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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0-130

作者:灌醉茅台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121章


    ◎你仍是你。◎


    远在鬼蜮,凌绸穿一身黑衣,她站在鬼蜮沉宵之外,看着行来走去的游魂。


    她许多年没有穿过鲜艳色彩的衣裳了。当时是不想,如今是不愿。


    拖着蛇尾的妖穿金丝绣的黑袍男人站在凌绸身侧。


    “你在用你我间的情谊威胁我?”


    吐字轻而哑。


    凌绸说:“算是吧,你可以不念,伏祸。”


    “你倒坦诚。”


    凌绸道:“我有功劳还有苦劳,难道就这么算了吗?自然每一分都要有价值。”


    妖主亲临鬼蜮,鬼蜮却没有个规矩的迎接,只是凌绸站在此处,神情轻松,并不当伏祸以妖主看待。


    戚棠醒来,她的确高兴,从头至尾,她的迁怒不过因为扶春,而非只针对一个戚棠。


    才出生便夭亡的短命孩子,有什么值得迁怒的。


    不过是那些人为了她而殚精竭虑,以至于对旁人而言无比残忍的偏心罢了。


    可笑,她也是才懂。


    “总之我在此处,多余的你便不要想。”凌绸道,“你想要做什么,不许做。我知人心不足蛇吞象,但你是妖。”


    很少见凌绸如此在意某物,她心凉薄,如同怎么捂也捂不热的寒冰,唯独私下一张笑脸,总叫人分心错觉。


    时至今日,凌绸还能朝他笑,语气却凉薄讥讽:“不要太把自己当人。”


    “人间我不管,但是鬼蜮不行,你不许碰。”


    伏祸心平气和的来,气着走的。


    凌绸仍是站在鬼蜮沉宵外,此处只能看见数不清的游魂朝桥走去,鬼卒有些懵懂,看着就缺心眼,站在凌绸身边同她一道看——


    并没有什么好看的。


    鬼卒道:“妖主是对您爱而不得吗?”


    凌绸:“……”一个爆扣,打得鬼卒扶稳脑袋。


    鬼讲鬼话。


    她说:“看什么看,忙你自己的去。”


    鬼卒捂着脑袋跑,看上去没有头脑,凌绸看的心烦意乱——也不知道,戚棠到底有没有答应替她守着鬼蜮。


    “哪怕是看在我,替你收尸良久的份上。”


    凌绸低低呢喃。


    正欲往屋内走时,忽而察觉到一股不属于鬼蜮的肃杀气息,带着浓重的血腥味。


    凌绸回身,那人并无恶意,身形颀长,单薄的立于漆黑夜色中,


    只是凌绸听说了,听说了原先的长明君,如今沦落为人妖鬼三道都不容的存在。


    当然,鬼如今,对他没有意见。


    他容貌变得不多,少年时便容资出众,如今亦不会泯然众人,远比几年前分离时更叫人胆战心惊。


    凌绸问:“你这是?”


    林琅受伤严重,他近来总是旧伤难愈,又添新伤,将自己耗得油尽灯枯也不罢休,并不在意。他说:“阿棠醒了?”


    他杀人如麻,浑身戾气,怎么挡也挡不住,这一刻却罕见的,有些从前少年的影子在。


    他只比戚棠年长了三岁。


    是醒字。


    凌绸没好气,也不知他二人天南海北是如何相遇的,总之应当是见了一面:“那叫死而复生。你当初,是彻底杀死了她好吗?”


    送过来时,一口气也不剩,身体都冷了,再晚些,都能硬了。


    林琅一顿,才又嗤笑一声:“是啊。”


    怎么能忘,他亲手,杀掉了他的小师妹,将血淋淋的生骨从她体内剖出。


    林琅道:“好像变了很多,我都不敢认。”


    凌绸觉得林琅此刻提起戚棠的模样,多了点鲜活气。


    林琅回忆了一下戚棠,他其实不太忍心仔细看,只是从眉眼到身板,只是乍看之下都透着疏离与淡漠。


    也不穿鲜艳的裙子,梳漂亮的发样。


    就好像全然不是他的小师妹。


    凌绸道:“是变了许多。”


    他俩在扶春关系最好,除了那只熊跟酒酒外,戚棠最亲的,是与她年岁差不多、性子一同爱闹的林琅。


    从前天真烂漫到讨人厌,好像一朝成长,成长到原本也没人期待她如此的模样。


    “她这样不也算你一步一步促成的吗,你又在这一副缅怀从前,惺惺作态的模样作甚?”凌绸道,“要不要进去喝口茶。”


    林琅婉拒了:“不用,我还有事没有做完。”


    他要离开,停顿几步又回身,道:“戚棠一事我谢你,若你有需要,我会尽我所能帮你。”


    凌绸当然不会拒绝,笑着道了句好,看着人影消失在鬼蜮之中。


    真奇怪,杀她好像也是为了她。


    分明是最无解的仇,他却好像无事发生。


    ***


    好像竹篮打水一场空,空寻一场,戚棠坐在落石上,调息养气。


    她确实有些累。


    虞洲说的不错,她这身子骨大不如前,到底夜里不会痛了,也是好事。


    好好养。


    虞洲坐在她旁边,目光仍是静静的落在自己身上。


    如有实质一般,她闭目也能感受。


    那些话说完,戚棠并没有松了口气的感觉,反而觉得沉重,以至于此刻,她静不下心,抿唇想要说什么,又说不出来,只好眨巴眨巴眼睛,看着虞洲。


    眸色平静,两人静静对视。


    褪去一些失落的痛楚后,虞洲先垂下眼,如此坦诚,是好事。


    戚棠便也怔忡挪开眼神。


    沉默良久,虞洲道:“我知道的。”


    戚棠抬眸,眸光又落在虞洲身上,自她见她第一面,她从未如此笑过,温柔得好似水月镜花。


    情之一字。


    戚棠愣愣的想。


    “我知道于你而言很突兀,”虞洲道,“如你所言,毫无缘由,若我是你,只怕还不如你。”


    “但是于我而言,这不奇怪。”


    不谈宿命,也不追溯来世今生,她放任戚棠的接近,从一开始,到后来,以至于忽然发现这种情感时,她连拒绝的余地都没有。


    就好像,枝繁叶茂不是一夕之事。


    虞洲抬手,此夜月色正好,轻轻捋动戚棠被风吹的翘起的发丝。


    戚棠眼睛不眨,低头到底没躲开,听虞洲清净的音色流淌在静夜里。


    “你仍是你,”虞洲神情柔和,反倒是戚棠面无表情,“我知道,我也仍是我自己。”


    “我对你的情谊,并不止步于喜欢。”虞洲一笑,“你说的,我做不到。”


    戚棠怔怔听着,她在情感上确实一张白纸,能那样拒绝已然叫她想破脑袋,如今对方不强硬,却固执,固执的戚棠不知道怎么回应。


    好像位置又互换。


    戚棠又在眨眼,想不明白似的。


    虞洲道:“从前,是我对你不住。”


    她总是不能否认,那些真实存在过的杀意,对扶春,对戚棠。


    【作者有话说】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作者加更了没、天王星引力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122


    第122章


    ◎你在想什么。◎


    即使如今后悔后怕也没有用。


    虞洲记起她与戚棠的最后一面,时至今日,她仍然畏惧那种感觉——眼睁睁预感有事发生,却无能为力。


    戚棠只是愣在一处,她茫然的眨眼,乌黑眼睫下瞳孔流转的光滑都怔愣。


    实在不怪她,没人跟她说过这种深沉话题,戚棠对情爱的了解最多来源于书籍——还是那种动不动就你杀我、我杀你,但我还是很爱你的民间流俗话本子。


    不然就是那本叫她掀桌子的话本中,那些凌驾在她喜怒哀乐之上,由她步步推进的情感。


    这情感没有一处招她喜欢。


    她作为看客,当然觉得无所谓。


    但置身其中,戚棠觉得不可,尤其她现如今修了无情道,话本里的高危角色,不是在被杀就是在杀人途中,往往死的也很惨。


    她喉咙滚了两下,看向虞洲时抿唇,蹙得一双圆眼褶成倒八。


    虞洲蹙眉,自她醒后,成为如今的戚棠鲜少见她露出这样的表情来。


    戚棠的表情除去不能理解外,还有种“我可能会完蛋”的微妙崩溃在。


    从何而来?


    虞洲问:“你在想什么?”


    戚棠目光落在虞洲身上,师妹容姿绝色,虽然外表看上去,比起自己,她才更像修无情道之人。


    但是无论杀她还是被杀,戚棠都不能接受。


    戚棠正色,眸色闪烁,直视虞洲道:“我在想《被杀妻证道后》。”


    那是一本话本子。


    她学海无涯漂浮的孤舟上,竟然只有这本。名字好深刻,深刻到她分明近日苦心孤诣、一心修道,也能记得清楚,轻而易举就能记起书中角色的遭遇。


    她对无情道了解的第一本入门级话本子。


    虽然内容扯淡,但是寓意深远,告诫他们没事不要修无情道。


    虞洲:“……”她颇为无语的揉揉眉心,很难评,她第一下甚至没能理解哪个读音对应哪个字。


    氛围破了。


    杭道春听此话笑得声音一点也不收敛。


    她二者间对话何止牛头不搭马嘴,虞洲竟也有如此措手无策的时刻,杭道春笑的更高兴。


    最最奇巧的是,这话本子他也看过。


    情节曲折离奇,辞藻华丽。


    他这一笑吸引了戚棠视线,戚棠指尖灵力转圈,看上去想要封掉杭道春的听力,只是虞洲淡淡摇摇头。


    本来二者间谈话最好还是不叫第三人听见,戚棠总担心虞洲介意,提及敏感话题时会屏蔽杭道春听力——毕竟女儿家的喜欢,这些粗犷男人懂什么。


    虞洲却似全然不在意一般,她心思坦诚,像剖白给戚棠看。


    戚棠瞪圆眼睛,怒斥杭道春道:“笑什么!”


    她凶起来,落在虞洲眼里仍是可爱,像只张牙舞爪但没什么威慑力的猫。好似从来都懵懵的。


    虞洲记起戚棠最初修习剑术,累得脱掉外衫倒头就往床上窜,被人拦腰抱住腾空时,手脚扑腾的模样。


    虞洲也笑。


    那边还没质问出结果来,这边的盟友也反叛了,戚棠飞快将目光挪回虞洲身上:“……”这是背刺吗?


    杭道春才不缓不急回忆话本内容:“那无情无义、杀妻证道的人最后死的惨着呢。”


    他幸灾乐祸,他高兴得溢于言表。


    戚棠毛都要竖起来了,感觉有被暗示到:“闭嘴。”


    杭道春不粘胡须了还习惯捋,摸了两把空气后越不在意,无实物一般道:“想不到你也爱看这些闲话本子。”瞧着文质彬彬小姑娘,那些古怪剧情她竟然也爱。


    她毕竟是小阁主。


    戚棠道:“不爱看。”哼。


    ***


    情之一字,三言两语说不清,虞洲不强求,戚棠便也无话可说,落得个行吧你随意的地步。


    最终话题齐刷刷被绕进了民俗话本中,杭道春与戚棠一直在讨论主角是不是活该。


    讨论得很累,谁也不服谁,戚棠索性撇下杭道春,爬上了一块大而平整的巨石,胳膊肘后撑,仰着头看天。


    没有杀戮的漤外,景色其实很不错。大约凡事皆有两面性,只是从前虞洲不得空闲,以至于总看不了这星野烂漫。


    戚棠胳膊摊开,仰面躺在大石头上,睁着眼睛看夜空。


    虞洲只能看见她的裙摆垂下石板,被风吹得荡漾出涟漪,似是梦里最惬意之景,几步跃上石板,便安心栖在她身侧。


    夜风缓缓流淌间,错觉好像时间从不曾流去。她二者亦不曾分别过。


    如果那夜她们不曾分别……虞洲垂眸,刻骨似的悔与一些期待糅杂成她望向戚棠时温柔湿润的眼。


    不要想了。


    总归是事与愿违。


    虞洲听见戚棠均匀缓慢的呼吸,她躺的平,四肢舒展似的贴在石板上,胸廓微微起伏,眼眸却睁得圆圆的,眼睫上翘,宁静安逸地看着星点。


    她性子一直活泼,眼下骤然安静下来,倒叫人心底无限怜惜。


    她好似没受过苦,可一路都苦。


    戚棠看上去快要睡着了,虞洲只是轻抬眼睫,静静凝视她偶尔颤动的睫毛。


    她安静待在她身侧,柔软的发顶,和漂亮的裙摆——


    她给她挽发,她为她选的裙子,夜鹰常去看望戚棠,总是会带上一些她特意挑选许久的物件。


    她如今这样好,虞洲光想到,心里就软成一团,酸酸胀胀。


    虞洲轻轻碰了碰戚棠蜷在身侧的手指,细软的、白白的。


    她少时只受过一点练剑的苦楚,手上全然没有薄茧,柔柔软软,皮肉细嫩。


    戚棠被她碰的一脸懵,偏头,看虞洲:“?”


    虞洲才得了乐趣似的,忽然很喜欢这种亲密触碰,好像她二者间从未有过隔阂。


    其实,除去晏池之外,她亦算她最亲密之人。想到这些,心情会好。


    虞洲道:“你附耳过来些。”


    她有秘密要同自己说,戚棠意识到,彷如那时候听话凑过去,虞洲身上清冷的淡香在鼻尖萦绕,戚棠还没来得及细细嗅嗅,被抵着脑袋轻轻撞了一下。


    嘭的一声。


    这好像是个陷阱。


    戚棠匪夷所思:“!!!”


    虞洲也吃痛,但她在笑,眉眼具弯——


    戚棠想,这就是陷阱!


    撞到的地方隐隐发疼。


    戚棠捂着脑袋:“……虞洲?”


    怎么回事???


    她睁圆着眼,似乎要生气,只是她分明没气,都说是扶春最任性娇纵的小阁主,被迫承担一切时却懂事的出人意料。


    那样刻骨的痛,那样滔天的欺瞒。


    死而复生后却连眼泪也不曾掉一滴,沉默无言的肩负起了她被迫的罪孽。


    虞洲应了一声,而后调整姿势,摊得平平的,像戚棠那样枕在石板上。


    戚棠凑上前,虞洲斜下眼帘瞧她。


    浓长乌黑的眼睫,错落下阴影,如同剪影一般,戚棠认真极了,胳膊肘撑在石板上,俯着脸看虞洲。


    戚棠道:“虞洲。”


    虞洲应了一声:“嗯。”


    戚棠批判她:“幼稚!”


    虞洲道:“谢小师姐以身作则。”


    言下之意,说她上梁不正下梁歪呗。


    戚棠鼻尖轻轻哼了一声。


    这条路,戚棠踽踽独行,茫然而毫无怨言。


    虞洲看着戚棠,轻轻叫了一声:“阿棠。”


    她张牙舞爪的气势收敛,颇为疑惑的看着虞洲,她阿棠的名号还是尽量少叫——许多人仍然觉得,生骨在她身上,稍有不慎,会带来杀身之祸。


    戚棠虽然修为突飞猛进,到底不是一朝一夕扎实练成的,心虚也气虚,即使招招胜,也能被拖到死。至于澄清,戚棠无法澄清,一来,她势单力薄,二来,她置身其中,听上去像是推诿。


    再三,要如何说呢?


    他们退而求其次,要如今续着她命的伴生骨,她又能如何。


    人总是要为天下牺牲自我的。


    好奇怪,可是古往今来都必须如此。


    戚棠应下,虞洲却没再说话。


    夜风吹过二者间,撩动青丝,戚棠想,不问也罢,只是,戚棠问:“虞洲,你如今好吗?”


    她音色仍是稚气,偏带有喑哑,此刻问出的问题,好像是骤雨敲打,枝杈却叩响窗户。


    戚棠近几日心上大乱,被喜欢、被溯洄镜、被杭道春、被许多许多扰得不得安宁,以至于到现在才记得要问一句。


    她没听人说过,却在某些片刻将线索与猜想混在一起,拼凑出了真相。


    那时知道她过的不好,如今知道她是因为自己过得不好。


    “你将伴生骨给我,你能好吗?”


    虞洲却眼瞳发亮地看着戚棠,戚棠:“……”


    虞洲道:“我无碍,我并不是要此续命,因此多它少它,与我而言,无足轻重。”


    她说的好轻松,戚棠想。


    肯定很痛。


    戚棠轻轻贴上虞洲胸口,听她心脏跳动——


    跳的怦怦怦,戚棠想,好像确实没有大碍。


    戚棠用手掌贴贴自己的心跳,都没人家跳得厉害,她道:“你真厉害。”


    言辞恳切,夸得真心诚意。


    虞洲却连脖子带耳根红了大片,不明显,仿佛蒙了一层桃花色的薄纱。


    戚棠听完又靠回石板上,完全不将此时放在心上。


    这种程度的靠近,不会被无情道反噬吗?


    虞洲想。


    她已经完全从方才的轻松惬意里清醒,她也会被一时温情所蛊惑。


    只是那样的小阁主,柔软的好像可以团进怀里。


    虞洲睁眼,细心听风里的动静,她实际上仍是不信任此处,总觉得暗夜下杀机四伏,尤其见到了林琅。


    戚棠待林琅的态度不似深仇大恨,她好像对待自己死去毫无波澜,虞洲却不能不介怀。


    寂静的、近乎苍白的躺在冰棺中,怎么叫也没有回应。


    不会笑,也不会环着胳膊对人撒娇,最怕痛,偏偏一句话也没有。


    倘若,倘若她救不了戚棠呢?


    没人告诉她这种可能,虞洲怕得手都在抖,她倘若一命不存,林琅会救戚棠吗?


    戚棠却转着眼睛,先问了:“你对,我那小师兄,有何看法?”


    虞洲道:“我同他交涉不多,只有所耳闻。”


    戚棠道:“我也听说了,我的师兄疯了。”


    她字字轻声细语,虞洲摸不透她的情绪。


    那种杀人屠门派、杀妖诛九族的血腥做法,即便被杀的是妖族最罪不容诛之辈也叫人不能认同。修道之人即便诛妖邪为己任,心怀道确实最为重要的。


    戚棠知自己道心不稳,却捉摸不透林琅在想什么。他好似恨这世间万物,可他原本不是如此。


    不只是扶春吗?


    戚棠想,连以命相抵,也无从抵消仇恨吗?


    她看向悠远夜色的眼孔却平静,并未因林琅而产生波动。


    虞洲静静听夜风里来自戚棠的心跳。


    ***


    既然杭道春已然无用,戚棠就要告别他,她眼神单纯直白的写着“你没用了,走来吧”,却在思考要如何委婉的劝人走。


    思来想去,戚棠道:“既然溯洄镜已毁,那么你我就此分道扬镳吧。”


    说出来的话也没差,思考前后听上去一个直白。


    杭道春哟了声:“没用了就丢啦?”他将戚棠说的好像一个薄情寡义的负心男人


    戚棠道:“杭兄,是的,如何?”


    杭道春:“竟不以为耻,果真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啊。”


    他即使不叫杭道春,戚棠仍只叫他杭兄。大约是者春来或杭道春于她而言都不重要,虞洲站在她身侧。


    戚棠微一瞥眼,就能看见余光里,她总是寂静冷清。


    好吧,杭道春走。


    世间聚散无常,他并不意外,要走也很高兴,除了一开始虚与委蛇几句,后来就拱手对戚棠道:“山水有相逢哈。”


    压根不管脖颈上的咒印已然在消散。


    他好像信戚棠是个好人。


    戚棠也远不如她自己以为的血腥罪恶。


    杭道春穿的衣服琳琅,又有些破布似的条,戚棠看他摸出系在布条尾巴上的黄玉质地的哨子,心想有点眼熟——


    尾哨。


    只听尾哨的音色局促而像呜咽,不细听好似消散在风里,却在静默后忽然扬起一片尘土。


    远处有大片白雾接近。


    雾鸟。


    戚棠看着那大白鸟落到杭道春身前,雾鸟不愿意驼小牛,口吐人言:“拜托,大家都是妖,他凭什么骑我!你让他自己跑!”


    斩钉截铁,不由拒绝,一副你要是逼我我就把你也丢下去的倔强模样。


    那鸟脸表情还挺视死如归。


    戚棠目光却落在尾哨上。


    杭道春迎着她的目光主动解释:“这是妖族最最珍重之物,尾哨。”


    虞洲却一下就认得了。


    戚棠跟着轻声呢喃——最珍贵之物,她再抬眸看向杭道春道:“可否,借我看看?”


    杭道春大手大脚的把尾哨丢给戚棠,雾鸟表情都扭曲,心道这人不珍惜呀不珍惜,戚棠一手接了个牢,垂下眼细细看触手生凉,小小的一个,质地相似,颜色不同,这个哨子上没有刻字。


    戚棠问:“为什么没有字?”


    杭*道春不明所以,雾鸟倒是高高兴兴解释:“咱们想刻就刻呀,只是有点痛,毕竟尾哨是与咱们妖命相连的,我可怕痛了,谁要刻我打的他满地找牙。”


    此话针对杭道春。


    杭道春嘁了一声:“花里胡哨都是小姑娘的做派。”


    雾鸟说完,杭道春道:“有妖为你刻字了?”


    戚棠垂眸,神情凉薄而深思。


    那枚写着“棠”的尾哨便一下子又钻进脑海里。


    时隔多年,她以为她记不得了,可她还是记得,那是把哑哨,她吹不出声,她的信任也像是笑话。她生平第一次挨如此毒打,就连自己也觉得真心被辜负。


    虞洲看着戚棠,见她眸色闪烁。


    只听戚棠几番犹豫下又问:“既然与命相牵,为什么会是哑哨?”


    雾鸟一个头两个大:“不可能,那妖就算是个哑巴,你的哨子也绝对有声音,尾哨与姓名绑定,它会牵你的三魂七魄,将你扯到吹哨人身边,从不有意外。”


    雾鸟严谨道:“除非不是尾哨,或者……”


    雾鸟显得有些踯躅,“那妖身死魂灭了。”


    提起死亡,雾鸟也有些兔死狐悲之感。


    戚棠将尾哨砸碎得彻底,她当时满心以为被欺骗,说是要为自己的选择负责,其实也怨,以至于眼下没有人可以辨认那是否的确是尾哨。


    可有时候不需要证据,她本心信了。


    眼眶酸涩的厉害,可是一滴泪也没有,她茫然的抚着心口,看着虞洲,摇了摇头。


    “死了?”虞洲听见戚棠细若蚊呐的声音,她仿佛不能理解,“他都跑出去了,为什么会死?”


    她抬眸,无措的看向虞洲。


    我都放过他了,他为什么会死?


    她尝试吹哨子,距离放走灰奴也没有隔几天。


    为何会死?


    那不过只有几日。


    戚棠掌心在颤,捏不住尾哨,虞洲伸手,将掌心贴在她手背上,戚棠心定了定。


    她将哨子还给杭道春,听他潇洒又肆意的坐在雾鸟身上大喊:“呜呼。”


    情绪无法被带动。


    雾鸟带走杭道春后,原地徒留的几人沉默,风吹起沙尘弥漫。


    虞洲轻轻拍拍戚棠的背,像是寻常百姓家安抚人似的。


    戚棠垂着眼:“原来他没有骗我。”


    那只黑色的、看着硕大、凶狠,实际脾气最好的熊。


    ***


    林琅此刻屠上妖主之下,最为凶恶的存在。


    他霸占的是扶春山脚下的镇,戚棠出发的第一站。


    林琅仍然只握一柄霜雪,剑刃已被鲜血淬炼,萦绕嗜血的杀气。


    那原本是一柄神器,颇为惊天动地。


    林琅想起了他总是很无辜的小师妹——情感上来说,的确无辜。


    她的一切,她都不知道。


    但是,那又如何。


    林琅一步一步朝前,眼睛漫上血色,杀戮太重会影响道心,他从前虽风流却也极正派,如今竟然也被逼到险些走火入魔。


    他不会走火入魔,那些人心志不如他坚定,易被蛊惑,或名或利,林琅却格外恪守。


    “我在溯洄镜里,看见了一张脸,嬉笑的,喜悦的,品尝人之悲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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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23


    第123章


    林琅修为高深,杀戮极重,从前明朗如炽日,如今手上却全是血——


    无辜之人、有罪之人。


    是妖是鬼,他通通都杀。


    他滔天罪行,罄竹难书,只是那又如何。


    那张脸,在他午夜梦回时格外深刻,睥睨、轻佻、视人命如无物。


    凭什么。


    你我竟皆是蝼蚁?


    林琅一步一步踏出血路。


    好像谁人都不容易。


    妖主之下,是苍蟒,残忍,只是没什么脑子,力气大得很。


    他站在他新修的妖窟门口,看弱小的人——竟然只身犯险。


    这人还没那石柱子高大。


    苍蟒哈哈笑,他半脸覆盖蛇皮纹,两颗尖牙长出下唇,道:“你也太不拿我苍蟒当回事了。”


    周遭的小弟纷纷应,嬉笑嘲讽着人类不知死活。


    林琅手中的霜雪泛着红光,看着妖冶,毫无威慑力。


    人类的灵器不过如此,这把剑的长度还没他原型粗。


    苍蟒听说过长明君,嗤之以鼻,觉得那不过是没遇上他,但凡遇上了,定然叫这位赫赫有名的长明君有来无回。


    纵使苍蟒不弱,只是很少有人能抵住,林琅玉石俱焚的杀法。


    要么他死,要么你死。


    ***


    行程又只剩虞洲与戚棠二人。


    戚棠每日起身,发辫都是虞洲编的,她生疏却实在温柔,细致周到,戚棠屡次觉得自己像被叼着后脖颈的猫,一动也不敢动,虞洲的手却轻轻的,一根头发也不扯疼,还有编小辫子垂在发髻上。


    戚棠晃晃脑袋,发辫就一荡一荡,她发上还有漂亮的钗环。


    看着适合戚棠,她就买了。


    那几年,攒了厚厚的底,都存放在戚棠从前的乾坤袋里。


    戚棠从前宝贝多,一个乾坤袋自然不放在心,现今也忘了上,何况周身空空如也,虞洲便也贴身存着。


    发钗上的流苏随她行止而动,看着妍丽生动,她这样有从前的生气,虞洲看着,眸底都是笑意,清浅得仿若隔着一层雾。


    戚棠摸摸头发,偏头看到她带笑的眼——


    虞洲从前,没有这么爱笑吧?


    戚棠眨眨眼睛,又看了一遍,将从前冷漠的面孔与如今重合对比,然后问:“你很高兴吗?”


    虞洲说:“是。”


    她如此直白,倒叫戚棠一哽,她从前的师妹心事重重、看她总像雾里看花,现在很不同。


    戚棠问:“为什么?”


    她在这方面又忽然直脑筋,连个弯也转不过来。


    她在情感一事上迟钝,又被带偏,以至于忘了,喜欢最初,是叫人常喜悦欣喜的情愫。


    虞洲道:“因为在你身边。”


    她淡然的一双眼,竟然也会因她而产生稠厚到化不开的情愫。


    戚棠:“就这样?”听上去好像没什么追求。


    虞洲道:“如果能再近一些,会更好。”


    她说这话时语气诚恳的仿若看见流星许愿,用那种带希冀期盼的目光隐约的朝戚棠觑来。


    戚棠:“……”唉。


    没有叹气的必要,但她的确一口气卡在心上,不上不下,不叹出来,憋进去格外不是滋味。


    说不上来虞洲这样好不好,她说不清道不明,竟然产生些类似荒诞的怯弱心理。


    虞洲骤然问她:“要不要吃杏脯?”


    戚棠:“?”这里可荒无人烟。


    她眼神太质疑,虞洲真从兜里摸了一包出来。


    戚棠又岂止匪夷所思。


    虞洲道:“不是你从前惯吃的店家。”她似乎很遗憾,不能给戚棠吃她最爱的。


    戚棠:“哪里来的?”


    虞洲吹了声哨,飞来了一只夜鹰,那夜鹰较其他略大,呆呆的站在沙石地面上,用黑豆眼滴溜溜的看着虞洲。


    虞洲道:“它。”


    戚棠:“它……会买东西?”


    那自然是不会的,写张纸条,放上银钱即可,漤外周遭,就没有不认得虞洲的。


    虞洲抿唇笑:“小师姐想要教他看书写字吗?”


    又叫她小师姐。


    这称呼她从前听也心虚,因为戚棠是个名副其实的草包,担不起名下还有个这么厉害的师妹。


    戚棠鼓腮,嗔怪看她,不想讲话,但是好久没吃杏脯了。


    这么算一算,她从鬼蜮沉霄醒来之后,就没吃过啥,腆着脸伸手往牛皮纸袋里摸了一片,在虞洲的目光下有点心虚。


    虞洲偏头不看,唇畔却笑意斐然,后知后觉将杏脯连包装塞戚棠手中。


    戚棠问:“你能驱使这只夜鹰?”


    抱着牛皮纸袋,硬找话题。


    虞洲道:“是。”


    戚棠问:“它那么聪明吗?”


    戚棠看看夜鹰,夜鹰的表情十分呆愣,只会用黑豆眼与戚棠互看,瞧着蠢萌,能听懂人话?


    虞洲转回眼来看戚棠,戚棠咬了半块杏脯含在唇间,见她回头囫囵含进嘴里,眨巴眨巴眼睛,腮撑得圆圆的。


    “你在鬼蜮时,就是他给你送东西。”


    鬼蜮到漤外,距离虽不算天南海北,到底也不是出了门转个弯就到的地步,这只夜鹰十分聪明。


    戚棠于夜鹰并不算陌生,在檀如意那见过一遭。


    戚棠忽然想到了:“你能驱使多少夜鹰?”


    虞洲道:“一只。”


    戚棠问:“驱使夜鹰,依靠修为?”


    虞洲道:“不是,夜鹰生性好斗,并不团结。”


    这话显然与戚棠的认知相违背,问:“那……檀如意呢?”


    她这问题问的含糊,虞洲却在只言片语中懂了她的意思。


    一山不容二虎的道理,那日的夜鹰却格外团结,齐刷刷叼着杭道春。


    单论修为,檀如意并不强于她。


    虞洲眼睫缓抬:“她竟能……”


    戚棠道:“个人天赋?”


    虞洲怔了下:“有道理。”


    两个人一起胡说八道。


    戚棠问:“林琅为什么认识她?”


    她已经直呼其名。


    这点虞洲也未曾听闻,颇为怀疑摇了摇头。


    ***


    行的愈多愈能感受到四方之地坍圮对人界影响之大,放眼望去,此处竟然毫无人息。


    可这里原本并不是如此,尚有人烟,也会有人架火取暖,甚至烤野兔子来吃。


    虞洲在此处生活过十多年,纵使时移世易,也从未见过此处如此荒僻,好像彻底成了放逐的荒凉之地。


    她不曾叹气,眼底却感慨。


    戚棠歪着头看虞洲两眼:“我想找到林琅。”


    虞洲轻轻偏头。


    戚棠对上那双眼,道:“我想知道,在他眼里的真相是什么样子的。”


    的确太奇怪了。


    被毁掉的溯洄镜,和他滥杀的传闻。


    虞洲道:“好,我陪你一道。”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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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24


    第124章


    ——若真有以后,我陪你。


    这话虞洲不曾说过,可那日她在冰棺前,却真真切切将这话刻进了心里。


    戚棠看着她,拒绝的话堵在了心口——她不愿意再有别人为了她而做一些事情,就好像虞洲原本并不需要守在她身边,她独立而自由,少去生骨及扶春的约束,只会更自在,更如同山野间肆意的风,没有必要再熬时间浪费在她身上。


    至于情感上的回馈,戚棠想,没有。


    可虞洲终归是不同的。


    戚棠垂下眼,脑海里被过往旧画面挤满。


    她大约不成器,占了如此多的东西,得到了这样多的厚爱,仍然是这样的破性格,仍然不知道自己到底要做什么。她无助的眨眼,眸中流出一片湿漉漉的光来。


    虞洲就想伸手抱抱她,可是很多举动都不在时机,譬如此刻,她二人即使过往亲密如此,眼下月华如练,生疏与隔阂不曾消弭。


    她知晓了她的心意,却不肯接受,这是虞洲没有办法的事。


    戚棠道:“好,你陪我,但是……”


    虞洲会想,但是什么呢?


    戚棠说:“但是,如果遇到了生死关头,舍弃我。”


    她轻轻的话落在夜色里,混合从南吹往北的风声,好像笃定了那是一条不归路。


    虞洲问:“为什么呢?”


    戚棠眼睫轻轻一抬:“因为,因果报应,人终究是要为她从前所做,付出代价的。”


    她看的清楚,身在局中,想要有个问心无愧的好下场太难了。


    戚棠处处愧怍。


    人间即使演变成炼狱,她也是罪魁祸首。


    ***


    虞洲好似很熟人间的道路,戚棠有时走的快虞洲两步,无知无畏的往岔路上走,被虞洲轻轻揪后领衣裳时偏头看她,额发被风吹的翘起,浑然不知走错了。


    她的确是还无知无畏的年龄。


    虞洲说:“那条道。”


    这时,戚棠的目光会变得格外明亮,认路对有些人来说,真是十分值得崇拜的技能。


    她好像在日复一日中逐渐轻松起来。


    人的确善于遗忘。


    二者并不知道林琅具体在哪,只是从夜鹰那得来了消息——苍蟒被杀,仍是一样的残忍手段,连带灭门。


    仍然是那只呆头呆脑的夜鹰,黑豆一样的眼,看上去和别的夜鹰都不同。


    虞洲眼眸黑沉,戚棠跟着沉思两秒,看着她显得心事重重的眼,问她:“苍蟒,是谁?”


    她不了解,也没听说过。


    那毕竟是妖族的事,戚棠醒来后也只接触过鬼蜮,还都是些残兵败将,脑袋掉了还憨憨笑着捡起来,擦擦灰再安上去的那种,厮杀最猛烈的几年已然过去。


    虞洲道:“那是妖主手下,最庞大的一支妖脉。”


    戚棠:“坏的?”


    极为简单粗暴的定义,虞洲一哽,而后肯定道:“坏的。”


    烧杀抢掠、无恶不作,为用貌美的修士做炉鼎。


    戚棠若有所思嗯了一声,有点犹豫:“坏的妖,不能杀吗?”


    虞洲道:“……能杀。”


    戚棠道:“哦。”


    她看着虞洲道:“我看你的表情,还以为那是什么不能动的好妖,我想,如果那样的话,林琅可真是糟糕了。”


    很难讲林琅在戚棠心里到底是什么样的存在,他亦师亦友,名为师兄,其实是玩伴。


    她不觉得自己心善,可很难从名为过往的回忆里彻底跳出来。


    不经历尸山血海,无情道总像纸上谈兵。


    戚棠看着虞洲,神情冷静:“我可能确实不成器,即使那样,我也觉得他有什么逼不得已的苦衷。”


    虞洲伸手抚抚她的肩膀,那是个安慰意味很重的举动。戚棠眨眨眼睛看着她。


    诚然无情道在心,多年情谊断不得,否则也不需要有书中杀妻证道那一说法了。


    戚棠有双十分纯粹的眼,她道:“可以给我说说妖族吗?”


    妖族人物简单,妖主伏祸,手下两支妖脉,蟒和蛇。


    目前,人妖鬼,看着还是妖族的势头更猛。


    只是。


    虞洲道:“伏祸原本,不该活这许多年的。”


    戚棠:“嗯?”


    虞洲道:“妖族传统,历任妖主在位,至多一百年,怕在任者年岁长而守旧,从而耽误妖族壮大,身上会有伏百咒。倘若百年过仍不退位,会死。”


    戚棠:“啊?”


    虞洲眼眸落在她诧异而微张的红唇上,偏开目光道:“也许,你我可以去一探究竟。”


    戚棠:“哦。”


    她苦恼一事时,小动作仍然在,脑袋耷拉,肉眼可见的动脑子困难。


    还是一样的。


    虞洲垂下的眼底怔然划过笑意。


    不论在旁人面前如何,在她面前总还是一样的戚棠。


    这就很足够了。


    ***


    反程时没有经过无忧镇,戚棠走出好几里确认真的离开漤外地界时才问。


    虞洲道:“去漤外,并不需要通过无忧镇。”


    戚棠道:“啊?”


    她想,那杭道春?


    虞洲道:“杭道春不怎么来漤外。”他对通往漤外心中估计也就只有途径无忧镇这么一条路线。


    戚棠哦了一声。


    但是没办法,她在路途上总是只能听之任之,毕竟真的认不出路。


    修为高了,也还是认不出路。


    戚棠想,还有救吗?


    虞洲垂下眼思索,半晌后才决定,给了戚棠一个小锦囊,绣着繁复花哨的图样,还有只胖鸳鸯——


    应该不会有人在锦囊上绣鸭子吧?


    戚棠愣愣接过,虞洲道:“贴身存着。”


    戚棠往自己的腰包里塞,问:“是什么?”


    虞洲一顿,一字一顿道:“司南引。”


    这么直白,戚棠呆了呆:“在你这里?!”


    虞洲道:“嗯。”


    戚棠还想问那你怎么不还我,但这种语气近乎诘难,戚棠看着虞洲又说不出口——


    不知道虞洲为什么会颠沛流离,过的那么苦,明明戚棠看着那张脸,就不想看她露出难过或者失措的表情。


    而且她好好收着,而且她现在还给她了。


    戚棠说:“好。”她拍拍塞锦囊的地方,这可是十分重要的东西。


    虞洲原本想叫她以此全然依赖于自己,这是她一直收着司南引的原因,这东西虽然有时不靠谱,但指路十分灵。


    可是没有任何事情,会比她的性命安全更重要。


    在荒野间迷路,怎么也走不出去,那样的戚棠会可怜到叫人心疼。


    喜欢横生的突兀,可虞洲的确没法拒绝,她想要戚棠好好的。


    即使从头至尾,她待她并无半分旖旎。


    感情是最无解的,可仍有人赴汤蹈火。


    ***


    又过了两天,戚棠才记得问:“那苍蟒是大妖,林琅还好吗?”


    单杀想必都很难,他却能趁此屠杀整个妖窟里现存的妖。


    虞洲想了想,应当是身负重伤。


    戚棠问:“如果他结仇颇深,此刻身负重伤,而所有人都知道这件事情,那他还有命与我们相见吗?”


    好奇怪,人受重伤,会有死掉的概率。


    林琅却好似从不曾为自己留有后路,为什么呢?


    包括被打碎的溯洄镜。


    她这个师兄,很厌世吧?


    虞洲也说不准。


    她早就已经将此世与从前所有分割开来,全然不同,除去姓名与初遇,毫无相似之处。


    然而诡异之感却浮上心头。


    为何?


    虞洲看向戚棠。


    戚棠眸中在沉思,眼瞳微微泛着光。


    行至此处,已经有小村户。


    窄小的村落有一股微弱的灵力护佑,戚棠走进村落时,不少人都看她。


    戚棠原本走在最前头。


    戚棠:“……”


    上次这么瞩目还是上次。


    她默默往虞洲身后躲了半个肩膀,路边有只大黑狗朝她吠了两声。


    怎么狗也凶她?


    有饼有炊烟。


    戚棠看着烙饼的摊位,虞洲上前时,烙饼的大婶接钱时仔细看了看眼前这姑娘,道:“虞姑娘?”


    虞姑娘今日穿浅蓝的衣裳,同那时一身黑,还要穿黑斗篷,戴兜帽可不同了。


    脸上伤口也好了。


    戚棠歪头:“?”


    周围人都围了过来。


    小村子里知道虞洲的可真不少,婶子看把钱推回给虞洲,看向呆呆站在一旁戚棠问:“哟,这是你妹妹吧,出落的可真水灵。”


    戚棠尴尬笑笑,她许久没被这样热闹的簇拥过,现下很不适应。


    虞洲却在笑,看她的眼促狭,默默将戚棠揽到自己身边,把隔着包装热热的饼递她手里:“妹妹性子文弱,诸位婶子不要如此,吓着她了。”


    她也叫她妹妹,明明之前还叫她小师姐的!


    戚棠捧着饼,把包饼的油纸往两边扯,咬了小口,目光在虞洲身上。


    还是第一次看虞洲这样。


    大黑狗又叫了两声。


    就好像当初的场景反了过来。在树下,听人唠嗑聊闲的,成了虞洲。


    恍惚。


    戚棠垂眸看着饼,又咬了两口。


    不远的大娘看着呆愣愣跟着戚棠,一举一动都刻板麻木的晏池,好奇心起:“那是你妹妹的夫婿吗,看着真……”老实。


    虞洲脸一板:“不是。”


    炊烟袅袅而升,滚入青白天色后化为须有。


    ***


    林琅大口吐血时,记起小师妹死前的模样,她当时已然动弹不得,血却汩汩留下,从她被剖开的伤口处。


    一切都为偿还。


    你欠我的,我欠你的。复仇者终为仇恨所吞噬。


    因果。


    他要断了因果,毁了天地。


    林琅躺在石板上,四肢无力垂落,衣裳已被血液浸透,再次感觉真的要死在这里了。


    可是不行。


    不行,他不甘。


    大量失血的唇色苍白,黑眸失神的看着半空。


    倘若不是一个人多好。


    会有这种想法,奇怪又真切,如果不是他一个人承担一切,就好了。


    这里是扶春,濒临渡河,处在毫无人息的地方。


    没人想到林琅会在此处,他毕竟灭了扶春。而渡河,又一贯隐秘。


    【作者有话说】


    PPT被打回来了,但是小领导跟我说,就是因为我和大领导上次发生了争执,所以直接一票否决了我。


    没关系,不在意。不准备再弄PPT了,反正他们也没有好好看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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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热爱生活!工作随便!


    125


    第125章


    庇护这里的是个小门派,弱小到连灵力也衰微。


    此处不算热闹繁华,偏远避世,大妖也看不上此处。


    戚棠坐在石凳上,裙角垂地。她不知怎么有些怅然,好像从离开扶春时就一直心心念念的人间不该是这样的。


    虞洲带着串糖葫芦回来的时候,戚棠还在愣神。


    她笑起来活泼欢快,无忧无虑,眼下垂眸沉思,倒愈发有小阁主的做派。


    倘若扶春不灭,到她手上,日日复日日操劳,也许没几年也能熬成这副淡然平静的模样。


    可她看着,平静外表下,易碎得仿若白瓷。


    虞洲问:“怎么了?”看起来十分不高兴的模样。


    她把糖葫芦递给戚棠,坐在她身侧,戚棠便也伸手接下了。


    红彤彤、亮晶晶。


    竹棍捻在指尖。


    戚棠看着那双眼,想问的话噎了回去,摇摇头。


    说不上来什么感触,时移世易,谁都变了。


    ——原来你也可以这样与人交谈。


    此刻被人落在树下,孤独的是她。


    但我见你这样很高兴。


    戚棠眼眸弯了弯。


    她说:“记起了酒酒。”


    这话不假。


    回忆死而复生,她醒的时候毫无波动,此刻也没有,当时看她凄惨死状时的撕心裂肺却不假,如今回想,像空谷落了颗石子,回音却弱。


    林琅那日说酒酒死后,转生石上没有她的姓名。


    没有转生?还是死的另有其人。


    戚棠想。


    她想不到啊。


    她早都接受身边全无真心,偏偏那日那声尾哨,将她从前对灰奴的质疑打得烟消云散。


    可能他真是只傻熊也说不准。


    可能也只有他是最例外的。


    戚棠虽说得坦荡,要为自己选择付出代价,她错信了,活该受罚,可其实心里委屈,委屈得不行。


    所以砸碎了尾哨。


    戚棠看看虞洲,摊手:“世间万事真是奇怪。人心也是。我也以为我看透过,可好像又从来没有。”


    她竟然态度轻松。


    她咬了半颗糖葫芦,含在腮侧,唇角弧度像是笑容,支唔道:“真甜。”


    许久许久,没有吃过这么甜的东西了。


    虞洲看着,眉眼氤出浅淡的温和,道:“世事如何都无所谓。”


    本身,世事皆与她无关。


    戚棠偏头看她一眼,说起了很久很久之前的事:“我从前做过一场梦,在遇见你之前,梦到的是遇见你之后的事,虽说与其毫不相似,但是你说,”戚棠漂亮的眼看过来,虞洲垂眸盯在她红唇上。


    她思索时会抿唇。


    虞洲听她继续道:“会不会其实原本,也有一个结局在等我们。”只是那个结局与梦中那本粗制滥造、堆满狗血情爱的不是同一个,那也许只是投石问路的一步。


    而所有人,都在不遗余力,将她往结局上推。


    戚棠眼睫浓长,鸦羽似的,唇边却挂了似有若无的笑意。


    虞洲心重重跳了一下。


    戚棠随口一说,此刻还沉浸在她的确有些分不清幻境与现实的感觉。


    虞洲道:“是。”


    戚棠忘我的境界被打破,颇为诧异的看着虞洲对她精神有疾言论表达的肯定。


    戚棠摸摸她额头,匪夷所思:“你怎么也跟我一样胡说八道了呢?”


    虞洲目光从她唇上挪来,正视她漆黑的眼眸:“你是从什么时候起,有这种想法的。”


    她连停顿都狐疑。


    戚棠道:“可能一直在纠结梦境里的事情,但是梦与真实悬殊,毫不相似,所以一直只是疑惑,刚才突然,就有这种想法冒了出来。”


    她身高没长太多,稍稍往后坐一些,脚能架空,垂着晃来晃去,裙摆如同涟漪一般漾开。


    她仍是无忧无虑的举动,神情却出人意料的平静。


    虞洲垂眼,问:“你做的那个梦里,你是什么结局?”


    戚棠想了想,道:“死了呀,一个人孤孤单单的,死在囚笼里。”


    那透过缝隙的月色,好像总也驱之不散萦绕在心上。


    虞洲神情却陡然一僵,面色霎时雪白,记起初见时总有的那一鞭。


    竟然也是死局吗?


    上天待她,是真的不公。


    虞洲知道从前种种,都与她逃不过干系,但戚棠梦里的她不知道,即使在自己梦里,也没有好结局,她问:“是我害死你的吗?”


    过于熟悉了。


    戚棠顿了顿,说来有关系,而后摇头:“是我咎由自取。”


    啼笑皆非的一场梦罢了。


    戚棠说:“我已经不在意了。”


    在意得越多,失去时便会越苦痛,她诚然算不得坚强,怕到时心疼得要吐血,就只好先一点点不在意起来。


    不在意梦里死去,不在意那时死去,也不会在意今后死去。


    她坦然而温和,那些鲜活的锐气与少年的意气风发在她身上糅杂成更为沉稳的气质,虞洲眸中却满是心疼。


    虞洲问:“那你如今在意什么?”


    戚棠捏着糖葫芦,她吃的不多,眼眸落在身前半寸地上,此处已然偏远,山峦皑皑,枯涩的草上却有天蓝的野花,小朵小朵、大片大片的开。


    “我在意,我想要此间,恢复从前旧貌。”


    应当是从前她歆羡向往的人间,而非这样,全都混杂,好像世道乱套了。


    戚棠看向虞洲,提到她:“还有,你要好好的。”


    我在这世间,知己好友,已寥寥无几。


    你要好好的。


    不要再为我,舍弃任何了。


    既然从前真相,我已无从了解,谁的口中都有强烈的偏狭色彩。


    那么,到那时为止。


    虞洲道:“好。”


    她应承得认真。


    戚棠从前也算娇纵任性,可被人宠溺,她心性不坏,赤子纯白,面对善恶时尤其明显。


    戚棠笑了笑,坦白说,不太信。


    虞洲不像是能把日子过好的人,她倒像是会固执陷于一处的人,为此甘愿付出全部的人。


    ***


    卖糖葫芦的小贩走了过来,那是个青壮的男主,穿着旧布衣裳,挠头一笑,问戚棠发上的簪子是在何处买的。


    此处人皆朴素,常用木簪,鲜红明艳的发簪实在罕见,也没有人愿意割爱。


    戚棠摸摸脑袋,一脸懵,看向虞洲。


    今日簪的是一点红的梅花簪子,底下挂两串流苏缀着小银叶子。


    戚棠近日连发式都是虞洲挽的,她虽然手生,但轻巧,温柔的好像酒酒,选的发簪也都是虞洲挑出来,给戚棠看了两眼,她喜欢才簪的。


    虞洲疑惑道:“距离此处应当不近。”


    那些都是戚棠仍在鬼蜮时,她到处走,在一处看见漂亮的就给戚棠留下,到如今连她也记不清了。


    戚棠好奇问:“小哥是想要送给妻子吗?”


    那小哥挠头憨憨一笑:“是心上人,她常穿红裙,很喜欢鲜艳的色彩,我想,她应当喜欢这红色的珠钗。”


    他想,配那身红裙子定然十分合适。


    戚棠看了虞洲一眼,摸下簪子,自己簪过了送人再不合适,虞洲看出戚棠心意,摸出一支石榴色的玉珠簪子,问他这支如何。


    没用过,还在木盒里。


    抽开一看,珠子圆润,光泽极好。


    直男没有审美,红色就很好了,喜滋滋买下。


    戚棠道:“那位心上人是谁家的姑娘呀?”


    小哥收好荷包,揣好簪子:“她不是这里人,行走江湖,行踪不定,性子极活泼,我那次见她已是半年前,若有幸能再遇见,再亲手送给她。”


    穿鲜红衣裙的少女,戚棠倒是认识一个,眼下看看虞洲,硬是没想到那上面去,只在小哥转身离开后,看着他步子都欢快的背影跟虞洲说:“为一个也不知道会不会遇见的姑娘准备礼物,值得吗?”


    虞洲却有同感,她想起她也为戚棠收好了许多,夜鹰送去的,也不知道凌绸有没有妥善保管。


    她说:“值得的。”


    即便只有万分之一,为着那万分之一,也很值得。


    甘之如饴。


    戚棠道:“好吧。”


    男女情意,她真是不懂。


    戚棠看向虞洲,虞洲眼底也是情意,此刻看着她,剔透眼孔明明白白只有戚棠影子。


    被人这样注视,压力很大。


    即使虞洲貌美至此,戚棠喉咙滚了两滚。


    戚棠想,女女情意,她也好像不能意会。


    僵硬的挪开眼,目光落在她蜷在膝盖上的洁白手指上。


    戚棠起身,把最后一颗糖葫芦吃完,竹签插在地上道:“走吧,找林琅去。”


    ***


    凌绸找到林琅的时候,生怕看见一具冰凉的男尸。


    他就躺在昔日剖开戚棠身体的那块地方,血液早已干涸,浑身却也没几处好肉。


    他生命力极强,幼时可以在往生门下留有活口,如今也能在妖族近乎舍生忘死一战中艰难留有一命,凌绸简直想要鼓掌。


    他眉头轻动,似乎知道有人来了。


    真的没有力气了。


    他连最最基础的自愈都做不到,凌绸说:“何必呢?将自己嚯嚯成这样。”


    林琅松了口气。


    凌绸看她进气还挺多的,就不着急了,坐在他身侧跟他聊起天来:“伏祸来找我,跟我说你杀了苍蟒,但身受重伤,我想来想去,也不知道你在何处容身。”


    能混的这么惨,如今除去鬼蜮,竟然没有一处容得下林琅。


    为什么?


    她问过林琅,得不到解答,他疯成这样,毫无契机。


    往生已灭,扶春已毁。


    “你要什么呢?虽然在我的角度,苍蟒完全没必要杀。”


    凌绸将药丸捏在指尖,往他嘴里塞:“吞下去,只此半颗。”


    伏祸要看她救他,估计又得气好久。


    思及方才那张脸,凌绸摇摇头。


    【作者有话说】


    来了来了【乖巧.jpg】会尽力更新的,但是最近真的感觉自己的脑子转不动了。我不会老了以后是最早老年痴呆的吧


    天天*上班,哪有不疯的。没关系,我会平静的创亖所有领导【微笑】


    小领导的话应该是可信的吧,因为我是个刺头(我竟然是个刺头,好气!)对她来说有点难搞,麻了,全麻


    126


    第126章


    林琅险些气绝,是真的又一次快死,连句话也无法回应,徒劳的眼皮掀动,视线恍惚,蒙着大片白雾。


    他看不清凌绸,但能从语气乃至轮廓认出人来。


    他同凌绸交情并不深厚,对方来救他,出乎他意料。


    他问:“为何。”


    眼眸漠然。


    那双眼后来溢满血腥与杀机,来鬼蜮将戚棠交给她时也不见多少少年磊落的气息,总是森冷而无情,此刻恍惚透出一点光来,背后是怎么样的天,他好像就是怎么样的人,无比清澈,好像仍是那年满身血债、却无措到连哭都觉得自己不争气的小少年。


    同一个师门,凌绸见过那时的林琅。


    世道如此。


    凌绸一怔:“保命吧,你还有功夫问。”


    林琅鼻息重重的,眼神却渐渐涣散,重负好像就此消弭,如若身死,也算不得辜负。


    不知从何时起,命对他来说轻飘飘的。


    凌绸为他疗伤,顺便一问似的:“是你毁掉的溯洄镜吗?”


    寂静空旷,只有呼啦啦的风声。


    林琅猝然睁眼,眸中诧异,吐了一大口血:“溯洄镜?”


    天可见,难为他还能说这句话,好像下一秒血呛在喉管里就要一命呜呼了。


    凌绸比了个暂停的手势:“罢了,先不提这事。”


    她就多余问那一句。


    只是不是他,那会是谁?


    拥有毁掉溯洄镜力量的人,这么多吗?


    林琅挣扎起身,伤口哗哗往外流血。


    凌绸好像听见了血流声:“……”


    她不精医术,大概能救,但也知道人大量失血会死。他伤重,动下就撕裂,此刻却执拗挣扎不知道要去干嘛。


    “你这样能做甚,你都爬不到漤外。”


    实话。


    出了结界就要被生吞活剥。


    劝不动。


    全都一根筋。


    凌稠做不了完美的说客。


    林琅眼白发红,布满血丝:“是谁毁了溯洄镜?”


    凌绸:“……你问我?”她刚刚还问他呢。


    一个手刀劈下去,十足的力道。


    林琅闷哼一声,竟然生生受了。


    他问:“是你亲眼见了吗?”


    被毁掉的、残缺的镜片。


    凌稠:“……”又给他来了一下。


    林琅终归凡胎肉/体,又有伤在身,晕了过去。


    凌稠不知怎么叹了口气。


    她看着脆弱得如同白纸似的林琅,心虚得抿唇,良久踯躅才摸摸他的鼻息,确定微弱但还有之后才松了身。


    “吓人一跳啊。”


    凌绸好笑的想,他们所有人的宿命都因戚棠关联,此刻提起戚棠,凌绸却并不憎恨,大抵前尘已过,红尘全消。


    她可憎可怜。


    仿若将醒未醒时,痛过怨过的一场弥天大梦,而今钝痛全无,她得多谢一个人。


    她第二下力道大的离奇。


    凌绸感慨,差点把人送去见阁主、夫人。


    虽然也不知道,那位夫人,还能否留有一丝残魂,再求个转世的机会。


    至于她,她没见过溯回镜,她在此处,鬼蜮之上,范围之内,从未离开过。


    ——留在我身边,好吗。


    凌稠垂下眼睫,记起了很多双眼睛。


    一些温情的束缚。


    ***


    戚棠调出司南引,注入一点点力量就能够唤醒,金色的小球在空中好一阵动荡,而后直挺挺停在戚棠眼前。


    仿若久而未见,它难以置信。


    而后又是一贯作风,上上下下,乱七八糟,曾被打入泥里的狼狈记忆好像从不存在。


    戚棠错愕,又好像似曾相识。


    司南引旋即疯狂想贴上来,嗡嗡嗡的叫嚣着贴贴。


    戚棠:“……”啊?


    戚棠瞠目结舌,躲了两把,架不住司南引热情如火。


    热情如火这个词语甫一从脑海中蹦出来时,戚棠都哽了一下。


    很难想象这个词这么用。


    司南引……没有生命的呀?


    戚棠往虞洲身后躲,她蹙眉又惊慌,盯着司南引,不知多生动。


    一些奇怪的冷静消散,露出些天真来。


    司南引这会儿见了虞洲,表现则很不同。


    仿佛只是被看了一眼,那活泼乱跳到摁都摁不住的小球顿了顿,安静如鸡。


    戚棠从她身后探出脑袋,看着又文静起来的司南引,眨眨眼睛对上虞洲垂下的视线——


    影响交流。


    对上这样的目光,戚棠总要颇为怪异的挪开目光。


    怪就怪忽如其来的心意。


    没有道理可讲。


    她做好心理准备时,没有问题,可以兀自坦荡的看虞洲,但在忽然撞上时,眸中真切,就会心虚又紧张。


    坦白说。


    虞姑娘还是很有压迫感的。


    戚棠唰的直起身,和虞洲拉开一点距离。


    虞洲也不怎么说话,她都快忘了她本性如何,目光落在戚棠往边上偏了的零碎的脚步上。


    氛围凝滞,戚棠干巴巴的冲虞洲笑了一下。


    讨好的、乖巧的,充斥着好像有点尴尬的意味。


    虞洲又不会同她生气。


    司南引依旧很靠谱,它确定方向后虽仍然上上下下乱窜,目标却很明确。


    渐渐的,那些毫无方向感、自觉如苍蝇般乱转的无措消失。


    有所依仗的感觉叫人满足,戚棠松懈下来:“谢谢你替我收好它。”


    世间没有多少司南引。


    戚棠初醒那段时间,不知方向,不辨时间,从鬼蜮出来后孑孓独行,算是瞎子一般乱走,终于有了点安全感。


    虞洲摇摇头:“不谢。”


    ***


    许多村庄设了屏障,在天色未暗之前,戚棠并不打算冒昧打扰。


    说来也奇怪,穿过一些寂静之地后,好像忽然多了些动静。


    她们开始遇见更多的人。


    方向相反的修士小队,是川杨的剑宗。


    戚棠没听说过,看他们看着很有话本中除魔卫道小队伍的感觉。


    戚棠的目光慢慢变得歆羡。


    远道而来的人和她们萍水相逢,唯一的缘分就是坐在树下休息。


    戚棠含蓄的接近打听,她从旁人口中了解现在有很多这样自发组成的修士小队。


    人间太乱了。


    人最是单薄脆弱,戚棠记起了自己的死亡。


    山野没变,晴空和云彩,只是黑意流窜,隐约可见。


    戚棠没有多少危机意识,在某一瞬间才忽然记起她不太平的身份,只是很快安下心,没人认识她。


    扶春一贯隐秘邪性又全灭,以至于从未有人见过被护在羽翼之下的戚棠。


    单纯的漂亮的脸也不总是讨人信任与喜欢,倒有人说她与那传说中扶春一脉的小阁主很是相像。


    一张画像。


    画像?


    虞洲垂下的眼睫一敛,她指尖在身侧一屈,随后毫无波动的掸了掸裙上的尘埃。


    戚棠明显错愕,我的?


    她真想看看给她画成了什么样子,让她即使不用易容伪装,也没人认出她来。


    还像?


    她本尊!


    戚棠错愕的不似作伪,但又情真意切:“真有如此相像吗?”


    对方显然不能将眼下温温柔柔的戚棠与传说中的少女相比。


    一直同戚棠聊天的少年爽快一拍大腿哈哈两声:“那怎么好和姑娘相比呢?姑娘文质温柔。”


    他将自己的了解和盘托出:“大家都说那扶春小阁主跋扈,为同门所不容,且那位长明君与她深仇大恨,想来也是难逃一死。”


    没道理灭了门派独留一位小阁主。


    戚棠挠了挠眉心,哽了一下。


    跋扈?


    是她吗?


    怪不得她,事情过去太久了,她记不清她从前有多跋扈。


    好像除了罪孽不轻,她性格应该没有很糟糕。


    还有人目光几番落在晏池身上。


    籍籍无名的小阁主、盛名之下的衡中君。


    他易被堪破。


    好像没人信。


    那人目光停住,盯着晏洲,看的戚棠紧张,她冷静下来,似乎真的觉得疑惑:“你这样看我兄长做什么?”


    那人:“大约是我看错了。”


    少时天资过人,青年时少有敌手,如今这样,没人敢信。


    休息过后,川杨的少年热情邀请萍水相逢之人加入他们:“此行一道艰辛,不如跟我们去漤外,等回来之后我便秉明师兄,带你们去寻最好的医者。”


    戚棠婉拒:“我同姐姐并非弱质女流,多谢公子好意,就此拜别。”


    他们不再停留,戚棠也继续启程。


    险些被认出后戚棠给晏池黏了假胡须,戴了帽围。


    扯谎用的寻医,其实也不算扯谎。


    师兄还能……恢复如初吗?


    戚棠默默走在晏池身侧,记起山上那些素来不喜欢她的同门,心中叹了口气。


    仅靠外人宽慰她已然无用,她需要找到自己的救赎方式才算。


    虞洲不再言语。


    只是戚棠脚步微微快了些,带了些轻快的意味。


    仿佛与那些人仅是萍水相逢也很高兴。


    她心底应当仍是喜欢热闹的。


    虞洲道:“其实,我们可以同他们一道。”


    戚棠反倒觉得奇怪:“为什么,又不同路。”


    那些人要去漤外。


    溯回镜被毁一事几乎已经传遍,他们要去看一看,至于再多些要做什么,也不会告诉戚棠她们。


    那支队伍里,信她的人不多。


    虞洲目光落在她眼底雀跃的星光上,“我以为,你会愿意。”


    她话还是不多,戚棠莫名懂了。


    她那会儿看上去很开心。


    戚棠挠挠头:“不是那个意思。”


    她还很难解释。


    并不想一道,她要做什么很难对旁人解释,她的师兄、她的身世,一旦泄露都是罪名。


    她不能与外人一道。


    但确实高兴。


    戚棠怔怔的,思考了一下,理清头绪:“是因为,我好像才有一点儿真实感。”


    她一道萧条,走了近乎荒无人烟之路,遇见了个奇怪的人,除此之外好似世上空无一人。


    她茫然又懵懂,不知道哪里不对,眼下遇见了才明白。


    人间不该是那样的,萧索、空旷,悲凉寂寥。


    可是看不见,那一路都不怎么看得见,慢慢走出漤外,才好像听见了一些声音。


    戚棠笑了下,心情松快些:“原来,还有这么多人。”


    夜色深时,面前是个小镇。


    如那时,是今日。


    127


    第127章


    戚棠回头一眼,虞洲周身清清静静的,站在即将垂色的天幕里。


    这一幕突兀的触动人心弦。


    她素来为她心折。


    好像定在命中的劫数。


    戚棠轻轻眨了眨眼,唇瓣微动,最终还是一言不发。


    她的表情算不上冷淡,圆圆的眼此刻温和的、半垂着眼睫,看向覆着尘埃的地面。


    想说点什么……


    她想。


    可是没什么好说的。她们二人,从来不是同路。


    守镇的人朝她几人走来。


    语意未尽,心底却明白。


    守镇的是修士,皆是大刀,负于背上,雄赳赳气昂昂走过来时,认真地好像要把每个人都盘问透。


    为首的那个问:“你们是何人?”


    戚棠乖乖作揖,她生的文气单纯,扯着一个男子、身后站了个女子。


    戚棠张嘴就卡顿,男男女女关系难说,听上去也很难纯粹,她便总结为我们兄妹三人。


    为首的那个看了看长得毫无干系的兄妹三人,蹙眉疑惑。


    戚棠眨了两下眼睛:“同父同母、相依为命。”


    虞洲抿唇。


    戚棠诚恳道:“兄长前些时日受伤失忆,以至于如今痴痴呆呆的,听说都城的大夫妙手回春,我们想去求医。”


    那修士看了眼晏池,果不其然虽外表周正,眼神呆板,好半晌才转动一下。


    戚棠攥了攥衣角:“给间牢房住也成。”


    总比露宿荒野要好。


    如今这世道也不知道到底是个什么情况,她看虞洲也不是很了解。


    戚棠是真不挑,她只需要在一个足以避风、不至于像荒野独独一棵树,随便来只妖啊鬼啊的都能看见他们、树大招风的环境里休息一夜,明日便启程。


    虽然没人说,但戚棠敏锐察觉到,越往此处走,那种诡异不安、以及一些掺杂的其他味道的修道之气便愈发浑浊。


    同漤外不一样。


    难道……


    戚棠想到了一个人。


    守城之人明显愕然,旁人笑声传来时,戚棠偏头,对上了含笑的一双眼。


    那位同晏池从前的做派很像,只是平易近人了一些,还爱笑,被几位姑娘簇拥着来。


    看打扮约摸也是位师兄,可怜戚棠活这许多年,竟然从未见过其他门派的盛景。


    戚棠歪头,搞不明白他忽然笑什么。


    “总归来者是客,”他说,“在下天衢宗聂恒迩,你们就是如意的好友吧?”


    如意?


    檀如意?


    戚棠问:“哪个如意?”


    对方一愣:“檀如意啊。”


    戚棠看了看虞洲:“她说我们和她是朋友?”


    对方纳闷:“不是吗?”


    戚棠问:“是吗?”


    无中生友还能用在这处。


    在纠结下去会一直循环,男子道:“她说是就是了,如意是多好的一位姑娘,她不会骗我的。”


    对方大咧咧得戚棠自我怀疑。


    这世道还能有这样心性的人吗?


    戚棠张了张嘴,再度确认:“……是有个哥哥的檀如意吗?”


    “还说你们不是好友,你连她有个宝贝哥哥你都知道。”


    戚不擅长说谎棠:“……”


    这就是哑口无言的感觉吗?


    戚棠想。


    她宝贝哥哥的尸骨大约未凉,戚棠承担不起这个名号。


    但显然聂恒迩不打算听他们的话,檀如意在他心里地位出奇的高。


    聂恒迩将几人往城中别院带,帮助了如意的好友还特别高兴。


    戚棠问:“如意对你来说,是非常重要的人吗?”


    聂恒迩道:“是,她是世上少有、至纯至情之人。”


    这夸赞真是举世无双的高了。


    戚棠的眼底浮上一个问号,她试探道:“看来二位定有生死交情。”


    聂恒迩说:“是啊,她于我有救命之恩。你都不知道,当时我深陷妖堆里,差点死无全尸,她忽然出现,像个英雄。”


    戚棠看向他冒着金光的眼睛,那是双充满仰慕、崇拜的眼,充斥着爱慕。


    “可惜,她不喜欢我。”


    戚棠:“……”


    这一路的语塞都不及方才交谈短短一刻。


    戚棠又看了聂恒迩一眼,她可能和江湖脱节太久了……但是以身相许的话……不是话本里才有的桥段吗?


    而且?


    说不上来,她头顶全是问号,看向聂恒迩的眼神充满——


    你没事吧?


    聂恒迩说:“如意姑娘长得好看、又很厉害,性子也好……”


    戚棠茫然的跳动了两下眼皮,下意识的看了眼虞洲。


    他口中的檀如意好像与她认识的全然不同。


    虞洲看了过来,眸光冷静,戚棠看着也有三分无语。


    大概,这檀如意也与她预想的很不同。


    那日仓促间被救走,难道不是意外。


    倒是聂恒迩身边的女子撇嘴,切了一声,“好了少主,要是家主知道你又随意带外人进来,又要打板子了。”


    “你不说我不说大家不说,我爹怎么会知道呢?”


    戚棠:“……”


    值得庆幸的是她麻木了,默不作声跟在聂恒迩身后,听他手舞足蹈的对檀如意,如数家珍。


    戚棠想,她大抵不知道原来她曾经遇见过那么一位貌若天仙、至纯至善的仙子般的人物。


    聂恒迩对待此事很上心,给他们安排了三间房。


    这一路几乎没单独睡过一觉的戚棠看着满脸笑的聂恒迩。


    只是一个檀如意,就有叫人如此倾心的能力?


    聂恒迩还是天衢宗的少主。


    戚棠把这两个信息在脑海里来来回回过,她看上去在出神,又记起了难驯服却格外听檀如意话的夜鹰。


    檀如意好像……比她想象的还要复杂。


    聂恒迩道:“哦,还不知道该如何称呼二位呢?”


    戚棠一怔,聂恒迩八卦的凑上前:“谁是姐姐谁是妹妹呀?”


    戚棠:“我……”


    聂恒迩:“你是妹妹吧,看着就小。”


    戚棠:“……”这人怎么有点欠?


    戚棠咬牙:“我是姐姐!”


    聂恒迩:“哦哟,看不出来。”


    待人走后,归于安静,戚棠才看向虞洲,虞洲表情有些戏谑,眼底微微闪动光华。


    她说:“姐姐?”


    戚棠恼羞成怒:“……不许叫。”


    戚棠想要理理头绪:“你替我留心一下师兄的房间,我总感觉檀如意有其他目的。”


    但她还想引蛇出洞。


    也许……戚棠眼珠子转了一下,对虞洲说:“好了,你回房间休息吧,这一路也累了。”


    虞洲看着她,说:“好。”


    她几步又回身,看上去不太放心:“有事记得叫我。”


    戚棠说:“好。”


    ***


    她夜里燃着一盏小烛台,坐在桌前垂眸,心思飘向不知道何处时,余光却留意到忽然剧烈震颤的烛火。


    那道红光顺进来时,戚棠瞬间掌风化为利刃斩断。


    只见一颗头颅滚啊滚,滚到戚棠脚边,然后和戚棠对上眼。


    那道残存的红痕便在她桌旁,是位红裙女子的身躯。


    戚棠这时候想,好在我也算见多识广。不然多吓人。


    她看着那双眼,地上那颗头颅俏生生漏着一张脸朝她。


    戚棠歪头疑惑,直勾勾看着那双眼睛:“檀如意。”


    她漆黑的眼,在跳动烛火下显得格外阴沉诡谲。


    从她得知真相起,片面的单纯仿佛消失殆尽。


    檀如意不满道:“我好心叫人收留你们,你却杀了我。”


    戚棠很冷静,只是无奈快要冒成一朵云从脑壳上叹出去:“你要这样死了我才叫杀了你。”


    “这最多叫杀人未遂?”她看着红衣女子把头装回去,俨然言笑晏晏,成了一个檀如意。


    戚棠皱眉:“你是什么东西?”


    檀如意叉腰:“我是很伟大的东西。”


    檀如意察觉:“诶?”东西?


    戚棠上上下下打量:“你不是人?”


    檀如意:“切。人怎么能和我相提并论。”


    戚棠便不再言语,她如今沉静得下来,话少时坐在那儿静静喝茶,很有几分不动如山的沉稳模样。


    无情道?


    檀如意也不见外,坐在桌前,自个儿斟茶:“无情道还真是好东西,能叫你从那样变成这样。”


    戚棠没说话,心底却近乎无情的嗤笑了一声。


    无情之道,她大约修不成了。


    檀如意反而纳闷:“你怎么知道我要来找你。”


    戚棠说:“我想,你应当不是一个好人,所作所为,一定有自己的目的。我想听一听。”


    檀如意倒不承认:“不许人家难得做回善事吗?”


    戚棠道:“你先前还一副要杀了我为你兄长报仇的模样,如今却心平气和同我交谈,檀姑娘,我很难相信你是好心。”


    虽然本来也就不是好心的檀如意:“我杀不了你啊,你也看到了的,我不能杀了你。”


    打不过,也不能杀。


    戚棠一顿,近乎敏感的留意不能二字。


    红烛烧尽,檀如意出了门,戚棠在门内,遥遥看见了隔着院中花草,独自凭栏的虞洲。


    她也在看。


    ——你不是很好奇,虞洲为什么对你态度大改吗?


    戚棠说:“我不好奇。”


    檀如意:“……你必须好奇。”


    ——因为她命数重叠,她死在你手上,很多次。


    戚棠并不如檀如意所设想的那般面露惊讶,只是冷淡反问:“难道我没有吗?”


    我没有数次折在她手上吗?


    檀如意:“你记得?”


    戚棠垂下眼睫,无辜地笑起来:“我乱说的。”


    “我不信前生今世,檀如意,”戚棠悠悠的,指腹拈杯,她声音温柔,“也不相信你。我有我自己的判断,但你大可以继续对我好心,说不定能叫我对你心软,平生信任呢。”


    于是隔着那样好的景致,戚棠将门阖上。


    【作者有话说】


    2023年,失业失恋生病,生病生病。


    大家一定要健康幸福平安暴富啊!我现在许愿都把健康安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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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128


    第128章


    檀如意意得志满朝虞洲一笑,刚弯一半,虞洲偏过身,目光波澜不惊的朝她微一点头后便不再看她。


    檀如意盯着她的目光便深了一深。


    ——你知道情丝吗?


    戚棠说:“我听说过。”


    檀如意很纳闷:“你哪里听说的?”


    戚棠想了想,“话本?”


    饶是檀如意也气笑了,她说不出话:“?”


    硬是冷静了一会儿,她看着戚棠漆黑的眼睛问:“除此之外呢?”


    戚棠疑惑:“这难道是真实存在的东西?”


    这是。


    她忽然钟情的罪魁祸首。


    隔着一扇门的戚棠想。


    她没有所谓前生今世的记忆。那些零碎的梦境片段她不会当真。


    戚棠想,而虞洲记得。虞洲记得的应当比她已知的更全面更惨烈


    但虞洲不在意。她好像全然不在意别人口中相杀的一切。


    而檀如意也知道。


    戚棠垂眼,看见袖口一道裂痕,严阵以待的思绪瞬间飞到九霄云外——


    诶,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门?木门!她送檀如意走的时候被门闩剐开了。


    于是虞洲在远远的廊上看见戚棠房间门又打开了。


    那姑娘穿着宽宽大大的衣裳,半缕黑发垂在肩前,背处是昏晦的烛光,她诚挚的眼睛明亮,宛如星点。


    星星一般的姑娘说:“你有针线吗?”


    虞洲:“……”她真的只落寞了一刻就被戚棠愣头愣脑的一声叫了回来。


    虞洲道:“没有。”


    戚棠举着袖子:“袖子破了,怎么办?”


    虞洲觉得可爱。


    倒也不是没有新衣服,就是一路不太平,穿新衣服怪糟蹋的。


    而且穿多了还挺喜欢这一件的。


    所以她们一同去借,敲开值夜家仆的房门,两个男的一脸懵,帽檐歪歪挂在头顶,还有个打哈欠:“客人有事吗?”


    戚棠笑了一下,彬彬有礼:“请问有针线吗?”


    他们有,他们毕竟是家仆。眼下此城,仍在位于边陲荒野之际,条件算不得好,衣物也需要自己缝补。


    “客人请等,我去给你们拿。”


    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


    戚棠心底念着老掉牙的旧语,拿针拿线,眯了下眼睛,端了盏烛台。


    戚棠捏着针,想了想:“缝里面是吧?”


    虞洲看她无从下手后三七二十一的戳了一下,缓缓的弯了下眼:“不如我来?”


    戚棠一开始当然是拒绝的,直到越缝越失常,好像丑得……甚至不如打个补丁,当然她缝补丁也一定丑。


    及时收手,戚棠没打结,起初还怀疑是她自我要求高的缘故,调整心态认真的又正视一遍,还是丑。


    然后把线拆了让给虞洲。


    出人意料的,虞洲会,而且看上去还很不错。


    戚棠便和她坐在门口的台阶上,乖乖的伸出一支胳膊,撩在人家腿上。


    目光不自觉往上挪,看向虞洲的脸,和她低垂清丽的眉眼。


    她额际耳际的发垂落下来,戚棠又去看她的耳朵和鬓角。


    瞎看,什么都看。凑得越近看得越细。看到肌肤纹理,和那颗痣。


    虞洲没带耳饰。戚棠摸摸自己的耳饰。


    即便她素成这样了也还是漂亮,是那种已经刻在戚棠心里的好看。


    目光如有实质,尤其是这样近的距离,虞洲捏针的手一顿,偏头,戚棠被抓了个正着。


    鼻尖相对。


    戚棠往后一弹,反倒是她被吓了一跳:“好了?”


    虞洲说:“你在看什么?”


    戚棠挠挠眉心,坦白讲,她就这样无聊的、随便看看,越看越细看,目光不由自主之后她就单纯的没有任何想法了。


    难解释,戚棠嘴硬:“缝你的吧,我哪有看什么。”


    哼。


    垂眸片刻,虞洲唇角温和,只是过瞬后问:“檀如意,没有走吗?”


    戚棠想了想:“她大约一直在城中吧。”否则也不会对她们的动向如此了然。


    还有其他可能,戚棠暂且按下不表。


    虞洲缝好了,利落收针,然后打了个结,星芒似的寒锋一闪,线截短了一茬。


    她收针收线。


    戚棠喜滋滋拎着袖子看,其实要说毫无痕迹那是不可能的,但确实比她歪七扭八一道大蜈蚣好看,针脚整齐干净还密实。


    戚棠说:“这是你的天赋吗?”


    虞洲一怔:“不算。”


    于是虞洲在戚棠脑海里变成一个在漤外苦苦厮杀、衣衫总是被划破、迫于生计不得不学会如何体面缝补衣服的坚韧女子。


    戚棠眼眸流露一星二点敬佩,还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奇怪意味。


    虞洲:“?”


    戚棠:“你想问什么吗?”


    虞洲记起檀如意朝她别有深意的笑,“她来找你……有什么用意?”


    戚棠放下袖子:“我也不知道。”


    就她对檀如意短暂的了解来说,这人实在不像宽宏大量的人,背后一定有比她报仇更重要、更有价值的事情。


    戚棠想,是什么呢?


    说起檀如意,戚棠有大把问题:“你知道檀如意是什么东西吗?”


    虞洲一怔:“她身上有人的气息。”


    戚棠皱眉,用一种十分稀罕的语气:“她那个头可以拆开来在地上滚,人……应该是不行的吧?”


    虞洲:“……”


    人的确不行。


    戚棠继续回想:“她还一脸稀松平常的装了回去,然后跟我聊天。”


    虞洲稍愣:“……你不害怕吗?”


    戚棠咬住唇:“有点怕,但是我见多识广——”


    上至光怪陆离的志怪言情,下至飞禽走兽的驯化指南。她学海无涯中,看过许多杂书绘本。


    虞洲细想:“但她那身,不是傀儡。”


    她在扶春,最熟悉的便是傀儡,几乎从不会认错。方才隔着看了一眼,就能断定,绝不是傀儡之物。


    戚棠愣愣道:“新、新的?”品种这个词如何委婉点出。


    戚棠想。


    虞洲道:“也许是旧时便存在的。”只是以他们资历浅薄从来不曾见识过。


    话到此处便终断,二人得不出确切答案。


    虞洲多余也不问,不问檀如意与她聊了什么,戚棠也不知道该怎么说,两人半道聊罢,戚棠还是想回屋睡一觉,她同虞洲挥挥手,往屋里走的时候,袖摆垂下的缎面露出刚才修补后的痕迹。


    虞洲被留在原地,她没带走烛台。灯火摇晃下,她垂眼看自己手心的绣线。


    虞洲便自己去把针线还了,家仆们并未入睡,在守夜,慷慨道送她们了。


    “女孩子出门在外总是不方便的。”


    虞洲谢过,将针线包收好,往屋走的时候,看见戚棠屋里的烛火熄灭。


    她的影子,也随着一道消失。


    其实还是,见不到会心慌。失去的痛感剧烈,叫人不愿再承受第二次。


    可她只能站在此处,看情形局势失控。她心底有预期,却无法尽数掌握。


    林琅如今,算善算恶,檀如意又是怎么样的存在。


    虞洲想。


    ***


    今夜实在太过漫长。


    戚棠没怎么睡又被人敲门,是那个心眼实诚的少主。


    “见晚姑娘!见晚姑娘!”


    戚棠木着一张脸,在想聂恒迩不愧是企图和檀如意心心相印的男子。


    前后脚差了不过一两个时辰。


    下一秒聂恒迩闭了嘴,周围忽然安静起来。


    戚棠已经被吵醒了,看见门外影子乱糟糟的、像在跳大神,她稍作整理出了门,只看见悠闲如同浪荡子的聂少主捏着张纸,如同胡乱蹦跶的鸡。


    戚棠:“?”


    聂恒迩静音、着急的在虞洲面前手舞足蹈,看上去要不是无声,应当叽叽喳喳的语速半刻也不停。


    虞洲封了他的口。


    看见戚棠出门,他似乎更气了,手动的简直要扑棱着飞起来。


    戚棠道:“聂少主,我们是要多谢你收留之恩,可这毕竟是大夜里……”


    虞洲解了禁。


    聂恒迩急不可待:“你那位兄长究竟是谁?”


    戚棠在那一瞬间,心脏猛烈的缩了一下,大脑一片空白。


    晏池的身份。


    虞洲冲她摇摇头。


    聂恒迩愤愤不平:“为何我嫂子飞鸽传书来问他?”


    戚棠:“你不是独子?”


    “……”聂恒迩道,“我有个哥哥,年长我二十岁。你还没说你那兄长……”


    戚棠若有所思哦了一声,打断他:“那你哥呢?”


    聂恒迩:“为护城壮烈牺牲了,所以我说你那兄长……”


    “……”戚棠道,“你嫂子是谁?”


    明明是我先问的,但少主一顿,老实巴交:“原先扶春的凌绸啊。你听说过扶春吧,就是先前灭门的那个。”


    戚棠:“……”水淹龙王庙的荒诞感在某一瞬间涌上脑海。


    灭门还是如一把破风的利刃,扎穿心脏。


    聂恒迩无所察觉:“就算我大哥不在了,嫂子想要改嫁,但也不能是个痴呆吧?”


    戚棠怒不可遏:“……你才痴呆,我兄长只是受伤了。”


    聂恒迩:“……你兄长什么来头。”


    戚棠不答反问:“信上说什么?”


    聂恒迩气呼呼:“叫我留下你的兄长,她会找医者前来救治。”


    戚棠一顿,“你把信给我看看。”


    字迹确实是凌绸的,落款竟然画了一朵海棠,写的简单明了。


    府上三位客人,系我好友。男客病重,望少主暂留,我有位医者,可解其病症,不日将登门拜访。


    戚棠眨眨眼睛,从善如流:“可我怎么没听说凌前辈有个夫婿呢?”


    聂恒迩:“反正他们就是。”


    戚棠捏拳:“你这叫毁人清誉!”


    聂恒迩:“嫂子与我哥情深义重,只是没有成亲罢了!”


    戚棠:“那就不是!不许你叫她嫂子!”


    虽然吵的这样凶,但这三位竟然是他嫂子的好友。


    聂恒迩咬牙:“我不同你吵。”


    他转身就走,走几步开外了还要回头:“那就是我嫂子!”


    戚棠:“……”才不是。


    虞洲也在蹙眉。


    戚棠蓦然垂下眼,盯着信一言不发。


    晏池的房中被虞洲设下法阵,极其安全。


    戚棠看他两眼后回屋,有种早知道还不如露宿荒野的感觉。


    这一次,仿佛她自己做了推手,推动一些不可知的事情发展。


    “其实我原先,并不记得这件事了,”虞洲静静坐在她身侧,看她垂眸的模样道,“你涉世未深,还不知道,鬼蜮原先的主人原名*聂恒易。”


    这样格式的姓名,也算十分鲜明的天衢宗特色。


    129


    第129章


    “此处原先与漤外交壤,虽然不算地大物博之处,却也比漤外好上许多,所以有一年,漤外妖众合力,要吞并这里,屠杀城中百姓,谋求一个属于他们的安定都城。”


    “护城之战,这就是起因。”


    漤外众人与修士积怨已深,这不过是微末火星。


    而戚棠想,那么聂恒迩并不知道檀如意来自漤外了。


    此处与漤外应当有深仇大恨。


    漤外妖众举力一击,一时死伤无数,尸殍遍野,而城中修士更是竭力支撑。


    聂恒易当时是城中少主,叫人护送百姓以及老城主夫妇去相近城镇,自己身先士卒。


    他死时,尚是青年,是周摇城最出类拔萃的少主。


    “可他并没有就此消失,他成为鬼蜮之主。”


    成为鬼之后,会失去作为人的全部意识,一步一步走上轮回的路。


    戚棠听着,认真点头。


    虞洲却记起那日,她在成千上万鬼魂之中,因她而停顿的脚步。


    过黄泉后,便再也没有此生,只有来世。


    也许世间契机很多,只是要到濒死那刻才能发现。譬如戚棠,也或者聂恒易。


    虞洲稍一愣神。


    “诶,”戚棠晃手在虞洲面前,“你在想什么?”


    虞洲摇头,继续道:“鬼蜮原本不是你醒后看到的模样。”


    原本的鬼蜮只是死后人才会去达到地方,荒凉孤寂、毫无人息,遍地黄沙,阴风过阵,鬼差便只是鬼差,不能言笑,更妄论与人交谈。


    聂恒易不知用了什么法子,将鬼蜮翻在明面上,建造鬼蜮沉宵,堂而皇之的插入修士与妖对立的局面。


    戚棠道:“那跟凌绸师姐怎么扯上关系了?”


    她醒的时候,凌绸好像才是鬼蜮的老大,这之中发生了什么?


    她眼眸疑惑。


    虞洲说:“凌绸原先是伏祸的人。”


    戚棠照例吃了一惊,但是她发现了一个问题:“伏祸是谁?”


    虞洲反省是她解释的不够详细,很快说明:“是妖界的主人。”


    灰奴的主人。


    戚棠瞠目结舌,瞪圆一双眼睛。


    两方阵营的老大,一个凌绸师姐。戚棠脑海里画着三足鼎立的图,心里想,话本诚不欺我。


    戚棠问:“凌绸师姐喜欢伏祸?”


    如果她的认知没有出错,林琅告诉她的都是真相,那么凌绸一开始也曾为了妖主留在扶春。


    虞洲想了想:“……伏祸于她有照护收留之恩。”


    虞洲又想了想,“不过伏祸此妖,人相一般,性格粗犷,妖的凶性蛮性不能褪去,原型生的可怖,寻常人等很难在他手下讨到活路。”


    固执霸道、是大妖恶妖,不讨女子喜欢。


    性子极端,不听人说话,虞洲此前与之交谈,总要先以武力施压。


    戚棠想,看来她凌绸师姐不一般。


    凌绸原先在扶春,看她的目光总是生疏而冷淡,甚至有一丝厌恶。戚棠便也不怎么主动同凌绸说话,从来不知道她师姐还有这样曲折的历程。


    虞洲道:“凌绸原本是替伏祸潜进鬼蜮,瓦解攻破鬼蜮的。后来……她依附鬼蜮,叛出妖界。”


    短短几字,戚棠听得心七上八下。


    是何等的情谊大过救命之恩?戚棠在想,她只是很难把凌绸同爱情关联在一起。


    虞洲道:“其他的,我便也不知道了。”


    戚棠:“听上去像是,日久生情?”


    虞洲诚恳道:“我不清楚。”


    戚棠又问:“那聂恒易如今呢?”


    虞洲道:“魂魄俱散了。”


    戚棠一惊,“都成为鬼蜮之主了,也还是会死吗?”


    这问题诚然有些过于天真,只是戚棠眼底清亮。


    虞洲道:“世道难测,谁又会肯定不死呢。”


    她说这话时眼底淡淡,好像对所有命运安排都听之任之。


    戚棠想了想:“也是。”她从前也没想过自己会死,走上一遭才知道生命脆弱。


    “难道,要把师兄留给聂恒迩吗?”戚棠皱眉,记起来周摇城时聂恒迩的所言所行,“他看上去,比我还要不靠谱。”


    这评价倒是中肯。


    虞洲说:“若你不放心,可以不留。”


    戚棠垂眼耷眉:“可我的确没有办法救师兄。而凌绸师姐有。”


    她原本不太信,但是这人既在妖界混的如鱼得水,又在鬼界当了老大,看上去神通广大,人脉应当很广,而且没有道理害她师兄,还有她。


    在她被保存完好的这些年里,凌绸有无数动手的机会。


    戚棠心底又有别的猜测,“还是说……”


    虞洲眉心一跳:“什么?”


    戚棠眼睛一眨,无辜道:“没什么。”


    还是说,有什么事情需要引开晏池。


    冲着谁来的?


    她不太信凌绸清清白白,纯粹只是一番好意。


    于是天才亮一点,周摇城五更的打更声才响,戚棠敲响了指引下少主的门。那家仆一脸错愕,而后深谙少主起床气多么可怕地溜了。


    戚棠道:“少主!少主大人!”其气势不亚于方才叫门的聂少主。


    话语谦卑诚恳,但是拍门声无比响亮。


    聂恒迩带着起床气,架不住他余音绕梁,哐嗤一下推开门,戚棠笑吟吟往后避,看聂恒迩眼睛甚至还未睁全。只是伸手不打笑脸人,尤其她还是个姑娘,聂恒迩说:“你干嘛?”他刚睡下,他气得不行。


    戚棠敛起微笑,一脸凝重,握着聂恒迩的手:“少主,我已经决定将我兄长留在周摇城了。”


    她看着明显没回过神的聂恒迩,决定轻轻的绑架一下:“你要照顾好我兄长啊,他一路走来很不容易,也是为玄门做过贡献的人,我将兄长交托于你,请你护他周全。”


    聂恒迩:“啊这,这自当。”说实在话,还没人这样信任过他。


    戚棠看上去真诚且信任,然后从兜里掏出一个符咒,塞进聂恒迩手心:“我此去也不知情况如何,如果我兄长遇到危险,烦请您捏碎符咒告知于我。”


    她的眼睛看上去……好像格外……诶?是信任吗?他也值得这么信任?


    聂恒迩这样想。


    聂恒迩无疑,是个好人,戚棠对他的信任甚至一度超过凌绸。


    聂恒迩愣愣的说:“哦,好。”


    然后被推进房内,戚棠为他关门,道:“继续睡吧,不打扰你,就当我已经与你道过别了。”


    她决意启程,周摇城看上去安全,却处处都叫她摸不着头脑,在此时此刻探知出凌绸师姐的前尘,让她觉得奇怪。


    就好像冥冥中,将她和她身边的人都串了起来。


    此时夜风尚未收敛,树叶簌簌,与从前每个夜晚都很相像。


    戚棠开始往城外走,她步履匆忙,只是片刻后缓下心神,才看一直跟在她身边一言不发的虞洲:“你愿意留下来替我照顾师兄吗?”


    虞洲摇头。


    虽然预感虞洲会拒绝,但戚棠还是问了:“为什么?”


    虞洲只是记起来唯一一次的被支走,她无力一般道:“只是我已然没了能护住别人的能力。”


    戚棠:“……是哦。”她记得虞洲为了她是如何的九死一生,现在两人能够再并肩已然算是上天眷顾。


    这话有道理,戚棠一时之间竟然说不出别的话,也信了,还有点愧疚。


    虽然这一路,虞洲看上去还是很强,但面色确实太苍白。


    戚棠想,这应该怎么补回来?


    说实话,她最近明显感觉自己变强了,虽说她日日夜夜在修炼,但是也很难排除这与虞洲留给她的伴生骨有关。


    她一直也不是很有天赋的人。


    这在扶春,甚至都不是秘密。


    ***


    补不补回来暂且按下,戚棠适应了一下没有师兄的生活,余光里少一个人。她和虞洲走在旷野之上的小路。


    戚棠问:“你说,凌绸师姐真有办法救师兄吗?”


    要她说,晏池师兄最无辜,从来清白坦荡正义,落得这样的下场是戚棠最不愿意见的。哪怕她死她都没有怨言,却还是为晏池师兄鸣不平。


    其实虞洲手上还捏着一魄。她宽慰道:“总有办法的。”


    因为晏池是除虞洲之外唯一一个,回去救扶春的人。他不是看不穿扶春灭门是既定结局,也知道当年所发生的大事,扶春既正又邪,已然不算修士心之所向的名门正派,只是他不愿意。


    他不只是霁月清风的修士,他是扶春的掌阁师兄,即便生来好像是为处处弱势、不能担当大任的小阁主铺路,他也不悔无怨。


    虞洲私心里也想保他。


    那是世上唯一从头至尾、真诚待戚棠好的人了。


    戚棠没看见虞洲的眼,只是垂头道:“也是,毕竟凌绸师姐竟然可以留我这么久。”


    她的尸身最开始应该在林琅手中。


    戚棠想。


    虞洲敏锐的察觉这话中有其他含义,只是不等她分辨明白,就听戚棠道:“其实我此刻,竟然不是很恨林琅。”


    这话说出来好叫人觉得没心肝,扶春覆灭、她本身的死亡,同林琅有切割不开的关系,她曾经是想过要报仇的。


    没有滔天的恨意,血仇却清晰横亘在二者之间。


    虞洲:“嗯?”


    戚棠只是看着即将彻底大亮的天,怕人误会似的:“我不听冤冤相报何时了的。”庸俗的大道理同她一直都没有关系,她世俗观念一向淡薄。


    何况戚棠孑然一身、无牵无挂,报仇也只牵连她自己而已。


    那是种连她也说不明白的寡淡情绪,林琅似乎已经是她都记不清长相的上辈子的仇人。


    戚棠笑:“但我还是要找到他。”


    虞洲道:“找到之后呢?”


    戚棠没思考过这问题,她说:“先找到再说。”


    【作者有话说】


    晏池师兄看着聒噪的、不学无术的、招猫逗狗的聂恒迩:……


    (我一长途就偏头痛,有点严重的那种,这两天都没缓过来,大概是因为年少轻狂时候觉得自己金刚不坏可劲儿造的缘故,大家照顾好自己QAQ)


    130


    第130章


    一行又是一个白天。


    路上同才开始的僻静不同,渐渐多了三俩人息。


    还有挑担叫卖的人,在狭窄小道上与戚棠二人擦肩而过。


    戚棠闻到背篓里的香味,那好像是一些酥饼类的点心。


    戚棠瞄了两眼,虞洲便出钱买下。


    油纸包到手里的时候已然变凉,她递给戚棠,戚棠罕见的羞赧,接过又道了声:“多谢。”


    她变得多了,原先贪吃又会哄人,如今周正,言谈举止间都不同那时稚气未脱。


    虞洲道:“不谢。”


    戚棠摸着咬了两口,突兀的怀念起了吃的最好的年月。


    她真的不缺人对她好,或利用或真心,论迹不论心。


    戚棠感慨道:“有时候我真想,可以回到一切开始之前。”


    错误开始之前,扶春开始之前,就算没有她也很好。


    虞洲开解她:“世事如此,它只会通过不同的方式达到一样的结局。”


    戚棠听君一席话似的:“这样嘛。”


    没有人定胜天。


    也不失落,戚棠眨了下眼睛,她闲暇时候思考很多,又在此刻想起来了一个事儿:“这饼还挺好吃,你身上还有多少钱啊。”


    难得关心起生存大计。


    她这一路都没怎么看见虞洲买过东西,倒是记起她从前送过来的很多物件。


    虞洲想了一下,她说:“够用。”


    戚棠心底默默道,难不成她要一直吃虞洲的?这可不行,这不是软饭嘛!


    但是现在没有赚钱的契机。戚棠默默把这个计划往后推移。


    ***


    越往中心,越是不同。大派往往驻扎于此处。得这些人庇护,大家的日子都会好过点。灵气充足的地方还会有催成的结界。


    戚棠记得那玩意儿还挺牢靠的,只要没有裂缝。


    戚棠想,情况还可以。


    只是四方之地一直没有修补,源源不断的妖鬼之物便一直涌出。戚棠又在想,那么得到生骨对林琅来说,有什么意义呢?


    那种情况下,非得不可,又是为什么?


    其实她在那之前甚至从没想过会是林琅亲手剖开她的,便不是她自恋,他二者交情委实匪浅,甚至在那之前,他们还有过愉快的交谈。


    戚棠心里陡然有了猜测——


    她问虞洲:“生骨还有其他作用吗?”


    比如精进武学、充盈内息……但是戚棠又想了想曾经拥有过生骨的自己,觉得有待斟酌,甚至不需要问虞洲。


    虞洲果然道:“死而复生,除此之外,几乎无用。”


    戚棠若有所思,却不解。


    这样一来,林琅的目的就变得十分单一,但是想不通的是要这样一个无用的骨头有什么用?


    戚棠的猜测夭折,如果不是因为于修为有益,那么……


    可是林琅原先的家人死去多年,死而复生早是没有指望的事。


    司南引嗡嗡嗡的,在某一处宕机一般咻的坠落,戚棠才伸手接住。


    她看看虞洲,虞洲看看她。


    面前是一个小村落。


    戚棠做好了一些准备,她觉得可能会夜宿在村落附近,只是村落确实挺小,戚棠同虞洲在夜幕彻底降临时穿过了整个村。


    大抵夜里对人类来说还是危险,妖鬼常在夜间行动,即便是有修士庇护,也挡不住被害的速度。


    于是才刚入夜,村里便齐刷刷起了上门栓锁窗的声音。


    空荡荡的小街上,多余的声响一点也没有。


    只有戚棠和虞洲二人。


    虞洲眉头一蹙,戚棠看着虞洲,倒是慢悠悠觉得:“这样,也挺好。”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遥远的、传统时代的作息。


    虞洲想,这里也太静了。只是才对上戚棠的目光,发现清澈的眼间满是温和羡慕。她一直很喜欢人间,从前是,现在也是。


    但几乎没怎么在人家生存过,扶春的夜里总是很安静,最吵的大约只有戚棠本人。


    大抵虞洲凝重,戚棠便问:“怎么了?”


    虞洲轻摇了下头,周摇城一事她仍有疑问,“你不怕那信是假借凌绸之名传的吗?”


    戚棠想了想,道:“虽然并没有有言在先,但凌绸师姐知道如何取信于我。”


    那朵海棠。


    虞洲想。


    但我不喜欢海棠了。


    戚棠记起扶春会迎风簌簌的海棠,面上没什么表情。


    只是没多少人知道。


    直到彻底走出村外,遥远的将某快地界一般的卑甩在身后,才在树中看见一女子,横躺着,好像死了一般。


    几乎衣不蔽体,戚棠眉心一下起皱,她几步上前试探那人的体温、气息——的确是女尸无疑。


    原本的世道,女子生活的也艰难,当今世道更别提。


    流落荒野,便是寻常男子只怕也回不去。


    那女子蓬头垢面,手指紧攥着一点布料,看上去死了有一段时间。


    戚棠垂眸待在一遍,虞洲与她并肩蹲在尸体前翻找信息。


    戚棠:“是那个村子里的人吗?”


    虞洲道:“不确定,但是很多伤痕都是生前人为殴打出来的,看上去像是颅脑撞击才死的。”


    多余的她也看不出。


    于是戚棠便顶着月色回到村里,敲了就近人家,没人愿意给她开门,甚至一点声音也不出。


    傍晚间被忽视的疑云便在此刻密密麻麻涌上心间。


    除去冷漠外,多的是麻木,对外来人的毫不在意以及临近夜间死一般的安静。


    戚棠说:“这村子似乎,没有小孩?”


    虞洲道:“是。”


    他们不开门,也不说话,戚棠只能柔声细气的威胁:“再不开门,我就把你家大门踹乱哦。”


    虞洲偏头看着戚棠。


    屋里人不信,还是不回话,戚棠便伸手一掌,半扇木门摇摇欲坠。


    随后屋里有人出声。


    戚棠才看见急忙从里屋出来的强壮男子,络腮胡一大把,屋里烛火颤巍巍晃动,院子还有没劈完的柴火。


    那男人恼羞成怒,掂着角落里生锈的斧头:“你要害死我不成?”


    戚棠道:“我有言在先的,您不声不响,不是默认?”


    男子上前赶人,骂骂咧咧的,手中斧头无情,戚棠手起落将那男人定住,看他脸色涨红,张开嘴却拼命压低声音,一个劲骂人。


    戚棠竟然不太生气:“我想问你个事。”


    她说:“你答得出,我就放了你。”


    这话她说的憋屈,戚棠垂着眼,搞不明白怎么忽然拿了坏角色的剧本。


    男子粗声粗气的:“你说。”


    “过了那块碑,有一个死去的女子,你知道她是谁吗?”戚棠指指她们来的方向,然后慢慢抬眼,顶着那男子的脸。


    他脸色又变:“你提那疯女人做什么,晦气。”


    戚棠眨眼睛:“口中留情啊大哥,你不怕她做鬼找你索命吗?”


    那人大怒:“她孩子又不是我弄走的,找我干什么?”


    戚棠:“嗯?”


    那个人越说越理直气壮:“她自己弄不灵清,孩子是去山上做白头仙翁座下的灵药童子的,村里小孩都去了,她孩子怎么能不去呢?”


    戚棠看虞洲一眼,捕捉到她眼睛里的疑惑。


    虞洲也没听说过白头仙翁。


    连她也没听说过。


    戚棠问:“不去会怎么样?”


    他道:“白头仙翁要是生气了不庇护我们这里,大家都得死。”


    “既然此处这么危险,为什么不去其他地方呢?”


    “现在有白头仙翁保护我们。”那男子说,“我们不能离开村子里,出了村的人都死了,都死在路上,不能、不能走。”


    戚棠又问:“白头仙翁在哪座山?”


    “不知道不知道,仙人家的事情哪里轮的到我们老百姓管。”


    他大约是真的不知道,后续几个问题都有些一问三不知,只知道孩子跟着他是苦日子去,还不如送去给人做个灵童。


    便只是护卫小厮,也比在这里好。


    最后一个问题,戚棠问:“既然抢走了她的孩子,害死了她,为什么不替她收尸?”


    她记起了那张脸,分明闭着眼,却好像在戚棠记忆里请求她,泪眼盈盈。


    戚棠神情冷淡,自从进屋后情绪便不太好,好像心底在慢慢浮现一些难以明说、叫她指尖发麻的可怕东西。


    她是有些生气的。


    戚棠逼问一句,前进一步,直到身侧挨住了。


    是虞洲。


    虞洲在看她,目光清冷而温和。


    戚棠心底一松,好像骤然昏沉的大脑明晰的片刻。


    “不是我,我那时候我都……我是后来才知道她死那里的。”


    她随机问户人家,应当也没有一下子挑出凶手的概率。


    戚棠问出了想要的,便念口诀松了这男子。


    见他还有动作,那斧头确实锈得厉害,戚棠不想跟他比划,她仍然记得她是护苍生的修士,匪夷所思道:“你不会明知打不过我们还要自己去找死吧?”


    她甚至唇畔轻勾,无端嘲弄。


    可她俩外表即使如何柔软,内里都是修为傍身的修士,尤其虞洲,算是不世出的天才。


    返回之时,给那女子安葬了。


    树了个木碑,没题字,挪了几棵野花。


    戚棠道:“这男子家中,似乎也有过孩子。”


    她不解道:“不是说父母之爱子,为之计深远吗?”


    虞洲道:“也许他们的角度,无论在哪里,都比在村里子担惊受怕要好。”


    在这里,他们根本护不住自己的孩子。真有危难,怕是只能看着自己孩子在面前受害,而他本人即便呕出血来也毫无作用。


    犹豫半晌,戚棠道:“我想去找找白头仙翁的下落。”


    虞洲素来只有同意的,她道:“好。”


    【作者有话说】


    来晚了,鞠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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