33
陈历在拨出电话前,早已经买好车票。
挂断电话,他向老师请好假,拎着行李马不停蹄往家里赶,终于在四月的末端,风光路的居民楼下,见到了那个消失已久的父亲。
他对陈国平的记忆都有些模糊了,路灯下那抹佝偻的背影,令他有些晃神。
“爸?”
陈历不可置信地喊出这一声,声音很轻,若听得仔细些,能察觉到他的声音微微发颤。
闻声,陈国平身形一顿。
现在正是饭点,居民楼灯火通明,不时有饭菜的香味从屋子里溢出来,他在楼下久站,脚酸,肚子也饿得咕噜叫了两声。
他愣在原地,花了几秒钟思考自己是不是饿出幻听了。
上次从董莲手里抢来的现金,早就被他挥霍完了。目前他独自一人租房生活,没有收入来源,两个裤兜一掏,比脸还干净。
当年董莲自作主张变卖家产、偿还债务,害得他无处可去。陈国平本以为董莲拿了那些钱,换个地方生活,应该过得风生水起。谁知再见面,她居然跟他装穷,视他如洪水猛兽,一分都舍不得从嘴里吐出来。
陈国平缺钱花,又不愿吃工作的苦,想着这回蹲到董莲,得从她那儿狠狠敲一笔。
谁知,没等到董莲,却等来了他的宝贝儿子——陈历。
陈国平愣了数秒后,僵硬地回过头。
见到陈历,他脸上的表情变换不停,好似一张张五颜六色的脸谱从他粗糙的脸上滑过。从惊喜雀跃到欣赏欣慰,他慢腾腾地迎上前,最后嘴角一瘪,硬生生挤出了两滴眼泪。
他宽厚粗粝的手掌一把握住陈历的胳膊,声泪俱下。
“阿历啊,是我的阿历吗?让爸爸好好看看你,我的好儿子!嗯,长得比爸爸还高了,都高出我半个头了!”
“看着怎么比以前瘦了点,这几年过得怎么样?有没有想爸爸?爸爸好想你……”
陈国平见到陈历,就跟见到救命稻草似的,本想好好诉苦一番,争取获得陈历的同情,从而达到搬进他们目前居住地址的目的。
毕竟当年发生的那些事,他基本都对陈历隐瞒了。
父子温情不过片刻,陈历挣脱开他的手。
“爸。”
陈历截断了他的话,不着痕迹地往后退一步,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陈历淡漠的反应令陈国平始料未及,刚挤出的两滴泪就这么尴尬地挂在眼角。他沉默着上上下下打量陈历,猜想他应该是还在怪他。
今时不比往日,陈国平压下内心腾起的怒意。
眼珠子提溜一转,陈国平清了清嗓,摇头叹气:“阿历啊,爸爸知道你对我心里有恨。但当年那事,我是有苦衷的啊!”
“你是不是听别人在外面胡说八道,误会爸爸了?”
“那笔债务实在太过庞大,我若是无法及时还清,他们就要抓我剁手、割鼻子割耳朵。我不能不逃啊……”
“所以,这就是你抛下我和妈妈的理由?”
陈历面无表情地斜过来一眼。
当年陈国平推脱责任,坚持不肯变卖家产还债,被人堵了几次之后一走了之,把巨额债务丢给董莲和他。
他走的时候根本没考虑过他们母子两人会面对怎样的狂风暴雨,如今债务还得差不多,他却跑回来喊一句“冤枉”就想坐收渔翁之利,实在可恶。
陈国平的辩解苍白而无力,陈历听后,眼神里非但没有心疼,反而跟着一声质问,多了几分失望。
“冤有头债有主,他们只想要钱,不会对你们怎么样的。但我不同!我是工程项目签字盖章的负责人,如果我不给他们一个交待,他们就会……”
“这帮人穷凶恶极,什么事干不出来!”
“当时我只是想出去避避风头,等风头过了就回来找你们,可是,可是你妈居然把家里的房子车子都变卖了拿去抵债,她……唉。”
说到此处,陈国平的音量稍稍抬高,很铁不成高道:“你妈她糊涂,这笔账目那么大,还不清的,还不如……”
他的意思很明了。
从始至终他都没想承担责任,哪怕后来董莲变卖了家中所有值钱的物件,他也只想携着那笔钱找个地方躲起来。
他自私、怯懦,从来没有考虑过他的家庭和孩子。
做了违法事件,成为失信人员,不仅限制出行,还可能影响陈历未来的职业规划。
陈历冷笑,望着他不发一言。
陈国平年近五十,在社会上摸爬滚打,大大小小的风浪都经历过,早就是人精了。然而今晚,当他直视陈历那道幽暗的目光,居然感到发怵。
他第一次意识到,当年那个追在他身后喊“爸爸”的小子长大了,成熟了。
四目相对,僵持不下。
半晌后,陈国平避开陈历审视的目光,息事宁人道:“都过去了,过去了。”
“阿历,你现在和妈妈住在哪里?要不要带爸爸过去坐坐。”陈国平说话的语气越来越软,开始打亲情牌,“这么晚回来,吃饭了吗?肚子饿不饿?爸爸回家给你露一手,青椒炒鸡还是蒜香排骨,你以前最喜欢吃我做的这两道菜。”
可那是以前。
陈历摇摇头,平淡地说了一句:“不回家,我带你下馆子。”
语气并不强硬,然而他眼神坚定,俨然一副不容置喙的模样。
董莲这几日明显在躲他,若是连陈历也抗拒他,那他万万没有回家的可能。为了不引起陈历的反感,这事只能循序渐进,从长计议。
于是,陈国平收回了眼尾的泪,连连点头:“好。”
陈历带陈国平去了风光路西侧的一家馆子,离家步行十几分钟的路程,当初他做暑假兼职,老板下馆子经常带上他,一来二去他也成了那家店的熟人。
路上,父子两并肩而行,有几个邻居撞见,纷纷投来疑惑的眼神。
“阿历,你今天怎么回家了?学校放假?”
“没有。请假回来拿点资料。”
“哦哦,这位是……?”邻居将信将疑地点了点头,目光从陈历身上转向陈国平。
“我是他爸。”
不等陈历开口,陈国平快速接话,他满面笑容,昂着头挺起胸膛,显然是为他有这么个能力出众、一表人才的儿子而骄傲。
但更多的,是自以为是。他话里想表达的意思,无非是——
这么优秀的男生,是他的儿子,是他的种,带着他的优秀基因。陈历,是他的所有物,是他出门在外,可以逢人侃侃而谈、分量极重的谈资。
陈历一眼瞧出陈国平的虚荣心,垂下眼嗤笑一声。
-
他们一前一后走进馆子,坐到位置上,陈历熟稔地点了几道菜,都是这家店的招牌。
点完菜,他问陈国平要不要喝水。
陈历记忆力还算不错,他记得陈国平几年前体检,血糖已经超出正常范围,按理应该少喝饮料。
“喝什么水啊!”
陈国平今晚见到陈历,情绪明显激动兴奋,眼角眉梢挂着笑,说话的音量也抬高不少。
“咱们父子俩这么多年没见,今天好不容易见到,当然是要喝酒!”
“还要喝得尽兴,不醉不归!”
最好两个人都喝得不省人事,让董莲来接他回家。
陈国平心里那点小算盘打得噼里啪啦,说话间,他向服务员要了几瓶啤酒,不等服务员拿来开瓶器,对着桌角“咚咚咚”,连着撬开了三瓶酒瓶盖子。
他先给陈历倒了一杯,然后才把自己面前的杯子满上。
“来,这第一杯是爸爸敬你的,恭喜你考上理想的大学。”
“将来你找到好工作赚了大钱,可千万不要忘记爸爸从小到大对你的付出!”
说完,举起杯子在半空中示意了下,仰头一饮而尽。喝完了,嘴角挂几滴液体,陈国平百感交集,思绪万千。
“这几年爸爸没在你们身边,难为你和妈妈两个人。不过现在好了,爸爸回来了,我们一家子又可以在一起生活,我会继续给你做喜欢吃的菜,跟你一起去打球,我们……”
陈国平不停抒发他美好的畅想,陈历出声打断他。
“爸,上菜了,先吃饭。”
陈历看向他的眼神很平静,全然没有久别重逢后的激动。
他给陈国平递了一双筷子,神情淡漠疏离。
陈国平不得不闭嘴,因心绪澎湃而举在半空的手怯怯缩回。
桌面摆了五道菜,其中有一盘花生米,又香又酥脆,是绝佳的下酒菜。陈国平用筷子夹着尝了几粒,忍不住竖起大拇指。
没吃几口菜,他先就着花生米喝了两瓶酒。
喝过酒后,脸颊泛红,中年男人因酒精而腾起万千感慨,划拉了两口米饭,开始边夹菜边诉说这几年在外的遭遇。
-
当年事发,陈国平没有第一时间往外跑,而是躲到了离家两公里的旅馆。
手机始终关机,因为一开机就会被那些催债的电话打爆,他本想等讨债人都消停点了,再联系董莲变卖家里的房车,转走陈历的学籍,一家人到外面过日子。
然而还不等他实施自己的想法,人先被抓个正着。
那天他在旅馆待得没劲,下楼买烟,撞见当时手下的三个工人蹲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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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路牙子上啃馒头,尽管当时他头戴帽子,嘴上套了口罩,全副武装出门,仍是被工人一眼认出。
他们看见他,双眼冒光,仿佛前来索命的恶鬼,丢掉馒头直起身,追着他连跑三条街。
陈国平跑得气喘吁吁,不时回头查看,发现那帮人遇上红灯也不管不顾地闯过来,就跟不要命似的。
好在陈国平打小在这片区长大,对路况极其熟悉,领着他们拐过两条路口,终于把他们甩在身后。
这次事件之后,工友们天天在偶遇他的旅馆附近转悠,他们叫来更多帮手,十几个人轮流候着,手里拎着家伙什,精神抖擞。
陈国平意识到他再不离开,被抓到恐怕得活活剥下一层皮。
于是他连夜收拾行李,买了火车票,躲去外省。
人近中年,突然换一个地方生活,气候环境不同,饮食习惯不同,自然感到不适应。
不过陈国平最开始手头有点小钱,租了个大房子,每天吃吃喝喝,过得倒也不拮据。
陈国平去的小镇不如家乡繁华,人均GDP更是比不得省内。鱼龙混杂的地方,突然冒出个挥钱如粪土的人,自然引起了无数人注意。
存了坏心思的人主动找上前来,同他攀谈,与他称兄道弟,带他去洗脚城按摩、到夜总会唱歌,最后带他去了赌场。
起先大家玩得并不大,赢赢输输都有,待他上头之后,那些人便带他去了更高级豪华的赌场。陈国平到底是干工程的,交往过形形色色的人,这些人上来就对他热情、豪爽,令他隐隐约约感到不对劲。
他想过逃跑,但被人押回了赌桌上。
人在他乡,举目无亲,当十几双凶狠的眼睛对着他,他当真是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
果不其然,在那张为他而设的赌桌上,陈国平将之前赢的钱全部吐了出去,不仅如此,还搭上了随身携带的一块腕表。
这块腕表是当年家里还阔绰时,董莲出国旅游买给他的生日礼物,折合人民币五万八。
他本来想着等将来实在走投无路了,再将腕表出掉,卖个好价钱,至少能够帮他撑一撑目前难捱的日子。
谁知遇上了这个专门给他挖的陷阱。
人言吃一堑长一智,谁知陈国平却不服气,明明都被放出来了,还跑回赌场闹事,嚷嚷着要报警把他们都抓了去。
这还了得?
赌场的负责人听了,立马叫了几位打手将他拖去赌场旁的小巷子里,将他揍得鼻青脸肿不说,顺手还把他随身携带的零钱都掏个精光。
陈国平被打得瘫倒在地,蜷缩着身子,双臂不停地抖动。
他仰着头,对领头人怒目而视,表情明显不服气。
这一眼,直接收获领头人的巴掌。“啪啪”两声,清脆响亮。
陈国平被扇得眼冒金星,脑子一片空白,还没等他开骂,领头人朝他啐了一口,猖狂、不屑的笑声在巷子里久久回荡。
陈国平被打得惨不忍睹,不敢去医院就医,他怕医生护士报警。
现在警察办案都是联网的,他欠了那么大一笔钱,估计一露面就会被逮。
他只能到附近药店买点药,凑活着在租的房子里睡了大半个月。
身子还没完全修养好,老家那边传来消息,说是董莲把家里的固定资产和一些金银首饰全部变卖了拿去抵账,那些闹事的人才渐渐消停,不再整日整夜地蹲守在家门口。
董莲卖完房子没多久,就带陈历离开了家。他们叫了一辆小型货车,把家里所剩无几的家具、电器都带走了。
他们具体去了哪里,大家都不知道。只知道是董莲那边的远房亲戚,可怜母子两人无处可去,给他们腾了房子。那远房亲戚早年出国做生意,赚得盆满钵满,如今已经全家定居在外面,老家空着也是空着,索性让他们住进来。
这些年陈国平做工程,资产收入加起来,千万有余,过惯了好日子一夜之间突然返贫,人的心理落差太大。
他听完消息,全身莫名泄了气。
回去面对一贫如洗的家庭,重新奋斗,从头再来,实在没有意思。
反正董莲和陈历已经寻到去处,他没了后顾之忧,索性彻底放弃回家的念头,在外省安顿下来。
床上躺了两三个月,陈国平眼瞧着钱包越来越瘪,于是在租的小区附近找了个卸货的工作,工资不多,好在能养活自己。
说到此处,陈国平的声音渐渐矮了下去,他似乎在回忆,筷子不停地夹着面前的菜。
他自然知道接下来发生的事情,万万不能让陈历知晓。
事情发生在他离开家的第二年,全国迎来难得一见的寒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