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修无情道》 1、第 1 章 黄花梨桌案上一本墨色封面的话本,封面无字,里面讲了一个故事。 戚棠蹲在桌案前,指尖捻着书页,一页页翻看。 ‘那女子一双杏仁眼望过来,眼睫漆黑纤长,似蝴蝶扑扇的翅,眼下泪痣殷红似血,弯唇似是一笑,而眼底清浅,全是凉薄之色。’ 人物姓名还未写明。 戚棠没有眼下泪痣,这不是她。戚棠耐着性子继续看。 书里描写这少女气质脱俗淡雅清冷不似寻常人间,穿一身白衣,美得不可方物,还写‘立与一旁的戚棠心惊一跳,愣愣盯着那张脸,古怪不愉渐袭心上。’ ‘她嫉妒那张脸。’ 还默默期盼着的戚棠看见了自己的潦草出场。 戚棠一脑门问号:“……” 她嫉妒?嫉妒啥? ‘戚棠未曾见过如此模样秀丽的少女。见此不免晦涩,心脏忽然一痛。’ 翻书的戚棠指尖一顿:“……” 这什么破书? 戚棠不信世间能有比她更好看的女子。她可是全师门最漂亮的! 抱着怀疑的态度,戚棠继续翻书。 ‘第一眼见这新来的小师妹心头便不喜。戚棠一贯娇纵任性,下一秒意随心动,掌心自动捏就印伽鞭甩出。’ ‘白衣女子不避不闪,迎着鞭尾锐利的风,额际碎发微抚,眼底无惧,倒有几分细品才瞧见的有恃无恐。’ ‘下一刻,印伽鞭果然被晏池一柄青阳剑冷冷挡回。’ ‘青阳剑剑刃寒光凛冽。’ ‘戚棠看见她向来冷漠、从不言笑的晏池师兄挡在新来的小师妹身前,竟隐约像与她对峙。’ ‘受打回来的印伽鞭反噬,戚棠手腕破开,伤口极深,鲜血汩汩而流,粘稠殷红。’ ‘戚棠吃痛倒抽凉气,捂住自己的伤口,难以置信地望向晏池。’ ‘晏池冷淡的眸光侧身落在新来的小师妹身上,忽然变得柔软,暗有春波,一腔柔情。’ ‘他关怀问虞洲:师妹可有受伤?’ ‘戚棠掌心沾满粘稠血液,渗透指缝,一滴一滴落在地上,她师兄轻声唤那她才第一眼见的人师妹,声音温柔,藏有万般情深。戚棠喉咙艰涩,心脏像破开了一道口,呼呼灌进的冷风吹的她疼。’ 戚棠看着书页上过于丰富的描写,陷入了沉思。 ‘他有些自责:小阁主任性,是晏池之过。’ ‘他落在戚棠身上的眸光让她难受。那是道冰冷而凉薄的目光,唤她小阁主,将他们这些年昼夜相处的情意抹杀得干干净净。’ ‘白衣出尘的少女不在意、低头一笑,抬眼时,眼眸弯弯,明亮璀璨,望向晏池温和道:虞洲无碍,师兄无需自责。’ 戚棠真是隔着书都能感受到满满的暧昧氛围,当然如果不是在书中的自己沦为背景工具人的前提下,戚棠会看得更津津有味。 合着……主角是那位“虞洲”? 而……“戚棠”,是一个炮灰小角色? 戚棠撇嘴。 这本书突兀出现,诡异邪门,里面出现的人物,到目前为止,除了个小师妹几乎都能在现实找到。 有她眉目冷淡的晏池师兄和青阳剑,有她的师弟和师姐,还有她的父亲娘亲,师叔师伯……每一个都有,偶尔穿插的外貌特征也能对的上。 包括她和印伽鞭,也都有。 哦。 戚棠面无表情地想,如果不是书里的戚棠贸然出鞭伤人,这行为实在不符合她的一贯风格,那么写这本书的人大抵非常了解他们师门。 除了自己,每个角色都与她所认识的重合。 不过…… 戚棠想了想自己,觉得意难平,她不能理解,她生的好看,又是小阁主,金枝玉叶的身出身,在这样一本江湖都不流传的话本子里居然不是主角? 心高气傲的小阁主就算在一本不入流的坊间话本中,也要成为主角! 戚棠想,这一定是某位暗恋她而不得的傻子写出来的书!难怪在市面上行情那样差!她见都未曾见过! 戚棠怀着满腹怨念往后看,几乎气到弃书,可又实在好奇,又捡起来继续看。 剧情在推进,书里的内容跟小角色“戚棠”关系不大,已经写到晏池与虞洲月下赏花。 小师妹叫虞洲。 虞美人的虞,在河之洲的洲。 名字是很好听,戚棠脑补了一下这个想不出脸的路人甲和自家师兄月下赏花的画面。 戚棠“啧啧”两声之后,表情有些一言难尽。 说实话,难以想象。 别的人她不知道,自家大师兄,戚棠可以说是十分的了解。 她自幼便蹒跚跟在晏池身旁,可以说是晏池亲手带大的也不为过。 她那师兄生就一张断情绝爱的脸,确实隽秀,是个谪仙君子,实是人间正道的模样。 只是戚棠偶尔发着呆胡乱想,若她师兄若能狠心剃度,便能化常伴青灯古佛、无欲无求的高僧模样。 有次做梦,真梦见师兄剃度,穿僧袍出现在她面前,竟然浑身散发佛光,亮眼得刺目! 从那之后,戚棠都不敢与晏池并肩走,永远在他身后跟着。 靠的太近总觉佛光普照,她心慌得很。 这样注孤生的人和书里的角色相恋? 戚棠虽然不能想象,但是想看,于是一目十行。 众所周知,主角情愫渐浓需要磨难,炮灰的存在被一而再再而三削弱,于是戚棠看着书中的内容逐渐从一页能见三四个“戚棠”,到后来全篇都是“晏池和虞洲”。 ‘妖风猎猎,乌云蔽日。’ ‘那日,九道天雷劈碎苍穹,万物伏死,红血浸透衣袍,晏池骨骼尽数碎掉,生生替虞洲挡住了天劫。’ ‘百死阵下、碧落眼中,荒骨低吟,只能看到在晏池怀里……分毫未伤的少女,她沉沉昏睡,裙摆柔软、裙角漾开涟漪。’ 戚棠忍了又忍,真的很辛苦才忍住没叹气。 书里才过一波挫折,没给主角多少喘息的时间,又有磨难。 戚棠看着她以往所向披靡的师兄在书里一次次为那个虚构的小师妹吐血、身受重伤,几次三番命悬一线,隔着书都觉得险象环生,戚棠忧愁得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主角命运都这样多舛吗? 虽然这样有助于增加感情,但人真的不会死吗? ‘戚棠眼见着心爱的晏池师兄为了虞洲生生死死。她不甘,拳心攒得紧,尖利的指甲抠进掌心的软肉,几乎硬生生抠下皮肉来,目光近乎恶毒的剜床榻之上面色苍白的少女。’ 等等! 戚棠眉头一皱,退回去逐字逐句又辨认了一遍所谓的“心爱的晏池师兄”。 那几个字单看她都认识,合在一起却叫戚棠混乱,额头青筋突突的跳,脑瓜子嗡嗡的疼。 是……晏池师兄吗? 是……晏池师兄吧? 是那个她垂髫之时就已然筑基结丹,如今已入元婴初期的掌阁大师兄! 先不提她师兄清心寡欲、叫人一看就分外冷静的脸,单就这人老捉她翘学旷课、罚她抄写经书卷轴、罚她在祠堂跪下思过……戚棠想想就怕,根本爱不起来。 这本书就很离谱。 然而很快,戚棠发现还有更离谱的。 书里,晏池与虞洲情意深重,终于定下婚约,待到递婚书那天,扶春上下无不称赞贺喜。 而书里的戚棠就站在一旁,眼眸不甘阴沉,嘴唇抿得死紧。 书上用了诸如“阴恻恻”、“狰狞”等一系列彰显戚棠阴毒、不怀好意、一点都不美好的词语。 ‘她极幽深的眼眸望向堂上站着的二人,他们含笑言谈都默契,有着不足道外人道的缱绻。戚棠神色僵僵一笑,做了个决定。’ ‘后山小径,无人之时,戚棠伸手拦下虞洲,压下心底翻天的嫉妒,缓和着神情请小师妹月上正中之时,渡河边一会。’ ‘那双眼眸似笑非笑望过来,戚棠心底一慌,正要收回邀请,却见那虞洲眼眸弯弯道:好啊,师姐。’ ‘戚棠压下心底不知何来的慌乱,得到回应后转身就走,步履太仓促还绊了一下。未曾留意身后的虞洲静静的站着,目光寡情凉薄,她目送戚棠走,待眼前彻底没了人影,眼帘低垂,忽然笑了。’ ‘待到赴约之日,月上中天,渡河旁昏黑一片,树影婆娑,月影斑驳泛黄。’ ‘姗姗来迟的虞洲手持一窄方塔灯笼,被伏在矮草中的戚棠推入渡河,随着噗通一声轻响,那盏烛光跳动的灯笼也彻底黯淡。’ ‘戚棠最后只见,虞洲那双漂亮的眼一点点浸入水下,她没挣扎,眼里甚至没有惧怕。’ ‘渡河回复平静后,映照月光粼粼,风声静寂,微弱的蝉鸣与嘈杂的心跳混合。’ ‘咚咚咚咚,心跳声剧烈震耳。’ ‘戚棠怕得眼孔都颤,环视四周,步步后退,眼眶发红,怕到要落泪,她强行劝抚自己——没人看见,不会有人知道……不会有人知道,是她杀了虞洲。’ 戚棠:“……” 啊??! 戚棠特别无语,心里震撼几秒,她抿唇,书本代入感太强,她下意识摊开手掌看了两眼。 柔软干净、未沾血腥。 她方才只顾感慨书中晏池与虞洲,看书看得兴趣盎然,竟然忘了她的角色也身在其中。眼下脊背漫上凉意,觉得荒诞怪异,好像被从看热闹的位置一下拉到反派上。 莫名的凉意钻透脊骨。 戚棠想抚抚脊背。 等到从这短暂震惊中脱离出来,戚棠才生气、怒不可遏——这书怎么把她写成这样的人!写这书的人是不是有毛病!她才不是这种人! 戚棠无论如何否认都没用,被气到也必须继续看,她得知道她是什么样的结局。 书里剧情依然在续。 找不到虞洲的晏池半入疯魔,一夕白了发,几乎尽疯狂地找虞洲。 接下来就又是一段……戚棠看得晕晕乎乎的爱恨情仇。 总之就是他爱她,她也爱他,但是出于某种原因,她不能轻易爱他……各种复杂心酸,一时之间竟然理不清。 戚棠看书不带脑子,一点也不想琢磨。 别的不重要,反正书中,她的后期,行径败露。而站在她面前的虞洲青衫款款,容貌姝丽,颜面含笑。 她果然没死。 2、第 2 章 明明都看着她沉下去了,还能完好站在面前。 书外的戚棠想,莫非这就是主角光环? 得知小师妹失踪的真相后,虞洲被扶春一脉的所有人挡在身后,他们像护着失而复得的珍宝,唯恐再被人轻易害了去。 而戚棠眼睁睁地看着那些原先最疼她的长辈和同门劈头盖脸地斥责她。 那些指责如兜头泼下的狗血,淋得戚棠狼狈,她站在万夫所指的漩涡中,像是十恶不赦。 又真的十恶不赦。 ‘一贯知你娇纵任性,却不想如此歹毒!’ ‘小师妹究竟做何错事,你竟如此残忍要置她于死地!’ ‘呵,哪有什么错事,说到底不过私欲作祟、嫉恨难平罢了!’ ‘窃窃私语的同门道:原来小阁主是这样的人。真是画人难画骨,也就一副皮囊堪堪入目罢了。’ ‘师叔师伯们叽叽喳喳,挥挥衣袍,一派正义凛然的模样,对戚阁主道:瞧瞧你们教出来的好女儿!’ ‘戚棠如鲠在喉,说不出话。’ ‘因为,确实是她。’ 戚棠看得不太忍心,即使知道剧情为杜撰,当代入自己之后,也不可避免的觉得窒息糟糕。 书里,在她母亲的哀求之下,戚棠被留了性命,惩罚是囚禁。 囚笼里,被囚禁起来的戚棠整宿枯坐,囚笼里是无尽的漆黑与冰冷,夜间月光静静流淌。她数着墙砖,最终心病发作,死在囚笼之中。 ‘最后一眼,是铁窗缝隙间唯一的月光。和囚笼外,虞洲轻而淡,一点一点探向她的眼。’ 戚棠吊着眼梢想,心病? 她哪来的心病!写书的人为了写死她,真是无所不用其极,什么瞎话都敢编! 没了自己的存在,戚棠乏味地往后翻了翻。 她真的就这么死了,没复活、没反转,连祭日都没几个人记得。 戚棠粗粗翻了翻还剩大半本的书,不能理解,合着后面这么多内容,跟她一点儿关系都没有? 好气! 戚棠气愤摔书,一把将破破烂烂的书挥到地上,书页翻飞,有张夹在书页中精细临摹的小像堪堪只露了一角,就囫囵砸在地面上。 书脊砰的一声。 像扯破了什么,不过瞬息,四周之景忽如潮水渐退散了,取而代之的是浓墨般一片黑雾,黑雾向戚棠蔓延,一点一点将她吞噬。 黑雾自眼前围绕,将戚棠困在其中,层层掩映,晦涩的气味扑满鼻腔,混合一点淡而长久的血腥味道。 戚棠惊得后退,一脚蹬空,胡乱踹了几脚被褥,醒了。 “呼!” 戚棠猛然坐起身,吓得床板一震,床檐四角吊的铃铛当啷作响。 薄窗透进一点晨曦,屋里昏暗安静,窗外晨起的弟子三三两两走过,戚棠脑子混沌,呆呆回不过神,半晌想着——是梦啊。 也是。 这才是正常的。 她这样好看,又是这样的身世,肯定是主角,也就梦里才荒唐古怪,与现实相悖。 只是说不清缘由,戚棠心脏空落落,有些难受。 她伸手抚心口。 大抵梦境中死得太悲凉,小阁主从有意识起还没受过这样的委屈。而且亲眼看着自己死去的感觉……很难受。 说不清那是怎么样的感受,只是觉得冰冷,好像死意濒临,而她束手无策。 月光、铁笼和自己。 戚棠脑补出的画面怎么想怎么凄惨。 戚棠没这么落魄过。 她真是养尊处优,平日在扶春殿招猫逗狗,一贯只有她欺负别人的道理,却在一本梦里的话本子潦草出场、飞快结束了短暂一生。 想想就气! 戚棠无语! 还好是个梦,不然她掘地三尺也一定要把编纂这话本的黑心人揪出来暴打一顿,然后威胁他,逼他写一本以自己为主角的话本! 要很神气、要很威武! 这么想想才解气。 戚棠哼了一声,最终决定先不和梦计较,自宽几句,起床梳洗。 只是奇怪得很,她一动一念都忍不住构想话本中描写的过于具体的情节。 像是微末记忆就能牵扯出画面,那些有关她的、关于血、凄凄惨惨的画面。 脑海里闪过好几帧。 戚棠劝自己看开点,这并不是什么值得在意的事情。向来如此,她命格轻,易受邪祟侵扰,梦中总有魑魅魍魉。 年幼时被吓醒,便要钻进母亲怀里讨安慰,如今多大了,自然得坚强些。 戚棠回了神,起身换了套嫩黄的衣裙,搭件桃粉的半袖短褂,繁复的裙摆缀海棠,对镜簪了支流苏的蝴蝶发钗。 铜镜中少女是乖巧至极的面相,稍圆的眼和稚态的脸,可是唇如朱、发如墨,眼尾轻轻翘,偏添几许轻艳。 铜镜里是这样的自己,戚棠对镜子里的人一笑。 是很不同的样貌。 她似乎……是与书里所写的、师兄钟情的虞洲截然相反的存在。 戚棠这样的长相怎么说也够不上清冷温柔二字,于是情不自禁去脑补书中虞洲的长相。 该是怎么样一张脸,才可以让师兄那样的人都爱得深沉? 书里描写也不细致具象,戚棠怎么想都想不出来,连大致雏形都无法勾勒。 飘然如仙、清冷出尘? 印象中,最接近清冷颜色,应当是胡行师伯门下的凌绸师姐。可是凌绸师姐总是面无表情,与书中所写的笑起来盈盈如月的虞洲好像也不是一个风格的。 戚棠想了一会儿,深深叹一口气,放弃了。 她想象力很差,见识又少,被师门里长辈管得严,几乎不允下山。 不过。 戚棠仰着头又想,书中都能写她爱慕晏池师兄如痴如狂,那么写师兄爱慕一个小师妹好像也能接受。 毕竟,她都能对师兄那样一张清心寡欲、看了一眼简直要静心半晌的脸生出妄念来,可见脸确实不是很重要。 垂眼对镜间,雕花窗外有鸟的轮廓轻啄窗沿,待戚棠推窗后,飞进一只小鹤。 小鹤不是实物,是扶春一脉用来传递消息的小法术。 戚棠伸手接住,荧荧的小鹤立在指尖,而后荧光四散,摊开成一张字条。 是晏池师兄传的信件,说大约午时能抵扶春。 戚棠低头觑手心字条上清隽的字,记起了晏池师兄的脸。 是字如其人。 大概因为噩梦作祟,戚棠此刻并不多为师兄归来而欣喜,只是深深地看了两眼,然后默默的将纸条叠平整,放进了攒书信的小匣子里。 *** 书中有一幕,戚棠入囚笼之后,晏池来问她,问她害虞洲的原因。大抵即使戚棠再娇纵跋扈,也是他亲手带大的师妹。他私心里,总不想承认戚棠如今变成这样。 ‘戚棠轻讽笑了几声,反问他:怎么,师兄竟然不知吗?’ ‘晏池真的不知,他眸光冷淡疑惑。’ ‘可能是见晏池真的不知,戚棠自嘲一笑的弧度越来越大,到达极限、丑陋狰狞之后,再也笑不出来,她笑颊僵硬。’ ‘不过几日而已,稍圆、面相娇纵的女子已然瘦削出最刻薄的模样。’ ‘她不甚漂亮,用漆黑的眼上上下下打量晏池,眼眶越来越红,忽地捂住双眼,任凭大颗大颗眼泪黏糊在自己掌心。’ ‘她压住哭腔,缓缓道:我自年幼起,便爱慕师兄,想成为师兄的新娘,因此,我嫉妒她、怨恨她,若不是她,我就该是师兄的新娘——如此,可以吗?’ ‘为了这份爱慕,她不惜双手沾血,动了最恶的念头。’ ‘戚棠抬眸,眼睫被泪洇湿,语气哽咽又绝望。’ ‘晏池错愕。他不知。他从来不知。他怎么会知道一手带大的师妹对他竟然是如此想法,不觉一顿,心底道——妄念。’ ‘戚棠心底蔓延不绝的绝望铺天盖淹没。她的贪恋、嗔痴、爱而不得,全部丑陋难堪的情愫,原来于对方而言,不值一提。他半点都不曾知晓。’ ‘笑话,半生痴情都是笑话!’ 书里的戚棠又笑又哭又咳,五脏六腑都疼,捂着心口喷了一大口血。 彼时她身体已然很差了,受尽摧折、自我折磨,日夜难安。 戚棠这辈子都没有那么复杂的难受过。诚然,她幼时身子骨确实弱,靠汤药疗养,到如今已然痊愈七八成,与常人无异。 情节将书里的戚棠描写得太凄惨,虽然也算咎由自取,可书外的戚棠还是觉得哀愁。 不光因为同名,也许还有些别的,让她心脏觉得沉重的因素。 情之一字,沾上真是可怕。 还好只是梦。 *** 时辰到了,晨钟轻响。 戚棠抬眼看了看透过薄窗的天光大亮,捋捋鸳鸯袖和短褂,将腰间的平安符系好系牢,抬手推开房门。 房门外穿杏色衣衫的小丫鬟小跑迎了上来。 酒酒一弯月亮眼,道:“小姐!” 戚棠道:“酒酒!” 酒酒一路小跑,微微笑着站定在戚棠身边,“小姐今日醒的真早。” 她一边说着一边帮戚棠捋顺后肩有些乱的长发。 往常酒酒溜下山买好东西,还需到房间里再叫戚棠几声,戚棠才懒懒散散起床,每日都在迟到边缘试探。今日已然梳洗完毕。 还不是被个梦吓的!扰她清梦! 戚棠想起这件事就觉得晦气,耸动鼻子哼了一声,抿唇不想讲话,任凭小丫鬟给她捋长发、理钗环。 酒酒不闲道:“听说衡中君快回来了。” 晏池,字长缚,人称衡中君。 师门内,戚棠最怕晏池,也最亲晏池,于戚棠而言,是亦父亦兄的存在。 这次却不如以往的欣喜,戚棠叹了口气,语气幽幽,看天深沉道:“是啊,快回来了。” 察觉戚棠情绪,酒酒眼珠子好奇地转:“衡中君回来,小姐不开心吗?” 往日她家小姐总是最欢喜的,几乎能从早上期盼到晚上。 戚棠皱眉,自己也难以形容当下的矛盾感受:“也不是不开心,就是……” 就是觉得怪怪的,不好说。 话没说完,戚棠又叹了口气。 这个梦对她的影响,远比她以为的还要强烈,做什么都能联系到某些恐怖的字眼和情节。 太糟心了! 3、第 3 章 纠结不出个所以然来,戚棠耸肩莞尔,她也觉得自己这样不对劲,坦白道:“说不上来。” 就只是内心最纯粹的感受。 她并不如从前那样欢喜。 那个梦有着无与伦比的真实感,真实到连月光照在身上都沁凉,戚棠指尖仍有触碰囚笼石壁残留的凉意,于是心有余悸。 她第一次在梦境中看到自己死去,死得凄惨又冷清,还是因为对师兄爱而不得。 戚棠想想就来气,又气又委屈。 酒酒不知道戚棠梦中境遇,只是觉得也正常,她歪头看着自家小姐,理所当然道:“可能是因为衡中君回来了就要检查小姐的课业……” 而衡中君不在这月余,她家小姐新墨未拆,只顾着嬉笑玩闹,更别说什么提笔习字,谈何课业! 而且授课的老先生们碍于戚棠小阁主的身份,对戚棠上课走神发呆睡大觉都睁只眼闭只眼,除了衡中君,倒还真没人特意纠正戚棠错误的学习态度。 戚棠震惊:“啊?!” 对哦!还有这回事! 戚棠只顾着纠结梦境,忘了这茬,眼下被酒酒一针见血地指出缘由,惊愕地瞪圆眼睛。 酒酒话没说完,就对上了戚棠囫囵睁大的圆眼。 酒酒想,她家小姐大难临头的表情真鲜明。 戚棠苦着脸。 酒酒想笑。她就该知道自家小姐一早便把这件事情抛之脑后、忘得不能再彻底了。 大惊过后的戚棠愁得眉尾都耷拉,一双圆眼苦兮兮的蹙着,她愁愁地看着酒酒,难过地拉长语调:“啊,我忘了,怎么办?” 戚棠忘了。 她真的真的忘记了。 忘得真的真的非常彻底。 虽然记得也不一定照做就是了。 临别前,晏池告诫戚棠,说要好好听课习字、修习心法。 他道:“勤能补拙。阿棠,我此去最多一个月,课业勿要懈怠。来时,我要查的。” 彼时清风徐徐,日暮西山,戚棠拍着胸脯向晏池师兄做保证。 戚棠仍能回忆起她当时候是如何的……信誓旦旦。 她说:“阿棠定然不辜负师兄期许。” 而今言犹在耳。 完了。 戚棠仰头看天,有些苦涩。 事已至此,临时抱佛脚也不可取。晏池师兄的小鹤传信说他午时能到,而眼下距午时不过几个时辰,什么都来不及。 戚棠企图垂死挣扎的念头轻轻抬起又重重放下。 极快的开始安慰自己。 戚棠想,不就是罚跪祠堂!不就是抄写经书! 从小到大,一回生、二回熟,她来来回回跪过那么多次,祖宗的灵牌都看了上千眼,抄写的稿纸叠在一起,都能堪比长篇巨作! 她怕什么! 如此这般,颇为激烈的一番心理斗争之后,戚棠逐渐自信起来——对啊!她都熟能生巧了!她怕什么! 于是,小阁主从战战兢兢到死猪不怕开水烫只经历了须臾的思考。 很快,酒酒看见本来很纠结的戚棠稍许释怀了的面孔。 虽然小阁主还是唉声叹气,但是她叹着气说:“小事,小事。” 酒酒想,她家小姐总能这样毫无用处地自我安慰。 她想继续顺着话题劝慰自家小姐,抬手却碰到了一个温温热热的东西,忽然记起什么,忙从袖兜里掏出油纸包好的红油酥饼,热乎乎地递给戚棠。 酒酒欢喜笑道:“小姐,给。” 这是小姐爱吃的。 她大早下山给戚棠买回来的。 本就所剩无几的担忧顷刻荡然无存。 戚棠惊喜“呀”了一声,弯弯眼眸,伸手欢快地接过酥饼,香气扑鼻。 “酒酒真好!” 戚棠垂眼觊觎酥饼的样子很讨喜,张嘴咬了一口,红油酥饼皮薄脆,内馅软烂,沁甜的滋味席卷舌尖。 人间美味! 酒酒道:“小姐喜欢最好。” *** 而扶春殿山下的平溪镇中。 原本该早就到扶春殿检查戚棠课业的晏池在给自家小师妹买糕点和发簪。 一路过来,他总因这样的事情耽搁行进的路程。 此行的目的是为了虞洲,那个他师尊口中的旧友遗孤。 原本御剑飞行,可以很快。 只是路程有些长,而行经的山水和人文又很不同。 晏池想,阿棠会很喜欢。 戚棠是扶春一脉弟子中年岁最小的,才筑基,还有些嘴馋,是尚未到需要辟谷的修为,而且小小年纪又爱漂亮。 晏池每次下山都会给戚棠带好些东西回去。 他站在摆满珠翠发簪和胭脂水粉的摊子前,垂眸一个一个看过去。 除非确定要了,否则几乎不动手。 君子临风如树,是本该独立在尘世之外的谪仙之姿,却挤在凡俗之间。 而站在他身边白衣温柔的少女一双清透疏离的眼眸,吊着眼梢漾出一点泛冷意的笑。 她眉梢弯弯,眼下红痣一点,妖冶又清冷,一身白衣,飘然出尘。目光凝在步摇上,眼色是难以揣摩的温柔,眼底却漠然。 她似乎很感慨:“衡中君待小阁主真好。” 晏池闻言没什么表情:“阿棠年纪还小,喜欢这些。” 他挑了支海棠花步摇比划两下,觉得合适簪在那个毛绒绒的脑袋上,低眉遣店家将步摇包好,然后收进乾坤袋里。 他们修仙之人,不太重物欲,尤其是这些玩意儿。 只是戚棠是例外。 即使放在俗世,她这个年龄也还该是被捧在手心里的宝贝的小女儿,该是个什么都喜欢的看两眼、闹一闹的小姑娘。 何况,她还是小阁主。 晏池一手带大戚棠,像养孩子似的养到如今,从蹒跚学步到爬树打架。 不算聪明的小姑娘。 但也耗了他十余年全部的心力,因此见着估摸那姑娘会喜欢的,都会给戚棠带。 晏池回身看了眼面前同他一路的少女,她话不多,很安静,晏池颔首道:“此一行,耽误了虞洲姑娘不少时间,实在抱歉。” 名唤虞洲的女子垂敛眼眸,压下眼底流转的轻嘲,她是极静温婉的模样,轻抬眼梢,琉璃珠似的眼眸没什么情绪地弯了弯,露了个笑,然后摇摇头,没说话。 抱歉又无用,事已至此。 虞洲用细缕的目光打量走在她眼前的晏池,眼珠子流转戏黠的光,她在脑中摹写那合该被人娇纵养大的姑娘的容貌,淡色的唇瓣上下轻轻一碰,无声念了个姓名。 她道:“戚棠。” 一字一顿,唯有气息稍哑,不带半分音调。 *** 等到吃光红油酥饼,酒酒忙收好油纸,然后低头用手绢给戚棠擦拭沾了油星的手。 一路走来,差不多到了早春园。 屋内众弟子坐得整齐,安静地温习功课,授课的讲师还未来。 戚棠又叹了一口气。 不爱听课是一回事,必须得听是另一回事。 也不知道是不是命里犯冲,她每次逃课都会被晏池当场抓获,然后被他提溜到课堂上,当着憋笑的众同门的面,灰溜溜地坐回座位。 当然,如果真的有人笑出声来,戚棠就会捏着印伽鞭晃一圈,恶狠狠威胁他们道:“再笑啊!” 她有一颗尖牙,咧嘴的时候会露一个尖尖,这样威胁人看上去可凶死了。 小阁主娇纵任性的名声自此落实。 戚棠内心却只想呜呜呜。 被捉住的下场,除了继续听学之外,课后还要被谁都保不住的那种罚跪祠堂、抄写经书! 简直跪折了膝盖、抄断了手! 戚棠不想回忆。 如此一来,听课对戚棠来说,比见晏池师兄不痛苦多了。 甫一踏入门槛,几道目光齐刷刷朝她看来。 戚棠心想,看什么看! 她板着脸瞪了回去,那些目光又齐刷刷收回。 小阁主心满意足一笑,盘膝坐在桌案前的蒲团之上,酒酒就跪坐在一侧。 等讲师来后,早课开始。 戚棠困得云里雾里、差一点撑不住去会周公时,早课结束。 睡睡醒醒之间,时间过得更快。 等到小鹤再来知会时,戚棠揉揉迷蒙的眼,看清了落成的字句。 “长缚已至。” *** 戚棠去扶春殿见晏池。 青卵石路尽头,扶春殿飞檐翘角、琉璃瓦古朴辉煌,匾额三个朱砂红的大字明明白白。 午时的天色却不寻常,天边有道残血般的红痕。 戚棠瞄了一眼天色,没在意,沿路远远望进厅堂,里面挤满了穿着扶春道服的弟子,清一色的白蓝色。 而她的师兄身板清正颀长,站在最中央,戚棠一眼就看见了。 虽然说着不欢喜和害怕,可是见到晏池第一眼,仍是喜悦。 胸腔抑制不住的高兴雀跃。 戚棠欢喜朝临春堂跑了几步,余光一偏,顺带着看见站在她师兄身边一位穿白衣的姑娘。 那是位同等瞩目的姑娘。 单从背影看就是一个美人。 戚棠最初只是瞟了一眼,并未放在心上,只是随着距离拉近,直觉作祟似的心脏扑通跳了一下。 有些记忆后知后觉,如呼啸般席卷。 戚棠瞳孔剧烈震动。 白衣姑娘?! 这个场景?! 戚棠右眼皮跳了跳,那种悬于心尖的不安此刻落了实,像悬在脖颈上的闸刀寒光凛凛,尚未落下便觉得寒芒刺人。 戚棠临到门口,差一步踏入门槛,看清之后,忽然觉得有些发晕。 其实她未曾见过虞洲,话本中的形容也不过如此而已。 可是看那人第一眼,戚棠心底的“虞洲”二字便像烙印似的打在她身上。 这直觉蛮横到可怕。 酒酒忙搭住没站稳的戚棠,“小姐?” 动静不小。 堂内有人侧耳听到,转头看过来,“哟,咱们小阁主来咯!” 有人表面嘻嘻哈哈,准备逗逗戚棠。 只是在戚棠眼底,周围都是虚无,别人在笑在吵,都如洪水猛兽、是梦里指责、厌弃她的魑魅魍魉。 戚棠什么都没看,只有那个白衣少女的背影清晰,似乎刻在她瞳孔中。 戚棠心存期望地眨了眨眼睛,一切照旧。 不是幻觉! 戚棠心里凄凄惨惨的叫声连成一片。 这瞬间的恐慌占据情绪高峰。 而着白衣的人有所察觉般转过身来,如书中所写,一双清亮的眼直直望过来。 刹那间的对视无声,戚棠却清晰的听见自己心脏“咯噔”一声。 裂开似的有些疼。 戚棠疼得捂住心口,抬眼错愕的盯着眼生的人。 是了。 一样殷红如血的眼下泪痣,一样的白衣出尘,一样的眼底清浅,全是凉薄之色。 重合了! 4、第 4 章 书里几笔带过的清丽,在戚棠眼前铺成浓墨重彩的画卷,混合书中最后那一眼和清淡月色,交错在戚棠脑中浮现。 书上的文字成画面,具象铺开,月光下、囚笼外,她含笑看她濒死。 姿态高高在上。 戚棠满眼难以置信,简直要到倒吸一口凉气的地步。 不!会!吧! 戚棠想。 每个字都带上重重的惊叹,掷地有声地敲在戚棠心门上。 她捂着心口,疼得真情实感。 被小阁主如此直视,虞洲倒是从容,她看着那双讶异浑圆的眼眸,轻轻弯了唇,盈盈一笑。 分明是清淡出尘的模样,一笑却生花,某一瞬间艳丽到惊心。 戚棠被那一笑晃了神,一愣,艰难的吞了吞口水。 其实,不辜负书中所写的美貌,也不枉她梦里的师兄如此爱慕,爱慕到生死不离的地步,虞洲笑起来真是十分好看。 可是…… 戚棠攥紧心口处的衣料,有些难受。 她心底难受……不知是何缘故,难受得很。 眼前画面中,所有人都是蓝白的扶春道服,就连才来的虞洲也是这样清淡的颜色。 戚棠低头看自己指缝间漏出的短褂亮眼的色和裙摆繁复又艳丽的海棠,忽然觉得不合时宜。 她不算正儿八经的弟子,她只是戚阁主的女儿。 她不像扶春殿的谁,与他们的襟怀坦白不同,反而像只花蝴蝶,只是扶春殿的过客,与他们泾渭分明。 戚棠抿唇,压下心底怪异的感受。 她情绪不太对劲,晏池察觉,黑眸沉沉的看着她。 戚棠抬眸,佯装无事发生的样子,分了点余光给那人:“……师兄,这位是?” 她仍有期盼,盼这位不是新来的师妹,盼她不叫虞洲。 晏池来扶春殿之前先带虞洲去见了戚老阁主。戚老阁主说要将虞洲收在门下,做他们戚棠的师妹。 于是身份敲定,与戚棠的梦境不谋而合。 戚棠听见晏池沉声:“是师尊新收的弟子,名叫虞洲,是你的师妹。” 戚棠:“……” 是了。 虞美人的虞,在河之洲的洲。 绝了,名字都一模一样。 其实戚棠记性其实很差,如今却几乎一瞬就回忆起了书中的内容,记起了书里的小师妹见她第一眼也是先弯唇一笑的。 大概梦里的结局实在凄惨,戚棠如今回忆起来再加上心口疼痛,脸色白得一众原先只想看看热闹的师兄师姐都愣了。 晏池察觉不对,快步上前,那是个简单直率的动作,越过虞洲,是想看看戚棠怎么样。 落在戚棠眼底,就是晏池师兄如书中所写一样,挡在虞洲身前。 戚棠目光被阻挡,只能看见一片月白的衣襟,那是她师兄的道袍,于是呆呆抬头,眼眸愣愣地望向晏池。 晏池眸中关切不假。 只是戚棠看不见,她将晏池和书中联系起来,好像书里也确实是这样的。 晏池将虞洲护在身后,从最初第一面到戚棠死之前,他心里都只有虞洲,他坦言爱慕,从来不惊半点波澜的内心因虞洲漾出涟漪,将那个女子放在心尖上,如至宝般护着。 那张脸,戚棠明明自小看到大,虽然怕过,却也极信任,只是如今细看,忽然熟悉又眼生,难以言喻的荒唐感忽然蹿上心尖。 她忽然想伸手摸摸那张脸。 戚棠缓缓抬手,然后怔了怔,和晏池对视了瞬间。 一看那双眼就冷静、清心寡欲得戚棠蹭的放下手,一脸惊愕的看着晏池。 晏池:“嗯?” 戚棠却像被吓了一跳似的眨了眨眼,板着脸后退一步,内心小幅度打摆——摸什么摸! 啊她居然有这么恐怖的想法! 戚棠又后退了一步。 现实里的情节……与书中好像有些雷同。好像书里的结局赫然在眼前。 眼前的师兄,是她日后悲哀结局的元凶,即使说服自己千百遍那只是个荒诞无稽的梦,戚棠仍然有种置身梦境的迷离感。 “阿棠,怎么了?” 戚棠疑惑眨眨眼睛,看晏池动了嘴,愣愣的却什么也听不见,脑子发响的嗡嗡声盖过一切,梦境与现实揉杂的混乱叫她失措,心口一抽一抽的疼。 与其说是为梦魇所扰,不如说是真的疼,心脏似乎被揪扯着,骨骼也发疼发酸发胀。 戚棠摇头,眼眶有些红:“没什么。” 她知道晏池的长相,于是阅读梦中书的时候,脑中自动生成的画面全是晏池,就是她现实中晏池师兄的那张脸,因此代入的也是她师兄亲手伤她的画面。 戚棠下意识记书中的内容,那些内容都成了画面,在她脑海中如走马灯似的过一晌,戚棠无措地眨眼。 等到疼痛渐渐缓解,戚棠松开了手心的衣料。 可她仍旧心慌得不行,心脏真的如书中所描述的一样在狂跳,近乎偏执地盯着那张因为好奇而从师兄背后探出、细细看她的清冷潋滟的脸,看着虞洲的红痣和薄红的唇。 跳出书本设定,也无法否认,确实极美。 戚棠挪不开目光,她不知道在乱七八糟想什么,只是心口发闷,诸多难以言说的情绪错综复杂。 难道这就是……嫉妒? 戚棠想不明白。 好像,书中就是因为嫉妒,她用印伽鞭攻击了虞洲。 这个念头只冒了一个尖,“攻击”二字一出,戚棠手心凭空出现手柄。 印伽鞭已然感知主人心意,腾空而出,说时迟那时快,鞭刃凌厉地挥向虞洲。 这场惊变,是在场众人都始料不及的。 小阁主一贯娇纵任性,却也罕见她贸然出手。 只有戚棠知道,失控了,被莫名推动着与梦中内容重合。 她分明……没有这样想! 小阁主愣住了,时至此刻,她仍然在看虞洲。 这人真就和书里描写的一样,裙摆被鞭刃冷冽嚣张的风漾出涟漪,而她一动不动,不避不闪,迎着鞭尾锐利的风,眼底无惧。 不只是毫无惧怕,虞洲眸底还有道诡光琉璃闪烁。 戚棠被突兀出场的印伽鞭吓了一跳,一边惊诧一边将甩出去的印伽鞭往回扯。 然而小阁主到底是个才初初筑基的小弟子,即使她是印伽鞭的主人,也拦不住。戚棠手腕发酸发软,筋脉被印伽倾泻的灵力拉扯,她心有余而力不足,眼睁睁看着鞭尾朝虞洲挥去。 余光里有道身影在动。 完了。 是她完了,不是虞洲。 戚棠一脸麻木地想。 一瞬间,她已经想好了买什么款式的棺木,她才不要死在那个漆黑阴冷的囚笼里。 还有……后山那棵松树生的很好,她也许可以埋在那里,来年若落了大雪,得枝枝庇护,也不至于坟毁骨寒。 戚棠乱七八糟思索间,晏池出手很快。 他是扶春一脉的大弟子,修为最高,身形几乎没怎么动,只是腰间的青阳一闪,眨眼的功夫便将印伽鞭挡了回去。 “砰”的一声,微弱的灵力爆开。 反弹回去的鞭刃即使收力,鞭尾刮了戚棠一记。她吃痛轻轻诶了一声,手臂外侧赫然出现一道伤痕。 衬在皮肤极白的手臂上,有些触目惊心。 印伽鞭消失了。 如书中一样,印伽鞭反噬。 只是戚棠无心,没有书上戚棠所带的半分杀意,因此手臂上只有一道很浅的红痕,并没有梦里写的那样骇人。 即使如此,还是疼。 难以想象书里的自己会有多疼。 她嘶了一口气,捂着手臂后退,纵使心里都知道,也难以置信,她看着晏池的青阳剑,眼眶一下就红了。 她真是娇生惯养,祠堂跪的蒲团都是加厚加绒的,罚抄的经书也常常由酒酒代笔。 酒酒扶住戚棠,着急的看自家小姐的伤口,语气责备:“衡中君你做什么!你看不出我们小姐没有恶意吗?” 目睹一切的众弟子:“……” 没恶意都出手如此果决快速,要是有恶意,只怕瞬息间头颅都能被拧下罢! 与书中不同,青阳未出鞘。 戚棠看着青阳剑剑鞘上繁杂的花纹和浮雕,即使挡了印伽一鞭,也照样精致无匹、没有半分磨损。 她小时候觉得剑鞘花纹精巧、十分漂亮,又触手生温,所以师兄带她时,戚棠就总伸出肉乎乎的手一下一下摸剑鞘,捋捋花纹。 戚棠一句话都没说。 她师兄的举动真如书中一样。 哪怕在知道自己咎由自取的前提之下,戚棠还是觉得委屈,眸光在虞洲与晏池之间来回逡巡,耳边听见清晰的心跳声。 一下一下,砰动而剧烈。 他们会相爱。 而她会……死? 大抵戚棠眸光太过湿漉漉,满眼都是被信任的师兄伤害后的受伤。 晏池握剑的手僵了僵,一张从来淡漠的冷脸企图缓下神色,他柔和眉梢,末了叹口气,看着戚棠。 那毕竟是他亲手养大的女孩。 晏池将青阳剑束回腰际,想走近看看戚棠的伤口。 戚棠摇头后退,捂着手臂躲开,脸色苍白不让他看。 戚棠在晏池面前总是很乖。原本看热闹的弟子们都愣了,面面相觑。平心论,他们并未觉得晏池师兄出手重。 何况是戚棠无礼在先。 而眼下,她却像受了最大的委屈。 不过众人一想,小阁主一贯娇生惯养,倒也能理解。 场面一时之间僵持不下。 晏池疑心自己真弄疼了戚棠,一张脸又冷又佛还有点严肃,伸手招戚棠过来,声音很温和道:“阿棠,让我看看。” 而虞洲只是在极快的刹那微挑眉梢,而后静静的、如一潭清泉,宁静的眼眸淡然无波,看着因她而闹成这样的画面。 5、第 5 章 戚棠不想让他看,戚棠还想让他离自己远一点。 她眸光闪烁,看看晏池又看看虞洲,眼神纠结,内心十分复杂。 她觉得揪心又莫名其妙觉得般配。 是了,是般配这个词语。 局外人的戚棠在看书时候,虽然想不出虞洲该是怎么样的模样,却从只言片语中觉得般配。 她此刻,也是这样的想法。 这二者似乎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眼下齐刷刷挡在她眼前,看上去也合适的不得了。 察觉到自己的想法,戚棠内心简直要哭嚎成一片。 她怎么竟然有这种想法! 旁观虞洲,她即使静静的,只占据戚棠半片视角,那美貌也惊心又蛮横的撞进戚棠脑子里。 美人刻骨。 叫她不看都忘不了,看一眼更忘不掉了。 戚棠懵懵懂懂的诧异,这就是主角吗? 场面变成了三个人的对峙,晏池落得近的眉目让戚棠紧张。 时至此刻,课业有没有完成已经不重要了,戚棠把这件事情忘得一干二净,只是深深的在脑海内一遍又一遍的重复梦里她又笑又哭又咳又吐血说的那句话——“我自年幼起,便爱慕师兄,想成为师兄的新娘。” 这话真的有声音。 戚棠颅内幻听,闻言抽了口气,兀自感受到略快的心跳,欲哭无泪的有了个猜测——这不会就是心动吧? 啊掐死这个念头!太恐怖了! 戚棠抬眼,看了她师兄一眼。 一切胡思乱想都止步,只需稍稍那么一抬眼,看看她生的一张我佛慈悲面相的师兄,戚棠就瞬间觉得冷静且清心寡欲。她吞了吞口水,捂着伤口又后退一步。 情绪反差太大了。 为了防止自己分裂的太厉害,戚棠不看晏池,反而去看离得最远的虞洲。 那少女亭亭玉立,纤瘦的身板罩宽大的白袍里,微风拂过,连衣裳漾出的褶皱都是美的。 虞洲对上那目光,小阁主显然受刺激了,眼眶一直泛红,虞洲忽然觉得有意思,含笑地与她对视。 正在此时,门外有脚步声渐近。 来者盘发,眉眼与戚棠像了六分,只是目光威严而凛冽。 随侍的侍女分守于殿门两侧。 那是是戚棠的母亲,唐书。 是扶春一脉的阁主夫人。 戚棠背对着门口,什么也看不见,只是众人的目光直直穿到她身后去,待她也能听见身后的脚步声时,众弟子已然拱手作揖,又是齐刷刷的一片:“阁主夫人。” 戚棠呆呆的跟着回头,裙摆画了个弧,发尾贴着腰际。 唐书一眼看向自己的小女儿。 戚棠年龄最小,身量单薄,爱穿鲜亮明快的衣裙,站在众人之中。因为戚棠命格轻、体弱,戚烈夫妇对这个女儿上了十二万分的心。 戚棠却记得梦里,她的母亲苦苦哀求、痛哭流泪,在她被罚入囚笼的时候紧紧抱住她,一旁的侍从怎么掰都掰不开二人,她死活不想让女儿受苦。 是戚棠眼眸无光,放弃了生存的希望,道:“算了吧,母亲。” 轻飘飘的语气充满绝望,唐书才如失魂一般松了手,随即被她父亲揽进怀里。 戚棠登时便走到唐书身边,那些心底挥之不去的不安与辗转反侧顷刻散如尘埃,那是她最信赖安心的存在。 “母亲!” 她唤人的时候,声音绵绵的,真就是一稚气未脱的孩子。 戚棠瘪着嘴,委委屈屈的去环她母亲的胳膊,“母亲母亲,师兄欺负我。” 她不说虞洲,单说晏池。 唐书威严的目光忽然柔软,落在戚棠身上,她笑着道:“可是,我怎么听说是我们阿棠先欺负的人?” 其实不需要听手下的人说,只凭她对自己女儿的了解,也能知道,大概率是戚棠先欺负了别人。 告状似乎……没特别有用。 戚棠垂头想,这话倒也没错。 很快,理亏的小阁主又找到了道理。 停顿半刻,戚棠说,“是。” 她目光雾盈盈的,“我是欺负了别人,可我没成功……” 她委屈地拖长调调,说的也是事实,她真的没成功,连威慑都不能算,虞洲根本不怕。 戚棠语气强调道,“可是师兄真的欺负了我。” “母亲母亲,你看。”戚棠撸起鸳鸯袖,白嫩的一条胳膊上浅浅印着红色的划痕。 是很小的伤口。可是戚棠很难过。 印伽鞭的反噬厉害程度,来自持鞭者。 戚棠并不存心伤害虞洲,于是印伽鞭的反噬便没有书中那么严重,没有所谓的汩汩鲜血。 绕是如此,戚棠还是觉得难受,倘若她真按剧情走,挥了足力的印伽鞭,那么尽数反弹回来的鞭刃只怕都能生生刮掉她一块肉。 而这一切是有部分原因是因为她师兄,她朝夕相处的大师兄! 戚棠心底沉甸甸的,大概比起疼痛,更让她在意的是忽然成真的小师妹、失控的印伽鞭和照着剧情走的晏池。 剧情走下去的结果,对戚棠不太好。 而且她现在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心跳。 唐书细细看了看那道伤痕,女孩子皮肤白嫩,因此看上去渗人了些。只是,自从她和戚烈混江湖、修扶春之后,很久没见过那么轻的伤势了。 虽然很轻,看上去明日就能痊愈,唐书还是问:“疼不疼?” 其实不疼了。 戚棠说:“一点点吧。” 唐舒心底无奈,心知戚棠无碍,于是领着自家女儿去坐扶春殿最高处的软座。 面相乖的、软的少女闷不吭声依着自己母亲坐下。 阁主夫人对戚棠一向偏心的离谱,众人都安静的听着后续。 “衡中君,”唐书问,“阿棠说你欺负她,可有什么想要辩解的?” 不对戚棠说话的阁主夫人,气势真的拿捏得稳稳的。 戚棠就看见她那无情无爱的师兄又变得没什么表情,他像是一贯习惯,跪下道:“是长缚之过。” 他从来如此,师尊师娘说他错了,他就认,不辩解,被戚棠偶尔胆大包天地捉弄了,也只会默默忍耐。 戚棠是爱告状的。 小阁主幼时被罚抄经书、罚跪祠堂,抄完跪完都要泪眼婆娑去找唐书告状,说的也是这一句“师兄欺负我”。 虞洲见此也一同跪下了。白的衣裙缥缈若仙,即使跪下也只像仙子蒙尘,偶尔有轻风经过,带动发丝。 她眼中底色不明,伏身叩首,音色十分温柔:“回夫人,是虞洲之过,与衡中君无关。” 按照书里所写的,戚棠该气愤的跳出来,说:‘当然全是你的错。’ 可她现在太难过了,难过的看着眼前的师兄和很多人。 没人觉得这是很严重的事情,他们只以为戚棠又在胡闹。 他们如今这样笑着看着她胡闹告状,以后……会一同站在道德高地指责她。 说她蛇蝎心肠、说她蛮横无礼。 她会成为众矢之的,成为父亲母亲的耻辱。 她那样好的父母,一生的败笔竟然是她。 一想到这,真是止都止不止的委屈。 戚棠没说话,低着头往唐书怀里靠。 今日的女儿比往日粘人,唐书原先漫不经心,没当回事,如今真担忧起来。 “阿棠,别难过,”唐书不回虞洲,轻声哄戚棠,柔柔将小女儿揽进身侧,“跟母亲说说,不是不疼了吗,怎么这般难受?” 戚棠眨巴眼睛:“没什么。” 她只是有些委屈,还不理解,真的真的不能理解。 而且心脏真的跳的好快。 从看见虞洲那刻起,心跳就未曾停缓,看见师兄保护虞洲,她也真的觉得不是滋味,就好像她真的爱慕了师兄似的。 为了师兄生死不惧连命都甘愿为之奉上。 可戚棠清晰的知道,无论是哪个晏池师兄,书里的、书外的,大名鼎鼎的衡中君都不需要她的命,也不需要她的爱慕。 戚棠此刻后知后觉,觉得难以置信——她不会真的一直爱慕师兄,只是迫于种种原因才没有意识到? 她真的有这么迟钝吗? 戚棠看见虞洲跪得肩平腰直,和晏池并肩。 多数时候,她垂头,看上去很虔诚,只是偶尔抬眼,用那双清冷的眼看戚棠,眼底是化不开的冰雪和浓稠到不可堪破的其他情绪。 戚棠对上她的眼,看到了流转而过的诡光。 不得不说。 美貌是真的,即使偏向清冷那挂,也能漂亮到如此地步。 戚棠尝试将现实与梦境对照。 很像,如出一辙的惊人美貌,书里也是这样写的。 但问题是,戚棠不嫉妒啊! 戚棠回味了一下她看见虞洲的第一反应,没怎么嫉妒,就是……被话本照进现实的桥段吓了一跳。 所以? 这就是她不嫉妒的原因? 因为嫉妒被另一只种更强烈的情绪取代了? 虞洲察觉到小阁主目光停顿,心里遐思蜿蜒流转,再度看向戚棠时弯唇冲她一笑。 笑意盈盈如水波。 笑得真是好看。 戚棠看着那张脸更难过了,整个表情都很郁闷,郁闷的捂住了眼睛,也不管自己受伤的手臂,仰着脖子,往后靠,后脑勺抵在靠背软垫上。 “嗯,说不出来。” 唐书道:“那阿棠想要母亲如何呢?” 戚棠想了想,很快斩钉截铁的有了一个想法——让他们成亲啊! 她一字一顿在内心嚎,让!他!们!成!亲!啊! 就这样直接走到大结局,全书完结,她也不用嫉妒吃醋、也不会死! 多好! 只是戚棠也只敢这么想想。毕竟当下在座所有人,只有她模模糊糊知道……其实不太确定,那会是他们的结局。 戚棠摁回了胡说八道的冲动。 她重新端正回来,抬眼去看晏池。她印象里端正克礼的师兄还是那副模样,无欲无求、佛相道心,即使跪着也如此。 晏池抬头,淡然的目光对上了戚棠的眼。 戚棠觉得心跳还是很快,她捂了捂心口——难道她平时看着晏池师兄也是这样心乱如麻吗? 不会吧!非要这样凭空做了个荒唐梦,才发现自己不可言说的妄念? 6、第 6 章 “阿棠……不想要母亲如何。” 戚棠重新把自己的思维捋顺回来的时候,又撞见了虞洲抬眸伶仃看她的一眼。 那双眼眸至清至静,如溪涧缓缓流的清泉,透着渗骨的寒意。 反正后脊骨凉嗖嗖的,那股子不知道被谁勾起的短暂心动和晦朔的意乱情迷忽然就当然无存了。 戚棠想,她在看我? 因为对视了所以很紧张,戚棠眼珠子乱瞟,忍不住狐疑——她在看什么! 此刻,恨不能把自己脸面给遮起来,心想看什么看! 然而戚棠也就只敢这么想想,没敢对视几秒就颇为心虚的挪开了目光。 不知道为什么要心虚,反正就是心虚了。 她在虞洲面前总有种无所遁形的感觉。 那双眼诡光琉璃,大抵美人面都是如此,衬这样一双眼,难以捉摸、神秘莫测。 戚棠鼓了鼓腮,又松了气,像是极力说服自己,而且成功了。 她对母亲认命似的说:“是阿棠失礼在先,原本也怪不得师兄和虞……师妹,母亲就先让他们起来吧。” 梦里的两位主角跪在她面前,戚棠真心觉得压力很大。 哪一位单拎出去都是能所向披靡、破开天地的存在。虽然话本上写的不具体,但是虞洲在话本中期就有了应天劫的这一大难,晏池还生生替她顶了天雷。 戚棠再不学无术也知道,不是每个人都能修到应天劫、迎天雷那一步的。 她的谨慎和斟酌字句,成了别人眼底勉强与心不甘情不愿。 戚棠乌黑的眼睫在颤,黑白分明的眼瞳情绪复杂直白,幼态稚气的脸纠结得要死。 唐书应允她,遣晏池与虞洲站起身。 不同于虞洲的极致内敛,连笑意都只是通过瞳孔体现,戚棠实在灵动,她爱笑爱闹,高兴、懊悔与心虚都摆在明面上。 虞洲一直静静地瞧着,眼眸轻抬,落在少女一直躲避她的眼睛上。 那姑娘是个漂亮的,极艳的五官,衬张纯白的脸。 不知道为什么,小阁主隐约抗拒她,像是畏惧,又不全然是畏惧。 虞洲心思悠悠,站起身,垂顺的裙摆在荡,略过地面的弧度像涟漪,如轻风吹皱一池的春水。 晏池也是如此,沉默且安静。 两位这样站在一起,看上去……没什么火花的样子。 戚棠忽然又看不出这二者之间的暧昧氛围了。 不过她记得,话本中的小师妹入师门后挺甜的,又很乖,总是笑盈盈的,叫谁名号都先露一抹弯弯的笑,而且天赋极佳,甩了戚棠几百条街,因此颇得扶春一脉同门师长的喜欢。 这么想想还是好生气,纵然一切都有理由,被偏爱的一方不是自己,戚棠还是觉得有苦难言。 戚棠又侧头看向自己的母亲,小阁主还是第一次认真反省自己,虽然还是觉得不算自己的错。 她忍不住辩解:“母亲,阿棠真的没有想伤害虞……虞师妹,印伽不知怎么,自己出动了。” 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戚棠喊虞洲“师妹”时,总有点怪异的违和感,戚棠觉得自己像只笑眯眯给鸡崽拜年的黄鼠狼。 意识到拿自己做了怎么样的比喻之后,戚棠下意识看了看被自己同样做了不美好比喻的虞洲:“……” 呸。 怎么了就黄鼠狼!她才不是! 戚棠瘪嘴补充道:“阿棠真的不是故意的。” 她挺委屈的。 真的。 唐书对这句话的重点在于印伽鞭失控? 她似乎想到了什么,眸光一闪,低低觑了眼站得极正肩平腰直的虞洲,目光隐晦而悄无声息,暗藏了一星不可窥见的杀机。 虞洲与寻常柔弱女子不太一样,看着清冷柔软,眼底深藏的野性却骗不了人。 唐书知道那不是个寻常的孩子。她默默觑了虞洲一眼,却在面对戚棠时将满眼的心思掩去,笑道:“看来我们阿棠近日懒怠功课更甚于前啊,连印伽鞭都失控了?” 懒怠功课四字一出,晏池闻声抬眼,不愧是监督戚棠学习的一把好手,戚棠慌得想捂住自己母亲的嘴。 然后不敢捂,那是她母亲。 戚棠抿唇看了眼直直看着她的晏池师兄,她师兄探究的眼神做不得假,似乎用眼神在问她课业情况。 戚棠僵硬地笑了一下,十分此地无银三百两的闭了嘴。 *** 这件事情被这么揭过了。 事后,唐书找虞洲聊了一会儿。 虞洲路经戚棠时,朝她屈身,算是行了个简单的礼。 戚棠看着那张从她眼前过十分美貌的面容想——她是我的小师妹。 这感觉真是十分古怪。 原本辈分最低的是戚棠,忽然就又有了一个比她辈分还低的,来不及沾沾自喜,就必须面对一些更残酷的事情。 戚棠的余光追着虞洲,直到虞洲随唐书步入厢房彻底看不见了才罢休。 戚棠理了理衣襟,然后偷偷低敛眉梢,缩了缩身板,企图蒙混过关。 扶春殿里,众人渐渐离开,戚棠也准备悄无声息、一点都不显眼的混在人群里开溜,刚走到门口就被晏池十分准确的拦住。 她这修为,骗谁都骗不了自己的师兄。 戚棠抬眼,看看比她修为高出不知道几倍的师兄,赔出一脸笑。 久违的大师兄依然是那样让人敬而远之的一张脸,戚棠看着脸从来不会心乱如麻。 晏池眼眸沉沉望戚棠,“阿棠,功课可有懈怠?” 就是这个问题! 酒酒紧张地往后退,剩戚棠独自一人面对风雨。 戚棠说不来假话,她自幼说谎都会露馅,每次都失败,久而久之,谎言不常说,生疏至极。 当然此刻,也说不出来。 戚棠一连眨了好几下眼睛,眼睫扑闪,讷讷道:“有……一点点懈怠。” 委婉到了极致。 晏池闻言没责怪,他大抵心中有数,知道戚棠是个怎么样的姑娘,也没说什么,只叫戚棠补好全部,然后亲自交到他手上。 戚棠面色凝重地领下了这个任务,然后对着酒酒苦着一张脸——天知道一个月的课业有多少! 酒酒看着衡中君离去缥缈如仙的背影,颇有感触似的道:“小姐,节哀啊。” 戚棠:“……” 节什么哀!胡说! 即使再不情愿,回了房间也要立刻开始补课业,戚棠这一补就是一个下午。 她补的又困又倦,忍不住哈欠连天的时候,晏池身边的黑熊揣着乾坤袋来找她。 晏池总是不会将所买的玩意亲自交给戚棠,似乎是为了维持他不纵容小阁主的冷漠无情的形象,衡中君会叫扶春殿后山养的那只名叫灰奴的黑熊代为转送。 黑熊算是戚棠养大的,年幼时候,戚棠入后山无意捡了只被秃鹰叼着扔进后山的摔得半死的黑熊崽崽。 那么小、那么黑一团,小姑娘爱心泛滥,当下求着师兄帮忙救它。 一救一养,到如今,黑熊和戚棠感情挺好的。 戚棠正百无聊赖的趴在桌案上昏昏欲睡,头一点一点的磕着胳膊肘。 摊了整整一个案板的功课,毛笔尖沾着新墨已然发干。 师兄虽然带回了一个小师妹、被责罚了,经由他人提醒,也依旧没能忘记要检查戚棠课业这回事。 戚棠想,课业真是一道大坎,她可能终其一生迈不过。 毕竟学海无涯。 正这时,有人敲了敲窗。 戚棠昏沉渐入的梦境被戳破,她懒散地撑起身,往外推开了窗。 随着木窗吱呀一声,窗外敲窗的黑熊乖顺着脑袋往窗里,毛绒绒的鼻尖嗅嗅戚棠,然后用又短又粗的前爪揪着乾坤袋给戚棠,全是眼黑的眼睛滴溜溜看着戚棠。 戚棠歪着头,还觉得有些奇怪,等收下乾坤袋了才知道,那是晏池师兄新给她淘弄来的玩意儿。 戚棠看着黑熊那张憨憨傻傻的脸,弯唇一笑:“谢谢你啊,灰奴,然后……替我跟师兄说,就说谢谢他,好不好呀?” 灰奴是只通灵性的熊,它点头。 戚棠就欢喜地揉揉它的脑袋。 亲自感谢她师兄就不必了,毕竟还欠着课业呢。 戚棠收回手,朝灰奴挥挥手。 黑熊救走了,缓缓的一步一步走入后山丛林中,庞大的身躯消失在密林里。 被这一打搅彻底没了睡意,戚棠苦兮兮地开始继续补课业。 她是个天姿十分一般的弟子,不及她少年便威名远扬的父母,再加上疏于修习,落到如今的下场也怪不得谁。 戚棠想,好像即使话本里,她也是很一般的修为,远远不足以与虞洲相提并论。 话说那个新来的小师妹到底是个什么来头!怎么会这么巧的就成为她的小师妹! 戚棠皱眉,拍了拍案板,这声响唤进了守在门口的酒酒,酒酒推门道:“小姐,怎么了!” 戚棠一脸不开心:“你去替我打听打听,那虞洲究竟是个什么来头,我倒要看看她是何方神圣,竟然可以把我踩在脚下!” 酒酒虽然不明白新来的虞洲师妹什么都未做么就把小阁主踩在脚下了,但还是应了小阁主道:“是。” 酒酒转身阖上门就去打听消息,不多时就回来了。她探听来探听去,没什么稀奇的,不过就是虞洲是戚阁主故友遗孤,因昔日情意,才将虞洲收入自己门下。 传说,虞洲的父亲曾经为了救戚棠的父亲,断送了满身修为,筋脉尽毁,于戚家而言是天大恩情。 戚棠从未听父母说过,虞不是常姓,但凡提了戚棠肯定有印象,于是不太相信。 一说,心底的直觉使然。二来,她母亲对虞洲的态度并不太对劲。戚棠心想下次见到母亲,可以好好问问。 疑问此刻无解,戚棠托腮,看着眼前的来汇报事情的酒酒,孩子气似的歪着头:“酒酒,你说,是真的吗?” 酒酒一贯粗神经,别人说什么都信,好骗的不得了:“当然是真的。” 她还十分有道理的样子:“不然阁主怎么会收这样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丫头做亲传弟子呢?” 直属戚棠的师妹,扶春一脉阁主的弟子,这可不是一般人可以得到的位置。 戚棠想,倒也是。 7、第 7 章 戚棠看了眼她随意摆在桌上的属于晏池师兄的乾坤袋,有些好奇,想看看师兄给她带了什么,又迫于“师兄迟早是虞洲的”这样的想法默默揣了起来。 师兄从来都是如此,但凡下山,就会给她带许多东西。只是他不亲自给,总是通过灰奴或者酒酒,久而久之,戚棠对师兄给她带礼物这件事情,早没了最初的殷切欢喜。 戚棠往后靠,背抵着座榻后的软垫,忽然起了心思,看向站在门口的人,疑惑问酒酒,语气又轻又淡,带了点罕见的成稳味道:“你说,师兄会爱上怎么样的人?” 小阁主是真好奇,眼睛睁得大大的,目光又淡又远。 她眺到屋内另一角的剑架上摆的不厌。 那是她的佩剑,只是戚棠修为还远不到能随意操纵剑意的地步,怕她受伤、怕她被剑意反噬受伤、也怕她伤人而不自知,就暂时封了剑,摆在屋里,叫她日日夜夜看着。 这话题可吓住了酒酒。 酒酒讶异的月亮眼都圆了,噔噔噔几步跑到戚棠桌案旁,跪坐在一侧软垫上:“小姐,你问的是衡中君吗?” 戚棠理所当然似的:“扶春一脉,我还叫谁师兄吗?” 酒酒想,确实是没了,小阁主身份特殊,能让她喊师兄的也不过一个衡中君。 她有些一言难尽:“小姐,可不兴开这样的玩笑,衡中君那样的人,怎么可能会有这种感情!” 只有他们这样的俗人才会囿于情爱。衡中君那样的可不是俗人。 似乎所有人的共识都是衡中君该抱着他的大道和苍生,无欲无求、心怀大义,然后步步进阶,直至飞升。 戚棠坐正,眸色很认真的反问:“真的不会吗?” 酒酒也很认真:“真的会吗?” 戚棠垂眸看了眼她动没几笔的课业,遥遥记起她师兄,那个话本里的师兄。他们是一样的设定,即使后期为了寻找虞洲一夕白发,晏池也依旧是那个守着天下苍生的衡中君。 她以前也觉得不会。 “我觉得会。” 不知道是不是被话本子潜移默化影响了,戚棠就是觉得会。即使是那样的大师兄,心脏也是软的,也该有那么一寸地方留给除了天下苍生之外,自己的心爱的姑娘。 不知道被什么情绪牵引,戚棠讲完安静下来,她觉得心底空落落的,总有点奇怪的情绪作祟,捂着心口,靠身后的软垫,整一副倦怠的模样,幽幽的、愁愁的,没再说话。 酒酒粗糙的神经敏锐的意识到了小姐此刻情绪不好,而让她家小姐情绪不好的问题似乎与衡中君有关。 她跪坐在一侧,抬眸看戚棠面相上的失落不似伪装,从来一派少年不识愁滋味的脸沾染愁绪。她家小姐其实不是个会惆怅的姑娘,没心没肺,仗着阁主与阁主夫人的喜欢任性肆意,鲜少露出这样的情态。 酒酒虽然迟钝,但不免意识到——她家小姐也许对衡中君…… 不敢想,也不能想。 酒酒目光担忧。 等不到酒酒纠结出个什么来,戚棠撇嘴,自己看开了:“算了算了,不想了。” 当事人不在,她们两个再讨论也只是空谈,戚棠自己想再多也无用,于是又懒懒散散地往软垫上一瘫,酒酒见小阁主没事,欲言又止几轮,最终还是算了,起身又回到门口守着,没再继续留在屋内。 时间过得很快。 扶春殿长钟鸣了几声,听说虞洲行了拜师礼,奉了茶,正式拜入扶春一脉,成为了戚棠同宗的小师妹。 戚棠叹着气,执着笔,写一行错一行,然后把答纸揉成团随手丢掉,再扯一张新的继续作答。 她这几天,几乎叹了这辈子全部的气。 课业就是催人发困的。 戚棠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枕着胳膊就睡过去了。 夜里,守着门口的酒酒默默进门,屋里一片漆黑宁静,香炉升烟,满屋都是沉香味道。 她家小姐睡眠不好,因此每每睡前都会点沉香。 酒酒眼神很好,在一片乌黑中看到了睡得很香、枕着胳膊的小阁主,无奈叹了口气,然后一盏一盏灯走过去点亮,直到满屋亮堂堂的。 绕是如此,戚棠仍然没醒。 酒酒叹息之余,又觉得这样没心没肺的小阁主挺好的,轻手轻脚替她捡起来一地乱丢的纸团,然后悄悄写了点力所能及的课业,退回自己房间休息了。 门轻轻阖上。 烛火晃动十分安静。 戚棠在桌案上睡过去了一晌,醒来时烛火在眼前摇晃,满屋明堂。 她酸麻着胳膊支起身时,抽了会儿筋,发丝乱糟糟的糊了半张脸,神思混沌得不知今夕何夕。 戚棠迷蒙眨眼,诧异于竟然点灯了! 她想,啊天黑了? 然后偏头去看窗外,确实天色昏黑,远处的林与夜交织,还有树叶簌簌声响,野虫鸣叫含混其中。 一觉竟然睡到了晚上! 戚棠看了眼摊在自己面前几乎没怎么动过的课业,又觉得苦大仇深,凄凄惨惨的拿起笔,又重新看了睡前还没琢磨出来的那道题正准备潜心贯注、好好作答时,窗边忽起寒意,有窸窸窣窣的声音。 那是踩草的声音。 声音很轻,落在如此清静的黑夜里才明显,而后渐近。 戚棠竖着耳朵抬头,紧张的连呼吸都缓了缓,白天见灰奴未阖的窗户外嗖的蹿过一个黑影。 这黑影又黑又快,快得像个错觉。 戚棠眨了眨眼睛,缩了缩脖子,手里拿着课业的厚书卷往怀里抱,往后一靠,找了个极有安全感的姿势。 按理来说,戚棠该去窗口看看是什么情况,可她害怕,只是默默的抱紧了自己,有些叫天天不应的无助,此刻门外并无人守着她。 小阁主虽然娇生惯养,但也没有自己睡觉让别人替自己守房门的恶劣癖好。因此酒酒到了傍晚时候就会回房休息。 做了好半天的心理慰藉,戚棠才起身去关了窗,顺带看了一眼屋外的密林和薄霜。她动作很快,“砰”的一声,连房内烛火都剧烈晃了晃。 她这里还能感受到夜间窗外的寒意,很淡的凉意携带扑鼻的草香入窗。 戚棠安慰自己,扶春很安全的! 还是没用,那种害怕又搅乱她的心脏,砰砰乱跳,戚棠捂着心口团着膝盖坐好。 等了很久,这期间再无动静。 戚棠眸光乱瞟,无法静心在课业上,胆子稍微大了一些,站起身轻手轻脚的挪到房门口。 她不敢开窗,但是想开门看看情况。 伸手开门的动作慢得像是每一步都定格,门吱呀一声,在寂静的夜里忽然蹿得人脊骨发毛。 门缓缓开合。 戚棠从一道门缝里看见了一片白和一双疏离剔透的眼珠子! 开门第一眼不是院内别致的院景或者满院漆黑,而是肤若凝脂、月色下满身通透、穿着白衣的美人。 是了。 是虞洲。 戚棠:“……” 这是要吓死谁! 她怎么走路都没声音的! 戚棠的一声“啊”憋在嗓子眼里,她越害怕越叫不出声,后退了好几步,手死死抓住门边才不至于一屁股摔倒在地。 她本来就害怕,鼓足勇气才来开门想看看,眼下被吓得几乎要猝死,心脏揪紧,捂着心口就能掉眼泪下来,眼眶都红了。 月光下,虞洲眼珠子转了转,看小阁主面无人色的惨样,想笑——真的有这么害怕? 大抵想不到小阁主会被吓到这个地步,虞洲清澈的眼眸含戏黠的光,只是被藏的委婉,拱手问:“嗯?” 戚棠看清了人之后,怒目瞪她,简直想推她一把,又凶又气:“你、你大半夜不休息,在我房门口做什么?!” 多大仇多大怨啊!真的要吓死人了! 被凶了也无所谓,虞洲只是一笑,如月下悄然盛开的白昙,声音又清又静,解释起来:“虞洲随一黑影至此,见小师姐房内还亮着灯,有些担心,故而登门一问。” 原来,真的有黑影,不是看错了。 戚棠表情僵了僵,原本的恼怒一下子被打回心底。 戚棠眉梢抖了抖,眼睫颤着、可怜巴巴地问:“黑影?” 虞洲温和一笑:“是啊,黑影,小师姐。” 戚棠忍不住问:“我这里?” 虞洲说:“是啊,你这里,小师姐。” 她用愉悦的口吻叫戚棠小师姐,一次又一次重复,像逗弄,非要戚棠听见了才罢休。戚棠一直被黑影乱了心神,眼下才注意到,不免有些生气。 “别叫我小师姐!” 虞洲这么叫听着一点都不正经!寻常人敢这样叫她,她早一鞭子过去呼死了,可是眼前这位是虞洲,是话本里的主角,是她师兄未来心爱的姑娘。 虽然也不知是真是假。 这么一想就心堵,戚棠:“哼。” 虞洲低敛眼睫,收敛了一点不怎么真心的笑。 她知道,她从那边绕过,瞥见了极其隐匿的一团黑。 那个黑影,一直在戚棠窗下。 刚刚戚棠伸手阖窗时,只要稍慢一步,就会被黑影缠住手腕,勾带到不知道哪里去。 察觉到屋里有动静,那扇被戚棠阖好的窗户一点一点打开,模模糊糊的黑雾被隔绝在窗外,但他睁眼看了看。 雾似的全黑的眼珠子恰巧对上虞洲漠然无情的眼。 黑影一怔。 几乎是一瞬间,白针从虞洲袖间飞出,戚棠眼前白光一闪,回身只能看见半开的窗户、几枚钉在窗框上的细针和一抹浮动着的黑气。 虞洲出手极快且毫无征兆。戚棠吓了一跳。 黑影蹿得很快。 虞洲裙摆翻动,飞身如踏燕般踱了几步,跟着黑影去。 戚棠全程迟钝,等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人去楼空了,烛火被翻动的裙摆掀灭了几盏。 戚棠忙不迭追到窗口的,手掌支在窗沿上,“喂,虞洲,你回来啊!别追啊!危险啊!” 即使她声竭力嘶,挥得手臂都要断了,两道影子在她眼前闪过,顷刻便没入山野,戚棠一点都看不见了。 戚棠想,完了。 8、第 8 章 戚棠真的害怕,反应又慢了几拍,没跟着一起追上去,可是现在真就一个人待在屋子里,又忍不住担心,还有点很懊悔。 戚棠想,会出事吗? 不过,虞洲是主角,应该不会出事吧? 戚棠松了一口气。 可是虞洲才刚刚拜入师门,远没有话本中那样强劲的实力! 戚棠看了眼窗框上钉的一抹黑雾,这不是人吧?那个出现在她窗外的、黑色极快的身影,不属于人吧? 她伸手去碰了碰那几根白针,触手当下白针便化了,如烟尘散尽,一点踪影也没有。 戚棠一愣,脑海里忽然闪过白针飞出袖间时,她在虞洲脸上觑间的神情,刹那间的冷凝与杀意,似乎…… 她不简单。 戚棠想,虞洲……并不简单。 不简单就不简单吧。 戚棠为主角开脱,一个小姑娘要在这样打打杀杀的江湖活下来,该有点傍身所长的。 只是不知怎么,她心跳又快了起来,戚棠抚着心口,粗粗喘了两口气,犹豫了片刻,摸了摸腰际的平安符,深呼吸一组,咬咬牙追了出去。 顺着方向追,追了半柱香,绕来绕去,听到了兵刃交互的声音。然后一追就追到了,二者缠斗,打到了戚棠都看不清谁是谁的地步。 那道黑影纠缠、周身都是雾霭近乎要窒息的味道。 戚棠看见黑色雾气缠绕少女洁白的裙角,蜿蜒而上。 戚棠捏出印伽鞭,又找不到下鞭的节点,他们位置交换太频繁太快速,二者缠斗打得密不可分,每当戚棠找到了可乘之机,那道黑影又像意识到了似的飞快换位置。 好久好久,戚棠就跟个傻子一样站在一边,观战体验也很差,看得也不清晰。 黑影的目标本来是戚棠,如今遇上个棋逢对手的漂亮姑娘,当下打得上头。 戚棠觉得自己这样什么也不做站在一边很辜负她为了虞洲的安全不远千里追出来,特别傻,于是鞭子啪啪抽了两下地,卷起一片烟尘。 戚棠做了个决定,当下眼眸认真:“虞洲,你自己躲开啊!” 虞洲:“……嗯???” 不光虞洲被分走了注意力,黑影也是。 戚棠的本意是她胡乱攻击,让虞洲躲开就完事,眼下一个二个注意力都来她这了。 这是好事。 小阁主出手很快,近乎蛮狠的闯入二者之间,将氛围尽数破坏掉。裹挟淡蓝色灵力的印伽鞭鞭尾缠绕住黑色雾气。 看上去身手利落又干脆,和她一贯废物小点心的模样很不同。 虞洲微微一愣。 戚棠操纵印伽鞭卷碎了雾气,一脸得意,握着印伽:“我可是小阁主!” 小阁主纵然再差劲,也不是真的什么都不会的小废物。 纵使黑影实力不弱,但是当二者平衡战力出现失衡,有个人总爱捣乱、哪哪都敢胡乱攻击的时候,也不免分身乏术。 黑影调转矛头,主攻戚棠。 戚棠深深地叹了口气,觉得这大概就是所谓的祸水东引。 束手束脚的黑雾卷上戚棠的手臂,戚棠与黑雾里只剩个大致轮廓的眼球无言对视了一秒。 挺可怕的。 戚棠内心啊啊啊胡乱的叫着,印伽鞭却死死捏在手上。 软鞭适合远战,近战反而桎梏。 她吃了挺多亏。 虞洲大概长时间耗战已然力竭,在一旁吐了好一口血,捂着心口,撑着情思。 戚棠想,完了完了,她为什么追出来的时候不去叫上酒酒呢! 虞洲低着头,单膝撑在地上,眼睫低低敛着,目光诡淡。 异变突生,原本与人缠斗、好似有无穷乐趣的黑影忽然收了全部的力,在虞洲重新提着情思剑刺上来的时候一把散了。 散如尘埃。 戚棠浑身束缚忽然消失,她踉跄了几步,倒退地刹不住,印伽鞭也随之消失。 后面是万丈深渊。 情况有些复杂。 不知道怎么就拉着虞洲一起掉下去的戚棠:“……” 她想,我完了。 虞洲倒没怎么意外,剑已然脱手落入了涯边。 虽然被拉下去也确实不在她预料之内。 小阁主手劲还挺大。 虞洲不过一时没防备就被彻底拉了下去。 戚棠才记起,扶春后山的那座涯名叫悔过涯。他们方才就是在平日犯错反省的地方缠斗。 戚棠自幼得偏爱,自然从来没有认认真真在这里悔过过,极少数被罚的几次,伙同黑熊灰奴找了几次山鸡和野鸟野兔,做了顿原汁原味的烤肉。 挺香的。 除此之外,戚棠对反省没有任何别的记忆。 倒是记得她师兄挺厌恶来悔过涯思过反省的。每次都会白着一张脸,然后嘴唇发白、抿得死紧,对来悔过涯接自己的戚棠视若无睹。 悔过涯高万丈,戚棠七七八八想了这许多竟然还没摔烂,她有些害怕,失重感让她晕眩,偶尔擦蹭到横生的枝杈和岩石,痛的一直在哼哼。 伤口火辣辣的疼痛。 小阁主紧紧环住虞洲。 她想,再不做些什么,她和虞洲要活生生摔死在悔过涯了。 戚棠环得太紧,一副贪生怕死的惜命样子。 女孩子十分温暖柔软,与虞洲的天生低温很不同。 虞洲虚虚环住戚棠的手无奈紧了紧。 戚棠在呼哧呼哧入耳声中费力嚎:“虞洲!你有办法吗!我们要摔死啦!” 往下坠落的风声太大,戚棠连自己的声音都快要听不见了。 虞洲却觉得耳膜嗡嗡嗡,那人趴在她肩膀上,等于凑近了她耳朵讲的这句话。虽然呼吸都被风吹散,声音却没有,尽数灌入耳中。 摔死之前先聋了。 虞洲说:“没有。” 这回答太不主角了! 戚棠仰着脖子看了她一眼,大大的眼睛里满是错愕。 她想,不是吧!这竟然要靠我! 戚棠想该怎么办,急得满头都是汗,悔过涯越往下越冷,戚棠依然觉得衣衫单薄了。 她想了想,叮嘱虞洲:“你要抱紧我啊。” 她也不知道会不会成功。 虞洲不知道戚棠要做什么,依言环紧少女的腰肢。 然后下一秒,戚棠凭空捏出印伽鞭,然后目光盯紧,甩向涯边一棵横生的不太细的断树。 印伽鞭鞭尾牢牢绕在树干上。 极大的重力和与之相反的拉力,树干差点断了,戚棠听见自己的手臂咔嗒一声,发出脆响。 手臂好像也要断掉了。 她痛的倒抽气,泪珠子都要出来了,却死也不松手,毕竟印伽鞭上系着两条人命呢! 在惯性作用下,戚棠和虞洲开始晃来晃去,这和秋千不一样,她们狠狠砸到的是山壁。 戚棠挺疼的,猛的来这么一下,胸腔闷痛,都要吐血了,脊背从粗糙的砾石上蹭过,蹭伤了,鲜红的血液浸透漂亮的衣裙。 她片刻又委屈起来。荡了几圈之后,印伽鞭归于平静,她们两个人安安静静吊在悔过涯下,戚棠单手紧紧环着虞洲,头埋在她肩颈窝里,抽抽鼻子。 虞洲环她的手已然血肉模糊,每一次撞到山壁,都是她的手抵在岩石与戚棠之间。 她一声不吭,并不觉得十分疼痛。 戚棠默默忍了忍。 那位她新来的小师妹浑身香盈盈的,戚棠窝在她肩颈间,能嗅到香气。 可她自己却紧张得冒汗、眼眶也红了,还忍不住想哭。 这样的场景下,她跟主角差得真的很多。 好差劲啊。 戚棠这么想自己。 虞洲疑心小阁主哭了:“嗯?” 戚棠嗓音哑哑的:“疼。” 她真的没吃过苦,何况又是这样的苦。 虞洲幽幽的眼眸扫过少女乌黑的发,她簪的蝴蝶发叉仍在,发间熏染她屋里的沉香气味。虞洲记起今日下午,拜师时,端坐于高堂的两位一字一句重复告诉她必须要做到的事情——保护好戚棠。 什么都可以做不到,必须保护好戚棠。 命可以没有,筋骨可以尽断,保护好戚棠。 虞洲想嗤笑一声。 戚棠抽了两声,轻声细语跟她商量:“我……我真的抓不住印伽鞭了,手好疼,你抓一抓,好不好?” 软哼哼的调子,带着一点喑哑,和虞洲没有目光对视,她全然靠在虞洲肩膀上。 虞洲却能想到,该是一双怎么样黑溜溜的圆眼,无辜的、湿漉漉的、眼眶泛红地看着。 虞洲说:“这样吊着不是办法,我们坚持不到早上的。” 现在入夜,要直到早上,上课时,才会有人发现戚棠不见,从而寻找,她们才有被救上去的可能。 时至此刻,她声音仍旧冷静清淡。 戚棠想哭:“那怎么办?掉下去就真的死定了!” 虞洲想了想,真的感受到了脖颈间一点湿湿温热的泪意,她顿了顿。 本想脱口的“那就一起死好了”卡在喉咙里,还是改了口,她垂下眼睫:“不会死,悔过涯底下是清潭,掉进水里,我们都不会死的。” 这……与她设想的不一样。 她本来想说:“那就一起死好了。” 然后掰开小师姐紧紧攥着印伽鞭的五指,看她绝望、看她崩溃,看她和她一起永坠深渊。 吓吓她。 但是小阁主甚至未及笄,还是个遇事哭唧唧的小女孩,还没人给她取字,也没有给她冠称号。 眼泪是温的、是热的,极力抑制自己哽咽的声音又挺乖。 虞洲心底压下叹息,看在戚棠全心全意救她的份上,容许了此刻心软。 她只怕戚棠问她为什么会知道,虞洲编不出理由搪塞。 事实证明,她多虑了。 心大的人只能听见“不会死”第三个字。 “真的不会死吗!”戚棠手臂酸软,又痛又难受,试探着问:“那我松手了?” 是真的没心没肺,也是真的不对人设防。 虞洲忽然不知道说什么,让她先别松手,然后去握她的印伽鞭,鞭柄被戚棠握满了,就去握粗糙的鞭子。 印伽鞭是灵器,血肉触碰登时就出了血。 虞洲叹了口气:“小师姐。” 戚棠绝处逢生,甚是欣喜,鼻尖隐约嗅到的血腥气很快被风刮散:“嗯?” “闭上眼,抱紧我。” 戚棠想问问为什么,就被忽然坠下的失重感吓得猝然闭上眼睛,心底尖叫哀嚎——真的不会死吗?她没有主角光环啊! 涯下凌冽的寒风将她混乱的思绪刮成一片一片,她抱得很紧,远胜之前。 戚棠不太信虞洲,毕竟虞洲只是个才入师门,看上去修为并没有比她高很多的少女,只是此刻,多个人陪她,到底比自己的一个人面临困境要好上很多。 虞洲觉得被求生意志强烈的戚棠勒得喘不过气来,却没说话。 她默默攒动手腕,一鞭一鞭,下落、勾树干、下落、勾树干,交替着到了绝境,大概快到底了,寒意能穿透脊背,往伤口上撞,再没有横生的树干了。 虞洲将印伽鞭握在手心,不消片刻,印伽鞭消散,而她静静抱着戚棠下落。 怀里的戚棠很乖很安静,全身心依赖,紧紧攥着她的衣摆。 9、第 9 章 噗通一声砸到清潭里。 巨大的水花拍的戚棠背疼。 泉水汩汩灌入口鼻,沁凉刺骨。戚棠咕噜咕噜几声就记起来了自己不会水。 啊她不会水!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戚棠胡乱挣扎好几下,去看虞洲,手里始终紧紧攥着虞洲的衣袖。 她看着虞洲,虞洲静静地睁着眼,也不动、也不像她一样吐气泡,戚棠憋了几口气,憋不住了,去牵虞洲的手,咕噜咕噜拽着一动不动的虞洲往上浮。 另因为一只手死死拽着虞洲,只能挥另一只手摆臂。 戚棠不会水,她哪里知道该怎么往上浮,胡乱蹬了几脚,呛着喝了好几口沁凉的泉水,呛得她内脏被挤压似的疼,憋气憋到了极致。 她脑子开始混乱,然后开始找不到方向,气也憋不住了,力气也没了,累得往下沉了一会儿又奋力挣扎起来。 戚棠鼓励自己,我能活! 方向偏了,水里睁不开眼,然后一头撞在了泉底耸立的礁石上,霎时间血腥弥漫,薄薄的血水不消片刻就在泉水中被稀释。 小阁主昏了过去。 没动静地往底下沉。 虞洲听到了。 她被戚棠扯着往下坠,半晌动了动眼睛,眼睫狐疑的颤动,低低看了眼昏过去的傻姑娘。 真的昏死过去了。 在这片清潭里摇摇欲坠。 都这样了也没松手。 虞洲不伸手救她,悔过涯、清泉就会成为戚棠的埋骨地。 小阁主就会永远深埋于此,且她不说,就没人知道这样罕见人息的地方,埋着一位小姑娘。 来年祭日,都无人送花拜祭。 心底最恶劣的念头才起。 虞洲又记起那个黑影问她,声音难听说:“何必多管闲事呢?我的目标只是她,你让我吃了她,我把她的修为分你一半。” 虞洲搞不清,戚棠那样的修为有什么好吃的,她嘲弄那黑影有眼无珠。 而此刻,又记起了那两位高高在上的人物如此千叮咛万嘱咐的告诉她“保护好戚棠”。 脑海里走马灯似的掠过许多画面,最后成了戚棠在耳边低低抽泣。 很柔软,温温热热的,分明是很嘈杂的哭泣,却意外的安静,落在她耳中。 当时在下落。 虞洲还是把昏迷的戚棠拖上了岸,小阁主全身湿漉漉的,额头在流血,一张脸白的发青,发丝沾了血水糊在脸上。 她撞得猛,瞎蹿蹿得狠,力道足到能一下子把自己撞晕,这可不就是天才级别的乌龙。 但凡有点脑子,都会在那样的关头放弃别的人,能保住自己的命最重要。 虞洲想着不知道怎么觉得好笑,也真的笑出了声,不同于虚伪又敷衍只是浮于表面的假笑,切切实实笑了起来。 她用细瘦伶仃的手指摸了摸戚棠的脸。 凉凉的。 软软的。 揪一下还能揪出一层软肉。 小阁主吃的好、又动的少,近日天热才不太胖,往年冬季里每每都能囤出一身膘。 虞洲忽然又能理解阁主说的话了。 这样的脑子,没人护着、没人用命似的护着,怎么能活得长久呢? 清潭周围有灌木,虞洲把戚棠拖上岸之后,就放任小阁主自生自灭了,她要是一口气没喘上来,死了,虞洲也不会觉得愧疚。 虽然是这样想的,等虞洲捡完了灌木回来,简易的生了一堆火之后,看着冷冰冰躺着一动不动的戚棠又没忍住。 小阁主身段还未彻底长开,本质上仍是一个小丫头,虞洲说不清这不忍心是因何而有,反正等反省自己的时候,已经动手将小阁主翻面,横在她膝盖上,然后掌心催了一点灵力,使劲拍了拍背。 看着肉,摸上去骨骼倒是线条分明。 大约半柱香后,戚棠呛着吐了好几口水出来,没多久就彻底清醒了,胳膊肘抵着虞洲的大腿,摇摇晃晃的撑起身。 支起身来第一眼就看见虞洲和跳动在她那双琉璃眼瞳里的篝火。 火焰暖融融的。 戚棠眼眶顷刻就红了,湿湿的,她直接伸手环住了虞洲脖颈,拥住虞洲,呜呜唧唧地倾诉绝处逢生。 真的差点死掉了呜呜呜! 霎时间两人都安静。 戚棠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尴尬的和面带无奈,手都不知道放哪里好的虞洲对视几秒,然后捂着眼睛,自觉从虞洲膝盖上起来。 她仍是泪眼朦胧,一半是被呛的,还有一半大概是委屈。 戚棠哪里吃过这样的苦。 她养尊处优惯了,此刻想怪虞洲又不敢,只能委委屈屈的看着她。 戚棠觉得头疼,摸了摸额头,有些血痂结块,摸着硌手,戚棠又抠了抠,拨掉了痂,又重新开始出血。 戚棠觉得痛,手指黏腻,低头懵懵懂懂地看了眼收回的手指,都是血。 戚棠抬眼,茫然一脸:“血?” 虞洲点头:“嗯。” “我、我受伤了?!” 小阁主尾音惊疑,要翘到天上去。 虞洲含笑:“嗯。” 戚棠可怜巴巴:“不给我包扎一下吗?” 虞洲见她要哭就后悔,心想早知道让她继续昏迷着算了,然后顺手解下缠在最外侧的素白腰带,准备如戚棠所愿,给她包扎。 戚棠又歪着头,“干净吗?会不会感染?” 可能真是娇惯着养大的,什么都没有的情况下还敢挑。 虞洲面无表情的笑了一下,说:“不干净。”然后反手把腰带丢进了火堆里,火登时烧的更烈了。 戚棠:“……” 戚棠想,她脾气好差,她脾气怎么比我还差。 然后委屈地不敢说话。 戚棠没如预料中一般嚎啕大哭,只是又默默把眼泪忍了回去,憋的鼻尖通红,脸也红扑扑的,实在没忍住的几颗跟断线的珍珠似的掉了下来。 虞洲没说话,只是看着。 这件事情就是个小插曲,很快过去,戚棠额头的伤口也因为太冷而再次凝住。 涯底挺冷的,戚棠摸了摸自己身上冰冰凉、全湿的衣服,又很顺手去摸了摸虞洲身上的衣服。 虞洲往后躲的时候没躲过,也许并不是那么存心非要躲过,好在戚棠只是随手搭了两下,确定她们两个人都湿的一塌糊涂。 戚棠被冷的一直在吸鼻子,凑近火堆:“好冷啊。” 圆眼里闪着跃动的火光,瞳色黝黑又清透,盈盈蒙着一层水雾。 刚哭过。 虞洲没忍心看那双眼睛,觉得这姑娘还是昏迷着比较好。 戚棠紧紧抱着自己,她挺冷的,冷得全身都蜷缩,抱着膝盖团的像个球。 虞洲却没有如此,她依然肩平腰直,脊背也挺,好像一点都不冷的样子。 戚棠想问问。 而且涯底太安静了,只有虫鸣和潺潺流水声音,戚棠觉得心底发虚,那阵子的害怕还没缓过去,朝虞洲那边挪了挪。 虞洲静静地看着她们两个人之间缩短的距离,朝小阁主弯唇:“嗯?” 狼狈至此也很漂亮,戚棠目光闪烁,不合时宜地想问问虞洲,她现在还好看吗? 当然这问题实在太傻了,戚棠宁可找个水潭自己照照,也不可能真的问出口。 她眨眨眼睛,换了个话题:“你冷不冷呀?” 虞洲说:“冷啊。” 戚棠看着一点都看不出来冷的虞洲,不太相信她,然后颤颤巍巍伸手,指尖轻轻搭了搭虞洲露在袖子之外的手腕。 冰的! 虞洲比她还要冷! 戚棠把她往火堆前拉,让她坐近些。 她揣手手,忽然摸到了什么,好奇的掏出来才记起那是之前师兄给她的乾坤袋,打开瞄了两眼,眼睛都亮了。 “你、你要不要换身衣服啊?” 戚棠问了,没等虞洲回答就将乾坤袋里新的衣裙取出来给她。 是戚棠喜欢的花里胡哨的款式。 虞洲不太想伸手接过,然后戚棠被蛮横的塞到了怀里。 戚棠站起身,还催促,根本不给虞洲选择的机会:“你快换,快换,可冷了,我在那个石头后面,不会偷看你的。” 虞洲:“……” 坦白讲,虽然不太明白女孩子之间为什么需要避到如此程度,还是盛情难却的应了一声好。 戚棠真就躲在石头后面,蹲下/身,从虞洲的角度来看,一点都看不见戚棠在哪里。 晏池给戚棠挑的衣裙质量都很好,零食糕点也都十分精致而美味,当时虞洲也在场。 记得虞洲问:“衡中君为何要对小阁主如此上心?” 买一些就可以了,而晏池是走一路看一路,他眼光高,所以挑的东西才没有那么多。 晏池面色淡淡的:“因为要好好照顾阿棠。”这话与那句保护如出一辙,似乎也像魔咒,困住了他。 等到戚棠问:“你换好了吗?” 虞洲说换好了的时候,才有颗毛绒绒的脑袋从石头后探出来。她发顶上的蝴蝶钗还在,翩跹如真。 戚棠欢快跑到她身边,让她也去石头后面躲着,手腕上挂着一套花样繁复,绣满海棠的降红衣裙。 虞洲看了眼戚棠当下身上裙摆上绣的大朵海棠,记起了她原本便叫“戚棠”,海棠的棠。 她没起身,反而气定神闲:“小师姐很喜欢海棠?” 戚棠已经不太纠结称谓问题了,大概历经生死也看淡了点。 她想了想,照实说:“其实,我没有那么喜欢海棠。” 并不钟情海棠。 戚棠盈盈的眼眸看清了虞洲眼底的一闪而过的惊讶,然后笑了笑,继续说:“只是我姓名带棠,且我出生那年海棠又开的十分漂亮,母亲与师兄觉得这是缘分,所以常给我绣海棠花的衣服。” “我本身,喜欢漂亮的花,”戚棠歪头一笑,“是不是海棠都可以。” 虞洲想,这是个不专一的坏女孩。 戚棠见回答完了,虞洲还是一动不动,坐在石板上,察觉到了虞洲根本不想躲起来让她换衣服,当即扯虞洲的袖子,把她拉起来,“我要换衣服了!真的很冷!” 最后还是戚棠连推带搡的把虞洲弄到石头后面的,还再三叮嘱她不许偷看。 虞洲看着巨石下的阴影,不合时宜的记起了很多事情。 等到戚棠叫虞洲出来的时候,她方才逗弄小阁主的愉悦已经荡然无存了。 重新坐在火堆边,看着火星爆开来的火堆,虞洲忽然问还在整理衣袖和耐心烘烤平安符的戚棠:“你知道生骨吗?” 这问题太突兀了。 “生……什么?”戚棠没听清,满脸问号:“嗯?” 一脸无知,配合着天真的神色,看着让人又羡慕又厌恶。 “那你……”剩下的半句不需要问出口,虞洲自嘲般笑了笑,“算了,你不知道。” 她如此斩钉截铁。 戚棠问号更多了:“什么啊?” 虞洲忽然笑了起来,直直看着戚棠,眼神直白,带着戚棠看不懂的厌恶:“你怎么什么都不知道?” 是了,她什么都不知道。 所以笑得没心没肺。 真没意思。 10、第 10 章 该知道……什么? 气氛开始冷凝,和在涯底叮咚水声一起冻得小阁主忍不住紧张。 戚棠低着头,悄悄抬眼,忍不住往后撤了撤。 坐在她对面的少女半面被火光照的发亮,另半面又很阴沉,眼睫的阴影清晰映在眼皮上,没笑、没说话,看着阴恻恻的。 可能因为是主角吧,戚棠总觉得虞洲身上生人勿近的气场十分骇人,尤其是在此刻,面无表情,将白日里浮在面上的温和与笑意尽数抹去的此刻。 戚棠敏锐的察觉到了虞洲的不高兴。 不过她想了想,任谁掉进这么个深渊也不会高兴吧? 要不是她不敢发脾气,虞洲肯定早就被她吊起来暴打一顿了。 戚棠看着那张美貌的冷脸一噤:“……” 不敢不敢,她就这么想想而已。 涯底竟然有光,出人意料的不太阴暗。 戚棠仰着头看了看,石壁在幽幽发光,看不出为什么发光,从下往上就什么都看不到,只能看到最近的石壁与崎岖的岩石。 她早先听说过悔过涯的恐怖故事,都是年幼无知、她偷溜出来玩被逮回去的时候,听她小师兄说的。 她小师兄操着变声期的嗓音说什么鬼哭一片,都是厉鬼猛兽,专挑漂亮小姑娘吃。 如今真就落到了涯底,倒也不过如此,没有鬼哭狼嚎也没有什么凄凄惨惨的嚎叫,只有水滴叮咚和风声,只能算是个比较冷、又格外清幽的秘境。 戚棠叹了口气,心道小师兄真是个大骗子! 虞洲静静地看着戚棠。 仰着脖子朝上看的小阁主,蝴蝶钗上挂的流苏一晃一晃,她实在适合鲜亮明快的颜色,此刻穿一身降红的裙,发丝未全干,额上带着血痂,也竟然意外的很有生机。 也许小阁主不会被重罚是有理由的。 她生的这样无忧无虑、似该受万般宠爱的模样,这样一张脸、这样的性子。 虞洲淡淡地看了两眼,漫不经心地挪开了视线。 戚棠闲的无聊,她被火烘烤的全身暖融融的,正好有时间去翻翻晏池给她的乾坤袋。 从乾坤袋摸出了油纸包好的糕点和蜜饯、干果,戚棠笑得眼睛都弯了,全然忘了之前还被虞洲浑身冷冰冰的气势吓到不敢说话的事,十分热情又往虞洲身边挪了挪,坐在了和她同一张石板上,怀里揣着蜜饯干果,邀请虞洲一起吃。 “一起吃啊?” 她笑着,眼眸弯弯、眼瞳晶晶亮,看着虞洲明显无语的表情,把油纸包伸过去叫虞洲不要客气。 她似乎不太明白,不是客气不客气的问题。 到底又是热情难却,虞洲伸手摸了个果干,慢悠悠含进嘴里。 戚棠吃着东西就想跟人唠唠嗑,她偏头看了眼面色清冷如霜的师妹。 虞洲身手很不错,看上去修为并不比她低。 戚棠记起了那莫名其妙化成烟的白针,开始有一点相信虞洲后来会跟她梦里一样,成为了不得的人物。 虽然本来也就信了大半。 戚棠好奇地眨眼,忽然有一股冲动,她想跳出书中视角,以师姐的身份了解一下这个就算在她的梦里也是主角的人。 戚棠眼睫扑闪,小心翼翼抬眸对上虞洲:“虞、虞洲,你是……哪里人啊?” 不同于方才,此刻风轻轻的,戚棠喊虞洲的名字还有点不习惯。 轻轻的、哑哑的,带着少女特有的音色。 她咳咳两声,缓解尴尬:“我听不出你是哪里的口音诶?” 小阁主态度软软的,一般人都不太能拒绝。虞洲也是。 她说:“江北,漤外。” 晏池此行,就是将她从江北漤外带来扶春的。 扶春一脉地处江南,与漤外是截然不同的景致。 戚棠这没见识的孩子一听那么远,是她听都没听过的地方当即眼睛发光:“啊,漤外!” 兴奋过了头。 虞洲淡淡撇她一眼:“听过?” 戚棠老实摇头:“没有,但是听上去还挺好听的!” 形容一个地方用好听? 虞洲没反驳,只是静静地想,她如果知道漤外是怎么样的地方,就不会露出这样欢喜的表情来。 戚棠用手指在空气里画了两下,问虞洲是哪个漤、哪个外。 虞洲从火里捡了个树枝,一笔一划写给她看。 “漤、外。” “那漤外有什么好吃的吗?” 虞洲莫名笑了笑,记忆里泛着血花的画面朝她袭来,她不在意,云淡风轻似的撇开了,眼眸幽幽的看着就差把“傻”字纹脑门上的戚棠,一字一句:“有啊,等有机会,你可以去漤外看看。” 戚棠觉得这话不太对味,又不知道具体哪里不对,愣愣的看着虞洲,然后笑容开始尴尬。 谁都没有再讲话。 终于,尴尬的氛围因为火堆渐小而缓解。 戚棠急急忙忙丢了点树杈进去,她看了眼四周,又看了眼虞洲,忧心忡忡又倔强坚强的继续找话题,“那我们真的要在这里一直待在明天早上吗?” 酒酒到时候肯定会发现她不在了,但是今晚怎么熬呢? 这里没有床榻和被褥,什么都冷冰冰、脏兮兮的,睡也睡不好。 小阁主不喜欢这里。 虞洲没思索,低眸看着火星跃动,打破了小阁主本来就不美好的打算:“……恐怕,我们得自己找出路。” 话音落下,戚棠捻果干的手松了,果干咕噜噜掉在地上。 戚棠:“啊?” 虞洲漫不经心道:“谁能知道我们落在涯底呢?即使有人知道,他们又该如何下来寻你?” 她一副全然置身事外的样子。 先前与之打斗的对象太过诡异,悔过涯上除了一柄她松手的情思格格不入,根本没有任何证据,而且……没人知道悔过涯深几丈。 戚棠眼眸睁得大大的,整个眼珠子都是错愕和难以接受。 不会吧,真要死这了? 没摔死,要老死或者饿死了? 戚棠忽然记起了什么,徒手捏了只小鹤,小鹤闪烁荧动的光,悠悠地往上飞了一会儿,越升越高,升入一片漆黑里。 戚棠仰着头,眯着眼睛,却怎么看都看不见。 它能找到师兄吗? 戚棠要哭了:“怎么办?” 她这点微末的修为,真不至于能跟主角一起承担这样的历练! 话本里好像也没这茬啊! 但她到底没哭,一夜还未过去,小阁主觉得她已经坚强的不行了。 虞洲看着眼眶又红的小阁主,道:“先等天亮吧。” 这风里有股极其古怪的味道,很淡的血腥气,她原先以为是戚棠额头磕破导致的,现在看看,不是。 活蹦乱跳成这样,额上、背后的血痂都干了,哪里能引出这样悠久而不衰的血腥气呢? 这里算不得安全,但是如今,并没有比这里更好的去处。 戚棠昏迷着的时候,她粗粗看了眼周边,可以说,基本上没有出路。 虞洲垂着眼睫,目光隐晦而冰冷。 主角的一句话压下戚棠的胡思乱想,她看着身边波澜不惊、看上去竟然十分有把握的虞洲,觉得有一点点的安心,松了口气。 眼梢的洇红渐渐消散,戚棠垂着眼。 涯底又开始沉默安静。 她本想当一个好师姐,好好了解了解自己的小师妹,结果被这个极现实的困境打击,看着师妹冷若冰霜的脸,又发现实在找不到话题。 戚棠放弃了,主角不愧是主角,炮灰小角色如她这样的,哪怕没心存恶意也还是好难接近哦。 她低头默默翻着乾坤袋,把从来没见过的、大概又是师兄给她挑着买的糕点摸出来,铺平油纸放在身边,然后吃了一块。 软软糯糯、香气清淡。 啊好吃! 吃东西总会让小阁主有无限动力,她拍了拍手,把糕点碎屑拍干净,然后又翻了翻乾坤袋。 什么都有。 戚棠想,师兄真好,塞了那么多东西! 这次不是钗裙首饰,也不是美味珍馐,她摸到了一个盒子。 “嗯?” 戚棠伸手捞出来,好奇的打开看,里面装着一粒极小的、球一样的东西,捏在指尖,却粗糙如同烧火的碳质,留下一抹黑痕。 戚棠觉得挺眼熟的,也没花几秒辨认出了这个东西,她幼时可以说是贴身携带。 戚棠摸了摸头,想了想咒语。 落在虞洲眼里,就是戚棠对着这个盒子发了好久的呆,她忍不住要问的时候,戚棠动了。 戚棠将盒子塞回乾坤袋,然后指尖缓缓引风、注灵力,细密浅蓝的四线开始绕着小球转动,小球升到了空中,在戚棠眼前的位置,它周身淡蓝的光圈一层一层叠加。 “这是什么?” 戚棠看了眼浮在她眼前的小光球,“司南引。” 指路的。 扶春一脉毕竟大,后山连接青都别山苑,往后更是十里绵延,若是迷失,终其一生都难走出。 且有一处禁地,据说穷恶猛兽与妖魔邪道不少被禁锢在那,戚棠只是耳闻,连见都未曾见过。 “我幼时贪玩,玩到夜深,又不识路,就靠这个引路。” 她幼时真是胆子大,扶春那时候还不稳定,父亲母亲并没有特别多的时间陪她,那些师兄师姐们又一心求学修炼,戚棠只能自己一个人默默溜出来玩。 那时候还没有酒酒。 阁房那样无聊,哪有外面让她心向往之。 夜深了找不到回去的路,在树上待了一夜,最后才记起自己会捏小鹤,捏了只给师兄传信,晏池才将挂树上、冷得透透的小戚棠带回去。 从那以后,晏池自知管不住戚棠,这小姑娘心挺野,又真怕她迷路,晕乎乎的闯进不知道哪里去,给她塞了满满一荷包的司南引。 只是她的司南引用完很久了,再加上扶春一脉戚棠如今摸得熟门熟路,再也没有迷路过,因此很久很久,没有再使用司南引。 所以方才,她摸着脑壳想了好久的咒语,差点……就记不起来了。 戚棠看着注入灵力后放大好几倍停在她眼前的光球,笑了一下,然后手脚麻利的开始收拾东西,将蜜饯干果拢好丢回乾坤袋里。 只是,戚棠看了眼虞洲一口未动过的糕点,心想小师妹绝对不能错失这么好吃的点心!于是手动了,端着油纸包殷勤递给虞洲。 虞洲看着戚棠递过来的糕点迟迟不动。 小阁主等了一会儿急了,指尖捻了块糕点麻溜塞到了虞洲嘴里,“好吃的!信我!” 虞洲:“……” 活得一直好好的虞洲差点又被着糯叽叽的一块东西咔喉咙。 11、第 11 章 虞洲开始怀疑戚棠是故意的,用最无辜的模样哄骗欺蒙别人。 她眸光冷淡,一点一点凝结,带着审视与寒意,似乎要透过她柔软的皮相看穿她斑驳的内心,戚棠在这样的目光下很难保持镇定,她微微笑着唇角逐渐僵硬,慢慢低头,目光游移心虚。 虽然此刻心虚很像此地无银三百两,但是小阁主真的有些招架不住,她抿唇艰涩道:“哎呀你别这么看我。”顿了顿又说,“怪、怪不好意思的。” 这眼神看谁谁不怵!戚棠紧张,紧张的讲话都磕巴。 她原本想说的是怪吓人的,咬了咬舌尖硬生生改掉了这不太美好的词语。 要知道,毕竟是个貌美如花的姑娘。 单就小阁主本人而言,有人讲她吓人,用这种形容鬼东西的词语形容她,她可是要拎鞭子揍人的! 虞洲:“……” 大概是多虑了。她知道人心难测,也见过不少外表纯洁而内心如鬼魅的人或妖,她们贪嗔痴欲,无恶不作,却莫名信了她眼前的戚棠就是个傻的。 虞洲看着小阁主敛下的长长乌黑的眼睫,睫下一双眼如辰星,不需可以眨动也明亮如波,不知道该说什么。 戚棠又不记打,眼见虞洲眼中冰霜花化开,觉得周身凝结的气压好点,又一脸期待,眨着眼睛,乌溜溜的看着虞洲:“是不是可好吃了!” 她问那块险些噎死自己的糕点好不好吃。 虞洲:“……” 虞洲会笑、能笑。 戚棠觉得,虞洲眼里不流露杀意与寒气的时候,看上就是书里那个会甜甜叫人师兄师姐的天才少女。 很快,戚棠慎重的想了想,把印象中敲定的甜甜二字划掉。 不甜,这主角和原著不符! 可能真的气到心累,虞洲内心毫无波动,甚至还想笑,望进那黑黝黝的眼孔里,觉得不说好吃简直会让那个人多失落似的。 虞洲在心底长长地叹了口气,鲜少认命似的说:“好吃。” 她说的很勉强。 她们之间羁绊太过复杂,虞洲时而忍心时而又不忍心,时而想恶劣玩一玩这姑娘,有时候又觉得扶春将她养的如此娇贵天真很难,轻易又下不去手。 所以……佯装受伤极重,不去帮寡力的小阁主,却因为一点微末又突兀的不忍心,最后还是执剑刺向黑影。 谁知道会一起跌落悔过涯呢? 她早些出手,便不会有此一难。 兜来转去,竟然是自作自受,虞洲觉得自己的活该,被戚棠气死在这里了也是自找的。 戚棠塞完早把糕点细细叠好丢进乾坤袋里,此刻正专心致志等着虞洲回答,闻言沾沾自喜、十分自得:“我就说吧。” 她的眼光就是无可匹敌的!她可是遍尝人间的! 虞洲默默看着戚棠把一切都收拾好。 她不需要问,戚棠就很主动地又往虞洲身边挪了挪,忽视虞洲蹙起的眉,一脸笑,扯扯她漂亮的衣袖,眸光一闪一闪,藏着一片希冀,好像盛满星星。 她缓缓开口:“反正也不困,不如……我们跟着司南引走走?” 岂止是不困,戚棠简直精神矍铄,双目炯炯有神,和听课时总含糊眯着眼睛、倦得不行的模样截然相反。 别提了,小阁主安安稳稳的小日子第一次这么惊险,硬生生给这时候早该就寝的人吓得精神十分亢奋,当然此刻困意全无也可能与她今日傍晚小憩一会有关。 原因不重要,清醒是结果。 戚棠眼巴巴地看着虞洲,虽然不熟,但是如此绝境,戚棠只能被迫被根本不熟的小师妹相依为命。 虞洲睨她一眼,没说话,大概是以行为应戚棠的请求。 她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裙摆,垂着眼眸看见了裙摆,手僵了僵。 这套花里胡哨的衣裳真是……很不顺眼。 虞洲长在那样的地方,厮杀与缠斗,昼夜不休,第一次穿这样花哨到恨不得将所有颜色都染在身上的衣裙,很不适应,观感复杂。 她又去看看戚棠身上那件极艳的裙衫,观感更复杂了。 这小阁主的穿着与服饰和扶春一脉那些清清淡淡的颜色实在冲突。 虞洲记得,她今日初到扶春,一路行来,对衡中君行礼问好的、包括站在扶春殿里的都穿着正儿八经的扶春道服。 素白、精简。 她站在扶春殿里,周围一圈白泱泱的人,手持轻剑,腰系蓝白缎带,寡淡至极,听到他们窃窃私语,话题不离娇纵任性的草包小阁主,然后静息片刻,看到他们目光齐刷刷从她身上挪到身后,眼底带着忍不住的惊艳与轻蔑。她回身,在那样清淡的颜色中骤然看见天边红霞与穿着明艳的少女。 很难讲,那是怎么样的一种感受。 似乎,戚棠比她还要与扶春一脉格格不入。 她不善伪装,最纯白的被摊开在扶春一脉众人眼前,勉强得些护佑,又倚靠这样的性子,欢喜活到如今。 他们目光上下打量,恶意与善意交织。不比漤外干净。 *** 戚棠似乎想不到小师妹这么好沟通,她一直没得到回应,所以只是坐在石板上,手心紧紧攥着乾坤袋,然后仰着脖子看虞洲。她拍拍裙摆,眼眸深沉,一眼都不看坐在石板上孤零零的自己。 戚棠有点难过,她觉得自己太卑微了,也觉得那是无声的拒绝。 直到那人颜面淡淡,捋好裙摆,问一动不动的小阁主:“不走吗?” “啊?”戚棠愣了愣,随即听明白了,意识到了虞洲默许了她的出发,飞快的把乾坤袋塞自己怀里,撑着膝盖站起身,五大三粗地拍了拍罗裙沾染的灰尘,笑着跳着到虞洲身边。 那劲头看上去似乎兴奋地能挽手。 只是看着兴奋而已。 戚棠不至于跟谁都姐俩好似的手挽手,她稍克制的保持了一点距离,跟看着她、有点戒备的虞洲摊摊手,以示清白。 即便如此,得偿所愿了还挺高兴,戚棠笑起来:“走呀走呀,走吧!” 她然后追着司南引,特别有担当的走在虞洲前面。 戚棠想,小师妹肯定觉得自己的非常靠谱! “嗯。” 按理来说,如果主角掉下山涯,那么绝大多话本中都是有大机遇的! 戚棠看了眼除了石壁还是石壁的四周,又看了看差点淹死她的清泉……怎么看也看不出哪里会有与主角适配的大机遇。 而且,坦白讲,她怎么不记得梦里的话本子有这个场景内容的? 难道说,因为有她这样的不太好的配角在,所以才没有机遇了? 不过也是,书上的自己,要是有机会与虞洲单独相处,只怕根本就会痛下杀手。 戚棠还是不忍心说自己是“恶毒女配角”,委婉用不太好带过,经过一天精神洗脑,她已经不太纠结主角是谁的问题了。 戚棠想,算了,走着看。 涯底很大,地势复杂,除了清潭地势低洼,别的都是巨石或者陡峭岩石卡成的间隔,岩壁上有长长倒刺的石锥,石锥倒挂水滴,一直叮咚不停的水声来源于此。 稍不注意就要撞头,戚棠跟着司南引,司南引飞的很稳,骤然下落,避开了石锥。低头看路的戚棠眼前一黑,冷不防迎上一个,忙偏头躲开,还心有余悸地摸摸自己的额头。 其实她哪里都疼,动一下都酸涩难当,小阁主默默吃着苦,觉得这撞一下得疼死。 戚棠往身后看,好羡慕的看见虞洲步伐很轻很快,好像一点都不疼,不似她抬抬腿都酸疼酸疼的。 虞洲似乎有意停在她身后,隔着渐趋微弱的光线和涯底下极为浅淡的薄雾,抬头还能看见眼底的光点。 明明……一起摔下来的,一起在水里泡过,怎么她还是这样好看? 戚棠捋了捋自己的长发,摸了摸自己额角的伤痂,闷闷地想。 二者对视间,戚棠心跳快了一拍,像是为了设定而动的节拍没有理由,如此突然。 戚棠被自己突兀噔噔的心跳吓了吓,不明所以的看着虞洲。 虞洲也静静的同她对视,地势高低起伏,她抬头看,眸光却清幽渺远,戚棠没有说话,她就也闭口不言。 她生性冷漠又十分恶劣,极喜操控人生死,又偏爱冷眼旁观。 戚棠看不穿她皮囊下的魔鬼心肠,还当这是个脾气同她一般差、但是如何如何好的小师妹,低声嘱咐:“你小心一点,这里很危险,我已经……看不太清路了。” 这里只能算是勉强有光,落在地面反而阴影纵横,走着更叫人害怕。 只是戚棠幼时总在林间穿来穿去,走得也算习惯,她比较担心虞洲。 虞洲一滞:“……嗯。” 戚棠见虞洲如此,放了心。 二人又继续前进。 刚开始还隐约有光亮,可是司南引往最黑的地方飞,绕过刀刃一般削薄的石壁,像穿入了石壁另一侧,是处她们都未曾发现的窄道。 外在的光源被尽数隔绝,只剩下一盏幽幽乱飞的司南引。 戚棠甫一进入那块地方就如同失明一般,眼前一片漆黑,内外骤然交错的光线差异害她扶了两把石壁,实在不知道该落脚在哪里。 石壁冰冷湿滑,还有点粘手。 司南引近乎微弱的幽光什么都照不见,它自己倒是飞的很安全。 虞洲以为戚棠卡住了。 12、第 12 章 卡得一动不动的,虞洲才迈几步走到小阁主身后,问她:“怎么了?” 她眼光浮动,低头借微弱的光线看见小阁主侧着身体竭力卡进墙缝的那段腰,绛红的丝帛皱起,原本长短正合适的裙摆垂地。 小阁主在用极不雅的姿势挤进裂缝之中。 虞洲声音平淡冷漠,眼底却有星点笑意:“卡住了?” 她在说什么鬼话! 戚棠回头,诧异的瞪圆眼睛,看着昏暗中虞洲那张影影绰绰的脸,气到结巴:“什么、什么卡住了,我没卡住!” 她不胖!她还是个孩子!她怎么会卡住呢! 戚棠摸了摸自己的腰,很自信地问虞洲:“我胖吗?” 阴影勾勒轮廓,小阁主娇纵到从无人在意的模样此刻惊心动魄,她黝黑眼闪稚拙的光,发最简单、最不恶毒的脾气。 虞洲细缕的目光轻扫。 她说:“是了,小师姐不胖,虞洲失言了。” 认错认的很快,快到小阁主脾气都发不出来。 戚棠轻轻哼了一声,气鼓鼓的转了回去。 哪个年龄段的女孩都不可以说胖,戚棠低头摸了两把自己腰间的肉……什么肉!根本没肉! 就这么卡在这里也不是办法,戚棠做好了心里准备,迎着眼前一片漆黑往下踩,登时软了半滩,脚下是软塌塌的淤泥,绣鞋陷了半个底,拔/出来还黏鞋。 戚棠皱眉,有些嫌弃。 她就知道,这种阴冷潮湿又水声嘀嗒的地方,怎么可能会是好走的路。 一步一泥泞,走得很艰辛。 不怪戚棠,她最烦阴雨天,从不出门玩,哪怕天顶稍有阴云也只会窝在自己的小屋里,烹茶读书。 她讨厌黏糊糊、湿哒哒的地方,也厌恶这些挥之不去的触觉,像差点卷她入腹的长蛇。 戚棠顿在原地,说服了自己好久,提着裙摆试探性的走了两步,身后是虞洲利落进来的声音。 戚棠回头想看看虞洲,却发现什么都看不到。这一小段路,戚棠走得磕磕绊绊,时不时踢到点什么,而身后毫无动静,唯有清浅均匀的呼吸,看来虞洲如履平地,连墙都就不用扶。 戚棠捻了捻指尖黏腻的水痕,有些糟心。 似乎她那小师妹无论在模样气质还是修为身手上,都与自己截然不同,真就和书里写的一样,甩了她一大截,哪怕才刚见面。 戚棠心底叹气,哀哀想着不愧是主角啊! 不怪她信那个梦,最初一面堪称毫无理由的心痛和心悸根本就是空穴来风,她没有心疾,数十年来从不曾心痛到这种程度。 书里也写她心痛和心慌,心乱如麻。那时,竟无一不符。 戚棠没了声音,收起思绪,专心走脚下的路。 这个司南引跟她幼时的那些不太一样,飞的忽上忽下、忽左忽右、忽远忽近,还非要凑到戚棠眼前来那么一下。 本来一边看司南引一边窥脚下的路就很不易,戚棠眼下被骤然接近的蓝光一晃,惊得后退一步,然后被厚厚黏连的淤泥绊着往后摔,吱声都未来得及,就一屁股跌进了淤泥里。 满手泥、满身泥,尾巴骨还摔得生疼。 戚棠眼眶飞速洇红又消散,忍着没抽气,看着那个蓝团子,愤愤想,她忍了。 虞洲停在她身后,戚棠曲着胳膊能抵到虞洲的裙摆。 不需要看得见,戚棠脑补得出画面,她自幼看的话本子太多,轻易就能勾勒差别极大的两人,一个站得云淡风轻,如美人画卷,另一个浑身是泥,还摔得狼狈不堪。 戚棠想,还好虞洲看不见,不然丢脸丢大了。 她不知道虞洲看得见。 虞洲修为比戚棠高了不知多少,虽在如此漆黑环境里也不能说是一清二楚,到底比一点都看不见的戚棠好多了。 小阁主忍气吞声,默默爬了起来,用袖子掸掸裙摆。 没有用,都是湿泥,浸透了裙摆,脏的戚棠难受,小阁主想换衣服,又清晰的知道这里不是合适换衣服的地方,瘪瘪嘴。 虞洲低眸看着小阁主一举一动。 戚棠一声没吭地站起身,抬眸气气地看了眼司南引,虽然气但是很没办法,除了司南引,戚棠不知道该怎么走出这片地方,只能继续跟着走。 司南引继续引,保持之前的作风,一惊一乍上下左右游蹿,比平日的戚棠还闹腾。 戚棠不知怎么,看着着乱飞光影虚晃成线的荧光,脑海里竟然只有三个大字——现世报! 一定是她平时作孽太多,才有了这么个司南引报复。 戚棠想,我忍。 等出去了就把这个司南引打爆! 到底耐心有限,第二次摔进泥里的时候,她觉得她忍不了了。 虞洲跟在她身后,眼见着小阁主一个趔趄又摔了,那个作乱的司南引似乎没闯祸的自觉,还在悠哉悠哉地乱飞。 虞洲弯腰想扶戚棠,戚棠知道丢脸丢到虞洲眼前了。她不想全靠虞洲,只得另一只手攀附石壁,缓缓站起身,脚下湿滑站得不稳,满手都是湿湿滑滑黏腻的液体。 戚棠站正,越想越糟心,不想再走了。 她什么都看不见!一点都看不见!就算司南引飘着指引她的前方是悬崖、是水潭、是野兽洞穴,她也会毫无防备的掉进去。 司南引会飞,她又不会。这坏球害她摔了两次,新换的裙衫都脏透了。 前而且方是怎么样的路,她根本不知道,此番出去又能否回到扶春也是未知。 反观罪魁祸首司南引绕着圈飞,好像还很高兴似的。 整片漆黑里,只能看到司南引淡蓝的幽光,这还是戚棠给它注的灵力。 戚棠一想到这玩意儿飞得跟玩似的,全然不管跟在它身后是人怎么难熬,就气不打一处来。 她是坏脾气的小阁主,扶春一脉,她可以欺负很多人,却独独不能被欺负。别人需得忍耐她,她却极少忍耐别人。 忍一个虞洲已经很足够了! 于是跟着戚棠的虞洲在微弱的视野中看见小阁主甩袖子,一把将司南引拍到了淤泥里。 挺狠的力道,啪的一声,圆滚滚的小蓝球顷刻黑了一半,半颗陷入淤泥里,被束缚,挣扎了好久才又重新飞起来。 飞的没有以前高,这淤泥附着在球身上,看上去还挺沉。 只是,它这次稳稳的停在戚棠眼前,像和小阁主对视。 戚棠冲司南引发脾气,她看着那颗球:“叫你不好好带路,什么破路呀!” “飞来飞去,你玩的很高兴吧!”戚棠想想就委屈,又甩袖子企图拍司南引,“我都快摔死了!” 司南引灵活躲避开了。 戚棠拍个空,更委屈了:“你看你看,你看我都是泥!” 她几时这样狼狈过! 虞洲轻挑眉梢看着小阁主怒斥司南引,她实在孩子气,好像这是个活物,能给答复似的。 她以为小阁主还有许多许多斥责的话,冷着眼在她身后,安静听着,听戚棠停顿了半天,只有一声无比愤慨的——“哼!” 凶人也就这点水平。 虞洲想,傻。 可是真有效,司南引不乱动了,规规矩矩引着方向。 虞洲静静看着飘浮的司南引。 一片漆黑里,戚棠听见身后那人问:“司南引有灵?” “按理来说,没有。”司南引只是最简单的引路器,戚棠想了想,“不过这个司南引,跟我幼时的好像很不同,那些碰一下就掉下来了。这个好像……挺坚强的。” 被拍到泥里了还能再升起来,还会躲、还听得懂话,叫规矩点就真的规矩点了。 “大概是衡中君特意为你寻的。” 虞洲一路,见得不少,那个看上去冷漠的衡中君一件一件收集,将好的东西都塞入乾坤袋,然后尽数送给自己的小师妹。 她这句话不阴不阳,衬在清寂的环境里,戚棠登时后背毛刷刷竖起——她会嫉妒吗?主角会有嫉妒这种丑陋的情绪吗? 应该不会吧。 想是这么想的,听得身边清浅的呼吸声时,戚棠还是僵僵的偏头看向虞洲,虽然看不见,但还是看了。 主角这样冷清,戚棠站在她身边觉得周身都冷冷的。 她舔舔嘴唇,艰涩狡辩:“师兄他……” “他待你极好。” 虞洲看了一路他待她的好,心底确实毫无波澜。 声音冷冷的、静静的。 听虞洲这么讲话戚棠更害怕了。 戚棠努力镇定:“……他以后也会待你这么好的。” 虞洲没什么意味的笑了笑:“是吗?” 她不太需要,也不会放在心上。 戚棠猛点头:“是啊是啊。” 她说的是真的!书里都写了,将来,现在那个对她好的大师兄会为了虞洲生、为了虞洲死,还替虞洲扛天雷,九死一生保住他心爱的姑娘!然后有情人终成眷属。 这么一勾带,戚棠又记起了自己悲剧的结尾,最后冷冷的月光和淡淡的眼眸。 戚棠想叹气。 虞洲:“哦。” 司南引安分之后,戚棠怕它又抽风或者小心眼的肆意报复,往虞洲身边挤了挤,发现这条窄道没有预想中那样窄。 虞洲真的走得四平八稳。 戚棠走在她身边觉得十分可靠,觉得再摔就真的没面子了,勇敢地抓住了虞洲袖摆。 虞洲偏头觑她一眼,看到了稚气未脱的小阁主脸上沾满灰尘与血水,额角的血痂像破碎的红花,一双眼睛那样好看,像剔透的琉璃珠子。 13、第 13 章 虞洲的目光本能让戚棠紧张,但她现在什么都看不见就也不紧张了,反而还很主动的往人家身边靠。 虞洲推开的手始终没动,戚棠两只手都拽紧她的袖摆,手心都是泥。 虞洲有些嫌弃,只是眉头还未蹙,戚棠一点儿不自觉的顺手用她的衣料蹭了两下手,擦得干净了才罢休,然后亦步亦趋跟在虞洲身边。 虞洲:“……” 真的不想讲话。 戚棠目光乱转:“这里好黑啊。” 虞洲回:“嗯。” 可能相顾无言实在太冷清,小阁主这般喜欢热闹,她又热热闹闹找起话题:“什么都看不见,好像瞎了一样。” 虞洲才知道小阁主什么都看不见。她略微挑眉,看了眼置身于全黑中也只是一点点畏惧的小阁主,心想难怪摔得这么厉害。 不过想想修为倒也能理解,小阁主年岁尚未及笄,又才是初初筑基,确实看不见。 她被扶春保护的太好了,身边随时有人相互、还有一柄可以凭空而生的印伽鞭,以至于什么都怕,又什么都没那么害怕。 虞洲浅淡的眸光落在懵懂无知的戚棠身上,眼底流转诡光,复而垂眼看着石壁上蜿蜒瑰丽的花纹。 从她们进来的那道裂缝伊始到这里,绵延不绝的大片朱砂画就的诡异图案。 她当戚棠不懂才不问,原来是看不见。 戚棠不知道身边的人七七八八想了这许多,她看着司南引,看着那个一点都不靠谱的球:“你说,它能把我们带出去吗?” 虞洲饶有趣味的笑,盯着表情很紧张的小阁主,“难说。” 戚棠惶惶:“啊?” 主角都这么说? 司南引可以。 虞洲知道,这是条对的路。 她轻飘飘抬眼看着引路的司南引,眸光晦暗,如深井下倒影清月的水,幽幽的叫人看不透。 淤泥路没走多远,接下来的路好走一些。 像是陡坡,向上而行的陡坡。 戚棠跟得很紧,她似乎十分信任眼前与她一同沦落至此难境的人。 “等我出去了我一定好好修炼!”戚棠打包票,有些难过的垂下眼睫,“什么都做不到的感觉也太难过了。” 小阁主睫毛又长又黑,带一点弧度微微弯着,垂眼时候的难过好似在流淌,可以从目光中淌出一片来。 虞洲不把这话当真,贪玩的孩子总爱说这样的话。 “对了,那个黑影到底是什么?我好像从未见过。它为什么要躲在我窗外啊?” 也许神经大条,虞洲诧异她竟然到此刻才问,在心底轻轻作答——为了吃掉你。 她又问:“一团雾似的,你见过吗?” 虞洲见过,漤外多的是妖魔鬼怪、魑魅魍魉,人迹罕至。 她静声说:“不曾见过。” 戚棠信了:“也是。” 她与虞洲看上去年岁相差不大,没道理她都不知道的虞洲就一定会知道。 戚棠信了,虞洲却没为这好骗的小姑娘高兴。 路越走越窄,二人并行变得很难,戚棠眨眨眼睛,问虞洲:“你怕不怕?” 虞洲顿了顿,道:“怕。” 她违心话说得十分流利,即使语气镇静,口吻平淡,戚棠也只以为小师妹生性音色皆是如此。 戚棠叹了口气,她似乎记起了自己的师姐身份,伸手拦了拦虞洲,然后怀着无比英勇的心情走在了虞洲前面。 她觉得自己可勇敢了。 戚棠呼一口气,道:“那你跟紧我啊。” 虞洲却没回应,眼眸垂敛,掠过一丝轻笑,她从始至终淡淡看着戚棠,看瞧着小阁主往前迈了几步,而后一脚踏上她们设定好的结局。 场景变换很快,戚棠眼前眩晕,连啊都没来得及叫,就被阵法送走了。 *** 浓密丛林中,大雾弥漫。 戚棠看了眼四周,什么都看不清,真是糟心,鬼知道那么一条都是淤泥的窄道还有阵法?她一脚踩了进去,等睁开眼,就已经在这不知道是哪里的地方了。 群山多雾瘴。 扶春也偶有大雾,但是这样方寸都难见的雾霭真的罕见。 小阁主气馁了,走累了,一夜没睡困死了。她找了块大石头盘腿坐下,本来该顶着大雾去找生路的小阁主又翻起了乾坤袋。 都是雾且地势难辨,司南引没跟她一同掉进这个阵法,戚棠甚至不清楚这里是虚幻还是真实,当然也不知道该往哪里走,哪里走都是雾、哪里走都不认识,走哪都可能越走越远。 戚棠冲空旷的四野喂了一声。 声音绵绵的、脆脆的,甫一出口就被雾气尽数吞没,没得一点回应。 戚棠不死心:“有人吗?” 无人回应。 戚棠有点害怕:“有妖吗?” 无妖回应。 戚棠吊着一口气:“有鬼吗?” 无鬼回应。 没有妖魔鬼怪,戚棠想这个地方简直太安全了。 于是垂死挣扎,不如小做休整,等等雾散。 觉得有些冷,她翻了条披风出来给自己披好,觉得缺点啥,她把没吃完的蜜饯果干继续翻出来吃,懒散坐在石头上想了想独自在窄道里的虞洲——主角应该不会有事吧? 她觉得不会,那可是主角,搞不好还会因为自己的离开而获得原本该属于她的大机遇也说不准呢! 戚棠觉得困倦,这大石头又平又方,像是一张石床,往石板上躺着看天……看不见天,这雾四面八方向她包抄。 戚棠还能嗅到独属于雾霭灰尘的味道。 讨厌! 她裹紧披风,把毛绒绒的领子拽到鼻尖下,翻个身睡。 而此刻,还在窄道的虞洲确实没事,她抽出怀里的火折子,点燃明火,细细将朱砂线一点一点擦掉。 静寂空间里,忽然有人道:“她很快就要死了。” 虞洲却没讶异,讥讽一笑:“……这可难说。” 雾里十面埋伏,行差踏错一步,步步错。但若小阁主一步也不踏呢? 虞洲原本觉得那小阁主必死无疑,但如今细究那小阁主的个性,觉得她懒且愚钝,最好能依靠别人走完一路,嚣张靠的资本也不过就是扶春背后的势力,她出生好,仅此而已。 对方错愕:“她……” “来扶春也许久了,她的性子,你怎么还是摸不准?”虞洲漫不经心缓缓道,手上动作没停,沿着窄道将尽数朱砂痕迹全部抹去。 袖摆上那一大滩黄泥的手印明显。她掸了掸,掸不干净。 那道声音不甘:“一步总该有吧,踏进那雾里只要一步!” 一步就能催动阵法,绞杀小阁主,取出她们要的东西。 虞洲淡笑不说话,抬手将飞着找寻戚棠的司南引收在掌心,合拢,光芒骤灭,司南引死气沉沉躺在她的手心。 她还在纠结:“我不信!” 虞洲不在意她信不信,漠然悠哉道“……等着看吧。” 她们眼前并不知道小阁主在阵法传送的地方做什么,于是传声的那个人传了一道目光来,死死看着虞洲。 虞洲吹灭火折,继续往前走,走这条她心中有数的道路。 却忽然记起那道害她们困于此处的黑影。 在原本计划中,只有一个小阁主会掉到悔过涯涯底。出她意料的计划,涉及她又不知会她,虞洲是会生气的。 虞洲眼睫垂下,她的眼睫不同于寻常少女会自带翘起的弧度,反而十分直白的直耷耷冲下,不抬眼眸时,可以遮挡住近一半的眼瞳。 显得神色莫测。 “那是你安排的吗?” 那道声音不明白:“什么我安排的?” “引她至悔过涯的那个鬼魅。” 那是个不似人、不似妖、无实体又能招招致命的东西,不过毫无用处。若非是虞洲追了出来,戚棠根本不会上钩。 她只想安安稳稳,缩在她布满结界、十分安全的小屋中。 那道声音背后的人蹙眉:“不是你设法将小阁主丢下来的吗?” 心中有了判断,她们谁也没下手,不是她的安排。 虞洲摇头:“不是,我的计划,不在今日。” 她初来扶春,今日并没有动手的准备。 那么到底是谁能够破开扶春的结界,又一路无阻的至逼小阁主的房间。 也许……不是破开结界。 鬼魅没法进戚棠的房间,结界的威力犹在。 虞洲似乎想到了什么有意思的,嘲弄道:“这扶春,倒比我想象的要复杂呢。” 传声之人听不懂。 走了很久,虞洲仍是无碍。 而雾景中,戚棠早困倦的睡在一片雾霭沉沉中,没心没肺的只给自己布了一层结界。 她布结界的本领本也不高,能勉强织成一个已经心满意足的不得了了,睡得时候无比安心。 隔空传音的人终于放弃了:“你还真是懂她。分明今日才见的,不是吗?” 那小阁主心思全写在脸上眼睛里,贪生怕死,怎么不好琢磨? 虞洲想她笑吟吟讲话,又怕又鼓足勇气的模样,这样稍稍记一下这姑娘也觉得心软,唇角慢慢勾了抹笑,问那人:“见她死,你竟忍心?” 那道声音不以为意:“好笑,你不也忍心吗?” “这可不同,”虞洲声音冷淡,听着就寡情,“我同她初见,没什么情意,谈什么忍不忍心。” “忍心啊,”那人哼笑两声,大言不惭,“只要别让我看她的眼、看她的脸,听她叫我的名字,就无论如何都很忍得下心了。” 那是个让她心软的姑娘,虽然一身毛病,可是很难讲,看她蹒跚、牙牙学语,到如今,即使是为非作歹,都很招她喜欢。 虞洲说:“哦。” 她故作不满:“我才下定决心要杀她,你又来动摇我?若我下次心软,你我可就要功败垂成了。” 这才是笑话。 虞洲轻轻道:“……不会,你别高看自己。” 不是良善之人,谈何心软动摇。 14、第 14 章 那道声音说:“连嘲讽都这样冷淡,不愧是你啊,多年未见,还是如此刻薄。” 虞洲不可置否。 那道目光一直看着虞洲,她如记忆里一样腰杆挺直,浑身都是血也不曾弯折过腰,衣袂翩翩,举手投足都是读书人家闺阁小姐的模样。 这模样可骗了不少人。 她声音感慨怀念:“真怀念在漤外一起杀人杀鬼杀妖的日子。” 虞洲可不怀念。 她看的清路,一步一步走得稳当,面无表情道:“阁下若是怀念就回去,漤外变得不多。” 依旧是从前那样。 “好狠心呐,你也舍得我一人回那凄苦残忍之地?” 虞洲说:“嗯。” 只得虞洲一个字的回应,那人也不气馁,又絮絮叨叨讲了点虞洲不会放心上的假话。 最后,她说:“五更天亮了。天要大亮了。” 窄道重归安静。 虞洲觉得两耳清静,抬眸看了眼即将走通的窄道,眼瞳中能够捕捉到前方有很微弱的光线。 阵法将小阁主送去了哪里,虞洲知道。 她走了很久,几乎彻夜未停歇。此刻竟然不知道是未踏入阵法的自己比较好,还是早早被送出悔过涯的戚棠比较好。 不过,小阁主真的一步未迈也确实出她意料。 虞洲说的言之凿凿,也带了豪赌的性质。 这样爱热闹的小姑娘能忍受一直待在同一个地方那么久吗? 此番设局,意图在杀小阁主,又并不狠绝到非杀不可的地步。 虞洲不知算是对戚棠的心软亦或是对自己的心软,只是知道待到天亮破晓,雾境会散。 她们都会平安。 虞洲心底揣着重重心事,不自觉摩挲手心,眼底浮讥诮的笑意,凉薄漠然,指腹顺着手腕摸到一截突出的骨骼。 她心里知道,该去找戚棠了。 *** 将近一整晚没睡,又是一路颠簸,走得腿疼腰疼摔得屁股疼的小阁主埋在灰蓝的披风里,毛领子挡住半张洁白无瑕的脸,只能看到眼睫在颤,侧卧蜷缩在石床上,睡得极香。 虞洲一路风尘仆仆出现在戚棠面前的时候,很深的叹了口气。 不知道是谁的床也敢睡。 这般没心没肺,才能活的这样好。 周围的浓雾消散,空气里弥漫着清新的气息。 虞洲看着戚棠,从最初的怀疑她装睡到后来推了她两把都没推醒,只是灰蓝披风下盖的严实的姑娘翻了个身,露出新换的绯色绣嫩桃花的衣裳,颜色并不如那身绛红衣裙鲜亮,反而像只猫柔软的肚皮。 虞洲摁着她的肩膀又推了推。 戚棠胡乱蹬了几脚,又伸手拽被褥,这似乎是小阁主不良睡姿的下意识举动,只是眼下哪里有被褥好让她拽,虞洲眼见她手伸出石床,眼见着自己的裙摆被蛮力拉扯。 她俯身能看戚棠。 戚棠被虞洲推醒了,迷蒙的睁眼,只睁一道眼缝,看着靠近看她虞洲眨眼睛。 那双眼眸带着未醒的水光,雾蒙蒙的。 戚棠:“嗯?” 鼻音懒懒的、尾音绵绵的。她看着虞洲那双眼睛,清晰的看见了自己的倒影。 虞洲想,这怎么有人睡得着? 她对这缺心眼的二百五能说什么,只是颇为无言地看了两眼。 小阁主的闷哼落空,没得到回应,她看了虞洲两眼,全然不记得今夕何夕,甚至觉得吵她睡觉的人很烦。 戚棠想,困死她了。 然后翻个身继续睡。 虞洲:“……” 也许,她叫人起床确实没有天赋。 虞洲不死心,戳戳戚棠:“小师姐,起床了。” 戚棠听到“小师姐”才重新睁眼,勉强的记起了自己的身份,勉强的记起了还有个小师妹,然后又困又倦还试图谨慎的打量虞洲,觉得她挺平安的、气色也好,依然漂亮的不得了。 她小声跟虞洲商量:“我好困呀,我再睡一会儿好不好呀?” 软着调子哼哼,与平时总紧张的结巴很是不同。 虞洲忽然不知道怎么拒绝,那双眼、那张脸,皮肉底下心脏的跳动和筋骨里血液的翻涌,都预示着无法不动容。 她记起了那人的不忍心,说看脸看眼睛、听她叫她的名字都会不忍心。 虞洲僵在一旁,眼睁睁看着才一点清醒的小阁主脑袋一磕,又睡了过去。 虞洲想,算了,随她睡吧。往后的日子不知道要怎么动荡,如今睡得安稳,期望她今后也能如现在一样好眠。 熬夜对人的损伤是不可逆的,不过小阁主本身有修为在身,又十分年轻,虞洲守了她没一注香的时辰她就醒了。 侧翻着抬眼,睫毛一颤一颤的看着坐在她身边,没什么表情的小师妹。 书里的小师妹是爱笑的。 戚棠想,这怎么不一样呢? 虞洲察觉到戚棠醒了,偏头看她时,第一眼是小阁主眼底几乎要流淌出来的柔软目光。 她娇纵、蛮横、欺负威胁别人的时候总喜欢拎着鞭子,虞洲听那人说过,说戚棠是个坏脾气的姑娘。 可是她才苏醒,还迷糊着,眼神和语气都是让人悸动的软和。 可能虞洲没见过。 她生在漤外,见惯的是红的眼、藏嗜血的味道和杀人不眨眼。 戚棠支撑起身,拢了拢歪到一边去的披风,冲直勾勾看着自己的虞洲笑了笑,露出一颗有些尖尖的牙。 虞洲垂着眼眸,密密的眼睫盖下心事,看了一眼就挪开目光。 戚棠说:“我醒了。” 她有些不好意思:“你是不是等我很久了?” “……没有,我才到。” 虞洲拍拍裙摆起身,她身上还是那件袖摆上有泥土手印的花里胡哨的衣裳,“那走吧。” 戚棠看看天色,心知不早了,捏了只小鹤给师兄传话。 “已从悔过涯脱身。” 她急急忙忙起身,把披风塞回乾坤袋里,从石床上蹦跶着跳下来,欢喜绕在虞洲身边,“你找到我了诶!” “你怎么找到我的呀?” 她是纯粹好奇。 虞洲就随口编了个理由,不出意外的,戚棠信了。 她还十分庆幸:“还好你来找我了,不然我都不知道要怎么回去。” 这里不在她脑内的小地图上,即使雾散了,她看得清路,也只能瞎走,或者说给师兄传小鹤,让师兄来接她。 蛮麻烦师兄终归不好。 戚棠笑着说:“能见到你真是太好了。” 虞洲落眼在她笑得极明朗的脸上,一怔神,后而微微歪头,冲她露了个没什么意味的笑:“也幸好……你一步未踏。” 戚棠只以为在夸她没乱走。 *** 能走出悔过涯,戚棠担忧的情绪已经荡然无存了,她心大,很多疑点都忘了问。 虞洲默默看着,也不主动提。 戚棠睡得挺好,心情不错,跳着走,还去摘路边的野花,偶尔吃了熊心豹子胆的给虞洲簪花,又在她冷冷的目光下怯生生收回手。 戚棠想,不戴就不戴。 行至半道,丛林里有声响传出。 虞洲定睛看去,密密丛林中有只不知道在做什么的黑熊。 它的出现在这里着实奇怪,虞洲心下怀疑,而戚棠歪只是着头和丛林里树旁的黑熊对上了眼。 是她认识的那只。 戚棠惊喜的跳了跳,冲它招手:“灰奴!灰奴过来!” 黑熊显然很意外,黑漆漆的眼珠子警惕的看着小主人身边的穿的花里胡哨、脏兮兮的女子。动物天生敏感,它心里对那女子抵触,饶是担忧,灰奴还是朝戚棠走了过来。 硕大的黑熊往两个小姑娘眼前一站。戚棠得抬头才能看清灰奴。 灰奴弓着身,顺从的伏下庞大的身躯,戚棠熟稔得揉乱它头顶的毛。 虞洲问:“这位是?” 戚棠笑起来眉眼弯弯,能在这里遇见灰奴也很高兴的样子,“这是灰奴,我后山养的熊。” 虞洲看了眼黑熊黑的发亮的毛,还是不能理解一只黑熊为什么要叫灰奴。 灰奴陪行一路,看小阁主蹦蹦跳跳。 上坡路是很累的,原先身边若只有虞洲在,那么为了维持小师姐的形象,戚棠可能会忍耐,慢慢走上顶。 毕竟总不好叫小师妹背她。 可是现在灰奴在,戚棠就想依赖别人。 “灰奴!” 灰奴闻言停下脚步,低头看着在它身边的小阁主。 虞洲也停下了,她站在一旁看,看柔软洁白的小阁主仰着脖子对黑熊笑。 她看上去很小,黑熊一爪子就能拍死。而黑熊只是看着她,目光奇异的安静柔和,然后一动不动,乖的如同被驯养极好的兽宠。 只是戚棠不是会驱鞭驯养动物的人,黑熊也不是会乖乖被驯养的物种。 虞洲不能理解这样的情谊。 戚棠撒着自己都意识不到的娇,又是软哼哼的调子:“灰奴,我累了,走不动了。” 是很寻常的事情。 小阁主娇气,养了灰奴之后,还总去后山玩,玩的累了总要黑熊驮她,黑熊就会慢悠悠的驮她一路走一路看。 虞洲想,她好像对谁都这样。 她静静地看着小阁主熟练的攀上黑熊后背,说不上心里有什么感觉,而后将目光放在逆来顺受的灰奴身上,她总觉得黑熊的出现,不合时宜。 “你不是说,灰奴被养在后山吗?” 小阁主却对能在这里遇见灰奴丝毫不起疑。 即使这里并不是后山。相反,这里与后山处绝对相对的位置。 灰奴对这话没什么反应。 戚棠揽着黑熊毛乎乎的短脖颈,攀在他后背上,熊天生暖和、软乎乎的,戚棠觉得束缚,她稳了之后侧头看虞洲:“灰奴是熊呀,又不是人,熊乱跑不是很正常的吗?” 野性的生灵不就是自由不羁的吗? 虞洲心下一愣,再看向黑熊,只见那对黑眼球极快的躲开了目光。 15、第 15 章 虞洲垂眸,“是吗?” 偏轻的尾音不带情绪起伏,而后抬眼看着灰奴。 灰奴不再看她,只是耳朵尖悄悄竖立。 戚棠孩子气的歪头,伏在灰奴背上活泼得不行,勾指弹黑熊耳朵:“是吧,灰奴。” 她分明在回答虞洲的问题,又偏偏叫的是灰奴,兴趣盎然的玩了起来。 灰奴一点脾气都没有,默默纵容。 虞洲轻抬目光,往上看,看向了裙裾干净的少女——她已然擦拭过,露出一张俏生生的脸来,昨夜那样的场景,仍然记得换身干净的衣裙。 虞洲想,她说是就是吧。 小阁主准备好了,就继续出发。 灰奴脚程很快,虞洲脚程更快,一来二去,原先拖累的队伍慢悠悠的竟然是戚棠。 戚棠现在在灰奴背上,自然不再耽搁行程。 它走得又快又稳。 虞洲有心不去看,架不住戚棠动来动去。 戚棠伸伸胳膊伸伸腿,扯到了伤口还嘶一声,然后记起什么,抬手摸摸自己额角的伤痂。 “虞洲。”她叫她,湿漉漉的眼眸望过去,清冷如画的人真实存在,朝她瞥过来的眼神不带情意。 戚棠满怀希冀:“你说会留疤吗?” 虞洲看到小阁主指着自己的额角,神色担忧:“你看,是不是不好看了?” 伤口怎么会好看。 虞洲瞄了一眼那块血痕,印在小阁主一张白白嫩嫩的脸上,看着吓人而已。她心知那伤口不深,只是沾了水又未经妥善处理。 虞洲说:“不会留疤。” 那么小点的伤口。 戚棠很信虞洲,松了口气:“那就好。” 小阁主在意自己的容貌。 虞洲话总是很少。 戚棠又伸伸胳膊,觉得筋被拉扯,还是很疼:“我浑身都疼,虞洲,你疼不疼啊?” 虞洲淡淡道:“疼。” 戚棠转转脖子:“感觉头还有点晕,虞洲,你晕不晕啊?” 她好像哪里不舒服都要问问虞洲有没有。 虞洲也说:“晕。” 好像戚棠哪里不舒服了,她就也哪里不舒服。 戚棠侧脸贴在灰奴背上,上上下下仔细打量虞洲一通,虽然一同坠涯,但见她健步如飞,跟自己一动都动不了天壤之别:“可是一点都看不出来呀?” 反观自己都瘫倒了! 虞洲心说,骗你的。她既不疼,也不晕,只是语气一本正经,极其淡漠答道:“嗯。” 也许疼也许痛,但是她对疼痛麻木很久了。 戚棠悻悻收回眼神,她找了数个话题企图和自己小师妹熟络一点,可是每个话题都被一言终结,最终戚棠确定了——小师妹是真的很难接近,跟书里一点都不一样,枉她还有点期盼,心想有朝一日能听见虞洲甜甜叫她一声师姐。 而不是现在这样怪里怪气一句“小师姐”。 她可没做过谁的师姐。 戚棠轻车熟路的放弃了这个想法。 算了。 身为炮灰小角色,还是不要和主角产生过于亲密的联系才对。 戚棠悠悠想起来自己的大师兄,也不知道看到这样的虞洲他会不会心疼。 一想想这么复杂的命运,戚棠就头疼。 只是平日里是思绪乱的人疼,如今却是真的疼,还很晕。 她心思活络,还能说说笑笑,脑子里却跟浆糊似的一团,胸口发闷,她鼻尖埋在灰奴厚实的绒毛里,抽了两下鼻子,觉得在灰奴背上颠颠的,颠得她有些困。 或许还有部分原因是因为坠涯,摔伤了头,以至于昏昏沉沉。 戚棠想,等回了扶春殿,要找个医者好好看看。 反正不用她走,戚棠惬意安心得眯眯眼睛,不知跟谁说:“我再睡一会,好不好呀?” 昏沉之间没听见虞洲的回答,也看不见虞洲探向自己的目光,戚棠枕着自顾自已然睡了过去。 虞洲剔透的眼瞳只看了一眼,小阁主睡颜安静柔软,眼睫扑朔若蝶。 现在的感觉,和昨晚一样。昨夜她拖昏迷的戚棠上岸时就觉得,安静起来的姑娘可比平日里吵吵闹闹、叽叽喳喳招人疼多了。 *** 沿途一路无话,野花无人采摘,耳边只有虫鸣鸟鸣和踩草的声音。 那朵攥在戚棠手心的漂亮的小野花轻轻掉在了地上。 虞洲余光里看到了。 那是路边常见的小野花,虞洲捡起的时候,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到了扶春,迎上来的是酒酒。 酒酒一脸诧异,诧异于二者如此狼狈,忙上去扶灰奴背上的小阁主。 她语气担忧:“怎么回事呀小姐?” 戚棠一动没动,她没有回应酒酒,眼皮沉沉垂着,枕着乌黑的绒毛睡得十分安心的模样。 酒酒开始没放在心上,只当小姐睡得熟透了。 可无论她怎么叫都叫不醒自家小姐,酒酒开始慌乱:“小姐,你醒醒!” 醒不来。 昨夜雾霭重重,戚棠嗅着睡了一晚,到此刻才有弊端。 浓雾中的毒素在体内蓄积发酵。 困歇在灰奴背上的戚棠彻底唤不醒了。酒酒惊诧的看向虞洲,问她:“怎么回事?” 虞洲也察觉不对,已然沉了面色,去摸戚棠的脉搏。 脉搏颦促。 “小姐到底怎么了?” 虞洲冷然的瞥了一眼酒酒,没回话。 酒酒只好托虞洲暂时照顾一下自家小姐,也不管她答不答应,就跑着去找衡中君。 灰奴背着戚棠停在院落之外,怎么样都迈不进一步。 虞洲探好脉息之后将面色惨白的小阁主扶下来,然后抄膝抱入房中。 小阁主年龄还小,抱在怀里小小的一团,面色白、唇色淡,乌黑的眼睫垂得很沉,连轻微的颤抖都不曾有。 原先温温的小阁主浑身发凉,话那么多的人安静的不像话。 虞洲放下戚棠,给她盖好被褥,听见门外渐进的脚步。 先进来的是晏池,他只用了片刻功夫就到了这里。晏池并不如戚棠预想的那样多虞洲嘘寒问暖只是看了虞洲一眼,而后目光很快转到小阁主身上,他用手背试探戚棠额上的温度。 他抓着戚棠的肩晃她:“阿棠?” 叫了好几声,也没反应。 晏池转身问虞洲,态度并不多狠,一如既往清清淡淡:“昨夜究竟发生了何事?” 他收到了“已从悔过涯脱身”的小鹤,来的路上酒酒又语句颠倒说了好多,大概意思就是小阁主一夜未归,今日却与新来没多久的虞洲一同出现,而虞洲无大碍,小阁主却陷入昏迷。 虞洲安静退至一旁,不看晏池一眼:“昨夜,小阁主坠入悔过涯。” 她只字无关自己。 “什么?”没追上晏池的酒酒才踏入门槛,“什么坠入了悔过涯?” 她脸上是惊恐、是难以置信,她质问虞洲:“小姐好端端的,怎么会大半夜去那种地方?” 悔过涯顾名思义,悔思过错。 其内核却绝不仅是面涯思过而已。 去过的人知道多恐怖。 双手沾染血腥的人最知道多恐怖。 虞洲没说话。 晏池知道,他在探戚棠的脉息,没介入二者对话。 酒酒一顿,眸光闪烁望向衡中君,而后艰涩开口:“只有……小姐一个人摔下去?” “不是。”虞洲说,如预料中一样,一心在自家师妹上的晏池缓缓看了过来。 他们都心知答案,却偏偏还要虞洲说出来。 虞洲慢慢补充道:“……还有我。” 酒酒明显不信,大声质问:“那你怎么没事?”她一字一句狠狠问道,“为什么,只有我家小姐出事了!” 虞洲漠然抬眸,眸光冷漠,如冰似霜。 *** 没有保护好戚棠到底是虞洲的错。 后来进来的几人都没怎么看虞洲,所有人的目光都只有戚棠。 只有唐书气急叫虞洲出去跪着,虞洲便听话地跪在戚棠院落外。 临出门前再看了一眼小阁主。 她面无表情跪下,其实很狼狈,原先花里胡哨的衣裳都脏,沾了泥和血,发丝也乱,却清清冷冷,看着又疏离又矜贵,自带一身风骨。 事已至此,哪里还猜不出来。 虞洲记着那人说的“忍心”,含笑的口吻,做事真是不留情。 灰奴等在门口。 最后是阁主领着医修进了戚棠小院的门。 戚烈叫随行而来的医修胡凭先进屋,而后他停步在虞洲身前,看跪着的虞洲,目光在大片血迹上流连,问:“阿棠受伤,可与你有关?” 由于跪着,虞洲裙裾摊开,露出大片殷红血迹干在裤腿上。 她受的伤远比戚棠重。荡在悔过涯下时,一下一下挨在峭壁岩石上,也是她做垫,硬生生扛着一声未吭。 落下清潭时,也是她闷声砸在了水底的礁石上垫住了闭着眼睛不敢乱看的戚棠。 虞洲伏首,额心磕在手背上:“是虞洲之过。” 她认错了,如此简单。 戚烈欲言又止,落在虞洲那张脸上最终没说话,转身进了房门。 虞洲没看他走,只是在脚步声渐远之后,漫不经心支起身,神色莫辨的看着房门,摩挲掌心,而后一点一点摸向腕骨,再往上。 她指尖冰冷,远比躯体的温度更低。 她想,戚棠大概无碍。 *** 迈着大步走进来的胡凭看了一眼床榻上的戚棠,推开了碍事的几个人。 晏池拱手道:“胡凭师伯。” 胡凭挥了挥手,叫准备行礼的几人免了。 他捋捋白胡须,看着平日里上课最没心思的学生如今死气沉沉的,面色如雪,问唐书:“这丫头怎么回事?” 唐书语气里的担忧怎么掩都掩不住:“掉下悔过涯了。” “悔过涯,荒唐!那是她可以掉下去的地方吗!” 胡凭气得胡须一抖一抖,忙上前摸脉,戚棠浑身冰冰凉凉的,平日里张牙舞爪表情那么多,眼下连眼皮都不会颤。 胡凭长长叹了口气:“早叫你们……罢了罢了,我先给她施针。” 16、第 16 章 戚棠藕段似的胳膊发着淤青,和头顶都扎了好几针,乌黑的长发、灰棕的针端,整张脸青白交错,头上缠着厚重的纱布。 小阁主身体不太好,幼时也算胡凭的常客。平时该痛的跳脚、怕的往角落里躲死活不出来的姑娘如今这样。 每每上课见她都头疼的胡凭也心生不忍,收回手,阖好针灸包:“都说了,叫你们封住后山,别让她去,就是不听!是,从前是罚她去过,可那时与如今怎能一样,何况又是夜里,那清潭底下埋了多少尸骨、有多少怨气,你们不明吗?即使从前没出事,又怎么能担保以后不会出事呢?” 唐书一脸心疼的看着自己的女儿,她昏迷着,脸色惨白,平素翘盈盈的眼睫与瞳孔都无力垂闭着:“她能去的地方已经不多了,师弟。” 她叫胡凭师弟,字字泣泪:“我能怎么办,难道真将她锁在房内,以此保她平安吗?” 那太苦了。 扶春多殿房,尽是些无趣的地方。他们又都有各自操持的事情,没法时时刻刻陪在戚棠身边。 戚棠是这样爱热闹的性子,几次三番想随师兄下山,却被他们拘在扶春,只有后山可以玩玩逛逛。 就那么一点点欢喜了。 唐书怎么忍心? 胡凭记起这小阁主颇叫人头疼的性子,忽然觉得心疼。他们这老一辈的,基本上都是眼见着戚棠从那么一点小团子长到如今的,话都不会说就会笑着揪他胡须,揪得他疼极了凶她也不哭。 很难有人忍心拘束她。 “近日外面不太平,应该有消息传出去了。”戚烈才从外界回来,沿途遭遇几次袭击,来者路数多,属不同派别,招招杀意,一直逼问。 唐书惊了一下:“这!” 戚烈安抚道:“他们应当不知道。” 他看着胡凭,不同于唐书的几欲落泪,冷静道:“而且昨夜应是有人将阿棠引至悔过涯。” 胡凭说:“何人?” 戚烈目光扫至昨夜钉下一抹黑魂的窗棂,尽管那里已经毫无痕迹了。他道:“鬼魅,要吃了阿棠的鬼魅。” 胡凭又气得抖胡子:“鬼魅!扶春结界是摆着看的吗!怎能叫鬼魅趁虚而入?” 戚烈垂着眼,神思很重,看向坐在床沿,温柔抚拭戚棠的自家夫人:“结界未破。只怕,他原本便藏匿在扶春中,而如今仍在扶春。” 这话可了不得,代表扶春一脉根基不稳,早有祸心之人包藏其中。 唐书手心一顿。 胡凭道:“那怎么办?我扶春大派,岂能容忍鬼族宵小如此肆无忌惮!” 戚烈看着自己夫人。 唐书低低看着自家女儿,而后抬头,眼眸闪烁狠厉的光,一字一顿道:“查,掘地三尺,也要把他翻出来,挫骨扬灰。” *** 而此刻,灰奴耳朵动了动。 跪在外面的虞洲听见了由远至近的脚步声。 迈步而来的少年面容精致,束着高马尾。他收到飞鸽传信,毫不停歇赶了回来,所幸早已启程,才能在此刻到达扶春。 他看了眼跪在院落中虞洲,心知这大抵就是师尊信中所说新收的小师妹。 夏景酷热,她却跪成清秋。裙裾间露出的鲜血实在骇人。 林琅道:“你受伤了?” 虞洲低低垂着眼,极静极冷的面孔往上抬,对上少年倨傲关切的眼。 戚烈所收弟子不多。 那是戚棠的小师兄,林琅,字不归,称长明君,是后起的新秀,持不少鬼族、妖族闻风丧胆的霜雪剑。 她淡漠道:“不曾。” 她顺从跪着,似乎毫不怨怼。 林琅看了眼新来的小师妹极出众的脸,想,好吧。 他说:“待师尊师娘消气了,会让你起来的。我先去看看小师妹怎么样了。” 他叫小师妹叫的顺嘴,脱口了才记得眼前这位才是真的小师妹,显然虞洲不太介意。 他一时也来不及纠正,抬步就往屋里迈。 角落里的灰奴往后缩了缩。 林琅和戚棠是一起打架、从小打到大的交情。二者每次见面都少不了一通鸡飞蛋打,从年幼时第一次约战起,他们二人就未心平气和相处过,不过多是林琅让着戚棠。 他还是第一次看自己这师妹如此文静柔弱,被扎成了刺猬,躺在床上一动不动。 林琅拱手行礼:“师尊、师娘,师兄,胡凭师伯,阿棠怎么样了?” 他轻轻碰碰少女发冷的手背,试图去推推戚棠,被守着不讲话的酒酒挡住了:“小姐如今都这样了,长明君!” 林琅道:“我不动手,我就看看。” “眼下老朽也不知道情况如何,方才施了几针,还得再看看,”胡凭叹气,“这丫头啊!” 屋内熏了药炉,气味很浓。 浓白的长烟从鎏金的香炉缕缕升起。 戚棠体质特殊,日日将养,养了好几年才能蹦能跳,能打架能爬树,如今一日发病,再加上些乱七八糟的症状,谁都束手无策。 又不能兵行险招。那时赌得起,如今不能赌。 胡凭在医术上造诣已算登峰造极,世间之人,他说不能救,就算请大罗神仙来,也只是送走的时候有点排面而已。 半晌,胡凭道:“此番,她若能好,叫她下山历练吧。” 唐书又是一惊,站起身:“这怎么能行?她会点什么?她下山去只会叫人欺负!” 她的女儿这样美貌、这样善良柔弱,术法、符咒全都一知半解,就连根印伽鞭都会失控。单就此次坠涯,那人毫发无损的还能跪在院外,自己的女儿却已经昏在床上、不省人事了,这叫她怎么放的下心! 胡凭讲讲就气:“你也知道她什么都不会,早叫你们严苛些,何至于宠成这副手不能提肩不能挑的样子!” 唐书失落的垂眼。 酒酒看着躺着也被叨叨一顿的自家小姐,默默看了眼同样眼眸同情看向戚棠的林琅。 胡凭叹气,知道事已至此:“我们愈藏她,愈是引人注意。好歹有小阁主金枝玉叶身份做挡,大家只以为你二位不舍独女受苦,等她年岁再长些,便彻底不能拘了。” “她是小阁主,冠了这名号,哪里能在你们的庇佑下过一辈子!” 房间里的对白清晰入耳。 虞洲手腕垂下,藏于袖间的花便骨碌碌滚落,她轻轻捻花,记起那姑娘跳着跑着要给她簪花时眼神里的光。 小阁主尽力说服:“好看!” 虞洲满眼介意:“不要。”鬓际簪花,怎么想怎么傻。 戚棠瘪嘴收回了手,不甘心道:“多好看呀!”然而也没给自己带上。 长在仙境的花都格外坚韧,一路摩擦,花瓣一叶未落。 虞洲低眼看花,耳边传音已至。 “瞧不出来,你竟也是会拈花之人?” 虞洲知道被窥探了,淡漠道:“将眼睛撤走。” 那人来劲了:“我不,你奈我何?” 虞洲道:“下次见面,剜了你的眼珠。” 说残忍血腥的话,面上却平静,口唇吐出的话字字诛心,不露面的人不敢不信。 虞洲剜过。 她一直知道,虞洲是位狠角色,默默收回了目光,嘴上却并不怯示弱:“可真是狠呐,怎么不见你对那阁主阁主夫人发狠呢?倒是来为难我这个无辜之人。” 虞洲神色郁郁起来,记着屋里昏沉的小阁主,轻讽:“无辜?” 这话的含义不简单,传音过来的人不需细品,有些不敢置信,“不是吧,心疼了?” 传音颠颠的笑了起来:“才见这阿棠多久,我怎么不知,我们狠厉无情、酷毒无匹的虞姑娘竟是如此容易心软之人?” “此刻跪在院外在想什么?羡慕她有这样疼爱她的长辈吗?羡慕她被人如珠如宝捧在掌心吗?” “记得你的命吗?” 谈不上心软。 虞洲语气平静无波:“再轻举妄动,我就杀了你。” 虞洲说话不留情面,这话直接,轻飘飘一句威胁,换做是任何人,她都不会放在心上。 偏偏是虞洲。 “好吧,我不动,但你要知道,留不得她。”她声音含笑,“虞洲,你猜,你一时不忍,她们、那戚烈、唐书、乃至正道无私的衡中君,又会不会对你心软呢?白做好人,可不是你的道理。” 虞洲缓缓抬眼:“你话太多了。” “好意提醒罢了,你我相识多年,我总是不忍心见你真的死的。” 婉转又阴阳怪气的语调,须臾数年,这人一点没变。 虞洲一句话,对方就要嘚嘚一长串,聒噪厌烦。 她心下不虞,掌心翻转,朝传音处飞了枚白针。 白针入阵即消失,转头出现在了那人眼前——对着瞳孔,直直飞过来的细白银针。 瞳孔倒影针尖。 她瞳孔一竖,哑然无声,偏头躲了过去,那白针如雾似的散在她耳边,听见那人冷冷道:“从今以后,没我允许,不许再用传音寻我。” 出手真是狠。 不知是自嘲还是讽刺,她轻轻笑了两声,也不生气,只道:“好呀,你这么说,我便这么做呗。” 然而传音消失,耳边只余风声 虞洲觉得清净。 都是吵吵闹闹、话很多的人,差别却极大。 虞洲抬眸,望向院落里开着的门扉,垂眸揉碎了那朵花。 她想,要如何唤醒小阁主呢? 17、第 17 章 林琅真不适应戚棠安安静静的模样,一直盯着她,总觉得这姑娘下一秒就要跳起来偷袭他,又低头偷偷摸摸戳戳她手背,可戚棠真一动不动,眼睫垂下,一丝轻颤也无。 胡凭心道他还需再去翻阅古籍,戚棠只是昏迷,与旧疾又不同。病症稍有偏颇、失之毫厘,药方差之千里。 不敢胡乱塞药。 他叹了口气,看着须臾之间沧桑了不少的唐书,将药囊递给酒酒,叮嘱道:“炉内药香不能断,在她清醒之前。” 然后转身踏出房门,才留意到地上跪着的人。 来时就跪着。 灰云履停在眼前。 虞洲抬眸,对上了胡凭的眼睛,那双苍老而清明、慈悲却坏脾气的眼。 虞洲拱手行礼,没有言语。 胡凭目光落在这姑娘脸上,“起吧。” 虞洲不动。 胡凭看着这倔姑娘:“叫他们让你起,指不定还得再跪多少个时辰!” 他冲屋里的人吆道:“这虞姑娘我先带走了。”他瞧着这新入门的弟子也满身伤,拉下去治一治。 戚烈隔着门道:“好。” 从头到尾都没有同意的虞洲被迫起身:“……” 她看了眼缩在角落,好奇又不敢动的灰奴,灰奴黑黝黝的眼珠子朝她看。 她记得那小阁主多喜欢这黑熊,能直接栽进黑熊怀里抱它,也能笑着团它脑袋。 虞洲在胡凭背后,极其隐晦的抬手挥了两下,叫它走。 灰奴脚步动了动,终也没迈开步子,它想再等等。目光里是渐远的女子背影,最终蹭了几步,还是绕到了一贯给戚棠递东西的窗口,窗户关着,它就竖耳贴上,隔着窗棂偷听点消息。 *** 屋内,晏池眼眸落在药囊之上,药囊绣着一株奇怪样式的花。 “师尊,阿棠……” 林琅有心问,又不知道如何问。他此番下山历练时间过长,听闻许多闲言碎语。 戚烈看着林琅,没直接回答,反而道:“不归,道途辛劳,先回房休息吧。” 林琅看了眼自家师妹,才拱手道:“是,师尊。” 他提步迈出门槛,看到了院落外已然空了的地方,目光在虞洲跪过的地方停驻,而后大步离开。 戚烈叫晏池随他去书房。 晏池眉目沉着,拱手道:“是,师尊。” 戚烈纠结的看向唐书。 唐书道:“我就就在此陪着阿棠。”换了谁来照料她都不放心。 戚烈心底知道自家夫人会这么做,闻言只是叹息,叫酒酒照顾好夫人和小姐,然后眼神落在自家夫人单薄的躯体上,眼底厚重的担忧被尽数掩去。 随着几人离开,屋里霎时清净下来。 唐书看着戚棠,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她盯着戚棠脆弱苍白的眉眼,忍不住自我怀疑,喃喃道:“这么多年,都错了?” 胡凭的话在她脑子里兜来转去。 问的语焉不详,酒酒却明了,“夫人,怎么会是错的,小姐心性单纯善良,无忧无虑,日日都欢喜。旁人修仙求长生,为的不就是那一点点欢喜吗?” “他们穷尽一生,即使造化登极,也不见得有小姐这样轻松自在,怎么会错?”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 她也想过揪着戚棠好好修习、提高修为,最好能学的都学、都精进,巴不得她从此无敌,可以做个高高在上、睥睨众生的小阁主。 可是她的女儿并不多有心思修习,平时笑得那样讨喜的一张脸一上课就十分萎靡,蹙着眉、垂着眼、耷拉着脸。 “可是……” 酒酒迟迟等不到后半句,好奇抬眼去看。 唐书也学着林琅去碰了碰女儿发冰的手背,垂眼含悲凉的笑,慢慢补充完:“酒酒,你需得知道,活着才是一切。” 沉寂半晌,窗外的黑熊听见了这么一句。 胡凭说得其实对。只是唐书怎么也狠不下心,她偶尔错觉……即使是死了,也能护戚棠一辈子。 酒酒怔然抬眸,看向背对着她的阁主夫人。唐书一字一顿重复,又像是对自己的劝告:“唯有活下去。” 倘若连命都没了,那么欢喜与否根本不重要。而她倾尽全力,留下来的一抹念想,也会随戚棠而消殒。 ——她的女儿得长久的活下去。 酒酒沉默。 浓重的药味渗透进戚棠肌肤,和梦里。 她在一片漆黑里捂住了鼻子,觉得难以置信——这哪里来的药味! 只是床上的戚棠仍旧不动,眉间深了一道褶皱。 *** 沿着小路。 胡凭穿很旧的道袍,他是个时常会上山摘草药的老人家,胡须花白,走得却稳当。 修为不比戚烈高,却极精医道。 行经新开的药草旁总要顺手摘下几株来,放入自己随身的布袋里。 胡凭摘药时,虞洲便文文静静的看,不多问也不多说,跟叽叽喳喳绕在他身边、总要摸来摸去的弟子很不同。 胡凭喜欢这样安静听话的弟子。 他不吝夸道:“掉下悔过涯能如此,老朽瞧你修为倒是不错。” 一路走来,虞洲看上去伤的并不重,甚至不需要胡凭特意放慢脚步等。 虞洲道:“是师姐,在坠涯之后,借印伽鞭的力,缓冲了伤害。” “……阿棠?”老先生显而易见地吃了一惊,惊诧过后的眉目沉淀一些长者的慈爱,悠悠道:“倒瞧不出来,她也能如此。” 印象里的戚棠是个太没用的姑娘,生的好、娇气,仅此而已,草药认不全、术法修不好、连剑意都还不能驱使,就借一柄印伽鞭,狐假虎威。 见虞洲这样波澜不惊提戚棠,胡凭想了很多,最终却只问:“你怨她吗?” 他看着虞洲的眼睛,褶皱而苍老的眼球雪亮,似乎不单单意指罚跪这件事。 虞洲全当不知,只是默了默,道:“不怨。” 谁能怨那么个姑娘呢? 她内心平静如死水,恩怨很少。 胡凭不知又想到了什么,褶皱极深的眼皮一垂,道:“望你之后,也不要怨她才好。” 人心总有偏颇。 即使胡凭偶尔也会替虞洲觉得不公平,从他知道虞洲存在的那刻起。 看着无碍,直到替虞洲号脉时,胡凭才知道她受得伤病不轻,裙裾下都是血,再加上跪了几个时辰,尤其心脉郁涩。 “你竟能忍?” 胡凭啧啧称奇。 虞洲手背上的皮肉尽数碾烂了,因着修为自我修复,不再渗血,却也恐怖,常掩在袖子里,虞洲本人又不说,一直没发现。 胡凭:“皮肉伤倒比阿棠那丫头伤的重。” 虞洲低眉顺眼——也不算多低眉顺眼,就是较委婉一点的面无表情。 手被白纱布裹得严实。 而后胡凭领她去药园子里,从竹编里挑挑捡捡几捧晒成干的药草,叫随侍药园子的哑巴药童碾成粉末。 哑巴药童手脚麻利,顷刻就装在瓷瓶中给虞洲递了过来。 虞洲不看那药童一眼,只是垂敛眉眼攥进掌心,而后同胡凭告辞,一人缓慢的踱回了自己的屋子。 沿路清风。 胡凭在她身后看着虞洲走远,深深地叹了口气。 许是他终是老了,见谁都觉得是极好的姑娘。 房间清净冰冷,窗户未阖。 虞洲低头嗅了嗅瓷瓶中粉末的气味,嗅着清苦,并不好闻,她神情淡漠,漫不经心似的随手放进妆奁,她怔愣看着铜镜里的那张脸—— 何必生成这副模样。 *** 守了戚棠一夜的唐书在破晓之前睡了过去。 半月还斜斜挂在天边。 香炉药香渐淡,浓烟成了细细缕缕的轻烟。 门被人轻轻推开,进来的虞洲换回了一身白衣,乌发半挽。她举止从容、慢条斯理,掸了掸身上沾带的露水。 她看了眼薄烟缭绕的香炉,单手挽袖,揭开香炉顶盖,刮了两勺药囊中的粉末,加入香炉之中。 动静很轻,唐书却忽然惊醒,她支起身忙去看戚棠,见自家女儿依旧沉沉睡着,松了一口气,而后转头,看见了不染纤尘的虞洲。 看不出来,她是从血炼之地杀出来的幸免于难者。满手鲜血,偏偏最爱白衣,眉目清冷如画,分明最是人间谪仙的模样。 香炉中的药香逐渐浓郁。 唐书眸光复杂的看向虞洲,几缄其口,她道:“……多谢。” 她已然很疲惫了。 护着女儿的唐书也只是世间最平凡的母亲,平素极精致的妆面此刻尽卸除,露出寻常人家妇人的情态。 虞洲慢悠悠道:“夫人不必道谢。” 名义上是戚棠的师妹,实际上是什么就连虞洲自己都说不准,她不叫唐书师娘,叫不出口,而她也不想听。 二者之间沉默片刻。 “我来吧。” 唐书看着虞洲,眼底沉淀浓思,她不信虞洲。 虞洲却冷静重复道:“我来照顾师姐吧。” 唐书不愿,只是时间到了。 她看向门外来接她的夫君。 此刻露气重,他臂上挂了一件披风,撑着一把油纸伞。 戚烈沉默不语,他从前飞扬的剑眉如今一点一点平缓,被扶春、被她、被戚棠磨砺得不再像是那个年少成名、一剑惊天下的少年侠客。 唐书艰涩道:“好。” 她步步退,步步看,虞洲送她出了门,而后一寸一寸将门阖上。 18、第 18 章 二人眸光交错间,虞洲漠然垂下眼,紧闭的房门将景色错绝开。 门外,戚烈温柔替妻子围上披风,见她仍然直直望向闭合的门,就索性揽着她肩膀往后转,撑着伞一步一步带她走远。 风声中,唐书问:“阿棠会好吗?” 戚烈道:“阿棠会好的。” 半刻后,唐书又问:“阿棠会好吗?” 戚烈温和,不厌其烦道:“阿棠会好的。”他揽紧自己的妻子,眼底是最清澈的包容,他说:“……我们的女儿会活得长长久久。” 大抵执念都是戚棠,便再无暇分些注意给其他人。 而屋内的虞洲回身,只见烛光幽幽里躺着的小阁主,嫩白的脸,烛火辉映的阴影跳动,额上纱布缠绕,双手平放于身侧,如古墓里静谧、宛如睡颜的墓主人。 虞洲坐在唐书方才坐过的圆凳上,她将袖摆捋好,目光低低在探出袖笼的手心上,指尖摩挲,似乎在眷恋那一朵野花的触感。 花瓣碾烂于指尖是潮湿黏腻的。 满手血腥也是。 掐死一个人同样是。 片刻后抬眸眸,盯着戚棠半晌出不了神。 许是白日脆弱苍白,而在红烛之下,竟然跃动生机,浓艳流淌。 眉睫极黑,肤色极白,精致到如一雕一琢都毫无偏颇的瓷件,触之生润。 虞洲知道,她会以这副模样,长至及笄,而后修金丹,这副容貌会脱俗艳丽到惊心动魄。 虞洲松了指节,手掌搭在膝盖上,如此看了一夜。 天边圆日最后一点边际彻底显露,尚且殷红的晨霞铺满天际,药烟又淡了,她起身添了第二波。 虞洲坐在床边的圆凳上,垂眸,剔透的眼瞳折射光线。 戚棠睡了一夜,一动未动。 虞洲想,真的无碍吗? 几乎是下意识的动作,她做起来心悸,垂眼轻轻碰了碰她小师姐的手背,冰冰的、凉凉的,与她每时每刻所能触碰到的温度天差地别。 唤不醒她。 虞洲俯下/身,看她呼吸与眼睫颤动,却什么都没看到,只剩一派平静无波,眼睫烙下长长的阴影。 她知道有人下了死手,只是…… 虞洲去摸脉息,单手捏住脆弱手腕,指腹搭住搏动,仍觉无碍。 “戚棠。” 虞洲轻轻开口—— “你醒醒。” 声音轻轻响在一片沉寂之中,她似乎极少这样温和唤一个人的姓名,音调有些颤,如山间泉水潺潺。 确实唤不醒。 她又的确无碍。 虞洲沉下眼,捏了一根白针,画阵,白针穿透阵心而后消失不见,稍片刻后,那人带着古怪笑意的声音再度响起:“哟,守着小阁主一夜未睡呢?” 她似乎等着虞洲,等了很久。 虞洲只问:“……你做了什么?” “什么什么,什么我做了什么?”那人思量再三,语气婉转拿腔作调,“哦,小阁主中毒昏迷了?呀呀呀,这就跟我没关系了。” 她抚着脸颊边的红痕,那是白针擦出的轻细伤口,她知道虞洲不信,唱戏似的叫着冤枉:“虞姑娘怎么什么都怪罪于我,要知道,想取她性命的不止我一人。” 与之掰扯不清。 虞洲在思考杀意。 “她不会死的,”对方沉默良久,头一次用这样的语调说话,而后抬手用灵力修复脸上伤口,“至少此时。” 她轻讽笑出声来:“你不是有感觉吗?” *** 苦读一夜的胡凭再来的时候,神情轻松,鬓边银发在闪烁。他叫众人在外头等,偏偏将虞洲关进了戚棠房里,而后问她:“老朽且问,你二人行至此处,可有遇见弥天大雾?” 虞洲眉眼平静:“……有。” 胡凭有些失望,道:“为何不说?” 他能看得出虞洲的隐瞒。 虞洲没说话。 胡凭叹了口气,又问:“你可有不适?” 虞洲眼皮子沉了沉,她一夜未睡,面色十分苍白,喉音在唇间辗转,还是没说话,只是低着头、垂着眼。 胡凭并未介意,只是深深的看着虞洲,重复她曾经的回答,道:“你说了不怨她的。” 老人家语气和态度都很平缓,虞洲一愣,呼吸顿了顿。 胡凭没再追究,只是让虞洲出去,叫外面的人不许进,要直到他出去了才可以进来。 几人在外面等。 酒酒问虞洲:“仙尊叫你做什么?” 虞洲冷漠的扫了她一眼,没有说话。而最该问的唐书只是落了几道眸光,却只字未问。 酒酒不满虞洲不答和她轻慢到几乎漠然的姿态,道:“喂!” 唐书看了一眼酒酒,酒酒才心不甘情不愿的闭了嘴。 没人知道胡凭关上房门后做了什么,窗边偷听的灰奴什么也没听见。 只是约三炷香时间,出来后的胡凭沾染满身药香,混合着极淡的血腥气,遥遥望了眼碧空如洗,单手撑着腰,伸着懒腰道:“……人老了啊。” 他说人老了。 他胡须、头发斑白,可分明是元婴期的修为,怎么也不至于如此疲态。 从那年,从扶春落成后起就渐趋于疲态,修为不再精进。似乎是命中注定,于是他一头抛弃修为增进,学起医道,尝百草、炼百药,专挑将死之人施以援针,救得过来救活,救不过来就死。 ——如今竟已这么多年了。 胡凭对上唐书的眼眸,那双眼眸情绪交错,似有百感交集,疲倦笑了,道:“阿棠无碍,大抵能醒了。” 唐书匆匆往房间去的脚步却停顿,神情复杂的看向年岁比她和她夫君小、却已经苍老十足的师弟。 “……多谢师弟。” 胡凭缓缓笑了:“不谢。” 他答话变得很慢,二者间,岁月的气息缓缓流淌。 唐书走进房里,而戚烈叫走了晏池与林琅。 扶春接下来许是会有大动静。 而唐书心里有数。 床榻上的戚棠气息不见弱,唐书知道,她大抵过了这一劫。 *** 胡凭一步一缓走了,戚棠并未立刻清醒。 酒酒绕在床边看着仍旧一动不动的自家小姐:“我再去问问胡凭仙尊,小姐怎么还不醒?” 虞洲在一旁看着,唐书说:“不用去。” 酒酒道:“夫人?” 唐书只是温柔的坐在床边,低头看自己女儿:“等吧。他说了无碍就是无碍,说了会醒就是会醒。” 她一贯是威严的,却偏偏对自己不争气的小女儿总是露出这样柔软的一面来。 酒酒说:“那我去小厨房煮点粥,小姐醒了就可以喝。” 唐书道:“好。” 待酒酒走后,唐书只看了虞洲一眼,甚至没来得及跟她说话,就被翩然从门口进来的小鹤吸引了目光。 这小鹤并不多见,虞洲只在戚棠身上见过,却没问过。 戚棠也当这是扶春常见的传递信息的小法术,不曾主动提起。 唐书知道,那是胡凭的小鹤,抖下荧光,落成的字句是——“让虞洲来药园。” 唐书抬手,将纸条收进衣袖中,叫虞洲:“去吧。” 虞洲被胡凭叫去了药园子,她到的时候,老先生躺在摇椅上……像是寻常普通人家才有的长辈。 胡凭又给她号脉。 仍是心脉郁涩。 他摇摇头,苍老的眼眸都是怀念,靠着摇椅缓缓晃动,遥遥看着风道:“快入秋了。” 并不快。 虞洲默默为他斟了杯热茶。 *** 唐书的身体承担不起夜晚的凉意,她颜色脆弱,叫虞洲好好照顾戚棠。 她并不信虞洲,却在此刻,除了信虞洲没有别的办法。 屋里重归静谧。 虞洲想着人心难测,小阁主平放在身侧的手距离她不过一尺距离,虞洲便又再次轻轻碰了碰小师姐的手背……温度渐暖了。 虞洲慢慢收回手。 戚棠醒的时候是在深夜,她迷茫睁开眼睛的时候只能看见虞洲,她漠然安静,静静坐在自己床边的红木圆凳上。 二者大眼互相瞪了一会儿。 戚棠:“……” 真的有被吓到。 屋内昏沉,只点了一盏灯烛,火光跳跃,美人面朦胧,影影绰绰。 她又换回了白衣。 虞洲看着她,只是沉默的看着她,剔透明润的眼珠和意味深长的眼神。 她本就美得脱俗,此刻不带烟火气,硬是像了梦里书里会写的画上美人。 戚棠觉得,这像话本中志怪故事的开端。 她吞了吞喉咙才道:“虞……虞师妹?” 虞洲道:“是。” 戚棠昏睡了这许久,声音又沙又哑,实在渴的慌,才用眨着湿漉漉的眼眸,问虞洲:“可以给我倒杯水吗?” 喉音刮着嗓子,说至话尾几乎消音。 戚棠心底呜呜的,觉得自己太卑微了,大病初愈,连杯水都要自己讨来喝。 虞洲才一愣,起身去给戚棠倒水。 怨不得虞洲。因她伤重苏醒后第一反应仍是逃命,不是喝水。她眼睫在昏暗中眨动,再一次意识到了床榻上的少女是易碎的琉璃,比之金贵。 指尖触碰,戚棠热乎乎的指尖触碰到沁凉的手指,她看了眼衣着单薄的小师妹——即是夏天,山上夜晚也是冷的。 戚棠接过杯盏,暖乎乎的捧在手心,抿了两口:“你冷不冷啊?” “冷”字在心口辗转,虞洲说:“不冷。” “那边……”戚棠似乎才意识到小师妹说得答案并不符合她心底的回答:“啊?!” 月门旁挂了一件披风,戚棠想说冷的话可以披上,只是准备好的台词被迫咽回了肚子,只好无措的眨眨眼睛,她以为小师妹会说冷的。 而且,她发现……今夜的小师妹格外冷淡。 明明都一同经历生死的。 戚棠眼睫轻颤,兀自猜测:“是……父亲母亲迁怒于你了吗?” 虞洲抬眼,望见倒影烛火跳动的戚棠晶晶亮的眼眸。 单纯、无知又傻。 怎么会养出这样的女儿来。 19、第 19 章 虞洲目光轻飘飘落在她眉梢上,似有若无带了点茫然。 眼下,这是最好的借口。 否则就连虞洲也无从解释矛盾纠结。 分明才见不久,却如积弱已久的沉疴,搅她心肠。 虞洲缓缓道:“本来也怨我。” 这话不假。是她故意追上了黑影,将怂得不行的小阁主引了出去,也是她佯装体力不支,要小阁主与鬼魅缠斗。 她分明心知,小阁主就三角猫的功夫,唯独一柄印伽鞭厉害。印伽鞭不适合近战,她却放任了。 算来算去,她如此大错,竟然只是跪了几个时辰。 戚棠反驳很快:“不怨你,这怎么能怨你?是我拽着你掉下去的。” 虽然脸上没什么愧疚,但是戚棠坠下去的时候是真的觉得对不起虞洲。 这么好看的主角要因她而死了! 小阁主罕见的讲道理——她牢牢记着面前这位是主角,假以时日是要成大器的。 何况,说的也是真的。那黑影的目标是她,也是她亲手扒拉着虞洲一起坠涯的——本来但凡能留一个在涯边,都不至于陷入那样孤立无援的境地。 戚棠自觉成了拖累,心底刚难过两下,说着说着又咳了两声,还是有点渴。 她抿唇,低头极快的思索了一下,又小心翼翼地把喝空了的杯盏塞回虞洲手里,再抬眼迎上那双琉璃剔透的眼。 眼带疑惑,衬在净白的脸上。 虞洲是想不到话讲着讲着忽然塞杯子是什么意思,就见小阁主讨好一笑,露出一颗尖尖的牙,乖圆的眼眸漉漉,满目希冀:“……可以再给我倒杯水吗?” 小阁主内心在嚎,救命!她真的要渴死了! 唐书爱女心切,照顾病人的能力却还不如酒酒,空守着她,连滴水都不给她抿抿。 虞洲也是。 昏睡了两天的小阁主渴的不行。 虞洲:“……” 不知该怎么笑她,垂着眼看着手心瓷绿的杯盏,心尖慢悠悠晃着方才手指相触残留的余温。 那位姑娘是金枝玉叶,是温的、是软的,不同于那时候近乎冰冷的体温,虞洲虽然觉得昏迷时候的她比较顺眼,却也抵抗不了清醒时候会笑会闹的小阁主。 她如此生气勃勃,是开在山野烂漫的花。 虞洲心里在猜胡凭究竟做了什么唤醒戚棠,不知怎么,心头一顿,偏头回眸一顾,看到了懒懒倚在床上的戚棠一脸期待。 她在等那杯水,瞳孔晶晶亮,犹如稚子,期待的不得了。 那只是一杯茶水而已。 虞洲默不作声移开眼,心道谁都会给她的。 只是落在戚棠眼底的虞洲极好看。灯火摇曳,身板单薄纤直,她今日穿着宽袖的衣裳,斟茶时半挽袖摆,娉娉袅袅,有些难说的从容。 她给人的感觉就很清冷,不食人间烟火似的那种清冷,偏偏书上几度用了爱笑形容虞洲。 戚棠从接受她做师妹,等到现在,也没见这说好的笑起来很甜的师妹真冲她露个甜甜的笑。 思及那一点不知缘由的微末笑意,总是看的戚棠内心咯噔一下。 戚棠看着看着不知怎么就忽然茫然起来,心口发闷。她知道虞洲会有很好的以后、晏池也是,却无法看穿自己的未来。 她始终记得印伽鞭失控时的无能为力,也记得那天完全不该出现的疼痛和心悸。 痛到像幻觉,又分明清晰刻骨。她捂着心脏缓了好久都缓不过神,望向师兄的眼神也不太纯粹。 她会不会必须走那条路? 会不会无论如何选择,命运反复,最终都会推她上众叛亲离那条路? 戚棠神情肉眼可见的黯淡下来,给她端茶倒水的虞洲愣了愣。 戚棠看着那张清艳的脸,看了一遍又一遍,眸光几乎成了一缕一缕,如有实质般描摹眉眼,落在她浓墨重彩渲染过的眼孔上,难过又感慨道:“真好。” 是主角真好。 不是炮灰真好。 她心里五五六六,虞洲却是一怔。 真好的含义很多,而戚棠语意不详,而小阁主又生的一副说什么话都真心实意的模样。 她说她真好。 虞洲不敢信,心底跳了两下,如深渊底落入的石子。 烂泥里爬出来的人,也能配得上一句真好? 虞洲自嘲想笑,偏偏连唇角都勾不动,看戚棠伸手接住杯子,然后低头垂眼,一饮而尽。 她像学话本里性格潇洒的江湖侠客,戚棠当这水是酒,在心里嘶了一声,豪迈的干了个杯,喝了个底朝天。 小阁主不算多有心有肺,难过几秒就很给面子了。 而且她还有点饿。 戚棠摸了摸肚皮,又将杯子塞回虞洲手心,这次没提出再要一杯的要求,大概是想让虞洲将杯盏放回桌上,然后眨着眼睛问她:“有吃的吗?” 白日里煮的粥早都不能喝了。 虞洲打破小阁主内心的希冀,道:“没有。” 戚棠极其难过的啊了一声,神情都可怜起来:“那怎么办?” 显而易见,虞洲没有办法。 戚棠也没抱希望,她醒来的时间看着就不对。小阁主叹了口气,她觉得好饿,可是饿也没办法。 戚棠只好寄希望于美色餍足,她看着虞洲,用那双难过时愁愁的眼睛看着虞洲。 在那道目光下,虞洲一动不动,说不上来为什么有些紧张。 她外表冷静平淡,其实最是倔强,要不早放任自己死在漤外那样腐地,何故一次一次重蹈覆辙。 如此,却忽然萌生了认命的念头。 虞洲淡淡瞥了戚棠一眼,她看着这样的小阁主总想叹气,最终还是忍下,起身出门。被留下来戚棠不明所以地看着虞洲头也不回的走远了。 房间忽然空旷,只剩一个人的影子。 戚棠叹了口气,屈起膝盖,心疼自己。 *** 半晌之后,房门被重新推开。 去而复返的虞洲落在戚棠眼里,像救世的大英雄。 她手上拎着食盒,随风入室的空气里有浅淡的咸咸的香气。 意外之喜,捧着热汤面的戚棠笑得眼睛都看不见,露出齐齐白白的一排牙,叼着汤勺欢天喜地道:“谢谢师妹!” 她欢喜到喝几口热汤还要分心夸虞洲:“师妹,你人真好!” 戚棠简直要热泪盈眶,要不是场景限制简直能扑上去抱着虞洲啃一口。 她咽了口软鲜的面,配上菜,又想讲两句。 见戚棠还要再开口说些什么,虞洲指尖叩叩桌板,神情有稍许痛苦,道:“食不言,小师姐。” 说真的,她头痛,还有点后悔,大抵被一句真好迷晕了头,做了这样的蠢事。 戚棠是从来做不到食不言的,只是此刻,她吃人嘴软,便依言闭了嘴,只是嗯嗯点头,看着虞洲,内心仍在夸她——不愧是主角! *** 白昼来的很快,一醒来就听说自己女儿醒了,匆忙赶来的唐书见着自己的女儿便泪盈盈,哭的戚棠都傻了。 她母亲不是这样的性格啊! 戚棠无措的看向虞洲和酒酒,酒酒也有点眼眶发红,道:“小姐睡了足有两天,一动不动的,真叫夫人担心死了!” 戚棠惊了:“两天?” 她以为睡了一天而已。 “母亲母亲,别哭了,”戚棠接过酒酒给她递的手帕,轻手轻脚给自己母亲拭泪,“阿棠这不是好好的吗?” 她就跟睡着了一样毫无感觉。 “何况只有两天,师兄上次昏迷了七天呢!” 唐书心道这傻孩子,这是可以比较的吗? 她说:“不一样!” 晏池那次是受了重伤,伤口愈合即可。戚棠此番更像无妄之灾。 “有、有什么不一样的……” 在唐书叫她别胡闹的目光下,戚棠尾音渐轻,她劝不好,她对眼泪最手足无措。 最后还是唐书自己收敛了眼泪,道:“醒了就好,醒了就好。” 戚棠紧张,好在唐书没久留,她信胡凭,信他说无碍就是无碍,哭过也觉得丢了面子,何况扶春眼下还有诸多事务要处理。 阁主夫人极有姿态的起身,叫酒酒照顾好戚棠后就走了。走之前,目光深深的刮过始终站在一旁的虞洲身上。 虞洲漠然垂眼,唇畔牵扯一点潦草笑意。 戚棠目送走自家母亲,松了一口气。 爱是很沉重的东西。 戚棠知道。 见阁主夫人走了,酒酒也才松了口气,眸光露点狡黠,从随身的布包里翻出了很多糕点、蜜饯、干果和馅饼,用油纸包的精细,她特意问了胡凭仙尊,确定戚棠可以吃,而后拢一拢尽数堆给小阁主:“我给小姐备了好些零食。” 不出意外是很欢喜的眼眸。 虞洲不用看她,单看着那些琳琅满目,就知道戚棠会如何眉开眼笑。 她没说话,只听见今日凌晨笑着谢她的小阁主说:“酒酒真好!” 语调甜的软的,比那时更甚。 见谁都这样,谁给点吃的就是好人。 虞洲真的不想讲话。 比之唐书,戚棠大抵更抗拒见晏池。 见到晏池的时候,戚棠默了默,横亘在他们之间的故事太多,戚棠情绪复杂,而晏池看着她,一贯从容淡和的眉眼有很深的关切—— 戚棠低下头,躲开了视线,只是用那种哑哑的嗓音乖乖叫他:“师、师兄——” 她记起来了,除了那个梦,她和师兄之间还隔着山一样的课业。 而且此番出事,她还好怕被责备哦! 就像出门玩弄脏衣服的幼童怕被母亲责备一样。与别的小孩不同,唐书宠戚棠宠得过了头,戚棠摔一身泥也敢跑到母亲身边委屈巴巴,却偏偏便见晏池有些怕。 晏池会罚她,也会凶她,虽然不算凶,多数时候只是谆谆教诲,比她的母亲还要再有那么一点养孩子的感觉。 戚棠仍然怕。 没怎么说话,晏池察觉到了师妹的抗拒,只是给她号了个脉,戚棠看着他搭在自己腕上的那只手,感受到指腹粗砾,不知怎么冒了点做贼心虚出来——好像她装病翘课似的。 她想缩回手,又觉得不妥,下意识去看虞洲,看到她沉甸甸的眸光落在她手腕上。 幽深绵长。 那种要完了的感觉重新盘踞心脏,戚棠觉得心脏跳的都有点快了。 20、第 20 章 那目光似有实质,如火烧般,戚棠觉得手腕开始发烫。 戚棠想,剁掉剁掉! 但是不能剁掉,是自己的手腕。 晏池号脉号得不太容易,只能摸到小阁主愈演愈烈的心跳,他捏着她的手腕,千百年来罕见的皱下眉:“阿棠,如何了?” 戚棠想,不如何。 戚棠想,男女授受不亲。 戚棠还想叫心脏缓一缓,她真的……没有想过会喜欢师兄。 心酸了。 这要命的设定。 晏池刚一松手,戚棠就飞速缩回手,快到衡中君哭笑不得。 晏池没说什么,戚棠也没讲话,只是默默屈起膝盖,寻了个十分有安全感的坐姿,默默摁住了心跳。 这份缩手有欲盖弥彰的味道。 本来,谁都不觉得小阁主有什么的,她这样反而像将见不得光的心思袒露彻底,酒酒脸色已经变了。 戚棠看上去仍旧懵懂,好像什么都不懂,却什么都在变。 酒酒记起那日,小阁主问她,衡中君会爱上怎么样的人,当时她们二人各执己见,她觉得衡中君断情绝爱,绝不会有凡俗之情。 而一向敬畏晏池如神佛的自家小姐却一字一顿说会。 酒酒看着小阁主那张脸,心道不会吧! 戚棠哪里想得了那么多,她捧着脆弱的心脏偷摸瞄了一眼虞洲,而故事里的主角就站在窗前,与她保持着很远的距离。 即使她们同生死两天,即使昨夜是虞洲不离身的照顾,她此刻也淡漠的好像戚棠只是个素昧平生的陌路人。 窗外投射进来半蒙尘的光,她裙裾翩翩,冷淡清冷得如同世外人。 世外人是不会与人产生羁绊的。 晏池号好脉之后,戚棠见她沉甸甸的目光逐渐上移,离开手腕,然后黑压压的看向自己。 莫名与之对视了一眼的戚棠:“……” 更慌了。 小阁主悬心吊胆的模样真是稀奇。 晏池循戚棠的目光看,她目光所指处,唯独只有一个人——虞洲。 虞洲眸子剔透流转淡光,静静地看着将目光投向自己的晏池。 晏池觉得很奇怪。 她后来就很少再笑,如第一天、如他们风雨兼程赶来扶春那样。 所谓的黑压压的目光是戚棠自己吓自己。 虞洲只是淡淡凝视,她自上而下,是个半俯视的姿态,浓稠的眼睫垂敛,密密盖成眼瞳里不可窥见的深帘。 晏池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体贴的不为难戚棠,只道:“好好休息。” 戚棠点头刚要点头,又听她大师兄平静的语气不带一丝波澜:“剩下的课业记得补好。” 戚棠:“……” 这辈子过不去的坎儿!她就知道她师兄忘不了!这课业她竟然摆脱不得! 戚棠蔫头耷脑的应了。 晏池如今已经开始着手处理扶春内部出现内奸的事务,他原本便是掌阁大师兄,认为此事也该给戚棠一个交代。 他看了眼戚棠没心没肺的样子,眉梢氤氲平和的气息,将想问的问题压下,没再提这件事情,转身踏出了房门。 衡中君是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戚棠很小就知道,她的大师兄是个了不得的人物,他们之间忽然生疏至此,说戚棠毫无感触是假的。 可是哪有命重要呢? 书里写她死的时候,仍然年轻。不同于修仙者的一两百岁数的年轻,她是真的还小,人间意义上的年少。他们看惯的风景,于戚棠而言仍然新鲜,她仍有许多地方没去。 她眼光追着晏池背影,默默挪回来的时候冷不丁撞见不知道看了她多久的虞洲。 第一反应是躲。 戚棠想,她就只看了一眼!至于吗? 虞洲哪里知道这一连串的心理活动,只是目光稍淡,见戚棠慌忙挪开目光,也就如她所愿的不去看她,只是看到了小阁主平日习字温书的地方,薄透的窗纸透出半片耳朵圆弧的影子。 指尖轻动,白针破窗而出不带半分声响。仓惶而逃的动静却不小。 戚棠从床上支起身:“什么情况?” 酒酒推开窗看,只看见黑熊背影,“是灰奴。” 戚棠道:“灰奴啊。” 那就没事了。 看得出来,她信任灰奴。虞洲捏了捏手指,不做声。 半晌小厨房呈上一碗药汤,黑漆漆的,有股中药常见又难闻的味道。 戚棠肉眼可见的十分抗拒。 她其实不需要吃药,是唐书仍然不放心,找胡凭额外添的。 酒酒端着药,鼓励她:“捏着鼻子一鼓作气就好!” 戚棠心想,说得轻巧。然而还是乖乖听话,端起药碗,仰着脖子一饮而尽。 她从前常喝药,到也不是非需要人哄才能喝下去的性子。 虞洲看见她眉目间能滴水的哀怨。 难喝死了! 一饮而尽之后,难过的要吐出来,酒酒眼疾手快塞了颗拨了核的蜜枣子。 戚棠热汤热得嘴唇发红,眼里是被苦出来的水雾,眼眶也顺带洇红。 酒酒投喂的姿势十分自然,小阁主似乎先天不足,她来时,就一直在吃药,近几年才停的。 戚棠嚼着,缓了过来,压下口腔里苦涩的味道。 虞洲看着,才心脏一顿。 她毫无感情,漠然无波,她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按理来说,不该动容。 也没动容,只是在某一刻,心里一沉而已。 像是忽然一空,又分明有坠落的感觉。 *** 晌午之前,林琅赶了回来。 他跳出来准备给戚棠一个惊喜,喜不喜的先不说,惊倒是惊了个十成十。 戚棠人都要跳起来了:“你怎么回来了!” 她记得这人远在千百里之外! 林琅送惊喜失败,表情裂开,一整个大无语,大咧咧坐她床沿上,“你这表情,什么意思啊!” 他才从栖吾台上下来,浑身都是剑术搏斗后的灰尘,衣服还破了好几道口子,看着脏兮兮的,像个才破落流浪的富家公子。 戚棠有点嫌弃,挥手赶他,掸掸自己的床铺被褥:“你别坐你别坐,你脏死了!” 有板凳不坐坐床! 林琅差点原地打滚然后钻戚棠被窝里去,念在再不是小时候可以胡闹了手在衣服上抹了两把转身就糊戚棠脸上。 这谁能忍? 小阁主是个爱干净的小姑娘,当然更不能忍受,扑上去张牙舞爪和他打起来。 林琅嘴上损了点,真对小阁主下手又不太敢,他可太记得教训了。 记得扶春这位小阁主打不得、骂不得,打疼了就要哭,年幼时的教训历历在目,被罚跪一整天的阴影难忘。 场面变得有点乱。 林琅只比戚棠大了三岁。 戚棠扑挂在林琅后脖颈上,要挠他:“林不归!” 连姓带字叫他,她叫林琅,要么小师兄,要么就是林不归。 戚棠是真的只像睡了一场,那两天于她而言没有半分损耗。 虞洲没有半分参入感,像游离于尘世之外,眼眸深深,不知道在想什么。 林琅余光觑见她,将小阁主扒拉下来,问:“哟,这就是我们新来的小师妹吧?” 虞洲拱手行礼:“长明君。” 林琅道:“倒也不必如此客气,唤我一声师兄即可。” 戚棠推他一把,不服的瞪他:“这是我的小师妹!” 林琅:“……哦哟,你这什么眼神!” 戚棠:“什么眼神,好看的眼神!” 酒酒笑了。 什么胡说八道的回答。 她见惯不怪了,林琅和自家小姐能好好说话的时候几乎没有。 只是,酒酒看了虞洲一眼。 她第一眼就知道虞洲是个心思极重的人,眼下她站在那儿,就沉默且安静的看着屋里的闹剧,眼瞳疏离,总叫人觉得心事重重。 她见小阁主与长明君闹觉得欢乐。虞洲却不。 而且…… 酒酒挪开了眼,而且虞洲的存在感太强,即使一句话不说,什么也不做,只静静站着,也叫人忍不住去看。 酒酒叹气。 *** 躺着也挺无聊,戚棠就起身梳洗打扮。 她看了眼穿着素净的虞洲,又看了眼穿着也很素净的酒酒,破天荒寻了件素蓝的衣裳。 裙摆上仍然是繁复的海棠。 仍旧是花里胡哨的风格,偏偏看着文静许多。 戚棠跟不上扶春阁的授课进程,虞洲又是新来的,双双开起了小灶。 一向宠女无度的唐书叫戚棠好好学,还给胡凭备了把戒尺。 明明只是睡了一觉,却觉得什么都变了的戚棠默默心酸。 胡凭是教认草药、教医典的老师,他有一亩药园子,常见的不常见的都有,有毒的没毒的也都有。 戚棠蹲在一棵碧绿的认不出来的草边上,手搭在它茎上,摇来摇去观摩。 叶子带锯齿,叶脉发红,唰唰抖动。 胡凭问:“这是什么草?” 戚棠不认得。 虞洲认得却没说,看了眼平时很正经,在戚棠面前总有些幼稚的白头发老头儿。 胡凭看小阁主满脸好奇:“你尝一尝?” 戚棠真准备尝,警觉看胡凭,也多了个心眼,问:“可以吃?” 胡凭捋着胡子笑:“不可以。” 戚棠翻了个白眼:“……那你让我尝?!” 说是白眼,其实就是无语的看天。戚棠不会做这样的表情,黑眼珠子多,翻起来没有旁人的效果好,意外的憨。 胡凭老神在在,一脸高深:“阿棠,也许只是先人没发现食用价值而已。” 说得跟真的似的,信你有鬼。 戚棠小声叨叨:“坏老头儿。” 她偷偷说人坏话,又不怕被人听见,于是胡凭咳嗽两声,示意自己耳聪目明。 戚棠就当着他的面,大大咧咧还一字一顿:“坏!老!头!” 说完就跑,躲开戒尺,胡凭落空,就见戚棠跑到药园子另一端,看着站在原地的他们得逞似的笑。 笑得猖狂。 坏老头没想用戒尺打她。 坏老头只是站在风里,此时夏意未退,他却满身秋意。 20-30 第21章 ◎她那么好看。◎ 戚棠见胡凭没有追究,又兴致盎然蹲下去摇花弄草。 有些花叶脆弱的,被她摇摇就掉,细碎的叶片落在泥土上,戚棠心虚似的看了眼胡凭,见胡凭没怎么注意,就麻溜将落叶埋起来。 胡凭笑她“草见愁”,心道这姑娘还跟小时候一样,几乎能将他珍惜的药材全糟蹋一遍。 他远远把认草识药的教本抛给戚棠,叫她满院草药自己认,到时候抽查。 又是抽查。 戚棠听见抽查就蹙眉,想说别抽行不行,却听胡凭极有先见之明的说—— “老朽年迈,能力有限,若是阿棠学了一天什么也不会,老朽自当找阁主请罪,换而请衡中君指导。” 戚棠:“……” 坏老头! 他说她要是学不会,就找她大师兄亲自教她! 说得文绉绉的、那么客气,话里话外都是威胁。 戚棠眼眸落在他发白的胡须和头发上,想太可怕了!这是告状!多大年纪了还搞这招! 偏偏这招十分有用。 众所周知,娇纵任性的小阁主克星便是君子端方的衡中君。 戚棠想想晏池那张脸就心生敬畏,此刻又能清晰的感知到虞洲落在她身上的目光。 她站在胡凭身边,皓白的衣裳,墨似的长发,素白的脸上一双琉璃珠似的眼球,眼下一颗红痣,是画笔难书的清丽。 砰、砰—— 忍不住心慌。 记起了某些只有自己知道的事情,戚棠表情逐渐苦涩,也没反驳,一反常态欲言又止的收回了目光,最后手心捏着书卷,又蹲下去,一页一页翻找脚边这株草药。 胡凭第一次没被她揪胡须,庆幸的松了一口气。 戚棠在院里走来走去,有些都长得都差不多,绿绿的叶、细长的茎。她得翻来翻去反复确认,才能肯定一株。 她又一心二用,记得下午初来药园的时候,自己也是这样两眼一抹黑的状态,看一株,不认识一株,问一株。 而虞洲看一株,答一株。 她的师妹站在她身侧,每株都认识,从名字到功效到用法,无一不对。 戚棠听得瞠目结舌,要知道她可是师姐! 戚棠捂脸,哪有什么都不知道的师姐的! 而此刻,虞洲站在胡凭身侧,她看上去年龄不大,与长了她百来岁的胡凭站在一起,身上的威压并不逊色太多。 像是家里长辈带着极出色的晚辈。 她眼眸静静落在戚棠身上,小阁主长发垂肩,素蓝的裙摆拖地,腰间深红的平安符格外瞩目。侧面看,她眼睫极长,抖落下的阴影簌簌,嘴唇在动,跟着书里念这株草药的功效。 “所以,仙尊那日做了什么?” 她声线清冷,风一吹就散,眼眸也淡,瞳孔落下远远的、活泼的人影。 她在问唤醒戚棠那日,胡凭做了什么。 她百思难解。 许是知道虞洲会问,胡凭笑说:“老朽还在想你什么时候会问呢!” 他跟戚棠待得久,句末也总带一个稍显柔软的调调。 虞洲讶异的捕捉到了这一点,便格外注意避免:“仙尊愿意讲?” 胡凭不愿意,他捋捋胡须笑,记起了戚棠昏迷醒后见他的第一句话—— “师伯怎么沧桑了这么多呀?” 谁也没说,谁也没问,兴许谁都没察觉到,只有戚棠,她看到什么就说,这样简单直白。 “你以后随阿棠,唤我师伯吧。” 胡凭唤醒戚棠耗了点修为进去,没什么好说的,他如今苍老不过是顺应天命而已。 很多事情当初做了选择,便要承担一切苦果。 胡凭看得开:“年纪大了,不就是会老的吗?” 他今年三百余岁了,是普通人活不到的岁数寻常人早化为尘土或者灵魂再入轮回,轮回许多遍。 虞洲淡淡垂眸,没说话。 胡凭只是看着戚棠,小阁主是无忧无虑的,她活泼且天真,拎着裙摆在药圃中穿行,裙上的海棠栩栩如生。 他说:“老朽时常忧心。” 一字一顿慢慢说。 虞洲不太明白,这话却沉甸甸挂在她心尖。 胡凭悠悠看着远一点的地方,说他时常担忧,从戚棠出生起就担忧。 “年少时只想修仙问道,满腔热血,要在江湖上混出名堂来,因此落到孤家寡人的地步。” 他少时离家,幼弟幼妹出生后,他一眼都没见过,父母死时他也不在膝前尽孝,穿了几天素服,便当成全孝道,不枉亲缘一场,内心毫无波澜。 时至今日,伶仃一人,旧府记得他的人早都死完了。 除却一人,只是走到了相怨的地步。 可能是见过的波折太多,亦或是江湖上磨砺心性,将他的心肠打造的坚硬如石,或许还因为离家时太年少,多年未归情感淡泊。 错综复杂的理由聚在一起,怎么分也分不明白。 胡凭对虞洲很特殊,明眼人一下就能看出来的特殊。察觉到对方的目光在自己脸上轻转,虞洲漠然不动的侧开脸。 侧开脸的结果就是看到戚棠。 她坐在小马扎上,说好了好好认药,结果注意力被吸引,就什么都忘了。此刻正托腮趴在平时捣药的桌板上,看哑巴药童揪了条苇叶给她编蟋蟀。 那哑巴药童脸上有道很长的疤痕,容貌只能算清秀,手指翻飞,粗糙的手指却笔直细长,动作又快又熟练。 戚棠一脸兴奋,十分期待。 他们二者之间的话,戚棠不会听见。 胡凭眯了眯眼睛,记起了很多。 修仙之人往往能够活很久,因此许多事情不用记,记太多了脑子乱。胡凭尤其,他不记故人,那些从百来年前就相识,最后烟消云散在江湖里的人,他通通都不会记。 可是戚棠不一样。她鲜活的在他身边,不是很久远的故事,而只是前十几年,在他身边一点一点长大。 胡凭看了眼虞洲,似乎有所感悟道:“她是个好孩子,大难不死的好孩子。” 虞洲理解了一下所谓的大难不死。 “不是这次的经历大难不死。”胡凭话又不说全,像个吊人胃口的、如戚棠所言的那样的‘坏老头’,“而是……很久很久之前。” “阿棠命中有早夭一劫,千辛万苦才活到现在。” 没人知道,他们曾经无能为力、毫无办法,只能眼见着最新鲜柔软的生命一点一点消逝。 那双垂软的手,和逐渐归于虚无的气息,都像山一样压在心上,时至今日胡凭记起仍旧愧疚难安。 他记得唐书濒死涣散的目光,记得她说的不怪罪,然后含着泪叫他们救救她的女儿。 胡凭每每思及此处,便悔不当初得心脏疼,所以他自惩断了修为,修医道,当初也想将命低下,最后还是戚烈。 他说:“活着赎罪吧。” 死是最无用的抵偿。 他便这样,一口气撑到了现在。 虞洲不知记起了什么,琥珀的眼瞳划过一抹深思。* 胡凭道:“待山上的课业学得差不多,阁主就会让阿棠就会下山历练。” 说好的不能变,戚棠得成长。 胡凭看着虞洲道:“届时大概率,你会同往。” 虞洲与戚棠年岁相当,又身手了得。他们不会放心戚棠一个人下山,却又再也不能将她彻底护在羽翼之下。 大概是盼她成修为精进,又怕她受伤,如此矛盾。 虞洲道:“嗯。” 她这人外表如内里一样冷漠,冷淡的目光落在阳光落了满身的戚棠身上,看她笑着弯的眼和眸中闪烁瑰丽的光点,看她仰着脖子露出脆弱的弧度,目光追溯乱飞的蝴蝶,忽然被烫了似的挪开目光。 话题不能再围绕戚棠展开。 这是虞洲此刻最真实的想法。 她转移话题,从善如流改口道:“听闻师伯有一书架的药材典籍,可否让弟子看上一看?” 胡凭不会拒绝,他叫了声戚棠,说要带虞洲进屋挑挑书。 戚棠摆摆手,意思是随他们去,这哪用得着跟她说呀? 戚棠歪头看着虞洲他们进屋,未曾留意到一直低头折草编动物的哑巴药童抬眼,似诡似幻的看着虞洲。 蟋蟀很多了,戚棠现在想要蝴蝶,当她回头准备继续看哑巴药童编蝴蝶的时候,却发现他手指停顿,迟迟没有下一步动作。 戚棠疑惑的看向他,却见他的眼睛闪过微光,直直的往进屋的人身上看。 想都不用想就知道在看谁,戚棠不服了:“哼。” 又是个被主角吸引的人!肤浅! 待最后一片衣角消失,两人彻底进屋,再也看不见时,药童转过头来,就撞进一双放大了的墨玉似的黑眼瞳里。 哑巴药童:“……” 他稍稍被吓了那么一跳。 戚棠逼问:“你在看什么呀?” 哑巴药童不会说话,也不会手语,戚棠甚至不知道他听不听得懂自己的问题,除了偶尔的点头摇头交互,哑巴药童的回应少得可怜。 但没人可以阻止她讲话。 “你为什么看着她呀?”戚棠准确捕捉到哑巴药童追着虞洲的目光,眼眸狐疑微眯,气势拔高,伪装的有些凶。 “她那么好看吗?”戚棠托腮,眨眨眼睛,俏生生又稚气,心道好像是挺好看的。 但是…… 戚棠非要比较,“她好看还是我好看?” 虽然她偶尔也会因为虞洲的美貌而晃神,却还是想知道,到底谁更好看。 问题一步一步进阶,哪个问题都不是好回答的,哑巴药童没说话,似乎对小阁主的脾气有所了解。 何况,他原本也就不会说话。 而听到了一点动静的虞洲从半开的窗户缝里往外看,她站的位置,顺着窗户缝看出去,正好可以看到戚棠。 这样低调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戚棠毫无察觉,察觉到哑巴药童的不回答,戚棠失落,瘪嘴抱怨:“我人就在你面前,哪怕骗骗我呢?” 自欺欺人也很快乐。 她喜欢听好话,真真假假不是那么看重。 哑巴药童笑了笑,将刚编好的草编蝴蝶递给戚棠。 【作者有话说】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伪佛假人1个; 感谢大家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22 第22章 ◎伟大的友谊。◎ 有了蝴蝶,就不喜欢蟋蟀了,可是蝴蝶也看腻了,戚棠又追着哑巴药童问他还会不会别的。 哑巴药童就给她编花篮,编花朵。 戚棠忽然很有兴趣:“那你会编海棠吗?” 海棠…… 哑巴药童一愣,而后摇摇头,他只会编最简单的五瓣桃花,编得也并不好看。 戚棠可惜道:“好吧。” 她说过她并不钟情于海棠,凡是漂亮的花、馥郁的花她都喜欢。 只是……毕竟她名字里带棠,是多难渴求的缘分。 出生那年六月初,海棠开了好几里。 那年,海棠香了几里路。 *** 房间里有股陈旧的气味,藏着雨后犯潮的味道,虞洲不知想起来了点什么,若有所思看了一眼胡凭。 胡凭捋着花白的胡须,给她推荐好的书卷。 “这是前些年去药灵峰时跟他们峰主讨的。” 药灵峰便是盛产灵药和医修的门派,不同于扶春的半路出家,他们山门有着记起丰厚的历史底蕴。 不过,盛产医修的门派在医药造诣上居然没有先辈或后辈可以超过胡凭,胡凭总是借此嘲笑药灵峰的峰主。 和药灵峰峰主每年一会面都要打起来。 按理来说他活了这么久,该如个沉稳的长者一样,只是有一年偷偷带了戚棠去。 才高者寡,胡凭一向备受冷眼,戚棠就坏心思的怂恿他,让他拽一点。 戳戳坐在宾客席上,却格格不入、可怜巴巴的胡凭师伯,奶声奶气的讲坏话:“师伯师伯,我听母亲说,你是医道上最厉害的!我们那么厉害!你猖狂一点啊!” 她恨铁不成钢:“你看看他们,尾巴都翘到天上去了,一群没你厉害的……” 她词汇量没那么大,暂时不知道怎么形容那群明明没那么厉害、却偏偏拿捏姿态的众人。 小孩子多直率,被宠坏了的阿棠更是。她敢直接冲过去撞人腿上,然后乖乖的扯扯大人衣袖,待他们屈膝的时候,告诉他们:“恕我直言,您好弱啊。” 语气礼貌,态度乖巧,甚至用了个十足尊敬的您字,没听清的时候像句好话。 小戚棠指向准备抱走她的胡凭,胡凭卡在原地,进退维谷,听见没良心的小阁主造谣得确有其事一般说:“他这么说的。” 那些目光不太友好。 胡凭:“……” 从那之后,不苟言笑又孤立无援的胡凭仙尊像变了个人。 再也没人能忽视他了。 *** 虞洲接过书卷看,目光落在繁复的古体字上,记起了每每一提课业就头痛眼睛痛的小阁主。 心脏会软那么一瞬,即使只有一瞬而已。 胡凭算了算自己的命,很多事情算的到、避不开,他问虞洲:“老朽将毕生所学都教于你,可好?” 虞洲直白道:“不好。” 她没什么表情的将书递了回去,云淡风轻的拒绝了听上去很诱人的请求。 似乎没想到会被这样干脆果断的拒绝,胡凭瞪了瞪眼睛,胡须都气翘了:“你再想想,你看看清楚,是老朽!” 他是古往今来的医修第一人,做他的弟子、得他的真传,是多少人梦寐以求、又求而不得的事情。 胡凭眼见着被一个丫头片子毫不留情的拒绝了,不郁闷是假的。 他不愧是和戚棠臭味相投的忘年交,在小辈面前总是有些为老不尊的味道在,说的话很有戚棠的风格。 戚棠会抓着别人的肩膀摇他,黑眼珠子瞪得很圆,告诉他:“你看看清楚,是我诶!我可是小阁主!” 虞洲笑了笑,她笑起来清朗如月,“您还是留着去教小师姐吧。” 教教那个自保都难,又什么都不懂的戚棠。 她都会了,没什么好教的。 而且他们企图让她无所不能,借此保护那个脆弱的小阁主。 这点企图,虞洲清清楚楚知道。 似乎……从没人觉得她会伤害小阁主。 虞洲想着思维局限,却也不知道为什么她非要对小阁主下手,联合着那群恶意昭昭的人,害死小阁主。 可能,因为她必须保护她。 必须这个词让她厌烦,他们分明什么都没做,却要求她必须保护戚棠,这让她不高兴,所以才会对小阁主下手吗? 又或者是命运难以更改的羁绊和重复,让她又厌又烦。 她想不到如今的小阁主是这个模样,褪去弑杀残忍的性格之后,弱小天真得过分。 虞洲再往窗外看的时候,小阁主已经上手,跟着哑巴药童学怎么叠五瓣桃花了。她实在不算心灵手巧的姑娘,虞洲靠着优越的视力,清晰的看到了她手里那个乱七八糟的手艺品。 真的很乱七八糟,看上去仍然不是很聪明的样子。 虞洲压抑下心底莫名其妙的愉悦:“她虽然很笨,但您也还有足够的时间,不是吗?” 胡凭重点在笨字上,哈哈哈笑了起来,他就喜欢这样说话坦率的女娃娃,话虽然少,每句都诚心。 只是……足够的时间? 他哪里还有足够的时间。 四方之地的天脊摇摇欲坠,魔族蠢蠢欲动,妖界也不太平,他们企图冲破束缚,扩张自己的地盘,而唯一可掠夺的便是人间。 扶春的宿命便是一往无前的悲剧。 胡凭想了很多,想起第一次抱孩子的时候,软乎乎的一团,与他们经年累月握在手心的刀剑是截然不同的质地。 她会笑、会哭,也同样会受伤,会死去。 沉默良久,他感慨道:“对啊,她笨。” 句末带了很轻的叹息。 苍老的眼眸、浑浊的光,喃喃似的:“她很笨,所以……你带带她。” 与命令不同的语气,更像是一种托付。他将他最不放心的弟子交给他最放心的人。 虞洲心很静,没有答话。 胡凭知道虞洲,他第一眼就认出了虞洲。即使那年虞洲还小。 记忆里是轿帘掀起一角,路旁是冰天厚雪中,抱着硬掉的尸体,捂住尸体脖子上的刀痕,满手血液的小女孩。 血痕都干涸,大雪覆盖住了满地狼藉。 她没哭,漠然的在雪里坐着,好像连同那人一道死去了。 *** 戚棠编得是什么她自己也认不出来,只是胡凭出来的时候她仍然好意思将乱七八糟的桃花送给他。 胡凭:“什么玩意儿?” 戚棠小脸一板:“不好看吗?” 胡凭转手递给了虞洲。虞洲仔仔细细拎在眼前,看了两眼,全部编完的效果甚至不如她编了一半的时候好看。 戚棠在胡凭面前是晚辈,什么丢脸的事情都可以推口说年幼,但在虞洲面前实在是…… 戚棠她好歹是个师姐! 在虞洲似笑非笑的眼神下,戚棠觉得尴尬,嫩白的耳尖浮上一抹薄红,她低下头,自己也知道编得不好看。 也许还有……一点点的丑? 戚棠伸手准备拿回自己努力了好久的成果:“好嘛好嘛,我自己留着。” 虞洲躲开了,不还给她,还叫她小师姐,问她:“这是什么?” 戚棠眨眨眼睛,有些希冀:“你猜猜?” 要是真的猜的出来,也就意味着没有那么差了。 胡凭想这破破烂烂的谁猜的出来? 虞洲总在不合时宜的时候心软,她说:“桃花?” 不出意外,小阁主的眼眸顷刻变得亮晶晶,明亮粲然,她笑得眼睛弯成月牙,对虞洲能猜出来也很意外。 “对!你看的出来?” 虞洲不好昧着良心再讲点什么,只好迎着戚棠亮的晃眼的眸光,点了点头。 胡凭大吃一惊,不死心:“你怎么认出来了的?” 这一次没等到虞洲讲话,戚棠先跳了出来,大约是作品被肯定了,她尾巴翘得也挺高的:“多好认呐,肯定是你老眼昏花的缘故!” 给点颜色就开染坊是真的。 虞洲对上胡凭吃瘪的眼神,怎么也克制不住的勾了勾唇角。 只是察觉到有道微不可查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虞洲敏锐去看,却没看到人。 心上划过一丝怪诞,虞洲也不在意。 胡凭才不承认自己的老眼昏花,又说不出这破烂玩意儿是怎么被看出来像一朵桃花的,之后转移话题,拿出师父的姿态来,问她认的怎么样了。 出乎意料,戚棠认了很多,胡凭随意点几棵,戚棠虽然记得不太全,还有记错,却与之前一问三不知很不同了。 她有认真在学,她很不想在师妹面前丢脸。 对方辈分比她小,实力却比她强那么多,以至于每次虞洲叫她小师姐时,戚棠都很心虚。就像寻常人间家里,有个妹妹,身为长姐总要以身作则,给妹妹做一个好榜样。 戚棠想,我总要做一个合格的师姐! 她眼睫扑闪:“我是不是认出了很多?” 胡凭说:“是。” 戚棠不满他就一个字:“那我是不是很厉害?” 胡凭心知这姑娘喜欢听好话,故意不顺着她:“是。” 戚棠难以置信:“你就这样?!” 严重打击学生的学习热情! 心知胡凭的脾性,戚棠也不缠着胡凭要答案,揣着紧张和心乱如麻,小心翼翼的靠近了手心还捏着她编的那朵桃花的虞洲。 “洲洲?” 虞洲:“……” 她有些僵硬,侧头不明所以的看着戚棠,似乎想确定她口中的洲洲到底是谁。 戚棠满眼讨好,只要虞洲不和晏池一起出现,褪去莫名的心慌和第一眼的疼痛,她就很喜欢很喜欢虞洲。 虞洲真的很漂亮,眼如碧波潋滟,又清又幽,浑身气质清淡,与她见过的每一个人都不同,与书里写的也不一样。 似浓墨重彩铺开在眼前的画卷,叫人心惊。 戚棠没再叫那个让虞洲心底发颤的称呼,只是满眼讨好,像只眸光希冀,又软又乖的猫:“你说,我是不是可厉害了?” 虞洲缓了缓,敛下心神,复而冷静道:“……是。” 同样的一个字回复,戚棠高兴的原地转圈圈,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 胡凭内心一阵无语,想破了天也不知道到底哪里不一样,他的一个字是一个字,别人的一个字就不是一个字了不成? 胡凭捻着胡须:“你这女娃娃不厚道啊!” 戚棠才不理比她大了几十轮的老头,就绕在虞洲讲话。 她私心以为,小师妹性格冷淡,可是她们却有过命的交情。 该培养出伟大的友谊! 友谊保平安,戚棠想安安稳稳的活到全剧终。 【作者有话说】 小阁主:我们的友谊地久天长! 23 第23章 ◎不能被拒绝。◎ 下课之后,夜色渐沉,作为扶春罕见的要吃饭的人,戚棠拎着酒酒新做的饭菜找到了虞洲的房间。 山路还算平坦,虞洲的房间离戚棠不算多远。 酒酒跟在她身后,看着小阁主欢欣雀跃的背影不太理解。 这二位之前关系看上去……还很一般。 戚棠站在房间门口,敲了两下门,屋里毫无声响,戚棠又敲了两下,才开始有动静。 脚步声渐近。 有人开门。 虞洲换了身白得更彻底的衣裳,以至于戚棠看到她第一眼觉得自己脏。 素蓝的衣服满经风尘,又在药园子里待了一天,确实不能算干净。 只是小阁主很快说服了自己,又不太在意。 虞洲没问是谁,开门的时候就看到了素蓝衣裳的小阁主脸上挂着笑,她上上下下打量了一同自己,然后—— “洲洲!” 又是这个称呼,虞洲想不开了。 她能清晰的感知到自己额上的青筋突突跳了两下,被一种不知道怎么形容的感觉淹没其中。 酒酒清晰的看见了开门的虞洲脸上一闪而过的无语,似乎是为洲洲这个亲昵的称呼。 别说虞洲了,酒酒都有些力不从心。她家小姐倒真是自来熟,也没见几次面,叫得就如此亲近了? 酒酒仍旧对虞洲不放心,说不上是直觉作祟亦或是别的,就是心境有些复杂。 她想防着的人似乎……颇得圣心? 酒酒此刻的心情又岂是一个复杂矛盾就可以概括得了的。 她眼角有点抽搐,不知怎么生了一种奇怪的心理——自家养的好好的猪……在很努力的拱白菜。 不能想不能想,先不说二者同为女子,且才认识多久,便就是代入了也感觉太搞笑,她暂时不能好好面对自家小姐。 没心没肺的小阁主体察不到二人内心,只是给虞洲看她手上拎着的食盒,兴致勃勃道:“我们一起吃饭吧?” 能有人陪着一起吃饭是件让小阁主愉悦的事情,她眉眼弯弯,带着兴许连自己都未曾意识到的高兴,高兴的叫人根本没法拒绝。 虞洲顿了顿,才道了声好,默默让开了位置。戚棠带着酒酒挤进了门。 平时的饭菜也都是酒酒下厨做的,全门派没有人要用小厨房,只有戚棠还需进食五谷,现在多了个虞洲。 戚棠觉得虞洲作为和她年龄差不多大的小师妹,即使修为高上一些,大约还没有到需要辟谷的那份上,所以才有了这次活动。 房间很干净,有扇茯苓花样的屏风,窗户半开,透出后院的绿意。 酒酒将小菜都摆好,虞洲才阖上门,慢慢看了过来。 戚棠早就坐在圆凳上等着开饭,她像是寻常人家养出来的小姑娘,嘴馋,除了好看些,并无多大区别。 虞洲坐在她对面,与戚棠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而酒酒分好碗筷,就如同每日一样站在戚棠身后。 与平时不同,今天吃饭的时候很安静。 表面很淡定的戚棠其实已经开始后悔了,她想早知道就听酒酒的劝,不贸然来约饭。 她没有食不言、寝不语的习惯,小阁主喜欢拉着酒酒东侃西侃,聊什么都行,慢慢聊,慢慢吃。 可是显然虞洲不是,她一句话都不说,吃东西的姿态也很文静,甚至隐约透出点慢条斯理来。 原本还不算冷清的氛围倏忽降至清冷。 戚棠的小口吃饭变成了挑米粒,她用筷子戳米粒,眼神不自觉心虚乱瞟。 冲动上头的时候巴不得马上就哥俩好,如今热情冷却下来,戚棠觉得自己的傻得没眼看。 那柄剑又被虞洲捡了回来放在剑架上,桌子上还有个小小的、绿色的,看上去像是一团的东西。 戚棠好奇的看了半天,忽然记起了那是什么——那是她今天编的桃花。 褪去今天一个下午的忙碌滤镜,戚棠已经知道胡凭说的才是真话。 只是,她都认不出来,虞洲是怎么认出来的? 察觉到戚棠目光打量,虞洲淡淡垂眼,不知思索了什么,而后道:“在看什么?” 既然虞洲问了,戚棠就说了:“……你今天下午,是怎么认出那是桃花的?” 戚棠指了指分明出自她手,但仅仅隔了一两个时辰,她就差点一点都不记得的草编花。 虞洲到没想到小阁主还会问,眼下不知道该骗好,还是实话说好,垂敛眼睫,浓而长直的睫毛盖下一层阴影。 戚棠只是好奇,见虞洲沉默不答也没介意,只想……莫非,是直觉? 很有可能。 她好尴尬一笑,没再纠结这个问题。 一顿饭就在这样不尴不尬的氛围中收场。 酒酒收拾东西的时候,戚棠在想,她眼珠子乌溜溜的转,明天要不要一起吃饭呢? 她目光落在虞洲疏离清冷的面相上,有心问,却不敢问出口。 十有八九被拒绝。 小阁主可不能被拒绝。 为了避免被拒绝,戚棠决定不问,只是走的时候,抬眸看了一眼虞洲,似乎期盼能从她眼底看到类似于友好的东西。 她想和虞洲处好关系的。 可是没有。 望过去只觉得那双眼如寒潭,映的人影清楚,却还是毫无感情。 戚棠心里一空,忽而觉得失落,又难以自控的记起了书上描写她与晏池的情投意合。 书里写她笑起来十足漂亮,对待心悦之人从来都柔软而满眼情意,叫人沉溺。 爱与不爱差别那么大吗? 戚棠眼神黯淡,叹了口气跟虞洲讲:“那我们……明日再见?” 她们明日仍然要一起开小灶上课。 小阁主高兴得快,难过得也快,大抵又记起了自己晦气的宿命和死法,惆怅万千。 虞洲道:“好。” 说罢,她似乎觉得一个字冷漠,觑到小阁主眼底的愁绪,又补了后一句,“明日见。” 虞洲很奇怪戚棠为什么忽然不开心,看着小阁主蔫蔫的走远了,裙摆荡出的弧度都不愉快。她身后跟着的酒酒拎着食盒,见小阁主不开心了熟稔的从腰包里掏出了一油纸袋的什么给戚棠递过去。 月亮低悬,天色尚未彻底漆黑,影影绰绰可见,戚棠自然接过,拨开袋子尝了几个。 虞洲握在门框上的手紧了紧,片刻后又松了手,她忽然觉得自己也很奇怪。 比起一直都喜怒无常、情绪多变的小阁主,她才是真真正正变得奇怪了的那个人。 直到戚棠和酒酒身影彻底不见之后,虞洲才漠然阖上门。 随着门砰的一声,屋里开始有道目光明晃晃的,凭空而生,找不到来处。 自从虞洲叫那人不许用传音,她就真的再也没动用过传音,只是虞洲仍然可以察觉到目光窥探。 没办法,虞洲不找她,她就无法联络虞洲,除此之外别无办法。那人腹诽——还真是数十年如一日的狗脾气。 看着虞洲一张冷脸又清又静的样子,她就来气。 所以,那么多人说戚棠脾气差时她都匪夷所思,小阁主脾气哪里差? 虞洲自己给自己斟了杯茶,慢慢抿了一口:“不是说扶春可以传小鹤吗?” 她见过戚棠捏过,也见过胡凭传来的小鹤。 那人似乎默认了虞洲允许传音,许久没听见的声音一如既往聒噪,虞洲浅淡的厌烦浮过眉梢,又归于平静。 “你以为谁都有这个权力吗?” 她早就想学,翻来覆去查遍了扶春的书籍、问老师,却只什么也没得到,只是有个老师告诉她,这不是她所能学的。 “坦白讲,在扶春这么多年,我也就只见过阿棠用,再者就是……唐书。” 即使在扶春多年,她却和虞洲一样。 虞洲慢慢想了想,将所有细节剖开来,捋捋内核,眼底幽寂,深不见底。 戚棠修为低,而唐书修为高,这二者之间除了血缘关系,似乎……没有别的相似点。 对方支吾着问:“今日……那胡凭拉你去做了什么?” 虞洲一脸好笑道:“你既然都知道他拉走了我,怎么没那个贼心好好听听,他对我说了什么?” 对方显而易见的烦躁:“他修为极高,我不是他的对手。” 这是极容易被发现、被反噬的法术。如果不是因为要与虞洲联系,她才不会用这种法子。 虞洲却没再理她。 那人眼见虞洲又没了声音,默默收回了传音和目光。心道真难搞。 她活到如今,也从未见过这样心思深沉,又偏执又阴暗、却总在不合时宜时心软的合作伙伴。 真是奇怪,在漤外,日日杀人,杀尽了人也不见得虞洲有半分手软心软。 在这里,什么都没做也要心软一下。 算来算去尽是糊涂账。 *** 吃好晚饭,沿途一路回去,花开了满路,混合在一起的缱绻馥郁叫戚棠稍稍开心了些。 等到自己房间门口的时候,戚棠心情已经恢复好了。 没心没肺的人即使在任何时候都没心没肺。 她把最后一颗干果吃掉,推门的时候看见了摊开在桌案上的厚厚一叠课业。 记起来了。 好不容易忘记的东西又记起来了。 戚棠:“……” 她能怎么办呢?即使她有意避着晏池,也不能不做作业。酒酒给她点了几盏灯烛,然后一如从前那样守着门。 戚棠只好苦兮兮的开始准备补课业。 她会的实在不多,只能边看书边写,索性晏池一贯觉得,小阁主补了就好,至于期限问题,她不太在意。 夜深了,屋里蜡烛晃了晃。 有踩草的声音渐近,戚棠心跳缓了缓,似乎紧张起来目光却片刻不离课业。 直到窗户被敲响,戚棠握毛笔的手才顿了顿,似乎记起了什么不好的事情,眸光隐约有些害怕。 半薄的窗纸透出黑熊的轮廓,戚棠想,灰奴啊。 她松了口气,推开窗,果不其然,窗外是灰奴。 它嘴里叼了个布袋,布袋子里装满野果,黑熊乖乖的看着戚棠,爪子扒在窗台上,纯黑的眼睛暗藏歉疚。 是只看着就很通人性的黑熊。 戚棠看不懂它眼底的情绪,只是惊喜地指了指自己:“给我的?” 她似乎从不对人设防,即使灰奴妖化的特征如此明显,她也从不怀疑。 见灰奴点头,小阁主伸手接下布袋,真心诚意道了句:“谢谢你啊,灰奴。” 灰奴送完野果,才一步一步走进丛林深处。 他回头看了一眼。 窗子里灯火葳蕤。 小阁主在光影中,干净熨帖。 【作者有话说】 熊哥又来扒窗了! 24 第24章 ◎那太惨了。◎ 第二天清晨,薄雾尚在,天边光线黯淡,晨昏界限分明。 酒酒出门很早,留心到站在戚棠房间外的虞洲,她衣沾露水,白衣出尘,似乎来的更早,等了很久。 酒酒要准备下山,“虞姑娘?” 虞洲从容拱手道,她眸色暗暗的,掩在晨雾中凉薄而又淡漠:“酒酒姑娘。” 酒酒不自主一噤,强行压下莫名其妙的心慌之态,再抬眸时是故作的冷静之姿,问道:“……虞姑娘可是来等小姐一同上课的?” 虞洲道:“是。” “小姐昨日补课业补得稍晚了一些,今日大约是起不了那么早的。” 虞洲道:“无妨。” 虞洲话很少,能两三个字解决的对白绝不多说一个字。酒酒就没再说话,她自顾自出山门,沿着青石路,脚步飞快,极力忽视身后渐刺骨的凉意。 未曾与虞洲单独相处过,今日只是站在门口稍稍聊上那么几句,她就有些心惊。 酒酒心想这虞洲确实不是简单之辈,只是到底不简单在哪里,她尚未看得出。 虞洲停在原地,眼眸幽深,如静谧的深泉,不动声色溺死许多人。她看着酒酒仓促的背影,面无表情的转了下眼珠,看到天边渐起的旭日。 扶春山色漂亮,却又不是人人都有闲心观赏的。 屋里有人翻身的声音,和被褥摩擦的音效。屋里的小阁主翻了个身还哼哼两下。 虞洲耳尖敏锐的动了动,幽深的暗眸忽然一愣,脑海里却顷刻浮现戚棠的面容。 那双眼、那张脸,仰着脖子用目光追蝴蝶,编的一塌糊涂的手工品。 她记起了酒酒似乎随时随地都能掏出零食来哄那位小阁主。 乱七八糟想了很多,与戚棠有关的内容都在脑海里兜转。 虞洲下意识看了眼自己的口袋,空空的、她并没有带很多东西的习惯。看完才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脸色稍沉的挪开目光。 一直到酒酒重新站定在她面前,虞洲都没能从不虞中摆脱出来。 酒酒见虞洲还在门口等着,稍稍吃了一惊。 恰好时辰到了,酒酒要叫醒戚棠,于是推门而入。 虞洲动了两步,看上去似乎想跟着酒酒进去。 最终还是没动,站在门口,看门在眼前微微掩上,并不彻底,她能看到屋里的情景。 屋里的小阁主没醒。酒酒轻轻推了她两把,“小姐,时辰到了,好起了。” 床檐挂的铃铛叮铃响了几声,莫名旖旎。 戚棠睡姿是真的不怎么样,只是被褥宽大,盖得全,她侧脸埋进软枕,睡得四仰八叉,热的脸颊红扑扑,一截腕骨突出,水葱似的嫩白指尖顺着床沿垂下。 酒酒推她,她就换了边脸枕在软枕上,面孔朝着床内,企图眼不见心不烦。 酒酒也不强行叫醒,只是来来回回走,将洗脸水都准备好,弄出些窸窸窣窣的声响。 戚棠还是没醒。 她昨天被灰奴的果子酸到几乎称得上是精神亢奋,竟然足足撑到后半夜,补完了大半课业才睡。 戚棠转过头,声音又绸又绵:“酒酒……” 虞洲耳朵尖动了动。 酒酒:“嗯?” 戚棠语气变得委屈心酸:“不想上课……” 拖长语调,显得柔软,一波三折的能听出好几排波浪,还蹬了两下被子,挣扎得十分明显。 酒酒笑了,蹲下附耳道:“可是小姐可以不起吗?虞姑娘在外面等你好久了。” 戚棠第一下没反应过来虞姑娘是谁,迷蒙睁了道眼缝,瞧见距离过近的酒酒,还懒洋洋挥了她一把。 她们二人情谊深厚,举动亲密的叫人喘不过气。虞洲没什么表情,只是垂眼,盖住眼孔里不可窥探的情绪。 时间静止三秒。 倏忽掀开被子坐起身的戚棠满脸震惊:“……谁?!” 不需要酒酒回答,门半开着,戚棠往门口看时与那双眼对上了。 日复一日的白衣,眼眸清冷寂静,叫人看不出情绪。 这一幕忽然就和戚棠梦里她死的时候重合。 大约是和月光一样凄冷清淡的目光。 戚棠记起了她死的心酸:“……” 不知道为什么,感觉怪怪的。 她躲开了虞洲的视线,低头看见自己睡得衣衫不整、全是褶皱,破天荒羞涩了那么几秒。 毕竟,虞洲衣衫楚楚站在门外。 她理理衣领,害羞的推了推酒酒,脸有点红,一眼都不看门口:“你去把门关上!” 着实让人摸不着头脑,酒酒看了眼门,又看了眼自家小姐臊红的脸,心里觉得稀罕,这姑娘还会害羞,想笑:“好。” 她关了门,徒留门外的虞洲和门上的雕花对视。 虞洲默不作声垂下眼。 她心思重,情绪寡淡,掩在袖中的指尖蜷起,也知道她此刻心情并不算好。 *** 屋里的戚棠愁云惨淡般起了床,换了身粉白的衣裳,腰间系好平安符,裙摆上还是亘古不变的海棠。 戚棠坐在梳妆镜前,酒酒为她挽发髻,找出了衡中君给的海棠步摇簪上。 都是海棠。 戚棠照着镜子的时候觉得自己像海棠成了精,她皱了皱眉,“我有没有……没有海棠花的衣服啊?” 酒酒道:“自然是有的。” 戚棠哦了一声,心想改明还是别穿海棠了,日日穿,早都厌了。 因着虞洲在外头等,戚棠今日手脚麻利不少,接过酒酒递过来的烧饼,随意叼了两口就朝门口走去。 开门的时候,虞洲目光已经冷凝成霜,她淡淡看了眼戚棠,却被晃荡的步摇攫取注意。 她昨日想着明日见,今日便起的早了些。谁知扑了个空,屋里的人睡得沉沉。 戚棠攥着烧饼,吃的嘴热心暖的,乍一看到不沾人间烟火气息的虞洲,还能冲她笑,笑过之后心里一顿,想她不会没有早饭吃吧? 那太惨了。 戚棠回身看了眼跟着身后的酒酒,她们之间不需多言,酒酒麻溜从口袋里掏出一袋软馅的酥饼递给虞洲。 虞洲显然不是很跟得上二人的脑回路。她怔怔看了眼酒酒,又低低看了眼她*的口袋。 可以看见还有油纸包好的东西。 虞洲迟迟没接。 戚棠好奇眨了眨眼睛,把嘴里的烧饼咽下去:“师妹,你不饿吗?” 昨日叫她连梦里都忘不掉的洲洲成了梦醒时一同消散的幻觉。 虞洲好歹没再露出什么无语的表情,她听着师妹二字,面无表情的道:“……还好。” 假话,她不饿。 戚棠大咧咧拿过酥饼,塞进虞洲手心,虞洲虚虚的推拒根本毫无作用。 戚棠笑了起来:“请你吃饼!可好吃了!” 没心没肺真是很幸福的一件事。 虞洲压下心底逐渐翻涌的轻嘲,她不太忍心嘲讽她,却又不可避免的想给她一点教训。 “……好。” 虞洲讲话似乎总要斟酌一下,显得格外从容缓慢。 戚棠拿捏不准这样的语气到底是什么意思,就也没有继续说话。 三人并行了一段路。 酒酒有自己的课要去上,临走时又往戚棠手里塞了一小包干果。 迎着戚棠亮晶晶的眼眸,她说:“小姐,下课了我来接你。” 戚棠冲她挥挥手:“好的好的。” 酒酒行至半路回身看她,只听见心里警铃响了一声,而后目光缓缓落在站在笑盈盈的小阁主身边,脸色漠然的某人身上。 她压下心底的不安,将小阁主抛在身后。 而原地,场景只剩两个人,连风都变得宁静,戚棠忽然觉得烧饼难以下咽。 她看了眼虞洲,艰难的吞下了饼,心里又哀又怨,心道什么时候才能不和主角同框出现呢? *** 事实证明,她太单纯了,还有更糟糕的。 就是同一个画面里出现了男主女主还有……她。 戚棠看着教课的老师忽然变成了师兄:“……” 衡中君一身扶春道服,手中持着书卷,君子端方,温润如玉。 他常常如此,他是年少成名的天才人物。老师们不想上课时总会让衡中君顶上一两节。 饶是如此,戚棠还是揉了揉眼睛,期盼再睁眼的时候可以看见那个胡子拉碴的老道,那个讲话唾沫横飞的授术法的老道! 失败了。 揉几次都是晏池。 戚棠只好换个角度劝自己接受现实、想开一点。 她有点想不开…… 虞洲和晏池隐约对视一眼,空气里冒出了火花的味道。 虞洲拱手行礼道:“衡中君。” 戚棠跟着拱手行礼,一张乖圆的脸蔫哒哒的:“师兄。” 晏池温厚回礼道:“虞师妹,阿棠。” 他是个周身气质很矛盾的人,与其说是漠然,不如说近乎温厚,但是到底一路修炼上来,心底多少不够柔软。 戚棠还在默默纠结中,虞洲不喊晏池师兄,这又和梦里的剧情不一样。可是…… 戚棠捂着惴惴乱动的心脏,悄眯眯抬眸看了眼晏池又看了眼虞洲,恰巧能捕捉到这二者间似乎有来有往的目光交互。 戚棠又心慌难忍。 直觉告诉她,这就是心动! 直觉告诉她,她对别人有非分之想! 直觉告诉她,她又在走剧情了!就像印伽鞭失控一样,被迫续上了炮灰配角的戏份! 虞洲与书中不一样。 晏池与书中……有点不一样。 她好像和书里……一模一样? 戚棠苦着脸,觉得自己太惨了。 真的。 *** 戚棠想了很多,很惆怅。 然而惆怅停止在听课之后,因为满脑子都被乱七八糟的法术咒语塞满了,根本没有空闲惆怅。 她听得困极了,偏偏一对二的教学模式十分方便,衡中君便一直站在戚棠身边,时不时问个问题,还要和戚棠对视一眼,直到从她眼底看出肯定确切的回复才罢休。 戚棠又困,又不敢困,满腹委屈心酸,她不明白只是昏迷了两天,为什么醒来之后所有人都在抓她的学习。 她偏头看了眼安静的虞洲。 虞洲始终垂眸,素白的手腕微屈,执笔的姿势十分标准,自称一派的大家风度。 戚棠记起了自己的师姐身份,又端正态度。 休息时间才解脱,没了骨头似的趴在桌面上。也是,任谁认真听了一天的课,都不可能再笑得出来。 晏池奖励似的给了苦兮兮的戚棠一包糕点,是戚棠以前最喜欢吃的那家糕点店最新出的糕点。 戚棠连笑都没力气了,哪里还有心情吃,看到了也没笑,苦着脸趴在桌子上,收下了,只道:“多谢师兄。” 如果可以不学习,就更感谢师兄了。 想也知道在做梦。 晏池道:“若有不懂的,可以时时来问。” 戚棠觉得没有不懂的,她什么都懂了,懒懒散散嗯了一声,就一句话都不讲了。 直到下课时候,酒酒来接她,戚棠才稍稍恢复点活力,而虞洲不缓不急跟在她们身边。 虞洲先与她们岔开。 戚棠笑了笑,弧度较平日淡一些,今天真的累坏她了。 她同虞洲道:“师妹明日见。” “明日见。” 虞洲宁静的眸子觑了她一眼,内心隐隐期盼,只是戚棠毫无察觉,道了别带着酒酒转身就走。 虞洲看着二者背影,淡色的眼眸轻垂,不知思索什么,转身又慢慢行,走上了小路。 *** 戚棠太累了,回房间洗漱完,沾着枕头就睡,糕点和果干都一口未动,放在桌子上。 夜深时,酒酒守好门回房间,耳朵敏锐的一动,捕捉到安静空间里另一道清浅的呼吸声,片刻间出手,在黑暗里衣角猎猎。 却被人牢牢制住。 酒酒慌乱不堪:“你是谁!” 清丽淡漠的侧脸隐在暗面。 酒酒手腕被冰凉的手指扼住,奋力昂首才见来者。 那人语气波澜不惊,平添诡异,酒酒才知道一直以来她内心的不安来源于何。 “酒酒姑娘,”沉默良久,窗口有风透进。 她声音依旧凉寡,“你果真……一点都不记得了。” 【作者有话说】 虞洲:约饭呢! 25 第25章 ◎别信旁人。◎ 见面不识,分明她从未掩盖过真容。 可对于酒酒而言,她只记得血液溅了半面的修罗之貌,而不是她如今的冰清玉洁之姿。 “你以为抹去身份,抹去全部痕迹,换了一张皮跟一个身份,我就找不到你了?” 对方从容开口,唇畔带笑,音色淡凉如夜间潺潺寒泉,一副尽在掌握的模样。 酒酒一颗心如坠深渊,被呼啸的寒风穿透。 她真的这么以为。 *** 戚棠睡得太早了,半夜转醒。 醒的时候房间里有一盏悠悠的烛火。大约是酒酒走之前给她点的。 虫鸣声入耳。 戚棠醒来的时候处在失神状态,支起身坐了半晌,才察觉到腹中空空,有点饿。 掀开被子下床,看了眼桌子上的干果和糕点,劝自己有总比没有要好,凑合摸了两块尝了两口。 放了太久,糕点都脱水了。 戚棠皱皱眉,心想果然,还是新鲜出炉的糕点会比较好吃。 戚棠鼓腮嚼着酸甜的干果,望见烛台灯火跳动,晃了几秒神。 她醒来似乎预兆了什么,忽然闷得慌。 用叉杆撑开前窗,月光凄凄淡淡,从树影斑驳中透射下来,稀疏的像被剪碎。 夜晚的扶春其实蛮恐怖的,毕竟怎么说也算是深山老林里的修仙门派。 晚风寂静,呼呼吹的树叶簌簌,抖落一地乱影。 志怪故事既视感。 戚棠默默缩了缩脖子,可她看见有个人影坐在她门口的台阶上。 背影瘦高。 门口并不直对窗棂,倒比突然出现要叫戚棠不害怕。 何况,这背影,细细看来,很眼熟,戚棠认出是谁之后皱了两下眉头,她琢磨不透酒酒此刻出现在房门外的原因,没做思考就推门出去。 门吱呀一声,响在寂静的夜里,硬生生将酒酒从浑浑噩噩的幻觉和回忆中拽出来。 酒酒松开掐出血痕的指尖,坐在戚棠门口的台阶上,穿的仍是白天那套衣裙,应声回头看她的样子不知道怎么有点可怜。 身上带着极淡的血腥味道。 小阁主穿着颜色淡淡的白色中衣,不似白日总花里胡哨的风格,恬静的过了头。她与酒酒感情很好,好到即使心中疑惑,仍能在第一眼见到酒酒时,表情灵动笑起来。 似乎嗅到了什么,戚棠灵敏的嗅了嗅,又嗅不出个所以然来,只是跳下台阶,然后垫着酒酒的裙摆坐在她身边:“酒酒!” “小姐……” 酒酒冲她笑了笑,将身侧放在台阶下的食盒拎上来,食盒用灵力包裹了一层保温,汤面扑鼻而来的鲜香忽然让人很有胃口。 戚棠漆黑的眼眸望着她,迟迟没动。 酒酒的笑无端凄凉,有点说不出来的心酸,看得戚棠怔怔。 她认识酒酒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见她有这样的表情,不知怎么忽然有些难受,没接面,挽了一下酒酒的胳膊,姐俩好的蹭了蹭:“酒酒,你怎么了啊?” 月夜里,小阁主一张脸纯白无辜,眼底是毫不遮掩的担心。她从来都懵懵懂懂,不算是个很聪明的少女。 却够简单,不会对任何人设防。 若不是身在扶春,担了个小阁主的名号,只怕外面随便一个小角色就能叫她尸骨无存。 却也是因为扶春,谁都对她很好,谁又都不那么真心对她好。 酒酒悠悠叹了口气,没回答,蓦然带了一点泪意,将面碗从食盒里端出来,问她:“饿不饿啊?” 语气温和,带着诱哄的味道。 是有一点饿。 戚棠点头,看着酒酒将面和筷子都递给她。 搪瓷碗入手心还有些烫,戚棠捧着面碗放在膝盖上,不知道该怎么下口。 她觉得酒酒此行不单纯只是给她送面。 沉默良久,面要冷了。 戚棠才动筷子,和汤拌了拌,呼哧拨了两口。 投喂的成就感无可比拟,酒酒看她吃东西就很开心,开心之余又不免忧心忡忡,记起了自家小姐好骗的性子:“小姐啊。” 戚棠应道:“啊?” 迎上她懵懵懂懂的眼神,酒酒身上沾带极淡的哀愁,她笑了笑,捋捋戚棠被夜风吹的有些乱的发丝,温和得像位大姐姐:“以后别谁都信。” 这话太奇怪了。 “嗯?”戚棠眨眨眼,问得具体些,“谁不能信啊?” 酒酒也说不好,如今她说不准局势会如何改变,她不知道当需要做出抉择的时候,她家小姐会不会成为被舍弃的那一个。 她说:“都不能信,都不要信。” 信了总有被欺骗利用的危险,不信则不会。不信任何人,就不会被任何人伤害。 酒酒语气放的很轻很缓,戚棠却听出沉重滞涩的味道。 那好像是一出悲剧的画外音。 “为什么?” 酒酒想了想,简单跟她说明:“因为不是所有人都是好人,更多的人会伪装成好的人,接近利用伤害你。” 而戚棠暂时没有辨别的能力。 戚棠不懂那些伪装成好人接近她的人有什么图谋,问出口又觉得自己傻,挠挠头,几经犹豫:“……那你呢?” 酒酒一愣。 戚棠眸中有光点,“连你也不要信吗?” 酒酒顿了顿,几乎要被她眼底的光亮烫开,笑了起来:“……对,连我也不要信。” 她受制于人。 世上人为利为名,为长生为修为,为一己之私亦或是天下大义,兜来转去都逃不过玩弄人心四字。 戚棠默默吃面,不知道要怎么回应酒酒。 她想反驳,又不知道该如何去反驳。 信就信了。 信错了人,付出代价也只能算是自讨苦吃。 戚棠讷讷:“可是,如果他们辜负了我的信任,那是他们的错。” 酒酒竭力咽下喉间的腥锈,“小姐,对错没有那么重要。” 戚棠眼眸疑惑,有些问题不用问出口。 酒酒知道她想说什么,笑着抬手,摸了摸她黑长的发丝,触感顺滑而冰凉,似是在夜风中待得久的缘故。 “命才更重要。” 她还想说点什么,却连提都不能提,只好说小阁主以后会懂的。 等到四方之地塌陷,不知道多少人会为了心中所谓的大义从而牺牲掉别人的性命的时候,小阁主就会懂了。 鲜血会带来血淋淋的教训。 酒酒收回了手和目光,悠悠远远眺向夜空,和小阁主一起看看月亮。 那人会放过她实在是意外,酒酒都做好了血溅当场的准备,那双桎梏她的沁凉的手却松了力道。 当时,她有喘息的功夫便尽全力反击,掌风却次次落空,始终伤不到对方分毫。 酒酒原先就不是那人的对手,近几年在扶春过得安乐,哪里比得过日日浴血、从腐地杀出来的她。 所谓生于忧患,死于安乐。 对方却显而易见的手下留情,冰冷淡漠的眉眼望向她时会几度晃神。 那人似乎喃喃了句什么,收回了满是杀意的一掌,大约是难过什么的,酒酒没听清,被掌风带起的破空声掩盖,下一秒喉咙被人从背后扼住,呈现往上仰的姿态,稍一再用力就要彻底折断。 而她只是掐住她的下颌,极快塞了一颗红色的药丸。 被松开的酒酒大口大口喘着气,那药极快融化在口腔里,又苦又涩,她捂着脖子,问:“你给我吃了什么?” “按理来说,叛徒是要杀无赦的。”她一字一句,清凌凌透着渗骨的寒意,记起了什么,或者说是莫名产生了什么心软的成分,“不过,我再给你一次机会。” “好好听话。” *** 不是最后一次月亮。 酒酒颇有感慨:“今夜的月亮真好。” 有吗? 戚棠目光被黑影幢幢的树林和斑驳破碎的月影吸引,再抬头看月亮,觉得每天的都大差不差:“好吗?黄澄澄的,每天不都这样吗?” 酒酒绝处逢生的心境当然不是戚棠可以理解的。 谁也没留意,树影间黑影一动,和被风吹乱的树影融合。 虽然酒酒说得一通话让戚棠觉得奇怪,到底也没影响胃口,她吃的饱饱的,心情又变得很不错,还跟拎着食盒走远的酒酒道晚安。 她站在台阶上挥手,月影阑珊,小阁主一如既往叫人觉得欢快。 酒酒无奈一笑,她也不知道她今日这番话小阁主听进去了多少。 戚棠转身进了屋,想着醒都醒了,补会儿课业,刚刚摸上书,才看没两行就困了。 她原先还担心晚上会睡不着,毕竟今日下午睡得着实早了一些,现在看来属实多虑,小阁主滚上床铺,沾上枕头没几秒就睡着了,呼吸绵长,胸脯起伏均匀。 大概也跟没心没肺有关。 她看不到,有道影子去而复返,在窗口默默看了两眼。 夜风安静。 半晌,白针自未阖的窗口/射入,将跳动的火苗穿灭,而后有人轻轻将窗户阖上。 床上的人似乎听到了什么动静,迷蒙颤了颤眼睫,最终还是没能抵抗过睡意,只是被打扰似的翻了身朝里睡。 *** 同此刻。 本该入眠的黑熊在林间穿行,沉重的脚步一声一声踏得缓慢。 稍快,他化作了穿黑衣的男子,面容清隽,形肖常人。成人形之后步子快了一些,走入林间一块空旷的地方。 他抬眼望了望挂在天际的月亮。 四周都是树。 他顿在最中央,记了一下方位,然后沿着线路走,走到了记在心底的确切位置,蹲下用手慢慢扫开覆盖与树根上的落叶,落叶堆了好几层,逐渐露出湿泥上十分清晰的朱砂纹路。 挥去全部落叶之后,显露出来的是朱砂缠连而成的硕大古老图案,尚未全部完成。 灰奴站在其中,垂眼沉思良久,继续画,他将朱砂摁入泥土,一寸一寸用力。 直到天色大亮,这副图也没能完全。 灰奴又扑朔朔盖回落叶,在晨曦第一缕天光亮时,变回了黑熊。 【作者有话说】 哇,收藏破一千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往往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happyending10瓶; 非常感谢大家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26 第26章 ◎小草包。◎ 昨夜像一场梦,虞洲依然守在门口等着戚棠一道上课,她云鬟雾鬓,仍旧一身白衣,素丽的脸上不沾染半丝人间情味。 酒酒进门时朝她微微点了下头:“虞姑娘。” 虞洲点头回应,浓黑绸丽的眼睫低垂,冷淡的眸光落在门槛上,又抬眸看着门在眼前阖上,不知在想什么,眼眸一片暗潮,掩在袖下的指尖轻轻蜷起。 戚棠今日醒的早,只是一直赖在床上没起,翻来覆去的想今日要学的剑道。故而酒酒刚推门,戚棠就像弹簧一样坐起。 酒酒吓了一跳:“小姐?” 她神色担忧,有些心虚,似乎害怕戚棠重提昨晚,问她为何要说那一番话。 酒酒不愿骗戚棠,却也编不出合适的理由,尤其在显而易见隔墙有耳的情况下。 事实证明她多虑了。 戚棠只是兴奋叫了声酒酒,然后麻溜的套上鞋爬下床,兴致盎然的看着要不是日日擦拭早就落满灰的不厌剑。 这柄剑从被唐书遣人搬进她房间之后,她就没动过。 小阁主娇生惯养的,对打打杀杀没兴趣,她同门众人多多少少手上都沾过魔族妖族的血,只有她没有,干干净净、清白无垢,是被娇养起来的花。 只是现在局势变了,戚棠想了想她未来会很了不得的师妹,决定还是决定先缩短一下人与人之间的差距。 等过了这一关,学了剑道,她就可以拥有自己的命剑了。 其实之前上过剑道课,用的是特制的木剑,后来不知怎么,大约是她能力有限,唐书便不许她用剑,还特许她不必学剑道。 因此还偷闲了。 一想到可以拥有佩剑,像位真正行走江湖的少年侠客,戚棠就满心澎湃,笑眯眯的摸了两下凉丝丝的剑鞘。 不厌剑鞘身是乌木,用合金浮雕镂空装饰,抽象精巧的花纹,刻有繁复的小篆体不厌二字,隐约可窥见闪烁剑芒。 系了尾剑穗。 戚棠光看着这柄剑就豪情万丈,当下就有一人一剑一酒走江湖的潇洒念头。 快意恩仇的江湖日子,谁不向往呢? 而且,若是最终避不得要走书中的剧情,她倒不如趁现在好好提升修为,在能保自己无虞的前提下,去人间小镇上避避风头,等到她师兄和师妹之间的感情水到渠成了,她再回来也不是不可。 这么一想就想开了。 戚棠伸手握住剑,试图学着师兄的样子利落配在腰际。 砰的一声,剑重重跌回了剑架,戚棠手腕酸软,单手的力道不足以支撑起她拿起不厌。 戚棠:“……” 她不信。 这剑看着挺轻的! 戚棠难以置信的看了眼不厌,又看了眼看着她笑的酒酒,瞪圆了眼睛又尝试了一遍,两只手才可以勉强。 酒酒失笑,心里知道小阁主不能接受她连一柄剑都拿不起的悲哀现实,待戚棠灰心丧气把不厌放回剑架时,揽着她的肩膀把戚棠从剑架面前带到梳妆镜前,笑容可掬,一边为她梳发,一边道:“不厌是灵器,小姐修为未提,拿不起也是正常的。” 戚棠郁闷的看了眼铜镜中的自己:“真的吗?” 说到底,还是她太弱了呗。 “真的。” 戚棠又问:“那什么时候我才能拿的起不厌呢?” 酒酒想了想:“这就要看小姐了。” 看她? 戚棠看上去有些气馁,倒也没纠结,郁郁道:“好吧。” 她今日换了身兰草图样的素白衣裳,腰间依然系好平安符,然后喜滋滋的看着铜镜里换了身衣服就像换了个人似的自己。 她穿素色总比花里胡哨的艳色衣裳看上去要恬静温柔一些,大抵人靠衣装这话也做不得假。 其实挺好看的。 小阁主心道,虽然不是虞洲那种清丽脱俗像个仙子似的好看,却也不至于落到书里那样的凄惨下场。 虽然一想到要上课就很烦,但是戚棠给自己鼓了鼓气——她是最厉害的!马上就可以书剑恩仇、诗酒江湖了! “走吧,”戚棠成功被鼓舞,裙摆翩跹飞扬,走得十分有气势,“上课去。” 酒酒觉得罕见,刚想笑,唇畔轻轻牵了个弧度出来,就见戚棠开门,大咧咧的和虞洲面面相视。 不知道谁心里咯噔一声,原来静止是可以被听到的。 原本走得虎虎生风的戚棠忽然软成一只猫,所幸她反应灵敏,下意识就能朝虞洲咧嘴笑,齿如含贝:“……嗨,师妹,早啊。” 她忘记了有个师妹在门口! 虞洲看她笑,一颗心忽然轻了轻,被不轻不重拨了拨,说不上来是什么感觉,大抵戚棠真生了一张讨喜的脸,叫她看着就能平静。 “早。” 一如既往的音色,似风中流动的薄雾。 又是一个字的回复。 戚棠现在适应的差不多了。 三人同行。 戚棠今日穿得素净,走过路过许多弟子都要好奇望她两眼。平时他们都只看虞洲。 毕竟今日的戚棠是截然不同的风格,她不躲不避,大大方方随他们看,手里还揣着油纸包好的热乎大肉包。 有些人穿即使穿白衣,也照样鲜亮得不可思议。 戚棠摸了摸昨天吃了夜宵不太饿的肚子,自己抓着肉包吃,把油纸包好的肉包递给虞洲,叫她吃。 虞洲看上去愣了很久,最终才缓缓抬手接下。 戚棠一口咬下去,浓烈的鲜香扑鼻,汤汁差点漏了一手,还好她飞快的嗦光了。 戚棠觉得美味,还热情推销似的:“老城记的肉包最好吃了。” 虞洲默默垂眼,看了眼白乎乎的肉包子,内心复杂。 *** 今日戚棠起的早,放眼望一圈,授剑道的老师似乎还未出现。 学剑道的地方是栖吾台,平素也常有弟子早起在此练剑,等上课时间到了再离开。 常年不在此出现的戚棠骤一出现,场上许多弟子都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有人目光太直率,戚棠就睁圆眼睛瞪回去,瞪到对方先侧开目光为止。 戚棠轻轻哼了一声,心想她赢了。 林琅也在此,他此刻练得满身汗,见着戚棠笑得新奇,一边哟一边跑过来,拍了戚棠肩膀:“今日你怎么来了?” 戚棠言简意赅:“有课。” 林琅一愣,眼眸掠过狐疑的光:“师娘让你碰剑了?” 戚棠倒没怎么听自己母亲说过,含糊回答:“是吧,不然怎么会给我安排剑道课呢?” 想想倒也是这么个道理。 林琅才留意到戚棠今日不太一样,嘶了一声,上上下下看了眼戚棠:“你今日怎么穿得这样素净?” 戚棠也不回答,只是弯了弯眼睛,凑近他问:“那这样好看吗?” 小姑娘期盼得到夸奖,听到赞美。虞洲在一旁垂眼,低低的眸光落在她裙摆上兰草的花纹上。 好看是好看的,但是损友的本质是损,林琅面无表情后退两步,挥挥手:“丑死了。” 戚棠听他胡说八道眼睛都气圆了,要挠死他!刚张牙舞爪捋捋袖子,就听林琅一本正经道:“当着咱们小师妹呢,你注意点形象。” 戚棠侧头去看一直安安静静站在她身后,手里拿着大包子的虞洲,她看上去乖巧无辜又很安静,身上总带些超脱物外世界的云淡风轻,戚棠默默放下了刚捋高的袖子,恶狠狠的盯了一眼林琅。 林琅收起了那副欠揍的嘴脸,朝虞洲款款有礼,温和从容的忽然像个师兄,清了清嗓子道:“虞师妹。” 虞洲从容回礼,压下眸底难以见光的暗潮道:“长明君。” “嗯,”林琅觉得小师妹讲话真好听,看了两眼戚棠道:“你看看人家小师妹多温柔!” 戚棠攥了攥拳头:“……林不归!” 林琅正色:“好了,时辰到了,我也该去上课了,就先告辞了,阿棠止步,不用送。” 他碎步后退,走得很快,似乎真担心戚棠追上来。 戚棠恨不得飞蹬两脚踹翻他,送个鬼! 虞洲静静看着他们玩闹,等到栖吾台上弟子走得差不多,良久才道:“看上去,小师姐和长明君的关系真好。” 凉嗖嗖的,戚棠听不出语气来,只能尬尬笑了两声:“哈哈一般一般。” 这她能怎么回? 戚棠暗落落的保持了和虞洲的距离,生怕她再问点其他的,问点不那么好回答的。 距离产生了,话就少了。 *** 对剑道课的向往和雀跃戛然而止在看见授课老师的那一刻。 好吧,又是师兄。 戚棠看了眼持剑长身玉立的晏池,又看了眼挽剑干脆利落的虞洲,尴尴尬尬被夹在二者之间。 她叹了口气。 她不服! 这个世道实在是太欺负弱者了! 为什么又是男主女主搭配!为什么又是她夹在中间!为什么!教剑道的老师呢!就算要促进男女主感情也不用这样吧! 说到产生感情,戚棠倒抽了口凉气,似乎记起因为自己的介入,她师兄和师妹现在甚至不算熟,跟剧情里一开始就含情脉脉的开场差的有点多。 那么…… 即使剧情需要他们两个产生感情,也不要带上自己啊喂! 晏池似乎感觉到戚棠的满腹怨念,低低看了她一眼,清隽的眉眼颇为无奈道:“阿棠,你还记得授剑道的老师吗?” “嗯?”戚棠转了转眼珠子,怎么回想脑子里都是一片空白,打瞌睡那几年上过的课就像做梦一样,忘得一干二净,自觉羞愧,脸颊有些红,老实巴交道:“不记得了。” 再说了,她都没上过几节剑道课,不记得那老师也很正常吧? 果不其然是忘了,晏池记起那老师讲起戚棠时气得胡须抖动的模样,心下想笑,垂眼温和地笑了:“他说见你就气,不想教你。” 这话讲的这么直白? 只是君子端方,眉眼清润,笑起来如春风。戚棠被荡的哽了一下,目光落在晏池的眉宇上,却是不由自主的怔了怔,然后下意识僵僵的偏头,对上了虞洲剔透幽静的眼眸,胸口忽然像卡了一口气,不上不下的,只好硬着头皮结结巴巴哦了一声。 原来如此,怪她怪她,打扰了打扰了。 扶春被她气着的老师还不在少数,毕竟戚棠又菜又爱玩,上课还总是犯困,被叫起来回答问题又总是驴唇不对马嘴,是个不学无术的小草包。 只是最近学的上心了。 也就胡凭那个疯老头喜欢这丫头。 【作者有话说】 别的弟子:o▽o 戚棠:O皿O …… 别的弟子: ̄ii ̄ 戚棠:O~O哈赢了(哦这该死的胜负欲 让我再来康康有什么不涉及剧透的问题哈: 1.乖乖是独生女哦。 2.好坏很难界定,全员恶人不至于不至于。 3.我以后再也不一次性修好多章了,只是单纯编不出三个字的章节名,又想强迫症的想统一而已(哭泣 4.乖乖不会揍作者君好吗,她那么乖。 5.我也想看甜甜的恋爱,真是难熬。 评论好多,我好快乐!爱大家鸭!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无名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陵字兴5瓶;致心里的怪兽君4瓶; 非常感谢大家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哒!!! 27 第27章 ◎想什么呢。◎ 学剑道就那么一回事,先听理论,再背口诀,然后操控那把木剑飞起来,这只是第一步。 同样是木剑,落在虞洲手里却有削发如泥的气势,剑锋似流星赶月,破空声音呼啸而过,裙摆翩跹,整一个大写的流畅。 戚棠在另一边,满心歆羡,漆黑的眼孔亮晶晶的,眸底不自觉带了点仰慕,心底哇的叫了两声——酷! 就差鼓掌了。 栖吾台此刻只有三个人,空荡荡的,除了哗哗的挥剑声,就只有戚棠惊羡看着虞洲而后落在自己眼前那把飞不起来的破剑上时略显惆怅的叹气声。 她又不死心试了几次也还是飞不起来,木剑就这样死乞白赖的竖在地上。 戚棠怎么念口诀,指尖攒动微微泛蓝的灵力,怎么催它都一动不动,被气得简直想跳上去跺这剑两脚。 到底没动脚。 戚棠想,什么气沉丹田,那是说沉就能沉的吗? 她摸了摸自己的肚子,企图找找丹田,上次能筑基也是运气使然,这会没运气了,只好默默蹲下,掸掸剑身上的灰尘,抱起了剑,不知道该怎么进行下一步。 晏池带戚棠那么久,对她的水平心里有数,眼下见她第一步就难也哭笑不得,走过去握住戚棠的手腕将她拽了起来。 戚棠怀里抱着木剑,一脸心酸凄迷,她方才沉浸在‘人与人之间的差距怎么那么大’和‘小师妹是个天才怎么办’中郁郁寡欢,心想这看不透的未来到底要如何是好,骤然被拉起惊的魂掉了一半。 愣愣站在原地,和拉她起身的师兄面面相视,目光却愣愣的、不由自主地穿过晏池,落在他身后一把木剑使得飞起的虞洲渐缓了的身姿上。 白衣衬她,白衣极衬虞洲。 她那样站着,在戚棠眼底忽然就耀眼至极。 尘埃跃动,虞洲利落收剑,她听到了身侧的动静,缓缓侧头……戚棠在虞洲看过来的前一秒迅速低下了头,避开了对视的可能。 劫后余生! 戚棠松了口气。 虞洲只看到戚棠垂下的眼睫,抖落下密密的阴影,发髻乌黑,簪着杏色的绒花,白皙的肌肤微微透光,如无暇的玉。 看上去蔫头耷脑的。 思及戚棠,虞洲观感总是很复杂,没有强烈的爱恨,杀不杀都随意,只是似有若无的掺杂一些堪不破的情/潮。 晏池指导戚棠御剑,手肘与她贴的很近,然他心思坦荡如砥,戚棠却不那么单纯。她绷紧手背,总能觉察到另一道落在自己身上不温不凉、不属于晏池的目光。 自从做了那个梦之后,戚棠每天都在觉得要完了! 戚棠想,完了完了。 她胸腔里的心脏砰砰砰,震耳欲聋的在叫嚣,又岂是一个心乱如麻所能形容得了的! 她眼睁睁看着晏池伸手隔着衣袖握住她的手腕…… 师兄还是师兄,规行矩步。戚棠却已经变了!她怕死了剧情推动,也怕死了难以自控的心跳,她怕她真的会心悦于师兄,然后求而不得、偏执黑化、走上死路*! 她本来觉得梦中事都是无稽之谈,可是骤然慌乱的心跳总能打醒她。 是戚棠心虚,她心底啊了一声,挣开手腕,剑都险些要抖掉了,碎步后退,保持了安全距离,“……师兄,男女授受不亲,这不太好吧?” 师兄师妹大抵不太在意这个,戚棠和林琅玩闹时也尝尝越过界限,上头时挂他身上揍他也是常有的事。 显然戚棠此刻什么也记不得,只觉得虞洲目光灼灼。 她在这目光下要烧成灰烬了! 戚棠心虚的时候会眼睫狂颤,会脸颊发红,也会不知道在自己胡说八道什么,正如此刻,她慌张得不行,终于还是抬眼看看师兄又看看站在他身后的师妹。 他二人站位呈斜线,戚棠恰恰好可以同时看见两个。 虞洲如她预想中一样,眸色淡淡的,落在她身上,轻易窥探不出情绪。 般配是有道理的。 都是谪仙似的人物。 这话倒叫晏池显而易见的有些茫然,他不知道自家师妹害羞个什么劲儿,屈指弹她额头,一贯云淡风轻、目无下尘也无奈一笑:“你这脑袋瓜一天到晚在想什么东西?” 还是个小姑娘,心底在弯弯绕绕些什么。 他弹的这下没用力,戚棠还是嘶的一声捂住了额头,松开手心时额头已然红了一小片。 她就是娇娇贵贵被养大的,从小没吃过苦,也没进人间历练过。 唐书对她的保护与爱护几乎到了年幼时戚棠所不能理解的地步,是后来在戚烈的一而再再而三劝说下,才得了那么一点喘息的时间。 戚棠眼神委屈巴巴,她本来也觉得没什么,可是现在和之前不一样了,当着书中师兄心悦之人的面这样……纵然师出有名她也觉得不可。 非常不可! 换个角度想,戚棠自己若有了心悦之人,也会很介意他和别的女生之间的距离,不管是什么关系。 她低头觑着师兄的衣摆,抱着剑,觉得惆怅万千。 晏池哪里知道戚棠在想什么,只觉得到底是姑娘长大了。他一手养大的女孩子开始有不足为外人道地小心思了。 不过算算,戚棠再过一年就及笄,在人间是可以许配人家的年龄了,想的多倒也可以理解。 他没再继续教,只是默默揉了两下戚棠垂着的脑袋,包容的如同宽厚的长辈:“阿棠,那我不教,你自己好好琢磨?” 虽然知道靠戚棠自己琢磨,估计很难,今天的剑道课就算是荒废了。 戚棠显然也知道,她是个需要靠别人点拨才能一知半解的榆木脑袋,呆了呆,可此刻,她也没有办法,只是略带无措的看向了虞洲。 虞洲对上了她懵懵懂懂的眼,小阁主生了一双琉璃眼,眼廓圆,偏偏眼尾有些翘,无辜时总带写说不清道不明的艳。 戚棠纯粹下意识一眼,毕竟场上除她之外只有两个人,不看晏池不就只能看虞洲吗? 未料想因那一眼,虞洲鬼使神差走了过来,她脚步轻,裙摆弧度像湖面漾出的波纹。 戚棠看着她站在她面前,清丽的脸上带着不易察觉的柔和:“衡中君,或许……我可以教教小师姐?” 她声音清淡柔和,始终拿捏着慢条斯理的调调。 戚棠蹙着眉,还是觉得小师姐这个称呼有些淡淡的嘲讽。 不过看看虞洲的脸,她应该不是那种会嘲讽别人的坏女孩。 虞洲长得周正,皮相清丽,兼得骨相端正,很有人间正道的模样。 戚棠想了想自己,还是觉得她嘲讽别人才比较正常。 晏池闻言犹豫,他从漤外将虞洲带来,见过漤外无处不在的杀戮与亡命天涯的恶徒,心知她能力并不在自己之下,即使一路上未显露过一招一式,偶尔的杀意肆虐还是会在她剔透的眼底盘旋。 是经历抵死的厮杀才会有的眼神。 坦白讲,晏池并不放心,他见到虞洲之后,有过纠结,到底还是将人带来了扶春。 为着任务、也为着他的师妹。 而眼下,戚棠看上去并不抗拒。 晏池想,何况有他看着,应该不会出乱子。 晏池看着比自己矮许多的小姑娘,屈身用那双古井无波又平添温润的眼珠直视戚棠:“阿棠,愿意吗?” 戚棠看了两眼虞洲,见小师妹云淡风轻、以超脱之姿,很有遗世独立的味道,又看了两眼晏池,摸了摸怀里的木剑,想起了屋里那柄不厌。 她总不能一直废物,她清晰的知道。 鼻尖轻轻叹息,戚棠道:“……愿意。” 这话听着颇有些心不甘情不愿,只是戚棠想,如果她可以靠自己修剑道就好了,如果她自己聪明一些就好了,这样什么都做不了的感觉真是挺糟糕的。 *** 虞洲自己也不知道出于何意,按道理来说,看小阁主当一个小草包她应该挺满意的,谁知道上手教的时候还是上了十二分的心。 谁在心猿意马谁知道。 隔着冰凉的衣料触碰,虞洲仍旧守了礼,只是戚棠站在日头底下,浑身暖融融的,袖间的香气挥发,萦绕虞洲鼻尖。 香气却不似她人那样给人轻佻活泼的感觉,反而沉沉静静,掺杂冷淡。 大约是与她常年熏沉香有关。 虞洲嗅觉灵敏,听力也较常人敏锐,嗅到她发间身上的气息,听到了她咚咚过快的心律。 一舞一引一牵,手上的木剑似乎不是刚才那把连飞都飞不起来的笨家伙,挽花干脆利落。 戚棠感觉自己像个提线木偶,翻动手腕,一举一动都依靠虞洲,却又不得不承认,这好像确实挺有用的。 她挥着挥着心底气势就起来了,恍恍惚惚觉得要不了多久她就可以成为独步天下、剑意精绝的侠客! 心跳仍然未缓。 虞洲挑了挑眉:“小师姐很紧张?” 声音被风吹散,含糊落到戚棠耳中,她一愣。 但是小阁主是不可能承认自己紧张的,她哽了哽,嘴硬道:“没有。” 两个字太没可信度,戚棠又补充:“我真的一点儿都不紧张!真的!” 虞洲眼底玩味似的闪过笑意,顷刻没入疏离的眼瞳。 剑身往前送,泼墨似的长发轻抚耳畔,戚棠一颗心七上八下,被虞洲攥在手心里的感觉有些古怪。 戚棠心里没底,总下意识去看让她仰仗多年、一直很靠谱的师兄,她分心去看晏池。 晏池站在那端,眼眸间或落在她二人身上,不知在思索什么,看上去心事重重的模样。 分心很明显,虞洲有所察觉,淡淡道:“小师姐,专注些。” 戚棠收回视线,真就被一句话攫取全部的心神。 她懵懂茫然依附,像跌跌撞撞,又像亦步亦趋。 *** 只是结束时,戚棠才后知后觉意识到……剑还是飞不起来。 惆怅! 【作者有话说】 大家如果觉得云里雾里的,可以就当一个慢热型的小甜文康康? 什么谁哭了?什么哭了?什么难过?(作者警觉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无名1个、饭桶大魔王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饭桶大魔王10瓶;10ee5瓶; 非常感谢大家支持,爱你们鸭! 28 第28章 ◎好奇。◎ 白日里练剑练成了这幅德行,戚棠每每想懈怠,就会察觉到攥住自己手腕的那只手冰冷克制的多了几分力道。 虞洲是个捂不热的人。 戚棠在那样好的阳光下,舞剑舞的鬓角隐约可见汗意,贴近虞洲的身躯部位却仍然觉得冷。 戚棠记起了尘蒙间,瞥眼觑见的少女姿容,她从来没否认过虞洲好看,却在那一刻重重的、重新认识到了这一点。 虞洲拥有极佳的皮囊,清冷的性子,举手投足都带着慢条斯理的优雅从容,连垂眼睨她叫她专心点的眼眸也有好看的琥珀色光泽。 戚棠越想越多,最后综上所述,只得感慨一句,不愧是女主。 思及某个渐渐记不清梦,她默默抱住弱小无助的自己。 梦会随着时间而逐步消逝,她渐渐记不清梦里的一切,却对最后自己身死的结局仍然心有余悸。 要是能不死就好了。 练了一天剑,戚棠累的只想睡觉,脱掉外衣就往床上蹿,被酒酒拦腰抱住,胡乱的朝床伸了两下胳膊,很不理解酒酒为什么不让她睡觉,“酒酒!” 有些炸毛。 酒酒早就不怕自家小姐发脾气了:“小姐,先吃饭,今夜可没有夜宵吃。” 困成这样了还要被欺负。 戚棠不服气,挣扎起来,短胳膊短腿又伸又蹬,没什么用处的被酒酒勒着腰身往回转,转向桌台。 却在敞开的门口看见了白衣翩然、裙摆随风动了两下的虞洲,此刻外面日头尚未落下,光线模糊了她身体轮廓,又是白衣,隐隐约约像梦里背光的仙人。 她面色沉静,目光叫人捉摸不透,不知道站了多久,也不知道看见了多少。 戚棠脑袋里的瞌睡虫忽然跑光,变得十分清醒。 她迷茫的眨了两下眼睛,有种分不清这是错觉还是现实的荒唐感。 话说,虞洲现在出现在她房门口真的合理吗? 不怪她狐疑,要知道,虞洲从来没有在这个时候主动来找过她。 戚棠眨了几下眼睛,门口的人仍旧没有消失,面色沉静如水,眼眸几点冰凉,似有若无落在不知道哪里。 酒酒松了手。 气氛逐渐变得怪异。 戚棠心大的毫无察觉,而酒酒眼底出现了明显的戒备。 戚棠侧头问酒酒,声音压的很低:“我怎么看见虞洲了?” 酒酒近乎错愕的收回视线,重新落在自己身侧的小阁主身上,喉咙滞涩,艰难道:“……嗯?” 戚棠哀哀叹了口气,说着说着又委屈上了:“我就说我太累了吧,都累出幻觉了。” 眼巴巴的,叫人真的觉得委屈。 她声音虽然低,但是在场的也不都是普通人,尤其是耳聪目明的虞洲:“……” 然后是酒酒:“……” 很奇怪,她一时竟然形容不来自己听见这个问题是什么样的感觉。 古古怪怪的气氛像破了个口,虞洲舌尖抵抵牙根,掩在袖摆下的手忽然就松了,鼻尖弱弱溢出一点带压抑的哼笑。 酒酒目光复杂的看了眼戚棠,喉咙动了动:“……不是,不是幻觉。” 戚棠一张圆脸肉眼可见的空白了几秒:“你也看见?” 酒酒无奈:“是,虞姑娘就站在门口。” 戚棠抿唇,抬眸,和余晖落了满身的虞洲两相对望,后知后觉的丢人,抬手捂住了眼睛。 小阁主总喜欢做这样掩耳盗铃的事情。 虞洲来找她似乎没有理由,戚棠缓了好一会儿,耳根臊的通红也没缓解,只是面色淡了点:“师妹,有事吗?” 虞洲本来没事,闻言却一步迈进了门槛,从怀里掏出了那个司南引,那个带着她们走出悔过涯深渊的格外坚强的司南引,放在桌子上。 没有灵力输注的司南引就是个黑色的小球,戚棠啊了一声,转眼就将刚才的丢脸抛之脑后:“你还留着呐!” “嗯,”虞洲说,“瞧着不俗,一直忘了还。” “其实还不还都无所谓,反正在扶春不常会迷路。” 戚棠翻了个木匣子装司南引,然后放到自己的乾坤袋里收好,再抬眼时,跟一直看着自己的虞洲说:“谢谢啊。” 小阁主偶尔很有礼貌,声音很乖,会带笑,这会将距离拉得克制又疏远。 她似乎不懂,却时时刻刻都能做到。 虞洲漠然垂眼,停留片刻便挥袖离开了,衣摆掠过门槛,好像来此真的只是忽然记起了尚未归还的司南引而已。 *** 直到虞洲身影走远之后,戚棠才觉得心脏轻了轻。 又开始捂脸,屈肘趴在桌子上,呜呜呜觉得自己好丢脸。 她可是师姐! 酒酒却怔怔回不过神。她似有所感似的摸了摸自己的脖颈顺着并不明显的凸起一道往下。 戚棠兀自郁闷半天也不见有人来劝,抬眸好奇的看着无动于衷神色莫名的贴身丫头:“酒酒,你在干嘛?” 酒酒缓了缓神,和缓的笑了:“我在想,小姐什么时候,能够成熟一点呢?” 她神情温柔,望向那双黑漆漆却亮盈盈,分明黝黑到神思难测却总是漾着清泉似的眼眸,她将戚棠额角乱发捋好捋平:“我不可能一直在小姐身边,小姐也不可能一直依靠我。” 她兴许会死在戚棠手中也未可知。 戚棠愣愣的,没人跟她讲过这些道理,怔怔道:“酒酒……” 酒酒不欲多说些什么,她深知再多言,无非是推自己上绝路,于是只将食盒打开,嘱戚棠吃些东西再睡觉。 戚棠大抵被这么一通不像该从酒酒嘴里讲出来的话震撼住了,真就乖乖的吃起了饭。 *** 她一顿饭吃的极慢。 在酒酒监督下,戚棠囫囵吃了口晚饭,揉了揉酸软的胳膊和手腕,还记得叮嘱酒酒给虞洲送份饭。 酒酒愣了愣,手上收拾东西的动作慢下来,目光落在戚棠捂着眼睛打哈欠的脸上,她皮肤白,困倦时候眼梢会泛红,无辜又天真。 她没心没肺惯了,一顿饭的时间就把所有难堪都忘了。 酒酒问:“小姐很喜欢虞姑娘吗?” “嗯?”戚棠似乎不太明白酒酒为什么要这么问,只是垂了垂眼,困意濡湿的眼睫乌黑浓稠,瞳孔一转而过深思,这个问题真的很难回答,“……很复杂,我也不知道要怎么说。” 喜欢吧,是有点喜欢的,那么一个漂亮又厉害的姑娘。 不喜欢吧,也有一点,理由很难讲,不知是出于嫉妒亦或者是别的什么。 她总觉得虞洲很奇怪,偶尔好又时常坏往那一站,总有种睥睨众生的轻慢。 酒酒又问:“那与酒酒比,小姐更喜欢谁?” 听上去怪怪的,戚棠想不到酒酒竟然会问这种问题,惊奇咦了一声:“你怎么这么问?” 酒酒沉默,只是等戚棠回答。 戚棠想都不用想:“那自然还是更喜欢你啊,我与你是自幼相识的情意,旁人轻易超不过去。” 她年幼时就与酒酒相伴。 酒酒心底却沉了沉,却在戚棠抬眼望过来时又恢复一派如从前:“嗯。” 既然话题已经开始了,戚棠就起了兴趣,她把身侧的圆木凳朝酒酒推了推,眨巴眨巴眼睛示意酒酒坐下。 酒酒颇为疑惑的看了两眼自家小姐,而后犹犹豫豫的坐下了。 无事献殷勤…… 酒酒心道,非奸即盗。 戚棠眼眸亮晶晶的:“那你觉得……虞洲喜欢我吗?” 她期盼得到肯定的回答。 酒酒觉得这个问题有点困难,问得她一窒,半尴不尬的笑了笑:“小姐为什么这么问?” “就是……好奇啊。” 好奇旁人的角度里,她与虞洲是不是和谐友善的同门关系。 酒酒换了个委婉的说法:“虞姑娘心思深,酒酒看不出来,只是小姐,不要真心对她,倘若避免不了真心以待,能少一分就少一分。” 答案和预测不相符。 戚棠真的懵。 酒酒看她呆愣愣的也不多言:“小姐以后就懂了。” 她收拾好东西就走,临走前说:“虞姑娘那儿的晚饭我会记得送的,小姐以后不用特意提了。” 她总担心她家小姐提虞洲提的多,感情就会自然而然浓厚。她不愿意见。 戚棠看着酒酒缓缓迈出门,而后吱呀一声,木门在她眼前阖上。 饶是一贯没什么想法的脑子此刻兜转了点不合时宜的古怪。 最近都很古怪,酒酒怪,胡凭怪,新来的小师妹也很怪。 戚棠又实在理不出个所以然来,郁闷的揉揉脑袋,只好悠悠叹了两口气,又重新把课业翻出来补补看看。 她自己都一堆烂摊子,怎么还有功夫管别人? 心静之后,戚棠坐在清净的房间里,写字翻书时,指节干净,攥笔的姿势无端大气,虽然字还是不太好看,却忽然就与从前招猫逗狗、爬树摘野果子的小阁主很不一样了。 林琅脚步顿在门口,透过小窗看了两眼,最终还是没有敲门,将想去后溪捉鱼的不务正业压下不提。 人总有自己的宿命。 谁也不例外。 戚棠一学学到了天色暗淡,酒酒进来点了几盏烛台,还给戚棠备了壶新茶。 夜间,到了时辰,戚棠将摊满整个桌案的课业收好,惬意的伸了伸懒腰,熄了灯,准备休息。 她换好中衣,褪去青履,翻身上床,躺平,给自己盖好被褥,阖眼,一盏茶后就陷入梦里。 薄白的窗纸一闪而过一道黑影。 *** 后山,灰奴仍旧在用朱砂慢慢画。 却见有个黑影过来,灰奴没动没看她,倒是黑影折了段树枝,拨开盖住朱砂痕的落叶,问灰奴:“布个阵而已,需要那么久吗?” 灰奴那双从来黑漆漆的眼珠子折射不属于单纯动物的光点。 他把朱砂笔丢给黑衣人,脸上大咧咧写着你自己来。 朱砂笔又被丢回给了灰奴,那人说:“如今扶春情势复杂,我疑心他们有人怀疑到了你头上。” 灰奴一顿,笔下朱砂失了力道,画出了极粗的一道线,才又听那人说:“若出了事,便自戕。” 黑影伸手,将药递给灰奴,叫他含于齿间,必要时咬破,几秒内就会死亡,不会有大痛苦。 从来无情。 灰奴面无表情接下了,当着黑影的面卡进了齿间,最初还有点不适应,很快就无感,只是继续默默描阵。 待到阵法落成那日,扶春便会如临浩劫。 【作者有话说】 我怕乖乖真修了无情道之后你们哭着求我别修~~~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皮卡丘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萝卜蹲15瓶;二巾七1瓶。 谢谢大家,爱你们鸭! 29 第29章 ◎有些怕。◎ 黑影看灰奴塞了进去,找了棵树倚着,双手抱胸,吊儿郎当,垂眼不知道在想什么。 灰奴画阵的动作一顿:“你来这一趟就是为了给我送药?” 黑影嗤嗤笑了起来:“是啊。” 灰奴趴在地上,成人的模样似乎是人间清隽的公子,一笔一画都斟酌刻意,带着动物特有的曲折:“药送到了,你还不走?” 黑影语气带着强烈的好奇,灰奴听不出他有什么别的想法:“你说,扶春灭门之后,小阁主会怎么样?” 灰奴想都没想道:“会哭。” 会哭的鼻涕眼泪都哗啦呼啦,哭的眼睛红肿,几日也消退不得。 他说这话似乎没过脑子,仔细想想却也没法否认,小阁主生性柔弱,纵使娇纵一些,却也仍然只是个娇生惯养的女孩子,被养的从未见过生离死别。 黑影又笑了,灰奴讲得对,确实那小阁主肯定泪眼汪汪。 只是…… 黑影再问时,话里带了深意:“我是问你,她会报仇吗?” 灰奴执笔的姿势一顿:“……会吧,灭门之仇。只是那又怎么样?你不能杀了她。” 黑影知道杀不成小阁主,闻言只是看好戏似的:“她那么喜欢你,那么信任你,不知道等她知道了全部真相,会不会非常后悔待你真心,养了个狼心狗肺的玩意儿。” 这话刺耳,灰奴却没法否认,他没有回答,只是想着,大概是会的。 小阁主会悔不当初。 灰奴屈膝单跪在地上,阵法的图案已然完成大半,可他想了想戚棠,又伸手摸了摸了朱砂线条,艰难自嘲的笑了笑。 都说小阁主脾气差,他却再未在人类眼底见过那样单纯而又鲜明的喜欢与信任。 灰奴掌侧抵在地面上,似乎纠结又痛苦,他手腕上的黑线盘踞,距离心脏已经很近了。 站在他身后的那个黑影看不见他的情态,只是踢了踢脚边的碎石,跟灰奴说:“走了。” 本来也没有必要多逗留。 黑影走的悄无声息。 灰奴掌侧抵在粗糙的碎石之上,迟迟不动,半晌见了血,他翕动鼻翼,嗅到他的血腥味道,停了笔,不知怎么就记起那年被戚棠抱着哭的时候。 小姑娘大抵对毛绒绒没法抗拒,才捡了没几天感情就深到不可思议,一边哭一边问,眼泪湿乎乎的糊在他身上:“你会不会死?你不要死!” 他如今会死了。 灰奴心底萦绕歉疚。他仰头望了眼月亮,终是再也没法落下一笔。 *** 戚棠半夜忽然醒了,屋里的沉香味道已散,香炉的青烟袅袅,寡淡到几乎看不出来。 她头昏昏沉沉,从床上慢悠悠爬下来,床檐的铃铛晃了几声。 晃得她头更晕了。 戚棠又往香炉里添了几勺香料,她困倦头晕,却半丝睡意也无,窗外明亮的月光透过薄薄的窗纸,戚棠忽然闷得慌。 像是冥冥中有什么事情要发生,可她辗转反侧,又偏偏一窍不通,连梦里都是一片漆黑。 困倦又昏沉时对恐惧似乎没那么当真,戚棠缓缓推了门,吱呀一声响在骤然安静的夜里,戚棠指尖发凉,趁着天阶夜凉,掸掸石板上的灰尘,坐了下去。 风一吹,人就清醒一些。 她捂着脸,心跳变得又缓又沉。 今夜沉香分量不足,她恍恍惚惚、朦朦胧胧间听见有人推门而入的声音。 不叫她害怕,倒叫她如今转醒仍然记得。 原本只有虫鸣的寂夜里,天色一轮孤月,戚棠心底清悠悠的,忽然起了踩草和衣裳划过灌木的声音。 戚棠慢两拍抬头,猝不及防和来者对视。 林琅穿着扶春道服,手里玩着折扇,看上去面含桃花,不像做了正经事的样子。 戚棠歪头:“……嗯?” 谁也没想到会在此时相遇,比起戚棠的摸不着头脑,林琅显得镇定多了,眼底慌乱不显山露水,稍过片刻便消弭,只是站在原地道:“哟,我们阿棠怎么还没睡!” 戚棠蔫蔫的:“……醒了。” 林琅挑了挑眉,十分自然的坐在戚棠身边,然后伸手探了探戚棠手背上的温度,察觉有些凉,就将自己的外衫脱下给她披上。 戚棠才耸耸肩,后知后觉的冷了,她拢拢外衫好奇:“你大半夜做什么呢?睡不着?” 林琅笑了起来:“怎么就不能是会情妹妹?” 他笑起来绮丽风情,戚棠才注意到这货生了一双桃花眼。 戚棠:“……” 反应过来之后狠狠给了林琅一拳:“讲什么呢!不知羞!” 这话是可以说给未及笄的小女孩听的吗! 揍得林琅歪了歪。 戚棠又眨眨眼睛,好奇道:“不过……是真的吗?” 真的会情妹妹? 林琅笑着用合起的折扇戳了戳她的脑门:“假的,你小师兄盖世风华,无人能配。” 林琅年龄并不比戚棠大很多,才差了三岁,修为却比她高了不止一点点,说是盖世风华,倒也不虚。 戚棠不知,从辟谷之后,林琅就没怎么在夜间睡过觉。 修为到了一定程度是可以摒弃睡眠的,只是凡人一步一步走上来,总还是习惯夜间睡一会儿。 谁都没有林琅对自己狠。 而到如今,林琅睡觉会觉得不安,周遭隐伏杀机。闭眼就是漆黑一片或是那年所见的血溅满门。 他是被戚烈从灭门惨案中救出来的孩童。 那场惨案发生时便是夜里,所有人都睡得熟,他因此抗拒睡眠,就总在夜间出来走走,最常经过的是戚棠门口。 戚棠忽然记起什么,神情疑惑,看了眼林琅:“你今夜路过时,有看到有人进了我房间吗?” 林琅垂垂眼睫,再抬眸时已然无异:“没有啊,有人进了你房间?” 那态度说不上来怎么不对,戚棠到底也没有多想,兀自疑惑:“总觉得有人进来了。” 林琅开扇风流一笑:“谁要大半夜看你睡得跟猪一样。” 戚棠又捶了林琅两下:“你才猪。” 林琅任她揍。 小阁主除了年幼时与他打架没分没寸,有时会出手重了些,那时候是真的疼,长大之后总归收着力道。何况如今他长成了,也不觉得疼。 “我回来时日不长,师尊师娘近来如何?” 他似乎意有所指,戚棠只是直说:“母亲……好多了。” 林琅哦了一声,“那就好。” 一时之间四顾无言,戚棠问他:“你觉得……那新来的师妹,为人如何?” 林琅说:“难测。” 那姑娘生的一双不显山露水的眼睛,细细看来似深渊,林琅总归瞧不出她在想什么。 戚棠默默抱着膝:“小师兄,我有些怕。” 即使知道虞洲是主角,是典型意义上的好人,戚棠仍旧有些怕。 “怕什么,是个坎儿,就跨过去。”林琅讲话总是吊儿郎当,在他眼前似乎没什么值得害怕的困难,摸摸戚棠的发顶,“别想太多。” 戚棠的恐惧毫无理由,林琅本身实力强劲自然也不懂,只是仍然挂心师妹:“夜太凉了,你身体不好,明日又还有课,能睡得着就再睡一会儿。” 林琅看着敞开的门里汩汩而起的烟,一把拉起了戚棠,戚棠觉得他说的有道理,记得将外衫褪下还给他。 林琅臂上挽着外衫,看着她缓慢拾级而上,最后木门缓缓阖上,直到屋里再没了动静,才记起那时间,遇见的停驻在戚棠门口的人。 ——戚烈。 屋里披着披风默默盯着戚棠的人,单看背影就知道是唐书。 林琅从年幼时就知道唐书对戚棠的保护欲过了头,如今再看,仍然心悸。 戚烈却开始不太担心了,他食指竖在唇中,嘘了一声,示意林琅不要惊扰屋里的人。 林琅便颔首点头退下了。 说来奇怪,他年少时仰慕的戚阁主,如今再看,却与人间的寻常夫君父亲没什么区别。 他似乎也生了白发,模样沧桑,将妻子看得很重要。 所以……会强行让戚棠不要恐惧唐书,要她即使是演,也要演出唐书所想看见的天真烂漫。 大抵世间种种,永远都不会永恒不变。是人是鬼,修为高低,都抵不过心绪万千。 愁绪使人生白发,爱憎迷人心神。 林琅学了卦象,却无法从条条框框中知晓扶春的往后。 如雾似幻,每个人的宿命都是未知。 林琅也不再想,只是穿回外衫,一路行去,白衣猎猎,随手将入夜便枯萎的花朵打落。 而屋里,戚棠再上床,没过多久又沉沉陷入梦里。 *** 唐书看完戚棠之后整个人就卸力了,无助又僵直的靠在戚烈肩上,他们二人坐在床侧。 唐书眼睑无力闭合,形肖戚棠的那张脸上不带生机,她低低说:“抱歉啊。” 她唇瓣几乎未动,白日里能伪装的平和,到夜里却死活也压不下心底的执念。 可是执念总有消散的一天。 唐书想抬手摸摸戚烈的脸,那是她印象中的盖世英雄,从娶她起,就一力承担了全部的责任。 戚烈脸侧温柔蹭蹭自家夫人的发顶:“说什么抱歉。” 事已至此,除了心甘情愿,没有别的解释。 他叫唐书好好休息,明日就好了。 待到日头再升,一切又是崭新如初。 唐书伸手,手肘弯曲的弧度诡异僵硬,似乎连制止戚烈都做不到:“可是……我很累了。” 她固执说:“我很累了。” 日日重复,日日如此,她面无表情的脸上疲态暴露,肌理似刀刻一般。 戚烈说:“睡一觉吧。” 他将唐书缓缓放平在床榻上,为她盖好被褥,然后点燃屋里的香,青烟袅袅从雕龙画凤的铜炉中升起。他将铜炉放置在床榻一侧。 唐书便一动不动。 戚烈只是坐在床榻前的台阶上,直到此刻才沉沉叹了口气。 有些事看不到头,却一点都……不能割舍。 【作者有话说】 今天争取给大家肝个二更出来(豪言壮语!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老姜饼了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无名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小猫爪88瓶;二巾七6瓶;偏头疼真要命4瓶;时夏2瓶; 啊好多好多,爱你们鸭,么么啾! 30 第30章 ◎罪该万死。◎ 当天清晨,后山忽然喧闹起来。 戚棠睡得沉,被生生从梦境里扯出来,懵懂醒来,她心慌了慌,赤脚跳下床,铃铛又叮铃作响。 而落入陷阱的黑熊被吊着脖子往上拉,他耳尖敏感动了动,挣扎的力道却愈发大了起来,他垂死挣脱,不欲要人性命,却被死死扼住。 他惨烈的哀嚎几声,又尽数闷下,一落地他就跑。 他想着——跑!不能叫戚棠看见! 他跌撞着跑,脚掌却被陷进下铺了一层又一层的铁针穿透,血淋淋的一步都难。他径直扑倒,膝盖滑着碎石跪地,起不来。 天罗地网,他挣脱不开。 陷进设了有些时日,今日好不容易逮到了,阵法一经触动,便是翻覆天地的阵仗。 灰奴再回神时。被玄铁套住脖颈,他被迫从人形化作兽形,匍匐在地。 “可算逮到了!” “妖物,竟敢在扶春作祟!” 一群人牵制黑熊,往扶春殿走。 戚棠推开那扇正对后山的窗,探身出窗外,只能听见悲鸣,没过多久,却见灰奴脖颈被拴玄铁锁环,被人又牵又踹走出后山。 灰奴别过头,几乎没勇气看戚棠。他一步一缓,疼的需要缓气,却忽然加快脚步试图错开那扇他总是给戚棠递东西的窗口。 可是戚棠早都看见了。 她和持着灯笼和铁链和网罗的扶春弟子相视,她眸中难以置信,隔着窗子叫停那群人,心中有个猜测隐隐浮现。 “怎么回事?” 扶春的弟子大都面色冰冷,稍显克制的行礼道:“小阁主,黑熊是妖,已被擒获。” 戚棠怔然去望,却见灰奴蹩脚的躲开视线,他浑身都是血,耳朵脖颈四肢还有肚皮,深色的毛结成一绺一绺,滴滴答答渗下血来。 很难形容那时候的感觉,戚棠只觉得心口闷的慌,眼眶也一瞬就红了。 有些情绪难以自控。 一直被教导……诛妖邪。 妖有妖界、鬼有鬼蜮,踏过界限一步便是天理不容,便是人人得而诛之。 其实很多事情早有征兆,戚棠没放在心上而已。她惯性不会想那么多,如今看来却像是一场自我欺骗。* 戚棠喉咙哽住,张了张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听到动静来此的虞洲却只见戚棠单方面望向灰奴后脑勺,缓了缓步子,她冷淡疏离的眸光落在戚棠洇红的眼眶,和眸中有泪就会格外明亮的那双眼上。 她半晌垂眸,指尖捻了捻袖摆。 戚棠似乎辨认了很久才确定,是她熟的那只熊,她伸手攀上窗沿,径直从窗户里爬了出去。 虞洲似乎没想到她会这样,伸手去扶,然后被不在意的推开。 指尖擦过一点温软的肌肤,虞洲心上一顿。 戚棠眼底看不见旁人。她穿着中衣,浑身单薄,乌黑的长发散落,与平日里娇纵的形象很不符合。 扶春一脉鲜少有弟子见过她这副模样。 虞洲褪去外衫给她披上,戚棠却没管,她也没在意别人的眼神,自顾自踩着一地落叶,然后屈膝看着灰奴。 戚棠企图看清黑熊,灰奴却别过头躲闪。 “你看着我!” 她嚣张惯了,语气也凶,好像很生气,又隐约带着哭腔。 灰奴不敢看! 灰奴怎么敢看! 妖与人泾渭分明,有些真相不需要再多说,戚棠很想落泪,她指尖抠在掌心的软肉里,不死心问:“你是妖吗?” 似乎灰奴摇头,她就不信。 灰奴一动不动。 真相就在眼前,再睁眼说瞎话,就连灰奴自己都接受不了自己。 也没什么好解释的,说他不是存心利用戚棠的,连他自己都不信。 过往许多年,但凡他想解释,都能解释。 可他偏偏一句话不说,直到一切都无法挽回了。 戚棠气死了,伸手去揪他的熊毛领子,却只摸到了满手血,黏腻的容貌从指缝间滑过,她低头看着指尖薄红的血迹,将眼底薄薄的水雾眨掉。 扶春弟子阻拦戚棠:“小阁主,妖物不净,莫要碰触。” 虞洲忽然就察觉到戚棠心底的崩溃。 她是小阁主,却孤零零的,在扶春关系交好的除了晏池、林琅、酒酒与灰奴,其余一个同门都没有。 她性格娇纵又不学无术,可偏偏得益于小阁主的身份,怎么都是叫人看着不顺眼的。 戚棠又懒得自找麻烦,蹉跎来去,朋友一直不多。 戚棠迟迟不起,那些人看她的目光已然不对,虞洲伸手拉起她,强硬地带着戚棠后退一步,留下空间让他们一行人通过。 戚棠眼睁睁看着灰奴被压着走远,眼孔睁得圆,还跟着往前走了几步,她是第一次……看灰奴以这样的姿态离开她。 虞洲忽然记起了她曾经信赖又柔软的说“灰奴啊”。她到底还是没能忍心,单手揽过戚棠的肩膀,按着转了半圈。 那是个看不见离别的位置。 人群远去,虞洲才侧目,看见戚棠忽然掉落的眼泪。 她很轻很轻的抽泣一声,她也觉得哭泣是件很丢脸的事情,可是止不住,她忍了太久,从看见灰奴第一眼就想哭,却迟迟忍到了现在。 一颗颗眼泪顺着脸上柔和的线条往下坠,她低着头掉眼泪,眼睫洇湿。 戚棠身侧被攥紧的衣摆上都是殷红的血迹。灰奴的血。 她嘴唇咬得死紧,透出一大片深红。她死死遏住哭泣,姗姗来迟的酒酒停顿几秒,缩回了想要抱抱戚棠的手。 小阁主总归要成长的。 戚棠早晚有一天回望,会发现四周无人,而她即使满身伤痕累累,也再无人可以安慰她。 只是虞洲指尖轻轻蜷起,又克制的摁下。 *** 灰奴被关进了铁笼,就放在扶春的地牢中。 戚棠缓了五天才踏下地牢,去时已然面无表情。 不出意外被门口的扶春弟子拦住。他们穿蓝白道服,刻板而严肃。 小阁主与熊妖关系好,他们都有耳闻。而小阁主行事乖张无度,他们也有耳闻。 “小阁主似乎格外在意这只妖?” “听说小阁主与这只妖关系匪浅,故我二人不敢轻易放入,恐怕小阁主会与邪魔外道有所勾结。” 这话就不太好听了,戚棠凭空捏出印伽鞭,语气还是很嚣张,却隐约有点什么变了:“我是小阁主,需要与邪魔外道勾结吗?” 整个扶春未来都是她的,有什么可勾结的! 倒也有几分道理。 戚棠一副非进去不可的样子,看守地牢的弟子不会强行阻拦,其中之一拱手道:“小阁主可以进去,只是若出了事,还请小阁主一力承担。” 戚棠说:“自然。” 她浑不在意又一点都不怕,守门人退至两边,戚棠抿唇,慢慢下了台阶。 地牢湿寒。 往里走了很久,才见几盏烛火晃悠悠的,大铁笼里有黑色的背影。 扶春没有严刑拷打的规矩,只是灰奴身上旧伤太多,血腥味道在地牢弥散,混合湿冷腐朽,让戚棠莫名难受。 灰奴耳朵尖灵敏的动了动,欲回头,偏偏被自己阻止。 还是没脸见戚棠。 戚棠也不强求,只是坐在铁笼边上铺好的稻草上,后脑勺倚着铁笼,她终于缓过了神,不再动辄就哭了。 戚棠仰头看着地牢灰扑扑的天顶:“所以,你真的是妖啊?” 沉默很久,灰奴低低哑哑的说:“嗯。” 戚棠语气带点可惜:“你都藏了这么久了,怎么忽然就藏不住了呢?” 大约是命。 灰奴心中有愧,想给戚棠讨弄点新奇玩意,下山出结界时欲化人形,却被捉了个正着。 真是凄惨又好笑,他利用了戚棠,最终也因戚棠而暴露。 灰奴没说话。 “他们都说要处死你,”戚棠语气哀哀的,有些无助,还是没看灰奴,“怎么办啊?” 戚棠枕在铁笼上的脑袋瓜转了转,翻过身看着笼里的灰奴,几日不见,整只熊都瘦脱相了:“你有做过伤天害理的事吗?” 灰奴一顿:“……没有。” 戚棠没说信不信,只是看着那张久违的毛绒绒的脸,忽然笑了笑,话题跳的很快:“你声音真好听,我想知道你变成人是什么样子的,可以给我看看吗?” 小阁主好奇的歪头,灰奴就顺从的化成人形,他对戚棠有求必应,总是脾气很好的样子。 灰奴成人形是普通男子的长相,戚棠上下打量,直白道:“还挺普通的。” 灰奴一下笑了出来,他们忽然如同一见如故的老友。 只是…… 灰奴记起了未完成的阵法,道:“小姐。” 他随酒酒一般叫她小姐。 戚棠愣了愣,心底被压下的情绪又翻涌了一下,“何事?” 灰奴试探性问道:“我可以……出去一下吗?” “你要……出去?” 灰奴郑重而又缓慢地点头:“是,我会……回来的,小姐。” 他期盼戚棠最后能信他一信。 戚棠没再多问,她心性单纯,信了便是信,被骗的一分不剩也还是信,做朋友就是做了朋友,即使灰奴是妖,多年情分却是实打实刻在骨血里的。 戚棠要放他走,留下来是死路一条,戚棠保不住灰奴。 她摸出钥匙,她其实原本……就不想灰奴死,偷偷藏了钥匙,要送他回妖界。 只是戚棠不知道,叛徒是回不了妖界的。灰奴早就没有容身之所了。 她轻轻用钥匙转动锁,出声警告:“那你听好了,不管你回不回来,若你为恶,我便是上穷碧落下黄泉,也会亲手杀了你,知道吗?” 她以为是恶狠狠的威胁,实则再心软不过。 灰奴点头,哑着声音说:“……知道。” 铁门吱呀一声开了,他钻出铁笼,从厚实的绒毛里翻出一只沾血却十分新的哨子递给戚棠:“你若要寻我,用它,天涯海角,我都来见你。” 戚棠接下了,没说信不信,领着灰奴一路走,打昏了守门的弟子。 灰奴说:“小姐,等我回来。” 他跑的时候一往无前,朝后山跑,步步疼,步步不敢缓。戚棠看着,忽然就又要落泪了。 她多怕啊。 她不知对错,她只知道那是灰奴。 戚棠摸了摸手心里哨子,垂着眼,看着慢慢出现在自己眼前的白色绣履。 是虞洲。 虞洲沉默不语,戚棠只是垂着眼,安静的不置一词。 *** 灰奴奔赴的是后山,那是他亲手画的阵法,他知道。 即使未成,杀伤力仍然极大。 左右活不成了。 灰奴想的开,他将嵌进泥中的朱砂翻出,缓缓用妖力将之淘换。 勾结起来的阵法反噬得他浑身疼,画的时候便不容易,消得时候要磨进去半条命,他几乎擦一寸吐一口血。 血液喷了一地。 灰奴用舌尖抵抵那颗药丸,心知一口咬破就会死。而手臂上蜿蜒的黑线似跗骨之蛆,缓缓上爬,带来一阵一阵疼痛。 抽痛要到心脏了。 他真的要死了。 画画描描好几年,倾尽全力擦拭却只要几个时辰,阵法彻底被毁之后,灰奴已经衰微。他残败地倒在地上,忽而有鼓起最后一口气,跌跌撞撞起身。 不知怎么记起了未见过生死离别的小阁主,记起了亲手交给她的哨子和讲了许多遍的承诺,他当时真的以为,至少有一线生机。 现在看来,都是奢求。 灰奴想见戚棠最后一面,他心中不忍,却歇了回去的念头。 他会死的很惨。于是边吐血,边走远,走至结界,妖物走不出去了,找个隐蔽的角落静静死掉了。 到底回不去。 她会以为他骗她。 也挺好,教小阁主人心险恶,算是最后一课,灰奴觉得值得。 他与她多年,到底还能留下一些痕迹,也算在她心上刻骨的划下一道不怎么愉快的伤口。 灰奴这样想。 【作者有话说】 从小甜剧爬过来的,二更虽晚但到! 其实我铺垫了很多关于扶春灭门,那么多半不会被灭,毫无铺垫突然被灭才是我喜欢的风格啦。 而且扶春有存在的意义!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二巾七2瓶; 谢谢,爱你鸭! 30-40 第31章 ◎朽木。◎ 私自放走妖,是重罪。而勾结妖邪,袭击同门,更是重中之重。 即使是小阁主也要受重罚,即使是唐书也护不住戚棠。 戚棠被杖责、鞭笞,被牢牢捆在栖吾台的石柱上。 她疼得一直在哭,却死不出声,嘴唇抿得紧,浑身都在颤抖,眼泪大颗大颗落下。 疼痛是最难避免的,戚棠每每疼了痛了,都没有憋眼泪的习惯,她会先红眼眶,然后止不住的掉眼泪。 戚棠怕疼,极其怕疼,较寻常人要更怕疼一些。 只是如今忽然没人能护住她。 泪眼而后又在风中被晾干。 周围是结界,没人能够破除,是扶春给施刑者最大的权限。扶春能够维系,从不见经传的小门小派跻身修仙大家,靠的除了实力,便是较常规门派更鲜明与残酷的内门规矩。 周围都是身穿蓝白色扶春道服的人,他们神情或冷漠平淡,或讥诮嘲讽,鲜少悲悯,眼睁睁瞧着从前明亮鲜艳的少女浑身是血。 戚棠受了鞭刑,她修为本就低,几乎连喘气都困难,胸廓起伏剧烈,吐了一口血。 唐书状态不对,从戚棠被捆上栖吾台就在错乱挣扎,她喃喃:“你救救阿棠!你、你救她!” 她神情又明显的断裂,说着说着就会陷入空白茫然的停顿。 戚烈没阻拦,只是将自家夫人揽紧怀里,抬手摁下她的头,不让她看栖吾台,低声安慰:“阿棠不会死的,别担心。” 唐书挣扎的更剧烈了,一双美目隐隐透露狰狞:“可她会疼!她会疼!她那样怕疼!她怕疼!” 话语被尽数捂住,唐书被戚烈牢牢锁在怀里,强行带离栖吾台。 虞洲听得清楚,她鲜少怔然,此刻却记起第一面时捂着手臂上那道浅淡红痕叫着疼的小阁主。 再看结界里,施刑者是掌管牢狱、惩罚违规弟子的胡行仙尊,算是胡凭的同胞兄弟,性格却迥异,模样也不大相同。 一副冷面修罗的模样,他冷冷持鞭,手中鞭刃卷血,稍许溅在地面上。 胡行惯来喜欢行规蹈距的弟子,如他座下的绫绸,最看不上眼的就是戚棠。只是眼不见为净,仅此而已。 他比胡凭黑的胡须在风中摆动,目光落在结界外日益沧桑的兄长身上,胡凭在叫他住手。胡行却怎么样也没法将戚棠的过错轻拿轻放。 他和他兄长,原本早该跃至化神,假以时日便可飞升成仙,如今却一个残败落魄、朝夕不保,一个苦修数年,毫无长进。 胡行道:“扶春众弟子为了挟住妖邪,数日不眠不休,你可知道!” 戚棠唇色极白,偏偏沾染艳红的血,她低着头,眼神发愣似的看着在她眼前那一小块溅了她血的地方,灰黑之间,有片殷红,夺目的刺人眼球。她咽下喉咙间的腥锈,一言不发。 只是她浑浑噩噩之间,还分得出心神想笑,修仙之人本就可以不眠不休,这算什么伤筋动骨,这算什么…… 胡行挥鞭子的力度不轻,鞭刃划破肌理,有血淋淋的肉翻出,她为受刑换的白衣,眼下忽然就又腥艳的似开满了海棠。 围观的人隐隐约约觉得小阁主会死在这场责罚中。 胡行下手如此重,而戚烈又未见阻拦。 施刑者没管别人的目光,只是循照规矩,又是一鞭,裹挟的破风的声音,几乎劈到戚棠骨骼。 他一字一句荡着回音,审判般道:“他们多日辛苦付之一炬,你可知错!” 错?是指她放了黑熊吗? 戚棠想,那么她不知错。 她忽然倔强起来,挺直脊骨,她想她不知错。 她就是不觉得自己有错! 戚棠仰起脖颈看胡行,可她聚不起神,目光疏散,错过那个糟心的老头看见了正面对着她的虞洲。 印象里风轻云淡的小师妹此刻随晏池林琅一道跪在结界之外,清冷漂亮的眉眼垂着,漆黑的眼睫在颤,在请胡行师伯留情。 空气里都是血腥气,虞洲指尖却有道血线蜿蜒,她看着结界筑城的牢不可破的光圈似的界限,心中不知在想什么。 晏池垂眸低低的,神情莫测。 戚棠看了一会儿虞洲,才意识到了自己在分心,于是默默挪开了视线。 她眼前很多人都模糊成重影,唯有这几人清晰。 她想,她大抵永远都成为不了她师兄师妹那样的人,像居于红尘之上、不会为外来所扰的仙家,是真真正正的名吾辈楷模。 书里也是这样的,道不同者不相与谋,戚棠再没比此刻更清晰的察觉到她与晏池虞洲之间泾渭分明的界限。 这么想想真是难过。 戚棠哀哀垂眼,她平素飞扬,现在却连眼尾都抬不起,只是声音低低的,似轻易就能戳破的白纸,却是反驳,一字一句毫无力气,又似掷地有声:“……人有善恶之分,妖亦是,他未曾伤天害理,为何非死不可!” 她只想留灰奴一命,留一条命而已! 她不信转世轮回,下辈子即使长命百岁,又与这辈子有什么关系,她只要灰奴好好活着! 可戚棠求了三天,跪了三天,仍是无用功,求谁都没有用。没人记得,妖邪人人得而诛之,最开始只是为了护人间太平才有的话。 原本的意思就只是将那些心怀叵测、害人性命的恶妖斩于剑下。 戚棠啪嗒啪嗒掉眼泪,她一贯爱哭,却从没这样哭过,声音发抖,尾音不自觉在颤。 说的话却并不柔弱。 她疼极了,疼痛根本不会麻木,只会一点一点愈加深刻。 胡行越气越冷静,手背青筋爆出,似乎在按捺翻涌的杀意:“仍是不知悔改!谁同你说的他未曾伤天害理!” 灰奴说的。 戚棠会信,她就是信。 灰奴近些年在扶春是真的乖巧,谁都知道他是只好熊。可此刻迎着数道目光,戚棠连辩解都不想说,恍然体会到了何为欲加之罪。 胡行气罢丢了鞭子:“朽木不可雕。” 那时已算行刑完毕,胡行下台阶时,结界却忽然破开了裂口,虞洲白袖猛地溅开一大片血,她没管,只是在转瞬间跃上栖吾台接住了因结界破开而消散的锁链束住的径直坠落的戚棠。 怀里的人跟纸片一样单薄,呼吸很微弱,虞洲用灵力护住戚棠,下意识探了她的脉息,才敢确认小阁主仍然活着。 怔忡间,骤然对视一眼。 那双时常粲然泛着笑意的眼却如清潭寂静,原本的生机勃勃好似荡然无存。 她一眼之后就昏了过去。 心底的凉意倏忽窜到指尖,虞洲默默紧了紧怀抱。 *** 戚棠重伤,一直在昏迷,胡凭来看过,改了数次药方,药味愈发苦涩,从浓烟中荡出的气味来便觉得奇苦。 酒酒怎么喂都喂不进药,还是虞洲捏开戚棠的下巴,强行灌药进去。 惨白的脸上有道很深的指痕,然而别无办法。 他多数时候站在门口,不进门也不笑,平时常捋的胡须也不捋了,默默看着戚棠。 酒酒备了很多蜜饯和甜果,偶尔在昏迷着的戚棠鼻尖晃晃,试图诱她快些好起来。似乎没什么用。 只是唐书再未来过。 说是病了,缠绵病榻,一日都起不来。戚烈就守在她身边照料。 众人都知,戚烈对自家夫人最是在意。 戚棠到底有些修为,自愈缓慢,却也一天较一天好转,只是人一直未醒,有时候忽然发起高烧,有时候又冷的恍惚叫人错觉死了一般。 她会呢喃,讲什么听不清。 虞洲想听清楚,会凑近戚棠唇边听,顿了很久,却只能捕捉到掠过耳畔带腥味的风。 她白日里会来,夜间也会守一守戚棠,坐在戚棠床边时会贴贴她的手背,触碰一下温度。 这不知是什么时候传上的破习惯,虞洲贴完一愣,似乎才察觉到自己做了什么,又撇开眼,冷漠的眼皮子一撂,还是缓缓伸手搭上戚棠的脉搏。 指尖有搏动,似乎才让她松一口气。 *** 如所有人预料中的一样,到底灰奴也没回来。 所有人都知道,逃出生天哪有再自投罗网的道理。 只是无人发现处,他腕上发黑的线盘踞到了心脏不过半日,横着他尸身的地方便只留一抹灰烬。 【作者有话说】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1895951620瓶;远慕5瓶;轥弋2瓶。 爱你们鸭! 今天被按头上了十二个多小时的班,临近九点才到家,稍微少一点,明天给大家补偿个肥的! 么么啾,晚安! 32 第32章 ◎骗子。◎ 栖吾台外,胡凭站在胡行身前,却不看他,从前模相似的双生子如今已然看不出昔时模样。 他们从前并肩过,而今却只觉如前尘往事,不提也罢。 胡凭总是大咧咧乱着的衣襟今日整齐,腰间系着一枚红色盘结,一双眼沉沉,看着扶春一派沉静的天,天边浅淡的云色连成一线。 沉默半晌,他道:“你过了。” 鞭刑无论如何也过重了。 何况胡行下手只重不轻。 这话不知怎么戳了胡行笑点,他哈哈几声,笑得怪里怪气道:“是吗?” 显然他并不觉得过了,轻飘飘道:“我还当轻了。” 即使他大笑,胡凭还是一眼不都看他,模样较当他空气好不到哪里去。 活得太久,胡行已经记不清他与他兄长之间是否有过所谓的兄友弟恭。 漫长的岁月磨搓掉的是情义。 胡行笑得像场独角戏,笑意逐渐收敛,不笑之后看着并不看向自己的兄长,目光落在他日益白的胡茬上,不带感情道:“左右死不了,挨几鞭又如何?” 胡凭一言不发,他记着戚棠血迹斑斑、几乎露骨的伤口,垂眼,褪白的发被风吹乱。 此刻他与平素不太相同,并不是那副在戚棠等晚辈面前惯有的模样,稍显冷淡克制,像戴层厚厚的面具。 又似乎这才是最原本的模样。 胡行却不觉得奇怪,只是语气古怪,隐约带奚落的味道:“如今才多少疼,几鞭而已才多少疼?” “你如今就心疼了,以后呢?以后如何呢?” 他语气狠厉,说起还有点气,见胡凭不言,又只能冷冷撂下一句:“当初是你要救她的,别忘了。” 胡行始终觉得和自己的兄长难以沟通,又难以介怀昔日,讲完大步离去,白色衣角在风中猎猎。 二者相背。 胡凭才侧目,瞥了一眼渐行渐远的身影。 那原本算是他的至亲兄弟。 *** 再醒时不知今夕何夕,戚棠眼睫如震颤的蝶翼,睁开眼后眼眸空洞了好一会儿,才眨了眨似乎从沉冗的梦境中脱身。 她浑身都沉沉的,头格外昏胀,失神地看着床幔上的铃铛,好一会儿眼瞳才缓缓聚焦。 那一瞬,不知是梦是现实。 直到原本被温温覆盖的手背忽而一空。 戚棠心底慢悠悠、长长的哦了一声,她心道——醒了。 似有所觉般侧头慢慢看向床边,坐在圆凳上的是虞洲。 虞洲一直关注着,却一言不发,一双剔透的眼眸幽幽倒影烛光。 极冷的面相,勾勒清丽的线条。 虞洲与戚棠对视一瞬,而后稍稍站起身,俯身用稍温的手背贴上她的额头,探她的温度。 戚棠顺从的蹭蹭,乌黑的长发蓬松凌乱,额际毛绒绒的,显得十分柔软,像是某种无害的小动物。 她似乎天性就这样依赖于人。 虞洲收回手,心尖突兀的颤了一下。 戚棠的目光慢慢从虞洲的眼往下挪,被她一身白衣腰间却系着的一枚显眼又奇怪的红绳编织的盘结吸引。 她好奇的看了两眼,觉得挂在她仙女似的小师妹身上,不伦不类的。 虞洲顺着她的目光,垂眼看见了,下意识用袖摆略微挡了挡,到底也没摘。 这是……不知道胡凭哪里听来的传言,说它有吉祥的寓意,兴冲冲连她带酒酒、晏池、林琅,一人送了一个,嘱他们时时随身带着。 颇为迷信。 那时候,虞洲盯着胡凭举在她面前的盘结,怀疑了好半天,最后还是看着一动不动苍白的戚棠,才鬼使神差带上了,此后竟一直未摘。 戚棠觉得这有点好笑,看着一向面色冷淡的小师妹神情无奈也很新奇。 她扯动唇瓣,疼的心底嘶嘶两声,还是笑了笑,傻傻的,好像连着烧了几日烧傻了,眼神木愣愣又光莹莹的。 大抵是烛光暖,屋内悠悠荡着点名为温馨的因素在,戚棠觉得自己好像只是生了一场大病,病愈后一切就能照旧。 虞洲模样极静。 她眉眼被昏黄的烛光打出半明半暗的效果,轻易牵扯出惊动人心的好看。 戚棠动动胳膊,她想起身,却浑身都疼,疼的指节曲一曲都疼。她唇瓣干裂,翘着死皮,稍一张嘴便裂出血线来。 虞洲眸光落在她唇上,才后知后觉意识到小阁主口渴。 虞洲道:“稍等。” 她去斟温水,动作生疏地用勺子舀了勺浅浅的水,往她唇边递去。 温水沾湿戚棠的唇瓣,虞洲一点一点喂进她嘴里,喂一口,停一下,用手帕擦干唇角漏下的水痕。 虞洲不熟练,动作很缓,恍惚间叫戚棠错觉温柔,直到勺子磕碰到牙齿。 戚棠抿唇,被呛到:“……咳。” 虞洲目光一顿,心知有些事……果然还是不擅长。 她将碗与勺子搁在一旁桌子上,极平淡的转移话题:“再睡会儿吧,才过三更。” 胡凭说过,醒来就无碍。 虞洲的声音一如既往,音色铺陈疏离,冷淡至极。 戚棠眨眨眼睛,她想她已经睡很久了。 她什么都不知道,仅是模模糊糊有这个概念,她似乎睡了很久很久。 醒来的时候恍若隔世,似乎做了好几度春秋的梦,在隔世见着虞洲。 “睡不着……”戚棠缓缓抽气,哑着声音,她咳了两声,咽喉带着驱不散的血腥气,低低道:“……疼。” “好、疼。” 真就一字一顿。 疼字像是牵连眼泪的开关,戚棠一说疼就泪眼婆娑。 躺着是个特别容易掉泪的姿势,明明只一点点泪意,泪珠却顷刻从眼角掉落。 话里都是委屈,虞洲能说什么,当下一动未动,明明觉得是她自找,是她执意放走黑熊,此刻却泛上一点不合时宜的心疼。 对娇生惯养的小阁主来说,也许他是飞来横祸。 虞洲眸光落在戚棠隐约发红的眼尾之上,觉得她哭得……到也算坚强,比想着中呜呜唧唧、鼻涕眼泪乱流什么的好看很多。 戚棠眼巴巴的等不到安慰,就真的很坚强的侧头,将没入发间的泪用软枕蹭干,抽抽鼻子。 小阁主看上去似乎需要人哄哄,但是虞洲不会。 她会杀人,能手段狠辣无情,要多残忍有多残忍,连眼睛都不会眨一下,却在此刻微妙的有些手足无措。 虞洲指尖一蜷,伸手试探性的抚抚戚棠的被角,胳膊是肉眼可观的僵硬。 她不是什么心肠柔软的人,也不是个擅长释放善意的人,抚了两下就罢了,还颇为嫌弃自己。 烛火晃了晃。 戚棠半眯着眼,察觉到了身侧近乎安抚意义的触碰。 虞洲隔着被褥,生疏而又别扭。 戚棠心底轻轻蜷起,忽而觉得烛火晃眼,于是乖乖阖上眼睫。 她知道她们相顾无言,两厢对视反而会落尴尬局面。 她没力气找话题了。 “……多谢。” 沉默很久,戚棠这样说,尾音被压得极低,低到虞洲快要听不清了。 被褥盖住戚棠下半张脸,乖圆的眼弧和浓长的眼睫,密密投下阴影。 虞洲没回话,只是坐回原位,如之前一般守着戚棠。 *** 天光大亮时,虞洲通传小阁主苏醒的消息。 胡凭起身走了几步,似乎着急看看,半晌还是止步于门口,叫虞洲好好照顾戚棠,仅此而已。 虞洲拱手退下时,听见胡凭叹了一口气。 再过一些时辰,门开时,酒酒跑了进来,她冒失而欢喜,整张脸是一副喜极而泣的表情,腰间与虞洲相同的盘结一晃一晃。 戚棠被随门而入的风吹了个寒噤,虞洲离开的脚步一顿,转身为她掖好被角,然后才缓缓退出屋内。 和酒酒擦肩而过,她停在门口,回身阖上房门,听见了最后一句话。 微弱而低哑,透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却像敲了她心脏一下。 柔软而锋利。 屋里,戚棠被酒酒扶起,她腰后垫着软枕,眼眸有些明亮:“……灰奴,在吗?” 酒酒明显一顿,她都不忍心说实话。 戚棠见此就懂了,并不需要她的回答,有些问题答案明晰,不用问也能知道。 只是心底仍有一点可以称之为愚蠢的天真。 酒酒心里骂灰奴狼心狗肺,忍不住气道:“小姐姐就不该对他心存不忍。” 灰奴跑了就不回来,任小阁主为他所累,受了那样大的苦! 戚棠说不失望是假的,却又隐隐觉得他这样做才对,抿唇:“是我信他,若被辜负,也算做活该。” 是她信错,合该付出代价。 她说的洒脱极了,心底却像落入溺水,窒息又逼仄。 酒酒愤愤不平,欲再说些什么,戚棠却不忍心再听,佯装摸摸肚子道:“酒酒,我饿了,去给我弄些吃的好不好?” 她眼睛一眨一眨,唇畔弯弯,语气还是很软。 酒酒每日都煲粥煲汤,戚棠今日醒了她却忘了,眼下拍拍自己的脑袋瓜道:“忘了!小姐等着,我这就去!” 酒酒出门跟阵风似的,却在门口碰见了未离开的虞洲。 虞洲一身白衣,面色如玉,透疏离冷淡,而又极致温和。 酒酒即使再防备,此刻也只叫虞洲再好好看着戚棠。 虞洲看着酒酒走得急匆匆的背影,伸手碰门板又垂手放下,终归还是没进屋,只是站在门口。 屋里的戚棠藏着浓稠到要淌出来的难过,慢慢翻出她塞于枕下的小哨子——灰奴给她的哨子。 被带走的时候她仓促塞下的,生怕……有人查出这哨子与灰奴有关系。 哨子小小的,通体温润晶莹,戚棠摸了摸,指腹摸至哨子底部刻有繁复的花纹,细细看来是个更小的“棠”字。 是灰奴特意留给她的,很明显。 戚棠将哨子攥在掌心,很紧很紧,手心的软肉发红留印,深到要刮破皮肉。 “骗子!” 她浑身都疼,她第一次被鞭笞。戚棠眼睑滴下泪来,泪意一点点模糊视野,砸在被褥上,晕开一小滩湿痕。 灰奴不在,他没有回来。 戚棠没有非要灰奴回来,她知道灰奴回来只有死路一条! 可是…… 戚棠悲伤地想又何必说呢?何必口口声声说会回来? 他大可不必出言欺骗。 她垂眼看自己手臂上经久不愈的伤痕,泪眼恍惚,她似乎隐约意识到了点什么,唇瓣慢慢含住哨子,似乎想吹个音节出来……然而哨是哑哨,一声不响。 又被骗了。 戚棠难过死了,她捂住眼睛,泪意从指缝间漏下。她一向是会疼得掉眼泪的人,却再没有哪一刻抵得过此刻的心酸和委屈。 就连那日被捆在栖吾台上,也不见得如此。 她低低压抑住自己的哭腔。 虞洲听见她哭,迈动的步伐一顿,只一愣神,就听见屋里,有一下一下重物砸击,还有近似骨头碎裂的声响。 虞洲欲推门的手放下,面无表情的垂眼。 戚棠用砚台砸碎了那个哨子,碎片落了满桌。 【作者有话说】 天亮了(沧桑,等我睡醒我再修改修改,大脑已经离家出走了!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无名、宴井喵喵、饭桶大魔王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5055870750瓶;江南烟雨、kewl2瓶;轥弋、鹿仁脚1瓶; 啊有好多好多好多好多雷和营养液,呜呜呜感动,爱你们鸭,么么啾! 33 第33章 ◎谁都无法选择。◎ 虞洲踟蹰着,屋内却忽然砰了一声。 有重物落地的声音。 她缓下的指尖顷刻抬起推门,裙裾带过门槛,迈进屋内时没来由的心上一紧。 是戚棠。 她在离床有段距离的桌案旁,那是她平日温书补课常坐的位置。 如今她似乎有些乏力,跌落地面,手腕抵在地上,持着一方砚台,雪白的中衣上袖子上沾染斑驳血迹,大约是伤*口裂了。 玉色的碎片落了一地。 她伤口愈合得并不好,仍是体力不支,站不稳,又不知道为什么非要挣扎下床,似乎多看哨子一眼都不能忍受。 两厢对视,脆弱苍白的少女听到动静,缓缓抬头侧目看过去。 说不清她眼底是何种情绪,虞洲在那目光之下,脚步钉在原地,一时之间竟然一步也迈不出去。 戚棠大抵也想不到虞洲会在,门开时还怔怔,恍惚觉得外头的光线刺眼。 而蒙尘飞扬间,虞洲人面如玉,白衣不染纤尘,不见疲态,只是好看,好看的如仙如谪……与她跌落在地,有着天壤之别。 戚棠似乎昏沉的有些久,情绪不太跟得上脸,连笑都带了不似平常的冷冰冰的味道,莫名褪去些稚嫩。 戚棠耳畔脚步声渐近。 是虞洲,她站在她面前垂眸,冷淡的眸光落在自己身上。 戚棠目光渐渐往上,从裙裾翩跹到对上了那双眼,薄寡情爱、似霜似雪,眼下艳红的痣像滴血,衬她平添妖冶。 背光落下的阴影无端神秘。 从来瞧不见这人多余的神情,除了一贯面无表情或是微微含笑,她似乎如世外之人。 虞洲人影放大在戚棠眼底,如墨似的眼底映下一抹白。 戚棠眼瞳聚焦,慢慢意识到了什么。 她慢半拍的觉得自己丢人,意识到了二人此刻的差别,难堪的笑了笑而后低头,密密的眼帘垂下,盖住瞳孔中难窥的情绪。 她清晰的认识到了她此刻难堪而受伤,心脏空落落地疼,狼狈的一塌糊涂。 戚棠不喜欢自己不好看的模样。 小阁主活得无忧无虑,又常年高高在上,眼下骤然狼狈的一塌糊涂,连自己都难以接受。 戚棠垂眸看着自己的袖口,微薄的血迹渗透薄薄的中衣,还是很疼。 那些伤很疼很疼,她这辈子娇养惯了,爬树摔下来都有人接着,疼了痛了都有人哄,这是第一次被惩罚。 也许隐约,心口还疼。 那枚哨子,算是她真诚错付的证明。大抵因为她给了她全部的信任,从捡到灰奴那日起,她就将灰奴归在自己身边人的行列中。日复一日真诚相待,临了却没个好结局。 她知她大抵永远不会再见灰奴,也不想见,也不愿见。 戚棠哀哀叹气,她总感觉自己很蠢。 分明她偷了钥匙,本就存了放灰奴逃跑的心思,如今灰奴真如她所愿一去不回了,小阁主又很不是滋味。 比之不舍与怨念更复杂些。 戚棠轻轻朝虞洲牵动唇角,笑了笑,似是自嘲,说不清多真心,也说不上来好看,只是莫名叫人觉得脆弱,如一戳就破碎的纸张,眼眶仍是红的。 面色愈白,愈像易碎的瓷娃娃。 一委屈就想落泪,这大概是个毛病,戚棠抹了两下眼睛,试图克制泪意,她想起身,可是一动就疼,方才从床上费力挣扎到这里强撑着的一口气已经散了,于是只好委屈巴巴抬眼,扯扯身边一动不动那个人的裙摆:“……我、我站不起来了……” 她声音带着未退的喑哑,沙沙的,真是很可怜的样子:“你可以……扶我一把吗?” 虞洲总会为此有些难以言喻的心软,她轻轻蹲下/身,让目光平齐,意味不明的问:“……疼吗?” 约摸有点罕见的温柔,戚棠看着虞洲,认真点头,眼眸光莹莹的,一字一顿强调:“特别疼。” 疼还下床,虞洲心想,就该戳戳伤口,让她涨涨教训,下次再也不做这样的事。 终归没忍心。 虞洲搭手扶了戚棠一下,效果不大,戚棠还是站不起来,她太疼了。虞洲只觉得指尖黏腻,低头看时白净的指腹顷刻便薄薄沾了层血红。 戚棠也看见了自己的血,她眼睛眨巴两下,觉得自己被打的真的挺惨的。 偏偏惨她又要笑。 戚棠眼眸弯弯笑了起来,欲言又止,默默用还白着的那截袖子包住自己的手,抓过虞洲的手给她擦了擦血迹,憋笑道:“对不住啊。” 弄脏她了。 她这样笑眯眯道:“对不住啊,弄脏你了。” 虞洲忽然觉得心闷,她垂眼面无表情的抽回手。 小阁主即使受伤了也仍旧暖融融,她看了眼落空的手,心底不知在想什么,某一瞬的悲喜连虞洲都看不明。 她表情无异的耸耸肩,然后很坚强的伸手搭住桌案下的木轴,她试图靠自己站起来,还是失败。 戚棠高估了自己,现下认识清楚了,她索性撒开手,彻底坐在地上,颇有种在哪跌倒就在哪儿躺着看会儿风景的意思,还不忘开解虞洲:“不碍事,等我师兄……” 她话说一半改口,后知后觉意识到了眼前人与她从前信赖依恋或许隐约有点爱慕的大师兄有何种情缘。 故事不可全信,可她信了大半。 因为她心跳确实作乱。 梦里后期,她身边没有灰奴,好像……也没有酒酒了。 戚棠垂敛眼睫,落下一片阴影,很快又接上道:“等我不归师兄来了……他肯定能帮我!” 她信赖那位师兄。 虞洲不打算给那位师兄机会。 她说:“抱紧。” 语气冷淡,内容倒是柔软,动作干脆利落的将她抄膝抱起。 戚棠感慨果然是书里实力超群的主角,是人美心善的小师妹。 戚棠乖乖伸手环住虞洲的脖颈,近距离看见她清晰的下颌线和小段没入衣领的脖颈,美人大抵处处都是美的。 身下一空,戚棠哇了一声,惊叹:“你好厉害啊!” 一下子就抱起来了! 虞洲:“……” 她走得行云流水忽然卡顿,面无表情的顿了顿,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该如何回应,小阁主看上去眼眶红红很伤心的样子,又能语带憧憬,矛盾得不行。 戚棠在怀里,温柔乖顺,像未曾受过伤的小兽,眼孔懵懂,仍然保留最初的天真。 虞洲见过的戚棠从未有过如此情态。她似乎只记得那位高高在上得小阁主偏执,偏执的满手鲜血,一边满面泪珠着说后悔一边步步杀招。 血泼了半面,她容颜瑰丽,却似爬出地狱的鬼魅。 虞洲一怔,忽而从血腥漆黑的阴诡无间清醒,垂下的眸光落在怀里乖稚的少女脸上,很久,她问:“……后悔吗?” 后悔放走灰奴,而平白挨了几鞭吗? 她分明最怕疼,一道红痕都要委屈的叫嚷着找人哄。 虞洲声音问得很轻,戚棠猛然一听还觉得是错觉,恍惚好一阵才意识到她确实在问。 后悔吗? 戚棠想着回答,却顿了很久,似乎有些失神,思绪飘荡到很小的时候。 那时候她年龄太小,门派里没人愿意带着她,山上的日子总是很无聊,戚棠就得学会自己找乐子。 门派无聊,她就爱去钻去后山玩,少年人做事总是没计划,她走得太远太累,忘了留回去的余地,没力气回来,一开始靠小鹤叫师兄来接她,总是麻烦很忙师兄又不太好意思。后来就是灰奴驮着她,慢悠悠穿梭在丛林间。 他会给她摘野果,给她捉小鸟和野狐狸,又在她烤鱼的时候馋得流口水,却从不露利爪伤她。 耳边是夜晚蝉鸣,响了一片。 月光稀疏平淡,透过密密的叶片只剩下一点光斑。 戚棠总能在一晃一晃中睡着,醒时能看见床檐吊着的铃铛叮啷。 灰奴和那些总用奇怪眼光看自己同门很不一样。 那些同门总是忌惮小阁主的身份,却又因她年岁小、实力差而颇有微词,总是眼光打量,那是戚棠看看就厌烦的目光。 小阁主是要继承扶春的,而她天资愚钝,看上去实在难当大任。 后悔吗? 戚棠低低问自己,眼眸幽幽暗暗的,她停顿太久,久到虞洲都觉得在自己也许在为难她的时候,出乎意料又听见戚棠道:“……不。” 虞洲略微诧异。 戚棠自己也不知道这回答是居于嘴硬还是真的这么觉得,只是摇摇头,眼眸闪烁重复道:“……不太后悔。” 语气委婉,似乎时时刻刻都朝着后悔二字而去,偏偏脱口又是不后悔的意思。 她不知道该如何区分自己后不后悔,所以在心底假设,倘若重来一次,还会不会选择放走灰奴。 即使在知道他欺骗自己的情况下。 大概还是会的。 无论怎么选择,想想隔着铁笼看见的四肢都是血、一步一个血爪印、鬃毛脏兮兮的灰奴时,总还是心软。 那是陪她长了几年的黑熊,是山间唯一的灰奴。 灰奴平时毛发很亮,半圆耳朵,一口好牙,吃什么都香,算是黑熊中品相极佳的那一挂。 戚棠一直觉得骄傲,觉得是她把灰奴养的那么好。 现在看来,很多事情早有征兆,是她总不去细想。 被骗了很不爽,被惩罚了很疼,可是眼睁睁看着灰奴死在自己眼前她大抵永远也做不到。 “他并没有做错什么,不是吗?”戚棠语气淡淡的,她开导自己,“他只是做了一只妖,而这谁都无法选择。” 就像她也必须做这小阁主一样。 而且,若说错,灰奴只是说了谎……而已。 迫于生存,说怎么样的话,又有什么关系。 【作者有话说】 戚棠怒:你才重物落地! 作者君:突然工作加倍了哭唧唧!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30瓶;萝卜蹲20瓶; 二巾七6瓶;kewl3瓶;轥弋1瓶。 爱大家鸭么么啾! 34 第34章 ◎尾哨。◎ 通情达理到不可思议的小阁主,虞洲将她放在床榻之上,床檐的铃铛晃了几声。 戚棠自己盖好被子,主动得不需要虞洲再多做什么。 虞洲却只是淡淡看了一眼戚棠,然后起身走到桌案之下,将碎片拢好,目光落在刻有小小的“棠”字的碎片上一顿。 她将碎片尽数归于小锦囊中,将落地的砚台重新扶上桌面。 一室安静才被热闹打破。 酒酒带着新鲜出炉的粥和零食来了,手上提溜着食盒,腰间揣了个小包,包里鼓鼓囊囊的,似乎东西不少。 跟着来的还有晏池与林琅。 衡中君甫一踏入门槛,戚棠就觉得眼前的人好像在发光。 她眨眨眼睛,将之归于主角效应,然后目光莫名其妙地看向了将自己存在感降到最低的虞洲。 没什么用,戚棠眸光还是会不由自主飘向虞洲,即使她一言不发。 虞洲垂眸,在拨弄腰间的绣着祥云图案的小锦囊,戚棠倒未见过,不由得好奇多看了两眼,却见虞洲默默地向晏池林琅拱手行礼道:“既如此,我便先走了。” 晏池也不挽留:“一夜操劳,虞姑娘回去好生休息。” 虞姑娘这个称呼就很微妙,戚棠有些懵,心想不至于仍旧生疏到如此地步吧? 晏池和林琅,谁都没有认认真真称呼过虞洲一句小师妹,她的小师妹身份掺杂着别人的私心,以至于他们根本叫不出口。 虞洲上扶春,根本不是为了做扶春弟子的。 晏池手在袖下掩了掩,目送眼前白衣清丽的女子出了门,她回身阖门时似有若无看了一眼戚棠,而后目光擦过晏池。 冷淡寡情。 她一直冷淡寡情,眼底不留俗物,所以多看谁一眼都值得深思商榷。 戚棠睁圆眼睛看了看被留下的晏池师兄,似乎想从他的背影上看出些许落寞孤单,然而师兄回身,一贯无悲无喜的脸还是窥不出丝毫除慈悲之外该有的表情。 戚棠笑了起来,声音还是哑哑的,眼睛却亮亮的:“师兄,小师兄。” 她打招呼不似门派里其他弟子一般拱手颔首,大多数时候都只是轻轻挥挥手,见谁都很亲切友好的模样。 晏池目光落在颜色惨淡的小阁主身上:“阿棠,可好些了?” 戚棠抿唇:“好些了,除了有点疼之外。” 她态度愧疚谨慎,垂着眼眸,眼睫轻颤,大抵也知道自己这件事情做的不对,三千同门为了捉妖不舍昼夜奔波,而且她从晏池手上偷走了钥匙,假借的就是他们对她从不设防的那份心思与信任。 戚棠为难,眼睛都不敢看晏池:“师兄,我做了错事,可有连累你吗?” 在栖吾台上,她可以言之凿凿道她无错,却在他们眼前说不出那样的话来。 那是她师兄,是全天下最希望她好的人之一。 晏池不言,只是摇摇头。 林琅主动接过话头,他大咧咧嗨了一声:“衡中君可是掌阁师兄,又是师尊最出众的弟子,执刑的胡行师伯都喜欢他喜欢得不行,谁能罚他?” 即使罚了,也不过几杖而已,对于他们而言,根本算不得什么。 戚棠这才松了口气,“那就好。” 她可怕极了连累旁人,所以偷钥匙、下地牢、放灰奴,她做了决定就做,连酒酒也不曾透过口风。 她脖颈衣领盖不住的地方有半道鞭痕,林琅有些心疼自家师妹,他们打架打得最厉害的那一次,戚棠也没有流过血。 那日惩罚过后,被虞洲接下来的小阁主昏死在她怀里,伤口血流汩汩,止都止不住,他眼见着一贯自诩医道第一的胡凭也落入束手无措的地步。 可是就连他也知道灰奴对戚棠的意义。 林琅不爽:“我都问你要不要我出手保灰奴,你说什么你可还记得?” 颇有些兴师问罪的样子。 戚棠记得。可她当时生气,说得是随灰奴在牢里待个十天半个月好了。 后来却打听到,落入扶春的妖魔只有死路一条,灰奴会死在扶春。 而私自放走妖魔的代价太大。 戚棠听说执刑师伯曾经硬生生抽散过人的修为,将那人抽的骨血分崩。据说也是因为和妖道勾结。 戚棠虽然想想就觉得疼,也知道没人可以在胡行师伯面前保下自己,但又一想,她自己这点破修为,抽散了也不值得可惜,最多疼一些。 要是换了少年天才的林琅,他满身修为,是真的可惜。 戚棠支支吾吾:“我也是……后来才想救的。” 真就临时起意,本来觉得灰奴在牢里关关也没什么。 林琅无语。 酒酒一直在收拾带来的食盒和小食。她身上带着很浓的烟火气,将粥和小食还有一碗稠稠苦苦的药从食盒里取出,药还滚烫着,屋里顷刻被药香席卷。 戚棠一下就蹙眉,一眼都不想看药。 所幸酒酒也没让她立刻喝,只是将药放在一旁,然后在软烂的粥撒上一层小食,吹了吹凉,探了探温,确定不烫口之后递给戚棠,见她身上血迹又斑驳起来煞是心疼:“小姐,你是不是又乱动了!你看伤口都裂了!” 察觉到晏池和林琅骤然又投过来的目光,戚棠心虚,她心虚就乱眨眼睛,于是眨巴眨巴眼睛心想,她好像……乱动的也不是很厉害吧? 酒酒跟戚棠多久,说是一个眼神就能品也不夸张,思及某些不可说,酒酒原本盎然的笑意淡了几分。 仍是挂着笑。 她没把粥碗递给戚棠,反而自己坐在床沿给她一勺一勺喂。 她们感情从来都很好。 酒酒说:“我方才请衡中君去了趟山下小镇,买了好些小姐喜欢的,等小姐吃好药,想吃什么都可以。” 晏池御剑下山特别快,不是酒酒戚棠这类剑都使得一般的人可以比的。 戚棠唇瓣有些粉,微微透出点白来,沾上莹润的粥,忽然就生气勃勃。她笑眼弯弯,软着调调,将口中的粥咽下:“酒酒真好。” 这话她从前说过无数遍,没有那一次更让酒酒觉得不好回答。 酒酒表情暗了几寸,苦涩的笑了笑:“……酒酒不好。” 她像是意有所指,又继续轻快道,“酒酒没能保护好小姐,是酒酒的错。” 她早该知道凭戚棠的性格,怎么可能会放任灰奴去死。 她分明想到过。 也分明对那一句话心中有揣测。 灰奴被抓的那天夜里,她来给戚棠点灯,听见戚棠在烛火跳动的光影间开口,话却只说了个开头。 “我要……” 戚棠没讲完,只是轻咳了一声,那似乎是个叫她开心又了不得的决定。 酒酒疑惑:“嗯?” 戚棠笑了起来,盈盈融入烛晖:“……没什么。” 现在想想,那大概是一句坦白——“我要救灰奴”之类的话。 她在烛火跳动间做了决定,要把她从小当做朋友的妖道救出来,放他走。 酒酒给戚棠塞了颗去核的枣子,看她鼓着腮一动一动,被甜的满眼都是笑,又忍不住想叹气。 偶尔觉得这样不好,又经常觉得这样很好。 *** 虞洲回房间之后,将锦囊里的碎片尽数倒出,指尖抵在那块印有棠字的碎片上,顿住。 再抬手时,指腹上便印有一个棠字。 不用别人说,这棠字指的是谁很明显。 虞洲垂眸看着,不知在想什么。 定情信物这个词骤然出现在脑海中时,虞洲自己的都迟钝了好一会儿才把这个诡异莫名的念头驱散。 虞洲试图将碎片拼全,最终却只得了个奇奇怪怪的东西。 小小的。 虞洲不曾见过,却忽然记起了某个总是自诩见多识广的人,传声叫醒最近很安静、没再来叨扰她的那个人:“凌绸。” 凌绸语带不虞:“干吗!缺人家的时候就随便叫,不缺人家的时候都不许人家找你,还给我下封口咒,还用飞针射我!” 凌绸漫不经心拨弄指甲,心想要不是她修为不低,早死了百八十来回。 虞洲不理会她的牢骚,只是将物件的形态描述给她听。 凌绸越听越懵:“什么东西,听着怎么……怎么听不出来是什么?” 虞洲语言能力匮乏,她本身不善言辞,只好道:“你看过来。” 对面那人无奈耸肩:“是你求我的,可不许再射飞针!” 好几次差点被白针戳到眼球。 凌绸再轻慢也知道,她的对面是个个杀人不见血也不用刀的狠角色。 能从漤外这样的炼血之地单枪匹马杀出生天来的,百年来也就这么一个。 虞洲道:“嗯。” 看得见了就认得出来了,凌绸毕竟见多识广,她觉得有点意思:“这不是尾哨吗,妖族的信物,你怎么砸碎了?” 虞洲没再说话,这人对她一向爱搭不理,凌绸也见惯不怪:“传说尾哨代表了性命相托哦,妖一生只有一次给尾哨的机会。按妖界的说法,算择主,按人间的说法……算定情。” 谁会跟虞洲定情? 凌绸揶揄好笑道:“谁呀,竟然敢信你?” 虞洲不答话。 凌绸看得更细,看见了碎片上的小字:“哟,阿棠的?”她稍一想想就能想到:“灰奴给阿棠的?” 虞洲眸光冷淡。 凌绸分明都知道又装糊涂。 可能是看出虞洲的心思,凌绸解释,“我真的不知灰奴竟然会将尾哨给阿棠。”她又转念道,“不过想想也正常,那毕竟是阿棠呢。” 甜甜的、可爱的、傻乎乎又特别好骗的小阁主。 “你砸的?” 虞洲不搭腔,只是问:“你还需几日来扶春?” “大约……三日后能到,”凌绸尾音懒洋洋勾起,“届时先让我去好好瞧瞧我们的小阁主。” 凌绸不知想到了什么,语气极厌又道:“真烦,又要日日披上假面,做他信赖的弟子真是烦。” 虞洲掐断了传音。 凌绸也没在意。 *** 屋里,受了伤倒也不影响小阁主食欲,她吃得仍然很好,酒酒投喂得也很快乐。 吃好喝足,酒酒收拾东西。 林琅有事先走,走前叮嘱戚棠好好休息。 晏池就守在一旁,他惯来都是如此,除去有事的时候,总是会陪着戚棠身边。 对于戚棠而言,晏池除了师兄的身份,大抵如父如兄。 戚烈对她并不上心。 小女儿性格敏感,她能感受到她父亲眼中并不太浓郁的漠视。 因此戚棠格外黏晏池,只是此刻想碰碰他的手,却又停顿,半尴不尬将手塞回了被褥中,对上晏池疑窦顿生的眼,又不知如何辩解,只是懒懒抵靠着后背上的软枕,目光静静又小心的偷偷觑着晏池。 说是心动,戚棠嘴硬着不想承认。 可是说不喜欢,戚棠又没法否认。 晏池缓缓抬手,抚了把戚棠黑黑的发顶,她从来簪珠戴花,鲜少素净至此,一摸只有柔软的发顶。 “总觉得……阿棠与我生疏很多?” 他声音平淡,如佛如仙生来就好像该普度众生的一张脸有些想不明白。 戚棠心头一顿,抿唇不知该说什么,说来说起除了男女授受不亲似乎也没有别的理由。 戚棠抬眼,觑了一眼晏池的眉眼,见他黑眸明亮,一直坦诚。 说来居心不良的是她,是她一直乱七八糟不知道怀着怎么样的心思。 戚棠垂头,看上去很歉疚。 晏池并不是在兴师问罪,他到底是个男子,对小女孩的心思真是一窍不通,只好保持自己固有的态度。 他心道算了,自发转移话题道:“师娘身体不适,你才病,她就倒下了,眼下尚未醒来。” 他在解释为什么唐书和戚烈没有来看戚棠,怕戚棠会因被冷漠而觉得失落。 戚棠倒是释然一笑,她没所谓似的耸耸肩:“无碍啊,母亲身体不好,我一直都知道的。” 除此之外,戚棠对于唐书的观感复杂,她见唐书时自然欢喜,那是她的母亲,溺她无度,所有人都觉得唐书是将她养成了废物的罪魁祸首。 可是不见她时,又隐约不想再见她,想到要见到母亲心底压抑,有些害怕。 大抵情感会成为束缚,有时候会牢牢箍住她的咽喉,叫她一度喘不上气。 戚棠问:“母亲还好吗?” 晏池没见到,只是依照一贯:“师尊悉心护着,想来无碍。” 唐书身体时常不好,明明上一刻还能言辞狠厉,霸气差人将来犯宵小丢出扶春,下一秒就能软倒在戚烈怀里。 晏池猜测此番可能是瞧见了戚棠受刑,气急攻心。 戚棠显然也想到了,她低头耷脑,语气自责:“是我叫母亲担心了。” 不后悔仍是不后悔,可是知错了也是知错了。 戚棠犹犹豫豫:“师兄,你觉得我此番是不是错得厉害啊?” 她眼眸闪光,倒像极度自责,也怕晏池说她错得离谱。 师兄也是她老师一样的存在。 被批评总还是会难过的。 晏池眉梢微扬,问她:“你可有后悔?” 这问题和虞洲问得一样,戚棠觉得感慨万千,心道不愧是男女主角,却还是回答了一遍:“……不后悔。” 是真的不后悔。 这次比之前坚定些。 晏池笑了笑,抬手摸摸她的发顶,袖间沾染浅浅沉香扑进戚棠鼻腔。 他道:“既然如此,便当自己无错。” 不是无错,是当自己无错。 戚棠眨眨眼睛,总感觉这是个歪理,她尾音疑惑的嗯了一声,歪头看向晏池的目光带着说不出的摸不着头脑。 晏池说:“既然无悔,对错便不重要。” 他说得云淡风轻,乍一听很有道理,细细听上去又总觉得道理很单薄。 可能因为这人,可能因为他的实力,使这句话的可信度翻了好几倍。 戚棠:“……” 有实力的人讲的话都听上去都很有道理,戚棠心想武功高强好了不得哦! “那……师兄觉得,我可以像你一样厉害吗?” 小阁主跳话题的能力实在卓越,就连晏池也顿了顿,才又笑,如佛如神,在戚棠眼底闪闪发光道:“如你所愿。” 戚棠被鼓舞得很欢欣,高兴的几乎乱了心跳,又在片刻意识到了什么,一怔,望着晏池笑意卡顿:“……” 她迷茫的眨了两下眼睛,脸色倏忽变了,闷头捂住自己,扯痛的伤口嘶嘶两声也顾不得。 她觉得她心跳很乱,落在师兄含笑的眼中多少有些心术不正,结合梦中的“心悦”二字。 戚棠觉得要完! 【作者有话说】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无名2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陵字兴、吹空调的饺子碳酸水10瓶;二巾七4瓶。 谢谢支持,爱大家鸭! 35 第35章 ◎三日。◎ 晏池伸手抚戚棠头顶时,她微微侧开了头,眼底忽然有那么些说不明白的内容。 她眼眸黑白纯粹,从来懵懂浅显,忽然就淬进了叫人读不懂的内容。 晏池并不存心探究,他在人间就知道姑娘大了,心思会有些难懂,只说:“往后若想做些什么,可同我说。” 他照料她多年,定然尽全力护她周全。 包括钥匙,或者是别的。 只是戚棠不说,他便不问。 戚棠不知听进了没,低低道:“嗯。” 她没听进去,她在想别的事情。她觉得很奇怪,奇怪的是梦里所见的一切落在现实中,除了姓名和某些奇怪的反应设定,联系并不大。 那似乎只是一本照搬了姓名和人物设定的架空话本。 而且……她似乎并不记得所看的内容了,只记得一页一页繁复的字和时常见的血,印象最深刻的唯有最后的死亡,还有她出手推虞洲下渡河。 渡河曲通鬼蜮,是扶春禁地。 戚棠并未曾见过,年幼时候误打误撞也不曾错入过,大抵位置极偏。 她细细琢磨鬼蜮二字,颅内火花一瞬,又顷刻间流逝,思来想去的结果又是什么都没思考出来。 戚棠萎靡地横手捂住眼睛,表情愁苦。 不爱学习、不爱思考,一直如此到现在,即使有心琢磨也没有哪个脑力支持了。 戚棠越想越乱,气得甩手拍被子,触动伤口又疼得抽气,表情抽搐,心道笨死算了! 晏池眼眸浅浅流过笑意,只是记起了戚棠的疏离,也不多说什么,只是起身预备走,让戚棠好好休息。 他设身处地替戚棠想,他到底是个男子,长留在女子闺阁也不像回事。 他细细看戚棠出落起来的眉眼,这样想—— 若他们阿棠生在寻常人家,大抵该有个青梅竹马的玩伴,那玩伴会惜她护她,然后与她白头偕老。 可惜,在扶春。 可惜,是小阁主。 可惜有很多。 晏池悲喜不强烈,却罕见的记起了他从前的厌。 如今不复存在,却仍会唏嘘。 他垂眸低低觑了眼戚棠,才转身离开。 戚棠却忽然记起了什么,她还该问点别的什么,套一套他与小师妹之间的关系发展情况的话,伸手去勾他的手,指尖擦过宽大的袖摆,落了空。 心却有如被重荷压负。 忽然沉。 她似乎错手勾不住的……不止是眼前人。 有些感情她不懂却能体会。 戚棠晃神般陷入沉思,没再叫停晏池。大约终归昏沉太久了,脑子不太灵光,一卡一卡如锈住的机关。 晏池似无所觉,与门口的酒酒点头示意。 酒酒也行礼,行完礼,门吱呀一声开了又阖,面如谪仙的人走了,徒留满屋沉静。 戚棠还没回过神来。 酒酒看愣愣发呆的小阁主没多说什么,只是走上前把布包里的饴糖塞给戚棠。 这个动作才唤醒了戚棠。 她回过神来,粉白的指尖攥住油纸袋,袋里装的是裹着糯米粉棕棕的糖体。 戚棠挑一块往自己腮里塞。 甜的。 戚棠喜甜,后知后觉问:“可以吃糖吗?” 有些药性与饴糖相冲,有时候胡凭连蜜饯都不让她过嘴。 思及此处,才意识到缺了点什么。 戚棠又问:“胡凭师伯呢?” 那个平时她生病总是叨叨个没完没了的操心老头呢? 酒酒翻布包准备再给戚棠塞点别的好吃的手一顿,又极快面色无恙道:“胡凭仙尊总觉得过意不去。” 毕竟胡行是他同胞的亲兄弟。 他总觉得胡行对戚棠的偏见大部分与他有关。 胡凭从戚棠清醒后到现在也没来看过她一眼,只是得知了她清醒后叫人送了改了的药方来。 戚棠摸摸自己身上的伤,还是疼的嘶嘶,小小年纪开始叹气,道:“还是等胡凭师伯自己看开点吧。” 这老头总是会自责。 戚棠不知道如何开导。 酒酒坐在她床沿上,语气犹豫:“小姐,可有怪他们?” 戚棠一下没反应过来:“怪谁?” 酒酒说:“怪胡行仙尊?怪那些看热闹的人?” 当时栖吾台围了一片人,他们都想看平时捏着鞭子随便吓唬人的小阁主凄惨的模样。 天地可鉴,戚棠只是吓吓别人,轻易不动手,最多抽两下地,鞭刃甩出声响,然后趾高气昂叫他们都让开。 她最是心软,威胁人的话讲得无比顺畅,却从来只是光说不做的假把式。 扶春似乎人都无情,还不及沿路开的花叶有情。 他们麻木而热衷于修为,形同傀儡,偶尔如同杀戮的机器。 酒酒从入扶春第一天就觉得扶春很怪,又不知道哪里怪。 戚棠原以为酒酒在问她怪不怪灰奴,没想到是那些人。 “不怪。” 没什么好怪的。 那些人……算什么? 就连胡行师伯,她也并无责备的意思。她一直知道胡行师伯的个性,他就是那么一个人,法理外绝不容情,手段残酷。 他从来如此,不只是针对戚棠而已。 是意料之中的回答,酒酒没接,转移了话题:“过些时日,就要问道了,小姐,你打算修何道?” 筑基三期后再往上便需修道。 天下道系分派为二,主有情与无情,而扶春多修有情道,以剑道为主,也有如胡凭那样的医道或者符道。 说是有情道,虽然总也不觉得同门弟子有情在哪里。 戚棠心道:“大约随众,修个剑道。” 她抬眼望了望那柄从未开封过的不厌,剑身篆刻的字符和挂着的剑穗都叫她期盼。 少年意气、一剑一酒走江湖! 戚棠看多了话本中这样的情节,难免心向往之。 她性格纯真炽烈,总如稚子,酒酒看着看着忽然笑了起来:“酒酒倒希望小姐修无情。” 此话,她说得真心诚意。 戚棠一懵:“啊?为什么?” 她身边没有修无情道的人,只是偶尔涉猎过是冷门话本中都写杀夫、杀妻证道,沾着从前最心爱的人的血飞身。 只是书里又写这些人飞身之后也没什么好结局。 总而言之,将无情*道写得传神又恐怖。 戚棠往后缩缩肩膀,充满偏见的说:“这个道……杀孽很重的样子?” 酒酒掰正她的肩膀,纠正她错误的观点:“小姐错了,情道才杀人。” 她细细讲,“无情道,无情无爱,不悲不悯,不厌不憎,怎么会杀人呢?” 她语气放缓放沉,有些刻意引诱的味道在。 戚棠慢半拍的啊了一声:“可是书里不是这么写的啊?” 酒酒也懵了,显然没意识到小阁主还有看过这样的书,这种高深晦涩的书籍显然不是草包小阁主能看得进的书。 她稀罕道:“什么书?” 那本书是很久远之前的事情了,戚棠想了想,没想起来,眯着眼睛又想了想:“你帮我去书斋买的,你不记得啦?” 酒酒一顿,眸光偏了偏,忽然躲开了戚棠融融的目光,心中开始思量。 戚棠没留心,一番绞尽脑汁终于慢慢想起来了:“好像叫……被杀妻证道之后?” 一个字一个字都那么清晰,清晰得酒酒都没法欺骗自己听错了。 酒酒:“……” 她竟然以为会是本正经书,详详细细地介绍了无情道的那种正经书。 现在看来是她想多了。 不待酒酒发表些什么,戚棠简明扼要:“对,是这本,狗男人!” 时至今日她仍然胸臆难平,对修无情道的男人恨不得除之而后快! 酒酒喉咙哽了哽,欲言又止道:“……小姐。” 她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只是顿了又顿,缓了好几口气才道:“话本本就是杜撰出来供消遣玩的,夹杂些爱恨才更有看头,小姐不要如此信它。” 真是哭笑不得。 戚棠愣愣是:“所以无情道……不是这样吗?” 酒酒叹着气笑着摇头:“不是。” 几年前的戚棠才多大,看得竟然是这些书? 戚棠:“……” 小孩子都好骗。 她认真信了很多年。 戚棠觉得丢人了,捂住眼睛不看酒酒,低低轻轻哼了两声。 小时候总觉得话本里的故事是真的,如今也偶尔这样想。 某些缠绵悱恻,某些情深不悔,不是真实就太可惜了。 “无情道无敌哦。” 酒酒仍没放弃,戚棠闻言眼睛亮了亮,重复:“无敌?” 酒酒笑道:“是啊。不过酒酒只是那么一说,小姐若要修剑道,也很好。” 戚棠在心底重复:无、敌?! 想修。 *** 入了夜,戚棠才记起她白日散了一地的哨子碎片,她支起胳膊,半撑着起身,待目光落在那儿时,已然干干净净,半丝痕迹也没有。 没有哨子了。 戚棠低低看着自己的手心,眼里的难过浓稠得仿佛流淌。 那些碎片有人收拾了。 不知道为什么,心底想到的第一人就是虞洲。 戚棠揉揉眼睛,叹了口气。 记起她弯腰抱她,脸色冷冷的、眸光淡淡的,却出乎意料的可靠,步伐稳稳的。 戚棠避开伤口位置,捏捏自己身上还完好的肉,觉得自己不轻,心想也许冷漠外表之下的虞师妹,是个热心肠? 戚棠臂力不撑,又松手瘫在床上,床板猛地吱了一声,而床檐的铃铛玲玲作响。 守着门的黑影一顿,朝屋里看了一眼,听不见其他动静最后没有选择进门。 床榻上的人还在苦恼,她道: “虞——” “洲——” 也许还想再念念灰奴。终是没念,连想都不让自己想。 尾音拉得绵长,声音又软又脆。戚棠慢慢琢磨这两个字,借此琢磨这个人。 坦白讲,她琢磨不出来。 戚棠好骗,别人说什么就信什么,别人在她面前什么样,她就信那些人是什么样。 她一直如此。 被骗了好像也暂时改不了这破性子。 而门外的酒酒眼眸暗暗的,落在院落中月光被遮挡后黑黢黢的阴影上。 她傍晚时候在厨房,炖了只小鸽子。 从窗外射入的一柄带信的飞镖,镖尾挂红色的穗。 没杀意,裹挟着厨房中浓烈的肉香,酒酒记得她揭开的信纸上写“三日”。 只有二字。 她心脏冰冷,坠入谷底。 屋里的戚棠不知想到了什么在叹气,小小的年纪也有了除了学习之外的烦心事。 酒酒竖耳听着,蹲下坐着,地板凉如水,她默默望向天边稍弯的月亮。 待到月上中天时,她望了眼漆黑的屋子,窗影不动,屋里的人睡得极熟,浓郁的沉香味道几乎扑出薄窗。 酒酒回了房间。 【作者有话说】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萝卜蹲20瓶;村桥南2瓶;二朵云1瓶; 谢谢大家,爱大家鸭! 之所以不肥的原因,我把本来后面还跟着的一千多字挪到了下一章,所以这章并不肥的样子。 36 第36章 沿途一路月色,酒酒忽然记起了她才见戚棠那一年。 小小的,乖乖的,瞪着圆眼睛,见生人也不太怂,总是气鼓鼓,看上去脾气很不好。 喜欢摘花,喜欢戴花,喜欢吃好吃的,那一年她怕她难接近,却想不到日日给她捎些好吃的,就能换到她的全部信任。 酒酒想,如果她能单纯只是酒酒就好了。 戚棠自身修为在助她一点点痊愈,而且心情看上去恢复很好。 胡凭到底没忍住,偷偷来看了一眼。 刚从门口打个照面就被戚棠拦住,她眼神到底尖。 胡凭身板正莫名有些灰溜溜的感觉,他也知道他不来看戚棠是不对的,莫名心虚。 老头的胡须又白了很多。 胡凭感慨,还是年轻,眼神多好! 他站在床前,看着戚棠只是笑了笑:“老朽还没教你如何用药呢,快些好起来!” 戚棠哼哼两声。 她人还病着,催课催到这种程度也是罕见。 戚棠委屈:“你不厚道,我得先好好养伤才是。” 那样这样见病号说这样的话的! 胡凭心道时日无多,又一言不发,默默和戚棠对视了好一会儿才走。 他衰老的太明显了。 戚棠看着忽然难过起来。 看着旧旧的道袍从眼前消失,才垂头真实的流露出难过来。 她什么都不知道,并不代表她什么都感受不到。 发白、胡须白,本就是寻常人变老的征兆。 胡凭修为傍身,怎么也不至于如此。 戚棠难过的抚抚心脏,觉得一下一下跳的慌。 *** 没了戚棠开小灶之后,虞洲就随着众同门一道上课听讲。 同门弟子对她没有任何表态,除了偶尔的眼光打量。 虞洲总会想,这偌大一个扶春,也就戚棠好些。 戚烈没去看过戚棠一眼,唐书亦是数日未曾露面。 虞洲再见戚烈时只觉得疲态,那个曾经将漤外一种妖魔扼杀,将之屠成血泥之地的侠士早就在经年流转间变得不太一样了。 他心软,有了软肋,为了软肋,撬了四方之地的脊骨。 虞洲拱手行礼。 戚烈只是看着扶春往外看出去的绵延山脉和缭绕云雾。 戚烈身上气质凌冽,年轻时就杀伐果断,断刀下不留活口的狠角色,如今年岁越大,修为越高,凌冽的杀意倒淡退。 半晌,他叫她不必多礼,也叫她好好照顾戚棠。 于是虞洲领命,下课后会时常来看看戚棠。 心底大抵不抗拒。 谁都不觉得她会害戚棠,谁都觉得她会好好护着戚棠。 虞洲沉思时总会垂眸,浓稠纤长的眼睫垂下,盖住瞳孔中的情绪,会不自觉摩挲手腕上的骨骼凸起,看上去清丽又高冷,难以接近。 而她若想的话,弯唇一笑也行。 确实是如戚棠既有印象里笑起来会甜甜的那一挂。 其实对她来说,小阁主死或不死,没什么差别。 见不到她这个人,虞洲就可以冷眼旁观一切发生。 妖界求到她眼前,请她不要阻拦。 虞洲心想,谁管妖呢? 课休了就去看戚棠。 小阁主重伤未愈,还是乱动就会崩伤口的情况,只是出的血少了很多,她就乖乖坐在床上。 虞洲去的时候戚棠手里捧着苦药背靠着枕头,皱着眼睛和鼻子,生猛的灌了一大口,苦到表情扭曲,眼眶都不自觉溢上一点泪光。 被酒酒塞了一颗蜜饯。 蜜饯也阻挡不了这苦倒人的味觉冲击。戚棠蹙着眉把蜜饯嚼烂,又甜又腻和又苦又涩交杂。 酒酒道:“良药苦口啊小姐,不过胡凭仙尊足足开了一个月的药量,日后每日都喝,以后兴许就习惯了呢?” 围绕在戚棠身边的人都或多或少被她带句末带软软的语气词。 戚棠想不开,更委屈了,反驳:“这怎么可能习惯?我觉得我永远都习惯不了……” 除非药变成了杏仁糖的味道。 她低垂着眼,又从酒酒兜里摸了颗糖吃。 哪有人会习惯吃苦的? 酒酒笑笑不言,把糖袋舍出来递给戚棠,转头收拾了药碗,即使自家小姐清醒了她也未曾摘掉那个盘结,她并未留多余的眼光给虞洲。 倒是戚棠调整好表情,忍下舌尖消散不掉了的苦涩,冲她笑:“你来啦?” 她好像为她来而高兴。 高兴得真情实感。 戚棠总是笑盈盈的,虞洲只点头:“嗯。” 她依旧冷淡。 戚棠也不知道她来这里做什么,她们之间对外虽有个师姐妹的关系,却真的不算熟。 思及酒酒昨日说的话本都是杜撰一事,戚棠想,她也许可以尝试不把虞洲当书中主角来看待。 当她普普通通的小师妹,也可以吧? 毕竟,她看上去好像一点也不喜欢她大师兄。 戚棠热情好客,拍拍床板:“你坐。” 虞洲愣了愣,想说不用。 她本来也该这么说,可是又没说。戚棠是她见过的所有小阁主中,最柔软的。 大概一见戚棠就会变得很奇怪。 虞洲一身白衣,没有再挂上那个红色显眼的盘结,整个人清冷疏离,一派浑然天成的风骨,她静静站在戚棠床前,似乎有所意动,往前走了一小步。 裙裾微荡。 戚棠只当小师妹不好意思,前倾身体,伸手扯住虞洲的袖子拉她坐下。 主动的不可思议,而或许,她原本就是这样的人。 虞洲顺从坐下。 大抵心底有虞洲是个好人的概念,戚棠又真的想和小师妹好好相处。 她记起了自己小师姐的身份,热情问:“你今天上课感觉如何啊?” 她本人觉得和那群人上课又无聊又烦闷,总是犯困,还时不时会被言语挑衅。 整个扶春都知道她是个草包小阁主,偏偏仗着印伽鞭在身。 扶春讲究尊卑,即使小阁主又废又菜,她仍是小阁主,需要被以礼相待。 虞洲不说实话:“同门礼教得当,所学甚多。” 戚棠愣了:“啊?” 礼教得当? 这话听着就不真实,她在扶春生活这么多年,清楚的知道这群人是什么样的。 戚棠对小师妹的印象更好了,这样不背后说人坏话的得是个多么好的姑娘! “你肯定受委屈了,他们是什么样的人我知道,等我伤好了,我们继续一起上课,才不要和那群人混在一起。” 她们一起开小灶。 小阁主还是小孩子脾气,得到的教训还不足以累计让她破釜沉舟。 酒酒收拾整理桌子的手一顿,做了个决定,回身望向床边的虞洲:“小姐,我可以同虞姑娘谈谈吗?” “不可以在这里说吗?” 有什么不能当着她的面说的呢? 酒酒稍带歉意,面色却不容置喙:“……小姐。” 戚棠一双圆眼眨了眨,显然意识不到这二位有什么可谈的,两眼懵懵的望向虞洲。 她的眼眸似冬日最冷的溪流,寒意四溅。 戚棠问:“可以吗?” 虞洲垂着眼,道:“可以。” 戚棠反而啊了一声,觉得不能接受。 虞洲起身与酒酒前脚后脚的离开,徒留越想越觉得古怪的小阁主。 戚棠想,她们两个……熟吗? 她们背着她有小秘密了? 戚棠惊了,她尝试竖着耳朵偷听,却只能听见她们脚步越来越远的声音,直到最后一点也听不见。 戚棠:“……” 是真的在防她。 戚棠超委屈,委屈死了。 *** 走了很远,四下无人。 扶春如今并不非固若金汤。 酒酒问她:“那日镖上的信件,是你吗?” 说辞隐晦。 虞洲道:“不是。” 酒酒信了,又问她:“你对小阁主心存杀意吗?” 虞洲袖中的指尖轻捻,没有回答。 酒酒也不需要她的回答,只是又问:“今日是……最后一日,是吗?” 她似乎心存侥幸。 虞洲垂眼不说话。 酒酒的侥幸被打破,她脸色发白,还记得把布包里的小地图和纸张塞给虞洲。 虞洲没打算接,酒酒说:“给阿棠的。” 无人时她不叫她小姐,叫她阿棠。 那是山下小镇的地图,标明了戚棠最爱去的店和哪里最好吃的招牌。 “我想你清高绝艳,应该不屑于同流合污。此后,小阁主交给你了。”酒酒的难过与戚棠有些相像,她转身走,又要回戚棠的小屋。 虞洲不理解:“你并不会死,何必如此。” 酒酒回眸,就见虞洲衣裳翩然,不沾尘埃,遗世独立,冷淡到无情无爱,丝毫窥不出她曾在漤外的模样 “……可我再也没有身份做这些事了。” “我不能再给她买糖了。” “再说了,”酒酒轻嘲一笑,“那也不是我。” 酒酒说得含糊,而二人都心里清楚。 她穿着扶春道服,说完话就离开,虞洲低低攥着手心里的纸张,想要一把扬了,又记起今后没人买糖的小阁主。 她也许不知。 她这样嗜甜。 虞洲没选择跟上,只是换了条路走。 *** 屋里的戚棠等困了,捂着眼睛打哈欠,闭着眼睛侧头枕在床靠上。 酒酒来时,戚棠懒洋洋睁开眼睛:“哟,聊得这么久,感情挺不错呢?” 溢出来的阴阳怪气。 酒酒说:“感情不好,和小姐感情最好。” 虽然敷衍得很明显,但是听了确实开心。 酒酒一句话都不谈她和虞洲说了什么,只是兴致勃勃道:“小姐,我给你再炖只鸽子吧?” 上次那只炖得糊了。 戚棠才不想听这个:“不吃。” 她眼巴巴等着酒酒再跟她交代两句。 酒酒:“那炖只鸡?” 戚棠无语:“不吃!除了吃就没有别的了吗?” 酒酒笑了起来,装傻道:“还有别的什么呢?” 戚棠不开心,翻身躺进被褥里,气呼呼叫酒酒出门去。 然而房门没想,脚步声顿在床边,戚棠听见她浅浅的呼吸。 “不走不走,再陪小姐一会儿。” 她忽然热情起来,只是戚棠太困了,就随她去。 *** 后一日清晨。 扫小径的仆从见到了从酒酒屋里蔓延至屋外的大片斑驳血迹,发黑腥臭。 所以戚棠怎么等也等不到酒酒时,披了件外衣,下床到了屋外,听见了近乎尖声的惊叫。 她伤口仍疼,却不再随时随地都会崩裂。 叫声来自酒酒的住的方向,戚棠直觉作祟,忽然心里慌,怔了一下小跑着过去。 看到了大片血,仍是不信,停在门口,迟迟不敢进。 人越来越多,虞洲默默推开了看热闹的人,站在她身后。 戚棠总会捂眼睛,困了会捂,打着哈欠捂着眼睛,尴尬时候也会捂,偏偏此刻愣愣睁圆眼睛,一眨不眨,连逃避都忘了似的看着酒酒惨死的模样。 那是与她自幼相识的交情。 熟悉的眼死死瞪着,她脖颈翻下,露出半截伤口和内在文理,骨骼与血肉交错,血淌了一地。 戚棠手心抵了抵太阳穴,觉得疼的慌,书里和梦在眼前脑海中交错浮现。 愈是慌乱心焦,愈是控制不住自己的想法。 她会孤零零死在囚笼里。 也知道她那时身边空无一人,却不知道竟然……是这样没的? 现实和梦里差距分明很大,可是又在某些瞬间不谋而合。 她张了张嘴,嗓子却像被什么东西牢牢卡主,连喘气都变得困难。 她眨了眨眼,顷刻被泪意洇湿的眼睫乌黑的能坠下水光,她茫然的看了眼虞洲。 虞洲手脚冰凉,偏偏手足无措,看着小阁主眼睑落下一滴泪来,她分明清楚的知道,又偏偏要问:“你看见什么吗?” 是生平第一次,虞洲觉得难以回答。 不需要虞洲回答,戚棠看她的表情就知道那是真实。 她惯来爱逃避现实,躲在一隅之地已然偷乐许多年。 可眼下死的是酒酒。 戚棠一步一缓,呼吸在颤,心脏生疼,并没有声竭力嘶的哭,大颗大颗眼泪滚落,蹲下起缓缓扶正酒酒几乎要断掉的头,然后用手捂住伤口。 她以为这样会有救。 可是手底下的人早就冰凉的透不出一点生机来。 【作者有话说】 感谢投雷的小天使:长歌恨世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狗头白20瓶;而川2瓶;503214141瓶; 超级感谢大家!每天都在爱大家鸭! 让作者君康康(挠头:……师姐攻?吗? 37 第37章 ◎盘结。◎ 戚棠跪在地上,一手捂那道早就干涸的伤口一边哭,泪如珠。 几乎划断了脖颈的那道刀横在一侧,刃上都是血,是最最常见的随便一个冶铁铺子里就能淘买到的武器。 酒酒常下山,要搞到这样的武器实在是容易。 戚棠叫酒酒的姓名,那具尸身唇色发白,整张脸发紫,透着早就死绝了的味道,还隐约叫戚棠陌生。 虞洲大抵想不到她会用这种方式。 她知道酒酒会做什么,却想不到她会用这种惨烈的方式死在戚棠面前。 三日后,凌绸回扶春。 作为得了凌绸半抹心神的傀儡,她必须在凌绸回门之前死去。 扶春势不如从前,灵气渐衰。 凌绸从前能撑起她自己的本体以及傀儡,如今却不敢赌。 她下山名为游历修习,实则损耗过度,她和扶春续的约根本销毁不掉,总能觉察到偶尔一丝丝外泄的灵力。 何况四方之地天脊塌陷,扶春届时不知要送进多少人去添筑。 凌绸更不敢赌。 她需得藏好她的尾巴。 戚棠回头望虞洲,眼下这么一批人中,她只知道虞洲很厉害:“你、你救救她?” 虞洲束手无策,此刻忽然不忍心看戚棠那双眼睛。 她近日哭得次数实在是多了一些。 虞洲也想不通,那位说着不忍心,却能对戚棠下真手,一击杀招,命大心大才能逃出生天。 这位也是,她看得清酒酒眼底的不舍,却不知她竟然忍心叫她看见这一幕。 酒酒仍是昨日那身扶春道服,腰间的盘结却不见了。 戚棠知道自己强人所难,低低抽气两声,也不多说,跌撞着起来,往门口跑,步伐仓促、脸色极白,被虞洲伸手拦住,她问:“做什么?” 虞洲本来以为,凭酒酒的性格,应该会悄无声息的选择结束一切。 戚棠压住哭腔说:“我去找胡凭师伯。” 她师伯是最厉害的医者,素来有起死回生妙手回春之称。 戚棠从来不觉得他有什么是做不到的,那是她心底无所不能的人。 虞洲心底说,拦住她,告诉她没用了,酒酒身魂俱陨,眼前的尸体凉得一丝生机都无。 谈何救呢? 可戚棠哭得太厉害了,眼泪不停,看上去像丢了心爱的玩偶,笨拙的不知道要怎么欺骗自己。 虞洲只是垂了眼,而后缓缓放下手没阻拦,看着戚棠冲出门然后撞进晏池怀里。 晏池捞住仓惶的戚棠,戚棠一见他就似找到了主心骨,哭的更厉害了,呜呜的掉眼泪。 送别灰奴时只是难过而已。 她只记得一往无前的背影,她的灰奴跑起来像踩着风,连有些打绺的毛发都蓬松热烈起来。 可是酒酒是死在她眼前的,那样惨,死别意味着永无相见之期! 戚棠哀哀的掉泪珠子:“师兄!” 晏池没说话,眸光复杂地看了眼站在戚棠身后,那道房门口的虞洲。 “阿棠不哭。” 晏池不用去看,他身边的仆从往屋里钻,看了两眼惨状,确认地上那具确实是尸体且已经冷得发硬时候,出门,远远对着晏池摇了摇头。 ——死透了。 虞洲下意识攥了攥怀里的那些纸,她手心屈起,弧度很小,抬眸望向缩在晏池身边的人影上,心想今日的戚棠大抵没有糖吃。 晏池淡声道:“别去了。” 他知道戚棠要去找胡凭,可谁都知道没用了。 戚棠挣开他的手,这时候倔强的有点傻:“我要去,说不定呢!” 她又被拖回来,攥着她手腕的力道大得不容她挣扎,又克制着没有弄疼她。 是戚棠不到黄河心不死。 她要亲耳听了胡凭说没救了才罢休。 晏池仍是箍住她的手腕,一句话也没说。他垂眸看着戚棠,目光对视,眸中实质如同经年累月的沉淀。 戚棠默默掉泪,和他僵持了一会儿,最终还是偏过了头。 她何尝不知道。 她亲手摸到了那份冰凉,白皙的掌心黏附着干涸的血渣子。 那种温度碰一次,这辈子就忘不掉了。 戚棠哀哀道:“师兄,那是酒酒!” 是她的丫鬟呀!是她一起长大的玩伴呀! 晏池依旧冷淡:“知道,那是酒酒。” 戚棠难过极了,她阅历太少,在乎的人也不多,扶春曾经死掉过的弟子都与她没什么关系,她那时都知道要难过,如今更是。 觉得心脏疼。 戚棠掌心横着盖住眼睛,泪水糊得她眼睫潮湿氤氲。 她另一只手捂着心脏,忽然席卷上来的疼痛让人无法抵抗,觉得抽痛到难以忍受。 戚棠弯腰,泪水大滴大滴落在地上,晕湿一小片。 晏池带来的仆从开始着手收拾院落,那些血迹难除,看上去新鲜又有点说不出的怪异,和屋里被砍了半截头颅的人身上的血颜色不太相同。 戚棠痛得开始冒汗,鼻尖顷刻便有水珠。 晏池俯身扶她:“阿棠?” 声音才有点紧张。 戚棠却忍着心疼看向了屋里,她似乎意识到了逃避不能解决某些问题:“是谁杀的酒酒?” 晏池:“自尽。” 他分明没看见一切,又似乎什么都知道。 戚棠不信:“怎么可能是自尽!那样深的伤口!怎么会有人能对自己下那样的狠手!” 晏池眼神平静,他是扶春绝对值得信赖的存在,可是戚棠此刻不想信他,她揪着他的袖子:“师兄,你再去看看好不好,你再帮我好好查查,好不好?” 晏池逼着自己狠心,却在小阁主泪眼涟涟之下,再而的“求求你了”之下,松了口。 他道:“好。” 查得出什么呢? 谁都知道查不出来的。 虞洲站在门口,天色才亮时温度还低,骤然吹起的风翩翻她的裙摆。 隔着距离,她清晰的和晏池对视了一眼。 早课还没开始,事发现场周边围了几圈人。 有人看着哭着的戚棠,忽然问:“怎么最近出事的都是小阁主身边的人?” 前面一只熊,如今的酒酒。 这话像裹着冰霜的寒铁。 戚棠听见了。 *** 她没去看那些人把酒酒抬出来时候的样子,却记着忘不掉,回房间之后就呆呆的坐着,一想到某些画面还是要落泪。 她和酒酒相处太久,以至于每时每刻的片段里都有那么一个人出现。 烛火不能摇曳,房门不能关。 酒酒为她点灯,为她守门。房门关上之后,戚棠会觉得门口还有人守着。 虽然她从不觉得守门有必要,却也避免不了习惯。 林琅早上得了消息下了山,回来后听说了这件事情惊的练剑上课都没心思,他撬了课来看戚棠。 天色也不太明亮,屋里暗暗的,只有大开的门透进光线。 修满海棠花的屏风挡在床榻前。 林琅绕过屏风见到了眼睛很红的小阁主,坦白讲,戚棠常哭,每次哭都惊天动地,害得他老是被连累罚跪。 今日却不同,她咬唇哭,死死将哭声扼在喉咙里。 林琅反而不放心,他隐约记起了那一年他满门被灭时,他是怎么样苦苦熬过那几夜的。 坦白讲,他认识酒酒的年份虽不少,可他到底在江湖游荡,这些年身边死去的人见得多了,感情多深的也会死,说好长命百岁的也会被杀,是真的没多伤心。 只是他刚刚纠结,想开口讲个两句,戚棠又吧嗒吧嗒掉眼泪,然后抬眸伸手,哭着抱住了走近几步的林琅。 他站在她床侧,忽然就成了大男孩。 林琅忽然心软,他那时刻才察觉到自己是个哥哥。 他比戚棠稍稍年长一些,原本就该是她哥哥一样的存在。 就是妹妹太皮了,又总是一副小魔王的样子。他老也忘了。 戚棠说:“没有酒酒了。” 她哭得嗓子都哑了,没有声竭力嘶地咆哮,一如当年缩在角落里哭时,将眼泪和委屈心酸都往肚里咽。 林琅摸摸她的发顶,语气温柔道:“嗯。” 他心里想说,不就是酒酒吗?若非要比惨,他年少时失去的可是所有的亲人,亲眼见着满门成血,而他爬出炼狱一般,一眼都不敢回头看。 却不能说,觉得不合适。 戚棠娇生惯养、养尊处优,和他这样糙的人如何能比。 他那时也痛,痛都痛了这么多年,如今早就磨成铁石心肠。 小阁主却不同,她还生性柔软单纯,不知道要思之便痛,痛到哪年哪月去。 林琅没多说话,只是任由戚棠抱着哭,察觉到衣衫被浸湿也无所谓。余光眺过屏风,隐隐约约看见一个纤瘦的人影站在门口。 她似乎站了很久。 白衣和如墨的长发,被晕染成秀丽的水墨画。 是虞洲。 她去而复返,站在屋外,静静看着屋里影影绰绰的两人。 她一素冷淡,面容沉寂,此刻却模模糊糊透出一点失措来。 她手心捏着那枚盘结,想不出来原本该在酒酒身上的盘结会去哪里,又记得小阁主问她讨要。 方才送戚棠回房间的一路上,她红着眼,问:“那个……和酒酒一样的盘结,你是不是有一个?” 声音里带着浓重的哭腔,听得出来她极力忍了,到底难忍。 虞洲却能猜到什么,颔首道:“是。” 她确实有。 戚棠眸光在颤,比任何时候都要脆弱,小声请求:“可以……送我吗?” 她不知怎么记得了酒酒也有一枚一样的,不知出于什么样的心思非要说这样一句话。 虞洲沉默,心中犹豫,心想为何偏偏要她的? 只是看着那副脆弱的神情又问不出口,好似连拒绝都没什么道理,只能答应说:“好。” 借口并未带在身上,需要回去取。 如今取了回来了,看见屋里在她面前稍显克制、不怎么落泪的小姑娘在别人面前哭得声嘶力竭。 环住别人哭。 而那人低低劝慰。 【作者有话说】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朝闻道,夕死可矣!、长歌恨世、路过、午湖、kewl、萝卜蹲、清阑、无名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一人、SKY10瓶; 啊好多鸭好多鸭!啊爱大家鸭!么么啾! 扶春要开始收尾啦!下一阶段要下山啦!去人间! 38 第38章 ◎克制。◎ 可能哭得着实凄惨,委屈的呜咽,也许鼻涕眼泪一大把,林琅感受了一下衣衫上沾的大片湿濡,半晌顿了顿,垂着眼分明什么都看不见,也要道:“你哭起来……” 戚棠哭声停了停,抬眸想看看他讲什么,泪眼在闪烁。 在有些暗的光景里对视,林琅垂头看着戚棠湿漉漉的眼睫毛,缓缓说完了后半句:“……还挺丑的。” 戚棠:“……” 什么啊! 戚棠一把推开他,并企图给他一拳,“你在讲什么!” 林琅精准躲避,嬉笑了起来,他黑眸重重:“你小时候哭起来就丑。” 他都记得,哭起来抽还总爱哭,每次哭都连累他被罚。 戚棠语塞,哭得都要卡顿。 那些难过本来卷着心脏疼,忽然一下成了一口卡在心间不上不下的气。 戚棠瞪圆眼睛,脸上带泪,恼怒:“呸!你在讲什么鬼话!” 她不哭就很好说话,从小到大都这样。 林琅哪里会哄人,方才戚棠哭得他都不知道要怎么办才好,劝她别哭这种话,谁都说得出口,就他不行。 戚棠道:“我哪里丑!” 林琅:“……” 他们从小打到大是有原因的——林琅差点掏出面镜子让她好好照照自己。 虞洲站在门口,隔着屏风看的不太真切,都朦胧如雾里看花,影影绰绰却有笑和闹传出来。 她闻言想笑,又知道这属于戚棠和林琅的两小无猜。 大抵青梅竹马不过如此。 说来也奇怪,虞洲从漤外杀出生路来,从没生过半分后悔与无端臆想,这是人世间最没什么用处的东西。偏偏此刻觉得,若是那一年,在厚雪之中,被胡凭捡回了扶春之后安安分分忍了那段委屈,在扶春长大,大概也会与小阁主有青梅之谊。 她从没选择过这条路。 从未想过要待在小阁主身边长大。 不知道是戚棠怎么养出这样的脾性来的。 屋里的戚棠似乎忘性大的抛掉了难过和哭泣,将酒酒暂时放下,和林琅一搭一搭聊着天。 林琅真的不会安慰人,只好说些他们从前爱做的。 很长一串春花秋月、摸鱼捉鸟的设想之后,戚棠越听越沉默,她忽然问林琅:“是世事无常吗?” 少女眼底是真的疑问,单纯而又明晃晃,茫然的眼珠子像镀了层水光。 戚棠当下想到的是大家一起后山玩闹、烤鱼烤兔子,捉只山雀唱歌听。 灰奴总是安静而稳重,酒酒会随时带调料,插鱼也很稳,还会点篝火,林琅就爬树捉鸟捉兔子,捡柴火。 身为唯一的男子,林琅任务量总是很巨大。 而戚棠就坐在擦干净的石板上,看人忙前忙后,暖融融围着火堆烘手。 林琅眼皮一沉,戚棠当他会讲什么正经话,结果这货开口又是一贯吊儿郎当:“是啊,所以,以后你捡柴生火、你摸鱼捉鸟、你扒兔子皮……” “停停停,”戚棠叫停,一脸难以置信,“你在做梦吗?” 林琅只是一笑,他未说完的话,未道尽的意,尽数淹没在了沉默中。 他想说,所以世事本就无常啊。 就如同那一年,他也不知道他会满门被灭*。 还如同眼前,谁也不知未来是怎么样的走向。 “阿棠,你可知道……”林琅思索片刻,道,“四方之地天脊缺失,如今局势动荡。” 这个问题不像林琅该说的,也不像戚棠该听的。 他们没心没肺、吵吵闹闹,话题忽然沉重起来。 而且之间聊天的跨度太大了,戚棠脸色逐渐迷茫,她两眼懵,她真的不知。 连带着门口的虞洲都怔了怔,不明白话题是怎么跳转到这个上的。 已经熟稔坐在她床沿上的林琅一脸了然,搬出罕见的正义凛然道:“不要难过了,如果难过,可以多关心关心天下大事。” 这话像在说戚棠沉溺于小情小爱中。 戚棠:“……啊?” 林琅又说:“如果觉得难过,就想想天下大事,如果不觉得难过,就不要想太多了。” 戚棠:“……啊?” 她除了像个傻子似的不能理解,还无法对答。 林琅说话间隙,余光瞄至门外。 那道人影还在,安静纤细。 似乎戚棠不做声,她就只当自己不存在似的等。 林琅便不再多聊,戳戳戚棠:“门口的虞姑娘等你好些时候了。” 戚棠被林琅打了这几岔将虞洲忘得差不多了,这下记起来了,一脸她真的忘了的表情:“……呀!” 林琅笑着把急忙起身的戚棠摁回床上,举动行云流水:“我叫她进来,你好好歇着。” 他站起身衣摆荡了几下,系在腰间通红的盘结猩艳,行至屏风前又回头冲她笑:“我说真的。” 然后绕过屏风身影模糊。 说不清是怎么样的感受,戚棠蓄泪的眼难受酸涩,眨了好几下才落下一颗泪来。 就是情绪难平,又反复翻涌。 太难忍了。 总在变。 戚棠忽然这么觉得。她看着门口光影明处,两二者简单交谈,虞洲拱手行礼,戚棠听见她低低的唤“长明君”。 声音平静,不疾不徐。 戚棠用手指抹掉泪痕,没再抽抽搭搭。 门口的林琅只如平常,上上下下看了眼虞洲:“莫多礼啊虞姑娘,阿棠在等你,快些去吧。” 林琅走时如潇洒少年,没有带上门,微薄的光透入屋内。 虞洲缓缓步入,只停在屏风前,半步不过。 说来也奇怪,她分明与戚棠同为女子,行为举止却更克制守礼。 戚棠眨了眨眼睛,看着屏风上的人影道:“你不进来吗?” 她属实没有跟人隔着屏风讲话的习惯,感觉声音幽幽的都要听不清了。 虞洲才一愣,迈步绕进屏风中。 床榻上是一双泛红又潋滟的眼,大抵盛着水光所以亮盈盈的。 虞洲低头不复看,将盘结递给她,脑中掠过的却是那枚荡在林琅衣摆上一模一样的盘结。 如果戚棠佩戴这枚,那不知个中缘由的人,乍一眼瞧上去,只怕要误会,像个信物。 戚棠伸手接过盘结,放在手心看了好一会儿,半晌才一顿一挫道:“多谢。” 她不知道她怎么忽然要了这个,只是总该有什么慰藉才行。 戚棠不说话,虞洲就静静地站在一旁。 她似乎在盯着那枚盘结发愣。 发了好久的愣,戚棠醒神,还是没忍住问了:“那天,酒酒到底跟你说了什么?” 虞洲记起了那些无端烫手的地图纸张,说不出来。 这似乎牵扯到很多隐晦的情愫。 可是戚棠的眼神哀恸执拗。 再过十月她便要及笄,在人间也算一个大姑娘了,却在这里段时间里忽然失去了两位挚友。 每个她都用情用心。 戚棠很难接受。 虞洲心弦到底松了,正欲说些什么。 戚棠却不再僵持,松了口,她不欲为难虞洲,眼眸往下看,眼睫乖乖垂着:“你要不愿,不说就算了。” 虞洲再想说时已然没了理由,心口空洞,像骤然失去了什么。 戚棠神情惋惜又带着点苦涩,看上去难过又平静:“我也就……只问这么一次了。” 以后,她不会再问了。 *** 虞洲默默陪她待了一下午,戚棠觉得没什么意义。 入夜后虞洲才回房间。 而戚棠始终没睡。 她翻来覆去睡意全无,翻下床爬上了平日温书的侧榻上,闲来无事似的翻了翻自己的课业。 早就补全了,晏池也批改了。 书上有生疏模仿她字迹的酒酒的字迹。 戚棠指尖抵着早就干透了的墨抚了两下。 戚棠一直知道自己不算聪明,旁人领悟心经最迟也只三天,可她往往需要很久,久到戚棠觉得同那些弟子一道上课算是自取其辱。 总是酒酒陪她。 戚棠默默叹了口气,往软垫上靠,桌案旁的窗户很久不开了,窗沿有灰尘。 灰奴不推窗之后,戚棠总会忘记这扇窗的存在。 她深思沉沉,思绪辗转。 未曾留意门外,一直据说缠绵病榻的唐书站在戚棠屋前看着那扇闭合的雕花木门。 她原本该肆无忌惮的进门,毕竟她是她的母亲,该一脸心疼的揽揽自己女儿,而如今却又迟迟不动。 唐书脸色如从前,只是唇颊有深深的沟壑,眨眼目光流转都顿滞,发丝带着不自然的光泽,朝小心翼翼扶着她的戚烈一笑:“我这样……笑,看上去可还好?” 她真的躺了许久,关节都僵硬了。 戚烈胡茬冒了几茬,看唐书的目光还是很柔和,他自然说好。 他眼底心里,说的都是自家夫人想听的。 唐书早就不信了。戚烈总会讲话骗她。 怎么会和从前一样呢? 她站在戚棠门口,看里面烛火悠悠晃动,如玻璃珠似的眼孔能清晰倒影,肩披着厚绒绒的披风,在露尚未寒的夜里。 她一动未动,也不进屋,静立如尊玉佛,肤色白、一点点微末的笑意像刻在脸上。 “还是……算了吧。”唐书慢慢转身,语气听不出情绪,“等阿棠熄了灯,我再来。” 看不清总好些。 她慢慢转身,挡着披风下的身躯僵硬。戚烈搭上她的指尖和手肘,近乎搀扶着扶她一路一步走。 戚烈似乎想说什么,又开始沉默。 月色无声。 屋内,过了很久之后,戚棠才自己轻手轻脚灭了灯。 乖乖上了床,盖好被褥,宛如等死般闭上双眼。 没办法,她一闭眼就是酒酒和满屋鲜血,豁开的裂口,在她眼前旋转放大,将人彻底拖入血色中。 戚棠怕到猛然睁眼,几乎要哭出声来,眼前一片漆黑,只有荧白的月光透进,丝丝缕缕。 戚棠白日停下的眼泪又倏而奔涌。她死死压下自己剧烈哭泣的声音,只剩悲哀的一点点呜咽,转身埋进了被褥中。 戚棠回想,多疼啊。 都是血。 可她什么都没做。 她谁也没护住。 *** 夜色很深之后,说着回来的凌绸才悄无声息在扶春落了脚。 她摸了摸酒酒灵魂带回来的盘结,心道这分身怪会给她找麻烦的,思来想去却没丢,全了酒酒的一点相思。 凌绸有别的要事。 她去了趟后山,一无所获,坐在结界旁的石头上,若有所思的张眼望四周。 丛林寂静,她面色沉静,簌簌声响自林间传出,凌绸耳尖动了动,一无所获。 原本有抹黑灰在此。 如今早被覆盖,一丝不剩。 凌绸站起来又转了一圈,心底嘀咕奇怪。 她分明有感应,灰奴最后一步是在这里。灰奴服了她的毒,身上系了她的咒,原本应该一辈子都逃不出她的掌控。 只是,怎么什么都没有。 原本该存在的阵法也没有。 凌绸眉蹙一瞬,想了一下就想通了,她笑了起来,心道,好嘛——她早该知道灰奴心不诚,即使他的命攥在她手心,也仍旧不诚。 对妖族不忠。 是个没家人的孤家寡妖,难怪能做到这一步,只是为了个……小阁主。 算了。 凌绸想了想那枚碎掉的尾哨,心知大抵再也找不回灰奴。 她劝自己看开些,何必同死物计较。 【作者有话说】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萝卜蹲、kewl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张昕的烧饭团3瓶;归去来兮2瓶; 谢谢大家支持,最近断更了超愧疚呜呜呜。 然后我辞职了……同事们人很好,今天晚上做完所有事情之后走的。 我走的时候超级舍不得,泪目。 接下来要找别的工作啦!大概码字时间会多一点哦,这么想想也挺好! 苦涩的安慰罢了。接下来没有微薄而稳定工资了哭唧唧。 39 第39章 ◎心中有鬼。◎ 凌绸一道带来的还有诛杀令,从妖界首领那直接到她手上,再无人知道的诛杀令。 随着四方之地坍圮渐近,多得是比修仙大家更着急的异类。 先前说要杀的戚棠如今换了……要杀唐书。 大抵妖主也知道,灰奴靠不住。而且取生骨时机未到。 只是灰奴既然靠不住,凌绸想,当初妖主就知道灰奴靠不住,又何必只派这么一只熊上扶春完成任务呢? 最开始,她就提过,她不信灰奴。 是妖主说,要给废物一点机会。 现在看来废物倒是还很废,机会确实蹉跎时间,倒是浪费了。 丛林间安静无声,凌绸耳尖却竖起。她觉察到有道身影渐近。 凌绸古怪一笑,不需看也知道来者是谁:“哟,您倒是贵客。” 她侧头看过去。 来者一袭白衣清淡如许,在夜色深深中仿佛折射月光,踩碎一地落叶。 是虞洲。 虞洲神色平静。 凌绸无论看她多少次都会很恍惚,那人生的一张与世无争的脸,却满手血腥。 凌绸忽然记起那年妖主重伤,就是被这个人扼住咽喉,她一字一顿让他们滚出漤外。 其实话听上去平淡的像叙旧,杀意却怎么样也没法忽视。 可笑妖界竟然连片被人界抛弃的废土都得不到。 妖主千百年修为,栽在了没名气的小丫头手上,当下怒不可遏。 他们没打听虞洲在漤外的名声,见她清瘦漂亮,只当是朵依附旁人的菟丝花。 菟丝花却真的下了手,她扭他脖颈,不带半分犹疑,扭到一半的时候停了手,手心的骨骼咔咔作响,发出让人牙软的声音,她却面色如旧,慢条斯理又给了他们一次机会,问他们走不走。 再不走就真的死了。 凌绸记起从前还想笑,却听虞洲道:“是你让酒酒以这种方式脱身?” 这话听着可像兴师问罪。 凌绸可不担冤枉,道:“自然不是。是她愿意这么做。与其被没心没肺的阿棠忘记,不如惨烈一些,叫她印象深刻,最好再刻骨铭心。” 只是回来的那窍灵魂,凌绸总觉得奇怪,又说不清哪里奇怪。 虞洲不说话了。 她情绪难测,谁都看不透。 凌绸道:“妖主更换了诛杀令上的名单,要杀的……是唐书。” 妖主几年前分明亲眼看着唐书气绝,将信将疑好多年,终于在最近信了。 虞洲听罢不置一词。 凌绸摸出那枚盘结,仔细把玩,余光分心觑虞洲,问:“你要阻拦吗?” 虞洲眼底印着红色盘结,她看了两眼,道:“不拦。” 狠绝而冷漠。 妖界的事与她并无关系,何况唐书戚烈于她而言,并不算是好人。 那年雪天,将她捡回扶春的只有胡凭。非要算恩情,也只有胡凭一个算他的恩人。 凌绸可不信,这主可没有一诺千金的良好品性:“就算小阁主哭得肝肠寸断,你也不阻拦?” 听上去就头疼。 虞洲没停顿,垂眼道:“你话很多。” 凌绸啧啧两声,心道看吧看吧,逃避了。 她将手上把玩的盘结抛给虞洲,“你拿着吧,我拿着怪麻烦的。” 她离山很久,这枚不属于她的盘结一旦被人发现就很难解释。 毕竟她是冰冷无情、克己复礼的凌绸师姐,是胡行唯一的入门弟子,与戚烈阁主门下弟子并不熟络,何况出事时她不在扶春。 虞洲接下了,她拿着也不好解释。她身上那枚亲手给了出去。 只是虞洲并不是瞻前顾后的性格,若是被发现了不好解释,避免被发现就好。 林里静静的。 凌绸又问:“我们阿棠睡了没?” 虞洲道:“睡了。” 她绕过戚棠的房间,听到了她压抑而剧烈的哭喘,似乎白日里全部的难过此刻才得以发作。 凌绸呆滞了一下,眉梢促狭一弯:“你怎么知道?” 虞洲又不作答。 她确实不太尊重人。 凌绸又道:“那我去瞧瞧她。” 虞洲冷淡的眸光更甚。 凌绸耸肩道:“看看怎么了?又不会掉肉。” 虞洲没找借口再阻拦。 她总是冰冷而克制,偶尔刻薄嘲弄,所有情绪都隔着一层冷冰冰的薄膜。 杀意也是。 她不动手,就没人知道她真的有手起刀落的能力。 她行事毫无逻辑,善恶全在一念之间。可以伸手拖人出深渊,又能转瞬将她打入。 凌绸欲走,忽然记起了什么,转身道:“……可不要忘了,是你说的。” 她最初来扶春,学的是虞洲的情态,音色稍一伪装,也显得冷漠疏离,隐隐不怀好意。 她的意思是——是虞洲透露了生骨的下落。 而他们原本只知生骨有万分之几的概率在扶春,毕竟有妖亲眼所见,当时窃取四方之地天脊的人是扶春一脉的人。 “我知道,将你我比做一根绳上的蚂蚱是我高攀,但请你不要忘了……是你。” 她未尽之意明明白白。 说了这样的话,虞洲眼底忽然幽暗。 凌绸欲走,被虞洲一招扼住,她修为虽高,到底不比虞洲,即使她们从前互为同伴在漤外可以托付后背,如今不见兵刃,气氛却隐隐却剑拔弩张。 凌绸并不心慌,平静的被她扼住咽喉,她体温冰凉,虞洲虎口也是凉凉的。她扼住她咽喉的搏动。 凌绸没半点自觉,依旧嬉笑:“虞洲啊,你心中有鬼。” 有鬼无鬼另说。 虞洲淡淡道:“……妄图操控我?” 她平静的面孔浮现似笑非笑的神情,嘲弄眼前人的不知死活。 她冷声警告:“你要惜命,伏祸命不久矣,若是白白失了继承妖主之位的资质,岂不可惜得很。” 伏祸是妖主,就是几年前被她扼住喉管差点扭断脖颈的那只妖。 凌绸颜眼神一凛:“你说什么!” 虞洲慢慢道:“谨言慎行。” 她松开了钳制的手,将方寸之近的凌绸推远,长袖带风,利落背到身后,如那年踏在血泊之上,袖上大片大片血色,漫不经心笑他们不过如此。 “我愿如何就如何,胆敢再威胁我……”虞洲唇畔凉凉一笑,“杀了你。” 凌绸鼻息稍重,她唇角笑意凝固,眼底狠光一闪而过,摸了摸自己的脖颈,道:“何必如此,不过随口一言罢了。” 她没再多说什么,走了。 : 虞洲站在原地,月光斑驳下的阴影中,脸上似癫非癫的神情收敛,落寞得好似所有偏执令人胆寒的话不像她说的一般。 那枚盘结还在手心。 *** 等到月上中天之后,唐书才又来了戚棠房间,如往常一般悄悄推开了门。 屋里的沉香味道厚重。 唐书闻着要咳嗽,捂住嘴剧烈颤抖,关节发出咔哒咔哒的声响。她平复下来,轻轻靠近戚棠。 戚烈没进屋,仍旧守在门口。 唐书却不如从前那样只是看着戚棠,她用冷茶浇灭了香炉,浓浓的青烟顷刻消失。 她小心翼翼坐在了床沿上,床檐铃铛晃了两晃。 她戳醒了戚棠。 夜色朦胧幽黑。 戚棠困倦的眼眸睁了又闭,她痛苦的蹙眉,眼角沁出一点生理性的泪来,再度睁眼,却清晰的认出了这是自己的母亲。她有些意外错愕:“母亲?” 浓浓的困意包裹着尾音。 唐书流不出泪来,她只是战栗。 戚棠撑着胳膊坐起身,揉了两把眼睛的时候被唐书抱住了。 小女儿缩在自家母亲怀里,按理来说该很温暖才是,可是戚棠除了鼻酸便觉得冰冷,还有些不同平日的硬。 戚棠问:“母亲很冷吗?” 唐书温和的笑,素白的脸在黑暗里着实无破绽:“母亲不冷,母亲想多看看我们阿棠。” 戚棠愧疚,眼睫一眨一眨:“阿棠该去看望母亲才是。” 只是父亲总让她不要打扰。 从小到大,戚烈说阿棠不可以随意进入半挽山居,若是他们找了,她才可以来,若是不找,就不可以来。 也不许她把这话告诉母亲。 告诫她听话些。 那些偶尔出现在他眼底的慈爱彻底不见,戚棠时常想起都要心悸。 唐书一无所觉,她慢慢捋戚棠被汗洇湿的发,她做了太多噩梦,一轮接一轮、环环相扣,有摔入悔过涯的那一刻,有踩入阵法的那一刻,每一刻她都清晰的看见了虞洲冷冰冰望向她的眼眸。 毫无波澜、也无意外,只有看着死物一般的平静。 还有……泥墙壁上繁复花哨的朱砂痕。她那时看不见,可是梦里却清晰。 戚棠一边劝自己那只是梦,一边辗转反侧,闭上眼就全是这样的内容。 黑暗且阴诡,梦里的人非善类。 唐书知道自家女儿做了噩梦,她目光呆呆的,有些不舍似的看着戚棠,一遍一遍描摹她的轮廓。 这是她的宝贝女儿。 她含辛茹苦,一直默默期盼着的孩子。 唐书难过道:“阿棠啊,扶春护不住你了。” 准确来说,是她和胡凭护不住戚棠了。 晏池虽然少年天才、造化极高,却也难以违抗师命。他与戚棠绑定的契约效果一般,除了扶春小鹤之外,看不出其他用处。 并不如胡凭与她的契约效果好。 扶春招收弟子时,让他们签署的契约有一条清楚写明,永远不得忤逆师长。 姓名落成,血珠滴入,契约就成。 自愿交换,获得修仙求长生的捷径。 悔过涯的阵法戚烈去看过了,那夜将戚棠打入悔过涯的黑影依旧无所查处,踩入阵法入的迷障戚烈也破了。 到头来被抓的是个明显被幕后凶手推出来的灰奴。 戚棠多难过。 唐书勉强扯出笑意,她知道黑暗里看不真切也仍然如此:“阿棠,母亲护不住你。” 她自己就是异类,对妖族并没有那么深恶痛绝,即使当初她罹难的事情同妖族脱不开关系,也不会迁怒到小小的黑熊身上。 那只纯良而乖巧的、帮她保护阿棠的黑熊。 无辜之人总是不得好死。 【作者有话说】 谢谢大家鸭,二更会有的,大概会晚一些,然后明天起来看哦,早睡早起身体好。 找工作我不焦虑啦,大家别担心,生活会一直很好很好~~么么啾。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kewl1个、路过1个、浪遍塞纳河的糖渣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老姜饼了20瓶;萝卜蹲13瓶;人生苦短,及时行乐7瓶;二朵云1瓶。 40 第40章 ◎见晚。◎ 戚棠觉得她母亲此刻神情怪怪的,她想下床点灯,想看清她眼底的深思,而且黑漆麻乌里总叫人觉得不安全。 唐书摁住她的手腕:“阿棠,下山吧,去人间看看。” 她似乎在笑:“虽然什么都不会,也下山吧。” 山下没人知道戚棠是小阁主,人间也并没有那么多阴谋算计。 扶春在某一刻,会成为献祭天下的葬冢。 戚烈一手建成的扶春的目的本就不单纯。 唐书也知道,戚烈对戚棠并无过多情意。 唐书耐心劝她:“你可信虞洲,可信晏池……但也不要一直信。” 她看不穿晏池,因着契约能大致猜测晏池不会伤害戚棠,却知道虞洲不是简单之人。 她对虞洲有愧,只是她今年来亏欠的人不少,竟也一直没能放在心上。 “无论信谁,都要怀疑他。” 戚棠心惊的听下去。 唐书敛下内心的复杂纠葛:“再过几月就是你的生辰了……小字我取好了,不如就叫见晚。你出生那年的海棠开得比平日晚些,也更艳丽。” 海棠本来无香,那年他们种在扶春青卵石路两侧的海棠悉心挑选了品种,盛开后香气满溢。 戚棠想,见晚? “可是母亲,几月就是生辰,为何要现在起?” 唐书抚抚戚棠的髻发,“因为扶春难测,我要你尽早下山。” 而且她命休矣。 早是遭了天谴的续命,她一直该死,却又迫于夫君与女儿,苟延残喘到如今,栖宿禁锢她灵魂的傀儡早就撑不住了。 先前尚能白日支撑,如今休憩一昼夜也只能支撑这微末时辰。 不需要别人取她性命,她原本就是个早已死去多时的人。 戚棠眼眶蓄泪,她低头,一滴泪就砸在被褥上。 这次争气的没哭出声来。 唐书道:“母亲知道,酒酒的事情你很难过,但是阿棠,生死有命。” 按理来说,修仙之人就是不信天命,才会问道修仙、以求长生。 可是唐书叫她认命。 “认别人的命,他们命中该有的劫难,不要问、不要管、更不要插手,不要随意心软。”唐书说,“阿棠,不许再哭。” 唐书极少对戚棠用如此强硬的口吻说话,她道:“然后,活下去。” 尽所能活下去、断情断爱也要活下去。 唐书只有这么个祈求。 她一路行来,盼过戚棠天生天化、也盼过她玲珑秀慧,如今只求她平平安安、从容一生,不需要长命百岁,稳稳度日即可。 唐书道:“今后若有人问你,你叫什么,你就回他戚见晚。” 戚棠犹疑,难过与不安浮上心尖,她迟钝的意识到大事将近,“可是母亲,我不能留在扶春吗?” 她如今并不算全然无用,她知晓些医术,也拿得动不厌,她能驱使印伽鞭,自然也能护一护扶春。 不需要扶春一直护佑她。 她似乎又要吧嗒吧嗒落泪,死死扼住泪珠子还是在眼眶里晃晃悠悠。 她柔柔弱弱那么多年,哪里是一句话就能改变的。 唐书道:“不成。” 她下了狠心,重复道:“不成。” “不能留在扶春。” 戚棠呆呆的,似乎不明白她待了这十几年地扶春如何就待不得了。 “阿棠,不要多问。你会知道的,及笄后,亦或者再回扶春时,你都会知道的。”唐书对戚棠真的用了十二万分的心,她哄她:“到时候,母亲什么都跟你说,好吗?” 这话单听着就叫人难受。 戚棠眨眨眼睛,流露迷茫:“只有那个时候……我才能知道吗?” 唐书就知道自家女儿最乖最听话,她这番话默许了她擅自为她做的决定。 唐书软了态度:“是,只有那个时候,我们的阿棠才是一个合格的大人,才能够撑得住扶春。” “我们溺养你,你看你不归师兄,他第一次下山门时年龄还不如现在的你,我们让他孤身上路。”唐书尽力正常化戚棠去人间的事情,“回来后没多久修为就步步升。” 她用小孩子喜欢的东西骗她、吸引她。她想戚棠大约也很想提高修为。 哄骗得着实明显了些。 唐书又道:“人间还有你爱的包子、糖葫芦、糖酥、杏仁糕、桃花糕……” 她语气缓缓的。 他们都知道戚棠爱吃人间的小点心。 戚棠越想越委屈:“我是……明天就要下山了吗?” 唐书一哽:“倒也不至于。” 没那么着急。 她松快的笑了起来:“阿棠要知道,人间是很漂亮的。只是人情有自私狭隘有,亦有热情无私,要善明辨,也多交朋友啊。” 她有许多想教的,没了逻辑想到什么说什么,又忽然觉得儿孙自有儿孙福。 在人间怎么样也比在扶春好。 戚棠默默问:“母亲,我这个小阁主做的是不是不好啊?” 她很早很早就想这么问了。 如她一般的人,真的可以撑起扶春一脉、光耀门派吗? 晏池、林琅、凌绸……虞洲,哪个单拎出来都比她厉害。 唐书摸摸她的发顶:“阿棠,你做的很好了。” 虽然做了点什么也不知道。 戚棠也不信,唐书补充:“只是你年岁还小。” 真正意义上的年龄小。 唐书宽慰她:“等到再长大一些,你就会是更好的小阁主。” 她语气悠悠:“以后,哭了也要笑,知道吗?” 哭的时候很难笑。 戚棠觉得自己做不到,可她低低的、声音萎萎的:“知道了。” 唐书认真看着戚棠:“今日同你说的都记下了吗?” 戚棠乖乖的:“记下了。” 不就是不心软、不插手、不信人、不许哭。 真的耽误太久了,唐书要起身离开,站起身时要往下跌,门外的戚烈嗖得一声进了门,眼疾手快的拦腰抱起唐书。 唐书缩在他怀里不动,在戚烈抱着她大步往外走时拽住了床柱,连接床檐上的铃铛又响了几声。 唐书只叫戚棠好好休息。 戚棠爬起身想追上母亲,被戚烈一扇门拍阖阻在了屋内。 戚棠难过了,赤脚踩在地上,默默蹭了两下,才收回失落的目光,只好自己爬回床上。 *** 整夜睡得都不好,醒来时是被肉粥的香气熏醒。 戚棠下意识叫酒酒,脱口而出却又收回,她茫然起身,还是很伤心,只是伤心无济于事。 看着屋里站在屏风外的虞洲,略显不自然笑了笑:“师妹?” 再也没有叫过洲洲。 虞洲心底过了一遍那个称呼,其实从那时到现在,时间并没有过去很久。 总归是苦难拖慢了时间。 虞洲道:“小师姐。” 开始总戏谑,如今无端正经,然而到底是微末的差别,戚棠听不出来。 虞洲今早不知道抽了什么风,煮了粥,又开了房门,进到屋里。 她还动了心思想去山下小镇看看,却被戚烈叫去了扶春殿,大抵内容无非是要她好好照顾戚棠。 一如既往的严肃。 虞洲到底没了心思去。 粥是盛在桌上的盅子里,盖子揭开着,氤氲的热气袅娜而升。 虞洲垂着眼,心底期盼戚棠露出点什么表情来,又不敢越过屏风去看。 她怕那姑娘哭,又忽然怕她不哭。 见了戚棠那么多面,不哭的时候都在笑。 戚棠不知道怎么开口,摸摸后脑勺,有些无措:“是给我吃的吗?” 看上去可怜兮兮。 酒酒会直接递到她面前,温度都会放凉到恰到好处。 戚棠不太适应虞洲,即使心底做了无数准备,她看着那张淡漠冰冷的脸,就能记起梦里她看自己的眼。 虞洲盛好粥端到屏风前,戚棠自己起了床。 她昨日是哭的厉害,不同于最开始被打得昏过去,下床还是没问题的。 虞洲又把粥碗端回桌上。 戚棠落座之后朝她看了一眼,那张霜雪似的白脸五官清丽脱俗,和梦中一模一样。 戚棠默默舀粥喝,咸的、香的、稠的。 戚棠觉得好喝:“……是你做的?” 神情惊喜,好像是件很了不得的事。 虞洲点头:“嗯。” 戚棠咬着勺子:“好厉害呀。” 小阁主常夸人,语气总是又软又真诚。虞洲经常听见她夸酒酒。如今夸奖骤然降临在自己身上,还有些……心底发烫,心尖轻轻蜷缩。 她语气着实自带崇拜。 被戚棠哄很容易。 虞洲心底思绪起伏,面色不显,戚棠说了几句又没能得到回应,不免气馁。 正这时,凌绸过来了。 她身穿扶春道服,面色又冷又淡,戚棠隐隐觉得二者像,又深刻觉得二者不太像。 具体怎么不像也说不出来,都是一副勿近的高岭之花姿态。 戚棠道:“凌绸师姐。” 凌绸第一眼却给了虞洲,眼神内容心照不宣。 落座时的模样与开口的声线同平日里借用传声与虞洲交流的人完全不同。 凌绸冷声淡淡道:“听师尊说了许多,小阁主如今可好?” 她眸光也冷淡,不同于虞洲的漠然与剔透疏离的色彩,她的眼瞳偏向诡感。 戚棠垂头,不看凌绸的眼睛。她还是心疼。 她多喜欢灰奴和酒酒,就有多不能接受这样的结局。 可是唐书叫她不许哭。 戚棠记起了她母亲每况愈下的身体情况,还是乖乖听话,忽然想起那日酒酒问她修何道。 还有酒酒说的无情道,最不伤人、也最无敌的无情道。 虽然还是深受杀夫证道等话本的影响,但是戚棠目前没有夫。 她想,不用杀人也行吧? 心底有了思量,再抬眸时忽然就毫无异常,戚棠此刻笑不出来,只好努力掰扯嘴角,不让自己掉眼泪。 她道:“无碍了。” 【作者有话说】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萝卜蹲30瓶;虾仁糯米糍、灯月20瓶;Meringue5瓶;轥弋3瓶; 谢谢大家的灌溉鸭!爱你们么么啾~ 虽迟但到的补更! 等我把坑都填上,我就回去我的校园小甜文,剧情流呜呜呜太难了。 乖乖和洲洲啥时候恋爱呀! 好想好想写甜文!甜文!啊! 40-50 第41章 ◎回见。◎ 戚棠目光隐秘落在虞洲身上,她似乎看见了凌绸看虞洲的一眼。 戚棠心底电光火石掠过些什么,难以描述又压在她心上。 戚棠放下勺子,下意识地揉自己的指节。 她似乎在纠结要说什么,可是眼底沉沉掠过很多东西,半晌开口,又是一副轻松无虞:“凌绸师姐是今日才回的扶春吗?” 凌绸道:“是。” 她的行动不会有人知道。 “舟车劳顿,”戚棠鸦羽般的眼睫覆盖下来,“阿棠已然全好,凌绸师姐不必挂怀,早些回屋休息才是。” 说来,她与凌绸的关系也只能算是比普通同门稍微亲近一点而已。 只是稍微。 还是比普通同门。 戚棠对扶春众弟子都什么感情,同样,他们对她也毫无感情。 凌绸受酒酒思维的牵扯,忽然不能忍受戚棠是这样的态度,只是言缄于口,她记得她到底是凌绸。 凌绸与酒酒不同。 酒酒是特意为了讨好戚棠而设定的存在,凌绸却不是。 凌绸起身,捋平袖摆:“既然如此,我便先回屋了。” 她道:“小阁主,回见。” 戚棠站起身送她:“凌绸师姐,回见。” 凌绸转身离开,她裙摆荡漾的弧度很小,裙裾雪白,所谓舟车劳顿也不显疲惫。 她转身将门阖上,又清清楚楚对上了戚棠的眼眸,那双从来明亮皎洁的眼珠子*此刻戚戚暗暗翻涌复杂的光。 凌绸并不当回事,她心底对酒酒的意识残留很抗拒,养傀儡最忌讳的就是傀儡产生自己的想法,从而脱离主人的控制。 酒酒未能失控,凌绸却隐隐不安。 她压下心底厌烦,最后阖门之前,冲小阁主露了个冰凉十足的笑。 待到屋里安静下来,戚棠才看向一句话都没有说过的虞洲。 她平静而美丽,如尊经年累月不朽不腐的玉雕,坐在她身侧。 不知道是不是她多心,凌绸对虞洲的存在似乎并不讶异。 戚棠眸光闪烁:“你们……认识?” 虞洲一顿:“……为什么这么问?” “不认识吗?”戚棠自顾自回答了,她垂眼,抿唇笑了一下,复而抬眼时眸光莹莹:“不认识就算了。只是有个感觉,感觉你们之间气场特别契合。” 她生就这么一双眼,藏下某些情绪看人时也能格外真挚。 戚棠从小就发现,她这样一张脸,最适合扮演的就是天真无邪。 这话听着怪假,无厘头的让人不知道怎么回。 由她说出口又有些真。 虞洲似乎在纠结,只是很快,她道:“不认识。” 她仔细盯着戚棠。 戚棠闻言倒没多余的表情:“哦,你们应该会是很好的朋友。” 这句话的语气有些古怪,戚棠自己也不知道她是出于何种心态下说这样的话。 虞洲略微讶异:“何以见得?” 戚棠又去握勺子,舀未喝完的粥:“因为,你们像是一种人。” 优秀强大,灵魂冷漠。 “会很有共同话题。” 虞洲听完,先静默片刻,她只是记起了她与凌绸在漤外的日夜。 没有共同话题,除了一道杀出重围之外,就是互相提防。 她不信凌绸,却可以在那样的情况下信她。 虞洲掩在袖下的指尖轻轻蜷起:“……不会。” 她不会跟她有共同话题。 她们从来也没有能到促膝长谈的地步。 没预料到被否认,戚棠一怔,“这么肯定?” 虞洲道:“是。” 戚棠笑了笑:“凌绸师姐听了要伤心的。” 这只是一句无意识的促狭。 凌绸不会伤心,即使嘴里说着伤心死了她也不会伤心。 *** 酒酒的墓碑落成后,戚棠孤身去看了看,挺荒的一个小土坡,也没点花花草草。 她们相识数年,戚棠想不到会以这样的方式分离。 晏池那日来看她,告诉她查不出凶手。 他说着自杀却还是帮戚棠查,怪谈的世界里找不到真凶是很正常的。 说是自杀,酒酒没有挣扎,可是刀刃口先轻后重,一点一点加重,看上去不是个自刎的伤口。 晏池下意识隐瞒了这一点。 不知道从哪一刻开始,戚棠并不期待找到答案。 正如同那晚,推她下悔过涯的黑影,也没有抓到。 在悔过涯下那个窄道设阵法的人也没能找到。 也不知道灰奴为什么会出现在阵法转移之后的那个地方。 她那时候就觉得混乱,如今想来更是理不清头绪,没有必要非探查清不可,到底还是让她觉得难受了。 戚棠蔫哒哒的垂着眼,半道眼缝之间攒着泪,人与人之间是不同的。 她能在虞洲凌绸面前坚强,却能很难抗拒她的师兄。 那是她最信赖也最依赖的人,很多情况下,晏池往那儿一站,她就会很有底气。 戚棠伸出指尖勾住晏池的衣袖,垂眸不看他时觉得自己心跳加速。 那些早就淡退的梦境忽然又灼灼,烫得她眼睛都要红了。 戚棠指尖好似被烫到,松了手,觉得头疼,太阳穴突突猛跳。 那些骤时刻的悲痛又复杂的绕在她胸口。 挺疼。 是真的疼。 疼到夜里能哭出来。 她夜里仰着脸掉眼泪,哭的不能自已,压抑的哭腔埋在厚被褥中,却又在黎明来时强行安抚自己。 哭才是世间最无用的事情。 晏池看着眼前的戚棠,他所期盼的小阁主成长,会以这样的方式促成。 戚棠脸上苍白又脆弱,她皮肤过于白皙,眼圈氤氲的泛红根本挡不住。 她问晏池:“师兄也是这样过来的吗?” 晏池记起了了半面削的只剩下斑斑白骨的人,从他漫长而悠久的生命中最后化为一抷尘土。 晏池说:“是。” 活得长些的人注定要比寻常人经受更多更漫长的分别。 无论生离亦或者死别。 戚棠说:“师兄心底也有惦念的故去的人吗?” 她不知道她心跳加速与不稳定的契约有关,她心心念念的怀疑她对自己师兄的感情。 她尚未碰过喜欢二字。 此刻问出的这个问题忽然就显得不怀好意。 晏池道:“有过。” 人皆是寻常人,修为傍身也逃不开七情六欲。 戚棠看他神情如此,后知后觉隐约意识到了什么。 她抚了抚有些沉重的心跳,沉重得活像熬了一晚的通宵,心脏负荷大到要失控。 戚棠道:“师兄扛得住?” 晏池笑了:“扛得住。” 扛不住,只是不能死。 几十年兜转,扛不住就也扛住了。 戚棠羡慕了:“师兄真厉害。” 她这话没什么意思,是纯粹真的这么觉得。 她觉得她扛不住,几个昼夜都难过的心都要碎了。 戚棠此刻站在墓碑前,看着墓碑上深红的几字,伸手拢了拢疏散的泥土,拍了两下小土丘。 她没带酒没带饭菜,孤零零一个人坐在酒酒坟墓前面,腰间系着一枚盘结。 她们曾经为她祈福,求的好寓意。 她今日穿了罕见的白衣,她翻遍了所有的衣柜箱子才翻出这么一件,做工仍是精细,却是全白的。 戚棠最近几天脸颊瘦了些,可能太伤心亦或是长开了,衬眉眼愈艳丽,眉骨与鼻骨轮廓周正,眼瞳漆黑。 她不知不觉不吃东西也不如之前那样会饿到肚子咕咕叫。 大概之前总是不忍心苛待自己,才辟谷辟得那么不容易。 戚棠白裙沾带泥土,有些脏了。 她才觉得白衣好看。 虞洲站在另一边,距离戚棠不远不近,她看不见她眼底的泪,也不知道小阁主经此会更沉郁,害还是再过一段时间就会好起来。 再和之前一样……天真、单纯。 虞洲摸了摸自己手腕上的骨骼。 她总是冷淡而疏离,似乎云游在物外世界,以旁观者的角度看这一切。 却在某一瞬间觉得物外世界才是云烟。 她眼前的这片才是真实。 *** 唐书数日又未见戚棠,她整日枯坐在床榻之上,戚烈去找胡凭,却也只能看着胡凭日渐苍老。 他知道他一点办法都没有了。 她那夜见了戚烈对戚棠是那样的态度,心底不悦,发了一通脾气。 戚棠过得愈安稳,她执念消散愈快。 戚烈舍不得,他十几年前就舍不得,如今更舍不得了。 然而到底傀儡之身不及,撑不住她经久不散的执念。 胡凭站在床幔之外,看着里面的影影绰绰,倚着床靠的那个人身躯僵硬。 他也只能颓败的摇摇头。 十几年前的错事牵扯很多,他为了弥补错事又去犯了更大的错。 横竖都该是以身殉道。 唐书见胡凭来了才提起精神,她隔着床幔兴致勃勃的问他:“阿棠近日上课如何?” 胡凭想想那小姑娘就笑,道:“士别三日,刮目相待了。” 他以为她会呜呜唧唧,掉下长长一串眼泪珠子,哭好久都缓不过神来。而戚棠只是瘪瘪嘴,委屈巴巴叫了他好几声坏老头。 唐书惊奇道:“这么厉害?” 胡凭想了想她依旧老是炸炼药炉的作风,违心的承认了这句厉害:“是……是挺厉害的。” 看上去倒比之前努力。 他们这些人年轻时都铁石心肠,也都是世家楷模,极具天赋。 到了戚棠这一辈,戚棠一个也不沾,心软又笨,筑基都坎坷。 也不知道谁家养出来这样的孩子。 【作者有话说】 让我来解释一下! 1.酒酒和凌绸的关系。 答:广义上来说,酒酒是凌绸,凌绸不单纯是酒酒。凌绸分了一窍给傀儡,杀了原先的酒酒,顶替了她的身份。 2.唐书要死了。 答:确切来说,唐书死了很久了,现在的她算是傀儡,唐书的执念在,被炼入傀儡里,而且和胡凭结成了契约。 3.戚烈是什么。 答:戚烈就是一位不合格的父亲而已,没有绿没有绿,真的真的没有绿。 大家的评论都有看哦,爱你们鸭。 然后就是……跟大家商量一下,可不可以弃文……就不要告诉我了,毕竟爱过(轻轻请求 当然当然,一定要说的话就当我没讲TAT,只有一点点伤心而已。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kewl1个; 谢谢亲亲,爱你么么啾! 42 第42章 ◎因材施教。◎ 戚棠缓了情绪之后,又开始上课。 大概因为酒酒,戚棠近日总穿素色的衣裙,发簪也不再是之前当啷碰响、花里胡哨的款式,简朴的只有一颗珠子。 她自己盘发很不顺手,总将发髻弄得毛躁凌乱,虞洲在镜子里看见她有些无辜又无措的眼,无辜而且濡湿,不需要带眼泪也亮盈盈的眼眸。 她们隔着镜子交换目光,虞洲不需要戚棠请求,自发上了手。 虞洲挽的发髻与酒酒的很不同,她在漤外,发型讲究不碍事,束起马尾能解决大部分麻烦,对着乖乖软软的小阁主就耐下性子。 戚棠看着她白净纤长的手指在墨云似的长发中翻飞的样子,低低感慨:“好厉害啊。” 她怎么随时随地都能夸人? 虞洲闻言一怔,看到了镜子里那双看着她的眼睛。 戚棠瞳孔深黑,平常看着无所察觉,细细看才发现瞳孔较寻常人大些,外貌上的优点不知道有何用处,但是作为被看的那个人会清晰的产生这样一种错觉——她眼底心底只看得进她一个人。 目光显得真挚又虔诚。 她好像真的觉得她很厉害。 这和那些恐惧死亡的人说的话不一样。 虞洲固定好发簪,替她梳了梳发尾,道:“好了。” 镜子里的戚棠是笑着的,眉眼弯弯。 她利落起身,抽走了屋里的不厌去上课。 *** 剑道课换了位看上去就不靠谱的老师。林琅穿着扶春道服,蓝白线条勾勒,他容貌后来未曾变过,依旧少年模样。 戚棠觑了他两眼,颐指气使,不满道:“怎么是你啊!换个人来教我!” 这跟她年龄差不多的愣头青也可以做她的老师吗? 林琅觉着自己牺牲大把时间来教她,就这小白眼狼的态度,呦呦两声,给她一个脑瓜崩:“你还敢嫌弃。我忙里抽闲,你就偷着乐吧。” 想他长明君的名号也是响当当的,林琅就是凭借惊绝的剑艺屠了灭他满门的往生教。 此后江湖才知,扶春继晏池之后又出了个了不得的天才少年。 戚棠这点破水平,满扶春除了花草树木、飞鸟走兽不好做她的老师,似乎还真是谁可以。她心不甘情不愿,瘪瘪嘴哦了一声。 林琅剑道自己钻研得透彻,却尽是些野路子,他教戚棠只能挑些他觉得不那么野的。 戚棠才正式摸了两把不厌。她如今抬得起不厌,腕部发力,虽然仍觉吃力,倒比抬都抬不起的之前要好很多。 前几节课都是木剑,如今换了个真家伙。 戚棠有点紧张。 不厌剑身极凉,出鞘时寒芒刺眼。戚棠迷迷瞪瞪的看了两眼,被亮晶晶蛊惑了似的伸手去摸剑刃。 吹毛断发。 一下就见了血。 雪白的指尖一层薄薄的血红。 戚棠心底嘶了一声,缩回手,眉眼骤然睁得极大,低低看着那道伤口,心道厉害啊! 血腥一出,虞洲瞳孔猛缩,掌心蜷紧又松开,一动未动,只是站在戚棠身边看了两眼。 最初那个仅仅被划破层皮就要呜呜唧唧叫着疼的小阁主如今……倒是没再那么娇气了。 这是很轻的伤口。 寻常人使剑都会刻意避免伤着自己,林琅看她的眼神明显带有对她智商的担忧,道:“你傻吗?自己往刀刃上撞。” 戚棠自己含干净,鼓鼓腮:“好奇嘛。都说不厌削铁如泥,是把绝世好剑,我就想试试……” 林琅笑一声道:“确实,不只削铁如泥,削肉也快得很呢。” 戚棠知道这人在阴阳怪气,哼了一声,她才不跟这个人计较。 虞洲也持剑,她练她的,自成一派。仍是那柄情思,剑身精巧,自带寒光。 戚棠细细品了品这剑名,品不出个所以然来。 她心道,她这小师妹多少是个无情人,剑名偏偏叫情思,也是矛盾。 扶春海纳百川,对待弟子来路不明而又足够强大的招数并不多计较。 戚棠规规矩矩练,结印施咒,褪去内心的一点点柔软之后,进益还算不错,到底比从前好上一些。 她懵懵懂懂的修炼,记口诀、记心法,被口诀反噬了会吐血,捂着胸口觉得疼。 林琅吃过太多苦,眼见着自小就比他金贵的戚棠如今也这样惨,心疼又好笑,抱着胸站在一边,看戚棠艰涩的咽回嘴里吐不出来的血沫,眉头皱出很深的褶皱。 虽然是自己的血,但也很腥。 但是戚棠又做不出像林琅那样呸呸呸吐血沫的举动出来,只好自己咽下苦果。 虞洲停了剑,从她吐血那一刻开始就站在一旁,看她盘腿跌落,捂着胸口,不厌撑在地上,又倔强又无力。 虞洲递了一方锦帕给她,锦帕角上绣了一只蝴蝶。 她叫她擦擦唇边的血迹。 戚棠却盯着蝴蝶看,绣样精巧细致,她不接,只是抬眸笑:“师妹手艺真巧,这蝴蝶栩栩如生呢。” 她用袖子粗糙的蹭掉唇边的血。 被小口诀反噬的伤害不过如此,是她矫情。 戚棠知道。 林琅问她:“怎么样啊?” 很普通的一句问询,戚棠非要斗志昂扬:“好着呢!” 她站起身,掸平裙摆,又操练起来,裙摆翩跹,栖吾台的山景与雕梁画栋都从不厌银光熠熠的剑面划过。 戚棠会时常卡顿,又能继续,到底没再唉声叹气。 修炼受伤是常事,尤其是天资愚钝的人。 虞洲顿在一旁。 她不知道戚棠是对她心生戒备,还是小阁主天生就是个不善交心的人,除了那些自小就走进她世界的人。 她将锦帕收回自己怀里,眸光淡而凉,觑着戚棠,还顺带掠过了抱剑站在一旁的林琅。 巧的是,林琅也将目光从戚棠身上挪开,看向了虞洲。 林琅吊儿郎当的桃花眼含情朝她笑。 他曾经骗过戚棠,说悔过涯底全是厉鬼猛兽,专挑漂亮小姑娘吃。 当时戚棠仔仔细细盯了这张脸半晌,反驳他:“那也会先抓你,你也是个漂亮小姑娘。” 戚棠对自家师兄的皮相一贯很有认知,她练剑回身,回过神来就能看见她一直不正经的小师兄好像勾引似的看着她一直很正经的小师妹。 问题是,虞洲认真的顿了两秒,剔透的目光直直看了回去。 戚棠对虞洲的感情着实复杂,她似乎隐隐忌惮她,有时候又克制不住想亲近,却时时刻刻提醒自己。 像是心里用细丝线吊了个铜铃,怎么动都会响,手足无措的程度不亚于见晏池。 可别叫师兄辣手摧花了。 尤其是已经在心底将虞洲与晏池勾画上的戚棠收了剑挡住林琅的眼光大咧咧和他对视:“你看我小师妹干嘛?” 语气口吻与叫她是很不同。 虞洲抿唇,握着剑就这样干巴巴的站在戚棠身后。 一天下来也不知道她心里要咯噔多少次,戚棠唤她时语气里浓浓包裹着生疏与客气,当着别人的面说这样的话又无端亲昵,好像二者感情很好似的。 矛盾复杂。 虞洲垂眼看了眼手手上的情思。 林琅非要看:“怎么,不许看?” 戚棠一脸认真:“对啊,不许看。” 她嚣张霸道惯了,林琅跟她唱反调唱惯了,两个人就瞅来瞅去又吵了起来,晏池只是来这里看了两眼就被他们的对白幼稚到。 真是年龄还小。 晏池心想,就不该应了林琅的主动请缨。 栖吾台上热闹太明显,他一眼就看到了站在戚棠身后、白衣缥缈,与那二人隔着似的虞洲。 那位他从漤外接回来的、身世成谜的师妹。 戚棠余光瞥到晏池就噤了声,然后发现他的目光不在自己身上。 大概就是三角的趋势,因为她与虞洲站得近,晏池看向虞洲的目光还顺带刮到了戚棠。 她暗落落的往林琅那边挪了两步,期盼分不到晏池的一点点余光。 林琅道:“大师兄!” 这也是位闯祸闯习惯的主,脸皮磨得比城墙厚,见到衡中君也不怕。 戚棠跟着叫:“……师兄。” 声音和气势就弱了很多,一看就是做了亏心事。比如此刻,本该好好上课,却跟代课的老师斗嘴。 感觉怪怪的。 虞洲与他们不同,她更客气,疏离的目光平平静静,拱手行礼说的是:“衡中君。” 按理来说,虞洲与他们同宗,跟着叫师兄也未尝不可,只是她除了叫偶尔叫戚棠小师姐,别的时候都是冠以称号称呼。 戚棠隐约捕捉到她大师兄眼孔动了一下。 戚棠想,是对这么生疏的称呼不满? 晏池却没多说什么,只是看着林琅:“这就是不归兄的授课方式?” 林琅嬉皮笑脸道:“因材施教嘛。” 戚棠摁住了自己要冲上去揍他的冲动,心想因材施教个鬼。 她目光兜转在晏池脸上,她在等他再度看向虞洲时,捕捉他眼底的情绪。 然而到底没有。 那场荒诞的梦真就如梦一场。 戚棠丝丝缕缕找到勾连,却又一条细节都对不上。 只见晏池目光温和看向自己,问:“阿棠,感受如何?” 戚棠想了想,苦着脸:“感受复杂,说来话长。” 晏池眼底是很平缓的笑意:“既如此,也好。” 他只是来问问,扶春一天到晚那么多事情,阁主又全身心在自家夫人身上,重担尽数落在晏池身上。 掌阁大师兄来的匆忙去的也快,栖吾台又剩下这三个人。 氛围却忽然古怪起来。 虞洲看着晏池离开。 而戚棠垂敛眼睫,默默打量虞洲追去的余光。 剩下个林琅吊儿郎当的跳上了台阶支着腿坐下,他眼底光亮流转,清咳两声叫她们别愣着,继续。 戚棠没好气哼哼两声,冲他抛了个哼的眼神。 虞洲垂眸,慢悠悠收回视线。 *** 戚棠情绪平复很快,快到真就如传说中的没心没肺似的。 扶春弟子一面怕小阁主一蹶不振,丢了扶春的脸,一面见她又能剑艺潇潇,替酒酒心寒起来。 十几年交情如过眼云烟,头七才过她又生龙活虎。 【作者有话说】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白色的河?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kewl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祭酒20瓶; 爱大家鸭!超爱!么么啾! 43 第43章 ◎长生。◎ 人性大抵都是如此。 戚棠从来也不在意他们想什么,只要闲话不说到自己耳边来,她就不会轻易一鞭子抽回去,看上去真就没心没肺极了。 绫绸攒了几句敷衍至极的安慰好似没什么用,都不用出口。她从戚棠身边面无表情经过,能察觉到自己轻轻浮起的不甘。 她记起了那慢慢悠悠、面色不甘地回到她手心的一抹灵魂。 她寄于傀儡太久,只剩苍白而虚边如幻象一般的存在。 离别不舍,出现在了只有一窍的灵魂身上,凌绸当下就觉得好笑:“你还真情实感了不成?真当自己是酒酒?” 灵魂当然无话可说。 事实上,她不是酒酒,她甚至都不是个完整的人。 抽出灵魂强行剥离躯体,再让她融合让凌绸痛,她心情烦躁,恹恹的将灵魂收拢。 她单记得酒酒她那抹分神对戚棠的不舍,眼下见戚棠如此,又觉得不平衡。 她性格摆在那里,横竖不多话。 虞洲私底下听得挺多,面色冷冷的,只需稍稍抬眼,就能让那些闲言碎语停下。 怪她实力不弱。 栖吾台有条约定俗称的规矩,一个周天循环下来,有胜负战,场外抽签决定,极公平又极不公平。 单论修为,不看资质与年龄。 虞洲来扶春战了四轮,都是赢。最开始的一局勉强可以算是扶春原先的弟子轻敌,后三轮却绝不能这样说。 他们早知道虞洲不好对付,却不知道还有那样的招式,轻飘飘不带半丝杀机。 大约就是好像剑锋一偏就能打败她,却次次落空。 虞洲面色不变,仍是清和温淡的眉眼,眼瞳处会落下光。 她不喜欢打架,她一般能杀就杀,干脆利落,出手狠厉。但是这里到底是扶春,众目睽睽之下杀人,又不行。 她不常看人,一副自视甚高、如隔云端的模样,却能轻易唬人。 周围人闭了嘴。 虞洲愈能记起那夜她途径戚棠屋外,看见小阁主一个人坐在凉如水的石阶上,披了件藕粉的披风,屁股下放了个软垫,身边煨了个火盆,她烘烘手,火盆里跳动的烛火随小风摇晃,打在她脸上的光明明灭灭。 还是那样一张脸、一双眼,垂敛的眼睫颜色浓稠,似乎能淌出水滴来。 她没说话,一句话也没说,只是沉默的抿着唇,看上去弱小又无助。 戚棠可能想哭,最后却没掉下眼泪来。 哭得最厉害的时候已经过去了。 戚棠指尖扼在掌跟肉最厚的地方,那似乎是个缓解她情绪的方法。 戚棠在酒酒头七那日不见她,只是待在屋子里,却在这之后的几天里给她烧纸钱。 大把的纸钱。 小阁主想要酒酒做地府最富裕的鬼,吃穿不愁,还想烧些大房子给她。 今夜也是。 小阁主祭奠人也祭奠的明目张胆,她胆子小,又在这种点上分外粗心大意。 虞洲听唐书说过戚棠命格轻,很小的时候惊醒她的都是那些窸窸窣窣、微小却又恶意满满,毫无伤害力的梦魇。 这么需要忌惮晦气的人。 虞洲压住心底叹气,再说哪有人在自己房门口烧纸钱的? 虞洲所处的角落有片密密的灌木,月色又黑,戚棠什么都没看见。虞洲静静看着,不知道怎么形容戚棠这种没什么用处的心软。 陡然记起她最不心软的时候,一面含泪,一面举剑。 戚棠今夜还是没说话,她坐在软垫上,觉得有些凉似的紧了紧身上的披风,乱七八糟想了很多。 死了就会做鬼,戚棠一直是这么觉得的,作为鬼,无论是转世投胎还是别的,都要先去鬼蜮走一遭。 此刻记起了渡河。 梦里出现过的渡河,她一眼都不曾见过的渡河。 渡河是禁地,曲通鬼蜮,按理来说就在扶春后山。 可是戚棠小时候跑遍了后山也没能遇见过那样一条河。 她那时只以为扶春大,找不见才正常,如今想来,大约是藏的极深。 说是幽深冰冷,铁锁缠绕古旧破碎的石碑,碑下葬着芒蛇。 说那是鬼族的神。 小孩子靠近会被吃掉的。 戚棠慢慢的将金纸叠的元宝投入火炉,还有几个纸扎的小衣服,灰烬打着旋被风吹起,像絮似的飘浮不定。 戚棠烧完了所有东西之后,将灰烬倒干净,收拾好了全部。 人死去就跟灰烬一样。 戚棠低低,有些难过道:“最后一次了。” 难过和不舍日日积压在心头,戚棠不算经历过很多磨难的人,她心脏柔软而炽热,却在这一刻清晰觉得这不是什么好事。 她觉得她这样不是好事。 她每日都很伤心,心脏会疼,谈不上为什么会疼,反正并没有因为天天难过而逐渐不难过。 戚棠跟自己说,她只祭拜这最后一次了。 酒酒应该不会介意吧。 戚棠这么想,她神情有些疲倦,坐在放在台阶上的软垫上想着想着又开始好奇鬼蜮,好奇那个人死之后怎么样都要去一趟的鬼蜮。 她能思考什么,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连书都看得少,无非是庸人自扰。 戚棠坐得累了就靠着身后的门柱子,眼眸悠悠远远的看着月亮。 扶春大部分时候月色都很好。 大抵也算是人间难得的仙境。 一个人在月光下,也在别人的眼光里,影子空落落、孤零零的。 一个人在阴影中,没有影子。 *** 再见胡凭的时候,戚棠都想不到他能这样衰老。 她愣愣的看着从大门进来,昔日总捉弄她的白胡子老头,丢掉了手里闲来无事把玩的草药,小步跑了过去,站在胡凭面前歪头歪脑打量:“怎么回事呀?” 她有些难以置信的去摸胡凭的胡须和头发,轻轻扯了两下,还试图摸两把他脸上的皱纹。 虞洲原先也有些错愕,被戚棠这番操作搞得忽然不知道心底到底是什么样的感受。 东摸摸西摸摸就过分了,胡凭还能躲,他一把避开了戚棠乱动的手。 “小姑娘家家的,干什么呢?” 事实上,虞洲并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她所能仰仗的全部就是她的修为和异于常人的招式路数。 唯有自身强大,才能抵御一切未知。 戚棠没看虞洲,一双眼睛黏在胡凭身上似的,说不出来哪里老了,看上去整体都衰老了的感觉。 先前的时候日日都见,感觉不明显,如今骤然隔了好长时间,看谁都很新鲜。 她歪头错愕道:“坏老头?” 胡凭嘁了一声,拍她脑瓜子:“没大没小。” 拍的力道还是很大。 戚棠想,大概只是看上去衰老而已。 可是…… 戚棠想不通,“你怎么会变老呢?” 她父亲、母亲好像并没有到这样的地步。说来,她父亲年龄还较胡凭年长一些。 胡凭摸了两把胡须,看了眼虞洲,才又看向戚棠,找了个红木椅坐下,老神在在:“也许阿棠应该知道,人就是会老的。” 这话骗谁都不能信。 只是戚棠会信。 戚棠找了个药篓旁的小马扎坐下,一副乖乖听话的模样反驳:“可我们修道不就是为了长生吗?” 这话她从小听到大,她知道人间有天赋的孩子都会被送上山修仙问道,因为人人都想长生。 胡凭笑了起来:“长生岂能不老?再说了,阿棠啊,老朽活了上百年,还不够长生?” 他这么一讲,又好像有几分道理。只是戚棠以为,是不会死不会老的那种长生。 戚棠垂眸想了想,复而又抬眼,不想说够了。 她自顾自低头拨弄起了药篓里新摘的草药,翻出来了几颗陌生没见过的草药,举起来问胡凭:“这是什么?” 见她不多管了,胡凭也不继续讲道理,只将新扩写的医书抛给戚棠,让她自己看。 戚棠稳稳接住,哼了一声,心道这个老头总是让她自己学。 不靠谱。 她认命的翻起了书。 虞洲站在那里不远也不近,倒是胡凭招招手,叫她:“去跟着你师姐一道学啊。” 他记得他还想将自己毕生所有都交给虞洲,结果被拒绝了。 记仇道:“老朽现在可不会教你了哦。” 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 戚棠听见了好奇的看了两眼,正好直愣愣对上直愣愣对上虞洲探向她的眸光。 冷淡疏离、剔透的像一颗琉璃的眼珠子。 戚棠侧开了目光。 虞洲不主动也不拒绝,站在那边看了她好一会儿。 药童给胡凭斟茶倒水,胡凭就摇头晃脑细细品茶,也不催这两个人。 戚棠硬着头皮垂下眼继续翻书,眼底的草药和书上的图都开始对不起来:“……” 别看了别看了,看得她都紧张了。 目光真是种很神奇的东西,戚棠不抬头不看虞洲也知道她在看她。 戚棠说不上烦躁,反正觉得怪里怪气,忍不住了:“你要看……就快点过来啊!” 她心道,难不成还要我请你吗! 虞洲倒是平静,“嗯。” 胡凭内心啧了一声。看着两个小姑娘越走越近。 小马扎挺多,虞洲搬了一个坐在戚棠身边。 距离开始隔得很远,只是戚棠怕虞洲看不清,又往她那边靠了靠。 坐在戚棠身边之后,虞洲就没再看她了。 戚棠落了满身轻松,翻书的时候速度明显快了不少。 【作者有话说】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白色的河?1个、无名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无名1个; 啊好多雷,很感谢喜欢,谢谢你们鸭!么么啾! 44 第44章 ◎衰老。◎ 到底没什么做师姐的自觉,戚棠只体贴了那么两秒,就自己专心致志翻书。 她如今多少也有点大姑娘的样子了,原先嫩嫩的婴儿肥削减了些,到底还是圆脸,眼睫一颤一颤,瞳孔灵活生动。 哑巴药童将新摘来的草药淘洗干净,然后摊开晾晒,他跪坐在地上,躬腰,将药材铺得均匀。 药园里很安静,不多时,胡凭轻轻打起鼾。 他像是靠着摇椅、扇着蒲扇,寻常人家的老先生,上了年纪总要小憩。 戚棠不知道怎么阻止,她这双眼还未见过人的衰老,衰老之后……是什么? “嘿,小哑巴,”她叫了两声哑巴药童,低声差使他,“你去拿个小毛毯给他盖上。” 哑巴药童看了眼小阁主,又看了眼胡凭,才理解了似的冲她一笑,顺从的起身,路过戚棠时带起一阵风。 风里有股说不出来但是很熟悉的味道。 戚棠耸耸鼻尖嗅了嗅,脑海里什么也没琢磨出来倒是下意识先看了虞洲一眼。 虞洲:“嗯?” 戚棠摸摸鼻子,原先的味道被手上东摸西摸沾染的旁余药味掩盖,下意识忘了她要问什么。 戚棠这时候的回答又显得没心眼:“没事,我就看两眼。” 如果没问题的话,就确实只是看了看。 只是这个回答……说不上哪里不对,又觉得确实不对。 虞洲低低哦了一声,没多问,眼底看着戚棠捻着药的手。 白白的、肉肉的。 戚棠捏着药,余光追着哑巴药童进屋,看他拿了条毛绒绒的毯子出来,药童长得就和普通小厮一样,总是低着头,一副唯唯诺诺的样子,属于戚棠看久了才记得住的那种长相,她目光不自觉放在*药童身上很久。 哑巴药童恍如未见,只是低头自顾自做自己的事情,他体贴的给胡凭盖上,又继续铺他的药材。 她不知道想了点什么,瞄了一眼他在铺的药材,然后低头翻书。 锯齿叶、半段红茎,叶脉深褐。 她翻来翻去,越想翻到越翻不到,眼睛都花了,旁边伸了只手出来,带着戚棠的手往前翻了几页。 皮温相触,戚棠说不上来是什么感觉,她觉得她的小师妹可能没那么……和她不熟。 也许只是单方面的她觉得她和小师妹不熟,虞洲本身其实是……把她真心当一位师姐的? 不然怎么就动起手来了呢? 她手挺冷。 戚棠分心想,不过虞洲好像没热过? “是它。” 戚棠啊了一下,愣愣偏头,看到在她身侧,眉梢淡、眼睫长、剔透眉眼的人。 真的很好看。 什么是她? 哦,是它。 戚棠低头,看到了她翻到的那一页,再眯眼眺望那堆药材,确实是,被虞洲一翻就翻到了。 戚棠客气尬尬一笑:“……谢谢。” 坦白讲,感觉差距更大了。 戚棠小小的羡慕一下,觉得单讲谢谢太单调了:“……你好厉害哦。” 这句话真的挺耳熟。 光是虞洲就已经听了好多遍。 虞洲没回应,反而问起了另外一个问题,她眼睫直耷耷冲下,眼瞳像是盖了层密不透风帘:“所以,药童的全名是什么?” 总听戚棠小哑巴小哑巴的叫。 这问题问的……戚棠还真不知道。 虞洲光见她一脸懵就懂了,戚棠抿唇纠结道:“……你一定要知道吗?那我去问问?” 虽然感觉大家认识了这么久,去问他叫什么怪怪的。 虞洲摇头道:“不必。” 戚棠好奇的盯了她两眼,似乎不明白她为什么突然这么问。虞洲看上去好像只是忽然、没来由的想此一问而已。 她都说了不必,戚棠就真的不问了,低头将那个草药的内容仔仔细细记了记。 不是什么特别的草,书籍上写了它没味道。 看来哑巴药童身上的味道不是这个草。 虞洲倒是对戚棠没心没肺的程度有了更深的认识。 虞洲想,她不记仇的时候,忘性还挺大。 胡凭悠悠睡了一下午才醒,醒的时候被戚棠嘲笑。 他都一大把年纪了还要受这气,嚷嚷着戚棠走,又塞了几本书给戚棠,把她赶出了小药园。 门重重阖上。 戚棠哎哟喂了两声,回头气呼呼看着门:“你这老头儿怎么还开不起玩笑呢!” 胡凭隔着门的声音中气十足,叫她小丫头片子,有多远走多远! 戚棠还要和他对讲:“……哼。本来就下课了,不就是走嘛!” 走就走! 虞洲:“……” 画风是怎么变幼稚的她也不知道,反正就是看着看着……就幼稚了起来。 被赶出小药园了只能回房间,戚棠拢拢怀里的几本书,问虞洲:“要不要分你一本看看啊?” 太多了,她看不完。 虞洲本来不欲接下,可她都递了,就伸手收下:“好,多谢小师姐。” 戚棠嗨了一声:“不客气,小事情啦。” 二人行至分道里,又挥手道别。 几日辗转修炼下来,酒酒给虞洲的那些图册和笔记竟然毫无用处。 虞洲道:“小师姐,再会。” 她这人咬字奇特,总有点说不出的语短情长在里面。 戚棠没所谓似的:“好呀,回见。” 她先离开的,裙摆荡起来,走得无比欢快,纯白的衣角在暮光下有耀眼金色的色泽,长发披在肩后,后压流苏晃了又晃。 *** 小阁主悄无声息破了筑基三期。 她谁也没说,虞洲感觉出来了,她进展很快。 只是破筑基那天,戚棠夜里做梦,梦见了踩入阵法去的那片浓雾里。 她不觉得危机四伏,除了茫然剩下的就是大把不知所措。 只是这次,连原先的石板床都看不见了,她行一步都困难,鼻息里满满的都是雾霭难闻的味道,呛进气管。 戚棠捂着口鼻,袖间沾带了浓重的沉香味道,有点以毒攻毒的感觉。 两股味道杂在一起,她要窒息了。 戚棠在原地站了半晌,呛了几声。 床上的人呛了几声,床檐的铃铛很轻很轻晃了一下,而屋里静悄悄的,有道黑影不甚明朗。 梦里境况没有得到改善,后来慢慢适应了。 戚棠倒是记得她那会儿彻夜未眠,困极了,又全无方向感,只想先找个地方好好睡一觉,正巧有张石板床。 如今清醒着,也不累,她想了想,敢踏出去。 那片浓雾怎么都消不掉,戚棠甩着袖子挥了一会儿,乱走彻底迷失在了这样一片林地。 戚棠想,她如果当时也选择乱撞,会比那时候的结局更好,还是更糟。 她记得她那时候出来就昏迷了,在灰奴背上就意识昏沉。 也不知道到底为了啥。 很多事情都找不出原因来,似乎都在怪罪灰奴。 他们说她的昏迷肯定跟灰奴这只妖有关。 她记起话本子里,主角总能轻而易举找出那么多选择中对他最有益的一条路,分明每条都是未知,却偏偏笃定。 戚棠没有这样的分析能力和直觉,她运气差的离谱,她想,我怎么办呢? 戚棠长叹了一口气。 好像从来都没人告诉她下一步要怎么走。 好像……也确实没人有必要告诉她。 戚棠孤零零站在大雾里,伸手触不到边。 她走得不快,靠的很近了才会发现眼前有颗树,林里静悄悄的,树叶簌簌声都没,戚棠脊骨蹿起一阵凉意——就好像她听不见了似的。 直到被横陈的东西绊倒,戚棠自己都不敢相信,她真的走得很慢,绊得真的很惨。 她哎哟一声,身体重重砸到了地上,被活生生从梦里砸醒。 床板猛的一震,床檐上的铃铛又响了几声。 屋里很难窥见的阴影忽然穿墙而出。 薄薄的纸窗上迅速飞过一个人影,和夜风吹动倒影在窗纸上的树影婆娑混合,而戚棠才惊醒,没有察觉。 她粗粗喘了好几口气,抚着狂跳地心口,她记不得绊倒她的是什么,却记得跌下去时的落空感。好像什么都抓不住,远比见鬼见妖还要更恐惧的感受。 这个梦又和她所经历的不同,不单单是她对那日其实从未克服的恐惧,还有一些……其他内容。 是另一种选择。 戚棠想,怎么会做梦呢? 其实,她很少做梦了。而且她最近心情平静。 平静的不得了。 戚棠看了眼屋里浸染的助眠用的沉香,袅袅白烟幽幽往上飘,忽然记起了下午在哑巴药童身上问闻到的味道。 她当时觉得熟,因为……这是她屋里的沉香味。 戚棠惊了惊,这么巧? 沉香是胡凭调制的,按理来说哑巴药童身上有也很正常,只是香粉材质特殊,除非点燃熏蒸,不然不可能会连袖间都沾染。 戚棠心底啧了一声,那哑巴药童叫什么来着? 好像叫…… 她是真的不记得了,但是又真的记得胡凭把药童捡回扶春之后跟她介绍过的。 话说,她胡凭师伯真的很爱捡小孩,在药童之前还捡过一个小女孩。 戚棠记忆七零八落的,她躺平了看天花板,鼻尖嗅嗅沉香,懵懵懂懂间有了个想法。 倘若……她不点燃沉香,会如何? 到底没能思索出其他来,戚棠又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作者有话说】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sincesilence10瓶;qazwsxedc7瓶; 谢谢灌溉啦,爱你们鸭。 45 第45章 ◎自由。◎ 难道门外一闪而过的黑影又去了另一处屋子,他用指节轻轻叩响门板。 不多时,房门开了,他从细细的一条缝里挤了进去。 房中人一双眼阴诡凌厉,面色冰冷如霜,偏要唇角带笑,将周身气质揉得更复杂。 可不就是凌绸。 凌绸端坐在屋内的红木椅上,夜色已深,她穿着整齐,依旧是平日常穿那件扶春道服。 显然未曾睡过。 哑巴药童单膝跪在地上,拱手抱拳,神情很是恭敬,又带了三分畏惧。 凌绸眼尾微挑,懒懒觑了他一眼,道:“没人看见吧?” 哑巴药童摇头。 他来的路上很谨慎,确保无一人看见。 凌绸也不知信了没信,低眼轻轻拨弄指甲,神情轻佻:“如今就剩你一个了,可得好好爱惜自己的性命,不要叫妖主这些年所做的筹谋都落了空。” 剥去酷似虞洲的那层表皮,她通身气质近妖,说着这样的话,句里句外却似乎并不多珍惜生命。 她似乎觉得被发现了,将脸皮撕开也不是什么坏事。 战也战得光明正大,好过如鼠辈似的。 只是妖主谨慎,他吃过大亏。 凌绸问他:“近日如何了?” 哑巴药童顿了顿,才嘴巴张了张,长久闭口不言让他骤然间并不适应,开口讲话,声音喑哑:“小阁主并未察觉。” 近几日,除了前夜里偶尔哭泣,并没有什么值得在意的异常。 凌绸想想也觉得如此,毕竟在她心底,那小阁主就是个傻的,无论是聪明谋划还是武力,都半点也无,杀起来应当容易。 只是伏祸忽然叫她不要杀戚棠。 在害小阁主跌落悔过涯的后一日,他传信而来,叫她不许再动戚棠。 真是奇怪。 他们这位妖主也不知道当年受了怎样大的伤害,此后见扶春总是又气又恼偏偏又一副束手无措的样子。 凌绸心底嘲弄想,总不至于跟那虞姑娘有关吧? “那药加的如何?” 哑巴药童回复:“胡凭没有察觉。” 胡凭到底上了年纪,修为退步,近日身体愈发不好了。 而且哑巴药童能看到……他日渐衰败外表下,随之一同衰败的内里,他似乎,即使如此喜爱戚棠和那新来的虞洲,也不愿意再活下去了。 只是仍然坚持什么,才不至于自戕结束性命。 他总说他活得已然够了。 哑巴药童忽然记起那日,他坐在摇椅上,吹着风,天边落日打下的金光灿灿,照的他花白的胡须都亮堂。 胡凭道:“长令啊,改日下山去吧。” 他没睁眼,闭着眼眸很惬意的模样继续道:“或者,要舍不得老朽,再待些时日,我死后……下山去吧。” 扶春怎么能容下他? 长令脑海里的声音碰撞,让他晃神。 凌绸叫他揭开长袖,长令从那日挣扎出来,表情怔怔又似乎忍耐些什么,卷起了袖子,粗糙狰狞爬满伤疤的手臂上,与灰奴一样的暗色长线盘结蜿蜒。 凌绸粗粗扫了两眼就让他放下袖子,她眼眸钉在长令身上,有些思索。 她想,这道腕上砂真的可以操控这只妖直到死吗? “妖主改了诛杀令,”凌绸看见他眼底一瞬而过的轻松,压下唇畔讥诮的笑意,“所以,接下来……” 她一字一顿,攫取长令全部注意:“你要杀的是唐书。” 长令瞳孔放大。 凌绸不多言,让他走。 到底服从命令多年,长令是了一声,起身时表情有些怔忡。 他与灰奴是一样的妖。 年少起就被送入扶春。 野兽的骨血里本来浸满洒脱,即使只占据山野,也是潇很潇洒。 此后的一生里,他们却再也没有了自由与旷野。 灰奴死的时候,他有感觉。可能总为妖类有近乎诡异奇准的直觉,又可能同是天涯沦落,他心知任务失败了,灰奴断然不可能活着回去。 那夜他听到了她高烧呓语,梦里含糊拼凑的意思是——骗子。 还有…… 别死。 她说,不要死。 *** 戚棠再一觉就是无梦,断掉的剧情没有接着续下去。 她睁眼的时候,天方大亮,窗户隐隐约约透了二两白光,戚棠迷蒙眨了两下眼睛,又隔着屏风影影绰绰看见了虞洲。 单薄纤瘦的影子,像古代仕女图。 这样守在她床前,一连几日,戚棠总觉得怪怪的,但她又想不出哪里奇怪,好像这些事情原本由酒酒做,只是忽然换了个人而已,她没道理不适应,只能尴尴尬尬的接受了。 戚棠蹬好鞋子下床,发丝凌乱、蓬头垢面,迎面看见了衣裳楚楚的虞洲,她面如玉、发如墨,精致端正。 和自己忽然间又天上地下了起来。 戚棠有些不好意思,纯粹是觉得自己衣衫不整。 虽然很莫名其妙,但是也没办法克服。 戚棠默默避开了虞洲的眼神,小步绕开她,自己坐在梳妆镜前洗漱。 她觉得她要体面一点才好跟虞洲讲话。 虞洲站在被她绕过的那个地方不动,说不上来什么感受,就是……一下子不能理解。 戚棠冷静下来之后才跟虞洲打招呼,偏头见她还站在最初的位置:“早上好啊。” 戚棠一副十分不理解的样子:“你不坐下吗?” 屋里那么多凳子,戚棠不明白虞洲为什么非得站着,就像她也不明白,明明都进屋了,为什么不动也不说话,虞洲就只是静静站在她屏风之前。 戚棠大咧咧想,要不是看习惯了,还有点恐怖呢。 虞洲道:“是。” 她找了个位置坐着,会看戚棠两眼,又会在戚棠与她对视后侧开眸光。 就……奇奇怪怪的。 戚棠想,她这人怪沉闷的,总把这些话当命令似的。 戚棠分明好心,她蹙眉,决定暂时先不跟虞洲掰扯这个。 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照着照着忽然记起她半梦半醒迷离间,脑子里冒出来的近乎诱人的冒险。 她不记得那个梦,却记得她醒时看见的青烟和她想的——如果不点沉香,她会如何? 似乎她从来没有脱离过沉香,而胡凭师伯的说辞也只是助眠和辟邪。 可是昨夜古怪的梦境,和梦里呛人的白雾,是沉香的作用衰退还是有别的原因? 戚棠想,问胡凭还是自家母亲,可能都得不到一个多真实的回答,从小到大,她能感受到他们对她某种程度上的隐瞒。 戚棠想,要不然,今晚她不点试试? 可她又不敢贸然尝试,万一真出事了怎么办? 戚棠跳动的眸光逐渐落在虞洲身上。 虞洲若有所觉,这次没侧开眸光。 戚棠捋顺自己的头发,颠颠跑了过去,似乎觉得她想了个两全其美的主意。 “洲洲?” 虞洲:“……” 这个称呼出现的场合怪怪的。 虞洲冷淡疏离的眼眸看向她,似乎在等后续。 戚棠坐在她身侧的圆木凳上,还是觉得距离太远了往虞洲身侧挪了挪。 忽然间距离近得不可思议。 虞洲内心起了点波澜,她不知道戚棠所做为何,一脸似乎有求于她的模样,可她想不出,有什么需要求她? 戚棠睁着亮晶晶的眼珠子看她,嘴角盈盈牵了抹笑出来。 这件事情她也不能去叨扰晏池和林琅。 毕竟这二位她父亲手下最循规蹈矩的弟子,万一不支持,还转身把这计划告诉了她父亲母亲,就不好了。 而且,她还没琢磨清楚她对晏池的感情,也得注意男女之防,这种事情做不得。 戚棠手掌撑在桌面上,侧着身体前倾往虞洲面前靠,分明哪里都没碰到,气味却裹挟得哪里都是。 虞洲听生着一双圆眼睛、笑容讨巧而天真明媚的小阁主说:“洲洲,能不能跟你商量一件事啊?” 纯善的面孔做什么表情都讨喜得不得了。 虞洲抿唇,声音有些冷淡:“什么事?” 戚棠咬唇,似乎又思考了一下,开始觉得难以开口,但是转念一想又不觉得多难以开口:“晚上一起睡呗?” 戚棠想得坦坦荡荡——两个姑娘一起睡怎么了!都是女孩子有什么关系! 虞洲:“……” 很难描述她乍一听见这句话的时候,脑海里蹦出来的是什么画面,她觉得戚棠被夺舍了,又觉得夺舍之后也许再难见这样一双干净的眼睛。 对话就这样卡顿在那里。 屋里安静得戚棠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 戚棠后知后觉,眨眨眼睛,默默撑远了一段距离,虞洲鼻尖逼仄着挤入鼻腔的味道便隐约淡了。 戚棠身上沾染浓郁的沉香,似乎有掺杂了些别的什么,与屋里沉稳厚重的香气倒不相同。 虞洲开始没回应。 戚棠低头细细窥虞洲的表情,半晌难以置信似的得出来了一个结论:“我……我冒昧啦?” 这话问的……虞洲心想,不冒昧吗? 她记起了那时候在拉扯着她非要她躲在巨石后面才肯换衣服的小阁主,那时候羞涩如此,连换件衣服都不愿意,现在又……想开了,还能接受一起睡觉? 戚棠提得快,没过脑子,想的都是话本里的和衣而眠。 可她除了虞洲之外,不能去求别人,她又真的怕,于是再接再厉:“就只是……一起睡一觉而已。” 多小的事呐! 她眼瞳深色,真真切切又真诚无比,说得确实是个正经要求。 虞洲倒没拒绝的理由。 【作者有话说】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气泡出逃中1个; 哇这!谢谢你鸭,爱你么么啾!然后感谢大家的支持,虽然每天都说爱你们,但是绝对不海哦! 46 第46章 ◎秘密。◎ 虞洲思索了片刻,氛围沉默到戚棠正想着再讲两句再接再厉时,虞洲点了点头,语气似乎十分无奈,透露着虽然不是很愿意但也不是很想拒绝的味道。 还是同意了。 从她脸上倒是看不出几分勉为其难。 戚棠弯弯眼睛、得寸进尺:“那……我去你房间?” 虞洲似有所察觉一般看了戚棠两眼,小阁主商量事情的时候靠的很近,她做事惯没分寸的,独属于女子的味道扑鼻而至。 戚棠见虞洲久久没回应,情感上退了一步,距离还是那么近:“还是你来我房间?” 这话单听没什么歧义,只是讨论这种事情说不出哪里奇怪,就是怎么样都不正常。 虞洲心想,都没什么差别。 小阁主心思活跃,又想到了什么:“诶洲洲,你认床吗?” 她像是第一次和人一起睡觉那样,新鲜的什么都想问一问。 没等虞洲回复,戚棠主动道:“要不还是我去你房间吧?” 她看过的那么多本话本上,主角似乎都是认床的。 戚棠在这一时刻,又莫名其妙将虞洲带入了主角身份。 这好像成了她某一时刻、理所当然的念想。 当然屋里的那个香炉她看着就烦,也是理由之一。 虞洲也不认床,但戚棠既然主动到这个地步,虞洲还能说些什么,她道:“好。” 被答应了很开心,戚棠欢快道:“好,那你今晚等我哦。” 尾音拖曳的又绵又长,寻常人家姑娘都不一定有她会撒娇。 被娇宠纵容长大的女孩子。 虞洲记起那一年,她被胡凭捡回扶春那一年,其实是有见过戚棠的——她当时拎着弹弓,在瞄准鸟雀,站在很高的石堆上,望见她之后收了弹弓,问她:“你是谁呀?” 居高临下、桀骜睥睨。 梦境和现实揉杂,虞洲在心底长长叹了口气,道:“嗯。” 她目光隐晦的偏了一眼屋里白日从不点燃沉香的香炉,又将目光收回到戚棠身上。 戚棠似乎还是从前那个模样,她给自己簪了支桃花钗,今日穿了身薄粉的衣裙,满头乌发垂肩。 比前几日纯粹的素白多了生气,比那时的她看上去要更像之前的小阁主。 她似乎生来鲜艳。 而那些经历过的事情终究会淡成一抹烟,轻轻缓缓的从她人生中飘走。 虞洲看向戚棠腰间系的平安符和盘结,忽然记起其实那日酒酒还说了别的话。 除了将地图纸张交给她之外,酒酒当时目光悠远,看着扶春山景与斜斜的落日,还笑着讲:“真希望她不要忘了我。” 所求到了最后关头,也就仅剩那么一点微末。 所以虞洲看见满地血和那样的死法时才会愕然。 她料不到她会以这样的方式让小阁主铭记,猜不到她竟然说到做到。 似乎谁都舍不得小阁主难过,偏偏谁都做了这样的事。 虞洲记起了那些被她收好的尾哨碎片,和那枚刻有小小棠字的碎片。 一妖一生唯一能赠予一枚的尾哨。 也许,戚棠当时敲碎尾哨,除了难过与被欺骗的愤懑之外,还藏着最后一点善意。 她期望灰奴永远不要再受制于人,永远不要再被他们找到。 梳洗完毕的戚棠就显然没心没肺多了,她不知道虞洲在想什么,眼底明媚生光,总是透着勃勃生机,小步走了过来,站在虞洲面前,拉她一起去上课。 小阁主的进度不能说很快,倒也比原先止步不前和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要好得多。 只是她开始不知足。 戚棠想,为什么我不能再厉害一点呢? 每当这时,戚棠就会眼神亮亮的看向一剑舞出破苍穹气势的虞洲,亦或者是剑术惊绝天下的林琅。 他们挽剑花嗖嗖生风,蓄积的灵力似乎有摇天撼地的本领。 这二者年岁比她大不了多少。 戚棠黝黑的眼眸带着天真的渴望与濡慕。林琅兜头收剑走过去,就给她弹了个脑瓜崩儿。 弹的声响清脆。 戚棠吃痛:“喂!痛诶!” 林琅管她痛不痛:“看什么,相中你小师兄了?” 他们之间的玩笑总是无度。 虞洲收剑站定,一双格外冷淡的眼看了过来,她听见他们师兄妹之间打闹。 戚棠理都不想理林琅,她摸了摸自己的小兜,期盼能摸出一面镜子,摊在他面前,好叫这货看清他自己的脸。 然而到底没有镜子。 戚棠就化为直白的语言:“你不要脸!” 林琅稀罕嘿了声,打趣:“得不到就毁掉是吧?” 戚棠伸手挥了他两下。 她好气,又讲不过。 在场上只有这三个人的情况下,戚棠决定抱团取暖,孤立他。 她提着裙摆委委屈屈朝虞洲那边过去,说:“洲洲你看,他是坏人,我们一起不理他,好不好?” 幼稚是真幼稚。 虞洲察觉不到什么,低头的目光全在戚棠身上,倒是林琅饶有趣味的看了一眼他这从小一起长大的师妹。 说她心性单纯,其实不假。 *** 戚棠构思的时候想的是和衣而眠,可她跑到虞洲屋外的时候又觉得不合适,回去洗了个澡,换了身新的、干净的中衣,披了条绛紫的披风,临走前将床幔放下。 戚棠又回身看了一眼,确定不掀开床帘什么都看不见了才揣着软枕出了门,小跑到了虞洲房门口。 恰巧虞洲出门。 两人撞上了。 她不知道要做什么去。 戚棠吓了一跳,倏忽睁圆眼睛,但还是乖乖招手,看上起毫无准备所以傻得彻底:“嗨、嗨?” 有够突然,给小阁主吓磕巴了。 虞洲:“……” 她该回什么?难道要她也这样傻不愣登的举手挥挥说声“嗨”吗? 挺难的,杀人也不过头点地而已。 虞洲道:“小师姐。” 外边天色已黑,虞洲在屋里等了一会儿,没等到人,猜测以小阁主跳脱的性格指不定将白天里的事情都忘得一干二净,眼下不太心静,准备出门。 只是见到戚棠又收回脚,她往后退让一步,让戚棠进屋。 戚棠抱着枕头,一边进屋一边问:“你要出门啊?” 一进屋她就把枕头放在虞洲床榻上,还给自己挑了个靠墙的、里面的位置,两个枕头排的整齐,整个动作流畅自然。 虞洲看上去愣了愣,垂着眼给戚棠斟了一碗温茶:“没有。” 戚棠正到处看呢,接下温茶就捧在手心里,哦了一声。 虞洲的房间不大,入目明净,烛火一点什么角落都照得见。 她上次来的时候,酒酒还在身边。 虞洲熄了灯,才上的床。 摸黑做这样的事情真够怪异。尤其是心知肚明床榻上还有个人的时候。 有种被等待的归属感。 她颠沛的几生都未曾感受过这样别扭的场景。 身边陷进去了一块。 虞洲又给戚棠盖了床新被褥,放在柜子里沾染了浓重的木质香,倒是不刺鼻。 戚棠低头嗅了嗅被褥,不知道脑子里在想什么的又靠近虞洲身边嗅了嗅。 像只觅食的猫类。 虞洲僵硬脖颈,能感受到气息涌动:“嗯?” 她在……做什么? 戚棠直白的又躺了回去,那举动好像随意至极,谁都不该在意似的:“你这里柜子的味道……好像比我房间柜子的味道要好闻。” 这脑子缺根筋的答案。 虞洲:“……哦。” 戚棠很久很久没跟人一起睡了,眼下觉得情绪气氛都到位,忍不住促膝长谈的冲动。 虞洲却问了,她语气委婉斟酌:“听阁主夫人说,小师姐夜眠差,需屋内焚香日日不断……” 她心底有个猜测。 戚棠没等她说完全部,伸手捂住她的嘴,嘘了一声,示意她别问,难得做件正儿八经的叛逆事,戚棠显然很高兴:“不要说出去哦。” 虞洲沉默片刻,伸手掰开了一直捂着她嘴的那只手,粗糙的掌心贴上的是寸细皮嫩肉,她道:“好。” 她不说出去。 戚棠就顺其自然的收回手,缩回被窝,又把自己严严实实的裹在被窝里,看着床檐上的床幔在漆黑里暗成一片的颜色,语带感慨:“我以前总觉得……无论我做了什么事,都会有人给我收拾烂摊子。” 而且说是责怪,每次惩罚都不痛不痒。 所以她握着印伽鞭,一般不抽人,但那人要是极没眼色、嚣张又挑衅叫她有种抽一个试试。 为了证明自己,戚棠真的会抽他。 她好像……也真的抽过谁吧? 戚棠想不起来了,她只记得从那之后,那些总在她面前尾巴翘到天上去的人数一下子骤减,小阁主娇纵任性、甚至心狠手辣的传言也层出不穷。 她自顾自陷入沉思中,听上去像话讲了一半就不讲了。 听了半耳朵的虞洲偏头朝她看了一眼,她当她睡了,却见精致秀丽的侧脸上有道眼睫一眨一眨,圆弧的眼孔上光莹莹的。 她没睡,反而看上去清醒得不得了。 戚棠睡不着,她想,大约是沉香不在,亦或是她许久没跟人同床睡过,不太适应。 到底不抗拒。 戚棠原地翻了个面,小心翼翼的保持着平分被褥的公平,慢慢的面朝着虞洲,她似乎不讶异这人在看她,对上目光反而坦荡的笑了笑。 她续着说:“现在我想啊,我得靠靠我自己。” 虞洲避了下眸光。 面对面的姿势让人觉得亲密,亲密到透不过来气,虞洲几次想翻过去躺平,又没动。她身边那个眼睛半眯不闭,似乎已然困了。 戚棠也不需要虞洲回应,她垂着眼,目光没聚焦,一脸不在意,她是真不在意,不觉得打破了安全距离有什么不可,只是脑海里乱七八糟的想了很多。 戚棠侧睡时,额头前倾,靠向的虞洲,背稍稍躬起。 她总是一副看上去很柔软亲人的模样。 光看她这样,就容易淡忘很多血腥残酷的事情。 【作者有话说】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kewl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Meringue5瓶;雾光1瓶; 谢谢大家,爱大家哟。 47 第47章 ◎打算。◎ 然而单纯无法庇护戚棠,就连偶尔心软的虞洲自己也说不准,她见惯了生死,见惯了柔软的生命在她手心流逝,那一年她坐在冰雪中,体温冰冷的冻穿她手心。 若有一日,一切反转,已有的改变尽数归零,人皆屠戮、杀性四起。小阁主也许会手握印伽鞭站在最高点,睥睨众生,看着互相厮杀。 毕竟这个人曾经满手鲜血,面如鬼魅,虞洲想,她会为一时心软,却不一定会再见到她那副模样时手下留情。 沉香的作用也许不只是助眠,更准确来说,是除魇。 戚棠陷入沉眠很快,她不讲话时只需几炷香的时刻就觉得困意侵袭,即使在虞洲若有似无眼眸的轻扫之下也不例外。 没心没肺的人睡得总格外安沉。 困得迷迷瞪瞪的戚棠觉得背后发冷,朝有点温度的地方挪了挪,依靠她全然下意识的举动,额头朝虞洲鼻梁前蹭了蹭。 温温热热、带一点呼吸交错,在漆黑的夜里,忽然就响了几声不甚明显的心跳。 虞洲虽然不热,到底也比冷冰冰的绸缎和墙壁要暖和些。 贸然被接触,她猛的往后缩,喉咙不甚明显的滑动,缩到一半又敏锐的察觉到后脑勺即将撞上床靠板,僵硬的停下。 撞头这样的傻事,虞洲做不出来。 可她眼下贸然起身兴许会打扰小阁主,虞洲看她隐在漆黑里安静的睡颜,看不太清,只能感知到她睡得暖乎乎,像不设防的某类柔软的小动物。 虞洲眼下唯一的选择只有默默放任了戚棠莫名其妙又毫无意识的亲近。 小阁主睡姿也还行,只是会蜷缩着往有人的地方靠。 按理来说,柔弱天真的人有种近似小动物的直觉,能清晰察觉到人性对她的恶意,从而趋利避害。 这一点在戚棠身上并不明显。 虞洲指尖相互摩挲,久违的记起在漤外没日没夜的时候,手上是洗不干净的血、面对的是杀不尽的妖。 触感黏腻温热,一点点冷却。 偶尔还有会杀人。 与他们一样被放弃、又不甘放弃、杀红了眼、杀得道德尽数泯尽的人。 漤外是人间的放逐之地、是腐地,寸草不生,除了臭名昭著的彼岸花生于此,便再也没见过其他花了。 鲜红代表血,除了鲜血和杀戮别无意义。 她这样踩着别人尸骨爬出生天的人…… 虞洲复而又看了戚棠一眼,心道她还真是不怕。 不怕她满身戾气、不怕她身上灵魂都洗不去的血腥味道。 杀戮会随着生命消逝而伴随一起踏入奈何桥,再走上下一段宿命。 戚棠自顾自在梦里。 她哪里想得了那么多。 只是唐书说,暂时可以信虞洲,她便暂时信着。 毕竟除了虞洲之外,扶春再也没有别的同她交好的姑娘了。 梦里戚棠的视角矮了很多,看灌木都和自己差不多高。 是扶春,是她房间外的景象。 天边一轮泛红的圆月。 这是很不祥的征兆*,按理来说,戚棠不会出门,可梦里小小的她仍是穿梭在密密漆黑的阴影中。 浅蓝色光泽的司南引飞在半空中,一上一下、形影幻成线,像在看东看看细看看,好像出来逛街似的。 戚棠眨眨眼睛,表情古怪,莫名觉得这球的德行怎么……那么眼熟? 小戚棠被它带的烦了,跳起来去拍它。 司南引灵活躲避,被她另一只手拍进了灌木丛里。 这似曾相识的一幕。 戚棠:“……” 那时年幼的戚棠不知道这枚司南引,站在她视角上的快及笄的戚棠却知道,那和——她从她大师兄给她的乾坤袋里翻出来的司南引似乎是一样的。 好像就是一样的。 戚棠锁眉深思,竟然……那时候就存在了吗? 她都忍不住想掏掏看那枚在悔过涯底决定了她命运一般的司南引,然而到底摸不着,她清晰的知道她在梦里。 她知道她在做梦……就很奇怪。 太过陌生了,梦里的情节像脱缰的野马,戚棠哪怕记性再差也觉不至于一点印象都没有。 她皱眉想,是真的吗?如果是真的,她怎么什么都不记得了? 然而不待她思索更多。 司南引重振旗鼓又飞了起来,摇摇晃晃在戚棠面前,它倒是很会控制高度,飞的再快,也始终保持在小戚棠追得上的程度。 她只拎着一只灯笼,烛火偶尔摇晃。 司南引在刻意引路,戚棠完全不知道要把她带到哪里去。 她神思似乎寄居在年幼的梦里的她身上,举动却全然不受自己控制。 越走越深。 即使是后山也到了她逐渐陌生的地方,可能夜黑风高,戚棠认不出。 亦或者是,她确实没有到达过此处。 穿过长长的、野草几乎没过小戚棠半截身子的小道,她踩着碎石,往上爬,掌心被粗砺的石子磨伤,小戚棠粗粗往身上蹭了蹭。 她不知道走了多远。 汗津津的、衣裳有些汗湿。 司南引却停顿片刻。 小戚棠还跳起来够了一下司南引,拍了个正着。 戚棠:“……” 她忽然就能设身处地带入别人看她时总气呼呼的感觉了。 小戚棠短胳膊短腿正兀自欢喜时,忽然听见夜风凄静中,有声幽幽的短鸣。 戚棠心弦被绷紧了一下,颤悠悠的牵扯出类似于恐惧的情绪。 司南引未知般继续带着她走。 饶是戚棠也觉得不妙,心里警铃在响,可是小戚棠简直是胆大包天。 戚棠才不想承认自己小时候有那么虎。 年幼的戚棠许是目光只追着司南引,不知不觉走到了穷山险境。她反应过来时还诧异的看了眼四周。 到底没放在心上,继续走。 这里树阴婆娑,石壁料峭,远处漆黑的半分光也不见,哪里都像藏着獠牙,天际连泛红的月亮也看不见。 戚棠抬头借着视角往上看,确实只看见了漆黑的夜幕,半丝光线也无。 只是树丛间隐隐约约飞出绿色的小萤虫,绕着她的灯笼转。 只有她眼前一小块地方可以看见。 戚棠有心想掐自己的手背,试图摆脱这样可怖古怪的梦境,然而到底还是没有,她思索几秒,抿唇忍下了害怕。 未知远比这一切更恐怖。 即使只是梦,她也要看的清清楚楚。 但是真的好可怕。 应该是年少时不懂恐惧为何,戚棠这个知道生死无常的小大人内心分明觉得该止步了,那小孩还是继续走。 戚棠骂自己,熊孩子!半夜怎么可以瞎跑! 她原本就害怕,而且场景举动都不由她控制,戚棠觉得更恐怖了。 她极佳的视力捕捉到远处粼粼的反光,它似乎只是荡漾了一下,毫不显眼。 戚棠一愣,还没来得及意识到什么,目光却随着小戚棠越走越远,一枚石碑缓缓引入眼帘。 一片漆黑里,它毫无存在感,直到灯笼渐近才被看得清的锁链缠绕的、古旧破碎的石碑。 字都斑驳了,掉了几角,石碑上满是裂痕和青苔。 戚棠内心惊了一下——渡河! 传说中的渡河!曲通鬼蜮,她从来没有见过的渡河! 戚棠压下心底震惊,喃喃:“原来……” 在这里。 来不及多震惊,只是粼粼一闪的河面忽然翻涌起来,司南引被掀起的河水掀翻了打落在地。 无力的翻腾了几下。 大难临头了人忽然格外轻松,戚棠看司南引落魄还有点想笑。 叫它猖狂。 她也想不到,比它更猖狂的是自己。 都这样了,年幼时候的她还上前小跑几步捡起司南引,往兜里一塞,后退回了原地也不跑。 她和司南引也算是同甘共苦,戚棠心里隐约浮起几行大字,亮闪闪写着——情比金坚。 大戚棠只有一点点目瞪口呆:“……” 该说不说,初生牛犊不怕虎是真的,古人诚不欺我哉。 夜色里那粼光似乎在游动,戚棠眼睁睁看着有道长蛇拔水而起,几丈高,高的戚棠仰断了脖子才能看清它,猩红的嘴里露出青白的獠牙。 天上厚厚覆盖住血月的乌云飘开了。 而她神思寄居的那具属于年幼时候的她的身体一动不动。 现在好了,戚棠觉得这个梦肯定是假的。 都这样了还不跑,哪里能活到她如今这样的年岁? *** 骤然苏醒。 戚棠只是猛的抽了一口气,手脚被她无数次心理暗示似的牢牢摁在床上,看不出一丝异样。 见着眼前背过身去睡的虞洲,她睡觉安静,连呼吸声都清浅。 梦境真假难辨,暂且按下不表。她心里有思量。 戚棠来不及回想梦里的经历,却慢悠悠嗅到属于另一个人发间的气味。 她忽然记起下课时,和虞洲分道走时,在自己屋前那颗树下看到了倚着树干、容貌不羁的林琅。 他下课借口先走,如今却在这里等她。 戚棠就掸掸裙摆,走过去问他:“你在这做什么呢?我这里可没有漂亮姑娘会路过哦。” 林琅以轻佻的态度回道:“那不是等来了你吗?” 戚棠眼波荡了荡,仰仰眼皮,笑了声:“哦。” 她这声尾音收的简短快速。 就好像她知道林琅在这等她的肯定有别的目的,偏偏也不问,两个人默默对峙,打起了耗时战。 林琅一言不合就动手,又企图弹戚棠一记脑瓜崩儿,戚棠敏捷的躲开了。 她看上去仍然是与世无争、又嚣张娇纵。 矛盾又天真。 还是林琅憋不住,他挑眉问:“你这是什么打算?” 他再问她对虞洲的态度,其实戚棠远不至于要跟虞洲打好交道那一步。 她没必要,更遑论她是敌是友都难讲。 戚棠搪塞不过去,软着调调耍赖:“小师兄不要问嘛,我自己想得清楚。” 她语气单纯、眼眸明净,笑起来的时候干净纯粹,像那一年枝头盛开的海棠,“总之,不会做坏事的,小师兄放心。” “我是担心你做坏事吗?”林琅敲她脑瓜子,“我怕你犯傻。” 坦白说,他看不懂女孩之间的小九九,却也知道虞洲不是个简单人物。 她的出现,似乎才是扶春今日出事的关键导火线。 戚棠说:“不会。” 她低低一笑:“怎么会是犯傻呢?小师兄信我,阿棠心里有数。” 她心底没数。 只是想试上这么一试,不许旁人插手的一试。 【作者有话说】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乐壹1个。 午湖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此情可待成追忆25瓶;萝卜蹲、清叙10瓶;张昕的烧饭团6瓶;199905441瓶; 谢谢支持,爱你们么么啾。 48 第48章 ◎鬼信。◎ 小师兄劝不了她,也就不劝了,说来是最娇纵也是最弱小的姑娘,偏偏偶尔倔强得很。 她心底有的打算不会说,从小就这样。 林琅到底还是放心不下,走的时候还回身叫她:“别瞎想,有事情跟你小师兄说,你小师兄罩你。” 鬼信—— 从小到大每次出事林琅都站在一边,一脸诚恳拱手言之凿凿,说什么诸事皆是阿棠一人所为,与他无关。 有他罩就彻底完了。 思及此处,戚棠笑着的眼眸渐渐落下,借一点从窗外透进来的月光细细看她眼前的人。 也许不只看看。 其实黑黢黢的什么也看不清,戚棠伸手摸了两把虞洲垂乱的发,指尖隔着如瀑的发丝触碰到身体。 指间触感柔顺,绕来绕去也不打结。 有很浅淡的发间的香气。 戚棠抽抽鼻子,又摸摸自己的头发,然后也嗅嗅自己发间的味道。 只是她孩子气的举动又一点一点变缓停止,眸光一点点沉下。 她回忆起了梦里的渡河,将它与最初那本话本上渡河联系起来。 书里,她约那时候与晏池许定终身的虞洲渡河小会,然后一把将她推入渡河。 书里的描写很奇怪,戚棠就算记不清字句也记得她当时内心与之一同浮现的画面和内心真实的古怪,书里的虞洲似乎知道了她居心不良,笑着赴约,冷冷的被推入渡河,她没有挣扎,只是看着自己。 戚棠默念虞洲的姓名。 画面太碎片,她什么都勾连不起来。 戚棠苦恼挠头。 眼下需要证明的是,她如今没在沉香下睡的第一晚,梦里的一切是否真实发生过。 如果真是发生过,那么她遇见那条长蛇之后又发生了什么……还有,为什么她一点也不记得了。 戚棠又想着沉香。 他们所说的沉香助眠看来……确实有所隐瞒。 它也许……还有别的用处。 他们要瞒什么呢? 心里没底。 戚棠心里没底的时候喜欢往有人的地方靠靠,好像借此有个慰藉,有种就算当下要死了也有人陪着一起死的感觉。 就算身边躺了个不算熟的人,她自己倒也不是很介意。 属实是小时候玩野了,脾性至今仍然纠正不好。 她男女大防的意识似乎只在晏池身上觉醒过,更别提如今睡在她身边的是个姑娘。 同她一样漂亮又柔软的女孩子。 戚棠还跟灰奴挤过一个窝呢,熊都暖乎乎、毛绒绒的。 虞洲从她抽气时就醒了。小阁主一动没动,呼吸却很急促。 虞洲下意识联想到了夜晚会在她屋里燃一整夜的沉香。 她心想,噩梦? 只是没来得及动,察觉发丝被人触碰,这举动过于亲近,不带肃杀气,却是是条束缚,直接捆住了虞洲,让她手脚不敢乱动。 夜里,声响放大无数倍,布料摩擦的声音也叫人无法忽视。 在漤外没有这样平静的日子。 她敢抬头看星星,就要做好分神被杀掉的准备。 没人会心软。 只是那样的腐地,夜色却很美。 戚棠曲身,额头抵在虞洲后脖颈下的背脊处,隔着面料柔软的中衣,透出她才有的正常的体温。 温温的。 还好,一个手冷气质也冷的人不至于全身都冷得跟尸体一样。 戚棠习惯性的蹭了蹭,蹭完觉得不妥当,但是蹭都蹭了。 她有粘人的属性,某些时刻会如同无辜又亲人的小动物。 虞洲掩在被褥中的手指屈了一下,意识到了戚棠真的觉得她睡得很熟。 戚棠觉得惆怅,她低低叹了口气。 如果能够把所有事情都摊在明面上讲得明明白白的,戚棠想,她就不用在这里这样废脑子了。 一直试探摸索,还不能确定答案。 她本身也不爱动脑。 虞洲一直很安静。 她与她心脏,靠的有些近。 *** 而此时空无一人的房间里,面向后山的那扇小窗开了一条缝,在寂静的夜里竟然一丝声响都没有。 有道黑影顺着窗沿缓慢淌下,丝滑得不可思议。 完全下来之后他还关上了窗,可以说是行为严谨,然后匍匐在地上蜿蜒前行。 看着就不是人。 只是空气里总会弥漫着浓重得沉香,几乎夜夜都有,如今却骤然消失,甚至有几分清冽的木质味道。 黑影一下子竖起,他刚开始并没有察觉,只是青烟不飘,他张了张嘴,吐出的舌头猩红分叉——那是像蛇信一样的东西。 如果戚棠见到大约会害怕。 平素安眠用的沉香对他似乎全无影响,也许直到此刻,他才捕捉到空气里确实没有沉香,也没有平素少女身上暖融融的味道,床幔半遮半掩,似乎在隐藏这实际上是间空屋的事实。 蛇类嗅觉在蛇信子上,且敏锐。 戚棠发现了? 他这样猜测,虽然没有实际证据而已佐证戚棠确实发现了,但他还是忍不住想,不知道小阁主什么时候发现的。 白来一遭,回去难交待。 黑影蜿蜒了一会儿最后又绕去床檐上确定了一眼,戚棠确实不在。 被褥整整齐齐被团了起来。 黑影动作很轻,即使绕上床檐,床檐上挂的铃铛也不响,他叹了口气,隐在一片漆黑里,带出点沙哑的音调。 放不厌的那个桌子上,还有几个积了灰的草编小玩意。 黑影原路返回时,又把窗阖上了。 *** 戚棠后半夜又睡着了,依偎着虞洲睡了,她单方面也做的很不错。 二者间的距离又靠的更近。 虞洲几次三番往外挪,她进一寸、她挪一寸。没有底线的退让造就了现在这个局面,虞洲再挪半寸就能掉下床。 而戚棠一无所觉,也许会感慨床大。 她身后已然有了大片空区。 虞洲看着眼前茯苓花样的屏风不知怎么想叹气。 褪去了沉香的庇护后,那些蜂拥而来的梦境要撕碎她。 所以场景切换,陷入黑暗之后,仍是一场梦。 这次梦里不是先前那样的漆黑、恐怖兮兮的场景。 反而是白/日青天,戚棠甚至嗅到了海棠的香气。 梦里发生的场景,是在她父亲母亲的屋外。 还是那个矮矮的视角。 年幼的戚棠不知道为什么在踮脚,她堪堪够得着雕花门,从薄薄的门纸往里看。 她一路摘海棠过来,隐约听见里面吵闹激烈。 印象中父母素来恩爱,决不至于吵得这样厉害。 现在这个戚棠也没见过。她印象里父亲总是对母亲言听计从。 可是眼下,屋内,在她面前话不说重的唐书说:“我不同意,我不可能同意的。” 她声音尖利,隐约带着点声竭力嘶,“你明明知道阿棠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戚奉贤,你怎么敢跟我讲这样的话?” 戚烈,字奉贤。 连姓带字的叫,看来她母亲是真的生气了。 屋内的话题涉及自身,戚棠一愣,冷静下来继续听。 戚烈也与她印象里很不一样。 那个对自己夫人一直都是“好好好,夫人说得是”的人在这一刻掰住唐书的肩膀,抵抗她的挣扎。 他大力攥紧唐书的肩膀,露出半截手腕上青筋爆出,试图说服唐书:“她只是一个女儿而已。没有阿棠,我们还会有别的孩子。” 这话属实不太好听。 听了个正着的戚棠:“……” 她确实不是个多好的孩子,但是这样会不会也太狠心了一点? 戚棠内心蛮复杂的,她倒是一直知道,她不太讨她父亲的喜欢,却也没想到,不讨喜到了这种程度。 还是心堵。 说不难过肯定是假的。 小小的戚棠也听见了这句话,不垫脚了,摘海棠的兴致也没有了,她软软短短的手垂在身侧苦着脸,眼眶发酸发红,要落下眼泪来,觉得委屈。 戚棠也有点心疼自己,她想低头抱抱自己,又清晰的意识到自己动不了。 听屋里戚烈继续说:“现在,阿棠将生骨养的很好……” 生骨? 戚棠敏锐的捕捉到了生骨二字,有点耳熟,她似乎在哪里听过。 但是记不起来了。 继续要听时,后半句话被打断了。 听声音唐书挣扎的更剧烈了,她一边摇头一边捂耳朵:“我不听我不听!你讲什么我不想听!” 戚棠顿了两秒,忽然能够脑补屋里父亲发黑又舍不得凶自家母亲的一张脸。 有点想笑。 不过,生骨是什么?某段骨头吗? 戚棠想,跟我有什么关系?什么我养的很好? 唐书说上句话时的情态和语气都有些疯了,然而下一秒屋内安静了下来,她情绪切换很快,又变成了戚棠熟的那个母亲:“你别说了。” 别啊。 戚棠心道,再说点,她啥也没听懂呢? 唐书却不依戚棠,道:“若我再听你提一次,你我恩断义绝,情分作废。我说到做到。” 她记得她母亲鲜少说狠话。 戚棠一怔。 门大开时她来不及反应,被表情有些僵滞的唐书看了个正着。 唐书愕然:“阿、阿棠?” 她见着自家小女儿总是语气温柔,眼下骤然没法从冷冰冰的态度中脱身到底也是很疼她的模样。 戚棠眼前一片模糊,她知道她哭了。 小戚棠哭了,大戚棠还好,她也不是第一次意识到她父亲不在意她,总得来说算坚强。 下一秒,她被唐书温柔抱起,戚棠伸出胳膊环住自家母亲,然后看着缓步压下脸,走近自己的戚烈。 戚棠叹了一口气。 【作者有话说】 谢谢大家支持呀,困了,明天见~ 49 第49章 ◎黄粱。◎ 梦是不会让她做全的。 梦断的时候戚棠意识还是清醒,隐约有些疲倦。 说不清是精神还是确实经梦魇叨扰,她没有得到足够好的休息。 总之有些厌,又很烦躁。 惆怅。 不想睁眼。 睁眼就要面对新的一天了。 戚棠蔫蔫的想,她闭着眼眸,虽然感觉怪怪的,但还是想赖床。 侧腰睡麻了,慢悠悠伸伸懒腰,从侧躺往正面翻,换了个稍微倾斜的姿势。 然后感受到身边的人似乎小心翼翼的动了动。 虞洲动了一下又停了,她动作实在轻,在不想打扰戚棠的情况下想起身。 她没有一觉睡到天亮的习惯,眼下这样的情况打破她的习性,这认知叫她本能抗拒。 虞洲本人也并不适应身边有温度。 戚棠经过辗转的梦境已然麻木秀逗了的脑子像钝住了,扭成一卡一卡的机关链条,咔哒咔哒转不过弯。 又要小憩过去的朦胧间,她想,她身边哪有人呢? 戚棠:“……” 是没有,一直都没有,但是昨晚有!虞洲!她忘了! 戚棠猛一睁眼时,就直愣愣撞进另一双眼里。 虞洲想避免吵醒戚棠,自然需要时时刻刻关注她,她才撑起胳膊,往后撤,被褥半落就被逮了个正着。 由于是被吓醒的,戚棠眼睛瞪得很圆。 她眼前的人一双剔透疏离的眉眼,从早起就沾染淡淡冰雪的味道,冷漠而有桀骜,似摊开的一卷画,骤然放大在戚棠眼前。 距离属实是有些近。 戚棠心底一惊,被吓了一跳——脑袋后躲,砰的一下撞上了床板,又往前弹。 这一切发生的很快。 戚棠只来得及表情痛苦的嗯了一声,就已经先捂住后脑勺叫嚷着痛。 虞洲:“……” 无辜是无辜,笑也是真的有点想笑。 戚棠委屈的揉揉后脑勺,撑着眼皮,痛到皱眉,一双乌黑幼圆的眼眸看着害她撞头的罪魁祸首:“你干嘛吓我?” 她倒是先告状。 听声音撞得是挺狠的,床靠是实心木制,结实得不得了。 虞洲似乎想伸手摸摸她后脑勺看看,在那道干净的目光之下又停了手,从善如流的认了错:“抱歉啊,小师姐。” 戚棠当然知道自己无理取闹,这时候就哑口无言。 她这类型的姑娘,典型的吃软不吃硬,越不被人顺着就越要蛮横使性子,偏偏总轻易败在了一句服软的话上。 比如眼下…… 戚棠歪着头还在揉自己的后脑勺,真的疼,给她撞的一瞬间都有眩晕的效果了。 唉,肉/体凡胎。 戚棠闷闷的想,怪自己。 她坐起身,依然是昨晚那身中衣,领口凌乱,满头青丝蓬松杂乱,碎发乱翘,脸上还有半道枕头印子。 她不知道她看上去是这幅模样的。 戚棠支吾两声:“那……原谅你了?” 虞洲道:“那……多谢小师姐。” 她倒是毫不介怀的模样,看上去脾气好极了。 今日休课。 戚棠磨磨蹭蹭,即使是别人的床也好意思大咧咧、慢悠悠的起床,起了床才发现没衣服穿。 戚棠穿着中衣,悄眯眯扒开一小道门缝看着外面弟子来来往往。 她在思考是裹着那件披风冲回房间还是裹着披风大摇大摆走回房间,好像……都可以。 做了个决定回身,戚棠想去拎自己那件披风,看见虞洲臂弯挂着一件正儿八经的扶春道服。 她们门派统一发放,只有戚棠不穿的那件。 哦,对哦。 戚棠目光从她臂弯的那件衣裳往上挪,看着虞洲那张极为出色的脸想,她们女孩子还可以借衣服呢。 虞洲身上的味道与戚棠不同,柜子里的味道也清淡冷冽。 戚棠嗅嗅那件本来属于虞洲的扶春道服,抬眼看向盯着她一举一动的小师妹。 虞洲就站在那里,看她低头揪着那件衣服领子狂嗅。 戚棠甜甜的笑:“好香啊。” 不属于自己的味道,闻着总是新鲜。 *** 戚棠平素记性并不好,此刻却能记得一些梦里极为关键的记忆点。 比如,司南引。 戚棠回到小屋之后翻出乾坤袋,她上次并未还给她师兄,眼下摸摸索索还能掏出来好些东西。 有裙衫和发钗。 戚棠没管,只是摸出小匣子。 很多事情做了没意义,她此刻即使能确定这就是那枚在她梦里出现过的司南引,她也不能确认……如今的司南引还能带她走上那时候的那条路。 那天是血月。 是鬼蜮亡魂通向人间最不受限的月相。 即使戚棠一直在劝自己,梦里发生的并不一定是真实,却也还是忍不住信了。 屋里空荡荡的。 没有酒酒的陪伴之后,戚棠总是落单,一个人坐在圆凳上,给自己斟了一壶茶,觉得缺点甜糕蜜饯啥的。 没人比戚棠更了解自己,她清楚的知道她怂、胆子小,即使小时候再爱玩闹,仰头看见那么轮那么符合话本中杀人夜设定的血月时,她也不该出门啊? 司南引算什么? 她还一个人走了那么那么远,已经不单纯是没心没肺可以涵盖得了的。 她打算去了书阁,恰巧碰见了才从山下回来的晏池。 课休日,去各自师尊那儿领条子,可以下山游玩。 只是扶春似乎是锻造人才的磨炼场,戚棠后几年再未见过有不熟的弟子下山玩。 大师兄一如既往顶着一张云淡风轻的脸,看到素来懒懒倦倦的小师妹勤快的往书阁跑,觉得心下稍有慰藉。 她穿着循规蹈矩的扶春道服,头顶乌黑的云髻,褪去了花里胡哨的装饰,显露出少女的纯真与稚气来,就是一副好好学生的模样。 “阿棠。” “师兄。” 是倏忽间,脑海里窜过那么一个猜测,电光火石间像道惊天霹雳——若当时有个她极信任的人…… 小时候的她不敢独自在那样的夜色一往无前走入陌生之地,可若是……有个熟悉信赖且强大、能够保护她的人在呢? 这个猜测如兜头一盆冷水淋下,戚棠脚步被硬生生钉在原地,脸色比扶春道服上的白还要白,她看着愈走愈近的晏池,表情古怪,心下却并没有多少害怕的情绪。 她实在是信赖她眼前这人,也信赖林琅和自己的父亲母亲。 信赖到看见他就会觉得心安,觉得有师兄在就会战无不胜、攻无不克。 戚棠收敛了张扬得不行的笑意,缓缓勾了勾唇角,笑容忽然安静起来。 晏池不知道女孩子转变为何如此迅速,不过他的师妹倒一直难以捉摸,他没问,只是从怀里掏了两包零食出来。 牛皮纸袋包着热乎乎新出炉的秋菊糕还有零散的干果蜜饯。 戚棠好半天才找回情绪,她不知道她笑得僵不僵硬,只是努努嘴:“难道师兄不知吗,阿棠已然辟谷。” “我已知晓,”晏池道,“那你要是不要?” 辟谷与否,跟口腹之欲没多大关系。 他没有收回去的动作,戚棠却紧赶慢赶的伸手揣下了,笑得又像一弯月:“要的要的,师兄买都买了。” 她生就那么一双眼,笑起来弯弯的,垂眼时会有些生人勿近,抬眸时却能在一瞬落满光,折成两颗星点子。 她分明上一刻还满心疑窦,这一刻又能如常。 戚棠揣进兜里后掏了两颗塞进嘴里,鼓囊着腮绕在她师兄身边,还问他要不要尝一颗。 理所当然得到拒绝之后也没失落,没选择先去书阁查找血月与渡河的书,反而体贴的要陪她师兄走一段路。 殷勤十足。 晏池虽然狐疑,但也知道他师妹想一出是一出的性子,没有拒绝。 小姑娘能有什么坏心眼。 二人并肩行,缓缓还是当年还是亦步亦趋的小孩子和当时已然身姿颀长如同兄长一般的少年二人相行的模样。 行至半路,才发现落叶枯黄,酷暑已过、深秋将至。 戚棠眼皮一垂,伸手掸掉肩上的落叶。 好巧不巧,怎么会落在她身上? 戚棠似有所觉的裹紧外衣,抽抽鼻子:“师兄,感觉天忽然冷了。” 晏池颇为习惯的叫她多穿厚衣裳,当心着凉。 戚棠才不要多穿:“最近几年好多了,小时候生的病才多吧?” 她眼眸闪着光,看着晏池,笑眯眯跟他讨论起小时候的事情来。 晏池说:“你生来体质弱,时常病倒。” 这话不假。 戚棠啊了一声,觉得新鲜:“会昏迷吗?” 她讨论自己讨论的津津乐道,晏池侧目,几分诧异又如实回答了:“有过。” “都是风寒?” 恰到此处,晏池停顿片刻:“记不清了,许多次。” 戚棠哦了一声,不见古怪的说:“难为我长这么大。” 晏池倒像被逗笑了似的,平素高高在上的掌阁师兄,其实不过是个疼爱自家小妹又不善言辞的兄长角色。 晏池要去扶春阁专设的书房处理事情,戚棠就站定在门槛前,跟师兄说回见。 她转身走,一路走过方才途经的每一处,在簌簌落叶间见到了虞洲。 与她穿着同样一身扶春道服,不施粉黛、不戴钗饰的……她的师妹。 她总在这样不巧的时机出现在她眼前,巧合的离谱。 戚棠停步,歪头等着她越走越近。 虞洲在几步之遥外停下,拱手行礼:“小师姐。” 戚棠就回她:“小师妹。” 语气与她如出一辙。 昨天的洲洲又像一枕黄粱。 【作者有话说】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kewl5个;气泡出逃中1个。 有压力才有动力!我先讲!我明天要两更!为了不丢脸,我会努力的! 谢谢大家的支持,每天看评论都超级高兴!爱你们鸭! 50 第50章 ◎二合一◎ 戚棠许是想到了自己的猜测,再高的兴致也暗淡下来,她往书阁行去。 虞洲开始的方向与戚棠似乎并不相同,殊途不知怎么又走到一块儿。 她此刻默默跟在戚棠身后。 戚棠觉得怪怪的,偏头略微诧异看了虞洲两眼,她们相顾无言。 虞洲一脸正色,似乎同她一道走才是正常的事。 戚棠想,正常吗? 可能对方态度自然,云淡风轻,戚棠想,应该正常吧。 她从兜里摸干果,塞进嘴里,嚼巴两下,记起了什么,回身停下来问虞洲:“吃吗?” 她不过那么一问,按虞洲的个性应该会拒绝。 虞洲倒是看出了她并不怎么真心,连敷衍都不带敷衍的。 她原本不要,此刻道:“多谢师姐。” 言下之意是要。 戚棠木愣愣的看着虞洲,反倒被她平平静静的眼眸刮了两下才将牛纸袋递出去。 开口敞开,里面琳琅。 虞洲对口腹之欲并不多贪图,下意识挑了最常见戚棠摸出来吃的那种。 戚棠一个人走路风风火火的眼下缓了缓,和虞洲并肩:“我要去书阁,师妹也去吗?” 虞洲道:“自当陪小师姐一同前往。” 倒也……大可不必。 戚棠提醒她:“今日课休,你可以叫上同门一道去山下小镇子上玩。” 这就奇怪了,玩玩闹闹的事情她不是最稀罕? 虞洲心里这么想,“小师姐不去吗?” 戚棠显然是想去的,可她从小到大想了太多次,到如今又没有那么想了,垂着眼接受了现实似的:“我还不能去。” 小阁主是与课休无关的。 她自小就被明令禁止出入结界,虽然上次半夜唐书来见她,叫她去人间,但是在那之后戚棠没有见她有任何动作,就好像那夜只是云里雾里轻飘飘做的一个梦。 戚棠好像又许久没见到自己的母亲了。 “阁中规定,我暂时不能下山。” 虞洲目光在她兜里的油纸包上停顿,缓了三刻表示了解。 戚棠默默揣紧了自己的口粮,狐疑的看了一眼虞洲。 说话间就至书阁。 书阁位置偏,从林间隐隐约约透出一点翘角飞檐。 门口只有两个守门弟子。 他们见小阁主来此似乎也有些惊讶,拱手行礼喊了一声,只当又是被强行要求来书阁待够多少个时辰。 众所周知,衡中君对这小阁主的学习抓得格外紧。 他们没异议,极为爽快的就给戚棠开了门。 戚棠来这里看书时要么寻个黑一点的角落睡一会儿,要么寻话本子、或者志怪传记看。 反正不看正儿八经的心法口诀。 因此,很快找到了。 她拖了个蒲团坐在书架下,屈膝背靠着竖条的木架子,将手上的书卷摊在膝盖上,手指戳着目录翻过去。 书阁楼高,偏暗,高处有扇透光的窗,灰尘迷蒙蓬乱,透着雾蒙蒙的白光撒下。 虞洲站在不远处。 戚棠满头乌黑长发披肩垂肩,梳的不过是个最寻常的发髻,稍有松散,垂落颊靥,在朦朦胧胧的光线下,透着一股说不清的乖稚。 虞洲点了盏灯,用灯罩笼好给她端了过去。 看见小阁主在看的书——《异闻录》。 戚棠似乎下意识想挡书,察觉到了挡书过于异常时又生生停手,抬眼看着虞洲,角度有点呆。 虞洲把灯盏放在二格书架的空处。 戚棠好奇的看了她两眼,看着虞洲放下之后又默默去了原处,她坐在那里,安静的如一尊玉雕。 戚棠收回眼神,自顾自低头*翻起书,目录一眼看不到想看的内容,她就伸手薅下另一本,继续翻。 几本下来,书里提的不多。 书里说芒蛇,雷雨如晦,摇天撼地,栖于深水。 眼似青鱼,目彤彤,口含七寸獠齿,蛇信猩红,不能人语却开智。 说它作乱人间、危害三界,搅乱苍生,杀不尽、灭不得,斩去首尾后落地能复活,后被镇压于通天碑下。 戚棠靠着后背的书架,姿势渐渐惬意悠闲起来,她想斩去首尾能复活? 这倒没见过,只是单看描述,似乎和她梦里的有些相像。 所以,那块古旧破碎的石碑叫……通天碑? 戚棠想,就这样吗? 有关芒蛇的资料确实太少,戚棠想,她得想办法真的去一趟渡河。 她得亲眼看了才知道。 可问题的关键是,她根本不知道渡河在哪里,那儿被列为扶春禁地,她也不能问。 戚棠将乱成一堆的书卷塞回原处,罗列整齐,又拖着垫子一路走到禁书区。 虽然为什么要设禁书区,戚棠也想不明白。 说是禁书区,这地方大可以锁起来。 戚棠琢磨不透她父亲在想什么,她一贯不爱看书,这是她第一次在自愿的情况下踏入书阁。 想不出来就索性不琢磨了,她父亲那样的人不是她所能琢磨透的。 戚棠一册一册看书脊上的名字,有点烦躁——所以还是问人比较方便。 ——《扶春古遗》 有扶春二字的书籍竟然会在禁区。 戚棠指尖顿在书册上,总觉得心底不安,她这一翻也许会翻出什么了不得的事情来。好一番心理准备之后,她抽出书籍……翻不开。 她做了这么久的心理准备居然翻不开,人都气笑了。 难怪不关闭禁书区,原来因为打不开。 戚棠好气,又很无语,虞洲默默随在她身后手里持着一方灯盏。 戚棠一转身就是她。 戚棠恶狠狠把书放回书架,看着虞洲的眼眸却隐约透一点笑意——真是被气笑了。 大抵她还是天真,竟然觉得别人要瞒她的事情能够这么轻易被她发现端倪。 戚棠抿唇,一脸委屈:“……好气哦。” 虞洲自然看见了一切,却伸手,手臂绕过戚棠身前,抽出了她翻不开的那册书卷。 戚棠目光略沉,看她将书卷摊平在手上,然后翻开了。 戚棠:“嗯?” 就只是漫不经心、甚至慢条斯理的翻开了,指尖都没用力。 戚棠表情更委屈了:“……” 她觉得不公平。 一双圆眼垂下委屈的弧度,又震惊又难以接受,看着虞洲张了张嘴,一下子不知道说什么。 戚棠想,我不是小阁主吗?要啥啥没有的小阁主? 戚棠不死心又伸手……那本书卷就跟实心的一样,死活翻不开。 气到拍书! 她真的拍了一下书封,啪的声响清脆。 戚棠气笑,舌尖抵抵后牙槽:“……这是针对吧?” 虞洲心下莞尔。 也许禁书……所禁的对象,不是扶春一脉的弟子,而是……戚棠? 虞洲垂眸,目光似水珠凝结,又伸手翻了一页,没说话。 这举动发生在这时刻,多少有点挑衅。 戚棠不服,她低头,犹豫了好半刻才伸手去摸了两把虞洲抚开书页的手背,还捏了捏她的指尖指节。 虞洲皮温凉,手指纤细,骨节分明,长久使剑,那些厚茧不会消退。 戚棠倒是温温的,指尖肉柔柔软软。 换个性别,这举动属实是流氓了,就算是顶着一脸单纯也还是很流氓。 虞洲没躲:“嗯?” 戚棠不甘心:“我摸摸看有什么区别。” 她想看禁书!越不让她看她越要看:“为什么我不能翻啊?” 她看着虞洲,愈发觉得自己这个小阁主不值当。 啥也不知道。 虞洲在她委屈得不行了的眼神里压下心底陌生而柔软的笑意。 戚棠气完又动手摸书架上的其他书卷,如出一辙的翻不开,然后眼珠子一转,满含期待的双手摊到虞洲面前,就见她那眼下泪痣妖冶却清清冷冷师妹垂眸露了个无奈的神情。 没办法,即使指尖相触,戚棠还是翻不了书。 戚棠就乖乖等着虞洲给她翻书。 心底没有思量是不可能的。 书页在翻转。戚棠在想,虞洲一个才入门不久的弟子……除了修为高过自己之外,似乎并没有什么特殊之处。 戚棠狐疑看了她两眼,对上对方看过来的眼时又慌忙错开。 胡乱猜测别人的确不是好事。 戚棠一回生,大概要再五六回才能熟。 不知想到了点什么,戚棠兴致又低了下去。 她情绪不稳定,极易受外界干扰,与天赋型的人相比,本就差得多,又因自觉无苦无难,并未练成动心忍性、千磨万仞的性子。 虞洲看她眉眼无辜,隐约褪去的天真稚气还远远不够。 她得踩着遍地白骨,裙摆沾上洗不掉的血迹,刀刃滴滴答答落了一路血珠,然后……再也无人可以阻拦。 戚棠说:“看完了。” 她推推虞洲,虞洲就伸手翻了一页。 一来一往,忽然带出点岁月静好来。 其实,戚棠翻不动禁书的原因,虞洲大抵猜的出——契约。 入山门、成为扶春弟子需要签署的契约,大概是关键。 戚棠自小在扶春长大,不需要签这契约也会是小阁主,受他们教导。 戚棠不知。 她到底不知道,她的门派,做的是怎么样的交易。 《扶春古遗》里,在戚棠眼前,并未提什么不能提之事,只说此地本就叫扶春,渡河横穿,曲通鬼蜮,边界盖以通天碑,镇压芒蛇。 这些戚棠都知道。 再往后翻是纪实。 先是扶春的地理条件、位置,说此处通所有门派。 位于枢纽。 戚棠是不能理解一座山怎么会成为枢纽的。 再是气候、水文。 说是四季如春,其实冬天还是冷得离谱,一连过三件短袄都挨不住。 扶春除了渡河,还有道清溪缓缓自上而下。 后山那儿,戚棠惯常摸鱼去的那儿。 再来便是实事。 扶春原先不是门派,是现在的阁主戚烈一手所创立。而建立后三年有门内弟子叛逃,另立往生教。 十七年前有一战,人、妖、魔混乱,三界渐趋融合,人间如炼狱。 比起有抵抗能力、互相厮杀的妖鬼来说,人实在是太过脆弱。 而四方之地便是撑开鬼蜮、妖界与人间横隔的存在。 最坚不可摧、为天道所设的屏障。 戚棠看得迷迷糊糊,书里弯弯绕绕信息太多,她想——四方之地?人、妖、鬼,不就三方吗? 那么第四方是? 还是说随便起的名字而已? 有人帮忙翻书拿书之后,戚棠没碰这本书摊开的页面,只是将几个字翻来覆去琢磨了一通,她下意识箍住虞洲的手臂,半靠书架,两个人靠的很近,肩臂相抵,挤坐在一张蒲团上。 *** 而此时,凌绸院子里的门虚虚掩着,面容冰冷的女子坐在最高的椅子上,翘着二郎腿,“你说,她起疑心了?” 昨夜扑了个空的影子此刻成了人的模样,拱手颔首:“是。” “这倒有意思,”凌绸波澜不惊的带了点嘲笑,“她也能有察觉?” 她还当这是个被什么都不知道的小草包呢。 “不点沉香,甚至一夜不归,”凌绸饶有兴致猜了起来,“你说,是你被发现了,还是他们被发现了?” 她所说的他们意指明显。 长令屈膝跪在地上,闻言叩首。 他担了哑巴药童这个角色后,就肉眼可见的话少了起来。 凌绸说:“那你今晚再看看,要是被发现了,该如何,你心里有数。” 妖界群妖万千,而地域狭小贫瘠,因此很多妖会竭力隐瞒身份潜入人间,不被发现就不会死。 而流下了,就注定要瓜分这点资源,或者为了妖族千秋万代而活。 命令无法拒绝。 长令道:“是。” 她讲些残忍的话,心底在思量如何杀唐书。 伏祸远在妖界三生畔,自然是不知道扶春的细致情况,凌绸在想,她需要亲自动手除掉唐书吗? 可那人看着就已经是一副……活不长久的病态模样。 真是奇怪。 *** 眼前烛火明亮。 虞洲留神她眼睫在颤,似乎从书里的故事脱离出来。 戚棠抿唇,偏头看了虞洲两眼,黝黑的眼眸在泛黄的烛火跳动下有些诡谲,平添妖冶。 因为在兜转间,她记起了什么。 戚棠伸手摁住了她欲翻书的举动,双目轻抬,靠得极近,一瞬间眼底只清清楚楚倒映了一个虞洲。 “之前我们一起掉进悔过涯时,你问我知不知道生骨是什么……” 似乎想不到戚棠会在此刻问这个问题,虞洲一滞。 戚棠脑海里的东西一闪而过忘得快,她需得此刻问出来,才能保证不再忘记。 昨日在她梦里出现的生骨一词,据说被她养的很好的生骨,直觉告诉她,这条线很重要。 所以,究竟是什么? 戚棠如那时候在涯下一眼,明眸单纯,似乎只是个不懂就问的好学生:“我不知道,所以,你可以告诉我吗?” 虞洲眼皮子一垂,半晌带了点叫人窥探不出的情绪,眸色极缓极沉:“……我也不知。” 她沉沉的音色在翻滚的尘蒙间流淌,“不然,不会问小师姐。” 听着很有道理。 戚棠不信。 只是她心知,再问也就是这么一句话。 戚棠哦了一声,佯装惋惜遗憾,拉长尾音:“啊,你也不知道啊。” 遗憾得紧,又叹了一口长气。 她似乎又没放心上,只是催虞洲继续翻书,翻到下一页时又起了兴致:“你说,书阁这么大,会不会有生骨的记载啊?” 戚棠干净利落跳起身,不再看那本扶春古遗,到处找别的能将生骨联系起来的书名。 可她连生骨都堪堪听闻,这一趟下来注定白搭。 虞洲却停在原地,听着脚步声欢快的奔远,垂眼面无表情的往后翻了好几页,看到了她入门时签署的契约。 只是契约内容。 这本书里什么都有。 契约内容、门派门规,清清楚楚写了小阁主姓名的内容也很清晰。 包括禁地的位置。 还有通其他门派的悔过涯。 虞洲想,这大约就是它成为禁书的原因。 若是戚棠继续翻下去……不知道会不会看见这些内容? 大概是不会的。 因为虞洲指尖泛起一阵滚烫的热意,似乎忽然被火光灼开了皮肉。 烫得狠了。 她阖上书,听到门外响起了铃铛声。 戚棠也听见了,她颇疑惑看向才从那个书架钻出来的虞洲,两人面面相觑。 戚棠说:“怎么了?” 虞洲摇头:“不知。” 而后门外的弟子进来,客客气气将戚棠和虞洲请了出去。 戚棠被请出去的时候还有点难以置信,看着两位看守:“喂,你们是在赶我吗?” 她看上去真的不能接受:“我不是小阁主吗?” 看守冷冰冰道:“是,小阁主。” 是在赶她,话都不带委婉的。 戚棠脸上生无可恋太明显了,她觉得小阁主真的什么也不是。 她鼓腮,气呼呼看着重新阖上的门,又看了看虞洲,头痛的抵抵太阳穴,莫名觉得该夹着尾巴灰溜溜的走。 “什么情况?” 虞洲低头毫无所觉般看了看自己的指尖:“不知道啊。” 大概是……过限了。 不过,扶春的规矩,她怎么会懂? 戚棠看她神色不对,凑她边上往她目光专注的地方看了两眼,看到了她被烫的通红的指尖。 虞洲整双手都白皙如玉,竹质纤纤,唯有这指腹红的不可思议。 “啊?”戚棠碰了一下,觉得热,麻溜给她手指扇风,“痛不痛,是被……蜡烛烫伤了吗?” 书阁里好像只有那个蜡烛伤害力大一些。 她拉着虞洲往胡凭那儿走,那位那儿肯定有些冰冰凉的草药。 虞洲却摇头:“不是。” 在戚棠明显不信,还有那是什么的眼神之下,虞洲抬眸,不放过她眼底的任何一丝情绪波动道:“是……《扶春古遗》。” 戚棠瞳孔放大,吃了一惊:“那本书?” 虞洲说:“是啊。” 戚棠迟疑道:“上面设了咒?” 虞洲没回应,戚棠也不需要回应,她知道了。 不出意外的是愧疚。 那双亮堂堂的眼珠子顷刻就垂下眼皮,带着厚厚沉沉的忧虑。 她并不想害虞洲。 戚棠知道,若非她执意要看,也不会这样。 书页上不知道带的是怎么样的咒,烫劲儿一股股钻进皮肉里,往烫开烧红的铁针往指骨钻,越来越红。 骨头都要烧着的感觉。 虞洲神色很淡,面色隐隐苍白起来,抽痛随着经络往上钻。 她是个走过刀山火海的人,这点疼是疼了点,到也不至于难耐。 戚棠先替别人疼了起来,急得跺脚:“肯定痛死了,走,我带你去找胡凭师伯。” 能在那些书上下咒,能进书阁,又在那样关键时刻将她们赶出书阁,除了戚烈他们老一辈的师尊,戚棠暂时想不出别的人选。 戚烈下手一贯狠绝,除了妻子,似乎世间再未有过心软,有也是装的。 戚棠一路扶着虞洲,走得要多快有多快,她心慌起来,一进门就慌慌张张安置虞洲在药园的竹椅上落座,小跑进屋把年纪大了好不容易睡个午觉、一觉香甜的老头叫醒。 “师伯师伯师伯!” 听语气就是有事求,这小丫头只会在有事情的时候叫得亲昵。 “你快去看看虞洲!” 可怜他一个浑身骨头都开始脆了的老头几乎被这姑娘硬生生从侧榻上拖起。 药园里,长令已然找来了暂时有降温效果的草药,替虞洲敷上。 胡凭又拆开看了两眼,对他这样妙手回春的医道大能自然不是大事,兴师问罪:“去哪了?” 戚棠瘪嘴:“书阁。” 她也委屈着呢! 胡凭不信这么单纯:“还有呢?” 戚棠老实巴交:“禁书区。” 胡凭摁虞洲指节的力度都被气大了,就听咔哒一声。 戚棠挥了胡凭一把:“你轻点!” 虞洲从头到尾都没嘶上一声,戚棠想要是自己现在肯定泪眼婆娑,哎呦哎呦的叫了一路了。 胡凭轻了下来,将长令取来的针包敞开,嗖嗖扎了两针,戚棠看不懂穴道,只能看见虞洲苍白的才脸色好转。 胡凭才分只手出来敲戚棠脑瓜:“禁在那里你就敢去?你当禁区禁着玩的?” 戚棠反驳:“开着啊?” 大门敞开不就是迎四方宾客的吗? 胡凭竟然一时无语,又在思虑重重间记起了往事,恨铁不成钢道:“你小时候就这样。” 一封信,一句口诀,什么都没有的一个小姑娘就敢半夜三更踩着满地阴影走到禁区去! 戚棠敏锐的捕捉了:“啊?” 这话里似乎有什么了不得的信息。 戚棠脑中闪过一道光,追着问:“什么我小时候就这样?” 胡凭没好气的推开挡住他不让他走的戚棠,一脸不跟你说,只是叮嘱长令几次几个时辰一轮,将药方写下,嘱他研磨外敷。 胡凭到底知道戚棠什么都不记得,缓了神色,回身看戚棠半蹲在虞洲面前,嘘寒问暖。 两个姑娘浸在很柔和的氛围里。 胡凭看着看着又不气了,“好好照看她,”他笑了起来,“大小是个师姐。” 【作者有话说】 我超棒! 谢谢大家的生日快乐,蛋糕分你们一口,然后祝宝贝们天天开心,暴富!就是有钱又快乐! PS:本文所有书名、内容纯粹作者杜撰,我编出来后没想着百度,所以如有雷同,真就是巧合。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kewl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偃20瓶; 爱你们鸭! 50-60 第51章 ◎瞎编。◎ 戚棠低低哦了一声,提起裙摆坐在虞洲身旁的石凳上。 戚棠不知怎么说抱歉,她看了眼面色平静的虞洲,只是无措的又问了一句:“疼不疼啊?” 其实是疼的。 虞洲说:“小师姐放心,不疼。” 她语气轻描淡写,若非面色苍白,几乎可以骗过每个人。 书阁禁书的咒语被触发,戚棠等着戚烈来兴师问罪。 问了她反倒敢摊开讲。 毕竟,没有事情可以一直瞒下去。 可是没有。 直到夜幕沉沉,咒语解除戚烈都没有来。 戚棠看了眼渺远的山色,侧头落进了虞洲的眼里,忽而生了点绵长的情意。 她们毕竟朝夕与共,过了那样多个日夜。 等不到戚烈,或许…… 戚棠想,她可以试试。 女孩子心性敏感,胡凭待她如何她心中有数。 长令在磨最后一次药。 “我进去找师伯说道说道,你在外面等我哦。” 虞洲说:“好。” 戚棠起身跑去去屋里找胡凭。月下的影子越拉越远。 屋里,却见白发苍苍的老先生弯腰在桌前题写什么。 戚棠曾听说过,胡凭原是当年最戾气、拔剑出鞘、斩尽妖魔不肯还的灼离君。 如今却看不出传说中的影子来,似乎真是谣言止于智者,戚棠不该信。 戚棠站在书桌前看了两眼,胡凭没特意避开她。 内容没什么意思,无非是续编的某些药方与咒语。 医道医天下。 医者父母心。 戚棠寻了个屋里的台阶席地而坐,支棱着膝盖歪头靠在宽厚的桌板上。 胡凭边写边问:“小丫头怎么了?” 他从没正式教过戚棠心法功课,多数时候只叫她自己揣摩。 小阁主笨拙又玩心重,却在某些事情上格外有天赋,比如她年幼时能轻易操控司南引,如今长大了也依旧能。 戚棠没说话先叹气:“师伯。” “嗯?” 戚棠有满腹心思想说,而她原本也不会相瞒,只是顿了又顿,又托腮:“你说,等我到时候下山了,没有沉香,还能入睡吗?” 胡凭说:“能。” 戚棠哦呦一声,站起身:“真的?” 胡凭说:“真的。” 沉香最主要的作用是压制记忆、除魇……还有止疼。 药效到了最后关头,就连胡凭也不知道会如何。 只知道自从梦里无魇后,这姑娘的睡眠质量一直挺不错。 戚棠语气黏糊糊的往胡凭身边凑:“您不打算教教我吗?” 有求于人是就格外客气,这下连您字都用了。 胡凭看了戚棠半晌,看得她心跳快了一拍,摇头:“没有那个必要了。” 为什么没有那个必要了? 戚棠歪头,眼神狐疑。 胡凭却没有多做解释,许是年纪大了,气的时间也不久,他再看戚棠的眼神还是很慈祥:“屋内沉香最后用尽时,便不必再来讨了。” 沉香效果已然极致,若她忘了,就彻底忘了。若她记得,再多沉香也无用。 时长十年熏陶。 他们早该收手。 戚棠喉咙滑动:“若是已经用完了呢?” 她一字一句停顿,小声而又念得坚决,缓慢的像是出鞘迟钝的锈刀:“若是我彻夜未点,会如何呢?” 胡凭一愣。 他算好时长和分量,掐算细致,不至于会提早用完。 变数要么是妖族,要么就只有眼前的少女。 她年龄还小,今日穿的素净,身段却开始长,满头青丝,接了扶春天时地利的灵气,自然会长成眼如碧波、钟灵毓秀的女子。 戚棠这话意味不明,又分明意指她已然有如此举动。 房间烛火跳了两跳。 屋外安静给虞洲敷药的长令一言不发。 虞洲声音冷淡:“长令。” 长令颔首,没有抬眼看虞洲。他不知道眼前人是如何知道他名字的,只是时刻谨记凌绸所言,避免与她眼神交汇。 ——“那双眼盯上你,你就死定了。” 长令动作的手不停,连颤抖都不再。 虞洲道:“蛇族长令。” 她声音宛若幽谷落下的水滴,顷刻荡开一圈圈寒潭涟漪,漾得心冷。 肃杀之气是从漤外带来的,冷清冷心是天生的。 长令手下动作停顿,复错愕到眼瞳竖成细隐约幽出绿光看着虞洲,似乎没意识到身份会被戳穿。 妖族化为人形,看上去与常人无异,根本上却会贯穿妖族的习性。 比如恋穴,比如姓名。 *** “……我看到了。” 假设她梦里的都是现实,戚棠才能炸出一些真话。 “你看到了什么?” 他白胡子在抖,似乎写字写久了手在抽筋,暮气的脸上却平静,不似平时总顽童的模样。 戚棠垂下眼,看摊在桌案上的发黄的宣纸和落笔极为潦草的内容。 这人原本提的一手好字,笔锋遒劲,铁画银钩。 晏池一笔好字,尽数归于这位老师。 与今迥异。 戚棠觉得心脏在一寸寸往下沉,远比那时候落入悔过涯还要畏惧。 其实破罐子破摔问,就算死也只是一时痛快。 归根结底,她这样问,痛苦的是在意她并且说谎的人。 戚棠抚了抚心口,佯装冷淡的抬眸看向窗外,半阖的窗户,听不见蛙声与惊蝉。 “渡河、通天碑、芒蛇……也许今夜还会梦见更多。”戚棠去翻他摞在一侧很厚的废纸,胡凭年岁增长,记忆渐差,许多不能靠翻书解决的问题就尽数掩埋在这堆不许人丢或整理的废纸堆里。 戚棠指尖莹白,手腕骨节分明,明明还是个小女孩,说话却开始有点婉转的味道。 戚棠感慨似的笑了:“师伯啊,何至于此。” 戚棠会拆穿一切,其实在胡凭脑海里预演过。 做了也是错事总会付出代价即便那姑娘是个心软的小草包。 只是她冷静得不正常。 戚棠没去看胡凭,她本质上还是心软又爱逃避的性子。 见到胡凭会不想问,也许更丢脸……会落泪。 为什么非要拆穿事实呢? 戚棠忽然想问自己。 因为她得知道一切。 为什么非得知道一切呢?也许欺瞒她,才会得到更好的结局? 脑海里乱乱的,成千上万的声响窸窸窣窣,有幼时梦里的蛊惑,亦有她曾对扶春最恶劣的揣测。 戚棠想,必须要知道。 因为死也要死得明白。即使最后的结局是献祭,也得是她心甘情愿一步一步踏上黄泉路。 上穷碧落下黄泉。 她眼前不想蒙尘。 戚棠心思辗转,一页一页翻,压久了的墨香溢上鼻尖,闲谈似的问起了话:“引我去渡河的……是谁?” “……是我。” 他似乎轻飘飘认了命,没有多做挣扎,承担了他的苦果,看着自小养在身边的女孩子逐渐明艳的脸上,颇有吾家有女初长成的满足。 他满足他的,戚棠恼她自己的。 戚棠喉咙滑动,哽了哽。 她不信,却不再多言,她靠虚假的谎言撑起的气势不能丢,一旦丢了就会让胡凭知道她根本什么都不知道的事实。 瞒来瞒去,总归还是难过。 她难过时会控制不住眼睛,即使不落泪,也会盈盈溢满水光,然后眼尾洇红。 她控制不住这样的特性,垂着眼,垂得很低,眼睫扑扇般落下厚重的阴影。 而且矛盾的是,理论上,胡凭符合她的推测,他强大、她信他。 他待她多年好,也可能是因为愧疚。 他如今承认了。 只是戚棠不信。 戚棠才抬眸,轻盈盈勾出一抹笑:“是吗?” 胡凭说:“……是啊。” 横竖再问不出别的,戚棠又不确保别的问题不会出现端倪,断了套话的心思。 戚棠垂着眼将废纸又叠了回去,拿纸镇压住厚厚一叠,踏出门时背影坦荡,裙摆被风吹起。 印象里本来只有一点点的小女孩忽然成了大姑娘。 听说小字叫见晚。 唐书取这名字时觉得好听极了。 胡凭:“何必非要知道呢?” 分明用尽了全力才养的这样不谙世事。 戚棠一顿,闻言似乎想笑,却没转身:“……我得知道全部,才好装作一无所知。” 然后走走又停,才道:“……别告诉母亲。” ——“别跟母亲说。” 爬树时跌落,摸鱼时呛水,烤肉时烫伤,走个路都会绊倒,除了被欺负才会告状,别的时候都会这样说。 她眨着泛泪光的圆眼:“别跟母亲说。” 如今却平静又淡漠。 “母亲会难过。” 她说完就走,回身时阖上门垂下眼,一如每一次来药园玩时。 半晌屋里只有火星跳动的声音,胡凭才从怔神里缓过劲来,“……好。” 他似无奈,又似乎在笑。 *** 出了房间的戚棠被迎面的风吹散了眼尾积聚的热意和泪意。 晚风偏凉,药园里只剩下虞洲一个人。 戚棠理理袖摆,环顾四周看了一圈,硬是没看见药童的身影。 她几步小跑到虞洲面前,垂眼看她:“小哑巴呢?” “长令处理完就回屋了。” 戚棠不疑有他,她印象里的小哑巴确实是个很会编小玩意儿但是阴冷的孤僻少年。 “好吧,那这伤口好了没啊,我还想再问问呢。” 虽然长令是个哑巴,但是药理貌似懂得比她多。 今日午时一来,胡凭还在屋里时,他就能准确无误找到缓解的药草,可见身上确实是有些本领的。 而且,她与胡凭半摊开了讲,如今再折进去问他显然不合适。 戚棠想,失策了。 可她总归做不到八风不动。 戚棠细细看她指尖包起来的纱布,椭圆得有些好笑细细盯着看,眉间蹙成了川:“真的没事了吗?你还疼不疼啊?” 虞洲道:“不疼了。” 确实是不疼了。 入了门派的弟子早与扶春缔结契约,产生灵魂上的羁绊。 即使凶险,在契约作用下也不会对入门弟子下狠手。 戚棠好半晌才信了,见她面色真的无虞,松了口气:“那就好。” 【作者有话说】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kewl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Eecho32瓶;萝卜蹲10瓶;pjinnnn3瓶; 谢谢大家,爱大家鸭! 52 第52章 ◎坚强。◎ “你以后……” 一句话没说完,虞洲闻声偏头看,走在她身侧的小阁主低着头,乌黑的发丝被夜风撩乱。 她声音也很乖,娇纵起来意外的憨,觉得她可爱的人真的就会觉得她可爱。 发脾气使性子都会让人想笑的那种。 戚棠抿唇,记起虞洲那时候白着的脸,一脸郁闷接着道:“……疼了要跟我说啊。” 她抬眸看虞洲,感觉好像再苍白一些也不明显,本就生得人面如玉,她真的看不出来。 目光又从虞洲脸上往下落,落在那截鼓鼓的手指上。 持剑特别好看的手,现在包的不甚美观。 那么一个漂亮的小师妹,似乎跟在自己身边,总是不安全。 如果有人弄伤自己,戚棠想,她大约会很生气,气到要把罪魁祸首揪住暴揍一顿! 只是眼下,因为自己的缘故连累了别人,她很愧疚。 戚棠心酸又无力,她什么也没查到:“我都不知道。” 她都不知道那时的虞洲忍着怎么样的疼痛,光是灼烧就很难忍。 她圆眼蹙起,眼皮耷成倒八,愁愁的、哀哀的,一双玻璃球似的眼珠子倒仍是明亮。 她的天真似乎刻在骨子里,某一瞬间叫人很想打破。 想让她看清楚如今的形势,叫她再度杀人啖血,再叫她手握利刃,无往不胜。 虞洲应她:“好。” 戚棠也不知信不信,只是觉得小师妹真是很坚强。 她鼓了鼓腮,又仰仰脖子看天,神情还是纯粹苦恼,大抵受限于年岁经历。 月色明静皎洁,夜幕如海。 戚棠偏头看了眼虞洲,思绪兜兜转转又绕到了别的方面,语带羡慕:“如果我也能像你这样坚强就好了。” 不需要特别坚强,只是疼的时候也能忍住不哀嚎、不落泪就好。 如果那时候在胡凭屋里,也能倔强强撑着不松一口气,也许还能再问出些别的内容来。 从某一角度来说,她渴望成为虞洲那样的人。 她不知虞洲实力出众,也不知她到底是个怎么样的人,她只觉得虞洲看上去就很强大。 如同晏池亦或是林琅那样的,本身便带有气场,叫人信服,什么也不用做的往栖吾台最边上一站,也能叫所有人都能心甘情愿拱手叫上一句师兄。 而这是戚棠办不到的。 她眼底一派向往歆羡,柔软的触动虞洲眼眸。 月色下眸光潋滟。 可能是太单纯的羡慕,不似那般算计或者是佯装成无害的妒忌,虞洲只觉得她傻。 戚棠熄了话题,两人就陷入沉默,似乎沉默才是常态。 只是过了片刻,虫鸣声在耳边趋向明显时,虞洲忽然问:“这样不好吗?” 这样被人庇护着、碰不到所有阴险的祸事,不好吗? 戚棠似乎一下子没听清,偏头:“嗯?” 虞洲垂眸,没再问第二遍。 戚棠却听清了,她咬咬唇,低头看自己走路荡开的裙摆和绣着云纹的鞋尖:“……小时候觉得挺好的,一直被保护着,那些分明比很厉害的同门看我不爽也只能憋屈拱手行礼,尊尊敬敬唤我一声小阁主,拿我十分没办法的样子,我看着还觉得高兴呢。现在……” 她语速放缓,似在斟酌,摇头道:“现在觉得不好了。” 再继续缩在壳里做只小王八,可就真的不妥了。 这倒出乎虞洲的预料。 她原以为戚棠会心甘情愿在扶春的保护下龟缩,直至扶春覆灭、再无人护她时,才能成长起来。 被逼着一步一步走上既定的人生轨迹,而不是眼前这样,试探又主动的,尝试去揭破扶春和煦平静之下暗藏的汹涌。 戚棠笑了起来:“有时候也在想,说不定我修为最高也就如此,也许匆匆活个几十年就死了。” 何必执着于摆脱扶春的庇护? “可是,太废了吧?” 她晃晃脑袋,叹了口长气,说来怪看不起自己的:“唉,不想那么多了。” 她又看得很开:“谁会永远糊涂呢?” 早晚会知道全部。 谁会永远是个孩子呢? 只是她看上去天真而又疑惑。 毕竟,那是她也不敢确定的以后。 戚棠语序有些乱,大抵她自己也迷糊。 虞洲隔着夜风恍然间似乎看见了被捡回扶春那一年看见的小阁主。 幼小的、居高临下,和眼前这样的一张脸重合。 夜路行至一半,遇见了林琅。 小师兄总不安于室,他少年意气,手中持扇,不热的日子也展扇遮颜扇风,*几缕额发乱飞,端的是风流无匹。 林琅见着这二者并不意外,只是调笑着:“哟,这不是师妹和虞姑娘吗?” 这样的称呼在平时并不起眼,可放在一起…… 戚棠蹙蹙眉,看了两眼并不介怀这样称呼的虞洲。 说真的,她实在搞不懂这些比她厉害的人在想什么。 似乎只有她叫虞洲小师妹。 而很显然,这时候不能问林琅为什么,缺心眼的傻子才会问。 虞洲拱手道:“长明君。” 好像成熟的大家之间都是如此称谓,要不然就小字称呼,戚棠觉得她需要好好学一学。 戚棠眸色狐疑在这二位之间看了看,拱手客气十足的随着虞洲一道唤:“……长明君。” 林琅扇子一颠:“……” 属实是不敢当了。 他这师妹没大没小惯了,忽然客客气气叫人,怪不适应的。 总觉得有阴谋。 林琅开扇半掩,看着戚棠:“有事?” 戚棠神情茫然:“什么事?” 林琅:“没事?” 戚棠摸不着头脑,她和年长她三岁的小师兄竟然也有代沟了吗? “没事啊。” 林琅扇子一顿:“没事你干嘛这么叫我?” 戚棠才觉得林琅没道理:“因为……你们都是这样叫的啊!” 林琅了解了理由颇为无语,摇着头晃着扇:“哎呀阿棠啊,学点别的吧。” 文绉绉的称呼怎么会适合张牙舞爪的小阁主呢? 戚棠叛逆起来:“就不!长明君!” 林琅:“……” 戚棠又笑起来,故意膈应他:“能在此处巧遇长明君,可真是缘分呢。” 她字字句句强调长明君,话里却隐约带别的意思,虞洲颇为诧异侧目一眼,却见戚棠神色一如既往。 那层天真似乎是很好的矫饰。 林琅也面色不变。 他心道行么也行,长明君就长明君。 林琅一脸你开心就好:“夜深了,早些回屋休息。” 戚棠看了眼天色:“要不是遇见你,侃了两句,我和虞师妹早回房了。” 这是事实。 说来说去都怪林琅。 林琅从善如流认错,反正惯是无理取闹的主:“行行行,都是师兄的错处,耽搁了姑娘们。” 他拱手退至一旁,将窄窄的过道尽数让给戚棠和虞洲:“请?” 戚棠哼了一声,觉得他识趣,翘高了尾巴走。 又听错身而过的人在身后叫住她:“人间小团圆赏月放灯,师娘叫我问你,要不要同我一道下山?” 中秋将至,比起人情寡淡的扶春,人间确实精彩太多。 戚棠惊诧回身,见林琅站在绿油油的矮灌木丛边上,神情隐约看不清,只知大抵在笑:“嗯?” 林琅阖扇握在手上:“去吗?” 戚棠眼睛亮亮的,带犹疑又不肯放弃:“真的?我可以去?” 她可是被明令禁止不许下山的! 林琅知道他这师妹被拘习惯了:“可以啊,再过几月你就及笄了,算是师娘提早送你的及笄礼,师尊也同意了。” 唐书隔着屏风叫他带戚棠去小镇上玩玩,看戚烈似乎并不太同意,到底还是拒绝不了自家夫人。 戚棠欢喜道:“要去!” 她笑了起来,露出平时使坏时才会笑出的尖尖的犬齿,在虞洲心上的那点古怪被尽数抹去。 小阁主罕见的兴高采烈起来,她似乎许久没这样兴奋过。 从古怪的梦,到灰奴的离开,再到酒酒的死,她似乎再也没有这样笑过。 虞洲后知后觉那是一种残忍。 无论是谁,用这种缓慢的方式,以一把屠刀似的角度往戚棠身上落,是一种抹灭天真的残忍。 她站在原地,看着戚棠笑起来弯成月牙的眼睛。 得到应允了还不够,戚棠又跑回林琅面前,非要和他拉钩:“不许骗我,肯定要带我去啊。” 两根小指一勾。 林琅说:“何时骗过你?” 戚棠想,倒也是。 “那说好了,一定带我去。” 林琅道:“一定带你去。” 风里带有簌簌落叶声。 他们二者勾起的手指和同款的道服,看上去确实登对。 虞洲一言不发,戚棠和林琅分别后还在兴奋。 她亮晶晶的眼眸炯炯,欢欣雀跃,似乎激动到可以跳着走,手背在身后蹦蹦跳跳:“可以下山啦!” 巴不得马上出发。 虞洲无奈道:“是。” 戚棠跳的太欢快,在虞洲前面好几步时转过身,倒退着走,笑意没散:“真好。” 虞洲无奈替她留心后面的路。 她想,戚棠大概到时候也会说什么小师兄真好这类的话。 小阁主夸人倒是言语单薄,除了好还是好,却从不吝啬。 戚棠兴奋之余看着虞洲:“一起吗?” 虞洲可没有下山的限制。 戚棠继续热情道:“一起呀一起呀,人多热闹。” 虞洲望了她一眼。 戚棠退退停停,月下两道影子渐远又近。 虞洲道:“好。” 【作者有话说】 emmmmmm,欠的稿子就像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呜呜呜。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长歌恨世、mszm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风语如歌80瓶;mszm10瓶; 谢谢大家支持,爱大家鸭么么啾,我会继续努力的! 53 第53章 ◎傀儡。◎ 得到答应了也很高兴。 戚棠又几步走到虞洲身边。 今夜不好意思再跟虞洲睡一处。小阁主脸皮不厚的时候还挺薄。 她克制又纠结,似乎临分别了还在斟酌到底要不要跟虞洲凑合一晚。 所以站在她们往日分别的岔口,看着虞洲,欲语还休,休了还不甘心,眸光拉扯,眼神要能拉丝了。 虞洲记忆里,很少被人用这样的目光看着,她一下觉得古怪,可是结合小阁主的性格做这事又不是难以接受,只是手脚不知道怎么动,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被这样看,满腹狐疑,偏偏面色干净笃容的等着小阁主说企图。 话在喉间兜兜转转,最后还是一字未说。 小阁主能有什么企图,片刻之后在我是师姐我不能丢脸的内心疏解下,放弃了这个念头——虽然都是女孩,但是日日睡一块儿也不太妥当,好像她们扶春缺那一间房似的。 而且昨夜除了梦魇,似乎也没别的不妥。 她早上起来时神清气爽的! 戚棠定了定神,觉得她此刻一定是一副好师姐模样,又依依不舍的跟虞洲说:“那……明日见啊,师妹。” 看得出来是不舍极了。 她还去勾虞洲的袖摆,小幅度扯着她袖摆晃了晃。 那倒是女孩子常见的撒娇,就是时机怎么看怎么不对。 从头到尾被人细细思量,偏偏还蒙在鼓里的虞洲是真的猜不出戚棠心里在想什么,只是忽而心思悠远的记起了那句俗语——女儿心,海底针。 端出这样的情态做什么? 夜风吹时,小阁主乌糟糟的碎发就蓬松,她眼眸亮亮的,月色下像星子。 虞洲半晌才压下心底的怪异感受,道:“……明日见,小师姐。” 戚棠彻底放弃了再跟虞洲睡一晚的打算。 纵是做出这样不舍模样的戚棠,转身走上她那条道时速度仍不慢,提着裙摆欢快跳过积蓄的水潭。 跑得真挺欢。 虞洲在原地看着戚棠彻底转入小径后,人消失在她眼前之后,垂眸沉思片刻,提步朝另一方向走。 *** 戚棠站在自己屋前的空地上,抬眸看看自己的房间。 房里没有点灯,一片漆黑,在月夜里,忽然恐怖陌生。 戚棠想,一日而已。 她一日未在这间屋子睡而已,居然也会有阔别已久的茫然感。 她几步踏上台阶,站定推门。 该说不说,毕竟是个这么大的姑娘了,再怕黑怕鬼也不可能哭着去找别人陪她开门。 多丢脸。 房门吱呀一声开了。 原本房间熏长久熏香带的味道经一夜未焚似乎消散不少,但还是裹着清冽的香扑入鼻腔。 戚棠起初站在门口还会不适应,蹭蹭蹭跑过去点蜡烛,直到屋里有一点光亮时,悬着的心才放下。 她平时不至于如此怕黑,只是从夜色里来去,转身又步入一片漆黑的感觉,忽然让人心里没底。 戚棠坐上床畔时,内心忽然漫上丝丝缕缕凉意,似乎有什么冰凉的东西如藤蔓一丝一丝缠绕她的脊骨。 这感觉着实古怪又没理由,好似冥冥中。 戚棠往后看,什么都没有,一袭被褥而已。她垂眸,深深的思考了一下为什么,觉得……可能是因为她想太多了。 她手掌反扣,摸上自己背后的那道脊柱,蹭了蹭,摩擦生热。 摩了半晌倒确实是热了。 方法好像无厘头,又真的有用。 小阁主后脊骨凉嗖嗖的不安被压下去,自顾自跳起来去洗漱,洗漱完毕上床。 睡觉前心情都很跌宕。 只是大约一贯沾枕头就睡,没了沉香也不例外。何况白日又费脑子、又费体力,爬上爬下拿书、还各种套话思考,生活对她这样的普普通通小百姓下手着实不轻。 往常青烟袅袅的香炉忽然成了死水一般,戚棠眯着眼睛,望了一眼在屋里黑的像块阴影的铜炉。 开始的困意昏沉是真的,梦里最初也只是一片漆黑。 后来是忽然失重。 戚棠最初不知那是梦境,翻身还以为只是醒了,却窝到了一个人怀里。 戚棠凝重的蹙眉,心想是谁! 只是不需要她想更多,柔和温暖的声线配合着开始冷却的怀抱,戚棠才发现她又成了小小的一团。 那人拍她的后背,带安抚的味道,只是触感硬邦邦的。 屋里漆黑,但是月光格外亮,透过薄窗戚棠仰起脸才能看见房间隐约透进的光线下,她抬起脖子看见的那截在嘴角边上向上划的怪异的线条。 “做噩梦了?” 那是她的母亲的声音。 她平日里十分正常的、慈爱的,偶尔威严却从未对她说过一句重话的,此刻却像个傀儡玩偶的母亲。 眼睛上下、嘴角上下都是为了可操控扩大范围而留的线条状拉槽,一双黑洞洞的眼珠子折射不属于人类的光泽。 戚棠从没真的见过傀儡戏,却一眼就能认出来。 她见过这样的画本,人在台上,手里提溜这木棍,棍端垂下细如银丝的线,吊着毫无生命力的各色角色的傀儡,穿活色的衣服。 他们不是人,也演好大一出戏。 大半夜的,谁看了不心慌啊! 戚棠一句无师自通的脏话都来不及喊,先脊骨被电了似的跳了起来。 床板倏忽一震,铃铛响了几声。 唐书似乎才开始留意自己怀里的女儿,明明白白的看清了她女儿此刻眼底的恐惧。 黑琉璃似的眼珠子,一脸惊恐到要昏过去的表情。 唐书下意识摸了摸唇边,她也许以为只是鲜血或是某些可以挽回的恐怖,此刻才发现连手指指节都是僵硬的,两根粗糙固定的弧形圆棍用铆钉相楔。 都这样了她哪里不明白,黑洞的眼珠子毫无清绪,语气却很慌乱:“阿、阿棠,你听……你听母亲说。” 唐书大惊失色,只是木质的面容看不出情绪不动,心底却天翻地覆——瞒、瞒不住了。 挣扎着叫喊着。 戚棠听见自己的声音:“你是谁! 惶恐慌乱。 难怪她这样害怕。 一个木僵僵的傀儡长着自己母亲的脸,用着自己母亲的音色说话,这样的夜里!这样的位置! 这种时候,就连大点的戚棠都三魂丢了两魂,惊愕的心脏狂跳,没被吓死真的算很坚强。 梦里还是个孩子的戚棠听得进去什么,她一下就挣扎开了,吓得厉害,咕噜滚下了床,头磕在踏脚的墩子上。 唐书僵硬曲折的手根本拽不住一个正常的小孩。 没昏过去。 最后眼前是骤然被裹挟着灵力飓风掀开的门,戚棠横在冷冰冰的地板上,看着步伐迈得极快的那双靴子——戚烈。 这个梦可以说是相当刺激了。 最初没被吓醒、梦到了这样的程度真是天可怜见。 戚棠震惊弹起身,床檐的铃铛又铛铛响了起来,某一瞬间和梦里剪影交错。 戚棠摸摸自己的心口,坐起身,抬头看了眼晃个不停的铃铛,忽然记起似乎年幼时,她也是和母亲一起睡觉的。 后来说是因为长大了,是个大姑娘了,才一个人睡。 梦里的场景可以成为现实的理由。 因为夜里有需要隐瞒的秘密……而且是很难瞒住的秘密。 戚棠想,是真的吗? “唉。” 她稍有些厌烦的用手背摁摁眼眶,似乎不点沉香之后做的梦……就会与她糊里糊涂的小时候有关。 会一直做梦吗? 一直到什么程度? 直到将所有残缺的片段都补齐? 戚棠不知道,但是罕见的没了睡意,忽然开始眷恋昨夜。 惊醒时害怕着睁眼,醒来就能偏头看见人,身旁是不同于空无一人的体温。 不是很熟的人,却是让她觉得可靠的人。 戚棠坐起身,床底的暗影往回缩。她蹬好鞋子,起身披了件外衣和披风,系绳在脖颈前打了个蝴蝶结,心里烦得很,想外出走走。 床檐铃铛归于无声,屋里的人推门走入了夜幕里。 床底暗暗的影子才一点一点往外挪。 挪完又嫌弃自己似的看了眼床底。 戚棠出了门,被夜风一吹,一贯娇纵无度的小阁主莫名生了点惆怅心思。 秋夜里正是落叶满天飞的时候。 她人在景中,避免不了。 实在太凄清了。 树影孤、灯柱孤。 都挺孤的。 戚棠不知道在问谁,心底轻笑了一声,想着是啊。 ——夜里出来吹风,除了孤,大约还有点脑子不灵清。 她一边这样想着,一边往前走。 将夜夜栖眠的小屋抛在身后,朝那个不允许她未经传唤就擅自过去的院子走。 戚棠想,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左右她抓耳挠腮,真的什么都猜不出来。 *** 这边戚棠才醒,那边的虞洲还没回到自己房内。 凌绸在屋里翘着二郎腿笑吟吟等她,一脸尽在股掌中:“我就知道,你肯定会来。” 虞洲淡漠不置一言,她眼眸轻轻抬起又落下,进屋后只是站在凌绸面前睥睨一眼。 烛火摇曳。 凌绸见她时表情会格外生动像黏稠的蛇类,她原本也并不是那种冷若冰霜的性子。 凌绸盖下杯盏,瓷器碰撞,垂眸流光一晃而过:“长令说,你认出他了?” “真难为,你都未曾见过他。” 凌绸有自己的考量。 长令作为妖界蛇族的弃子,一贯没什么露面的机会。 要不,也不会让他上扶春。 多数时候,虞洲不会搭理这个人。 凌绸又问:“长令是如何露出破绽的?” 她实在好奇。 虞洲会搭理她才是真的有鬼。 【作者有话说】 居然圣诞了!大家圣诞快乐鸭!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此情可待成追忆20瓶;粲7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54 第54章 ◎半挽山居。◎ 戚棠一步一步逛到半挽山居,即使心里清楚的知道大半夜她可能会一无所获,也总比待在屋里,带着与世隔绝的天真要好。 只是屋里还点着灯,烛火晃啊晃。 戚棠长大之后没有听墙角的习惯,小时候也不是故意听的,可是似乎很多事情都瞒着她。 而她置身局中。 戚棠想,我应该得知道。 她收敛气息,她到底再不是那个幼时躲门口还会被发现的小孩了。 戚棠走到侧窗的位置,弯腰蹲在地上。 大老远看来,就是小小的一团。 屋里没什么声音,等了很久,才听戚烈道:“很快就好了。” 对她母亲说话才会这样温柔。 戚棠有时候羡慕他们这样伉俪情深,就是话本里的佳偶故事。 虽然道侣在普遍意义上存在,可是扶春除了戚烈,那些师伯们谁也没个夫人。 胡行教他们时还说过,情深不寿,情之一字,误人误己。 说这话时,他还狠狠剜了一眼戚棠。 戚棠想,父辈之间到底发生过什么?胡行师伯对扶春似乎极不满,可又为什么不离开呢? 还有,他和胡凭师伯看上去确确实实不像同胞兄弟。 屋里才传出唐书的应答:“好,你画细致些。” 阁主夫人平素确实是极威严的存在,戚棠也怕她。 说来古怪,她数次恍惚间醒来,迷迷瞪瞪总能看见她母亲全身罩着披风,发顶带着兜帽,只露一张脸,站在她床前看着她。 小时候当然吓坏了。 是戚烈告诉她,说她命格轻,总是被邪祟侵扰,她母亲不放心。 出于舐犊之情,叫戚棠不可以害怕,装也要转出毫不介意的模样。 修为高的人总带威压。 戚棠那时被吓得一怵,只得乖乖照做。 现在回忆起来却觉得无奈,她落寞的低头看自己的脚尖,像是幼年无处可去时,在后山看蚂蚁结队,从她鞋前路过。 偷听像个变态。 戚棠不想继续听下去了。 她不愿意做这种事情。 可是谁能告诉她真相呢? 靠梦吗? 滑稽荒诞。 戚棠自己都嫌弃。 “奉贤,你说这具傀儡还能保存多久?” 这话却叫她一惊,原本的打算顷刻间荡然无存。 戚棠欲起身一顿,眼前发黑,又迅速蹲了回去,手撑了下寒凉的地板,两眼茫然的一眨,近乎错愕般看向了透着烛光的窗。 她听见了……傀儡? 梦里画面忽然与眼前重合。 冥冥之中,机缘巧合。 屋里,戚烈持画笔的手一顿,他在给傀儡画眉毛,近日黛色泛旧。 他们如往常一般闲谈。 谁也不会在意,侧窗下,眼眶沁出泪水又生生逼回去的小姑娘。 戚棠喉咙上下滑动,竭力扼住自己哽咽起来的声音,她似乎在颤抖,硬是咬唇忍下了。 有些情绪说不清道不明,就是很痛苦。 她猜不出头尾,却能看得清摆在眼前的、她无能为力的事实。 戚烈说:“我总有办法的,夫人不要忧心。” 无论何时,他似乎都是这副胸有成竹的样子,唐书从前很信他。 她淡淡推开了戚烈的手,不见半丝人的光泽的眼珠子一转不转。 可她的灵魂温和,“师弟已然衰败成这副模样了,奉贤。” 戚烈说:“他心甘情愿为错误抵偿,夫人不要心软。” 唐书似乎轻轻笑了起来,她的语气听上去包容而温和:“哪有人要用这样大的代价为曾经的错事……” “那是不能原谅的错事。”戚烈制止了唐书接下去的话,“若是阿棠死了,你必不会这样轻飘飘原谅他。” “而且你知道,我宁愿用我换他。” 紧紧一墙之隔的戚棠无助的耸肩,那是一个近乎环抱自己的姿态。 她都听见了什么? 这样的深夜。 她垂着脑袋,眼泪直直从眼眶坠落在她衣料上。 唐书没话讲。 于她而言,最重要的是戚棠,只要阿棠在。 随时间流逝,阿棠逐渐长大成人,会笑会闹会撒娇,而她看着胡凭一寸寸衰老,就能对胡凭心软,原谅胡凭。 而对戚烈而言……却不是戚棠。 唐书用冰冷僵硬的手指戳戳戚烈的额头,抬高手臂对她来说也不简单,关节咔哒响了一下,唐书似无奈又有些拿眼前人没办法似的:“她也是你的女儿。” “我当然知道,”这话多好笑,戚烈说:“但她已经有你了。” 人一生不需要得到太多爱,一份便是殊荣。 热烈尤甚。 戚烈描完眉毛为她描眼珠:“而且照我们阿棠的性子,以后要不是没人爱,就是有人很爱,怎么想也轮不到我这个父亲。” 深夜能听到这番对话,戚棠感慨又惆怅,难受似藤蔓缠绕上心脏。 她不想哭的。 真的。 此刻在门外连抽鼻子都不敢。 “咱们阿棠实力虽然不行,但是……还蛮讨人喜欢的。” 屋里不对着外人的戚烈和寻常人间的父亲夫君没多大区别。 唐书心疼道:“什么讨人喜欢,你没看那些人……” 整个扶春,除了胡凭、晏池、林琅,还有几个对戚棠好。 “喜欢阿棠的,我一个手都数的过来。那日你还放任胡行这样打她……” 捆在栖吾台被鞭笞那一幕,要成唐书经久不散的噩梦了。 戚烈安抚:“那些人哪里值得放在心上,胡行这人……” 戚烈啧了一声,没再评论。 唐书感慨:“咱们的阿棠要再厉害一些就好了,厉害到……做了坏事也可以无法无天就好……她跑得快一些,或者再凶悍一些,谁都奈她不得。” 这话似乎很好笑,唐书讲着讲着乐了起来,脑海里忽然就有了无法无天、张扬嚣张的戚棠具体形象。 年幼时操着印伽鞭的戚棠也隐约有那么一点乖张娇纵的模样。 戚烈也跟着想了一下,笑着附和自家夫人:“那怕是要天下大乱了。” 唐书不服气:“胡说,我女儿那么乖,就算犯错,也只会是很小很小的错处。” 屋里氛围岂止温馨。 屋外凄风苦雨般的戚棠摸出小手帕捂着鼻子,涕泗横流真的太难看了。 他们为她画的桃花源,不能由她亲手戳破。 屋里闹够了。 唐书似乎又动了两下:“关节有些僵硬了。” 伴随着咔哒咔哒的声效。 戚烈说:“没事,我帮你。” 其实稍稍站起身,戳开纸窗,哪怕被他们发现,也能看到最原本的真相。 他们无法挡住、彻底瞒下的真相。 戚棠忽然不太忍心,说不出那是对自己的不忍心还是对他们的不忍心。 她缩起来,抱住膝盖,右手狠狠攥住左手,捏的四指紧绷,颜色发青泛白,才足以抵挡内心翻涌的滔天巨浪。 很多事情,不需要证据。 比如昨夜的梦、比如今夜的梦。 她躲的角落太漆黑,半丝光亮也无,正好在花坛边上巨大灌木丛阴影之下。 戚棠抬头才看到了天边的月亮。 弯弯的、明亮皎洁。 和往日都……都没有区别。 “夫人别动,线画出来了。” “这说明夫君技艺不精啊。” 戚棠站起身,稍克制的抵了抵拳心,掩在披风下的指尖扣进掌心的软肉。 她一步一步很轻很慢的离开,最后回头看的时候,屋里烛火仍然在晃。 戚棠才不要做偷听都会被发现的傻子。 *** 只是兀自镇定的走出了半挽山居的范围,她就开始小跑。 像承受不起什么似的狂奔。 大抵心里筑起的堤坝溃败,难挨的情绪怎么样也收拾不好。 提着外衣过长的裙摆,披风往后翻。 她拆了钗饰的长发在夜风里荡。 跑累了停下来,眼眶就开始一点一点湿润。 她和虞洲的巧遇频率实在高,虞洲见着小阁主时还来不及扯谎,就被骤然扑住了。 此刻出现在戚棠眼前的无论是谁,她都能抱住,然后内心呜呜呜的抵在她肩膀上。 眼睑闭合,濡湿的眼睫贴在虞洲衣襟上露出的脖颈上。 小阁主在夜风里除了太久,浑身都凉透了。 虞洲平时凉,但是活人的脖颈多数时候都是温热的。 冷热交互。 像块凉丝丝贴上来的玉。 虞洲心下一颤,手肘屈起,忽然不知要怎么回应才好。 “小师姐。” 她想问句什么,就听戚棠在她耳边:“嘘。” 小阁主说:“你别讲话。我就抱一下。” 她声音那么委屈,尾音哑哑的,带着极力克制下的哭腔。 戚棠原本可以得到很多拥抱,酒酒、灰奴、林琅、晏池,还有她母亲。 如今却仍就觉得缺得很。 逝者已逝,走的人也没回头。 她的两位师兄都是了不得的人物。 虞洲好半晌犹豫,才纠结着轻轻抚了戚棠的后腰。 “怎么会在大半夜碰见你。” 耳边是音色暧昧柔软的一句话,虞洲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说来奇怪,她分明撤谎连眼珠子都不会露馅,此刻却连随意敷衍都想不出来。 只是戚棠没有问话的意思,她只是庆幸。 “真好,碰见的是你。” 她蹭了蹭虞洲,低头把眼泪摁在虞洲肩膀处的布料上,落下了一点深深的印子。 是虞洲才不用刻意编话,否则一句话都要斟酌半天。 无论是林琅还是晏池,戚棠都没有把握能够骗住。 【作者有话说】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舟下云影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舟下云影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2564619816瓶;降星10瓶; 谢谢大家,爱大家鸭! 也爱乖乖! 每次写稍稍有一点点虐的时候都很不忍心,好像自己是个刽子手,一面落泪不忍心,一面高举屠刀嘤嘤嘤。 55 第55章 ◎古怪。◎ 月光半掩在密密的浓云里,薄薄的光透过缥缈的云雾。 即使有月色,也还是暗。 耳边除了风声和树叶簌簌,很安静。 戚棠静静抱了虞洲好一会儿,她原本枕住眼睛,借此避免落泪,沾湿她的衣裳。 如今抬眼,下巴抵在虞洲肩上。 心跳声在耳边忽然清晰,有几分震耳欲聋的味道。 戚棠用下巴蹭了蹭,然后头顶歪歪的抵在虞洲脸侧,目光在夜色里忽然看不透。 她总会无意识做些亲昵的举动。 小阁主惯来粘人,虞洲知道,只是今夜太不寻常。 一定发现了什么。 虞洲犹疑良久,有心想问,又忽而清晰的意识到小阁主不会同她说。 她很早开始就会独自隐瞒某些事情了。 虞洲眼底翻涌暗色,却只是试探性的上下抚抚她的后背,带有厚重的安抚味道,粗砺的掌心顺着披风后的绒毛抚,能感受到怀里的人逐渐安定下来的情绪。 虞洲感觉敏锐。 慢慢的,戚棠蜷紧的十指开始松弛,拥抱时攥住的衣料脱离她手心,手臂也虚虚往回收了几厘。 虞洲的安抚其实是毫无意义的举动。 戚棠不需要出言安慰,她自己一个人闷着情绪也能渐渐想开。 她原本慌乱而难过,扑到虞洲怀里时连一眼都不愿与她对上,只是需要那么一个怀抱而已。 戚棠眼瞳单纯,藏不住情绪。可她如今得学会,只好摁住自己,叫情绪一点一点沉积。 她尝试调整自己,眸光往下沉,渐渐落在她们身后那块斜斜细长、淡色的影子上。 月光太淡了,照在她们身上时,落在地上的影子也很淡。 戚棠垂下眼,湿漉漉的眼睫早被夜风吹干,她眨了眨眼,将欲泛的泪光逼了回去,最终就只剩眼尾一抹洇红,然后指尖用力,温和的推开虞洲。 给人利用完就扔的错觉。 虞洲垂眸,目光再度落到那双一直很明亮的眼眸上。 而她眼皮半垂,浓密眼睫落下厚厚的阴影,头一次叫她显得深沉。 情绪不显山露水。 戚棠脑海里兜转的话题是她父母间的笑谈。 戚棠最初没与虞洲对视,她刻意逃避了片刻,再抬起时,目光如水,又似碧波。 她看着虞洲露了个笑,唇畔勾了起来:“师妹啊。” 单听音色听不出她方才情绪起伏,好似一贯的模样,柔和而鲜活。 披风是亮色的,外衣是藕粉的,扑进她怀里时像朵欲滴的海棠。 如果不是虞洲亲眼所见。 如果不是她此刻仍然觉得肩膀、脖颈侧的触感还在,大概也会以为方才只是一场梦。 一场她闲暇之余做的……荒唐大梦。 “小师姐。” 戚棠抬眸,顿了片刻,似乎组织语言,又似乎真的好奇:“你怎么大半夜有闲心在这里逛啊?” 扶春夜景一般,灯盏很少,不是树木就是阴影,要不然抬头看看月亮,和远处云雾缭绕的山影。 虞洲才从凌绸那回来。 她不知道跟那人有什么好掰扯的,却架不住对方一味的喋喋不休。 妖族的野心不小,四方之地的松动于他们而言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只是扶春挡在他们面前。 虞洲垂眸将凌绸的事情抛之脑后,在戚棠面前不知说些什么,只知道不能照实说。她又隐约记起了小阁主曾经语焉不详,说过她与凌绸似乎契合,会很有共同话题。 虞洲缓了缓:“夜深露重,小师姐。” 这不是戚棠想要的回答,她眨了两下眼睛,圆眼弯弯笑了起来:“夜深露重,师妹出来吸收天地精华了?” 她情绪恢复极快,快到就连虞洲都怔忡片刻,有些矫饰过的天真。 戚棠在开玩笑。 虞洲看着她弧度刻意的弯眼,心底叹了口气:“不是,我是说夜深露重,小师姐保重身体。” 这人就不会顺着她的玩笑话讲。 戚棠无奈叹了口气,伸手拢拢肩上的披风:“哪有这么脆弱?外衣穿了,还披了披风。” 她伸手碰了两下虞洲的手背,皮温相贴,以此表明自己确实不冷。 虞洲没能缩回去手,被她轻轻一碰。 对戚棠来说,这样的碰碰蹭蹭着实随意。 虞洲心上似有若无被触碰到了,抬眸看看天,问:“……小师姐待谁都如此?” 谁都可以抱抱、碰碰、蹭蹭? 她面色无异。 二人已然并肩行,一道穿过一道又一道树影。 戚棠没听明白,她心思根本不在眼下这样的场景中,讶异的挑了下眉尾,侧头看她面色冷静如霜的师妹:“嗯?什么?” 虞洲不想再问第二遍。 说来也怪,这问题,她问了,总觉得古怪,像藏着说不清道不明的、不可为外人道的心思。 可有什么心思她自己也说不出。 只是虞洲记起了林琅和晏池,大抵他们几人之间的亲密确实超过寻常同门。 晏池克制些。 戚棠对晏池也克制守礼。 林琅就无大防多了。 戚棠对他也不客气,二者行为坦荡而又亲近。 虞洲想,话本里的青梅竹马? 戚棠见她不回也不甚在意,经几日蹉跎,她隐约变了,具体的又说不上来。 戚棠抽了抽鼻子,似乎想打个哈欠,然而憋了回去。 她揉揉鼻尖,看了眼天色:“再过三个时辰就要起了。” 她一梦惊醒,而后兜来转去竟然荒废了这么多时辰。 虞洲道:“对。” 戚棠要回屋了,趁能睡再睡会儿,站在分叉口与虞洲说:“我要回屋睡了,那师妹……过会儿见?” 再亮时就要上课了。 落在戚棠眼中,虞洲身影萧条,站在夜色里。 她说:“嗯,小师姐,过会儿见。” 戚棠总在无意间泄出沉思的模样,她没再看一眼虞洲,披着披风,踩碎了*半夜无人清扫的落叶往她的院子里走。 披风猎猎。 虞洲站在原地很久。 回屋后的戚棠怕自己再陷入梦境里,面色凝了凝,而后认命般缓缓掏出木盒,舀了勺香粉加入铜炉。 没什么别的理由。 只是连做了三个梦,她有些累了。 这次想睡到大天亮。 她闭着眼睛,眼皮颤动——心里过了无数思量,每一条都不能与旁人说。 *** 也确实睡到了大天亮,她睁着眼睛看了会床檐上的铃铛,起身时隔着屏风又是那道影影绰绰。 戚棠困倦的挠头,本来就乱的头发更乱:“你为什么不直接进来啊?” 她不是很想的明白。 虞洲袖摆下的指节屈了屈,这似乎是个连她都不知道要怎么回答的问题。 戚棠自己慢悠悠爬下床,蹬好鞋子,床檐铃铛响了两声。 “都是女孩子,不必如此。” 虞洲道:“是。” 这话让戚棠的话像个命令,戚棠撇撇嘴,又没了说话的兴致。 今日似乎与往常不太一样。 是直到出了房门的时候,才隐约察觉到扶春的不一样。 其实怪异很久了,只是今日尤其怪异。 那些平素冷着脸的同门见戚棠时罕见的堆了点不甚明朗的笑意。 “小阁主,早上好。” 像是湖心落雨的涟漪。 很浅。 但是因为平时态度太差了,所以很显眼。 戚棠愣了半晌硬是没回,只是又瞪圆了眼睛想不明白,她偏头看身边的虞洲,满头雾水的问:“什么情况?” 虞洲眸光怔了片刻才回神,落在那双与平日毫无差别的黑眼珠子上,竟然罕见的顿了顿。 扶春建派的目的并不单纯,所收的弟子也绝非外界所听闻的那样。 虞洲目光隐约透出她从未有过的情愫,深深的、暗暗的。 她显然知道什么。 戚棠纳闷的避开了她的视线:“你有毛病不成?” 这样不言不语就看着她的举动很怪异啊! “……小师姐知道往生教吗?” 沉默片刻虞洲抛了个似乎毫无道理的问题,戚棠脑门缓缓打上两个问号。 往生教?这名字似乎有些熟悉? “啧,似乎……见过,”戚棠抿唇想了一会儿,记起来了:“禁书上写过,说是扶春叛逃出去的一支,是吗?” 如果她记性再好一些,就会记得……这是她小师兄啖血嗜肉、除之而后快的灭门凶手。 林琅未曾与戚棠提过,那日灭门之时,他林府上下是怎么样的情景。 皮肉骨架具分离,那些大摇大摆出去的人嘴角都是血,齿缝里嵌着血肉。 那些灭他满门的人似乎只是忽然起了狂性,毫无理由。 如果戚棠见过,联系往生教的异常与禁书所写的与扶春同脉同支,她就会懂。 只是戚棠不知道。 没人会将这样的惨事与年龄还小的妹妹说。无论是叙述者还是倾听者,这对谁来说都是一种惩罚。 虞洲淡淡挪开了眼:“许是小师姐近日刻苦,修为提升。” 戚棠疑惑更甚。 虞洲问了往生教,后的话题又与这门派无关,戚棠有时候实在琢磨不透她这小师妹在想什么。 而且这回答属实敷衍。 扶春一群提升修为、昼夜不分,修为如痴如狂的的人会觉得她刻苦? 戚棠轻嘲似的笑了笑,直直看着虞洲:“是吗?” 下一秒垮下脸:“好离谱哦。” 说完就走在她身前,裙摆都不虞,似乎不想再跟这话讲不明白的人多说一句。 半道时路遇了凌绸。 凌绸暗落落瞄了虞洲两眼,虞洲连个目光也没施舍。 被人忽视的凌绸也不在意,这位脾气差了许多年,早都习惯了,挪回目光后倒是颇诧异的看了眼戚棠。 眼底是藏着的、按捺住的诧异。 “阿棠。” 戚棠面色如常:“凌绸师姐。” 扶春弟子如今的表现原因……小阁主不知道,唐书也不知道。 也许未曾置身其中的人都不知道。 凌绸却知道。 她和往常无异,见戚棠仍是面色冷冰冰的模样,戚棠见着觉得稍许安心。 实在不是她欠虐,主要是看她不爽这么多年的同门忽然露出这样的表情,不是阴阳怪气就是攒着什么大招。 可是在扶春谁有空害她。 他们不会将心思放在除了修炼之外的事情上。 正这时,又是一声:“小阁主早上好。” 戚棠愣愣的,傻了似的错身让那眼生的师妹过去了,头疼的摸摸脑袋,试探性的问道:“师姐有没有觉得,今日大家都怪怪的?” 凌绸环顾四周,一脸毫无察觉:“哪里怪?” 戚棠疑惑:“平时……大家有这么客气吗?” 凌绸眼弧半弯,随众露了个无心的笑:“阿棠不要多虑,大家一贯如此。” 睁眼说瞎话好厉害。连凌绸师姐都不对劲了。 好了,戚棠觉得他们问题更大了! 【作者有话说】 想看她们谈恋爱的样子…… 然后我们乖乖修无情道也是笨拙那挂的,一点一点情绪抽离,慢慢冷静,直到最后一丝情/欲斩断,就可以手握不厌……无敌了!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村雨11瓶;pjinnnn3瓶;要一杯热奶茶不要牛奶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56 第56章 ◎代价。◎ 戚棠怪郁闷的,心里没底时总习惯往身边自觉可靠的人身后躲,如眼下,她朝虞洲靠了一步,让开了身。 绫绸垂下眼,眼眸余光似有若无的刮过虞洲屈起的指尖——在戚棠下意识靠近时,那似乎是个准备搭手扶稳小阁主的姿势。 这么想想,这虞洲就有意思多了。 凌绸冰霜似的颜面露了个短暂而古怪的微笑。 她有她的要事要做,自然不会与戚棠耽搁很久,简单说道了两句就离开。 戚棠看着绫绸的背影,心下一阵恍惚,那种古怪被打量的不安感此刻忽然明显,小阁主心慌是拇指指尖抵住食指一侧,稍稍用力就会疼痛,动作隐晦而能避人耳目。 她垂着眼帘,抬眸时才看见虞洲的目光。 那道目光平静,眸中带着自然的光点,可她眼睫一眨不眨。 因为在戚棠与绫绸谈话时,虞洲目光往下,看见了小阁主的另外一面——那枚平安符,那枚从见面起就晃晃荡荡掩在裙摆间,在虞洲记忆里,最后会掉落血泊中的平安符。 ——记忆里,那道符沾血之后,小阁主失神的捡了起来,如削聪的指腹沾上浓稠的血。 而如今,平安符似乎完好,戚棠却没有再系上,她淡色的腰间空空荡荡。 小阁主每每不会忘,许多年来都成了习惯。 而习惯才是最无法避免的。 只能说她刻意将平安符取下。 戚棠兀自纠结了一会儿,什么都想不出来,反正她自知与扶春格格不入,没必要懂得太透彻。 她歪头好奇打量虞洲,“为什么一直看我?” 戚棠眼珠子圆,眼黑较常人多一些,光下漉漉,有种寻常难见的天真。 虞洲斟酌几字问她:“平安符?” 戚棠似乎没料想到这个问题会由虞洲问出口,心虚似的摸了摸原本垂荡着平安符的位置,而后一笑,坦坦荡荡的:“师妹还关注这个呢?前几日蹭脏了,又不好洗,就没再戴上,放屋里了。” 弄脏平安符似乎是个不好的征兆。 虞洲寡言地默了下来。 戚棠却没在意似的:“若只能靠一枚平安符保平安,这修炼也没意思。” 他们修道所求,不就是求长生求平安,求困境来时不要人为刀俎、沦为鱼肉吗? 戚棠想了想,又笑:“那平安符怪好看的,还是要想办法再去求一枚。” *** 今日去找胡凭时,胡凭不在小药园里。 长令在捣药,在安静的院子里噔噔噔得格外瞩目,园门被推开时,那双平日里总垂下的无神的眼抬起,看了一眼进来的两个人。 药园捣药声短暂停止后又继续。 戚棠叫了几声师伯都没人应。 平日翻书的桌上有张字条——自习。 戚棠拿起纸条好好看,是久违了的书法大家胡师傅的字。 老见他笔走龙蛇,如今忽然字迹工整,她觉得新奇还想笑,眼前一幕却和记忆里重合,像道白光似的扎进脑仁。 脑海里闪现几帧画面,一样的字,与眼前不同,那是不短的一句话…… ——月夜见…… 血月? 颅脑忽然疼了一下。 戚棠捏住纸张的力度骤然变猛,指腹摁在墨迹上,沾上了薄薄一层痕迹。 她茫然看着指腹,指尖揉搓,墨水糊开。 还没干,看来走了没多久。 戚棠看了眼药园里的长令,他坐在长条凳上,不同于往日的会迎接,今日显得沉默许多,面前摆着药杵石臼,身侧箩筐里已经摆开了大片药材。 看来,他大抵忙碌到现在。 戚棠眼睫垂了下来,无暇去顾忌别的,只是坐在长令身旁的小马扎上,戳戳他,言行举止与往日毫无不同:“小哑巴,师伯干嘛去了?” 哑巴是回不了她消息的,于是摇头,也表示他不知道。 “你是不是很早起就开始捣药了,都这么多了,”戚棠又不放弃,使小性子似的:“所以你看到了吗?师伯什么时候走的啊,今天明明就安排了课程,这个坏老头怎么这样!” 她话说到这样的地步,没法不看到。 长令比划了两下,指了指天。 戚棠靠猜测:“天亮时?” 长令摇头。 戚棠语气缓了下来:“天亮前?” 长令点头。 此刻距离天亮过去几刻钟,哪家的墨在这样的温度与天气里都不可能还是泛潮的状态。 戚棠眼神一瞬间变得古怪,只是瞬息,她掩盖情绪的低头看了眼捣碎了装好的一排药材,凑近长令,小声道:“那我偷偷翘课,师伯会发现吗?” 眸光灵动狡黠。 长令呆滞了一刻,伸手似乎想拦。 戚棠不管他的回答,起身自由了似的拿起纸条拽着虞洲往外走,回头朝长令招手:“师伯回来告诉他,我是来过的!” 门在她身后阖上。 纸上字迹未干。 要么长令说谎,要么……字条根本不是胡凭留的。 虞洲手腕被她握在掌心,出了药园戚棠就松开了,低头看纸条,忽然觉得很乱。 那种又厌又烦的感觉总是叫她根本毫无应对能力。 比起长令说话,戚棠更信字条不是出自胡凭之后。 要悄无声息在修为低的长令面前放进去一张纸条,是太过简单的事情。 她回身看了眼虞洲,目光落在她明暗交界的眼底,也只是轻飘飘的告诉她说:“我有私事要处理,师妹,回见?” 有些事情连她自己都不确定。 虞洲欲追随的脚步一顿。 她没管虞洲的欲说还休,自顾自跑开了。 一口气冲回了房间,砰的撞开了门,戚棠翻出了乾坤袋。 翻找司南引的时候,她脑袋一片空白,只是后知后觉的记起了他的那句坦白,翁嗡嗡的在脑海里炸开——“是我。” ——“引我去渡河的……是谁?” ——“……是我。” 戚棠想起他眼底厚重又洒脱的歉意,胡子花白的老头带着如释重负。 他好像承担了很多,他好像真的很痛苦,那夜她真真假假探出的事情也许是这个老先生心底的沉疴顽疾。 忘不掉又想藏起来。 戚棠摁住自己颤抖的手,难受地揉揉眼眶。 在真相翻出来之前,她得先找到胡凭。 可她毫无头绪,只能将所有希望寄托在司南引上。 缓缓注入灵力,引路的目标是——胡凭。 司南引从木匣缓缓上浮,浮至半空,沁出浅蓝的光,在空气里滚了一圈。 司南引在缓缓复苏,在四面八方搜集气息。 戚棠将不厌佩在腰际,飞了只小鹤去寻晏池,然后干脆利落跟着破窗而出的司南引追去了后山。 戚棠振作精神,鼓鼓腮告诉自己——她最棒。 然后小心翼翼踩响了后山扑了满地的落叶。 冥冥之中又是一番重合。 只是此时天色明亮湛蓝,不是梦里月黑风高时。 *** 戚棠要寻的胡凭此刻在她梦里曾出现过的渡河旁。 古旧的石碑上贴了一道明黄的符咒,朱砂如血的撰写了花里胡哨的图样。 他衰老而年迈,看上去确实是人间该含饴弄孙的老人形象,只是骨相端正,皮相皱纹不似寻常凡人多。 站在他对立面的,与他像隔着一个辈分的人,却是他的同胞弟弟。 胡行看着他这位从前年少天才,一度让他望尘莫及的兄长,喉间溢出几声轻笑,似嘲讽般:“兄长啊。” 没人知道的曾经淹没在日复一日中。 年少轻狂时许诺要成冠绝天下的少年修士,除魔卫道、匡扶人间,将那些邪魔妖道永封暗地。 他们所图人间正道。 说得一直很好听。 如今不知道谁拖累了谁。 修为失了大半,连命都要没了。 胡凭似乎没什么好跟他弟弟说的,他自觉无愧,又总忍不住愧疚。 人之情绪总是古怪而又难懂。 他大约是年岁长了,那些历久的铁石心肠早碎了。 “你还不死心,”似乎胡凭才是死心的那个,他们两模样相肖,骨子里的却迥异到离谱。 从前轻狂桀骜,如今尽数碾为飞灰。 胡凭道:“十四年轻我不曾拦你,造就了苦果,你到现在仍然不知悔改吗?” 苦果是唐书身死,靠傀儡执念残喘度日。 苦果是那时才出生没多久的戚棠夭折,在襁褓里冷冰冰的一动不动。 尸骨如堆。 渡河水翻涌沸腾,隐约透出血色,隐匿其下的芒蛇身躯扭转翻腾。 他们那时谋划的分明不是这样的。 明明只是将……妖、鬼、人三界永远隔开,仅此而已。 那时候妖鬼能力强劲,轻易就能撬开四方之地一道缝隙,潜入人间。 而三界修士数量远不及如今。 胡行似乎记起了那年血淋漓的场景,只是眼眸无波无澜,滚烫的鲜血淋在他手上,也不过只是一抹鲜红而已:“不过就是死几个人罢了。” 与他而言,蝼蚁之命,不足挂齿一般。 “兄长,古往今来,但凡成事,无不例外要血流成河。若那时成了,此刻天地会是不一样的天地,人间会是不一样的人间。” 胡凭道:“痴人说梦。若那日要献出命去的是你是我,我根本不会阻拦。可是你用谁的命做阵眼?胡临庸,你怎么敢枉顾他人性命做这样的事情!” “兄长以为,单凭你我的命为代价,能做到吗?” 区区两条命,如何能违逆天道? 【作者有话说】 剧情冲!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木心∮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57 第57章 真相说来,近乎是一场笑话。 被人蒙骗着,是胡凭此生做的最彻骨荒诞的大梦。 那起源于一场愈年少、愈不可原谅的错处。 彼时胡凭胡行二人已然脱出师门很久,他们与戚烈一道立志要壮大扶春门楣。 而先前胡凭胡行二人江湖上来去,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持信念、惩奸邪,名声大噪。 最出众的要属胡凭。 他修为极高,一柄寒啸以快称绝,但凡经手所救之人,无一不能救出,一时间灼离君名头极盛。 此举奉他们的道、救世人,原本极好。 那日惹下的是极记仇的地下仙。 清溪小镇地下仙——风流好色,从的是下三滥的招式,干的是人间采花贼、拦路山大王的勾当。 原本做他小地方的恶霸,定期上门欺负点百姓,收点祭品钱财,靠他地下仙的小有名声怙恶占尽,一方面欺压镇中百姓,占财占色,一方面又算庇护。 大妖大约看不上这些小地方,小妖又不愿意与地下仙闹掰,要说这地下仙虽不及大妖厉害,却也不可小看,他手下徒孙众多,难缠还记仇,收拾不尽,多数妖不愿意招惹。 就那么小点地方,还惹一身骚,反而划不来。 清溪小镇勉强还算是风平浪静。 地下仙做到这样的程度,只是镇里百姓不知。 清溪小镇不过是个风景好些的穷乡僻壤之地,自给自足,男耕女织,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与外界隔绝。 镇内都是些平头小百姓,没人见过这样险恶又异于常人的存在,只当是天降恶神,称他恶事做绝,天下第一恶霸。 又小心供奉,怕其残伤人命。 恶霸自然有所听闻,他觉得自己已然算个好妖,听此委屈的趁夜色捋走对镜梳妆、满怀欣喜待嫁的黄花闺女,捋到他的巢中。 还不止一次。 还有更过分的,地下仙虽然长得不怎么样,眼光却挑——姿容好的姑娘就留在身边,姿容一般的就遣徒孙送回家。 回了家的姑娘丢了清白、失了面子,叫家里蒙羞,寻死觅活,吊死几个,投井几个,侥幸活下来的去了镇上的祠堂,削发穿道袍,做个尼姑。 最厉害的那月里,每日都有几条街几户人家挂白帆和纸灯笼,妇人哭嚎不止。 多是白发人送黑发人。 可是打不过。 人都是薄皮肉脆骨头,手掌攥不紧铁锹和镰刀,如何与遁地飞天、身法诡异、又力大无穷的妖斗? 饶是镇中如此,地下仙也不觉得自己有错——毕竟妖界没那么多从一而终、清白如命的规矩。 妖界女子还可会挑男妖了,分明自个儿也就那样,还要求模样、獠牙、利爪样样都得好,就算是挑男人,也不会介意他从前娶没娶过妻、纳没纳过妾。 地下仙觉得自己不太挑,他厌了烦了就送回家了,也不要人间女子的三从四德,还自觉是个好妖。 如此情况下,胡凭胡行二者来了清溪小镇。 小镇来了两个丰神俊逸的修士极引人瞩目,可是镇里闭塞到连妖鬼道与修仙道都不知,更遑论求助异乡人。胡凭胡行最初只觉得妖气肆意,但镇上人听他们问就是——“嘘,莫说莫说。” 讳莫如深。 还是那日夜里,又去抢新娘的地下仙被胡行看了个正着。 夜黑风高,寒风沁凉。 刀光剑影自眼前一晃,哭得嚎啕却手无缚鸡之力、连自家女儿都留不住的老翁老妇错愕的看着才来的青年才俊将自家女儿从地下仙手里抢回来。 上演了一出英雄救美。 哭的梨花带雨的姑娘往爹娘怀里缩。 胡凭来时,只见地下仙被揍得抱头鼠窜,领着自己一众手下遁地逃了。 临走前凶狠的眼光泛红,回身狠狠一眼。 ——他地下仙还未受过这样的苦! 黄泥土囫囵翻滚,烟尘弥漫。 再眨眼时眼前空无一物。 胡行对妖惯来心狠手辣,打的地下仙几乎去了半条命,那条平时维持人形不会轻易显露的尾巴就耷拉垂着,拖出好长一道血痕。 胡凭看着翻滚的泥浪又一瞬间挪平,地下仙遁地后不忘掩盖踪迹。 胡凭恍惚间觉得遗忘了什么,自顾自强行压下心中的不安——他们一路上都是这样过来的,并无不妥。 遇不平便除了,遇妖鬼就收拾了。 没人回头看。 镇中百姓当他们是恩人。 为了永绝后患,胡凭二人摸去了地下仙的老巢,一路杀杀杀,杀得血积成了湖泊。 在凡人面前呼风唤雨的地下仙在修士眼中,不过如此。 地下仙遁地十分厉害,他们捉不到,就叫他不许再作乱,以他满巢的徒孙手下的尸体警告,叫他滚回他的妖界。 一时之间当然人人称快,而修仙云游之人自然也不会在一个地方久待。 没人思考后果。 没人思考如果地下仙卷土重来会是怎么样的后果。 他们以为他不敢。 只是没过多久,道听途说了一个消息——有个镇子去时,全是被咬的残破不堪的皮囊,骨骼被抽出、血肉摊开,惨不忍睹。 “好像……叫什么……” 道听途说那人磕磕巴巴,想了半晌—— 胡凭胡行付账离开茶楼,才抬一步就听见了他堪堪记起的镇名——“清溪小镇啊!” 这话似惊雷炸开。 胡凭身形不稳,回头去看,那人仍在侃侃。 游方的修士寻过去时,扑鼻而来的血腥味和入目的白骨血肉,镇里一片死寂。 一个活口都没有。 妖气遍布,泥土与血混做一团,人身骨肉分离,皑皑白骨,齿痕斑驳。 人杀人按照律例偿命,妖杀人却难寻公道。 妖鬼横行的世道从来如此,寻不到庇护,就得随时用命做代价。 妖无人性,性格残忍又霸道,心中既不怜悯弱小,也不信公理道义。 他们遇见不合心意的就杀,遇见强于自己的就逃,要么被杀,或者三三两两勾结起来共同敌对。 那一日胡凭他们知道了——被他们庇护下的人,在他们云游他处时,遭遇伏击寻仇的地下仙以更惨烈的方式横死。 皮囊不保,甚者血肉都化作湮粉。 无一例外。 所以当他们复而又行一遍从头路时,认出他们的人不敢多言。 周围小镇是知道这件事情的大家口口相传,原先赞不绝口,而今扑上来叫他们滚,怪他们昔日多管闲事,造成如今局面—— 原本即使活的坎坷些,到底也能在妖手下留一条命,而不是这样。 清溪小镇上下连老人带孩子,全死透了。 那些颤抖的目光下深藏的恐惧,来自平民的怨怼与指责,他们边骂边流泪痛哭。 此般种种于胡凭而言是太惨痛的经历——因为在此之前,他们根本没有细想过,这些人一旦没了他们的照拂,会陷入何种境况。 胡凭至今仍然忘不得。 无论何时,血般的红色都如鞭子,一记一记抽在他心上。 他们罪过不轻。 与胡行不同的是,他归罪于己,而胡行归罪于妖。 他再也、无法全身心修剑道了。 胡凭知道。 直到那日胡行轻轻提出:“兄长,若我们将妖鬼除尽或是……将他们永远拘禁在鬼蜮妖界,让他们出不来,那么人间又是何种面貌呢?” 他说这话时神情奇异,眼中却浮上精光。他仔细盘算过这个计划的可行性,只要付出足够大的代价,便能一劳永逸。 胡凭只是一愣,因为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而他看着他弟弟的眼睛,平白无故地打了个寒战。 胡行勾画了一个极美好的设想,他痴痴的念,眸光一点一点变得诡异深长—— *** 后山密林间。 司南引也是个不记打的性子,又跳脱起来,上上下下、忽快忽慢到戚棠忍不住皱眉,又抬手叫它规矩点。 它这回对戚棠起了防备心,精准躲避,连续三下,身影在空中晃成线,快到出现重影,在还挺骄傲的时候撞上了树。 啪嗒一声摔到了地上。 戚棠更气了,气到连骂都不知道要骂它些什么好。 什么东西?! 司南引意识到失误又迅速飞起来,假装无事发生。 戚棠看了眼周围,记忆在与现实重合,她看着周遭密起来的丛林,不敢确定这确实是她梦里走过的路,只是颇为动摇地在想,要走到什么时候。 即使走到了,她又能做到些什么呢? 司南引极少出错,所以胡凭师伯大抵真的在此处。 他来这……做什么呢?摘草药吗?可这里不是他一贯会来摘草药的地方?而且他怎么会选在有课的时候出门? 还有那张纸条……又是谁留下的? 先不提这些,按胡凭师伯所说,血月她确实来了渡河边,所以梦不是梦,是曾经发生过的真实,只是被摁在了记忆深处,靠不点燃沉香做引子引出。 那么,他说是他引她去的渡河,有几分可信? 可如果胡凭师伯在说谎呢? 戚棠想,如果不是胡凭师伯……那么他为什么要承认?为什么要将错处归在自己身上?是……在维护谁吗? 戚棠兜兜转转脑海里,只有个与她没什么关联的名字——胡行。 那位一贯看她不顺眼的、据说是胡凭胞弟,但戚棠觉得一点都不相像的胡行师伯。 记忆里这二位就是能不多言就不多言的存在,一位主医道,一位主刑罚。 胡行这个名字冒出来得过于突兀,似乎只是古怪的直觉,戚棠捏了捏指骨,颇为烦躁的用指腹摁摁眼眶眉骨,觉得脑壳疼的慌。 然后心底又不可自控的冒了个名字出来——晏池? 虽然觉得不可能,但是戚棠想,胡凭与胡行是同胞兄弟,年少时从的一位恩师,字迹稍加刻意,是可以做到仿神仿形。 而晏池随着胡凭学了好些年,字迹也许……也许也能做到几分相似。 何况年幼时她根本无法辨别。 戚棠想了想她师兄总在她课业上写的批注——无理取闹的来说,倒也有点像。 她摊开纸条又细细看了两眼,不专门放在一起比对,她根本什么都看不出来。 戚棠想,见了面说。 至少此刻,必须要见到胡凭。 【作者有话说】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长歌恨世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DJ脚50瓶;管中窥豹20瓶;此情可待成追忆、龙年10瓶;pjinnnn2瓶; 要元旦啦,元旦快乐!希望大家天天开心!暴富! 58 第58章 胡行甫一提出时,胡凭觉得荒诞。 可是见过太多生死与祸害之后,那个念头轻轻拨动他心弦——若是世间秩序井然、人、妖、鬼并行却分割,井水不犯河水那么妖邪便不会在为祸人间…… 胡凭意动。 戚烈与唐书已将自己的名声打出去,便如活招牌一般。 他实在强劲,单挑策天峰峰主,几乎是修为越级、不知死活一般,偏偏赢了,赢得风光无比。 扶春在在蒸蒸日上,而胡凭和胡行不约而同将他们所构想的计划瞒了下来。 凡有所成,必定会有牺牲。 胡凭不想被阻拦,也不想将戚烈和唐书师姐卷入这场本就是他们痴人说梦的计划里。 他想,若有一击必成的把握再说。 想必那个时候,任何人都不会阻拦他们。 *** 戚棠一直走,走得晕头转向的时候碰见了虞洲。 她出现的突兀又古怪,一下给小阁主整懵了。 司南引浮在半空没怎么动,犟着死理。 戚棠摸了摸后脑勺,不自觉回头看了看来时路,树木丛生、百草丰茂,不见来时路,她已然不知道要怎么走出这片密林。 戚棠又很疑惑的又看了眼在她眼前的虞洲。 这里偶遇也太古怪了吧?她想不明白,难道是……绕回去了? 眼前人身后是一片绿意,她穿白衣,面色冷淡,腰际悬着情思,看不出来等了多久。 戚棠愈发好奇,又往前进了两步,在司南引的指引下。 虞洲没等小阁主问些什么,先开了口,她声音淡淡的,在此寂夜里格外凉:“别去了。” 戚棠一顿,原本在荒芜之地见到熟人虽然奇怪但到底有一点渐趋雀跃的心脏缓缓下沉。 脚下踩着落叶清脆碎裂的声响。 看来自己的目的都在这人眼下,可虞洲本来应该什么都不知道。 戚棠问她:“为什么?” 戚棠自认为是个讲道理的好姑娘,她好好跟虞洲讲话,虞洲没理。 戚棠心情差了一点,但也不至于跟虞洲发脾气,就错开她继续跟着司南引走。 只是下一秒手腕被拽住,那双冰凉的掌心捏住她的腕骨,力道不重却挣扎不开。 好了,更生气了。 戚棠鼓鼓腮,吐了口气,回退两步看着虞洲,表情凶狠,她说:“你松手。” 虞洲没松,她看着纤细柔弱,到底力气不小。 她清霜似的面色倒影在戚棠漆黑的眼瞳里。 “你松手呀!我做我的事,你没有资格阻拦……”连理由也不说,戚棠歪头扯了个笑,忽然有些恶狠狠的味道,往回扯自己手腕:“如果小师妹觉得不顺眼,不要跟来才好。” 她称呼常常错乱,小师妹、师妹、洲洲、虞洲都会叫,那一次语气都不是眼前这样的—— 虞洲眸光暗了暗,像听不懂她的话,不动也不松手,既不自己走也不让她走。 戚棠真的很生气:“我倒要问你,为什么你会出现在这里?” 戚棠每个字都念得很重。 她走了很久,即使她在扶春长大,都不能摸到这条路上来,为什么虞洲甚至会在她之前。 司南引罕见的懂事,停下来等戚棠。 虞洲垂眸,琥珀色的眼珠有剔透的光,这双眼睛无论何时看都冷漠。 戚棠看了她两眼,又忍不住看向那颗最初就让她印象极深的眼下痣,而后确定她不会回答。 两相对视,虞洲先侧开目光。 戚棠骤然觉得厌,她此刻很讨厌虞洲始终平淡的眼底和总是漠然的情绪。 戚棠甩开她的手,甩不开,挣扎了两下,气的有点上头:“没话讲就松手,在这里见到你我真是很生气。” 气得喘了两口气。 戚棠说:“松手啊!” 话说到了这份上,已然急躁。 她又挠又掰,急得差点上牙咬,才迫使虞洲松了手,自己手腕一寸白净的皮肤发红,而虞洲的指节和桎梏她手腕的掌根红得离谱,还有清晰的抓挠印子。 “他的目的就是引出你。” 戚棠:“嗯?” “你不是都知道了,血月的时候,有人引你去渡河。”虞洲很少话这么多,“从你进入后山,你踏过的每一条路,都和那时重叠,你不眼熟?” 戚棠心虚的看了眼四周,心道都是树呢,眼熟倒也是眼熟。 说来惭愧…… 可是——“你为什么会知道?” 戚棠想不通,那是连她都要做梦才知道的事情。 虞洲性格分明,不愿回答的问题就沉默,戚棠觉得又聊崩了,面上浮现几许不耐烦——她很少露出这样的表情。 虞洲心里顿了顿。 戚棠自顾自继续走。 身后窸窸窣窣的声响,虞洲几步又上前拦住了戚棠:“你不记得了。” 她单手横在戚棠身前,手臂横在,掌心握在戚棠另一侧肩膀处。 看不到脸,只能听见音色渐哑,说来都是道不明的情绪。 戚棠:“嗯?” 虞洲眼眸隐约带了怀念的味道:“胡凭师伯曾经捡回扶春过一个孩子,你与她有过几面之缘。” 戚棠不记得她,她却对小阁主印象很深。 那是戚棠扯弹弓射*鸟时,在土坡上曾经见到过的冷着一张脸的她从没见过的小孩。 “你不记得了。”虞洲重复又道,“我记得。所以我知道,那日你来渡河,险些被芒蛇卷入腹中。” 这与戚棠的所知达成了一致。 “是胡凭师伯赶来救了你。” 他们来时芒蛇早就从渡河抬起身躯,獠牙红蛇,嘶嘶嘶的觊觎着戚棠。 小阁主像被吓傻了似的不动。 而她当时就跟在胡凭身后。 所以她知道路,更别提,在此之前,她还在那本禁书上看见过。 虞洲识路,而且记性不错。 “纸条写下的人蓄意引你去渡河,别去。” 无论会造成什么样的后果,别去。 “谁要引我去渡河?”戚棠侧目,只能从余光里看见那张时刻都漠然无波的侧脸,“他既然要引我去,我不去,胡凭师伯会怎么样?” 小阁主一贯又甜又黏,是个软乎乎的小姑娘,落在虞洲眼里与那些传言娇纵傲慢恶毒并不相像。 此刻却冷静。 说不上来是怎么一步步走到如今这个局面的。 虞洲才入扶春时天还热,如今站在落叶簌簌的林中,忽觉满身萧瑟。 戚棠当着她的面猜名字:“胡行?” 虞洲怔忡,这声音响在她耳畔。 戚棠那日被鞭笞后也叫他胡行师伯,如今直呼其名,大抵是心中猜测许久、也怨怼许久了。 “我一直不敢猜他,怕我私心作祟。” 她看自己看得明白,知道自己小气又记仇,怕是她本就对胡行有意见才联想到他身上,如今只是道:“别拦了,我要去看看。” 虞洲垂眸,偏头看见了戚棠耳际。 她流苏的耳坠一晃一荡。 戚棠兀自纳闷:“真奇怪,所有人似乎都觉得,可以瞒一辈子呢。” 戚棠早在不知不觉间知道了很多。 *** 渡河边。 “可是一旦落成,我们就举世无双。只是用区区百来人的命换的可是个天下!兄长你明明也很想,不是吗?”胡行神色隐约癫狂,又强行冷静,那是他求了半生、栽进去了半生才做的法阵,只需将扶春初初建立招来的弟子尽数引入阵眼,大计可成。 “而你竟然毁了我的阵法!” 他熬了无数心头血,思白多少头发才翻画出的法阵! 那夜血光阵阵。 胡行原本并未打算将唐书牵扯其中,那是他们的师姐,戚棠又还是个刚出生的孩子。 只是当时戚棠哭得不停,怎么哄都睡不着。 她似乎想出门散散。 唐书就抱着戚棠出了门,那竟然是她此生最后悔的举动。 那些被传入阵眼的弟子落地片刻就化为湮粉,薄薄铺了满地,而随着粉末堆积,法阵血红色的光愈亮愈深红。 被他刻意支开的胡凭却在此刻骤然返回扶春。 他们双生兄弟,捉迷藏从来也藏不住轻易就能找到对方。 如那时刻,他的心思以及扭曲的观念也没瞒住。 那夜杀的人太多,他趋向癫狂。 胡凭御剑来时,只见了满地粉末和空气里极浓的血腥气——那是比之屠镇还要再腥稠的味道。 血阵远比胡行所设想的再恐怖一些,挨着边的人也会顷刻被卷入阵眼中心。 可他早做好了葬掉整个扶春的准备。 那是他们一点一点建立构思的扶春。 胡凭以爆体的修为,做好了以身锁阵的准备,颠步踏入阵中,寒啸发出震耳欲聋的声效,那是灵力波动乱窜的声音。 入阵眼的都是死物。 胡凭不敢轻易碰,直到在阵中隔着薄薄悬升的烟尘中看见了被后山不平静吸引来的唐书…… 戚烈在山下小镇给妻女买东西。 唐书到处走走,却觉扶春每个屋子都如同空屋,她敲了几下门,没有人息,也没有平时弟子们谈的夜话。 后山泛出的血红太过瞩目,唐书将戚棠安置在别人的床榻上,用厚被褥盖着。 她还在哭。 唐书却不能再多管,只是将房门关好,一步一步走向后山。 凡是阵法必定不会全无破绽,裹着爆体修为的寒啸入阵眼时与阵法相克。 胡行修为自然不敌胡凭。 唐书持剑上来,厚重地血腥气让她想吐,那些飞开的鲜血溅满了树干。 *** 胡凭头痛的揉揉眼眶,那日回忆像是碎片,在混乱血红的烟尘中,他只能顾及自己,只看得见重影而模糊的唐书。 他热烈而疼爱晚辈的师姐。 后来——阵法反噬,他们双生之间本就有契约在,一损俱损,一个修为停止不前,一个索性破罐子破摔,连寿命都做了抵偿。 跟胡行相比,胡凭显然冷静的过分:“若我早知,是这样的法子,你猜我愿不愿意?” 胡行哼笑一声,“那又如何呢?你现在不愿意也来不及了。” 【作者有话说】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长歌恨世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人生苦短,及时行乐8瓶;∮木心∮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59 第59章 胡凭惊疑不定:“什么意思?” 胡行道:“你总会知道的。” 他看上去太云淡风轻,而且双生的心灵感应早随着时移事异逐渐消散,那段说来难得的血缘至亲如今不过尔尔。 活得太久,情感就会淡薄,是非善恶在某一刻深刻,转瞬又归于静默。 那日,阵眼起了浓烈的血雾,腥锈的味道淹没口鼻。 胡行设的阵法囊括了扶春全部的弟子,他们平日里笑着闹着叫胡行师伯、师尊,将他送的药囊随身携带,晚上更衣时就架在屏风上。 六个弟子一间房,有部分弟子双人间,少数弟子单独住。 他们单纯坦率,天赋差的也不气馁,天赋好的骄傲自负。可若能亲眼再看看那群孩子,就会懂,眼前的扶春里皆是傀儡虚幻。 从前扶春兴盛时,弟子们山头摘花野营、捉兔烤鸟,他们知道胡行仙尊脾气差、胡凭仙尊脾气好、戚烈阁主脾气差、阁主夫人脾气好。 他们看碟下菜,他们将扶春看做第二个家,日日修炼,修为增益很快,但山上总是很高兴。 六人间设一个大阵,两人间设个小阵,单人间就在床榻上设一道阵法。 胡行作为他们的师尊师伯,除去少数女儿家房间不便进入,几乎如入无人之地。 扶春建立之初,没多少人修为强劲,他们死时无声,连抵抗都做不到,胡凭也不知他们痛不痛。 但是是极快的。 他持寒啸钻进阵法中,全身都是疼的,用罡气护住全身,还是被剐出一道道血痕——削皮带肉,血流浸透衣料。 怎么会是这样恶毒的阵法。 “妖鬼群居之地,若非以毒攻毒,如何能彻底压制?”胡行那日在法阵外,也是这样的态度,他慢悠悠道,“说来兄长真是单纯。” 他似讥似嘲,将那时的话与如今重合起来。 胡凭从繁复的记忆里脱身,道:“我以为你有悔。” 阵法被破之后,胡凭唐书身受重伤,他勉力破掉阵法,靠的是孤注一掷。 好在胡行修为不及他,研究阵法又不透彻,噬天大阵靠以朱砂混血的图案一点一点消散。 只是在他们以为一切都停息之后,那道传送而来的影子伴随着戛然而止的啼哭。 戛然……而止…… 只来得及最后呜咽一声。 唐书囫囵瞪圆着眼睛,瞳孔倒影,错愕的看着轻飘飘落在阵眼中的襁褓。 没再落成湮粉的尸体,是戚棠。 这是个了不得的笑话。 胡行道:“你如何看出我有悔的?” 胡凭思索片刻,记得那时他眼中的血和泪不似作假,记得他跪在唐书面前说他错了,也记得那时还未荡然无存的心理感应告诉他,他有悔。 “你后来不是为了救她,摸去四方之地拔了它的脊骨,用来复生。我以为你在赎罪。” 胡行神情出现了短暂空白,连他都要忘了,那姑娘的生骨是他耗尽修为去拔的。 难为他兄长还记得。 胡行半晌后笑了笑:“这不是赎罪。” “若是赎罪,我就不会在假借你的名义将戚棠引来渡河。”他将白尽数抹黑,饶有兴趣道,“这一点兄长不是早就发现了,若非如此,也不会刻意变化字迹,怕她再重蹈覆辙吗?” 胡行不爱狂草,觉得这字没规没矩,当年习字时并未刻意学过,如今写来只觉得丑得不堪入目。 而胡凭练得极好,最妙的就是那一笔正楷与草书。 戚棠正好一步踏出丛林,落在胡行眼底。 胡凭顺着他的目光往后转,看到了一如当年,被一笔字所引来的戚棠……和她身后的虞洲。 那孩子与傻得没边的戚棠不同。 胡凭仍是神色不变,谆谆教诲的老师模样:“今日有课,怎么寻到这里来了?” 戚棠看了一眼对峙姿态的二人,捏剑的手不自觉紧了松:“因为师伯不在,想偷懒。” 她说这话的态度倒是乖巧,虞洲站在她身后默默看了她两眼,看见她稍颤的眼睫和半面侧脸。 “嘿你这丫头,”胡凭笑了起来,白胡须翘了翘,“要是师伯一直不在,你就一直偷懒?” 戚棠笑了起来:“我也不知道。” 她真是十足乖巧的面容,叫人怪歉疚的——将她扯入这些事情。 戚棠是实诚,只是胡行没空听他们师徒闲聊。 胡行率先起身:“既然来了,就都留下吧。” 血月与今日,并无差别。 从前与如今,也没差别。 仍旧是那个阵法,若成功,便有天大的好处。 过往种种横在他心里,已经成了魔障和挥之不去的阴影。 胡行忘不得他师姐那时说的话,也介意自己将最难堪的模样彻底暴露。 可是已经这样了。 胡行想着已经这样了,干脆就恨死算了。 他一剑指向戚棠。 戚棠当然就躲了,她下意识将虞洲往自己身后带,胡行被她这副真以为自己能救得了别人的愚蠢举动逗笑。 胡凭手掌牵动灵力,拽动虞洲腰间的情思,情思出鞘,闪着寒光在半空旋转,而后穿刺胡行身前。 戚棠将不厌递给虞洲用以自保,她捏出印伽鞭,甩地卷起尘土,提着鞭子就上。 虞洲眼眸暗暗沉沉几度。 剑影闪烁。 只是胡凭修为已经远远不如那几年,而今他苍老衰败,修为倒退,满头白发。 戚棠初出茅庐,顶着逆局上,她出鞭已然较先前流畅快速,到底不敌。 虞洲招式诡谲,胡行有意避开她。 通天碑破碎的石碑忽然裂了一角。 那夜在戚棠梦里惊魂一面的芒蛇从渡河里探出小半截头和一只眼球。 猩红的蛇信子聪河底探出,伴随嘶嘶的音效,诡异的与梦里场景结合。 “其实今日,她来不来,我都没想你活着。”剑过招时,距离迅速拉近,眼神狠厉如刀,胡行对胡凭道,“你我互为拖累太久,今日做结。” 他对他的这位兄长怨极恨极,怪他因当年往事自断修为,怪他将命与修为全数系与唐书。 胡凭对当年错事耿耿于怀、不肯忘,以至于他始终像个罪人。 胡行想,契约在又如何。 好过此生都碌碌。 胡行只看见他那位日趋平庸的兄长眼底忽然迸发了猛烈的笑意。 他后来很少笑得如此张扬昭昭,仿佛回到最年少轻狂时挥斥天下的模样。 是忽然间的眼前爆开一阵白光,在浓烈的白昼与绿意里,刺目而腥稠。 周遭树木一瞬枯死,百草发黄。 戚棠只来得及最后攥住的人化为白色的磷粉,在日光下莹莹明亮,缓缓散在烟尘中。 她分明……摸到了什么的。 戚棠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心,指尖剩一点微末的触感。 一句话都没有。 她的……胡凭师伯? 虞洲看她。 戚棠不懂,她未曾见过。 戚棠茫然如在梦中,忽然记起那夜,她被蛇尾卷住缠绕,动弹不得,骤然破空而来,像个大英雄似的御剑飞来的人。 渡河一片涟漪,不见芒蛇的身影。 霎时寂静,眼前只剩了她跟虞洲。 *** 晏池赶来时,已经太晚了。 戚棠被带到唐书面前时,人还是傻傻的,唐书摸摸她的发顶,才听见戚棠回神似的叫她:“母亲。” 这一声似乎揉杂了掰不开揉不碎的情绪。 戚棠才半跪伏在唐书膝盖上,眼泪开始吧嗒吧嗒掉。 她捂着心口,指尖死死掐住,痛的却像毫无感觉。 忽然天朗气清,杀意荡然无存。 而她站在骤然死去的丛林深处,什么都看不见。 唐书顺顺她的长发,问:“什么时候知道的?” 问的没头没尾。 戚棠失了神,却知道唐书问什么,问了什么答什么:“没确定,只是梦见了。” “……我们阿棠太厉害了,怎么会发现沉香有异呢?”唐书没责怪她,甚至一点都不惊讶,“那时你总乱跑,小小的一团蹲哪儿了也找不着,等我们发现的时候,你都听的差不多了。” 唐书似乎觉得有趣,她当时见戚棠都害怕,如今却能侃侃而笑:“吓得小脸都白了。” 她笑了起来,只是黑琉璃似地眼珠隐约有泪意——她最像真人的时刻,是真的叫人辨别不出傀儡的身份。 “真怕把我们阿棠吓死,也怕阿棠再也不理母亲。” 她慢慢聊着,似乎话家常。 脑海里却记起那夜戚棠惊慌着滚下了床,戚烈在门外听见动静觉得不对劲,推门进来时,戚棠头磕在踏脚上,半沉半昏,很快就彻底昏过去了。 而唐书关节僵硬,连下床扶起女儿都做不到。 从那以后,戚棠再怕黑,唐书都不敢再陪着睡。 而她屋里原本点燃压抑生骨成长的痛苦的沉香悄无声息加入了别的药材,混在原本就味道沉厚的熏香里,戚棠闻不出来。 该明令禁止小阁主乱跑,也该日夜焚香将封闭的记忆彻底锁死。 唐书从来不会对戚棠说狠话,她真的宝贝自家闺女,也真的自觉有愧于她。 戚烈就行了——他长着一张吓哭小孩子的脸,什么坏话都由他去说,唐书一面叮嘱他不许太凶,一面又坏心眼的觉得这样也挺好。 少时听过很多人间佳谈,总觉的黄发垂髫比长生不老要美妙得多。 到底瞒不住。 他们命已至此,就怕戚棠不开心。 “……记不清了,慢慢就怀疑起来了,然后停了几夜香,做了好多梦,”戚棠抬头看她,在哭,光掉眼泪不做声,泪珠子一串的往下掉,“我是不是不该知道?我是不是就不该想那么多,不该追去渡河?” 很久没听她嚎啕大哭了,似乎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那个哭的呜呜唧唧小姑娘成了会哽咽着哭、哭得无声的人。 “不是该不该的问题,只是怕你哭啊。”唐书说,“最怕你哭了。” 那年扶春被噬天阵毁掉,满地只剩残存的粉末。 戚烈兴致勃勃买了人间小孩人手一个的长命锁和拨浪鼓,给妻子买了衣裙发钗和梅子,回来的时候见到的只有空了的扶春。 后山垂死的妻子、大口吐着血的胡凭和胡行,还有没有生息的孩子。 戚棠死得透透的。 唐书骤然见阵眼出现戚棠就慌得失了分寸,她飞身扑进阵中,可是寻常人根本受不住哪怕只是阵法残余的杀意。 剐的骨头疼,疼的五脏六腑都被搅碎。 唐书将目光淡淡放在眼前模样好看的小女儿身上,放缓语气:“我知道,你将他的死归罪在自己身上,可是阿棠,这对他来说是解脱。” 【作者有话说】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玉京椋鸟、pjinnnn10瓶;Creek‘5瓶; 无情道1/3完成。 60 第60章 ◎月亮。◎ “是……”戚棠愣愣的,歪头重复,“是死吗?” 她问的好像是个蠢问题,可她没见血星四溅,她什么都没来得及看见。 唐书很轻笑了一声,摇两下头,觉得她闺女这鹌鹑性格还真是—— 她声音很轻回答戚棠:“是啊,是死。” 带着残忍味道的温和语气。 戚棠没法不接受,抬起眼眸,那点积聚在她漆黑瞳孔中的光点黯淡,又听唐书道:“不过生死没什么可怕的,是人早晚都有那一遭。” 唐书目光温柔慈爱。 她待她一向极好,记忆最初戚棠是很黏自己母亲的。 只是后来,她过度的保护欲和某些时刻让人脊骨发凉的眼神叫戚棠忍不住害怕。 她见唐书会欣喜、忍不住诉苦讨功劳,不见又觉得轻松。 这是很矛盾的情绪。 却从不作伪。 原来人早晚都会死。 戚棠其实一直知道,从年幼时看过话本就知道人早晚都是会死的,书里的人物经历生离死别,死去的立个碑、若再有缘来碑前,就奉上一抔土、一杯酒。 活下来的人继续往前走。 可她没设身处地代入过自己,她看话本时哭得稀里哗啦,却从没想过她身边的人也会死——印象里他们无所不能。 “可是修仙不是长生道吗?” 这个问题扰她愁肠,她总忍不住想。 戚棠眸光湿漉漉的,不再垂泪,恍惚间思绪会飘,眼眶仍然会蓄满泪意,然后在抬眸间薄薄渗透回眼睑,看着是真的可怜。 混乱场面里,戚棠受了伤,可是情绪覆盖下,她连一声疼都没喊。 虞洲袖子碎裂,血线顺着白色的袖袍蜿蜒。她站在外缘,只是时不时看过去两眼。 那个在她目光中心屈膝坐在台阶上的少女伏膝,模样安静,仰头听话宛若稚子。 “哪有真长生?”唐书看向戚棠,她这女儿天真的过分,“即使飞身成仙,也要经历渡劫受苦。若要我说,还不如活到最高兴的时候死。” *** 那天之后的日子像蒙了层纱。 虚幻又真实,只是戚棠摸不到自己最真实的情感。 夜晚,明月当空时。 戚棠坐在屋檐上,手里摸着盘结——那个她昏迷时,胡凭迷信祈求好运,分了人手一个的盘结。 虞洲在屋檐下站着。 戚棠腿垂在屋檐最边缘,裙摆荡啊荡。 看不见神情的时候,总觉得她像是幼年坐树上那样,没心没肺又无忧无虑。 还喜欢荡秋千。 树干单薄,她玩得太疯,荡断了很多树干。 戚棠躺平在瓦片上,后背硌得疼,怔怔的看着月亮,忽然记起了要到人间的中秋。 本来说好要下山的。 她偶尔起身,能居高临下看到虞洲静静抬头望她的眼神。 那人清清静静、如空谷馥郁的幽兰,静谧纯白站在夜景中。戚棠没否认过她的确好看,只是目光交汇,戚棠说不出来是怎么样的感受。 闷闷的。 心脏节奏总是不对劲。 大概悲喜时她都在。 这人承载了她太多并不愉快的经历。 而只有戚棠一人喜怒哀乐,虞洲始终沉默安静,眼底情绪不动。 像绝对相反的存在。 林琅听说了事情,又赶下山去给戚棠买了点干果糕点——他们总习惯用这种方式哄他们眼底一直长不大的小阁主。 即使小阁主已然辟谷,他们仍是习惯如此,那似乎是一点慰藉。 揣了满满一兜零食的林琅风尘仆仆站在院子里,他手上提了盏兔子灯,人间淘弄来的漂亮货,准备哄小师妹。 他看了虞洲两眼:“怎么光在这里站着,不上去?” 人间习俗赏月,即使不能去人间的灯节,赏赏月也挺附庸风雅。 比之晏池的沉默,林琅知晓事情后的态度太过轻松。 只是虞洲不觉得惊讶,因为她心底也只是稍稍被牵扯起一些无关痛痒的惋惜罢了。 世间死生事太多。 虞洲眸中平静,将目光慢慢从兔子灯挪到林琅脸上,淡声回他:“不了。” 这样的月,戚棠应当不想同她赏。 方才她每每探下来的目光都夹杂着复杂和一点趋于平淡的古怪,混合月色衬的清幽寂静。 戚棠像是脱离在与自己毫不相关的世界里,就那样看着不同于自己的存在。 自己于她而言……算异类? 虞洲不想明白。 林琅抬眸看了眼戚棠在夜风里晃荡的裙摆,纯白的皱褶,薄薄透出绣鞋的轮廓,忽然记起那时候上树摸雏鸟,撤了梯子总下不来的戚棠也是如此,明艳铺满花瓣绣样的裙摆垂着荡。 两条腿交替甩来甩去。 那竟然已经是很多年之前的故事了。 林琅自然知道小阁主脆弱,比不得他们这批人铁石心肠。 不知要难过多久。 他看了好几眼,眸色翻涌,又沉下来问虞洲:“你见着也觉得不忍心?” 不忍心那样的姑娘牵扯进那样的事情里,不忍心她亲眼看着身边人离去……不忍心看她哭,看她眼里流出失落与难过。 虞洲默了片刻,没说话。 不忍心于他们而言是致命的脆弱。 她在漤外每见一寸鲜血,心肠就硬一分。 虞洲只是记起了,那张明艳乖稚的脸被用来诓骗别人,再趁人不忍心之际痛下杀手。 所以一面落泪,一面高举屠刀。 没有不忍心吧。 虞洲想,她只是不想看到而已。 林琅不执着要个答案,脚尖一踮窜上了屋檐,瓦片当啷响了一声。 少年人即使再胸有城府,看着也肆意潇洒,衣摆挥出猎猎声响。 虞洲看着屋檐上感情一直颇好的师兄妹,掩在袖下的指节曲起,叩了叩腿侧——牵扯得伤口疼痛。 密密麻麻、不痛不痒的……几乎不能算是疼痛的疼痛。 屋檐上身边骤然落了个阴影,戚棠看着身边那张俯下来的脸和嬉笑着吊儿郎当的神情,出乎意料的内心平静。 好像她胡凭师伯……谁也没放在心上似的。 戚棠觉得心口沉。 她很难过,只是觉得自己的难过不合时宜又毫无用处。 林琅就俯着脸看自己。 戚棠没感情的瞄了他两眼,场面太特别,哼一声笑了:“这个角度看,小师兄其貌不扬啊。” 分明丰神俊秀小师兄:“……” 表情狰狞就更丑了。 戚棠为了让他相信自己所言非虚,抬手挡住眼睛,真的眼不见为净。 一点一点眨掉了眼底的泪光。 林琅:“……” 林琅不要跟太难过而无差别攻击的师妹较真,他利落往师妹身边坐,然后噔噔噔噔的自带音效变戏法似的将油纸袋掏给戚棠看。 她喜欢的都有,分量不多、种类齐全。 戚棠坐起身来,她坐得太靠外缘,目光稍一转就能看清虞洲。 看到虞洲,内心翻涌的复杂会被冷却一瞬。 戚棠垂眸,接过了林琅手里的东西,她朝油纸袋里看了两眼——是很熟悉的味道。 她平时最爱的,酒酒常买的。 林琅把烛火晃悠悠的兔子灯递给她,期盼小阁主欢喜笑。 戚棠接过灯,垂眸真就笑了,眼神浸润光点,隐约有明媚的味道。 “小师兄老拿我当小孩哄。” 戚棠屈膝,将兔子灯放在手边,指尖触了两下它的长而粉的耳朵,又将油纸袋装的零食放在腿上。 她到底不能拒绝她师兄的好意,这似乎将她摁在了小阁主的模具中,她挣扎着,却发觉身边的人似乎都很喜欢那样的自己。 ——无忧无虑,即使她再不承认也无法否认傻透了的自己。 她想,也许原本这件事情真的可以瞒一辈子呢? “可不就是小孩,再过几月才及笄,及笄了就是大姑娘了,”林琅屈指弹她额心,“要靠自己买糕点了。” 戚棠默默垂下眼,反驳:“我才不贪嘴。” 她语气有些惆怅,说不出来多难过,就是句句都叫人觉得难过。 戚棠从头到尾没问过什么,林琅却想主动同她讲讲。 师兄妹在屋檐上前一秒无言,后一秒就聊了起来。 林琅嘴里该叼一根野草,可惜屋顶不生草,他惋惜似的躺倒,胳膊肘屈撑在身后,一贯没正形吊儿郎当的翘了个二郎腿,问戚棠:“小师兄不难过,阿棠会不会觉得不妥?” 戚棠想过原因,她不知道妥不妥,没作答。 林琅也没在意,反倒轻轻跟她提起了他从来不愿意提的事情。 大概安慰别人最好的方式就是比惨。 “没跟你讲过我的事吧?”察觉到身边小姑娘好奇看过来的眼神,林琅心绪很平,缓解沉重似的摸了枚她怀里的梅子含进嘴里。 “那年府中,只留了我一个人。我小时候就见惯了生死,阿棠……”他慢慢将眼珠子转到戚棠这边,目光坦荡,指尖戳了戳自己心脏的位置,“说来惭愧,这样大的事情我其实已经记不清了。” 他说的含糊,似乎怕给师妹留下怎么样的阴影,戚棠确实有所耳闻的。 版本也很简略。 林琅含着的梅子透出酸意,一点一点侵蚀口腔,那些年岁悠久而血腥的画面在他脑海里,被另一副更残忍血腥的画面覆盖。 他也是手段残酷的凶手——即使是报仇。 林琅轻飘飘揭过了那段话,继续说:“……实在很难悲恸,即使那人是胡凭师伯,也不例外。” “因我那年死的是亲生父母,是乳母,是妹妹,是阖府上下。” “此后凡世间事,再也没有比这更痛苦的。” 事情过去很久,他成年后有了能力直接灭了当年屠他满门的往生教,所以提起来有些难以接受的释怀。 可是耿耿于怀不是好事。 戚棠眸光不自觉落在屋檐下的虞洲身上,她性子似乎极静,即使一人独处也能安然很久。 【作者有话说】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pjinnnn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60-70 第61章 ◎心软。◎ 她也是如此吗? 戚棠想,世间人人都是如此,经历大苦大悲,才修出硬一点的人心吗? “人心是会一点一点变硬的,阿棠小师妹,”林琅又从戚棠手心的油纸袋里摸了枚杏仁,高高抛起,张嘴接了个准,干果被咬的声音清脆,戚棠听见她小师兄的声音混在夜风里,凉凉的、哑哑的,带着忽然陌生的沧桑。 与戚棠不谙世事不同,林琅早就在人间滚过几遭,只是出口仍是安慰。 大抵那是最后一点心软。 林琅说:“别哭,别难过了。” 这句安慰空泛。 戚棠此刻并没有哭。 类似的安慰戚棠听了许多遍,却再没哪一次叫她如此刻般清醒而又无能为力的察觉出来没用——难过和眼泪都没有用,逝去的就是逝去了,即使她哭得肝肠寸断,也毫无用处。 年幼时总被安慰,要被哄好久好久。 如今竟然有这样的顿悟。 戚棠心底漫上一点想笑的冲动,她垂眸摸了摸方才攥在手心里的盘结,摸它的纹理与红色,想那时胡凭师伯寻来这东西时的兴致勃勃。 那是她太喜欢太喜欢的师伯了。 这样看来,她自以为枯燥烦闷的小时候,其实很多人陪着她。 是她不知足。 早些知足就好了。 戚棠听话笑了笑,眼里稀薄的泪意被风一吹就消散,她抬手遮住眼睛,仰着脖子看天上的月亮。 她下午哭得太累,如今早就不能完整的落下一大颗泪来。 夜风从二人间穿过。 戚棠低低嗯了一声。 月光明亮,今夜的月光比往日每一夜都更明亮,而林琅在她身边坐着。 戚棠不觉得这月亮有什么好看的,直起上半身,她拢了拢皱起的裙摆,垂眼看裙裾垂下屋檐在夜风里荡出涟漪似的皱褶,然后目光无意识且不受控的看向了虞洲。 与最初话本里截然不同的姑娘身后一片漆黑,愈是深色晦暗愈是衬她冷冰冰。 她像是水中月,戚棠总琢磨不透她。 她如今在檐下抬头往上看,举动似定格,不知道这样看了她多久。 一双眼眸又沉又静。 戚棠知道那道目光没离开过。 那是个由谁做都古怪的动作,可是偏偏是虞洲。 由她看过来的长久目光,藏着说不出的感觉。 戚棠将身上的油纸袋都递给林琅,然后提着兔子灯跳下屋檐。 林琅慌乱的抱住怀里被一通乱塞的零食:“喂!” 只看见师妹的裙摆一闪而过,在夜幕里一道弧线而已。 她如今修为也是了不起,小草包这名头属实再也不能按她身上了。 戚棠稳稳当当落在地上,抹掉了面上可见的全部难过,回头冲他笑,语气隐约张狂:“谁要陪你这大老爷们赏月。” 明明玉树临风、偏偏少年,忽然就成了大老爷们的林琅当然有怨言,可是他甩手就走都不商量的师妹小步跑到了他另一个师妹面前。 林琅怀里是他下山买的零食,不能撒,太浪费,只能自己叠好然后揣怀里。 戚棠提着裙摆小步跑,虞洲似乎没预想过是这画面。 她才以为……小阁主会不再搭理她。 树林里,她说见到她很生气。 虞洲心知肚明,冷心冷肺的人确实……不讨人喜欢。 所以说,冷血怪物之所以是怪物。 虞洲能演,她能演出温柔小意的形象来,只是那种甜蜜饯似的外衣披上,她大概会很累,而且没必要。 重蹈覆辙。 为什么要回扶春? 因为想看看,小阁主会变成什么模样。 虞洲眼眸幽幽暗暗,情绪翻涌又沉淀。 戚棠毫无察觉,她穿了素白的衣裳,发髻簪了一朵白色的绢花。 那是人间最质朴的缅怀,戚棠遵着。 戚棠说:“你陪我去小药园看看好不好?” 她黑白分明的眼珠子遍布红血丝,目光仍是清澈。 戚棠央求人时会下意识用指尖勾那人的袖摆,熟络点就大咧咧扯扯拽拽,客气些就如同眼前这样。 虞洲感受袖间有风意流动,不许特意看也知道她做了什么,喉咙动了动:“……好。” 林琅刚下来,就看见他安慰着的师妹和虞洲一道走了,提着他淘弄来的兔子灯。 林琅静静看着她们渐远的背影,良久闷笑了一声,心想还是错付了。 路上的二者并不觉得不妥。 胡凭门下没弟子,他曾经收过,后来都给了出去,扶春弟子也并不修医道。 可能整个扶春,唯一需要胡凭的,就是总受伤的戚棠,小阁主娇气又怕疼,偏偏身体也不好——她本就只是靠生骨续起来的命,想来身体也不会好。 小药园总是破破落落的,墙上爬满青苔和认不出的藤蔓。 深秋每日*都有许多落叶,落了几日还没落完,树上仍稀疏挂着。 月光从大片缝隙里找下,地上拓下一片莹白。 晃晃荡荡枯黄的细叶落在虞洲发顶,她有察觉,伸手拨时,叶片和发丝夹在一块,梳得整齐的发髻开始潦草。 戚棠抬眸明快笑了一下,制止她:“别动,我帮你。” 她随手将兔子灯递给虞洲,虞洲一时没拒绝,缓过神来的时候已然很配合小阁主的低下了头。 有些事情由别人来做总是快一些。 虞洲似乎比她高一些,戚棠手上很轻,拨开盖在叶片上的发丝,而后将叶片轻轻摘下来。 女孩子的细心与体贴,柔软的像夜风,虞洲鼻尖低低嗅到了随风而来的味道。 戚棠沾染沉香数年,早就褪不去了。 她将落叶随手丢了:“好了。” 一时耳边鸣响,心跳隆隆。 她们一道走,又无言了一路。 推开院门时,骤然的物是人非撞上心坎,戚棠揪了一下虞洲的袖摆,怔了好一会儿。 院里还有好些药本,胡凭撰写的最后一页已然敲定。 长令在院子里磨药。 即使胡凭不在,他还能做个药园里磨药摘药的小厮。 戚棠拍拍长令的肩膀,今后这个院子里只有他一人了:“以后扶春,我罩你,被欺负了来找我,我帮你欺负回去。” 她分明之前有所怀疑,如今却不想再想,放话的态度嚣张。 可她是小阁主,嚣张些也没什么。 长令低头不太好受似的走开了,戚棠也没多管,她进了屋,像女儿般将有些凌乱的屋子整理好,将书桌上写满墨字的纸张收好,捋平边角。 然后摸到了那枚盘结…… 戚棠舍不得似的收了起来,与那叠纸放在一处。 走时,被门槛绊了一跤。 虞洲扶住她,拦腰搭了一把,胳膊被人环紧。 戚棠叹了口气,默默松了攥在手心的虞洲的袖摆,觉得自己笨,郁闷似的踢了踢门槛,终归还是没哭。 以前下课总要回见,这次没有回见了。 戚棠想。 *** 白日里,胡凭与胡行的事情并未引起轩然大波。 穿扶春道服的弟子来来往往,他们冷静克制,不似常人。 戚棠穿行在这堆人群里还是觉得奇怪,他们往常都忽视或是讨论,眼底不乏轻蔑,如今倒平静许多,热情点的还能上来与她打声招呼。 戚棠想真奇怪啊。 扶春那一年遭遇的变故戚棠听了一些,再多的唐书说她今后会懂,而戚棠莫名学会了不问。也许对她来说,半知不解才是最好状态。 渡河再去时,枯草仍枯。 那道通天碑也无异常。 河水平静无波,湍湍往下流。 没有胡行也没有胡凭,只有那日灵力爆溅开星星点点灼烧的痕迹和情思碎裂的残片。 戚棠抽空走了一遭,不想再来这里了。 她原本心存侥幸,如今却醒的不能再醒。 虞洲都陪在她身边,戚棠把不厌暂时借给了虞洲,毕竟,她有印伽鞭。 午时被唐书叫去了屋里。 唐书看戚棠神情恢复松了口气,又有点于心不忍。 为人母亲者,大概期望能护自己女儿一辈子的。 想她一直开心,没心没肺、无忧无虑,草包也挺好。 半晌,犹豫开口,还是许了戚棠去人间历练。 她说:“早先就想让你下山,如今是时候了。” 只是那几日唐书心里慌张,如今心静却大不相同。 戚棠一怔,她总是蹲坐在主座下的台阶上,倚在别人腿旁,像只乖乖蜷缩的小动物。 “……母亲,我挂心你。”戚棠咬唇纠结,“我是很想去人间玩,只是……” 她梦里所见不是假的。 戚棠忍不住去摸摸唐书的手背和指节关节——皮肤真实,触感温热,倒是看不出端倪,似与常人无异。 可戚棠就是知道了。 她这样愚笨,有在某一刻十分清醒,清醒的连自欺欺人也不愿。 唐书对于自家小女儿到底知道多少心里也没底,眼里神情明显诧异一瞬,又归于平和,她如今不太害怕戚棠知道了,她反手用掌心盖住戚棠的手,语重心长似的抚两下:“有你父亲在,阿棠担心什么?” 这话说的倒也有道理,戚烈总归比半吊子水平的戚棠要靠谱许多。 戚棠讷讷,后知后觉:“对哦,父亲定然会护母亲周全的。” 她在还添乱,总是让唐书担心。 话本上常写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戚棠对这句情话最初代入的形象就是她父亲母亲。 唐书眼眸看不出深浅的嗯了一声,看出戚棠的勉强,笑着戳戳她鼻尖:“……阿棠既然挂心母亲,去人间不妨替母亲寻个人?” 戚棠抬头:“什么人?” 唐书说:“去寻位做傀儡最厉害的师傅。” 她目的没说,戚棠却莫名听懂了——是要换副身体吗? 因为在戚棠梦里,唐书所用的傀儡之身已然失灵,她隔着窗听见的对话和咔哒声,都明明白白。 戚棠点头:“嗯。” 她狗腿又马屁:“阿棠肯定给母亲找位技艺精绝、举世无双的师傅来。” “可是母亲,那位师傅在哪呀?” 唐书目光淡淡的:“母亲也不知道,所以才要阿棠找啊。” “啊?” 唐书心情十分好的道:“阿棠不急,慢慢找,人间四时风光也好好看。” “母亲也不急,总能在扶春等着阿棠回来。” 【作者有话说】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胖大海30瓶。 谢谢支持呀。 乖乖更新ing 接下来去人间,扶春先告一段落,未解之谜后续揭开。 62 第62章 ◎准备工作。◎ 即使慢慢找,戚棠也觉得有压力,她早就过了那个自觉小阁主超级厉害的阶段,如今少了张狂,多了点犹疑。 唐书最了解自己的女儿,她将她养的天真娇纵,从未想要拘束天性,偏爱到看她拎着鞭子欺负人也不觉得不妥——即使她知道,戚棠并不会真的欺负别人。 她总是乖的。 唐书宽解她:“找不到也无妨。” 戚棠:“嗯?” 唐书却没再继续说,说不上来理由,编出来也无法自圆其说,与其说些谎话被戚棠拆穿,不如不说。 戚棠心思沉沉,怎么会找不到也无妨呢? 她垂下眼眸,目光落在唐书那双手上,只消片刻,她眼底的阴霾尽数涤荡,抬头露了个乖的笑:“所以母亲……” 她伸手摸摸唐书的手,似乎对某些画面耿耿于怀——好好的人,为什么会是傀儡之身?而她从没发现。 戚棠语气黏糊糊的:“不能告诉阿棠吗?” 早知道会面对这个问题,唐书没叹气,只是摸了摸戚棠发顶,语重心长:“……过去的已经过去了。” 那段记忆在她脑海里其实混沌一片,她醒时已然如此了。 为了当年那个错处,胡凭为她抵了半条命。 她最初好奇问过,戚烈与胡凭眼底的痛苦挣扎叫她不好再问。 其实有些事情说来荒诞,他们一直除魔卫道,如今自己成了异类,唐书自嘲般轻轻笑了笑。 她眸光轻轻一转,记起了那时候总跟在她身后,一口一个师姐叫得挺欢的小子,比之胡凭,他看着稳重很多,其实内里最癫狂,否则断然做不了那样的事。 他们从前在逍遥门就认识,江湖重逢,情意不浅。 后来发生了那样的事,唐书隐约记起,她意识弥留的时候,听见过胡行声嘶力竭过一句“错了”。 就当他知错了。 唐书用指尖慢慢捋戚棠的黑发,慢慢说:“已经过去很久了。” 对于修士来说,十几年不过匆匆,可是那几年与唐书而言,每夜每夜都是度日如年,最初的难以接受到如今,已经久到她不太记得那时多痛。 知道得不到回答,戚棠萎萎的应了声:“好吧。” 她还没胆子质问自己的母亲。 午后日光暖暖透进屋里。 唐书换了话题,她盯着戚棠的黑眼睛,问她:“还记得你答应过母亲什么吗?” 戚棠:“……” 她答应过太多了,哪里能在此刻清楚的知道自家母亲此刻要她记得的是什么。 心虚上脸,表情一片空白,戚棠默默躲开唐书的视线,她不看唐书,却能察觉到那道目光,躲不开了,戚棠缓缓伸手竖在自己的眼睛,挡住唐书的视线——掩耳盗铃、自欺欺人,不外如是。 唐书被逗笑,也不跟她打哑谜:“是见晚啊。” 戚棠:“嗯?” 她一脸茫然又不长心的样子,看着出气。 唐书想这孩子真是…… 她叹气:“再记不起来,要罚了哦。” “……记得的记得的,”自家母亲说的罚可不是说说而已,戚棠只是好奇她母亲为何此刻要提这个,她依稀记得,磕磕巴巴复述,“是有人问姓名时,我答戚见晚……吗?” 唐书说:“对。” 答对了! 免了罚,戚棠松了口气之余还是觉得奇怪,她眼巴巴凑上去:“为什么啊?” 她从没去过除扶春之外的任何地方,为什么要可以隐瞒——是隐瞒吧? “……因为大人们都是这样自称的,你看你林琅师兄,”唐书骗小孩似的,已经不在乎到底能不能骗到戚棠了,一本正经道,“他一贯自称林不归。” “……”戚棠干巴巴的眨了两下眼睛,实在不敢相信自家母亲就用这个理由敷衍自,“啊?” 她一脸“我信?” 唐书管她信不信。 问不出什么来。 唐书身为母亲的威压在那儿,鼻音轻轻嗯一声,戚棠就不再问了,弱弱的收回手。 *** 戚棠还是没能在扶春留到及笄,要走时罕见的不舍得——这次去人间历练肯定不能再一受伤就往扶春跑。 戚棠叹了口气,掂量了一下她的实力,觉得有点难。 她修为一般,医道也学的一知半解,受了伤连自救都难。 唐书说让林琅先陪戚棠几个月,所以回扶春不久的小师兄又要再度出发。 戚棠出发前几夜缠着林琅给她讲故事,带着虞洲一起听——要带上虞洲一起去。 唐书说两个姑娘可以相互照应。 不过戚棠也不抗拒,有一说一,她确实习惯了虞洲的存在。 月光下,林琅吊儿郎当的想了想下山历练时经历的事儿,觉得没啥好说的,“你话本看得这样多,还需要我给你讲故事?” 夜里既然围了张小圆台,那盏兔子灯放在桌台上。 三个人围着说悄悄话似的,氛围和谐。 虞洲初时觉得浑身不适应,可是林琅戚棠讨论斗嘴得不停,她光看着心底的不适应渐渐消退。 虽然与之而来的是更复杂莫测的情绪。 台面上,戚棠不满:“艺术创作怎么能当真呢?” 她被骗过好多次了! 林琅思索一下:“除了男欢女爱,别的还是可以信一信的。” 戚棠挑了下眉,真的开始动摇,觉得也许是这事是真实的,挠了挠头:“坠涯然后捡到武功秘籍,一朝飞升?” 虞洲映着光点的眼眸闪过笑意。 这是正常姑娘能问出来的问题吗? 林琅眉心跳了跳:“你看的都是什么?” 好了,戚棠知道是假的了。 小阁主死鸭子嘴硬:“……正经书。” *** 白日里。 忙了很久的晏池今日才出现,近日扶春大事属实有些多,他有些忙不过来,再加上妖鬼而界虎视眈眈,破了扶春就可直达人间。 修护结界废了好一番心力。 戚棠给自己看着从来没有那么疲惫过的大师兄倒了杯茶,他还是那张看着就让人正襟危坐的脸和通身如佛的气质。 戚棠小心翼翼将杯盏推到他面前:“师兄请喝。” 所以说这师妹乖巧懂事的时候还是挺招人喜欢的。 晏池抿了一口茶,看被戚棠捣鼓的乱七八糟的房间,她第一次出远门,什么都想带走。 晏池弧度很小的摇了摇头,似乎有些无奈,接过了戚棠手忙脚乱的一堆:“阿棠如今未及笄,师娘也放心?” 谁都知道,阁主夫人将这女儿当眼珠子似的护。 林琅等了半天没等到一盏茶,闻言骤然记起好几夜,他出来逛时总能遇见的穿宽大斗篷,兜帽遮了半张脸的师娘,心下对这句话倒是认同——师娘她倒是真的很在意戚棠。 匆忙让小师妹下山? 理由大概不简单。 他心里怎么想面上丝毫不见端倪,仍能跳脚反驳:“我当初下山时才十四!不比现在的阿棠大多少!怎么那时谁都舍得?” 晏池属性体贴,他将要用的不用的尽数往乾坤袋里塞,装的满满当当,又理得井井有条:“你当时已然名纵扶春,谁不放心?” 这话是真的,林琅刻苦,又极有天赋,年纪轻轻修为就能与在扶春修习多年的师兄师姐打个平手,实在不可小觑。 那年林琅下山历练,逾期很久,后来才知是他一人闯往生教,没跟任何人吱声,晏池知道后已然第一时间往那儿赶,怕晚点连一具尸体也没法完整带回扶春,赶到时只看见了满身是血的林琅面无表情的走出来。 他手边的铁剑卷了刃,拖坠的血珠落了一地。 晏池记得那时他血淋满面如修罗,手上动作没停,乾坤袋里装了银票碎银、药籍宝典、还有许多现成的药,然后就是钗裙首饰。虞洲坐在戚棠床畔,给她叠衣服。 戚棠坐在圆木小凳上,摸干果吃,时不时看两眼师兄和虞洲。 她摸了摸心脏—— 都习惯了忽快忽正常,戚棠现在也不知道她此刻心跳如何。 林琅也摸戚棠的干果吃,越看越觉得与他那时单纯的下山历练不同,小阁主显然是去游玩的。 他熟稔的坐在戚棠身边,问她:“你羞不羞?” 都大姑娘了还要别人给收拾行李。 戚棠拍桌子反驳,理不直气很壮:“你才羞不羞,干什么进姑娘闺阁?” 拿捏的一手好歪理,歪理也是理。 她推搡林琅,假意要把这人赶到屋外去,林琅轻轻一躲。 他们这边打打闹闹,另一边就安静和谐多了。 戚棠偶尔间一眼,被几乎岁月静好的氛围迷了眼,又梦回最初的话本——虽然后来的经历似乎和最初的话本毫无关系。 除了人,除了虞洲这个活生生在她眼前的,面容漂亮、有颗泪下痣的小师妹与书里所差无几。 戚棠目光慢慢挪到了虞洲那张清丽又冷淡的脸上,默默打了个补丁——除了她一点都不甜的性格。 书里的小师妹温柔,嘴又甜。 戚棠胸腔闷了口气,觉得见不着甜甜的小师妹有点遗憾。 所以真就是她看话本看多了,做的毫无道理的梦? 事已至此,戚棠再不信也只能这么想了。 其实话本内容记不深刻了,就当黄粱忘了也无妨。 【作者有话说】 大家不要都那么悲观嘛~~~~贴贴爱大家哟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长歌恨世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Sacer11210瓶; 很感谢大家呀,特别谢谢一直支持。快过年了,等我搞点钱给你们攒个抽奖! 63 第63章 ◎下山。◎ 戚棠想——原来他们也没有故事吗?书里的深情和最初她莫名的心跳起伏,原来都是无稽之谈。 看话本看得上了头,连梦境都要当真。 戚棠托腮看着他们两人的动作。 无论是虞洲还是晏池都是心思妥帖的人,他们需要交流还有哪些疏漏,在戚棠的角度上看,确实是飘着清清白白味道的暧昧。 林琅显然也深有同感啧啧两声,低声在戚棠耳边说:“瞧他们两个,倒像在带孩子似的。” 可不就是给出远门的孩子收拾行李吗? 屋里哪个人不耳聪目明,戚棠心里咯噔一下,侧目看向林琅,眼里明晃晃挂着一句话——你竟然敢说出口? 她还没说话,林琅就察觉到了来自屋里另外两个人的视线。 林琅干干巴巴的吞了吞口水:“……呵。” 戚棠往边上挪了挪圆凳,生怕被目光波及,将桌面上的零食也往自己怀里拐了拐。 死道友不死贫道。 她默默捂脸,替林琅尴尬似的半盖住眼睛,余光瞄了一眼神情冷冷清清的虞洲和晏池。 唉,她这口没遮拦的小师兄啊,大师兄的玩笑也敢开? 要知道,就连她和她大师兄这样的关系,她算是他一手带大的小师妹,在意识到自己有可能喜欢上他时都是惊惶无措的。 只是……林琅说得是对的。 被他一语道破了——戚棠原先也有这种感觉,只是自己不得而知,现下被他精准如此的概括出来,倒也…… 戚棠观感复杂,欲说些什么缓解尴尬之时恰巧和虞洲对了一眼。 她这师妹眼睛生得极好看,瞳色偏偏疏离。戚棠被她一看忘了词,对视良久,空气静默,似乎林琅又说了什么在她耳边一闪而过,戚棠什么也没听见,只是又默默伸手抵在自己额前,挡住了小师妹看向她的眼神。 林琅尴尬笑两下:“……开个玩笑,开个玩笑。” 虞洲和晏池谁也没把这话放在心上,倒是戚棠听了进去——看吧,看书时就觉得相配,如今也有个人和她眼光一样。 除了心堵,戚棠毫无其他感受。 堵什么呢? 戚棠忍不住偷摸着瞄她的大师兄,脑海里痴痴的冒出了那句话——“我如此心爱你……” 戚棠蹙眉,蹙成八字,惊得摁不住自己的心跳,慌得连林琅的话都听不见——这话像是开了什么窍,一下子钻进心脏,洞穿肺腑。 林琅瞧她神色变了:“怎么了?” 戚棠头皮发麻,兀自冷静:“没什么。” 这种惊慌失措的猜想和突兀涌进脑海的念头曾经有过,只是太久太久、太久没见过她这师兄,于是日日累积,沉淀在心底,才会一朝翻出来让她想颤抖。 虽然书里写的不一定是真的。 但是戚棠看了两眼虞洲和晏池——有些佳偶天成是单单往那摆着一看也觉得相配的。 如果自己喜欢大师兄…… 戚棠脑补了一下,环境开始安静,她觉得不行。 一点都不行的那种不行。 还不如她和虞洲排排站呢。 戚棠眼眸光点慢慢暗淡,盘桓于心、她从未对人说过的念头在心底发烫。 行李收拾好了,修士出门,一个乾坤袋就解决。 林琅哀哀怨怨:“我当日出门,可没人帮我收拾行李。” 戚棠极快从震撼中摆脱出来,乌溜溜的眼珠子转了转:“那说明我们小师兄厉害呀。” 经常不说好话的人忽然软软的讲这样一句好话,谁听了都得怵。 林琅双手交叠护在胸前,一脸戒备:“事出反常必有妖哦。” 戚棠笑着脸一板,没客气的给了他一拳:“欠哦!” 晏池有事先走了。 虞洲就在戚棠身边,仍然是白得胜雪的一袭衣裳。 她似乎见惯了血与脏,在某一刻更偏爱这样的颜色。 戚棠今日看着……比往日更欣喜。 一路遇见的扶春弟子却稍见冷漠。 戚棠没心没肺惯了,也不在意他们,她觉得他们很奇怪,不过他们一直都很奇怪。 她早不在意,现在一路走还笑笑闹闹,和那被传送出悔过涯时一样,好心情的摘野花。 她自己不喜欢戴,偏偏要摘,摘了又不想白摘,就寻思往谁头上插好。 捏是是朵淡蓝色的小野花,回身看落后她一段路的两个人时,目光打量。 ——虞洲会拒绝她。 戚棠捏着花茎朝林琅跑过去,她提着裙摆跑得很欢。 林琅太阳穴突突跳了两下,用尽全力抵抗戚棠要往他头上戴的花——开什么玩笑!他一个大男人! 戚棠追着给他戴:“画本里有画男子簪花,风情不比女子差!” 林琅咆哮:“你给你那小师妹戴啊?” 他一个大男人! 虞洲闻言,眸光一闪,自己都未曾察觉般看向戚棠,看见戚棠也看了她一眼。 像林琅这样的,戚棠可以打一顿,逼他戴。 虞洲那样的拒绝了,戚棠还真就束手无策。 她对女孩子总归有些怜惜。 戚棠认真扯了个借口:“不行,这样她会比我好看的。” 林琅跳眉头:“……” 虞洲倒是垂了垂眼。 她素来情绪内敛,最初还有些讥诮和嘲讽,如今已然叫人根本探不出什么来。 胳膊没拧过大腿的林琅耳边认命的戴了一朵蓝花。 所以说小阁主娇纵任性呢? 林琅叹气。 戚棠倒是欢天喜地的走在虞洲身边,偶尔余光瞄瞄林琅,落在他蠢蠢欲动的手上:“不许摘,摘了给你戴红花!” 林琅:“……” *** 下山时唐书没来送,戚烈也没来。 整个扶春,戚棠眷恋不舍的忽然就只剩这么几个人了,即使原先也不多。 小阁主走得低调,她只回头看了一眼。 扶春是仙山,景色自然别致,可她看了许多年,还是第一次以这样的角度和心态看。 戚棠叹了口气,她牵着虞洲的袖摆,白白嫩嫩的指尖攥进布料,牵着她的袖子大摇大摆走——那是小阁主心里没底时下意识寻找安全感的小动作。 她远不如她以为的那样洒脱。 乾坤袋在她怀里,里面多了几册书。 方才戚烈寻她去书阁,并没有如往年那样大肆举办问道会,只是轻声问她修什么道。 她父亲常年严肃的脸今日最柔和,大概是因为她要出远门了而且她最近确实很乖,所以才表情这样和善。 答案在喉咙间哽了又哽。 戚棠对无情道的主观色彩太浓郁,始终觉得那是渣男必修之道——可她是女孩子,女孩子没关系吧? 她也没道侣! 有个疑似的心上人还不太可能。 褪去主观臆断,她母亲期望她能够厉害一些,酒酒告诉她无情道最无敌。 还有……她太难过了。 这几日,每一日,白日里能笑能闹,夜里总是觉得心脏很沉,说想哭又不至于。 戚棠说:“……阿棠想修无情道。” 扶春看似人人无情,却没有修无情道的人,连最古板冷酷的胡行都不是。 戚烈起了兴趣:“哦?为何啊?” 看上去胆子小小的女儿修这样的道? 戚棠乖乖回答:“因为……听上去很厉害。” 毛头小子的回答,倒符合年少轻狂的性子。 戚烈笑意大了点,也没拒绝,只是说,“从今后,修炼是阿棠自己的事了,父亲母亲、师兄师伯,无人修无情道。” 书本倒有,戚棠接过,有些忐忑:“难吗?” 她在问修道难不难。 戚烈说:“凡道,无一不难。” 他似乎不欲在这方面同戚棠多说,只是道:“今后在山下历练,记得写信给你母亲。” 戚烈提起自家夫人面色总是很温柔,又看了眼看着就很好骗的女儿,皱眉:“在人间,不要被那些小子骗了,知道吗?” 毕竟是亲生女儿,直到戚棠要走了,戚烈才惊觉要叮嘱的都没叮嘱。 可他平时与戚棠交流很少,总是语带威胁,话总和唐书有关,此刻也不知该多说什么,横竖林琅在,再不济还有个虞洲。 他给了一瓶药给戚棠:“痛的时候含两颗,有事飞小鹤给你师兄。” 那药是胡凭说阿棠提早停了沉香,怕出意外备的药丸。 戚烈才有那么点意识,意识到他女儿也有自己的想法,又叮嘱:“交朋友与信任,是两回事。” 戚棠愣愣的。 她长得一脸纯白,在父亲眼里就是好骗的傻孩子类型。 记忆里,他最后叹了口气,疲惫沧桑的眼皮压出很深的褶皱,挥挥手叫戚棠保重。 戚棠走在路上,叹了口气。 林琅那朵蓝花戴着不牢,晃荡晃荡就掉了,滚下衣摆是戚棠没看见。 虞洲目光追着,记起那日她跪在门外,从她袖间滚下的那朵花。 流失在指尖,似乎是她抓不住的东西。 小路平静。 林琅领着两人找了条小路,一路往下走,靠近结界时叫戚棠停步,念了个咒语施了个印。 戚棠好奇问他:“这是什么?” 施印后领着戚棠和虞洲二人走出结界,林琅笑得露出一口白白的牙:“嘿嘿,这你就不懂了吧!” 他记得叮嘱,还不能教戚棠。 表情得意,语气异常欠揍。 戚棠:“……” 她捏了捏拳头——看来带上虞洲是正确的!他们俩单独放在一起真的会打起来,到时候去了镇上,她打又打不过,回扶春又很丢脸。 “哦对了林不归。”戚棠忽然说。 林琅说:“什么?” 二者视线都在她身上,戚棠拱手作揖,忽然礼数周全,有些不一样的味道:“今后请唤我戚见晚。” “见晚,母亲给我取的字。”戚棠垂眼,“以后便不要叫我阿棠了。” 母亲说什么,她就做什么。 【作者有话说】 默默给嘴越甜刀越狠点了个赞(bushi 然后这篇文已经是我评论最多的文啦!我看看我能不能肥起来,感觉……有点难!参天大树也是我的梦想!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屁颠屁颠的柯基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屁颠屁颠的柯基20瓶;ysy5瓶; 谢谢大家支持,爱你们呀! 人间篇 64 第64章 ◎郑老爷。◎ 戚棠神情很少如此,身上稚气娇纵像是忽然蒙了层纱,隐约有些捉摸不透。 虞洲抬眸,眸中暗了暗。 “……好吧,”林琅只是一愣,他觉得叫什么都无所谓,很快从善如流,“见晚妹妹。” 戚棠一哽。 他这人讲这种话,语气无端风流,风流得戚棠蹙眉,她一双圆眼嫌弃出轮廓,“咦,你好恶心。” 她不光说,还身体力行的做,肉眼可见的将距离拉得更远,自己走就算了,还要挽着虞洲一道离得他远远的。 神情指向清楚——“那个男的好像有病,洲洲妹妹我们离他离得远些。” 虞洲认命的被她挽着胳膊走远,对那句摆明与“见晚妹妹”对照的“洲洲妹妹”不可置否。 说来不算辈分,她年龄比戚棠要长一些,只是女孩子年龄差一些不太明显罢了。 戚棠这话说的直。 背后说人坏话无疑是可恶的,可她当面说……还不减音量的说……林琅看了眼抱团孤立他的少女们:“……” 他劝自己看开点。 可不能打起来了。 后半段路,小阁主才发现林琅耳际的花掉了,又兴冲冲要给他戴新花。 沿路野花开的茂盛,她手腕一转又摘了一簇。 先捧在掌心给虞洲看,问她:“好不好看?” 虞洲是觉得好看的。 她就捏着花,笑得单纯的往林琅身边靠。 林琅一眼看穿了她的险恶用心:“是可忍孰不可忍!你不要太过分!” 正常来说,谁都该放弃了。 戚棠却不,她就是猖狂过分的人,恃宠生娇、没宠也要娇,非要戴、硬要戴,很快单方面的动手变成了双方面的动手,开始绕着虞洲追逐打闹。 虞洲在一旁第一次想要干预——她倒真怕戚棠被揍。 显然身娇体弱的小阁主根本不扛揍。 林琅强调:“我不是女人!” 戚棠认真:“没把你当女人。” 第二次戴上花的林琅脸色麻木,戚棠说:“有人了就摘掉嘛,在自家师妹面前有什么关系?” 她说这话时表情喜滋滋的。 说了小阁主娇纵又坏脾气,平生最喜欢欺负人。 林琅脸板着,戚棠又跳着去他面前挡他眼睛,在他面前晃来晃去,那些片刻叫人惊觉的成熟与冷漠在这一刻像是错觉。 戚棠说:“小师兄生气啦?” 林琅不回答。 戚棠像块黏了吧唧的软糕,虞洲看着她又凑上去,走在林琅身前,她倒退着走,一双乌黑的眼眸直直追着林琅看:“哎呀林姑娘天姿国色,多漂亮啊,笑一个嘛。” 林琅确实面若好女,剑眉星目也不掩其好看,戚棠闲来无事总打趣。 她先前说过,若是悔过涯底全是专挑漂亮小姑娘吃的厉鬼猛兽,也一定会先抓林琅! 林姑娘被夸奖了也不觉得开心。 实际上,林姑娘不光不打算笑,还捋了捋袖子。 打一架吧。 不打他胸臆难平! *** 到了扶春山下的小镇。 镇上与扶春门派往来不多,人也多是普通人,他们只知山上有神仙,护这小镇千百年平安。 扶春弟子鲜少下山,只是平镇在扶春范围内被庇护而已。 戚棠是山上长大的姑娘,话本画本见得多,第一次见真实的集市街坊,兴奋的挤在人群里好奇的到处看。 她下山没什么任务,既没有妖鬼要她除,有没劫需她历,整个人活泼的不行。 一路蹦蹦跳跳。 要找傀儡师这件事,戚棠没跟任何人说。 她不知道林琅知不知道,也不知道虞洲知不知道,只是她母亲的这件事情,戚棠觉得越少人知道越好。 她只是在每处都竖竖耳朵,探听情报。 比如买糖葫芦时,比如买大肉包时,比如买酥心糖时,又比如买秋菊糕时。 说来说去只听说了,有个姓郑的老爷要新娶一个妻子。 这似乎是个了不得的大事,所有人都在讨论,还说郑老爷届时在大台请全镇人看戏。 平镇是个小镇,那露天平台还挺大。 戚棠起了兴趣,回头看了一圈发现和虞洲他们走散了,也没急,饶有兴趣的叼着冰糖葫芦,提着糕点零食,自来熟的插进了阿婆阿婶们的聊天中。 她们坐在木墩上摘菜,还有个小孩子坐在一个木簪挽发的女子膝盖上。 戚棠十分自然的端了个马扎坐在另一个阿婶身边,拨开油纸袋边听边吃。 很快,所有人的目光都在她身上了。 戚棠乌溜溜的眼珠子干净剔透,她眨眨眼睛:“怎么了吗?” 每个人眼里都有疑问,那是个太漂亮的姑娘了,眼生。 “姑娘你是?” 戚棠啊了一声,她们素不相识来着。 她垂眼有些羞赧:“我听阿婶们聊天觉得新鲜,就过来了,是不是不太合适啊?” 她生的乖,做什么都是合适的。 “无碍无碍,本来也就不是什么秘密了。” 戚棠就坐在那里继续听,听得尽兴还伸出油纸袋问她们要不要尝一口。 成年人自然能够拒绝,坐在阿婆阿婶膝盖上的小孩就很难抗拒零食的诱惑。 戚棠长得好看,小孩呆呆看*了她很久。 她伸伸手,冲那小孩笑一笑,小孩子就朝她阿妈看了两眼,然后爬下膝盖朝戚棠小步跑了过来。 小短腿还挺快。 戚棠摸摸怀里的糖,掏了两颗诱了诱那小孩,小孩馋得不行,黑亮的眼睛跟着转,戚棠问那女人:“阿婶,酥心糖,她可以吃吗?” 那阿婶推拒了几下,可自家孩子馋的厉害,她无奈笑了下,道:“谢谢姑娘,小花谢谢姐姐。” 小孩原来叫小花。 扎着两个揪,穿粉袄子很乖的女孩子,她接过糖,奶声奶气:“谢谢姐姐。” 戚棠没见过这么乖的女孩子,觉得喜欢,分了半个小马扎给小孩坐。 虞洲和林琅找到时,只看见镇里老树下,和小孩子坐在一起吃糖的戚棠。 大朋友和小朋友,大片落叶掉下来。 戚棠接住落叶,还抽空和那小孩数手指玩。 围坐着摘菜的阿婶阿婆还在聊。 “要说郑老爷也是苦命人,好不容易发迹富裕了,陪他吃了半辈子苦的发妻又死了,替她守了五年,一直未曾娶妻纳妾。” “新娶了也好,不然孤老一辈子,太苦了。” 戚棠心底哦了一声,原来是续弦啊,好像这故事没什么好听的。 她们又聊:“不过那位新夫人,你们见过吗?” “你见过?” “嘶,见过,难说啊……” 话说到一半又停了。 戚棠面前的妇人目光往她身后看去。 戚棠挑了挑眉,回头看见了虞洲——第一眼是虞洲,清丽出尘又站在灰仆仆的尘嚣中。 然后才是林琅。 戚棠回身一眼觉得欣喜,茫然觉得那是归宿。 她起身和她们道别:“谢谢阿婶们,我家人来寻我了,再会。” 她说话随心不管真假,顺着风听见话的人心跳停了一拍,又见戚棠毫无察觉的跟小花道别。 大朋友将糖留给了小朋友,叮嘱她一天一颗不许多吃,然后提着裙摆小跑到虞洲面前。 “你们去哪儿了,我都找不到你们?” 林琅说:“恶人先告状,是你乱跑!” 戚棠才不承认。 虞洲将她发顶的叶片摘掉,眼眸不自觉柔软。 距离夜晚还有很久,戚棠又去了心心念念的衣服店,换了一身男装——每个话本里都有女扮男装的戏份。 也这么扮上的小阁主格外满意,还抢了林琅的扇子,演个风流少年。 入夜前找了家小客栈,定了三间房。 戚棠目光留恋的看了虞洲两眼,当着林琅的面又不好说让她陪自己——会被嘲笑的! 只好自己默默回了屋。 坐在桌前翻出了乾坤袋里的书开始看。 无情道。 戚棠想。 *** 更深时,戚棠骤然换了地方困意全无,此刻还是白日里图新鲜换的男装,她是极稚气艳丽的容貌,换男装有些不伦不类的青涩在,像是谁家不好好上学堂的小少爷。 她推开窗瞄见了巷子口一闪而过的人影。 小阁主做事风风火火,推扇窗也大咧咧的,寂静无一人的街道上,安静的风声里,混合窗户大开的声响。 转进巷口的人影抬头看她。 黑衣服、黑帽子——传说中的夜行衣! 戚棠眼睛瞪圆。 那人影看见了她——眼裂极开,是戚棠梦里见过的用来方便傀儡眼睛闭合的空槽。 看不清男女,黑布盖住了半边脸。 戚棠心底一惊,傀儡! 啊!是傀儡! 来人间的第一天就遇上了傀儡! 戚棠觉得热血沸腾。 追,必须得追! 傀儡又不是遍地都是的! 找到他、找到做他的人,然后抓了送到扶春去! 她没意识到她这样像个山大王,只是脑子转的飞快。 但是动作比脑子更快,想起要追的时候,她人已经跳下了窗—— 从二楼的小房间一跃而下,酷得没朋友。 那是外表,被她倒追的黑影以为追他的是位多厉害的小少年——毕竟远远一眼,扎着马尾确实少年气。 跑得更快了,脚尖几乎不点地。 傀儡身是中空的木头所制,确实轻便。 戚棠也只是有勇无谋,刚落地就后悔了,可是后悔也不给她机会。 那黑影跑得极快,只是戚棠像是见了耗子的猫,根本控制不住要追他的欲望,噔噔噔几步跳下小客栈窗下堆叠的破筐,追得像道离弦的箭。 她是这么比喻自己的。 哦这该死的胜负欲。 戚棠最初想,我怎么可能跑不过他? 然而她真的没跑过。 戚棠还是跟丢了……只是余光远远瞅见黑影翻进了高墙。 哼,戚棠想,瓮中捉鳖。 滥用成语。 甫一落地,戚棠麻溜踮脚踩墙,足尖一点,她鲜少如此流畅,此刻觉得她不愧是她! 与她设想的不同,一墙之隔的院里满眼七彩的灯笼。 奇怪。 戚棠摸了摸自己的脑袋,没看见怀疑的黑影。 但是进都进来了,不好白来。 她相信她的与实力一并提升的视力! 这像是什么地方的后院……后院为何会如此张灯结彩,人间灯节过去好些日子了。 阁楼里人影往来,透过薄窗影影绰绰,走得再近一些有笑语。 她听见了丝竹管弦之音。 动物般的直觉没作祟,戚棠觉得这里没危险,就像她看到那黑影时也觉得没危险,所以大着胆子继续往前走。 猫着腰,很自觉。 【作者有话说】 两个小朋友排排坐! 65 第65章 ◎绸艳居。◎ 戚棠挑了扇没什么光的窗推开翻了进去,里面乌漆嘛黑一片。 戚棠想,去看看。 她可不信那个黑影敢堂而皇之的蹿进那些灯火辉煌的地方。 她落脚的地方踩响了枯枝,清脆的咔嚓声响。 戚棠差点被自己吓死。 她放轻呼吸,放轻脚步,枯枝又响了几声而后归于无声。 这是件昏暗的房间,空气里有淡淡的柴火和潮湿的味道,混合着奇怪的血腥味道。 戚棠嗅了嗅,先自我怀疑了一下——真的是血腥味吗? 她没法判断。 她摸了摸怀里,摸遍全身发现只剩一个装着三两碎银的荷包。 她没有火折子,她什么都没有。 她没法像话本里的少年那样掏出火折子,利落的擦出火,然后看清当下的情形。 戚棠借着一点月光,估摸出这是一间柴房,周边堆叠的黑色影子大概都是柴堆。 戚棠觉得自己像瞎了,环境太黑,她摸黑走着,房间里与她脚步声一道响起的还有一些窸窸窣窣的声音。 老鼠? 戚棠汗毛竖起,回头猛看,只见一片漆黑,除了阴影就是黑影。 啥也没有。 柴房确实老鼠多。 戚棠心大的宽慰了自己,推门出去的时候又做贼似的左看看右看看。 外面与这间屋子的逼仄阴暗完全不同。 亮的甚至有些晃眼。 帘子多是粉、红鲜亮之色,烛台精致,戚棠的这间屋子出了门是道雕栏。 透过缝隙可以看见有人在弹奏。 拨弦动作轻而缓,潺潺流音如水。 很轻。 戚棠想,乐坊? 她猫着身子朝沿着走廊走,雕栏缝隙只能看见三三两两的人。 这时候是家生意不太好的乐坊。 分心不看路,沿路撞上了。戚棠哎呦一声,她撞的人,她倒了。 身体后倾,被人稳稳扶住。 搭着她手的女子粉面红唇,黛眉极黑:“哟,小爷第一次来绸艳居?” 她凤眸含情,眼尾斜长,额间描了朵五瓣的花,穿着粉色丝薄般透明的衣裙。 很露骨,很凉快。 扶春都是穿的严实的男男女女,骤然一下,戚棠还真的没法入乡随俗。 她瞄了一眼脸就红,呀了一声捂住眼睛,心底冒出曾经看过的话本上的书生经典语录“非礼勿视”。 哦这可不能说。 戚棠憋回了非礼勿视,低头说着“打扰了”,贴着墙往外走,准备逃出生天。 失败了。 看着柔弱无骨的女子比她高了半个头,轻易把戚棠圈在怀里抵在门上。 浓郁的脂粉气翻天覆地往她鼻子里钻。 乐坊的姑娘会这样穿? 可是她透过缝隙看见的姑娘不是这样的穿着啊? 难道是…… 戚棠错愕:“青、青楼?” 外面的那些是卖艺的请倌儿? 那女子稀罕似的一笑,殷红的唇弯起:“瞧这话说的,小少爷自个儿走着进来,到了黛娘面前,又不是被人架着四肢过来的,倒反过来问我这是哪儿?” 戚棠原本溜的也没注意位置,只是半截身子靠着的门的一半,明唤黛娘的女子轻轻伸手一推,她破门差点摔在了地上。 屋子不大,几步就到了床,绕过圆桌。 戚棠连摔进门到被她压在床褥上,也不过短短几秒而已。 被褥间随动作扑散的香脂气丝丝缕缕钻进戚棠的鼻腔。 啊! 青楼! 这里怎么会有青楼呢! 扶春脚下、怎么会有青楼这样的地方呢! 说来,绸艳居不算青楼,只是个有名伶戏子的小馆,二层小楼,横竖加起来不过十余间房。 白日里在大堂唱唱曲,夜里做点生意,有干净的,有不干净的。 戚棠来不及起身,黛娘也跟着覆了下来。 黛娘心知这是位小娘子,存了心思要逗弄。 戚棠想捏印伽鞭,可对方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姑娘,穿着单薄,模样好看,她一鞭子下去普通人就没了! 不行,何况是她先进的这什么居。 戚棠知道印伽鞭的威力,她咽咽口水,竭力做出冷静的样子警告:“你、你别……” 你别过来! 呜呜呜她真的很强的! “你再不停手……”会很惨的! 后半句话没出口,被人手指竖在唇中挡住了。 自称黛娘的女子怎么会把这句话放在心上,她屈起指尖一点一点摩挲戚棠的脸,怕床上的人跑所以半身倚压着。 很有经验的样子。 力道不轻。 戚棠未及笄,又是女孩子,受姿势局限,根本找不到施力点,她腰下垫的被褥契合了形状,戚棠起不来,翻身都困难。 戚棠咬牙。 黛娘讲话妖妖娆娆的,又有些强买强卖的地头蛇的感觉:“来了我们绸艳居,不喝杯茶就想走?” 她语气又娇又柔,如果不是力气太大了,戚棠想,她肯定能跑的。 戚棠哭丧着脸。 说来她生平第一次被一个陌生女子这样推倒在床上。 看过的那么多话本,书里写的温香软玉……好可怕! 眼下闻言,戚棠脑子转不过弯,只记得两个字“想走”。 黛娘就看见穿床上躺的跟棺材板似的小少年半眯着眼,肯定道:“想走。” 黛娘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她嘴唇微翘,伏下/身凑近与戚棠讲话。 她们讲话就讲话,为什么老要动手动脚的。 如今天色稍冷,戚棠衣服穿得不薄,又是硬挺的男装。 只要看不见,她一点感觉都没有。 “不可以呢。”那女子讲话温柔无骨。 扶春都是些硬邦邦的女子,这一句婉转的音调叫戚棠起后脊骨过电似的蹿一路鸡皮疙瘩。 “不瞒小少爷,你上了谁的床都可以走,来者是客嘛,”黛娘一笑,居高的眼神低低俯视,“唯独我的床,不行。” “黛娘的客人可不能就这样衣冠楚楚的出去。” 戚棠听不懂:“嗯?” 黛娘没继续说,只是摸了摸身下这小姑娘的脸上的二两肉。 她穿着男装,耳上有洞,眉眼间总是女子的神态,讲话也是先前还拿捏语气,一慌就尽数露馅,只是追到了绸艳居来…… 黛娘看她不像有武力的样子。 寻常会些功夫的人,被她抵在门上时就会反抗击伤她。 黛娘思索间,戚棠挪了挪腰,等找到合适可以发力的位置,她就暴起,然后一击即中! 想象很美好,现实里她动弹不得。 怎么一个青楼女子会那么有力气? 这么有力气,可以砍柴扛大米,为什么要做青楼女子? 幸好黛娘言语放荡,举止除了摸脸摸美貌摸眼睫毛,倒也没别的更近一步的举动。 戚棠暂时宽了心。 没宽多久的心。 怕什么来什么,古语诚不欺人哉。 下一秒,凉的手指顺着脖颈摸,然后指尖轻轻挑,弄松她的衣领,传说中的——宽衣解带! 完了完了。 戚棠想,她看过那么多的话本总是跳过的剧情要亲身上演了。 戚棠挣扎得更剧烈,嚎:“别别别、别,我、我是女孩子!女孩子啊!” 她字都讲不清楚。 “等一下、啊你等一下!” 黛娘拨一下,戚棠嚎一句。 戚她过脸,被摁住压住的地方动不了,就伸脖子,在用生命抗拒黛娘的触碰。 有一说一,戚棠还真怕这女子亲下来。 衣领被人往下拨了拨,凉丝丝的空气往里钻。 戚棠被压住,全身力气都使不出来,那是个很难发力的姿势。 完了。 戚棠想。 她嚎起来的样子太有趣,黛娘一手摁住她的肩,她虽是女子,力气却大得不寻常。 戚棠胡乱蹬腿:“我、我真的是女孩子!” 她多怕她不信! 黛娘倒是顿了手,笑意憋不住了,反问她:“……女子又如何?” 她这样言之凿凿,倒是戚棠脑瓜子嗡嗡的,努力翻身又被一把摁回去。 实力与实力之间的差距。 戚棠想,等我修了无情道!我就! 就怎么样她也说不上来。 她看着笑得饶有兴致的黛娘,忍着委屈,默默回答:“嗯?女子……女子不能……啊?” 只是讲着讲着,心底浮现一些可怕的猜测。 有些词戚棠讲不出来,磕磕绊绊、结结巴巴,讲的话黛娘懂了。 “女子也可以啊。” 她轻描淡写,语气甚至娴熟。 戚棠悚然,圆眼在那一刻瞪得黑眼仁暴露无疑——也、也可以什么? 涨知识了。 不是,这不是重点。 戚棠劝了劝自己,又没劝住自己胡思乱想——真的可以吗? 黛娘冲击了一波小女孩的世界观,觉得有意思极了,她方才探脉,摸出了这小姑娘身上是有修为在的。 要么演,要么心软。 等了这么久,戚棠无暇顾及麻木的思维,终于找到了个能使力的姿势,乘黛娘思考间隙,一翻起身。 黛娘心道失算,但她不能暴露,于是柔柔弱弱的被掀翻,做好了摔下床、磕得头破血流的准备。 只是戚棠到底心软,指尖勾住她的衣裳,手轻轻搭住黛娘的胳膊。 只是脸上很不情愿。 特别不情愿。 可她为了挣脱束缚用了十分力,摔下去真的不行。 戚棠抚稳她,哼了一声。 黛娘心里了然——看来,是心软啊。 戚棠脸上严肃,被人愚弄了很生气:“我不是故意来此扰你生意的,只是我原本也没那个意思,姑娘不可如此……” 词汇又不够,也不欲说些难听的。 戚棠不想讲话,反正那黛娘再无别的举动,戚棠起身就准备走,被黛娘扯住袖子。 黛娘站起身,娉婷袅娜的身姿如云,掩在袖下,指尖在唇上轻触抹了一把,而后将沾着口脂的手指往戚棠脸上摁。 戚棠下意识一挡。 黛娘说:“碰一下,放你走,没人会拦你。” 见戚棠还是一脸警惕,她语调应景的委屈了起来——这个行业,能屈能伸。 “你若这样出去,黛娘的名声要坏,往后便再接不到生意,挣不到钱。” 听着好像……是有点可怜。 戚棠鼻息重重的又哼了一声。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是后来戚棠一路走出绸艳居的时候,确实……一路无阻。 她回身看着这间小小的阁楼,烦躁跺脚。 这都什么事! 【作者有话说】 是小型青楼~~~~宝。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山寺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为什么在门上没有反抗? 因为她以为她能溜得了,谁知道下一秒就被推进房间里去了。 而且扶春之前谁都比她强,乖乖真的没有用武力解决一切烦恼的定性思维。 至于黛娘,一个平平无奇、妖里妖气、力大无穷……的女子罢了。 而我们洲洲马上就要就见被凌(不是)辱的乖乖了哈哈哈哈。 66 第66章 ◎印子。◎ 傀儡傀儡没找到,人还被轻薄了。 戚棠烦躁的揉揉脑袋,理了理被扯松的衣襟。 她马尾抵在床褥上那阵,凌乱得有些炸毛。 整个人都一副被欺负后的样子。 可惜没面镜子让她照。 街上没多少人,只余几盏白灯笼晃晃悠悠。 白日与夜里,街景很不同。冷冷清清。 戚棠又回身看那间灯火通明的阁楼,后知后觉的疑惑慢慢浮现——那位自称黛娘的女子真的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青楼女子吗? 青楼女子能这样摁住她? 她力气未免太大了! 戚棠怨念的想,哪有这样的女子! 她兀自乱想着,长街才突兀出现一个人影。 虞洲眼底请幽冷寂,瞳孔倒影着远远渺小的影子。 她面前飞着一枚浅蓝色的小球——他们也是才发现戚棠不在房间。 林琅素来吊儿郎当的脸片刻出现呆滞,板着脸说分头行动。 毕竟小阁主睡的房间大半夜窗户大开,谁都担心。 何况今天白日里,她与林琅发现了有人跟踪。 跟踪他们的人修为不低,以至于他们也无法判断到底被跟踪了多久,所以回身去收拾那两个跟踪的人。 只是一眨眼的功夫,在他们面前的小阁主就跑得没了影。 戚棠原先也如此,腰间揣着荷包,蹦蹦跳跳到处看到处买,从来没停步回头看过他们一眼。 虞洲想,该找根绳子拴起来。 她站在这个角度看见白日里换了一身衣服的小少爷停绸艳居门口。 绸艳居,类似青楼的存在。 小阁主站在灯火通明处,仰着脖子望,影子被拉的很长。 虞洲的角度只能看见侧影,看见她茫然的眨了下眼睫,流露出彷徨和疑惑。 衣摆有些乱。 马尾也乱了。 她下午亲手给她束的,发冠也是挑了许久才选的称心如意的。 虞洲面无表情,所有心思都在风里荡了一圈。 大半夜……来青楼? 戚棠察觉不到她这副模样有多依依不舍,只是专注的想着有机会得再来一趟! 傀儡最后一眼就是翻进了绸艳居。戚棠眼见着那么大个黑影翻进了墙里,属实不是一句错觉就能敷衍过去的。 戚棠转身,夜风里忽然觉得凄迷委屈——坦白讲,她还是第一次受这样的委屈呢! 谁敢给小阁主受委屈呀? 戚棠垂眼才走了两步,顿在原地看了戚棠有一会儿的虞洲也没出声。 她走的方向朝她。 虞洲在等戚棠抬眼看。 戚棠难过的颤了两下眼睫,忽然觉得有点冷,裹紧自己,看见有些昏暗的地方、站在楼房下阴影中的虞洲。 感觉很复杂,但是很欣喜。 戚棠受了委屈,一个人的时候还能忍,见到虞洲之后就忍不了。 她抽抽鼻子,虽然一直也没哭,小跑过去一下子就扑上去抱住虞洲,显然一副劫后余生的模样,还特没志气的呜了两声。 虞洲被撞了个满怀,柔软的女孩子扑上来的力道不小,她闷了一声,被人牢牢抱住。 委屈的呜咽在耳边,黏糊的牵动心脏。 僵住的手和僵住的心思,虞洲垂眼一言不发,鼻间钻进丝丝缕缕浅淡的香气,脂粉俗气的浓香混合戚棠原先淡淡的味道。 她没事真的很好。 虞洲脸侧抵在她乌黑柔软的发上,难以自禁的贴了贴。 只是,所以……戚棠真的去了绸艳居,并且和绸艳居的女子接触了。 能沾带上气味,接触应当不浅。 虞洲最初跟晏池来过平镇,对绸艳居早有所耳闻。 不管白日多正经,夜里一定是不正经的生意居多。 戚棠思维迟钝,察觉不到虞洲身上泛冷的气息,她仍有余悸,在此刻此处见到虞洲,不免有“他乡遇故知,久旱逢甘霖”之感。 戚棠眉心皱起:“好可怕,青楼的女子好可怕呀!” 都不需要虞洲问,戚棠踮脚环住她脖颈,脸抵在她肩膀上蹭了又蹭,呜呜嚷嚷的。 抱了片刻,虞洲的手犹疑的缓缓抬起,小阁主又后知后觉的尴尬,没等到虞洲的回应先默默松了手,还有礼的往后退了一小步。 虞洲手心蜷在袖摆下,神情冷淡。 她某一瞬间的松动又被藏了起来。 戚棠倒是习惯了,她这师妹一直都是这样一副冷脸,“你是来找我的吗?” 毕竟这里离绸艳居很近,在青楼附近相遇可真是……十分难以描述的尴尬局面。 虞洲将漂浮的司南引收好,“是,我与长明君发现你不在房间里。” 她眼眸一定,缓缓开口:“见晚……” 她记得唤她见晚,从未这样叫过,此刻脱口夹杂着不伦不类的味道,连戚棠都觉得怪怪的。 她却没在这个问题上纠结:“你三更半夜来此处做什么?” 背着光的地方看不清楚,二者往小客栈走时,路过泛白光的几盏灯笼。 虞洲看见了她侧脸上一枚殷红的、类似口脂的存在。 怎么留的,不言而喻。 而绸艳居里,黛娘理理衣裙走到屋外去,窄小的走廊,与几人相遇。 那女子目光落在黛娘稍稍褪色的唇上,单挑眉毛:“得手了?” 黛娘捂嘴一笑:“穷鬼罢了。” “穷鬼也难挡我们黛姐姐美貌多情,”她促狭开口,“刚走出去时我们都瞧见了。” 衣衫凌乱、失魂落魄,脸上烙了枚鲜红的唇印,擦出余痕。 黛娘咯咯笑了起来,记起床上挣扎的厉害的小少爷。 记起那位分明气鼓鼓又心不甘情不愿,还要伸手扶住她,怕她摔了的滥好人。 “是个有意思的小少爷。” *** 来这里做什么? 戚棠想,傀儡的事能说吗? 要不……再瞒一会儿? 戚棠眨眨眼睛:“我太闲了。” 虞洲:“……” 骗人也不走点心。 虞洲盯着那片殷红看,戚棠毫无察觉,跟她分享她在绸艳居经历的一切,圆眼蹙着告状:“我刚溜出柴房就被一个姑娘拦住……长得挺好看的,就是力气实在很大!” 真是魔幻的经历。 虞洲静静听着,袖摆下的指节屈了又屈,目光在她脸上擦来擦去。 小阁主肌肤白净,一点红就分外显眼。 戚棠对她目光里的东西毫无感觉,特别兴奋的说:“我还被摁在床上!” 大抵因为黛娘最后也没对戚棠怎么样,戚棠如今当故事似的讲了出来也不觉得害怕。 反倒…… 戚棠摸了一把下巴,咂摸:“还挺刺激。” 虞洲更面无表情了:“……” 戚棠感慨良多:“原来这就是青楼啊,我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去呢。” 一直都在话本里见,倒是……长见识了。 在里面的时候怂怂的,逃出生天了反倒如此。 虞洲音色与夜风混在一起,凉薄平静眸底暗色汹涌:“小师姐还觉得意犹未尽是吗?” 她这话怪怪的。 只是戚棠心思坦荡,说什么话都问心无愧,像个缺心眼的,她认真思索了一下:“如果那姑娘不对我动手动脚的,逛逛也无妨吧。” 瞧着环境还不错,也安静,那些大堂里弹奏乐器的姑娘弹得还挺好听。 她一路溜出来时还觉得厉害。她们能弹奏这样的曲艺真是厉害。 虞洲:“……” 听她讲话能堵死。 虞洲叹了口气,脚步停顿,戚棠也跟着停顿,两相对视,目光中总有些说道不明白的内容。 ——女子又如何? 这句话电光火石闯进颅脑中,意识到自己思想走偏了,戚棠义正言辞反驳自己——女子不如何!她不能被带偏! 戚棠眉毛挑了挑,直愣愣盯着虞洲的眼睛:“怎么了?” 笑起来,颊上挂的殷红很明显,随着鼓鼓的脸颊而动。 虞洲还是忍不住,她伸手托住戚棠肉肉的腮,戚棠往后躲的时候没躲开。 虞洲拇指摁在那道红的印子上,蹭了几下。 粗糙的指腹,触感是软软嫩嫩的肌肤。 好像用些力就会磨红弄哭,她似乎总是很娇气。 虞洲恍然间记起她红着眼睛哭的样子,如果哭得不伤心就好了。 虞洲不敢太用力,只是口脂黏腻,越蹭范围越广。 一副被欺负得更彻底的模样。 虞洲:“……” 她这些年总情绪淡薄,鲜少觉得无力。 戚棠觉得痒痒的,愣是没反应过来还往后躲了躲:“你干吗啊?” 虞洲顿了顿:“……你知不知道?” 戚棠问:“知道什么?” 看来是不知道。 她完全不知道她方才衣衫凌乱、脸上留红的模样像是怎么回事。 与其说是逛青楼的,不如说是…… 戚棠摸了摸虞洲方才触碰过的地方,反应过来了:“我脸上有东西?” 不算太蠢。 虞洲琉璃似的眼珠子动了动,目光从戚棠的唇往上挪,刮过口脂印到那双黑眼睛,问她:“她亲你时,你没有反应?” 她看着她乌黑浓长的眼睫眨动,眼睫下的眼眸泛动流光。 戚棠自己蹭了蹭脸,指腹上粘带的红色痕迹已经很淡了,不需要凑近鼻尖都能闻到香气。 她嗅了嗅,觉得还挺香。 难怪男人都喜欢这样的。 戚棠一心二用的想。 “什么?” 虞洲说了什么,她没注意听。 虞洲说:“算了。” 她眼睁睁看着她脸被蹭红,小阁主对自己可不留情,蹭了半天还剩鲜红的印子。 她伸手搭住戚棠的手:“……别蹭了,红了。” 戚棠乖乖哦了一声。 到了客栈,遇见了一无所获的等在门口的小师兄。 林琅面色很沉,坐在客栈前的台阶上。 戚棠笑了起来,跳到他面前,吓他一大跳:“嘿,小师兄!” 林琅惊喜之后是生气,语调都严肃:“你干吗去了!” 最初是责备的语气,只是看见了什么的时候变得不可思议:“小师妹,你大晚上的同女子厮混去了?” 他这师妹来人间不过一天……坏了? “你还是个孩子啊!” 他语气太过痛心疾首。 戚棠满头无语,推他一个趔趄:“你讲什么鬼话!你才和女子厮混呢!” 林琅指着她的脸,有理有据:“不然你脸上这口脂印是怎么回事?” 戚棠两眼懵:“什么口脂印?” 戚棠逐渐恍然大悟:难怪! 难怪她穿过绸艳居的走廊时,遇见的女子瞧她都是那样打量的目光! 似戏谑似促狭,难怪黛娘要说那番话! 戚棠难以置信,嘴巴张了又闭,罕见的语塞,她回身看了眼虞洲,总算知道了她的举动为何。 她在帮她擦印子! 虞洲眸光暗暗的,垂下的眼睫像密不透风的帘,将她的心思挡得极深。 戚棠慌的几步跳上台阶,往屋里跑,找了面镜子才看清她自己现在的模样——被轻薄了的闺阁女子。 太丢脸了。 戚棠把门重重阖上。 自闭。 她要把这件事情要烂在肚子里。 真的真的太丢脸了! 【作者有话说】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荼佟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2110040710瓶;山寺8瓶。 谢谢大家支持呀,爱大家~~~ 那一天,乖乖觉得自己面子被狠狠的摩擦了! 67 第67章 ◎黛娘。◎ 虞洲站在门口,看着她噔噔噔几步上了楼。 林琅朝她看了一眼:“你在哪儿找到她的?” 虞洲顿了顿:“……街上。” 出于自己都说不清的私心,她没说绸艳居。 林琅哟了一声,心道这姑娘还学会半夜背着他们出去鬼混。 不行,这才第一天,得好好掰正她的思想。 林琅身为小师兄,自觉担任起了作为小阁主老师的职责。 他和虞洲进了门。 客栈关门的小厮倚在大堂的板凳上,伏在桌上睡着了。 林琅敲了下桌板,咚咚两声:“店家,我们同伴回来了,麻烦了。” 小厮困得迷迷瞪瞪,伸着懒腰打着哈欠,嘴里含糊抱怨了几句没人听得清的话,拖着当啷响的链条将店门锁上了。 再回头看时大堂已经一个人都没了。 他们上了楼。 戚棠进屋还没睡,她真没困意,坐在镜子前抹了把脸,把口脂抹得干干净净才罢休。 门被敲了两下。 门外是林琅欠揍的声音:“师妹睡了没?” 深更半夜没好事。 戚棠头也不回:“睡了。” 门被推开,戚棠回身瞪他,眼神化为飞镖凿穿他——反正都要进来的,问什么问! 林琅一贯不在意,他们师兄妹之间,不打架的时候,关系还是很融洽的。 他自顾自坐好,还给十分自来熟的给自己斟茶,抿一口,谆谆教诲:“师妹,这个问题很严重。” 虞洲在门口的脚步一顿。 林琅总是没有随手关门的习惯,虞洲便踏入房间。 戚棠坐在梳妆镜前,目光从越看越嫌弃的林琅身上往上挪,看到了踏入房间的虞洲。 她衣摆随迈步而动,可她无论何时都给人一种极静极沉稳的感觉。 漤外是什么样的地方,能养出这样的女子? 回头看向她的眼神清澈坦荡。 林琅说:“虞姑娘来的正好,我们一起说说她。” 戚棠哼了两声,不耐烦的挑了个虞洲身边的位置坐,一点都不想靠林琅更近一些。 她总在无意识偏颇,而自己毫无所觉。 虞洲靠近她身侧的肘弯僵了僵。 小师兄的话,要听吗? 戚棠想。 就在她以为话题会无比正经的对她展开批判时,林琅似乎有些难言之隐,当她老师和八卦之心产生了搏斗,最终后者压制前者,他好奇问了句:“……所以,真有没眼光的姑娘看上了你?” 他的师妹毕竟是女扮男装,在他眼里又弱又瘦,一副玉面书生还凭添志气的模样。 这样的男人? 会有姑娘喜欢? 林琅想不通。 这话真是…… 戚棠嘁了一声:“小爷扮男装也是丰神俊逸,有女子为我折腰很正常!” 她语气洋洋得意,狡黠笑时露出一颗尖尖的犬齿,意有所指的问:“小师兄不会是嫉妒了吧?” 言下之意,林琅没人要! 戚棠说这话时摇头晃脑、拿腔拿调,一脸的自得在侧头看见身边虞洲朝她递过来的眼神时诡异的卡了卡。 房里几盏烛台火光跳动。 她眼眸挺亮。 戚棠垂了垂眼,得志猖狂的模样收敛,面皮一红,罕见的浮现几缕轻飘飘的羞涩。 她抿了抿唇,复而再抬眼,虞洲仍是看着她。 虽说目光清淡,但是戚棠觉得热。 她思索片刻,伸手抵了一下虞洲下颌,将她的脸往另一侧转,将对着*自己的直勾勾的目光挪开,尴尬轻咳两声:“你别看我,我心虚。” 真奇怪,多不要脸的话她都能当着林琅的面侃侃而谈、态度自若,当着她这小师妹的面却总有些含糊不明的荒诞羞涩。 她太好看了? 戚棠转转眼珠,难以置信的想——我自卑了? 戚棠想,我是这样的人吗? 虞洲下颌被她温温的指尖触碰,有些回不过神。 可她分明什么也没做,只是屈起指尖,默默抵了抵自己而已。 戚棠抵完松了口气,没了她目光如炬的小阁主轻松很多,放在膝盖上的手掌会无意识攥布料。 虞洲垂眼,暗落落将眸光放在她手上。 话题是怎么歪的,没人清楚,原本该充满教育意义的夜聊忽然攀比起来,林琅开始扯他最初下山时去过的每个地方都有对他芳心暗许的姑娘。 林琅惋惜道:“可惜心有大道,不欲拖累姑娘家。” 戚棠面色麻木,转头问虞洲:“你信吗?” 虞洲清冷淡色的眼眸抬起看她,戚棠摇摇头,肯定的给出答复:“反正我不信。” 林琅气。 *** 绸艳居。 漆黑柴房里,干柴堆下,翻出一个人影来。窸窸窣窣确实是老鼠无疑,他藏在漆黑里一动不动。 穿着戚棠一面之缘的夜行衣,眼角眉梢无一不是不同于寻常人的模样。他将蒙面的黑巾摘下,露出一张生硬的脸。 他不能穿成这样出去,不能给绸艳居惹麻烦。 他今日失策。 他先将右手拆卸,再褪下右侧衣裳。 直接脱,肘关节的反转弧度不自然,总没这样拆胳膊快。 他动静冷静而麻木。 对他来说,绸艳居能给他最强的安全感。 待全身衣服尽褪,露出他一节一节的内部组织,他才又从角落里翻出一身灰仆仆的粗布衣服,顶一个打补丁的小破帽,又重新戴上灰蒙蒙色的蒙脸巾。 他打扮的像个小厮,驮着背,低着头。 走出柴房,然后轻手轻脚阖上。 沿着走廊慢慢走,是戚棠走过的那条路。 路过一间房时顿了脚步,觉得夜色太深,打扰不好,又心底犹豫,故而驻足。 绸艳居二楼才是主要做生意的地方,如他这样的人是没有资格上二楼的。 房间烛火未熄,没有声音。 在他抬脚准备离开时,屋主人说:“进来吧,萧夺。” 声音隔着薄薄的窗透出。 绸艳居谁都知道,萧夺面容丑陋,需以黑布蒙面,有过丫鬟被他吓疯最后失足落水而亡。 他眼睛僵硬,看人时一转不转,眼皮也一眨不眨,似乎说是家里起了很大的火,他被烧得面目全非,连眼皮周围也有异常。 他黑而杂乱的头发垂下盖住眼帘,像只温顺听话的大狗,推门进去。 这间房间就是戚棠被摁在床上的那间,叫他萧夺的女子,也自然只能是那位黛娘。 她懒懒倚在床榻上,床帘半落,她伸指绕自己垂在肩侧的发,身段妩媚妖娆,看着进来的人似笑非笑:“托我们阿萧的福,今夜黛娘客人走得早。” 语调仍是婉转,尾音带勾。 萧夺咚的一声跪下了,磕头道:“是阿萧之过,请主人责罚。” 他磕的实诚,只是木头做的脑袋无论怎么磕也磕不出血来。 黛娘幽幽记起她从陵墓中走出来时,看见的腐烂的石像。 她仍是那副情态:“我并没有责怪你的意思,只是阿萧,你不该被人发现。” “那追溯而来的女子实力不过如此,再有下次,杀了。别留祸端,更别将人引到绸艳居来。” 名为萧夺的人诧异的抬眼看了看黛娘,他分明记得那是位……形容尚小的小公子。 黛娘笑了一声:“她应当还会再来。” 她疑惑未解。 即使黛娘也不能确定她在怀疑什么。 在平镇蛰伏多年,她从未见过这样一张脸。 萧夺沉默片刻,将功赎罪抱拳:“主人,需要阿萧去杀掉她吗?” 黛娘怔了怔,坦白讲,她对那姑娘杀心不重,只是…… 她轻慢一笑:“好呀,如果你能杀得掉她的话,就杀吧。” 他们原本就是这样满手血腥的人,多几条无辜又好奇的命也没什么。 房间里安静片刻。 黛娘看着萧夺黑而无神的眼珠说:“……郑府喜事将近。有场戏要看。” 她倦怠的往床上靠,闭了闭眼。 *** 戚棠气鼓鼓把林琅赶回房间之后,虞洲慢了一步。 戚棠扯住她的袖子:“洲洲,能不能留着陪陪我啊?” 她眨巴眨巴眼睛,“我也不知道我居然认床,可那夜同你睡时睡得很香啊?” 多的是戚棠想不明白的事情。 她性格实在难琢磨,简单善变。 虞洲顿了顿,眸光低低落在她牵住她的袖子上,那仿佛是她们之间的羁绊,脆弱到有一个人松手就全然不剩。 “好。” 虞洲好像……后来就没怎么拒绝过她了。 戚棠想。 她得了这句话很高兴,笑眼弯弯。 林琅说:“虞姑娘好好看着她,别叫这孩子又出去招蜂引蝶!” 戚棠凶狠的砰的一声把门踹上,变脸迅速的又跟虞洲姐俩好似的。 她生就是这样一张脸。 一回生,二回熟。 此时距离天亮还有几个时辰,恰好可以再睡一会儿。 洗漱完后。 虞洲吹灭了蜡烛,留了一盏,昏黄间烛火跳动,朦朦胧胧催生暧昧。 单方面的。 戚棠熟练的睡到了床内侧,把自己的枕头分出来给戚虞洲一半。 枕头太小,二人总有触碰。 眼下戚棠又说不出让她去房间把自己枕头拿上再来睡的破话,只好凑合。 戚棠说:“醒了之后我们去铁匠铺,给你打把剑吧?” “不过我今日瞧见了,”街上卖艺的女子挥着一柄未开刃的细刀,戚棠说,“那女子挥的细刀也很好看,特别酷。” “洲洲,你喜欢什么样的武器?” 虞洲一直不敢提,轻描淡写带过很多与死在戚棠回忆里的人有关的话题。 情思碎裂,与胡凭有关。 可她今日主动提了。 虞洲说:“细刀吧。” 戚棠笑了起来:“那我们就找师傅打把细刀。” 她还是这样的性格,图新鲜,又天真,被应允了会很开心。 虞洲睡在她身侧,略微侧一侧目光就能看到她眨动的眼睫。 她被人亲时,应当也是这样的情态。 眼眸湿漉漉的往上看,不知所措,乖的、不会抗拒的。 虞洲想。 【作者有话说】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人生苦短,及时行乐10瓶。 谢谢大家支持,爱你们鸭~~~ 68 第68章 ◎跟踪。◎ 戚棠迷迷瞪瞪睡着了,不知道虞洲睡得怎么了,反正她睡得挺香的。 半夜姿势逐渐放肆。 心大到即使做了梦,也只是在迷蒙间看了一眼虞洲——她背着她睡,在昏暗里隐约只有轮廓。 戚棠稍一阖眼就又睡着了。 学习无情道的心法和口诀与别的并无多大的区别,戚棠平时学着看着念着,也会如平时那样觉得无聊、困乏,催动灵力时指尖蹦出白光,又转瞬消失。 她摸不清门道,又自己闷头,不知道该怎么问人求道。 梦里也是如此。 梦也没什么新鲜的,只是续着某一段梦——她被引到渡河去,芒蛇挺起身体,拔地而起,猩红眼睛、獠牙森白,渡河翻涌如同血浪。 似乎与那一日只敢潜伏渡河之下,光伸出一段舌头来的阴险之辈不太一样。 那一段梦之后,戚棠面无表情的听着自己在梦里叫了两声,然后被湿乎乎黏巴巴的卷走,眼前寒光一凌,看见了踏剑而来的胡凭。 这是她早就知道了的事情,那日在密林里,虞洲对她说了。 这个梦惊险,只是戚棠内心淡漠的翻起了一点点波澜,她并不惧怕,只是略微疼了疼——无非是在梦里又见了一回胡凭师伯。 他与胡行对峙,那时候胡须没那么白,头发半扎,黑发与银发错杂,握剑的姿势很帅,与胡行还有些相像。 戚棠记起那日,胡凭凭空操纵情思,剑身出鞘翻转,利落的与胡行对打。 其实她见着了第一感觉是酷——她当时想着,离开禁地后要叫胡凭师伯教她这一招。 戚棠眼睫颤了颤。 芒蛇被一柄寒啸击伤,即使皮如铠甲,也难挡裹着灵力剑气的灵剑。 束缚她的缠绕松弛,戚棠被胡凭抱走,她被放在了树荫下,旁边还站了一个小女孩。 冷冷的眉眼、周身颜色清淡,眼下一颗红痣。 她垂眸不带感情的看她,戚棠觉得自己似乎朝她笑了笑。 唇角牵动,她小时候就缺心眼。 那是个白痴到无厘头、有些傻气的笑。 人是没有办法改变过去的事情的。比如此刻,戚棠在那样的情况下还能笑。 她觉得傻。 当时冷漠的另一个人不明白,眼下的戚棠也不明白。 她看见梦里的胡行冷冷的望向她,说:“如今,到时候了。” 他看着通天碑的裂缝说,癫狂的笑了笑:“不枉我等到如今。” 胡凭挡在她身前,说:“做梦!” 乒乒乓乓的打斗在眼前铺开,戚棠一直听闻她师伯少年成名很厉害,眼下亲眼见了才信。 胡行此行目的是剥出他们所谓的生骨,以通天碑为媒介进入四方之地,填补他们曾经敲断的四方之地的脊骨。 芒蛇獠牙淬毒,砰一下皮肉溃烂成水。 他们当初为了一点错,犯了更大的错。人一旦走偏了路,就再也无法回头了。 为天下大义,为了人间。 戚棠在梦里冷冷的少女目光下醒来,恍然记起了虞洲说过的几面之缘。 梦境穿破现实。 戚棠侧头看着她轮廓,心道原来我见过她。 我竟然真的见过她。 戚棠想,按理来说,虞洲幼时蒙扶春照拂,怎么……半道又走了? 而且戚棠隐隐察觉,虞洲对扶春情感复杂。 为什么呢? 以她的视角看见过的被压下的回忆能够回到梦里看见,可她未曾看见过的,要怎么才能知道? 想来想去太复杂,戚棠觉得还不如想想她的无情道,专心修炼,然后成为很厉害的人,不辜负别人期望。 她初心如此,无敌即可。 而且这道似乎不符合外界话本上所写的那样恶劣,没人要戚棠杀谁证道。 戚烈给她的有关无情道的书籍蛮罕见。 戚棠给自己鼓鼓劲。 新的一天,新的努力。 *** 蒙蒙睡了个天亮,胳膊肘环着虞洲,戚棠的一回生二回熟可不是说着玩的,她睡姿开始差劲,摆脱了第一次的拘禁,忽然压得虞洲有些喘不过气。 软软热热的温度透过薄薄的布料。 她倒是睡得心无旁骛。 虞洲醒了也没动,心里不知道想了点什么一直持续到戚棠也醒了。 她睁眼第一件事情就是笑,笑着同虞洲说:“早上好呀,洲洲。” 洲洲这声称呼逐渐变得日常。 林琅在房门外等的都坐下了。他今日倒是没骤然推门,又伸手敲敲门。 咚咚两声。 美好的清晨氛围被打破,戚棠看着虞洲弯着笑着的眼一下蹙起:“干什么?” 她早起声音还哑。 林琅隔着门怼她:“你猪吗,还不起?” 起床就起床,何必人身攻击! 戚棠噌得一下起身,洗漱得无比飞速,换了身衣裙,裙摆绣满了海棠。 她许久没这样穿,低头看自己裙摆时还有些恍惚,想了想又披了件素色的外衣。 拉着速度比她更快的虞洲,出门时没好气的踩了林琅两脚。 林琅哟了两声跳脚:“你这个小姑娘!” 戚棠又踩他一脚,这下被躲开了,她哼一声:“怎样!” 又踩几脚,又被躲开了。 林琅自得。 他是她师兄,可不是傻子。 虞洲默默在旁边看着。 他们两个打起来的概率属实不低。 戚棠还记得晚上说过的话,上街买了点吃的边走边吃,寻了个路人问了问平镇最好的铁匠铺在那。 她们姐妹夜谈,林琅啥也没听见,绕着戚棠问:“找铁匠铺,你要打剑?” “给我们洲洲打把细刀!” 林琅啧了一声,心道叫得还挺亲热。 铁匠铺镇上就有,戚棠拿铁匠画的图给虞洲挑,挑了个细刀。 打铁的是位黝黑的叔,他瞧了两眼瘦弱白净的姑娘们,接过了给他递的玄铁:“给自家兄长打的武器?” 戚棠摇头:“不是,给她打的。” 她手上还捏着画册,拇指朝虞洲所在的方向戳了戳。 “哟,姑娘会使刀?”大叔颇为稀罕,他这铁铺打的都是货真价实的真兵器,同卖艺的不同,鲜少有姑娘来,还一掷千金。 “嗯,”戚棠看了眼虞洲,替不搭理任何人、面色冷冷的虞洲回答,语气骄傲自豪:“她特别厉害。” 大叔就喜欢同这样的小丫头聊天,眼见觉得新鲜:“那你同她比,谁更厉害?” 这个问题! 戚棠摸了摸鼻尖,心虚而又十分有气势:“……那自然是我了。” 她怎么说也是师姐不是? 林琅哈哈笑了起来,就差把不要脸说出口了。 虞洲眼眸弯了一下。 打剑要很久,隔两日再过来取。 戚棠就拉着虞洲到处逛,她说:“过几日有戏看,我们待到那时再走吧?” “嗯?” “说是有个姓郑的老爷娶妻,在大台请大家看戏。”戚棠感慨良多,“我还没看过戏呢。” 不管说什么,总之得在此处再留段时日,昨夜的傀儡,她一定要揪出来! 可是戚棠想想绸艳居就头疼。 想想绸艳居里的那个女子就更头疼了。 不待虞洲回答,戚棠戳戳林琅:“你去过青楼吗?” 这种话还是得问男的。 虞洲看上去……一点都不像会去这种地方的人。 她竟然看不起自己。林琅这么想着,然后展扇风流一笑:“当然。” “那你再陪我去一次?” 林琅收扇:“……啧,你果然学坏了。”他有些惊奇,“难道那儿竟然有男狐狸?” 戚棠在揍他和揍死他之间犹豫。 虞洲闻言沉默了片刻,而后抬手搭了搭戚棠的袖子,声音很轻,问她:“为何要再去?” 戚棠又在瞒与不瞒间纠结了一下,要不再瞒瞒? “……很好奇,”她随口瞎编,压低声音凑近虞洲的耳朵,稍稍侧头,手挡住嘴型轻松说。 余光里有道影子突兀一闪。 戚棠没管,继续说:“昨晚太匆忙了,什么也没看清,我不甘心。” 她紧张得连黛娘的脸也没看清。 她果然还是意犹未尽的。 虞洲面无表情的想。 戚棠讲完这话后,眼眸不自觉偏了偏,一闪而过的人影似乎是幻觉,可她如今是一名修为还可以的修士。 要相信自己的眼睛。 青天/白日、朗朗乾坤,幻觉才不会在这种时刻发生。 戚棠想,跟踪?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跟踪她还是跟踪他们? 不得而知。 只是她知道到倘若他们始终聚在一起,那么那位偷摸着跟踪的人是不会轻易暴露的。 可是虞洲和林琅不在,戚棠又不能确定她一定打得过这个人。 也是蛮苦恼。 莽之前还要结合自身实力。 戚棠看向虞洲暗潮汹涌的眼,叹了口气。 真的有那么遗憾吗? 虞洲想。 *** 去茶馆听消息,这地方可是话本里常提的最容易探听到消息的地方。 戚棠怀揣着憧憬去了,要了壶茶和瓜子,磕得挺香。 茶楼里挺热闹。 戚棠想,同他们这样不务正业的人还不少。 周围人先是侃侃而谈,男人之间的话题不外乎赌啊啥的。 话题逐渐朝郑老爷转变。 郑玄是平镇出了名的富贵人家,膝下无儿无女,发妻死的早,他守了几年,直到今年才续弦。 “要说郑玄与他发妻也算是鹣鲽情深啊,可惜红颜薄命。” 语气遗憾。 “情深又如何,不也还是续弦再娶了?” “寡了多年也算有情了,何况郑家家大业大,没个一儿半女,偌大家业可怎么了得。再说……” “说什么?” “前几日我倒瞧见他护得跟眼珠子似的新夫人了,”他话语纠结,“……也不能算是变心。” “啧,怎么说?” 那人神秘的压低声音,落在修为还不错的戚棠耳中跟广而告之没区别:“新夫人与那旧夫人,模样像了个十成十。” “你确定你没看错?” “当然没有,那日起大风,兜帽吹掉了,除了我,许多人都瞧见了,可不是我胡言,那脸那模样就是相像至极,宛若双生,只是年龄不大。” “我与他夫人有过数面之缘,他夫人最爱吃我家商铺的桂花糕,郑家还未发迹时,也总隔三差五亲自来买。我记得清楚。那日我竟以为是那死去的郑夫人死而复生,又重新站在我面前!” 吓得他啊! 东一嘴西一嘴,闲话讲得不怕被人听见似的。 戚棠忽然记起昨日她在树下听阿婶阿婆聊的天,记起了那句面色凝重的——“难说……” 一模一样?死而复生? 是这个难说吗? 戚棠疑惑的看了眼林琅,林琅垂着眼,不知在想什么,虞洲倒是平静。 不过虞洲这张脸这副情态就没变过。 戚棠撇撇嘴,好奇的继续竖耳朵听。 【作者有话说】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青南30瓶;从此学习就是我真爱5瓶; 谢谢大家的营养液,谢谢大家支持!鞠躬!挥手!爱大家呀! 69 第69章 ◎萧夺。◎ “啊竟然有此等奇事?” 他们纳罕。 对啊,戚棠想,竟然有这样神奇的事情。 按理来说,即便是双生也难说全然一样,那人竟然敢打包票说是十成十的想象。 如果不是夸张,而且确有其事,那么个中古怪,说巧合,会不会太离谱? 戚棠啧了两声,也应景得瞪圆了一下眼睛,惊异得与旁人一般无二,将一捧瓜子磕的干净。 她真就如同话本里好打听的小少年,乌溜溜的转眼眸,有很多想不通的事。 虞洲默不作声。 林琅倒是笑了笑。 “自然是真,反正月末郑府大婚,总有机会瞧见。” 他们安静了一刻,半晌戚棠听见有个人神情莫名的说:“……说来也唏嘘,就当他夫妇二人再续前缘罢了。” 这人就坐在她背后。 戚棠觉得不可。 这话听着怪怪的。 好端端的一个姑娘家,不能新婚燕尔,也不该沦为这样的话柄。 戚棠听着就不爽,动作比思考快地戳了戳身边那个人的后脊梁骨,“这话不能这样说。” 林琅:“……” 那人回身,面相清秀,是那一桌里唯一罕见的青年人:“哦?” 戚棠拍拍他的肩:“兄弟,你说这话可不合适。那是个好端端的姑娘家。” 她未尽之意实在明显。 林琅:“……” 他脑补了一句“关你何事”。 一来对面是群糙老爷们,二来,本来也就是他们在这边听别人聊天。 只是大概小姑娘讲起话来总归比大男人好听,她又是一副看了叫人没脾气的好长相,讲话时带了点稚气的较真,就像入世不久。 他这话确实欠妥。 那人惊异的看了她一眼,笑了笑,好商量道:“也是,是在下错言了。” 他认错认得很快,快得戚棠愣了愣,都不知道该不该说无妨。 戚棠眨眨眼睛,愣愣的哦了一声,还有问题想问,又觉得才打断了人家的聊天不好意思,伸手端走了桌上的瓜子碟,递到他面前,礼轻情意重地热情问他要不要尝尝。 男子拒绝。 戚棠被拒绝了也没在意,只是扯了扯要转身回去的那位兄弟的衣袖。 落在她侧坐的虞洲闪动的眸光落在戚棠扯他袖子的那只手上。 说过男女授受不亲,到头来最不设防的就是她。 那男子脾气看来真是十分的好了:“怎么?” 戚棠说:“这位兄台您可知道,那郑老爷的原配夫人是因何去世的?” 戚棠来平镇这几日,日日都耳闻,她原先毫无兴趣,眼下想,或许还真内有乾坤? 这件事情平镇生活的久些的人都知道,倒也没有非瞒不可的必要,他想了想:“……因病故去的,说是痨病,吐了几日的血。据说那时日他几乎跑断了腿,看遍了平镇所有医馆。” 野郎中、跳大神的半仙,他什么都信,好容易攒了半世的荣华富贵又尽数搭了进去。 可惜没用。 该去的人还是没能扛过初秋。 言简意赅,故事落幕,戚棠一脸惋惜的啊了一声:“唉,世事无常啊,可惜了。” 那人也唉了一声,和戚棠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惋惜表情,附和道:“谁不是这么觉得呢。” 一个背着坐,回身搭理戚棠。 一个正着坐,侧身与那人交谈。 画面稍显微妙。 林琅看着他们,眉梢挑了挑。 戚棠说话做事前没深思熟虑的习惯,觉得不平就说了,又忽然觉得对方也还是个不错的人。 她抱拳冲那男子一笑:“不打不相识,兄台贵姓啊?” 成语乱用的坏毛病,大约得多看书才能纠正。 虞洲听见那人一笑,抱拳,“可不和姑娘动手,免贵姓郑,郑伯阳。” “郑公子,真打起来我可不会输,”戚棠说,“我叫见晚。” 她忽然反应过来了:“你姓郑诶?” 她听了几日故事中,郑老爷也姓郑。 话本里同姓基本上都是一家。 戚棠想,这毕竟是现实。 “是的,见晚姑娘。” “还挺巧。” “这可不是巧。”那桌别的人起哄笑了起来,有个满脸糙胡子的男人爽朗道,“他是郑玄郑老爷的弟弟,自然姓郑。” 戚棠一怔:“……打扰了。” 默默转回身。 片刻又好奇的转回去,眨眨眼睛看着郑伯阳:“所以,她们真的很像吗?” 郑伯阳说:“不太清楚。我和我哥原是邵安的人,我前两年才来平镇,那时候嫂子已经去世很久了。” “只是,”他顿了顿,“书房里的画像确实……极像。” 戚棠哦了一声,心下感觉复杂。 难道真是替身的故事? 茶楼停栖不过半日,戚棠多了一个可以称之为朋友的人。 临别前,郑伯阳说:“若有事来郑府寻我,我也可以带你好好在平镇玩玩,这地方我待了挺久,好玩的我都知道。” 戚棠说:“好呀,不过这里有好玩的吗?” 郑伯阳想了想:“……好像没有。” 林琅似有闲心的看了那郑伯阳许多眼,和站在他身边跟他一起看戚棠的虞洲默默感慨了一句,“少男少女啊。” 他以长辈视角看戚棠,虞洲心境却是不同。 可是,是戚棠主动找上门的。 *** 到了后夜,戚棠记起了白日里跟踪他们一行人的那个人。 打扮的像个乞丐,浑身都脏黑。 戚棠从伏身学习的桌案上抬头往窗上看,看着那扇窗想,如果她此刻推窗,会看见诡异的人吗? 无论是跟踪者还是昨夜她未追得上的那个傀儡。 还是说傀儡就是跟踪者? 戚棠这么想了,也这么做了,如昨晚一般风风火火推开窗,声音响得隔壁房间的虞洲猛睁眼。 她细心留意隔壁动静。 今夜并未一起睡。 这种事情,戚棠不提,虞洲也不会主动说,林琅身为男子更不会管,只是叫戚棠没事别瞎逛烟花之地。 他说他一个男子都不瞎逛。 当时,戚棠撇撇嘴,哦了一声,把门关上了。 某种程度上来说,小阁主的哦随便听听就好,真真假假她自己也说不清。 戚棠如自己预料的那样,看见了巷口阴影中藏着一个影子,他抬头,依旧是白日里灰仆仆脏兮兮的一身。 这个角度,和昨夜重叠。 他这次没跑,戚棠站在窗口和影子对视。 对视着对视着杠了起来。 他居然瞪我! 戚棠燃起了熊熊的胜负欲,她想,我可不能输! 瞪回去。 瞪了没一会儿,戚棠放弃了。 可能因为跟踪者不是人的缘故,戚棠觉得她真的要输了。 傀儡到底是傀儡,他可以一眼不眨,戚棠却不能。 戚棠劝自己看开点,她毕竟是个人,眨了两下眼睛,缓解了一下酸涩。 隔壁屋什么也没听见的虞洲骤然记起来扶春的第一夜,缩在屋子里叫她不要追那个黑影的那个胆子小小的戚棠。 如果可以一直听话乖巧也挺好。 可是虞洲知道,不会的。 生骨注定了,拥有它的人要颠沛。 傀儡动手能力强,几步跃上了在眨眼的戚棠面前,伸手欲劫走她。 印伽鞭在脑海里出现一瞬,又被戚棠硬生生压下,她不知道他对她的了解程度,下意识隐瞒身手。 扮弱才能出其不意。 而且戚棠真的很好奇,为他的傀儡身,也为他的目的。 来者是萧夺。 说来白天这张脸真的很不瞩目,眼下戚棠在他怀里看到了细节,眼睛皮肤上的全部细节。 萧夺听见面上一点都不害怕的女孩子反而露出了一点点微笑。 她信誓旦旦:“你果然在跟踪我。” 他涂得黑糊糊的,卡槽里填满了异物,像个靠乞讨度日的乞丐,白日里缩在角落里默默跟。 戚棠被带出去的时候撞了下窗,砰的一声动静不小。 闻声而起的虞洲顷刻间起身推门,又推开戚棠房间门的时候心底一顿,就见黑影在眼前略过—— 虞洲心一紧,脚尖一点,跃下二楼。 傀儡似乎不弱,轻功极为出色,抱着戚棠在风里嗖嗖嗖的。 戚棠被带到了一间破庙里,被草草丢下,然后那人找了根麻绳困住她的手。 戚棠哎呦一声,还敢介意:“你轻点,你把我裙子都弄脏了。” 她同他简单交流。 傀儡一言不发。 萧夺大抵也没见过这样的人。 本该一杀了之。 只是那日,黛娘还说了,叫他杀她时问问,跟踪至绸艳居的理由,以及身后是什么样的门派。 有些门派记仇得很,若是不好惹,她叫萧夺处理好尸体,瞒不住就自己死在尸体旁。 萧夺在考虑怎么开口问。 这里似乎很偏远,戚棠听见了外面微弱的呜呜嚎的声音。 她嘶了一声,在心底估量,印伽鞭能破开绳结吗?她能打得过这个傀儡吗? 诸多猜测都不得解,戚棠只是面上一脸好奇,将心底一系列活动尽数藏好,眼眸亮晶晶的。 安静的破庙氛围被破。 戚棠似乎不知道她死期将至:“你真的是傀儡吗?” 萧夺漆黑的眼珠子毫无感情的抬起看她,没有回答。 他没跟真人讲话的习惯,除却一个黛娘,他不知道怎么主动跟人交谈。 戚棠到底和傀儡之间差了个次元,对他显然好奇非常,她今夜忽视虞洲目光,有意不提和虞洲一起睡的目的也在于此——她要将傀儡引出来,他既然跟踪,必然有所图谋。 鲜少做这样的事,戚棠觉得血液隐隐沸腾。 她被捆着,手交叠的勒在身后,一边指尖攒动丝丝缕缕的灵力尝试是否对绳结有所影响,一边问:“……诶,你是生来就是傀儡,还是后期被寄居在傀儡身里的?” 这个问题是戚棠真心好奇。 萧夺又面无表情抬眼看她。 戚棠想,她方才听见了房门被破的声音,反正司南引总能带虞洲找来的,既如此,她就不慌了。 她看着萧夺的外表,问他可不可以凑近点,让她看得再清楚一点。 傻子才会同意。 萧夺话少,木楞愣的,不同于虞洲那种清冷系的不喜交谈,仅仅只是木头呆子。 戚棠挪了挪身体,找了个可以靠背的地方:“你的伪装好劣质哦,在人间有没有被欺负?” 话本里有些,长相怪异而看着老实的人,会被欺负的很惨。 会被街上小孩丢石头、嘲笑,他们还会手拉手转圈圈编童谣笑话他。 她像十万个为什么。 靠一个人自言自语撑了好久的时间。 萧夺想,杀掉她。 但是他得问:“……那夜为什么跟踪我?” 许是真把他当哑巴了,戚棠反倒愣了愣,她舌尖抵住尖牙忽然笑了,坦白说:“因为你是傀儡,是我来平镇见到的唯一一个傀儡,我觉得好新鲜呐。” 她语气天真,眼底带笑,透出一点让萧夺失控的怪异感。 戚棠不打算隐瞒这个目的。 萧夺停顿几秒,干涩问:“……你知道傀儡?” “……那自然,”戚棠一笑,单眉一挑,大言不惭道,“我无所不知。” 【作者有话说】 大家偏好的主角类型都是不同的,如果不喜欢就不要勉强了哦~~~看文图一乐啦。 虞洲的感情起伏会需要一个契机,过了平镇的剧情点,契机大概就来了,而到时候就无情道了。 摩拳擦掌好期待!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我悟了10瓶,我们是共同存在的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70 第70章 ◎破窗。◎ 萧夺不信。 她看着实在不像什么都知道的样子。 萧夺木木的问:“是吗?” 戚棠哟了一声,挑眼尾睨她:“怎么,以貌取人啊?” 门前的是条直行道。 戚棠眼睁睁的看见剑风掠过差点踏进破庙的虞洲时惊诧的瞪圆了眼睛,然后开始摇头,嘴型无声——你再等等! 虞洲停顿一瞬,闪身至门边。 足踏轻痕,未听半分异动。 戚棠看见了全过程,心惊了一下,她从未真正见到过虞洲的身手,眼下猝然觉得自己与她相比,真是小巫见大巫。 屋外风过细草动,原本荒郊便混合虫鸣蛙叫,还有窸窸窣窣的声响。 萧夺看着脖子扭得古怪的戚棠,回头只看见门外细草微动,天边夜色深,有轮月亮:“你怎么了?” 戚棠抿唇,思考了一下该说什么,她将夸张的表情尽数收敛,苦哒哒的蹙眉,上上下下晃头:“脖子疼。” 她不光说假话,她还倒打一耙:“……你给我架过来的时候太粗鲁,我脖子都扭着了。” 她在责怪一个绑架犯? 破庙外窝在门边的虞洲:“……” 她分明可以直接取人性命,对她来说,杀人不过头点地,漤外多的是比之更机敏狡诈之辈。 为了生存,谁都不择手段。 偏偏怎么就真听了话,临时停在屋外,还在这里听屋里两个人无厘头的聊天。 话题逐渐偏转。 萧夺说:“你还知道什么?” 戚棠心道我还应该知道什么? 看来秘密很*多,她必须得知道什么。 戚棠观感微妙的眯眯眼睛——为什么跟踪到绸艳居?看来绸艳居有对这个傀儡很重要的人? “也许,你知道……”戚棠笑了起来,神情挑衅,小女儿家的自得皆来自于屋外赶来的那个人,她比之前更嚣张,更敢说:“黛娘。” 萧夺手上那把剑顷刻出鞘,直直往戚棠脖颈上横。 戚棠被吓了一跳,往后躲了一下:“诶!” 虞洲眸光一厉,往庙里看时又看到了戚棠小幅度摇摇的脑袋。 戚棠想,她人都被掳过来了,必须得问出点有价值的。 “你可别手抖啊,别不小心杀了我……你不知道我吧?”戚棠说,“我可是我们门派最小的小师妹,昨夜我跟踪你,我的师兄师姐半夜见我不在,出来寻我,恰巧……在绸艳居外遇见了我。” “我同他们说,楼里有位叫做黛娘的姑娘真热情。若我出了事,今夜他们不会放过绸艳居。” 倒不是故意颠倒辈分,戚棠做师姐做的还是很心满意足的,只是在她固有观念里,小师妹才是最受宠爱的! 她想,情况如此危急,装个嫩,没事吧? 萧夺眼神发黑。 她不知道她这样多欠揍。 说得全是胡话。 虞洲抬眸看了眼夜色,一颗心吊紧,原本步骤很简单,冲进去、杀掉他、救出戚棠,如今步骤全乱,她此刻不能进去。 为什么最初,看她一个眼神就止步?自己分明不是这样听命于人的人。 虞洲想。 庙里和屋外是截然不同的画风。 今日穿的十分漂亮的戚棠默默避了避刀口,白皙的肌肤被摁出一道红痕,她喉咙小心翼翼动了动,语气却丝毫不见慌张:“你白日跟了我们一天,见过他们吧,他们实力如何,比你与你那黛娘,是不是高出一大截?” 高修为的修士单从外表看,就觉得强大。 萧夺白日不敢贸然动手,无非人多,二是她身边那两位看着就不是善茬。 而且话本里都这样写,厉害点的人单一出场就气场强大,说什么威压压得人胸闷气促。 虽然戚棠毫无感觉,但可能因为他们熟,她习惯了。 萧夺问:“你想如何?” 察觉到剑拔弩张的气势散了,戚棠悄悄松了口气,心道看来那黛娘对这傀儡来说还真是重要。 “不如何,”戚棠说,“你还没回答我呢?你到底是天生傀儡,还是后期寄居傀儡之身?” 萧夺不知道她为什么要在意这个问题:“后期寄居。” 总之威胁无用,他此刻不能杀戚棠。萧夺蓦然记起黛娘轻慢一笑,那句——“如果你能杀得掉她的话,就杀吧。” 他松了刀,信了这姑娘真的有恃无恐,也知道黛娘对他能杀掉这姑娘并不做要求。 而且坦白讲,他并不愿意此刻就死。 这个答案她喜欢。 戚棠目光逐渐不怀好意,上上下下打量:“……你这身体,是谁给你做的?我能碰碰吗?” 萧夺脸很黑:“不知、不能。” 不过他脸一直很黑。 虞洲靠在墙角默默看月亮:“……” 戚棠问:“那黛娘知不知?” 萧夺凶狠:“……你不能去找她。” 戚棠说:“为什么?你什么都不知道,我只好去问她了。” 唉。 她在心底叹了口气,感觉自己今天像个反派。 明明是如花似玉的好姑娘,戚棠苦恼蹙眉,但她不能放过这个机会,傀儡又不是遍地都是的。 萧夺不答话了,毕竟眼下场景鲜明,杀了她,后顾之忧。 不杀她,又有些难办。 萧夺指腹摩挲剑鞘,犹疑不定。 要不,再随便问个问题试试? 戚棠想。 她手被扣在身后酸痛难忍,她动了动哎哟了一声,虞洲偏头往庙里看,看见戚棠冲她眨了一下右眼。 确定了虞洲时刻关注她这里的动态后,戚棠孤注一掷问:“……你们和郑府,有什么关系?” 如果说,人很难做到十成相似,那么技术高超的傀儡师大约可以。 她从小见着她母亲,年复一年,从未发现异常,足以窥见傀儡师技术高超能高超到什么地步。 那位传说中的……与郑玄故去夫人一模一样的新夫人,与眼前这个傀儡和他幕后的主子,有关吗? 这问题一出,庙里气势陡然一变。 萧夺眼眸猛抬,手心攥剑,杀意倾泻——她似乎真的知道得太多了。 戚棠真的只是试探一下! 她发誓! 杀意来的太快,她径直往后仰倒,压着被捆在身后的手觉得疼,侧着翻避开了堪堪擦发而过的利刃。 只是下一秒,不厌飞来时,寒光凛冽,破庙的烛火剧烈摇晃,然后熄灭了。 戚棠倒抽一口凉气,被人揽在怀里,气息寒寒凉凉的,戚棠才记起屋外夜色凉如水。 她让她等了很久。 那人身上味道清淡,有股混合土和草的味道。 戚棠捆住手的绳结被人拆开,她被揽在怀里,下巴抵在虞洲肩上,手臂袖摆下露出的肌肤被另一片更凉的肌肤触碰——她手腕被捆的发红的地方被人小心翼翼碰了碰。 戚棠听见虞洲说:“……别怕。” 声音响在耳边,很轻、稍哑。 那声音像挠在心上,有说不清的朦胧感觉。 戚棠内心忽然酸涩了一下,很快又消失,像湖心荡漾的一道涟漪。 “我不怕。” 她活动了一下手腕,捏出印伽鞭,掩盖心虚做出气势汹汹的模样道:“让我好好教训他一顿!不打的他满地找牙我就跟他姓!” 说着要冲,下一秒腰上一紧,她被人拦腰抱起,脚下腾空一段,轻飘飘的被放到了一边。 戚棠疑惑,回眸,在昏黑中看着虞洲,她白净的侧脸有分明的弧线,看着就很靠谱:“嗯?” 虞洲垂眸看了眼她脖颈上的红痕,说:“我来。” 她话音刚落就冲上去,不厌在她手里铮铮响,逃了一半的萧夺被破窗而出的虞洲一脚蹬回了破庙。 戚棠心底哇了一声,不愧是她小师妹!做过她梦里主角的小师妹! 踹进来的人蹭起一地烟尘,打着滑地从戚棠身边擦过,爬起身看了眼戚棠。 戚棠冲他甩了下鞭子,声音破空。 小破庙的乱战发生的很快,结束的更快。 戚棠跟他聊了那么久,虞洲才跟他打了没几分钟。 戚棠用印伽鞭结结实实捆住了他,随着破庙内蜡烛又被点亮。 戚棠才记起问他的名字:“你叫什么?” 萧夺不说。 戚棠不当回事:“不说也没关系,反正我就随便问问。” 她并没有和他做朋友的打算,不知道名字有什么的? 戚棠低头给自己揉手腕,她没受过苦,之前受的伤早好了个全,充满怨念的叫印伽鞭缠得再紧一些。 地上人闷哼一声。 戚棠解气了,揉到自己手腕某一处时疼痛非常,粗糙的草绳磨破了皮——这傀儡下手没轻没重也不怜香惜玉的。 “你今天跟踪我,为了什么?” 她揉手腕缓解疼痛的动作被虞洲接过,戚棠神情僵硬了一瞬,看虞洲那么自然还是没拒绝,毕竟没人会拒绝享福的。 虞洲指腹冰凉,碰在磨得发烫的伤痕上很舒服。 萧夺不说话。 戚棠嘁了一声:“你捆我的时候,我可跟你聊了很多,这不公平。” 这话说出来,虞洲捏她手腕的动作一顿。 戚棠也反应过来似的略带心虚的看了她一眼。 虞洲才又替她揉。 戚棠说:“……洲洲,怎么办,他什么都不说?杀掉会不会不太好啊?” “为什么杀掉不好?” 戚棠照着直觉说:“感觉杀掉会破坏什么计划,或者造成更大的变动。” 而变动让她不安。 虞洲抬眸看戚棠。 【作者有话说】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三千世界50瓶;休止符10瓶、2110040710瓶、32362957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70-80 第71章 ◎直觉。◎ 戚棠对上她的眼睛,笑了一下,下意识解释:“……真的是直觉,我直觉还挺准的。” 她挽住虞洲手臂,肯定地点头。 她小动物般的直觉敏锐,将事件串联起来,绸艳居、黛娘、傀儡、郑玄新娶的妻子—— 线索堆砌,也许还有遗漏。 但她此刻不解,一点都解不出来。 戚棠扭了扭手腕,从虞洲手中挣开。虞洲沉默垂眼看着,松开了指尖。 戚棠自己绕腕活动松了松筋骨后,屈膝蹲在被捆成虫的萧夺面前:“你是想回到黛娘身边,还是决定死得壮烈?” 他开始没回答。 戚棠有耐心的等着,等不着好没脾气的推他两把。 片刻沉默后,萧夺问她:“如果我选择活,你的条件是什么?” 戚棠其实也想不到,她说的萧夺不一定会同意,再说,虞洲在这里。 有些事情,是虞洲不知道的。 戚棠也没把握她该不该对虞洲说,母亲说虞洲可信,又说她并不能一直可信。 太复杂了。 大人讲话就跟逗她玩似的。 戚棠问个简单的:“那你现在告诉我,你叫什么?” “……萧夺。” 萧夺认命了。 虞洲瞳孔缩了一下,某些片段自她脑海一闪而过,破败的石像和从高坠落的影子,画面繁复,黄沙卷地。 复而垂眼,细细觑他。 容貌难辨,修为不同。 她居高临下,姿态睥睨。 萧夺被人这样看,心底戒备竖起,木僵僵的转动眼珠子企图认出这个人——她看他的眼神,实在不像素未谋面。 戚棠倒是对这个名字毫无印象,“风萧萧的萧?谋夺的夺?” “嗯。” 戚棠没话讲的嗯了一声,夸了句:“好名字。” 场景干巴巴的。 戚棠抿唇,有些为难的看向虞洲,她一时之间还真不知道该让他做些什么:“怎么办,就这样放了他我不甘心。” 她什么话也没套出来。 她好没用。 戚棠郁闷。 虞洲目光从萧夺身上挪开,看蹲在地上抬头朝她看的小阁主发顶漆黑柔软,眼眸总是明亮干净的。 是即使喊着打打杀杀也只叫人觉得纯粹的人。 虞洲眼眸变得无奈。 “那就杀了。” 戚棠啊了一声,惊诧的看了眼虞洲,又看着萧夺,摇头说:“不行。” 怎么能就这样杀掉呢? 只是郁闷没多久,戚棠低头戳戳萧夺的脸——这可是她不敢对自己母亲做的事情! 她找到了乐子,有点兴奋:“软的?” 傀儡也是软的吗?她以为会是木头邦邦硬的那种。 虞洲:“……” 不比人,只是稍软,戳得再大力一些,就能碰到内在硬的质地。 戚棠持续兴奋中,又戳了一下,回身看着虞洲,像分享什么新鲜事:“软的诶,洲洲!你来戳戳看!” 虞洲:“……” 她是真的真的很无奈。 按虞洲的性格,会跟她一起胡闹就见鬼了。戚棠也不强求,戳了又戳,眼睁睁看着萧夺脸越来越黑,猝不及防问了个问题:“那黛娘对你来说真的那么重要吗?” 萧夺陷入了沉默。 “不会这都不能说吧?只是说说重不重要而已啊。我就敢说。” 戚棠没心没肺指着虞洲,说:“你看,她对我来说就很重要啊。” 她说话做事拿捏不好分寸。 虞洲原本看着她的眼猝然回避,躲开了她明晃晃对过来的眼神。 她在逃避? 虞洲想。 戚棠没在意。 这人个蚌壳似的,戚棠见他禁闭嘴唇,心大的又预备戳他两下嘴唇。 她行为越发没规矩。 虞洲压下叹气,几步走近,屈膝摁住她的手,戚棠被扯近虞洲眼前,她动作很快,眼神暗暗的,反倒对上戚棠不亦乐乎的眼神。 她戳得挺欢乐,地上的萧夺像待宰的鱼肉,硬挺着,忽然可怜,逃又逃不开。 “嗯?” 戚棠手被虞洲拽住,她眼眸疑惑。 虞洲说:“女孩子不能随便碰男人。” 她好像老师。 戚棠眨了眨眼睛,去看地上的萧夺:“……可他不是人啊?” 他是个傀儡。 虞洲一下被堵得哑口无言:“……曾经是。” 倒也是。 他说他是后期才寄居傀儡身的。 而且戚棠忽然想起什么,神情空白片刻,开始自我反省。 她摇头:“不能这样讲。” 她自我批评。 她母亲还是傀儡呢——傀儡是人,傀儡必须是人。 这样一想,她就乖巧了:“好吧,我不乱碰。男女授受不亲。” 她大道理都懂。 戚棠收回手,慢慢记起她看过的那么多话本里的套路——一个男人,这样护着、听命于一个女人。 戚棠说:“……你这样护着那位黛娘,莫非她是你心上人?” 傀儡都是面无表情的。 萧夺说:“……不敢。” 是不敢,而并非不是。 戚棠想原来是单恋。 他嗓音干涩:“你不要胡说,毁她名誉。” 这话说的戚棠表情扭曲,她记起那夜被按在床上毫无反抗之力的自己——到底是谁毁谁名誉啊! 只是她既然都记起来了,不免好奇,偷摸觑了虞洲两眼,叫她背过身去不许偷听,然后压低声音问萧夺:“所以,我悄悄问你,那位黛娘,真的会接女子的客吗?” 她问的接客还算含蓄,但是意思清楚。 其实她本来也不多想,主要是那夜黛娘太坦然了。 即使在得知自己是女子之后,动作也很流畅,一点都没有停顿。 就很可疑。 萧夺:“……” 刻意放任自己偷听的虞洲:“……” 萧夺被哽得厉害,虞洲也不遑多让,一度谁也不知道该怎么说。 戚棠竖着耳朵啥也没听到:“……你不知道吗?” 萧夺表情僵硬。 戚棠心道这问题不会伤了他吧?好像是蛮伤人的,心爱的女子……男女都…… 啧。 本身流落青楼,而他又护不住,就已经很可怜了。 戚棠皱眉:“当我没问,我什么也没说。” *** 放萧夺走,条件是帮她问问黛娘这样的傀儡身是哪里寻来的。 戚棠这话说的跟打哑谜似的,凑在他耳朵边,说届时定然携师兄师妹登门拜访。 虞洲默默瞧了她一眼。 戚棠还好心情的和飞身走的萧夺挥挥手。 萧夺在暗夜里回头看她,眼眸一压,走得利落。 虞洲是极冷漠的性子,若不是戚棠在,她追来破庙那一刻,萧夺就会死。 现在却只能收敛满身戾气,手上出鞘的剑还干干净净,与戚棠站在破庙门口,看黑影渐远。 她很少发问,最多眼神示意,诸多问题压在心上,她素来不问,无非是毫无用处,活着便罢。 今天却问了:“不怕他不照做吗?” 没有捏把柄,只是一句随性至极的威胁而已。 戚棠没什么感觉:“还好吧。” 虽然问不出什么很可惜,可是为了这样的事情杀掉一个好不容易复生的人,确实……不是戚棠能做的出来的事情。 只是,戚棠想不通:“话说,他今夜绑我做什么?” 虞洲一愣:“……你没问?” 戚棠说:“忘记了。” 她一见傀儡就头脑发热,什么都忘了,只想把他的老底都扒干净。 虞洲为她的心大折服。 二人走在荒野的小径上,虞洲垂眸看月光下二人行的影子。 夜风簌簌,耳畔安静。 戚棠觉得环境清幽美妙。 虞洲沉默很久,淡声问她:“……你是故意的?” 戚棠微不可见的顿了顿,复而抬眸一笑,像是真的无辜:“什么故意的?” 虞洲想说算了,她本没必要问那么多。她原本也不是热衷于寻根究底的人。 可是如今,她想问,问的清清楚楚,最好把眼前人的心摊开看,将她满肚子心思都揣摩得明明白白。 虞洲说:“故意让他掳走你。” 问得这么直接? 戚棠有点傻了,又演技不错的佯装讶异:“这怎么能是故意的?他主动掳的我诶。” 她只是开了个窗,并且和他对视,仅此而已。 不算故意吧? 虞洲没管她的回答,问:“你想知道什么?” 戚棠一怔,反问她:“我想知道什么?我问了,你能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吗?” 虞洲沉默。 “不能,对吧。”戚棠知道,每个人都有秘密,“所以,我要问能告诉我的人。” 她很明白。 虞洲却觉得心脏沉沉的,只是怔了片刻后,将那个问题翻页,转而问:“……若我今夜没有发觉,你孤身被捋来此地,可有把握保命?” 若那位存的杀意从一开始就凌冽,下手凶狠……虞洲看了戚棠两眼,并不敢想。 她如今越来越少记起,几次三番踏过血泊、手持血洇长鞭的女子。 那个杀人不眨眼,被众人推着,一步一步沦为鬼魅的小阁主。 每一次,她都会以各种方式走向极端,成为被鲜血浇注的浓艳的花,长勾人的毒刺。 如今还单纯,有点小心思,对人不设防,不信人之恶者。 戚棠沉思想了想,肯定道:“大约是能的。” 她倒自信。 虞洲不讲话了。 为了缓和气氛,戚棠说:“那傀儡竟然真的喜欢黛娘。” 只是她感慨了一下又觉得理所当然,“不过那黛娘生的确实好看……要是别那么热情,就更好看了。” 她念念不忘那晚受到的伤害。 虞洲:“是吗?” 戚棠:“是啊。” 虞洲垂眼,眼眸又暗的看不出深浅。 一路回到客栈门口,又是久违的小师兄,坐在门口台阶上。 一回生,二回熟,大约了解了他这师妹爱胡闹的个性。 林琅今夜不太慌,他信虞洲有实力。眼下见了她们一起回来,还能调侃:“我改日寻个锁链,将我这貌美如花的见晚妹妹锁在床上,省得她夜不归宿。” 每次都是他在这里顶着寒风明月,孤影只只的等,落寞得像个孤家寡人。 【作者有话说】 今日不解之谜:今天我翻我的文档只有70章,而我发表的文已经有71章了呢?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Eecho15瓶;花语7瓶; 谢谢大家的支持呀,爱大家~~~ 72 第72章 ◎黛娘。◎ 锁在床上这话太有画面感,虞洲莫名看了一眼戚棠。 戚棠倒没什么感觉,她一巴掌拍上林琅肩膀:“哟,这不是我不归哥哥吗,大半夜在这干嘛呢?” 他们妹妹哥哥的叫来叫去,语气一个比一个恶心。 却熟络。 虞洲就站在夜色里,满身清冷,既掺不进他们的对话,又无法离开。 她身系物外世界,又忽然眷恋起来。 今夜倒是没再叨扰可怜的店家。 林琅记得可怜巴巴的店家,今夜也走的窗户,轻轻松松落地,只是等的久了些。 林琅目光打量,啧了一声:“等我们夜夜风流的见晚妹妹啊。” 他看了一眼戚棠的脸,似乎还很诧异她玉似的白面孔干干净净:“今夜倒小心,没再留个印子嘛。” 不光戚棠对那夜不敢忘,林琅也是印象深刻。 瞧瞧这人说的什么话,怎么可以说一个女孩子夜夜风流! 戚棠扪了林琅一拳,在他肩前敲了一下:“你在讲什么胡话!” 虞洲似乎是值得信赖的伙伴。 她跳一步到虞洲身边,挽她胳膊,像是为了证明什么:“今夜我们洲洲也在,我可没鬼混。” 拉扯别人家的好姑娘做证明。 戚棠一贯黏黏糊糊的,虞洲放任她的态度亲昵。 她们在破庙耽误了很久,此刻月上柳稍,越是二更天。 林琅屈指尖弹她额头,语重心长起来:“出去还是要同师兄讲一讲的。” 他还真怕到时候直接给她收尸。 他这小师妹,娇纵任性、口舌伶俐,得理不饶人,却也是真的心性单纯、好骗而且很弱。 扶春那些事情,根本不足以让她长刻骨铭心的教训,只是一时痛苦而已,只需时间慢慢流逝,她就又重新信任人间。 扶春不安全,可人间也未必安全。 无非是身份无人知晓,才落得一时清净。 戚棠知道自己理亏:“……事发突然,小师兄。” 林琅不知信了没信,“再乱来就真的捆你。” 戚棠啊了一声,往虞洲身边缩了缩。 夜到底深了,大家都走的窗,踩着小客栈窗户下堆叠的木框,跃上楼。 戚棠如今动作也很麻利,上窗台的时候不稳了一下——就像话本中的剧情一样,和平地摔一样离谱。 这可没英雄接住她! 小阁主反应极快,很快扒拉窗户又稳住了,还在心底默默夸了自己一句——好棒! 虞洲默默收回了手。 今夜没能一起睡,戚棠和她说了明日见后利索的关门。 过了没几刻钟,悠悠晃动的烛火被吹熄。 虞洲隔着房门想,也不是每夜都能同榻而眠的。 *** 清晨醒的时候天色还不错,后来罕见下了场暴雨。 雨点噼噼啪啪,落在江南的小街上,蒸腾起淡薄的雨雾。 戚棠每日每日都待不住,拉着虞洲林琅出来逛时被兜头大雨淋得慌忙逃窜,又躲进了茶楼,叫了一壶碧螺春和几碟小菜。 听茶楼里的闲言闲语,没什么新鲜事,来来回回都是家长里短。 她倒是吃的不停,在哪都要叫上几碟子菜。 暴雨天,茶楼人不多。 陪着戚棠的师兄师妹百无聊赖,算来算去只有戚棠一个人忙的团团转。 她心底都是事,虞洲不主动问,她就不说。 戚棠眼前遮了半本书店新淘的话本子,只露出一双乌溜溜的眼睛。 因为下了雨,娉婷袅娜走进茶楼的姑娘披薄粉的纱,看上去似乎也同这楼里的人一样,被兜头大雨淋得猝不及防。 只是她身边灰仆仆的仆人模样的人将伞收好。 雨太大了,普通伞挡不住。 裙摆都湿透,黏糊糊沾在腿上。 灰衣服的仆人全身都湿透了。 茶楼里零星几个人目光都在她身上,包括戚棠。 戚棠本来只是觉得眼熟,看见了那个仆人之后忽然顿悟了——黛娘。 她身边的是萧夺! 这是那晚占她便宜的女子! 清楚的意识到了这一点后,戚棠忽然变得苦涩,闭了闭眼,默默往上挪了挪话本,挡住了全部的脸。 虞洲也认出来了,那夜他们放了一回的萧夺。 她记性不赖,即使是那样的场景也能清晰记起那张脸。 她目光沉沉,从灰色暗淡的人挪至鲜亮的粉纱上,然后缓缓上移,看到了那张脸。 能让萧夺陪在身边的……大约就那么一位。 戚棠提过的、那位绸艳居、热情的姑娘。 妆容艳丽、眉心点缀花钿,抬眸浅笑都是风情。 扑面而来的脂粉气。 娇艳的一张面孔,比之漂亮,多的是风尘。 虞洲默默看了黛娘一眼,内心没什么波澜又看了一眼戚棠,只见戚棠整张脸写着心虚,又忍不住似的露出一双眼睛看了一眼黛娘。 糟糕!对上眼了! 戚棠心惊了一下,瞬间缩头,眼睛慌得乱眨,心想那一定是错觉吧? 没有对视吧? 戚棠想,好像是没有的。 好像只是差点对上眼,还没对上吧? 她胡思乱想、视线被挡间,门口款款进来的女子凤眸含笑,含情脉脉似的落在戚棠那本挡脸的话本上——《乱春花》。 市井文学。 黛娘略有耳闻,她倏忽笑了笑,眼底浓烈的划过悲哀。 萧夺扯了扯黛娘后拖的裙摆。 他在拦她走向那个桌。 黛娘含笑却冷淡的眸子一扫,萧夺神色晦暗,松了手。 “抱歉,是阿萧僭越。” 他待她总是极恭敬。 黛娘才懒懒一笑:“……无妨。” 人越靠越近,戚棠头越埋越低,林琅戳戳他一副负心怂汉模样的师妹,轻声问她:“你干嘛一副这么心虚的样子?” 戚棠悚然:“……我心虚?” 她哪有?她没心虚!她心虚什么! 原来会造成这样的错觉。 戚棠顿悟了,她决定面对,砰的放下书,直直对上了黛娘的目光,坦坦荡荡。 画面更奇怪了。 林琅:“……” 好了,这下他真的怀疑他师妹和这女子有瓜葛。 黛娘似乎想笑,弯了唇角开口:“这位……姑娘,好久不见。” 在林琅的目光如炬之下,戚棠挤了个微笑:“谈不上许久未见的,黛……黛姑娘。” 她们分明前日才见过。 何必非要如此称呼? 戚棠也不知道,她只是默默的改了称谓,说出口时就已然如此。 黛娘一愣:“唤我黛娘就好,怎劳烦姑娘如此称谓,还未请教姑娘姓名。” 她流落青楼,早成为红尘中人人皆可踏一脚的尘埃。 戚棠颔首:“唤我见晚就好。” “……相见恨晚?” 字倒是都对。 戚棠说:“也可以这么说。” 话题似乎聊完了,不熟的人确实没法聊天,一桌人陷入了可疑的沉默。 戚棠看了看虞洲,又看了看林琅,氛围很古怪,戚棠一下子真的不知道要说什么好。 倒是黛娘先开口:“姑娘寻他做什么?” 这个他不言而喻。 很奇怪,她们即使自我介绍了也还是姑娘来姑娘去。 黛娘一时不想改口,显然戚棠也是如此。 她看着戚棠,等她回答。 昨夜,萧夺回来后向她请罪,跪在地上将一切都说了,还说那位姑娘的身边人,不是小角色。 黛娘目光浓稠,不经意似的撇了一眼面色如霜的女子。 有位高位者的模样在。 的确不是好惹的人。 戚棠很直白:“……我有求于他。” 两个人打哑谜似的,林琅满腹疑问。虞洲默默垂下眼,还能抿口茶。 巧了,她昨夜听了对半,大约知道她们说的他是谁。 “……若他不愿呢?” 戚棠想了想:“那我大抵会……强求吧。于我而言重要的,就算不择手段,我也一定要。” 她尚不明白不择手段,却能将这个词念得掷地有声,确有其事,好像若有那么一日真能不择手段似的。 戚棠性格不是说这种话的人,林琅挑了挑眉,心道好稀罕,去看虞洲反应时只见她垂眸。 虞洲似乎在想什么,而面上神情又丝毫不变。比之容易参透的小阁主,林琅确实更不喜欢与虞洲交谈。 只是如今,他这没心没肺惯了的师妹,也不轻易叫他看透了。 黛娘闻言颇为诧异看了戚棠一眼,这回答倒不合她的模样——那姑娘生了一张手软心软的面孔。 黛娘道:“如此?” 戚棠点头。 问是问了,黛娘又什么都不说,抬眼看窗外天色,似乎只是落雨而处同桌的陌生人,因缘际会,不过泛泛。 戚棠本该心急的逼问,此刻却什么也没说,直到倾盆的雨势减缓,黛娘缓缓看了眼黑云翻没的天,起身:“奴家还有客在,不便久留,先告辞了。” 戚棠同她说再会。 只是待她踏出一步时,虞洲忽然开口,“……我瞧黛姑娘有些眼熟。” 清冷中夹杂肯定。 戚棠眼底翻涌好奇,在她二者间来来回回看——有故事? 怎么又有故事? 虞洲怎么总是和别人有故事? 戚棠想不通了。 虞洲余光掠过戚棠,看她在看向她的眼神。 黛娘一怔,娉婷回身,答道:“小女子容貌普通,想来约是与姑娘见过的人有几分相似罢了,没什么稀奇。” 虞洲说:“姑娘国色天香,并非是我所见过的任意一个人。” 戚棠闻言托腮,若有所思的看了眼说什么话都面无表情的虞洲,心想这人竟然能从她眼高于顶的小师妹口中得到夸奖? 戚棠撇嘴,不服气! 虞洲继续:“是一幅画,黛姑娘与画中女子极为相似。” 她不带暗示,口吻却不留情。 黛娘垂眼,卷翘的眼睫垂下,打下厚厚的阴影,神情莫名的笑了笑:“是吗,人有相似罢了,奴何德何能,能上画卷。” 她湿哒哒的裙摆尚未风干,不如那日见到的飘逸,答完话又走了。 戚棠看着她出了茶楼,心想所以是什么意思呢? 她自顾自想的认真,回身才注意到两道齐刷刷的目光。 林琅阴阳怪气:“哎呀,见晚妹妹艳福不浅。” 那位黛姑娘来此目的十分明确,大约就是为了与戚棠讲那么一句话。 戚棠这下真的心虚了:“哪有哪有,不及小师兄万分之一的风华。” 心虚了就哄人。 林琅问:“所以,你们所说的‘他’是谁?” 73 第73章 ◎郑伯阳。◎ 戚棠:“小师兄……” 林琅好整以暇等着:“嗯?” 戚棠舔舔干涩的唇,嗯嗯啊啊了半天,“……不要问,你会怕。” 林琅:“……” 哈? 虞洲垂下的眼眸笑意潋滟。 戚棠骗不过从小一起长大的小师兄,他们太熟了。 干脆逃避似的利落站起身,抬眼望着门外稀稀落落的雨滴和地上涟漪:“……诶小师兄我觉得雨小了,冲!” 她发号施令似的玩,再说了在这间茶楼确实待了太久。 戚棠喜欢新鲜、喜欢热闹、喜欢到处玩玩逛逛,她天性自由,即使在扶春,也不受拘束,更遑论这里。 下点雨算什么! 没有什么能够阻挡! 戚棠冲得很快,手抵在额前,挡了几下发现飘的是蒙蒙雨。 雨丝凉凉斜斜落在脸上,眼睫上,氤氲出雾。 根本无碍。 他们幼年在后山玩,偶尔会遇到大雨,后山路多泥泞,他们要么寻个小山洞躲着,要么就顶着雨一路疯跑。 因为太疯了,如果被发现会被父亲母亲说。 所以戚棠即使摔跤了也会咽下这个委屈,只是在被扶起身后气呼呼的拍林琅肩膀,怪他。 林琅诶了一声,没拦住,看了虞洲一眼。 虞洲先追了出去,在雨幕里追到了戚棠。 根本不用追。 戚棠跳下茶楼前的三层台阶就等在那儿,见虞洲跟过来冲她明艳艳的笑了笑:“嘘。” 虞洲:“嗯?” 戚棠说:“小秘密,不要告诉小师兄。” 她瞒得七零八落,分明是藏不住事的小女孩,却在这一刻忽然多了点什么。 大约是她身为小阁主强撑出来的沉稳。 戚棠朝虞洲伸手,掌心朝上,那是一个等待牵手的姿势。 牵手了就是答应。 虞洲垂眸看了眼她掌心干净的纹路,默了默——其实戚棠不需要做任何事情,她要她瞒着,她就会瞒着。 虞洲覆手盖上,被牵住,掌心相贴,她凉凉的温度被暖乎乎的盖住。 出来的林琅只看见两个姑娘跑得撒欢的背影,裙裾飞扬,戚棠今日缠的蓝*色发带在风里晃了又晃。 戚棠拉着虞洲就跑。 “跑跑跑,我们把他丢下!” *** 回了小客栈,各回各屋。 林琅没追问。 女孩子有点秘密很正常。 戚棠觉得她好像整天都无所事事,找傀儡师傅的进程一动不动。 戚棠卡得难受,想去找萧夺又有点怕黛娘,那个热情又似乎男女不忌是女子,更别说她自己这边还有个师兄师妹虎视眈眈。 戚棠觉得,她再敢去青楼,林琅肯定会修书一封飞鸽去扶春跟她父亲母亲告状。 倒时候就真的丢脸丢大发了。 不知道母亲如何了。 戚棠开始担心。 戚棠攒动灵力捏了只发光的小鹤,留言的句子是:吾安,勿记挂,母亲如何? 写的字数越多,灵力亏耗越大。 戚棠绞尽脑汁缩减字数,可不能太为难自己。 虞洲推门进来的时候,戚棠拆了发髻的黑发蓬松凌乱垂肩。 小鹤才走,留了一抹残影。 虞洲眼瞳缩了缩。 戚棠留意到她目光在小鹤上,自发解释:“我想问问扶春如今怎么样了。” 这小鹤是飞给她师兄的。 虞洲本不想问,这小鹤是个秘密的存在,就连在扶春多年的凌绸都不得其中要领,更别提她。 只是戚棠似乎不设防。 虞洲问:“那是?” 戚棠坐在圆桌前,给虞洲斟了盏茶:“小鹤呀?你没有学吗?” 她态度如此自若,虞洲倒真摸不准。 她沉凝疑片刻,问:“是给阁主夫人传信吗?” 戚棠摇头:“是师兄。” 意识到了虞洲的疑惑,她主动解释:“因为扶春设立不久,再加上妖鬼二界一直很混乱,所以之前父亲母亲说他们没有空接我的小鹤……” 所以她的每次传信都是给晏池,没有一次意外。 林琅也问过,只是被打断了问题后再也没有提起。 戚棠记起那时候的聊天是被她父亲打断的。 她讲着讲着语气也从最初的侃侃而谈到停顿。 戚棠保持冷静微笑,面色无异——是错觉吗?她被灌输着只能给晏池送小鹤的思想,到如今,除了晏池外再没有一个人收到过她的小鹤。 她母亲如此不舍得,为什么不给她传信呢? 戚棠寻思她很有空。 她见过她母亲传过小鹤,为什么不给她传,而且要几次三番提醒她传给师兄? 戚棠眨了眨眼睛,从善如流的跳过了她圆不过去的地方:“反正等扶春有消息了我同你讲。” “对了,”戚棠抿口茶水,觉得发丝触着脸颊痒痒的,揉了揉脸,“你来找我有事吗?” 虞洲顿了顿,再看她时眼底多了点戏谑:“……长明君说姑娘养野了,叫我来好好看着。” 林琅原话真是如此,叫虞洲看着点戚棠,要出去也别走窗户了。 就他这师妹三脚猫的水准,一跃下楼,他都怕人脚踝直接崴断。 林琅心里,戚棠弱得不行。 戚棠最了解她的小师兄,面上气呼呼鼓腮,重重的:“……哦!” 胸臆难平半晌,戚棠想了想觉得必须反驳:“……他才野呢,我哪里野了?” “洲洲,我野吗?” 虞洲:“……” 虽然虞洲没说话,但是眼神明明白白的写着——哪里不野? 戚棠看懂了。 戚棠扭头:“……哼。” 更气了。 没人讲话之后,屋里安静下来。 窗户半开,风丝丝缕缕,窗外是暗淡的偏蓝的天,雨停后行人的叫卖声又陆陆续续响。 人间烟火气,不同于往后或之前每时每刻的肃杀和血腥,衬透出宁静淡泊。 若生在寻常人家,大概日复一日都是这样的生活。 虞洲未曾经历过,眼下却萌生眷恋——若能一直如此就好。 虞洲指尖捏起青色的杯盏,慢悠悠抿了口热茶。 戚棠原先就觉得她这师妹清艳无匹,如今看久了也还是这样觉得……只是觉得如今隐约又不同了。 半晌戚棠发现了端倪,她狐疑的眯了眯眼睛,瞟着虞洲,看得虞洲不太自在了才说:“……怎么你看上去好像很高兴的样子?” 虞洲一愣,疏淡的笑意像骤然消失的涟漪,她抬眸:“是吗?” 戚棠凑近她,看着她的眼睛,看她瞳孔里自己的倒影一点点放大清晰—— 鼻息间隐约有香气浮动。 虞洲喉咙动了动,眼神往下撇,眼睫浓密盖住瞳孔。 戚棠眨了眨眼睛,眼眸明亮,像只狐狸,得了势,很得意:“不是吗?” 虞洲眼前骤然一空,心底似有若无,与松了口气缠绕的失落如履薄冰。 她知道。 是。 戚棠退回来自己的位置,趴在桌上想想尚未开始就夭折的大业,心底对很多事情都起疑,偏偏又是无人能为她解释。 扶春……她父母所设立的扶春门派,目的真的只是为了修道求长生吗? 还有小鹤。 她从未怀疑过……好像也从未见人使用过,除了她与自己母亲。 问虞洲? 可她好像也一概不知。 问林琅? 可是很久之前,他就没能听到答案。 戚棠脑瓜子翁嗡嗡的,烦躁揉揉眼睛,掌根摁在眼眶上,决定——还是先找傀儡师。 但是绸艳居,此刻肯定是不能去的了。 剩下的唯一有关联的……郑府? 那夜提起郑府时萧夺猝然爆发的杀意肯定不假,郑府有什么秘密……值得他为掩埋秘密而杀人呢? 怎么拜访郑府呢? 戚棠记起来了一个人。 “洲洲,我们去找郑伯阳玩,好不好?” “嗯?” 虞洲几乎反应了好几秒才记起那位郑伯阳,与之一道回忆起的是林琅与她如看客般置身事外,感慨良多的“少男少女”。 “就是那天那个男人,你还记得吗?”见虞洲一脸陌生,戚棠叽叽呱呱一大堆,“啊你忘记了?就是那个长得蛮书生气的那个,就坐在我们边上那桌!” “这可是我们交的第一个朋友啊!”戚棠话还没听,语气甚至匪夷所思,“你就这么忘了?” 看来,她记得很清楚。 虞洲想。 朋友? 虞洲说:“记得。” 找郑伯阳的理由不用问,问了戚棠也不见得会说真话。 虞洲仅剩的一点点好奇心也就只有偶尔那么久几个瞬间会冒出来而已。 只是大约……与破庙那一晚,戚棠问萧夺的问题有关。 郑府大门古旧而沉重,两侧的石狮子张着大嘴露出獠牙。 看上去很凶。 戚棠和虞洲站在门口等。 她们偷偷背着林琅又溜出来了! 戚棠看着如今与她狼狈为奸、被她带偏了的虞洲想笑。 家丁进去通报,没过多久,冲出来的人表情很兴奋。 郑伯阳一跃跳下台阶:“诶!见晚!你来找我了?” 他似乎心心念念很久,连名字都记得清。 戚棠也很高兴:“诶!没错!郑伯阳!不是你说要带我玩吗?” 他们讲话格式工整,语气一般无二,都很欣喜。 虞洲站在二人身侧,以旁观者的视角看清了此次会晤。 还真是少男少女。 郑伯阳留意到站在戚棠身边,面色冷淡的女子,问:“这位是?” 戚棠才记起上次并未介绍,当下走近挽住虞洲胳膊,说:“这位啊,就是我的师妹,虞洲。” 郑伯阳打招呼:“师妹啊,虞姑娘好。” 虞洲点了点头。 她生的就一副清冷不好接近的模样,郑伯阳得了她冷淡的回复还觉得正常的不得了。 【作者有话说】 超级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38777046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74 第74章 ◎郑玄。◎ “但你不是说平镇没什么好玩的吗?” 他们那时候面面相觑得出来的结论是平镇没有好玩的地方。 郑伯阳都做好了和戚棠萍水相逢的准备。 “嗯……”戚棠记起来了,“也是哦。” 两个人尬在郑府门口,虞洲立于一旁,谁都以为话题就此戛然而止。 平镇仰扶春而居,地处山下,不同于水流便利的地方,往来异乡人并不多,郑伯阳没什么招待朋友的经验。 还是戚棠嗐了一声:“……那你不如请我进府喝杯茶?早听说郑府漂亮,我可以看上一眼吗?” 比起在平镇到处逛,也许这才是她的目的。 虞洲清透的眼眸落在她身上。 昏蓝的天光稍暗,再过一会儿就要点起灯笼。 她人影轮廓模糊在此般夜色下,衣裳翩动。 郑伯阳恍然大悟,低眉笑了起来:“忘了,是在下失礼。” 他俯身作揖,“见晚姑娘,虞姑娘,府里请?” 戚棠一笑,手背在身后,小步踏上台阶:“好呀。” 郑府很大,进门是曲折的卵石小道和小片花园,这个季节开的花并不多,全数都在园中聚集。 郑伯阳见戚棠目光流连在花上,主动解释:“新嫂子是极惜花爱花之人。我大哥很依她。” 虽然在他眼里,那不过是爱意转移罢了。 “你冬日来,也能见满园花开。” 听府中老一辈的人说,新夫人与故去的夫人性子、举止、爱好一模一样,喜怒哀乐也都相似。 他那旧嫂子也极爱花,还在时,即便是最破落的茅草屋,也有随处可见的大片大片叫不上名的野花。 府中旧人时常生疑。 若不是他们已鬓发斑白,而新夫人乌发云髻,与他们像差了个辈分的晚辈,没人会以为那不是原先的夫人。 “你兄长对夫人很好。” 她父亲对她母亲也很好。 路过正厅时,遇见了戚棠一直有所耳闻的郑玄,他身边有个身形较他小一些、矮一些、纤瘦一些的女子。 看上去……有老夫少妻的味道。 只是戚棠心尖浮起一串密密麻麻的古怪感,偏偏什么都看不出来。 郑伯阳拉了拉戚棠,准备偷偷溜过去。 他嘘了一声,很有仪式感的猫了猫腰。 走过毫无遮拦的正厅门口时,在自家地盘比贼还贼。 戚棠问号脸的跟着他做。 两个人猫似的。 虞洲看着他们鬼鬼祟祟。 正厅二人原本在私语,忽然留心到了门外路过的一行人。 “伯阳。” 从正厅里传出的声音迫使郑伯阳停步。 郑伯阳躲不过,拉着戚棠和虞洲进正厅,虽然无奈但是表情坦荡的跟他兄长、新嫂子打了个招呼。 “大哥、嫂子。”郑伯阳主动介绍,“这是我新交的朋友,见晚,那是虞洲。” 郑玄胡须浓密,眼上有很深的褶皱,发丝半百,只是脸看上去并不符合这样的苍老。 约摸是那几年丧妻太痛,才斑白鬓发。 他看着与他弟弟差不多年纪的戚棠,笑了一下:“你们好。” 戚棠从善如流,随着郑伯阳一起叫:“大哥好,嫂子好。” 这入乡随俗的叫法也是没谁了。 郑玄和那新夫人相视笑了起来,哈哈哈的戚棠都懵了。 戚棠目光凝在那位新夫人身上,她神情自然,笑时能弯眼睛,唇红齿白、黛眉青黑。她看戚棠是眼眸就如同看晚辈似的温和慈善。 是傀儡吗? 还是人? 即使是傀儡,也不是萧夺那种残次品似的傀儡。 戚棠想了想她平日里丝毫不露端倪的母亲,辨认不出来。 她自顾自头脑风暴,越来越困惑。 虞洲抿唇,看了一眼没心没肺的戚棠——她似乎不懂。 她真的不懂。 扶春就那么几声称呼,她又是小阁主。 虞洲压下心底叹气,觉得还是应该同戚棠讲讲清楚。 “郑老爷好,夫人好。” 郑伯阳想避开自己大哥就是知道他大哥定然会留戚棠虞洲聊会天。 毕竟郑府是平镇有名望的大户,他大哥总觉得,接近他的姑娘居心不良。 郑玄叫人奉茶,“二位听口音不像平镇人啊?” 戚棠寻思,她带了山上口音? 她看了眼虞洲,不知道该怎么说。 怎么,扶春的不算平镇人? 戚棠似是而非、懵懵懂懂道:“啊?我与她自幼长在山野间,许是身边人都来自五湖四海,口音说着说着就被带过去了。” 合情合理,没毛病。 一通问题问下来,很像在盘问戚棠家底。 问她父母尚在?问她父亲是做什么?还问她家里几口人? 戚棠说,都在、夫子、六口人。 上面还有两个哥哥。 郑玄哦了一声。 虞洲算了算,发现自己也被概括进去了她的家里人。 郑伯阳想,他大哥果然是上了年纪,话比他们朋辈之间还要多。 几个晚辈之间心思错综,只有戚棠目光专心的在那位新夫人脸上身上转来转去。 然后一起吃了顿饭。 戚棠最近吃的都是糕点蜜饯、甜饼干果,好久没吃寻常人家的饭菜,倒也觉得新鲜吃的挺高兴。 没心没肺的人过的格外好。 再聊下去,郑伯阳怕戚棠不开心,找了借口推说时间晚了,就要送戚棠出门。 她们来的时间也确实不巧,戚棠想到了就做。 在郑伯阳眼里,夜色深了,女孩子应该注意安全、保重名节。 戚棠跨出门槛时,回头看,看见厅里的两个人互相依偎。 郑玄如今的妻子名唤莺莺。 戚棠想,如果那位夫人那年未患重病,反而与郑老爷相携至今年,那么……还会如眼前他们一样琴瑟和鸣吗? 感情事最不讲道理。 郑伯阳在她胡思乱想的眼前打了个响指:“你在想什么?” 戚棠思想放空:“……我在想你家新嫂子。” 郑伯阳显然不能理解:“什么?” 戚棠见了郑玄和莺莺一面就把郑伯阳丢了,感觉单从郑伯阳口中得不到她要的信息,皱着眉,问虞洲:“洲洲,你觉得呢?” 虞洲小幅度摇了摇头。 “你们打什么哑谜?” 戚棠问郑伯阳:“你和你新嫂子的关系怎么样?” 郑伯阳狐疑:“就,正常嫂子和小叔的关系啊,怎么了?” 戚棠叹了口气,唉。 “回去了,”戚棠客套僵硬一笑,要多敷衍有多敷衍,“今天很开心。” 虽然脸上没多少喜色就是了。 随便的和郑伯阳挥挥手,转身走时被人扯住手腕。 电光火石间,郑伯阳吃痛一声,手被打开,戚棠听见了超清脆的巴掌声,猝不及防被虞洲挡到了身后。 “你要做什么?” 冷淡的声线压抑烦躁。 虞洲今天心情不太好的样子。 郑伯阳一句话堵着,他原本想问什么都忘了,内心大呼小叫惊艳于虞洲的身法利落。 戚棠耳际碎发被风浮动,被虞洲结结实实挡住了一半视线。 看这架势? 戚棠什么也没弄懂,跟着虞洲一起质问,凶他:“我师妹超厉害,所以,你要做什么!” 郑伯阳甩被打红的手,“我就是……想问……” 他神秘的看了眼四周,一边小心翼翼觑虞洲的面色,一面低声又凑到戚棠耳边:“你是不是,也怀疑她?” 戚棠说:“她是谁?” 郑伯阳道:“新嫂子。” 三人小分队又达成了一致,约去了戚棠所在的小客栈准备继续叨叨。 因为话题特殊性,不好在大堂开展。 虞洲说:“去我房间吧。” 她的房间冷清的和没人睡过似的。 几个人围坐一团,等茶水和小菜都上齐了,开始聊天。 “你觉得你新嫂子不对劲?” “对啊,先不说一模一样的脸、一模一样的兴趣爱好、一模一样的性情,这一模一样太多了,天底下哪有这样的巧合?” “万一就是有呢?” 戚棠这话一出,虞洲看了戚棠一眼,郑伯阳也看了戚棠一眼。 戚棠:“……” 她就只是钻了一下牛角尖而已,就一下。 郑伯阳笑了一下:“我也不敢断言,毕竟我未曾见过之前的嫂子。” “只是,”郑伯阳说,“两年前,我来平镇时,见我大哥几乎不敢认。” 即使中间隔了近六七年,变化也不能这样大。 小孩子才会一年一个样,而他大哥当年背井离乡之时,正值风华年纪。 即使沧桑,也不该如此。 戚棠打断了他的回忆:“可我现在看他,也没觉得他特别……” “不一样了。”郑伯阳记得最初那一眼的震撼,时至今日忘不掉,他最开始只以为是江湖漂流太久,心力耗尽,早衰而已。 而往后日子里,他与自己兄长朝夕相处,自然看惯了那张脸,所以最初的怪异感逐渐消退。 可是不一样了。 那天他突然回头,在一瞬间以远观者的角度,忽然跳出了他身份的束缚,察觉到了不对。 在人体衰老之后,出现了本不能逆转的年轻化。 他大哥坐在凉亭里,同那女子说说笑笑,眉眼兼具清朗。 这话一出,戚棠又想了想方才看见过的那张脸:“可我也没觉得你兄长有那么年轻啊?” 小桌上的干果带壳,戚棠自己剥着很慢。虞洲给她剥了一把。 戚棠笑了笑,冲她眨了眨眼睛。 郑伯阳说:“所以才古怪。我那日问了我大哥,说他最近年轻许多,我很惊讶……” 语句不乏未尽之意。 “所以……你是说,你兄长是察觉到你怀疑了,所以故意这样?” 没有证据,他不愿这样说自己的大哥。 他缓缓抬眸,目光却沉重:“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来平镇找大哥吗?” 戚棠当然不知道。 “那年大哥走后,没多久,家里收到他的信,说他娶了个妻子,来年领回家再好好孝顺爹娘。” 戚棠预感那不是个美好的故事。 “没等到。” 郑伯阳说,“大哥离乡后没几年,突发瘟疫,庇护邵安的修士设屏障,将邵安与外界隔绝。” “我所能知道的消息也就仅限于此了。我那时在外游学,回乡时已物是人非。” 【作者有话说】 非常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387770461个。 感谢大家支持,爱大家哟~~~ 心虚的说来,我好像还欠了几更……爆更什么的,我一直都有这个痴心妄想来着。 唠个嗑儿:我练车,练吐了,晕车晕的不行QAQ 75 第75章 ◎画像。◎ 饶是对方如此说,戚棠还是觉得他起疑起得有些过于敏感。 戚棠把一捧果仁吃了个干净,摊开掌心继续跟虞洲要她面前剥好的,等郑伯阳继续说,听了半晌发现他说完了:“就这样?” 郑伯阳:“这还不够?” “够了吗?” 戚棠想了想,想起来了——对哦,他们只是普通人。 只有修士才会长生不老,而且她实在没听说过有哪种心法可以……返老的。 “确实够了,但是这跟你新嫂子有什么关系?”戚棠仍是想不明白,“我没听出来这些事情跟那个莺莺有什么关系?” 确实嘛! 她怕她这话说的无脑,还看了眼虞洲,发现虞洲盯着她。 虞洲眼眸颜色不深,通透的映着光点,看着戚棠殷红的唇和她捏在指尖一口一个的果仁。 戚棠也注意到了她的目光,颇为心虚的给她推回去了三两个干果,示意一起吃。 虞洲眼眸弯了一下。 她们两个人自成了一个小世界。 郑伯阳关注点不在这上头,很多事情连他自己也说不准。 “……我也不知道,”郑伯阳苦笑了一声,“直觉使然。” 他没办法怀疑他大哥,或者说,他不接受是他大哥有问题。 男人的直觉靠谱吗? 戚棠鼓腮想了想,得不出结论,晏池和林琅也都不是靠直觉行动的人。 “那邵安,那年瘟疫,死了多少人?” 郑伯阳说:“全部人。” 戚棠蹭的一下站起身:“什么?” 这种规模的瘟疫不是小事,“除了邵安,还有别的地方吗?” 郑伯阳摇摇头:“……没了。” 瘟疫来的快、去的也快,几昼夜间,即使是那些修士耗修为吊人命,也还是陆陆续续慢慢死绝了。 守邵安的修士去了鬼蜮问了鬼差,统筹了被带走的灵魂,算清了数字,是当时在邵安的全部人数。 “我原本怕,我多少也沾了点病,在灵山上住了半载,没有任何事情才敢下来。” “很不可思议,邵安地处交通要塞,往来人不少,我总能见到走马的商贩,可是……除了邵安,别的地方没有疫情。” 戚棠又缓缓坐了下来,兀自纳闷:“这……怎么像……” 像什么不好说,戚棠说:“他们封锁的那么及时吗?” 这涉及到戚棠不懂的地方,她看了眼虞洲,期盼得到她的回复,却发现虞洲此刻垂下眼帘,看不清思绪。 戚棠问:“那是什么门派?” 郑伯阳记得清楚:“逍遥门。” 戚棠:“是他们啊。” 不是小门派,是个有实力的大门派。 古往今来,很少有瘟疫只地域性传染,或多或少会随出城的人携带至别的地方,这样只有一个区域传染并且一下就死绝的瘟疫简直闻所未闻。 “可是满城灭了,后来怎么又都是人了?” 郑伯阳说:“我不清楚。” 只是他打马来时,牵着马匹走在城里,四处找不到家里人时,被逍遥门的人带上了山。 戚棠头疼,她一个不怎么动脑子的人颇为头疼的摸了摸脑袋,埋头趴在桌面上,眉头皱成八,揉了揉眉心。 感觉很奇怪。 但是又找不到特别奇怪的地方。 郑伯阳垂下眼,即使心底怀疑,也还是说了个明白:“……瘟疫发生在五年前,那时候我大哥之前的夫人已然去世一年余。” 这样听着,似乎更没关系了。 戚棠头疼的往虞洲身边挪凳子,哒哒哒的凳脚摩擦出声音,戚棠双手捂着自己的太阳穴,掌心贴在侧脸上,往虞洲肩上枕:“洲洲,我想不通。” 她抬眼,眨巴眨巴对上了虞洲睨下来的眼神,然后蹭了蹭她的肩膀:“……头疼!” 这些事情就不是她这样的姑娘可以想明白的! 虞洲抿了下唇,伸手搭了搭戚棠的肩、拍了拍她的背,带着温和的安抚味道:“……没事。” 她低声安慰想不通的小阁主。 郑伯阳从回忆里挣扎出来,只能看到她们黏黏糊糊的场景。 这师姐妹的感情还挺好。 他这样想。 虞洲侧脸贴了贴戚棠软软的头顶,心上浮动那么一点缱绻的暖意。 “夜深了,郑公子先行回府吧,此事我二人已知。”她说,“有什么话改日再说。” 戚棠说:“对啊,改日再说。” 郑伯阳说:“好,那我明日再来?” 戚棠顿了顿,摇头:“你别来,有事情我会去找你的,如果你不在府上,我会让你家小厮告诉你的,到时候你再来。” 郑伯阳说:“好,那……改日见?” 戚棠抿唇笑起来,挥挥手:“好呀,改日见。” 看郑伯阳走后,戚棠又重新坐了下去,肩膀重重一塌,啧了两声,还是想不通。 提起郑府,虞洲就记起来了,敲了两下桌子问她:“你知不知道……” 戚棠一脸茫然:“知道什么?” “随别人一道叫哥哥,意味着什么?” 戚棠面色一凝:“意味着什么?” 虞洲心底叹了口气,告诉她:“意味着,你许给人家了。” 戚棠说松了口气:“……这样啊。” 她还以为多大的事儿呢。 “原来人间是这个意思,”戚棠胳膊肘撑在桌子上,挑了两颗梅子含嘴里,鼓着腮忘记了下午的事:“所以呢?” 虞洲:“……” 戚棠被酸得倒牙,皱眉表情扭曲,看见虞洲叹了口气。 虞洲说:“……天晚了,你回屋休息吧。” 就这? “啊?”戚棠懵懵懂懂,“……哦。” 她还以为她要跟自己促膝长谈,毕竟之前的态度看着很唬人。 戚棠起身,手背在身后,往门前跳了跳,“好吧,洲洲晚安。”只是走到门口记起什么似的忽然回身,不敢置信:“所以,小师兄他没发现我们偷溜出去吗?” 这……虞洲还真不知道。 戚棠决定先不回房间了,先去林琅房间敲敲门。 林琅房间很安静,只有烛火照在门纸上的影子晃了晃。 戚棠敲了两下门,没人开,她推了推门,发现门锁了。 戚棠狐疑的看了眼跟在她身后的虞洲:“……睡了?” 这话说出来她自己都不信。 “小师兄!” 戚棠叫了两声,还没回应,她看了眼虞洲,猜测:“我觉得他肯定也偷溜出去了。” 他们可是一起长大的!戚棠自然了解林琅。 也字就很微妙。 戚棠信誓旦旦,说得跟亲眼见了似的:“他平时总带着我们两个姑娘,肯定有些事情不方便。” 虞洲:“嗯?” 戚棠很有经验的说:“……比如谈恋爱?” 再比如逛青楼。 虞洲:“……是吗?” 戚棠理所当然:“当然啊。我小师兄风华正茂呢,等明天我好好问问他。” 虞洲眉头扬了扬。 “不过,”戚棠说,“我要不要也像他等我一样,在门口等一等他啊?” 戚棠侧头看着虞洲,心道那毕竟是她的小师兄啊! 不待虞洲回答,戚棠做好决定:“对!就这么办!我也要等他!” 投以木桃,报以琼瑶。 反正来来回回都靠跳窗,也没什么难度。 *** 夜晚还挺凉。 戚棠坐在冷冰冰的台阶上开始后悔。 孤冷的夜,还好有个虞洲陪她,戚棠扯着她的袖子,将虞洲的裙摆铺开,然后一屁股坐了上去,委屈巴巴的感慨:“……还好有你在。” 来不及对这话多生点感触,虞洲想,她用她的裙摆做垫? 虞洲垂眼,什么都没说,搭在膝盖上的袖摆被扯到了戚棠腿上,那似乎是个盖毯子的动作。 戚棠一脸自然问:“你说,小师兄大晚上不在,会去绸艳居吗?” 毕竟就戚棠看来,林琅和这个镇上的人没什么交集,应当也没有什么喜欢的姑娘。 那么还有哪里有姑娘? 是一瞬间忽然的冲动,那动作似乎在她心里预演了无数次。 虞洲指尖屈起刮了一下戚棠鼻尖。 这动作太亲昵,原先只有晏池、林琅还有酒酒会对她做,忽然一下,戚棠怔在那儿,茫然的眨了眨眼。 虞洲也怔了怔,手垂回身侧,触碰到的地方开始发烫,只是她反应快:“……小小年纪,心里怎么只有那个地方?” “哪有!”戚棠狡辩。 只是……说起绸艳居,戚棠胳膊肘抵在屈起的膝盖上,托腮看着虞洲,记起来了:“你那日夸黛娘好看……” “说她国色天香,”戚棠每个字都读的很标准,重音分明,“那……我呢?” 她还没被她夸过好看! 戚棠挨着虞洲坐,又靠了靠,眨眨眼睛,露了颗尖牙,笑得明媚:“……我呢?” 配合语气的眨眼,和越来越亮的眼睛,虞洲看了一眼错开目光。 她偏头换了一侧,胸腔震动。 “……嗯?” 戚棠得不到回应,推她,难以置信:“……你怎么不说话了,这个问题很难回答吗?” 戚棠看了看虞洲那张即使偏过去也好看的脸,又想了想黛娘那张脸……难道说,黛娘那样的长相才比较戳虞洲的审美? 虽然对好看的姑娘生不起气,但是戚棠还是不服,松开扯她袖摆的手,弧度小小的挥了虞洲一把,指尖扇过她的手臂:“……不夸就不夸,我好看我自己知道。” 蛮横又不讲理的哼了两声,不想看虞洲,扭头看客栈挂着的灯笼。 白纸灯笼上有墨黑的两行字,戚棠得了闲心细细看。 虞洲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耳垂,偏头回身只能看见戚棠已经不看她了的侧影。 戚棠没再问,虞洲没有补救的机会。 等着还是太无聊了。 戚棠默念自己心胸开阔,又转回来理虞洲,虽然面上并不是很愿意的在撇嘴:“……所以,你那日说见黛娘与画上女子相似,是什么画啊?” 虞洲还以为她不会问,眼下回话时带了微末的小心翼翼,可她态度一贯如此,戚棠什么也没感觉出来。 “是原本守在此处的族人故去的郡主画像。” 戚棠啊了一声,示意她继续讲下去,然而在她耳朵里跟听故事似的,戚棠被风一吹冷的缩缩肩,挨虞洲近了几寸,觉得困了将头枕在她肩膀上。 动作自然又无礼,虞洲心跳随她一举一动,却也知道,无论是谁,她都能如此。 虞洲声音一顿,又继续说:“百来年前的故事,我也是恰巧看见……那本你翻了一半的书上……有张女子画像,画像下题了字。” “……那本害你受伤的书?”戚棠迷迷糊糊记得。 “嗯,”察觉到问问题的人声音里浓厚的困意,虞洲声音变得很轻,“书上写了,那女子单名一个黛字。” 虞洲又说了些什么,戚棠没了回应。 耳边来自虞洲的话一个字都不清晰,那声音又软又轻,音色清净,往耳朵里灌跟风似的。 她倔强的眨了两下眼睛,还是觉得睡着舒服,就又彻底放弃挣扎睡了过去。 林琅来时,只见台阶上等着他的两个姑娘依偎着。 林琅知道他不在可能瞒不住戚棠,回来时才特意绕到门口看了两眼,看见台阶上,他师妹枕着面色冷淡如霜的虞洲肩膀睡着了。 那位一直冷漠的虞姑娘侧垂的眼睫,浓浓的眼帘和盖下一片的阴影,目光似乎尽数落在戚棠身上。 眼底覆盖不太明朗的内容。 林琅想他这师妹忒没心没肺了点。 戚棠身上披着外衣,觉得冷了还往虞洲怀里贴,手心攥皱了虞洲的袖摆,远远看像揽着她。 林琅笑了一下,几步上前,对上虞洲骤然震了一下的眼瞳,她抬眸瞬间,情绪收敛,月下的温馨像是恍惚的错觉。 他没在意,预备从她怀里抱走戚棠:“你还真放任她这样睡着?” 只是伸出的手落了空。 虞洲没将戚棠交给他,将人膝盖抄到自己腿上,戚棠动了两下,没醒,虞洲才轻手轻脚,揽着腰将人抱了起来,“……她说要学你平时等她那样等你。” 虞洲说:“只是如此。” 戚棠并没有别的心思。 【作者有话说】 虞洲很强的! 这章是不是有点肥?对,是的,有点肥!好了大家明天见哦~~~爱你们,么么啾! 76 第76章 ◎等到了。◎ “……”这句解释似乎戳了林琅笑点,他挑了挑眉,眼带戏谑,语气古怪,“哦,不愧是我贴心的见晚师妹,还知道要等等她小师兄。” 他们讲话怎么都这样? 虞洲:“……” 林琅看了眼关了的客栈门*,抬头看了眼二楼的窄小的窗,又看了眼一副弱质芊芊女流模样的虞洲:“重吗?” 睡得和猪一样的小师妹,重不重? 虞洲低眼看了眼自发揽上她脖颈,找了个舒服姿势又睡过去的软软一团的戚棠,她睡着比不睡着招人喜欢,阖眼的模样活蹦乱跳的时候总叫人觉得烦。 那是虞洲一开始的印象,到了今天也没改。只是垂下的眼梢带了细微的弧度。 于她而言,是难得的笑意。 掂了掂,分量好像……确实不轻,到底是好好养到大的姑娘,又馋,来了平镇之后去哪都吃,三顿不落,还会加餐,怎么也不会轻飘飘到骨瘦如柴的地步。 虞洲记起倔强说自己不胖的戚棠,抬眼看林琅,点了点头:“……还行。” 她这话没有多违心。 林琅笑着看了眼戚棠,想了想,还是说:“算了,我再去劳烦店家开个门吧。别到时候撞肿了头,按她的性子,估计得诶呦诶呦喊好几天。” 林琅说着说着就想笑,戚棠捂着伤口喊疼的样子不少见,此刻他一提就齐刷刷涌进脑子里。 虞洲没反对。 林琅掠身上楼,推开了戚棠房间的窗,转出门下楼敲响了店里小二睡的房间。 门口淡淡月光下,落拓的灰色影子,垂下的裙摆在夜风里一荡一荡。 戚棠觉得冷,往她怀里拱了拱。 虞洲一动没动,垂下的眼梢笑意缓缓凝固。 吱呀一声门开,满脸怨念走出来的店家看着虞洲:“客官,姑娘家半夜还是不要耽误太晚了。” 倒也不是他多话,只是这两个姑娘似乎有些野,好几天了都这个时辰。 他困得很。 虞洲一怔,林琅从店家身后冒出头来:“抱歉了店家,我这两个妹妹贪玩些,又自恃武功高强,可难劝了。” 武功高强? 店里的小二看了眼抱着这么一个姑娘手还很稳的虞洲信了这句话:“诶,倒是好力气。” 虞洲对这句夸奖没想法,没说话,她这人性子冷,淡漠的目光轻飘飘略过店家的脸,抱着戚棠跨过门槛,缓步上了楼。 “你这妹妹性子可……” 店家一边关门一边摇头,跟林琅感慨。 林琅说:“没法子,天生的性子冷。” 店家将钥匙串吊在指根上转了几圈,叮叮当当响了几声,“……不过那个姑娘倒是爱笑。” 他在说戚棠。 林琅垂眼笑了笑,眼眸深色重重,“看她可爱,家里娇惯,可不就爱笑。” 店家说:“也是。” 暗淡的大堂只有一盏店家起身时带来的灯盏,在他回屋继续补觉后,重新落入了一片漆黑。 林琅站在楼梯台阶上,居高俯视这片阴暗,末了收回了没意思的目光,在回屋时碰见了刚巧从戚棠房间离开的虞洲。 很奇怪,戚棠在的时候,他们两个可以心平气和的聊上两句,此刻却连半句寒暄都难。 沉默片刻,林琅说:“不陪她一起睡?” 虞洲:“……” 这个问题属实是她没能想到的,虞洲刚把戚棠放上床,睡得一动不动的戚棠就自己麻溜的滚了半圈,自动将被褥往身上缠,裹得像条毛毛虫。 虞洲说:“……不了。” 她太冷了,会弄醒睡得很熟的小阁主。 林琅没说什么,只道:“好,那明日见。” 说罢他进了房门。 虞洲驻足在原地,垂眸不带任何内容的看了眼林琅阖上的房门,然后抬眼又看回那间熄了灯的房——隔着薄薄的门纸,其实什么都看不见。 不过她能记住,临出门时回身看见,昏暗里睡得安静柔和的戚棠。 *** 戚棠一觉睡得特别好,弹跳式的起身,还怔了怔。 昨晚做了梦吗? 不记得了。 戚棠愣愣的,似乎记得昨晚是跟虞洲在门口等谁来着? 虞洲呢? 她困意未熄的起身,伸了个懒腰再推门,看见了在门口的虞洲。 虞洲醒的时间总是很早,今日还出门给戚棠买了个包子——那张酒酒给的地图,一直以来也没用上。 虞洲第一句话就卡住了。 她昨天抱戚棠上床的时候,贴心的替她宽了衣,如今门半开,穿着白色中衣的人没心没肺的和门口的她对视。 虞洲走进去反手阖上门,大清晨的碰门声音不轻,戚棠似乎从她一贯淡色的眼瞳里看出了点压迫,后退两步,神情茫然,罕见的有些瑟缩。 绝对是因为此刻还没彻底清醒的缘故。 虞洲站定,看她,喉咙滑动:“……这里是客栈。” 她似乎深深叹了口气。 戚棠不懂她为什么要讲这句话:“我知道啊。” 她当然知道了。 “……外面都是人。” 戚棠更不懂了:“我知道啊。” “……那你开门?” 没在俗世生活过的人,认知是存在偏差的。虞洲觉得心梗,她大约是第一次感受到脑瓜子翁嗡嗡的。她看了眼低头瞄自己穿着的戚棠,抿唇,缓了语气:“以后……不要这样了。” 戚棠乖乖的、蔫蔫的:“哦。” 这种类似于斥责的话,戚棠静默了两秒决定要为自己狡辩:“我……我是因为记得明明昨晚我们两个在一起的,结果早上起来就剩我一个了我才直接开门的。” 她黑眼珠子看上去格外真诚:“我想看看你在哪嘛!你这么凶?” 凶这个黑锅兜头扣下,不管虞洲有没有道理,戚棠都在发脾气。 她后知后觉生气,拍了下桌子,踹了下凳子,不看虞洲一眼走到梳妆镜前自己坐下梳洗打扮。 虞洲站在门口愣了好一会儿。 可能语气确实……不太好。 但是…… 虞洲站的位置可以从镜子里看见戚棠的倒影,影子里的人时而瞄她一眼,时而避开视线,会鼓腮困惑,大概被哄惯了。 戚棠觉得不适应。 她怎么忘了这是虞洲! 这不是她师门的任意一个谁! 是她最初见一眼都害怕心虚的人! 戚棠又偷摸瞄了她两眼,直到目光对上,隔着空间和镜像,忽如其来的对上……戚棠想,算了算了,脾气都发了,还能怎么样? 我昨夜是怎么回房间的? 应该是在楼下等到了小师兄吧? 两个人一直没说话,戚棠直到出门见到林琅才笑了起来,问他:“怎么,我风华无双的小师兄昨日去了哪个销金窟呀?” 林琅手上捏着折扇,闻言用扇子轻触她鼻尖:“这可不兴同小姑娘讲,去了要学坏。” “……”戚棠神情变得难言,“你真的去了?” 她开个玩笑的,毕竟她和林琅互损都习惯了。 听这话,林琅似乎真的去了那种地方,那种话本里传说男人去了就变坏,坏男人更要去的地方。 戚棠痛心疾首! 一边痛心疾首一边下意识往虞洲身边靠,一脸‘别靠近我’,然而再痛心疾首也还是要问:“所以是赌坊还是青楼,你去哪做的坏事?” 林琅停顿,阖扇猛敲她脑门:“……你这小姑娘怎么一天天的脑子里尽是这种地方?” 戚棠一躲没躲开,虞洲下意识搭了她后背一把。 戚棠只是平静回头看了她一眼,然后继续跟她小师兄聊:“那你没否认嘛!” 林琅一脸老神在在:“坏事,不是只有赌坊和青楼才能做的,知道吗?” 他这话讲得怪玄乎的。 戚棠想不明白,可是她很好奇。 三人组,在一个人卖关子需要另一个人猜,而另一个人智商又明显不够的情况下,原本的冷战结构就会被破坏。 不过是过了一道门而已,戚棠已经说服了自己,不就是再贴回去嘛! 她做这种事情的次数不算少——毕竟小阁主那么一个破性子,又是那么一个离不开人的性子。 戚棠后退一步,用很郑重的方式回到虞洲肩侧,克服一下心理再说话就变得很容易了,然后余光关注到了她怀里鼓鼓囊囊的。 有什么吗? 当然这不是重点。 戚棠把这个疑问抛在脑后,小幅度扯扯虞洲的袖摆:“所以,洲洲,我们昨晚等到他了吗?” 尾音软绵绵的,变脸是真的很快。 戚棠有求于人的时候总是好声好气,语气还有态度都又乖又软,根本看不出之前拍桌子踹凳子的样子。 虞洲垂眸看了眼她扯住自己袖摆的手,指节弯曲泛红,其他位置都白皙:“……等到了。” 他们往楼下走。 戚棠看林琅背过身,背后偷偷讨论人似的扯下虞洲袖摆,示意她低头。 虞洲盯着她那双黑亮的眼睛,附耳过去。 虞洲太配合了,配合得太快,戚棠嘴唇动了动,目光怔怔盯着她洁白的耳廓呆了一下——我要问什么来着? 她歪歪脑袋,想了几秒,似乎在纠结说辞,于是虞洲耳边最初只掠过两道裹挟暖意的呼吸。 耳畔呼吸如风过,虞洲忽然觉得心跳鼓噪耳膜。 ——哦,记起来了。 耳廓发红之后,虞洲听见小阁主问的坚定又小声,语气布满疑惑和实打实的好奇:“……那他当时有没有衣衫凌乱,脸上有没有吻痕?” 虞洲一度怀疑自己听错,去看戚棠的眼睛,她眼睫还在眨,目光干净纯洁。 虞洲:“……” 耳聪目明的走在前面的修仙之人:“……” 林琅清咳两声:“……见晚妹妹。” 戚棠意识到被听到了,后知后觉记起了他们修士耳聪目明的属性,捂着眼睛,颊边红了一片,自己先笑了。 她总这样,做点傻事,然后理直气壮,“哎呀,等你等了那么久,我担心!” “你还好意思讲等我等那么久,我昨晚回来的时候,你坐在楼下台阶上,睡在人怀里,跟猪一样!”林琅比喻形象,描述生动,戚棠都要炸毛跳起来和他打架,他又问:“你知道你昨夜怎么回屋的?” 这个问题的答案难道不简单? 戚棠犹疑:“……不是你把我抱回屋的吗?” “是你小师妹,”林琅说,“你死死揽住人家脖子,只能她亲自抱你回了屋。” 少数虚构,部分事实。 虞洲听见他口中的‘死死揽住’微妙的眯了眯眼睛,对上林琅心照不宣的表情。 戚棠明显受惊了:“抱我?” 她诧异到瞳孔一震的看向虞洲,目光明亮,虞洲心里一动,听见小阁主匪夷所思道:“……那么厉害?” 戚棠朝她拱手抱拳、一脸钦佩:“佩服佩服!” 这会儿倒不尴尬了? 这小姑娘尴尬的点怎么奇奇怪怪的。 【作者有话说】 上一秒,乖乖:哼! 下一秒,乖乖:再贴贴! 没错,是我,你们的鸽子! 爱大家,爱生活,爱乖乖!谢谢大家支持么么啾~~~~ 77 第77章 ◎认识。◎ 戚棠看着虞洲胳膊,她今日又穿了一身白——对白色这么有执念的女子也是罕见。 手臂被衣服布料遮挡严实,戚棠耐不住好奇,打量几眼:“我能……碰碰吗?” 这看着没二两肉的……真的可以徒手抱起自己吗? 她伸出指尖试探性的戳了戳,指尖刚碰上衣服,还来不及真如自己所言那样的碰碰,就凭空感受到极具压迫的目光。 戚棠抬眸,对上虞洲的目光,于戚棠而言,那真是极具压迫。 虞洲没说好或不好,只是眼神里明明白白写着——你说呢? 戚棠撇撇嘴,暗落落收回手,“好嘛好嘛,不碰就不碰。” 虽然她觉得,都是女孩子没有关系啊! 下楼碰见了一早就来堵人的郑伯阳,他一见戚棠出现在楼梯上就从座位上站起身,“见晚!” 他们将这画面演绎的太像一出久别重逢的戏码,客栈大堂里坐的人都忍不住看了他们两眼。 戚棠下楼脚步一顿,没知觉似的招手回应他:“诶,你来了?” 她几步小跑下楼,最后还有两层台阶时直接挑下去,薄红的裙裾漾开成花,蹦跶着到郑伯阳面前:“那么早?你早饭吃了吗?” “没吃,我一整宿没睡好,脑子里都是……” 戚棠跺脚哎呀了一声,打断他的喋喋不休:“……嘘!” 原本走在最前面的林琅瞬间被超,戚棠忽如其来的热情比昨日的暴雨还有猝不及防,他回头看了眼不疾不徐、面色清冷的虞洲,“他们关系这么近了?” 不过只是一面而已? 虞洲看着,神情幽幽的,模棱两可的点了头。 “……倒也是。她倒确实好接近。” 林琅想着自家师妹自己最了解——若有人蓄意接近戚棠,按她的喜好来办,多半都可以同他这师妹处得还不错。 林琅折扇一开,风流倜傥的扇了两下风,落座的时候自报姓名。 “在下林琅,她的小师兄。” 郑伯阳起身作揖:“哦,林兄好。” 他们两个没一会儿就林兄郑兄的互相称呼了起来,看起来熟得比戚棠和郑伯阳更快。 虞洲坐在一旁,揣着的包子渐渐冷下来,她总没机会拿出来,她就是做不到像酒酒与戚棠相处那样自然。 戚棠托腮抿一口茶,觉得不合她口味,招手叫店家换一壶。 她总是娇气又金贵,挑挑捡捡吃了一路,不好吃的绝对不会多吃第二口,要么塞给林琅,要么塞给虞洲。 多数给林琅。 小二见他们很烦,但是戚棠冲他笑:“小二哥,要店里最香最好的茶,这壶日日喝,都腻了。” 喝个茶还有破讲究。 小二哥收了小费道:“好嘞,包您满意!” 等新茶上桌,戚棠才满意的给自己斟茶,小抿一口细细喟叹——嗯,好茶。 根本品不来茶的戚棠点了点头。 虞洲后来将彻底冷掉的包子丢到后巷喂了狗,看野狗叼着包子跑远了,尾巴仍是夹在两腿间,她慢慢意识到了——她可能天生就做不来对别人好这件事。 她转身回茶楼时,分心摸到了袖里藏的盘结。 她随身带着,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她会随身带着。 大堂里,林琅在的缘故,戚棠一直暗示郑伯阳不要多讲,只是他们两个人聊天聊到了邵安去。 “原来林兄竟是邵安人,”林琅道,“几年前,我曾经有幸于邵安一游。” 他感慨:“那是个水景明秀的地方。” 两人似乎就此产生了关联。 戚棠倒是能够想象,毕竟她这小师兄四处游,途经五湖四海,去过邵安也不足为奇。 郑伯阳闻言有些激动:“那你可有听闻,邵安那年的疫情?” “……是启淮四年那场吗?” “是!” 郑伯阳眼里闪烁光点,诧异于林琅竟然真的知道! 他显然激动万分:“可否有劳林兄为我讲讲当年情景,我那时在……在外游学,回乡是疫情早已结束,只剩万人冢。” 和他不认识的人。 林琅说:“那年我并不在城中,机缘巧合路过,被拦城的结界勾起了兴致。” 越不让他进,他越要进,直到逍遥门的同道出来阻止他,他才知道城中情况。 戚棠听着听着感慨,不愧是她特立独行的小师兄。 “同道说,那与其说是疫情,不如说是一场献祭。”林琅声音很冷静,他见惯了血腥,这场面即便是充满恶意的屠杀式的献祭,他内心也没什么波澜。 戚棠听着他们将话题讲到了自己感兴趣的地方,托腮看着。 他师兄讲的正是戚棠听闻这件事情后的第一反应。 她那时也觉得,比起诓人的所谓瘟疫,那更像是一场区域性的献祭,用满城人命换取什么。 换取什么呢? 戚棠这就不知道了。 “只不过我后来再去,邵安恢复如初。至于城中的如今人,与之前的人,有无幸存我并不知道。” 郑伯阳难以接受,神情痛苦,他垂眼沉思。 那年惨痛的经历可能让他成长了。 虞洲才回来,落座时看见了戚棠给她斟的满杯茶,茶水清透碧色,碎掉的茶渣沉在杯底。 戚棠托腮冲她笑。 虞洲神情冷淡的抿了口茶,察觉到戚棠落在自己身上一动不动的眼神。 她还在笑。 是那种眼眸弯弯、唇角也弯弯的笑,黑漆漆的瞳孔映射光点,看起来真心诚意。 虞洲看了一眼,喉咙滑动,咽下茶后:“……怎么?” 戚棠喜滋滋道:“我们今日去取那把刀吧?” 她差点忘记了! 刀? 虞洲早就忘得一干二净了。 稍一提醒就能记起来,虞洲说:“……好。” *** 郑伯阳插入这个小群体的姿态无比自然,戚棠在街头到处看来看去,她性子太闹腾,路过小摊总手痒似的要摸一摸那些吊坠或发簪。 她拿两个发簪比比自己、又比比虞洲,戴着觉得合适就要买下,财大气粗写在脸上。 虞洲陡然记起那时候随晏池回扶春时,也曾见过这样的情态。 他们师门的都这样吗? 戚棠侧身,看到她眼底一些不清不楚的寡淡笑意——“你在笑什么?” 可能也就戚棠觉得那是笑意。 虞洲眼底一瞬间清静,她笑? 这是超出她认知范围的内容,虞洲脸色冷淡,看着戚棠的目光透出说不出的冷凝,只是斟酌字句,还是回答道:“……之前,衡中君也是这样给你挑发簪的。” 戚棠拿着比簪子的手一顿,立马放回小摊上——此情此景,她竟然在想我大师兄? 那忘不掉的话本内容又重新上了头。 戚棠神情微妙的哦了一声,眯眯眼睛,有些打量,佯装无心,边走边问:“那你觉得我师兄是个什么样的人?” 林琅与郑伯阳在前面支开的小摊上等戚棠,叫了壶茶和一盘点心。 女孩子的逛街于他们而言是很无聊的消遣,郑伯阳此行出来也不是为了陪戚棠他们玩玩逛逛,只是事情强求不得。 陪陪也行。 戚棠没等到答案,她分心了,她的目光缓缓从虞洲鬓发上错开,看到了她身后的女子身上。 那女子披粉纱,涂红唇,眉间花钿妖娆醒目,身后依旧跟着那个脏兮兮的仆从。 虞洲察觉她目光偏移,回头看,才看清那个人的容貌,就被戚棠拉着小步快走去了距离他们不远的小摊。 林琅和郑伯阳在那里等她们。 戚棠半挡面孔,落座后小心翼翼偷看,掩耳盗铃。 虞洲:“……” 林琅道:“买好了?” 戚棠看得专心,食指竖在唇中:“嘘。” 看了一会儿,大概发现黛娘真的只是出来逛逛,并且没有察觉她们的踪迹,戚棠叹了口气,看到了身边手里端着杯盏一动不动的郑伯阳。 他像是试图喝茶,但是卡住了似的迟迟不动。戚棠看他,发觉郑伯阳看黛娘的目光不寻常。 这寸目光属实奇怪。 直到黛娘同她的仆从从他们眼前经过,转向另一条街、彻底没了踪影时,郑伯阳才恍若回神般垂眼,抬头时看到了戚棠盯着他一眨不眨的眼睛吓了一跳,掩饰般低头抿了口茶。 不对劲! 戚棠这就要问了:“你同那姑娘认识?” 郑伯阳一怔,快速否认了:“……并不认识。” 这假话说得毫无技术水平,戚棠皱眉,心道她还没说是哪个姑娘呢! 郑伯阳神情有异,把‘我在说谎’写在脸上,戚棠掏出了自己才买没多久的小铜镜,竖在他眼前,让他照。 林琅见此挑了下眉,记起了他们那时的玩笑话——记仇记到这种程度吗? 郑伯阳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愣了愣:“怎么了?” 戚棠说:“你看看你自己的表情,你讲这话多违心,分明就是认识。” 拆台真的很快,她是真的不给人留面子。 郑伯阳哑口无言,正欲编些内容辩驳些什么,又听戚棠一脸不过如此地道:“嗐,春风一度,我能理解,男人嘛。” 她这话叫人无法反驳,林琅总觉得风评被暗害。 戚棠又似乎全然不在意般将自己的小铜镜收回兜里,只是抬起眼梢留意到了他莫名松了口气。 戚棠想,有猫腻。 她神情警惕起来:“……真的是春风一度吗?” 回马枪。 郑伯阳:“……” 没否认,也不是春风一度,只是不知道怎么说,组织好的辩解一下全都忘了。 戚棠朝虞洲身边靠,挽住她的胳膊,看向郑伯阳的眼神逐渐古怪。 她在语言上没什么天赋,等了很久,虞洲才听到戚棠组织好语言。 她似乎忿忿不平:“不洁身自好的男人,哼。” 【作者有话说】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3236295715瓶;贪杯10瓶。 谢谢大家的支持,爱大家鸭么么啾~~~~ 78 第78章 ◎无字。◎ 虽然这话明指郑伯阳,但是林琅觉得他师妹在一语双关,结合她今天早上的古怪言行。 林琅道:“……见晚妹妹。” “哼,”戚棠冲他耸了耸鼻尖,挑衅一笑,果然是故意的:“叫我做什么?” 林琅:“……你看看你还有什么想吃的,小师兄给你买?” 戚棠不想吃了,她又不是饭桶,从客栈到茶摊,吃的也没停过。 “不想吃了,什么都不想吃!” 林琅信她?他起身将空间留给这几个面面相觑、明摆着有事情瞒着他的人,说要去给戚棠带串糖葫芦。 明明觉得自己不用继续吃了的戚棠听到这话又笑了起来:“好呀好呀,小师兄早去早回。” 林琅无奈一笑,走出茶摊。 虞洲留意到款款向前走的少年人低着眼,却在走出茶摊几米远后,站在巷口,在阴暗与光线交界的位置不经意似的回眸看了眼戚棠。 那眼神叫虞洲深思。 戚棠没有察觉,当时她目光狐疑的全部聚在郑伯阳身上,郑伯阳又确实一脸心虚。 林琅那道视线与虞洲对上,目光轻擦。剑眉星目的小师兄一脸无虞的朝她笑了笑又回头,继续往前走。 清隽的身形、衣角翻飞,是清隽桀骜又明朗硬气的少年形象。 虞洲忍不住看了戚棠一眼。 戚棠指尖在茶摊的木桌上敲了敲,哒哒哒节奏鲜明。 她指节薄而发红,皮肤却白白净净的,敲在古旧、被茶渍侵染多年的深色桌面上,有种古怪的美感。 戚棠又组织了一下语言,婉转一笑:“……郑公子如此不坦诚,见晚怎么信呢?” 她的语气拿捏出很奇怪的腔调,类似于话本中用软肋威胁主角的反派,一句称呼将郑伯阳和她的距离又重新扯远。 不得不说,戚棠远比他们所想像的更为果决,她断能断得利落。 虞洲听她说话,留意到她清晰弯起的眼梢——坏心眼又隐约仗势欺人。 郑伯阳沉默,此刻的他与初相识的他不太一样,那些年少轻狂和温润似乎只是某一时刻他的模样。 他看了眼戚棠,只是问:“……可否容在下一问,见晚姑娘是如何与她相识的?” 被反问了? 戚棠挑了挑眉。 虽然是她先问的问题,虽然对方看着就不会老老实实回答她的问题,但戚棠还是颇为大度的预备回答,思索片刻,准备脱口的回答和满脸胸有成竹的微笑消失——她记起了某些画面,有关于她与黛娘的初相识。 噢,那个蹭红了脸都掉不干净的唇印! 戚棠没再如那样笑着,脸色忽然无比正经,像是在用表面的伪装支撑内心,她可疑的静默,眉毛抖了抖,节奏清晰敲击桌面的指节叩下抵住桌面,桌板发出咚的声音轻响。 能说会道的小师姐忽然哑巴似的,虞洲偏头一眼,看到她有些惶惶的眼睛,记起了那夜她见她时,有些乱糟糟的姑娘。 在绸艳居外、在斑斓灯笼下,衣衫凌乱的好人家姑娘。 幸好,什么也没发生。 虞洲眼底暗了暗,替戚棠回答了。 郑伯阳见戚棠满脸难色时表情已然古怪——没办法,戚棠这表情太像做了什么不好的事。 只听虞洲缓缓道:“……春风一度啊。” 她眼底含戏谑,在某一瞬间唬得戚棠都愣了愣。 郑伯阳:“……什么?” 他大吃一惊。 戚棠唰的一下就看向虞洲,她另只手还挽着她胳膊,距离很近,闻言充满怨念的拱了拱虞洲,鼓腮不服:“洲洲!” 她用在别人身上的词兜兜转转回到了自己身上。 郑伯阳陷入了自我怀疑,那张清秀的脸出现了三分困惑和七分怀疑自己听错了。 戚棠看他的表情,按照她曾经看过的话本精准划分他的表情:“……也不能这么说,最多……”她看向虞洲,磕磕绊绊找词,她的词海太浅,翻来覆去没有合适的,戚棠自己编成语:“最多……春宵不成。” 她歪歪头,连自己都放弃了似的。 坦白讲,那晚除了床上滚过两遭,什么都没有发生。 床上滚滚算什么春风一度? 郑伯阳说:“……你……”他显然有些失神,比戚棠更磕巴,似乎内心纠结良久,不知道思考到了什么,又说:“难怪,难怪。” 戚棠:“……” 这人胡言乱语些什么。 戚棠不搭理他,戚棠依在虞洲身边,扯扯她的袖子,很认真的狡辩:“我没有跟她春风一度。” 虞洲点了点头。 戚棠觉得她好敷衍,瘪嘴:“……就只是床上滚了滚,不能算春风一度。” 她强调:“衣服都没脱呀!” 这话真的很很奇怪。 虞洲沉默了一会,才又嗯了一声。 戚棠补充说明:“……真的,而且我被她压的动都动不了!” 虞洲:“……” 戚棠似乎在做那晚的动作分解讲述,越说越详细。 她们像在姐妹谈心,声音很轻,附耳才可闻,只是话题听上去不是很干净。 虞洲在想这姑娘……怎么什么事都能以这样一副坦荡荡的情态说出来? 戚棠不知道虞洲在想什么,她只是觉得必须为自己正名:“……我那日不是穿了男装吗?我以为她误以为我是男子,才对我动手动脚,我就跟她说我是女子……结果,你知道她跟我说什么吗?” 她还懂铺设悬念。 虞洲不知。 戚棠不需要听她回答就知道虞洲不知。戚棠觉得世间鲜少有女子可以坦然讲出那些话。 这话似乎关系重大,戚棠叫她再凑近点,虞洲目光下意识停留在她曾被烙下痕迹的侧脸上,如今那儿干净白皙。 可是那夜有个印子,殷红的、带着馥郁的香气。 戚棠卖关子似的停顿,神秘兮兮的又扯了扯虞洲,虞洲垂眼看到她亮晶晶的眼眸:“……她跟我说女子又如何!” 虞洲侧耳倾听时落在戚棠脸上的目光忽然动了动。 戚棠一脸余幸:“我当时都吓傻了,还好修为高,一下就就推开她跑出来了。” 被凡人女子搞成这样的修士大约也罕见。 虞洲落在她侧脸上的目光没收回,轻声问她:“……那,那个吻痕是怎么回事?” “什么吻痕?”戚棠显然有些茫然,只是很快又记起来了,“哦那个啊,那才不是吻痕。” 戚棠面色稍红,有些不好意思的摸摸额角,指节碰碰那块脸颊:“她说我干干净净走出去会害了她的名声,大约那个时候……蹭了一下……” “……我曾在邵安见过她。” 她们师姐妹间的促膝长谈被这句话打断,戚棠说了一半的话不说了,注意力被转移,她看着郑伯阳那张明显不快乐的脸:“嗯?” 虞洲幽幽挪开目光,倒也不算一无所获,她知道了那大约不是一个意义上的亲吻。 “我曾在邵安,见过黛娘。而她那时,也是如今这个模样。” 邵安烟花之地的姑娘会有巡街游演,站于行走的车马上,披纱跳舞,随风翩跹的轻纱,和赤/裸脚踝上画的鸢尾花。 郑伯阳说了出口,眼眸藏着一些很深的内容:“身边,也跟着那个平平无奇、甚至丑陋邋遢的仆从。” 他对那人的形容词带恶意。 戚棠问:“萧夺?” 郑伯阳被戚棠从回忆里拽出来,诧异了一下:“……你竟然连他的名字都知道。” 他脸色晦暗:“我听她唤他阿萧,原来,他全名是萧夺。” 听这话,郑伯阳似乎什么都不知道?戚棠觉得可以骗骗看。 戚棠挑挑眉梢,摇头耸肩,一脸正色:“不是啊,我编的。这个名字好听吧?” 她说话时模样天真,唇畔盈盈,语气理所当然,如果不是虞洲知道,虞洲都要被骗过去。 面相纯良,是她使得最好的武器,无论是什么时候。 虞洲:“……” 郑伯阳:“……” 他脸上突兀出现的愤世嫉俗僵硬空白片刻,戚棠继续胡咧咧:“人在江湖飘,难免得有一技之长傍身。” 郑伯阳脑门上问号更多了。 虞洲松了口气。 她有的时候觉得跟不上戚棠的话题是自己的问题,为此内心失衡,见林琅或晏池,哪怕那时候见酒酒都会控制不住产生类似于嫉妒的情绪。眼下看见跟她一样懵的郑伯阳又觉得……也挺好。 谁都跟不上,谁都不知道她这小师姐心里在想什么。 所以……取名字是什么一技之长? 戚棠说:“等没钱了,我就在求子庙前支个破摊,给来还愿的带着新出生小孩的夫妻取名字。”她哼哼笑了两声,似乎在畅想未来:“凭我的学识……哈!” 挣得盆满钵满。 她除了识大字外,虞洲一下也说不准这个谋生方法靠不靠谱。 “或者,我可以写话本子,瞧瞧这名字多适合做一位忠心耿耿的护卫啊!凭我博览群书这许多年,看过的话本子比好些人吃过的饭还多……”戚棠话没说完——她记起了最初在她梦境里的那个以虞洲为主角的话本。 戚棠笑容停顿,心底嗐了一声,晦气! 她成为笔者才不会把自己写死! 郑伯阳不知回应些什么,戚棠思维跳的太欢脱,他尴尬道:“……哈哈,是吗?” 戚棠好奇:“郑公子呢,不会还在靠家里吧?” 郑伯阳:“……” 虞洲唇畔弯了弯,弧度很小。 不待郑伯阳回答,戚棠又换了个话题,她本身并不在意郑伯阳。她扯扯虞洲袖子,虞洲垂眼看她,听见戚棠问:“洲洲,你小字是什么?” 刚巧聊到了取名,戚棠忽然好奇,毕竟字——他们都有。 无论是她、还是林琅晏池。 酒酒就是字酒酒。 虞洲摇头:“无字。” 漤外这地方,有个称谓便好,字或名,死的时候不会有任何*区别,不会需要有人作揖道某某兄,那与需要礼仪周全的这片天地截然不同。 “啊,”戚棠张张嘴,“哦,这样啊。” 短暂的不知措后,戚棠笑了笑,“也挺好。” 79 第79章 ◎牙疼。◎ 这话听着新鲜,她以为凭她小师姐那样的性子,搞不好还要亲自给她取字。 竟然只是也挺好? 虞洲眼底含了冷意,问:“……哪里好?” 她倒想知道,踽踽独行、没有至亲之人关怀呵护而至及笄,无人对她命运有所希冀,到底好在哪儿? 嘶。 戚棠抽了口气,觉得难回答。她皱眉,咂摸道:“感觉很真诚。” 怎么讲呢?这是种很难形容的感觉。 戚棠想了想,“那些字号感觉像是附庸俗世的一句所谓的敬语,叫来叫去,根本就还是我自己啊。” 见晚是她。 戚棠也是她。 叫她见晚或戚棠,于她而言,并没有什么区别。 她不入世太久,性情天真,有时觉得那也算虚与委蛇。 虞洲来不及感慨什么,戚棠看开了般弯弯眼眸冲她笑了笑,“不过一个字号而已,多了种称呼方式罢了。” 戚棠原先很期待,眼下落实了见晚这名讳,却又不如先前欢喜到雀跃。 虞洲怔然抬眼,看她没心没肺的傻样子,那些裹着残忍揣度没来由的恶意忽然间成了挂在她心里的风筝,飘飘荡荡挂在树枝上。 戚棠自觉和虞洲聊完悄悄话,又自发将话题拽了回来。 郑伯阳眉头紧锁,听茶摊忽然安静,不适应般抬眼,看到了来自戚棠明亮的眼眸。 戚棠眼眸闪着光,在日头下有灼灼光点,她问:“……所以,郑兄是在启淮四年,也就是在瘟疫之前,见的她吗?” 郑伯阳说:“是。” 他初初相遇,就见到那个在车马晃荡的平台上披纱跳舞的女子,惊鸿间见薄雾般的细纱自她眼前飘摇落下,露出一张明艳柔媚的脸来。 戚棠看他眉间很深的似怀恋又不那么单纯的神情,狐疑问道:“你那时才多大啊?” 郑伯阳比戚棠大三岁,那时也才不过是个十岁出头的毛孩子。 “怎么?” 郑伯阳有些烦躁——她怎么老将话题扯开? 戚棠管他烦不烦。 没办法,小阁主就算下了山,做不了山里的虎大王,在人间也不会收敛本性,她性子一直蛮横霸道。 她唏嘘:“你那时,就喜欢黛娘?” 很难听不出来,尤其是她这个看话本子看的超多的姑娘,自认对情愫暧昧超懂的! 不过,他们人间的男子成熟那么快的吗?戚棠想起了比她大一些还未曾娶妻的林琅,又顺带想起她远在扶春、早都孤独百年的晏池。 在戚棠印象里,连他们心动的模样都没有。 郑伯阳沉默片刻,喉咙可以的上下滑动,半晌后举杯将杯盏里的茶水一饮而尽,说:“……你没见过……” 虽然是戚棠问的,但是他没否认还是出乎戚棠意料——真的成熟那么快。 戚棠想想她那不争气的两个师兄。 郑伯阳却像陷在那日、那年、隔着那道薄纱看见的眼睛,极柔极美,看上一眼,就忘不掉,牵动心肠的昼与夜。 “她跳起舞来,极美,我平生再未见过比她更美的女子。” 郑伯阳讲这话情态近乎痴迷,冷静理智的外表下,藏着黏附灵魂剥离不开的痴恋,眼珠子里隐约有情意流淌。 戚棠莫名懂了他最初为什么用那样大的恶意来说萧夺。 只是……极美? 戚棠重点又抓错了,她口中喃喃,轻声复述这个词,然后看了眼虞洲,记起她初见虞洲时兀自心惊为她外貌所迷的短暂心惊。 她心脏可是为此狂跳了好几天。 比之戚棠的茫然,虞洲眼眸平静无波,似澄澈日光下最澈净的泉水,也在看她——不知道看了多久。 总之一偏头,戚棠就与之对视。 戚棠没空闲思索这个问题,她目光愁愁的,只是看了两眼,然后垂下眼帘,眉间蹙出褶皱,看上去很苦恼。 二者就在面面相觑的情况下沉默以对,除了眼神别无交流。 就在虞洲以为戚棠要说些什么的时候,戚棠摸出了镜子,语气怀疑:“……我……没她美?” 这戚棠就不服了!什么叫再未见过比黛娘更美的女子? 这小铜镜出场率还挺高。 虞洲顿下的心跳恢复正常,震颤的眼睫成了戚棠没能看见的细节。 她会极美,热烈张扬,像是开在腐肉和血泥里最娇艳美丽的花。 不出意外,她会唇红如血,也会面如白玉、指尖如素,她会用一张貌美皮囊行凶,将所有恶意企图害她的人,用更惨痛残忍的手段将其诛灭。 虞洲看了她两眼。 不得不说,戚棠又在某些方面记性好得离谱,比如此刻,她又记起了坐在夜色凉如水的台阶上,害她心比夜更冷的那个问题。 虞洲没有回答的那个问题。 “你那日也夸她国色天香来着。”戚棠委屈巴巴,声音又软又弱,像只在巷口角落挣扎引人注意小声叫的猫崽。 戚棠没再问,虞洲也来不及说什么,就见戚棠一鼓作气又将镜子塞回兜里,“哼,你们臭男人的眼光我才不会放在心上!” 她一竿子打翻一船人,连虞洲也被她毫不留情的扫下河,被冠以臭男人之名。 静了两秒,虞洲似乎想抬手揉揉自己眉框,只是指节蜷了蜷,到底没动,记起了什么才问:“你近日,去过书局?” 戚棠理所当然:“去过啊,怎么了?” 她爱看书!她立志成为博览群书的大家!她还找小二哥给她推荐书籍呢! 虞洲不知道要怎么劝戚棠少看些乱七八糟的话本,可又觉得那是她枯燥生活最有趣的打发,虞洲偶尔见过她阅读时的情态——笑成傻子或哭得抽噎,也会闹到敲被褥枕头,或者捂眼睛,然后偷偷从眼缝里看。 算了。 虞洲笑了一下,看吧看吧。 臭男人就臭男人。 “……你也想看?”戚棠误会了虞洲,觉得这可太新鲜了,“那我到时候借你两本。” 虞洲下意识的拒绝被戚棠的热情好客堵在了嗓子眼,热情分享完的戚棠似乎还挺高兴。 虞洲心上流转过一个荒诞时念头——看看她小师姐钟爱的话本也无妨。 她点头:“……好。” 戚棠再度想将话题扯回来的时候,猛的拍了一下桌子,砰的一声,那些萦绕郑伯阳心上的烦躁顿失。 他一愣,听见戚棠气鼓鼓又恨铁不成钢的说:“呵!男人!为色所迷!肤浅!” 郑伯阳:“……那是一见钟情!” 不要侮辱他的心动! 戚棠跟他对峙:“那叫见色起意!” 一句比一句声音响,响到周围路过的人都要瞄来两眼,响到林琅笑了起来,他姗姗来迟,手上拿了两串糖葫芦。 走街的小贩脚程挺快,林琅慢慢逛,不着急追,逛了许久才遇见。 戚棠拍桌子的力道气势一泄,一下笑了:“小师兄!” “吵得好凶哦。”林琅将糖葫芦递给戚棠,剩下一串给虞洲,虞洲不接,目光停在他顺带去了趟铁匠铺领回了那把刀上。 “吵什么呢?” “他!小师兄,郑伯阳因为别的女子漂亮,就说喜欢她!”戚棠告状告一半:“诶,刀?你领回来了!” 刀鞘还是最普通的款式,铁匠随意套的,需要额外定制。 虞洲接过了刀。 郑伯阳那个话题被轻轻掠过。林琅又将剩下那串糖葫芦给了戚棠,戚棠愣愣的接过,一手一根,张嘴含下红的山楂球,唇色与糖色相映。 弯刀出鞘时,有清凌响声,寒光乍现。 戚棠站起身,拿着糖葫芦的手没法鼓掌:“哇,好刀!” 不愧是花了大价钱的! 虞洲没用过弯刀,在漤外时,杀掉谁,就用谁的武器,来扶春后,用情思,情思破碎后,用不厌,也用过戚棠的印伽鞭。 可那柄刀—— 虞洲看见戚棠站起身看她抽刀时眼眸明亮的样子,真情实感为她多了把趁手的武器高兴。 很多画面不该想,可虞洲忽然就想起了——利刃洞穿戚棠心脏时,她薄薄衣襟翻出鲜红的血花,似大团雍容的牡丹。 终于快死的小阁主看着扶春满山只有新叶时海棠树,摇晃几步,鲜血从她嘴角流下,利刃抽出心口时她像失去了支撑的力气,跪倒在地—— 眼底是干净的树枝和总蓝的天,她清呛几口血,缓缓笑了起来,道:“可惜,今年海棠未开。” 她最后才像稚子,如同后几年被揠苗助长似的拔高,如今枯死才露出最天真的一面:“……若我请你,海棠开时,摘一朵烧给我,好不好?” 卷过烟尘般,虞洲收刀,不看戚棠,是从这一刻开始心痛的。 她不自觉抚上心脏,那里本来只为生骨所牵引,如今多了些道不明白的内容。 她不太懂,是真的真的不太懂。 戚棠举着两串糖葫芦,一串少了三颗,一串没动过,她问:“洲洲,喜欢它吗?” 虞洲看她沾了糖渍的唇,道:“……喜欢。” 不是平时总说的还行,是真真切切的喜欢。 她说话语气分明还是那样和缓,戚棠却听出了其中的雀跃欣喜,她眼底的虞洲在笑,风过发梢时有些异于最初画中人清冷模样的风情。 戚棠道:“那就当是我,给小师妹准备的第一份礼物。” 然后她把没动过的糖葫芦递给将刀系在腰际的虞洲:“……太甜了,我不能吃两串,我会牙疼的。” 她认真辩驳,理由充足,一定要虞洲收下。 虞洲说:“……好。” 她收下了,她不适应拿那样细细的一根竹签,她拿惯了刀剑如今却做如此迥异的事情……可是不想拒绝。 戚棠心满意足笑了,含糖球,鼓着腮,说:“那一起牙疼。” 虞洲试探性的舔了舔糖葫芦,被齁到心上去,在戚棠目光下,齿间磕破硬质的糖衣,糖渣崩裂入口腔,甜到忍不住蹙眉,却哑声道:“……好,一起牙疼。” 幼稚。 虞洲想。 【作者有话说】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长歌恨世1个、季行许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寂然10瓶;季行许9瓶; 谢谢大家,爱大家呀!!!忽然发现评论破千啦!更爱你们了么么啾~~~ 80 第80章 ◎谎话。◎ 一起牙疼是什么奇怪的话,林琅觉得好笑,目光定在虞洲的脸上,忽然失言。 她生的好看,宜喜宜悲,只是一贯以冷淡面孔示人。 林琅骤然记起最初见虞洲时,被她寡淡的眼神惊到后背发凉的下意识反应。 那是他在历练中养成的反应,遇见危险时才有,却在那一刻突兀出现。 还有……晏池叫他,注意虞洲。 林琅知道晏池不说无厘头的话,却也不知道该注意什么,她看上去确实……无害。 林琅看看他傻乎乎、好像谁都信任的师妹,摇了摇头,叹了口气。 随她吧。 她自有她的路,也自有她的福兮祸兮。 对于郑伯阳来说,正经人是不能一整天没事跟着戚棠他们一群人混的。 郑府的人来找郑伯阳,郑伯阳从那种恍惚眷恋、似乎梦回邵安的状态下抽离出来,看了眼吃糖葫芦的戚棠,道:“府中有事,我便先走了。” 戚棠说:“好。” 郑伯阳起身提下衣摆就转身走,戚棠记起了什么般诶诶叫住了他—— “怎么?” 戚棠看了眼未走时家仆,斟酌问:“所以,你还忘不掉吗?” 她问,还记着黛娘吗? 那个女子似乎刻在他全部观感上,只需一眼,就勾他心肠百转。郑伯阳不太愿意承认时至今日,他仍然有微妙的心动,却也说不出不喜欢。 坦诚自己像个情根深种的大蠢货——郑伯阳觉得那才是真的蠢。 郑伯阳喉咙滑动,似乎吞下了一个回答,所以模棱两可道:“姑娘猜。” 他带几分得意的笑,觉得戏弄戚棠很愉悦,没看戚棠骤然无语的表情,利落潇洒的走,随步伐晃动的马尾难得出来些少年气。 戚棠:“……” 她想拿黏糊糊的糖葫芦砸他! 我猜? 猜个鬼! 若要戚棠说,她猜……猜不着,于情于理、于公于私,她都不了解郑伯阳这个人。 萍水相逢、做朋友可。 别的戚棠一概不知,只是知道郑伯阳身边未曾有别的蝴蝶似的姑娘,似乎洁身自好。 戚棠眉头紧蹙,拉拉在含糖葫芦的虞洲,小声问她:“洲洲你说,这几年光景,大把时光匆匆而过,许多人来来往往,一眼惊鸿……就会一直爱慕吗?” 戚棠感慨,她上一次看到这样的感情,还是前两天挑灯夜读看话本子的时候呢! 人间有这样的情深吗? 虞洲垂眼,疏离的眼底不带思量,道:“因人而异吧。” 她的回复中规中矩。 虞洲舌尖舔舔牙槽这。糖葫芦于她而言属实过甜了,破开最外层的糖衣果肉却酸、核区带苦味。 她并不喜欢。 只是戚棠看着吃的很高兴,她大概太嗜甜,吃得起那一点点苦。 戚棠思索间摇摇头,画虎画皮难画骨,她得看到结局才好断言,就像所有话本中既定是主角的人,总是忠诚而热忱的,毋庸置疑。 她才不猜,猜错了辜负自己。 “也是,因人而异。有人生来好,有人生来坏,有人生来由好变坏,也有人会放下屠刀。”戚棠看着虞洲,讲她看话本子多年累积出来的大道理:“小师兄,你有喜欢过的姑娘吗?” 殃及池鱼的错觉感,林琅:“……啊?” 戚棠见他表情如此,燃起熊熊的好奇心,尝尝糖葫芦,坐回林琅右手边:“说嘛说嘛,你曾下山游历那么久,人间漂亮姑娘那么多……莫非昨夜……真的是……做坏事去了?” 林琅一句话没说,戚棠就叨叨一大段,许是博览群书的缘故,她很有脑补故事的能力。 林琅都怕戚棠编出些可以续写十几万字的长篇爱恨情仇来,喊停:“停停停!” 戚棠:“啊?” 这才想哪到哪,她什么都没想到! 林琅折扇阖起叩她额头:“都说你小师兄生平清白干净,那些心悦你丰神俊逸小师兄的姑娘,都是单相思。” 他嬉笑起来:“我这一生,可是要奉献给天地的。” 戚棠:“切。” 她面上表示不信。 却在心底是信的。 她知道她小师兄一腔热忱,是个好人,若是遇上了心爱的姑娘,也会将她放在手心里,好好呵护的。 戚棠去看沉默得过分的虞洲,就见虞洲仍然拿着那根苦大仇深的糖葫芦。 说不来多幼稚,只是虞洲在看糖葫芦,目光认真,认真到似乎可以与之进行交谈。 “洲洲?”戚棠说,“它长了眼珠子在跟你对视吗?” 虞洲:“……” 倒也没有,只是她仔细看看,哪里下嘴会吃得比较快。 于此同时,郑伯阳跟着家仆回郑府时,在距郑府不足几里外,看见了形单影只的……他未曾设想过会如此相遇的人。 她抬眸暗暗的看着郑伯阳,黛娘此人……郑伯阳从未见过她有过除笑、嗔外别的情态。 登徒子戏弄作践,她嗔怪几声毫不在意,而他少时送花给她,她一脸浅笑收下。 郑伯阳站在府前,看着她,喃喃:“黛娘。” 黛娘听见了也看见了,她眼帘轻垂,指尖拨动耳垂挂下来的珠链,一荡一晃,十分多情。 郑伯阳以为她有话来说。 ——“那年瘟疫,你是如何逃出来的?” ——“黛娘不知公子在说什么。” ——“你不知道邵安那场瘟疫吗?” 郑伯阳记起她泛冷的眼底和稠的化不开春情的媚笑,她摇摇头,发髻流苏摆动,漾出轻佻弧度。 她一恍若无知般,眼底带着呷弄的笑意:“……黛娘不知邵安。我未曾离开过平镇。” 不需要多刻意打听消息,郑伯阳就能知道她在说谎,黛娘来平镇的时间比他早。 她这样盛的名头,岂会有人不知。 她口口声声说得不知和未曾都是假话。 ——为什么骗我? 与回忆一道挣扎出来的还有那夜,他聆听时听见的林琅理智而又漠然的分析——“与其说是疫情,不如说一场献祭。” 所以那是献祭吗? 理智上他知道不该信那几个人,只是……人心从来如此。 他偏信了那些不合常规的解释,信那是场献祭,邵安地势水域优越,即使历史上,也从未发生过如此大规模近乎灭城的恶难。 郑伯阳瞳孔倒影渺小纤瘦的人影,他在思考献祭与她有关吗? 为什么只有你存活? 郑伯阳眼底在质问,眼神一瞬不离,眼白布满红血丝。 是那几个月,你也恰巧离开了邵安? 郑伯阳有问过,可是黛娘不说。 黛娘不解释,她从见到郑伯阳第一眼就没有解释过。 她站在另一端,眼底风情万种,她似乎媚骨天成,单单往街上一站也叫人觉得风流多情。 她心思玲珑,自然知道她骗不过郑伯阳——那可是平镇首屈一指大户人家的二老爷,那些一戳就破的谎言根本不是用来让郑伯阳相信的。 何况她连姓名都不曾更改。 黛娘低眉婉转一笑,那些话……有别的用处。 郑伯阳看着那站在他目光里的女子转身、背影袅娜的离开。 她似乎来此,只是为了见他一面。 在他自诩情根深种的那最初几月里,他叫她有难处一定要去寻他。 他能够庇护一个普通的青楼女子了,他年岁不小了。 郑伯阳总是无法回忆那时候的自己,倔强又蠢得离谱。 家仆走进了大门,才回头发现自家公子没跟上,又着急忙慌出来,站在门槛前,看见他们一贯书生模样、理智温儒的公子垂着眼,掩在袖下的拳心攒得死紧,独属于男生粗犷的青筋爆出。 ——“太好了,你没死!” 他乍见时多欢喜,悟出些什么就有多痛。 家仆看他家公子一脸被抽魂的样子,叫道:“公子,老爷等着呢!” 郑伯阳闻言,震了一震,转身,每个动作都带压制味道的刻意,他一步一步踏上台阶,最后踏进门槛,直到郑府大门被阖上,他也未曾留恋再看过一眼黛娘曾经站的地方。 二人往府里走,郑伯阳一边走一边问:“今日府里,可有客人来?” 家仆想了想:“今日夫人不适,府上只来过一位镇西的李大夫。” “没了?” “自然是没了,”家仆肯定道,“今日夫人吃了药后一直在屋里休息,老爷下令闭府不迎客,小人记得清清楚楚。” 郑伯阳将满腹怀疑都抿下,道:“好,知道了。” 郑府一派平静,他病了的嫂子与他大哥在大堂等他。 而没了郑伯阳,戚棠也没什么感觉,领着师兄师妹,像只蝴蝶似的到处逛逛。 按她们的速度来,再逛几日,平镇就要彻底被逛完了。 可是戚棠还是毫无头绪。 傀儡? 黛娘? 戚棠苦恼。 *** 郑伯阳一去就再也没出来找过戚棠,戚棠懒懒的又摊在虞洲房间的床榻上——她最近术法遇到了困难,好不容易求助林琅,林琅只会哈哈笑她笨。 天赋这个东西,没有的人真是要气死了! 这个一点都不乐于助人的小师兄,戚棠默默捏紧拳头,发誓:等我比他厉害了我就锤爆他! 戚棠愤愤起身:“气死我了!” 虞洲在桌案前翻那本来自于戚烈、署名无名的无情道的典籍。 她听到床上愤慨难平的戚棠怨念:“等我比他厉害了,我就把他摁在地上!” 戚棠越说越兴奋,从床上跳起来,好像真的已经把人摁在地上了。 虞洲静默的看着她,指尖轻抚书页——摁在地上? 她想,摁在地上做什么? 戚棠比划两下拳头:“摁在地上揍!死!他!哼!” 她的模样似乎与修了无情道的人不同。 虞洲恍然如梦般眨眼,看她嬉笑怒骂,问:“你竟然……修无情道?” 戚棠才记起,她谁都没说——眼下暴露得干干净净。 戚棠眨巴眨巴眼睛,保持住没异色。从被她弄得一团糟的虞洲的被褥上起身,身上裙衫滚得皱巴巴的,她掸掸平,坐在虞洲右手边,“对啊,酒酒说无情道超强。” 她如今可以面色无虞的讲出酒酒的名字。 而且戚棠现在想成为一个超强的人。 虞洲表情很淡,指尖屈起抵了下那本书:“是……因为酒酒?” 戚棠想了想:“不算吧,酒酒只是提了一句,主要是我母亲希望我能够厉害点。而且修了无情道之后……” 戚棠想法天真:“就不会那么难过了吧?” 她最初那几日,真是难挨到了极点。 【作者有话说】 好困,晚安么么~~~ 80-90 第81章 ◎恐惧。◎ 她的想法还如同小孩似的。 虞洲看着戚棠,几下怔然——眼前人隐约与那穿红衣、艳丽无匹、嗜血残忍的人重合起来。 不该是无情道。 虞洲视线落在戚棠身上,目光隐约暗沉翻滚,如深色夜空卷起的黑云,戚棠面色白净,笑起来眉眼弯弯,有坏心眼时会故意笑出那颗尖尖的、似乎格格不入的虎牙。 虞洲岂会不知无情道。 漤外有人修无情道,此道修得各不相同,无情道事关本心,稍一破格就会落得道陨身殒的下场。 虞洲见过,见过修无情道的人变得面如鬼魅,也见过他们不得好死。 虞洲参不透无情道。 戚棠坐在虞洲手侧的圆凳上,只是托腮,胳膊肘抵在桌面上,仰头一双眼眸憧憬又柔软的看向虞洲:“……怎么了,你表情似乎不太好?” 虞洲没有刻意收拾神情,只是愣愣的重复道:“只是,怕……难过?” 戚棠眼睫颤了一下,咬唇笑了起来,嗔怪道:“还有变强啊!你在听什么!” 她笑起来的模样和最初没有区别,这也是虞洲一直未曾发觉她修了无情道的缘故。 漤外那些人本就杀戾气重,初修无情道的人身上会带矛盾错综的精神病态分裂感,一面快手无情、杀人见血,一面又刻意压制嘴角笑容——嗜血的快感、杀人的愉悦。 在虞洲目光下,戚棠慢慢收敛笑意,那张一点都不牢的面具像轻飘飘的皮,落了下来:“其实那几晚真的很难熬。” 难熬到她如今还是害怕。 她恐惧落泪、恐惧哭泣、恐惧辗转反侧的每一个夜晚,也怕在梦里见到他们——那些她分明很想很想,却又已经逝去的人。 梦里见到才算糟糕,戚棠看的话本说,那才是真正的告别。 虞洲目光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怜惜,她心软,她清晰的记得她哭起来的样子。 呜呜咽咽的,从最初的嚎啕大哭到后期的克制落泪,眼睛、鼻子、脸,红了个遍。 “无情道,听着就没心没肺,我修成之后肯定就不会难过了。” 虞洲愣愣抬眼,从哪些压抑着哭腔的记忆里走出来,听见戚棠又将话题扯了回来,她把本子从虞洲手里抢回去,乖学生似的抱在胸前,“所以你会不会啊,不会我就自己琢磨去了?” 虞洲看了戚棠两眼,没从她眼底捕捉到提及往事的难过与心碎,怔愣几秒,摇摇头。 戚棠把典籍抱在自己怀里,虽然很遗憾,但是也在意料之中,“好吧。” 她抱着典籍悠悠然往外走,编好的顺长的发和发尾系的漂亮的丝带晃荡,背影纤细如仕女图,忽然就和虞洲记忆里的人割裂开来。 虞洲问:“所以……你找傀儡师的目的是什么?” 这话太过突兀,响在清净一片的屋里,叫戚棠错觉幻听。 戚棠刚要伸手拉门,闻言眼眸一沉,回身疑惑:“什么?” 是霎时间的反应,虞洲看她眉眼间天真兼具防备——防备无疑是很伤人的态度。 她眼底一闪而过的情绪像梗在虞洲心上的一道刺,她并不多疼,只是不是滋味,她面色不变,道:“……你告诉我。” 虞洲抿唇,郑重道:“我尽全力帮你找。” 你告诉她,她穷尽一切帮你。 听着这话,看着她眼底铺开的浓墨似的坚定,戚棠垂着眼笑了起来,眼眸暗暗的:“……不告诉你,你就不尽全力帮我找了?” 尾音翘起,带她一贯撒娇的语气,态度隐约得志猖狂,可是她生来娇纵任性,又生的一副好皮囊,说这样的话、做这样事,好像即使再过分些,都让人生不起气。 她似乎笃定了虞洲拿她没办法。 虞洲见她眼底流光转瞬,不想承认般垂眼——她想要知道。 戚棠哪里见过她这样的表情,当下觉得新鲜,又嘚嘚跑回去坐下,将书本一放,双手托腮。 虞洲和她双目对视,霎时无语。 似乎心旌动荡一瞬。 戚棠逗弄似的:“想知道啊,你求求我,你求我我就告诉你。” 虞洲:“……” 她面无表情的偏头,躲开了那道戏谑玩味的目光。 戚棠凑得更近,近到可以看清虞洲眼上浓密到连成眼线的眼睫根部。 她似乎格外眷恋这样的漂亮,好好的看了虞洲好一会儿。 那目光如有实质,盯的人发烫。 无知的人目光最澄澈,也最能烧掉一切…… 看的人不觉得不自在,被看的人明显感觉到耳廓发热,烧得她心慌。 她拿捏不准戚棠,偷偷偏回了几寸目光,好巧不巧刚能撞上眼。 一双干干净净的瞳孔,铺在眼底明静灵动的笑意。 她总是笑盈盈的,即使发完脾气后,稍微哄一哄,也总能笑起来。 她极爱笑。 虞洲没说话,戚棠笑眯眯继续道:“只要你求求我,我就什么都告诉你。” 她最后几个字都落得缠绵。 诚然这话裹挟着诱哄,像是披着华丽甜蜜外衣的糖,虞洲喉咙滚动,也只是鼻尖轻轻呼了口气。 安安静静。 戚棠等不到回应也不觉得有什么,虞洲这样的人求了才是奇怪。 她如今倒是一点都不怕虞洲了,还敢胆大包天的去捏了捏她通红的耳垂,只一下就松开。 虞洲耳垂猝然被碰,心底涟漪像是猛然落了一阵的骤雨,淅淅不停。 “你不求,我就不说。” 戚棠语气俏皮,她眼眸掠过虞洲稍放大的瞳孔,不屈不怂,还敢笑,笑得眉眼弯弯,在虞洲诧异的眼神下施施然起身,抱着书慢悠悠的走,走至门口回身:“……洲洲,晚上我们出去吃,好不好?” 近几日都是客栈里的餐食,戚棠腻了。 她情绪恢复的这样快,话题切换的如此自然,虞洲来不及反应,只是点了点头,这会儿功夫,戚棠已经推门出去了。 她似乎没等到虞洲回答,又心知肚明她会答应。 过道的风吹乱戚棠理得整整齐齐的头发,将她裙摆吹开,荡出花瓣似的弧度。 戚棠回身阖上门,虞洲看着那张笑盈盈的脸自她眼前一寸寸消失。 门彻底阖上后,戚棠笑着的眼沉了下来,一贯笑着脸似忽然盖上了一层冷酷无情的面具,她面无表情的垂着眼,指尖拨动自己怀里的书页往屋里走,忽然发觉——似乎并不难过。 提起那几夜、酒酒,甚至在心里想一下胡凭、灰奴,都并不难过。 只是心上像平原刮了一阵风,吹过的长草颤动。 她内心的感触仅仅如此而已。 戚棠陌生似的用指尖搭了搭自己的心口,那里心脏跳动,她蹙蹙眉,慢悠悠记起书上授的心法口诀。 唉。 她叹了口气。 *** 到了夜里,戚棠欢欢喜喜去敲虞洲房门,出来个一身白衣、面如冰霜的姑娘。 戚棠不怵,暖暖笑了:“洲洲,吃晚饭去呀。” 戚棠没刻意叫林琅,路过林琅房间时,他自个儿窜出门来,耳朵灵敏得跟什么似的。 戚棠还记恨着白天的嘲笑,仰着脖子看比她高了一截的小师兄,用鼻孔看他,轻轻哼了一声。 林琅诧异:“这么记仇?” 戚棠说:“对啊。超记仇!” 她倒不羞于承认。 林琅懒得跟姑娘计较,道:“哎呀,师兄不对,师兄请你吃饭。” 有便宜不占是傻子。 戚棠麻溜答应了。 晚间去了馄饨摊。 本来以为会被痛宰一顿的林琅倒是愣了愣,戚棠说:“我今夜就想吃馄饨,不管你请不请,不管宰不宰你,我都要吃馄饨!” 没道理因为要痛宰林琅一顿而改变她原先的计划。 林琅微微一怔,瞧不出来她倒是专注得很。 戚棠爱吃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不怎么爱五谷杂粮。 等在摊子外的时候,林琅手持折扇,扇着小风,好不惬意:“你在扶春几日不吃,来了平镇倒是天天下馆子,钱多烫手?” 别的理由,林琅暂时扯不出来。 狗嘴不吐象牙。 戚棠说:“我倒也不想天天小馆子,可惜家里也没个婆娘管我一日三餐、为我洗手羹汤啊。” 她边说边托腮,一脸‘谁叫你不做饭’地看向了林琅。 他们二者眼神交互激烈,好像一不留神就能互相斗殴。 虞洲默默看着,她似乎只能在二人独处时得戚棠绝大部分的目光,她说不清那时候有多好,总之比眼下好。 戚棠和林琅是太没分寸的师兄妹,他们感情甚笃,打情骂俏,男女授受不亲说得比谁都好听,却一个都做不到。 思索间,虞洲脑海又兜转无情道几字。 林琅皱眉:“……嗐,你这姑娘。” 她这句话流得跟浪荡公子似的,林琅又预备拿扇子好好敲打敲打戚棠,被戚棠灵敏躲过。 “小师兄,我怎么会每次都躲不开呢?”戚棠得意洋洋,“今时非彼时。” 林琅一笑置之。 馄饨上来后,大碗汤面上浮着葱花。戚棠用筷子挑挑拣拣,再吃的时候就很顺心,专心致志的埋头咬馄饨。 林琅看她吃总觉得餍足,笑了起来,“所以,真觉得这人间饭好吃?” 戚棠唇上有亮晶晶的油花:“其实吃多了也就这样。” 林琅说:“那……” 这回答也超出了虞洲的预料,她冷凝的眼珠子往上抬,清幽的目光落在那个在灯光下显得暖乎乎的小阁主身上。 “烟*火气啊,”戚棠看了眼墨色的天,鼻尖轻嗅,“人间烟火,四方食事,我难得来一趟,可不得好好珍惜。” 她目光浅浅的。 许是幻觉,虞洲听她说这话时,短暂的难过了一下。 大概她想要的从来不多。 扶春将她养的如此天真,可即使是那样微末的愿望,她也实现不了。 *** 没几日到了郑玄大婚的日子,平镇开戏台、唱大戏。 戚棠疑心戏曲有古怪,特地打听了演戏的师傅和剧情。师傅是外地来的,特别有名的戏班子,郑玄为他大婚特意请来平镇。 演的戏都是他们戏班子拿手绝活,也都是些应景应情的曲目,阖家欢乐的那种,实在看不出哪里有古怪。 【作者有话说】 早知道会偏头痛,小时候就好好照顾自己了!大家一定要照顾好自己啊!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来个宝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2110040710瓶;今天星期几5瓶; 谢谢大家,爱大家呦么么啾~ 82 第82章 ◎她先说。◎ 戚棠寻思莫非真是她想多了? 戚棠一颗心野得想扑出窗外,可是虞洲坐在她对面,手上翻着书卷,时不时向她偷来一眼,目光很明确在问她——怎么不看书? 看!不!进! 白日里看了那些唱腔咿呀的戏曲,看到了戏班师傅操纵悬丝傀儡,将一出好戏演的惟妙惟肖。 戚棠想,戏班子里的师傅会做傀儡吗? 她似乎寻得有些魔怔,戚棠看了眼虞洲,眼底带了什么样的情绪连自己都未曾发觉。 她必须要快一些、快一些得到她想知道的。 虞洲察觉到戚棠呆滞而苦恼的目光,她似乎在嫌她碍事——这目光从未有过。 虞洲淡然抬眼,看着戚棠。 戚棠秒怂,默默偏转视线看书,抿唇的样子很心虚,像是欲盖弥彰后躲起来的小动物,黑溜溜的眼睛会卡着空隙,再一次偷摸的瞄向她。 她一贯被人防备,她满手鲜血,她杀人无数,她看着就叫人生惧——可那是戚棠,对她做出这种情态的人竟然是戚棠。 虞洲喉间卡了口气,不上不下卡在心间,可她不善言辞,只是看着戚棠,嘴唇翕动,那些词语、字句全都乱在她脑海里,虞洲组织不好词句,不知道该以怎么样的态度开口问询。 为何如此看我? “你……” “我……” 两个人同时开了口,戚棠一怔,短暂住嘴后麻溜接口:“我、我先说!” 不同于你推我让的典型戏份,她倒真是不客气。 虞洲眸中底色总是无奈,她似乎在戚棠面前彻底投降了似的:“好。” 她语气缓缓的,看着戚棠因为要说什么而紧张的屈起手指,毫无疑问那是双柔软白净的手,同她无辜干净的脸一样充满稚气,只是虞洲忽而觉得那是柄悬而未决的刀刃,就在她脖颈上方几寸空间,岌岌可危、她又毫无抵挡的能力。 这种无力感太陌生了。 虞洲生死多年,从不曾有如此感触,大约杀的人多了,心硬成冰,骤然被春水暖融融的潺潺流经,冰会消解。 “我、我……”戚棠显然有些磕巴,“我困了,想睡觉了。” 这着实是太容易被戳穿的谎言,她一双黑眼睛炯炯发着光,看上去精神的不得了,骗人时神情会愧疚。 大约多来几回,她就会成为说谎也不眨眼睛的能力者。 然而虞洲却不好说什么。 她愿意骗,就骗着吧。 虞洲性格淡漠,很多话戚棠、林琅可以随意提及,而她却不会,她死死守住心底的界限,生怕被人一步踏了进来。 “好,”虞洲一如既往,没什么不答应戚棠般,“那小师姐好好休息,我先回房间了。” 戚棠见她起身走得快,忙追问:“诶诶,那你想说什么?” 虞洲一怔,似乎自己也忘了,她淡声道:“不重要了。” 戚棠一贯大得可以跑马的心久违的产生了一些别的情感,只是虞洲似乎不需要了,她就也憋着不讲话。 虞洲带走了戚棠借给她的话本子——狗血又无脑的爱情故事,无非是世仇,然后经历一系列相爱相杀后走向团圆结局。 相爱相杀? 虞洲默默地看了一眼戚棠,那目光忽然浸透凉意,与最初在悔过涯时一样,然而只一瞬就动荡成了不忍。 她难以忍受似的眨了眨眼睛,听见鼓噪耳边的心跳声,意识到了时至今日、很多事情都变了。 戚棠并不如传言中那样彻头彻尾的娇纵,也不比她遇见过的每一次那样的恶毒刁蛮到可以将人命如野草般践踏。 她一步一步走的路,再也不是枯骨血肉铺就的。 虞洲学戚棠那样抱着书,似乎借此得到某些微妙的抚慰,走到门口时,耳聪目明的听见戚棠松了口气。 虞洲回身,问她:“所以,他们在一起了吗?” 戚棠傻了:“啊?” 这问题突如其来的像个八卦,实在不像个世外高人般的虞洲能问的出口的,戚棠愣了好半晌,虞洲也不提醒,她们面面相觑良久,直到戚棠聪明的看见了她怀里抱着的墨蓝色书面的话本子—— 哦! 她恍然大悟,虞洲在问书里的结局。 “当然在一起了。”戚棠从来不看以悲伤结局作为结尾的书籍,她笑了起来,“喜闻乐见,两家仇恨化解,他们在一起行走江湖、行侠仗义、归隐山林。” 虞洲看着戚棠:“……好。” 这声好似乎别有用意,戚棠尚不能参透,虞洲也只是想既如此,那就好。 “我给你的书你就安心看,我从来不喜欢悲剧的。”戚棠拍拍胸脯保证,“就算过程千疮百孔,也一定会有一个好的结局的,洲洲。” 她在句末轻唤了她的姓名,刻意又突兀,像是无意识的诱哄—— 虞洲一顿,眼孔震了震,表情细微的挑不出错,又是冷静沉默的嗯了一声,走时步履被门槛牵绊,裙裾动荡厉害,像是规整的花朵忽然掉了花瓣。 戚棠看她缓步阖上了门,鼓着腮思考了一下那瞬间从虞洲清清冷冷的面孔上看见的流动着的愁。 她愁起来也清淡地和月光似的。 然而不管虞洲愁起来和月光一样还是和日光一样,戚棠都甩甩头,把乱七八糟的想法甩出脑子里,她要溜出去的计划不会更改。 虽然今夜没有傀儡引路,戚棠摸了摸兜……司南引还在虞洲身上! 戚棠锤大腿——失策了! 不能打草惊蛇,戚棠寻思这小破镇,她总不至于连一家灯火通宵、歌舞升平的坊都寻不到吧? 小阁主偶尔自信起来也是真的自信。 戚棠翻出那套图新鲜只穿过一次的男装,略显艰难的束好腰带,照镜子时觉得还挺好看,不过……关于夜行,戚棠想了想还是没有蒙面。 穿夜行衣才适合蒙面呢!她要扮作风流的小公子去逛青楼! 小公子家里管的严,得翻窗,她悄悄开窗,听古旧的木窗吱呀一声,戚棠心紧了一下,静下来侧耳听周围动静。 修为逐渐高起来后,可以听见楼下厢房男人的鼾声。 戚棠:“……” 她留神听边上两个房间的动静,发现他们安静得不行,戚棠做贼般虚起来的心一点点往下放,然后翻身,极为轻巧的跃下二楼……实不相瞒,跳楼这个经验,她很充足。 不如第一次那样生猛,但是稳了很多。 戚棠脚尖落地,单膝下跪留个个很酷的剪影。 戚棠想,那天被虞洲领着是从哪个方向回来的来着? 稍一思索就记了起来,戚棠确定方向之后,给自己这段深夜行动开了个好头。 *** 虞洲跟在戚棠身后绕圈的时候一度觉得自己被发现了,她像是故意再兜圈子,试图摆脱别人的跟踪。 直到看见戚棠烦躁的揉后脑勺,仰着脖子到处看到处走,暴躁的捶胸顿足的时候,虞洲清晰的知道自己没有暴露。 “大爷的!”戚棠生气,伴随难以置信,“我还真迷路了?” 说出去谁敢信?这么个小地方。 她在灯影下气的又跳又跺脚,冷风吹过打烊的店铺挂在招牌边上的白纸灯笼,灯影一晃一晃,无端像个鬼故事开端。 戚棠后脊骨被凉意窜动,战栗般耸耸肩,忽然记起未曾得到的消息——那日之后,晏池并未给予她回信。 这不对劲。 可那是她无所不能的大师兄。 戚棠压下心底的不安,回头看了眼身后,目光略过虞洲藏身的地方。 什么也没看见,但是…… “怎么感觉……”戚棠感受不出来,又脊骨发毛又没那么害怕,这是两种相反的情绪。 虞洲缩身往阴暗处藏了板寸,忽然意识到她似乎真的比以往敏锐许多。 造成这一切的原因有很多,戚棠被驱使着往前面走,似乎一步一步逐渐朝不受控制的方向去。 可她人看上去还是很活泼,东逛西逛好不乐哉,对着影子捋头发,故作帅气似的率真又自恋。 直到再过一会儿,空气里多了些不寻常的味道。 戚棠警惕的顿住,迟疑着继续走了几步,似乎听见了簌簌声。 来者没做遮掩,大咧咧的就等着戚棠发现。 暗处虞洲握刀柄的手一紧,眼底蓄起浓烈的黑雾。 “……出来吧,还要我请吗?”戚棠说,“我都看见你了。” 她声音一贯清软,眼下竟然多了几分雷历。 虞洲终是没动,因为戚棠一副知道来者是谁的模样。 萧夺从与虞洲完全不同的方向走来,他还是脏兮兮的一身穿着,今夜都没特意换夜行衣,站在戚棠面前,跟个木头桩子似的。 没人看见戚棠掩在袖下的手心蜷握。 戚棠看着一步一步走近的萧夺,眼底戒备不减,只是很市侩的往上盖了一层矫饰。 戚棠不明白:“你要找我,直接找呗,干嘛假模假样跟踪啊?” 萧夺纯粹不知该怎么开口,他没和人打交道的能力,没回答戚棠的问题,直入主题:“主人有请。” 戚棠问:“黛娘?” 萧夺说:“对。” 戚棠正愁找不到路呢,眼见机缘如此,心底哈哈大笑——得来全不费功夫! “行呀行呀,走呀走呀。” 饶是黛娘说了那姑娘定然求之不得,萧夺也想不到会是这一副欢欣雀跃的模样。他木愣愣的脸僵了僵。 戚棠叽叽喳喳绕在他身边:“我找了绸艳居好久,但是我迷路了你知道吗?” 萧夺没讲话。 戚棠喋喋不休:“夜景似乎与白日不同,更遑论我白天都不一定能找到绸艳居去。” 萧夺呆滞的眼廓动了动,戚棠嘴角浮现笑意,她眼眸漆黑,专注的盯着萧夺的一举一动,问:“该不会……夜景与白日真的不同吧?” 她分明那样笑着,语气天真乖巧,似乎只是无心询问,眼底的冷意却有如实质。 萧夺克制不好表情,所幸不是人,僵硬的看了眼戚棠。 他们二者不自觉停步,对视间似乎有些冰凉的东西窜动。 萧夺说:“请。” 戚棠还以为自己会被揍,低低哦了一声,却又似乎有感触般回头看了眼空无一人的街头。 怎么会有人呢? 戚棠想。 平镇居民日落而息,日出而作,生活作息比昼夜颠倒的戚棠好了不知多少。 主要夜里妖鬼横行,白昼与黑夜,清晰的被人类与非人类共享。 当然位于扶春脚下,游荡的妖鬼几乎没有,所以才会有绸艳居、乐坊、赌坊以及别的坊市存在。 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戚棠记得这句话,站在绸艳居外往里看,看见了同那日仓促一瞥时不同的景象。 男人女人交缠,隔着薄纱般的幕帘,有人枯骨如柴。 萧夺替她挡了挡眼球,拉她转进了那条走廊。 【作者有话说】 我家这边下雪啦!啦啦啦啦!可惜今年没人陪我打雪仗了!南方这边下雪真的好少,土狗如我,每次下雪我都超激动,恨不得下楼狂奔三圈半! 还有还有,我最近两天戴超厚的毛绒帽子,从后脖颈罩到双眼皮上,无论室外室内,像颗卤蛋!终于战胜了偏头痛!万岁! 哦对了宝们,有个抽奖哦,虽然钱很少、人数也不多,但是!万一抽中了呢!是吧! 然后爱大家鸭,非常感谢大家的支持!谢谢你们不嫌我咕,么么啾~ 83 第83章 ◎真假。◎ 穿过走廊,遇见途经的姑娘,那些戚棠看着眼生的人却不约而同的打量她。 戚棠听见了她们的窃窃私语。 “黛娘的入幕之宾?” “瞧这穿着打扮,并不是她口中所说的穷鬼?” “怕我们抢了去呗。” 随后是一阵哄笑。 戚棠脸色逐渐麻木,看了眼一样麻木的萧夺。 “她看着真小。” “小孩也会喜欢那样的老女人?” “哎呀,风韵犹存,魅力不减呐。” “那郑家少爷瞧着不比这小公子年长多少,不也为了黛娘肝肠寸断吗?” 戚棠木得都要僵了的脸忽然焕发出一种类似于听到感兴趣的八卦时的神情——郑伯阳? “你们不记得了,那话本子上的钟情戏码,郑公子没少演,黛娘不还是今个儿郭公子,明个儿李公子。” “那郑公子显然愿意为黛娘赎身,你说她怎么不从呢?” 多余的话听不清,戚棠刚想停顿脚步仔细听就听萧夺说:“到了。” 到达里屋,推门而入的戚棠看见的是衣衫半落垂肩、露出一大片白玉般肌肤的妖娆女子。 这一幕属实不是未及笄的少女所能看看到的!戚棠呆了半天愣是没踏进门,被萧夺一把推了进去。 萧夺没跟着进来,只是将门阖上,垂着眼守在门边。 那边嬉嬉闹闹的女子留神这一幕,招手叫他黛娘的小狗,狗似的看家,满怀恶意,嬉笑着问他:“听见声了没?” 戚棠被绊了一脚,骤然又看了一眼,唰的一下就回头面门。 屋里烧得很暖,女子穿的很轻薄。 书上那句总是出现在迂腐书生嘴里的话十分应景的出现在了戚棠脑海中——有辱斯文有辱斯文啊。 只是过于强烈的羞耻心淡下去后,戚棠又想——但她为了谋生,而且一路听来,黛娘在绸艳居似乎不太招人喜欢。 可怜女子。 黛娘显然不是很在乎这些繁文缛节的女子,她轻浮又妖娆,举止间媚态横生,对个心知肚明是个姑娘的姑娘都要如此。 她轻佻的笑,眼波春水荡漾:“小公子怎的如此羞涩?” 戚棠背着身,声音瓮瓮的辩驳道:“是小姑娘。” 她强调她是个小姑娘。 “好,戚小姑娘,”黛娘捂嘴一笑,“转过身来吧。” 戚棠问:“那你衣裳穿好些。” 戚…… 脑中像是骤然被霹雳划过,戚棠震惊回身:“你唤我什么?” 黛娘仍是风情万种,似笑非笑,做作的捂住唇,染丹蔻的指甲鲜红妖艳,一双眼带戏弄:“呀,说漏了。” 戚棠这个时候就管不了黛娘穿着如何了。 她几步上前,堪堪停在她床榻前,那张骤然惊慌被她扭成欣喜:“……你为何要叫我戚姑娘,是知道我的身世吗?” 黛娘空白了一下:“怎么?” 戚棠说:“实不相瞒,我自幼由师傅抚养长大,他为我取名见晚,因捡我那日晚霞满天。” 她满口胡诌还略带真情实感,连姓名典故都能编上一句话。 黛娘认真觑了戚棠一眼,见她琉璃似的黑眼珠子惊惶不掩,到底年少,到底没做准备,叫人看出来马脚来。她低低笑了起来:“你过来。” 戚棠:“啊?” 她心里七上八下的,也不知道骗没骗过,戚棠自来平镇后对外只称自己为见晚,连姓氏也不曾说。 她为何会知道? 戚棠联想起扶春迟迟未给她的回信,心下如何想的不重要,她需要面对眼下这个局面,闻言几步上前:“做什么?” 黛娘拍拍床缘:“坐下。” 戚棠听话坐下了。 她看上去这样乖。 黛娘又叫了她一声:“戚姑娘。” 戚棠隐约意识到没骗过——一定是她炉火纯青的编故事技术还不够娴熟。 看书不够。 她像蔫了似的:“嗯。” 黛娘觉得好笑,掩面笑了起来,笑声却是哈哈哈的,半点不见娇羞。 戚棠:“你笑什么?” 黛娘说:“忽然觉得小阁主怪可爱的。” 这不是一句单纯简单的夸奖,这句话暴露出她知道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连她小阁主的身份都被翻了出来。 这夸奖夸的戚棠后脊梁发凉。 戚棠问:“你是怎么知道的?” 黛娘似乎做好了戚小阁主老谋深算的准备,骤然被这个单纯的问题问倒了:“你觉得我会告诉你?” 倒也是。 戚棠想说问问又不费事,万一她说了呢? “那你想怎样?”戚棠看着她,“叫萧夺来找我,你想做什么?” 黛娘许是不喜欢光聊天不做事,看着戚棠的脸,侧颜有一道肉圆的弧度,黛娘心念一动,摩挲指尖,轻轻抚上戚棠的脸颊,指尖鲜活而温热。 倒也没歪心思,只是对于软乎乎的脸,人总想要伸手捏捏。 戚棠上次被她这么一吓,如今理所当然想歪了,唰的一下站起来,一脸难以置信,内心万马奔腾——不!会!吧! 一双黑眼珠子悚然,腾的一下往远了站,水葱似的手指颤抖指着还纳闷她动作为什么这么大的黛娘:“你、你!” 她竟然真的对她!有非分之想! 黛娘被她骤然一下吓着了,只是眼睛弯着,笑意不减:“对不住了戚姑娘,你同我那早死的妹子一样,都是一张圆圆的脸,看着就很好掐。” 戚棠意识到自己误会了,半信半疑:“……你还有个早死的妹妹?” “对啊,可惜了,死时不过三岁。”黛娘眼眸悠悠荡着回忆,目光穿破回忆落在戚棠身上时带了些释怀,“再说,凭小阁主的身手,不至于如此怕我。” 戚棠犹豫道:“命只有一条。” 她比她杀人不眨眼的师兄师妹要心软太多。 黛娘想。 戚棠一贯能不动手就不动手,怪疼的,刀剑无眼,砍在身上是真的疼。 “坐过来吧,”黛娘看见戚棠眼底浮现清晰的拒绝,补充道,“我们轻声说,隔墙有耳,此处不比你的门派。” 戚棠略微一思索还觉得有点道理:“你不要再对我动手动脚了嗷。” 她在警告。 黛娘点头:“嗯。” 戚棠缓缓又走了过来。 黛娘好奇:“其实,碰碰脸而已,戚姑娘何必如此大动静?” 几乎是惊惶的一下子跳起来,黛娘还未见过这样的阵仗。 说来真是有些尴尬。 戚棠直了吧唧的说:“怪你。” 小阁主是不会错的,无理都娇纵,更别说她此刻觉得自己特别有道理。 黛娘:“嗯?” 戚棠倒是直言不讳,莫名有了传闻中娇纵任性的样子。 黛娘一愣,笑意滞了滞:“怪我?” 戚棠有点着急:“你说的你怎么不记得了呢?”她激动的手舞足蹈,语出咄咄:“还不是你上次把我摁在床上,跟我说什么女子又如何,搞得我真的以为你……” “我怎么?” “你又和男的……又和女的……”戚棠讲着讲着自己开始委屈,“你刚才又摸我,我可不就害怕吗!再说了,我也是很漂亮的,万一你对我真有什么不好的想法,也是很正常的。” 她一本正经,一脸正色。 黛娘短暂的愣了两秒后乐不可支,她笑时总爱掩唇,眼底都是动荡的波光潋滟。 被她看着真不适应。 戚棠记起了虞洲。 没来由突兀的记起那个总是冷漠的、一点都不爱笑、笑起来跟没笑似的她的小师妹。 她今天走出去的时候好像不太开心? 然而这个念头只在她心里过了一下,戚棠又将目光放在了眼前。 戚棠坐在她床边缘,黛娘颇为体贴她这不懂俗世的小姑娘,将半垂的衣衫拉拢理好。 戚棠抬眸看她,心底思虑不减——她与虞洲年岁差不多,不厌之前在虞洲身上,那么眼前人是如何辨别出她才是戚棠的呢? 是试探,还是有人告密?还是说……虞洲提及的《扶春古遗》那本书,扶春跟眼前这个人有什么她不知道的关系? 可是那本书不在身边,她也不可能再让虞洲冒那样的疼痛去翻阅。 “你到底……是谁?”戚棠直言,“你……真的是黛娘?” 她有一种陷入了魔幻的不真实感。 黛娘饶有兴致:“我是。” 这时候的黛娘意外的好说话,戚棠就继续问:“邵安那个黛娘也是你?” 似乎意外于戚棠知道的还挺多,黛娘顿了顿:“……是。” 戚棠问:“郑伯阳喜欢的……一直都只有你一个?” “你觉得呢?” 为什么偏偏不好好回答这个问题。 戚棠说:“你喜欢郑伯阳?” 与此同时,虞洲几步踏进了绸艳居,看见了那些瘦骨如柴的、面色发青的男人。 她欲跟的再近一些,只是在走廊上看见了守门的萧夺,心下一思量,转身出了绸艳居,估量方位,翻身进了后院,绕到了窗下。 偷听是小人行径,虞洲这么做的次数不多,却是第一次这样主动上赶着偷听。 她靠着墙屈膝坐下,不像是来偷听的,倒像身边该摆一坛酒,对月独酌。她笑了自己一下,压下心底的叹气,抬头看了眼高墙外的月亮。 屋里两人还在问答。 戚棠问了半天,忽然反应过来:“保真吗?” 黛娘又是一顿:“不保哦。” 如此情况下,戚棠没骂人真是很有涵养了。 戚棠问的都渴了,去给自己倒了杯水喝:“你早说不保真我就不问了,我瞎猜猜都行。” 黛娘说:“有真的。” 戚棠自暴自弃:“我分不清,你糊弄人。” 她生气了,听得出来。 虞洲在屋外听着,她身边有虫鸣微弱,风吹过后院树时,有簌簌声。 她不太记得戚棠发起脾气来的样子,那些最多只能算使小性子。 后来即使杀人如麻,也是眼眸含刀、唇角含笑。 “别的不提,我只问你,萧夺的那具傀儡身,你是如何得到的?” 这个问题不好好回答,小阁主再不忍心对女子动手也要炸毛。 【作者有话说】 坏消息:雪都化了,没有积雪嘤嘤嘤。 好消息:又下雪啦! 如果不要那么冷就更好了!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村雨10瓶; 非常感谢大家支持,爱大家呦!求求收藏不要再掉啦!哭哭 84 第84章 ◎古遗。◎ “交换,”黛娘顿了顿,眼眸变得极为幽深,那些轻佻似枕上黄粱,褪去成戚棠看不懂的神情,“和一个人做一笔巨大的交易,我给他一些东西,他给我一些东西。” 答案忽然变得无比正经。 黛娘以为戚棠会问些别的,可她只是眨了眨眼睛,问:“那我该怎么找到这个人?” 黛娘又笑了,戚棠隐约从她身上看见了自己的模样——惯来爱用笑掩饰的脸。 黛娘说:“我也不知,他随欲望而来,我也真不知如何找他。” “当时我站在墓外,回头全是土丘,深埋的全是骨头,枯骨凉坟,我只有一个人。” 那段回忆又幽又远,凄寒的月光铺在光秃秃的地上,远处的树影和近处鬼魅痴缠吟唱的歌谣,黛娘浑身冰冷,影子极淡,她不甘到呕血,扶着冰冷的墓碑吐血。 “那时,他出现了,他说,他能帮我。而我当时……只想要阿萧。” 这段话关键词有点多。 戚棠摸摸后脑勺,眼睛挂上了问号:“墓外?你去墓地?” 这话听着单纯耿直,黛娘微微诧异,嘲弄道:“怎么?你知道的比我以为你知道的要少吗?” 这话绕口,戚棠偏偏听懂了:“……我该知道什么?” 她难道应该知道很多吗? 还真是不知道。 黛娘疑心她在说谎,“那日,茶楼小叙,你身边那位说的话,你没听进去?” 这话题扯到了虞洲,戚棠一怔,眼珠子偏转,思维转动,记起了那日‘国色天香’之前的话:“……画像?” 她还是一脸懵,如何装也装不出来的茫然。 黛娘兴致忽然高昂,面上摆着昨日看戏时的表情,又多了几分兴趣盎然:“瞧着,她什么都没跟你说?” 虞洲在窗外屈身,垂在身侧的手心蜷握,抵着硬质的地面,关节被磨得通红,却不能阻止——阻止才欲盖弥彰。 即使今日阻断了黛娘要说出口的话,可是若戚棠问起呢? 杀了黛娘。 虞洲想,可是不该是此刻,纵使她有能力,也不愿意在戚棠眼前杀人,更遑论,她总能察觉戚棠那些富余的怜悯心。 ——她知我满手血腥、杀人如麻吗? 思绪混乱,虞洲喉咙不甘的滑动,仰长脖颈,忽然觉得也许她与戚棠的关系远比这层月光还要再单薄。 单薄到所有不堪都不能显露,一旦暴露就会粉碎她们之间的关系。 瞧戚棠脸上出现深色,黛娘啧啧两声,颇为老道的摇摇头,“她待你情也许不假,但她待你心不诚,好多事都瞒了你呢。” 虞洲拳心握得愈紧,愈是不出声。 这种口吻真是叫戚棠想扪黛娘一拳,她说:“你别讲了。”直率又突兀。 戚棠一副‘你叨叨,我不听’的自欺欺人状态,黛娘又觉得好笑。 “你信她?” 戚棠心道——似乎没那么信,可是在黛娘面前,她们才是自己人,不能叫外人看笑话。 “信呀。”戚棠说。 黛娘眉眼俱是一怔,连带着屋外的虞洲也跟着愣神。她倚墙的背脊忽然弯了一下,掌心指甲扣红的印子淡退。屋里的话题又开始与她无关。 “不过,你……为什么?”戚棠摸不明白这个女人在想什么,“为什么突然找我说这些。” “很简单,”黛娘说,“你阻了我的路。我把你想知道的都告诉你。然后你离开平镇,不要阻止我要做的事。” 戚棠不至于傻到要问黛娘要做什么。 戚棠已经很快的调节好了自己的情绪,她不至于因此憎恶虞洲,只是忽然多了些陌生的感觉,又装无所谓似的摊摊手,“既然你说了她有许多事情瞒着我,那么……不妨由你来说,总归……真相没差,你说或者她说,没什么区别。” 戚棠两手交覆,叠在膝盖上,食指敲动两下,“那先谈谈黛姑娘同扶春的关系吧?” 她将主动权握在自己手上。 “说说也无妨,可你能保证离开平镇吗?” 唉,主动权真不好握。 戚棠顿了顿,又听黛娘戏谑道:“我同姑娘交心,姑娘可不好诓骗我,小女子一腔真诚,可不愿被辜负。” 这话说的戚棠多少有些压力,她最不爱辜负别人,无论是情意还是誓言。 本质上未经鲜血历练,还是心肠柔软的人。 戚棠迟疑问:“你要做的事,不会阻碍我要做的事吗?” 戚棠说得不太明白,黛娘却似心中有数般:“不会。” 她斩钉截铁,又胸有成竹,叫戚棠没来由的相信。 “我们……是两段路上的,你我相反,八竿子打不着。” 戚棠稍一思索:“好。” 她急急忙忙答应了,“你快说,天要亮了!我偷溜出来要被发现了!” 她们还要一起去吃早饭呢!而且戚棠真的想再睡一会儿,语气忽然急躁起来。 黛娘说:“你那日看书应当细致一些,《扶春古遗》,古遗二字,是部落名字。我与我的族人,原先便生存于你们如今所在扶春。” “但是这不重要,大家后来都死了。” 她对他们的死,洒脱的不行。 戚棠说:“可那是禁书,我不能细看!” 黛娘撇嘴:“还不是你那个爹,他年轻时也是个疯子。你倒和他一点不像。” 戚棠:“你们认识?” 黛娘说:“不认识啊。”无视戚棠显然好奇到不行又错愕的表情,黛娘笑盈盈:“等你以后就知道了。” 故作玄虚的大人总是说她以后就知道了,戚棠愤愤的。 黛娘说:“这真的不重要。因为那仅仅是我的事。” 她此刻忽然温情脉脉,有些长姐的风范,隐约看出来曾经有个妹妹的样子。 戚棠说:“那……我只想知道傀儡师的下落,除此之外,别无所求。” 黛娘掀掀眼皮,看了戚棠一眼,眸光中有说不清的怜悯,那似乎是某些预见,“……古遗墓穴在邵安。” 她不多说。 邵安和平镇,单听听就觉得隔很远。 戚棠问:“为什么那么远?” “因为那年扶春……动荡,鬼魅妖物从四方之地的裂缝中窜出,大杀四方。”黛娘那双眼珠子从上到下,以极其隐晦的角度打量着戚棠,说,“修士都难以抵挡,更遑论我们部族……都手无缚鸡之力,于是举族迁徙。” 从扶春一路死到了邵安。 关键词在手无缚鸡之力上,戚棠闻言不太相信,看了眼那双曾经扼制住自己,将自己死死压在床上的属于手无缚鸡之力部族女子的手:“……” 很显然,这个眼神,黛娘看懂了。 她们分明在谈论很严肃的话题,偏偏总被戚棠掰扯得不伦不类。 黛娘说:“你破坏我氛围了!” 戚棠:“那抱歉喽,还要怎么样?” 黛娘笑了一下:“你还真是娇纵仍任性,不虚此言啊。” 戚棠反驳:“你年少轻狂时肯定比我更娇纵任性,你别否认,我可不信。” 屋外听得有些困惑的虞洲:“……” 夜幕上挂的月亮猫进了云层。 她们罕见的臭味相投起来,黛娘又柔柔依身上来,戚棠觉得躲开太怂了,反而直直与她对视:“所以你们为什么会被灭族,而你又是如何活下来的?” 距离拉的近,暧昧纠缠似的。 黛娘说:“问人家伤心事,不好吧?” 戚棠:“……” 黛娘说:“总之,我没死。阿萧死了。”那似乎真叫她伤心了,黛娘倦怠的推开了戚棠,戚棠被推的一愣,见她又慢条斯理、懒懒怠怠的开口:“你想知道的,我都告诉你了,剩下的于你而言无关紧要,别追究了。” 所以她是从墓*里爬出来的,难怪说墓外。 戚棠分心串连了一下故事,哦了一声,旋即又拽住了黛娘的手:“欸你别推我!我还有个问题想问!” 黛娘从冰冷的墓穴出来,最喜欢贴近温热的东西,在绸艳居这些年,也最爱欲拒还迎的勾当,眼下顺着她抓自己手腕的力量就将人扯到了床上,翻身覆上,姿势远比外人更亲密。 房间里扑腾出声响,床板发出碰撞的声音,虞洲忽然站起身,错开薄窗站,眼底动荡的月光一瞬冷如霜。 一回生,二回熟。被压住的戚棠隐约觉得再来一次绸艳居,说不定她就能够一把翻身了。 黛娘纤细的指尖抵在戚棠脸上。 女孩子之间摸个脸就摸个脸吧,戚棠想得开——老是她被吓得一惊一乍多少有些丢人。 今天腰下垫的被褥不如那日突出,戚棠毕竟不是真的弱鸡,暗中试了试,发觉可以一跃而起——清白有了保障,她便不太惧怕,眼下侃侃而谈:“邵安那年所谓的瘟疫,与你有关?” 黛娘说:“好聪明呀。” 她摸了把戚棠滑溜溜的脸蛋,戚棠皱眉硬着头皮不躲,人争一口气,然后默默觉得这人或多或少真的有点不太正常。 “是我做的。”黛娘压低声音,吐气如兰,氤氲在戚棠耳边,又温又凉,“你既修了无情道,就不要再管这些事,那郑伯阳即使用了百倍真心当你朋友,也只管当他错付。” 她知道的比自己想象的多的多。 戚棠静静听着,黛娘附耳,嘴角是很甜蜜的笑:“我们这一生,总要对不住许多人,可该走的路,还是要走。” “一个人要走、剩口气也要走。” 她眼里流淌出难过,很浅薄,经数年累月的涤荡剩下为数不多的难过。 戚棠被这一番话怔住,黛娘似乎格外喜欢摸她的脸,眼眸逐渐痴缠:“那日我说的……不假。听闻姑娘博览群书,怎么那些竟然一本都未曾涉及?” 什么话? 氛围忽然变得很奇怪。 “女子之间,也可以痴爱缠绵……” 这话开了个头,软绵绵的语气似乎带着某些不足为外人道的奇异引诱,戚棠记起来了! 就像猫被骤然坍塌的木板吓到似地飞速翻身,黛娘本来也没认真想做什么,她说着开心,总是忘了分寸,被戚棠一翻又压到了身下,破罐子破摔似地死揪着戚棠的领子不放。 戚棠倒是没防住这一招,当下讶异。 一个被压着只能动手,一个被揪着还不好动粗。 两个姑娘弄出来的动静还不小。 门外的萧夺看了门两眼,终是没动。 直到破窗的声音响起,戚棠被人腾空拎了后领子,黛娘手指被骤然的力道催折,痛的她险些以为要断了。 当下场景很乱,推门而入的萧夺看见这一幕,确定黛娘无碍后得了她的眼神示意又将房门阖上。他家主子比谁都好面子。 戚棠扯扯被勒住的衣领,咳了两声,惊诧看向面色不太好的虞洲,问:“你发现了?” 黛娘疼痛的那刻过去了,眼下脸上又是一副好整以暇:“贵客的出场,倒是特立独行啊。” 虞洲回戚棠:“嗯,夜里见你不在。” 她周身萦绕冷意。 戚棠每次偷溜都被发现,当下觉得浑身都奇怪,心道这人是安了双眼睛在她的房间吗?有些烦躁:“你怎么老是夜里想我在不在啊?”奇了怪了。 黛娘古怪的看了虞洲一眼。 虞洲面色平淡,她早松开了戚棠的衣领,站在她身边,眼下指尖发白,忽然道:“回去吧。你师兄在找了。” 戚棠蔫了:“哦。” 她们从正门离开,戚棠回头挥挥手:“再会啊。” 虞洲回眸一眼,顿在那张乱的床上,抛出钱袋稳稳落在桌上,“全当姑娘修窗费用,今夜叨扰,抱歉了。” 她倒大方。 黛娘道:“怎会,见晚妹妹十分可爱,阿萧收下吧,如此便多谢姑娘了。” 那声见晚妹妹又甜又腻,萧夺将钱袋揣起来时还看了眼虞洲。 虞洲只是一如既往的冷淡,转身出了门。 戚棠跟在虞洲身后绕出走廊,那些原本谈的很欢的女子似乎抵不住夜深都睡了。 两人出了绸艳居。 衣领有些皱的戚棠乖乖又蔫哒哒的走在虞洲身后,月光下两条影子几乎要重叠。 【作者有话说】 一点积雪都没有哭唧唧,大家过年快乐呀! 阿晋一个红包竟然扣我十个币!亏了!气!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零下五度.52瓶;花语20瓶; 谢谢大家支持,爱大家哟~~~ 85 第85章 ◎莺莺。◎ 被捉这件事,戚棠竟然已经麻木了,依稀记得那晚也是这样的月光。 虞洲一句话都没说,戚棠想咄咄逼人都有点难度。 戚棠跟在她身后跟着走了两条街,发现这人没有半分想跟她聊天的想法,她盯着虞洲的背影,后知后觉——不是吧?生气了?生的哪门子气? 戚棠不光不理解,她还大为震惊。 难道是……黛娘? 似乎真的是因为黛娘? 戚棠停在原地,身后亦步亦趋的脚步停顿,虞洲垂了下眼睫,也停住不走。 两个人一度一句话都没有,像是不相识一般。 “你走呀,”戚棠说,“怎么不继续走了?” 她看她一鼓作气走得又快又稳。 戚棠看上去比虞洲更生气——装的! 两个人一时谁也没说话,虞洲静静看了眼月光下她属于戚棠的影子,在她身后,比她矮上一截,扎着马尾,显得格外潇洒。 她似乎不懂—— 戚棠说:“你生气了?” 虞洲思绪一顿,没说话,也没摇头。 戚棠说:“我不理解。” 她太直白,所有藏起来的心思在她眼前不自我揭露,好似真的永不见光。 虞洲回过头看着她。 两个人在月光下对视,目光一个比一个冷。 戚棠简直想呵她,记起黛娘那句似有若无的警告,心道你有那么多事瞒着我我都没气呢! 怎么看上去分明是什么也不在意的一张脸,哪哪都能让她生气呢? 戚棠遇见了比自己更难搞的人。 可是三人团体不好就此解散,戚棠需要虞洲——她能力从不外露又生的冷淡,可她很强。 她需要她陪着,陪在身边,短暂的给予一些帮助。 戚棠想的明白,靠自己是不成的——无论是找傀儡师还是做些别的。她三脚猫的实力在很多人眼里根本没法看,进了别人的地盘多少小命难保。 “因为黛娘?” 戚棠妥协似的问,她走近几步到虞洲面前,为难似的扯了扯她垂下来的袖摆,一如从前每次,“黛娘人其实不坏,她一个孤苦女子,虽然行为是热烈大胆了些,但是也什么都没做啊,流落青楼已然很艰难……”这话才出口,戚棠表面的怜悯顿了顿,似乎破开皮囊暴露出内心的犹疑来,她脑海兜转了那句话,那些女子碎嘴闲聊似的——“那郑公子显然愿意为黛娘赎身,你说她怎么不从呢?” 黛娘并不是被迫栖身于青楼,只要她想,她随时可以借旁人的离离开那个地方。 有这个认知后,戚棠欲盖弥彰般揉揉眼睛,她思索不过几秒,停顿却很可疑,戚棠没在意,只是做出想了想的姿态道,“她原先身份那样好,你知道的,她受过太多苦,她不容易的,你别气她了。” 戚棠那句“你知道的”似乎有暗示的味道——暗示她知道了虞洲所瞒的部分信息。 她默不作声的转移注意力,未曾料到虞洲早听到了,听得清清楚楚,隔着一道薄薄的窗,她与黛娘的每句话,就算呼吸都没有瞒过她耳朵。 虞洲喉咙艰涩的动了动,几乎在片刻意识到了某些维护——她对黛娘的维护。 “……为何不让我同来?” 出乎意料的问句,不是指责或是别的,她将那些难挨情绪忍下,自我消化,再用如往常一般的态度、甚至更柔和的语气安抚也有些生气的小阁主。 戚棠哑了火,不是故意瞒的,这全然是她下意识避开的反应,就像偷吃会躲开林琅一样,这心态着实和那些害怕拒绝而将喜欢缄默不言的人一样。 戚棠眨眨眼睛又动动嘴唇,心虚在眼间流转,良久才说:“我……我以为你会不许的。” 怕被禁止。 也怕不被同意后会被严加看管。 到了那一步,在做什么都困难。 戚棠谁也打不过,也没能力同时躲开这两个人的看管。 大概是月色恍惚,那张平素冷淡的脸忽而有些温良的味道,颜色淡淡,戚棠被她一时蛊惑,看着她那双眼睛,忘了讲话还有点愧疚。 我好像……只想利用她? 戚棠说不准,真心也许是有的,可是当真心和别的不单纯的目的掺杂在一起,那一点真心也就无足轻重了。 虞洲又不说话了。 戚棠小心翼翼、轻抬眼尾:“那我如果想要偷偷出来,你会不许吗?” 很少有人能够拒绝戚棠的请求,这个认知在虞洲观念里根深蒂固。 她说:“……不会。” 不许也没用,虞洲想戚棠会偷偷溜出来。 小阁主就是那么个性子,怕的时候偏安一隅,缩在角落里非得可劲儿引才能引出来。她一旦不怕了,像心里揣着火,没什么能阻拦她。 戚棠眼底出现惊疑,有点不信——这么通情达理? “真的?” 她不信。 “真的。” “哦。” 戚棠哦的很无情,但是她很快就在笑,眼眸弯弯,伸手挽虞洲胳膊,面对面带她绕了半圈,拉着人继续往她们原本该走的方向走。 “那我请你吃早饭?” 话题跳转很快,听上去没什么关联,实际上却是戚棠直觉愧疚虞洲说:“……好。” 戚棠拉着虞洲慢悠悠走,先前的漠然又如冰消似的,她感慨:“唉,小师兄又要讲我了。” 虞洲沉默一下:“不会。” “嗯?” “……他不知道。” “哦,”戚棠意味深长,把哦字尾音拖得七拐八拐,道:“你骗人了?” 戚棠可还记得虞洲将她拉出绸艳居的理由,“小师妹学坏了啊。” 她侧身抬手捏她耳垂—— 亲昵的突如其来。 戚棠一弯眼睛像是盛了月亮的清泉。 虞洲骤然慌了一下,又像浑身被定住——看到了戚棠在笑,听见她颇为遗憾的说:“可我还有好多问题没问呢。” 戚棠抬起她黑黝黝的眼眸,看着虞洲,目光带些试探半的黏糊:“你就这样把我诓出来了,我还有好多问题想问呢。” 虞洲看了戚棠半晌,她面色冷淡,下颌清晰,勾画出某些不似戚棠的天真。 她现实而冷静道:“……她真的,会对你下手。” 言下之意,会亲吻、会痴缠、会做很多事情。 于戚棠而言,黛娘早就是烂在那殷红地界的花,藤蔓妖娆,欢爱于她而言,早就是她放弃不掉的欲望了。 她在深渊里沉浮。 居于戚棠心软的个性……会发生些什么,虞洲也说不定。 虞洲垂眼看了下戚棠:“她与你不同。” 戚棠:“……” 她似乎被这话惊了一下,然后表情难以言喻,有些纠结:“……所以,你也懂吗?” 虞洲短暂静默。 戚棠替她回答:“略有耳闻?” 虞洲转移话题:“走吧。你师兄在等了。” “喂,”戚棠看破也说破,“同一招用两次可不好使!转移话题没用,洲洲!你怎么知道的?林琅不会也知道吧?” 戚棠说:“明明是我书看的比较多啊!” 但是无论是给她捎书的酒酒还是推书的店家,都不会给她找这种类似于某些启蒙方面的话本。 *** 于此同时,林琅才从外面回来,他脚步轻盈,身形如猫,十分专业的穿着夜行衣,蒙了半张脸,一跃进了自己房间……同时看见了戚棠房间的窗户大开,知道了他小师妹也出去了,并且还没回来。 ——“原来,那是你的师妹啊。” 林琅阖窗时脑海里闪过这句话,包括那时候说这话时女子的情态散漫—— “郑府的事情我处理的差不多了,倒是你那妹子和郑伯阳,是什么关系?” “她若是心软碍了我的道,长明君可不要怨我辣手无情哦。” 开玩笑的姿态,林琅却不会真当玩笑。 林琅板下脸叫她不许擅自动戚棠,只是缓了片刻又笑了起来,如之前一样信誓旦旦、又很蔑视般,“你以为你能杀得了她?” 果不其然瞧见那人刹那怔住的眼——“此间计划,已然牵涉许多,我助你一臂之力,也可以摧毁你的心血……如当年那般。” 记忆夹杂某些冰冷血腥的回忆破空而来,清晰的似乎就像是昨日才发生。 林琅心底如漠然长流的河水一般,富余些涟漪算动荡,点灯后心想,要不还是等等戚棠回来? 那人他算是了解,虽然满手血腥、杀得都是无辜的人,却也……不会再多牵扯。 ——“凌绸说,她的事已然办妥。” 今夜赴约,听到的是这样的消息,林琅叹了口气,素来吊儿郎当的脸上出现了快意又矛盾,情感碰撞矛盾,烛火下他的面孔忽然有些逼人的阴沉。 只是戚棠是不一样的,众多无辜者、有罪者中,她真的不一样。 林琅正欲推窗,听见清清静静的街道上有人嬉笑道:“你看,他果然没发现吧?” 声音清脆,带一贯的甜软利落。 林琅失笑顿手——心道没发觉也要发觉了。 客栈门口冷冷清清,除了被夜风吹乱的箩筐有些乱之外。 虞洲抬眸看了眼林琅的房间,那盏明晃晃的蜡烛,在窗上印出人的轮廓。 提及林琅,戚棠似有感触般抬眸:“感觉小师兄心有所属了。” 虞洲愣是没看出来:“嗯?” 戚棠很有先见似的掐指算算:“他越瞒,那个人对他越重要。” “是爱而不得吗?”戚棠显然很感慨,“好惨啊。” 林琅:“……” 林琅揽镜自顾,确定了他这张脸压根不至于到爱而不得的地步,撸撸袖子准备开窗的时候,戚棠恰好踮脚飞身上了二楼,被他迎面一吓,又失衡摔了下去。 林琅目瞪口呆,脚下踏过窗台:“诶——” 戚棠似乎可以挣扎,不知道出于怎么样的心态没动,眼睫在瞬间眨动,心道不就是二楼吗,然后直愣愣摔进了虞洲怀里。 虞洲接的很稳,然而到底是二楼,到底也是个姑娘家,脚步后退踉跄几步。 戚棠在她怀里冲楼上跟着跳了下来的林琅吼:“林不归!” 她气的跳下来要去揍他。 林琅这会真不是故意的:“哎呀,小师妹轻功出神入化,竟然一点声音都没有。” 他开窗时也被吓了一跳! 戚棠:“……哼。” 她似乎不知道怎么反驳,只能气呼呼的哼两声。 林琅问虞洲:“虞姑娘没事吧,手臂还好吧?” 还是欠揍! 戚棠开始捏拳头了。 他们两个在一起闹腾得不行,戚棠讲不过就动手,追着人打,拉拉扯扯的,打了没几下被虞洲伸手拦住,戚棠也不继续纠缠,抱着虞洲的胳膊对林琅大放厥词:“姑娘大人有大量,今夜就不与你一般计较了!” 林琅好笑的看着她。 揍都揍了。 戚棠拉着虞洲孤立林琅,她好像一直幼稚,即使心里揣了七八件事情也能面不改色保持原样的同人胡闹,说:“洲洲我们回去睡觉,别管他。” 戚棠言出必行,回去后就睡了,能睡多久睡多久。 虞洲无声弯了下眼眸,她从戚棠房间推门回的自己房间,在屋里忽然捕捉到了避无可避的强烈窥探的气息。 虞洲道:“出来。” 她声音极冷,似乎从方才温情脉脉里被骤然拽入冰冷洞窟中。 然而房间一片静谧,那个人似乎放弃了拉拢虞洲做同盟的打算——她在她身上看见了心软、不该出现在这位从漤外杀出血路的人身上的一点心软和温馨。 她们不配有这样的日子,她们或活着就该一直厮杀死了也该永坠无间。 不多时天就亮了。 戚棠白日里精神十分好,答应请的早饭也请了——虽然钱财富余,但时候一贯都是林琅或者虞洲付的。 只是扶春消息迟迟不来,戚棠想不通。 难道回去一趟? 戚棠想,不行吧? 戚棠敲敲桌板,问林琅:“小师兄,你有收到扶春的来信吗?” 林琅一怔:“有啊,怎么了?” 戚棠眉毛起飞:“我怎么没收到。” 林琅说:“我收到不就好了,大家一伙的,为什么你也要收到。” 戚棠松了口气,只是心底隐约觉得古怪,又谈不上来哪里不对,问林琅:“那你怎么不同我说,我母亲有说什么吗?” 林琅将袖间的新掏出,戚棠马上坐到他那条长板凳上去,接过眼眸欢喜的看。 纸上字迹了了,横竖都出自一个人,她那位大师兄晏池。 大约就是扶春无事、阁主、阁主夫人身体无恙,牵挂戚棠,等等…… 言简意赅,是她大师兄的风格。 戚棠想,是小鹤无用了吗? 她看了眼林琅,将信件塞回他怀里,看着林琅,想问很多问题,又一句都没说,心情却肉眼可见的低迷下去。 虞洲往她面前推了盘糕点,戚棠又起身坐回了原位。 虞洲又将推远了的那叠糕点拖回来,精准放在戚棠面前——她似乎格外钟情。 不该为别的事情打扰自己做事的进度。 可那是个能轻易做出屠城举动的人……戚棠心里掂量不定,那句话又萦绕耳畔,充满自私的味道——“我们这一生,总要对不住许多人……” 戚棠想,对不住吗? ——“可该走的路,还是要走。一个人要走,剩口气也要走。” 戚棠说:“我们明日,离开平镇吧?” 她眼眸浮出细细浅浅的光,似乎在妥协和自私里滚了一圈,做出这样的决定毫无抵触,连带着最初的犹疑也只是一些自欺欺人。 “听说,今晚有焰火,我们看了再走吧。” 林琅脑海里的弦崩的紧了一下——“我会让她走的。我不会伤害她的。她也轮不到我伤害。” 林琅说:“这么突然?” 戚棠才懒得解释:“那走不走?” 林琅点头说:“走啊。” 虞洲也一脸没有意见的样子。 戚棠心思很重,可她面上还是在笑,这份笑意直到在看到白日醉酒、醉的被家仆扶出酒楼还要扒着人家柱子嚎着好酒的郑伯阳时才僵了僵。 家仆认识戚棠,“见晚姑娘,您看看少爷吧。” 戚棠上去扶的时候被虞洲拦了拦,隔着几尺距离也能闻到他身上的酒气熏天——戚棠忽然记起她好像答应过要帮郑伯阳什么事情来着? 戚棠问:“他怎么白天喝那么多酒?” 家仆知道点什么?他什么都不知道,但是这样子的少爷回郑府要被郑玄大骂一通的。 而且最近郑府有大喜事,偏偏这个少爷又不懂事,总做些惹老爷生气的事。 他们前几天才大吵一架。 “许是和老爷闹了矛盾,大吵一架的缘故。”家仆道,“姑娘看看,少爷死活不走。” 称呼转变,忽然奇怪。 叫郑玄老爷,叫……郑伯阳少爷? 戚棠暂时没空管着许多,就近在这家酒楼包了个包厢,使唤人把郑伯阳架上去,郑伯阳醉了还认得戚棠,喃喃着叫她的名字。 为情? 戚棠问:“你家少爷最近有没有去过绸艳居?” 家仆道:“没有啊,少爷从来洁身自好,很少去这种地方的,尤其自从被……近几个月,连那条街都不去。” 若说是情伤也太反应迟钝了。 戚棠头疼饿摸摸头,叫人上醒酒茶,哄了郑伯阳两句,这货死活不喝,说要害他。 戚棠:“鬼才要害你。” 她准备动粗,捏着人下巴给他灌进去时听见他喃喃:“见晚,那个莺莺、大哥啊,都不是好人,他们认识!他们三个是一伙的!” 郑伯阳捂着眼睛哭,哭得嚎啕。 戚棠忽然不想灌他解酒汤了,叫家仆先去做自己的事情,这里有他们在,让他安心。 家仆显然不安心,戚棠就让他去找辆马车,不然醉醺醺的扶回府上一路上不知道有所少人会看笑话。 家仆应了。 至少眼前这三个人,看着比他家少爷靠谱多了。 戚棠想,他醒着还会说假话诓人,醉了竟然……好像能套出点真话来。 戚棠跃跃欲试,准备套话。这么一想就开心,开心就会笑,对这个醉的一塌糊涂的人坏心眼的笑…… 虞洲看了她好几眼。 林琅也很诧异:“不是吧,见晚妹妹这么漂亮,这么禽兽?” 戚棠迅速板脸:“呸,送你,要不要?” 林琅可不好这口,忙伸手狂摇。 戚棠拍了拍他的肩膀,用哄小孩的语气:“郑伯阳,为什么说他们是一伙的?那个郑玄是你大哥呀!” 虞洲被她罕见的温言弄得有些奇怪,她眼睫无意识眨,又偏头看了戚棠好几眼,忽然记起最初来平镇时在树下和小孩子玩的戚棠。 这一点温情似乎成了某些岁月静好的见证。 “我……我没有这样的大哥!”郑伯阳开始哭,“他,他……” 他口齿不清,说话语序奇怪:“那个莺莺,就是之前死的那个!” “……他竟然这样!” 那日他偷溜出来准备找戚棠密谋,不喜欢被大哥看见问东问西的,于是打听好了他们在书房里才出门。 书房门紧闭着,当时月亮半上中天。 总要夜色黑些才方便做事。 他原本心无旁骛的溜,却听见屋里有一声极响的像是什么打翻的声音。 那动静不小,可是当时书房门口没有人,郑伯阳总归是心系兄长的,怕出事。 走近才听见话——“她昨日来说的,你怎么想?” 女子音色娇柔。 昨日? 郑伯阳记起了昨日,也就是与戚棠分别那日在门外见到的人——娉婷妖娆。 是她吗? 她与自家兄长有什么关系吗? “伯阳要走,他毕竟是我弟弟,我不能放任他在此处的。” 这话太让人好奇了。 郑伯阳一时没忍住,蹲墙角听了。 听了才痛苦。 这些回忆像刺穿他脑仁的利剑,郑伯阳捂头、神情很痛苦。 可他除了买醉什么也做不到。 戚棠目瞪口呆的看着他眼泪吧嗒吧嗒的,还准备用戚棠云锦刺绣的袖摆去擦眼泪。 戚棠诶诶两声,一把将自己的袖子从郑伯阳手里抢了回来。 “他们那日就是叫我走的,说时下风光好,少年郎要……到处看看,鲜衣怒马什么的。” 刚才醉的话都不灵清,眼下又似乎好了起来。 戚棠若有所思看了郑伯阳两眼。 “怎么能有人死而复生呢?”郑伯阳醉到要伸手扒拉戚棠,被虞洲一记手刀砍了下手背,他痛得捂手,委屈:“做什么?” 戚棠才不会因为他是醉汉就不讲话:“姑娘家也是你可以随便碰的?不要脸!” “我没、没碰到。” 戚棠凶他:“你还想碰到!” 醉汉一时无话,戚棠又问:“是傀儡吗?” 时至今日傀儡二字已然无法叫戚棠产生半分欣喜,她忽然意识到了黛娘所说的交换。 “不、不是,”郑伯阳大着舌头,一字一句认真辩驳,“是人偶。” 这不是一个东西吗? “说那叫什么念人偶。” 【作者有话说】 感谢我的1个地雷;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留数5瓶;鹿仁脚1瓶。 爱你们呀,二月开始啦! 嗯六千,一个非常美好的开头字数!耶! 86 第86章 ◎下车。◎ 戚棠的博览群书显然只在话本方面,她听这话愣了两秒,问醉鬼郑伯阳:“怎么说?” 郑伯阳也愣了两秒,和戚棠面面相觑之后咆哮:“我怎么知道怎么说,我不知道啊!” 他好似崩溃,句末的叹号语气如奔雷,然后一头栽倒在了桌子上,砰的一声,戚棠还吓了一跳。 他醉倒之后呜呜唧唧的,戚棠推了他两把,郑伯阳一动不动。 戚棠叹了口气:“醉成这样?” 片刻安静后,桌上那个人发癫似的又抬起头,茫然四顾一般,眯眯眼睛,看清了戚棠的脸,忽然扯住她的袖子:“你是不是要走?你是不是不打算帮我了?” 戚棠心虚——她原本都忘了这件事情。 怎么这男的记性这么好? 因为于他而言不是小事,那是他情真意切过的人,也是他在这世上仅存的亲人。 只是片刻后,戚棠才反应过来:“所以他说的三人是谁?郑玄、莺莺和……黛娘吗?” 郑伯阳要哭了似的没讲话,只是用委屈的眼神看着戚棠,似乎戚棠戳了他的伤心事,然后又噗通一声盖头趴桌子上了。 戚棠眨眨眼睛:“还真是黛娘。” 一听到黛娘的名字,虞洲就觉得心烦,居于黛娘多次越界,她对这个人实在没有好心情。 戚棠实在凑不上去第三个名字,只是觉得能让郑伯阳哭成这样的除了血缘亲情大概还真有一点情伤在,机缘巧合,看上去像猜对了。 她一贯喜欢赌。 她记起了黛娘娇媚又凉薄的眼,记起了她对那个问题的不正面回答——也许并不是毫不动容,只是比起别的事情来,郑伯阳没有那么重要。 戚棠看了眼虞洲,悠悠记起她最初当真的那本话本中的虞洲——冷静的将生死置之度外,借以假死,让爱她的人翻来覆去找上几年,昼夜不得安眠—— 你会爱上什么人吗? 哪怕在那样的剧情里,被她大师兄如此心心念念呵护,你也……未曾对他动过心吧? 时至今日她才看懂。 小师妹修的什么道? 戚棠忽然好奇。 她问出口的瞬间,家仆备好车急匆匆上楼,谢谢戚棠一行人后把摇摇晃晃、至少不再扒着柱子喊着要喝酒的郑伯阳带走后,剩下包厢里三个人互相看了几眼。 戚棠又不想问了。 追根究底毫无意义,她只觉得情字难解,难怪从古至今可以有那么多话本围绕情字开展,演出千百篇毫不相同的内容来。 虞洲留神于她的目光,带浓厚的探究和一种漠然的审视,戚棠似乎跳出来某种身份,在以另一种视角看她。 虞洲意外她会说些什么的,只是戚棠垂眼,问了个与她毫不相干的问题:“所以到底什么情况?” “喝醉了说的颠三倒四的,不喝醉也不老实。”戚棠迟疑停顿,“念、念人偶?这个名字怎么奇奇怪怪的。” 林琅眼底划过深思:“听说是某个部族的巫蛊,也是傀儡术的一种。用那些地方的语言不是这么个读法,只是翻译过来就成了这样。” “我少时读书,曾见过,顾名思义,说是你越思念谁,它就越像谁,一个……”林琅拇指和食指分开,比了个几寸的距离,“大概这么大?”他语气也不太确定,“说什么用人的生气将养着,贴身携带,用血用泪浇灌……反正书里写的恶心吧啦的,还有插画,我没细看。” “但付出代价之后,它会成为你所想要成为的样子。”林琅声音放缓,“譬如亡妻……” 林琅的亡妻二字有所指代,戚棠骤然记起了邵安的献祭与郑伯阳方才那番话——新嫂子和旧嫂子是同一个人的那番话。 所以…… 戚棠眉毛拧成结——所以,黛娘要做什么?而她的追究会耽误她们的事? 戚棠表情太纠结了,眉毛蹙的起褶子,虞洲看着下意识伸了伸手,那是书本上才会有的煽情动作,只是虞洲伸手的瞬间什么也没想,她似乎也不明白自己要做什么。 戚棠倒是满脸警觉发现了,整张脸写着——干啥? 虞洲不动声色捋捋自己鬓边的发,再缩回手,指尖叩在膝盖上,“其实傀儡人偶只是说辞上的不同,但是念人偶是不同的。傀儡可以运用术法使其具备人的神态,他们可以成为人,前提是未死。而念人偶则是由极深的爱意、和极重的杀孽构成的。” “这份爱意有作假,所成的傀儡就会是残次品,付出的代价不够巨大……大约就会是萧夺那样的……” 她话鲜少这样多,戚棠托腮听着,越听心思越重。 她眼眸闪烁,意识到了虞洲知道的比她多的多。 ——“她待你心不诚,好多事都瞒了你呢。” 为什么不同我讲? 明明知道我一直在好奇。 戚棠眨眨眼睛,将眼睫流动的怀疑尽数掩去。 虞洲忽然无言,她像是心思敏感的捕捉到了某些让她难受的情绪,只是单调的咽了下口水。 戚棠还在胡思乱想猜测——也许凭她的聪明,她知道……我在与她虚与委蛇。 可是我演技那么好,而且确实有真心在。 戚棠复而抬眼,偷摸似的觑着虞洲,心下流转一字一句——她应该没有证据吧? 戚棠思索间神情不够坦然,轻易就能叫人看出端倪来。 林琅敲敲桌面,目光狐疑在二人之间兜转——他这两个师妹之间的氛围总让他觉得奇怪。 “想什么呢?” 戚棠被吓了一下,能从善如流:“在想……要不要管郑伯阳的事。”她垂眼,黑眼瞳里依然天真明媚,只是多了些冰冷的事不关己,她低低道:“毕竟看上去,好像真的与我无关。” “但我真拿他当朋友。” 戚棠不知道她说这话时神情有些冰冷,似乎只是随口无心的朋友而已。 说说的朋友也算朋友。 林琅打量了他小师妹两眼,笑了起来,却觉得这样也挺好。 “走呗,横竖是他们一家人的事。”林琅说,“你想管就管,不想管就不管。” “可是师兄,我貌似答应过他?”戚棠良知未泯,还是个乖乖的好孩子,还是有点想践行承诺的。 “貌似?你自己都不记得了?” 戚棠脸色苦苦的:“我真的忘了,一定是当时答应的太顺口。” 顺嘴说的话就是不往心里去,她现在只是模模糊糊有这个印象。 林琅觉得不难办:“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不过你是女子。”说完他又觉得这个理真的太歪了,找补道:“或者小师妹自比为小人也未尝*不可。” 自比为小人……也就林琅才能言之堂堂讲出这样的话来。 戚棠心道算了算了,问了还不如自己想。 但她大约与林琅一同长大,思想多少受到荼毒,竟然觉得微妙的有些道理。 *** 戚棠在为晚上的观焰火做准备。 差使人差使得不留情,她自己手上摸了一包小零食,边走边吃,横竖都在这条街上,虞洲钻进了虞记杂粮店。 林琅去了街尾那个干货铺。 她慢悠悠在街上晃着,还有心思东看看细看看,身后忽有人惊慌避开的骚乱声。 戚棠回眸一看,那辆马车吁了一声稳稳当当停在她身边。 戚棠朝上看了看,看见了带着斗笠的萧夺——怎么认出来的? 就是一下子就认出来了。 戚棠也是真的好拐,那辆马车在她身边,只掀开半角帘子,车上的人冲她招了招手,戚棠就上了车。 黛娘今日穿得十分良家妇女,衣襟整齐,而发髻上的流苏簪子也不摇不晃,不似平日绸带半开,衣衫半落。 戚棠没见过这样的黛娘,颇为新奇的打量她:“你今日真好看。” 戚棠一贯披好她温良的皮,又生的十分乖巧,配合明亮的眼,说这话时要多真心有多真心。 何况,这确实是她的真心之言。 黛娘一怔:“你说的倒好听。”她不太适应这样的衣着,半路上看见了这姑娘也只是下意识将人捞上来聊两句。 戚棠一笑:“你今日穿成这样做什么去?” 黛娘说:“……祭祖。” 可她的祖坟不是在邵安吗? 见到戚棠眼底的怀疑,黛娘说:“哪能去邵安呢,先去扶春山脚拜拜,再去寺庙拜拜,烧些纸钱,忏悔几句,权当情意。” 反正满身罪孽洗不净,她就这样踽踽独行,死后也不会化为厉鬼的。 她一直觉得无颜见先祖,可若是不祭拜,就真的再无人知道古遗了。 他们原先也是风光无两的部落,她原本也是骄矜高傲的郡主。 总爱逗弄戚棠大约也是因为,她从前也是如此,任性娇纵,又被人捧在手心上。 萧夺在外驱车。 戚棠忽的记起念人偶的概念,想了一下,记起黛娘说萧夺是死了的。 “萧夺原先也是你的手下吗?” 黛娘透过随风轻扬的帘幕,似乎看见了驱车的人,她知他不容易,却也只能做到这一步了,点了点头:“是。” 她今日格外温柔,戚棠信了那句她曾经有个妹妹。 “但他不是古遗部族的。所以他原本没死,只是在替我守坟,后来将自己炼成人俑,死在了陶土密闭的躯壳中。” 部族并不封闭,也有捡外来人的善举。 只是后来部族迁移,将外来人尽数赶走了,给了一笔钱,叫他们另寻安身住所。 那些人纵使不舍也散了,只有萧夺一路跟着,被驱逐了也不走,一直跟到古遗人死完的那天。 墓地也是他垒的。 这个故事属实有些伤感了。 “所以我到墓外最想做的,就是要他复活。” 为此付出什么代价都愿意。 “可你们不是死于乱鬼妖邪之手的吗?为什么他不是古遗的就不用死。” 戚棠捕捉到了别的重点。 “我这么说吗?”黛娘还有些回不过神来,本质上她与戚棠真的很像,“你信了?” 戚棠难以置信:“对啊,我信了。” “这么单纯可不好闯江湖,你身边的人护不了你多久的。”黛娘拇指尖抵在中指第二个指节处,似乎飞快的给戚棠算了个命,她看戚棠的目光总有些怜悯,似乎透过戚棠看见了在血海里挣扎的自己。 怜眼前人。 “他们……都会离开?” “你没有这个准备吗?” 静了一秒,那层惶恐似乎是戚棠的面具,忽然轻飘飘揭下,露出一双带笑的眼。 戚棠笑了起来,不和她装模作样,“实不相瞒,有。” “可不是现在。” 黛娘看她明媚欢快的脸也笑了,只是情态有些痴怨的,似乎在红尘堕落太久,早就找不回最初明媚时候的模样。 黛娘伸手为她捋耳鬓后的发,眼底多了些意犹未尽的怜悯,提起另外的话题:“你知道你身边那个人的来历吗?” 戚棠问她:“虞洲?” 戚棠半眯眼睛打量黛娘:“是我的错觉吗,我感觉你有点针对她。” “……不是你的错觉,是我天性讨厌那样的人。”黛娘说。 那样与她类似,又比她再无情、再幸运一点的人。 戚棠记得她们两个话都没说过几句,不过依她看来,虞洲也蛮不喜欢黛娘的。 “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八字犯冲?” 黛娘轻轻哼笑了一声:“只是我不敢想,从血地厮杀出来的人,竟然也会甘心屈在你身边……你说,她是不是有别的算计?” 戚棠一怔,“哪个血?” 黛娘也一怔,眼里的无语明明白白到要溢出来,那句“你是不是傻”简直像直接写在那张今日素净的脸上:“你不知道漤外?鲜血的血啊。” 戚棠真是被保护的废了,她只从虞洲口中听过一次漤外,没试图多做打探——无缘无故打听别人故乡,怎么看怎么奇怪。 又听黛娘说:“那里夜空很好看,只是不能抬头看。” “因为,杀戮无时不在。可能只一抬头,就会从看天到看地。” ——头咕噜噜在地上滚几圈,而速度太快,兴许尚未死绝,最后还能再看一眼天地。 黛娘叹了口气,语气幽幽的:“为了看星星而死,太愚蠢了。” 戚棠没讲话了,忽然有些后脊骨发凉。 恐惧虞洲? 戚棠不确定。 车里一时安静,马儿晃荡的挤过集市。虞洲又一次找不到戚棠。 林琅对戚棠的走丢显然已经见惯不怪了:“嗐,不着急,她又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 说的再好听些,他这师妹打起来约摸比旁人更有优势——首先是一张看着好拐的脸,让人不设防,其次是没收了她的剑,她还可以凭空捏出印伽鞭来,叫人防不胜防。 虞洲还是不放心。 “我说,虞姑娘,你真当我们阿棠是什么软柿子?” 没了戚棠在,他们之间隐约像在对峙,气场与某些藏有深意的对白。 虞洲看了他一眼:“长明君如此放心?” “岂能不放心呢,”林琅说,“她自愿跟人走的,心里总有数吧,那些问题,她需要得到一个解答。” 虞洲声音仍是平静:“长明君如此磊落,没有怕她知道的信息吗?” 林琅说:“我怕她知道的……她并不能从这里的任何人口中得知。” 他态度自若,虞洲深深看了他一眼,林琅细长的手指捻起茶杯,抿一口茶,温润流入他的眉间。 虞洲道:“原来如此。” 难怪有恃无恐。 *** 车厢里忽然很安静,戚棠还沉浸在原来漤外是那样的地方的震惊中——该心软吗? 毕竟听上去,虞洲受了很多苦。 戚棠感受颇多的摸了摸自己的心口——她摸了两三下,只能感受到炽热却平稳的跳动。 不是吧?难道我对她一点真心都没有? 戚棠自我反省,过了很久才问:“你知道的很多,你去过?” 黛娘一直在看戚棠的神情。 “我去了那地方能活着出来吗?”黛娘实力真的不算强,只是力气大一些,“但我就是知道。” 她轻巧一笑,笑里忽然又被苦涩掩埋,她不纵情欢乐,就很难从那场无能为力中脱身出来,无意识重复道:“我就是知道。” 她这话的深意很难不叫人多想。 恰巧戚棠又是脑补厉害的那类人。 “所以你们部族灭尽的原因……是因为知道太多了?” 戚棠尽力说得委婉,却还是预见了被赶下车的悲哀前景——不会吧? 会吗? 但是戚棠想的简单——下车就下车,有什么的!她回去找虞洲! 黛娘却似陷入了某种冗长的梦境,眨眼似清醒,才说:“你还真的不委婉,就这么问了?” 戚棠主动道:“抱歉啊。” 她戳人伤口了,她道歉。 “其实事情已经过去很久了,古遗灭族可是比扶春门派建立还要再久之前的故事。”黛娘微微一笑,话锋一转,“怎么说呢,下车吧。” 戚棠:“……” 戚棠不死心:“真的吗?” 黛娘温柔可亲道:“真的呢。” 戚棠啊了一声放弃了,一脸果然如此,萧夺停了车,戚棠郁郁的下了车。 远去的车马摇摇晃晃,飞扬的马蹄和车轱辘溅起灰尘。 戚棠落寞的站在原地,还十分客气的目送了一段距离,然后茫然四顾——这是哪儿?! 看上去似乎是座山间的小道,黛娘说要去扶春拜拜,所以这里会是扶春吗? 山都大差不差,荒郊野外也都长得差不多。 司南引还在虞洲手里! 戚棠捂额头,有些崩溃。 我为什么不拿回来!为什么! 只是戚棠知道原因——因为她忘了,被虞洲接回去之后,她就下意识忘记了这件事。 戚棠眼眸变得深沉,藏一抹散不开的愁云,因为更深层次的理由是——她或多或少依赖虞洲。 这多少叫企图独立自主的小阁主觉得惆怅。戚棠叹了口气,又像那年一样,站在原地不敢乱走,因为她连方向都不辨,越走越远就更糟糕了。 远行的马车车厢四个角系的穗子摇来晃去,车厢里,黛娘掀开幕帘,慢慢坐在了萧夺边上,风掀乱头发。 萧夺道:“主人小心。” 小路毕竟动荡。萧夺分心看她。 黛娘叫他专心,除此之外就不说话了,只是安静的将腿垂下,荡在车板下一晃一晃。她少时爱荡秋千,如今却再也没有一架秋千可以供她玩乐。 萧夺说:“外头风大,快到了我叫您。” 黛娘说:“不想进去。” 里面没了戚棠,就只有她一个人了,这里太安静,除了车轱辘和车厢的噪音什么都没有,搞得她心里空荡荡的。 她往边上靠,拉近与萧夺的距离,然后将头枕在萧夺肩上,驱车驱得飞快的马蹄疏倏忽慢了下来。 在杂乱的风里,萧夺听见耳边温温柔柔、很苦恼似的轻喃。 黛娘说:“……你怎么办呢?” 这样不人不鬼、形同怪物,要怎么继续在世间活下去呢? 萧夺没说话,风刮过耳朵。 他们在山间逼仄的小道上缓缓行进,终点只有一个。 *** 戚棠没等很久就等到了虞洲。 虞洲不是会听林琅话的人——只是她确实恐惧,怕戚棠知道很多事情。 因为她如今单纯懵懂,用些道义天下诓骗,就会舍些什么进去。 在青绿山色背景中看见一身白衣的虞洲,像是骤然破了山水迷局的答案,戚棠简直要扑上去抱住她——事实上,她也确实这么做了。 为什么不靠自己? 戚棠想,我想看看虞洲会不会来找我。 她在赌。 用一些情感主导的感情做赌注,如果她来了,我就多信她一些,把她放在心里—— 她在夜风里被吹的像个傻子,一见虞洲就委屈的朝她小跑过去。 虞洲猝不及防被抱住,戚棠眼尾有点红,说:“你怎么才来?” 不是责怪,只是一些掺和委屈的撒娇。 虞洲心就很软:“对不住啊。” 虞洲忽然记起来了:“你小师兄说,棠棠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让我不要管你。” 林琅没叫她棠棠。 虞洲念时觉得心脏被攥紧,怕戚棠露出抗拒的神情,她偷偷摸摸而又鬼鬼祟祟。 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她能感受戚棠现在的心跳——戚棠被丢在荒郊野外确实是害怕的。 别怕。 她想。 这种暗落落告状,戚棠显然很吃这一套,揽住虞洲的脖颈,那个拥抱一直没松手,她说:“等回去了我就揍他。” 暖暖的气息喷在虞洲脖颈一侧,她听见拥着自己的戚棠仍有余幸:“还好你来了。” 戚棠抬眸,眼睛亮晶晶的,欢喜信赖人时候的模样,叫人总不想辜负。 【作者有话说】 又是六千哦~~~ 我夸我自己!超棒的!谢谢大家的支持,么么啾! 87 第87章 ◎不走了。◎ 虞洲驱来的马喷了两声重重的鼻息。 戚棠松开绕环她的手,在有些暗暗的环境里看见了一双铜铃般的大眼睛:“哪来的?” 她觉得新鲜,上前摸马,掌心都还没触到马,刚凑了个指尖碰到马鼻脊,那匹棕马就轻蔑的偏头,大鼻孔喷气。 ——小东西还挺有脾气! 戚棠哟了一声,身为小阁主她还是第一次被一匹马嗤之以鼻,来回摆头追着马眼睛瞪它。 马不堪其烦,烦躁的踢了下马蹄。 虞洲都怕坏脾气的马蹬腿伤了戚棠,将她往身后掩了掩:“买的。” 戚棠被她护在身后,从她平展的肩膀之上看,看到了那匹马忽而温顺起来的模样——还挺会看碟子下菜的。 也不知道虞洲之前对它做了什么。 戚棠:“势利马!” 这里距离他们所逛的区域太远了,说是扶春,其实不止,绕开了扶春最主的山脉,在侧路上。 闹腾话温和话都说尽了,抱也抱过了,虞洲没发觉戚棠有疏远厌恶她的表现,松了一口气,很轻很轻的一口气。 戚棠说:“那我们快点回去吧。” 她拉着虞洲手腕,拇指与食指指尖相触正好可以扣一圈,往马边上走,却拉不动虞洲,回首见她在树影重重之间脸孔有些冷。 冷淡又有些隐隐约约的不高兴。 戚棠不明所以:“怎么了?” 虞洲至此才说了第一句类似于责怪的话:“你没带上我。” 她答应过的。 那些话似温婉的梦,梦是不该当真的,偏偏虞洲放在心上妥帖铭记了。 这承诺才说了没多久,戚棠也记得,因此稍显尴尬:“……事发突然,事急从权……” 只是尴尬也没尴尬多久,戚棠就是那么个性子:“我这次不是故意甩开你的。” 天地可鉴,她是大摇大摆走在街上,忽然被出现的黛娘车马……自愿带走的。 虞洲面色冷冷的,看上去不太接受这个解释。 戚棠扯她袖子晃啊晃的:“真的真的,你看我这不是在这里乖乖等你吗?” 她讨巧卖乖装可怜,抱抱自己:“风好大的,我好冷,我一步都没动。” 一双黑眼睛楚楚可怜,又光莹莹的。 虞洲脱下外衣给她披上,戚棠没抗拒——她好似天生不知什么是拒绝。 虞洲很早就发现了,别人对戚棠的照顾和好她照单全收。 虞洲顿了顿:“下不为例。” 哄好了。 戚棠想。 然而只下一秒,戚棠的眉眼呆滞了一下:“……” 话说,为什么要哄她? 没有道理啊? 被人抱上马的的时候戚棠还没想通,俯视虞洲只看到她乌黑的发顶,然后就见她极麻利的翻身跨上马。 戚棠愣愣的没回过神,她身后虚虚的贴着虞洲——等等!这个姿势,不是话本里女主角和男主角共骑一匹马的姿势吗? 倒不是话本里所写的宽阔的胸怀。 戚棠:“你……” 但是只有一匹马。 戚棠把话吞了回去。 虞洲拉缰绳,马蹄随之踏了几步,她手臂朝前,戚棠后背贴紧,像是被人揽进了怀里。 戚棠觉得后背发热,隔了这么多衣服不应该啊? 她不自觉的缩缩身体。 虞洲:“怎么?” 她音色与黛娘不同,与时下许多女子都不同,总是冷冷的,带一点哑意,响在戚棠耳侧,总有些心弦被胡乱拨动的感觉。 戚棠原本转的灵活的脑子忽然卡住了,像截齿轮,锈得厉害,最后只得支支吾吾:“……没什么。” 这话说的底气不足,虞洲显然听出来了,眼底有些无可奈何的浅笑,也不再多问。 担心戚棠害怕,虞洲没刻意纵马,那匹马朝来时的方向慢慢踱步,马蹄踏在幽静的小路上,哒哒回响。 戚棠这回长了心眼记得要回司南引,可话才脱口又停在嗓子眼,堪堪冒了个音节。 虞洲:“嗯?” 戚棠想,我把司南引要回来了……那她会不会找不到我? 江湖海海,三千世界,人妖混于其间,若没有司南引,寻一个人真的很难。 戚棠眉目显得忧心忡忡,看着虞洲几次三番欲说还休,最后做了个了不得的决定——还是将司南引暂时借放在虞洲身上吧。 ——但我需要你时,你可千万要出现啊。 戚棠垂眼看着拽着缰绳的那双手,这样想。这种信任和期盼其实毫无缘由,虞洲于她而言不过是个比陌生再熟悉一些的朋友。 只是戚棠这样给虞洲定位,但总忍不住多偏心她一些。 她的沉默不太寻常,虞洲问:“……在想什么?” 戚棠道:“在想……回去之后要怎么揍林琅呢!” 她接话接的太快,虚伪似乎成了她最真实也最迅速的反应。 骗人,其实她想的根本不是这个。 戚棠心里忽然冷了一下——那些她都不需要深思熟虑或者费劲心力就能编纂的谎话似乎越来越随意。 戚棠隐约意识到某些转变——不知好坏,也不知道到底为什么。 没必要瞒她。 戚棠想,大可以直接说,不就是司南引的事情吗? 可她下意识瞒了,她在怕什么?搞不清楚自己。 “我……” “你……” 同时开口又撞上了,两个人又同时闭嘴。 戚棠有来有往道:“你先说。” 上次就是她先说的,何况她本来也就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倒算的清楚,虞洲没客套的推诿,道:“……怎么被人放在半路?” 戚棠脸色变得黯然:“……讲了别人的伤心事,被赶下车了。” 虞洲看不清她的表情,光听语气,就觉得她委屈。 不过即使戚棠将丢她的人骂上一路,虞洲也会觉得小阁主受了大委屈,露着尖牙骂骂咧咧也还是毛绒绒的爪子和柔柔软软的样子。 “黛娘?” 戚棠说:“嗯。” “喜欢她?” 也许话里有虞洲自己也没意识到的试探,她想装的随意,握缰绳的手却爆了根青筋。 青白的手背忽然绞紧缰绳。 虞洲骑术惯来好,何况眼下马都还没撒开蹄子跑。 她眼睫垂下,目光聚在戚棠发髻上艳丽的桃花簪上,期盼些什么,连自己都没察觉。 “不喜欢啊。”戚棠说得毫无负担,“但她确实……” 确实会勾起她的怜恤心。 “确实什么?” “确实叫我觉得可怜。” 她诚恳得不行,语气听上去老实巴交。 这话没毛病,但是戚棠听见虞洲低低笑了一声,又哑又沙压抑在耳边。 戚棠疑心自己听错了,她思来想去她方才那句话毫无笑点,心道笑什么偏头往后仰脖子,头往后一撞——结结实实撞到了。 砰的声音响在脑瓜子里。 戚棠轻轻诶呦了一声,手肘屈起相撞的侧方。 虞洲才真是被她撞得猝不及防。 戚棠摸摸脑壳,从后面看这举动有些天真烂漫,又傻得离谱—— 于是那道隐隐约约、似乎是听错的笑声又响了一遍。 戚棠确定了:“你笑了?” 虞洲说:“嗯。” 这没什么不好承认的。 戚棠:“……” 显而易见,虞洲根本不拿这个取笑当回事。 人在身后,聊天很不方便,戚棠习惯于面对面,老想偏过头去看她的脸,偏偏侧头也看不见多少。 没事,不能面对面也没事。 戚棠想。 她使小性子挥她——虞洲在她身后,她就只能去拍她握缰绳的手背,啪的一声还挺清脆。 没用大力道,像是女孩子之间黏黏糊糊的撒娇。 虞洲明显怔了一下,连带着在心底萦绕的笑退的荡然无存——像是猛然被什么撞了满怀,又听戚棠十分小气道:“不许笑!你听到了没?” 虞洲应了。 如她所愿她又有不满。 戚棠非要挑刺,觉得她应得态度太随便,逼着人又好好讲了一遍:“你跟我念呀,说你以后即使觉得再好笑也不笑。快点快点。” ——小阁主实在太难哄。 身后静了很久,戚棠略微捕捉到散于风里的浅淡笑意。 虞洲说:“好,不笑。” 多了两个字的回答。 虽然不是复述,但是感觉复述了就不是虞洲了,戚棠才勉为其难觉得可以,放过了这个话题。 在虞洲身边,安全感很足,戚棠在她怀里待着待着,最初的僵硬和古怪就像是一下消散于湖面的水纹,她如今还很适应,往虞洲肩上靠,脖子契合了她肩膀的弧度,仰头看天上的星星。 ——听说,漤外夜空很好看,但是没人敢抬头看。 戚棠后脑勺蹭蹭可以蹭到的位置,心想我总要让虞洲看上一眼的。 路上夜风安静流淌,戚棠错觉温馨,温馨的有些毛骨悚然,被风一吹骤然觉得冷。 她催了虞洲一声,片刻,马如脱缰。 戚棠心底吱哇乱叫,又迫于是自己先开的口丢不起这个人,忍下了,拽着缰绳,像是要从虞洲手里抢走似的,被颠得不行,一耸一耸往人身上撞,后背蹭来蹭去。 倒是虞洲将她牢牢锁在怀里。 远远可见焰火绽于夜幕,火树银花,银色的灰唰啦啦似的溅开。 戚棠漆黑的眼瞳随焰火而明亮,像是黑暗处忽然开了一朵花。 花瓣斑斓绚丽。 戚棠看着觉得很高兴——多好看呐。 虞洲真的懂她,操纵那匹看不起戚棠的马缓了下来,马踏逐渐成了清晰的哒哒声。 戚棠抬头,又是那副全然依恋的模样缩在一个人怀里,戳戳老天:“你看,焰火!” 她不需要指,虞洲也看得见。 可戚棠太欢喜了,欢喜到必须指指点点满足分享欲。 虞洲顺她苍白的指间,听她所言,却看见她指尖前的月亮。 像是玉珏。 虞洲道:“嗯。” 只一字回应也很足够。 戚棠在扶春见过焰火——远远的、小小的、以大局观的角度来说,就只是浩渺夜空的一点点而已。 而且只有她一个人看。 今天有人陪着,有焰火看。 戚棠觉得挺好。 她想,如果以后日日、年年,都有人陪在她身边,那就更好了。 “你说,对焰火许愿,有用吗?” 虞洲总诧异她的奇思妙想,不忍拂她。 倒是戚棠自己反应过来了:“傻话。” 她笑盈盈看着夜空,说自己在讲傻话。 而另一处,归途摇晃的马车忽然被拍停,觉得夜风冷缩进车厢的人探了只手出来,掀开帘子拍了拍厢框,咚咚两声尽数被夜风与簌簌虫鸣眼眸,驱车的人却听得清楚。 里面的人稳稳道道叫他:“阿萧。” 待马车彻底停后,黛娘掀开帘子躬身出来,萧夺扶着黛娘坐在外缘——这个角度看得见焰火,声音也渺远。 不太嘈杂,能窥见全貌,有些置身事外的乐趣。 她脖颈仰起,露出脆弱的一道弧,萧夺只能先僵硬的平视前方,再缓缓抬头——太快的动作会让他卡住,他也算年久失修,若要再多陪黛娘一些年月,他得好好珍惜自己。 故而再奇怪也以斗笠覆面,而不是仓促涂抹些欲盖弥彰的灰与泥。 “她们的命运打上了死结。”黛娘瞳孔倒影猝然明亮的火花,语气却远不如眼瞳那样融融,她不感慨多好看,只提自己在意的事,“阿萧,我算不到你的未来。” 她真是十分差劲,无论是在预知还是在算卦方面,她都差族中前辈不止一星半点。 可是偏偏是她活了下来。 *** 此夜有一件大事。 醉过去的郑伯阳被连夜打包出了平镇,他在摇摇晃晃的马车上昏沉的像死了一般,属于男性直挺的眼睫略微颤动。 拿了钱的马夫和陪同的家仆都没有选择叫醒他。 林琅当时站在通向外界的镇门前,最高的那处楼台上眺望。 他神情不如以往的每一日那样少年而吊儿郎当,房间未点灯,在明亮交杂的焰火之下,他显得有些阴沉。 他手上拨动那个美好寓意的盘结,在极佳、极暗的视角看到了对面阁楼,互相依偎、看着就很恩爱的郑玄夫妻。 他们如今已经成婚,夫妻得名正言顺。 “她明日会走吗?” 隐晦暗处,隐约有个轮廓,斟茶品茶 林琅居于廊前回身,马尾在脑后一荡一荡:“谁知道呢,她多善变,你不了解?” “也是。” *** 焰火没持续多久,戚棠却没再催促。 戚棠乘在马上慢悠悠的回来,那些曾让她无措的温馨又一点一点铺满二者之间,忽然熨帖适应。 只是今夜,没找到林琅。 居于多年的信任,戚棠没去烟花之地找人,她想她小师兄多少算个正人君子,反而窜了不少茶楼酒楼。 都是没有。 戚棠有些沮丧的走出茶楼,叹了口气,语气里是盖不住的遗憾:“明天揍他的话,我就没有那么生气了,力道就会轻,他以后就还会嘲笑我。” 虞洲看着她,无声的笑了一下。 她没多说话,虞洲话一直不多,和戚棠待得久也没受她影响。 回小客栈时,遇见了曾经见过一面的小孩。 她和母亲走散了,乖乖坐在花坛边上,手里玩着那些草编的知了。 戚棠站在原地看了她好一会,又和小姑娘对视,她毕竟年纪太小了,早就许久之前一面之缘的戚棠忘记了。 戚棠守在另边,看着人群渐散,直到阿婶将小花抱了起来往家赶。 “你这孩子怎么乱跑呢!” “娘,焰火真好看。” 小孩子童颜童语,戚棠看着她们的背影渐渐淹没于街头。 他们是真实存在的。 戚棠看着,骤然这么想,他们不是话本里杜撰的热闹烟火气的虚构,他们是真实存在的。 见到那个小孩后,戚棠心情似乎变了,虞洲跟在她身边,两人闲庭信步一般回小客栈。 只是戚棠走得好好的,心跳忽然快了几拍——像是冥冥中有什么事情要发生。 她对许多事情都敏感,只是过于心大,却忽然寸步难行,捂着心口,另一只手拽住虞洲的袖摆往下扯。 “怎么了?” 虞洲语气带了罕见的担忧,只是那瞬间感觉去的太快,戚棠也很疑惑:“……可能看焰火太兴奋了?” 这个回答太无厘头,并且符合戚棠一贯胡说八道的性格。 虞洲反手探脉,指尖搭在她脉搏上——没有病症,戚棠脉象平稳,只是心率稍快。 戚棠立刻就直起腰,然后松开了紧攥的袖摆,让虞洲松手,说她没事了。 那一刻的感觉短暂急促的像是从没存在过。 戚棠捋捋衣襟,说:“走吧。” ——她记起来了,说好的明日要走的事情。 我要走吗? 她脑海里过了一遍黛娘和郑伯阳,记起了这场焰火庆祝的是什么,是郑玄与莺莺百年好合。 眼下平镇风平浪静,黛娘要做的到底是什么? 我该走的。 戚棠想。 ——“是我做的。” 可是平静的脑海骤然闯进这句话,那日她温柔的承认了邵安那样滔天的事情出自她之手。 那么,你要对平镇做什么? 戚棠抬头眺了眺远处若隐若现的扶春——什么都看不见,可她知道他们在那。 那才是她最根本的底气。 我要查清楚。 *** 除了去找她问个清楚,没有更好的法子了。 戚棠深思熟虑之后又做了这个决定,准备再去会会这个把她丢在半路的人。 叫上终于没忘记的虞洲后,两个人翻墙进了绸艳居,就缩在虞洲之前缩过的那个角落。 戚棠自觉蹲下守好位置的时候,才反应过来——诶诶我不是要偷听啊喂! 但是屋里有声音。 意料之外。 虞洲食指竖在唇中,虚虚碰了一下戚棠,戚棠便安静温顺的真的开始听了。 屋里是另外一个女声,说什么计划、说什么郑伯阳已经解决好了——车夫和家仆都是很靠谱的人,也为他留了足够多的盘缠。 戚棠懂了,郑伯阳被送走了,醉的只能任人鱼肉,任由他哥哥嫂嫂将他送走。 戚棠觉得兔死狐悲,之前还问她是不是要放弃了要走了,如今被送走的反而是郑伯阳。 戚棠难过时会有小动作,此刻用小拇指去勾虞洲的小拇指,眼眸弧度难过的很明显。 虞洲抚了一下戚棠的勾在她小指上的指节,宽慰她。 戚棠抬眸看她,耳边却听见了——她们说的献祭。 每个字每句话,隔着薄薄的窗,戚棠都听得清清楚楚。 屋里黛娘说:“她出手,我没有十分把握。” 另一个女子说:“你算不出她走或不走吗?” “算不出啊,”黛娘语气仍是戏谑的、带着血腥的笑意,“她动摇得厉害,不到最后一刻,我真不知道。” “总之还要些时日,怎么,你和你家那位撑不住了?” “怕他弟弟回来,那时再送走就难了,”那道声音有些孱弱,“而且也确实撑不住了。” 维持好的皮囊需要更大的代价,或者灵力维持,而他们只是普通人而已,靠弥天代价。 黛娘语气怠慢:“知道了,你走吧。这事急不得,但也快了。” 黛娘对这个女子的态度并不如对戚棠那样。 随着阖门声响,戚棠垂了下眼睫,和虞洲离开了绸艳居——没有话本里踩到枯草、树枝、瓦片等剧情,她们来时无声,去时也很安静。 只是戚棠脸色很沉。 *** 第二日早晨,整宿没睡好的戚棠遇见了黛娘。 黛娘是故意的。 她想,若是戚棠要走了,她便姑且算送客。 但是戚棠身边没有行李,只有一个同样干干净净、利落潇洒的虞洲。 大街上聊天总是很奇怪,三人开了个包厢,对坐饮茶。 戚棠痛饮一大杯,像是壮士断腕似的决绝,虞洲给她斟满,还怕她呛到。 她砰的落杯,看着黛娘,想开口又不知道说什么。 还是黛娘慢不经心,对比起来稳妥许多,先开了口:“不走吗?” 戚棠纠结要骗她晚些走,还是说些别的什么,可是在她流光眨动的眼间看见了自己的脸,纠结的答案忽然清晰——她没办法对这个人说谎。 戚棠说:“我不能答应你。” 黛娘一怔。 戚棠咬唇,稚气的眉眼脱出某些坚定果决:“若我能阻止,我会阻止的。” 她似乎知道了。 黛娘又似乎早能预料到,没什么意外似的一笑:“*枉你修的无情道,戚棠,你怎么不懂呢?” 这个人还知道她修无情道! 然而眼下这不重要,戚棠顿了顿,兀自坚持:“不管修的什么道,他们都是无辜的,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你拿全镇的人……” 黛娘懒得与戚棠扯来扯去,语气有了三分烦躁——萧夺近日状态也不算很好。 “可我们也是无辜的,古遗一脉、先知唯一的血脉,幸存者如今只剩我了。我们不无辜吗?” 戚棠其实不太理解:“那你也该去找那些害你们性命的妖魔鬼怪报仇,而不是拖着这些人去死,献祭是怎么样的术法你我心知肚明,要他们的命做什么!” 黛娘笑了一下,觉得戚棠真是单纯。 “不是报仇,我不是要报仇,那年妖鬼大乱,根本不知道是谁杀了谁。杀了那些妖鬼没有用,我也杀不掉那么多,”黛娘眼底出现一些癫狂,“……我想的是他们活。” 戚棠瞳孔猛缩。 黛娘好似不知道在说些多猖狂的话:“我要我的族人都活过来。” “只有、只有这样的代价才能换回他们,你知不知道!” “我不知道!” 黛娘耸耸肩,俏丽的五官硬生生作出冷态:“自私也罢什么都好,你爱怎么想怎么想,人性如此,我偏私我自己。若要我说,全天下都不及我自己重要。” 【作者有话说】 没错,依旧是六千! 爱你们哦么么啾,没错,剧情马不停蹄上来了! 88 第88章 ◎短短反省。◎ 戚棠有太多话想说,只是目光聚在守在黛娘身后的那个人身上——残次品。 她记得虞洲对萧夺的形容。 戚棠看了萧夺半晌,才开口:“即使他们都如你的阿萧一般,你也要一意孤行吗?” 说这话时戚棠有些难过,她不喜欢戳人伤口,看着萧夺,又看了眼黛娘。 他们互为依存,她身为旁观者,总比当局者清,看得出黛娘对萧夺有一份情意在,且不说是爱慕或是别的,大约是离不开的。 戚棠搭在膝盖上的指尖攒绕衣摆。 萧夺似乎没想到话题会在他身上,一双漆黑无波的眼珠子生硬的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又不知该如何辩白——成为他这样的,其实生不如死。 他有怨过。 黛娘垂眼,没看一眼萧夺,但她知道,他在她身后矗立如古槐,黛娘神情微妙,看上去只是随随便便的难过了一下:“从他们枉顾我的意志,私自将我定为永生者那一刻起,我就再也不想顾及他们的感受了。” 她似乎冷静了一些,比不得先前那样声竭力嘶,一双矫饰过分的眼直勾勾看着戚棠,和她身边的虞洲,眼底露了点讥讽般的嘲笑,笑她们站在道德制高点上的漂亮模样。 黛娘手指拨动杯盏里飘浮的茶叶,又恢复了一贯的语气:“即使是行尸走肉,即使每日都很痛苦,痛苦到生不如死,痛苦到咒罪魁祸首下阿鼻地狱,他们也必须活着。” “这是我的祈盼,唯一的祈盼。” 她忘不掉她才从墓地出来时,孤立无援,眼前全是漆黑。 被封在逼仄环境里,动弹都被局限——那毕竟是个棺材,狭小而阴暗。 庆幸的是棺材盖被人撬开了,她才侥幸推开棺材盖得以存活。 由于是死而复生,她身体很差,哪里都痛,剧烈喘息,喉间腥锈味浓厚,一边吐血,一边爬出漆黑的冰凉的棺材。 陵墓漆黑,密不透光,她在地上摸索,摸到了火折子和燃了大半的蜡烛。 很难形容她当时的感受,那是一种直击内心的恐惧和无助,她问了几遍有没有人,空荡荡的四壁只有她的哀嚎回荡。 陵墓冰冷,墓门沉重闭合,她指甲翻出血,也拿这扇门没有任何办法。待在里面不知时间流逝,只是随着愣神和睡眠的时间越来越长,让她忽然觉得死也不错。 ——为什么是我活? 古遗那么多少年天才,为什么是她活? 这个问题她思考了很久,至今仍然得不到解答。 她们是个窥探天机的部族,从来天机不可外漏,也许冥冥中早有先辈知道古遗该有此大劫。 黛娘置身其中,不知岁月流转,只觉得很漫长,漫长的看着在棺材前站着的萧夺的人俑。 她起先不知道他是谁,只是觉得眉眼熟悉,直到她无聊摩挲,陶土的外壁剥落,露出一点类似于人的构造出来,再结合长相和古遗有过的殉葬传说,黛娘知道他是谁了。 疯子。 萧夺就是个疯子。 清晰的意识到了这点之后,接下来是更难熬的时间,她痛苦发狂,用头撞地,看着人俑和陵墓觉得荒唐,记起那些死在她眼前的所有人,想敲碎萧夺,想躺在地上大笑或是大哭,她分不清——而这一切,萧夺不知道,戚棠也不知道。 没有任何书信留给她,在死亡转生之间,她也被抛弃了。 养尊处优的小阁主懂什么? 她所受的苦根本只是红尘中一粒沙。 沉重地地门发出隆隆声响,一线光透进来—— 回忆戛然而止。 黛娘看着眼前人即使难过也不让人憎恶的脸,写满天真与无措,眼底纯真,浸润清泉,也许会凝结成寒冰。 说不准,她算测的本领从来不好。 “你管不了这件事。”黛娘说,“你若阻我,我会杀了你。” 虞洲眼眸已然泛冷,黛娘只是轻飘飘看了虞洲一眼,她不惧怕,甚至于有些轻蔑。 她站起身,伶仃一眼,极具风情的眉眼之下是瘦削如纸的身板。 “你以为的那条路,未必不会发生,既然你心中天平已经失衡,你就没有资格再站在她身边。” 她们之间有奇怪的气场,眼神对视似乎要烧起来——你死我活的那种,讲的是她知她也知就戚棠不知的内容,戚棠被拦在气场之外,听得懵懂,看不真切。 这感觉很古怪。 明明…… 明明我才是站在她身边,离她最近的人。 这个想法春风拂柳似的,戚棠一怔,恍惚似的压下心底一圈圈涟漪,警惕地问:“什么意思?” 她的警惕密密麻麻扫射在场的所有人,总数三个,除她以外、包括虞洲在内的三人。 虞洲闻言不做声,眼底的冷意一点点褪了,落在戚棠面孔上带着连自己都说不出的深意——她以为她不会怕戚棠知道的。 她分的清楚眼前的戚棠。 在戚棠目光从黛娘身上偏头挪到她身上时,虞洲垂下眼,没去对上那道目光,她怕看到太多东西,她没见过比她好恶更分明的眼睛。 黛娘笑了一下,她似乎热衷于此,没回答戚棠的问题。 有一段时间,她特别喜欢摧毁别人的心头所好,看别人痛苦叫她觉得舒坦——所以,她伤害过郑伯阳。 此刻忽然记起某一瞬间心软,想送戚棠一只蝴蝶,花里胡哨、想来她定然喜欢。 她会的为数不多的小术法。 “你我境遇不同,我不求你体谅理解。但我言尽于此。”她裙摆摇曳荡漾,步步生莲似的,“只盼戚姑娘来日不要忘了今日阻拦我之大义,你只管将你的大义牢牢记在心上。” 黛娘顺便挑了个拨离了个间,飘飘然走了,萧夺阖上包厢门时,屋里安静一片。 茶叶在碧色的汤里浮沉。 戚棠低头捻着杯盏抿了一口,垂眼看着浅色的茶汤,心思却乱飞,满屋子乱转,兜来兜去最后还是在虞洲身上停靠。 她想,虞洲没反驳,她是生性冷淡不爱反驳,还是……黛娘所言不差…… 戚棠猜不出来,心底有偏颇,她心思浅,藏不住,又偏偏不愿意问。 她知道人有秘密——每个人都有,她也有。 但还是……不爽! 小阁主顺风顺水的人生里,被惯坏了,这是典型的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心理,偏偏一时还掰不过来。 很任性,很自私,很……在意。 她很在意虞洲。 她们昼夜相处,枕过同床,也在凉风习习的夜里相依,她们共患过难,在生死难测的迷局里短暂的依偎。 戚棠自觉有三分真心七分利用,早不知不觉成了对半分,讨价还价一下,还能进到六分真心。 而且虞洲这秘密,看上去似乎和她有关。 “……你有什么要说的吗?” 良久,包厢里响起戚棠的声音,软软的、带着故作的冷淡—— 她劝自己给虞洲一个解释的机会,这二者间的对白叫人生疑,却实在也让人摸不着头脑——什么路?什么资格?站在她身边需要什么资格? 虞洲顿了顿,视线在戚棠身上简短的凝了一刻,她们之间距离这样近,却好似不能更远了。 她一遍一遍恪守成规,看戚棠一轮一轮走上那条路,看她踩着艳红的血,最后覆灭。 ——“不过就是个天下而已。” 她眉眼艳丽,覆着一层冰冷讥诮,似乎不太明白为什么要这样大动干戈,那些讽刺矫饰天真,手里的剑淅淅沥沥的滴血,拖在身后,蜿蜒一路。 黛娘提及的是虞洲都未思考过的问题——心中的天平已然朝戚棠偏,那么…… 虞洲皱眉,看着戚棠,耳里过的是她那句话,却只是摇了摇头。 没有话说。 戚棠更气了。 戚棠置气的哦了一声,站起身的时候故意用腘窝挺了一下圆凳,凳脚剧烈挪动发出声响——小阁主很不开心。 生闷气和没话讲,交流都是问题。 她们一句话都没有,戚棠连走也没同虞洲说,起身迈步一气呵成,跨出门槛,才气鼓鼓的回头看站起身的虞洲,然后当着她的面,砰的一声阖上了门。 还有哼的一声。 她实在会使小性子,对越亲近的人越容易没分寸。 虞洲:“……” 虞洲意识到了,急急忙忙跟出去。 她一贯冷静,下意识着急起来却也和普通人一样,早出了包厢门的戚棠故意磨磨蹭蹭,一步一步下楼,每一下都像泄愤似的。 然而她气呼呼的外表之下,随着时间和与虞洲的距离拉远,忽而产生一种怪异的类似于反省的念头—— “我好像脾气确实太差了?” 她皱眉嘟囔,连自己都觉得诧异。 耳畔忽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很轻很轻,偏偏戚棠耳聪目明。 那瞬间的自我反省又登时如一抹烟似的散了,骤然无痕。 是谁呢? 戚棠分出闲心想,酒楼人来来往往,迎八方宾客,如果……如果是虞洲,我就姑且不和她一般计较了。 抱着这么个想法,戚棠抬头往上看,看见了似乎没料到她还在楼梯上的虞洲。 虞洲明显顿了顿,泛白的衣摆幅度很小,手搭在扶梯上指尖蜷了蜷。 小阁主跑起来嗖嗖生风,虞洲怪怕的,怕她一气之下什么都丢了似的跑出去。 对上那双抬起头来看她的眼睛,居于位置、高低不同,虞洲俯身看,只觉得那双眼睛又亮又明净,被她黑白分明的眼睛一看,会让人忽然忘了很多东西。 那些横亘于她们之间,连死亡都无法消弭的东西。 而戚棠乖乖的,像在等很期盼很依恋的人。她目光叫人错觉出湿漉漉而柔软的内在。 她像是人至穷途末路,什么都想放弃时,忽然看见的温暖柔软、叫人生贪恋的东西。 戚棠自以为摆着一张秋后算账的脸,却见虞洲一步一步下来,走到她身边,目光沉沉的、带有一点叫她心忽然打了个颤的内容。 看上去,似乎比她要更冷静严酷一点。 戚棠:“……” 【作者有话说】 今天短小,作者君没电了QAQ 89 第89章 ◎哄一哄。◎ 杀孽重的人总有份杀伐果断的气场在,戚棠很久很久没有再以这样清晰的旁观者角度看她这小师妹了。 她眉眼冰冷,不是刻意装出来的那种冷漠,而是似乎所有人都死在她眼前也不会动容的那种。 晏池也算是冷淡挂的修士,只是戚棠仍能从他眼中看到某些仁义与怜悯,即使微末,到底也存在。 漤外到底是个怎么样地地方,能将一个活生生的人锻造成这样。 戚棠想。 可能黛娘口中的漤外在戚棠脑海中能够具象化,她有些心软——我明明知道,她有很多秘密的。 我明明知道,她冷漠寡情。 除非师姐妹的身份,否则与她毫无瓜葛。 我明明知道,我与她短暂交互后,会有各自的人生。 你离开漤外,只是因为扶春吗? 戚棠看她的眼神中藏了无数话,她一贯没心没肺,此刻眼底却深沉的摁住许多不欲脱口而出的话。 她不会回答我。 戚棠想,而我会因此更不愉悦。 她乱七八糟想了很多的几秒时间,虞洲打破停顿,几步下楼,站在戚棠身侧,仍是一言不发。 她穿白衣最好看,也不需要花里胡哨的钗式,一个简简单单的后压流苏就足够……足够成为戚棠见过那么多人中最漂亮的唯一。 跟虞洲在一起的感觉很奇怪,戚棠说不上来那是种什么感受,只是偶尔会有冲动,想叫这个人露出一些不同于眼前这样面具样式的表情。 想让她鲜活一些。 戚棠叹了口气,她早就知道等虞洲先说话能等到地老天荒去。 她们得在这楼梯上耗成石像。 戚棠一脸不乐意的样子,抿抿唇,语气不太好,伸手拧了虞洲一把。 小姑娘使性子,力气真不小。 拧她小臂上的皮肉,还哼了一声。 虞洲:“……嗯?” 戚棠掐了人也不愧疚,看虞洲脸上出现某一瞬间意外与鲜活,反倒理直气壮:“刚刚……有点生气。” 她直抒胸臆。 她生气很明显,虞洲看出来了。 只是虞洲不知道该怎么哄,毕竟原因在她。 她想,如果是任何与戚棠相熟的人,林琅、酒酒、晏池,大概谁都能揉揉她的脑袋哄哄。 他们与她的情意不浅,做什么事都能信手拈来,不怕戚棠生气。 生气了就把人摁进怀里揉脑袋,揉的乌黑发髻都凌乱了也没关系,她消气就好。 偏偏她不行。 她在意太多,她也不能打破她二人之间微妙的界限。 突破了分寸,也许会发生什么连虞洲都控制不了的事情。 方才黛娘的话是警告,是虞洲逐渐淡忘的,随着轮回,一轮一轮在她信念中逐渐淡退的警告。 行差踏错。 不得轮回。 虞洲垂眼看她们站的地方。 戚棠裙摆沾了些脏污,仍然能漾出好看的涟漪。虞洲眼皮跳了一下。 戚棠看着虞洲因垂眼而分外明显的眼睫,直白道:“不过现在好一点了。” 她像在示弱,像在示好,像在给自己一个台阶下。 虞洲抬眼看着戚棠,忽然笑了一下,笑意很淡。 戚棠被取笑了,伸手拍了她一下,仍是气鼓鼓的样子,真就如她所言好些了,或许是见虞洲不像是无动于衷,试探性的给出意见:“或许……你再哄哄,我就能彻底不生气了。” 虞洲在想,她在这方面毫无经验。 反倒是戚棠低低凑过去给了个慢动作的拥抱。 她像是放任自己钻进别人怀里,额头抵在虞洲肩窝处,随拥抱垂下的眼底漠然似的划过了什么。 她如今也有些弄不明白自己了。 她想要拥抱,那一瞬的心软也是真的存在过,可是真的抱了之后,她贴着的躯壳心脏似乎跳得剧烈了些,而自己却没有多余的感觉。 而心软如潋滟湖水波心的一点,轻风拭去就没有痕迹了。 就好像,那只是再随意不过的举动而已。 也许戚棠没有多少真心,她抱得很刻意,像是兴之所至的一个玩笑,也许只比玩笑多了一点认真。 但是虞洲眼底出现了一刻空白,她冷而残忍的生命里,即使拥有了旁人艳羡的东西,也从来没有出现过片刻柔软与温热。 那是不同于鲜血喷洒的温热,不同于互相残杀之前所扼上的柔软的喉咙。 她呼吸在耳边,很轻很轻的掠过一阵风。 戚棠说:“算了。” 没头没尾的一句,不知道在算了些什么。 戚棠抱了她两下,手在虞洲后背叩紧,那是她们之间心脏距离最近的时候。 虞洲喉咙动了一下。 *** 林琅后来再没出现过。 他本来是江湖游侠,算是被戚棠连累,想走随时可以走,只是……一句话不说,很奇怪。 戚棠觉得古怪,又摸不准原因——她这小师兄行为无章,一直乖僻,前段时间陪她,算是安分守己得像有阴谋。 为了省钱,戚棠去把林琅的房间退了。 倒不是真的差这么点钱,就是觉得反正他都不在了。 用这点钱可以给虞洲买根簪子。 算解被抛下的愤慨! 解气! 其实他们之间没有联系方式,她和晏池能通过小鹤交流信息,却无论如何也无法和除晏池之外的人有如此交流。 原本不能如此确定,只是她往日过于相信别人,再傻也信别人,所以巴巴的被骗了好些年。 所以,她与晏池之间有什么关系吗? 所以,她母亲和胡凭师伯之间的关系,是不是与她和晏池师兄之间的关系一样呢? 提及晏池,戚棠总忍不住打量坐在她身边的虞洲,她最初将这两个人绑在一起,将梦里写的都当真了。 “洲洲,”戚棠想起那段傻不愣登的时候,笑了起来,“我原先,还以为你会喜欢我师兄。” 她施术法,将灵力凝结成句子,又预备飞了一只小鹤给晏池。 虞洲诧异似的看了她一眼。 那段被戚棠命名为不可说的梦被玩笑似的提起,戚棠似乎全然没当回事。 虞洲说:“为什么?” 戚棠没细说梦境,那太荒唐。 小鹤扑扇翅膀从眼前飞走,戚棠笑吟吟目送至没了影子,偏头颇有兴致的看着虞洲:“你是丰姿绰约的小师妹,他是威武不凡的大师兄,听上去佳偶天成哦。” 虞洲就知道她看多了小说,虽然有部分歪打正着。 “他被拔了情丝,”考虑要不要说,虞洲还是淡声道,“不会对任何人心动。” “诶?”戚棠意想不到,“情丝?这、这么好断吗?” 说拔就拔了? 所以他们没如梦境里那样产生感情,是因为她大师兄本就被拔了情丝,不会动情! “可你是怎么知道的?”戚棠不平衡,“我可是他的师妹啊,我都不知道。” 戚棠威胁似的眯起眼睛,凑近了虞洲,恶狠狠的问:“快说,你是怎么知道的?” 虞洲顿了顿。 戚棠不依不饶扯她袖子:“说嘛说嘛。” “他来漤外找我时,我在溯回镜里看到的。大约是某一世,被人伤透了心,一身修为尽毁,匍匐于地……求天道拔了他的情丝。” 听上去,她很厉害的大师兄竟然有这样悲惨的前世。 天道竟然答应了吗? 戚棠想。 “这么惨啊,不过你没有对他心动吗?”戚棠好奇又八卦的眨眼,眼珠子流转狡黠,她问:“师兄被拔了情丝,你也被拔了不成?” 虞洲幅度很浅的蹙眉:“非心动不可?” 言下之意,竟然毫无感觉。 戚棠难以置信。 虞洲也难以置信:“你对他……” 戚棠:“……” 这个话题不能继续了。 戚棠想了想,顷刻把她今生不惨的大师兄抛之脑后,又好奇起来,“所以,溯回镜是可以看见前世的宝器吗?” 她话题逃避得太生硬,有些欲盖弥彰,答案似乎昭然若揭。 虞洲目光落在她又又真挚起来的眼神上,纵容了她的逃避。 她说:“是。” 溯回镜立于漤外最边缘之地。 戚棠起了兴趣,她眼睛亮晶晶的提议:“我们……我们下一次一起去漤外吧,听黛娘说那边的夜色特别好看,而且,我也想看看我的前世。” 那样残忍血腥、肉糜腐烂的地方,却有最皎洁的月色和星光。 她言语中藏着浅浅的向往,像人们总觊觎荆棘遍布的陷阱中盛开的花。 虞洲一顿,是空白的很明显的那种停顿,抬眸望向戚棠的目光特别难懂。 “黛娘说,那星星很难看到。”戚棠拍拍她的肩膀,一副‘放心有我在’的靠谱样子,“我帮你。” 我是师姐,我帮帮你。 当我利用你,再为你做的补偿。 虞洲的目光从难懂变成了戚棠更难懂——她一贯不是琢磨人心的好手,不能将别人眼底的情绪抽丝剥茧般弄明白。 除了惊外,还有些别的,难以言说的内容。 虞洲从她随口编织的梦里走出来,缓下心神问:“何必去看溯回镜?” 她神情奇怪。 戚棠恍然间觉得——她这怎么像知道我的前世似的,或者说前世做了对不起我的事情似的。 就算有,她是前世,虞洲不也是前世吗? 戚棠伸手在她面前晃,将她从魇住的状态里晃清醒,没什么大不了似的说:“有什么关系,前世都是已经过去了的事情,就当看画本呗,长长见识。” 她说的很轻巧。 虞洲目光落在她盛满碎光的眼眸里,避开了。 窗户忽然发出哒哒两声。 光莹莹的小鹤啄了两下窗扉,慢慢透进薄薄的窗纸,然后飞到戚棠面前。 摊开成的纸上,字迹俊秀,写扶春无事,师尊师娘皆安。 言简意赅,是熟悉的味道。 戚棠才算放了心。 几日前来自林琅的消息,她其实还是隐隐不安。 说不上为什么,她信林琅,却觉得他可疑。 郑伯阳不知道被送到哪里去了。 郑玄搞了个大动静,如当年邵安一样,戏子游行,路过戚棠她们说栖的小客栈时,所有声音在修士耳中更清晰,她听见戏台上唱着词—— 有一游魂,化为长蛇,口有毒牙。 枯骨坟茔,松楸骨寒,窥见尸骨。 唱戏人将咿咿呀呀的词和调拐得歪七扭八,是典型的戏曲唱腔,这些句子,一个字戚棠是没听出来的。 听出来的是虞洲。 【作者有话说】 有一游魂,化为长蛇,口有毒牙。 枯骨坟茔,松楸骨寒,窥见尸骨。 改自《墓碣文》 是了是了,咕昨日没更,愧疚低头jpg. 剧情总是比感情更难写,结果感情太慢热了我一时也写不出朵花来,苦恼。 然后悄悄提一句,那个关键词里有个相爱相杀,你们看见了吗??? 作者君:微笑,无事发生。 90 第90章 ◎蝴蝶。◎ 调调哀怨。 戚棠托腮想了一会儿,看了眼虞洲,目光深沉——虞洲还以为她会说些了不得的话。 戚棠只是皱皱眉:“郑玄他们不是刚成亲吗,这戏曲选的……怪晦气的。” 游魂、长蛇、枯骨、坟茔。 哪个都没什么好寓意。 车轮滚动,看热闹的小孩子跟着游行的车跑,搭建的平台上,戏子脚步很稳。 戚棠起身推开窗草草看了两眼,又凑热闹似的对虞洲招手:“走,我们去看看。” 在客栈里窝着不是办法。 她阖上窗后走过去推门,看热闹的步伐轻快无比。 虞洲跟在她身后。 两人下了楼梯才看见,原本总是聚在客栈大堂里喝茶聊天的人少了一半左右。 倒是门口挤挤攘攘、乌泱泱的一片人。 小地方的人没见过这样大的阵仗,他们在镇里平静的生活,见识很短,却是悠长年月间岁月静好的沉淀。 有人想走出去,有人会留下来。 子子孙孙都是如此。 戚棠停在门口,游行的队伍过去,落空了的大街中央又挤上人,她看见了人群熙熙攘攘动,而对面瞧着她一动不动,神色浅淡的黛娘。 她在人群里自是亮眼,黛色披肩薄纱,风情妩媚,却只是很淡很淡的看了一眼戚棠。 隔着瞳孔雾瘴,看着从少时不谙世事的自己忽然变成了戚棠的模样。 一只粉色半透明的蝴蝶忽然落到戚棠眼前,它蝶翅翻飞,尾后带荧光,在戚棠眼前高高低低起落—— 黛娘对她有一份特殊在。 算是把她当成了从前的自己。 戚棠一下没反应过来,往后躲开了蝴蝶的停落。蝴蝶落了空,又慢慢、慢慢散在空气里。 很漂亮,幻灭时候也是。 戚棠尚有留恋似的看了眼蝴蝶散去隐约的磷光,又警惕的抬眼,看向对面的黛娘,眼孔带诧异—— 原本横亘在她们之间的人散得只剩三三两两。 黛娘格外唯一,那么多人中,她是唯一坚定的,目光似乎穿越人潮,定在自己身上。 戚棠往虞洲身后藏了半个身子——她才不要被人这样看着。 何况,她对黛娘有些说不上来的愧疚。 黛娘大抵看穿了她偶尔会怂的本性,慢慢踱步朝她走过来,毫不引人注意的萧夺很暗淡,跟在黛娘身后才被戚棠注意到。 戚棠还是小女孩一般,下巴抵在虞洲肩后,一双黑灵灵的眼珠子被她才注意到的萧夺吓了一跳,猛缩而后又反复确定似的看了眼萧夺。 虞洲袖摆被她扯住。 黛娘站在她面前时,笑了:“躲什么?” 好像过于矫情了。 戚棠想。 她松开指尖攥的袖子,从她名义上的小师妹身后向边上跨了一步,一身稍有皱褶的绯色长裙,腰间花里胡哨的花样都是海棠。 她裙边薄纱在漾,戚棠简单拍了自己两下,算是一个理理衣摆的动作,然后理直气壮,做大大方方的姿态和看了自己很久的黛娘对视,道:“再看……收钱了。” 虞洲偏头看她。 戚棠默默伸手,挡在自己脸侧,将虞洲的目光隔绝开。 黛娘掩面轻笑:“看看都要钱,姑娘多金贵?” 戚棠抬眸,俏生生落了一眼瞳的光,她似乎生来就在光下,于是明媚、明媚至今。 戚棠说:“姑娘……不金贵吗?” 她真的在问,黛娘看着她眼眸单纯,未经世俗污染过的眼睛太干净纯粹,不知道拿金钱掂量是一件多折辱的事。 她心里干净,说话就莽撞。 心中有花,满目皆花。不外如是。 “行吧,”黛娘如她所愿,说,“金贵,一只蝴蝶做偿,够不够?” 那蝴蝶果然是她变的! 戚棠感兴趣了,又往她跟前凑——她的破习惯,倾向谁,就靠近谁。 虞洲似乎习惯了似的,只是心里漏风的缝隙越来越大。 “够!”她是个好满足的姑娘,闻言兴奋又好奇,“那蝴蝶你是怎么做到的,好漂亮!” 那些花里胡哨的蝴蝶没有这只半透明、光盈盈的好看! 黛娘态度神秘,一脸莫测:“不可说,这是我族秘法,怎么能跟你说呢。” 讨论起术法的两个人年龄像原地缩到垂髫,幼稚地开始比较。 戚棠说:“切,不说就不说,不就是蝴蝶嘛!我也会!” 黛娘才不信:“你会什么?” 虞洲落在戚棠身上的目光温和,浅浅的笑意氤氲,像是看自家还会胡闹的孩子。 萧夺目光呆呆的,他不同于戚棠黑的灵动的眼睛,如今他的眼珠子出现明显的器质感,似乎有一层隔膜,他看着黛娘,眼里却不聚焦。 戚棠吵起来没有闲心关注这个,她当然不会变蝴蝶,但是她会!变!小!鹤! 独一无二的扶春秘诀! 连虞洲都不会! 戚棠说:“我会变小鹤!” 黛娘鲜少露出这样鲜活的不屑的表情,她说:“不就是只鸟吗,还是蝴蝶漂亮!” 虽然好像确实是蝴蝶漂亮!但是!当然要护短了!这是传统! 戚棠努力争辩:“小鹤好看,会发光呢!” 黛娘颇为不信的看了她一眼:“变个看看?” 变就变。 戚棠当下徒手就捏了一只,黛娘眼眸怔住,对抖落下一片荧光的小鹤而动,她喉咙滑动。 小鹤似乎没有方向,只是一刻就消散。 戚棠看着骤然散的小鹤,那张脸上天真、带着嘚瑟的表情在某一瞬间复杂,她隐晦的看了虞洲一眼。 虞洲也在看她。 全然下意识地被安抚——有人站在自己身边。 黛娘认出来了:“你和……谁?她吗?” 她看了眼虞洲,可是小鹤是消失,并不是……飞到虞洲眼前。 这是过去的事。 黛娘估了估,没等一脸问号的戚棠追根究底,随意的摆摆手:“算了,不重要。” 戚棠:“……” 这时候戚棠就显得有些无措,她也不知道黛娘心里过了一个怎么样的流程,只是她说了不重要,戚棠就不追问了。 戚棠将挑了挑的眉摁下,看着黛娘,纠结一下,说:“我还是不走。” 她们二者平和忽然一滞,萧夺抬他的眼,僵直冷硬的看着戚棠。 “你要做的事,我还是会阻拦的。” 所以,不要做,好不好? 杀孽太重必会反噬自身,神都难逃、罪孽难赎,更遑论,黛娘只是个普通女子。 戚棠被精心养着,理所当然偏心姑娘。 她以为,姑娘是会被偏心照顾的。 黛娘再一次认知她的天真与蠢。 她垂眼,眼睫弧度分明在笑,落在戚棠身上的眼神又偏带外人说不好的内容。 她们在大街上聊了许久的天,又将才缓和的氛围扯的生硬,偶尔叫戚棠觉得相见恨晚,如果可以做朋友就好了。 可是不行。 戚棠怕自己不忍心。 届时,如果黛娘铁了心要将计划付诸,那么她必然要做些伤害她的事情。 不能和反派培养出感情。 戚棠看过那么多话本子,有过喜欢上与主角作对的反派的经验——哭惨了,哭得呜呜唧唧的。 “你做你的取舍,”黛娘没再劝说,“关于这件事,你我话不投机,你固执,我也不遑多让。没什么说的,只是,除此之外……我很喜欢你。” 她也很喜欢从前天真的自己,被人诓骗也傻傻信着,叫人觉得蠢得美好。 她愈厌恶如今红颜枯骨的自己,就愈喜欢那年不知天高地厚的自己。 时间过去太久太久,久到连梦里都不会再无忧无虑的跑跑跳跳,反而是她匐于人身下,绞尽脑汁给他人下的咒。 殷红的朱砂痕刻入背脊,会连接成一大片死阵。 从最初手忙脚乱,不知所措,到如今,抬眼间,就能轻易铺好陷阱。 她的灵魂、身体,都脏得一塌糊涂。 还回去,才是解脱。 “啊?”戚棠往虞洲身边靠,“你喜欢我?” 作为一个总是对戚棠动手动脚、而且普及过某些罕见知识的女人,戚棠还是觉得害怕的*。 她就知道,她是个讨人喜欢的漂亮姑娘! 虞洲面无表情的看了黛娘一眼,黛娘又不怕虞洲,反而挑衅似的睨了她一眼。 她们谁都没有言明的心意在她眼中像是隔着冰层的流水,再清晰也被隔断。 黛娘不管别人在想什么,只是忽然问:“想要吗?” 戚棠脸色变了:“什么?” 她有的时候看上去真的很不聪明。 黛娘说:“……蝴蝶啊。” 戚棠又从那些难过、惊惶中迅速脱身,惊喜:“真的?” 笑起来也不聪明。 跟从前的自己没法比。 黛娘这样想,目光在她笑上顿了顿,说:“假的。” 戚棠:“……” 好气。 受了欺负就往虞洲身边靠,挽她的胳膊,然后哼一声,摆明了不甘心又什么都不做,弱弱的、怂怂的。 她于黛娘有愧,不知道为什么有愧,就是有愧。 虞洲垂眸,目光落在她脸上,然后看见那只惊鸿一眼的蝴蝶缓缓停在她肩上。 她今日穿的裙子实在鲜亮,落只蝴蝶好看的和画似的。 啊!她!刀子嘴豆腐心! 戚棠激动的说不出话来,眼睛发光似的。 黛娘却没忍心看般转身,她要走,却觉得话没说完,顿了顿,说:“你知道吗,我们古遗的能力是预知,算天明、窥天机。” 戚棠猜出那么一点,蝴蝶在她肩上抖了下翅膀。她怔怔的,不由自主抓紧虞洲的袖摆。 黛娘眼眸看得悠远,她看平镇之外的山、也看远处边界模糊的天,像疏解心口落下的大石一般,缓缓道:“所有人的结局都是既定的,生与死、悲与喜、结或散……没有意外。” “但你是不一样的。” 她不该说这么多,因为戚棠站在她对面。 可是有时候承担一件事,实在是太累了。她看不透自己的命,却扑火似的求一个死局。 有些事情,偏要固执。 正如,黛娘偏要送出那只蝴蝶。 我偏想送给她。 黛娘摇曳着走,叛逆的想。 【作者有话说】 预备唱! 可爱的鸽子鸽子,我喜欢你~~~~ 长大后我就知道会遇见你~~~~ 我也没想到我一觉睡到了大白天啊呜呜呜,真的太突然了!连作者本人都没有一丝丝的防备。 最近文确实字里行间有点小虐,但是也还好。 其实我很久没弄甜文标签了,属实也是认清了自己。 前两本都有甜文标签,因为好像入V了改标签要跟编编说,人家社恐啦,能不交流就不交流。 而且最初真的想写个甜甜的文啦~超甜的那种!看大家反应,连那两本都不甜吗!!!我不信!!! 不过有一说一,我真的有篇虐文预收哦!认真虐的那种!感兴趣去收个?会写个巨详细的排雷(紧张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42752690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HEY29瓶;花语7瓶; 日复一日的爱大家,今天作话有一点点多哈哈哈哈。 90-100 第91章 ◎痛。◎ 戚棠垂眼看在她肩上的蝴蝶,“喂——” 她叫住走了有段距离的黛娘,黛娘回头看她,戚棠问:“它能活多久啊?” 戚棠指着停驻的蝴蝶。 黛娘笑了笑,很轻的声音混在风里。 “……很久吧,”她如碧波的眼却无情愫,道,“我在,它在。” 戚棠听得分明。 如果画面会定格,戚棠大约会记得这一幕。 黛娘是个过分好看的人,好看到站在那里,回身看时,即使眼底轻蔑倨傲,仍然是漂亮的风景。 黛娘说完话轻飘飘看了戚棠一眼就走了。 戚棠看着她的背影垂了垂眼,她依然妖娆妩媚,看上去像只游戏人间的蝴蝶,身在青楼,却比谁都欢快,似乎沉迷于那样的烂醉的日子。 戚棠记起了郑伯阳,不知道为什么觉得可惜。 话本里能有的美好感情,放在她眼前却是好难。 沦落青楼的女子没被拯救,一厢情愿的公子反倒被践踏了真心。 可那日,戚棠真的觉得,黛娘对郑伯阳有过动心,即使只是轻轻的……动了一下,也算。 她说真话假话,却唯独对那个问题避而不答。 戚棠不喜欢看悲剧性质的话本,眼神愁愁的,叹了口气,已经狠狠共情了,她偏头问虞洲:“你说,等一切都解决之后……等郑伯阳再回到平镇之后,他们会有故事吗?” 虞洲淡淡摇头,她对感情之事没经验,也不上心,从戚棠那边借走的话本也只是粗粗扫了两眼,毫无感觉—— 戚棠兀自苦恼:“可是萧夺也守了她好久。” 好难选择啊。 已经开始替黛娘纠结了。 虞洲被她的纠结逗到,想了想,还是颇为扫兴:“黛娘身份如此,萧夺又是傀儡,郑伯阳只是凡人……”她列举清楚,他们原本该说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人生,只是短暂交互。 “傀儡需要供养,要付出巨大代价,而黛娘不会放弃萧夺,黛娘又满心杀机,要献祭铺镇,郑伯阳家世有异,只怕此番后,心境大不如前。” 虞洲剖析明白:“你在想什么?” 她当然是不能理解戚棠的想法的。 只是戚棠没反驳,反而用那种赤诚天真的目光,像一团星星似的火,从她漆黑的瞳孔往外烧,烧到虞洲冷冰冰的内心前止步,然后试探性探出火苗,问她:“所以,不能在一起吗?” “不是不相爱才不能在一起吗?如果黛娘喜欢的话,未必不是好姻缘。” 虞洲却似被隐约触动了什么,剔透的瞳孔低低觑着戚棠,落在她光莹莹的眼上,看到她分心去偷瞄那只会煽动翅膀的蝴蝶。 在最初,她以为她会见到一个任性娇纵而恶毒的少女,年岁小,却会歇斯底里,将人命践踏如草芥。 可她看来看去,看只看到了她对蝴蝶笑的天真。 “……喜欢,就可以在一起吗?” 虞洲问。 戚棠说:“当然了,不过要两情相悦才可以。” 至少,她看过的话本上都是这样的。 虞洲的神色在一瞬间深沉如夜,戚棠只当她还在固执。毕竟,厉害的人都是很有主见且坚持自我的。 戚棠对如虞洲这样冷静而优秀的人有这样的成见。 很多话不需要讲得太明白,戚棠用胳膊肘撞了虞洲一把,哼她:“你不懂。” 虞洲想笑,觉得都是没谈过感情的人,难道她会比她更懂些吗? 戚棠显然觉得自己已经看遍了世间情爱了。 只是戚棠想起了萧夺,皱着眉,却发现不知道为什么,她需要格外刻意,才能将目光聚集在萧夺身上。 戚棠愣愣喃:“这是怎么回事?” 虞洲看时,就只能看到戚棠怔得不行的表情——她脸还有些未退的稚嫩,睁大眼睛,不说话时,有一种无知者自知无知的无助感。 她知道世事复杂,也知道自己能力衰微,却真的想做些什么。 那是有些圆钝的脆弱。 虞洲对上了戚棠看过来的眼,戚棠问她:“你有没有觉得,今日萧夺,格外没有存在感?” 问虞洲就是白问,她眼底谁都没有存在感。 戚棠:“……算了算了,她摆摆手,觉得虞洲也靠不住。” 只是那只蝴蝶振翅慢慢飞,戚棠伸手接住它—— 古遗是有这样的秘术的,虞洲知道,是哄小女孩的术法,没有别的用处。 戚棠这样喜欢。 戚棠有些纠结。 “她有她的不易,我知道,我怜惜她。”戚棠坦白,又想不通似的,似乎在透过蝴蝶跟变蝴蝶的人交谈,“总该有平衡之策,她为什么非要以这样的冤阵换那些人起死回生呢?” 她设身处地,如果她是黛娘—— 那么这一切又似乎没那么难理解了。 *** 下午郑玄和莺莺隔着人群与戚棠对视一眼,是很恩爱的夫妻,只是神态透出一些苍老来—— 郑玄尤其。 莺莺还好。 他的外貌似乎随时间而改变,改变的厉害。 戚棠又记起了郑伯阳——这个虽然已经走了,但是和谁都有瓜葛的少年人。 她记起了郑伯阳说的他兄长外貌上的诡异之处。 思索沉默间,他们夫妻二人走到了戚棠身边,戚棠盯着他们,然后眨了眨眼:“嗯?” 郑玄没说话,倒是莺莺开了口。 她是格外毓秀的江南姑娘,身量娇小、吴侬软语,她道:“戚小姐……” 戚棠:“……” 见鬼,怎么谁都知道她姓戚? 不过也能理解,那毕竟是和黛娘一伙的人。 莺莺似乎想说些什么,只是她的目光落在戚棠肩上那只振翅的蝴蝶上后,原本想说的话就都歇了意思,出口成了叙旧:“戚姑娘可喜欢那些戏?” 这个问题着实突兀了些,戚棠硬是没反应过来,“……不太喜欢。” 倒是坦白。 莺莺一滞:“看来,是莺莺轩的曲入不了戚小姐的眼。” “不是,”戚棠老实巴交的,“你选的很好,只是我就喜欢看些简单的,比如书生金榜题名然后迎娶美娇娘、小狐狸夜会书生。” 她的审美单一又俗气,都是些情情爱爱。 莺莺看着她脱俗不凡的外表愣了愣,真想不到那样威名在外的戚烈膝下的女儿是个单纯的……傻白甜,她觉得大起大落,没讲话。 戚棠不喜欢的理由很充分:“而且我只喜欢听些简单的调调。这些曲子太迂回了,唱腔一波三折的……我没听懂。” 这话是真的,她可以竖指起誓。 莺莺:“……” 莺莺看了一眼郑玄,好像她的深意都落了空,对牛弹琴果然叫琴者失落,牛甩甩尾巴、赶赶飞虫,单纯的一脸茫然。 莺莺:“是莺莺欠虑了。” 戚棠大咧咧摆摆手:“不是不是,是我俗气。” 她倒是知道她俗,也不羞于承认。 莺莺看着戚棠,却见戚棠一笑,她笑起来总是单纯又真诚,好像全天下最好骗。 戚棠眼神饶有深意,静静的,又深又黑的看着莺莺:“……而且,郑夫人何必非要唱给我听呢?我不懂戏,对此毫无兴趣。” 莺莺面色仍然从容:“那是莺莺冒昧了。” 话说到这种程度,和撕破脸没什么区别了,待两个人走后,戚棠觉得无所依仗,她心里没底,来平镇后的很多事情都让戚棠有些害怕。 她去挽虞洲的手臂,下意识寻求安全感。 她性子比一般女孩再粘人一些,颇为苦恼的用额头抵着虞洲肩膀蹭啊蹭。 头疼! 一个个讲话都迂回得不行! 她读书少! 她一个山里的孩子! 讲话简单点不行吗! 哼! 戚棠郁闷的抿唇:“……不喜欢那个莺莺。” 才几面就定下了印象,虞洲闻言看她,看到了她单纯而直白的喜恶,明晃晃的摊在她眼下,戚棠说:“这么一比,我还是更喜欢黛娘。” 少年人不知道喜欢是个多珍贵的词,她似乎随意的没当一回事。 你知道什么是喜欢吗? “……”虞洲喉咙动了动,嘴唇嗫嚅,问题在她眼底,她明净的眼看着那张脸,忽然特别想问——那她呢? 不与扶春的任何人比,只单纯说喜欢与否,她在她心里,能不能归在喜欢那一类? 戚棠敏锐的抬眼:“你想要说什么?” 虞洲:“……想吃串糖葫芦吗?” 她跳跃话题的能力也挺强的。 戚棠摇头:“不要。” 她今日也不想吃糖葫芦,却想吃点什么,拉着虞洲走,“我们去买那个……糍粑,好不好?” 她们挤入人群,单看模样似乎只是寻常人家、感情不错的两个姑娘。 虞洲任由她牵着。 *** 吃饱喝足会客栈休息。 当天夜里,戚棠陷入梦境时忽然开始疼。 从脊骨往周围发散似的疼,像被人绞紧脊柱,疼的骨骼要错位开—— 太突然了。 戚棠疼的从梦里惊醒,还觉得是梦,脑子混沌,可是再接下来,无论多痛,都没有再破梦境的感觉。 所以不是梦。 戚棠额头鼻尖冒冷汗,嘴唇被自己咬破,有锈味。 她哼哼唧唧,手掌抓在床沿木上,指尖扣紧,侧身翻着,肩膀抵在床榻上用力,企图缓轻痛楚。 可是疼的大脑空白,空白的除了疼就是疼。 虞洲夜里格外注意边上房间的动静,又不敢让戚棠知道自己格外在意——毕竟那是位格外爱走窗路的小少侠。 她原本淡漠阖上的眼和舒缓的眉在听床榻起伏、木板吱呀不停,还有愈剧烈的喘息,她呢喃着的疼时猝然一紧。 虞洲心快了一拍,她仓促起身时忽然记起,就是会疼的。 就是……会疼的。 她都忘了,或许说,她从来都没在意过。 她几步跨过,推门去了戚棠的房间。 空寂的客栈走廊响起脚步声,戚棠心随着近的脚步声加快,她看着门口,眼底像是一片空白…… 门被栓上了,用些力才打开,砰的一声。 戚棠黑亮的眼睛疼出水雾,朦胧的看向忽然出现在自己眼前的人,她疼的哼哼,声音弱弱的、压抑的在喉间。 92 第92章 ◎噩梦。◎ “我好疼呀。” 被弄疼了会发脾气的少女此刻虚弱的只能哼哼,她面色苍白,像寒凉的月光。 虞洲不知道要怎么办。 她见过的许多轮回中,戚棠仍被疼痛所掌控,她会发疯似的将所有无法扼制她疼痛的人妖鬼都杀掉——她那时不甘、憎恶,她说凭什么她要受这份苦楚! 她眸底猩红,整个鬼蜮沉宵里都是鲜血和残骸。 虞洲脚步微不可查的顿了顿,在她眼底的姑娘可怜兮兮的,蜷缩着,看着很委屈。 委屈得不行。 她以为她会看见一个疯子。 看见一个歇斯底里、满手血腥、愤恨难平,恨不得全天下与她共同死去的修罗。 可当她做好了准备,站在满室漆黑里,却只看见满手血腥、屠戮为乐的少女神情楚楚,眼底水光涟涟。 她像是可怜的蜷缩着的小动物,有最讨人心疼的外表。 世道待你太不公平。 虞洲一步一步走向床榻。 她居高望向她的目光不比寻常,那些悄然变了的内容沉淀。 漆黑里看不真切。 戚棠却依赖她,她伸手去拽虞洲衣摆,白皙的手背上青筋明显。 戚棠这时候坚强的离谱,咬着牙也没落泪,疼的冒冷汗。 虞洲知道,那是生骨。 即使那是多么举世无双的宝贝,硬生生种在人体内,也并不全都是好处。 死而复生……也仅仅只是死而复生而已。 虞洲坐在床榻边缘,喉间压抑叹息,她轻轻的搂过戚棠,戚棠没挣扎,在此刻,谁也不觉得这样的举动不对。 此刻深夜,她身边只有虞洲一个人。 戚棠觉得,如果没有虞洲,那么这会是个很难熬的夜。 “洲洲,”戚棠尾音软的发哑,被虞洲托进怀里时,还很茫然,她在眨眼,眼睫被洇湿,瞳孔弥漫雾气,指尖攥住她胸前的衣襟,“好疼啊。” 除了疼,她还叫了声她的名字。 戚棠不明白为什么会疼。 她从来是被束之高阁的宝贝,善良天真都过了头,有自己的小心思和算计,可是不够看。 戚棠仰着脖子,脖颈弧度脆弱。 她问虞洲:“为什么会这么疼?” 虞洲轻轻把她拢进怀里,很奇怪的感觉——在虞洲知道这种情愫名为心软之前。 她伸手抚戚棠被汗洇湿的发,摸她的鬓角,摸出手绢温柔擦拭,好像连带将那些附着与她经年累月艳丽面孔上的血都擦拭干净。 戚棠疼坏了,手绢轻抚过她的眼睫,戚棠不受控制的眨眼。 她往虞洲怀里缩,手掌攀附在她的胳膊上,疼的狠了就稍微用点力——也不敢太用力。 虞洲垂眼,眸色很淡。 她毫无办法。 尽管很不想承认。 *** 戚棠觉得今晚可能会活生生疼死,受了委屈就开始想家。 她从来没这么疼过。 哦,得排除最初坠崖和后来被鞭笞。 戚棠苦哈哈的想,原来我已经受了这么多苦了! 心疼自己。 疼痛逐渐适应,戚棠有空想别的事情。 虞洲低头,听戚棠疼的哼哼声——她原先可以亲手杀了她,在不知不觉间,似乎什么都变了。 看她难受,忽然愿意以身代之。 虞洲手心汇聚灵力,苍茫的白色,柔和的如同生机一般源源不断注入戚棠体内——可是没有用。 生骨原先该规矩在四方之地,成为护佑人间天地的屏障。 它原本就不是为续命而存的,硬被人做药引,那么点代价都不值一提。 戚棠察觉到了什么,抬眼难忍般看了看虞洲,她面色隐在昏暗中,琢磨不透。 戚棠蹭蹭她,她没力气讲很多话,就用后脑勺蹭一蹭,然后伸手盖下在虞洲的手背上,她们肌肤相贴,那是个带着阻止味道的举动。 戚棠摇摇头:“没有用,你别、别浪费了。” 这么多灵力,得恢复好久了。 虞洲是不听劝的性子,她垂下的眼依旧冷淡,比之最初的冷漠,多了几丝属于戚棠的温柔。 她手掌翻上,就着与戚棠掌心相贴的姿势我行我素。 戚棠试图挪开手,却被人扣住五指。 那是个十指相扣的姿势。 戚棠痛到动荡的内心奇异般……静默着砰砰跳了两下。 窗外是融融月色,寂静得耳边只有呼吸声。 戚棠没什么力气,偏头不再抬眸看,只是用额角蹭蹭虞洲的肩,“谢谢啊。” 她平时说什么都坦坦荡荡,无论是道谢还是抱歉,都直率而又真诚。 眼下忽生羞赧。 疼到后来竟然有点麻木。 虞洲就那样拥着戚棠。 有些温情流淌。 好像忽然之间,彼此成了唯一。 不知道静了多久,也不知道虞洲一意孤行了多久。 还是靠戚棠勉强记起来了有药——她那一贯冷淡的父亲曾经叮嘱过的、那时候的戚棠还觉得莫名其妙的药。 虞洲轻手轻脚下床,替她找到,给她温了一盏茶,扶她慢慢吞下。 那药特意偏向她,做了甜甜的口味——她那爱操心的胡凭师伯,原来早料到了有这么一天。 随着药丸咽下,与之而出的是叹气。 戚棠其实很难过,难过到想起胡凭还是会忍不住抽鼻子,原来时间有时候没有用。 戚棠身边的药,大抵都是出自同一个人的。 虞洲知道胡凭对戚棠的意义,坐在她身边,没说话。 他没说要走,也没说要留下来,只是戚棠忽然脆弱的不行,她眨眨眼,眼巴巴的看着面色冷淡的虞洲:“……留下来好不好?” 她平复身体残留的疼痛,声音有些哑,态度却像只湿漉漉的猫。 “陪陪我嘛。” 她真是很会撒娇的女孩。 本来也该是被人捧在手心的女孩。 戚棠朝她伸手。 虞洲看着她柔嫩的掌心,似乎踟蹰,可她清醒的知道自己没法拒绝。 这人在不知不觉中,成为了她唯一会偏心的例外。 虞洲缓缓将手伸出去,原本以为会被牵住,只是戚棠展颜一笑,她面色苍白,从刚才的剧痛中缓了过来,反而有闲心和虞洲闹——跟她击了个掌。 啪的声响清脆。 戚棠一脸得逞,翻身背对虞洲,闷头进被子里,声音瓮瓮的:“……睡觉。” 疼痛消磨人的意志,戚棠是真的困了。 虞洲垂眸看了眼被她拍的有些余震在的手掌,眼眸极浅极浅的弯了弯。 她掌心蜷起,再保留一些触感,然后慢吞吞的上床。 三更之后,虞洲睡在她身侧时,屋里静谧的响起绵长的呼吸。 而那只换了衣裳就栖在衣勾上的蝴蝶似乎被触动般轻轻抖了抖翅膀。 戚棠睡着睡着往虞洲怀里贴,那是居于本能一般下意识的亲近,却做了个不同于亲近意味的梦。 久违的噩梦。 梦里是翻覆的黑云和骤雨,浓墨掀翻了天,闪电从天空劈下,似乎将天幕劈成两半。 发生了什么事,没人知道。 戚棠也不知道。 戚棠站在这样的天色之下,目之所及里,眼前随处可见废墟,那像是经历了劫难后的平镇,无人生还似的。 而在她眼前,一身白衣染血,沾染肮脏的虞洲躺在地上,身躯单薄的被不厌穿透—— 怎么会是不厌? 戚棠匆匆朝她跑过去的脚步停顿,心口漫上古怪慌张,那是不安——名为不安的预感。 不厌只能供主人驱使。 戚棠眼睫复杂的抖动,她想,我会杀她? 可是虞洲使过不厌—— 只是刹那间,被她忽视过的某些事情也突如其来再一次闯进戚棠记忆里——印伽鞭也只能供主人驱使。 可是虞洲也使过印伽鞭——而那虽然已经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情。 戚棠下意识想捏出印伽鞭,似乎想确认它的存在,然而不行,术法失了控,她捏不出印伽鞭。 地上的人此刻没死,指尖被黑泥附着,微微屈起,侧头看向她的目光混和水迹。 不厌穿透的地方像是盛开最艳的海棠。 虞洲喷了一口鲜血。 戚棠动不不了,眼睁睁看着。 她嘴唇在动,戚棠看不懂,她微弱的声音怎么也听不真切,像是被隔绝在外。 戚棠心脏在跳,她抚上心口的位置,隔着衣襟感知到复杂而难明的情绪。 我与你……是什么关系? 戚棠捂着心口——我与你……有关系吗? 如果没有,为什么会这样? 关于她与虞洲之间的疑点密密麻麻都在这个梦里被翻出来。 戚棠明明知道这是梦,可她没有办法手足无措一般只能看着剧情发展到了这样的地步。 那么,她最初见到虞洲时产生过的那一系列与平时有异的心跳悸动,会师出无名吗? 还是说…… 虞洲眼睫最后震颤,随泼天的大雨缓缓阖上,脖颈脆弱的仰上。 那是濒死的姿态。 不能死。 戚棠心口钝钝的,她分明慌乱不堪,却一步一步走得缓慢,待至她身前时,低头伸手,忍住内心惶惑,只敢用指尖碰碰虞洲——她再也没有动过,浑身冰冷。 戚棠碰到她躯体的指尖感知冷的发慌。 心口猛烈一窒。 戚棠猝然瞪大眼睛,从梦魇中脱身,她被拥在一个温温的怀里,大口喘着粗气,气息却带着颤音。 虞洲被她的动静惊醒,来不及问什么,就看到戚棠慌乱的将被褥拉到眼下,她希望借此得到一些心安——没什么用。 她没有拉开与虞洲的距离,仍然在潜意识里将她当成自己人。 戚棠想,死亡是件很恐怖的事。 她身边已经离开过太多人了。 戚棠做的梦总是古怪曲折,有真有假,可她不敢不当真,梦里的人是真的没了。 虞洲胸廓起伏最后归于虚无,整个人冷成了冰。 赌不起。 戚棠伸手搭住自己心口,想,是虞洲身上真相重要,还是她重要? 毫无疑问。 她重要。 她比真相再重要一些。 【作者有话说】 ……可是今天是情人节,怎么会在这样的日子发这样一章! 细品也许是甜的? 情人节快乐呜呜呜(作者哭成小猪头) 大家要开心啊!爱你们,么么啾! 93 第93章 ◎努力。◎ 忽然醒在别人怀里的感觉特别奇怪。 温馨而陌生,又莫名其妙眷恋捂热的温度。 戚棠动了动,被箍住,绕着她的手臂松松的,但是接得牢。 戚棠在她怀里翻身,很艰难,腰间贴紧,雾蒙蒙的眼轻抬就能对上那道目光。 梦里的目光比之再冷一些。 虞洲垂下的眼,藏在漆黑里,却在戚棠眼前明晃晃的,目光如炬,又很温和。 戚棠说:“洲洲。” 她似乎格外爱这样叫她,用那样软的语气,乌黑的眼,有一下没一下的眨眼看人。 近距离尤其。 她出落的已然漂亮艳丽,又不同于世俗打磨后流下的风情万种,反倒天真又纯粹,如果衔在齿间,必会好好呵护,如珠似宝一般。 如果……是别人的。 如果她成为了别人的…… 虞洲没继续想下去。 虞洲揽在她腰后的指尖蜷缩,她没触碰到她,只是虚虚的搭着……倒是戚棠自己没个把门,贴住了也不避讳。 她似乎真的不懂。 即使是……被黛娘那样对待后,也不懂吗? 虞洲轻轻的:“嗯?” 戚棠咬唇,似乎有些难言之隐,她在梦境和现实里摇摆不定。 她如此清晰的知道,虞洲有秘密,是与她有关的秘密。 又不敢问。 她看上去一贯天不怕地不怕,实际上最怕了,什么都怕。 我也许是个胆小鬼。 戚棠想。 原来话本里有嘴难言是这种感觉。 然后故事里的主角就会产生误会、然后疏离,被反派有机可乘…… 戚棠眨眼,预见性悲哀,她凑上去贴贴虞洲,鼻尖下颌埋在她肩窝里。 她粘人而讨人喜欢,尖锐的刺还柔软。 女孩子的味道。 虞洲的味道。 戚棠轻轻嗅嗅——诚然,她做什么都不走心,不带私情与欲/望,只是稚子一般好奇,虞洲却是真的被那呼吸与贴近摁在了那个位置上,动弹不得。 她浑身僵硬,原本松散揽人的姿势拘谨,身体紧绷,敏感的肌肤可以感知浅浅温热的呼吸。 戚棠却记起了黛娘说过的话,关于虞洲的,所谓天平失衡和没有资格。 她当时不懂,现在依旧没懂,虞洲是世界上最牢的蚌壳,怎么撬也不松口。 戚棠意识到了不能直接问,她迂回道:“……你会一直陪着我吗?” 她有双很动人的眼睛,稚气茫然天真,看谁一眼,谁在劫难逃。 虞洲神色一动。 她想陪她,一直一直陪在她身边。 这原本是不被察觉到心愿,此刻却像被坦白挑破,剥离出内在。 贪心了。 虞洲轻声说:“你想我……一直陪着你吗?” 戚棠理所当然说:“当然啊,我都这么问你了,当然就是希望你可以一直一直陪着我。” 她像在构思未来:“虽然,你修为比我高那么多,不出意外,你肯定能活得比我久,但我还是想……有你在身边。” 被人划进未来是件很美妙的事情。 虞洲生平从未有过,她心脏悸动,比单纯的喜悦多了些莫名的…… 雀跃。 眼眶都要随之酸涩。 虞洲顿了太久,戚棠捏拳头碰她,碰她肩、碰她锁骨,“你说话啊。” 虞洲该冲动上头,给予美好的誓言,像话本里忠贞不二的传说——我会一直一直陪着你。 可她始终理智,她给不了承诺。 天平倾斜了。 她的某些资格被剥夺了。 虞洲说:“……我努力。” 努力克服一切站在你身边,即使天平朝你翻覆也没有关系。 世道待你太不公了。 而这已经是虞洲所能给出的最贴近她心里答案的那个回答了。 戚棠朝她看了两眼,对这个回答有些失望,倒也不意外,只是拍拍她的肩:“……要很努力哦。” 她鼓励她。 *** 林琅不见太久了,戚棠用司南引寻他也寻不到。 是什么隐匿身法的手段吗? 戚棠站在司南引指引的那块地方,转了个圈,眼里只有街角弄堂和破烂箩筐,落叶纷纷落地,被吹的有些荒凉。 虞洲站在她身边。 戚棠叫了一声:“林不归。” 空气似乎有波动,然而只像是卷起落叶的微风天越来越凉了。 快要到冬日了。 戚棠找了两天放弃了。 林琅要藏,戚棠找不到,他们之间实力的差距摆在那里。 戚棠问虞洲:“你找的到吗?” 虞洲说:“需要时间。” 戚棠没打算为难虞洲,事已至此,找到林琅其实并不一定是件好事。 只是她不太高兴,心里不安,那种不安时时刻刻压在她心上,像是明明知道会有最后一根稻草的骆驼。 稻草压下时,梦里的一切会成真吗? 戚棠兜来转去又记起了那个梦——她许是骨子里依旧传统迷信,信那些梦是征兆。 飞去扶春的小鹤详细写明了一切,戚棠为之付出的灵力让她有些弱。 她捂着心口强压下不安,等了一会儿后还是没有回信。 其实小鹤一来一回很快,尤其是晏池与她多年情意,默磨炼出的默契非常人所能比。 戚棠觉得头疼。 她在不久之前,还只是个不学无术、很少动脑的小草包。 弱而废。 眼下,她在修无情道。 无情道并不算修行上的捷径,只是戚棠没有觉得自己有强大。 当然也可能是她身边的人都不寻常。 好像都是实力深不可测的存在。 戚棠偶尔觉得她心口狂跳的内心平和宁静,快要掀不起一点波澜。 她还能笑能闹,甚至于能温情脉脉缩在虞洲身边同她讲话,但是……不太对了。 情绪不对。 眼神不对。 无论是她看她,还是她看她,都不太对。 那只送给戚棠的蝴蝶总是顽强而又漂亮的栖在她瑰丽的衣裙上。 戚棠还是爱穿鲜亮色衣裳、很爱漂亮的女孩。 只是黛娘和莺莺一行人一直没动静,似乎在等什么。戚棠有些着急。 因为杀孽重的法阵,尤其是以献祭为题的法阵,与一般情况不同,它的恶念、杀孽会随时间越积越重,那是一种类似冤冤相报的重合叠加。 罪孽难赎。 世间最难消的便是业障。 而且引子在那些男人体内。 法阵的引子,被黛娘以自己为代价,送了出去。 也许还有别的办法,总之她长年累月的布局造就的是戚棠想象不到的恶劣局面。 时间越久,越难。 戚棠默默牵了牵虞洲的手,她大概不会愿意在这样的关头离开。 戚棠很少做这样大决定,皮囊下一颗心脏跳动,紧张叫嚣,血脉在喷张。 戚棠说:“你帮我找找林琅,好不好?” 她眼眸祈求。 虞洲说:“……好。” 她答应的不假思索,戚棠顷刻默了一下,旋即喉咙滑动,抬眼怔然。 虞洲重复,温柔而肯定:“好,我帮你。” 戚棠眼一下就红了。 她努力克制,克制的泪水积蓄没落是大幸。 戚棠又说:“那你帮我看看扶春,到底怎么了,好不好?” 从第一封未回的信到莫名其妙受到信的林琅,哪处都可疑。 那是她自幼一起长大、与她一道下河摸过鱼、爬树捉过鸟、被罚时也一起跪过的小师兄。 她最年少、最自由时,最爱与他混在一处。 可是他真的很可疑。 细枝末节,关联。 戚棠眼睛发酸,她脆弱,想哭。她总也没法坚强,时刻都有落*泪的冲动。 虞洲说:“……好。” 她眼眸淡淡的,只是想如果可以,她能为她杀人助兴,可是要怎么哄? 怎么哄一个不哭的姑娘。 她什么都答应。 最后,戚棠说:“……然后,处理好你的天平,回到我身边,成为有资格的人,一直一直不要离开,好吗?” 她频繁眨眼,在忍。 其实戚棠知道,她留不住别人。 那年留不住灰奴。 之后没留住酒酒。 再后来没留住胡凭。 眼下留不住林琅。 谁都走了,各种方式,各种意义。 总要留住一个吧。 戚棠垂着眼,没看虞洲的表情,她有她的小动作。 虞洲眸光动了动,感受到自己的小指被勾住,那是个拉钩的姿势。 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骗。 孩子口口相传的童谣,真正落实的微乎其微。 傻的人才信。 爱的人也会信。 虞洲和她扣住拇指,盖了个章:“……好。” 虞洲知道戚棠所想,也如她所愿。 她会洗去咒枷,拼尽全力也要洗去咒枷,然后来见戚棠。 那时候,她就只是虞洲。 能够心甘情愿为她生死的……虞洲了。 *** 破阵那天。 戚棠站在浓稠黑云翻覆的漩涡之下,平镇寂静,如空城一般。 是猝然惊醒时,感受到的狂风大作。 她翻身下楼时,什么都没了。 黛娘他们所等的契机原来真的是虞洲离开,或者说是……她孤立无援。 黛娘在等她。 她的苦心孤诣要落成了,戚棠头一次在那张娇艳而粉墨的脸上看见那样肆意天真的表情。 【作者有话说】 有一点点短!明天平镇收尾了!终于快要谈恋爱了!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零下五度.26瓶;我与长江共明月1瓶; 爱你们哟。 94 第94章 ◎有刀,快跑——◎ 黑色的漩涡在膨胀,猩红的雷电兜头劈下,所到之处皆是焦土,雾中是浓得散不开的血腥气。 阵雨淋下,戚棠却滴水不沾。 黛娘撑着伞,烟雨笼江南,原本撑伞是最美的景,可她周身都是黑雾般的气息。 与她寸步不离的萧夺没了身影。 黛娘眼眸如春水,她远远看了下天,又看了看孤零零一个人的戚棠,从来明艳娇纵的女孩子在她眼中独身一人。 她像是被抛弃,又似乎是自己迈出这一步。 黛娘唏嘘似的笑:“原来,你真的让她走。” 赌了一把,赢了。 戚棠看她笑反而镇定下来了,她分出神丝去探寻郑玄和莺莺的下落,然后本尊站在黛娘面前—— “我也想不到。你的目的里,还有她。” 戚棠平时胡说很厉害,此刻却很笃定:“那晚做的梦,是你下的手吗?” 黛娘笑了笑,她不知道戚棠是怎么看出来的,只是颇为赞许:“是我。” 黛娘说:“我想不到,其实我得到的消息,扶春一脉的小阁主是位自私娇纵任性的坏姑娘,可你为什么想护着她?” 戚棠也不知道为什么,在察觉到事情会牵扯虞洲后,她就想让她走。 总要留住一个吧。 留住一个她想留住的。 送虞洲走的那夜,她轻轻静静的看着她。 虞洲那双眼睛真的很好看,泪痣也很好看,话本里很多主角都有,却只有她让自己有些……类似刻骨铭心的记着。 戚棠在那样的目光下,忍住了想哭的冲动。 她一点都不坚强,她脆弱的要死。 可是怎么办呢? 如果梦里的场景真的发生…… 灰奴不在的时候,虞洲在她身边。 酒酒不在的时候,虞洲也在她身边。 就好像每个分别当口,她都不是一个人独自面对死别……伤心是很伤心,但是回头可以看到人。 冷漠疏离、就算像尊雕像也还是在她身边。 会有若有似无的杀意和漫不经心的轻蔑,但是那没有关系—— 戚棠轻轻抱住了虞洲,隔着血肉和衣裳,像是贴上了她缓慢跳动的心脏,两颗某一瞬间喜悦交互的心脏。 她感受到虞洲在她后肩处画了个什么—— 戚棠不管。 她信人时,从来如此。 ——“我等你啊。” 戚棠平静地说:“其实我真的很害怕,我真的特别想有个人可以挡在我面前,替我解决所有事情……” 就像那日在破庙,她被人抱着往边上放,然后那人抽剑挡在她身前。 那只是个很细微的、细微到不值一提的事情。 戚棠以为不会感触良多,可她竟然念念不忘。 被人护着的感受……真的很好。 虞洲也该……被她护一次。 “可那是不成的。” 戚棠垂眼,眼底卷着水光,轻声喃喃。 我想做我想做的,这个关我自己扛。 也是血肉所筑,即使比她强了点……好吧,是强了很多。 戚棠忽然笑了起来,眼睫一颤,泪意被眨散。 秦黛没听清,说:“什么?” 戚棠说:“你当我有病吧。” 也许她骂自己也委屈,也许还有别的原因,她看上去好像要哭了。 她们之间忽然和谐,没了那些逗弄与恶意,像是寻常手帕之交。 黛娘弯唇笑了一下,她今日依旧浓妆艳抹。 她每日都极好看,触目惊心的美丽皮囊,用来骗男人、骗女人,骗很多人。 也骗了戚棠。 黛娘落在戚棠身上的眼睛带着怜悯与莫名的哀恸,她隔着这个人,看见了百年前的自己—— 其实她除了恨和怨,也许一直都在耿耿于怀。 若她那时强一些,算到了天机,知晓早晚有那么一遭,也许可以避免,避免古遗死绝。 可她算不出。 她天真、即使迁徙过程中也被人护着。 单纯,傻。 与戚棠一样,在痛苦未曾降临之前,她什么都学不会。 我教你成长。 我让你睁眼看看这个世界。 那些回忆其实回想起来还得发疼,经岁月沉淀,变成了归罪于己的愧疚。 黛娘眸光一颤,绝口不提往事,只是看着戚棠说:“她会后悔的。” 这话没头没尾。 戚棠一直没说话,落在原本平安朴素如今破落成一堆的摊子上,眼眸一怔,瞳孔紧缩。 她知道黛娘在说谁。 即使黛娘没有指名道姓。 她在说,虞洲会后悔。 戚棠不能理解,她摇头说:“她不会。” 小阁主第一次保护人,怎么能用后悔两个字形容她好不容易无私一回护下的人! 黛娘将撑开的伞丢了,油纸伞飘摇落地,像是朦胧烟雨里缓慢迷离的场景。 她是个很会营造氛围的美丽女子,归功于青楼多年蛰伏。 她不是修士,不避雨,此刻似乎也懒得挡雨,雨丝斜斜淋在她身上。 她定定看着戚棠,肯定道:“即使她此去,得偿所愿,她也会后悔的。” 黛娘一直算不准戚棠的命格,因为她是所有轮回里变动最大的不安定因子。 她率性任性,一念之间就会改变。 只是这次不同。 戚棠屡次变动的命格在此刻如既定的轨道,滚珠沿着轨道一路滚落,最后落进了深渊。 戚棠往前一步,黛娘此刻的模样太像促成一场热闹的人。 黛娘却突兀说:“我叫秦黛。” 头顶膨胀的漩涡越来越黑,深色气息像是伸出的魔爪。 献祭的阵法原先不会有如此大的阵仗,秦黛是故意的。 局势似乎急迫,秦黛语气却很缓慢,从容不迫,像是局外人。 而作为准备对付她的戚棠受她影响,眼眸怔然看着她。 分出去的神丝搜寻不到活人的气息—— “黛娘这个名讳,是做那种事地时候,顺应风俗人情,随便叫的。我姓秦,单名一个黛字。是古遗部族的少族长。” 秦黛的声音温柔响起。 她不能以秦黛的本名去做那些肮脏的事情。 秦黛不只是普通的部族子民,她原本应该保护好自己的族人——她可以为族人而死,却不能靠全族牺牲自己的命而留住她一个。 他们靠的是永世不如轮回,以生生世世被禁锢在死去腐烂、埋入泥土中不得动弹为代价,换唯一的小族长活。 秦黛的父母与他们有大恩,于是偏爱给了秦黛。 只是秦黛受不起,比起长久活着,她更愿意死去,与他们死在一道。 秦黛说完,看着戚棠——戚棠那张脸长得就不谙世事,只是秦黛说来还是好生气,这样生死之际,她还是单纯懵懂。 秦黛叹了口气:“……为什么非要阻拦我呢,原本这件事情和你没有关系。就算是虞洲,死了又如何呢?” 原本这个人命格变动,她一点都不想插手。 不经此事的戚棠的命格,秦黛一下就看穿了。 可是那日她没走。 然后一切都乱了。 戚棠看着她,没说话。 此刻要做什么,她心底没数。 戚棠有很多疑惑不得解,记得住的记不住的问题像吞噬秘密的深渊。 戚棠凝重问:“你的计划里,我与虞洲,是不是非得死一个?” 秦黛说:“是。” 戚棠随便猜了一下:“是因为生骨?” 秦黛说:“是。” 唯有生骨与献祭,才有意义。 小阁主捉瞎的能力依旧很强,大概是话本看多了,对剧情也有一定的推断能力。 其实细枝末节串不起来,但是不影响她猜出结果。 秦黛的挑衅和离间其实都很随便。 戚棠猜对了还愣了一下。 生骨在她身上似乎不是秘密了。 戚棠神色纠结:“还有,那晚那个梦境,是你预知到的,还是你编出来的?” 秦黛颇为诧异看了她一眼,似乎惊讶她此刻居然在纠结那个问题:“重要吗?” 戚棠说:“很重要。我不可能会杀了她。” 她如此肯定,以至于秦黛轻轻慢慢的笑了笑:“凡事无绝对啊小阁主。” 亲手捅穿别人,可是再简单不过的事情。 戚棠还是不解:“那你之前劝我离开平镇,你怎么确保,我去邵安,她不会跟着?” 秦黛看着她的脸,呢喃似的说:“……因为她有私心了。” 一个有人有了私心有了软肋,要动手就变得十分简单了。 秦黛说:“而我又知道,知道如何摆脱那杠无法撼动的天平。” 戚棠不信:“……你真的知道?” 秦黛说:“我真的知道!” “哦,戚棠好奇,“所以你们总说的那个天平到底是什么?” 是个借代。 秦黛觉得好难解释:“……就是类似审判者的公理心吧。” 戚棠:“哦。” 这个回答浇熄了她蠢蠢欲动的某些尚未察觉的心思,然后心口一空—— 审判者? 她之于她,是这样的身份? 戚棠不想了。 至于为什么非得留下一个…… 戚棠:“那么,我与虞洲,都有生骨?” 这个猜测很大胆。 秦黛顿了一下,笑了起来,笑得第一次露了上下两排牙。 戚棠:“……”有那么好笑吗? 秦黛是真的觉得好笑,也有一点意外,“准确来说,你的是,她的是当年从无法进入你躯体的那段生骨上砍下来的一小截。” 秦黛啦手指比划出一个长度,比那串糖葫芦短点的长度:“硬生生从她身体里拨出了那段骨头,然后用那一小截生骨替换。” “让我想想,她那时多大?好像没比你大多少呢。” 她语气怪怪的,戚棠难以自制的有些心疼。 那段经历,听着很疼。 戚棠记起了她昨日疼成什么样子,说不出话。 而且,有解释了。 所以,她见她时心动心痛,心脏乱跳,不是嫉妒,不是喜欢,而是……同一根命骨的羁绊? 所以,她能用不厌、能用印伽。 所以,最开始那一鞭……其实是她自己的下的手? 戚棠想笑又想哭,原本该在她胸腔翻滚的情绪缓缓沉下。 秦黛说:“她该恨你的。” 秦黛说:“你是死的时候,在毫无知觉的情况下,被人换了生骨续命,她却是在毫无病症的情况下,被迫成为伴生骨的载体,仅仅是因为合适。” “没有血养的生骨会碎,从四方之地剖出来的生骨根本就不是普通人可以承受的起的。” 所以戚棠昼夜药物不停,屋里焚香,熏陶多年。 “但是虞洲离开了。” “因为她知道,她那样活着是要成为你日后的救命稻草的,谁能心甘情愿能为另一个人的药呢?” 秦黛表情感慨,她今日大发慈悲似的什么都跟戚棠说,只是片刻,声音很轻:“不过她现在应该心甘情愿了。” 戚棠看着秦黛。 她听见了。 她心里缓缓流淌着温热的、不明的情绪,流入枯竭而不被察觉。 无情道是有作用的。 她此刻庆幸,只有一点点难过,连眼泪也不会掉下来的那种。 此刻,戚棠神丝找到了两具傀儡——他们互相依偎,高大一些的将矮小一些的挡在身后,傀儡脸上看不出表情,他们眼珠子圆而惊愕。 已经没有人相了。 戚棠一下子酒认出来了:“你杀了郑玄和莺莺?!” 戚棠的速度比她预计的快,秦黛笑了,看了下天,觉得冤魂也聚集的差不多了,她缓缓开口:“献祭……屠城啊,一个城都不会有活口,何况,与我一同做出这样自私的事情,你说,他们该不该死?” 随着时间流逝,天空浓雾愈发漆黑。 随她话音落,平地卷起了满天烟尘,肃杀血腥气扑鼻而来,尘封数年的被禁锢在腐烂肉身里的魂魄破土而出,寻找新鲜的躯壳。 可虞洲夜观天象,同她说过,今日是个好天气。 今日分明是个好天气。 戚棠默念。 他们安居乐业、他们榕树下话家长里短、他们热闹而普通,平凡的随处可见。 可是,我得救他们。 戚棠喜欢那种平淡温馨,喜欢她们凑在树下聊天的样子,也爱听小贩走街串巷吆喝的声音。 人间的烟火气。 她很珍重——世人会有不是,可是连修士都会走错路。 修者为大道。 大道为民。 戚棠没说话。 她眼眸往上看,在墨黑的天色里,地上画的鬼画符似的朱砂痕鲜红如血,滚滚发烫。 得跳出这个视野。 不动就找不出破绽,当浓雾里探下的雷霆开始动荡,戚棠不管秦黛,抽剑跟上薄雾中闪现的鬼魅——她要找到阵眼、她要找到那些被咒锁住的百姓。 跟着这些人就能找到那些百姓——鬼魅为生,嗅觉比她灵敏千倍。 只是戚棠自带生骨,相当于背了个避雷针……雷劈脑门的那种针。 雷劫频率越来越快、轰鸣声震耳欲聋。 按理该被大动静引来的扶春却毫无动静。 戚棠以为自己身手敏捷快速,进步得突飞猛进,可那些措手不及的雷劫不好躲。 兜头劈下时,她不敢看雷,只是凭借巧劲躲过。 她只是个……还差些月份及笄的女孩。 她该无忧无虑、她该长命百岁。 那些猩红如雷的闪电转瞬没入她的后肩,而戚棠无所察觉。 远隔千里外的虞洲心口猛然一痛,喷了一口血。 她要她走,她就如她所愿。 虞洲不会对人好,她是个怪物,天性冷漠,所以可以冷眼旁观她一次一次死于烈焰。 但是现在不行了,这颗心有了偏颇。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 她因为眼前的戚棠,开始心疼以前。 虞洲看了眼近在咫尺的大殿,她说要洗净咒枷回到她身边,可是她一口血未尽,而后又忍不住喷了一口。 术法有限制,再来几道,戚棠会疼。 虞洲默默稳了心脉,想她们还有以后。 转身往回赶。 *** 不厌在乱战中被鬼怪粘稠的血液糊住。 还得靠印伽鞭。 她置身于黑色漩涡中,周围有无数猩红的眼……谁都死的无辜。 可是谁也不能用来成为复活别人的代价。 以命换命,也得自愿! 戚棠捏出印伽鞭迎上——印伽鞭才是她的无上利器。 可是他们都在魂飞魄散。 每一个无辜的、罪恶的,都在永无轮回。 该有取舍。 百年前的古遗部族……早就没有往生的机会。 戚棠眼眶湿湿的,看着阵眼处缓缓冒出一道白色的光—— 戚棠施法破阵,调动全身灵力抵御漩涡吞噬,她觉得她要被撕裂了,怎么用力都是疼。 小腹疼、丹田疼、手腕疼,疼的不想继续了。 无情道蓄积的至纯至净的力忽然破开,从戚棠身上以平镇为半径的展开。 酒酒让她修炼无情道的理由就是强大,此刻隐约可以窥见。 但那是她倒逼自己,以爆体为代价换来的能力。 会死吗? 戚棠不知道。 她从来没有这样过。 忽然眼前被白光吞噬。 戚棠再一睁眼,才是晴朗的天。 昨夜虞洲没骗她。 只是戚棠缓缓落地,捂着心口倒退几步栽倒,猛喷一口血时,淋漓散在雪白的指间——在她对面的人吐的更厉害。 秦黛大口大口吐着血…… 戚棠瞳孔猛缩:“你会死?” 她难以置信:“你为什么、你没必要,你为什么要当……献祭品?!” 秦黛灰暗的眼看着她,良久后哀哀萋萋笑了:“无论,无论这计划成不成,我都不想活了。” 戚棠捂住心口,疼的肺腑翻转,没有起身的力气。 秦黛说:“很没意思,我活的这漫长的年月,都是无穷尽的折磨……但是他们用那样的代价换我,我不能那样死。” 于是复活他们,再心安理得的死去,成了秦黛唯一的心愿执念。 她为此不顾一切,将情意全部压下,成为灾祸。 事已至此。 秦黛叹了口气,她脸色苍白,殷红的口脂被鲜血浸染,看不出原本的颜色。 她看着戚棠,没说别的话,只是恳请她:“……帮我留住阿萧。” 她声音干哑像是垂死吊着最后一口气:“我只有这个心愿了。他是一个傻子,不该死,不该为了我付出那么大的代价。” 她死,换他即使以傀儡的身份也要继续活下去。 那像是遗言的话,戚棠不忍心拒绝。 戚棠去了。 戚棠颤颤巍巍起身,她哪里都疼,她竭力分出一抹神丝,搜平镇查萧夺的气息。 四处都在以诡异的方式从坍塌到重建,像是时光回朔,回到一切未开始的模样。 戚棠不知道这是什么力量。 她没有力气去想别的事了,她只剩一点力气去找萧夺了。 找到了! 不困难! 戚棠欣喜了一下,飞身踩上不厌,飞去那个地方。 她当时的的确确想帮秦黛留住萧夺。 到了之后,落地,对上那双黑眼珠,萧夺像是从他寄身的傀儡上离开了似的,却乖乖的现在等谁。 只是戚棠去牵他手时,察觉到手掌被人以很轻微的力道一捏,那只落在她肩侧的蝴蝶忽然扑扇翅膀,飞在她眼睫下。 没等戚棠起疑,迷离间带梦幻的色彩,她眼睫一颤—— 然后心口一痛。 噗呲声伴随剧烈的疼痛。 被贯穿。 萧夺乌黑的眼落了水痕,他在眨动,目光才活动,复杂又机械的看向戚棠身后。 戚棠握萧夺的手还没松,上釉的木头攥在手心捂不暖——戚棠垂头看见自己心口突破出来的带着血迹的剑尖。 嘶。 疼啊。 穿破了骨梢,带来折断一般的痛楚。 不需要去看,她就能知道是谁。 可是那只蝴蝶散了。 它原本没散,只是安静的栖在她脏了衣裳上,隐秘不被察觉。 此刻,戚棠眼前蒙上血雾,还有粼粼荧光,那只蝴蝶的身体像是烟尘一样飘散—— “我在,它在。” 她记起这句话。 戚棠眼睑蓄不住泪—— 她太蠢了。 “扶春没了。” 戚棠侧头,看见方才叫她留住萧夺的人在笑,她眉目可怜又自嘲似的笑,洒脱的好像疯了,说的话让她头痛。 戚棠耳鸣嗡嗡嗡,余光边上还有个持剑的影子。 她疼的听不清,眼前重影,所有景色都像密密麻麻扭动的虚线…… 只能认出—— 剑是……剑是…… 霜雪剑。 【作者有话说】 作者也被扼住了咽喉,痛苦! 马上钮祜禄戚棠!大家期盼已久的无情道要上线了!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42752690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寂然36瓶;HeartSweet5瓶; 爱你们么么啾,大家的评论是我写下去的最大动力,超级爱你们!再啾一口! 95 第95章 ◎不活泼姑娘。◎ 咔嚓。 很轻。 什么东西破开的声音—— 戚棠后肩处猝然起了一小阵白烟,细微卷入风尘中就了无痕迹。 远隔数尺的虞洲有所察觉一般。 而持剑的少年眼底轻轻漫过笑意。 他在笑,果然是讨人喜欢的戚棠。 他知道,虞洲是什么样的人。 那样果断冷漠的人、那样杀人如麻的人,竟然也会对她有偏私……想想就觉得好笑。 他应景的勾了勾唇角。 戚棠不痛,只是最后抬眼,漆黑瞳孔落下的一抹清隽修长的影子。 他的背后是清风白/日,长风过处,街上闹嚷起来。 和煦的风裹挟着草木香气,还有支开的摊子香气四溢。 吆喝声与邻里街坊的交谈声交杂在他们无言地对白中。 他们来来往往,他们一无所知。 她每日都在此刻,嗅着香气,跟下楼来,在小街穿梭,和虽然不熟但是认识的人打招呼,想着该吃点什么,会挽着虞洲,或者与她牵手。 光点潋滟在她眼底。 人间忽然与她没什么关系。 她本来就靠强撑,一剑被捅穿之后,只来得及颤眼睫,瞳孔猛缩,瘫软落入一个怀抱—— 那人拔出剑,血点淋漓落下剑刃,霜雪被收入鞘。 他接住了戚棠,低头看她时目光浅浅的,他手背在戚棠身后摸到了大片汩汩不停的血液,黏而温热。 说不上来心不心疼。 只是记忆里会喊疼的女孩,一步一步走上了这条路。 他亲手捅穿了她的身体。 也不知道戚烈会不会后悔,他赠他霜雪。 他反倒用在他女儿身上。 “阿棠,”他面无表情,眼底是暗潮,瞳色很深很深,语气轻哑温柔,“扶春没了。” 他重复秦黛说过的话,语气沉沉的、带着与她不同的冷漠。 戚棠意识未绝,揪着他的袖摆动了一下,被剧烈的疼痛淹没、还有生命脆弱的流逝。 什么? 戚棠喉间腥锈。 有人在他们身前来来往往,明明谁都能看见,却偏偏谁都看不见。 与人间隔绝。 戚棠眯着眼缝,眼底人来来去去。 按他的想法,他们修士……永远不会与凡人处在同一个世界的。 他抱起戚棠走,小小的姑娘缩成很小一团。 徒留在原地的秦黛烟消云散,萧夺那具废旧的傀儡身体被随意丢弃在角落。 他眨动的眼睛在秦黛彻底魂飞魄散后就归于死寂,落在在他眼底其实一直很无辜的姑娘身上时,有些愧疚懊悔。 但他不忍心让秦黛失望。 空响的木头脑壳里记得那句话。 秦黛最娇纵任性的时候,叫他木头脑袋。 ——“木头脑袋,你怎么真跟木头一样!” 他少时爱慕,一不留神喜欢了许多年,踽踽跟随,亦步亦趋。 因为这份爱慕与救命之恩,后来入陵墓与她陪葬也心甘情愿。 复活成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也心甘情愿。 如今,一起死、一起不入轮回、一起永无来生,他也愿意。 生存不止为善恶。 走的人没回头。 角落被阴影吞噬,傀儡开始泛旧破裂,彻底丧失生命。 不是谁都会发善心,替明知不怀好意的人去得偿她的所愿。 他想。 而阿棠,也许需要很久以后才会懂。 戚棠眼睫发颤,是梦魇、是疼痛,还有些类似声嘶力竭的哀恸。 ——好像谁在痛。 ——与她的疼痛泾渭分明,同时又叫她莫名泪流的痛楚。 衣角蹁跹、袖摆如水。 要让他们忘记戚棠存在过吗? 她倾其所有,保护的人,如果一点都不记得她了……会怎么样? 那人淡漠的垂眼,一贯吊儿郎当的眼此刻轻蔑生死,玩味一笑。 可以想出画面,但是没有必要。 他想了想,放弃了这个念头。 而御剑行至平镇外,只相隔不过数里的虞洲胸口猛然发痛,而那柄贯穿她厌恶与喜欢的所谓伴生骨在发烫,灼灼的要烧起来。 虞洲死死抵着手腕,不知道为什么疼。 心口疼痛,猛烈如翻江倒海。 她眼底发红,撑着替戚棠扛了几度雷劫的身体往平镇赶。 她的术法被恶意破开时,心上的不安就放大数倍。 可是平镇里面祥和,什么都没有发生。 她站在门口,依稀觉得那不过是梦。 而今日天朗气清,是她昨夜就与戚棠说过的很好的天气。 如秦黛所言,虞洲开始后悔。 悔得几乎要肝肠寸断。 她不该的! 可是虞洲如此期望戚棠心想事成。 她记起昨夜戚棠看了半宿话本子,大约是书里人都如此,她也央求着虞洲陪她上屋顶看星星。 她说:“哪有一个人看星星的。” 她说:“陪我陪我陪我嘛。” 躺在屋檐上的感觉很宁静,夜幕月明星稀。 饶是虞洲都觉得岁月静好。 她偏头看戚棠,看到她圆而亮的眼睛。 如果可以一直这样,似乎真的很不错。 看她欢喜而得偿所愿真的很高兴,虞洲后来……再没法拒绝她。 这点记忆成了她乌黑浓稠脑海中唯一鲜亮干净的颜色。 而此刻,人来人往,而她站在人群里,不知道要往哪去。 迎面有人将目光放在虞洲身上。 她带了血,脸色阴沉的可怕,隐忍却又崩溃绝望,仿佛天都塌了一样。 那些人似乎有些眼熟她,又迫于平时在她身边那个叽叽喳喳的小姑娘不在而未曾选择搭话。 虞洲没看任何人,她得极力忍耐,才能忍住某些冲破血液叫嚣着毁灭的冲动。 虞洲杀戮成性。 她冷眼旁观,动手却干净利落,遇见戚棠之前的每一天都在杀人杀鬼杀妖。 她满手血腥。 而眼前这段日子是她所经历过的最温和平静的岁月。 平和到她都快忘了,她本性如何。 戚棠很喜欢平镇。 她眼眸弯弯,最喜欢在人群里穿来穿去,东家买包子,西家买酥饼,也最会自来熟,和那些女人坐在树下聊天。 那种从眉眼里透出的喜欢,藏也藏不住。 虞洲阖了阖眼,眼底朦胧脆弱的泪光被眨灭。 她丢出司南引。 司南引错乱了,她找不到戚棠。 那一切恍然如梦,她替戚棠承担的雷劫像梦,她们之间所有过往都像梦。 虞洲死死扼住喉间哽咽。 她白衣上沾的血,告诉她方才穿透的疼痛不是假的。 戚棠也是真的。 “阿棠……” 虞洲喃喃,她手心捏紧刀柄。 她做什么事都似乎从容于心,此刻却慌得根本不知道要做什么。 她以为她会看见焦土废墟,可是没有。 这里与她离开时没有任何不同。 一切似乎什么都没发生,除了戚棠不见了。 她原本趁夜色离开,想再早一些见到戚棠。可是什么都没做成。 空气里淡寡到几乎不存在的血腥气,混合了其它味道。 虞洲穿过人群,往小客栈去,楼下小厮见她一身血还有些惊惶——不过这姑娘眼熟。 那位活泼姑娘身边的不活泼姑娘。 虞洲哑着嗓子问:“那位,每日与我在一起的姑娘呢?” 她脸色苍白,声音在颤,眼眶一直红着,血丝布满。 小厮怕她下一秒抽刀杀人,又分明记得她是个分外冷清的姑娘,眼下见她如此,虽然怕还是说:“哦,虞姑娘啊,那位姑娘今日留书说退了房。” 还给了好大一锭银子! 见她似乎不知道,小厮吞吞口水:“二位姑娘……掰了?” 虞洲需得极力忍耐,她也说不清她在忍耐什么,但她手在颤。 小厮担心的看着她。 虞洲记得戚棠总笑吟吟叫他小哥。 大概是因为戚棠,所有人对她也抱有极大的善意。 她说:“……给我看一下那张纸条。” 小厮真怕出了什么事,翻了翻,庆幸还好留着。 纸条不是戚棠的字迹。 虞洲认得出,她将那个人牢牢刻在心里了,她认得出她的全部。 虞洲捏紧手心,纸条被攥皱,她眼眸通红。 小厮都有些害怕。 虞洲指尖狠狠扣进掌心,眼眸执拗盯在眼前这个人身上——找到她。 她要找到她。 小厮不敢动弹。 虞洲却垂下眼帘,竭力剥离那些杀欲,形同游魂一般想,她不能……不能…… 她不能什么? 她不能毁了这里。 也不能让这里的人害怕。 戚棠很喜欢这里。 *** 被抱走的戚棠其实听不太清了。 她伤的很重。 但是在她耳边说话的人没有停下。 他们原本就是最喜欢凑在一起聊天。 她眼底最后落进的人影是林琅——戚棠觉得意外,又似乎没那么意外。 人都有秘密。 而她的小师兄的秘密,远比她所能想象的要大一些。 这个人喋喋不休,不知道在讲什么。 【作者有话说】 又有点短,过渡章。 看了评论,既然你们觉得不虐我就不哄了哦~ 谢谢大家支持,么么啾。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萝卜蹲10瓶。 我会继续努力的! 96 第96章 ◎呜宝,我甜不起来!◎ 戚棠被安置在冰冰凉凉的地方,她后背冷的慌。 霜雪似乎捅穿了骨头,原本该缓缓愈合的伤口依旧血流不止,破坏了她原本的修复能力。 灵魂像是被抛空。 戚棠似乎陷入了一场昏昏沉沉的梦境。 梦里是那一天。 她才出生没多久的时间里。 以旁观者的身份围观了那一场劫难。 胡凭胡行的一步错、步步错。 她看着阵法里的生命如烟尘散去,薄薄的血雾只在空中留存瞬息。 那些画面仓促翻过。 戚棠喘不过气。 她还看到了彼时的自己,窝在襁褓里,没了生息。 还有,后来的事。 在她死后,戚烈将唐书尚存的一息封存,而后用冰棺将二人保存起来,开始寻找死而复生之术。 他冷静而疯狂,痛苦又绝望。 扶春一片狼藉,血腥与衰败,后山荒草枯黄,他们亲手搭建的扶春屋梁坍塌成废墟。 戚棠有些痛,她站在梦境之外,像存在于物外世界,看着那些人的血液和尸体,看着远比献祭更可怕的阵法。 强大的人才会走火入魔。 比如胡行。 比如戚烈。 修道之人先修心,就是因为修士原本能力就高于普通人,他们若一意孤行、执意做错事,事情发生时会带来更毁灭性的伤害。 能力*强大的人,本身能毁天灭地。 戚棠看见她父亲眼眶发红,都是红血丝。 戚烈到了夜里总会守在冰棺边上,会伸手摸摸自己妻子的脸,试探她的鼻息——那是最单纯自欺欺人。 并不是只有死去才算死的。 戚棠忽然觉得自己心还挺大,她父亲守着母亲,她就站在小时候的自己那一边……她守着她自己。 戚棠好奇的看自己的长相——她小时候长那个样子。 原来……她是死过的人。 本来应该害怕惶恐的,但是她一点也不,胸口有些闷,但也仅仅限于闷而已。 扶春死气沉沉过了些日子,与戚棠印象里的山野新绿、鸟鸣啁啾毫不相同。 她没见过这样地扶春。 直到事情有了转机,那日胡凭负了重伤回来。 跟在他身后的是阴冷的鬼气,沾染渡河的味道。他一身衣袍都是血,拖着血痕。 戚烈驱散鬼气,听他用虚弱的语气说出了生骨的作用。 他求而不得的死而复生之术。 戚棠怔了怔,她那双黑眼睛停在胡凭那张脸上——她胡子拉碴的胡凭师伯,原来还有这幅模样呢。 她眼底分明流出动容,却只是顿在原地,一步也不朝前。 很多事情,从修无情道那刻起就变了,情意是真的,心疼也是真的,只是这些情绪与人脱离开来,就好像还能落泪,却不再难过了而已。 梦里看不出是什么契机让他们翻出生骨可以起死回生,谁也说不准。 他将血淋淋、光盈盈的骨节状长条的东西——生骨看上起很像一个脊柱。 会发光的脊柱。 大抵传言有误,生骨是起死回生,所以被率先选择救的唐书出现了很明显的挣扎反应,她青筋爆出,原本青白的脸涨得通红,那些传输的灵力反噬,以更凶狠的力道尽数回馈于戚烈身上。 她一直英武不凡、什么事情都不成问题的父亲伤的很重。 戚棠没有话想说。 她是个唠叨的姑娘,此刻是真的沉默,从心里发现自己没有话想说。 对于……父亲选择母亲,其实没多意外,也不难受。 说真的,一点都不难受。 她像个看客,在看她原本死去的年月。 戚棠想,原来我早该死了。 只是复活唐书,还可以用傀儡之术。 而且唐书之前,求他们救救她的女儿。 胡凭思索间面色沉重将袖间滚落的血珠擦尽,替戚烈站在那个位置上。 戚棠被剖开然后置入生骨。 只是生骨太过蛮横,带来的力量需要分散,一个毫无修为的女婴承受不起,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恢复生机而又迅速衰败。 所以,他们做的第一件事,是引生骨的力量复活那些死于劫难的无辜的弟子。 烟尘卷起,扶春被大片阴霾遮盖几昼夜。 待到最后一片阴霾消失时,扶春枯死的山野冒出绿意,树梢打卷。 生骨是天物,怎么能私用呢? 但当时,他们没有别的办法。 多数灵魂与生骨宿主自动形成契约。 戚棠看见了那张飘在空中的玄黄的纸张落下许多血手印。 然后白光爆开。 复活后的那些不知是人是鬼,仍是扶春弟子。 而抽出生骨的四方之地开始塌陷。 四方之地原是为了庇护人间才存在的,坍陷会出造成大动荡。 于是为了弥补塌陷,他们将扶春修士锻造成机械……似乎是投入熔炉一般,数批弟子折于此处。 而他们原本就已经不是人了。 而少数不知道是不是发现了什么,叛出扶春,成了屠戮江湖、名兴一时的往生教。 离开扶春,契约失灵,本性失控。 所以,也就成了……林琅的灭门仇敌。 其实记忆到此该完结了。 偏偏戚棠在画面跳转间,看到了虞洲。 那年她玩弹弓弹鸟时,偏头看见的极静极冷的女孩。她剔透的眼眸,安静的抬着眼梢,即使在下坡的位置,也自带清冷而高不可攀的气质。 戚棠问:“你是谁?” 她小小年纪,有拽又嚣张。 虞洲不太喜欢她,她的眼睛流露很浅的厌烦。 虽然很浅淡,但是她不喜不悲,一点点厌烦就足以怎么是非常讨厌了。 戚棠想,原来……她讨厌我吗? 似乎有段记忆缺失,一直没回来。 如今也看到了。 居于一个奇怪的视角,看见了是她高烧不退,承受不住生骨时,胡凭在外带来了虞洲。 他当时遇见了虞洲。 当时抱着尸体在冰天雪地里,手心摁住早就凉透的尸体脖颈上刀口处的小女孩。 她眼底是雪一样的冰冷,茫然一片,似乎是永远走不出去的荒沼。 *** 林琅松了手。 戚棠的梦境随之结束。 “我去了鬼蜮,”林琅的声音穿透梦境,“找到了一些也许你已经不在意的真相。” 她小师兄讲话总有那么股少年不羁在里面。 戚棠意识清醒,她什么都听得见,但她醒不过来。 林琅说:“扶春没了。” 这是戚棠听见的第三遍。 “妖鬼早已联合,灰奴是妖界派来扶春的卧底。它自幼陪着你,他们觊觎扶春很久了。” “哑巴药童也是。我倒是不知道他叫什么,大约本尊是条蛇吧。” “凌绸也是。她倒是人,不过早与鬼蜮勾结,我去鬼蜮时,看见了她坐在鬼蜮沉宵之上。” “酒酒也是,不过她似乎还活着,我那日去鬼蜮,并没转生河和覆灭道上找到她的名字。” 戚棠心脏平静缓慢的跳着。 “虞洲也是。” 戚棠听见自己心跳停了一拍。 林琅自顾自说,他似乎想将自己知道的全部事情都和盘托出:“她似乎早就知道生骨,也知道生骨在你身上。她的接近也别有用心,好像是唐书与戚烈的安排。” “她与凌绸早认识,她也知道酒酒的事,她还认出了哑巴药童。” “她待你不诚恳。” 林琅稍作停顿,说:“我也是。” “最想杀你的那年,是才灭亡往生教的那一年。后来回山,看到你,又不想杀了。” 林琅将她在意的每个人都说了一遍。 戚棠一颗心脏,沉得滴血。 她乌黑的眼睫轻颤,席卷而来的好像不仅仅是闷。 她真的有点疼。 他说得随意,没细致解释,只是直白的陈述事实,“你下山后,没过多久,扶春就不在了。” 不需要特意做什么。 唐书的身体撑不住太久,从胡凭死了之后,没人再与她平分寿命。 死亡是不可避免的。 只是仍然记挂戚棠,她那个命途多舛的小女儿。 至于戚烈…… 根本不足为惧。 扶春辉煌盛名之下,早在十几年前就成了毫无意义的骨架,一戳就要散架。 强撑出来的威名不过是想给戚棠划出一个安全的保护区域。 林琅说:“我没法不怪你。” “恨意与仇恨不会消减。”他声音里不带憎恨,却清楚知道,负恨日渐累积,他成了最恶的人。 “戚烈当年……将原本就是因为他们一行人而死的无辜之人送入四方之地,成为修补天脊的边角料时……”林琅眼眸缓缓下落,看着戚棠说,“他在想什么?” “他们都死了,只有你了,阿棠。” 林琅说:“那只纸鹤,原先是禁术,需得契约绑定,生死同代,才能做数。但你是主,晏池是次,所以你还活着。” 戚棠开始疼起来,她喉咙间腥甜。 “就如同,唐书与胡凭一样。唐书是主,胡凭是次。但她与你又不同。唐书原本就是傀儡,靠胡凭的寿命得以存活。” 因为寿命分了两人,所以胡凭衰老得厉害。 而萧夺只是最低级的傀儡,不需要用那样大的代价来维持生命。 “阿棠。” 时至此刻,林琅还是叫她阿棠。 他说:“我也会将你封在这冰棺里。” 他面无表情,声音却温柔,“你在这里等我。” 他说:“我要做什么,你别管。” 然后幽幽冷意与檀香混合,流入鼻间。 意识逐渐流逝,戚棠再也没醒过来。 林琅瞳孔开出大片如血的花。 戚棠一动不动。 随血液汩汩而下,从石床上淌下成血泊,她垂下的裙角被染成最漂亮的红色。 *** 虞洲陡然心慌,她忽然疼起来,背后浸透冷汗。 她又疾行几步,可是那疼痛似乎发于骨骼 她疼的厉害。 她不是会疼的人。 虞洲阖了阖眼,眼睫扑簌凝出泪来,她捂着心口,继续往扶春赶。 【作者有话说】 忽然想起一个好笑的梗—— 僵尸咬了一口戚烈的脑子,吐出来:呸,恋爱脑! 诶呀宝!这么点时间真的甜不起来!得靠后几天!我们棠棠得蜕变一下!(卑微跪下 那个号好像确实不太像个作者微博哈哈哈哈,不过应该是我吧? 作话统一哄是不是太敷衍了?让我挨个哄一哄!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42752690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零下五度.6瓶; 非常感谢,爱你们鸭! 97 第97章 ◎去鬼蜮。◎ 那颗泪很快被眨回眼底。 虞洲又强忍疼痛往扶春赶——那是目前唯一她所能想到戚棠有可能会在的地方。 百里之外。 地上铺陈的古怪法阵。 而阵内林琅受契约所累,那张扶春收弟子时需要签订的契约——本质上还是为了保护戚棠的契约。 不过有些疼痛不要人命,他就能痛苦着忍了过去。 他下刀时手很稳,他有设想过这件事情发生时,他会是什么样的表情。 按理来说,他归咎于戚棠,剖她应当痛快,痛快得酣畅淋漓,实际上却并不。 相反,很痛。 对戚棠会心软是人之常情。 他毕竟陪着戚棠一起长大,在知道血海深仇横亘之前,他有真心将戚棠当妹妹对待。 所以很不忍心。 包括,不想让所有人都忘记戚棠,也是不忍心。 他热烈鲜活的……小师妹,该得到很多人的喜欢,被所有人铭记。 林琅这样想着,某些悠久到好像隔了一辈子、不过才发生没多久的温情画面涌上脑子。 他与他青梅竹马的小师妹实在有太多事情可以回顾了。 明明心脏被柔软冲撞,林琅却面无表情,血液溅到他的脸上,眼睫不明显的颤动。 戚棠应该是不痛的。 他想。 她不痛,那就太好了。 戚棠没痛的嚎啕大哭,她原本稍有磕碰就捧着轻微的擦伤去找人哄。 巴巴眨着眼睛,说好疼还疼。 此刻安静的不似寻常,额角鼻尖却全是冷汗,被血和汗浸透,眉梢痛苦蹙起。 林琅想摸摸她的眉毛,又罢了手。 待阵法颜色浓郁过后。 虞洲忽然痛。 像是被凿穿肺腑,空荡荡穿过呼啸的冷风。 虞洲浑身发冷,像是某些炽热的东西被抽离,五脏六腑绞着痛。 连她都忍不了。 那是与受伤不同的痛楚。 虞洲脚步一跌,刀鞘撑在地上,一顿,猛然喷出大口血,裙摆早脏乱不堪,衣襟上顷刻溅开大片血花。 虞洲眼前出现朦胧,弥漫血色雾气,从淡到浓,她眨眼坠落一颗泪——心上被人狠狠剜去一块的感觉。 这意味着什么? 这意味着…… 虞洲颤抖的看向从袖间掉出的平安符。 昨夜……她偷偷摸摸塞给她的。 虞洲还能记起当时戚棠乌鸦嘴的说:“虽然我觉得它没什么用……” 然后这姑娘看着满天星星笑了起来,明媚的不见一丝阴霾,歪头很有道理似的:“但是,万一对你有用呢?” 虞洲喘这粗气,剧烈的疼痛压垮她的心脏。 我不该的! 她不该留戚棠一个人,就算是她的请求,也要、也要在她无忧无虑、长命百岁之后。 虞洲悔到发痛,悔得怄出血来,心脏蜷缩挤压着疼。 这种感觉曾经有过的,这种像有些炽热地东西从血脉里抽走的痛苦有过——就像是那年,她还未摸到门道时,看着戚棠死在囚笼里时,承担的痛苦。 月光清清冷冷,囚笼里的姑娘灰败的眼和苍白的脸,在抬眸仰视她一眼后,迅速走向衰微。 虞洲抓紧心口的衣料,跌撞着站起身,持刀的手不受控制颤抖起来——她不敢想。 她眼睫在颤,泪意难以自制洇湿眼眶,布满红血丝的眼眸透出一股忽然的绝望来。 铺天盖地的绝望淹没。 黛娘与郑玄做不到这样的事。 那么是谁? 虞洲捂着心脏走,苍白的唇被咬出血来。 她催动灵力驱使刀刃,勉力才乘风而起,在空中摇摇欲坠,又硬是撑着一口气。 原来绝望,是这样的滋味。 那她生生世世都陷在那样的轮回里,也会一次次周而复始的绝望吗? 虞洲此生不想再有。 虞洲很疼。 鲜血从她唇角缓缓流下,虞洲咽回喉间腥锈。 她会找到戚棠,然后将她细细密密的保护起来,从今往后,她护她。 天道也不能伤她。 一丝都不能。 什么轮回,什么生骨,什么四方之地,什么天下,通通都不重要。 她要找到戚棠。 为什么才这样想? 她明明从前从来不在意,她明明如今只在意戚棠一个人。 为什么不早些为了她破釜沉舟? 只要找到戚棠。 虞洲掌心捏出血痕,那柄斥戚棠巨资打造的弯刀出现裂痕。 直到回到扶春,虞洲看见了一堆湮粉,她寻到渡河边,嗅到了大片鲜血的味道。 属于戚棠的血的味道。 石床上的血迹没被抹干净,随崎岖的纹路将血液引流蓄成一小滩凝固的液体。 *** 很难形容,看见那一幕是虞洲是怎么样的感受。 她似乎在瞬间死去。 从脊骨开始发冷发麻,颤抖的不像样子,耳间嗡嗡鸣响。 虞洲杀人如麻。 这不是她第一次见到的血腥画面。 她见过无数次鲜艳的血液如花绽开,割断别人脖颈是会溅开大片血液。 戚棠也杀过。 她有过疯魔的状态。 可不是如今的戚棠。 她什么都没做。 她只是被迫承担了那样一段宿命而已。 生骨发作每夜都要疼痛。 亲近之人都命不久矣。 她命里刻着孤苦与天煞,可她本来不该承担这个。 她只是个最初会随身戴平安符的女孩子。 怎么平安都与她无关呢? 虞洲麻木的走,她在渡河翻来覆去找,掘地三尺一般找,河水泛红,卷出诡异的波纹。 通天碑裂的豁口似乎更大了。 那柄弯刀在她手里被捏得极紧——虞洲颤抖着呼吸劝自己放轻力道。 店家不靠谱,弯刀已然有裂纹。 可是她只有这个了。 她没有别的了。 她与戚棠的关联似乎在一点一点被抹去。 可是找不到,连濒死的妖族、动物都没有! 什么都没有! 没人可以告诉虞洲,戚棠在哪里。 于是自责懊悔到剜心的反问又盘踞脑海。 怎么能留她一个人! 虞洲想杀了那时的自己。 可她一面疼痛、一面落泪,一面疯了似的找,眼底心里都是念念不忘。 我想陪她一辈子的。 不是被迫一切重来,在反复无望的轮回里生生死死,杀来杀去,而只是,慢慢的、把这一生过长过好。 回忆会变得悠久宁静,那些杀机与恶意都会荡然无存。 想看星星,就每晚都能看星星。 想吃好吃的,就天天都在街上逛。 但凡有个节日,她也能亲手给她扎纸灯笼。 她最爱热闹,也最爱话本里那些主角搞的小心思。 她最柔软,她依恋又很信任别人。 她嘴甜,特别讨人喜欢。 虞洲不能自控的落泪。 她天生情绪淡薄,随轮回加重的杀孽与无情,忽然如破溃的堤坝,洪流冲来,一击即溃。 得找戚棠。 随着泪落下,林间簌簌树叶声响。 时间流逝。 虞洲想,死了也不要紧。 ——世间总有死而复生之术。 这个阴冷可怖的念头却在盘旋,她轻声诱哄自己道:“总有办法能将她留下来的。” 死而复生是禁术,但是她能将戚棠完整留在这个人世间。 她一直不能理解,为了一己之私,贸然使用禁术,将人痛苦留下的意义。 她看着唐书、看着萧夺、看着黛娘、看着莺莺,即使那么多人血淋淋的摊在她眼前,她也觉得不过痴念而已。 非要自己在这生死道走过一遭,才知痛彻心扉。 虞洲喉间剧烈滚动,似乎吞下哭腔,她看了眼四周,然后抽出弯刀跳入渡河。 随腥咸的河水翻滚淹没,虞洲鼻尖溢满腐朽衰败的气味。 她要去鬼蜮。 【作者有话说】 又是过渡章,还是短啦,么么啾。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zine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zine75瓶;风语如歌20瓶;427526905瓶;鹿仁脚1瓶; 总没有漏哄了的吧? 谢谢大家的支持,爱你们鸭~~~ 废咕争取给大家攒个肥的!熬过这波! 98 第98章 ◎你愿意吗。◎ 虞洲在渡河来来回回跳过数次,眼下是第一次心甘情愿为一个人跳。 浑浊的河水泛刺骨的冷意,鞭笞骨骼。 虞洲捏着捡起的平安符。 有些东西不握在手心,总觉得要失去。 她惶恐极了。 虞洲所求所图,原本就不多。 穿过渡河,会被迫回忆很多事情。 虞洲捱过了一阵又一阵,眼底被逼得猩红。 她才到鬼蜮,鬼蜮沉宵上的铃铛就铛铛响了起来。 凌绸:“……” 过了没几天舒坦日子的凌绸懒散的揉了揉眼尾,拦住了要冲出去把虞洲架回来的鬼卒。 “干嘛去,送死不成?” 鬼卒歪七扭八的脸彼此大眼瞪小眼,“可是有人闯入!” 凌绸看着这群单纯得没脑子的傻鬼,说:“反正不会掀了我这鬼蜮沉宵,随她吧。” 能不正面和虞洲对上就不要正面。 再说了,扶春已毁,她也算是大仇得报。 凌绸似乎松了一口气,心却无端坠下。 她叹了口气,慢悠悠道:“再说了,你们打不过她,去了也就是多死几个罢了。” 鬼再死,可就身陨道消了。 戚棠被剖出了生骨,那么虞洲应该也受伤了。 但她是个异类,哪怕只剩一口气也不容小觑。 凌绸在漤外与虞洲并肩过那么一段岁月。 她看的出这个人本性冷漠,骨子里却带偏执与血腥,她可以手起刀落、毫无顾忌的屠遍漤外,那是在她昼夜未歇,在面对围攻时、处于最颓势的反击。 无一人活口。 所以即使这个人几次三番险些毁了她的计划,凌绸也不敢拿虞洲怎么样。 她修为虽高,到底不过如此,真正可怕是她的身手,和那股非杀不可、不死不休的劲。 凌绸可太知道逼急了一个疯子会有怎么样的下场。 她指尖勾着笔,记起了那天忽然出现在鬼蜮带着尸体,杀了一路鬼怪的林琅。 他霜雪下嘀嗒出大片血迹,远处被他削了的鬼怪断肢还在扭动,还有呻/吟。 本来就是地狱,被搞得更像炼狱。 林琅杀了戚棠,表情也不痛快,他承担了契约的束缚,痛苦而又释怀—— 他看着昔日的师姐,说:“替我保管好阿棠。” 他忘了,扶春没了之后,冰棺自然没有效力。 作为常年阴冷的鬼蜮,理所当然被林琅第一个想起。 凌绸看他身上斑斑血迹,笑了一下:“你倒……还叫她阿棠。” 她语气总这样,凉凉的,像在嘲讽。 林琅与在戚棠面前不太一样。 他没那么多话,没那么欠揍。 也许一开始真的觉得吵来吵去很有意思,可是到了后来,所有真相破土而出,面对着这个用人命与契约垒成高塔保护的姑娘。 他有再多话都说不出口。 她愈天真单纯、愈无忧无虑,林琅越是不想看见她笑。 怎么说呢。 他的族亲皆因扶春而亡。 而他却被迫与戚棠绑定。 她的天真像是开在他们血肉尸骨上的花,愈烂漫、愈罪恶。 他将戚棠的尸身收在乾坤袋里,放出来的时候要凌绸收下。 凌绸头疼的摁摁太阳穴,不知道该怎么跟虞洲说……照她看来,都死透了。 戚棠与那些死去的人不同,她原本就是死的。 凌绸想,怎么办呢? 如果虞洲不因此狂性大发、迁怒鬼蜮的话,她其实还蛮乐意看她痛苦的样子的。 那太难得了。 *** 一无所知的虞洲麻木的走,飘过的鬼怪被她生人的气息所吸引,又被她浑身血腥的杀孽重瘴所威胁,只能垂涎三尺的跟在虞洲身后。 她手里拿着弯刀,不同于别的修士。 她脸上带了些麻木的痛楚。 有鬼挡路,她就杀了那些鬼——恍惚又回到了漤外,回到了睁眼闭眼都是杀戮的时候。 其实她杀人如麻。 她本来以为她习惯了,毕竟每一次都在漤外,经血雨洗礼……天道说,那才是历练。 但是她忽然发现,她向往平和安静的生活。 就像是躺在屋顶看星星,或者再亲密一些,夜晚能依偎着、枕同一张枕、盖同一层被,一夜好眠。 她不会做噩梦的。 有戚棠在。 她眼睛总是潮潮的,一想到戚棠就要落泪。 鬼蜮的顶是不见天日的。 最多夜晚,有轮血月。 虞洲通红着眼,一遍又一遍在转生石和覆灭道上翻遍姓名,没有看见戚棠。 她守在亡魂毕竟的路上,拄刀而坐。 无数亡魂排着队往黄泉走,过了黄泉与奈何桥,就是分叉口,一边是刻入转生石,一边是刻入覆灭道。 鬼蜮难分卯酉交替。 它总是昏昏暗暗的。 那些捱不住上来想吃掉虞洲的鬼怪又稀稀落落被杀了好些。 刀成了毫无感情的工具。 她所能依赖的不过是手心那一枚平安符。 虞洲得到的不多。 不知等了多久,虞洲的眼瞳里似乎凝出一颗星星,落在挤在密密麻麻亡魂里,唯一最喜欢的那一抹。 喜也喜,悲也悲。 她竟然真的死了。 虞洲往亡魂中挤,她可以轻易穿透亡魂,然后站在那个漂亮的、苍白的、半透明的姑娘面前。 她呆呆的,从未如此文静过。 游魂似的往前走,虞洲抬手碰她,碰不到,游魂穿过她的手掌继续走。 虞洲呢喃:“……见晚。” 她记得她叫她们,唤她见晚。 戚棠的话,虞洲都记得。 她这样努力,戚棠还在继续走。 虞洲直着身子在她面前挡住,想将她的灵魂抱住。可是伸手是空,那抹游魂连脚步都不停顿的穿透她。 在某一瞬间,虞洲仿佛与她贴合的心跳。 那是从灵魂深处蔓延上来的痛楚。 虞洲求她:“不要走入黄泉,不要去奈何桥,不要选择转生或覆灭。” 虞洲落泪:“不要轮回。” 低哑于喉间的哽咽,此刻再也抑制不住。 穿梭于她身体的亡魂毫无察觉。 他们沿着既定的轨道走,没有意识,没有感知。 虞洲却像置身于人海之中,心底不安祈求,恨不得跪在佛前以全部代价,求他全了她这一个心愿。 她别无所求。 她不贪心。 你停下来。 求、求你停下来。 灰败的悲哀狠狠压在心脏上,虞洲伸手怎么也触不到戚棠,走入轮回就完了! 她怎么也没有办法将人从轮回道拽出来。 虞洲低低说:“你不是说,你等我吗?” 她挡着戚棠身前,跟着戚棠的脚步,戚棠前进一步,她后退一步。 “我来了,你呢?” “你讨厌不遵守承诺的人,对不对?” 她不善言辞,她从未说过这么多话可是一句回应也没有。 密密麻麻的亡魂裹挟着面对面的人,往黄泉涌去。 她们置身其中,一点儿办法都没有。 毫无感觉的游魂戚棠与周遭的亡魂不同,她挤在熙熙攘攘的魂中也最独特。 虞洲一眼就能从上千百中认出她。 随距离拉近。 虞洲想陪她一起。 戚棠骤然停了步。 活人不能进轮回。 那是残存在她认知里最不可动摇的信念。 虞洲还活着,她身上有活人的气息,原本该在步入鬼蜮那一瞬间就被撕碎,但是她厉害。 她再往前一步,虞洲会死。 终于停步。 虞洲落下泪来,她眼睫发着颤,轻轻看向戚棠。 而戚棠麻木空洞的眼孔没有抬起看她,唇角没有弯,她目光倾斜落在下方,眼尾耷拉,没有喜滋滋叫她洲洲。 虞洲心头一窒。 哪怕第一次见戚棠,她都不是这样的眼神。 虞洲指尖发麻,颤抖得失力。 能停下就好。 虞洲竭力忍着,如此劝慰自己。 死了是会如此,正常。 可是出乎意料,她完全不能接受。 她可以冷眼旁观一切悲剧发生,接受所有理所当然的事情,可是落在自己身上的,虞洲就是不能接受。 她性子角寻常人固执偏激,只是在意的东西甚少,于是那些恶劣的性格与占有欲就深埋骨子里。 虞洲哑着嗓子,“……阿棠。” 她还……从未这般叫过。 每个人都如此叫戚棠,于是阿棠这个称呼成了虞洲最不愿触碰的存在。 她爱叫她小师姐,也许最初存了促狭和戏弄,如今却极真心。 她盼她眨眨眼睛。 她想她见到自己会很高兴。 “我带你走,好不好?” 戚棠仍是无动于衷。 她只剩一缕游魂,能分心从赴往黄泉的路上硬生生停下自己的脚步,已经是一抹游魂所能做到的极限了。 她眼帘低垂,不复往日总熠熠生辉。 虞洲想她笑一笑,她轻轻呢喃一般,梦似的唤她:“棠棠。” 这话牵带出的情愫浓烈到不堪。 她往前一步,用肉身贴近戚棠的游魂,保持距离,虚虚揽了揽,那像是一个真实的拥抱。 怀里的还是一片虚无。 虞洲却不太管了。 破罐子摔了一次就碎了。 虞洲附在她耳边轻轻说:“以后,你去哪里我都跟着,寸步不离好不好?” 那是很美好的构想,她磕磕绊绊也想说出口。 “还想看星星吗,我也可以陪你。” “那盏兔子灯,工艺很好学,下一年灯节我就可以亲手为你做一盏了。” “人间的食物太复杂,我总做不好。不过……”虞洲轻轻抽气,眼眶湿了又干,很多话早就该说了,却到如今才开口,“不过你要是愿意陪我,我学给你看,多难都竭尽全力。” “你要是嫌我做的差,我便天天跑腿,帮你买。” 她默默准备了很久,在酒酒最开始走的时候,她翻边地图,将所有位置都记得清楚。 可是没有一次用上。 虞洲记起了那次,被她丢了的包子。 她声线在颤,几乎不可闻般喃喃:“……你听一听,你愿意吗?” 戚棠毫无感觉。 “……不说话,就是愿意了。” 她语气难过而平静,又罕见的固执起来。 虞洲将手上不曾松开的平安符轻轻搁在戚棠掌心——那是她下意识的行为,毫无意义。 可她当下想了,于是就做了。 那枚平安符从她手心直直坠落,虞洲屈身下去捡起。 戚棠目光动了一下。 【作者有话说】 算见面吗? 算!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英语我要做你爹2个;啊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Eecho20瓶; 啊被大家宝贝叫得美滋滋晕乎乎的!爱你们鸭么么啾! 99 第99章 ◎情丝。◎ 眸心一点。 旋即又恢复死寂。 虞洲将穿透她手心的平安符拾起,眼睫颤抖着收进怀里,然后半屈下膝盖,微微仰起脖颈与她垂下的眼对视。 周围是仍然拥挤不堪的灵魂。 他们摩肩接踵。 虞洲就那样看着戚棠,目光冷淡而真挚。 她抬指往她眼梢上伸。 那双漂亮的眼漆黑一片。 任由她接近,不动不躲。 戚棠垂下的眼睫落下重重的阴影。 虞洲明知碰不到,仍然想要碰碰。 大概明知没有结局还偏要强求。 “疼不疼?” 虞洲眼底浅淡萦绕着比心疼更难懂的感情,复杂而沉缓,朝戚棠笑了一下。 她当她如平常那样待戚棠,对她甚至更柔和。 只是戚棠听不见,感受不到。 这是人死如灯灭的最后一道。 待游魂走入黄泉,走过奈何桥,那么飘离的七魄就会尽数消散,是真正意义上的药石无医。 戚棠没有回应。 只是这次的不需要戚棠说什么,虞洲知道她疼。 她清楚记得她哭起来的样子。 无论死前是何种模样,来鬼蜮时都会是很安静的灵魂模样,穿白衣,慢悠悠的走着。 她穿着白衣,毓秀干净。 虞洲低低笑了一下:“……可以告诉我,为什么会为我而停下吗?” 她不是多爱哭的性格,也曾几次三番见过戚棠死在自己面前的模样,却通通抵不过此刻,眼眶一轮一轮红,复而平静,会再度被牵扯泪意。 眼尾薄薄的红着,比平日清冷多了些清艳。 被人气所迷的鬼怪越来越多,他们奇形怪状,还吞吞口水,目光贪婪又害怕。 打不过,但是好香。 好久好久没吃人了。 出去吃人的鬼怪能再回来的不多,他们已经与修士、人类,泾渭分明的生存很久了。 也想溜出去,但是四方之地威力尤存,而他们确实弱。 本来就是鬼,还要客死异乡。 太凄凉。 周遭错乱,鬼气深深,泛黄的天色混合腥红地血气与黑漆漆的鬼,也有森森白牙。 虞洲安静固执,她眼底没有波澜,只是映着人影。 她不惧那些鬼怪,和戚棠面对面站在鬼怪的包围圈里 不知道该怎么办,但她能守住戚棠。 鲜少如此无力。 陌生的情感叫嚣,到现在才明了。 虞洲看着戚棠是仍然是笑意,她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发顶——摸到了情丝。 她原本没有。 如今有了,成了她的软肋,在最不设防的时候。 原来是这样的。 虞洲眼眸带很温柔的笑意,春风似的荡进眼球,不加掩饰,她看着戚棠,总想碰碰这个碰不到的姑娘。 戚棠不该死在这个年纪。 该天道覆灭一轮,而后万物新生,她从血泊残骸里费劲爬起,看到这个世间。 如今更不该死。 她要无忧无虑,她要长长久久。 这世间与她有什么关系。 她好好的待在某一处,平安就好。 即使死了,也要再活一次。 至于那个问题,戚棠不会回答她的,虞洲知道。 她能在此为她停留,已是弥天之幸。 不管是因为残存的生骨,还是因为她对她也有不同,虞洲都偏向于后者,当是她清醒中的难得糊涂。 她自欺欺人,她乐在其中。 她一贯话少,如今的话却像说不完似*的,却全然不期待能够得到另一方的回应。 很多事情,本就不该求些什么。 虞洲说:“私心想抱抱你。” 她声音很平静,从宛若垂死挣扎的绝望中缓过来,平静的像是平日与戚棠聊天。 只是这次主动权在她身上。 周围淹过来的鬼怪越来越多。 在贪欲面前,恐惧似乎微不足道。何况她是个清瘦姑娘模样的人。 虞洲说:“可惜如今碰不着。” 她声音一贯清哑,言语间带着温情脉脉,说着可惜,望向戚棠的眼却柔和的像春日的潭水。 第一只鬼怪没忍住贪欲暴动后,现场动乱。 飞溅的黑血划过戚棠半透明的身体后,虞洲开始收敛招式,没有再弄脏戚棠。 死的鬼越来越多,鬼蜮鬼口锐减。 凌绸不太想鬼蜮变成一座空城,她是人,自然不知道人的生气对常年吃不饱、忍受阴冷的、没什么自制力的鬼怪多有吸引力。 但她如今毕竟是鬼蜮的主人。 凌绸来时,只能看到她们二者似乎温情密意。 周围都是青白脸色的鬼,以人的审美来说丑的不堪入目,虞洲竟然还有心思同她谈情。 鬼怪会下意识避开鬼蜮的人。 凌绸从鬼怪让开的道上走到虞洲身边,还没进几步,就看到虞洲一眼都未看她,下一秒弯刀裹着凌厉的嗜血之意往她脖颈上划。 她身手原本就厉害得可怕。 对着戚棠会笑,还能轻声哄一哄毫无感知能力的戚棠,对别人却没多好的心情。 凌绸哟的一声躲开,还是第一次见她如此不收敛的杀意。 “这么不念旧情?” 虞洲被打扰了,淡漠垂眼,落在戚棠身上的目光在觑向凌绸时森冷的恐怖。 某一瞬间,她想要全世间,仅剩她与戚棠。 与她同眠时,似乎仅她二人互为依存,那种命里只有彼此的感觉叫她如今开始眷恋。 占有欲后知后觉在骨子里发酵。 “你以为,我不会杀你吗?” 冷冷的反问。 虞洲一直是个人情味淡寡的人,只是她收了刀。 那瞬间的杀意不过只是情愫浓时,被骤然破坏而无法遏制的戾气。 虞洲眼神冷漠,她并不准备杀掉凌绸。 连鬼蜮之主都要杀,鬼怪们面面相觑,忍耐贪欲。 他们又不都是傻的,默默后退几米,却仍然是舍不得空气里味道馋人模样。 凌绸挥手,袖间甩出大片黑雾,随黑雾散去,熙攘的灵魂和鬼怪都不见了,此间唯余三人。 凌绸当然知道虞洲下手无情了。 她抱胸站在边上,看着她既不动戚棠,也不看自己的样子,奚落:“就准备这么看着,和一个毫无感觉的魂魄?” 虞洲没理她。 凌绸早都习惯了,还是那么个虞洲。 “你杀掉的那些,再也没有来世了。”凌绸默默撇了虞洲手上的刀,似乎心疼,又不太心疼,只是默默看了眼面容苍白、半透明的戚棠,神色莫名一笑:“她不会愿意你做这样的事的。” “你知道的,她最心软了。” 戚棠有着世界上最没用的东西——心软。 而她又恰巧,能为她的心软略尽绵薄之力,于是有了如今的局面。 不要管,离开,去邵安,去哪里都好,等到一切平息,再发现真相,就不用死的那么早了。 虞洲对戚棠偏心的厉害,冷冷执刀,收敛了杀意。 凌绸问她:“打算怎么办呢?” 虞洲没说话,她目光缓缓落在戚棠眉眼上,认真而固执的描摹。 凌绸说:“你也想学戚烈他们,求个死而复生之术?” 虞洲还是没说话。 凌绸不开玩笑了:“我知道你有法子救她,但前提是她不能过奈何桥,对吗?” 虞洲似乎愿意和戚棠一直耗着,于她而言,似乎就连如此相视都是一种求之不得。 凌绸说:“我可以替你守住她的灵魂。” 她可是鬼蜮的主人,有关此事的灵器。 虞洲动摇,比起这样,她虽然好似完完全全只属于自己一个人,虞洲更希望她笑着闹着。 占有欲有的时候不值一提,冒了尖,短促的只是象征一下而已。 虞洲说:“我找不到她。” 她不想提尸体二字。 虞洲平静的说着让自己无力的事。 能等到灵魂已经很不易了,虞洲不会放心的将她一个人留下的。 她当时,就是只留了戚棠一个人。 似乎沉默了一会儿。 凌绸笑了起来,眼里闪烁恶劣的光,十分期待虞洲反应似的看着她:“……我知道她在哪里。” 她知道戚棠的尸体在哪里。 她知道这件事才奇怪。 于是虞洲的弯刀狠狠抬起,刹那间寒光一闪,又架在凌绸脖颈上,“在哪?” 凌绸捏着虞洲软肋了,嚣张道:“你杀了我呀,杀了我,谁还能告诉你,戚棠在哪呢?” 虞洲没多挣扎,挥刀向怀疑的人,那是纯粹下意识的举动,刻在骨子里,关乎性命的本能。 凌绸就知道捏着这个软肋,虞洲拿自己没办法。 她欠揍的笑了笑,用食指将架在自己脖颈上的刀往外推,说:“再说了,你该多谢我。” 反正唯一知道真相的林琅不在,估计短期内也不会在了,凌绸准备好好编个故事。 “若不是我细心收好她,这么漂亮的姑娘就要被山里的野兽拖去吃掉了。” 她无比欠揍道:“谢我啊。” 虞洲从善如流,不卑不亢,眼底淡漠:“……多谢。” 凌绸:“……”索然无味。 她为了戚棠什么都愿意做。 凌绸了然,说:“我可以替你保管戚棠的尸体和灵魂,但你要为我做一件事。” 虞洲说:“什么事?” 凌绸说:“我知道,你会为了救她付出多大的代价,但我要你在救她之前,帮我再找个人。” 虞洲说:“谁?” 凌绸说:“晏池,衡中君。” 虞洲没多问,她对别人的事毫不关心。 那年漤外,她对她也是如此,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虞洲用很深的眸光看着戚棠,她说:“好。” “七日内,我保她。” 剩余的威胁不用说,说出来太伤感情了。 虞洲错开她的灵魂,鼻尖的动作像是一个熨帖的触碰落在戚棠眉间。 虞洲没有放狠话的习惯。 倒是凌绸问了:“……所以,你喜欢她?” 还没及笄的姑娘谈什么喜欢。 虞洲眼眸短暂的亮了一下,流转微末笑意的摇了摇头,背影裙裾翻飞,满身血污也叫人觉得清冷。 凌绸才不信虞洲的话,她早有自己的判断。 她上上下下好好看了看戚棠的眉眼,心道原来喜欢这款的,难怪对自己冷漠得不行。 她笑了一下,然后用挂在脖子上的玉佩收好了灵魂,慢悠悠往鬼蜮沉宵走,哼着小调。 【作者有话说】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英语我要做你爹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舟下云影10瓶;鹿仁脚1瓶; 行吧,英语他爹同学,祝你得偿所愿鸭! 谢谢大家支持,爱你们鸭~~~~超级爱~~~~ 不过有一说一,再也不是那个熬夜小能手了TAT 100 第100章 ◎回来。◎ 虞洲一路下行,又回到了平镇。 她脚程快,却又惊觉,原来,没离开多远。 那姑娘向往的、想看的人间,原来只迈出了这一步。 她有些累,将沾血的衣服用术法涤净,又是一身白衣、不染尘埃的人。 平安符被她学着戚棠的样子挂在腰间,沿着路走,周遭热热闹闹,摊贩吆喝。 虞洲莫名其妙就记起了很多事情。 只是林林总总,也没什么好说的。 她颤抖着眼睫,不去回忆戚棠一遍又一遍走上覆灭,在她眼前盛放如鲜红的花,血淌成一片的模样。 当时也许没什么感觉,如今忘不掉,再记起,总觉得痛。 心疼。 丝丝扣扣。 她那时候下的去手,因戚棠满身血污,视人命如草芥。如今下不去手,即使她满身血污,视人命如草芥。 虞洲心脏缓缓跳动,被隐秘而微弱的情愫牵动。 无端生了情丝,各中因果难寻。 忽然有了软肋,也没什么好怨的。 她兜来转去、生生世世,都没有看到过很好的结局,无一例外腥红的死去,每次都是覆灭的结局,看多了觉得人生毫无意义,而今有了牵绊,意外的觉得愉悦。 仿佛隐约有了期待。 她并不懂情感。 最初,她受伴生骨所困,为戚棠而死,反反复复,宿命纠葛,只有怨恨。 她恨那些人口口声声为天下、为苍生,却舍不得那姑娘为他们最爱的天下苍生死去。 是他们的错,却是她这个彻头彻尾的局外人付出那样的代价。 天道给了她机会。 虞洲幽幽记起那句话——甘心吗? 虞洲不甘心。 她的命,为什么要被他人拿捏? 所以天道给了她一丝魄。 从那时候,她就处在轮回中,一轮一轮编织不一样的故事。 有报过仇。 大仇得报时,痛快。 看戚棠众叛亲离时,也痛快。 只是痛快不过是一时的感觉,刹那间就消失,而后迎来的是日复一日的枯燥。 最初的恨意与不甘,在年月间淡退,成了事不关己的漠然。 寻不到解脱之路。 她被锁在这里。 虞洲思索间,慢悠悠走到了他们之前栖身的客栈,虞洲抬头看了眼牌匾——一切照旧。 那日似乎什么都没发生。 除了戚棠不见了。 只有她不见了。 虞洲跨进门槛,落座时什么也没想,只是……那么做了。 习惯于如此。 精准从来往人群中捕捉到最瞩目的人,柜台里的小二哥往虞洲身后瞄,没看到总与虞姑娘如影随形的见晚姑娘,哟了一声,大咧咧笑着,掸掸肩上的毛巾,径直端了茶朝虞洲走过去。 人都三三两两结对,只有她孤冷,最清最静,一眼都不能多看的谪仙模样。 只是平素将她扯入人间、绕着她叽叽喳喳的小雀今日不在。 小二哥因着戚棠,不太怕虞洲,觉得她不过是个面冷的姑娘罢了。 眼前有没有恶意的影子靠近,虞洲淡漠的掀了掀眼皮。 她以为会是什么,却被骤然铺面而来的热情迷了迷。 小二哥说:“嗐,虞姑娘,好久不见,来来来!喝茶!” “最好的碧螺春!” 虞洲微微怔了怔,她错愣时有些罕见的呆,似乎是与戚棠待久了,被她带过去了。 虞洲摸出铜板,被热情的小二哥推了回来,“哪能跟您收钱呐。” 坦白讲,小二哥收了戚棠不少跑腿送话本的小费,姑娘出手又阔绰,人也好看,笑盈盈,叫人时不要太喜欢。 他一贯小肚鸡肠,眼下难得大度。 上的是戚棠最爱的茶。 她这姑娘挑得很,挑来挑去,店家都习惯了。 几日不见,还有些想念。 说来,他们见虞洲戚棠的第一眼,就觉得不像普通女子。 身上气度、通身气质都格外矜贵。 却比谁都好伺候,挑食也不闹,只是委屈巴巴的问小二哥,有没有更好的。 小二哥想那见晚姑娘虽然吵吵闹闹了些,但活泼讨人喜欢。 他见戚棠也觉得高兴。 夜里被叫醒起来给他们开门也不是那么生气。 那日仓促见面,虞洲满身血找不到戚棠的样子还刻在小二哥脑子里,他端完茶,没走。 那日他到处打听了,没人知道见晚姑娘的下落。 眼下见着了虞洲,还有些担心问道:“那……见晚姑娘呢?你可找到了?” 店里天天能见她们同进同出,那活泼些的姑娘叫起人来黏黏糊糊的,唤的又是极亲近的小名。 她们关系很好。 小二哥想。 按见晚姑娘的性格,绝不至于把虞姑娘独自抛弃在店里。 那是多贴心的一个姑娘。 虞洲怔了一下,想不到他还记着戚棠。 客栈来来往往那么多人,他终日忙碌,记得戚棠,真好。 虞洲垂眼看碧色茶汤的眼轻抬,带了一点为着戚棠而生的温柔,看了眼他真诚朴素的眼睛,喉咙滑动,不知道说什么。 他们不懂。 虞洲索性编了个漂亮的谎言:“找到了。” 小二哥松了口气:“那就好。” “但我做了错事……” 她话未说完,语气有些失落,未尽之意却很明显。 小厮听明白了。 他一脸我懂了的表情:“是不是跟你闹脾气啦?” 虞洲:“嗯?” “嗐,”小厮说,“她那姑娘一看,就是家人捧在手心里好好养出来的,待我们这些外人脾气也是真不错,但是对亲近的人难免恃宠而骄。” “小姑娘都这样。” 小二哥一脸过来人的模样。 虞洲很少听人夸戚棠脾气好,闻言有些好笑。 “话本里都这样写,她家世好、模样好,性格稍娇纵些没什么,好哄得很。”小二哥说,“那姑娘爱吃那边包子铺的肉包、爱吃刘麻子的糖葫芦,还爱那家糕点,你给她买点儿,说几句软话,就成了!” 小二哥倾心相授,说得认真。 虞洲琥珀的眼底轻轻荡出涟漪。 听戚棠好好待过的人在这里如数家珍似的提起她,虞洲淡漠的心忽然柔柔软软的陷下去了一块。 倒也不枉,她情真意切。 *** 虞洲没如小二哥所言,将戚棠最爱吃的都买一遍,只是将身上的银两沿路塞了几个铺子。 都是戚棠爱的。 店家诚惶诚恐收下,听清冷的姑娘眉目泛起清浅的柔和,她问他们记不记得那个与她总在一起的姑娘。 姑娘好颜色,他们自然没忘。 也很少人能忘。 平镇是个小地方,像戚棠那样的漂亮姑娘很少,尤其她热烈还爱笑,又嘴馋,总是守在铺子前眼巴巴地看,待出笼时兴奋的两眼都亮莹莹的。 记得就好。 虞洲说:“来日若见她,送她些。” 她眼睫垂下,压下厚厚阴影,浓密睫毛覆盖的瞳孔中,缓缓流动某些期盼与预见。 最后遇见买糖葫芦的小贩,原来人都称他刘麻子。 在虞洲走前,刘麻子强行塞了串糖葫芦给她,说她面色太苦,叫她甜一甜。 凡人总是如此。 虞洲没拂他的好意。 糖葫芦光泽鲜,颜色很漂亮。 虞洲低低垂眸看,连自己都觉得难以理解。 不知道是她变了,还是原本她就是如此,只是那几年,没人给予过她善意。 没人会给她赠茶、没人会与她聊天、没人会告诉她如何哄一个好哄的姑娘,也没人……会给她糖葫芦。 虞洲轻轻嗅了嗅糖葫芦,试探性用舌尖抵了抵还是甜到腻。 但好像……没那么难接受了。 她背影清冷,一颗闪烁蓝光的小球在眼前飞。 司南引会带她找到晏池。 而那之后,戚棠就能回来了。 虞洲稍一念想,都觉欢喜。 *** 凌绸在鬼蜮沉宵等到六个白昼,原本闲庭信步,开始有些慌张。 被她摆在鬼蜮沉宵之下的戚棠干干净净,她躺在冰棺里,面色如雪,过分苍白。 她眼梢舒展,安静,像在沉眠。 凌绸站在冰棺一侧,低低俯视,目光落在她因过分白皙而黑白颜色分明的眼睫上。 浓黑如墨,在流光下熠熠。 她一动不动。 是真的死透了。 凌绸还有些感慨,竟然真的能下手。 她在扶春多年,自然知道他们感情多好。 凌绸悠哉悠哉摇头:“啧,男人。” 情意也许是真的,狠心也是真的。 又不是无情才动的手。 她伏在冰棺上,丝毫不介意的模样,指尖在透明的棺材盖上哒哒敲,问戚棠:“你说,你那小师妹,能在七日前回来吗?” 凌绸也不知道情况到底如何。 冰棺里的人眼眸紧闭,众所周知,死的人是不会开口说话的。 只是凌绸想,照她的性子,大约会说:“会!” 没心没肺又全然信赖的样子。 凌绸想,小阁主就是那么个性子。 她偶尔最讨厌的天真烂漫,与根本毫无理由的信任,戚棠全都有。 她想着,不屑着,慢慢迈上台阶离开,石门缓缓闭合,烛火熄灭,冰棺里的姑娘浸与漆黑之中。 而不负所望,在第六夜之前,虞洲回来了。 故事总是这样,希望萌生于极限。 她没多说什么,苍白着脸,浑身血,卷了刃的刀握得紧,那枚平安符仍然牢牢挂在腰际。 她紧绷着脸,直到凌绸引她进鬼蜮沉宵之下,看见戚棠后才露出了第一个笑。 她笑起来好看,次数不多才尤为珍贵。 眉眼轻轻的弯,凌冽的冰雪都化于她的眼眸。 凌绸将鬼蜮沉宵之下的空间和那枚栖着戚棠灵魂的玉佩留给虞洲,她转身踏上了台阶,而后石门紧闭。 极寂静。 寒冷。 虞洲看见了戚棠,她很安静,与平时不同,却忽然乖了点。 纯粹洁白,似乎是她触之不可及的存在。 与之而来的是虞洲密集的心跳声。 虞洲抚抚心口,没在意,只是走近几步,伸手隔着冰,触了触戚棠的眉眼。 她指上大大小小错落伤口,被血污得厉害,指尖隔着极寒的冰,触感冰凉,却错觉柔软。 明明没有碰到,却勾起她灵魂的战栗。 虞洲收回手,抽出刀,满身鲜血忽然再度流淌,滴滴答答落了一地,又凝结成块。 她只是低低的看着戚棠,眼眸带一点碎了的光。 见她,很欢喜。 救她,也很欢喜。 【作者有话说】 不熬夜,要保护好自己。 大家也是!爱你们么么啾! 当然不可能不爱! 谢谢大家支持,鞠躬! 100-110 第101章 ◎生骨。◎ 凌绸重新从鬼蜮沉宵之下踏步而上,她知道虞洲要做什么,有些事不用说,猜也猜出来了。 看着一个原本纵横的人有了软肋,为了软肋甘愿舍弃一切,她好唏嘘。 大约,这种蠢事,她一辈子也做不出。 直到最后踏上鬼蜮沉宵,凌绸才看到被放出乾坤袋的晏池。 他站在那里,不动不笑。 生就是一张清润温柔的脸,剑眉黑目,又浩然正气,隐约似渡苍生,今日穿黑衣裳,雪白的脸上溅着血星子。 凌绸方才没来得及看清他,如果有了时间,可以好好的、仔仔细细的、上上下下的看清晏池。 衡中君。 不难猜出晏池在哪,就连虞洲也要这样惊险狼狈才能回来的地方,除了漤外,再也不会有其他的了。 *** 在很浅的结界中,血腥气与猩红的血浪翻涌。 刀当啷一声落地。 冷汗从额上滑落至下颌。 虞洲闷哼声伴急促的呼吸,唇畔有氤氲的白雾。她疼的眼睛发红,似乎颇为难挨。 待一切尘埃落定之后,她眼睫挂水汽,氤氲成的水雾添她朦胧之色。 融合是件很漫长的事情。 虞洲无力,跌坐在她冰棺旁,胸腔起伏几转,而后心满意足似的往棺里看。 此刻她安静乖巧,总有说道不出的柔软模样。 就好像,见了这个人,心能化成一滩春水。 虞洲无奈般笑笑自己。 情之一字,古今难解。 她额头抵在透明的棺材壁上。 她挺疼、也很累,只是那些情感在某一时刻化作内心的风平浪静后短暂的和煦。 远比疼痛更让她在意。 似乎千帆过尽。 周围都是血痕,狼狈而脏,卷刃的弯刀落在皮肤上比寻常再痛一些。 虞洲能忍。 她一贯极其耐疼,疼的过分了也只会乱了呼吸。耐不住、会痛哭的,是戚棠。 何况,这种痛楚,她曾经忍受过一次。 在最初,她被人摁在冰石上,睁着眼睛、动弹不得,只能看着那些人一贯救世主的脸,能力不够、无法挣扎,被施加了定身类术法。 然后偏头看到与她并排躺着的,在距离她不远处的另一张冰石上,盖着浅色薄毯、闭着眼睛的姑娘。 侧脸漂亮,殷红的唇、浓长的眼睫,流淌出浓稠的艳丽,发如墨似的铺在身后。 她这样的,与戚棠那样的姑娘,质与质上的区别。 ——“她那姑娘一看,就是家人捧在手心里好好养出来的。” 他所言不虚。 原本戚棠就该那样。 虞洲总能记起她对自己笑时的模样。 情感不做假。 她如今光想想,就觉得内心滚烫的泛起一阵柔软。 分明触手可及,虞洲倔强着没碰戚棠,没掀开棺材盖,也没试图戳戳碰碰她的手背,只是眼梢卷着温柔与平和,生平第一次用这样的目光看人。 也不知那日……她不在的那日,戚棠有没有哭。 被人伤成这样。 虞洲眼尾垂下,记起了不好的事情——她去漤外时,晏池已然成了那副模样,他在人中,遇人杀人。 罪魁祸首似乎一目了然。 她与晏池,差点必得死一个才能来到鬼蜮。 虞洲浅浅抬眸,声音低低哑哑的,轻轻问戚棠,吐出口的话如白雾似的:“……会想要亲自报仇吗?” 虚弱让她只能抵着冰棺,屈腿坐在边上。 鼻尖蹭着极寒的冰,朦胧般缠绵。 她不知道,颇为难为道:“我想……替你杀了他,你会愿意吗?” 虞洲猜不出戚棠的回答。 戚棠于她而言,便如书中的美人心,镜中花,不可测。 她的善良天真,不知道此难消磨掉了多少。 或会一成不变吗? 那会她最后珍惜的人吗? 她与他青梅竹马之谊,虞洲稍想想就如鲠在喉。 虞洲浑身没力气,另一只手不太能动,缺失了一段骨骼做支撑,除了疼,还有根本撑不起来的无力感。 疼也不过如此。 虞洲笑了一下。 她后来,再没……落到过这步。 她衣摆上的血迹干涸结块,深深浅浅错综交叠,而她面色苍白,看上去似乎要死了。 会死吗? 那一世是死了的。 还有个墓,就在后山绿荫之下。 胡凭到底愧疚,没将她用破席子一裹乱丢了。 虞洲目光浅浅的。 她不知道,每至节日,或是花开特别盛之际,戚棠会采摘一束放在坟前,给她斟茶、问她喝不喝酒。 有时候洋洋洒洒倒上一壶,也会同她聊聊天。 戚棠当时觉得古怪,却没多说,对这件事罕见的没什么好奇心。 人爱埋哪埋哪呗。 何况,能埋在她窗子后的后山上,也是缘分。 而冰棺里的姑娘干干净净。 若能一直将她养在心上,给星星、给月亮,她要什么都给她。 虞洲想。 她低低稠丽的眼睫流淌很淡的光华—— 若真能有以后…… 她说,我陪你。 是她低不可闻的诉求。 戚棠一动不动,眼睫安静垂敛,隔着玻璃似的寒冰有些模糊的轮廓,身躯清瘦、白衣如雪。 如果能对她笑一笑就好了。 她想就这样和戚棠一同眠去,鬼蜮沉宵之下的烛火微弱跳动,空气弥漫冷意。 人到了这一步,是不会觉得寒冷的。 她只是温柔的睁着眼睛,用目光描摹她眉眼,然后落在那双手上。 曾经轻轻碰过。 很多事情不需要特意去记,早在琳琅的年月间成了被妥帖安置的回忆。 为别人死去,是一件蠢事。 她不意外戚棠的选择。 只是…… 虞洲点,犯蠢似乎,没想象中那么难接受。 冷寂的空间里静静的,呼吸声很弱。 冰莹莹的光泽落在眼瞳间,倒影雾似的人。 渺远而痛苦的事情已经过去了很久,虞洲当时身死,没有亲眼见到恢复如初的戚棠。 她守在她身边,等待那层浅淡的光彻底融入她的身躯。 不分昼夜。 虞洲的伤口没有愈合。 只是戚棠面色恢复血色。 虞洲单看见这一幕就十分欢喜。 凌绸再下来时,被眼前霜雪塑成的地面上大片大片暗红惊到了。 是她以为的那个方法。 但是比她想象中再残忍一些。 凌绸走不进结界,也不意外,虞洲要是全然信她,她才会觉得毛骨悚然。 她隔着结界,就近坐在台阶上,恍惚间似乎真拿虞洲当朋友,闲聊似的:“怎么这么狼狈?这和我想象中可不一样。” 她以为,即使是剖骨,虞洲也该面不改色,就好像只是掉了几根头发那样根本毫无大碍,而不是这样一副虚弱苍白、下一秒就要赴黄泉的模样。 若不是她好好收敛了戚棠,将她安置在冰棺中得以保全,虞洲都懒得搭理她。 她说:“……我还是个人。” 是人就会受伤,会流血,会脆弱,会苍白。 凌绸呀了一声,才意识到她是人似的:“倒也是,你还只是个人。” 但她是虞洲啊! 凌绸对于强的初始概念,就是虞洲。 不过,修士归根结底,也不过是较寻常人再厉害些,活的久一些的人罢了。 鬼蜮沉宵之下片刻安静后,虞洲像古琴上断了的弦,凌绸说:“你要守到她醒过来吗?” 没人知道,戚棠需要多久才能醒。 虞洲没说话,生命在流逝的感觉不可忽视。 她也许等不到。 可她想和戚棠有个好结局。 “……你会好好待阿棠吗?” 凌绸想了想,没所谓似的说:“会吧。毕竟,也是我的小师妹。” 谁都知道她是小师妹,谁都知道她矜贵娇气,可似乎谁都伤害过她。 凌绸想,不知道林琅见落在她手里的戚棠活了过来会有什么感想。 会再杀一次吗? 林琅早就不是那个丰神俊朗的少年了,他地坦坦荡荡少年心性,不知死在了哪一天。 上次再见时,她记得他眼底乌黑恐怖的情绪。 他在纠结。 要不要将戚棠练成杀人不眨眼的傀儡。 然而林琅只是那么一想。 他叹了口气,放弃了这个念头。 本来想让她做个坏姑娘,亲手杀了所爱的人,杀苍生,也可以杀那个叫小花的小孩。 她若有神思清明的一天,记起来一定极痛极美。 会是很漂亮的画卷。 林琅在某一瞬间,想看她痛苦。 后来想,算了。 扶春众多傀儡皆折于那日。 与其说是被诛灭,不如说是寿终正寝,终于可以摆脱人世的羁绊。 谁也不能说他们不痛苦。 偷来的命不长久。 做了坏事就要付出代价。 林琅总狠心,又偏偏不忍心故事再坏一些。 凌绸默默摇摇头。 虞洲不知道凌绸在想什么,只是眼眸含苍白脆弱的笑,她在漤外,哪怕是最惨的时候,都不见得有如此狼狈。 她看戚棠,似乎看不厌。 凌绸看她良久,目光在戚棠身上兜转,她这个角度看不清任何人脸上的神情,只是画面很清。 凌绸说:“所以……你要留她在我这?” 虞洲不明情绪的笑了一下:“可以吗?” 她似乎实在没办法了,却又不是求人的态度,凌绸说:“你求我。” 她一定是吃了熊心豹子胆才敢说这样的话。 虞洲闻言隐隐嗤了一声,只是她没什么表情,淡淡觑了一眼凌绸,然后又慢慢落在戚棠身上。 她较寻常人固执一些,也更有摧毁欲。 但是忽然间,坏掉的情绪空空荡荡。 正如那时候所想的,虞洲如今只想,她要无忧无虑,她要长长久久。 “求你。” 毫无感情。 凌绸却生生顿住,诧异的看向虞洲。 她半面昏暗,隐没在漆黑里,面上光影交错,忽然恬淡温柔。 不过是一句求她而已。 “……你去哪?” 虞洲顿了顿说:“我去……救活我自己。” 她眼睫疏离的垂了垂,沾带很浅的光点,她说……她去救活自己。 【作者有话说】 什么!当然是HE了!捏拳! 努力甜!握拳!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午湖1个、英语我要做你爹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英语我要做你爹1个、zine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化十10瓶;zine5瓶; 谢谢大家的支持,爱你们鸭么么啾~~~超级爱! 102 第102章 ◎醒了。◎ 岁月流转。 凌绸很长一段时间不见虞洲,不过她想,照虞洲那样的性子,想做什么都会做到。 她从未见过有人能在漤外有那样的地位。 即使是贪欲最可怕是人也会尽量不去招惹虞洲,不踏进她得地盘。 所以,应当能努力救活自己。 不过她又想,也不知道那些曾经惧怕虞洲的人妖鬼,见到如此虚弱到不堪一击的昔日仇敌,会不会团住她吃掉。 虎落平阳被犬欺。 她从前出手不留情,杀孽重,而今一朝修为皆退、身负重伤,还能从那些妖鬼中全身而退吗? 凌绸不知道。 她看着面前神行呆滞的晏池,忽然不太明白这些事情是怎么一步一步走到如今这个局面的。 被抽离了魂魄,大概是既不能杀、也需要摆脱,才会用这样法子。 晏池低低抬眸,他即使失了魂,该笨拙如同小孩一般,也还是冷冷的模样,兼得乖巧。 凌绸叫了他一声。 他漆黑的眼珠子一转不转的盯着她。 怎么说呢,凌绸当时就笑了。 她原本憎恶扶春,觉得这里山水都坏、人也极恶,见了他才觉得似乎没那么不可挽救。 林琅未用生骨去修补四方之地,凌绸不知道他去做什么—— 只是江湖不见。 江湖不见虞洲、不见林琅,唯有戚棠躺在冰棺里日复一日…… 海棠开了三度,鬼蜮一切如旧。 平素没什么大事,只是偷溜出去的鬼族更多,鬼蜮的恶鬼数量锐减,而转生石上刻的名字更多。 日日都有大批亡魂排着队过奈何桥,进黄泉。 凌绸开始日日守着,想万一见到了眼熟的,也许能捞出来。 不过即使她是鬼蜮之主,也再没有能够如虞洲那日唤停要踏入黄泉的亡魂的能力。 戚棠于她而言,有那么重的执念? 凌绸总是不明白,所幸也没遇见真心想捞的,这疑惑问谁谁都不得解。 戚棠也许不知道。 虞洲似乎也不知道。 不过,逆天道而为,是件蠢事。 凌绸不爱做蠢事。 后来一日,海棠再开时,鬼蜮血色明月之下,鬼蜮沉宵忽然闯进来一个穿戴黑斗篷的人。 风里有很浅淡的馨香。 海棠是没香气的,唯有那年扶春特意为戚棠栽的海棠,才有罕见馥郁的味道。 来者偏偏内里着白衣。 她执拗到不行。 凌绸懒懒支着脸,看着晏池被触动似的冲上去与来者打斗。 晏池失了魂,能力并不弱,几招式之间一掌盖在对方肩侧—— 她不该躲不开。 她只用了一只手,另一只背在身后。 吐了口鲜血。 黑斗笠下露出一张苍白的脸—— 虞洲。 晏池怔愣的看了她几眼,不知道判断依据是什么,停止了攻击,又往鬼蜮沉宵的柱*子后站。 凌绸才正起身,跟不速之客和气的打了个招呼:“虞洲。” 她对白色偏执到了一定程度。 凌绸眼眸落在她内里洁白的衣裳上,却记起她根本避不开的那一掌…… 斗笠猎猎。 鬼卒围了一圈。 凌绸招手叫他们退下,闯都闯进来了,还有什么用? 她这群鬼卒没什么用,几年前被她闯进来过,几年后还是同一个人。 鬼卒木着脸,警惕的看着黑色背影的人,很听话的退了。 有些心眼的鬼早去了人间,留下来的都是傻子。 虞洲杀意很淡、眉眼平和,在阴影下的面容神色莫测,有些难见的温柔,她从不是个温柔的人。 但是字字句句都是为了她而来。 “……阿棠如何了?” 她声音较从前哑一些,叫人一听就觉得她受苦了。 受了极大的苦楚。 凌绸想,她原先似乎没这么白,也并不爱穿斗篷戴帽围。 虞洲察觉她目光,没躲避,正面迎上了,大兜帽地斗笠之下,阴影没挡住的地方,随她抬正的脸,露出白皙如玉的侧脸破口似的开了好长的一道疤。 原本是那样的美貌。 本该可怖,她似乎没在意,于她而言,外貌从不是重点。 她看着凌绸,只是慢慢的说:“许久未见了。” 凌绸也学着不去在意那条疤,却有心吓她:“快死了,吊着一口气等你来见她。” 这原本是最容易被拆穿的谎言。 谁都不该被骗到。 虞洲却骤然一顿。 大脑都瞬间空白,连带着心脏停跳,她喉咙滑动,猛烈的疼痛席卷,难以置信似的看着凌绸。 看架势似乎又要生生吐出一口血来。 斗篷后落下了半枝海棠。 ——她另一只手背在身后,原来是藏了海棠。 凌绸摆手:“没死没死,好着呢,我说假话你都看不出来?” 她才折了几枝海棠来看戚棠一面。 虞洲没说话。 凌绸被她的无言逼到了某些尴尬的氛围里。 凌绸说:“只是,她没醒,一直都没醒过。” 于凌绸而言,那跟死区别不大。 虞洲倒不是信,只是会怕。 若是付出那样的代价都换不回戚棠,她还能做些什么? 没人教她。 虞洲心跳缓了缓,淡淡的嗯了一声,然后踏入鬼蜮沉宵之下。 这几年里,不是很能动弹,好不容易才能见戚棠一面。 虞洲站在冰棺一旁,垂眼静静看着,她眉眼落了层霜,面色如雪。 她记起戚棠喋喋不休又十分期待的及笄,有些惋惜地想她还是没过。 民间女孩及笄是大事。 戚棠一直很期待。 良久,目光似乎将她刻进骨骼中,进而细细描摹她的外在。 虞洲说:“……我知道你并不是最爱海棠的。” 她记得她说过,漂亮的花她就喜欢。 彼时小阁主眉眼无邪,说起喜欢只看漂亮不漂亮,虞洲说不清为什么会记得,但就是记住了。 也总能再想她那时候笑起来的样子。 时隔多年,她才意识到,有多喜欢。 她看着安静的戚棠,才后知后觉记起了什么,侧脸避开了她若是睁眼能看到疤痕的位置。 虞洲说:“但是……它同那株,种在你屋外的海棠树是同宗。” 凌绸总是体贴的将空间留给虞洲,执念淡了之后,她变得格外好说话。 隔了这么久,虞洲才终于敢推开棺材盖。 她将好难才采摘到的海棠塞进了戚棠手里,然后用手掌包住了戚棠的手。 冷冷的温度,心里却熨帖。 没了透明的遮挡,棺材里睡着的姑娘眉眼俏生生落在她眼底——虞洲一直知道,她会是很好看的模样。 即使是当年满怀怨恨,躺在她身侧被迫支离,也觉得她的稠艳似乎能流淌,有种惊心动魄的美丽。 而时至今日,愈发这么觉得。 “会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吗?” 虞洲恍然,又笑了笑,眼眸有些哀哀的。 她还不能留下。 她未能陪伴她的这几年,每日都在期盼她醒来,又有些不愉快,怕她第一眼看到的是除她之外的任何人。 有些故事里说,人会爱上第一眼见到的好看的人。 虞洲每当这时,就会捂着脸有些难过。 她原本不该是这样的人。 怎么会信话本子? 怎么会这么幼稚? 可是后来所有情绪都会被一人牵扯,即使她已经沉眠许久许久,也总能时不时在她心上脑海中晃一圈。 疤痕是才出鬼蜮时被追杀时留下的。 凌绸所言一语成谶。 虞洲目光低低描摹她的五官轮廓:“我总能梦见你。” 无数个轮回里,她指尖沾着猩红,唇瓣妖冶,癫狂大笑,笑她竟然敢爱。 ——“你这样的人!” 还会问她:“那你究竟爱的是哪个我?” 她见过太多戚棠,每次轮回里的都是戚棠。 她和她的故事一轮一轮开展在剧终,结束时总有人会死,死时长血淋漓,眼眸狠绝悲恸,漆黑的眼珠子沾染妖冶的红,然后再阖上,最后一眼总是虞洲漠然无波的眼。 但是虞洲又很清楚。 她是因为眼前的戚棠,而偏心从前的。 情丝什么的…… 虞洲想,不重要。 非要比…… “是你吧。” 只是戚棠听见这个回答也没笑,没能如梦里质问她时眼眸如火。 虞洲待不久,鬼蜮阴气太重,而她要在日出前离开。 *** 生骨彻底融合时,骨骼滚烫。 所以冰棱滴落,滴滴答答声音响时,结界里的人转醒,已经过去四年。 鬼蜮沉宵之下原本就是靠寒冰打造而成的,忽然融化,鬼蜮沉宵动荡一瞬,凌绸吓了一跳。 鬼卒也吓了一跳,有几个碎嘴又大胆的问:“哎呀妈呀,老大,这啥情况?” 凌绸心说我怎么知道? 她看着抱头鼠窜又不知道该窜到哪里去于是没窜的鬼卒觉得很是报应。 她起身去查看。 缓缓踏步下鬼蜮沉宵时,随着门缓缓打开,她看到烛火幽幽燃起,昏黄背景中,冰棺化了个盖,里面的人坐直了身。 褪去青涩后愈加漂亮的脸,熟悉。 是她见过的戚棠,也是她预想过的戚棠,实际情况却与她预想的不太一样。 不熟悉的是通身的气质。 原本明亮乌黑、总机灵乱转的眼眸却冷冷的、呆滞的将目光挪到出现在她面前的凌绸身上时,带了些极为难察觉的失望。 不该是她的。 戚棠初醒时,抬眼是漆黑,脑海里什么都乱,很多话在耳畔悠扬成幻觉,她没管。 只是慢慢坐起身,然后看了眼捏在手上的海棠。 眼前骤然亮时,随门缓缓大开。 她唯一清晰的念头就是不该是凌绸。 至少第一眼,不该是她。 她情绪似乎被冰封太久,亦或者是,扶春的事、包括她小师兄亲手杀了她这件事,都能让人心硬起来。 凌绸试探性开口:“……阿棠?” 她在期待戚棠回应,期待她如同记忆里那样微微笑着,哪怕发脾气哭着也好,叫她师姐。 但是她没有。 凌绸只能看到她淡漠的垂眼,神情很恹,然后从化得厉害的冰棺里站起身。 烛火摇晃。 【作者有话说】 对不起大家QAQ! 又是这个熟悉的工作强度! 我怎么辞职辞了一圈又回到了最初??? (当然工作单位确实是不一样了) 不过因为距离太远了,我申请了住宿,而且开车三次碰撞三次,车头车尾车后视镜都剐蹭了,想哭。 住宿批下来了,接下来应该会多点空余时间码字吧(大概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零下五度。、英语我要做你爹、41706693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4170669320瓶;硫毓若莹10瓶;HeartSweet3瓶; 谢谢你们的支持,爱你们鸭! 103 第103章 ◎她轻轻的、慢慢的,像很久之前那样。◎ 她伶仃起身,目光很难聚焦,慢慢的看了一眼凌绸。 目光缓慢,不带生机,像是在冰雪间淡漠一眼,隔着如水的镜面,看不真切眼底的波澜。 凌绸忽然记起了酒酒说的…… ——“希望小姐修无情道。” 无情道三字一撞入眼,凌绸因她的目光有些寸步难进,她顿步,目光不由自主聚焦在戚棠身上。 这样的小阁主—— 不是酒酒最初盼她修无情道所想看到的模样。 凌绸稍稍垂眼,有些难以接受。 初初醒来的小阁主浑身湿冷,她该颤抖、瑟瑟缩缩,也该如从前吃过苦、挨过罚后呜呜唧唧,嘤嘤嘤得求安慰。 却并不。 除了面色苍白、面无表情之外,眉眼兼具的陌生忽然叫凌绸一愣。 她下意识得记起虞洲。 戚棠是有人期盼着醒来的姑娘。 虞洲眼中的情愫,也许她不说,但旁人或多或少有意识到。 她从前以为,虞洲对小阁主开始怨天憎地的仇,可她一日日看,一日日恍惚。 到了最终,除却虞洲,戚棠一个不剩。 世间本就没有事事圆满。 于谁而言都是如此。 凌绸看她慢悠悠的站起,恍若与世间初相见一般。 漂亮艳丽的脸上除了极致黑白,并无颜色。 苍白脆弱得像是一触就碎。 凌绸朝她走了几步就顿住了。 她同小阁主本就不熟络,唤声阿棠也不过是随众罢了。 只是,没办法。 此刻是有愧的……扶春覆灭,于她而言,扶春纵有千百般不是,那也是戚棠仅存于世的亲人。 他们待她是真用了心,养出这样的个性。 而她待酒酒,也用了千百分的心意。 凌绸原本就靠怨而存,如今意识淡薄,酒酒的性情占大比,或多或少总会有那么一些愧意在。 戚棠尚未彻底清醒,她只是垂眼,落在凌绸脚前未踏及的那块地面,不知道在想什么。 脑子里乱的很,像是那日直直坠入湖底,而她如今不想挣扎。 做了冗长的梦,梦见了梦里出现过的场景,也有没出现过的。 像是从前又像是话本看太多而产生的幻像。 梦里…… 戚棠过于苍白的嘴唇轻轻动了动,记起的是眼下红痣第一眼就让她惊心动魄的那张脸。 她没说任何话,似乎所有语言都只在舌尖辗转,然后重重咽了回去,和着血腥味。 梦境让人混乱,而她心绪不宁,只记得偶尔捅进她心窝的剑,凌冽闪着寒光。 执剑的人漠然无情的眼,和眼下动人的一点红。 她不发一言,下手却真。 分明是—— 是戚棠可以扑过去哭着叫疼的人,却偏偏以那样决绝的姿态要杀自己。 她真的不留情。 即使那是梦,却更像是某些难说因果的前生。 戚棠想起了根在虞洲身上,为了成为她救命良药的所谓伴生骨。 忽然她想,怨是正常的。 恨也是。 亲手杀了她更是再寻常不过。 情绪与理智泾渭分明。 若是小阁主身遭此难,成为别人续命的良药,她绝对小心眼,要那人死千百次偿命。 她实在不是多良善的人,也并不觉得虞洲是那样的人。 她这师妹,最漠然,也狠心。 只是仍然觉得……不甘。 戚棠茫然似的摸了摸心口,怅然若失般想,她对虞洲最初那样地触动、心悸,原因竟然只是如此。 她们生生相关、休戚与共。 凌绸又叫了她一声,对上目光过来、清澈漠然的眼。 伴生骨在她体内复苏,撑开生机。 只是醒来的姑娘没怎么笑过。 在凌绸眼底,戚棠似乎知道时移世易,也记得最后知道的鲜血淋漓的真相。 只是多了些无动于衷的冷然。 扶春覆灭。 疼痛从蔓延起就被她的死亡而扼制在情绪的深海中。 戚棠该后知后觉难受悲恸痛哭流涕,对凌绸也能哭得声竭力嘶,可她醒的太迟,垂眼时脑海里只有大片空白。 难谈爱恨。 她竟然毫无感觉,无论是眼前的凌绸还是……那位师兄。 一同长大、相伴十余载、亲手杀了他的师兄。 凌绸看着戚棠,她的每个举动都带着漠然,仿佛在不经意间篆进了另一个人的模样。 她未醒透时冷漠极了。 像是情绪还被厚冰寒雪覆盖,醒来的不过一具躯壳,眼睫扑动,再不复年少时的熠熠生辉。 不待凌绸思索别的,戚棠摇摇晃晃迈步踏出冰棺,她一举一动都慢,关节僵硬,带咔嚓咔嚓的声音,像是骨节扭动碰撞,裙裾却柔软翻起,浑身带湿漉漉的潮气,有些难掩的虚弱在。 仍是很漂亮的姑娘。 她是大难临头,也是久病初愈。 更是死而复生。 心肠温度都比一般人低些。 ——哦。 戚棠慢悠悠的想,我没死。 仅此而已。 怎么活的她也不知道,只是她大概觉得她无坚不摧。 下一秒,滞缓的步伐骤然停下,她顿了顿,才翻天覆地的眩晕,垂眸觉得古怪——似乎有什么不同了。 可她说不上来。 她搭手撑住自己,稳住才没摔倒,略微怔愣后抚上心口,自觉心跳恢复如初,似乎只是稍稍慢了一些。 然后记起了另一个人。 她贴过她,在最近的距离,听见过微弱的心跳。 那人心跳好似也是如此。 缓慢的、疏离的,贴的极近也只能听到微末。 她曾经依赖过的人。 烛火跳动,被冷意重重盖灭。 而后戚棠眼前一黑,眼底最后倒影的是凌绸,在脑海中却幻化出另一张脸来。 合该怨恨,却又不那么怨恨的虞洲。 幻化出的面孔上,一双清淡凉薄的眼和眼下叫她忘不掉的一点红。 她看着她,眼底不含情,白衣如雪,裙带飘动,也仅仅只是画一般。 戚棠仰头重重栽倒在潮湿的地面上。 ——痛。 凌绸被她动作惊了一下,才意识到是该昏迷的。 毕竟死而复生又不是寻常小小风寒。 能醒已然是幸运之极。 即使戚棠不能恢复如初,也该庆幸保有一命。 凌绸三两步迈上前,将戚棠扶在臂弯处,长久未醒的姑娘轻极了,圆润的面孔轻减了些,露出一点尖下巴,一贯漂亮殷红的唇色也透着失血过多的苍白。 她将戚棠往屋里送。 裙裾垂下臂弯后在荡漾。 昏迷前,戚棠想,若她在—— 这个念头只是在戚棠脑海里轻轻兜转,连带出最后的结果是——那么,她大概不会痛那么一下。 ——虞洲那样厉害的身手,肯定可以接住她吧。 无从验证,只是空想。 瞬息而已。 她都来不及思考横亘在她们之间的所有纠葛。 意识消散在血雾里,又凝结成大片空白如同雪似的。 她陷入漆黑,觉得熟悉,似乎那才是她经年累月、归属一般的存在。 *** 戚棠在屋里昏迷。 凌绸想,该怎么通知虞洲呢? 那人来无影去无踪的,上次见面都是好几年前的事,她们也许久未联系了。 没了生骨的戚棠会死,没了伴生骨的虞洲会有怎么样的下场却难说。 会死吗? 凌绸记起她说过的话,觉得大抵不会死。 世道会毁灭。 虞洲不会。 只是她那日见她,觉得人格外憔悴沧桑,凌绸鲜少关怀虞洲,虞洲也不说,只是带了枝没人要的海棠。 凌绸又记起那支海棠坠落地面的情景。 除了戚棠,谁要海棠? 就算是戚棠,也并不多喜欢海棠。 但是凌绸大概能理解虞洲。 因为酒酒有的时候,也想给戚棠摘花摘星星。 戚棠收到什么都很高兴,会甜甜的笑,然后夸送她花的人。 “酒酒真乖。” “酒酒真好。” 她的甜言蜜语真诚又动人,凌绸记得很深刻。 听到的人都会很喜欢,想再对她好一些。 凌绸坐在鬼蜮沉宵之外托着下巴看着跟在她身边的晏池。 晏池少了几魂。 倒不难猜,他虽修为高,但性子坦荡,只需要稍稍被害一下,手段残忍就能栽,用天下大义诓他也能栽 眼下栽得彻底,不知道林琅说了什么。 鬼蜮一时安静,鬼卒蹲在周围。 鬼蜮是个被废弃的残垣之地,从四方之地断裂愈发明显之后。 凌绸守着这里,觉得挺好。 “你的小师妹醒了。”凌绸沉默良久,忽然垂眼,她看着晏池的衣摆,“接下来,然后呢?” 她看不清眼前的局,她不知道会有怎么样的走向。 只是无法避免的会觉得疲惫,觉得还不如那几年在扶春。 她乐意见戚棠,她知道戚棠天真、不谙世事,那时候虽然厌恶,如今想起来却觉得难得可贵。 真是错过了才觉得舍不得。 “她会怎么样?” 凌绸低低笑了起来,揉了揉眼眶,在余光里看到了苏醒的戚棠。 她发辫飞扬,裙摆蹁跹,踏出了鬼蜮沉宵,眼下站在一群瑟缩的鬼卒面前。 也在凌绸面前。 鬼卒一直胆小,多少年过去了也还是胆小。 戚棠目光很轻很轻地扫了一下。 鬼卒往凌绸身边跑。 凌绸:“……” 是有些丢人。 极爱笑的戚棠没笑,目光短暂掠过凌绸,就在晏池身上停驻。 凌绸从她眼中看出了一些困惑,她在好奇她的大师兄为什么变成了这样。 思索不出什么结果来。 戚棠又看向了凌绸。 这一眼极冷,毫无感情。 凌绸无端瞥出一点杀意,诧异摆手:“这可不能怪我。” 她摊摊手,不慌不忙道:“我那日见到他时,他就已经这样了。” 戚棠不知信了没信,眼睫打下的阴影显她心思沉沉。 她几步走上前,步伐又缓又快。 站在晏池面前时停下脚步,似乎想要说些什么,然而到头来,凌绸也只看到戚棠扯了扯他的袖子。 她轻轻的、慢慢的,像很久之前那样。 【作者有话说】 我带着棠棠回来啦! 这段时间的断更给大家带来了很不好的阅读感受,谢谢大家的等待与谅解,是我没处理好工作与写作,导致很长一段时间写不出东西来,怕仓促落笔,对不起我的阿棠和洲洲。 所以今天重振旗鼓,要给棠棠和洲洲一个好结局。 郑重道歉,鞠躬! 104 第104章 ◎嚣张。◎ 晏池见她却没有动静,黑洞洞的眼睛茫然般眨了眨,他似乎知道那是故人,是与他而已不同寻常的故人。 眼睫疏离,瞳孔漆黑。 虞洲那时费尽千辛万苦才将见谁杀谁的衡中君从漤外带回鬼蜮,失了魂的晏池对一切东西都警惕敏感,拔剑就上。 被术法捆绑住冷静好些日子才没连带凌绸一起揍。 见了他的戚棠师妹却一动不动,脸上有茫然、陌生,恍惚的似曾相识,独独没有杀意。 那些无法收起的杀意在一瞬间消失无踪。 那是他一手带大的师妹,是至亲,他们之间的羁绊远比血缘来得更重要。 也许是因为签订契约,但凌绸觉得,不止戚棠不舍得晏池。 他待他的小师妹也同样情意深重。 她站在局外,看着忽觉心酸。 从前被衡中君催着看书练习小阁主,见着衡中君会怕的小阁主,如今已然能够如此平静的看着衡中君。 可是凌绸都心酸了,戚棠却没红眼眶。 她从前是最爱哭的姑娘,如今却忽然枯竭一般。 眼泪一滴都没有,眼眶干干的。 她轻轻搭住晏池袖子的那只手慢慢垂下,垂在裙侧,慢悠悠的拢了拢裙摆。 裙摆早乱了。 她也说不清。 心里似乎很平静。 戚棠抬手抚了抚自己的眼尾。 那是无意识的举动,她也在判断她到底有没有流泪。 戚棠眼睫颜色深、眼尾有道略深于肤色的痕迹,指尖触碰,毫无感觉。 她夜里难过时,眼泪会顺着下淌,她会哭哭啼啼地擦掉眼泪,委屈的将哽咽都吞下。 而那也是她从前最坚强的样子。 如今好似坚强得多,凌绸却觉得心上空了一段,风呼啸一般。 戚棠默默抬眼,细细看了眼从来都未见过如此情态的师兄。 她的师兄名动天下,从不曾如此。 戚棠轻轻唤他:“师兄。” 只见晏池眼皮震了一下,极其细微,而旋即又是一派空荡。 戚棠没再看晏池,好像不忍心,又无动于般问:“……是谁将师兄送来鬼蜮的?” 她神情偏冷,眼底总是积聚的灿烈的花火消失,剩一片清清静静,一点微光,全然没有久别重逢的欣喜。 画面似乎不该是这样的! 凌绸惊讶于如此情景之下的第一句话竟然只是这样轻描淡写的一句。 她以为小阁主会叫嚣着报仇,哭哭啼啼说要给师兄报仇。 饶是如此多想,凌绸面上不显,她将师姐的皮囊揭掉,露出了原本在虞洲面前的不着调来。 凌绸笑了笑,目光直直对着戚棠,想了想,还是决定暂时不将这个功劳归于自己。 毕竟她说不出来龙去脉,小阁主问起来会很难圆。 而且虞姑娘太惨了。 若她将她的功劳尽数抹去,来日被杀也算不得委屈。 戚棠有一个猜测。 果不其然听见凌绸道:“虞姑娘啊。” 猜对了。 这回答不难猜,不意外,却还是叫戚棠一滞,垂眸没有回答。 这世上所有难办的事,都能交给虞洲。 她好似立于尘世间,又脱俗。 戚棠时隔多年再一次记起了那本话本,惊鸿一瞥的一眼。 她与她最初的交集。 可是事情已经过去很久了,如今局势全然不同,扶春覆灭、爹爹娘亲逝去。 一切都不同了。 最后能坚定站在她记忆里、一如往昔的居然只有一个虞洲。 一个狠心的、清艳的小师妹。 戚棠这样给虞洲下了定义。 凌绸默默收敛神态,固执的看着戚棠。 戚棠的态度实在是叫人不敢说,面色苍白的沉默像是毫不在意。 凌绸以为她说的含糊,戚棠没懂是哪个虞姑娘,于是又说:“是虞洲,她将衡中君从漤外带到此处。” 重点强调。 她想看到戚棠脸上出现波动,她想见她或震惊或喜悦,焦急问她虞洲在哪,而不是眼下这样的事不关己。 那日虞洲伤的多重,凌绸看的清楚。 要在那种状况下,将杀意四气的人平安的带到戚棠眼前,是多难的一件事。 她将晏池平安带到,尽全力不伤他,只因那是她在意人的师兄。 凌绸啧叹、震惊、难以理解。 因为漤外的人绝不会如此,她从前说杀人就杀人,杀尽魑魅魍魉。 现如今,扶春的虞洲却不会。 她有了软肋,会为了一个人心软,甚至是爱屋及乌。 荒谬可笑。 凌绸心道,可她笑不出来。 她什么都没看到。 戚棠只是弧度很轻的点点头,嗯了一声。 冷漠无端。 凌绸:“……” 凌绸不太相信,这竟然是戚棠会对虞洲有的态度。 难道…… 凌绸蹙眉:“你失忆了?” 戚棠皱眉:“没有啊。” 她觉得这问题毫无来由。 凌绸不信:“那你说虞洲是谁?” 戚棠懒得搭理,眸光不太友善,看上去在怀疑凌绸傻掉了。 可以说是一点都不尊重前师姐。 凌绸匪夷所思:“若你记得,提起你的虞师妹,你竟会一点反应都没有?!” 那可是戚棠从前很黏很喜欢的虞洲师妹啊! 凌绸看着虞洲受了怎么样的苦,看她剖骨性命不保都是为了换戚棠活下去。 虞洲原是最冷漠的人…… 凌绸心道,因着你,救你在乎的人,到如今生死难卜,她竭尽全力保有自己,仍想给你送海棠,想再见你一面…… 差遣夜鹰为你捎来衣裙发簪,处处惦念你、思量你,替你周全…… 你怎么会只是这样? 然而所有的话都哽在喉咙之间。 因为酒酒觉得,虞洲心甘情愿,而她的小阁主不需要知道。 为情谊所累,原本就不值得。 小阁主就该无忧无虑,小阁主就该被好好娇惯纵容。 戚棠没说话,她漠然垂眼,指尖攒动裙摆。 一点反应都没有? 为什么会一点反应都没有呢? 戚棠听这话,却无端记起那一剑,密密麻麻的剑意和下手无情的那人,心里忽然轻松的回:“大概是被反反复复的梦魇侵袭,捅麻了。” 可她心中如此,却无法将这句话轻松地脱口。 “不妥吗?” 戚棠淡淡反问。 凌绸觉得十分不妥,特别不妥,尤其不妥,可她没有立场。 戚棠才不管凌绸心底如何思索,这些事让她记起了从前许多不愉快的事。 戚棠不想再和凌绸说话,她拉着晏池的袖子往鬼蜮沉宵走。 她要把大师兄留在身边。 那是她唯一的亲人。 凌绸:“……” 来不及多想,只是不问自取是否真的合适? 戚棠:“哦,对了。” 她猝然回身,像是良心发现,跟着她走的晏池随即停下脚步。 他格外听话,被牵着走,像是幼时身份对调。 大概生骨还是伴生骨,都有这样的能力,叫人服从。 凌绸又记起了虞洲,虞洲如何将戚棠的魂魄拦停,又是如何让她复生,她不全清楚,却一知半解。 宿命牵引。 她看虞洲心心念念的姑娘身边站了个男人,还挺不是滋味。 鬼蜮的阴风阵阵吹。 戚棠乌黑的发丝乱乱的扬。 凌绸站在那里等戚棠后话。 戚棠没心没肺,停顿一下,她舔了舔嘴唇,忽然理直气壮道:“那屋挺好的,归我了。” 前言不搭后语,话题转变突兀。 说的是凌绸将她从地下抱出后安置的房间——鬼蜮沉宵只她一个活人,那间屋子自然是她的。 她这样像是小白眼狼。 姑娘言语无情,凌绸:“……” 说完就走的小阁主后脑勺的发辫一晃一晃,默认凌绸答应。 照以往小阁主的性子,求不成就会嘤嘤呀呀的各种撒娇,声音软,还会说好多没什么道理的道理,如今一走了之十分痛快。 凌绸无语了一阵忽地又笑了起来。 她如何冷然,凌绸都从之中瞥见了一些微末的、属于从前小阁主的影子来。 只是这姑娘的无情道怎么会这么嚣张? 这和书上写的、故事里说的无情道差的很多。 凌绸想不出来,她没了晏池,一个人慢慢地走回鬼蜮沉宵。 七嘴八舌凑上来的鬼卒马后炮似的:“那就将衡中君留给那丫头片子啦?” 鬼卒多是老鬼,死时年少,故而不上脸,顶着青涩的脸老气横秋的叫戚棠丫头片子,凌绸没好气地看了他好几眼,然后说:“那你们去给我把衡中君抢回来。” 这群说得轻松。 鬼卒讪笑,记起了那姑娘身上滔天的生机与难以揣测的实力——没见她出手过,但毕竟他们鬼蜮之主都对这姑娘忍让好几分。 鬼卒想,那肯定是个厉害角色。 说不定能一下子把所有鬼卒都打得原地轮回。 然后,往回走的鬼卒们看见厉害角色从鬼蜮沉宵里探出头。 有点可爱,像是探头探脑。 冰棺封住了她的生长,所以小姑娘还是短短的四肢和圆的脸,一点轻减出来的尖下巴似乎不影响什么。 还好修仙拔骨,戚棠原先并不能算很矮。 不然小阁主要找人哭去。 这么可爱,鬼卒还是齐刷刷地碎步后退。 害怕害怕。 戚棠从门口跳出来,站在台阶上,裙裾飞扬,嚣张鲜活,身边仍然跟着晏池。 姑娘脸上仍不见多少喜色,与印象中截然不同,她朝凌绸的方向招招手。 凌绸:“嗯?” 戚棠颐指气使:“嘿,你们!” 不是凌绸,是凌绸身后的鬼卒。 凌绸撇撇嘴。 鬼卒面面相觑,彼此指来指去,试探性的问道:“他?” 他们真的害怕! 死道友不死贫道。 戚棠说:“你们!” 鬼卒有不好的预感,再一次齐刷刷的后退了一大步。 戚棠点破他们的后退:“退什么退,不要跑。” 她凶的很。 大约是从冰棺里恢复了一些生机。 戚棠说:“那屋既然是我的地盘,你们把屋里的东西都搬出来吧。” 凌绸:“……”这姑娘? 鬼卒们不敢动,和纷纷看向鬼域之主。 鬼域之主没说话,脸上神色很无奈。 戚棠说:“听我的,看她干什么!” 真是不给面子。 但凌绸不太在乎面子。 【作者有话说】 端午快乐!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君子九思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路过、零下五度。、午湖、坛酒、筱晓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怪怪16瓶;筱晓、化十10瓶;柚柚柚芽芽芽5瓶;横山火2瓶;概一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105 第105章 ◎哎呦哟哟哟。◎ 这样理直气壮,倒还像是小阁主。 苍白给她添颜色。 戚棠很漂亮。 凌绸目光在她深黑的眉与浅淡的眼上扫,看着一个姑娘从小到大,终究不可能毫无动容,她对这个女孩有着最容易忽视的心软。 林琅大约也是。 只是他们这样的人,心软与杀掉她不冲突。 也可能是在扶春太多年的忍让与相处,她竟然也觉得,戚棠什么都值得,什么都该给戚棠。 小阁主要什么不能给呢? 于是鬼卒们只见鬼域之主挥挥手,轻飘飘的将他们这群弱小无助的鬼东西给了戚棠。 鬼卒:不要!不要这样! 虽然眼里脸上都是害怕,脸看上起更白了,但是没办法了,顶头老大的话得听。 戚棠觉得稀罕,她素来只知道人怕鬼,倒是第一次见鬼怕她一个小女子。 她抬眼看着那些青白交杂的脸上一个个瞪圆眼睛、害怕瑟缩的模样觉得好笑,他们像被赶鸭子上架。 她又不是恶霸地主,也没有强抢民女。 鬼卒们拖沓沉重的步伐,肉眼可见的生无可恋。 戚棠懒懒散散的坐在一旁的石墩上,裙摆垂在地上,扯着晏池的衣摆,像幼年时做过无数次那样。 单看外表,仍是乖的。 鬼卒们听候差遣,将一件件腐败的东西从里屋搬出。 沉重木屑伴随吱呀声,鬼卒们嘿呦嘿呦的齐心协力。 戚棠望着望着忽然恍惚起来,鬼蜮一向阴冷,从来是叫人谈之色变的,她被令行禁止与妖鬼打交道,那是人人得而诛之的存在,如今却借这样一块地方得以保全性命。 她明明喜欢四季如春,眼下却不觉得鬼蜮冰冷。 鬼蜮四周平缓,好似能一眼望全人生的大道。在这里能远远看见拱起的血红色弯曲,那是桥,鬼蜮才有的桥。 分明从未见过,戚棠觉得熟悉。 戚棠记起扶春的山水,记起扶春的所有弟子,他们皆天赋异禀,有超于常人的天赋在,与这些人相差甚大。 那*些由林琅口述的真相戚棠不太记得了。 只是大约都是阴谋、都是血、都没有真心,都是她的罪过。 杀掉她是赎罪。 杀掉她父亲母亲也是。 戚棠想得分明,林琅为报仇。 那么她也是。 人要活下去,总得有一个目标吊着。 她看了眼凌绸,懒懒的觉得无所谓了。 鬼卒很听话。 这个阴暗湿冷,从来不见光,最多最多,偶尔会升一轮血月的地方竟然出乎意料的和谐。 戚棠看着眼前这一幕,凌绸瞄了她两眼,可是小阁主只是看着,远不如凌绸会以为的高兴。 这样的热闹,她从前最爱。 如今这张脸,要再欢欢喜喜笑一笑变得格外难。 凌绸看着她如玉雕琢般的五官,神思飘到了另一个人身上。 她会心疼吗?见小阁主变成如今这样。 但谁都是推波助澜的那一双手,谁都给她鲜血淋漓的一击。 其实他们迁怒归罪,不过是因为戚棠最大受益人。 任谁受了这样大的打击都会一蹶不振,戚棠算坚强,悲痛欲绝在她心里徘徊沉寂,演变成了如今的波澜不惊。 多亏无情道,不然她得哭晕过去吧? 凌绸慢慢走过去,坐在她身边。 平时她在扶春,最觉与戚棠相处心累,因为她要包容她的天真、任性。 用那么大代价护出来的愚蠢的天真叫人难以忍受。 于是凌绸总是忽视,戚棠最惧她的师尊,所以在她面前也最乖。她从来没有在她面前任性过一次,只是低眉叫她师姐。 当时如此,如今这样。 凌绸想,风水轮流转啊。 戚棠觉察身边有人落座,还是一眼都没有看凌绸,她心境不同,自顾自垂眼,盯着鞋尖绣面上漂亮的图案,思绪冷冷的、静静的。 像幼时掉入的深深的泉水。 她求生不得,挣扎无门,那么费尽心力还是撞晕了过去。 戚棠这一身仍然是新的衣裙,漂亮精巧的绣样。 虞洲不常来,但她总会搜罗东西给戚棠送来,没了酒酒和晏池后,小阁主的衣食起居还会有别人操心。她天真无忧,总叫人觉得没人操心就不能生存似的。 戚棠其实已经不需要这些俗物很久。 夜鹰衔来的有时是发簪,有时是罗裙,再偶尔,才会有些明明知道最终会被丢掉的点心蜜饯、肉包和糖葫芦。 糖葫芦黏鸟毛,夜鹰每次都需要凌绸解救。 漤外常见的鸟类在鬼蜮出现的频率高的离谱,分明超凶超猛,每次却又弱又怂。 凌绸记起虞洲虚弱时来过一次,脸上有伤,带着海棠,面色苍白,还被她一句戏言吓到。 不知她如今怎样。 那支海棠被孤零零丢下,像她一言也未被戚棠主动提起。 为什么一句不提虞洲呢? 凌绸看着戚棠,想问。 但这不是凌绸该操心的,还轮不到她在这里担心这两个人。 哪个看上去都是比她活得久的人。 她轻轻叹了口气,看着眼前由她接手后就一直冷冷清清的鬼蜮,说道:“妖界如今……野心很大,鬼蜮处境并不太好。” 她有些忧心忡忡,神情淡淡的,比从前一派冰冷无情味却多了些货真价实的担忧。 这像是题外话。 戚棠一眼都没给凌绸,凌绸也不介意,她之前被虞洲冷得习惯了,如今再多一个反而适应得很。 只是诧异竟然也会如此相像。 但凡在扶春那几年,小阁主以这样的脸面对她,凶些残忍些,她都不至于心慈手软,到如今还是很舍不得戚棠。 “其实鬼蜮已然是个空城,毫无吞并的价值。”凌绸说,“妖界是这样的墙头草,根本不该将目光放在鬼域上。” 她深谙妖界之主的性格。 人界最是地美物肥,古往今来都是妖鬼恨不得一口叼走的大肥肉,眼下破了个大口,世间所有生灵都巴不得去人间逍遥快活。 凌绸偏头看戚棠,眼底沉重:“为什么偏偏此刻,妖族要对鬼蜮有觊觎之心。” 戚棠没有回答,一脸平静。 戚棠哪里知道为什么。 首先,戚棠需要时间消化一下这些内容。 要知道她死之前,最远也只是下了个山罢了,距离扶春不过几十里,尚未看过人间,什么鬼蜮妖族的,她只略有耳闻,仍旧不是个见多识广的姑娘。 甚至尚未及笄。 她如今才醒,险些连家仇都要忘记。 其次,她同鬼蜮还有人间,似乎关系都不大。 虽出生于人间,到底也死过几回。 虽重活于鬼蜮,到底也不是她所求。 她并不留恋。 哪处也都不值得她留恋。 戚棠目光很淡,说不上难过,只是空。 心里空、眼里空,忽然不知道所求为何,也不知道为何是她活。 更不知何处容身。 难道说眼前这居所? 戚棠抬眼看了看鬼蜮沉霄,一眼看到了搬物什被门槛绊了一跤的某位。 他趔趄一下,“哎呦哟哟哟哟。” 这就是人间传闻中的谈之色变的勾人魂魄、取人阳寿的鬼卒。 呦字消失在他摔倒后。 鬼咚得一下化成烟,物什重重落地,满地灰尘扬起,陈旧的木俱吱呀巨响。 戚棠:“……” 戚棠觉得她情绪毫无波动,但还是哽了一下,没说话。 话说,做鬼似乎确实不需要太高的条件。 死了就行。 青烟慢慢化成人形,随最后一丝白雾散去,他又变成了鬼卒的样子。 在鬼蜮范畴内,这样的伤害完全不计。 然后鬼卒继续搬地上的物什,还偷摸瞄了一眼戚棠,生怕他因此受到责难。 戚棠看了一眼见惯不怪的凌绸,凌绸笑了一下。 戚棠才垂眼:“哦。”神情冷淡成傲慢。 然后呢? 她知道妖界有祸心,然后呢? 凌绸有些失望。 醒来的戚棠真是冷漠,之前短短几秒强撑出来的嚣张又荡然无存。 凌绸垂眸,忽然惦念起了那个心软得舍不得任何人的小阁主。 她记得那时的灰奴。 即使被误认为背叛,也依旧得到小阁主庇护的妖。 她那样关切,冒大不韪放走的一只妖,被责备鞭笞时仍是倔强,不会后悔。 她是太好的姑娘。 若能在那时候,得小阁主的眷恋,才是天大的好事。 察觉凌绸已然无言,戚棠站起身,牵走晏池,行至半道翩然回身,立于黑水灰雾之间,明净无瑕:“凌绸师姐,此事与我有关吗?” 她越干净,越冰冷,仿佛沾上不染尘埃的味道,生生划出距离感,从前的她泾渭分明。 戚棠眉眼飞扈着一点与我何干,神情冷淡又陌生,眉眼处凝的莹莹春水荡成毫无涟漪的湖。 凌绸怔了一下,弯了弯唇角。 她不准备用所谓恩情和收留至亲要挟戚棠,人是虞洲救的,冰棺是林琅给的,她能站在这里与鬼蜮毫无关系,不过地处极阴极凉之地。 即使没有鬼蜮,按照虞洲的个性也总能救回戚棠。 但是…… 凌绸看着戚棠走,她裙裾飘逸,再不如从前那样回荡开成一朵明艳的花,只是忽然弯了下眼眸:“……与你有关的。” “阿棠。” 她尾音轻轻落地,随风散在昼夜难分的鬼蜮。 106 第106章 ◎厉害。◎ 通向人间的豁口处是碎裂的灵网,粼粼闪烁微光。 她一路行,一路得到了许多目光,或龇牙咧嘴或青白眼珠,鬼生性喜人。 他们死前是人,死后觊觎人,吞个生魂能让他们舒坦,鼓起圆肚皮——不然吃不饱。 靠人间惦念他们的人一年几次都祭奠无用。 戚棠自在穿行其中,晏池在她身边如同被操纵的傀儡。 她如今修为不弱,脸又冷又拽,最讨喜无害的圆圆眼睛也能淬出生人勿近的光。 鬼趋利避害,不约而同记起了很多年以前如她这般在鬼蜮横冲直撞、满手血的女子。 杀掉他们好多鬼。 嗅到了同样的气味。 戚棠一路沉默。 她那时叽叽喳喳、雀跃在别人身边,如今忽然空荡荡的,只剩一个连目光也无法交互的师兄。 无情道舍情舍爱,按理来说为大道。 但是戚棠没有天下的概念,她看的太少,看着晏池,垂眼仍像年幼时那样扯扯他的袖子。 她似乎想从晏池身上得到某些回应,一些让她心安的回应。 戚棠也说不清,她只是居于本心,就想牵牵身边的人。 抬眼是分明的侧脸,是她依仗的师兄。 戚棠心里空。 这似乎不是戚棠想要的结果。 垂着的袖摆依旧垂着,那双执剑的指节屈着,没有动作。 他没有摸摸戚棠的头,也没有跟她说话,没有一处动作可叫戚棠觉得安心。 戚棠松了手,觉得大抵不需期待。 好像这世间,又只剩她一个人了。 她想,原来,这就是话本里的空虚、寂寞、冷。 长见识了。 以戚棠如今的修为,穿过灵网根本不费吹灰之力,她进入人间后,霎时间感受到了与鬼蜮阴冷毫不相关的暖和。 人间正是花盛开。 繁花似锦。 戚棠指尖动了动,似乎摸了把空中暖融融的风。 她原先只知道从渡河沉下去也许是鬼蜮,自己未曾走过,如今从鬼蜮以另一个出口来人间,画风清新。 戚棠回身看了眼那张兜住破碎参差的灵网——能力弱的鬼无法完全躲避灵网的伤害,灵网不齐的边缘像是冰棱,毫无规则却能刺穿鬼族的躯体,于是弱者会被局限于鬼蜮。 戚棠淡漠垂眼,透过灵网看着磨牙觊觎,却出不来的鬼。 也是奇怪。 有的鬼搬东西还会绊一跤,感觉不太有脑子,有的鬼就贪心,舌尖沁血肉,还要再舔舔嘴唇。 戚棠身上什么都没有,长发只是简单挽起,分明是那张脸,忽然稳重许多。 而一旁的晏池那张素来成熟稳重的脸看着就呆。 戚棠不太熟人间去处,可她怎么翻都没翻到之前的司南引—— 她死了一趟,怎么什么都没了? 她剑呢!她司南引呢?她印伽鞭呢? 不过,戚棠转念一想,她师兄也没了,师妹也没了,父亲母亲都没了,比较起来,那些身外之物,看来好像也不过如此。 一穷二白。 小阁主鲜少如此寒酸。 她往兜里摸,准备看看她的口袋到底有多干净,指尖触碰到顺滑柔软的一角布料,摸出只精巧绣着海棠的荷包,荷包倒是鼓鼓的,塞满了银票。 丝线绣得细致,还有极淡的香气,都属于扶春那棵特意栽培的、为了戚棠才存在的海棠香。 戚棠低头拨着荷包,荷包背景绣了许多佛文,看上去圣光普照。 戚棠寻思她要是只妖掏出来就被照死。 没人告诉她这从何而来,可她忽然就是知道了。 福至心灵。 不需要他人言语的会心一下。 戚棠半晌撇嘴,有点想不通,低低道:“……都知道给我留钱,怎么不知道……”给我留司南引呢? 她越说越轻,喃喃自语。 眉眼皱成倒八,又抬眼看了眼广袤山河。 她不知道她这语气听上去有多委屈。 只是她忽然缺得太多。 缺到又很无所谓。 恍惚记起林琅说过的话。 一大堆也是。 每个字每句话她都痛的真切,像是捅在她脆弱心肠上一把刀,说起谁时最痛。 她身边的每个人,都没有真心。 她以为也算情深义重,毕竟同甘共苦,却想不到开始就错。 戚棠偏头看看晏池,这是她身边唯一的人。戚棠低头又碰了碰他的手,她想回到年幼时——可是找不到感觉。 她从前最喜欢贴贴,觉得温存又安心,喜欢蹭蹭,虽然从来也不敢亲近她大师兄就是了。 现下却觉得不是如此,不至如此。 她为什么要去触碰别人。 然后不想碰了。戚棠松了手,也不牵他的袖子,白皙的指尖蜷缩,没有一点眷恋的温度,晏池毫无动静,戚棠记起了萧夺。 傀儡都比她这大师兄生动。 戚棠只是略微思索,引白线束住晏池手腕,再系在自己腰带上。 白线归于尘埃消散,形成了无形的牵引。 她师兄如今没有六识,可别丢了。 戚棠没有目的,只是纯粹想在山水间走走。 于是两个人并肩行着,距离拉远,戚棠留意到了又靠近了一点,然后又远。 保持距离,戚棠偏离,晏池维持直线,很有他一贯严谨的作风。 戚棠要走进矮灌木草堆里了。 那些思绪纷乱的瞬间,连她也不知道她在思索什么。 走着走着又记起,按理来说,她该祭拜一下她的父亲母亲。 林琅大抵不会为其竖碑。 虽然他们修仙之人也不是很在意身前身后名。 戚棠在心里敬酒,觉得要不然就这样吧。或者,等到她杀掉林琅之后,再问一问她这个青梅竹马的小师兄是否真的这样狠心,连碑冢也没有。 所有心思如垂柳轻抚的河畔,荡漾一点涟漪。 涟漪不止,戚棠却心静。 此处在近郊,戚棠走得很乏味。 她低头看了眼脚下的路和扑满灰尘的鞋,小路泥泞坎坷,在看到路过一处的牛看上去都比她轻松的时候,她她觉得她不是这样逆来顺受的人。 这种情况,她是不是应该要闹了? 但是没人可以闹。 戚棠将目光放在了路边吃草、懒懒甩着尾巴的黄牛身上。 牛毛皮顺滑,油光水滑。 有个戴斗笠的老头在草垛上躺着,看着像是衔草的放牛小哥。 不过胡须白、漏出的鬓发也白。 只放一头牛? 戚棠想,在这地界,能安稳无虞、清心寡欲、悠然自得的放牛可是罕见。 戚棠嘿了一声:“老人家,可否问您买头牛?” 老人家看也不看他,只是狮子大开口,说了个也许比卖掉戚棠还贵的价格。 戚棠盘算了一下自己。 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 戚棠按理来说应该无欲无求、一下子答应的洒脱性格忽然抠搜—— 捂住荷包的那一刻,有个莫名的猜想撞进脑中,这也许是她余生的财富。毕竟以后没人给她零花钱了。 万一她活了几百年,那么后几百年就会没饭吃。 而她若想大手大脚,只能勉强度日几天。 戚棠不受苦。 她吃不了苦。 她说:“老人家坑人。” “我这牛立于此处安能不受侵害,留有小命,岂是凡牛?” “不是凡牛口感更好吗?” 老人家:“……” 戴斗笠的老人家不想讲话。 她说这话口吻是认真的,听来却很不认真,还有点故意找茬的味道。戚棠并不是真想吃牛,就是忽然有了这么个疑问,随口问了。 牛耳朵抖了一下。 老人家态度挺不好,颇有为老不尊那股味道在。 好暴力的手段在戚棠脑海中电光火石了一下,她热血沸腾,但是觉得算了,欺负手无缚鸡之力的老人家听上去不太好听。 毕竟她从前也是风光无限的小阁主,沦落到和老人抢牛怎么听怎么奇怪。 这要是个年轻小伙,她就路见不平、惩奸除恶了——奸商也是奸。 但他看上去孙女都和她一样大了才对。 戚棠走了,没叹气,没说话,甚至没动粗,干干脆脆的。 老人家嚯的站起来:“诶,你不买啦?” 戚棠小步不停。 老人家:“我可以给你便宜点!”这人怎么不砍价直接走。 荒郊遇个好砍的人特别难。 他装过了。 戚棠快步走开。 “诶诶诶诶!” 牛跟着老头一起从朝戚棠跑了过来。 戚棠手腕翻转,指尖凝力,一点微弱的星光却如炸裂一般将他二者牢牢栓在原地。 她面无表情,方才面对长者那一点点礼貌荡然无存。 因为这人有问题。 她出手没有征兆,凭空就能如此。 忽然变得好厉害,戚棠内心波动了一下,表情还是很冷。 她好善变。 老人家这样想,方才看着还是个甜甜的小姑娘啊?他去看站在姑娘身边看着似乎跟凶的男子,男子一动不动。 看架势,即使这姑娘当街行凶,他也不会伸手阻拦哪怕那么一下。 戚棠目光轻轻落在白头发的老头和牛身上,他眼珠子转的飞快,看上去现在飞速运转脑子,根本不像花甲老人该有的灵活。 牛往后缩了缩尾巴。 戚棠原以为只有老头有故事,可以在此处觅得安生,如今看来并不。 戚棠说:“何事?” 老人家后退一步,决定再等等,换个人宰。 此刻微风满面,老头、黄牛,姑娘和青年。 空气中流动微微星火。 戚棠却在旁观者的视角看局,她依稀记得她爱看书时总看到修炼无情道的人大多不是良善之辈。 他们阴险自私,不计任何。 戚棠忽然笑了一下,不算是典型意义上的微笑,大抵她心有千千结,一结都未解开,逮人泄愤也挺有意思。 她歪头疑惑,真心实感看着那张老头的脸:“不是凡人会更好杀吗?” 和方才那句对照,眸底是干净底色,带着恍如天真的残忍。 “……” 老人家傻眼。 【作者有话说】 爱大家嘤嘤嘤。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唯物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横山火、天王星引力、零下五度。、作者加更了没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和再58瓶;RTER34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107 第107章 ◎杭道春。◎ 她脊骨直挺挺的。 可她分明是柔软的长相。 这话一听就不是好姑娘能说出口的。 老人家嘴角抽动:“……不能这么比。” 戚棠却不只是这么想。 她心脏沉重,轻轻一跳也能勾带起一些隐晦而当局者迷的杀机。 譬如,此刻她也忽然好奇,对于很多人来说,她从前会很好杀吗? 明明是小阁主,却是个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小废物。 她在旁人庇护下,她用那么多人的生机苟活。她实在是有罪之身。 那些从前在虞洲心里流淌过的杀意与死局,那些她看上去必死的结局,潭水中冷寂而打量的双眼,那些混乱的言语和心意,忽然像雾气一样清晰而迷蒙,隔在戚棠眼前,阻挡她看向记忆里那双冷意凌冽的眼。 后来的眼神是如何,戚棠已经记不清了,那几年分别如梦,她醒时已然天翻地覆,相识就也是一场梦。 戚棠从何而知根本不重要。 可她就是知晓了。 好像有人这样清晰的告诉过她—— 那是她第一面就觉得漂亮的师妹。 即使书里梦里如何暗示,看上去她们之间需要如何水火不容,她都似乎未曾起过憎恶心的……她唯一的小师妹。 那是虞洲,她第一眼就心怦怦跳的人。 她亲昵而黏人,在企图护住本就修为精进的小师妹时总犯蠢,那些自以为是,在那位谪仙似的姑娘眼底会是一场很好笑的笑话吗? 戚棠轻描淡写的想了想,放下了这个思量。 不太重要。 如今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再去追究很多事情都没有必要。 她们本就无深情。 戚棠早就不知道自己在意什么了。 她现如今孑然一人,从前种种皆是大梦一场。 “说说吧,你出现在这里是为什么。”戚棠随手折根狗尾巴草,捻在指尖晃啊晃,毛绒绒的草尖触到天边的日光,她眼眸剔透,折射光华。 隐约有些天真流露。 坦白讲就见鬼了。 老人家道:“现如今,这人间妖物横行,我一老朽,只得靠这小牛谋生,倒是你姑娘家家,模样水灵,怎么戾气这样重?” 戚棠用她水灵灵俏生生的眼睛看着他,半晌噗嗤一笑:“逗你的。” 她随意摊手道:“哪能草菅人命呢?” 牛尾巴荡了荡。 老汉想,她看上去也可以是草菅人命的样子。 戚棠懒得走,可她没剑也没方向,她记得她的御剑飞行很差劲,骑术也一般般,江湖偌大,出了鬼蜮沿着小路的方向会通往何处她也不知。 戚棠问:“往那走,会是哪呢?” 老汉匪夷所思:“你不知道那是哪吗?那你还往那走?” 在他眼里,姑娘的形象变成了无知莽撞。 那是一种奇怪的直觉,戚棠天生对危险敏感,有小动物般灵敏的直觉,眼下她一怔,说不清道不明,只是下意识的飘过了一个念头:“漤外?” 老汉稀罕:“哟,你这不是知道吗?” 猜对了。 戚棠也很意外,仔细想想也能对上。如鬼蜮、如漤外,在修士眼底都是杀戮遍地的存在,破开的通口沿向漤外,其实并不能算意外。 那才是,人间处能与鬼蜮并肩的地方。 戚棠低眉,忽然笑了一声。 她原本笑时眼底都是光,璀璨明亮的星辰都在她眼里,现在瞳孔散漫,好像一切都不会再留痕迹。 说不上来的意味,带着恶意与嘲弄。 她记得,那位师妹,就是来自漤外。 晏池师兄亲自接来的扶春了。 命运兜转,她站在起点,好像顺着这条路往下看,除却天和地,就剩那个连梦里都和她纠缠不休的人。 没有扶春了。 会再见到吗? 她们甚至都未曾道别。 她那日存了死志,去时也想过,万一留有命,回来肯定觉得自己十分了不得,欣喜的要抱着虞洲蹦蹦跳跳。 你看,我还能活,我真厉害。 可没有侥幸,她的确死了。 意料之中。 戚棠慢慢踱步,晏池在她身边亦步亦趋,像是年幼时跟在她身边的走兽。 她愈慢条斯理,旁人愈是慌乱,戚棠绕着老汉与牛,洁白的裙琚荡漾,语气烂漫问:“你可知道溯回镜?” 她曾经听过只言片语,如今记起来,又恰好踩在边界上。 有很多事情没法串联,像是突然如此,毫无预兆,亦或是冥冥中有预兆而她一直未曾留意。 凌稠的话,她也不全信,那个身世成谜的小师妹和忽而杀戮疯魔的小师兄……的确是她心头疑惑。 有缘由吗? 老汉一怔,哈哈道:“这老朽怎么会知道呢哈哈哈?” 越笑越像欲盖弥彰。 戚棠盯着他。 他笑容逐渐收敛,变成干干巴巴的哈哈。 戚棠也不气也不恼,睨他一眼:“真的吗?” 老头:“……”天可怜见,怎么会有姑娘看上去天真烂漫,却总叫人胆颤。 他道:“自然是真的。” 不老实。 戚棠垂着眼,复而抬眸时勾唇。 “带我去吧。”戚棠轻轻的看了他一眼。 *** 此处荒野,游离的鬼魂很多。 戚棠细皮嫩肉,被他们盯上时总要抬眸觑一觑。 敢来人间的鬼怪,都不是善茬,是留在那边那些老弱病残不能比的。 牛很不满。 老头也很不满,但他脖颈上有个印子。 殷红、鬼画符般。 这姑娘会的歪门邪术还挺多。 戚棠慢悠悠晃,不急着赶路。她看着自己的指尖,记起方才甩出去那道凌冽的咒。 她说:“到了,我就放你自由。” 老头想,到了,这自由他可就要不起了。 看着面善的姑娘原以为只是面容冷了些,其实心肝肺腑也冰冷无情。 这一路都是荒野,断壁残垣,好多白骨零落。 戚棠却自在。 越走越触目惊心。 这一道几人,戚棠却没话说。 沉默像是横在人脖颈之上的刀刃。 爆发或毁灭。 那老头觉得不唠唠嗑他的心脏要炸了。他说:“我看你年纪尚轻,又像是养尊处优来的小姐,干嘛想不开要去漤外?” 戚棠看他一眼。 是的嘛,养尊处优,除了不爱笑点,看着就是好好长大的。 老头干咳一声:“按年龄来说,我也算你爷爷辈的老人啦,小辈总还是要客气些。” 戚棠说:“是吗?” 就很阴阳怪气。 他明明也是好意:“你不知道漤外多可怖吧?” 戚棠说:“如今哪里不可怖?” 钻出灵网的妖祟作乱,修仙术士尚能一搏,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却难,一下就死了。 奇怪的是,很多事情,戚棠都不用看,她醒来没多久,脑海里就能串出画面。 偶尔片刻,一闪而过。 戚棠想,虞洲。 还是她……从前话本子看多了,脑补得过头了的缘故? 说不好。 他非要说,嘀嘀咕咕不停,戚棠便也歪头看他,忽而心念一动,问:“你也算是见过不少的人,那么我问你,你可知道,林琅?” 老头一脸狐疑:“你认识?” 戚棠说:“略有耳闻。” 老头仿佛有千言万语,最后啧啧两声,演变成了:“那可是位了不得的人物。” 他说着了不得,语气似褒似贬。 戚棠一直知道他了不得,毕竟也曾是名扬四海的长明君。 她又看看那位衡中君。 原来时移世易,世道翻覆,总比人快,那句江山代有人才出,真正在眼前更替。 “原先只当他正派,除妖除恶,也是响当当的好名声。现在坏事也做,好事也做。” 戚棠还是捉摸不透她这个师兄。 “听他师从扶春,后来又说扶春为他所灭,想来也该是个狠角色。” “那日他遍身血,怀里抱着个垂死的姑娘,都当他心上人为师门所害,为情如此。” 谣言总是愈演愈烈。 戚棠:“……”姑娘?心上人? 他摇摇头,很唏嘘:“我见过他一面,实是难得的潇洒公子,眼若星辰,可惜了。” 满手血腥,非妖即鬼,成了恶人。 灭门派的人,即使再怎么有苦衷,终也摆脱不掉心狠手辣、手段阴毒一说。 他还在唏嘘:“扶春大火烧了几日,好好一座山就此凋敝。” 戚棠想,哦。 “不过说来也奇怪,他这样的人,天赋极佳,少年成名,比之师兄有过之,当能受尽尊崇。” 他话挺多。 戚棠想。 老头平时只能跟小牛讲话,眼下遇见了活人,虽然这姑娘看着翻手为云就能要他老命,到底还是高兴,还在说:“但是那日,扶春被灭后三日,他被下令捉拿,生死不论。” 这事掀起好一阵子的风雨。 诛杀令发了一道又一道,他在瞬间成为所有人的死敌。 这话一出,戚棠才似有所觉,看向滔滔不绝的人,眸底隐约光影攒动。 他说:“虽然不知缘由,但我想,正道不容就走邪道,总好过无处容身,世道处处不容。” 只是林琅最憎恶妖祟邪道,戚棠想,他年幼时就想,手持霜雪,灭尽世间一切恶。 果不其然,老头说:“可他仍旧诛杀妖祟,一杀便要寻根,将其满门屠戮才肯罢手。” 一举一动,都与年幼时灭他满门的人无异。 戚棠眼皮子一掀,心里波澜不惊,只是目光从极远的天往上,像是许久未曾这样看过天地似的。 她问老头:“你叫什么?” 老头这才想起,这姑娘从未过问他的姓名,眼下一笑:“嗐,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杭道春是也。” 【作者有话说】 元宵快乐 还是要说声对不起,我总在为这件事道歉,也总在愧疚。 过年的时候看到大家在发新年快乐,我觉得我灵魂都在发抖。 其实我读书时觉得我是要拯救世界的人,毕业后又觉得,世界不要我拯救,甚至踹了我一脚。 我总在思考,人生的意义是什么? 到现在也没想明白,可是这件事情似乎不需要我想明白,因为世界在运转,一年又一年。 我以为这是宇宙级的重大问题,可是这么重要的问题,竟然没有答案,也不需要我用答案才能开启接下来的人生。 看吧,春去秋来,又到了兔年。 写文原本是件让我高兴的事,我喜欢写故事,但是当我开始思考意义的时候,它就不对劲了。思考意义的时间比我想虞洲和戚棠的时间还要久,这件事情颠倒了。 活着和意义的先后顺序也颠倒了。 我妈说我是纯想太多,她说的好有道理T_T我在试着看开。 感谢在2022-08-1207:04:45~2023-02-0523:05:5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零下五度.50瓶;筱晓36瓶;LWF2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108 第108章 ◎“哑巴。”◎ 戚棠听罢颔首,这约莫是她此番出来见到的第一个通俗意义上可称之为人的人。 周身萦绕着普通的气息。 她在扶春受教多年,骨子里养就的尊师重道并不随着死而复生更改,只是不同了。 是非界限含糊。 没人告诉她是对是错。 戚棠看着晏池,忽然记起被罚跪祠堂、抄写经书的日子。坐在蒲团上,有人来看就跪着,待到无人时就坐着,屈膝盘腿。 酒酒会偷偷给她带小零食,蜜饯枣子、酥糖点心。 真奇怪,事情好像昨日才发生,可她回头看,竟然一个人也没有了。 大约此后,她做错事,不会再被责罚了。也没有人会时时刻刻记着她爱吃什么。 也不需要日日看书,温习功课,学些做人的道理。 戚棠抬手搭了下眼皮,那杭道春讲话讲的胡须乱颤,牵着的牛慢悠悠的走,步子却迈得老大。 半晌,走热了,戚棠一直没说话,再回头时杭道春已然摘掉了自己的花白胡须—— 他热得不行,在草野上有风还行,这会儿动起来,热得冒汗,胡子白须全粘在脸上。 戚棠:“……” 心里的小戚棠一脸目瞪口呆,他不是说他也算她爷爷辈的老人吗? 戚棠面不改色的看了两眼,还看了看牛,眸中藏隐秘的期待。 她好像有点期待这牛也能大变活人。 等了良久,牛没变,盯着戚棠的目光,牛很紧张,紧张的伸舌头舔舔鼻子,再心虚的挪开目光。 杭道春说:“姑娘,你的眼神好生奇怪。” 声线也正常了,像个寻常男子。 戚棠心道你这人也很奇怪。 那是张清俊儒雅的面孔,透着后生感,有胡子前后的杭道春在她脑中过了一下,戚棠说:“把胡子粘回去。” 听着无情,杭道春:“……”呔,没礼貌。 杭道春真的粘回去了。 大概被打击到了,杭道春不讲话,表情很郁闷,路过水潭会悄悄摘下胡子来看两眼—— 差哪了?有胡子更英俊吗? 他胡思乱想,他抓耳挠腮,他和牛面面相觑,用眼神交流。 这个人有古怪。 戚棠并不多想,在心里敲定这人的性质,牵引着晏池,自己走自己的路。 她本来也没有要和这人多*走几步的打算,只是借个活生生的司南引罢了。 心里的戚棠问她:为什么不回扶春看看? 至少去拜拜双亲。 那日太仓促,所有真相和她的死亡一夕之间攫住她全部感官,她不能思考。 戚棠不知道。 就好像那时,林琅在她身前,笑起来和平时不同,透过皮囊,好像有一个恶鬼。 他说:“阿棠。” 心里说,不要过去。 那是小动物般最敏锐的直觉。 可那是师兄。 她自幼与其一道长大,看他剑意斐然,看他一步一步厉害,看他从阴沉到如今,看他痛过哭过,好多日夜,她几乎只能找到林琅与她相依为命。 那些从他口中得知的消息,毫无缘由,只是她当时快死了,眼空朦胧之际只能意会,并无闲暇去辨别真伪。 他是不是透过那面溯回镜看到了什么? 微末的猜测像落入湖心的细石。 戚棠想。 背后穿透的那把剑,落入怀抱时听见似有若无的叹息。 戚棠想,他要生骨做什么? 只是她的命藏着罪孽,那种罪无可赦的感觉让戚棠抬手,轻轻抚了下眉。 头痛。 无忧无虑的人忽然被装了满腹心事,真的头痛。 人间也不处处都是热闹小镇,眼下路远山荒,草野漫天。 山峦却像拔地而起。 直到,荒野尽头,出现一个小镇。 杭道春表情不变,戚棠脚步一顿,抬头之间花白的石栏上写着—— 无忧镇。 杭道春站在侧面,目光自上而下,留意着戚棠。 “看什么?” “看姑娘对此处好像一无所知?” 不是好像,是的确一无所知,戚棠往镇里望,头也不侧一下,反问道:“我应该知道什么?” “不知也无妨。”杭道春老神在在。 戚棠便垂下眼睫,一副毫无兴趣的模样,她对杭道春的故弄玄虚无动于衷,只身率先走进小镇里。 蔓延的街道屋舍,檐角却挂满白灯笼,分明是青白的天,也并无人息。 想来也是,在漤外这样的地界,平和与安逸似乎不能存在。 只是乱乱的,心中似乎有某些不能道的预感,似悲似喜,乱七八糟。 戚棠抬手搭了搭心口。 杭道春摇摇头,叹了口气:“变得多了。” 戚棠偏头看他,听他一副物非人非事事休的感慨。 杭道春自顾自道:“从前,这里也算是,风水宝地。” 他胡须下的唇角勾起,笑意古怪。 时间一过申时,天色黑得早,戚棠不喜欢深夜,尤其在这偶尔荒凉的亮几盏白灯笼的地界—— 荒凉诡异,好像所有噩梦都会出现。 她即便看得见,也不喜欢,周身浸在黑暗里,总像回到最无助弱小的某一刻,深陷漩涡而无法自救。 而那时刻,她偏头看,只有一张仿若讥诮、森冷错觉的面孔。 她的、师妹。 镇中有废弃的店家,戚棠看了下在风中乱晃的纸灯笼,凄淡的月光阴仄,地上影子被斜斜拉长。 屋里尘埃积得不多,蜘蛛网结了一些。 她如今也不挑,挨门挨户查了下有无问题,挑了个二楼的小屋,和衣就能睡。 屋内陈设简单。 她并无行李,房屋内空空荡荡,晏池坐在门口的圆凳上。 屋里安静,戚棠看着燃至一半的红烛,想找地摸块打火石又怕生变故,指尖攥着荷包思量不定,犹疑间听门嘭一下被人推开。 她沿指尖飞出去的灵力如同飞镖,笃声钉在门板上。 杭道春盯着门板上突如其来的深刻痕迹,险些斗鸡眼—— 半晌真心诚意夸奖道:“姑娘好手劲!” 他目光定在荷包上,颇为稀罕道:“你竟然有荷包?” 戚棠:“……” 杭道春道:“你看上去一穷二白的。” 戚棠:“……” 杭道春来邀戚棠无忧镇一日游,道:“故地重游啊,老朽这心中属实……”感慨良多。 话没说完,被戚棠面无表情的扳正肩膀,面朝大门,赶了出去。 戚棠嘭的关上门。 谁要和他故地重游? 再者也不是她的故地。 杭道春在门外,听门结结实实的碰阖声,摸摸鼻尖,随后翘着胡须笑了一下,吱呀呀的踩着古旧的台阶下楼。 天色很快彻底暗下去。 戚棠坐在桌前,屏息凝神,调整自己紊乱的内息,顺带梳理脑海中的头绪。 乱而不宁。 窗外有鸟叫的声音,听着凄惨沙哑。 戚棠想,怪难听的。 一个死镇,半夜应当无事。 戚棠夜里总要睡觉,长夜难熬。 可在梦回间听见呓语。 叠在呼啸的风声中,有人轻轻叫了声她的名字。 敏锐的神经被触碰,戚棠一下坐起身,分不清现实与虚妄,她侧耳只听到心脏砰动声。 她的心跳? 她偏头看去,只见碎光朦胧里,坐如钟的晏池,眼睫颤动。 透过窗的光未免过亮了。 戚棠想起沿街昏暗的灯笼,半垂眼帘,才起身走到窗边。 外头是摇摆的树枝,倒影的窗上。 寂静声中,吱呀轻响,她透过窗缝看见—— 古朴的宅院,灯笼高挂。像是凭空出现。 她目光临下,俯视宅院,在院墙一角外缘看见了鬼鬼祟祟的杭道春。 猫着腰,踩着牛往院里看。 他看上去越笨拙,就越可疑。 毫无技法傍身之人,也敢随她进漤外? 戚棠眸光伶仃,像看棋盘上的黑白子,一语不发。 她在想,那道聊胜于无的咒印真能困住他? 所谓杭道春,是谁? 直到屋内突兀出现轻轻的叹息声。 她一顿,眸光沉下。 细长的黑影蜿蜒,连带着声音也如烟似飘渺,他静了很久,才斟酌开口:“小阁主。” 时至今日,还能叫她小阁主的人不多了。 记着她是小阁主的,更是少之又少。 戚棠轻呵一声,低若罔闻,她站在一片夜色里,窗外光点落在她眼瞳,从来与眸光一道出现的笑盈盈荡然无存。 她现在看着人,却再也不会那样笑了。 空气微尘里,飘浮着熟悉的味道。 淡漠漫上眼珠,戚棠阖上窗。 “哑巴。” 良久,黑影传来雾雾的一声。 “是。” 那年,长令在妖界,是最卑微的小妖,置身于扶春,在为妖族的大义做牺牲。 而今,与戚棠重逢。 *** 杭道春从院墙上翻过去时,看了眼戚棠房间对过来的窗户。 方才那声轻轻的阖窗声,他听见了,只是—— “竟然一丝也不好奇吗?” 他还以为这姑娘会英勇地从天而降,和他一起追溯其根本。 他摇晃着走,衣角混不吝似的,手背在身后,踱进宅院里去:“真是,与说的……很不相同呢。” 杭道春敛下眼睫轻轻笑,就目前看来,他不觉得眼前这位戚棠姑娘,如何能够叫人念念不忘。 不过普通女子,同那些自诩清高的、杀人不眨眼的,并无区别。 杭道春捻捻嘴边的胡须。 奇怪的是宅内灯火通明,他置身其中,却阴冷骨寒。 ——要怎么说呢? 那时,她站在身前,回身而来的目光清淡凉薄。 杭道春想说,这是一位故人的埋骨地。 【作者有话说】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横山火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零下五度.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LWF81瓶;的刀一52瓶;筱晓、天王星引力20瓶;更10瓶;作者加更了没7瓶;416991831瓶; 会不会有些朋友没感谢到呀?鞠躬!爱大家!爱生活!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109 第109章 ◎无主宅。◎ 长令与戚棠不算熟识,只是胡凭故去后,确实仰仗这小阁主,在扶春还能安静的做个哑巴药童,照顾那一园药草。 小阁主的面子,不看僧面看佛面。 戚棠却在他应的这声里,重重叠叠的记起许多故人。 魂飞魄散、生死离别。 还有天气晴好时,夜晚月圆,可以坐在屋顶上吹风。 陪着她吹风的人。 那么一点回忆淡泊飘渺的像烟雾,也只从她心上划过一点而已。 长令习惯做哑巴,如今见着戚棠,也不怎么会说话,那好像是多年伪装而养成的习惯。 她心中竟没有杀意,指尖垂放在膝盖上无意识拨动,轻轻捻动衣角,只是侧着脸,并不看长令,也不说话。 窗外的光都映透进屋内。 藉由这点光,长令抬眼见她雪白的腮上,唇角下垂,是一道刻薄而凉薄的弧度。 原来她不笑时,是这模样。 戚棠无心与这位故人叙旧,也的确不愿见他。 可她并不习惯做满手血腥之辈,何况眼下,在晏池跟前,没有人期盼她杀人无情。 夜实在太静了,连难听的鸟叫声也消弭。 戚棠要下逐客令前,长令道:“烦请小阁主,就此回头,不要再前行了。” 低哑的声调。 戚棠垂着眼,恹恹的,“同你又有什么关系呢?” 时辰仿佛这样长,而长令却一言不发,他如鲠在喉。 直到从窗外延伸进屋中的红线闪烁光华,而后崩的一声断裂。 ——杭道春。 戚棠起身推窗,那古朴的院落仍然华丽,亮起的灯笼层层叠叠,映照如同白日。 院落内,没有人的踪影。 雕栏玉砌,朱瓦白墙。 这好像忽然叫戚棠情绪波动。 戚棠掐诀,以近乎狠毒的姿态问长令时,长令仍然没有回过神,不能接受面软心善的小阁主如今变成了这样。 与其说是难以置信,不如说其中带点明眼难判的恼羞成怒。 她伶仃的指尖捏着他的性命,好像随手碾死一只蝼蚁一般。 过去还是如今,他在她面前,还是不值一提的卑小之辈。 长令道:“小阁主!” 他听上去颇震惊,又有些说不出来的恨铁不成钢。 不知有无好意,总之有他私心在。戚棠能理解“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妖或鬼,凡有七情六欲之辈皆不能免俗。 但倘若她在被诛的那一方,那她就不想懂了。 没有证据。 没有证据又如何。 戚棠并不在乎,她只想问到自己想知道的,譬如:“你告诉我,那座宅子,是什么存在?” 长令道:“我不知道。” 不知道并不是戚棠想要听到的答案,这人不好好说,她便也不好好问。 “你即使不知道,编也要编出点像样的来骗我。” 她不知他真身,不知他修为与底气,却毫不畏惧。 ——“我即便只剩一口气,也照样能杀死你。” 不同的人,说话情态却像,长令细瘦的脖颈喉结轻动,戚棠才认真看了眼他的面容。 细长的眉与眼,半分窥不出他曾在扶春的模样。 数年已过,她早都记不得这人是何模样。 “给你时间编,”戚棠轻轻拍手,道,“我要听个漂亮的、全头全尾的故事。” 她用指尖挑起他下巴:“最好,故事中要出现你、我。” 片刻,浓稠的白雾包围,长令置身其中,听雾气掩盖后的女子道:“要当心,这个阵法我也是第一次用,若有纰漏,望君海涵。” 窗台一声轻响,他再问已然无人回应。 长令被孤独的包裹在一团雾气中,他削尖的一张脸,眼眸锐长,站在中心,灰暗的心思翻涌上来,他不禁想—— 若她死在那时,也好。 她翻身下楼时,陡然记起曾经的某日夜里。 真奇怪,有些人在她记忆里,连容貌都模糊,有些人却深刻。 好像这些年日与夜,死去也反复铭记一般,在脑海中重重。 看着近,走却需要一段时间。 从二楼看,这古怪宅院的大致已然了解,从正门走进去,是条修一新的长长走道,而后路过中厅,再是小湖和亭子,最靠后墙处,才是一众屋舍。 只有一点,东西南北四向,都缺了一角。 戚棠不通风水,看它的形状像是格外规整的八角铜币。 这说明什么? 戚棠想还是应该多读点书,倘若这是什么要命的线索摆在她面前,她和摸象的盲人区别已然不大。 戚棠这会儿生出点书到用时方恨少的感慨。 晏池规矩地跟在身侧。 戚棠用线牵引他的动作,由正门口进。 怎么进呢? 戚棠推门推不动,颇有疾的握铜环叩门—— 哐哐几声。 门发出沉重牙酸的声响,贴合到毫无缝隙的门缓缓朝内推开。 竟然……开了。 戚棠不自觉捏住衣角,偏头只能看到一个呆呆的晏池。 结合杭道春不请自来的翻墙僭越举动以及如今的音讯全无,戚棠想—— 礼貌? 她推开只开一道缝隙的门,门板远比想象中更沉重,宅院分明通风,陈木腐朽的味道却扑面而来,被何处来的阴风裹挟扑在她脸上。 戚棠迈过台阶时,身后大门缓缓阖上。 听到声音,戚棠脚步一顿,一脸“早知如此”。 是有过顾虑的,她在跨进门槛时,短暂的思考过万一出不来怎么办? 所有困兽情节、瓮中捉鳖,都会出现这样一幕。 可是有什么办法呢?如人所言,她一穷二白,总不能叫如今的师兄堵在门口当个顶门栓? 会被挤扁的吧? *** 杭道春拍了拍身边的牛—— 明明都拴在宅院外面的树上的,这牛怎么还是跟进来了。 “牛兄,”杭道春说,“此番,你我也算是生死之交了。” 牛没好气的甩甩尾巴。 谁要和他有生死之交? 这宅院的确有古怪,不仅是半夜亮灯,还有布局—— 更贴近杂记中失传了的说法,无主宅。 四角被以一刀切除的形式抛弃。 杭道春嘀嘀咕咕:“正经风水师,谁看那种杂记呢?” 不知来处的野法子。 害人害己,却怨念丛生。 杭道春挠挠头,他下意识摸摸脖颈上的印子:“你说那姑娘会来找我俩吗?” 坦白讲,她看着冷心冷肺的。 ——“救你?你也要有价值才是。” 啧。 这话在他脑海里简直掷地有声,分明不是戚棠说的,运用在此情此景竟然惊人的合适。 杭道春想,完了。 他和他的牛,今天是要栽在这里了。 这里好像是幻境,漆黑浓雾弥漫,他寸步难行。 杭道春和牛牵在一起,他这人话是真多,又对着牛耳朵絮絮叨叨:“幸好你也在,否则孤独杀我啊!” 【作者有话说】 过渡~ 内含设定都是胡说八道哒崽们~爱生活爱大家,啾咪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零下五度.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青南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零下五度.43瓶;LWF34瓶;陌若浮生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110 第110章 ◎世道变了。◎ 这宅子是幻境所化还是真实的存在? 很难说清,戚棠走在其中,只是一眨眼的功夫,周遭便开始弥漫诡异黑雾,浓稠得如同伸手不见五指的夜。 她修道,单纯的雾气无法遮挡她的视野,唯一解释,这里有古怪。 也许幕后者修为远在她之上,也许他是颇为厉害的妖鬼邪道。 戚棠无从得知。 只是杭道春暂时不能死。 如果没有杭道春,她找不到溯洄镜,说不定才从这无忧镇出去,就东南西北不分的走回原地。 漤外于她而言全然陌生,一不留神踩错地盘,兴许死无葬身之地。 而且杭道春,至少明面上,是为她所胁迫,才入了这里。 倘若这命就此交代,戚棠觉得不行。 她暂时还干不出这种事来。 ……我应该知道这里吗? 杭道春的问题重回脑中。他是个神叨的人,说的话听上去没有道理,但总在某一刻叫人回想起来,觉得话里有话。 戚棠想,等见到面拷问一下。 她有生之年出走的地方不多,最最想在人间历练,却偏偏第一个落脚点就死掉了。 按理来说,此处在漤外,更与她毫无交集才对。 还是说她其实一波三折、命途多舛,死后也被人运来运去? 这假想可了不得。 戚棠:“……” 停止思考,她不适合思考,再思考下去会越来越不对劲。 并不算特别大的宅院此刻如同走不出的迷宫,处处不着壁,手上的线结仍然牵着晏池,遥遥的扯一扯能有感觉,晏池木木的被她扯动,毫无反抗。 此刻已然看不见他。 二者距离并不遥远。 戚棠屏息凝神,伸手摸了下稠雾,听见静默中有道缓慢的呼吸。 她想将晏池扯到身边,片刻,手中的线消失。 戚棠脚步一顿,谈不上触碰到了什么契机,因为她全程摸瞎走,只是垂眼,用拇指摩挲指结上原本该有线的位置,触手一片细润,皮肤细腻光滑的文理。 是幻境。 旁的不说,至少此刻是。 那根弦不会轻易断,断了也会受到反噬。 这是怎么样的幻境? 戚棠垂眸,细细盯着骨节,眼眸沉沉。 只是浓稠黑雾之后,有人脚步声渐进,戚棠抬眸看,雾后一张白如雪的脸,苍白明净,至纯至清。 眼下一颗痣婉约,只是精神看上去太差了,命悬一线似的。 她看着她却很高兴,眸中闪动光点,欲语而不开口。 戚棠一顿,眸光自下而上。 来者披着黑色披风,帽檐盖住发髻,只露出漂亮而脆弱的一张面孔。 很难形容,即使此刻在幻境中,也有种仿佛还在梦里的感觉,酩酊而昏沉。 雾中人的面孔真切,又不真实。 ——虞洲。 戚棠垂眸,千丝万缕、百感交集。 ——她的小师妹。 许久不见的虞洲,面色愈加白,仿佛久病初愈,孱弱支离。 戚棠脚步停顿,在刹那间无暇顾及其他,只是怔怔的、不明所以的望着突兀出现的人。 在她的幻境里,看见了虞洲? 这说明什么? 是陷阱阴谋吗? 可是在针对她的陷阱里放个虞洲能做什么? 戚棠想不明白,她想,视而不见会不会好一些? 氛围古怪。 戚棠与虞洲擦肩而过时,那张清冷艳丽的脸似乎很受伤,目光垂下,眼睫如蝶翼,大片阴影覆盖。 脆弱美丽的仿佛枝端唯一的花朵。 恍惚间戚棠又记起了孽债似的那本书。 她清丽脱俗,是谪仙。 ——我下地狱了。 彼时她对书中自己的鄙夷,如今却落成事实,她下地狱了。 从那里爬出来。 那个叫她气得要殴打出书人的结局,原来已经算是最好的了。 *** “阿棠。” 戚棠的反应着实打的人措手不及,身后人这样叫,语气轻轻的,带着一戳就破的梦幻感。 只是这称呼更撕扯,由虞洲讲出来,不管是真或假,即使只是一道幻影,也很残忍,好像将此刻的戚棠与远在旧时、再也不复的扶春小阁主永远系在一起。 那是虞洲,由扶春至她身死,是唯一特殊的存在。 却其心可诛,善恶不明,身世曲折。 戚棠轻轻嗯了一声。 在这瞬间有种,她不是幻境的感觉。 比起单纯恐怖来说,未知才更让人恐惧。让人恐惧行差踏错,一步坠入深渊。 戚棠柳眉一拧,回头看着虞洲:“不许这么叫我。” 真烦,她再也不想听人这样叫她了。 这样亲近的称呼,做的全是被捅刀子的事!可她没有资格介怀。 虞洲似是怔愣了一下,良久又扯了个脆弱的表情出来。 戚棠:“……”哼。 她这会儿像个坏脾气的小女孩,怎么也不听别人的话,自顾自走自己的路。 虞洲亦步亦趋跟着,脚步声重叠。 画面与旧时隐约重合,又分崩离析。 戚棠走两步,停下来,看看虞洲,再走,再停,再回头,那人如影随形—— 所以这幻境怎么破? 就这么一直跟着她? 跟能有什么结果,大家一起迷路? 打破幻境,从唯一的存在开始,她对周遭黑雾没有办法,戚棠决定从虞洲入手。 她如今可不一般,身手不弱,再加上近日自学颇为认真刻苦,在几眨眼间便势如破竹。 只是她伸手碰到一片温热的柔软的肌肤。 她以为一切会化作云烟。可是没有,反而越靠近,那人眉眼间浅淡的笑意愈是触目惊心。 惊得戚棠瞪圆了眼睛。 戚棠停步,甚至开始后退,那瞬间而起的威压一瞬间消散,她疑惑的收回手掌,被吓了一跳,低头看自己掌心,奇怪道:“这也会有温度吗?” 虞洲倒是不反抗,清清冷冷的站在黑雾里,目光包容平和,又决绝,甚至还有点温柔,给戚棠一种心甘情愿死她手里的感觉。 戚棠抿唇,觉得事情不对头。 虞洲道:“会有温度的。” 戚棠:“……”这是……在硬聊吗? 两两对视,沉默良久,虞洲还是不擅长找话题,戚棠着实好奇,干干巴巴问:“那么你……是人?” 虞洲眉轻轻挑:“是人。” 戚棠不敢信,又不全都不信,她矛盾得很,也不知该问什么,所以闭嘴停在那里。 说来说去,她看的书还是太少,没有理论依据作为支撑,她不知道幻象到底有没有温度。 虞洲从披风中伸出一截雪白的手腕,手指纤细,骨节分明,提议道:“……你摸摸。” 她有体温、有脉搏。 手掌朝上,伸向戚棠。 这个姿势,配合她的表情,虔诚莫名,给戚棠一种奇怪的感觉,好像浑身打了一怵,心脏胀胀的。 戚棠讨厌这种情绪,把手背在身后:“不必。” 她的简短回复叫虞洲清亮的眼仁一下黯淡,她唇瓣颜色浅,轻轻勾唇只应:“好吧。” 世道变了。 戚棠想,她还是更信眼前人是虚妄这一说。 【作者有话说】 好困好困,大家早点休息~~ 伸出试探的爪:有个抽奖大家记得看一看ε(*ω)з 不会连十个人都凑不到吧(啊啊啊啊恐慌)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398849443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110-120 第111章 ◎内讧◎ 虞洲是何许人?戚棠才不信她会这样。 幻境看上去并无生机,也不危险,除却未知黑雾弥漫,算得上静心养息的好地方。 内心笃定眼前的虞洲不是本人,也许只是来者幻化出一副皮囊来。 更凭直觉来说,戚棠也没想要与虞洲这样相见—— 若这真是虞洲,她们这样好像从未相识一般。 即便要重逢,也要在打马街上、花红绿柳边才是,这样仓促,仓促到她来不及厘清头绪,也做不好表情。 不是戚棠想要的相见,而且她还不知道……不知道虞洲所做事情的前因后果。 不知道缘由和苦衷,戚棠心里有隔阂。 复杂的感觉很难说明白,她理不清,也剪不断。 戚棠定定看着虞洲那双眼,从那剔透的瞳孔中清晰的只觑见她一人,问:“你为什么变成这个样子?” 要用虞洲皮囊做什么? 她这么好看的一张脸,在这样凶险的地界不会遭遇更多恶意吗? 戚棠同旧时不同,那双总是泛着光亮的眼睛和无论何时都笑盈盈的唇畔,现而只是深刻的、奇怪的、甚至觉得莫名其妙。 落差感伤人。 分明是毫无语气的一句话,落在虞洲耳中,听出了责备与失望,她不自觉抬手抚摸脸颊一侧,那曾经有过一道伤。 她眼眸闪烁,垂下眼睫。 戚棠:“?”有难言之隐?看上去还不是一般的难言之隐。 见她不答,戚棠便也不再追问,她无情自在心中,没有要人非揭伤疤不可的执拗心思,何况这人跟她没有半点关系,仅仅因为一张皮囊迁怒,也不道义。 一时间静默得离奇。 虞洲很不适应,她热热闹闹的阿棠,亲昵的最跟你好的阿棠…… “变成这样,不好吗?” 片刻,戚棠听见对方低低道,语气难过,柔弱委屈得仿佛要红了眼眶。这个角度的戚棠看不清她的眼底,结结实实被这语气撩得心抢跳了一拍,手足无措道:“那倒也不是……你的眼光还是很不错的。” 确实漂亮。 二者驴头不搭马嘴的聊上两句,很快又无话。 黑雾寂静流淌,戚棠有种被关禁闭的感觉,甚至还不如关禁闭呢。 所以,杭道春人呢? 戚棠手指相抵,掐诀,莹莹的光闪烁。 她修为不低,但是脑子不太灵活,也不知道是不是才醒过来的缘故,偶尔呆愣得仿佛稚子,可能总是有伴,万事都有人顶在她身前,于是养就了这么一副停止思考的好骗样子。 戚棠想,今时不同往日。 她心底浅浅叹气,面上不显,只身手麻利地追着光点去,虞洲亦跟着,也不多问。 直到一处,荧光消散。 戚棠想,这里? 上不挨天,东南西北也不挨边,戚棠用脚跺了跺地面,脚倒是踩在实面上。 也许,破绽在地上? 她蹲下身,伸出指尖摩挲地面,粗糙与光滑交织,有一种奇异的触感,她抬手使劲蹭了一点下来,捏在指尖看——看不出个所以然来。 偏深的红,鼻尖萦绕血腥气。 不会是血吧? 戚棠想,难道说这是个阵法?用人血画出来的阴诡阵法? 虞洲走至她身侧,低头看她嘀嘀咕咕,戚棠扯了下披风衣角,抹黑在地上乱擦一气。 擦不掉。 那地面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似是黑雾沉积得身后,非近距离看不清,戚棠盘腿坐在地上,咬破指尖—— 还挺难咬。 滴了血滴在地上,那黑雾似乎极嗜人血,本就漆黑一团,霎时间翻涌浑浊得泛白,戚棠:“……” 几许黑气顺着指尖缠绕,还是贪心。 虞洲蹲下,抓住她的手细看,眼睫压得很低,那伤口细小,其实已经不出血了。 指尖缠绕的黑雾一瞬退回。 戚棠另眼看她。 地上溅的血滴已经荡然无存。 手还被捏着,戚棠别扭的收回手。 之间二者短暂对视,朦胧不清的情绪蔓延。 戚棠想,我该不会见过她吧? 虞洲只是垂眸。 戚棠愣愣看着她的脸。 如隔三秋,不止三秋。 她在透过她的脸,怀念她。 *** 黑雾瞬间消散,如同潮水猛然退去。 戚棠还在找东西蘸血,总不好一滴下去就被黑雾吞噬—— 这样下去放干了也破不了阵。 阵就破了,她在状况之外,愣愣的听着周围雾气发出尖利嘶哑叫声。 和恍若画一般的虞洲。 她侧身而立,在乌烟瘴气里清丽脱俗得很。 屋内开始明晰,装饰奢华,红金色为主,猝不及防亮得戚棠睁不开眼。 晏池站在一旁,他失了魂,看上去毫无攻击力。 最上头的梨花椅上坐了个姑娘,戴鎏金的面具,红唇猩艳,点了靥边痣,红色衣裙,艳得离谱。 她才张狂笑开,看见浓雾散尽后有两个人,笑容停止,再一定睛:“诶,你怎么也在这?” 女子不满嘟嘴,“我明明只要她一个!你闯进来了!” 她又想到了什么:“这阵也是你破的?” 气到破音。 戚棠目光在二者间来回逡巡。 有故事? 虞洲只是面无表情的挡在戚棠身前,先前那种近乎病弱的支离破碎感登时消散,她身板清瘦,肩背挺直,披风之下似乎无坚不摧。 她护人的姿态太明显,那少女气急:“我是你的救命恩人!” 虞洲并不太在意,她原本也是个浅情凉薄的人,只道:“那便请你,下辈子再收着我的还恩好了。” 冷淡的音色,人狠话不多,先谈下辈子。 不愧是漤外,嗜杀成性,叫人闻声便要一怵的虞姑娘。 戚棠的眼睛又瞪圆了,目光从不知身份的红衣女子身上挪到虞洲身上。 戚棠一边觉得这人确实狼心狗肺,一边又因着被护的人是自己,左右为难,还有前边是来势汹汹、恶意不轻的女子,纠结之下,倒是探出头来:“救命之恩?” 她倒想听听。 虞洲偏头,看她探头探脑的模样失笑:“她不算。” 这会儿,言简意赅,戚棠恍恍惚惚觉得虞洲就是虞洲。 戚棠用手指着自己,问她:“我是谁?” 她真的有些纠结,情感打败理智,觉得还是亲自问一问会比较好。 虞洲又笑了,唇角轻轻勾,带着冰消雪融的感觉。 这么爱笑一定不是虞洲,戚棠放了心。 “戚见晚。” 戚棠:“……” 这名字比阿棠还见鬼。 虞洲伸手摸摸戚棠的额头,触感温温的:“还没恢复好吗?” 她一脸关切做不得伪,戚棠大惊没有失色:“这不是你的人皮/面具?” 天呐。 本尊??? 虞洲一怔:“人皮/面具?” 内讧。 坐在上头的姑娘托着腮,收敛了生气的神色,起了兴致,颇为兴高采烈的看戏。 她小声支棱:“打一架、打一架、打一架!” 戚棠的目光应声而去,忘了一茬,问虞洲:“……她没事儿吧?” 虞洲也看过去,目光轻轻的:“也许有疾在身。” 梨花椅上的人:“……” 又同仇敌忾上了。 【作者有话说】 内容提要都是瞎写的,别紧张(安心啦~) 有看到大家的问题啦,主要是我怕话说太满,又做不到,良心会痛,所以一直没有很正面的回复大家。 之前也有几次,我怕辜负,很怕很怕,几次提笔,总是觉得很不满意,写不下去,不满意就会痛苦,然后鸵鸟心态。 也非常感谢大家时至今日没有忘记虞洲和戚棠,还在期待她们的故事,在更新迭代那么快的今日,我真的ToT 会继续写,想要天天写,想要写到完结,想要一个好结局,也想要你们开心。 鞠躬!爱生活爱大家!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陌若浮生10瓶; pjinnnn5瓶; 作者加更了没1瓶 小孔小雪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112 第112章 ◎檀如意。◎ 没关系,现如今,她才是高处的那个。 “哟,欺负我?” 她看上去想要诘难虞洲和戚棠,屋门却被人轻轻叩响—— 戚棠就见倨傲的姑娘一下收敛神情,像邻家妹妹似的笑,从梨花椅上起身,笑着跳下来:“哥哥!” 是什么人? 戚棠回头看门口,她短暂的一身不足以支撑来此处的所见所闻,但在脑海里兜转一圈还是郑重的把人字收回。 他像是飘过来的,长身玉立,不见足靴。戚棠侧目,不自觉将此人与鬼蜮中的鬼相比。 是不太相同。 那群一看就*是鬼。 “如意,总是这样无理。” 青年男子一笑,温文尔雅,有大家长的做派,落在人身上的目光也温柔:“我姓檀,单名一个廖字,这是舍妹檀如意,性子是有些娇纵,只是无坏心,想来该是给诸位添麻烦了。” 檀如意。 戚棠想。 檀廖看着戚棠,他这人目光也清淡:“虞姑娘,这位是?” 戚棠不需要虞洲介绍,自己拱手:“戚见晚,有礼了。” 她这举动利落干脆,十足江湖侠客做派。 说不上来哪里不同。 虞洲垂眼,不知庆幸她能熬过,还是心疼,总之,在她仍然对江湖人间满怀热烈时砸碎她的全部希冀,确实痛苦。 被毁掉的,怎么会只是一场历练。 她又岂止只有一点点悔。 戚棠默默抬起眼梢,那清俊的男子朝她一笑,面如冠玉。 不同于虞洲的疏离与冷淡。 檀如意扯着男子袖口在撒娇:“哥哥,她这躯壳我实在喜欢,我想要留下来嘛。” 戚棠一顿,狐疑又古怪的瞪圆眼睛—— 檀如意看她这样就喜笑颜开:“你看,她眼睛好圆好黑,做成傀儡一定是最可爱的。” 生死一遭,她竟然还只是可爱吗? 那种话本中历经生死磨难该有的故事感,她都没有吗? 戚棠一言难尽,瞪圆的眼睛马上垮下,试图倾斜睥睨着看人。 效果不怎么样,吊着眼梢还挺累。 虞洲却冷冽,她对檀如意并没有好脾气,但檀廖对她确有救命之恩。 檀如意娇纵不止一两天,总要狐假虎威的借檀廖的救命之恩挟恩图报。 “檀如意,”虞洲面冷心硬道,“不要再让我听见一个字。” 有关戚棠的、试图伤害她的。 檀如意那会儿不怎么怕虞洲,她是她哥哥随意救回来的,和猫猫狗狗没有区别。 只是漂亮。 所以划花她的脸。 檀如意对她恶意不强烈,几次三番后,见虞洲总是漠然也就算了。 只是虞洲实力的确不容小觑,当时就剩一口气,奄奄一息,她都找人决定挖个坑等人死了埋,硬生生扛过那一劫,从那之后,虞洲为鱼肉的日子就彻底过去了。 檀如意委屈瘪嘴。 戚棠垂眸,又抬眼看虞洲。 檀廖眼见这场景,大抵明白她差点死去时嘴里心里念着记挂着,连死都不愿的人。 ——“也许,她不如我想见她般想见我。” 所以撑得住一口气的只能是她。 那么脆弱的、怕疼的、矜贵的小阁主,要是真的撑不住,会死的毫无牵挂的。 翻来覆去的,就会成为别人。 二者一句相关的话也未说,檀廖已将二人的关系厘得清晰。 总归在深情厚谊之上。 檀如意说不动檀廖,一点点怕虞洲,反而来劝说看着就心慈手软的戚棠,眨巴着好奇的眼睛,语气单纯:“你要是不幸死掉了,可否知会我一声,我想要你的躯壳。” “不过你要是老死了,或者丑死了就不用跟我说了。” 她很挑剔的。 戚棠:“……” 檀如意贴近戚棠,企图再接再厉,似乎靠的近了才发觉,而后更仔细的看戚棠,惊讶的诶了一声:“你怎么是空的?” 戚棠:“空的?” 真的是她看书太少的缘故吗?她为什么完全不知道对方在说什么??? 檀如意一脸好可惜,比方才更可惜的表情:“更适合做傀儡了。” 檀廖解释道:“如意说的是,你修的无情道。” 檀如意说:“是呀,你瞧着温润可亲的,修什么无聊的无情道,修个有情道,如你这边可爱无害的,做个合欢道的女修,采阳补阴……” 被捂住嘴。 戚棠:“……” 檀廖歉疚一笑:“舍妹年幼,戚姑娘谅解。” 现在看上去,是虞姑娘比较不谅解。 檀如意见缝插针,挥拳头,声音断断续续但清晰:“把他们都榨干,掏成空皮囊,一群酒囊饭袋。” 戚棠:“……”你们这里人讲话真恐怖。 虞洲看上去心情很差。 戚棠想了一下她看上去心情很差的原因,有点半知半解,她抬眸看着虞洲,目光澄澈漆黑。 虞洲朝她轻轻笑了一下,脆弱的、无力的,原来她二者之间已然变成了这个样子。 她们之间这算什么呢? 还是同门? 爱恨复杂,怨恨与愧疚糅合,戚棠觉得煎熬。 我竟然有愧于你。 她没说一句话,忽然直勾勾看着虞洲想起来什么来—— “杭道春呢?” 檀如意被松开了嘴:“什么春?” 戚棠通俗讲:“牵着牛的一个男人。” 檀如意道:“你们认识?” 她上下打量戚棠:“你看着不像会认识那种人的人。” 戚棠问:“哪种人?” 檀如意:“不入流。” 戚棠哑口无言,由衷敬佩起能将妹妹护得这样好的檀廖来。 *** 檀如意喜欢做傀儡,只是技术不好,做的都不具有观赏价值,后院的枯井填满了废傀儡。 她将收集来的人都放在无住宅贴墙根的小院子里,原本戚棠也该在其中,她说起这事时挠挠后脑勺,又笑眯眯:“得准备个漂亮屋子。” 戚棠看她一眼,听檀如意解释:“漂亮的人住漂亮的房间呀。” 她心无波澜,只是觉得怪异。 檀如意说话情态都天真烂漫,好像纯粹不知自己作恶一般。 戚棠垂在袖笼下的手指被人轻轻一碰,虞洲的目光总是如此,轻轻淡淡的,却像很久之前,当空的圆月透下的光,融融照在身上。 奇怪的是,她仍然不抗拒虞洲。 戚棠摇摇头。 只是檀如意记性也很差,从第一间摸到倒数第二间时,戚棠什么都见了,各种凄惨景象,甚至有人面盆栽,还没找到杭道春。 戚棠在想杭道春的生存几率有多大,檀如意说:“我还没动手呢,我准备先捉了你。” 最后一间,檀如意胜券在握:“一定在这里!” 不是,没有杭道春和他的牛,堆满杂草、潮湿得散发霉气的屋子里,有一个白发苍苍、在发臭的老人。 他的胡须眉毛和头发杂乱,白中透黑,沾满泥土和尘垢。 檀如意嫌弃的撇嘴,转身就要阖门走,却见戚棠脚步停顿,站在门槛处,甚至往前走了几步。 这人…… 檀如意道:“你认识这个老不死的?” 老—不—死。 戚棠在心里默默过了一下,坦白讲,她还没这么骂过人。 那个年老的、头发全白的人瞎了一只眼,整张脸上布满狰狞丑陋的疤痕,被打上了烙印。 舌头也被拔掉了。 被锁链缩住脖颈,像只狗一样被拴住。 戚棠蹲下身,柳眉轻蹙—— 檀如意说:“你看那么仔细干什么,多恶心啊。” 虞洲却从戚棠轻颤的眼睫中看出点什么来。她无声站在戚棠身侧。 檀如意随她俩去,觉得在她面前倨傲又清高的虞洲在戚棠面前忠心耿耿。 这画面看着烦。 戚棠只是眨眨眼睛,难以置信的猜测涌上心头:“胡行?” 这姓名似乎隔着悠远的长河,扶春已经消亡那么多年,才再一次被人唤起。 那人被人道破身份,不能忍受一般挣扎起来,呜呜嗯嗯的乱叫拼命侧过脸,可他现在的姿势,连撞死都做不到。 他不能接受他成了如今这幅模样。 生不如死。 戚棠垂下眼,确定了心中猜想,起身不再看他:“他怎么会在这里?” 年迈的老者体力不支,只剩大口喘着粗气的能力。 挣扎不动了。 檀如意寻思戚棠的态度,这老东西多半不是她什么重要的人,就也直说了。 檀如意:“也不知道从哪条道上摸到无忧镇来,拎着把破鞭子就说要除魔卫道,修仙人死完啦,要这么个老东西来。” 冷嘲热讽,阴阳怪气。 口不能言的老者硬生生吐了一口血来。 戚棠到现在才真正明白眼前少女骨子里流淌的残忍与天真,她浑然不分善恶,举动由心。 “给个痛快,不好吗?” 这倒也不像看着心慈手软、慈悲心肠的戚棠能讲出来的话。 檀如意想。 虞洲眼睫覆盖下,瞳孔安静的注视戚棠。 檀如意道:“哪有这么便宜的事情,等挑个好日子,我要剁掉他的手脚,把他阉在缸子里,他还活着,能听见,甚至还有一只眼能看,我再找面镜子,让他睁眼闭眼,都是人畜难分的自己。” 戚棠一脸看变态的表情。 可怕的是,檀如意从头至尾只觉得有意思。 【作者有话说】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作者加更了没1瓶 谢谢大家,爱大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113 第113章 ◎你若想自戕。◎ 戚棠问她:“你知道人间有一词,叫做变态吗?” 檀如意道:“我知道啊,我们这又不是穷僻地方,我也是听过见过许多的。” 戚棠想了一下:“你有点。” 她本来还想这个词解释起来颇费口舌,檀如意知道最好。 檀如意匪夷所思:“……你骂我?” 戚棠眨眨眼,她也满脸问号,还很新鲜:“这就是骂吗?” 檀如意:“这不是吗?” 戚棠界定不清,求助般看向虞洲。 这是下意识的反应,虞洲眸光闪动,戚棠很快转开眼。 抛开一切不谈,戚棠又绕回那个问题:“别转移话题,所以,杭道春呢?” 檀如意被转移话题了,找不到人,记不起来,信誓旦旦脸被打肿,破罐子破摔:“你干什么非要找到他,一个无足轻重的人,是你心上人?” 没等戚棠反驳,檀如意说:“不可能,你瞧着眼神不错的,而且修无情道。” 虞洲:“……” 戚棠:“……”真难说啊,这姑娘怎么残忍又天真的? 半晌后,檀如意带着戚棠离开杂乱潦草的后院,在前院中心唤来夜鹰,奇怪的黑鸟绕着戚棠飞了一圈而后飞走。 留下几声奇怪难听的叫声。 檀如意对命太过轻视,走在小道上时,戚棠好奇:“如果有人因你而死,你是什么感觉?” 檀如意耸肩,理所当然道:“那是他的荣幸啊。” 戚棠一脸受教:“要是无辜之人呢?” 檀如意更坦荡:“那就更荣幸了,他若是与我无关,偏又因我丧命,那便是缘,缘是说不清的,天注定,要怪也要怪老天爷。” 戚棠若有所思点头。 虞洲有种姑娘被教坏的感觉。 戚棠咂摸了一下,缘是这种说法吗? 她抬头看看天。 檀如意难得体贴,戚棠看上去是个柔弱姑娘,她道:“看天色,不如先去厢房休息休息吧。” 竟然过去,也不过三个时辰。 天还未彻底大亮。 檀如意一脸义气:“我叫夜鹰帮你找人了,你相信他们,就算是个尸体,也能一块肉一块肉给你叼回来,叼个齐全。” 戚棠不好直说。 她想,那还是找不到比较好。 *** 处理完琐事,檀如意裙摆飞扬,迈着小步子跑去找檀廖。 偌大一个宅院里,只剩三个人。 两个能说话的一时之间都在沉默,晏池如同影子一般。 虞洲静静凝视戚棠良久,久到戚棠有点僵硬。 她道:“檀如意没变成这样之前,过的很苦。” 戚棠道:“我知道了,我没打算掰她。” 她总是被夹在中间,被善或恶的人好心对待。 谁都可以指责伤害,唯独她不行。 虞洲道:“不是,我想你不要听她的。” 戚棠疑惑的投来一眼,她在灯火辉煌中实在绚烂夺目,只是清瘦很多,漂亮得仿佛一触就碎。 虞洲轻笑,语气坦然:“倘若有人因你而死,你至少为她稍稍难过一下吧。” 不用多肝肠寸断,不用哭成那个样子—— 那些人离开死去时,她哭的太痛苦。 只要稍稍难过一下就好。 戚棠抿唇:“不用,不需要有人因我而死。” 她这样的命,再受不得如此。 话已至此,她转身准备进檀如意给她安排的屋子,却忽然顿住,想起一件事:“你有小刀吗?” 虞洲:“嗯?” 她从身上掏出一片断刀,色泽和断裂的花纹有些眼熟,戚棠想了一下,没想起来,纯粹当从前见过,毕竟她与虞洲朝夕相处过那么许久。 虞洲把刀片缠了一缠再交递给戚棠:“要做什么?” 戚棠拿着刀片,银光倒映在她脸上,看上去冷酷,似乎一夕成为心狠手辣的人。 她道:“让他自戕。” 她说的不走心,仿佛生死只是一件小事。 虞洲眸光静静凝住,看向记忆里本来应该一直无忧无虑的人。 戚棠在纠结,觉得该去找檀如意商量一下,毕竟是她捉到的人。 *** 园内路弯弯绕绕,戚棠找到檀如意说明来意,檀如意盯着那片刀,问:“你竟然不想救他一命?” 这和她的外表可不相符。 戚棠才恍然大悟一般眨眨眼睛,她似乎全然忘了,除了死之外的选项,但是那样活着? 胡行会愿意吗? 檀如意无所谓道:“你去吧,反正除他之外还有许多的人。” 她并不是非要折磨胡行,换了谁都可以。 檀如意看看她的脸,那双漆黑的眼,一看就会心软:“不过你要是心软,或者是他非要活下去,记得替我剜了另一只眼睛。” “你都不知道,为了防止那伤口长蛆生虫,我还要找草药糊呢,死了也好,换个新的!” 戚棠原本怕自己冒昧,毕竟她与檀如意才见不多时,现在看来檀如意甚至还很高兴。 再次推开柴房的门,吱呀声,年老的老者偏头,才看清站在门口的一张从前见过的脸。 离开扶春……很久很久了,久到那些年月仿佛是错觉,弹指一挥间,分崩离析。 他半阖上眼,苍凉的往后仰倒,左右都碰不到墙。 戚棠还小的时候,胡行抱过,刚刚出生那会儿,不会说话,小小的一团,婴儿的眼睛格外漆黑,又圆又亮,盯着他,被逗逗就会笑。 稚子如此脆弱。 如果世间没有妖与鬼,那么如她这样的孩子便能活的好一些。 戚棠将刀放在胡行面前时,他只有一只眼,布满红血丝,他最初没看戚棠。 后来看着刀,看着她。 戚棠说:“你若想自戕,我给你刀,你若想活下去,就再留一只眼睛在这里。” “我不会救你。” 印象里的戚棠软弱,身板弱弱的,小小的,永远站在局外,永远只会笑,撒个娇就能想什么有什么。 很不同了。 原来世道,竟能改变一人至此。 他无声笑起来,只有一只眼睛弯着,看着有几分疯癫的姿态,笑着笑着,浑浊的泪滚落。 虞洲仍旧如很多时候那般,站在她身侧,指节在身侧攥紧,来捂戚棠眼睛已经没必要了。 谁都不是从前的谁了。 *** 有些累,比不得从前弱,但今日是真的累,一句话也不想多说的那种。 是以沉默寡言。 她有些记得胡行,记起来胡凭师伯,却也只能做到记起而已。 戚棠预备去休息,进了檀如意安排的厢房,虞洲停在门口,脚步停顿。 她如今不知道自己这样算不算越界。 戚棠神情冷漠,即使穿着她送的衣裙,仍然拒人于千里之外。 其实,那时候,她们关系已然很近了,近到同床共枕,近到她可以替她挽发。 回到、甚至不如最初。 晏池呆呆的,从她身侧过,十分自然的坐在厢房内的圆凳上。 虞洲:“……” 看着他与自己擦肩而过。 戚棠已然在收拾床铺。 虞洲看着与戚棠一屋共处的晏池,问:“你与他,便是日夜都待在一处吗?” 戚棠抬眸,看着那张分外消瘦的脸:“是。” 她心里坦荡,言行并不遮掩。 虞洲却沉默,她像是没有身份可以说这些,原本戚棠与晏池便关系极好,如今更是世上唯一最亲。 林琅满腹怨恨,晏池却不同,他道心清净,却走到那一步。 也许所有人都对与扶春结成的契约心怀怨怼,他却诚心—— 我会好好照顾她的。 他起誓,也一直这么做。 虞洲记起他那日杀红眼的样子,人命在他手上如草芥—— 戚棠见她眼眸沉沉,似有无数话想说,可她生性沉默,戚棠便也没说。 她好像是第一次,全然没有要接话的打算,也不试图再和虞洲交谈。 你我如今先这样吧。 我辩不清是非,查不到缘由,不知善恶,只知道情谊半真半假。 也知道,你曾于我,杀意无限深。 戚棠目光淡淡的看向坐着的晏池,记起该道谢:“还未曾同你道谢,谢你将师兄带回,此恩铭记。” 你我生疏到这个地步,真是不容易。 虞洲眨了下眼睛,她情态称得上脆弱,戚棠已然不再看她了。 虞洲只好道:“那你好好休息。” 戚棠道:“……好。” 虞洲退身出门时,从渐渐阖上的门缝里看见,戚棠翻身上床,将自己盖的严严实实。 晏池坐在那处,光影摇曳时,一动不动。 他有一魄,为她所抽,为了扼住他杀人的手。 戚棠睡得安稳,虞洲坐在门口台阶上,心中三千思绪。 *** 所以半夜,戚棠隐约察觉到什么,再抬眼,见人不请自来,和晏池面对面坐着。 画面不太对劲。 这么对坐着是要做什么? 戚棠:“嗯?” 她撑起身体,揉揉眼睛,怀疑自己看错了。 虞洲听到动静,似乎想不到戚棠如今这样易醒,关切又愧疚道:“吵醒你了?” 其实没有声音,是那说不清道不明的直觉。 戚棠:“你这是?” 她真的懵。 这似乎不是虞洲会做的事。 虞洲许久不说话,音色温柔微微沙哑:“我夜里睡不着。” 不是信不过晏池,她亲手抽的一魄令他如今形同傀儡,自然是信的。 只是不愿意。 好像于她多远,于他很近。 戚棠撑了一会儿:“你预备就这样坐着?” 虞洲垂下眼,半分委屈从她清透的眼眸中流出:“我不想你同他这样一屋。” ——我们这样久没见,你同我半句多的话也不想说。 静谧流淌,她们独处过无数夜晚。 这话直白,戚棠:“?” 虞洲能看见戚棠眼底的疑惑,她醒来之后总是疑惑,直白得好像觉得人不该有情。 怎么办呢? 虞洲道:“我知道他如今的境况,可还是不想。” 【作者有话说】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陌若浮生10瓶;天王星引力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鞠躬! 114 第114章 ◎檀廖。◎ 戚棠半面隐在漆黑中,轮廓却清晰,鼻骨直挺,她长的眼睫半压瞳孔,再看向虞洲时,仍是不太在意:“所以,你想怎么样?” 她问,她想怎么样? 虞洲没回答,只是她现在的神情看上去太难过了,戚棠目光落在她伶仃的眉眼与皎面孔中,忽然就说不出话来。 为什么呢? 戚棠想,为什么要用这样的眼神看着我。 虞洲也不答:“你不先问问我,近来过得如何吗?” 她微微笑起来,仿佛出尘不世的花,“你我已别数年。” 你应该要问的,就如同我记挂你一般记挂着我。 戚棠一怔,又留意到她瘦削的脸颊,线条内收,有种纤细的美感。 只是虞洲本人不会叫人觉得孱弱,她像久病初愈,亦有决绝之态,叫人绝不轻视。 熬上命,赌上一切,最坏的结果是同归于尽。 戚棠顿了顿。 她记着,她又不是失忆,只是毕竟已经过去太久了,总有记忆会随着时间而淡褪。 情谊亦然。 夜里太静了,一点点声音都仿佛自带回响,她倚在枕上,脑子里却愈发清明。 明眼可见的。 戚棠道:“你过的……不好吧。” 也许她心中有数,才一直没问,亦或是,她险恶歹毒的内心其实也在期盼……期盼局里的所有人都不要过太好。 戚棠说不准她到底想什么,只是确实不记得要问。 就好像一道一眼望穿的题,连提笔过程都觉无用。 虞洲垂下眼。 她道:“不算不好,我从前的每日每夜,都比现在要糟糕。” 她能轻易取人性命,能叫所有非我族类躯体一震,即使如今这幅模样,在漤外也不会有人不知死活找上门来。 从前杀得更多,睁眼便是杀杀杀。 戚棠对虞洲知之甚少,只知道她神秘,有主角颜色,漂亮,厉害。 原来她一路走来也不容易,身后都是发凉的血路。 戚棠也没有办法,眼下这般场景,她连想都不愿想。 她道:“好好睡一觉吧。” 也许,梦中才是解脱处。 她言尽于此,虞洲也不觉得失望,她道:“我可以把他带走吗?” 她直指晏池,从前的大师兄,如今的局外人。 戚棠:“……” 虞洲对戚棠性子极随和,可除戚棠外的人其实都知道她极执拗,违拗本心要做的事,不顾一切要杀的人,她折了半个自己进去也要做到。 所以,杀神闻名,杀敌一千、自损九九九的不要命招式,普天之下,唯有一个虞洲使的得心应手。 戚棠道:“其实没有必要,我和师兄先前……”都是一屋而处。 一个傀儡一个她?能怎么样? 虞洲道:“先前如何都无所谓,只是此时此刻,不行。” 我既然在你身边,就不想看这幅画面。 戚棠尝试讲道理:“但你把他带出去,带去哪呢,师兄如今这个样子,被人掳走怎么办?” 虞洲道:“你尽可放心,我会看着他。” “我不明白,”戚棠道,“你为什么非要这么做?” 虞洲道:“男女有别。” 她抬眸,显得言辞恳切。 戚棠:“……随你。” 她翻身滚进被褥里,还是拗不过虞洲。 只是临睡前好像记起自己忘了什么事? 还有什么事呢? 戚棠想得少,睡得好,没再留意那二人,再睁眼时天已然大亮,屋内陈设布局改变,素净的床幔纱帐,戚棠睁眼,薄透的门纸透出人影。 陈设天翻地覆。 戚棠想,这究竟是什么地方,会不会与那檀家的兄妹有关。 *** 戚棠原以为檀氏兄妹二人会随夜晚灯火辉煌消散而一道不见,出乎意料,檀如意还在,她不知怎么从门外经过,忽然道:“你这样好像一只狗。” 门外是谁? 清丽的剪映和站得笔直、像一棵树似的影子。 虞洲和晏池。 她师兄站的真板正。 虞洲:“……” 隔着门的戚棠:“……”耳聪目明,听的真真切切。 檀如意真是语不惊人死不休,戚棠起身推门而出,虞洲已然站起身,神色冷凝—— 怀疑她一下秒就要拔剑而出。 只是戚棠看得出,虞洲对檀如意仅仅停留在威胁那一步。 她不会对檀如意下手,即使她连恶也天真。 虞洲唤她一声。戚棠怔忡应着,脑海里却重重重复闪现那句话—— 檀如意有无恶意戚棠不知,也不在意,可这话真是难听。 “你才是狗!” 檀如意怒:“诶——” 虞洲的作风,能动手绝不张口。事关戚棠才冷眼觑向檀如意。 局面如此,不见檀廖。 戚棠默默想。 谈如意大抵不知道那句话有多难听,但还是要反驳戚棠:“我可没有像她们这样傻不愣登的站人房门口,哪里像狗。” 戚棠道:“懒得搭理你。” 虞洲失笑。 她发髻简单,昨夜甚至未拆,眼下凌乱潦草,额发乱糟糟的,像炸了毛,配上圆眼圆脸,露些天真,好像仍在扶春那样。 虞洲伸手压了压她翘起的头发。 戚棠:“……”没躲开。 昨夜确实睡得安心,什么杭道春,她几乎连想都想不起来。 檀如意切了一声,讲的话完全没人听,寻思这俩人关系一会儿看着好又一会儿看着不好的。 她事多,总是不见踪影,稍一会儿就消失在戚棠眼前。 *** 戚棠摸摸自己的头发,一团乌糟。 她回屋找铜镜,重新梳发,仍是简单的半挽一个发髻,盘得不太好,簪子倒是花里胡哨。 虞洲在一旁,目光细致的盯。 她总是记起,她给她挽发的时候。 戚棠转头:“?” 虞洲上前,接过她垂乱的发,编了两个小辫子绕在发髻上。 有些姑娘模样了。 “……”戚棠问,“你知道檀廖是怎么死的吗?” 虞洲看着她望向自己的眼,她也很难理解,眼下怎么会忽然聊起檀廖来。只是她对戚棠一向有问必答。 “妖鬼流向人间后,漤外也爆发了。” 漤外条件差,生活艰苦,不杀人就会被杀,被厌弃的地方,大批人流向人间,穿过无忧镇。 “我不知道他是站哪一边的,总之好多场乱战里,他死了,被人挖掉了眼珠,拔掉了舌头。” 戚棠眨了下眼。 她所见到的檀廖,并没有任何不对。 似乎看出她的不解,虞洲道:“檀如意挖了别人的眼睛,拔了别人的舌头给他。” 戚棠问:“无辜的人?” 虞洲:“过路修士。” 她顿了很久:“不要对檀如意放下戒备,她其实固执,我不信她。” 戚棠点头:“嗯。” 虞洲便弯唇笑了一下。 她在扶春时也很少笑,多数时候冷漠孤高,恍若高岭花。 戚棠侧目,忽而怀疑起自己的心跳来。 懵懂间记忆穿插,戚棠倏忽记起昨夜遗忘的事——远在客栈小阁楼的长令。 她让虞洲等,起身飞速的回客栈时,阵法被破,长令已然不在。 这个阵法对于弱弱的她来说,的确是死局,多踏出一步便要死掉。 长令的修为不高,会是他的自救还是有人助他?他本身如此准确的出现在她面前,就像一场阴谋。 戚棠偏头,看着现场毫无蛛丝马迹。 和现场相顾无言。转身又回去找虞洲。 世间并不是所有问题,都能在当下便找到解决之道。 戚棠掐诀飞出的荧光仍有方向,意味着杭道春命还未绝,也不知道夜鹰靠不靠谱。 虞洲道:“夜鹰嗅觉灵敏,倘若连它们也无法找到,那就只能等他自己出来了。” 言下之意,杭道春许是在躲。 戚棠就不强求。 她如今性子不算淡,但也的确和从前不太一样了。 生死有命。 虞洲坐在她身侧,目光总是格外悠长而眷恋,好像透过数不清的春秋看向戚棠。 从前的戚棠,和如今的戚棠。 她越来越不去想曾经反复的梦魇,她残忍,满手血腥,猩红而癫狂的以人命为乐,而只念着柔软的、如今的戚棠。 不要重蹈覆辙。 要朝前路走去,神挡杀神。 檀如意拎着新鲜鹧鸪来找虞洲的时候,虞洲坐在戚棠身边看她静心养息,神情温柔得不可思议。 鹧鸪还在叫。 檀如意打破了寂静美好的画面:“你会做鹧鸪汤吗?” 虞洲:“……” 戚棠问:“鹧鸪?” 檀如意说:“可鲜了。” 那鸟叫的悲痛欲绝。 戚棠很好奇,同几人一道去破落的小厨房里。她坐在院子里的树下。 风一阵簌簌。 她看见了檀廖——神出鬼没,不愧是鬼兄。 看来不是非得要宅子存在,檀廖才能出现的。戚棠隐约的猜测被推翻 檀廖说:“戚姑娘好。” 戚棠道:“檀公子好。” 她一板一眼,檀廖对她一笑,觉得这姑娘性子怪有趣的。 她们二者坐在树下的圆桌前,看着厨房里两人。 他们闲下来,檀廖开始与戚棠交谈。 檀廖感慨道:“你知道吗,虞姑娘幼时,就一定会是所有人中最厉害的那一个。” 无论是十挑五,还是二选一。 凛冬时候,下了场大雪,他们才成为互相搏杀的胜利者,从血迹斑斑之中走向活路。 只有她,不止孤身一人。 那具是拖累的尸体,大雪覆盖下的路泥泞又湿滑,走不出大雪,她会同尸体一道僵硬,死在路上。 都是胜利者,沾沾自喜,劝虞洲不要自找死路。 那段路,她走的比谁都濒临死亡。 “可她不听,心中认定了,便要做。”檀廖道,“我知道你与她如今有误会,只她待你一腔诚意总不作假。” 戚棠听故事一般,甚至还想找壶茶,这是她不曾知晓的,关于虞洲的往事。 檀廖看她无动于衷也不气,唏嘘:“我死的早,有许多话都来不及同在意之人说,死了才知晓何为阴阳两隔,何为再也没有机会。” 【作者有话说】 不知道是发烧感冒还是二阳,感觉脑子都转不动,讲话也没逻辑,最近天气也不太好。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牧野悠、零下五度.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牧野悠30瓶;sos、LWF10瓶;pjinnnn、从此学习就是我真爱5瓶;天王星引力、作者加更了没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115 第115章 ◎者春来。◎ 戚棠问:“你与她关系很好?” 檀廖看着戚棠笑,道:“也许只是算萍水相逢。” 同处一片天地,谁都半真半假。 戚棠道:“你与檀如意性子不太像。” 兄长,知礼宽厚,妹妹却……很难一言概之,恶毒纯良,很矛盾的特质。 檀廖一怔:“小妹幼时走散,好不容易才寻来,性子是有些不好,只是姑娘家,尤其此处险僻,若如此能不受欺负,无妨。” 此处便是如此,武力当头,谁厉害,谁活命,听谁的。 檀廖本身为她这些年不易而愧疚,在他死后又被她唤醒从而成为缚在无主宅的鬼魂而心软,对檀如意的性格听之任之。 厨房里吵闹,热水沸腾时檀如意说:“哎呀你把它丢进去丢进去。” “盐、盐,那是盐吗?加一点加一点。” “你到底会不会呀!” 听不下去的檀廖失笑,让戚棠稍等,起身进厨房,虞洲就将一地乱局留给那兄妹二人,起身踏出了厨房,来院中找戚棠。 戚棠坐在树下,光影斑驳从叶片间透下,她发丝乌亮,有种平静眷恋的烟火气,却只投来一眼。 她如今性子冷的多,虞洲看在眼里。 如果,如果维持当初在小镇的一切,没有意外发生,她们大概也会这样,她会笑着看虞洲,或者乖乖坐着,等人回来。 夕阳照在她身上,她眉眼明亮又温暖。 坐在大榕树下,听阿婆阿婶闲谈八卦话家常。 戚棠被她的目*光看的不太自在,喉咙滚了滚:“你在看什么?” 虞洲说:“你想不想吃烤兔子?” 戚棠:“……”好突然。 虞洲几分期待。 戚棠说:“现在不想。” 鹧鸪汤历尽千辛万苦才从厨房平安端出来,香气扑鼻。 虽然过程辛苦,不过结局还不错。 临近傍晚时,夜鹰带着杭道春回来了。 起先,戚棠只觉得吵闹,闹声由远及近,而后阴影覆盖下,地面的影子张牙舞爪,戚棠抬头看。 杭道春被叼着后背的衣服,许多只夜鹰齐心协力,他在空中吱哇乱叫。 真是不好看。 檀如意嫌弃的撇嘴。 距离地面不远时,夜鹰齐刷刷松了嘴,待杭道春落到戚棠面前时,脸都沧桑了一圈,看着戚棠,但事已至此没有办法的样子没好气的让他们把他小牛也叼回来。 唉,他那命苦的牛啊。 戚棠似笑非笑,半挑眉:“……叼回来?” 那牛可没有衣服给夜鹰叼,真靠这鸟,小牛得一块一块回来。 杭道春显然也想到了,他半路上快被勒死,苦不堪言,此刻怨念深重:“唉,你说你找我干嘛?”他偷摸看一眼虞洲,心道人都在你身边了还要我这么个糟老头子领啥路呀。 戚棠留意到,他似乎从落地开始,就避开众人视线。 虞洲看着他,清丽的眼几分凉薄质疑:“者春来。” 这好像是个名字,不确定,戚棠再听听。 杭道春心虚的捋胡子,一直在偏头躲虞洲的目光,以手抚脸,嘴里嘀嘀咕咕阿弥陀佛,心道不是吧,咱们这点微薄的交情你都能认出我来? 戚棠道:“者春来?” 她一愣:“他不是叫杭道春吗?” 虞洲看向戚棠:“杭道春?” 戚棠记起来:“他还说他行不更名坐不改姓。” 那态度叫一个坦荡。 看戏看得高兴的檀如意哟了两声:“男人这张破嘴。” 檀廖:“……” 檀如意道:“哥哥你不是,你现在是男鬼。” 檀廖:“……”很难高兴。 虞洲一眼看穿他蹩脚胡须下的原貌,她问戚棠:“他有跟你说什么吗?” 戚棠说:“他跟我讲了一些林琅的事情。” 虞洲眸色便冷了下来。 她怕戚棠伤心,连提也不敢提,这人倒好,什么都说了。 杭道春叹气。 人心偏颇,他没法比。 那群鸟攻击力是真强,一只一只接连盘旋,还会互相通气,啾着他的衣领,肩膀,后背处的布料,把他叼上了天,很难反抗。 双拳难敌十八张喙。 而且,他没记错的话,好像是戚棠先问的吧? 杭道春:啧,她、她倒打一耙! 杭道春有冤无处说,显而易见,虞洲眼里心里念的只有戚棠。他应该被挂在树上,反正无人问津。 戚棠问:“所以他到底叫什么?” 虞洲道:“者春来。望星阁,神算之一。” 戚棠想,听着貌似厉害,难怪还有别名。 她抿唇问:“是因为结仇太多吗?” 杭道春:“……”没礼貌,那叫神秘! 戚棠问:“神算是算命的吗?” 多少年了,愚蠢世人对他们神算依然有如此醒目的偏见。 虞洲说:“是。” *** 无主宅屋舍众多,杭道春挣扎的厉害不住—— “这地晦气,我辈掐算天机,此处沾不得。” 讳莫如深的、急匆匆的、连跑带爬的,不给戚棠多问一句的机会。 以至于无主宅再次幻现时,戚棠又一次被卷入幻境中。 她走在黑雾中,记起虞洲提醒她的不要对檀如意放下戒备。 还会是檀如意吗? 戚棠统共来了无忧镇没两晚,连着两晚都进了幻境—— 做傀儡? 她是从来就没放弃过还是……忽然又萌生了杀意,非要她这副躯壳? 戚棠记得母亲同她说过,人间有很厉害的傀儡师傅,她原本想找一位最最厉害的,只是尚未来得及扶春就已覆灭。 她在幻境里走着,过眼全是黑雾,辩不清方向。 总是这样也挺累。 戚棠想,或者……是有人不想让我看见溯洄镜? 普天之下,会是谁呢? “林琅。” 戚棠轻轻念他的名字—— 这是一个猜测,反正随便叫,没回应就没回应。 像落入湖心的石子,没有回应。 戚棠盘腿坐下,她需要做些什么来打破这个幻境。 坦白讲,挺烦的。 有人杀人,有鬼伏鬼,偏偏此处毫无生气,似乎要让人困死一辈子。 无趣又看不清生路,只像永远走不出去一般。 地上鲜红血迹线条干涸,戚棠记起那日溅开在自己眼前的血—— 胡行。 原来眼睁睁的看着与自己有过交集的人死在自己面前是这种感受。 他说不出话来,可他看着戚棠。 你没有生骨了,你从中解脱了。 戚棠又咬指尖,黑雾像是嗅觉敏锐的藤蔓,缠绕着爬上她的指尖,贪婪的将血流吸出,如同一道细细的血线。 她不知在看什么,竟也放任。 【作者有话说】 阿棠生气:你在透过我怀念谁!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零下五度.1个; 非常感谢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116 第116章 ◎不公平。◎ 缭绕的黑雾并不是毫无限度的吸食鲜血。 戚棠听之任之的结果是,那一缕黑雾逐渐膨胀涣散,而后其他黑雾如藤蔓一般攀上指尖——戚棠拇指一摁,压住伤口。 得寸进尺。 贪欲,她想。 幻境外的虞洲最能感知,她找到檀如意时,檀如意坐在檀廖身侧,兄妹二人在灯火辉煌中欣赏月色,有恃无恐的模样,她看着虞洲笑起来:“我看那位对你也不太在意,你怎么也是喜欢热脸贴冷屁股的人呢?” 檀廖道:“如意,不要这样。” 他们在月下饮茶,而戚棠在幻境中受难。 虞洲将茶壶翻下扣在桌面上,檀如意:“诶我的好茶——” 虞洲面不改色,那些柔和平静荡然无存,她对檀家兄妹一贯算的客气,眼下道:“你们也许不知道,对我来说,留有全尸,竖碑立冢,已然能抵得上救命之恩。” “虞洲,你便是这般忘恩负义之辈吗?”檀如意道,“从前那只狗,我不过一个微不足道都肉包,他也能衷心的替我抓兔子呢。” “……这点救命之恩,撑你兄妹二人从那时活到如今,很够本了。”虞洲本是连自己性命也不太在意之人。 檀廖道:“虞姑娘。” 他话未尽,包庇之意却明显。 只是他对檀如意向来无可奈何,尤其他如今还是鬼,若非得以缚于此宅中,不消数日魂飞魄散。 虞洲偏要阻止。 檀如意恼怒:“我告诉你,戚棠,我志在必得。” 只是瞬间,虞洲指尖掐上她的脖颈,细瘦纤长的喉咙滚动,檀廖伸手阻挡,虞洲问:“你说她是谁?” 她扼她的咽喉力度极大,好像平生没这么痛恨过一个人。 “我说她是扶春的小阁主,”檀如意倔脾气上来了,死也要说,哽着声音也要说,“她有生骨!我告诉你,她,我志在必得!” “你以为我不知道,我才不是那些蠢货,会被区区一个名字迷惑。” “别给我机会,逮着机会我把你也杀了。” 外面的一切戚棠都不得而知,也没人知道生骨早就不在她身上了。 她藏匿起的身份,与被杀的消息,被瞒得很好。 看上去竟是毫不相干的两件事。 唯一关联,就是林琅抱着的传说中为扶春所害的“心上人”。 不信谣、不传谣。 虞洲穿过浓浓的黑雾到达戚棠眼前时,她还在坐着,诧异的睁圆了眼,和虞洲面面相觑。 实在有够无奈,虞洲:“?” 戚棠自觉好像破罐子破摔,难免给人留下疏懒懈怠的坏印象,主动解释:“我在思考。” 戚棠:“……”这么听着好像仍然很敷衍。 虞洲却信,只是几步上前扶起她,替她掸去身上灰尘,看了下她有没有受伤,见戚棠全头全尾,眼眸莹莹、精神也很好的才松了口气。 无情道与生死对她来说,无异于拔苗助长。 即使修为更上一层楼,于戚棠而言,也不过只够保全性命。 她这样不通俗世,能做到哪一步呢? 虞洲看得清,可她拦不住,局势如同江水翻涌,一绝千里。 要怎么办,阿棠。 虞洲如今身体不比从前,看上去虚弱,在黑雾中,惨白的过分。 戚棠仍是一副百思不得其解的样子,抿唇,蹙起的眉还未松下。 虞洲问道:“思考出什么结果了吗?” 戚棠摇摇头,指尖上的伤口没流血,她垂眼凝视发红的指尖,说:“我想彻底摧毁这个幻境。” 一而再再而三的欺负她,将她框入幻境中。 但照她方才所得知的,难道要用全部血液喂饱这个幻境,换这些黑雾全都爆体似的涣散才可以吗? 哪有那么多血? 她放干了都喂不饱这里。 虞洲纤细指尖轻柔的抚弄她的发丝,她头发细软蓬松,毛绒绒的:“射人先射马。” 戚棠道:“擒贼先擒王?” 戚棠琢磨了一会儿,隐约明白过来:“杀掉檀如意?” 虞洲道:“为什么不是檀廖呢?” 戚棠又道:“她看上去,恶得更纯粹一些。”而且,那日破境后,面前猖狂笑着的是檀如意。 说罢记起虞洲对檀如意罕见的宽容,“你认识檀如意很久了吗?” 虞洲道:“我认识檀廖久一些,年少时历练,与他在一道。” 戚棠记起檀廖说的关于虞洲的故事,那具大雪天她死也不松手的尸体—— 有故事。 她认识虞洲时,只觉得她清冷凉薄,五脏六腑都是冰雕玉琢,原来也会有这样的一面。 “檀如意她,独身一人,丢时不过牙牙学语,能在险境中存活,自有她的护身之道,我知她不容易,也想她活的久些。” 那些杀意在岁月涤荡下变得清澈,虞洲渐渐不想满手血腥。她对戚棠轻轻说,眼眸也浅淡温和。 戚棠问:“你不也是年少独身,在此处活的也很不容易吗?” 她看上去没什么表情,垂眸时,长长的眼睫覆盖下阴影,将她瞳孔中心的一点光亮挡的严实。 觉得不公平。 又觉得她才是世界上做没资格说不公平的人。 她一直被好好护着,那些人的天平都朝她倾斜,原先在扶春最痛的顺间,不过就是生离死别。 原来只是生离死别。 对于所有不公平来说,她才是得了便宜还卖乖。 戚棠问:“那日听说,他们于你有救命之恩?” 如虞洲一般的人,竟然也有性命垂危之际吗? 虞洲看清她眼底的诧异,“我在你心中,无可匹敌吗?” 直说会不会有点太恭维了……戚棠一边想一边点头道:“嗯。” 印象里,就算她死了,虞洲也能活的好好的。 虞洲弯唇。 有关救命之恩就被虞洲绕过去了,戚棠也记不起来要问,在黑雾里待的越久,越想拼尽一切也要把幻境彻底毁掉,向虞洲请教了下如何破阵后有模有样的学了起来。 她醒后勤勉,再也不会去被罚去祠堂跪着思过了。 还是需要割破指尖,戚棠想,能用别人的血吗? 现割现用会不会太惨了,看别人做着倒是挺酷的。 戚棠面上看着沉稳,甚至企图做出一种区区一点血的云淡风轻来,每次咬破指尖都要做很久的心理暗示——怎么可能不怕疼。 疼痛可怕到,她再见林琅,马上就会背过身,一眼都不想看他的地步。 戚棠这样想。 只是,“有没有一个阵,破解需要用大量鲜血的?”戚棠破到一半,忽然问。 虞洲侧眸看向她的眼,道:“那便不叫破阵,叫……献祭。” 用人命、用不止一条的人命,换取私欲,阴毒无匹的献祭。 她俩都熟。 戚棠弄清了定义,落脚踩了踩地上盘曲的诡异画纹,若有所思嗯了一声。 结界破时,黑雾骤然如潮水般退去。 【作者有话说】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青南58瓶; 谢谢大家的支持,爱你们呀。 117 第117章 ◎檀廖。◎ “你没察觉到吗?哥哥的生命迹象,越来越鲜活了。” 意味着有人在幻境中,以血饲养黑雾。 “虞洲,我哥哥是个好人,于你也有救命之恩。无论你这条烂命你有没放在心上,我哥救了你,你就欠他一命。” ——“这么漂亮,我看着很不舒服,哥哥要想救她,就让我划烂她的脸。” *** 戚棠破阵后径直冲向檀如意。 檀如意仍是穿着鲜红的衣裙,招摇而恶意昭昭,轻蔑一笑,她在此处等待良久,她要活捉戚棠,再将那个生骨剖出来! 戚棠沾了点血转身点在了檀廖额头。 鬼命门。 她看的杂书多,或多或少学了些旁门左道。 檀如意不知道,她呆愣了一瞬,觉得戚棠好笑:“你在干什么?” 戚棠歪头:“在想打败你。” 她直说不讳,檀如意嗤笑起来,觉得戚棠在痴人说梦。 扶春的小阁主,战五渣,废物点心,手不能提、肩不能扛,几次三番差点死去。 如今扶春覆灭,那些足够为她后盾的亲人师傅全都死亡,消弭于世间,很难想象戚棠还能讲出这样的话。 生骨能被用来构筑四方之地的天脊,能使人间秩序稳定和平,对妖邪的驱逐力量无比蛮横。 没人能主宰它的能量,所以需要拆分,将它部分引到旁人身上。 戚棠经生骨浸养多年。 檀廖似乎察觉到了什么,愣愣的、怔怔的,眸色一如既往温和。 但他助纣为虐。 他也许知道檀如意的所作所为并不合适,随意将人、平民乃至修士做成傀儡,虐杀取乐。 檀如意修习至阴至邪,她身上衣袖中飞出金丝,牢牢缠在戚棠手足上。 虞洲很久没有武器了,她摘叶飞花,偶尔掰小树枝,胜在修为高、灵力深厚,倒有叫人措手不及的效果。 眼下只轻柔的用一层灵力裹住锋利的金丝。 花里胡哨,没有用处,檀如意想。 看上去似乎檀如意占上风,可戚棠被束缚住也不慌张,她歪着头,眼眸亮亮的,目光像道细线,穿过檀如意—— 在看她身后的檀廖。 檀如意心上慌了一下,她回头,额心那滴血烧成了一个洞,透出灰白的墙壁。 她的哥哥—— 檀如意自从记事起,就被一个死了无数老婆的男人带着,男人不讲话,只是会护着她,在漤外活下去。 他们像阴沟里的老鼠一般到处躲藏,只期盼能活的久一点。 照顾她的老男人还算能打,沉默寡言,只是很多次,用种触目惊心的目光看着她。 檀如意毛骨悚然,可她不知道为什么,她与他相依为命。 那也许是父爱。 不懂时,檀如意这样想。 漤外,武力值低的连妖都不如,尤其女孩,沦为玩物,图个乐呵。 檀如意见过许多,路边衣衫破烂的女身,她总会央求着埋埋,可那人不愿意。久而久之,见多不怪,她的怜悯慢慢减少。 檀如意原先庆幸,还好她不是这样的命。 可其实她是,甚至还不能死了干脆。 她还可以是货币,有巨大的交换价值。 除了生死,原来,还有别的事情。 她亲手摘掉那男人狗头时,才多少岁,那块石头有着薄薄的侧面,她用了很大的力气,才把他的头彻底割下来,脖颈上血肉稀烂。 血糊了一地,鲜红的好像漆黑夜里温热的火。 不会忘记那一夜。 漤外是不能安生躺下来看夜空的,不过夜空很漂亮。 她躺下来,静静看着天,原来夜晚如此宁静,那些杀人的、恶意的声音都听不见,她吹着风等待死亡。 出人意料的是,她居然活着。 你看,祸害留千年。 檀廖找到檀如意时,她已经是个坏姑娘了,会挖人眼睛,会剖开人肚皮看看他心脏的颜色,还会丢去喂夜鹰—— 她对檀廖怨大于恨,能伪装乖巧,却也会暴露恶毒。 在无忧镇紧锣密鼓的计划中,她是唯一意外。 她支开了与檀廖一道的人,让她总是愧疚,因此温柔得不可思议的哥哥死在往常,他带她走过的巷子里。 他会拘谨的牵她的手,像是久违了做哥哥的感受,他说:“如意,哥哥会保护好你的。” 乱时,他还给她留了后路,给了盘缠——虞洲,她的一条后路,竟然是个女人。 她垂眼,笑得甜蜜:“哥哥,有什么感觉?” 她太享受捅别人致命弱点的感觉,就和那夜终于杀掉那个男人一样。 愈回味愈想,愈高兴,快要欣喜若狂。 檀廖最后一口气,笑着安抚她道:“你欢喜就好。” 这不应该是被她害死的人的态度,她要看他崩溃、咆哮、打骂——说,当初就该让她死在漤外。 所以,修习邪术,将他炼成鬼。 即使知道全情的哥哥仍然温柔。 他说他的错。 “是我害我们如意,受了大苦。” *** 檀廖如飞灰似的消失时,檀如意眼睛都没眨一下。 “你!” “你!” 她目眦欲裂,从未如此强烈的失态过,那种将人命视若玩物的讥讽顷刻间不存,她要把戚棠碎尸万段。 可她说不出话来,口中血锈味弥漫。 金丝从戚棠身上抽走,她说:“我杀了你。” 鬼,灰飞烟灭后,是不会再被复活的。 他的三魂六魄,她什么都没有留,回不来了。 她的、哥哥。 四周景象呈现水纹般扭曲,全部开始涣散。 反噬很深,她吐了口血,倒在地上。 无主宅、幻境,全系她性命,檀廖缚于此处,最为关键。 檀廖没了,一切化为飞灰。 戚棠没有说话,只是看着。 她为之孤注一掷的,檀廖。 如她这般的女子,也会为人孤注一掷。 檀如意想戚棠看着心慈手软,却只是一个幻境就能对她从来也没有欺负过她的哥哥的下杀手。 她抬眼,唇角都是猩红的血,极其讨厌戚棠这样看她。 就好像自己是她脚边卑微求生的蝼蚁。 “哼,你又是什么好东西?也配这样居高临下审判我?” 没有审判。 戚棠自然知道她命中罪孽不轻,早晚要还,她蹲下身,和檀如意平视:“嗯,我不是。” 她坦诚的很。 她的确不是好人,即使非她所愿,受益者是她。 再虚伪做作的说些好像被强迫的话,戚棠做不出来。 她承受了,她就无法辩驳。 檀如意才看清她温润俏丽的眼中平静的如一滩死水,她那日说她是空的,原来真是空的。 情感、五脏六腑,空无一切。 她会好奇疑惑,也会短暂露出微笑,以至于叫人忘了,她修无情道。 最薄情寡性之人。 檀如意声竭力斯的笑:“你才比我更适合做坏人。” 她的目光若有似无落到虞洲身上。戚棠能解决的事情,虞洲没再插手。 戚棠侧身稍稍挡住檀如意光怪离奇的目光:“你看她做什么?” 【作者有话说】 阿棠的路要自己走。冲! 118 第118章 ◎林琅。◎ 檀如意笑说:“我看一下怎么了?” 她此刻像困兽犹斗,戚棠怕她再咬下旁人一两口肉来。 尤其虞洲。 说来奇怪,她仍觉得虞洲极易被伤害。 檀如意其实不懂虞洲的心思,她对世间情感认识仅停留在恶心与哥哥之上。 倒是檀廖曾经目光落在她二者身上,有些意味深长。 檀如意问:“哥哥看什么呢?” 檀廖说:“看些看不懂的感情。” 檀如意问:“看不懂?” 檀廖道:“累类似于一些喜欢吧。” 檀如意对戚棠道:“你不知道我和哥哥于她有真真切切的救命之恩吗?” 她唇畔血迹未干,记起那日,倒在无忧镇、浑身是血的虞洲。她看上去快要死了,只是徒劳地撑着一把断刀。 檀如意根本不想救这些无关人等,偏这是她哥哥的旧友。 久别重逢,唏嘘得很。 檀如意质问戚棠:“你喜欢她,你为什么不好好待她的救命恩人?” 喜欢? 戚棠没反应过来,虞洲神情一顿。 檀如意也不管人满脸问号,对虞洲道:“我虽对你半分真情也没有,还叫你划破脸,可哥哥确实是无辜的呀。” 话已至此,戚棠才记起被绕开的一遭:“什么救命之恩?” 那日夜里,她分明想问个清楚。 檀如意道:“你不知道?” 她哼哼哈哈笑了起来:“谁知道怎么回事,不知道被哪个仇家打的,骨骼尽断,连刀也断了——” “你在那里也很招人讨厌吧?” 刀? 那柄用布缠着的刀片,给胡行自戕的那片,眼熟的纹样。 还有很久很久之前,她为她找铺子打的刀。 戚棠眼瞳闪烁间,记忆随之浮沉。 原来以为忘记,其实稍一提点,就能记起。 她记起来更多。她偏头看向虞洲。 虞洲今日未穿披风,只一件单薄衣裙,眉目清艳,五官有种冰雕玉琢的美感,形销骨立,唇色却白,看着就是受了大苦的。 戚棠向来是不忍心对她说重话的,连看几眼不也忍心。 虞洲看上去想要让檀如意住嘴,却又真的没法当戚棠的面杀她,眼睫压得低,对上戚棠眼眸时,却近乎苍白笑了一下—— 她总想,自己在戚棠面前,再稍微好看一些。 不要做回满手血腥的人。 看着二人眼间传情,檀如意忽然有个猜测,乐不可支:“不会是你打的吧,戚棠。” 能叫她大名鼎鼎的虞洲如此伤重的人,能叫她一言不发,忍下疼痛的人。 戚棠怔了两秒,似乎思考从何时起,她看上去如此心狠手辣了。 她自然不会。 她对虞洲,分明不是会狠心的人,纵使看着再薄情,也绝不至此。 她念与她旧情,只是如今找不到分寸,也不知道要如何相处。 我们如此熟稔,可秘密蔓延。 只是也许,真的跟她有关。 戚棠记起她那日听见的自己的心跳——如果我不是人,应该没有心跳吧? 她搭搭自己的脉搏。 戚棠对自己的认知总是有些含糊。她的命是靠生骨续上的,所以剖出生骨后,她就彻底死了。 能重新醒来,的确出她意料,一度,戚棠以为,她算不得人,是傀儡亦或者是别的,总之死而复生的不可能是人。 最不可能的猜测,有人用能比生骨的东西续上了她的命。 虞洲。 戚棠眸底如深潭,淡淡撇开眼道:“你再扣下檀廖,他才真的不复轮回。” “你不想他好好的、重新的活一次吗?” 檀如意道:“我不想。” 她固执道:“那他就不是我哥哥了。我只要他。” 戚棠说:“那很抱歉,亡魂该去他该去的地方。” 世间已经很乱了。 檀如意道:“那是我的哥哥,如果,如果让她去死,你愿意吗?” 她才不听戚棠的回答,杀意又气,起身道:“我也送你去做鬼!” 虞洲挡上来的时候将戚棠往后搂了半圈。 时至今日,即便戚棠已然能够独挡,仍然会被护在身后。 被保护的感觉—— 曾经被杀过,都是她。 二者交互矛盾,错综复杂,在戚棠心里盘踞。 戚棠被虞洲护的严实,几乎全身而退,作壁上观,瞳孔倒映中虞洲没有杀招。 她远没有说出来那般残忍无情。 只是檀如意越打越凶,她是真的要送戚棠去做鬼—— 戚棠其实没有感觉,她对旁人爱恨都看淡,连对自己的情感都有几分无动于衷在。 虞洲仍然很能打,从戚棠见她第一面,甚至未见她那刻起,就知道虞洲会是主角,拥有极强的能力,以及所有人的喜欢。 ——“阿棠。” 错觉般的声音响在耳边,戚棠却如触电般回身,避开堪堪错身而过的霜雪。 虞洲来时,檀如意落了下风,被手持霜雪的人带走。 他修为高深,本可以悄无声息带走檀如意,那人分明要戚棠看清他。 五官清晰,眼孔定定的,看了她一眼。刻意到无可避免。 混乱之中,那一眼隽永。 戚棠一个怔忡,几乎忘记他们之间的新仇旧恨,堪比滔天。 “小师兄。” 良久后,一切落定,虞洲听见戚棠轻轻叫了一声。 而她站在她身边,手心却冰凉。 *** 遇见林琅,更在意料之外。 她对这些人都感情复杂,爱恨交杂。 虞洲仍然在她身侧,今夜在无忧镇第一次住的小阁楼内。 边上房间睡着偷得浮生几日闲的杭道春。 晏池还在屋内圆凳上坐着。 戚棠道:“你不用再陪我了。” 她对虞洲说话时情态堪称冷漠,叫人连心脏都发紧。 她已经习惯了面无表情说话,做不到从前那样亲昵黏人。 虞洲看看晏池,不甘道:“他可以,我不行?” 戚棠看了眼晏池:“师兄如此,实在没有办法,但你不需要再陪着我了,你总有你的事情要做。” 听上去竟然通情达理。 虞洲眸光晦涩:“我没有事要做。” 她的语气听上去没有波动,戚棠却隐约觉得在生气。 戚棠有猜测,不知道怎么说,她已经不习惯和虞洲打开天窗说亮话了。 她们之间,早都回不去那段时间了。 戚棠垂着脑袋,看上去很不情愿她留在身侧。 虞洲抿唇。 她很不喜欢眼下这样的情景,就好像她被隔绝在她世界之外。 不该这样的。 虞洲轻轻贴近戚棠,她目光压得低,看不清情绪,眼睫投影在眼睑上,带着点晦暗莫测的味道。 戚棠蹙眉,一动不动,皱成倒八的眼看着虞洲一点点靠近。 她什么也没想,只是单纯的看着。 虞洲轻轻凑在她唇瓣贴了一下,极短暂,像旧梦里的蝴蝶,瞳孔里微弱的光像蝶翼在日光下闪烁。 戚棠大脑宕机。 “……”戚棠看着虞洲,好像有话说,又不知道说什么。 这算什么? 这是什么? 比方寸大乱来的更快的是胸口闷痛。好像五脏六腑忽然被擂了一下。 ——噗。 戚棠吐了口血。 她还有点乱,和从檀如意口中那句喜欢重叠起来。 虞洲眼底猝然失措,眼底的因情愫与戚棠而现的迷离转瞬即逝,气也消了,倒是戚棠没什么反应,还用自己的袖子擦了擦意外溅到虞洲脖颈上的血点子。 戚棠茫然,还眨了两下眼睛,在灯火朦胧间显得纯白稚气:“我吐血了?” 虞洲给她擦掉唇角的血,另只手捏她的脉搏—— 她于医道不算精通,到底受过胡凭教诲几年。 只是戚棠脉搏细弱。 虞洲抬眸看戚棠,摸摸她的脸和额头,再去搭她脖颈上的脉。 戚棠挑眉:“顽疾?” 她待她自己也不上心,一副就这破命的模样。 虞洲蹙眉:“不是,只是身骨弱,还是要好好养养。” 那个光影朦胧间的亲吻被人省略。 虞洲也没再提,更不敢再轻举妄动。 戚棠也就忘了,直到夜里入睡,脑海却忽然复盘,每句话、每个神情都再度上演,在她眼前。 【作者有话说】 阿棠说:我才不是暴力狂QVQ 月末月初超级忙,我已经连上十一天班了T_T 119 第119章 ◎患得患失。◎ ——你喜欢她,你为什么不好好待她的救命恩人。 檀如意说,她喜欢她。 我喜欢她? 戚棠在夜色中恍惚记起她们未曾生疏至此的年月,她那是全身心信赖都分不清喜欢,更遑论如今,她修的无情道。 无情道,舍去情爱,她连大道都不懂,道心亦不稳,多思虑没有意义。 戚棠半梦半醒间,昏沉入睡。 今日见到了林琅—— 醒来不过几日,就将从前的故人都见了一遍。 命真是古怪又残忍,她们由合至分,最终却又归于一道。 周身杀意将原本丰神俊朗、少年意气的林琅改得面目全非。 他看着就疯了。 由杭道春口中得知的事迹也能佐证,他真的疯了。 只是林琅对她的复生毫不诧异,就好像她原本就是他已知计划中的一环。 他到底要做什么呢? 生骨没有被拿去补四方之地,那他这样是为了什么? 人人身上都是谜,只有她,从头无知到了死,死了又活也还是无知。 戚棠翻身,记起年幼时他们打的厉害,其实她处处不如林琅,偏偏总仗父亲母亲,林琅很不服。 但是戚棠很高兴。 夜间,屋里只剩清亮的月色透过薄窗。 戚棠半夜醒时,屋内圆凳上又坐着个人。 好眼熟的一幕,仿佛才见没多久。 戚棠睁眼闭眼,眨了两下眼睛,人影都没能随眼中雾气而消散——真实的、虞洲,她娉婷,身形如同剪影画,只坐在她屋里,不出声也不看她,垂眸深思,恍如在梦中。 沉默在蔓延,她二者间分明毫无话语,又偏带熟悉之感。 生疏不过如此,她记着她,那些很难熬的夜,从离开扶春后,甚至再早一些,从虞洲到扶春后,她几乎就日日都与之相见。 即使最初,被梦境所蛊惑,接近你抱有一些想法,但是,除了真情之外毫无其他。 戚棠胳膊往后撑,支起身,坦白说,这样突然,不至于吓到她,但确实很让人猝不及防。 “……倘若你有话要说,大可以直说。”沉默良久,双目对视,戚棠抬手揉揉眼眶,实在摸不准她这位师妹到底在想什么。 她从前不懂,如今更不懂。 “你总是这样,有些冒昧。” 听上去是责怪的话。 虞洲隔着朦胧月色,在寂静中回望戚棠。 她容貌同那一年没有区别,只是眼角眉梢总欢喜雀跃的神色不见,看上去满腹心事。 但能这样再见,其实已然足够欣喜,她不该贪心,错上那一步,只是有些怕。 怕她在意,也怕她根本不在意。 眼下此情,看得出她完全没放心上。被亲了也无动于衷吗? 是无情道反噬,还是被气到吐血? 是在意还是不在意。 虞洲想,可以直说吗? “我只是有些怕,”虞洲轻轻笑,却脆弱而难过,“阿棠体谅一下,我的患得患失。” 她声音呢喃,低低的。 体谅她此刻,观镜中花、水中月,患得患失,又如履薄冰。 戚棠:“……”得什么,失什么? 戚棠冥冥之中觉得意指自己,她避开望过来的眼,压低眼睫看拢在身前的被褥。 “何必回头看呢,”不需要怀*念过去,即使无可避免,戚棠说,“我早都记不得了。” 虞洲抬眼:“记不得?” 戚棠说:“反正也回不到过去了。” *** 戚棠没能忘记她出现在此处的目的,为无主宅困住,现在摆脱了,自然要继续去往溯洄镜。 虞洲看上去并不想让她看到溯洄镜,戚棠从前就是性子柔和好骗,骨子里却最最固执。 杭道春的牛寻着味道跟来了身边,他走的累了往牛背上一坐,跟戚棠讲起来无主宅。 构造奇特,由无数人命祭入其中,维系主魂。 世间阴毒的法子何止千千万万。 求长生、求不死之躯,从来都是贪欲,无法遏制。 杭道春对檀如意没死表示惋惜:“那可是个小魔头,不单纯只杀人,还会将人剥皮拆骨,做成傀儡已然算是她最仁慈的手段了。” 戚棠听着。 她知她手段残忍,只是心中很难生出波澜。 杭道春说:“不过这地界嘛,谁的命是命呢。” 这样的世道,没有人的命是命了。 戚棠从鬼蜮直接出来,一路上不怎么见村镇,自然无从体察,只是杭道春不同。 他游历得多。 漤外仍有孤魂野鬼,也许是人,却貌比恶鬼。 修为不如何,很难在虞洲手下讨到好处。 只是四个人,竟然凑不出一把剑来。 那么戚棠就想问了,她看着虞洲:“我的司南引,我的印伽鞭,我的不厌呢?” 怎么什么都没有了,她醒来身上只有个荷包。 这些物件倒记得清楚。虞洲想。 不厌被她存放起来,司南引亦在她身上,只是戚棠会离开,她如今不识路,就已然一人踏上漤外,如若有司南引,只怕世间之大,她遍寻不得。 她看得出戚棠不许她跟。 但她偏要。 虞洲一笑:“记性好得很。” 这话怎么。 戚棠:“……”她昨晚是不是说她记不得来着? 少女神经敏锐,戚棠眼梢轻掠虞洲眉眼,那表情说来古怪,于是选择不应,顾左右而言他,环视周围:“风景还不错。” 杭道春笑得捋胡须。 虞洲问:“你还记得你我初相识,是怎么样的场景吗?” 戚棠记得。 当时画面和梦境重合,她快要被吓死了。宁可信其有,深怕书里那样凄惨的遭遇发生在她自己身上。 时隔多年,记忆尤深。 她说:“不提不提。” 毕竟如今,结局还不如那本破书——所有人都有好结局,除了她。 当时觉得愤懑不平,甚至要掀桌而起,现在却想,若那样也好。 死在月光之下。 话题又被绕开了。 虞洲看她垂下的眼,和雪白的腮。她已然很少明媚的笑。但周遭混沌,她仍然清亮干净。 戚棠真正到漤外时,漤外早已无人息。虽与无忧镇隔得不远,却风景迥异,此处更像一片荒漠,歪七扭八的树和废墟一般坍圮的破房,不分昼夜,头顶永远是宁静的星空,如瀚海一般。 血腥气弥漫,经久不衰。 虞洲遥遥的悠远的看着此处。 杀人,被杀,他们从记事起便开始如此,日日复日日,被锻造成无往不利的杀人利器。 她在杀人如麻里,情丝尽断。 戚棠看向虞洲,记起她原本,是被从漤外接去扶春的。 原来,她是在这样的环境中生存的。 难怪杀意比所有人都凛冽。 只是如今这份杀意褪尽,糅杂柔软,待她尤为不同。 为什么? 我身上应该已经没有你需要的东西了。 戚棠看着虞洲,目光写满不解。她不信如此深沉的杀意会在日积月累中转变为喜欢。 何况一开始,她对她真有杀意,只是并不在意她到底死不死罢了。 虞洲也在看她。 戚棠问:“你如今,不想杀我了吗?” 自知道后,她一直想问,想从溯洄镜看到真相,也想听虞洲亲口说说。 秘密总是瞒不住的。 虞洲喉咙滚动,艰涩摇头:“我……” 如何说。 “……不想。”虞洲沉默后,重复道,“不想。” 早就不想了。 可她只言片语都解释不了,她没有苦衷,她那时确实,想杀戚棠。 如何说,说不得。 戚棠没什么反应,只应了一声。 没关系,戚棠想,她不会在意的。 【作者有话说】 戚棠:深夜emo…… 连上十二天班了,现在路过一只狗都要被我踹飞。 120 第120章 ◎溯洄镜。◎ 杭道春坐在牛上悠然自得,戚棠封了他的听力,只对虞洲说:“但我觉得很奇怪。” 这话她们早该说个清楚。 虞洲一怔,失措般看向戚棠,预感接下来的话会叫她难受。 她心里抵触,却一句不想听也不愿意对戚棠说。 “你的喜欢,”戚棠记起夜里她仿若触之如云烟的一亲。 照她对虞洲的了解,不是喜欢便不能如此。 不是她喜欢虞洲,是虞洲喜欢她。 檀如意的那句话从何而来,戚棠暂时不想知道,但事实分明摆在眼前。 原来,她年少时满心期待的喜欢,那些书里的、听闻的,世间最最难得的情感落到自己身上,她却已全然毫无感受了。 戚棠道:“毫无缘由。” 虞洲眼倏忽一睁,艰涩的眨动,看她近乎无情的面孔。 她说她的喜欢毫无缘由。 “从第一面起,悔过崖的潭底,朱砂画就诡异图案的裂缝通道,还有那块大石头,一出即死的阵法……”这些与她记忆重叠却又更清晰的记忆,也许真的来自虞洲,也许她真救了她一命。 戚棠道:“你看看清楚,如今我仍是我。” 即便以隔多年,即便扶春覆灭,即便她修无情道,即便她从头至尾都没做过什么,可是承担一切好处的都是她,被苦果淹没的也是她。 她仍是她。 一切未曾消弭,她活着,因果还在续着。 虞洲近乎难言,垂眸。 她垂落眼睫的模样仍是漂亮,戚棠目光落在她身上,顿了片刻才挪开。 杭道春闲适的环视周围,再转过头来只看见这一幕,她二者之间,那种古怪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氛围是怎么回事? “是你救了我吧,否则,人怎么可能死而复生。” 天下之大,除去生骨外,唯一的解药恐怕就只是虞洲了,当年在她身上的从生骨下削去的一部分。 戚棠如今不能逃避,从前鲜血淋漓的真相,如今的她该承受:“你要我的命,就来杀我。” 她得知真相,愧对虞洲,知晓虞洲因她受了不少苦,可以将命还于她,但是喜欢,她受不起。 虞洲一双眼清莹。 戚棠恍然觉得,她与虞洲颠倒了位置,从前,她在旁观者的角度,一双眼冷漠无情看她。 现在是她,置身事外,也不能置身其中。 杭道春表情扭曲,他什么也听不见,但他没瞎,这二位分明就是有话说:“你们在搞毛啊?” 秘密,什么秘密是他这位神机妙算之辈不能听的? 他好像知道自己被屏蔽了,炸! 戚棠一笑,目光却轻飘飘落在张牙舞爪的杭道春身上——丑。 杭道春看懂了:“……” 气! ——阿棠体谅一下,我的患得患失。 昨夜由她口中说出,叫人心弦被轻轻拨动,但也仅此而已了。 戚棠想,喜欢。 这话听起来复杂又沉重的要命。 戚棠琢磨不出来,她心中也不好受,她闭眼,睁开时才清明,清醒果断的看不出从前的模样。 “至于喜欢,别再说了。” 虞洲没有说过。 戚棠想起来了,但话已至此,不必再说些轻松的讨饶。 你我之间,本就做不到如此。 从前可以,不过是我无知,无知者无畏。 以为诚挚,就能无所不往。 虞洲一言不发,看上去却并不好受,漂亮眼睛低低垂着,眼睫落下阴影,瞳孔光亮被挡的彻底。 戚棠近日总能记起,虞洲最初,讥诮凉薄的眼,原来一开始就是不怀好意。 但是她很好。 虞洲是她此间待过的最好最好的人。 戚棠还是这样想。 即便她二者间横亘许多。 屏蔽解除,戚棠把这话用在杭道春身上:“不知者无畏,杭兄确定要知道?” 威胁人也谈笑风生。 杭道春还以为她会说知道的越多,死的越早。 胡须不粘的年轻脸庞正色:“……倒也不必。老朽并不是好奇心强烈之人。” 只是虞洲看上去,她站在一旁,从始至终都不曾介入,好像…… 杭道春脑子里只有那句快要心碎了。 ——天呐,这是什么酸话!他一定是话本子看多了,荼毒,毒入骨髓! 杭道春念:“阿弥陀佛。” 戚棠听见了,偏头奇怪看他,心想这人信仰真奇怪。 又佛又道的。 但确实如此,漤外有风,虞洲站在一旁,轻纱的裙摆被吹的扬起,发梢也是。 眉眼出落清丽,从一开始,戚棠就相信,这是会被所有人心疼怜惜的模样,也会被她举世无双的师兄爱慕珍惜的女子。 脆弱的仿佛一触就散。 还没出口就被全盘拒绝的心意,被否定的,不止是喜欢。 虞洲垂眸。 其实最坚韧。 戚棠这样想。 *** 漤外看上去,经历了一场大屠杀。 四周全是鲜血,强烈的血腥气扑鼻而来。戚棠脚步一顿,视线与虞洲交互,都在疑惑。 一路竟然也算太平,虞洲原先以为,是漤外之人潜回人间,现在看来却并不单纯。 很多人,很多异类,甚至都没能跨出无忧镇。 除去那个无主宅的阵法,还有更为凶悍蛮狠的力量将他们扼杀在此处。 戚棠想,那鬼蜮那小桥不得被乌泱泱的鬼挤塌了? 而后就需要面对一件事情,溯洄镜被毁掉了。 它不是凡物,是类似于神器一般都存在,要是怎么样的力量才能将它摧毁的如此彻底。 戚棠看着眼前如玻璃碴子似的碎裂四溅,它毕竟不是凡物,破碎之后竟然只剩焦黑色泽的碎片。 连枚普通镜子都不如。 戚棠从碎片上看不见自己的脸。她表情凝重,心底某个隐约的猜测却愈发强烈。 也许真的有人,在瞒她一个,至关重要的秘密。 是什么样的秘密值得血洗此处? 不知为何,戚棠骤然记起那几乎漠然的一面,那声阿棠仿若从她回忆里扑出来的错觉。 ——林琅。 会是他吗? 她多数时间依靠自己的直觉,如小动物般敏锐,此刻依然如此。 戚棠揉揉眼睛,她想要知道真相的线索断了。 但她不太生气,情绪也无从起伏,只是看了一眼从头到尾摆设似的晏池,喃喃。 “师兄,怎么办啊。” 还有谁会告诉她真相。 那些不带个人色彩的,最真实的真相。 【作者有话说】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狐狸不糊涂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120-130 第121章 ◎你仍是你。◎ 远在鬼蜮,凌绸穿一身黑衣,她站在鬼蜮沉宵之外,看着行来走去的游魂。 她许多年没有穿过鲜艳色彩的衣裳了。当时是不想,如今是不愿。 拖着蛇尾的妖穿金丝绣的黑袍男人站在凌绸身侧。 “你在用你我间的情谊威胁我?” 吐字轻而哑。 凌绸说:“算是吧,你可以不念,伏祸。” “你倒坦诚。” 凌绸道:“我有功劳还有苦劳,难道就这么算了吗?自然每一分都要有价值。” 妖主亲临鬼蜮,鬼蜮却没有个规矩的迎接,只是凌绸站在此处,神情轻松,并不当伏祸以妖主看待。 戚棠醒来,她的确高兴,从头至尾,她的迁怒不过因为扶春,而非只针对一个戚棠。 才出生便夭亡的短命孩子,有什么值得迁怒的。 不过是那些人为了她而殚精竭虑,以至于对旁人而言无比残忍的偏心罢了。 可笑,她也是才懂。 “总之我在此处,多余的你便不要想。”凌绸道,“你想要做什么,不许做。我知人心不足蛇吞象,但你是妖。” 很少见凌绸如此在意某物,她心凉薄,如同怎么捂也捂不热的寒冰,唯独私下一张笑脸,总叫人分心错觉。 时至今日,凌绸还能朝他笑,语气却凉薄讥讽:“不要太把自己当人。” “人间我不管,但是鬼蜮不行,你不许碰。” 伏祸心平气和的来,气着走的。 凌绸仍是站在鬼蜮沉宵外,此处只能看见数不清的游魂朝桥走去,鬼卒有些懵懂,看着就缺心眼,站在凌绸身边同她一道看—— 并没有什么好看的。 鬼卒道:“妖主是对您爱而不得吗?” 凌绸:“……”一个爆扣,打得鬼卒扶稳脑袋。 鬼讲鬼话。 她说:“看什么看,忙你自己的去。” 鬼卒捂着脑袋跑,看上去没有头脑,凌绸看的心烦意乱——也不知道,戚棠到底有没有答应替她守着鬼蜮。 “哪怕是看在我,替你收尸良久的份上。” 凌绸低低呢喃。 正欲往屋内走时,忽而察觉到一股不属于鬼蜮的肃杀气息,带着浓重的血腥味。 凌绸回身,那人并无恶意,身形颀长,单薄的立于漆黑夜色中, 只是凌绸听说了,听说了原先的长明君,如今沦落为人妖鬼三道都不容的存在。 当然,鬼如今,对他没有意见。 他容貌变得不多,少年时便容资出众,如今亦不会泯然众人,远比几年前分离时更叫人胆战心惊。 凌绸问:“你这是?” 林琅受伤严重,他近来总是旧伤难愈,又添新伤,将自己耗得油尽灯枯也不罢休,并不在意。他说:“阿棠醒了?” 他杀人如麻,浑身戾气,怎么挡也挡不住,这一刻却罕见的,有些从前少年的影子在。 他只比戚棠年长了三岁。 是醒字。 凌绸没好气,也不知他二人天南海北是如何相遇的,总之应当是见了一面:“那叫死而复生。你当初,是彻底杀死了她好吗?” 送过来时,一口气也不剩,身体都冷了,再晚些,都能硬了。 林琅一顿,才又嗤笑一声:“是啊。” 怎么能忘,他亲手,杀掉了他的小师妹,将血淋淋的生骨从她体内剖出。 林琅道:“好像变了很多,我都不敢认。” 凌绸觉得林琅此刻提起戚棠的模样,多了点鲜活气。 林琅回忆了一下戚棠,他其实不太忍心仔细看,只是从眉眼到身板,只是乍看之下都透着疏离与淡漠。 也不穿鲜艳的裙子,梳漂亮的发样。 就好像全然不是他的小师妹。 凌绸道:“是变了许多。” 他俩在扶春关系最好,除了那只熊跟酒酒外,戚棠最亲的,是与她年岁差不多、性子一同爱闹的林琅。 从前天真烂漫到讨人厌,好像一朝成长,成长到原本也没人期待她如此的模样。 “她这样不也算你一步一步促成的吗,你又在这一副缅怀从前,惺惺作态的模样作甚?”凌绸道,“要不要进去喝口茶。” 林琅婉拒了:“不用,我还有事没有做完。” 他要离开,停顿几步又回身,道:“戚棠一事我谢你,若你有需要,我会尽我所能帮你。” 凌绸当然不会拒绝,笑着道了句好,看着人影消失在鬼蜮之中。 真奇怪,杀她好像也是为了她。 分明是最无解的仇,他却好像无事发生。 *** 好像竹篮打水一场空,空寻一场,戚棠坐在落石上,调息养气。 她确实有些累。 虞洲说的不错,她这身子骨大不如前,到底夜里不会痛了,也是好事。 好好养。 虞洲坐在她旁边,目光仍是静静的落在自己身上。 如有实质一般,她闭目也能感受。 那些话说完,戚棠并没有松了口气的感觉,反而觉得沉重,以至于此刻,她静不下心,抿唇想要说什么,又说不出来,只好眨巴眨巴眼睛,看着虞洲。 眸色平静,两人静静对视。 褪去一些失落的痛楚后,虞洲先垂下眼,如此坦诚,是好事。 戚棠便也怔忡挪开眼神。 沉默良久,虞洲道:“我知道的。” 戚棠抬眸,眸光又落在虞洲身上,自她见她第一面,她从未如此笑过,温柔得好似水月镜花。 情之一字。 戚棠愣愣的想。 “我知道于你而言很突兀,”虞洲道,“如你所言,毫无缘由,若我是你,只怕还不如你。” “但是于我而言,这不奇怪。” 不谈宿命,也不追溯来世今生,她放任戚棠的接近,从一开始,到后来,以至于忽然发现这种情感时,她连拒绝的余地都没有。 就好像,枝繁叶茂不是一夕之事。 虞洲抬手,此夜月色正好,轻轻捋动戚棠被风吹的翘起的发丝。 戚棠眼睛不眨,低头到底没躲开,听虞洲清净的音色流淌在静夜里。 “你仍是你,”虞洲神情柔和,反倒是戚棠面无表情,“我知道,我也仍是我自己。” “我对你的情谊,并不止步于喜欢。”虞洲一笑,“你说的,我做不到。” 戚棠怔怔听着,她在情感上确实一张白纸,能那样拒绝已然叫她想破脑袋,如今对方不强硬,却固执,固执的戚棠不知道怎么回应。 好像位置又互换。 戚棠又在眨眼,想不明白似的。 虞洲道:“从前,是我对你不住。” 她总是不能否认,那些真实存在过的杀意,对扶春,对戚棠。 【作者有话说】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作者加更了没、天王星引力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122 第122章 ◎你在想什么。◎ 即使如今后悔后怕也没有用。 虞洲记起她与戚棠的最后一面,时至今日,她仍然畏惧那种感觉——眼睁睁预感有事发生,却无能为力。 戚棠只是愣在一处,她茫然的眨眼,乌黑眼睫下瞳孔流转的光滑都怔愣。 实在不怪她,没人跟她说过这种深沉话题,戚棠对情爱的了解最多来源于书籍——还是那种动不动就你杀我、我杀你,但我还是很爱你的民间流俗话本子。 不然就是那本叫她掀桌子的话本中,那些凌驾在她喜怒哀乐之上,由她步步推进的情感。 这情感没有一处招她喜欢。 她作为看客,当然觉得无所谓。 但置身其中,戚棠觉得不可,尤其她现如今修了无情道,话本里的高危角色,不是在被杀就是在杀人途中,往往死的也很惨。 她喉咙滚了两下,看向虞洲时抿唇,蹙得一双圆眼褶成倒八。 虞洲蹙眉,自她醒后,成为如今的戚棠鲜少见她露出这样的表情来。 戚棠的表情除去不能理解外,还有种“我可能会完蛋”的微妙崩溃在。 从何而来? 虞洲问:“你在想什么?” 戚棠目光落在虞洲身上,师妹容姿绝色,虽然外表看上去,比起自己,她才更像修无情道之人。 但是无论杀她还是被杀,戚棠都不能接受。 戚棠正色,眸色闪烁,直视虞洲道:“我在想《被杀妻证道后》。” 那是一本话本子。 她学海无涯漂浮的孤舟上,竟然只有这本。名字好深刻,深刻到她分明近日苦心孤诣、一心修道,也能记得清楚,轻而易举就能记起书中角色的遭遇。 她对无情道了解的第一本入门级话本子。 虽然内容扯淡,但是寓意深远,告诫他们没事不要修无情道。 虞洲:“……”她颇为无语的揉揉眉心,很难评,她第一下甚至没能理解哪个读音对应哪个字。 氛围破了。 杭道春听此话笑得声音一点也不收敛。 她二者间对话何止牛头不搭马嘴,虞洲竟也有如此措手无策的时刻,杭道春笑的更高兴。 最最奇巧的是,这话本子他也看过。 情节曲折离奇,辞藻华丽。 他这一笑吸引了戚棠视线,戚棠指尖灵力转圈,看上去想要封掉杭道春的听力,只是虞洲淡淡摇摇头。 本来二者间谈话最好还是不叫第三人听见,戚棠总担心虞洲介意,提及敏感话题时会屏蔽杭道春听力——毕竟女儿家的喜欢,这些粗犷男人懂什么。 虞洲却似全然不在意一般,她心思坦诚,像剖白给戚棠看。 戚棠瞪圆眼睛,怒斥杭道春道:“笑什么!” 她凶起来,落在虞洲眼里仍是可爱,像只张牙舞爪但没什么威慑力的猫。好似从来都懵懵的。 虞洲记起戚棠最初修习剑术,累得脱掉外衫倒头就往床上窜,被人拦腰抱住腾空时,手脚扑腾的模样。 虞洲也笑。 那边还没质问出结果来,这边的盟友也反叛了,戚棠飞快将目光挪回虞洲身上:“……”这是背刺吗? 杭道春才不缓不急回忆话本内容:“那无情无义、杀妻证道的人最后死的惨着呢。” 他幸灾乐祸,他高兴得溢于言表。 戚棠毛都要竖起来了,感觉有被暗示到:“闭嘴。” 杭道春不粘胡须了还习惯捋,摸了两把空气后越不在意,无实物一般道:“想不到你也爱看这些闲话本子。”瞧着文质彬彬小姑娘,那些古怪剧情她竟然也爱。 她毕竟是小阁主。 戚棠道:“不爱看。”哼。 *** 情之一字,三言两语说不清,虞洲不强求,戚棠便也无话可说,落得个行吧你随意的地步。 最终话题齐刷刷被绕进了民俗话本中,杭道春与戚棠一直在讨论主角是不是活该。 讨论得很累,谁也不服谁,戚棠索性撇下杭道春,爬上了一块大而平整的巨石,胳膊肘后撑,仰着头看天。 没有杀戮的漤外,景色其实很不错。大约凡事皆有两面性,只是从前虞洲不得空闲,以至于总看不了这星野烂漫。 戚棠胳膊摊开,仰面躺在大石头上,睁着眼睛看夜空。 虞洲只能看见她的裙摆垂下石板,被风吹得荡漾出涟漪,似是梦里最惬意之景,几步跃上石板,便安心栖在她身侧。 夜风缓缓流淌间,错觉好像时间从不曾流去。她二者亦不曾分别过。 如果那夜她们不曾分别……虞洲垂眸,刻骨似的悔与一些期待糅杂成她望向戚棠时温柔湿润的眼。 不要想了。 总归是事与愿违。 虞洲听见戚棠均匀缓慢的呼吸,她躺的平,四肢舒展似的贴在石板上,胸廓微微起伏,眼眸却睁得圆圆的,眼睫上翘,宁静安逸地看着星点。 她性子一直活泼,眼下骤然安静下来,倒叫人心底无限怜惜。 她好似没受过苦,可一路都苦。 戚棠看上去快要睡着了,虞洲只是轻抬眼睫,静静凝视她偶尔颤动的睫毛。 她安静待在她身侧,柔软的发顶,和漂亮的裙摆—— 她给她挽发,她为她选的裙子,夜鹰常去看望戚棠,总是会带上一些她特意挑选许久的物件。 她如今这样好,虞洲光想到,心里就软成一团,酸酸胀胀。 虞洲轻轻碰了碰戚棠蜷在身侧的手指,细软的、白白的。 她少时只受过一点练剑的苦楚,手上全然没有薄茧,柔柔软软,皮肉细嫩。 戚棠被她碰的一脸懵,偏头,看虞洲:“?” 虞洲才得了乐趣似的,忽然很喜欢这种亲密触碰,好像她二者间从未有过隔阂。 其实,除去晏池之外,她亦算她最亲密之人。想到这些,心情会好。 虞洲道:“你附耳过来些。” 她有秘密要同自己说,戚棠意识到,彷如那时候听话凑过去,虞洲身上清冷的淡香在鼻尖萦绕,戚棠还没来得及细细嗅嗅,被抵着脑袋轻轻撞了一下。 嘭的一声。 这好像是个陷阱。 戚棠匪夷所思:“!!!” 虞洲也吃痛,但她在笑,眉眼具弯—— 戚棠想,这就是陷阱! 撞到的地方隐隐发疼。 戚棠捂着脑袋:“……虞洲?” 怎么回事??? 她睁圆着眼,似乎要生气,只是她分明没气,都说是扶春最任性娇纵的小阁主,被迫承担一切时却懂事的出人意料。 那样刻骨的痛,那样滔天的欺瞒。 死而复生后却连眼泪也不曾掉一滴,沉默无言的肩负起了她被迫的罪孽。 虞洲应了一声,而后调整姿势,摊得平平的,像戚棠那样枕在石板上。 戚棠凑上前,虞洲斜下眼帘瞧她。 浓长乌黑的眼睫,错落下阴影,如同剪影一般,戚棠认真极了,胳膊肘撑在石板上,俯着脸看虞洲。 戚棠道:“虞洲。” 虞洲应了一声:“嗯。” 戚棠批判她:“幼稚!” 虞洲道:“谢小师姐以身作则。” 言下之意,说她上梁不正下梁歪呗。 戚棠鼻尖轻轻哼了一声。 这条路,戚棠踽踽独行,茫然而毫无怨言。 虞洲看着戚棠,轻轻叫了一声:“阿棠。” 她张牙舞爪的气势收敛,颇为疑惑的看着虞洲,她阿棠的名号还是尽量少叫——许多人仍然觉得,生骨在她身上,稍有不慎,会带来杀身之祸。 戚棠虽然修为突飞猛进,到底不是一朝一夕扎实练成的,心虚也气虚,即使招招胜,也能被拖到死。至于澄清,戚棠无法澄清,一来,她势单力薄,二来,她置身其中,听上去像是推诿。 再三,要如何说呢? 他们退而求其次,要如今续着她命的伴生骨,她又能如何。 人总是要为天下牺牲自我的。 好奇怪,可是古往今来都必须如此。 戚棠应下,虞洲却没再说话。 夜风吹过二者间,撩动青丝,戚棠想,不问也罢,只是,戚棠问:“虞洲,你如今好吗?” 她音色仍是稚气,偏带有喑哑,此刻问出的问题,好像是骤雨敲打,枝杈却叩响窗户。 戚棠近几日心上大乱,被喜欢、被溯洄镜、被杭道春、被许多许多扰得不得安宁,以至于到现在才记得要问一句。 她没听人说过,却在某些片刻将线索与猜想混在一起,拼凑出了真相。 那时知道她过的不好,如今知道她是因为自己过得不好。 “你将伴生骨给我,你能好吗?” 虞洲却眼瞳发亮地看着戚棠,戚棠:“……” 虞洲道:“我无碍,我并不是要此续命,因此多它少它,与我而言,无足轻重。” 她说的好轻松,戚棠想。 肯定很痛。 戚棠轻轻贴上虞洲胸口,听她心脏跳动—— 跳的怦怦怦,戚棠想,好像确实没有大碍。 戚棠用手掌贴贴自己的心跳,都没人家跳得厉害,她道:“你真厉害。” 言辞恳切,夸得真心诚意。 虞洲却连脖子带耳根红了大片,不明显,仿佛蒙了一层桃花色的薄纱。 戚棠听完又靠回石板上,完全不将此时放在心上。 这种程度的靠近,不会被无情道反噬吗? 虞洲想。 她已经完全从方才的轻松惬意里清醒,她也会被一时温情所蛊惑。 只是那样的小阁主,柔软的好像可以团进怀里。 虞洲睁眼,细心听风里的动静,她实际上仍是不信任此处,总觉得暗夜下杀机四伏,尤其见到了林琅。 戚棠待林琅的态度不似深仇大恨,她好像对待自己死去毫无波澜,虞洲却不能不介怀。 寂静的、近乎苍白的躺在冰棺中,怎么叫也没有回应。 不会笑,也不会环着胳膊对人撒娇,最怕痛,偏偏一句话也没有。 倘若,倘若她救不了戚棠呢? 没人告诉她这种可能,虞洲怕得手都在抖,她倘若一命不存,林琅会救戚棠吗? 戚棠却转着眼睛,先问了:“你对,我那小师兄,有何看法?” 虞洲道:“我同他交涉不多,只有所耳闻。” 戚棠道:“我也听说了,我的师兄疯了。” 她字字轻声细语,虞洲摸不透她的情绪。 那种杀人屠门派、杀妖诛九族的血腥做法,即便被杀的是妖族最罪不容诛之辈也叫人不能认同。修道之人即便诛妖邪为己任,心怀道确实最为重要的。 戚棠知自己道心不稳,却捉摸不透林琅在想什么。他好似恨这世间万物,可他原本不是如此。 不只是扶春吗? 戚棠想,连以命相抵,也无从抵消仇恨吗? 她看向悠远夜色的眼孔却平静,并未因林琅而产生波动。 虞洲静静听夜风里来自戚棠的心跳。 *** 既然杭道春已然无用,戚棠就要告别他,她眼神单纯直白的写着“你没用了,走来吧”,却在思考要如何委婉的劝人走。 思来想去,戚棠道:“既然溯洄镜已毁,那么你我就此分道扬镳吧。” 说出来的话也没差,思考前后听上去一个直白。 杭道春哟了声:“没用了就丢啦?”他将戚棠说的好像一个薄情寡义的负心男人 戚棠道:“杭兄,是的,如何?” 杭道春:“竟不以为耻,果真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啊。” 他即使不叫杭道春,戚棠仍只叫他杭兄。大约是者春来或杭道春于她而言都不重要,虞洲站在她身侧。 戚棠微一瞥眼,就能看见余光里,她总是寂静冷清。 好吧,杭道春走。 世间聚散无常,他并不意外,要走也很高兴,除了一开始虚与委蛇几句,后来就拱手对戚棠道:“山水有相逢哈。” 压根不管脖颈上的咒印已然在消散。 他好像信戚棠是个好人。 戚棠也远不如她自己以为的血腥罪恶。 杭道春穿的衣服琳琅,又有些破布似的条,戚棠看他摸出系在布条尾巴上的黄玉质地的哨子,心想有点眼熟—— 尾哨。 只听尾哨的音色局促而像呜咽,不细听好似消散在风里,却在静默后忽然扬起一片尘土。 远处有大片白雾接近。 雾鸟。 戚棠看着那大白鸟落到杭道春身前,雾鸟不愿意驼小牛,口吐人言:“拜托,大家都是妖,他凭什么骑我!你让他自己跑!” 斩钉截铁,不由拒绝,一副你要是逼我我就把你也丢下去的倔强模样。 那鸟脸表情还挺视死如归。 戚棠目光却落在尾哨上。 杭道春迎着她的目光主动解释:“这是妖族最最珍重之物,尾哨。” 虞洲却一下就认得了。 戚棠跟着轻声呢喃——最珍贵之物,她再抬眸看向杭道春道:“可否,借我看看?” 杭道春大手大脚的把尾哨丢给戚棠,雾鸟表情都扭曲,心道这人不珍惜呀不珍惜,戚棠一手接了个牢,垂下眼细细看触手生凉,小小的一个,质地相似,颜色不同,这个哨子上没有刻字。 戚棠问:“为什么没有字?” 杭*道春不明所以,雾鸟倒是高高兴兴解释:“咱们想刻就刻呀,只是有点痛,毕竟尾哨是与咱们妖命相连的,我可怕痛了,谁要刻我打的他满地找牙。” 此话针对杭道春。 杭道春嘁了一声:“花里胡哨都是小姑娘的做派。” 雾鸟说完,杭道春道:“有妖为你刻字了?” 戚棠垂眸,神情凉薄而深思。 那枚写着“棠”的尾哨便一下子又钻进脑海里。 时隔多年,她以为她记不得了,可她还是记得,那是把哑哨,她吹不出声,她的信任也像是笑话。她生平第一次挨如此毒打,就连自己也觉得真心被辜负。 虞洲看着戚棠,见她眸色闪烁。 只听戚棠几番犹豫下又问:“既然与命相牵,为什么会是哑哨?” 雾鸟一个头两个大:“不可能,那妖就算是个哑巴,你的哨子也绝对有声音,尾哨与姓名绑定,它会牵你的三魂七魄,将你扯到吹哨人身边,从不有意外。” 雾鸟严谨道:“除非不是尾哨,或者……” 雾鸟显得有些踯躅,“那妖身死魂灭了。” 提起死亡,雾鸟也有些兔死狐悲之感。 戚棠将尾哨砸碎得彻底,她当时满心以为被欺骗,说是要为自己的选择负责,其实也怨,以至于眼下没有人可以辨认那是否的确是尾哨。 可有时候不需要证据,她本心信了。 眼眶酸涩的厉害,可是一滴泪也没有,她茫然的抚着心口,看着虞洲,摇了摇头。 “死了?”虞洲听见戚棠细若蚊呐的声音,她仿佛不能理解,“他都跑出去了,为什么会死?” 她抬眸,无措的看向虞洲。 我都放过他了,他为什么会死? 她尝试吹哨子,距离放走灰奴也没有隔几天。 为何会死? 那不过只有几日。 戚棠掌心在颤,捏不住尾哨,虞洲伸手,将掌心贴在她手背上,戚棠心定了定。 她将哨子还给杭道春,听他潇洒又肆意的坐在雾鸟身上大喊:“呜呼。” 情绪无法被带动。 雾鸟带走杭道春后,原地徒留的几人沉默,风吹起沙尘弥漫。 虞洲轻轻拍拍戚棠的背,像是寻常百姓家安抚人似的。 戚棠垂着眼:“原来他没有骗我。” 那只黑色的、看着硕大、凶狠,实际脾气最好的熊。 *** 林琅此刻屠上妖主之下,最为凶恶的存在。 他霸占的是扶春山脚下的镇,戚棠出发的第一站。 林琅仍然只握一柄霜雪,剑刃已被鲜血淬炼,萦绕嗜血的杀气。 那原本是一柄神器,颇为惊天动地。 林琅想起了他总是很无辜的小师妹——情感上来说,的确无辜。 她的一切,她都不知道。 但是,那又如何。 林琅一步一步朝前,眼睛漫上血色,杀戮太重会影响道心,他从前虽风流却也极正派,如今竟然也被逼到险些走火入魔。 他不会走火入魔,那些人心志不如他坚定,易被蛊惑,或名或利,林琅却格外恪守。 “我在溯洄镜里,看见了一张脸,嬉笑的,喜悦的,品尝人之悲苦。” 【作者有话说】 困得人畜不分,碎了T_T感谢在2023-07-0501:22:16~2023-07-0523:59:1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天王星引力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LWF、天王星引力20瓶;概一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123 第123章 林琅修为高深,杀戮极重,从前明朗如炽日,如今手上却全是血—— 无辜之人、有罪之人。 是妖是鬼,他通通都杀。 他滔天罪行,罄竹难书,只是那又如何。 那张脸,在他午夜梦回时格外深刻,睥睨、轻佻、视人命如无物。 凭什么。 你我竟皆是蝼蚁? 林琅一步一步踏出血路。 好像谁人都不容易。 妖主之下,是苍蟒,残忍,只是没什么脑子,力气大得很。 他站在他新修的妖窟门口,看弱小的人——竟然只身犯险。 这人还没那石柱子高大。 苍蟒哈哈笑,他半脸覆盖蛇皮纹,两颗尖牙长出下唇,道:“你也太不拿我苍蟒当回事了。” 周遭的小弟纷纷应,嬉笑嘲讽着人类不知死活。 林琅手中的霜雪泛着红光,看着妖冶,毫无威慑力。 人类的灵器不过如此,这把剑的长度还没他原型粗。 苍蟒听说过长明君,嗤之以鼻,觉得那不过是没遇上他,但凡遇上了,定然叫这位赫赫有名的长明君有来无回。 纵使苍蟒不弱,只是很少有人能抵住,林琅玉石俱焚的杀法。 要么他死,要么你死。 *** 行程又只剩虞洲与戚棠二人。 戚棠每日起身,发辫都是虞洲编的,她生疏却实在温柔,细致周到,戚棠屡次觉得自己像被叼着后脖颈的猫,一动也不敢动,虞洲的手却轻轻的,一根头发也不扯疼,还有编小辫子垂在发髻上。 戚棠晃晃脑袋,发辫就一荡一荡,她发上还有漂亮的钗环。 看着适合戚棠,她就买了。 那几年,攒了厚厚的底,都存放在戚棠从前的乾坤袋里。 戚棠从前宝贝多,一个乾坤袋自然不放在心,现今也忘了上,何况周身空空如也,虞洲便也贴身存着。 发钗上的流苏随她行止而动,看着妍丽生动,她这样有从前的生气,虞洲看着,眸底都是笑意,清浅得仿若隔着一层雾。 戚棠摸摸头发,偏头看到她带笑的眼—— 虞洲从前,没有这么爱笑吧? 戚棠眨眨眼睛,又看了一遍,将从前冷漠的面孔与如今重合对比,然后问:“你很高兴吗?” 虞洲说:“是。” 她如此直白,倒叫戚棠一哽,她从前的师妹心事重重、看她总像雾里看花,现在很不同。 戚棠问:“为什么?” 她在这方面又忽然直脑筋,连个弯也转不过来。 她在情感一事上迟钝,又被带偏,以至于忘了,喜欢最初,是叫人常喜悦欣喜的情愫。 虞洲道:“因为在你身边。” 她淡然的一双眼,竟然也会因她而产生稠厚到化不开的情愫。 戚棠:“就这样?”听上去好像没什么追求。 虞洲道:“如果能再近一些,会更好。” 她说这话时语气诚恳的仿若看见流星许愿,用那种带希冀期盼的目光隐约的朝戚棠觑来。 戚棠:“……”唉。 没有叹气的必要,但她的确一口气卡在心上,不上不下,不叹出来,憋进去格外不是滋味。 说不上来虞洲这样好不好,她说不清道不明,竟然产生些类似荒诞的怯弱心理。 虞洲骤然问她:“要不要吃杏脯?” 戚棠:“?”这里可荒无人烟。 她眼神太质疑,虞洲真从兜里摸了一包出来。 戚棠又岂止匪夷所思。 虞洲道:“不是你从前惯吃的店家。”她似乎很遗憾,不能给戚棠吃她最爱的。 戚棠:“哪里来的?” 虞洲吹了声哨,飞来了一只夜鹰,那夜鹰较其他略大,呆呆的站在沙石地面上,用黑豆眼滴溜溜的看着虞洲。 虞洲道:“它。” 戚棠:“它……会买东西?” 那自然是不会的,写张纸条,放上银钱即可,漤外周遭,就没有不认得虞洲的。 虞洲抿唇笑:“小师姐想要教他看书写字吗?” 又叫她小师姐。 这称呼她从前听也心虚,因为戚棠是个名副其实的草包,担不起名下还有个这么厉害的师妹。 戚棠鼓腮,嗔怪看她,不想讲话,但是好久没吃杏脯了。 这么算一算,她从鬼蜮沉霄醒来之后,就没吃过啥,腆着脸伸手往牛皮纸袋里摸了一片,在虞洲的目光下有点心虚。 虞洲偏头不看,唇畔却笑意斐然,后知后觉将杏脯连包装塞戚棠手中。 戚棠问:“你能驱使这只夜鹰?” 抱着牛皮纸袋,硬找话题。 虞洲道:“是。” 戚棠问:“它那么聪明吗?” 戚棠看看夜鹰,夜鹰的表情十分呆愣,只会用黑豆眼与戚棠互看,瞧着蠢萌,能听懂人话? 虞洲转回眼来看戚棠,戚棠咬了半块杏脯含在唇间,见她回头囫囵含进嘴里,眨巴眨巴眼睛,腮撑得圆圆的。 “你在鬼蜮时,就是他给你送东西。” 鬼蜮到漤外,距离虽不算天南海北,到底也不是出了门转个弯就到的地步,这只夜鹰十分聪明。 戚棠于夜鹰并不算陌生,在檀如意那见过一遭。 戚棠忽然想到了:“你能驱使多少夜鹰?” 虞洲道:“一只。” 戚棠问:“驱使夜鹰,依靠修为?” 虞洲道:“不是,夜鹰生性好斗,并不团结。” 这话显然与戚棠的认知相违背,问:“那……檀如意呢?” 她这问题问的含糊,虞洲却在只言片语中懂了她的意思。 一山不容二虎的道理,那日的夜鹰却格外团结,齐刷刷叼着杭道春。 单论修为,檀如意并不强于她。 虞洲眼睫缓抬:“她竟能……” 戚棠道:“个人天赋?” 虞洲怔了下:“有道理。” 两个人一起胡说八道。 戚棠问:“林琅为什么认识她?” 她已经直呼其名。 这点虞洲也未曾听闻,颇为怀疑摇了摇头。 *** 行的愈多愈能感受到四方之地坍圮对人界影响之大,放眼望去,此处竟然毫无人息。 可这里原本并不是如此,尚有人烟,也会有人架火取暖,甚至烤野兔子来吃。 虞洲在此处生活过十多年,纵使时移世易,也从未见过此处如此荒僻,好像彻底成了放逐的荒凉之地。 她不曾叹气,眼底却感慨。 戚棠歪着头看虞洲两眼:“我想找到林琅。” 虞洲轻轻偏头。 戚棠对上那双眼,道:“我想知道,在他眼里的真相是什么样子的。” 的确太奇怪了。 被毁掉的溯洄镜,和他滥杀的传闻。 虞洲道:“好,我陪你一道。”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7-0523:59:13~2023-07-0823:06:1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零下五度.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作者加更了没6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124 第124章 ——若真有以后,我陪你。 这话虞洲不曾说过,可那日她在冰棺前,却真真切切将这话刻进了心里。 戚棠看着她,拒绝的话堵在了心口——她不愿意再有别人为了她而做一些事情,就好像虞洲原本并不需要守在她身边,她独立而自由,少去生骨及扶春的约束,只会更自在,更如同山野间肆意的风,没有必要再熬时间浪费在她身上。 至于情感上的回馈,戚棠想,没有。 可虞洲终归是不同的。 戚棠垂下眼,脑海里被过往旧画面挤满。 她大约不成器,占了如此多的东西,得到了这样多的厚爱,仍然是这样的破性格,仍然不知道自己到底要做什么。她无助的眨眼,眸中流出一片湿漉漉的光来。 虞洲就想伸手抱抱她,可是很多举动都不在时机,譬如此刻,她二人即使过往亲密如此,眼下月华如练,生疏与隔阂不曾消弭。 她知晓了她的心意,却不肯接受,这是虞洲没有办法的事。 戚棠道:“好,你陪我,但是……” 虞洲会想,但是什么呢? 戚棠说:“但是,如果遇到了生死关头,舍弃我。” 她轻轻的话落在夜色里,混合从南吹往北的风声,好像笃定了那是一条不归路。 虞洲问:“为什么呢?” 戚棠眼睫轻轻一抬:“因为,因果报应,人终究是要为她从前所做,付出代价的。” 她看的清楚,身在局中,想要有个问心无愧的好下场太难了。 戚棠处处愧怍。 人间即使演变成炼狱,她也是罪魁祸首。 *** 虞洲好似很熟人间的道路,戚棠有时走的快虞洲两步,无知无畏的往岔路上走,被虞洲轻轻揪后领衣裳时偏头看她,额发被风吹的翘起,浑然不知走错了。 她的确是还无知无畏的年龄。 虞洲说:“那条道。” 这时,戚棠的目光会变得格外明亮,认路对有些人来说,真是十分值得崇拜的技能。 她好像在日复一日中逐渐轻松起来。 人的确善于遗忘。 二者并不知道林琅具体在哪,只是从夜鹰那得来了消息——苍蟒被杀,仍是一样的残忍手段,连带灭门。 仍然是那只呆头呆脑的夜鹰,黑豆一样的眼,看上去和别的夜鹰都不同。 虞洲眼眸黑沉,戚棠跟着沉思两秒,看着她显得心事重重的眼,问她:“苍蟒,是谁?” 她不了解,也没听说过。 那毕竟是妖族的事,戚棠醒来后也只接触过鬼蜮,还都是些残兵败将,脑袋掉了还憨憨笑着捡起来,擦擦灰再安上去的那种,厮杀最猛烈的几年已然过去。 虞洲道:“那是妖主手下,最庞大的一支妖脉。” 戚棠:“坏的?” 极为简单粗暴的定义,虞洲一哽,而后肯定道:“坏的。” 烧杀抢掠、无恶不作,为用貌美的修士做炉鼎。 戚棠若有所思嗯了一声,有点犹豫:“坏的妖,不能杀吗?” 虞洲道:“……能杀。” 戚棠道:“哦。” 她看着虞洲道:“我看你的表情,还以为那是什么不能动的好妖,我想,如果那样的话,林琅可真是糟糕了。” 很难讲林琅在戚棠心里到底是什么样的存在,他亦师亦友,名为师兄,其实是玩伴。 她不觉得自己心善,可很难从名为过往的回忆里彻底跳出来。 不经历尸山血海,无情道总像纸上谈兵。 戚棠看着虞洲,神情冷静:“我可能确实不成器,即使那样,我也觉得他有什么逼不得已的苦衷。” 虞洲伸手抚抚她的肩膀,那是个安慰意味很重的举动。戚棠眨眨眼睛看着她。 诚然无情道在心,多年情谊断不得,否则也不需要有书中杀妻证道那一说法了。 戚棠有双十分纯粹的眼,她道:“可以给我说说妖族吗?” 妖族人物简单,妖主伏祸,手下两支妖脉,蟒和蛇。 目前,人妖鬼,看着还是妖族的势头更猛。 只是。 虞洲道:“伏祸原本,不该活这许多年的。” 戚棠:“嗯?” 虞洲道:“妖族传统,历任妖主在位,至多一百年,怕在任者年岁长而守旧,从而耽误妖族壮大,身上会有伏百咒。倘若百年过仍不退位,会死。” 戚棠:“啊?” 虞洲眼眸落在她诧异而微张的红唇上,偏开目光道:“也许,你我可以去一探究竟。” 戚棠:“哦。” 她苦恼一事时,小动作仍然在,脑袋耷拉,肉眼可见的动脑子困难。 还是一样的。 虞洲垂下的眼底怔然划过笑意。 不论在旁人面前如何,在她面前总还是一样的戚棠。 这就很足够了。 *** 反程时没有经过无忧镇,戚棠走出好几里确认真的离开漤外地界时才问。 虞洲道:“去漤外,并不需要通过无忧镇。” 戚棠道:“啊?” 她想,那杭道春? 虞洲道:“杭道春不怎么来漤外。”他对通往漤外心中估计也就只有途径无忧镇这么一条路线。 戚棠哦了一声。 但是没办法,她在路途上总是只能听之任之,毕竟真的认不出路。 修为高了,也还是认不出路。 戚棠想,还有救吗? 虞洲垂下眼思索,半晌后才决定,给了戚棠一个小锦囊,绣着繁复花哨的图样,还有只胖鸳鸯—— 应该不会有人在锦囊上绣鸭子吧? 戚棠愣愣接过,虞洲道:“贴身存着。” 戚棠往自己的腰包里塞,问:“是什么?” 虞洲一顿,一字一顿道:“司南引。” 这么直白,戚棠呆了呆:“在你这里?!” 虞洲道:“嗯。” 戚棠还想问那你怎么不还我,但这种语气近乎诘难,戚棠看着虞洲又说不出口—— 不知道虞洲为什么会颠沛流离,过的那么苦,明明戚棠看着那张脸,就不想看她露出难过或者失措的表情。 而且她好好收着,而且她现在还给她了。 戚棠说:“好。”她拍拍塞锦囊的地方,这可是十分重要的东西。 虞洲原本想叫她以此全然依赖于自己,这是她一直收着司南引的原因,这东西虽然有时不靠谱,但指路十分灵。 可是没有任何事情,会比她的性命安全更重要。 在荒野间迷路,怎么也走不出去,那样的戚棠会可怜到叫人心疼。 喜欢横生的突兀,可虞洲的确没法拒绝,她想要戚棠好好的。 即使从头至尾,她待她并无半分旖旎。 感情是最无解的,可仍有人赴汤蹈火。 *** 又过了两天,戚棠才记得问:“那苍蟒是大妖,林琅还好吗?” 单杀想必都很难,他却能趁此屠杀整个妖窟里现存的妖。 虞洲想了想,应当是身负重伤。 戚棠问:“如果他结仇颇深,此刻身负重伤,而所有人都知道这件事情,那他还有命与我们相见吗?” 好奇怪,人受重伤,会有死掉的概率。 林琅却好似从不曾为自己留有后路,为什么呢? 包括被打碎的溯洄镜。 她这个师兄,很厌世吧? 虞洲也说不准。 她早就已经将此世与从前所有分割开来,全然不同,除去姓名与初遇,毫无相似之处。 然而诡异之感却浮上心头。 为何? 虞洲看向戚棠。 戚棠眸中在沉思,眼瞳微微泛着光。 行至此处,已经有小村户。 窄小的村落有一股微弱的灵力护佑,戚棠走进村落时,不少人都看她。 戚棠原本走在最前头。 戚棠:“……” 上次这么瞩目还是上次。 她默默往虞洲身后躲了半个肩膀,路边有只大黑狗朝她吠了两声。 怎么狗也凶她? 有饼有炊烟。 戚棠看着烙饼的摊位,虞洲上前时,烙饼的大婶接钱时仔细看了看眼前这姑娘,道:“虞姑娘?” 虞姑娘今日穿浅蓝的衣裳,同那时一身黑,还要穿黑斗篷,戴兜帽可不同了。 脸上伤口也好了。 戚棠歪头:“?” 周围人都围了过来。 小村子里知道虞洲的可真不少,婶子看把钱推回给虞洲,看向呆呆站在一旁戚棠问:“哟,这是你妹妹吧,出落的可真水灵。” 戚棠尴尬笑笑,她许久没被这样热闹的簇拥过,现下很不适应。 虞洲却在笑,看她的眼促狭,默默将戚棠揽到自己身边,把隔着包装热热的饼递她手里:“妹妹性子文弱,诸位婶子不要如此,吓着她了。” 她也叫她妹妹,明明之前还叫她小师姐的! 戚棠捧着饼,把包饼的油纸往两边扯,咬了小口,目光在虞洲身上。 还是第一次看虞洲这样。 大黑狗又叫了两声。 就好像当初的场景反了过来。在树下,听人唠嗑聊闲的,成了虞洲。 恍惚。 戚棠垂眸看着饼,又咬了两口。 不远的大娘看着呆愣愣跟着戚棠,一举一动都刻板麻木的晏池,好奇心起:“那是你妹妹的夫婿吗,看着真……”老实。 虞洲脸一板:“不是。” 炊烟袅袅而升,滚入青白天色后化为须有。 *** 林琅大口吐血时,记起小师妹死前的模样,她当时已然动弹不得,血却汩汩留下,从她被剖开的伤口处。 一切都为偿还。 你欠我的,我欠你的。复仇者终为仇恨所吞噬。 因果。 他要断了因果,毁了天地。 林琅躺在石板上,四肢无力垂落,衣裳已被血液浸透,再次感觉真的要死在这里了。 可是不行。 不行,他不甘。 大量失血的唇色苍白,黑眸失神的看着半空。 倘若不是一个人多好。 会有这种想法,奇怪又真切,如果不是他一个人承担一切,就好了。 这里是扶春,濒临渡河,处在毫无人息的地方。 没人想到林琅会在此处,他毕竟灭了扶春。而渡河,又一贯隐秘。 【作者有话说】 PPT被打回来了,但是小领导跟我说,就是因为我和大领导上次发生了争执,所以直接一票否决了我。 没关系,不在意。不准备再弄PPT了,反正他们也没有好好看过。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我10瓶;从此学习就是我真爱6瓶;作者加更了没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热爱生活!工作随便! 125 第125章 庇护这里的是个小门派,弱小到连灵力也衰微。 此处不算热闹繁华,偏远避世,大妖也看不上此处。 戚棠坐在石凳上,裙角垂地。她不知怎么有些怅然,好像从离开扶春时就一直心心念念的人间不该是这样的。 虞洲带着串糖葫芦回来的时候,戚棠还在愣神。 她笑起来活泼欢快,无忧无虑,眼下垂眸沉思,倒愈发有小阁主的做派。 倘若扶春不灭,到她手上,日日复日日操劳,也许没几年也能熬成这副淡然平静的模样。 可她看着,平静外表下,易碎得仿若白瓷。 虞洲问:“怎么了?”看起来十分不高兴的模样。 她把糖葫芦递给戚棠,坐在她身侧,戚棠便也伸手接下了。 红彤彤、亮晶晶。 竹棍捻在指尖。 戚棠看着那双眼,想问的话噎了回去,摇摇头。 说不上来什么感触,时移世易,谁都变了。 ——原来你也可以这样与人交谈。 此刻被人落在树下,孤独的是她。 但我见你这样很高兴。 戚棠眼眸弯了弯。 她说:“记起了酒酒。” 这话不假。 回忆死而复生,她醒的时候毫无波动,此刻也没有,当时看她凄惨死状时的撕心裂肺却不假,如今回想,像空谷落了颗石子,回音却弱。 林琅那日说酒酒死后,转生石上没有她的姓名。 没有转生?还是死的另有其人。 戚棠想。 她想不到啊。 她早都接受身边全无真心,偏偏那日那声尾哨,将她从前对灰奴的质疑打得烟消云散。 可能他真是只傻熊也说不准。 可能也只有他是最例外的。 戚棠虽说得坦荡,要为自己选择付出代价,她错信了,活该受罚,可其实心里委屈,委屈得不行。 所以砸碎了尾哨。 戚棠看看虞洲,摊手:“世间万事真是奇怪。人心也是。我也以为我看透过,可好像又从来没有。” 她竟然态度轻松。 她咬了半颗糖葫芦,含在腮侧,唇角弧度像是笑容,支唔道:“真甜。” 许久许久,没有吃过这么甜的东西了。 虞洲看着,眉眼氤出浅淡的温和,道:“世事如何都无所谓。” 本身,世事皆与她无关。 戚棠偏头看她一眼,说起了很久很久之前的事:“我从前做过一场梦,在遇见你之前,梦到的是遇见你之后的事,虽说与其毫不相似,但是你说,”戚棠漂亮的眼看过来,虞洲垂眸盯在她红唇上。 她思索时会抿唇。 虞洲听她继续道:“会不会其实原本,也有一个结局在等我们。”只是那个结局与梦中那本粗制滥造、堆满狗血情爱的不是同一个,那也许只是投石问路的一步。 而所有人,都在不遗余力,将她往结局上推。 戚棠眼睫浓长,鸦羽似的,唇边却挂了似有若无的笑意。 虞洲心重重跳了一下。 戚棠随口一说,此刻还沉浸在她的确有些分不清幻境与现实的感觉。 虞洲道:“是。” 戚棠忘我的境界被打破,颇为诧异的看着虞洲对她精神有疾言论表达的肯定。 戚棠摸摸她额头,匪夷所思:“你怎么也跟我一样胡说八道了呢?” 虞洲目光从她唇上挪来,正视她漆黑的眼眸:“你是从什么时候起,有这种想法的。” 她连停顿都狐疑。 戚棠道:“可能一直在纠结梦境里的事情,但是梦与真实悬殊,毫不相似,所以一直只是疑惑,刚才突然,就有这种想法冒了出来。” 她身高没长太多,稍稍往后坐一些,脚能架空,垂着晃来晃去,裙摆如同涟漪一般漾开。 她仍是无忧无虑的举动,神情却出人意料的平静。 虞洲垂眼,问:“你做的那个梦里,你是什么结局?” 戚棠想了想,道:“死了呀,一个人孤孤单单的,死在囚笼里。” 那透过缝隙的月色,好像总也驱之不散萦绕在心上。 虞洲神情却陡然一僵,面色霎时雪白,记起初见时总有的那一鞭。 竟然也是死局吗? 上天待她,是真的不公。 虞洲知道从前种种,都与她逃不过干系,但戚棠梦里的她不知道,即使在自己梦里,也没有好结局,她问:“是我害死你的吗?” 过于熟悉了。 戚棠顿了顿,说来有关系,而后摇头:“是我咎由自取。” 啼笑皆非的一场梦罢了。 戚棠说:“我已经不在意了。” 在意得越多,失去时便会越苦痛,她诚然算不得坚强,怕到时心疼得要吐血,就只好先一点点不在意起来。 不在意梦里死去,不在意那时死去,也不会在意今后死去。 她坦然而温和,那些鲜活的锐气与少年的意气风发在她身上糅杂成更为沉稳的气质,虞洲眸中却满是心疼。 虞洲问:“那你如今在意什么?” 戚棠捏着糖葫芦,她吃的不多,眼眸落在身前半寸地上,此处已然偏远,山峦皑皑,枯涩的草上却有天蓝的野花,小朵小朵、大片大片的开。 “我在意,我想要此间,恢复从前旧貌。” 应当是从前她歆羡向往的人间,而非这样,全都混杂,好像世道乱套了。 戚棠看向虞洲,提到她:“还有,你要好好的。” 我在这世间,知己好友,已寥寥无几。 你要好好的。 不要再为我,舍弃任何了。 既然从前真相,我已无从了解,谁的口中都有强烈的偏狭色彩。 那么,到那时为止。 虞洲道:“好。” 她应承得认真。 戚棠从前也算娇纵任性,可被人宠溺,她心性不坏,赤子纯白,面对善恶时尤其明显。 戚棠笑了笑,坦白说,不太信。 虞洲不像是能把日子过好的人,她倒像是会固执陷于一处的人,为此甘愿付出全部的人。 *** 卖糖葫芦的小贩走了过来,那是个青壮的男主,穿着旧布衣裳,挠头一笑,问戚棠发上的簪子是在何处买的。 此处人皆朴素,常用木簪,鲜红明艳的发簪实在罕见,也没有人愿意割爱。 戚棠摸摸脑袋,一脸懵,看向虞洲。 今日簪的是一点红的梅花簪子,底下挂两串流苏缀着小银叶子。 戚棠近日连发式都是虞洲挽的,她虽然手生,但轻巧,温柔的好像酒酒,选的发簪也都是虞洲挑出来,给戚棠看了两眼,她喜欢才簪的。 虞洲疑惑道:“距离此处应当不近。” 那些都是戚棠仍在鬼蜮时,她到处走,在一处看见漂亮的就给戚棠留下,到如今连她也记不清了。 戚棠好奇问:“小哥是想要送给妻子吗?” 那小哥挠头憨憨一笑:“是心上人,她常穿红裙,很喜欢鲜艳的色彩,我想,她应当喜欢这红色的珠钗。” 他想,配那身红裙子定然十分合适。 戚棠看了虞洲一眼,摸下簪子,自己簪过了送人再不合适,虞洲看出戚棠心意,摸出一支石榴色的玉珠簪子,问他这支如何。 没用过,还在木盒里。 抽开一看,珠子圆润,光泽极好。 直男没有审美,红色就很好了,喜滋滋买下。 戚棠道:“那位心上人是谁家的姑娘呀?” 小哥收好荷包,揣好簪子:“她不是这里人,行走江湖,行踪不定,性子极活泼,我那次见她已是半年前,若有幸能再遇见,再亲手送给她。” 穿鲜红衣裙的少女,戚棠倒是认识一个,眼下看看虞洲,硬是没想到那上面去,只在小哥转身离开后,看着他步子都欢快的背影跟虞洲说:“为一个也不知道会不会遇见的姑娘准备礼物,值得吗?” 虞洲却有同感,她想起她也为戚棠收好了许多,夜鹰送去的,也不知道凌绸有没有妥善保管。 她说:“值得的。” 即便只有万分之一,为着那万分之一,也很值得。 甘之如饴。 戚棠道:“好吧。” 男女情意,她真是不懂。 戚棠看向虞洲,虞洲眼底也是情意,此刻看着她,剔透眼孔明明白白只有戚棠影子。 被人这样注视,压力很大。 即使虞洲貌美至此,戚棠喉咙滚了两滚。 戚棠想,女女情意,她也好像不能意会。 僵硬的挪开眼,目光落在她蜷在膝盖上的洁白手指上。 戚棠起身,把最后一颗糖葫芦吃完,竹签插在地上道:“走吧,找林琅去。” *** 凌绸找到林琅的时候,生怕看见一具冰凉的男尸。 他就躺在昔日剖开戚棠身体的那块地方,血液早已干涸,浑身却也没几处好肉。 他生命力极强,幼时可以在往生门下留有活口,如今也能在妖族近乎舍生忘死一战中艰难留有一命,凌绸简直想要鼓掌。 他眉头轻动,似乎知道有人来了。 真的没有力气了。 他连最最基础的自愈都做不到,凌绸说:“何必呢?将自己嚯嚯成这样。” 林琅松了口气。 凌绸看她进气还挺多的,就不着急了,坐在他身侧跟他聊起天来:“伏祸来找我,跟我说你杀了苍蟒,但身受重伤,我想来想去,也不知道你在何处容身。” 能混的这么惨,如今除去鬼蜮,竟然没有一处容得下林琅。 为什么? 她问过林琅,得不到解答,他疯成这样,毫无契机。 往生已灭,扶春已毁。 “你要什么呢?虽然在我的角度,苍蟒完全没必要杀。” 凌绸将药丸捏在指尖,往他嘴里塞:“吞下去,只此半颗。” 伏祸要看她救他,估计又得气好久。 思及方才那张脸,凌绸摇摇头。 【作者有话说】 来了来了【乖巧.jpg】会尽力更新的,但是最近真的感觉自己的脑子转不动了。我不会老了以后是最早老年痴呆的吧 天天*上班,哪有不疯的。没关系,我会平静的创亖所有领导【微笑】 小领导的话应该是可信的吧,因为我是个刺头(我竟然是个刺头,好气!)对她来说有点难搞,麻了,全麻 126 第126章 林琅险些气绝,是真的又一次快死,连句话也无法回应,徒劳的眼皮掀动,视线恍惚,蒙着大片白雾。 他看不清凌绸,但能从语气乃至轮廓认出人来。 他同凌绸交情并不深厚,对方来救他,出乎他意料。 他问:“为何。” 眼眸漠然。 那双眼后来溢满血腥与杀机,来鬼蜮将戚棠交给她时也不见多少少年磊落的气息,总是森冷而无情,此刻恍惚透出一点光来,背后是怎么样的天,他好像就是怎么样的人,无比清澈,好像仍是那年满身血债、却无措到连哭都觉得自己不争气的小少年。 同一个师门,凌绸见过那时的林琅。 世道如此。 凌绸一怔:“保命吧,你还有功夫问。” 林琅鼻息重重的,眼神却渐渐涣散,重负好像就此消弭,如若身死,也算不得辜负。 不知从何时起,命对他来说轻飘飘的。 凌绸为他疗伤,顺便一问似的:“是你毁掉的溯洄镜吗?” 寂静空旷,只有呼啦啦的风声。 林琅猝然睁眼,眸中诧异,吐了一大口血:“溯洄镜?” 天可见,难为他还能说这句话,好像下一秒血呛在喉管里就要一命呜呼了。 凌绸比了个暂停的手势:“罢了,先不提这事。” 她就多余问那一句。 只是不是他,那会是谁? 拥有毁掉溯洄镜力量的人,这么多吗? 林琅挣扎起身,伤口哗哗往外流血。 凌绸好像听见了血流声:“……” 她不精医术,大概能救,但也知道人大量失血会死。他伤重,动下就撕裂,此刻却执拗挣扎不知道要去干嘛。 “你这样能做甚,你都爬不到漤外。” 实话。 出了结界就要被生吞活剥。 劝不动。 全都一根筋。 凌稠做不了完美的说客。 林琅眼白发红,布满血丝:“是谁毁了溯洄镜?” 凌绸:“……你问我?”她刚刚还问他呢。 一个手刀劈下去,十足的力道。 林琅闷哼一声,竟然生生受了。 他问:“是你亲眼见了吗?” 被毁掉的、残缺的镜片。 凌稠:“……”又给他来了一下。 林琅终归凡胎肉/体,又有伤在身,晕了过去。 凌稠不知怎么叹了口气。 她看着脆弱得如同白纸似的林琅,心虚得抿唇,良久踯躅才摸摸他的鼻息,确定微弱但还有之后才松了身。 “吓人一跳啊。” 凌绸好笑的想,他们所有人的宿命都因戚棠关联,此刻提起戚棠,凌绸却并不憎恨,大抵前尘已过,红尘全消。 她可憎可怜。 仿若将醒未醒时,痛过怨过的一场弥天大梦,而今钝痛全无,她得多谢一个人。 她第二下力道大的离奇。 凌绸感慨,差点把人送去见阁主、夫人。 虽然也不知道,那位夫人,还能否留有一丝残魂,再求个转世的机会。 至于她,她没见过溯回镜,她在此处,鬼蜮之上,范围之内,从未离开过。 ——留在我身边,好吗。 凌稠垂下眼睫,记起了很多双眼睛。 一些温情的束缚。 *** 戚棠调出司南引,注入一点点力量就能够唤醒,金色的小球在空中好一阵动荡,而后直挺挺停在戚棠眼前。 仿若久而未见,它难以置信。 而后又是一贯作风,上上下下,乱七八糟,曾被打入泥里的狼狈记忆好像从不存在。 戚棠错愕,又好像似曾相识。 司南引旋即疯狂想贴上来,嗡嗡嗡的叫嚣着贴贴。 戚棠:“……”啊? 戚棠瞠目结舌,躲了两把,架不住司南引热情如火。 热情如火这个词语甫一从脑海中蹦出来时,戚棠都哽了一下。 很难想象这个词这么用。 司南引……没有生命的呀? 戚棠往虞洲身后躲,她蹙眉又惊慌,盯着司南引,不知多生动。 一些奇怪的冷静消散,露出些天真来。 司南引这会儿见了虞洲,表现则很不同。 仿佛只是被看了一眼,那活泼乱跳到摁都摁不住的小球顿了顿,安静如鸡。 戚棠从她身后探出脑袋,看着又文静起来的司南引,眨眨眼睛对上虞洲垂下的视线—— 影响交流。 对上这样的目光,戚棠总要颇为怪异的挪开目光。 怪就怪忽如其来的心意。 没有道理可讲。 她做好心理准备时,没有问题,可以兀自坦荡的看虞洲,但在忽然撞上时,眸中真切,就会心虚又紧张。 坦白说。 虞姑娘还是很有压迫感的。 戚棠唰的直起身,和虞洲拉开一点距离。 虞洲也不怎么说话,她都快忘了她本性如何,目光落在戚棠往边上偏了的零碎的脚步上。 氛围凝滞,戚棠干巴巴的冲虞洲笑了一下。 讨好的、乖巧的,充斥着好像有点尴尬的意味。 虞洲又不会同她生气。 司南引依旧很靠谱,它确定方向后虽仍然上上下下乱窜,目标却很明确。 渐渐的,那些毫无方向感、自觉如苍蝇般乱转的无措消失。 有所依仗的感觉叫人满足,戚棠松懈下来:“谢谢你替我收好它。” 世间没有多少司南引。 戚棠初醒那段时间,不知方向,不辨时间,从鬼蜮出来后孑孓独行,算是瞎子一般乱走,终于有了点安全感。 虞洲摇摇头:“不谢。” *** 许多村庄设了屏障,在天色未暗之前,戚棠并不打算冒昧打扰。 说来也奇怪,穿过一些寂静之地后,好像忽然多了些动静。 她们开始遇见更多的人。 方向相反的修士小队,是川杨的剑宗。 戚棠没听说过,看他们看着很有话本中除魔卫道小队伍的感觉。 戚棠的目光慢慢变得歆羡。 远道而来的人和她们萍水相逢,唯一的缘分就是坐在树下休息。 戚棠含蓄的接近打听,她从旁人口中了解现在有很多这样自发组成的修士小队。 人间太乱了。 人最是单薄脆弱,戚棠记起了自己的死亡。 山野没变,晴空和云彩,只是黑意流窜,隐约可见。 戚棠没有多少危机意识,在某一瞬间才忽然记起她不太平的身份,只是很快安下心,没人认识她。 扶春一贯隐秘邪性又全灭,以至于从未有人见过被护在羽翼之下的戚棠。 单纯的漂亮的脸也不总是讨人信任与喜欢,倒有人说她与那传说中扶春一脉的小阁主很是相像。 一张画像。 画像? 虞洲垂下的眼睫一敛,她指尖在身侧一屈,随后毫无波动的掸了掸裙上的尘埃。 戚棠明显错愕,我的? 她真想看看给她画成了什么样子,让她即使不用易容伪装,也没人认出她来。 还像? 她本尊! 戚棠错愕的不似作伪,但又情真意切:“真有如此相像吗?” 对方显然不能将眼下温温柔柔的戚棠与传说中的少女相比。 一直同戚棠聊天的少年爽快一拍大腿哈哈两声:“那怎么好和姑娘相比呢?姑娘文质温柔。” 他将自己的了解和盘托出:“大家都说那扶春小阁主跋扈,为同门所不容,且那位长明君与她深仇大恨,想来也是难逃一死。” 没道理灭了门派独留一位小阁主。 戚棠挠了挠眉心,哽了一下。 跋扈? 是她吗? 怪不得她,事情过去太久了,她记不清她从前有多跋扈。 好像除了罪孽不轻,她性格应该没有很糟糕。 还有人目光几番落在晏池身上。 籍籍无名的小阁主、盛名之下的衡中君。 他易被堪破。 好像没人信。 那人目光停住,盯着晏洲,看的戚棠紧张,她冷静下来,似乎真的觉得疑惑:“你这样看我兄长做什么?” 那人:“大约是我看错了。” 少时天资过人,青年时少有敌手,如今这样,没人敢信。 休息过后,川杨的少年热情邀请萍水相逢之人加入他们:“此行一道艰辛,不如跟我们去漤外,等回来之后我便秉明师兄,带你们去寻最好的医者。” 戚棠婉拒:“我同姐姐并非弱质女流,多谢公子好意,就此拜别。” 他们不再停留,戚棠也继续启程。 险些被认出后戚棠给晏池黏了假胡须,戴了帽围。 扯谎用的寻医,其实也不算扯谎。 师兄还能……恢复如初吗? 戚棠默默走在晏池身侧,记起山上那些素来不喜欢她的同门,心中叹了口气。 仅靠外人宽慰她已然无用,她需要找到自己的救赎方式才算。 虞洲不再言语。 只是戚棠脚步微微快了些,带了些轻快的意味。 仿佛与那些人仅是萍水相逢也很高兴。 她心底应当仍是喜欢热闹的。 虞洲道:“其实,我们可以同他们一道。” 戚棠反倒觉得奇怪:“为什么,又不同路。” 那些人要去漤外。 溯回镜被毁一事几乎已经传遍,他们要去看一看,至于再多些要做什么,也不会告诉戚棠她们。 那支队伍里,信她的人不多。 虞洲目光落在她眼底雀跃的星光上,“我以为,你会愿意。” 她话还是不多,戚棠莫名懂了。 她那会儿看上去很开心。 戚棠挠挠头:“不是那个意思。” 她还很难解释。 并不想一道,她要做什么很难对旁人解释,她的师兄、她的身世,一旦泄露都是罪名。 她不能与外人一道。 但确实高兴。 戚棠怔怔的,思考了一下,理清头绪:“是因为,我好像才有一点儿真实感。” 她一道萧条,走了近乎荒无人烟之路,遇见了个奇怪的人,除此之外好似世上空无一人。 她茫然又懵懂,不知道哪里不对,眼下遇见了才明白。 人间不该是那样的,萧索、空旷,悲凉寂寥。 可是看不见,那一路都不怎么看得见,慢慢走出漤外,才好像听见了一些声音。 戚棠笑了下,心情松快些:“原来,还有这么多人。” 夜色深时,面前是个小镇。 如那时,是今日。 127 第127章 戚棠回头一眼,虞洲周身清清静静的,站在即将垂色的天幕里。 这一幕突兀的触动人心弦。 她素来为她心折。 好像定在命中的劫数。 戚棠轻轻眨了眨眼,唇瓣微动,最终还是一言不发。 她的表情算不上冷淡,圆圆的眼此刻温和的、半垂着眼睫,看向覆着尘埃的地面。 想说点什么…… 她想。 可是没什么好说的。她们二人,从来不是同路。 守镇的人朝她几人走来。 语意未尽,心底却明白。 守镇的是修士,皆是大刀,负于背上,雄赳赳气昂昂走过来时,认真地好像要把每个人都盘问透。 为首的那个问:“你们是何人?” 戚棠乖乖作揖,她生的文气单纯,扯着一个男子、身后站了个女子。 戚棠张嘴就卡顿,男男女女关系难说,听上去也很难纯粹,她便总结为我们兄妹三人。 为首的那个看了看长得毫无干系的兄妹三人,蹙眉疑惑。 戚棠眨了两下眼睛:“同父同母、相依为命。” 虞洲抿唇。 戚棠诚恳道:“兄长前些时日受伤失忆,以至于如今痴痴呆呆的,听说都城的大夫妙手回春,我们想去求医。” 那修士看了眼晏池,果不其然虽外表周正,眼神呆板,好半晌才转动一下。 戚棠攥了攥衣角:“给间牢房住也成。” 总比露宿荒野要好。 如今这世道也不知道到底是个什么情况,她看虞洲也不是很了解。 戚棠是真不挑,她只需要在一个足以避风、不至于像荒野独独一棵树,随便来只妖啊鬼啊的都能看见他们、树大招风的环境里休息一夜,明日便启程。 虽然没人说,但戚棠敏锐察觉到,越往此处走,那种诡异不安、以及一些掺杂的其他味道的修道之气便愈发浑浊。 同漤外不一样。 难道…… 戚棠想到了一个人。 守城之人明显愕然,旁人笑声传来时,戚棠偏头,对上了含笑的一双眼。 那位同晏池从前的做派很像,只是平易近人了一些,还爱笑,被几位姑娘簇拥着来。 看打扮约摸也是位师兄,可怜戚棠活这许多年,竟然从未见过其他门派的盛景。 戚棠歪头,搞不明白他忽然笑什么。 “总归来者是客,”他说,“在下天衢宗聂恒迩,你们就是如意的好友吧?” 如意? 檀如意? 戚棠问:“哪个如意?” 对方一愣:“檀如意啊。” 戚棠看了看虞洲:“她说我们和她是朋友?” 对方纳闷:“不是吗?” 戚棠问:“是吗?” 无中生友还能用在这处。 在纠结下去会一直循环,男子道:“她说是就是了,如意是多好的一位姑娘,她不会骗我的。” 对方大咧咧得戚棠自我怀疑。 这世道还能有这样心性的人吗? 戚棠张了张嘴,再度确认:“……是有个哥哥的檀如意吗?” “还说你们不是好友,你连她有个宝贝哥哥你都知道。” 戚不擅长说谎棠:“……” 这就是哑口无言的感觉吗? 戚棠想。 她宝贝哥哥的尸骨大约未凉,戚棠承担不起这个名号。 但显然聂恒迩不打算听他们的话,檀如意在他心里地位出奇的高。 聂恒迩将几人往城中别院带,帮助了如意的好友还特别高兴。 戚棠问:“如意对你来说,是非常重要的人吗?” 聂恒迩道:“是,她是世上少有、至纯至情之人。” 这夸赞真是举世无双的高了。 戚棠的眼底浮上一个问号,她试探道:“看来二位定有生死交情。” 聂恒迩说:“是啊,她于我有救命之恩。你都不知道,当时我深陷妖堆里,差点死无全尸,她忽然出现,像个英雄。” 戚棠看向他冒着金光的眼睛,那是双充满仰慕、崇拜的眼,充斥着爱慕。 “可惜,她不喜欢我。” 戚棠:“……” 这一路的语塞都不及方才交谈短短一刻。 戚棠又看了聂恒迩一眼,她可能和江湖脱节太久了……但是以身相许的话……不是话本里才有的桥段吗? 而且? 说不上来,她头顶全是问号,看向聂恒迩的眼神充满—— 你没事吧? 聂恒迩说:“如意姑娘长得好看、又很厉害,性子也好……” 戚棠茫然的跳动了两下眼皮,下意识的看了眼虞洲。 他口中的檀如意好像与她认识的全然不同。 虞洲看了过来,眸光冷静,戚棠看着也有三分无语。 大概,这檀如意也与她预想的很不同。 那日仓促间被救走,难道不是意外。 倒是聂恒迩身边的女子撇嘴,切了一声,“好了少主,要是家主知道你又随意带外人进来,又要打板子了。” “你不说我不说大家不说,我爹怎么会知道呢?” 戚棠:“……” 值得庆幸的是她麻木了,默不作声跟在聂恒迩身后,听他手舞足蹈的对檀如意,如数家珍。 戚棠想,她大抵不知道原来她曾经遇见过那么一位貌若天仙、至纯至善的仙子般的人物。 聂恒迩对待此事很上心,给他们安排了三间房。 这一路几乎没单独睡过一觉的戚棠看着满脸笑的聂恒迩。 只是一个檀如意,就有叫人如此倾心的能力? 聂恒迩还是天衢宗的少主。 戚棠把这两个信息在脑海里来来回回过,她看上去在出神,又记起了难驯服却格外听檀如意话的夜鹰。 檀如意好像……比她想象的还要复杂。 聂恒迩道:“哦,还不知道该如何称呼二位呢?” 戚棠一怔,聂恒迩八卦的凑上前:“谁是姐姐谁是妹妹呀?” 戚棠:“我……” 聂恒迩:“你是妹妹吧,看着就小。” 戚棠:“……”这人怎么有点欠? 戚棠咬牙:“我是姐姐!” 聂恒迩:“哦哟,看不出来。” 待人走后,归于安静,戚棠才看向虞洲,虞洲表情有些戏谑,眼底微微闪动光华。 她说:“姐姐?” 戚棠恼羞成怒:“……不许叫。” 戚棠想要理理头绪:“你替我留心一下师兄的房间,我总感觉檀如意有其他目的。” 但她还想引蛇出洞。 也许……戚棠眼珠子转了一下,对虞洲说:“好了,你回房间休息吧,这一路也累了。” 虞洲看着她,说:“好。” 她几步又回身,看上去不太放心:“有事记得叫我。” 戚棠说:“好。” *** 她夜里燃着一盏小烛台,坐在桌前垂眸,心思飘向不知道何处时,余光却留意到忽然剧烈震颤的烛火。 那道红光顺进来时,戚棠瞬间掌风化为利刃斩断。 只见一颗头颅滚啊滚,滚到戚棠脚边,然后和戚棠对上眼。 那道残存的红痕便在她桌旁,是位红裙女子的身躯。 戚棠这时候想,好在我也算见多识广。不然多吓人。 她看着那双眼,地上那颗头颅俏生生漏着一张脸朝她。 戚棠歪头疑惑,直勾勾看着那双眼睛:“檀如意。” 她漆黑的眼,在跳动烛火下显得格外阴沉诡谲。 从她得知真相起,片面的单纯仿佛消失殆尽。 檀如意不满道:“我好心叫人收留你们,你却杀了我。” 戚棠很冷静,只是无奈快要冒成一朵云从脑壳上叹出去:“你要这样死了我才叫杀了你。” “这最多叫杀人未遂?”她看着红衣女子把头装回去,俨然言笑晏晏,成了一个檀如意。 戚棠皱眉:“你是什么东西?” 檀如意叉腰:“我是很伟大的东西。” 檀如意察觉:“诶?”东西? 戚棠上上下下打量:“你不是人?” 檀如意:“切。人怎么能和我相提并论。” 戚棠便不再言语,她如今沉静得下来,话少时坐在那儿静静喝茶,很有几分不动如山的沉稳模样。 无情道? 檀如意也不见外,坐在桌前,自个儿斟茶:“无情道还真是好东西,能叫你从那样变成这样。” 戚棠没说话,心底却近乎无情的嗤笑了一声。 无情之道,她大约修不成了。 檀如意反而纳闷:“你怎么知道我要来找你。” 戚棠说:“我想,你应当不是一个好人,所作所为,一定有自己的目的。我想听一听。” 檀如意倒不承认:“不许人家难得做回善事吗?” 戚棠道:“你先前还一副要杀了我为你兄长报仇的模样,如今却心平气和同我交谈,檀姑娘,我很难相信你是好心。” 虽然本来也就不是好心的檀如意:“我杀不了你啊,你也看到了的,我不能杀了你。” 打不过,也不能杀。 戚棠一顿,近乎敏感的留意不能二字。 红烛烧尽,檀如意出了门,戚棠在门内,遥遥看见了隔着院中花草,独自凭栏的虞洲。 她也在看。 ——你不是很好奇,虞洲为什么对你态度大改吗? 戚棠说:“我不好奇。” 檀如意:“……你必须好奇。” ——因为她命数重叠,她死在你手上,很多次。 戚棠并不如檀如意所设想的那般面露惊讶,只是冷淡反问:“难道我没有吗?” 我没有数次折在她手上吗? 檀如意:“你记得?” 戚棠垂下眼睫,无辜地笑起来:“我乱说的。” “我不信前生今世,檀如意,”戚棠悠悠的,指腹拈杯,她声音温柔,“也不相信你。我有我自己的判断,但你大可以继续对我好心,说不定能叫我对你心软,平生信任呢。” 于是隔着那样好的景致,戚棠将门阖上。 【作者有话说】 2023年,失业失恋生病,生病生病。 大家一定要健康幸福平安暴富啊!我现在许愿都把健康安上了。 感谢在2023-12-1823:56:22~2024-03-2117:49:4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听神榆树北车声、舟下云影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看书果然不能带脑子150瓶;我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128 第128章 檀如意意得志满朝虞洲一笑,刚弯一半,虞洲偏过身,目光波澜不惊的朝她微一点头后便不再看她。 檀如意盯着她的目光便深了一深。 ——你知道情丝吗? 戚棠说:“我听说过。” 檀如意很纳闷:“你哪里听说的?” 戚棠想了想,“话本?” 饶是檀如意也气笑了,她说不出话:“?” 硬是冷静了一会儿,她看着戚棠漆黑的眼睛问:“除此之外呢?” 戚棠疑惑:“这难道是真实存在的东西?” 这是。 她忽然钟情的罪魁祸首。 隔着一扇门的戚棠想。 她没有所谓前生今世的记忆。那些零碎的梦境片段她不会当真。 戚棠想,而虞洲记得。虞洲记得的应当比她已知的更全面更惨烈 但虞洲不在意。她好像全然不在意别人口中相杀的一切。 而檀如意也知道。 戚棠垂眼,看见袖口一道裂痕,严阵以待的思绪瞬间飞到九霄云外—— 诶,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门?木门!她送檀如意走的时候被门闩剐开了。 于是虞洲在远远的廊上看见戚棠房间门又打开了。 那姑娘穿着宽宽大大的衣裳,半缕黑发垂在肩前,背处是昏晦的烛光,她诚挚的眼睛明亮,宛如星点。 星星一般的姑娘说:“你有针线吗?” 虞洲:“……”她真的只落寞了一刻就被戚棠愣头愣脑的一声叫了回来。 虞洲道:“没有。” 戚棠举着袖子:“袖子破了,怎么办?” 虞洲觉得可爱。 倒也不是没有新衣服,就是一路不太平,穿新衣服怪糟蹋的。 而且穿多了还挺喜欢这一件的。 所以她们一同去借,敲开值夜家仆的房门,两个男的一脸懵,帽檐歪歪挂在头顶,还有个打哈欠:“客人有事吗?” 戚棠笑了一下,彬彬有礼:“请问有针线吗?” 他们有,他们毕竟是家仆。眼下此城,仍在位于边陲荒野之际,条件算不得好,衣物也需要自己缝补。 “客人请等,我去给你们拿。” 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 戚棠心底念着老掉牙的旧语,拿针拿线,眯了下眼睛,端了盏烛台。 戚棠捏着针,想了想:“缝里面是吧?” 虞洲看她无从下手后三七二十一的戳了一下,缓缓的弯了下眼:“不如我来?” 戚棠一开始当然是拒绝的,直到越缝越失常,好像丑得……甚至不如打个补丁,当然她缝补丁也一定丑。 及时收手,戚棠没打结,起初还怀疑是她自我要求高的缘故,调整心态认真的又正视一遍,还是丑。 然后把线拆了让给虞洲。 出人意料的,虞洲会,而且看上去还很不错。 戚棠便和她坐在门口的台阶上,乖乖的伸出一支胳膊,撩在人家腿上。 目光不自觉往上挪,看向虞洲的脸,和她低垂清丽的眉眼。 她额际耳际的发垂落下来,戚棠又去看她的耳朵和鬓角。 瞎看,什么都看。凑得越近看得越细。看到肌肤纹理,和那颗痣。 虞洲没带耳饰。戚棠摸摸自己的耳饰。 即便她素成这样了也还是漂亮,是那种已经刻在戚棠心里的好看。 目光如有实质,尤其是这样近的距离,虞洲捏针的手一顿,偏头,戚棠被抓了个正着。 鼻尖相对。 戚棠往后一弹,反倒是她被吓了一跳:“好了?” 虞洲说:“你在看什么?” 戚棠挠挠眉心,坦白讲,她就这样无聊的、随便看看,越看越细看,目光不由自主之后她就单纯的没有任何想法了。 难解释,戚棠嘴硬:“缝你的吧,我哪有看什么。” 哼。 垂眸片刻,虞洲唇角温和,只是过瞬后问:“檀如意,没有走吗?” 戚棠想了想:“她大约一直在城中吧。”否则也不会对她们的动向如此了然。 还有其他可能,戚棠暂且按下不表。 虞洲缝好了,利落收针,然后打了个结,星芒似的寒锋一闪,线截短了一茬。 她收针收线。 戚棠喜滋滋拎着袖子看,其实要说毫无痕迹那是不可能的,但确实比她歪七扭八一道大蜈蚣好看,针脚整齐干净还密实。 戚棠说:“这是你的天赋吗?” 虞洲一怔:“不算。” 于是虞洲在戚棠脑海里变成一个在漤外苦苦厮杀、衣衫总是被划破、迫于生计不得不学会如何体面缝补衣服的坚韧女子。 戚棠眼眸流露一星二点敬佩,还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奇怪意味。 虞洲:“?” 戚棠:“你想问什么吗?” 虞洲记起檀如意朝她别有深意的笑,“她来找你……有什么用意?” 戚棠放下袖子:“我也不知道。” 就她对檀如意短暂的了解来说,这人实在不像宽宏大量的人,背后一定有比她报仇更重要、更有价值的事情。 戚棠想,是什么呢? 说起檀如意,戚棠有大把问题:“你知道檀如意是什么东西吗?” 虞洲一怔:“她身上有人的气息。” 戚棠皱眉,用一种十分稀罕的语气:“她那个头可以拆开来在地上滚,人……应该是不行的吧?” 虞洲:“……” 人的确不行。 戚棠继续回想:“她还一脸稀松平常的装了回去,然后跟我聊天。” 虞洲稍愣:“……你不害怕吗?” 戚棠咬住唇:“有点怕,但是我见多识广——” 上至光怪陆离的志怪言情,下至飞禽走兽的驯化指南。她学海无涯中,看过许多杂书绘本。 虞洲细想:“但她那身,不是傀儡。” 她在扶春,最熟悉的便是傀儡,几乎从不会认错。方才隔着看了一眼,就能断定,绝不是傀儡之物。 戚棠愣愣道:“新、新的?”品种这个词如何委婉点出。 戚棠想。 虞洲道:“也许是旧时便存在的。”只是以他们资历浅薄从来不曾见识过。 话到此处便终断,二人得不出确切答案。 虞洲多余也不问,不问檀如意与她聊了什么,戚棠也不知道该怎么说,两人半道聊罢,戚棠还是想回屋睡一觉,她同虞洲挥挥手,往屋里走的时候,袖摆垂下的缎面露出刚才修补后的痕迹。 虞洲被留在原地,她没带走烛台。灯火摇晃下,她垂眼看自己手心的绣线。 虞洲便自己去把针线还了,家仆们并未入睡,在守夜,慷慨道送她们了。 “女孩子出门在外总是不方便的。” 虞洲谢过,将针线包收好,往屋走的时候,看见戚棠屋里的烛火熄灭。 她的影子,也随着一道消失。 其实还是,见不到会心慌。失去的痛感剧烈,叫人不愿再承受第二次。 可她只能站在此处,看情形局势失控。她心底有预期,却无法尽数掌握。 林琅如今,算善算恶,檀如意又是怎么样的存在。 虞洲想。 *** 今夜实在太过漫长。 戚棠没怎么睡又被人敲门,是那个心眼实诚的少主。 “见晚姑娘!见晚姑娘!” 戚棠木着一张脸,在想聂恒迩不愧是企图和檀如意心心相印的男子。 前后脚差了不过一两个时辰。 下一秒聂恒迩闭了嘴,周围忽然安静起来。 戚棠已经被吵醒了,看见门外影子乱糟糟的、像在跳大神,她稍作整理出了门,只看见悠闲如同浪荡子的聂少主捏着张纸,如同胡乱蹦跶的鸡。 戚棠:“?” 聂恒迩静音、着急的在虞洲面前手舞足蹈,看上去要不是无声,应当叽叽喳喳的语速半刻也不停。 虞洲封了他的口。 看见戚棠出门,他似乎更气了,手动的简直要扑棱着飞起来。 戚棠道:“聂少主,我们是要多谢你收留之恩,可这毕竟是大夜里……” 虞洲解了禁。 聂恒迩急不可待:“你那位兄长究竟是谁?” 戚棠在那一瞬间,心脏猛烈的缩了一下,大脑一片空白。 晏池的身份。 虞洲冲她摇摇头。 聂恒迩愤愤不平:“为何我嫂子飞鸽传书来问他?” 戚棠:“你不是独子?” “……”聂恒迩道,“我有个哥哥,年长我二十岁。你还没说你那兄长……” 戚棠若有所思哦了一声,打断他:“那你哥呢?” 聂恒迩:“为护城壮烈牺牲了,所以我说你那兄长……” “……”戚棠道,“你嫂子是谁?” 明明是我先问的,但少主一顿,老实巴交:“原先扶春的凌绸啊。你听说过扶春吧,就是先前灭门的那个。” 戚棠:“……”水淹龙王庙的荒诞感在某一瞬间涌上脑海。 灭门还是如一把破风的利刃,扎穿心脏。 聂恒迩无所察觉:“就算我大哥不在了,嫂子想要改嫁,但也不能是个痴呆吧?” 戚棠怒不可遏:“……你才痴呆,我兄长只是受伤了。” 聂恒迩:“……你兄长什么来头。” 戚棠不答反问:“信上说什么?” 聂恒迩气呼呼:“叫我留下你的兄长,她会找医者前来救治。” 戚棠一顿,“你把信给我看看。” 字迹确实是凌绸的,落款竟然画了一朵海棠,写的简单明了。 府上三位客人,系我好友。男客病重,望少主暂留,我有位医者,可解其病症,不日将登门拜访。 戚棠眨眨眼睛,从善如流:“可我怎么没听说凌前辈有个夫婿呢?” 聂恒迩:“反正他们就是。” 戚棠捏拳:“你这叫毁人清誉!” 聂恒迩:“嫂子与我哥情深义重,只是没有成亲罢了!” 戚棠:“那就不是!不许你叫她嫂子!” 虽然吵的这样凶,但这三位竟然是他嫂子的好友。 聂恒迩咬牙:“我不同你吵。” 他转身就走,走几步开外了还要回头:“那就是我嫂子!” 戚棠:“……”才不是。 虞洲也在蹙眉。 戚棠蓦然垂下眼,盯着信一言不发。 晏池的房中被虞洲设下法阵,极其安全。 戚棠看他两眼后回屋,有种早知道还不如露宿荒野的感觉。 这一次,仿佛她自己做了推手,推动一些不可知的事情发展。 “其实我原先,并不记得这件事了,”虞洲静静坐在她身侧,看她垂眸的模样道,“你涉世未深,还不知道,鬼蜮原先的主人原名*聂恒易。” 这样格式的姓名,也算十分鲜明的天衢宗特色。 129 第129章 “此处原先与漤外交壤,虽然不算地大物博之处,却也比漤外好上许多,所以有一年,漤外妖众合力,要吞并这里,屠杀城中百姓,谋求一个属于他们的安定都城。” “护城之战,这就是起因。” 漤外众人与修士积怨已深,这不过是微末火星。 而戚棠想,那么聂恒迩并不知道檀如意来自漤外了。 此处与漤外应当有深仇大恨。 漤外妖众举力一击,一时死伤无数,尸殍遍野,而城中修士更是竭力支撑。 聂恒易当时是城中少主,叫人护送百姓以及老城主夫妇去相近城镇,自己身先士卒。 他死时,尚是青年,是周摇城最出类拔萃的少主。 “可他并没有就此消失,他成为鬼蜮之主。” 成为鬼之后,会失去作为人的全部意识,一步一步走上轮回的路。 戚棠听着,认真点头。 虞洲却记起那日,她在成千上万鬼魂之中,因她而停顿的脚步。 过黄泉后,便再也没有此生,只有来世。 也许世间契机很多,只是要到濒死那刻才能发现。譬如戚棠,也或者聂恒易。 虞洲稍一愣神。 “诶,”戚棠晃手在虞洲面前,“你在想什么?” 虞洲摇头,继续道:“鬼蜮原本不是你醒后看到的模样。” 原本的鬼蜮只是死后人才会去达到地方,荒凉孤寂、毫无人息,遍地黄沙,阴风过阵,鬼差便只是鬼差,不能言笑,更妄论与人交谈。 聂恒易不知用了什么法子,将鬼蜮翻在明面上,建造鬼蜮沉宵,堂而皇之的插入修士与妖对立的局面。 戚棠道:“那跟凌绸师姐怎么扯上关系了?” 她醒的时候,凌绸好像才是鬼蜮的老大,这之中发生了什么? 她眼眸疑惑。 虞洲说:“凌绸原先是伏祸的人。” 戚棠照例吃了一惊,但是她发现了一个问题:“伏祸是谁?” 虞洲反省是她解释的不够详细,很快说明:“是妖界的主人。” 灰奴的主人。 戚棠瞠目结舌,瞪圆一双眼睛。 两方阵营的老大,一个凌绸师姐。戚棠脑海里画着三足鼎立的图,心里想,话本诚不欺我。 戚棠问:“凌绸师姐喜欢伏祸?” 如果她的认知没有出错,林琅告诉她的都是真相,那么凌绸一开始也曾为了妖主留在扶春。 虞洲想了想:“……伏祸于她有照护收留之恩。” 虞洲又想了想,“不过伏祸此妖,人相一般,性格粗犷,妖的凶性蛮性不能褪去,原型生的可怖,寻常人等很难在他手下讨到活路。” 固执霸道、是大妖恶妖,不讨女子喜欢。 性子极端,不听人说话,虞洲此前与之交谈,总要先以武力施压。 戚棠想,看来她凌绸师姐不一般。 凌绸原先在扶春,看她的目光总是生疏而冷淡,甚至有一丝厌恶。戚棠便也不怎么主动同凌绸说话,从来不知道她师姐还有这样曲折的历程。 虞洲道:“凌绸原本是替伏祸潜进鬼蜮,瓦解攻破鬼蜮的。后来……她依附鬼蜮,叛出妖界。” 短短几字,戚棠听得心七上八下。 是何等的情谊大过救命之恩?戚棠在想,她只是很难把凌绸同爱情关联在一起。 虞洲道:“其他的,我便也不知道了。” 戚棠:“听上去像是,日久生情?” 虞洲诚恳道:“我不清楚。” 戚棠又问:“那聂恒易如今呢?” 虞洲道:“魂魄俱散了。” 戚棠一惊,“都成为鬼蜮之主了,也还是会死吗?” 这问题诚然有些过于天真,只是戚棠眼底清亮。 虞洲道:“世道难测,谁又会肯定不死呢。” 她说这话时眼底淡淡,好像对所有命运安排都听之任之。 戚棠想了想:“也是。”她从前也没想过自己会死,走上一遭才知道生命脆弱。 “难道,要把师兄留给聂恒迩吗?”戚棠皱眉,记起来周摇城时聂恒迩的所言所行,“他看上去,比我还要不靠谱。” 这评价倒是中肯。 虞洲说:“若你不放心,可以不留。” 戚棠垂眼耷眉:“可我的确没有办法救师兄。而凌绸师姐有。” 她原本不太信,但是这人既在妖界混的如鱼得水,又在鬼界当了老大,看上去神通广大,人脉应当很广,而且没有道理害她师兄,还有她。 在她被保存完好的这些年里,凌绸有无数动手的机会。 戚棠心底又有别的猜测,“还是说……” 虞洲眉心一跳:“什么?” 戚棠眼睛一眨,无辜道:“没什么。” 还是说,有什么事情需要引开晏池。 冲着谁来的? 她不太信凌绸清清白白,纯粹只是一番好意。 于是天才亮一点,周摇城五更的打更声才响,戚棠敲响了指引下少主的门。那家仆一脸错愕,而后深谙少主起床气多么可怕地溜了。 戚棠道:“少主!少主大人!”其气势不亚于方才叫门的聂少主。 话语谦卑诚恳,但是拍门声无比响亮。 聂恒迩带着起床气,架不住他余音绕梁,哐嗤一下推开门,戚棠笑吟吟往后避,看聂恒迩眼睛甚至还未睁全。只是伸手不打笑脸人,尤其她还是个姑娘,聂恒迩说:“你干嘛?”他刚睡下,他气得不行。 戚棠敛起微笑,一脸凝重,握着聂恒迩的手:“少主,我已经决定将我兄长留在周摇城了。” 她看着明显没回过神的聂恒迩,决定轻轻的绑架一下:“你要照顾好我兄长啊,他一路走来很不容易,也是为玄门做过贡献的人,我将兄长交托于你,请你护他周全。” 聂恒迩:“啊这,这自当。”说实在话,还没人这样信任过他。 戚棠看上去真诚且信任,然后从兜里掏出一个符咒,塞进聂恒迩手心:“我此去也不知情况如何,如果我兄长遇到危险,烦请您捏碎符咒告知于我。” 她的眼睛看上去……好像格外……诶?是信任吗?他也值得这么信任? 聂恒迩这样想。 聂恒迩无疑,是个好人,戚棠对他的信任甚至一度超过凌绸。 聂恒迩愣愣的说:“哦,好。” 然后被推进房内,戚棠为他关门,道:“继续睡吧,不打扰你,就当我已经与你道过别了。” 她决意启程,周摇城看上去安全,却处处都叫她摸不着头脑,在此时此刻探知出凌绸师姐的前尘,让她觉得奇怪。 就好像冥冥中,将她和她身边的人都串了起来。 此时夜风尚未收敛,树叶簌簌,与从前每个夜晚都很相像。 戚棠开始往城外走,她步履匆忙,只是片刻后缓下心神,才看一直跟在她身边一言不发的虞洲:“你愿意留下来替我照顾师兄吗?” 虞洲摇头。 虽然预感虞洲会拒绝,但戚棠还是问了:“为什么?” 虞洲只是记起来唯一一次的被支走,她无力一般道:“只是我已然没了能护住别人的能力。” 戚棠:“……是哦。”她记得虞洲为了她是如何的九死一生,现在两人能够再并肩已然算是上天眷顾。 这话有道理,戚棠一时之间竟然说不出别的话,也信了,还有点愧疚。 虽然这一路,虞洲看上去还是很强,但面色确实太苍白。 戚棠想,这应该怎么补回来? 说实话,她最近明显感觉自己变强了,虽说她日日夜夜在修炼,但是也很难排除这与虞洲留给她的伴生骨有关。 她一直也不是很有天赋的人。 这在扶春,甚至都不是秘密。 *** 补不补回来暂且按下,戚棠适应了一下没有师兄的生活,余光里少一个人。她和虞洲走在旷野之上的小路。 戚棠问:“你说,凌绸师姐真有办法救师兄吗?” 要她说,晏池师兄最无辜,从来清白坦荡正义,落得这样的下场是戚棠最不愿意见的。哪怕她死她都没有怨言,却还是为晏池师兄鸣不平。 其实虞洲手上还捏着一魄。她宽慰道:“总有办法的。” 因为晏池是除虞洲之外唯一一个,回去救扶春的人。他不是看不穿扶春灭门是既定结局,也知道当年所发生的大事,扶春既正又邪,已然不算修士心之所向的名门正派,只是他不愿意。 他不只是霁月清风的修士,他是扶春的掌阁师兄,即便生来好像是为处处弱势、不能担当大任的小阁主铺路,他也不悔无怨。 虞洲私心里也想保他。 那是世上唯一从头至尾、真诚待戚棠好的人了。 戚棠没看见虞洲的眼,只是垂头道:“也是,毕竟凌绸师姐竟然可以留我这么久。” 她的尸身最开始应该在林琅手中。 戚棠想。 虞洲敏锐的察觉这话中有其他含义,只是不等她分辨明白,就听戚棠道:“其实我此刻,竟然不是很恨林琅。” 这话说出来好叫人觉得没心肝,扶春覆灭、她本身的死亡,同林琅有切割不开的关系,她曾经是想过要报仇的。 没有滔天的恨意,血仇却清晰横亘在二者之间。 虞洲:“嗯?” 戚棠只是看着即将彻底大亮的天,怕人误会似的:“我不听冤冤相报何时了的。”庸俗的大道理同她一直都没有关系,她世俗观念一向淡薄。 何况戚棠孑然一身、无牵无挂,报仇也只牵连她自己而已。 那是种连她也说不明白的寡淡情绪,林琅似乎已经是她都记不清长相的上辈子的仇人。 戚棠笑:“但我还是要找到他。” 虞洲道:“找到之后呢?” 戚棠没思考过这问题,她说:“先找到再说。” 【作者有话说】 晏池师兄看着聒噪的、不学无术的、招猫逗狗的聂恒迩:…… (我一长途就偏头痛,有点严重的那种,这两天都没缓过来,大概是因为年少轻狂时候觉得自己金刚不坏可劲儿造的缘故,大家照顾好自己QAQ) 130 第130章 一行又是一个白天。 路上同才开始的僻静不同,渐渐多了三俩人息。 还有挑担叫卖的人,在狭窄小道上与戚棠二人擦肩而过。 戚棠闻到背篓里的香味,那好像是一些酥饼类的点心。 戚棠瞄了两眼,虞洲便出钱买下。 油纸包到手里的时候已然变凉,她递给戚棠,戚棠罕见的羞赧,接过又道了声:“多谢。” 她变得多了,原先贪吃又会哄人,如今周正,言谈举止间都不同那时稚气未脱。 虞洲道:“不谢。” 戚棠摸着咬了两口,突兀的怀念起了吃的最好的年月。 她真的不缺人对她好,或利用或真心,论迹不论心。 戚棠感慨道:“有时候我真想,可以回到一切开始之前。” 错误开始之前,扶春开始之前,就算没有她也很好。 虞洲开解她:“世事如此,它只会通过不同的方式达到一样的结局。” 戚棠听君一席话似的:“这样嘛。” 没有人定胜天。 也不失落,戚棠眨了下眼睛,她闲暇时候思考很多,又在此刻想起来了一个事儿:“这饼还挺好吃,你身上还有多少钱啊。” 难得关心起生存大计。 她这一路都没怎么看见虞洲买过东西,倒是记起她从前送过来的很多物件。 虞洲想了一下,她说:“够用。” 戚棠心底默默道,难不成她要一直吃虞洲的?这可不行,这不是软饭嘛! 但是现在没有赚钱的契机。戚棠默默把这个计划往后推移。 *** 越往中心,越是不同。大派往往驻扎于此处。得这些人庇护,大家的日子都会好过点。灵气充足的地方还会有催成的结界。 戚棠记得那玩意儿还挺牢靠的,只要没有裂缝。 戚棠想,情况还可以。 只是四方之地一直没有修补,源源不断的妖鬼之物便一直涌出。戚棠又在想,那么得到生骨对林琅来说,有什么意义呢? 那种情况下,非得不可,又是为什么? 其实她在那之前甚至从没想过会是林琅亲手剖开她的,便不是她自恋,他二者交情委实匪浅,甚至在那之前,他们还有过愉快的交谈。 戚棠心里陡然有了猜测—— 她问虞洲:“生骨还有其他作用吗?” 比如精进武学、充盈内息……但是戚棠又想了想曾经拥有过生骨的自己,觉得有待斟酌,甚至不需要问虞洲。 虞洲果然道:“死而复生,除此之外,几乎无用。” 戚棠若有所思,却不解。 这样一来,林琅的目的就变得十分单一,但是想不通的是要这样一个无用的骨头有什么用? 戚棠的猜测夭折,如果不是因为于修为有益,那么…… 可是林琅原先的家人死去多年,死而复生早是没有指望的事。 司南引嗡嗡嗡的,在某一处宕机一般咻的坠落,戚棠才伸手接住。 她看看虞洲,虞洲看看她。 面前是一个小村落。 戚棠做好了一些准备,她觉得可能会夜宿在村落附近,只是村落确实挺小,戚棠同虞洲在夜幕彻底降临时穿过了整个村。 大抵夜里对人类来说还是危险,妖鬼常在夜间行动,即便是有修士庇护,也挡不住被害的速度。 于是才刚入夜,村里便齐刷刷起了上门栓锁窗的声音。 空荡荡的小街上,多余的声响一点也没有。 只有戚棠和虞洲二人。 虞洲眉头一蹙,戚棠看着虞洲,倒是慢悠悠觉得:“这样,也挺好。”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遥远的、传统时代的作息。 虞洲想,这里也太静了。只是才对上戚棠的目光,发现清澈的眼间满是温和羡慕。她一直很喜欢人间,从前是,现在也是。 但几乎没怎么在人家生存过,扶春的夜里总是很安静,最吵的大约只有戚棠本人。 大抵虞洲凝重,戚棠便问:“怎么了?” 虞洲轻摇了下头,周摇城一事她仍有疑问,“你不怕那信是假借凌绸之名传的吗?” 戚棠想了想,道:“虽然并没有有言在先,但凌绸师姐知道如何取信于我。” 那朵海棠。 虞洲想。 但我不喜欢海棠了。 戚棠记起扶春会迎风簌簌的海棠,面上没什么表情。 只是没多少人知道。 直到彻底走出村外,遥远的将某快地界一般的卑甩在身后,才在树中看见一女子,横躺着,好像死了一般。 几乎衣不蔽体,戚棠眉心一下起皱,她几步上前试探那人的体温、气息——的确是女尸无疑。 原本的世道,女子生活的也艰难,当今世道更别提。 流落荒野,便是寻常男子只怕也回不去。 那女子蓬头垢面,手指紧攥着一点布料,看上去死了有一段时间。 戚棠垂眸待在一遍,虞洲与她并肩蹲在尸体前翻找信息。 戚棠:“是那个村子里的人吗?” 虞洲道:“不确定,但是很多伤痕都是生前人为殴打出来的,看上去像是颅脑撞击才死的。” 多余的她也看不出。 于是戚棠便顶着月色回到村里,敲了就近人家,没人愿意给她开门,甚至一点声音也不出。 傍晚间被忽视的疑云便在此刻密密麻麻涌上心间。 除去冷漠外,多的是麻木,对外来人的毫不在意以及临近夜间死一般的安静。 戚棠说:“这村子似乎,没有小孩?” 虞洲道:“是。” 他们不开门,也不说话,戚棠只能柔声细气的威胁:“再不开门,我就把你家大门踹乱哦。” 虞洲偏头看着戚棠。 屋里人不信,还是不回话,戚棠便伸手一掌,半扇木门摇摇欲坠。 随后屋里有人出声。 戚棠才看见急忙从里屋出来的强壮男子,络腮胡一大把,屋里烛火颤巍巍晃动,院子还有没劈完的柴火。 那男人恼羞成怒,掂着角落里生锈的斧头:“你要害死我不成?” 戚棠道:“我有言在先的,您不声不响,不是默认?” 男子上前赶人,骂骂咧咧的,手中斧头无情,戚棠手起落将那男人定住,看他脸色涨红,张开嘴却拼命压低声音,一个劲骂人。 戚棠竟然不太生气:“我想问你个事。” 她说:“你答得出,我就放了你。” 这话她说的憋屈,戚棠垂着眼,搞不明白怎么忽然拿了坏角色的剧本。 男子粗声粗气的:“你说。” “过了那块碑,有一个死去的女子,你知道她是谁吗?”戚棠指指她们来的方向,然后慢慢抬眼,顶着那男子的脸。 他脸色又变:“你提那疯女人做什么,晦气。” 戚棠眨眼睛:“口中留情啊大哥,你不怕她做鬼找你索命吗?” 那人大怒:“她孩子又不是我弄走的,找我干什么?” 戚棠:“嗯?” 那个人越说越理直气壮:“她自己弄不灵清,孩子是去山上做白头仙翁座下的灵药童子的,村里小孩都去了,她孩子怎么能不去呢?” 戚棠看虞洲一眼,捕捉到她眼睛里的疑惑。 虞洲也没听说过白头仙翁。 连她也没听说过。 戚棠问:“不去会怎么样?” 他道:“白头仙翁要是生气了不庇护我们这里,大家都得死。” “既然此处这么危险,为什么不去其他地方呢?” “现在有白头仙翁保护我们。”那男子说,“我们不能离开村子里,出了村的人都死了,都死在路上,不能、不能走。” 戚棠又问:“白头仙翁在哪座山?” “不知道不知道,仙人家的事情哪里轮的到我们老百姓管。” 他大约是真的不知道,后续几个问题都有些一问三不知,只知道孩子跟着他是苦日子去,还不如送去给人做个灵童。 便只是护卫小厮,也比在这里好。 最后一个问题,戚棠问:“既然抢走了她的孩子,害死了她,为什么不替她收尸?” 她记起了那张脸,分明闭着眼,却好像在戚棠记忆里请求她,泪眼盈盈。 戚棠神情冷淡,自从进屋后情绪便不太好,好像心底在慢慢浮现一些难以明说、叫她指尖发麻的可怕东西。 她是有些生气的。 戚棠逼问一句,前进一步,直到身侧挨住了。 是虞洲。 虞洲在看她,目光清冷而温和。 戚棠心底一松,好像骤然昏沉的大脑明晰的片刻。 “不是我,我那时候我都……我是后来才知道她死那里的。” 她随机问户人家,应当也没有一下子挑出凶手的概率。 戚棠问出了想要的,便念口诀松了这男子。 见他还有动作,那斧头确实锈得厉害,戚棠不想跟他比划,她仍然记得她是护苍生的修士,匪夷所思道:“你不会明知打不过我们还要自己去找死吧?” 她甚至唇畔轻勾,无端嘲弄。 可她俩外表即使如何柔软,内里都是修为傍身的修士,尤其虞洲,算是不世出的天才。 返回之时,给那女子安葬了。 树了个木碑,没题字,挪了几棵野花。 戚棠道:“这男子家中,似乎也有过孩子。” 她不解道:“不是说父母之爱子,为之计深远吗?” 虞洲道:“也许他们的角度,无论在哪里,都比在村里子担惊受怕要好。” 在这里,他们根本护不住自己的孩子。真有危难,怕是只能看着自己孩子在面前受害,而他本人即便呕出血来也毫无作用。 犹豫半晌,戚棠道:“我想去找找白头仙翁的下落。” 虞洲素来只有同意的,她道:“好。” 【作者有话说】 来晚了,鞠躬 130-140 第131章 司南引被重新召出来时,又晃了几下而后直直坠落。 咻的一声。 戚棠接住,重重的砸在掌心,看它毫无光泽的摊开,她两眼茫然,“这是?” 虞洲环顾四周,目光却在意料之外中注意到远处城阙外闪动光泽的结界。 奇了怪了,司南引是罕见又可靠的宝贝。戚棠兀自疑惑,抬眼才注意到虞洲的目光凝重而遥远。 “怎么了?” 虞洲捏起司南引,向其注力,却见电光火石,远处结界细微的刺啦一下,冒着火光,而司南引再次坠落。 这下连戚棠也发现了。 那道结界似乎……有点奇怪。 戚棠道:“那是什么地方?” 虞洲道:“大约是主城。” 戚棠手掌掂着黯淡无光的小圆球,轻轻抛着把玩:“那我们去一趟吧。” 也许可以礼貌的问出为什么司南引会失控。 虞洲垂在身侧的指尖轻拈,指腹揉搓。 她在想那一瞬间,将灵力注入司南引的一息之间,残存下来的错觉。 难以形容。 主城的结界十分醒目,在没有发挥作用时即使归于隐蔽,虞洲也暗暗将方向记在心里。 戚棠便跟在她身侧走。 却没多紧张。 戚棠暗暗垂着眼,心底对这一趟有危险的估算。 司南引不是凡物,并不会因为某些结界而被影响,即使当年在扶春时,也从没出过差错。 戚棠忽然觉得:“兴许,我们可以去修一下?” 虞洲讶异挑眉,道:“好。” 戚棠道:“不然我们再去打一把剑吧。” 虽然明面上没有武器、看上去柔弱也是杀招,戚棠却不爱这样迂回隐晦,她修道堂堂正正! 虞洲道:“好。” 她在某些微妙的片刻,和从前无忧无虑的样子重合。 主城看着不近,走起来却很费事,又是小半天,她二者几乎没有休息,戚棠打着哈欠,排在门外等着进城的队伍中。 就是一些基础的测试,看看是人还是妖。 每当这时,戚棠就会心虚的摸摸自己的心跳—— 是跳动的。 确实可以通过测试,只是有人狐疑的看了戚棠两眼,戚棠愣愣的瞪了回去:“有事吗?” 那人问:“你叫什么?” 戚棠老实巴交:“我叫见晚。” “姓见?” 戚棠也不管正不正常,顶着一张乖的脸:“嗯,不好听吗?” “……”那人问,“你是哪里人?” 戚棠措手不及:“我……你们……地域歧视?” 那人:“……” 戚棠挠挠头,压低声音:“是有什么地方的人不能进吗?” 她真好奇。 队伍越积越长,甚至有人八卦的竖起了耳朵,那人:“没有,你进去吧。” 戚棠也乖觉:“哦。” 她点了点头,就进城门等着虞洲也进来。 戚棠脑子在转,眼睛却安静地垂下看地。 这城里不会有认识戚棠的人吧? 虞洲很快通过,并没有被问其他的问题。戚棠在想,莫非是画像? 一张她曾经听说过去没有见过的、扶春小阁主的画像。 当时路过其他门派的修士时,曾经有人跟她说过这件事。 她与那小阁主很像。 如果有这个画像在,情况就有些糟糕了。 扶春灭门,它曾经的一切都无从取证,邪或正,早都难以评判。 只是那位弟子,林琅,为此事蒙上阴翳。 扶春即使不恶,也绝非清水。 戚棠想,还是不能被发现。尤其林琅,他可以说是全江湖的仇敌。 身为他唯一留下活口,虽然戚棠知道没留,但也只有她们几人知道而已。 她死而复生是更大的秘密,一个就足以压垮人,更别说她这样惊世骇俗的还有两个。 不能被抓起来威胁林琅。 不能被抓起来研习为什么死而复生。 不能被人杀死然后剖开,我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戚棠叹了口气。 她才清醒时冷得好像看谁不爽都能一刀子下去,眼下人身上活气多了些,却好似更愁苦。 虞洲留意她耷眉:“怎么了?” 戚棠摇摇头,眉眼还是没舒展,她道:“先找个休憩的地方听听附近的八卦吧。” 时隔多日再一次走在热热闹闹的大街上。 主城繁华,长街人熙熙攘攘,两旁摊贩络绎。 戚棠想,即便这几处地方相隔不远,差距竟然这么大吗? 戚棠找了个住店,坐在堂下听人聊天。 别的不说,她还真的挺爱喝着茶听人聊天。 这里却没有白头仙翁的名号。 戚棠想,难道是方向错误了。 那男的说白头仙翁出现时浑身笼罩白光,他们都低头跪拜不敢看真人模样。 其实没有线索,找到确实不容易,戚棠也不气馁,丢花生米吃。 她半佯装、半本性。 听见有人提起这个城里驻守的门派。 “听说了吗,去云大人,又去带了些小娃娃回来。” 戚棠一惊,花生米哒的一声掉到了桌子上。 但这似乎是心照不宣的事情,没人把他当秘密。 虞洲压低声音:“照生派祁家,祁去云。” 戚棠:“嗯?” 虞洲便用指尖在她手心写字。 痒痒的。 戚棠勾了勾手指。 虞洲道:“祁家,按理来说,不应该在这里的。” 那是真正的修仙大派,不同于散修,是与皇室有渊源,会出大国师的荣耀门庭。 戚棠道:“大家族,是不是有本家外家之分?” 虞洲道:“是,只是这里并不属于丰饶之,而且祁去云,是祁家嫡系的子孙。” 这么一听,好像就有点奇怪了。 戚棠问:“难不成他心系天下?” 这话虞洲当然回答不出。 戚棠就贼兮兮,凑到她耳边很轻很轻地说:“你说我如果问他们那些小孩拿来干嘛,他们会不会对我起疑?” 虞洲点头:“会。” 方才有目光往她这里来。 戚棠想,卧虎藏龙? 其实这一趟并没有探听出多少有用的工具,戚棠也不知道司南引是不是失传的宝贝,贸然拿出来修她心里不安。 司南引会这样的原因尚未明晰。 戚棠道:“我们再潜几天,我想再摸摸情况。” 她大概知道自己赌不起。 而这时,凌绸已经到达了周摇城,聂恒迩看见她就像看见了主心骨,如果有尾巴大约会摇的特别欢快。 凌绸道:“恒迩。” 她温和许多,报完仇后整个人都温柔平和,好像那几年的戾气透支的是她这一生的全部。 聂恒迩看看凌绸:“嫂子,你只一个人来吗?” 凌绸道:“我怕他们不信我,先来看看。” 聂恒迩:“嫂子和那两个姑娘不是朋友吗,朋友怎么会不信呢?” 她一直也未曾否认聂恒迩的嫂子,也不欲与他多说,只是去看了看他的父母,二老苍老许多,除了揍聂恒迩的时候看上去宝刀未老,其实也是垂暮之年了。 凌绸而后去聂恒易作为人死去时候的墓碑那里拜了拜。 她点着蜡烛,烧了纸钱,在狂风大起时安静的闭上眼睛—— 她大约是个很值得托付的人。 凌绸喃喃:“原来我竟然,还算个好人。” 戚棠竟然还信她。 但她不想再维持下去了。 徒劳的、让人很累。 最后才去了那间房,晏池坐在床沿上,每日用符咒清洁。 还有那一眼假的胡须。 凌绸莫名其妙笑了起来,一看就知道这是谁的手笔。 那姑娘。 凌绸笑着的眼忽而沉下,轻轻叫了句师兄。 晏池不是只偏心戚棠的,他待所有弟子都好,天赋极高、总是指点他们。 一群没有未来的人在他庇护下,过得很是不错。 凌绸关上门时,碰见了犟种聂恒迩,他恶狠狠的、非常在意的说:“嫂子,那可是个男人。” 凌绸道:“去你的。” 只是一些基础的号脉和针灸。她要探一下他的灵识与内息。 *** 在路上晃荡几个时辰,祁去云的名声还不错,众人的评价出奇的高。 在活不下去的时候,忽然降世的英雄。 戚棠了解到这里从前荒芜,没有源源不断的溪流,整日狂风大作、飞沙走石,路旁栽沙树,风大时会被连根掀翻。 屋子也是,木板房,或者地窖。 没人能过好日子。 没钱、没吃的、没好住处。 这倒符合虞洲的认知。 那小贩提起祁去云,话都密了,如数家珍一般,连他的坏脾气也觉得妙极。 这娇贵大少爷一来,满脸嫌弃,还吐乞丐口水,让趴在他鞋前面的死人挪开点,死别的道上。 他说他是新来的大官,可以让大家过好日子,只有一个条件。 那摊贩神神叨叨,戚棠被他勾的好奇:“什么条件?” “供奉他。” 戚棠:“……” 她看了虞洲:“供奉?” 摊贩说:“一开始没人愿意呀,哪里还能造的起神庙呢。” 可是从他来之后,日子便一天天好了起来,飞沙之地竟然长出绿草,干涸的泉眼重新汩汩冒水。 以人之身,行神之事。 于是城里慢慢有了小土庙。 他们供奉过神佛,可是没有庇护他们,他们依旧过得凄惨而悲凉。 原本庙里的神像被推倒,碎了一地,而后属于祁去云的像拔地而起。 他们日日跪拜,终于日子好了起来。 戚棠偏头看向虞洲,眼眸里的疑惑浓得化不开。 “你们也可以去拜一拜,真的很有用。” 【作者有话说】 戚棠(礼貌敲门):可以关下屏蔽器吗,影响我信号了谢谢~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琪芽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132 第132章 戚棠又转过头问小贩:“是吗,这么说很灵啊,在哪里,我也去拜拜。” 她看上去竟然兴致勃勃、很是期待。 小贩一怔:“你沿这条街往西走,一直走一直走,就可以看到了,最亮堂的地儿。” 买了小贩好几个肉包,还给了一些犒赏。 小贩说:“哟,贵客慢走。” 沿街走过去,果然是很亮堂,戚棠一眼就看见了。 她撞撞虞洲胳膊:“是不是有些金碧辉煌了?” 一些聊胜于无的夸张修辞,不确定内部材质是否是黄金打造,但确实瞩目耀眼。 庙不算大,走过摆香炉的院落,便是正儿八经的佛堂摆设的地方。 庙里人来人往,却几乎没有和尚,仿佛只是一间规模算大的路边庙。 香火却鼎盛。 烟雾袅袅,戚棠觉得呛鼻。 许多人跪着祈福,将烟举过头顶,闭目虔诚磕头。 满园落叶。 戚棠跨过稍高的门槛,看见明黄的团蒲,漆红木头桌案上供着香炉,再往上看,才是祁去云的像。 她看清了神像。 彩塑,一张周正雪白的脸,顶着一带玉帘的冠。 漆黑的眼睛,却好似低压压的看着众人。 一个男人,衣服是红粉白配色,衣摆还雕成花瓣涟漪荡漾开的模样,漏出方正的履面。 手势兰花指,指*节上有枚红玉扳指。 仿照原先神像的尺寸,看上去很是高大。 大约是仿照真人模样而建,戚棠心里似有若无的冒出一点不自在,细密的阴冷感从后背往身前钻,只是很快又被她压下去。 确实是不值一提的阴冷感。 饶是此情此景,戚棠还是直视他,她在低处,抬着头,盯了那人一会儿。 戚棠在想,这眼睛会动吗? 寻常神像自然不会,只是戚棠没法将这样与众不同的神像一以概之。 那双眼这样刻画,真像与人对视。 半晌没动弹。 与神像对视也不知道熬的是谁,戚棠眨着眼睛想,不会动。 戚棠看他涂的殷红的嘴唇,略带生疏的对应脑子里的词汇—— 骚包? 她看看虞洲,虞洲不信这个,她也不是很信,但是戚棠想了想自己的目的。 待前者走掉之后,戚棠紧跟之后跪在蒲团上,磕两下、双手合十,闭眼在心中许愿—— 虞洲在她身后静静看她闭上眼、许愿认真的侧脸。 她同那几年模样变得实在不多,轻易就能勾起人最柔软的情思。 愿望难许,戚棠想得咬牙。 很快,她心里落定—— 如果你真的灵验,让林琅出现在我面前吧。 许愿离心的片刻,空气仿佛凝滞,戚棠听见自己心脏重重的跳动两下。 虞洲眉眼也凝重几分。 ——你拿什么来换? 这声音仿若空谷传音,带着低沉而沙哑的回声,一下子炸开在戚棠脑子里。 一道男声。 戚棠毛一竖,登时睁大眼睛扭过身看虞洲。 虞洲显然并没有听见这个声音,她担心的看着戚棠,在注视到戚棠摇头时,一言未发。 戚棠便压下忽如其来的惊惧,说实在的,她好像就最初被吓了一跳,抬头看了眼祁去云的神像,心里百无禁忌的乱想—— 这是声音好像和人物不太相符啊? 低哑神圣的嗓音和轻浮的长相。 她记得自己在许愿,眼下又规规矩矩拜回去—— 用我的一根头发吧。我许的也不是什么很重要的愿望。 她强调。 …… 戚棠好像听见了什么声,她仍是伏身,规矩的在心里补充—— 别的我不愿。 然而那个声音却再未响起,她摸不准这个传说中的神有没有答应,亦或者这也许是个不平等的买卖。 神想要的,她必须给。 强买强卖实在是很难预防。 走出神庙,那种缠绕灵魂的凉嗖嗖的感觉才彻底消散。 戚棠抬眼看那块匾额。 只有神庙二字。 她问虞洲:“你有感觉不舒服吗?” 虞洲摇摇头。 戚棠羡慕这种免疫,她道:“我感觉背后发凉。” 像是幼年时怕鬼,偏要逞强说鬼故事时的感觉。 虞洲从乾坤袋里摸出一件软软的、杏粉的大袖外披给戚棠披上。 用物理对抗一些神秘。 还是有用的,此时天并不冷,却也不热,戚棠感觉舒服多了。 良久,在前往住店时,虞洲看戚棠:“你许愿了?” 戚棠点头:“嗯。” 周遭行人来往,虞洲道:“什么愿?” 戚棠正欲脱口而出,半道改口:“说了就不灵了。虽然我感觉,他办不到。” 最大的变量,林琅。 戚棠想,她相信林琅才不会轻易被控制来见她。 那可是她在外都杀疯了的小师兄,也许才是弑神的大杀招。 *** 浅尝了下主城的食物,感觉没什么滋味,戚棠便乏味的咂砸嘴巴,觉得还是白天套消息的小贩那儿的肉包好吃。 入夜后,没商定行动,处在一个观望的状态。 两人还是一个屋。 在不可靠的环境中,可靠的彼此。虞洲推开一道窗缝,看入夜后街上人的动态,虽不及那个古朴的村落,却也是日落而息。 虞洲不免惦念起那村里的人口中的“白头仙翁”。 那处的白头仙翁可以庇护人性命,这处的所谓祁去云却能叫此地肥沃富硕,连带护人安居乐业。虞洲想着交集之处是否两相关联。 但是没有线索,很难推进。 戚棠盘腿坐在床上念心诀,她进步很快,有一种开窍了的感觉。 然而只有戚棠自己知道,无情道于她而言,怕是难。 即使她动心忍性、剥脱全部喜恶,也是难。 她本身便已不纯粹是个体了。 修道于人而言,筛查从来残酷。如果戚棠没有那份际遇,也许只会是个普通人。 虞洲才慢慢阖上窗,看她脸白了又白,过来给她渡力:“你心思不定,为什么?” 她神情冷淡,却在看她时才浅浅多了些温柔在。 只是实在没有这样的性格,她杀人是强,弱项在此,她不擅长对人好,仓促的表明心迹反倒达成了反效果。 总之虞洲已经不信任何话本了。 她连回忆都不愿意。 戚棠定住心神,脸色好了一些,一口血倒是没呛出来,她心思确实不定,这于修道来说本就是大忌。 她眨眨眼睛,笑了一下:“没有,我只是在想,我现在是不是算厉害的了?” 这话极像她向人讨要夸奖、卖乖来的。但是虞洲知道,她真想知道自己的斤两。 虞洲道:“晏池五分上下。” 戚棠道:“那是……不厉害?” 虞洲道:“檀如意在你之下。” 戚棠道:“但是她确实……”只是性格偏执又古怪,看上去不弱而已。 虞洲竟然笑了,戚棠喃喃的话语尽数被听进二中:“已经很不错了,来日方长。” 戚棠忽然想到,压低声音凑近虞洲,那张笑意尚未完全褪去的脸忽的紧张,戚棠问:“那你……厉害吗?” 虞洲很厉害,戚棠知道,但是眼下有了一些波折,那么虞洲如今,修为如何呢? 虞洲垂眼:“不及晏池。” 真心或假话,戚棠看不出,她只是颇为阴阳的哦了一声:“你不是说你如今护不住人了吗?” 这是虞洲拒绝留在周摇城找的借口。 虞洲一顿。 戚棠笑眯眯:“知道啦。” 烛火跳动,稀碎的噼啪声融入黑夜。 一些夜话,和绝口不提的真心。 两人和衣而睡。 戚棠睡得浅,在翻身时脑袋跌下玉枕,当然有咚的一声,只是她要面子的没叫。 虞洲睡侧塌,只在黑暗里眨动了几下眼睛。 呼吸间,一根发丝便轻悠悠从床沿下滑落而后消失在一片漆黑之中。 戚棠睁眼,再闭上。 直到屋里那股古怪的气味蔓延—— 细微的、不容易叫人察觉的香味,白檀混合一些戚棠说不出的东西。 戚棠便安静起身,坐在床上,看着骤然出现的林琅:“……” 一根头发的代价,大约只是林琅的幻象。还附赠了一些环境,那时候的海棠花摇晃,林琅站在树下和她聊天。 戚棠看着他飘忽的脸和眼,捏着拳心,却意外的红了眼睛。 是假的,但那确实完全复刻她记忆里的林琅。 小师兄正经的时候,还是很唬人的。 全扶春,只有她一直拿林琅和她同级,觉得他也就一般厉害,还总是气他。 虽然林琅并不在意就是。 不能露怯。戚棠想。 她眼里的水雾便随风消散,连带一抹薄红也荡然无存。 戚棠眼眸定定的,凝视黑夜里凭空而来的虚妄。 她想,如果代价付出巨大,难道真能把林琅本人掳过来? 只是思索片刻,戚棠觉得祁去云应当不会这样做。 林琅如今在江湖的名声,几乎算是滥杀无辜到极致,他一来,即便胜算为零,他与城中人鱼死网破,也必定是主城的一大劫难。 戚棠伸手触碰,喃喃道:“竟然只是这么个把戏?” 林琅的幻象一触即散,一根发丝实在太过轻巧。 戚棠瞠目,她在林琅的幻象消散后碰到虞洲。 热的、真的虞洲。 戚棠一顿,方才一些哀丝齐刷刷跑个没影:“诶?” 这声儿还挺响,带着错愕和完全没想到。 虞洲:“方才……” 屋里没有光亮,唯一的来源便是开缝的窗户,虞洲的眼睛幽暗,站在床头这样看她,无端叫人有些压力。 戚棠瞳孔倒是光莹莹的。 瞳孔黑的大抵很容易反光。 戚棠一言难尽:“我许的愿望……成真了。” 虽然本质上,戚棠觉得是诈骗。 【作者有话说】 小贩错愕:你也太好安利了吧? 基本上每晚零点左右更新吧~嘿嘿嘿嘿(脸红)在逐渐恢复写文的状态,加油! 大家也要天天开心哦~ 133 第133章 虞洲:“?” 戚棠道:“我许愿,林琅出现在我眼前。” 虞洲一顿。 戚棠道:“方才,我看见了他的幻象。” 戚棠原原本本将事情告诉她,知道在虞洲的视角里,出现浓稠的白雾以及妖冶的味道。 没有幻象。 戚棠道:“既然是幻象,肯定要我自己想像。” 所以是很久之前的林琅。 她都不知道现在小师兄变成了什么模样。 戚棠垂眼,她虽然不说,但看得出十分难过,整个人都沉静下来。 夜色静静的,虞洲盯着她垂下的、睫毛半遮的眼睛,戚棠又忽然抬眼,摸了一把自己乌黑的长发—— 很难判断有没有少一根。 她许愿的时候确实少了点思考,以至于此刻有些被动。 戚棠道:“假设少了一根,那么实现心愿就要付出代价,而城中人要实打实的过上好日子,必然不能是很廉价的东西。” 而城中如此,当时那群人可以拿出的代价,是什么呢? 戚棠不明确。 第二日早,戚棠气势汹汹的去找昨日的小贩问罪。 她板着脸、瞪着眼睛:“你怎么不说明白呢?枉我这样信任你!” 小贩:“……诶?” 戚棠红着眼睛:“那根本就是唬人的,我的愿望没有实现。” 小贩:“这不可能。” 戚棠有理有据:“我有个少时走失的哥哥,我想要找到他,可是我许完愿,昨夜他就只是梦一样的出现在我眼前不过片刻便消散了,我要这样一眼做什么,我要见到他人啊!” 情真意切、字字肺腑。 虞洲便轻轻搭住戚棠肩背,目光安抚,她较戚棠冷静些:“不成真便罢,怎可如此戏弄人。” 小贩被一唱一和夹着插不上话,待两人安静时,他问:“既然要实现,就要相应的代价。姑娘可是小气了?” 戚棠道:“我说结草衔环,难道……是我这条命轻贱,不值得吗?” 她半真半假,在眼缝间看小贩表情。 虽然这是她随机挑选的,但戚棠仍然存疑。 小贩挠头:“啊?” 他暗示道:“你要拿些实际的。” 戚棠:“……” 戚棠和虞洲对视一眼,便紧接着问:“比如说?” 小贩说:“小愿望,金银财宝、发钗什么随身之物都是可以的,难实现的愿望要的就多了些。” 戚棠咬唇,苦恼的模样,抬手给他看自己的两袖清风:“可小女子什么也没有。” 小贩似乎想说些什么,眼底的流光狡黠,有些小聪明的意思在,只是戚棠终归是外人,他按下心思,只是鼓弄他的摊子:“你什么都没有,能让你见一面已然是神旨,姑娘还是要知足才好。” 这里人对那个神庙,超然的认知让戚棠觉得灼手。 好像套不出话来,戚棠想,来硬的? 不行,别人家的地盘。 至少此刻不行。 这次不买肉包了,戚棠拉过虞洲转身就走。 小贩啧了一声,唉这姑娘。 *** 戚棠说:“怎么办?” 这城不大,但人不少,戚棠虞洲二者即便再强,也不可能对城中所有人下死手。 虞洲道:“也许我们可以去问,宵禁的原因。” 这次换个小贩,满大街的摊贩,戚棠换了个涂脂抹粉的大娘。 她摆出一张乖的脸,异乡人的口音:“阿婶,我才来这里,想问个事?” 大娘不给面子,摇着蒲扇:“胭脂五文,香包六文。不买走开。” 戚棠笑了两下,语气却不友善:“你不说我就不买,你说了我就多买。” 大娘还在摇蒲扇:“你问。” 戚棠说:“我觉察此处安全富裕,可是怎么没有夜市啊?” 大娘脸色一变,红白交杂的,开始赶人:“不卖你不卖你不卖你。” 戚棠在她推搡之前就往边上让,虞洲倒是冷静,在人潮涌动之前拉着戚棠穿人群,钻进了巷子里。 隐蔽处安静,戚棠说:“这是什么秘密,竟然连外乡人也不可以问。” 外乡人不知情不是应该很正常吗? 虞洲摇了头。她道:“这里同从前相比天差地别,我也不知道如今究竟是何种情况。” 只是那个村落,是为了安静避免吸引妖鬼之物,这里分明有结界,没有妖鬼侵袭。 戚棠难以置信:“总不能因为早睡早起身体好吧?” 虞洲一顿。 戚棠的思维离谱又写实,叫人想笑又无从辩驳,因为他们谁都不了解祁去云。 这里的人提起他都无端神化,将祁去云摆的很高很高。戚棠设身处地是能够理解,但她毕竟有自己的图谋打算。 这时候就要惦念一下遥远的朋友了。 戚棠想,要是杭道春在,应当可以再探查出什么。 她们还是莽撞了。 虞洲看上去就是那种自负武力、杀出重围的人,戚棠经验不足、也算被保护的好,眼下齐刷刷沦落此种境况,竟然有些不知所措。 两人靠在巷子窄窄的墙壁上,戚棠有点吃瘪,但是看着虞洲与她同为天涯沦落人觉得好笑,不免嗤笑出声。 虞洲说:“怎么了?” 戚棠回:“就是感觉好笑。” 哈! 适应了城中规则却毫无收获,戚棠想,那么就只能走另一条路了。 我的确不想死,可也不想一直被框住。 戚棠决定轻轻的反骨一把。 戚棠问:“祁去云只有庙没有官邸吗,那他住哪里?” 虞洲:“官邸?” 此处应该有个城主府,只是没人提,大家更倾向于神身份的祁去云,而非一城之主。 戚棠默默的猫腰看那地的大娘,看她神情全然不似方才那般,反倒落寞的,垂着眼,用大蒲扇一下一下扇着自己的肚子。 ——不卖你,快走!走! 戚棠的心情并没有因此受影响,很快就靠在虞洲耳边絮絮叨她的猜测以及思考。 戚棠道:“我们再去许个愿。” 虞洲问:“林琅?” 戚棠戳戳自己戳戳虞洲:“以你以我,他真来了我们能保全自己吗?” 虞洲道:“他如今的实力,连我也不清楚。” 即便在扶春那几年不如虞洲,他确实他们所有人之中,实战经验最丰富的。 从他可以单独杀掉妖界二把手可以看出,林琅绝不好对付。 而且。 虞洲目光落在戚棠身上——她不会愿意的。 戚棠不会愿意将林琅和自己置于一死一生的独木桥上。 虞洲想,她做不到。 戚棠摇头,摸出一枚铜板:“这次,就许愿见到祁去云本尊吧。” 她语调轻松,眉眼甚至微微笑起来,走去神庙的时候还蹦蹦跳跳。 许愿似乎是没有限制的,她许了两次,都听见了那个除信众之外听不见的那个声音。 只是这次这声音还轻轻的嘲笑了一下戚棠的抠门。 戚棠捏拳,在心里哼了一声。 戚棠也不是没有自己的考虑,只是他们两个人之间,得有一个完全与这些事情脱离的人。 那枚铜板被单独放在兜里。 既然可以出现幻象,那么就证明无论是什么愿望都可以被实现,实在困难,还可以操纵人的想象,令其出现幻象。 难怪香火鼎盛。 *** 只是她前脚踏出神庙,后脚照生派的弟子便过来,拿着戚棠的画像问对比戚棠的脸。 那张画像,比正常画像稍微抽象了一点—— 戚棠满脸黑线的记起曾经一面之缘的某派弟子说她和扶春小阁主画像十分相像的事。 她不甘。 这么抽象,哪里像了? 还刻意的、额外多点了一颗痣。 戚棠看向虞洲,她眼下清清冷冷,稍显艳色的一颗痣。 这颗痣,为什么会被画在她的脸上。 照生派全是男弟子,皆是灰与粉的弟子服。戚棠听他们脚步声密集,而后将她们围住。 五个人。 戚棠茫然,为首的弟子:“接到密报,你是扶春的小阁主?” 戚棠本来就不会承认,看见那个画像更不愿意承认,她甚至有些恼怒,将自己的脸贴在那张画边上:“哪里像!” 小姑娘还挺凶。 虞洲哑然笑了下,眸中莹莹。 戚棠乱比划:“我、我长这样,这画这样,你侮辱我?” 她一脸“苍天呐”,照生派弟子也不全是严肃的,有些人觉得像,有些人觉得不像,“师兄,会不会是密报有误?” 为首的那位心底明显存疑,戚棠便特别好商量的说:“那等你们有了确切证据再来歹我好吗?” 他们大约想请戚棠进牢里坐坐,戚棠一开始也没反对,只是问:“那可以见到你们老大吗?” 有人不服:“凭你,还不配见到我们殿下。” 戚棠想这么不好商量,她哦了一声:“见不到的话,不去。” 住的店可不便宜,也不会退钱,而且万一进去了不让她和虞洲一个牢房,跟谁说理呢? 照生派又一名弟子道:“既然阁下敬酒不吃,那么请恕我等无礼。” 没有武器是误区、长得柔弱也是误区,世间人总是以貌取人。 戚棠叫虞洲休息,她来。 她想,传说中扶春小阁主是个不顶用的,那么她倘若可以证明她武力还不错,是不是可以减轻他们的疑心。 她俩没有武器,戚棠在虞洲兜里摸摸,她想应该有暗器吧。 摸出一个针线包。 戚棠瞳孔放大,看着虞洲的眼睛,缓缓打了个问号。 随身带针线包,戚棠弯弯眼睛,觉得属性不太搭。 虞洲面无表情,耳尖薄红。虽然她也不知道红个什么劲儿。 戚棠很快接受现实,聊胜于无。 毕竟疑似传说中的废物小阁主,并不是懒怠,而是没有天赋,修道一说,没有天赋还不如做寻常百姓。 照生派不打算以多欺少,只是叫的最厉害的那位冲出来,他甚至不打算用佩剑。 戚棠想,这算讲道理吗? 无情道在伴生骨的加持下,发挥更大的效力,戚棠又憋着气非要证明自己,牵引细线驱动飞针,针针往人破绽上戳。 叫人难以招架。 这招与操纵傀儡异曲同工,戚棠琢磨很久,眼下是第一次实操。 “她竟然和曲闵打的不分上下,不是说那位小阁主几无天赋、又体弱多病吗?” 【作者有话说】 虞洲通过关的方式:杀穿。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看书果然不能带脑子2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134 第134章 当然,也没有耳聪目明到招招看出破绽,挨打的时刻也多,戚棠毕竟不算典型意义上的天才,只是没有破绽就乱戳。 打架不都是这样。 戚棠还未入道之前就学会打架了。 这位他们口中的曲闵修为一般,在戚棠眼里甚至还没有檀如意有威胁。 被叫停,为首的那位沉声道:“曲师弟,回来。” 姓曲的很是不甘心,却也立刻收住手,没再多比划一招。 回到那人身后,恭谨道:“师兄。” 那师兄大约是有分量的人,戚棠仔细看住他的脸,将他和那祁去云的神像对比,不太像。 服饰倒是很有同一门的味道。 既然对方叫停,戚棠也顺势收手,她实战经验不多,加之有些乱来,照生派一时之间自然没有应对之法。 可要是再久,戚棠不确保自己会不会落在下风,而且对面人很多。 以多打少固然很爽,但她在弱势,就不太有滋味了。 “你修的什么道,招式怎么乱七八糟的?” 戚棠不回话,慢慢收手,将针线收起来,站在虞洲身侧,神色平静:“贵派与人结识的方式很别致嘛。” 阴阳刺了一句。 没有杀意,点到为止,即使是那位曲闵看上去如此不服,也只是点到为止。 为首的那位道:“失礼之处,请姑娘海涵。” 戚棠海涵了,“有证据再来找我吧,随时恭候。” 她无师自通的人情世故在此刻占据上风,甚至还能冲人笑一下,虽然看上去不是很善意,扯扯虞洲的袖角拉着人一起走了。 走几步还能听见身后声音。 那人声音冷漠,“回去领罚。” 曲闵虽然不服但道:“是。” 语气里的不服真是明显。 戚棠并未回头,只是现下才有空琢磨那群人的目的。 找戚棠是真,试探她也是真的。 她确无把握打得过曲闵,只是形势所逼,而且对方试探意味很强,戚棠默默松开了拉着虞洲袖子的手,摸摸针线包:“还挺好用。” 虞洲便解释起前因:“那日补完袖子,周摇城的人说送我们了。” 戚棠哦一声。 她又问:“你说这样,可以打消他们对我的猜疑吗?” 时至今日,找戚棠有什么意义呢? 虞洲觉得不能。 戚棠也觉得不能,只是她能做的实在有限。 她本来就是,根本无从否认。 算了,船到桥头自然直。 戚棠想,实在不行游一下。 不想那么多。 今天的愿望不知道能不能实现——祁去云作为本城中颇具名望的人,没有人许愿是见到他吗? 戚棠不得而知,只是贸然打听容易打草惊蛇。 今天问的那个卖胭脂水粉的大娘就是例子。 才入夜,街上安静。 戚棠悄咪咪趴在窗缝上看,虞洲将司南引瘫在掌心。 戚棠回头,看着虞洲。 指节还扒在窗沿上,模样机灵古怪的。 戚棠道:“今夜幻象如果再出现,你不要紧张,安静在原地等待幻象消失就好了。” 虞洲一愣。 戚棠垂眼,起身从窗边走至桌前同虞洲讲话,手往兜里摸,撵着那枚铜板,笑了一下。 这次幻象出现的时间应该会再长一些,毕竟一枚铜板远比青丝来的贵重些。 虞洲没问为什么,戚棠却自发解释起来:“我们两个之间,一定要有一个人是彻底在这件事之外的。” 算是留有后手。 戚棠还有自己的想法。 她孤身之后,偶尔也会思念一下父亲和母亲。 却好像冥冥中只感觉他们仍然在扶春,只是不在她身边而已。 戚棠想,若有那么一天,她也想要这样,被人记挂,明明不在身边,却在人心里。 她被人记挂,放在以为总能相见的地方。 *** 有了前车之鉴,今夜几乎睡不着。 戚棠在床上翻来翻去,手指摸在铜板上。 屋内安静漆黑,戚棠只能感知到除她之外虞洲轻轻的呼吸声。 两人没有聊天。 情绪暗涌,戚棠想—— 如果她们之间没有那样的经历就好。没有一开始的利用,什么都没有就好了。 话又说回来,一开始没有虞洲她大概率已经死了。 就算不是虞洲,也会是别人的。 她指甲抵在铜板上,无意识的摩挲。 直到一股奇怪的味道慢慢蔓延,侵入戚棠的鼻腔—— 来不及咳嗽,戚棠指腹落空,只剩一层薄软的布料。 没了? 戚棠一震,手在兜里鼓捣,真没了。 于是仓促抬眼,果不其然看见一个同彩塑相差无几的男人出现在她眼前。 粉和红的衣袍。 戚棠目光慢慢往上挪,挪到脸上——比彩塑生动灵活些,至少那双眼此刻轻佻的、玩世不恭的看着戚棠。 不同于神庙中颇具神性的一眼。 他坐在太师椅上,手肘懒怠惬意的搭着。 戚棠喃喃:“祁去云。” 竟然真的有人会把自己的像放在神庙叫人供奉。 香火于人类而言,也有用吗? 戚棠照例伸手一摸——她记得那时候,一摸就散了,而后是被她吵醒的虞洲。 抱着这样的心理,戚棠指尖往前够,祁去云弯腰往身后多,那种玩味的眼神变得震惊:“大胆!” 幻象也会说话?上次没说。 戚棠皱眉,非要挨一下。 碰到了。 戚棠惊讶,囫囵睁圆了眼:“本尊?” 那人脸上明白白的“你这蠢货”:“你在说废话?” 戚棠难以置信:“可是……我只付出了一枚铜板,你是不是有点便宜?” 这孩子咋啥话都说。 祁去云:“走了。” 戚棠:“诶?” “既然如此,”戚棠问,“那你为什么不彻底实现我的上个愿望?” 这问题果然叫祁去云停住脚步。戚棠留意到他的衣摆的确像花朵一般荡开。 那彩塑还挺写实。 祁去云又得意洋洋落座,找个舒服的姿势摊着:“你自然见不见都无所谓,你知道他前些日子又屠了一个门派吗?” 戚棠:“单枪匹马?” 祁去云道:“是呀。空有一身蛮力。” 戚棠默默住嘴。 林琅现在强的有些吓人。正常人应该不能一下子屠门派吧? 把他带过来,他好不容易弄成这样的主城还有好日子看吗? 既然知道她所求的愿望,戚棠拿不准他知不知道自己的身份。 祁去云一直好整以暇的看着戚棠,戚棠实在不喜欢和古怪的人聊天。 “除去铜板之外,是不是还有别的代价?” 戚棠说话时喜欢直直看着人眼睛,莫名叫人觉得无知又坦荡。 “别人当然要,”祁去云也看着他,绕有深意,“你就不用了,戚小阁主。” 他果然知道,戚棠心头重重一跳。 “我不是小阁主了。”戚棠问,“那些人用了什么代价?” 所以没有人会用昂贵代价换和祁去云见面。 扶春和照生派一直没有交集。戚棠不认为祁去云之前和她有过交集,眼下直觉问他身份也是白搭。 他有个众所周知的身份。 祁去云不喜欢她不照他预期的回话,不回答,懒洋洋的拨弄指甲盖,也不消失,似乎准备和戚棠耗着。 戚棠想,莫非她体质实在特殊,怎么一个两个都奇奇怪怪的。 戚棠忽然有个大胆的猜测,当然她胆子一向很大:“……檀如意是你的谁?” 祁去云一下子从椅子上坐起身:“谁认识那个变态!” 他一下子炸了。 戚棠:“……”各有千秋的性格,还真有瓜葛。 戚棠翻身回床上睡觉了。 她本来也没有将全部希望放在祁去云身上,她还有夜探此地的打算。 祁去云反倒稳不住,他好似一直在众人簇拥下,这会儿看人背过身准备睡觉不乐意:“你都没有要问我的吗?” 戚棠道:“有呀,但你不回答,你可能不想说吧。” 祁去云:“不想说你就不问了?” 戚棠忽然坐起身:“……别的代价是小孩吗?” 祁去云没回答,唇角古怪的勾起来,眼睛更大更亮了。 戚棠指指客房里可以照到祁去云的镜子:“你就不要说人家檀如意了好吗?” 檀如意表情至少可可爱爱的。 祁去云:“!” 戚棠莫名懂了他的意思。 “那没有孩子的呢?” 祁去云在镜子的加持下,笑容收敛,表情端着,“这么聪明,戚小阁主不如猜一猜?” 戚棠乱的很。 祁去云见不到她不问问题,问了却也不好好回答,觉得吊着人玩这有意思,笑了起来道:“故事需要慢慢猜,小阁主暂且好好休息吧。只是不许许愿了哦。” 戚棠道:“照生派呢?” 她言简意赅,祁去云却懂:“你只要不去许愿,他们不会来找你。” 他也不管戚棠应不应,本尊离场的方式是在烟雾缭绕之中衣摆如风的窜出窗户。 虞洲:“……” 她早在烟雾来袭时便坐起身,时间有些长,她担忧,却也只是目光锁住那一块。 听不清说什么,只有戚棠的声音含糊,像是隔着什么。 戚棠的回答,祁去云没有说对不对,她是瞎猜的,盲目将那个村子里的事情通这里牵扯起来。 这里确实也没有几个孩子。 戚棠一路都没怎么遇到。 要孩子做什么? 戚棠看向虞洲。 虞洲:“是本人?” 戚棠说:“是的。竟然是走的窗户。” 来的时候她都没留意,大概那时候心思没在这上头。 幻象可以凭空而生,本尊却不行。 135 第135章 戚棠慢悠悠腾位置,叫虞洲上自己床来。 虞洲:“……” 她犹豫片刻,而后在戚棠啪啪拍了两下床沿的催促声中做好决定,虞洲便起身往她身边待。 床榻软软的,温温热热。 虞洲没顾得上看戚棠,只是想她大约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横坐着,戚棠还分了点褥子给虞洲,实在平心静气得可怕。 没等虞洲多想,戚棠将跟祁去云的聊天都跟虞洲复述了一遍。 谈正事。 虞洲:“林琅?” 戚棠道:“是啊,我这位师兄到底想做什么呢?” 虞洲也说不明白,即使是她最仇恨怨毒的时候,也也没有这样做。 平白无故乱造杀戮,从来不是他们理解中的林琅会做的事—— 虞洲道:“出了此地,待查好司南引失灵的原因,我们就可以去找他了。” 她宽慰戚棠。 戚棠留意句中的“我们”,其实此行说不上艰难险阻却也应当不容易,戚棠不想贸然拉着虞洲陪她一道犯险。 她没有护住别人的能力。 虞洲察觉她眉眼间的犹疑,并不提点,默默垂下眼,看上去接受了自己并不太重要的身份。 虞洲想,大抵如此,才正常。 她说或不说,戚棠有自己的处事方法。 戚棠发现她沉默异常,已然歪着头低在她面前。 还眨巴了两下眼。 虞洲:“嗯?” 戚棠盯着她漂亮的眼,“我在想,为免夜长梦多,我们今夜就去探一下吧?” 她思维转变如此快,倒显得虞洲有些矫情。 虞洲眼眸一定,落在她漆黑而闪烁的眼中,点了点头:“好。” 麻溜的梳洗一下,方才枕得发丝凌乱。 戚棠简单的拨了两把,固定住发束不会脱落就好,看着虞洲:“回来还要休息呢,不用太规整。” 为没让虞洲挽发做解释。 其实姑娘间如此无碍,只是虞洲对她说过的话让她总是忍不住瞎想两下。 戚棠捋捋额际碎发,将乱七八糟的想法都压下去。 虞洲点头,二人也从窗台一跃而下。 身手利落洒脱,虞洲声音低低的,走在戚棠身侧:“你远比从前厉害多了。” 无论是心境或是修为,都今非昔比。 戚棠含蓄一笑:“客气了。” 她蒙此大难,若还是一点长进也没*有,只怕她那父亲要夜里入梦,怪她没用了。 此时街上寂寥,偶尔有巡查的脚步,穿着打扮是见过的照生派的弟子,他们白天并不怎么行动。 戚棠在遇见他们之前甚至不知道此处有个照生派。 这个地方确实很奇怪。 巡查队伍一过,街上连一盏灯笼也没有。月色凄冷遥远,落下的影子都暗淡。屋舍漆黑,远远看上去仿佛鬼影重重。 戚棠猫在一户人家窗下,准备听两耳朵——不能听的她再走开。 只是夜实在深了,差不多都睡了,听了一会儿安静的只有呼吸声。 戚棠默默的站起身,对来的太晚的祁去云颇有怨念。 为什么不让我许愿? 怕她再许些奇怪的? 戚棠想,她那两个愿望也不奇怪啊。 巡查的队伍脚步无声,片刻间就又回到了他们面前,仿佛一支幽灵一般。举着发白的灯笼,只是穿过一条又一条巷道——不只是街,还有房屋之间毗邻的巷子。路过堆叠东西的地方还要踹两脚,弄出些不大不小的动静,看看里面有没有藏人。 戚棠:“……” 这样严防死守,戚棠反倒更疑惑了,这夜里究竟有多大的秘密。 她拉着虞洲尾随队伍。 她俩隐匿声息。 戚棠心底都发凉。 在怀疑自己跟的队伍到底是不是人,但她看见了白天与她过招的曲闵。 曲闵是带队的头头。 巡查第二圈的时候,那群人中有人说话。 “曲师兄,根本没必要查,如今夜里哪还有人敢出来。” 戚棠拉着虞洲竖起耳朵。 另外的人接话道:“毕竟总有外城人入内,还是需要谨慎一点。” “谁不知道这里的规矩,敢冒险夜里出门,怕是连命都不想要了。” “好了闭嘴,再多说把你剁了。” 戚棠:“……”他们门派的人是这样相处的吗? 戚棠竖眉,狐疑的看了眼虞洲。 而且据方才话里的意思,夜里外出,会伤及性命? 戚棠来不及多想,只能跟上他们的脚步,那才是最安全的举措。 毕竟看上去可以藏人的地方都会被踹被掀,以她旁观的角度,那一脚力道还不小,寻常人一下就上西天了。 好在也一直没有发生一些类似于越危险的时刻越容易踩到清脆树枝的蠢事。 这城里真是安静,连只鸟雀与夜猫都没有。 戚棠想不通,此处早已经和普通城镇不同了。 直到在一片静寂中,有声短促细微到几乎听不清楚的一声孩子的啼哭混在夜风里。 戚棠眼看着那群人脸色大变,而后齐刷刷的朝某个方向飞身而去。戚棠登时一愣,错漏了半步。 她也不可能和他们一齐飞身而至,只好跟虞洲一路摸索,好在脚程快,看见屋里突兀的亮起蜡烛,无数人影重叠在窗纸上。 有人还在门外看守。 戚棠领着虞洲绕后,翻墙进院,猫在窗户之下。 她托着腮,边听边思考。 “明日。”极短的一句话,是曲闵的声音。 “大人,大人你放过他吧,他还是个孩子……”妇人带哭腔的音,意外的耳熟。 戚棠想,果然是个孩子。 只是此刻没听见那孩子的声音。 “你明日不去,早晚会有别人去的。”曲闵道,“能在此处过这样舒坦的日子已是极大的恩赐,夫人不要太贪心。” 那妇人今日没能瞒住自家的孩子,眼下面色灰白的跌坐在地。 怀里的孩子再度昏厥。 可是已经太迟了。 闹闹的,那妇人一直在哭,但是声音不是很大,大约被尽数封在这个院落里。戚棠往外瞧时,仍旧一片静谧,她和虞洲面面相觑,觉得今夜探查到的消息已然足够,后退几步起身往外处走。 虞洲才松了松拉她的指尖。 她还以为…… 戚棠驾轻就熟的翻出院外,才记得那是白天里卖胭脂水粉的大娘。 *** 戚棠一直没弄懂为什么夜晚出来会性命堪忧,直到与身边人越走越远。 夜里安静,为了不引照生派,她一路都没说话。 却在某一时刻惊心的发现形单影只,安静到只有自己的心跳声。 诶,呼吸声呢? 戚棠想。 她垂眼,地上那影子虽然淡,却明明白白只有她一个人。 戚棠转头,整条空荡的街只剩她一个人。 这好像……似曾相识。她大约曾经遇到过这种情况。 戚棠没叫没吵,只是环顾四周确定虞洲不是被人拖走了才又继续往客栈走去。 毕竟虞洲武力值远远高于她,绑虞洲不如绑自己。 然而事情好像远没有这么简单。 鬼打墙一般的境况,无论怎么走,都会回到这里来。戚棠弄不明白是真的有鬼还是误入了幻境。 这里,以祁去云为主,那么大约都是擅长布置幻境、催生幻象的人。 戚棠并不恐惧,只是尝试沾血破局,但是似乎没有找对其中破绽,以至于失败。 天上还是那轮月亮。 还是走不出去,原本并不长的一条街忽然无限蔓延。 戚棠想起了先前巡街那人说的话,这就是……会死的原因吗? ……虞洲。 幻境不知道如何破,即使虞洲很强。 戚棠心底轻喃,她理智占据上风,也还是忍不住担心。 她都还没有好好的、格外细致的叮嘱过虞洲,必要时不要管她。 虞洲此刻应该也在担心她。 戚棠定了定心神。 她知道自己得尽快破局,凡阵法必有阵眼。 戚棠摸出兜里的针——她一直没还,这说明此刻虞洲手无寸铁,戚棠更不放心了。 四针并发,穿在线上。往周围刺探,毫无所得。 戚棠将四周摆设全部打乱,原先的摊位大挪移,将熄灭的灯笼重新点燃,看它在夜风中一晃一晃。 既然有风,说明不是封闭的幻境。 戚棠将血附在针上,将其随风向,逆风甩出,听见漏气的声音。 直到耳边一些仿佛被水稀释过的声音变得清晰,戚棠以为她破了幻境。 但事实上好像并没有。 她仍旧没有看见虞洲,四周还是空空荡荡、一片寂寥之色。 可在又一眨眼间,那道白衣的影子站在街前。 还是幻境,戚棠想。她没有听进多余的呼吸声,此地太静了,静到连多一个人的呼吸声都无处可逃。 那道身影几乎没带外泄的杀气。 那是虚影,因为可以看见一些不同于人的虚幻的轮廓。 戚棠却蓦然顿住脚步,一步也上前不了,甚至有些怔恍无措的感觉。 因为那道虚影转过身。 月白衣袍、青阳剑,眉眼周正疏阔,断情绝爱的脸,神情平和。 他本人从来与绝情无关,是世上最温和宽厚,最将世人放在心上之人。 她可以说是几乎由那人一手带大的。 督促她学习,盯她课业,为她带礼物,罚她也确实照顾她的,从小到大一直陪在她身边的人。 戚棠没走上前,就算脸色稳得住,心情却糟糕的可怕。 是什么人胆敢将她霁月的师兄放在这里? 戚棠脸一板,久未的生起气来。她捏紧拳头,问幕后始作俑者:“你到底……想要做什么?” 始作俑者没有出现,只剩夜风呼啦啦几声,算是对戚棠的回应。 【作者有话说】 此刻虞洲:砍砍砍(bushi 136 第136章 可是四周毫无声息。 戚棠耳力不错,一星半点也捕捉不到。 无法叙旧,戚棠怔在原地,一双星眸隐隐含泪。 那泪意不过是一瞬就消散的水雾。 她抿唇,像是极力辨认,企图从中判断出眼前的晏池是否会是障眼法。 可戚棠认得青阳、和师兄持剑的样子。 他那时总站在树下指导戚棠,身姿苍劲笔挺,握剑时剑尖往身后收。 下一秒,寂静夜色中突兀传来两声鼓掌声。 那声音是道开关。 原本长身玉立、面色极白却只是眼皮眨动的晏池提剑而来,衣摆晃出虚影。 他招招破风,青阳出鞘时寒芒毕露,流光划过他森然冷意的眼。 戚棠承他教诲多年,受他提点,认得出那是怎么样的招式。 晏池毫无意识,麻木空洞,衣白如雪,即使没有实体、紧靠残魂的力量,也叫人难以抵挡。 他没有杀意,却招招致命。 戚棠没想过会和他对上,后退几步躲避,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应对。 她很少这样为难过。 她存着救她师兄的心思,晏池原本只是缺魂少破,倘若魂魄受损,只怕她师兄再也回不来了。 戚棠眼睫在颤,往右避让。 然而心底有更可怕的猜想。 所以说…… 即使参破第一层幻境,走到这一步的人,也有可能会被师兄杀掉。 晏池毫无理智下的修为多少,戚棠不敢轻估,只是寻常人难以应对。 她抽身不得,眼中光影闪烁,面上隐约透出悲伤来。 他从前正气凛然,一柄青阳锄强扶弱,是人人称羡的修士。 戚棠根本不敢想晏池如今满手无辜之人鲜血的样子。 师兄知道该怎么办。 与此同时,凌绸请来的所谓医者正在给晏池治疗,那道缓缓输送进去的灵力将他周身虚虚围绕的光影拉扯来去,置身其中的人却毫无变化。 猩红的、泛白的灵力缠绕。 三魂七魄扯来扯去,可是少的那一魂没有回来。 “怎么了?”见术法已停,但晏池还是这副样子,凌绸问,“你不会没有办法吧?” 那人颔首,语气慎重:“有人炼化了他缺失的一魂。” 抽走的那一魄倒是没有动静,想必应当在虞洲手里。 凌绸自知插不上手,耸肩抱臂,一派事不关己高高挂起:“那你可要负全责哦。” 他披着斗篷,兜帽盖住大半张脸,露漏出颜色惨白的下颌。他道:“知道。” 声音仍然带有少年的轻哑,他微一抬头,看向凌绸:“你最近不在鬼蜮,也没事吗?” 凌绸脸一板:“所以你们快一点,我也很担心。” 其中多少真心,不得而知。 良久沉默,凌绸问:“你的计划里,会灭掉鬼蜮吗?” 那人摇摇头。 凌绸信了:“好。” *** 一片肃杀的死寂过后,虞洲眼梢无情,她看人的目光同看死人一样。 这人设阵将她和戚棠分开,有她自己的图谋。 虞洲道:“檀如意。” 正是檀如意。 那么祁去云知道戚棠身份也不足为奇了。 檀如意换了条鲜红的衣裙,发髻上一支石榴色的玉珠簪子。 虞洲目光落在那支簪子上,而后才是她的脸。 那的确是张看起来天真烂漫的脸。 为什么要屡次三番暴露戚棠的身份。 檀如意娇蛮道:“你怎么不叫我檀姑娘,没礼貌。” 虞洲的修为超过檀如意的想象,她远比她以为的要厉害很多。 檀如意打不过她,但她有别的方法。 虞洲显然没多少和人纠缠的心思,她知道,破此阵,才能见到戚棠。 不知道戚棠如今怎么样了。 只是这么一想,虞洲浑身杀意就剧烈动荡。 等到报仇就是没有意义的事情了,所以她此刻要杀掉檀如意。 檀如意受了伤,但她死不了,只是咳咳了两声,想着不愧是虞洲。 她遍经世事这么多年,再没遇到过比她能难对付的人。 还好有情丝。 还还有戚棠。 觉察对方杀意,檀如意也不怕,她慢慢和虞洲聊起了那天她同戚棠的聊天,唇畔弯弯道:“我和她提起了你,你一点都不好奇吗?” 她语调婉转,带着蛊惑。 “周摇城那日,她知道的,远比你以为的要多。” 虞洲只给她留两句话的时间,下一秒掌风化成剑意,脚尖轻点就往檀如意身上挥去,冷漠无情的眼、和招招狠厉的剑意—— 还有一字一顿的:“不好奇。” 戚棠想对她说的,用不着别人转达。 她不违心,她当真是这样想的。 檀如意当然恼怒,可也只有瞬间,她敢站在虞洲面前,用她十分不舍的戚棠做威胁,当然不只有这一句话做底气。 ——我可以给你,只是我有一个哥哥。 在片刻间,在檀如意脑中晃过。 脆弱的、哝哝软语,少女依恋的、逐渐失去焦距的杏眼。 檀如意忽的站定,而后悠悠然等着虞洲,直至掌风划过眼前。 她道:“不死不休的感觉,如何呀?” 玩味戏谑,她饶有深意。 虞洲那一掌便没盖下去。 *** 戚棠伤痕累累,她本来就不是晏池的对手。 她呛了口血出来。 对于这样的杀招却心底有数。 生骨。 没有透露给外人的、还以为在她身体里的生骨。 有人为此而来。 有点疼。 她想。 可其实特别疼,她连呼吸也疼,疼的发颤,鼻尖上沁满汗珠。 衣衫上大片血渍,如同妍丽的花。 但是她松懈下来,生骨需要活剖,这人不会杀死她。 果不其然,察觉她出气少时,又是啪啪两声。 戚棠看着晏池静止,负剑站在一侧。那人却没出现。 戚棠默默调息静气。 既然目的在她,那么虞洲不会有事。她心神一下就定了,汗洇湿眼睫,她擦了擦唇边的血。 看不见,擦不干净。她不知道她此刻多狼狈苍白。 她一直没说话,幕后的人也没说话。 总归戚棠不急,她便抽空调息,修复受伤的肺腑。 师兄能做师兄是有原因的,戚棠忍不住想。 又庆幸,是她单独对上师兄。 大概不能忍受她处于弱势还是如此模样,又操纵晏池给她几下。 虽然反正不会真的弄死她,但戚棠还蛮怕人给她弄残的,吃力抵挡,能躲就躲。 戚棠听见人笑了一声。 对那人来说,大约是遛人的快乐,也是下马威。 “你从哪里找到他的?” 晏池变成这样的原因,戚棠大约知道一些,但不清楚。 幕后者倒很讶异,她第一句竟然是这个。 应当是变换了声调,“小阁主之名如雷贯耳,今日一见,倒也不辜负啊。” 戚棠笑了起来,捂着心口,断断续续的:“如雷贯耳?我未出山门,扶春便覆灭了,我贯了谁的耳。” 这话大约是嘲笑。 只是戚棠心境早已不同,她显得格外心平气和。 “想必阁下才是吧,捏着这样厉害的武器,阁下应当战无不胜,没有得不到的东西,也没有杀不掉的人吧。” 所以从来,没有消息传出去,只是在晓色时,徒留具尸首,完善夜里不能出门的虚妄传言。 她受的伤很重,但是眼下除了脸色苍白竟然看不出什么来。 戚棠将喉间血腥咽下,她需要有筹码,装出足以吓住对方的阵仗。 越冷静越唬人。 她和虞洲学的。 “也不能这么说,也有得不到的东西。”对方气定神闲,显然认为局势完全掌控,“只是很少。” 画面一时之间竟然有点平和。 戚棠道:“比如?” 对方道:“目前还没有吧。” 【作者有话说】 137 第137章 戚棠撑了一把,只觉得自己手腕剧痛。 才真正知道原来有晏池师兄为她传道受业解惑是这样大的恩典。 心口像火烧似的,所有伤口都发烫般泛着疼。 鲜血汩汩而下。 戚棠在想该怎么办。她看着被催动对她来说及是无敌的晏池。 “你……”戚棠抬眸,气促地道,“你知道他是谁吗?” 戚棠有两位出众的师兄。 对方倒是很诧异她能问出这样的问题。“衡中君的名号,我可是听说过的。”那人道,“难道小阁主从来不知道,你的师兄有多威名赫赫。” 所以甫一得到,欣喜如狂。 戚棠压下眼睫,余光里瞄向某个角落。 她默默扭动手腕,剧烈疼痛中听见咔哒声,她那会儿有些筋骨错位,眼下强行扭转,疼的额头、鼻尖沁满冷汗。 总归能忍,她咬咬牙、咬的腮都疼。 “我师兄是个好人。”戚棠气息轻颤,只能看到某个角落一些聊胜于无的光影变换。 对方一直不说他真实的意图,戚棠心底厌烦,简单的判断出方位后无心也无暇与人多做交谈。 “既然你知道他是谁,”戚棠舌尖抵腮,露出些锐气来,“你也配,差使他。” 戚棠起身极快,她今日就算死在这里,也要将晏池师兄的灵魂夺过来。 方才刺探出的方位,戚棠闪身过去时,果不其然看见一个黑衣斗篷罩得严严实实的人。 不入流的东西。 大约即使平时不用他亲临现场,此刻也必须到。 戚棠不能死在没轻没重的晏池手上,她需要活着、献出她需要献出的东西。 大抵没想到方才语气冷静温和、看上去全然脱力的女子竟能在此刻忽然爆发,黑衣人猝不及防挨了戚棠一针。 可戚棠只有一招的机会,将针钻入人的喉咙处,可是角度偏了,而后破皮而出,带着沾满血的线。 听见一声叫。 而后是两下掌声。 戚棠想,要是有剑就好了,哪怕是个匕首。 就算杀不掉他,也能阻止一下他催动晏池的时间。 拖延对戚棠来说就是最大的转机。 被触怒的黑衣人叫晏池:“快,给我削了她的皮。” 晏池本质上不听差遣,只是被控制,于是仍旧以那样的出招对付戚棠。 不会挫骨削皮。 戚棠回身应对,她边躲边道:“不准备与我交手试试吗?” 她语气平静却轻松,带着些不该出现在此刻的好奇,“阁下该不会……是个废物吧。” 狠话没得到回应,便有一阵骤风来袭。戚棠是真没反应过来。 破了幻境穿透结界到戚棠身边的虞洲:“嗯?” 她听见了一些微末。 戚棠也一怔,她方才一躲正好被忽然出现的虞洲拦腰收住,眼下脸颊贴在她肩膀处,抬眸盯着人:“诶?” 有体温。 随即心脏猛的一跳。 虞洲过来了? 虞洲却没来得及多说话,她看着出剑的晏池,又看了看满身伤的戚棠,将戚棠往身后挡,操纵着抄起身边的扁担格挡。 瞬间的动作,最下意识的反应。 只属魂体的物理伤害有所削减,虞洲又撑了一把,扁担没能彻底碎掉,裂开一半,露出一些乱翘的茬子。 虞洲出招速度更快。 戚棠看着那个对她来说形同虚设的扁担,被虞洲挥得忽啦啦破风。 她才知道虞洲的弱同别人是不一样的。 不过她方才要是敢拎着扁担朝人过去,别说偷袭,当场就被摁下了。 鼓掌要不了多少时间,只需片刻。 虞洲在留情,她知道晏池对戚棠的意义。戚棠也没闲着,她起身追到方才蹲人的地方,那人已经不见踪影了。 他弃卒保车,大约在虞洲出现那一刻就跑了。 这人肯定知道虞洲。否则凭他对晏池的信任绝不至于只是两个人就逃跑。 戚棠垂眼,想着先控制住晏池再说,她几步轻跃,站在晏池身后,目光在他手上的青阳上。 “如果……”戚棠话未说完,虞洲就抬眸过来,手上动作不停。 她这句话说不出。 但戚棠此时此刻没什么表情,这于她而言似乎不是很难的决定,她看向虞洲,道:“有舍有得,我不会怪你。” 她没说的明确,意思却鲜明。虞洲却道:“你放心。” 她不会愿意戚棠为难。 何况,只是一个晏池而已。 晏池不知道被怎么炼了一下,实力同他本人比没有强太多,却又韧又耐打。 直到幻境破开了一道缝,细密的光透进来。 凌绸带着晏池本尊站在边沿。 本尊仍然挂着那撇奇怪的胡子,额心却贴了一道符咒,那道魂魄不由自主的向那里飞去。 那是他之前被打散的魂魄在向本体融合。 只是很显然,融合失败了。 凌绸便抬手将那灵魂收进一个戚棠没见过的容器里。 戚棠看着凌绸。 虞洲收手,站在戚棠身边,目光却在她肩膀胳膊上殷红的血迹处。 凌绸道:“大夫说,魂魄不全好不了,我就把晏池带来了,想着万一能自己归体也很好。” 是她想当然了。 戚棠好奇的歪着头打量,问:“你怎么知道在这?” 凌绸一笑,不直说:“我知道的多了去了。” 她不说,戚棠也不问,想着也许是人脉亦或是别的,总之没有恶意就行。 好奇点到为止。 凌绸道:“有劳虞姑娘将剩下那一魄交给我吧。” 先前为了遏止晏池失智伤人的行径,虞洲将他的那一魄抽走保管—— 戚棠不知道这件事,偏头看虞洲,正巧对上那双眼。 漂亮的、看了她许久的眼。 她看着她,如今猝不及防对视,虞洲也不怎么挪开目光了。 戚棠想问什么又都忘了,见人看着自己,心道不会是在等她同意吧,于是试探性的点了下头,就见虞洲将锦囊取下,递到凌绸手上。 还真是。 戚棠:“……”似乎有点受宠若惊。 这种她占主导的感觉,很奇怪。戚棠不适应的摸了摸自己的鼻尖,想起民间传说故事中的耙耳朵。 戚棠:“……”她在乱想什么。 戚棠看着锦囊交接,压下胡思乱想,松了一口气,骤然想起一件事:“那,师兄会记得这里发生的一切吗?” 凌绸自然看出这幻境血雾重重,只怕尸骨叠满深渊也不过如此,多是些入不了轮回的鬼,也不知道多少是死在晏池手上的。 她也不管。 她道:“我也不知道,只是人各有命,你我能做的也不多……难道放任他如此吗?” 凌绸对晏池好似不看重,捏着锦囊的手却紧了一紧。 凌绸说的有道理,戚棠道:“不能,不能放任他如此。” 她神情泰然,看向凌绸时笑了笑,“总要救了才知道吧。” 即便是知道了,她也不知道晏池的选择。 凌绸就牵住晏池,饶有兴致的同戚棠道别,看着这两位站在一道颇有同生共死的味道,走的时候又把结界给阖上了。 戚棠:“?” 戚棠单手叉腰,又点了点自己,看着虞洲:“师姐她?” 说实在话的,有点莫名其妙。 她接着道:“……不是要帮我们出去的吗?” 就只是来接晏池的? 戚棠这副错愕又完全没想到的样子还真是鲜活灵动,同她笑笑闹闹的样子截然不同。 虞洲失笑,看着她乱糟糟的发,忍不住伸手替她挽了一下,心里又酸又软:“疼吗?” 戚棠到底是没躲开,不知道是不在意还是适应了,只是鼓着腮摇头:“不疼。” 褪去一开始的剧烈疼痛,现在多些疼麻了的感觉,流血的地方也停了,伤口会慢慢痊愈。 对她来说不死就很好了。 虞洲掐她手腕诊脉,此处到底是幻境,另种意义上的绝境,没有草药。 脉平、从容和缓。 虞洲问:“想不想去把那个人揪出来?” 戚棠眼睛一亮:“想。” 特别想,害她一直在挨揍。她也要打回去。 戚棠露出了睚眦必报的獠牙,却像只撂爪子的小猫。 虞洲道:“好。” *** 戚棠没问怎么做,虞洲带着她往深处走。两人并肩,城中静得只能听见二者的脚步声。 幻境与白日的主城构造相同,只是没有人息,空气里弥漫着死气沉沉的味道。 戚棠越走越觉得路熟—— 这不是许愿的地方吗? 直到站定,白日那座野庙似的建筑在这里却辉煌而高大,那棵院里的树藤蔓盘踞,树干拔地而起,仿佛擎天。 门口站了两只巍峨凶猛的石狮子。 还有闭锁的门上有块匾额,写着“照生”二字,镀金流光,颇具威仪。 “他们驻守在幻境里,”虞洲道,“所以我们没有发现照生派的落脚处。” 因为现世中根本没有,所以白日,只有寺庙前出现的那一支非常针对性的队伍。 戚棠道:“这样也可以吗?” 虞洲道:“很难。” 但是可以做到。 【作者有话说】 没碎的扁担:难道这就是有后台的感觉。 138 第138章 一片静寂无言中,虞洲偏头问:“你知道我为何会知道此处吗?” 戚棠一直没问,她不算是多有好奇的人,只是虞洲提了,她才看向她。 照生如此隐晦,能为外人所知的确很奇怪。 虞洲道:“檀如意同我说的。” 那些被隐去的对话,那双眼,以及漂浮在虞洲记忆中,已然死去很久的檀廖—— 檀如意看着她,一字一顿道:“你记得,我曾经有过一个哥哥吗?” 她语气天真而疑惑,好像连自己都要忘了。 虞洲想不通这个问题的关窍,可檀如意曾经的确有个哥哥,那是个温厚的、唯独愧对小妹的人。 戚棠道:“似敌似友,她到底是什么人?” 虞洲眸色晦暗、难藏诡谲,“她如此异常,你对她应当也有别的猜测吧” 戚棠道:“有,但说不清。” 无凭无据,她心底实在不愿以恶意猜测旁人。 第一面,只当她是个好恶随心、善恶不辨之人,如今细想,每一分都透着不对劲。 戚棠想,下次再见时,她需得好好看看那张脸。 “我曾对你说的,不要信她。”虞洲细细盯着她的脸,她不动杀意时那张面孔素白得宛若细绢,柔和地毫无攻击力,大约只在戚棠面前,即便她到现在也不知道这由何而来。 虞洲继续道,“你如果有问题,问我,我一定会回答,绝不隐瞒。” 她这样直白。 戚棠眼皮一颤,思考了下:“好。” 话说出口时,才觉得轻松。 其实你我都有不能宣之于口的秘密,或轻或重,也许是抱着此生都不能叫人知晓的心思在,但至少此刻,坦诚之心可贵。 照生门派中没有想象中那样狂风骤雨,那扇门竟然开了。 戚棠抬眸看,只见出来一个弟子,他不以真面目示人,待着腮鼓鼓的白面具,道:“二位贵客请进。” 戚棠顿着,然后想,不能白来。 虞洲看着她几乎不带犹豫的脚步—— 比之勇敢,也许更多的是破罐子破摔。 她是拼补起来无足轻重的生命,想在覆灭前做些什么。虞洲轻轻勾住她袖子,这动作于她而言还是难得。 可她当时想着,便做了,多余的思考一分也没有。 戚棠偏头:“怎么了?” 虞洲才似回过神,“注意台阶。” 戚棠头转回去:“……”这人真奇怪。 世间之事大都很奇怪,措手不及的叫戚棠连错愕都藏不住。 她被人引进内堂,看见了高台之上,与那位曾有过一面之缘的祁去云并肩的—— “林琅。” 即便是面覆银罩,但是戚棠还是一眼认出。 她喃声极轻,眸光却定定的落在那个穿黑衣服的人身上。 好像话本中,坏人都是穿深色的。 戚棠乱七八糟的想。她大抵无论如何也克制不住胡思乱想。 虞洲只觉得她的眼似乎要落泪,那道不知何处的光点落在她瞳孔中,恍惚叫人错觉泪珠。 那银面实在敷衍,林琅大概没有隐藏之意。 春秋过后、人是物非。 原来她难过时不会哭,她只是眨动眼睫,若有似无地泛了点涟漪——甚至可能是幻觉。 祁去云懒洋洋道:“你许的愿,我替你实现了,尽快离开这里。” 今日穿粉衣、看上去骚包到花里胡哨的男人语气不紧不慢,但看上去像是林琅大发慈悲替祁去云解决麻烦。 戚棠摇了两下头:“我的愿望都已成真,他不是我的心愿。” 祁去云噌的一下站起身,林琅说:“好久不见啊。” 嗓音沙哑,不复从前。 祁去云便莫名其妙的熄火,半挑着眼睨着几人,施施然走了。 他们分明从前话最多,如今见面半天也吐不出一个字来。 戚棠眼底信赖全无,也没什么恨意。 她情绪未完全时横生变故,比恨先劈头盖脸砸下来的是悔。 她同行尸走肉最大的区别大约是,她被自己支配着,必须去做点什么。 慰藉她痛苦愧疚的灵魂。 “好久不见。” 厅内寂静无声,只剩烛火跳动声。 虞洲听见烛火噼啪声下,她记忆里悠远宁静的对白。 ——“我总是在想。” 既然这个世界能有人依靠生骨死而复生,那么或许,她可以期盼一下重头来过。 她能终止错误。 但戚棠什么也没说。她好像有些矫情。 可那是双别离的眼睛,往先时候只看眼便能觉察出的笑意此刻落寞。 虞洲道:“不要。” 戚棠:“诶?”她甚至在心里试探性地发问:你听得见? 虞洲当然听不见她的心声,她只是顿了几秒后重复道:“不要。” 她还是记得这个眼神。 孤注一掷之前的……短暂而又犹豫、漆黑的目光。 ——如今你会怎么做。 才到如今,戚棠抬头,盯着那空洞里的眼,被阴影压的暗暗的,充满阴鸷可怖味道。 “我一直很想问。”戚棠话语停顿。 ——你为什么要灭了扶春。 他以为会是这类的问题。 自他这么做了之后,有许多人问过他,昔日好友、或者宿敌。 还有晏池。 养育之恩竟轻如鸿毛? 当然轻了。 他想不到深仇大恨要如何消弭,他能复仇,别人自然也能。 冤冤相报,不能了又如何。 戚棠问:“你在溯洄镜中看见了什么?” 戚棠有远比复仇更为紧要的事情。 林琅一笑,才意识到今非昔比,他总是以过去的目光来看戚棠,看他那个无忧无虑、没心没肺的师妹。 “师妹不如杀了我,剖开我的记忆看。” 戚棠没有这样的能力,她也不知道世间会有这样的法子。 她就眨了两下眼睛:“我不会,你教我吗?” 他明明残忍,戚棠看他孤僻的眼,却总是记起他从前的样子。 人真可怕,还会惦念从前的情意。 “你知道,此处为何会存在于幻境中吗?” 他没有直接回答,戚棠摇头,她也是第一次见。 一般门派,没有别的力量借助,是很难存活于幻境中的。 “你有没有想过,也许此处才是真实的世界。” 戚棠抬眸,盯着那双阴郁诡谲的眼。 大多人无法混淆幻境与现实的区别,是因为幻境总是充满杀机荒芜,当一切置换,现实成为铺满荆棘的坎坷之地,人是很难分清的。 戚棠说:“我不信。” 林琅一怔,显而易见的高兴起来:“那看来,不能这么说。”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4-04-0800:00:54~2024-07-1714:38:0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筱晓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听神榆树北车声30瓶;7308228820瓶;蘸酱的丸子球5瓶;鹿仁脚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139 第139章 “……连你都骗不过,要诓别人就更难了。”林琅道。 戚棠怔忡,满腹疑问,被挡在心口。 她即便是问,林琅也不一定会答,顾左右而言他。 关于杀她,林琅没几分愧疚,他轻飘飘地笑,戚棠觉得灵魂在空中飘。 却有麻木感,像是从心尖上蔓延开来。 戚棠快忘了来此处要做什么。 我到底……来做什么。 然后是似有若无的悲伤、与平静一道由心上蔓延开来,像是捆束起来的东西破开了口,汩汩淌出些不得而知。 她眨下眼,叹气,直到脚步微微后退时,身侧的手被人轻轻搭了一下。 ……虞洲。 肌肤如玉,凉得人一激灵。 戚棠偏眸瞧她,也只能看见她状似无意、垂敛眼睫下剔透的眼。 她幽幽叹气,无不在意道:“就算是骗过了我,也没有什么可骄傲的。” 她自嘲,也没多少气愤在,倒显得无可奈何。 她从前不会这样,林琅想。 死而复生是玄而又玄的事情,他想过戚棠之后的样子,会是何种秉性,亦或者还是从前那样。 如今一看,倒是那位阁主最愿意看见的样子。 那为是即便用手段将所有人都作为戚棠性命垫脚石,仍然无悔意的男人。 可他死前说—— “我也仅能做到这一步了。” 林琅想看他痛不欲生,而不是如此淡然。他鬓发已然斑白,苍老年迈,所有修为被尽数抽离,一些天谴般的惩罚落在他身上时,衰老得很快。 林琅道:“我会让你女儿为此付出代价,看着她濒死,告诉她,她的父亲母亲,是多狠毒的人,告诉她所谓扶春……” 他好像听不见残忍的话,一字一句落在他耳中,隆隆嗡鸣,他只放空般看着微尘浮动,像卸下了全部重担。 沉默良久,久到林琅失去耐心。 “无妨。”他道,他从未如此宽宏大量,对待林琅的态度温和,头一次像在看晚辈,“人死灯灭,她可怨我恨我,也不需要祭拜我,人是求不到来生的,我放任默许大错铸成时,就预料过会不得好死。” “你从未后悔?” “……记不得了,”漫长的时日,无辜者的性命,他也会在梦里惊醒,直到日复一日后的麻木。 他声音沙哑,缓缓的,“可我知道我无法看着妻儿死去。” 他眸光落在远处的灰烬上,目光黯淡涣散,带着暮色般的眷恋。 没有后悔。 即使重来,如有万一,仍旧会不惜一切代价。 三魂七魄被捏碎的时候,林琅吐了口血。他大仇得报,却有密密麻麻的痛楚。 人生天地,总是脱不开情之一字。 情谊于他而言,曾是万般珍视、远比性命要紧的东西。 戚棠没什么特殊的,不过是她母亲格外偏爱,于是有人千方百计为她寻来生路。 只是…… 林琅轻微的撇了一眼,一命还一命。 戚棠倘若拿剑来杀他,就另说。他既然默认戚棠已死,就不再想将她牵连进来。 然而终究事与愿违,既定的人物,即使命运出现改变,仍然要置身其中。 “我以为你至少还会信我,毕竟你我从小就认识,”林琅耸肩,无不遗憾,又道,“原先还以为你会隐姓埋名……”他轻笑了一声,目光便落在虞洲身上,“然后过好日子。” 隐匿于村镇,天真无忧下去。 她从不能担当重任,修为也勉勉强强,所以叫人为她死,实在很难心甘情愿。 只是没人能在经历生死劫难后装作无知无觉的继续活着。 戚棠想了想好日子,乏味地垂下眼睫—— 不会再有。 那样的好日子不会再有了。 空荡的风声响起,起先是一声鸡叫—— 长鸣。 正如人间一般,也许是其声能穿过幻境。 “你不知道祁去云。”林琅摘下银面——相由心生,他阴沉,就连眼眸也暗,他继续说,“他照拂一方天地,心狠手辣,为达目的……” 那声音慢悠悠的,带着威胁与警告,然而戚棠知道,以卵击石,也许会让她和虞洲都葬送在这里。 戚棠眸光落在他脸上。 “不择手段,”林琅一笑,“你没有第三条命。” “回家吧。”最后的叮咛飘渺如云烟。戚棠仿佛没听见,只是看见。 他薄唇轻启,字却无声。 *** 戚棠从梦里惊醒的时候,只见身床榻一侧人影清瘦萧条。 瘦了许多。 虞洲如今靥面苍白,戚棠恍惚觉得她是忽然如此。 这一路的确很苦,苦到度日如年,又瞬息而过。 她垂眸,一句话也说不出。 事实上,她见到了林琅,却什么也问不出,这叫人无奈又无力。 戚棠直觉溯洄镜的内容十分重要,让人三缄其口,让人杀性大起。 戚棠便眨了两下眼,任由虞洲冰冷外表下仓惶的眼神投来。 戚棠问:“这几日很累,怎么不在你的房间休息?” 虞洲道:“做了噩梦。” 戚棠搭搭她的肩膀,“不碍事,梦境而已。” 她也同样。 血液沾染满手,她在衣摆上擦了又擦,只是徒劳。 黏腻得像是不能呼吸。 然后才醒。 梦里与现实交错,屋内并未点灯,戚棠微妙的直觉跳动,她伸手摸了摸漆黑的夜色。 指尖触空,什么都没有。 她收手,触感残留般摩挲指尖,低低思索。 有点意识到那句问询是何意思。 她记得临别前,她问:“姑且当是我们最后一面,你也不愿意告诉我你到底在溯洄镜里看见了什么吗?” 即使是谎言也无法被戳穿,真相随着溯洄镜被永远粉碎。 戚棠真心想知道,问了第二遍。 此处错失时机,以后再难寻到机会。 林琅嘴唇翕动,良久道:“…笔墨,话本,喜不自胜。” 他看戚棠的眼神,在说并不指望。 戚棠了然:“……” 寥寥几字,聊胜于无。 林琅此人,不想说的很难强求。她走的时候,才堪堪记起一些目的,步伐又一顿,回头问人:“那些代价,那些人愿意为了好日子而付出的代价,会是怎么样的下场——” 孩子。 是那些孩子。 林琅说:“总归不比现世苦。” 戚棠累累的、怠惰的倚在虞洲身侧,胳膊相抵,眼底空空的,而后问她做了什么样的噩梦。 才惊觉夜色之下,那人凉的厉害。 戚棠用胳膊贴虞洲的温度,望进她眼底时,看见忧怖交叠。 这很难得。 她摸摸人沁凉的掌心,颇意外道:“这么可怕?” 噩梦惊醒后,她反而还好。 虞洲一言不发。 她梦见——前尘旧事,重蹈覆辙。 只有最后持剑相向的一幕深得刻骨铭心,她仍然作恶、娇纵跋扈,视人命如草芥。 她说:“早不该放过你。” 那不是戚棠。 她却疼得很。 眼前人触手可及,才叫她心里定了又定。 *** 噗嗤—— 檀如意吐了口血,她盘腿坐在洞穴之内,乌黑发髻上的步摇摇摇晃晃。 虞洲! 她调息凝神,越想越气,气到笑出声来。 唇瓣染血、眼孔漆黑。 ——你帮我保护好哥哥。 不对,不对。 檀如意笑起来,不明朗畅快,她压抑着恶毒天性,硬生生拧出一个微笑—— 呸。 140 第140章 她竟然轻巧的放过了这个地方,没在做纠缠。 直到彻底走出城门,虞洲才想。 戚棠并不是容易好言相劝的人,虞洲记得她倔强,最固执时泪眼朦胧也不会改口。 戚棠倒是平静,她最后看了眼这个地方,就转身:“走吧。” 直到那时刻,司南引才重新启动,晃晃悠悠的从布袋中飞出。 大概这样的灵器,是极好支配控制的。 譬如此刻,它颤颤巍巍飘着,却仿佛已然得了指引,有要去的方向。 虞洲眸色沉沉,指尖流转灵力,她可以阻断别人对司南引的干预。 戚棠拦住道:“没关系。” 语焉不详,仿佛不止在说这件事情没有关系,还有很多。 她并不太疼,无论是心上亦或是身体上,或许也早已分不清楚疼痛是什么,那种难受弥留,最残忍也不过如此。 她目光空空落在远处山景上,虞洲目光随她而至,周遭景色也没什么好看的。 其实戚棠留在鬼蜮的时间太多,一切觉知都吃力,譬如此刻她虽然醒着,可仍然觉得难以融入。 时移世易,她只能慢慢了解,像林琅,他知道很多,要做很多。 察觉隐瞒,也许是说不出口的隐瞒。 她有些麻木。 “纸是包不住火的。”戚棠微微笑起来,连日劳累,她连唇色都淡,笑起来却不同。 笃定而从容,透出些病态的固执来。 虞洲掌心空攥,再看时戚棠已然一派正常。 她看向虞洲,眸光澄澈。她说:“走吧。” 城与城之间,步行不过几个时辰,她们脚程快,在日落时到达另一个城。 城门即将紧闭,她们是最后的进入者。 两人风尘仆仆,落脚处选了个客栈,也不知道这城中有何大事发生,厅堂里挤满了穿道门服饰、看上去门派与门派格外泾渭分明的修士。 大抵忽然闯进两个陌生人,穿着朴素、看上去略年轻些的眼瞳清澈,径直走进时,并未看向两侧。 几乎算是横穿了大批人群。 柜台前并无店小二,戚棠便回身找,与一众人大眼瞪小眼。 看上去是为首的人,一直在看戚棠—— 真奇怪,戚棠想。 那目光不算悚然,到底也略带威压,像在看可疑人员。 “你们包场了?” 戚棠竟然问出口了。 那张画像真是害她白担心了,根本没人知道戚棠长什么样,而且明面上,有人知道她已经死了。 大约是林琅传的流言。 “哦,”为首的络腮胡道,“那倒没有,请坐。” 戚棠道:“好的。” “……” 众人目光对目光,觉得这姑娘未免也太冷静了些。 “小二,来两碗面——” 没有小二,小二被吓到躲后厨了,她是不知道这里之前在发生什么,但是进来后感觉空气凝滞,似乎不算小事,大概剑拔弩张、差点打起来—— 贴个告示、闲人免进多好。 既然没贴,戚棠也已经进来落座,她就问虞洲:“你吃什么面,我去后厨看看有没有厨子。” “我们一道去。” 她不说话就算了,一说话貌似被人认出来了。 其气质清冷从容,偏偏没带武器,叫人无法笃定。 江湖上见过她的活人几乎所剩无几。她的凶名在外,不算大名鼎鼎,却也绝非籍籍无名之辈。 有人见过她血溅半面的模样。 但如今这样素色,发丝半挽,好像连面相也不太相同。 严格来说,虞洲并不是为虎作伥的坏人,只是也并非善类,若真是,只怕也许呀留意。 “虞?”其中鸦青色道服的人半惊半疑地开口。 毫无杀意的女子,眉眼甚至算得上温和,叫人难以确定,是以那个洲字是无论如何也说不出。 虞洲漠然垂眼,戚棠看向他,道:“鱼,你要吃什么鱼,我去后厨顺便一道帮你说了。” ……还是个热心肠的姑娘,真叫人匪夷所思。 那男子似乎觉得莫名其妙,又仿佛脑子打结,半天结巴之后竟然顺着应了,笑笑道:“鲈鱼吧,有劳姑娘了。” 戚棠道:“客气客气。” “……” 两人脚步轻移转进了柜台后侧的小门。 偌大的厅堂里沉静半晌,有人问:“刚说到哪儿?” 实在是有要求,各门派行事不能影响正常百姓的生活。 记起话茬的人拍桌而起—— 给了钱,就有吃的。厨子在后厨,店小二手舞足蹈地讲厅堂中发生的事。 戚棠十分有礼,那店小二微妙的觉察出氛围好转后又回了厅堂。 待戚棠和虞洲回到厅堂时,人差不多散了。 小二便依照往常先上一壶茶。 厅堂中交谈声细密,与碗筷碰撞之声一道混杂。 要鱼的那位没走,身边坐了几位他的同门。 看上去俱是年轻人。 年长的、修为高深的人几乎都去了四方之地或者漤外收拾烂摊子。 “你怎么要吃鱼?”那几位嘀嘀咕咕。 “我、我也不知道。”他显然也摸不着头脑道,“方才一下子,就只想到鲈鱼了。” 但鲈鱼的确鲜美,过过嘴瘾也好,这几日过得并不痛快。 他们几人又看向戚棠一桌。 衣着素简、眉目澄澈——不应该啊,传说里多凶狠之人,无论如何也不应该是这样的。 “应该不是吧?” 没人回应。 倒是戚棠迎上目光又看回去,两相对视间,尴尬的人先挪开目光。 他挪开片刻又挪回目光,看上去尚年轻,略青涩道:“两位,如今城中生变,我看你二人仿佛远道而来,还是应该尽早离开此处。” 旬阳城。 戚棠问:“可是我看此处,风平浪静啊。” 摊贩热络、行人如织。 那人道:“师门密令,不能同你多说,近日修士居多,所以看上去没有异常。” 他们已然在此地守了一月有余,妖鬼外族才算是夹着尾巴、微微偃旗息鼓了些。 戚棠道:“多谢了,我们暂歇一日,明日便会离去。” 那人道:“如今世道乱,还是尽早找一安稳可庇之处,等到……过些日子,就好了。” 等到? 过些日子? 戚棠想问,但对方已然起身他们显然当戚棠的寻常人,并不欲与之多说,礼节性告辞之后,客栈空落落的。 店小二提着的心落下来,又给戚棠送了叠点心。 虞洲眉间深色重重。 戚棠问:“方才这是怎么了,我都不敢多说话。” 她笑起来,有些庆幸模样,也就仗着店小二一开始不在厅堂之中,打算套出点话来。 店小二说:“唉,没听懂,稀奇古怪的就要打起来了。” 彼时他还兴致颇深,企图听两耳朵,这些人一看便是高山之上的修士、传说中的隐世之人。 但是没听多少,一言不合,有人拍桌而起。 小二道:“说什么迟早把什么的剁碎了,凶得很。” 他边说边叹了口气,摇头走了。 戚棠心说更乱了。 她看着虞洲,虞洲道:“城中乱况大抵是由于各宗门之首都去了四方之地,布阵加固那里的结界,妖族狂悖之徒众多,兴风作浪是他们的本性。” 戚棠道:“是了,不知这乱况何时才能转好。” 她虽惆怅,却也无计可施,如今那传说中的生骨不在她身上。 而她这条命是、虞洲替换给她的。 她恍然、突兀地再次意识到这件事,并且不知原由的忽然颤了一下。 戚棠问:“你说若是从前的我,会做怎么样的选择?” 虞洲想,大概会哭着去献身。 她半凉不凉地笑了笑,戚棠:“……” 大方向的事暂时轮不上戚棠操心,她哪怕操碎了心,除了无可奈何和心力交瘁之外也没有办法。 她的道法不深,修为更是一般,遇到妖邪也可勉力一战,对于古老阵法,那些修补之术,她是真有心无力。 思及某些不可做之事,戚棠略带心虚地看了眼在她身侧调息的虞洲—— 虞洲凉凉地看过来。 她是不是知道她在想什么?戚棠想。 虞洲道:“不要想。” 戚棠想,果然。 戚棠心说我就想想。 虞洲道:“想想也不行。” “你听得见?!”戚棠悚然,捂住自己的心口,像在阻止心脏发声。 虞洲哂笑,那是个微不足道嘴角弧度,戚棠却看得分明。 她道:“听不见,你要是表情严肃些,我也看不出来你在想什么。” 戚棠道:“好吧。”听不见就好,她们之间还不至于赤诚到这一步。 好似不是第一次有如此疑问。 戚棠怔怔看了眼虞洲,也许她对自己的了解,远胜于任何人。 虞洲后来不提有关情愫的只言片语。她如此顾念她。 戚棠心底惊悸—— 她说她这是不忍。 虞洲继续道:“你想做什么,我都陪你。唯独性命攸关之事,不行。” 她甚至可以去死,也不想再捱过、那好似几百年的光阴。 她对于死而复生,再无把握。 对于重重来世,也并不期许—— 她冥冥中有直觉。 说不上来,却也觉得只有眼前。 戚棠讷讷:“哦。” 虞洲道:“答应我。” 她看着戚棠,眼若秋水—— 戚棠忍不住想,美人计。 反应过来自己想了什么的时候,她又觉得无话可说。 话本的影响对于她来说还是太大了,早知记性这么好,就看点有益的书卷了。 戚棠说:“好。” 她这次是郑重的,不带敷衍,也是真心的,不想平白无故献出自己的性命—— 有关答案,林琅想做什么,又想让她做什么? 戚棠想。 结果到了此时,她才知道潇洒的师兄原来满腹心事,从一开始就将一些都瞒得死死的。甚至于知道许多、不该他知道的事情。 【作者有话说】 真的很对不起大家,我都不是很好意思留作话——会尽力写,会给故事一个好结局的,她们好好的,也是我的期待。 140-150 第141章 司南引指示的方向与漤外相反。 她们白日赶路,夜晚休息,偶尔遇见妖族,也能路见不平,竟然也算极安逸稳妥的日子。 戚棠仿佛知道它最终目的地。 直到几重日子过去,荒草蔓延之境、老树凋敝,杂草横生,长到约有半人高。 蝉鸣嘶哑、鸟雀惊起。 她站在那块石碑前抬头,墨迹尽褪却仍然透出原先的笔画—— 平镇。 戚棠便是笑也难、漠然也难,她叹了口气,心里却松了一阵,她心道果然如此。 早在预期之中。 林琅同他那句似叮咛如幻觉的话—— 余光里,虞洲再未上前。 此处原先是算在扶春的范围内的,宗门应当庇护一隅百姓,这是心照不宣的规矩,受百姓一点拥戴,便当尽修士之责。 此处便是扶春之下,她曾短暂驻留过的小镇,而今已然废弃了,却不知废弃前经历了什么。 虞洲却仿佛被定身一般,停在原地。 戚棠走了两步回身看她,又回去戳戳她:“怎么了?” 虞洲垂下眼,眸色黯然道:“没事。” 这几日轻松,戚棠多了些生气,看上去仿佛有些从前旧影。 于是虞洲短暂忘了。 忘了横亘在此间的一切问题。 这里于她们而言,实在特殊。 戚棠许久不来,却记得这棵高耸的老树,和彼时爱吃糖的小姑娘。 这是第一次,重走这条路。 她自下山后,再未回过扶春,便死在了这一道。 “走吧。” 她没再多看,只是自顾自穿行过整座空镇。其间偶尔猎风簌簌。 虞洲将横生的枝杈挡掉。扶春已然成了荒山一座,原先的小径已被杂草覆盖。 昔日过往,如云烟散。 近乡情怯,悔又上心头,甚至发疼。 戚棠叹了口气,不自主摸了摸心口,真是无法不叹气的处境。 那时醒来、痛苦似乎雾蒙蒙的,而今近在眼前,才有些剖开心肝的痛苦。 觉察她苦楚,虞洲便偏头望她—— “若阿棠再不回此处,你也无需与她多言。” “你知道她,性子良善,莫要、莫要怪她,将不属于她的过错都归咎于她。” 唐书温言款款,尤在耳畔。 身死债消。 也只得如此。 虞洲掀眼,目光虚焦,似有如无的落在空荡荡的尘土上。 戚棠见她一副隐而不发、心事重重的模样,问:“怎么了。” 虞洲摇摇头。 那日并未陪同在戚棠身侧时,她在山上,见了戚阁主夫妇最后一面,受了他们的请求—— “你会爱护她的,对吧?” 怜语哀哀,似有托孤之意,用的字眼却是爱护。 虞洲眸色骤然一沉,可她无暇顾及其他。 “我知你怨恨难消,”唐书平静道,“古遗之族,擅测天意,你与阿棠宿命纠葛,紫线重重,她说是非此即彼的宿敌,并且有几世怨念累积,如此之复杂,我原本不太明白。” 那位实在是古遗族中,不太精通此道的,只是这二位命格明显,哪怕是瞎子也能一眼看出其中。 唐书声音悠然缓慢,自带一种奇特的腔调:“我少时读书曾有不解,那本禁书中有提漤外,苦海杀戮之地,之中溯回镜照前尘、续往事,生者萌死志、死者动杀意。我想问的是,你是否曾在茫茫之中、见过镜中自己。” 戚棠同她像,一双眼、温情着瞧人时,便如潭深泉,明净却幽幽深邃。 虞洲一顿,全部意识又被拉扯至此,戚棠原本抬头看看天地、老树,又转身见虞洲一副魂不附体模样,凑近了对进虞洲的目光。 确是目光相对,看清瞳孔中彼此的模样。 虞洲一顿。 戚棠问:“……你看上去似乎比我,更不舍此处?” 虞洲不置可否。 不知为何,午夜梦回时,也会来此。 戚棠最可爱、最纯粹、最赤诚之时,尽数在这里了。 戚棠尚在鬼蜮时,每年清明寒食,虞洲都回来此敬上三炷香,替戚棠,也替她。 此处无碑无冢,戚烈二人也不想立。 活过一遭已然足够,死后便是将他二人忘了也好。 为数不多的无私尽数给了戚棠,剩下的自私,也留给了戚棠。 火色滔天,扶春一切化为乌有,连带着戚棠能睹物思人的物什也付之一炬,好似如此这边便能抹消她踏着尸山血海的污浊过去。 没人问她愿不愿意。 虞洲去鬼蜮见过戚烈,她试探性的,无论如何也无法劝阻一二,于是那日的戚棠又浮现在她眼前,满身黑雾、如镣铐,是罪人的惩罚—— 唐书是登时,便如一阵雾似的散了。 而鬼域沉霄之中,凌绸已然到最后一步。 她诚然不负人所期待,对即将所行之事胸有成竹。 她自修为猛跌之后,便无师自通的医道,尤其擅长使用一些诡谲药方,听上去像谋害人命、还与之有深仇大恨。 鬼卒颤巍巍地递上渡河水。 凌绸道:“乖了。” 鬼卒那张青白交杂的脸竟然笑了—— 凌绸一下木着脸:“……别笑了。”笑起来像找到替死鬼似的。 晏池盘腿坐在阵眼处,他的三魂六魄都被抽出温养,如今看上去稳定很多。 凌绸想,早知道她这行有天赋。 她就、就字后面说不出口,仅靠这样是报不了仇的,而她若为医者、却要满手血腥,只怕道心受损,一路也走不到头——她从来也不无辜。 如今前尘尽销,她到处捞人命,不知道算不算积德行善。 “衡中君,”凌绸道,“你可要、快些醒过来。” 她语气轻松,掌心却被冷汗浸透。 鬼卒认真看着,看也看不懂,护法也护不好。 事到如今,凌绸猛然惊觉,他们这几个人,几乎都算各种意义上的众叛亲离、孑然一身。 直到门被砰的一声踹开,连带着几只鬼卒一道飞进了鬼蜮沉霄。 凌绸不满。 她素来淡淡的,眼下是真的浮现几许恼怒,来着一身红衣,可不正是檀如意。 她嚣张而颐指气使道:“你不许救他。” 凌绸彬彬有礼道:“鬼蜮沉霄大门敞开、迎四方人,来者皆是客,你何必踹门?” 檀如意理所当然道:“不踹门,怎么像挑事呢?” 她也爱笑,眉目热烈的灼人,命令道:“不许救这男的。” 凌绸笑笑、轻佻傲慢,她怎么会怕一个小丫头,道:“你算什么。” “——真奇怪,”檀如意骤然拧眉,情态忽然阴冷,“你们都不听我的!” *** 埋在尘土之下的匣子里,她的印伽鞭,和一块留影石,和几锭金子。 印伽鞭是后来埋进去的,留影石和金子是,一开始便埋进去的。 她那日仓促下山,和林琅几乎错了个来回。直到伴生骨如跗骨之蛆的疼痛剧烈时,她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没人能想到是林琅,即便是戚烈与唐书,有先见之明到如此地步,也仅仅是只防住了她而已。 戚棠脑回路简单很多,看看匣子看看虞洲—— 她方才盯着那块空地这么久果然是有原因的。 她想,要过好日子了? 这话响在脑海里实在是突兀,仿佛被林琅那句阴阳怪气带了过去。 她二人之间秘密实在多,戚棠显然完全不知道此事。 虞洲也隐瞒的很好,一点端倪都不露。她这样的性子,只要铁了心要瞒,戚棠甚至可以被骗到卖掉。 戚棠表情微妙,看了两眼虞洲后觉得果然心思似海底针,她看她始终如镜中花。 戚棠又拿起自己的鞭子仔细打量—— 这是真的、极好的武器。 只是印伽鞭缩不回身上了。 戚棠的确、算是变了一个人。她怜惜的摩挲着鞭柄,像失而复得了一件宝贝。 而留影石复刻的,是唐书和虞洲的对话。 也许不止,戚棠没听下去,她只是在某句话脱口的当下便意识到了什么,极快起身——原本抱膝坐着,两人依偎。 她挥鞭对峙。 竟然即拿即用。 印伽鞭卷起尘土,她横眉,不再犹豫:“是你,是你毁掉了溯回镜!” 所以,弯刀才会断成那个样子。 所以,才会即使是林琅,也并不知道此事。 *** “你还放心你那小师妹,和那个神经病在一起啊。”檀如意和凌绸打的有来有回。 她招式诡谲、身法快,即便修为一般,也足以让衰败的凌绸吃一壶。 鬼卒们格外齐心协力,齐刷刷带着晏池的身体和那三魂七魄灵活躲来躲去。 躲不过就丢一下交接,在鬼蜮之中,某些程度的散掉之后还能很快再凝聚,像一团烟雾似的。 这算是成为鬼卒、暂时不投胎的一些回报。 凌绸只会比她更不在意这事:“你同她神经病得不分彼此。” 檀如意笑眯眯打断,“诶,这我可不服。” “我至少不会、毁掉溯回镜呀。” 凌绸一怔,便在此间叫檀如意寻到破绽,那丫头是个爱逗爱玩的,处在上风便要浪荡几下。 凌绸几个来回便重新拉回优势。 凌绸说:“你挑拨我跟她没有,我与她,本就无甚感情。” 檀如意道,“蠢。” 她声音甜腻腻的、藏着显而易见的蔫儿坏。她说:“我不是挑拨呀,我只是告诉你,她、毁了溯回镜。” 出乎檀如意的意料,那神器对谁来说都极其珍贵,唯独对凌绸这样早就无往生之人来说,不及寻常铜镜。 凌绸道:“破镜子,毁了就毁了吧——” *** 虞洲倒是平静,神情不怨亦不哀。 她其实想说,你不是我对手。 可那是戚棠。 她抬头看着戚棠,那姑娘杏眼圆睁、质问时那些信任便全数被推翻。 一念天堂地狱,如此简单。 竟然只要一个瞬间,她就、不在她心里。 虞洲指尖轻轻搭住袖侧,仍有余温,红唇轻启,字却如霜雪般:“这难道、不是你母亲的意思么?” 【作者有话说】 [撒花] 谢谢在此期间为我投雷的小天使~ Nc地雷1枚,Nc手榴弹3枚,筱晓地雷3枚,73501899地雷6枚,73501899手榴弹1枚~ 手动整理了一下应该没有疏漏,谢谢大家啦,祝大家天天高兴[橙心] 142 第142章 是了,的确是她娘亲的意思。 可是戚棠想问的不是这个,或者说不止是这个—— 她抿唇、看着虞洲,平素深潭般的瞳孔如波澜乍起,她是生气的,几乎算得上怒目圆睁。 这一双圆眼睛,这样看人时倒不凶,反而透着些偏幼稚的赌气。 她一贯还是犟,那种万般随意、听之任之似乎只是对事不对人。 明明是对峙,却一个赛一个的委屈,又一个个都不说话。眼对眼、彼此却远隔云端。 虞洲长睫轻颤,良久不置一言。 戚棠是想问,为什么不说,明明也知道她在为此事苦恼,明明也知道她想要知晓前尘往事,她们结伴一道去的漤外,亲眼见到被毁的溯回镜,为何将一切当做没有发生过似的。 她们相伴那么多个日日夜夜,有的是机会坦诚布公,即便彼此各有秘密,自不能与此事相比,如此多的契机为什么不说? 戚棠需要知道此事。 虞洲却仿佛比她还伤心—— 恍惚间,戚棠这么觉得。她怔忡片刻,见虞洲一双秋眸,眼中如雾气氤氲,又绝非脆弱模样,又摇头,将这错觉摇散黄。 虞洲察觉这样打量的目光,喉间滚动,与之对视,半晌才偏过头,不欲与戚棠交谈。 在沉默之中不欢而散。 这还是、第一次。无论是从前在扶春亦或是后来同往的每日每夜,她二者从不曾如此。 戚棠也不是泥人捏的,凡事都可以不在意,可这件事情不行。 所有真相绕过她,汹涌地卷走全部人——她难道不能知道吗? 戚棠眼梢发红,隐忍着不出声,片刻后凉风一吹,恢复成悄无声息的模样,看上去格外冷心冷肺。 往后几日竟然毫无交谈,并肩而行、哪怕站得极近,也总有一人会稍稍让开几步,继续拉开距离。 戚棠尤其在意隐瞒,虞洲又只是沉默—— 不说就都不说了。 只是林深树茂,月出时,她们会围坐在篝火旁。 烤兔子、烤鸽子、烤很多,虞洲沉默地递给戚棠,戚棠沉默地接过,连句好听话也没有。 戚棠嗅嗅香气,又忍不住想,好尴尬,早知道先前那会儿说话缓和一点了,不至于当下没坡下驴。 虞洲只是凉凉的,薄薄的眼皮半掀,飞速的扫一眼用尖牙小口小口叼肉丝的戚棠,心道—— 没良心。 *** 冷战三日,扶春在火中留存下来的房屋也仓促收拾出来,这几日沿山而走,也在恍然间记起从前许多点滴。 愈是记得、愈是难受。 太上忘情、无情之道,难道真要到泯灭人性、孑然一身时才能悟到吗? 沉默不影响两人搭手,路多崎岖,戚棠偶尔平地趔趄,虞洲仍是下意识扶住,日子原本好似也能就这样过*了。 尽数春秋都在她俩之间流过,仿佛只是一眨眼的功夫,已比肩这么多年。 戚棠想—— 却陡然有血腥气弥漫,浓烈,在一瞬间就铺天盖地、连天色都覆盖。 这不太正常。 此处荒山,已算人迹罕至。 那法器飞在空中,抖动,周遭缠绕漆黑、殷红的条条道法线。 而在瞬间,一柄长剑跃然至身前。 戚棠以为许多记忆会随时间而逝,譬如痛苦,譬如姓名。 剑身青光盈盈,戚棠看清镌刻的剑名—— 青阳。 旋即意识到来者是谁。 原来她记得,原来有些记忆刻骨,不肖说爱恨便能长记。 许久不见的人就着貌似血色残阳的余晖,站在她面前—— 虞洲看见,戚棠那双眼、圆得不能再圆,一开始没笑,只是揉揉眼睛,唇角未弯时,那人正色而缓慢地道:“阿棠。” 虞洲也说不好她此刻妒忌多些还是真替戚棠喜悦。 她比旁人更知道,戚棠对于晏池的感情,如父如兄,又如北辰星。她的身法、修行,甚至于某些习惯都缘自晏池。 戚棠尚沉浸在和师兄重逢的喜悦之中,见他神色严肃,心上一顿。 虞洲已觉不妥,站在戚棠身侧。 她犹疑不定时,会如动物般敏锐,下意识、无意识地依近最信任之人。 戚棠往虞洲身侧贴了两步,毫厘而已,却如近了千里。 没有叙旧、没对她笑,晏池有事要说。 戚棠神色渐淡,她道:“师兄?” 晏池抬眸看向那道泠泠作响的法器,道:“这个法器可令范围内的全数妖聚集此地——” “聚集此地做什么?” “碧落眼——” 戚棠狠狠一震,她从不知道这个词是真实存在的,只是有点印象,印象之于何处而起,她却百般思索不得。 “四方之地有众修士把守,而妖族却不会放过这个好机会。”晏池语速极快,“妖界不比人间地大物博,人间于他们而言是膏粱美馔,若是错过这样的时机,只怕再也等不到机会了。” “你可以理解为,此处是、妖族不为人知的,狡兔三窟。” 晏池拿出一个锦囊给戚棠,他眼睫半敛,干涩道:“不出三百里,有一座庙,策天峰,你还记得吗,从前与扶春有过来往,他们如今正在那座庙里休整,你去告诉他们——” 可是晏池才醒,戚棠不能够抛下他独去。能让一个久病之人仓皇赶来此处,意味着此事不能够轻易解决。 她指节雪白,接下锦囊攥在掌心正欲摇头,先问道:“凌绸说你身体怎么样?” 晏池一顿,眉毛先皱,显然不想在此时听见与此事毫不相干的话,偏偏在关心他。 “一切都好,只要好好调养,不会比从前差。”他仍是弯眸,不忍苛责戚棠。 “可是——”戚棠还有犹豫。 “你去,我在此帮他,”虞洲神色冷静,主动开口道。 在此之前她们甚至没能好好说上几句话,最终还是虞洲先开的口。 从什么时候起,她在虞洲面前开始占据主导,在无声对峙中,总是虞洲先认输。 戚棠竟然知道答案。 从她频频在意、心慈手软开始。 虞洲素来冷静,性子稳重,她道:“我在此处能帮上的忙总比你多,孤立无援并非良策,必须得有人向外求援,你快去快回。” 在她思索之间,晏池与虞洲悄无声息的碰了下眼神。 戚棠信晏池,也信虞洲。她谨记早去早回,那是极少用的穿行符咒,戚棠几乎在瞬间便离开几仗开外。 似乎能预料到一定会支开戚棠,虞洲抬眼——在断峰处见到了林琅。 他来的时机又这样巧。 能在此处见到他,虞洲已然见惯不怪,仿佛从那之后所有恶事,都与这个人脱不开关系。 师兄弟头一次、站在如此鲜明的对立面。 林琅似乎对凌绸格外信任,在此见到晏池也毫不意外,只是半惋惜道,“还是早了点。” 此声悠悠,传不进晏池耳中,倒是他身边的红衣男子道:“真杀了?” 林琅掀了掀眼皮——大概是你敢的意思。 他与晏池又无仇恨,充其量只是立场不同。他要护天下、护苍生、护眼前的一叶一菩提。林琅却不是。 他的意图从来模糊,此时更甚。 虞洲道,“林琅不是同妖有深仇大恨吗?” 晏池道,“……” 他是真想道些什么,可他来得匆忙,几番思索之下,几无所得。 林琅道:“结界破开已成定局,何必再做无谓反抗呢?这灵器,取自天地间,一经启用,便再无回头之路。” 晏池道:“不归。” 鲜少、鲜少再被这样叫过,自从几乎被坐实恶人身份之后,没人记得,他字不归,人称长明君。 霜雪剑满身血污,无论如何擦拭,都再配不上霜雪之名。 “是否无谓,并不是你说就算的。”青阳竖立半空,晏池道,“我便是铁了心,也要守住此处!” *** 没有。 戚棠捏住锦囊,只觉得手感不同于令牌,她猛然意识到什么,匆忙拽开,之中并不是所谓的令牌—— 戚棠往回赶时,扶春却已陷入绝境。 那法器是不可多得的宝物,竟然真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 与林琅、祁去云缠斗并无意义,但他二人铁了心要将此处变为炼狱。 妖族已然密密麻麻涌来。所经之处,便如灾害。 群妖已然失智,无一不双目赤红。 再问为何已无意义。他人总有他人的苦楚,晏池眼一沉—— 少时他曾听戚棠对外人说过他好,说他心怀天下,是很好的人。但他那时其实不觉得好,甚至觉得自己虚伪,君子端方不过是他人视皮囊而下的谬论。 而今再想,他觉得好。 没人预料到,他如此千辛万苦才得来的性命、才又做回寻常人不过几日,凌绸的千般上心万般手段尽数付之东流。 他竟舍弃得毫不在意。 自爆—— 虞洲反应过来时,晏池已然跃至那法器之前,带着与之同归于尽的决心。 而后轻轻的、用灵力裹护虞洲的心脉。 黄天在上,厚土在下,晏池那样高的修为,灵力登时便如洪水一般汹涌。 戚棠赶来时,一切覆水难收,已成定局。 法器当啷坠地,光华全无,像块破铜烂铁。 她仓皇而来,师兄已然坠地,面如金纸、鲜血四溢,生机已断。 而他的魂魄、却缓缓的,轻如尘烟飘向戚棠。 风是顺向吹的。 戚棠听见自己尾音发颤:“……师、兄?” 她看不见她眼中血色。 晏池一笑,再一抬手,准备如从前那样摸摸戚棠脑袋。 他看着戚棠从牙牙学语到长大成人,他听说人间的哥哥会送妹妹礼物,走到哪里都记挂着妹妹—— 走马灯似的记起最初,他是必须、不得不照顾好戚棠,以她性命为首。然后又记起他魂魄残缺时,对戚棠屡屡下的狠手。 幸好,你没出差池。 你成长得这样快。他想,他很满意,也很高兴,更有自豪。 戚棠是个活泼爱笑、爱热闹的姑娘,不算聪明,却很是伶俐。 晏池没有不满意的,这样见一面就好。 晏池没说一句话,如云烟过袖,指尖如尘沙,散在戚棠眼前。 薄风掠过眼梢,戚棠眼眸发红,一切景致扭曲,她却不能就此倒下。 她压下胸口剧烈的痛意。 “虞洲——” 她匆忙去看虞洲—— 【作者有话说】 谢谢大家,爱你们[撒花] 这是不做鸽子精的第三天~ 143 第143章 如纸一般。 戚棠眼瞳里,只恍惚飘落一片霜花。 虞洲衣衫染血,已然倒下,除却与林琅、祁去云搏杀之外,即便得到晏池一点灵力护身,终究抵不过席卷而来的滔天伤害。 她容色惨白,唇颊处鲜血溢出,似乎茫茫中看了戚棠一眼,仅仅是连自己都没察觉的潜意识,眼梢掠过某片裙角,心里却来不及想些什么。 几乎是尸山血海,酷似人间炼狱。 戚棠朝她飞奔而去,而断峰处的林琅却仍能支起身——他素来很强,即便当年在晏池不世出的威名之下,也不见低调,江湖上人人都知道他。 他自然不会输给晏池,尤其此局还是他占上风。 尘嚣散去,血腥味重得如潮水,钻进鼻腔腥得人像溺水。 但是……林琅空荡荡,脑海中先是这两个字。 然而但是之后,他眸光恍然,透出空空如也,他也不明白转折过后他是如何想的。 他怔住、站在原地,看着往日亲密无间、一同长大的人回身看他,那目光转瞬即逝,她很快便无暇顾他。 她裙裾之下大片血池,人渺小,穿行其中时无比坚定。 她看了我一眼,林琅想。 是仇视吗?林琅不确定。 戚棠扶起虞洲时,她已然了无知觉,躯体软软的、生平第一次如棵菟丝子,脆弱单薄、瘦削得能触碰到骨骼。 戚棠迎面拥住虞洲,将她的胳膊环在自己脖颈处,手环住她的腰身,半抱半推、踉踉跄跄地带走了她。 林琅便在原地—— 这种情况下,戚棠分身乏术,不会来杀他。何况,她不是他的对手,即便她仍有获胜的把握。 “还是、太心软了。”他呢喃。 祁去云伤的很重,内心腹诽道他娘的看着不显山露水,那女人抄起什么东西都能打是真的强悍,明明在周摇城的时候还没有这样。 他想了一下,又觉得好似从一开始那女人身上就有种草菅人命的气质。 他在一旁扒拉半天没爬起来,咳嗽声由轻转重,用气音叫林琅:“喂!” 林琅循声看去,祁去云道:“他娘的,你拉我一把呀,疼死老子了。” 林琅闷声笑起来,随手拽了祁去云—— “不追了?” 林琅道:“不追了,是我急性子了。” 祁去云弹弹衣裳,企图恢复来时的风流倜傥,“亏得扶春灭了,不然单你和你那师兄,真是有够不好收拾的。” 然而林琅什么都没说,刻意地神情自若的笑了下。 即便他从那之后,再不想要故人死。 *** 密林之中,树影摇曳。戚棠的每一步都簌簌作响。 此处是扶春后山,她原先常来玩的,只是悲欢离合来的太剧烈,当她再度记起此处时,数度光阴已过,她都快要面目全非了。 戚棠记不太清后山的路,依从直觉走。 她不敢停留—— 师兄死了。她一颗心在颤抖,胸腔随着呼吸剧烈起伏,有种黄粱一梦般被颠倒戏弄之感。 如果只是梦就好了。 她喃喃,如果这一切只是一本话本中、疼痛悲惨的故事就好了。故事之外,他们仍就存在。 她揽住虞洲,总是忍不住搭她颈侧的脉搏,她没意识到她没流泪、圆眼睛里不见半点光,却在抽气,喘息间,像是抽泣。 后山有几处隐匿的山洞,从前也算是有兽出没。 藤蔓铺天盖地挡住洞口,戚棠拨开一角,警惕的看、听周围有无异常。 她带着虞洲走进去。 内里阴暗寒冷,泥土湿软,青苔漫野。 戚棠脱掉外衣替虞洲垫着,扶着她躺下,心底却反反复复在回想那日争执。 明明无声,可吵得她头疼。 她摇头,再摇头,脑海暂得清明,目光才落到虞洲身上。 虞洲便这样躺着,戚棠看见她雪白面孔上溅的大片血滴。 戚棠喉间一滚,仿佛重重咽下了什么,带铁锈味,腥得她恶心。她给虞洲擦血痕,干了擦不干净,她便用指腹轻轻蹭,蹭完又神经质地端详。 虞洲唇颊皆白、眼睫紧敛,戚棠伸手,她猝然收回手,觉得那温度好像不是正常该有的,但是她呼吸仍在。 戚棠缓下心,小心翼翼地去触碰她发凉的指尖。 这个动作却与方才的举止不尽相同,仿佛在紧要关头牵肠挂肚之下,一点温柔迂回的试探。 虞洲脸色极白,光滑的皮肤上有道隐约的伤疤。 噗—— 猝不及防的,戚棠吐出一口血,连她也错愕。 她没有受伤。 她觉得真疼啊,戚棠咬唇,摸摸心口,一时之间竟然思考不出是哪步心法出了错。 没有错,她日夜苦修,根本不会错在这么粗浅的一步。 ……不能这么没用,她对自己说。 她又断断续续地调动灵力,给虞洲调息,有去无回的灵力透支,很快她额上布满冷汗。 好像还是第一次,虞洲这样孱弱、弱到仿佛一触就散。 戚棠大脑一片空白,思绪慢慢悠悠的,连疼痛也变得缓慢,只是失神地看着那缕灵力。 像隐秘的牵引,将二人拴至一处。她内心深处,从来没有想过虞洲会变成这样,她如此厉害,又很无辜,怎么也不该是她。 若是戚棠本人,她可以死,她当然可以死。 她得到这样许多,爱与恨都如山般负累于身,她从开始错、步步错,不堪重负,当然可以死。 虞洲却不行。 “你……” 声音已出,却谁也听不见,仿佛只是戚棠在心中,与另一个人说,感慨又惋惜、痛心疾首的力道用了三成却已经是她的椎心泣血,“你还没,过过好日子呢,我对你也、不好。” 非要到生死一线,行差踏错不可挽回时才知悔已晚矣。 骗子。 她那时信以为真,着急寻来救兵,以为如此才能帮忙,忽略二者互相打配合的眼神。 两个人合起伙来骗她,早都没有后路、亦没有同行之人。 没有人会来扶春,没有人知道渡河边的秘密。 此处通鬼域,晏池赶来不过几个瞬息,而那策天峰在何处,晏池根本不知道。 洞穴静僻,她燃了堆篝火,只听见柴火噼啪声,火星四溅,她隔两个时辰便要摸摸虞洲的呼吸和脉搏,思索间贴上她已然放凉的胳膊,生怕一不留神,生机消殆。 她着急,心脏也似乎如被野火燎过,又烫,还打卷,仿佛要缩成一团。 戚棠觉得恍若寒冬,再也没有某一年比此时此刻,更叫她觉得难以忍受。 原来,捱是这样难捱的。 噗—— 又是一口血。 连着五脏六腑的疼。戚棠张皇,瞳孔惊愕放大,不对劲—— 她想。 她的神情变得古怪难测起来,无序的头绪如同乱麻。 她又碰。 又是一口血—— 她咳得呛起来。 戚棠手足无措,半惊半悚地看向虞洲。 为什么? 为什么? 她皱眉、难以置信地哽咽起来,可是眼中没有泪意。 旁侧水洼倒映出极矛盾的两种情态—— 眼底漠然而嗜血,泛出腥锈的血红。而唇角却向下垂着,伤心到不能自已。 *** 留影石慢悠悠放着。 时移世易,却又在转瞬间回到最初始。 “既知此事,便做不到不知,”那是尚年少的声音,热血骄傲、意气风发,说话时振臂挥剑、势如破竹,“你我苦修数十年,寒来暑往、砭筋劳骨,不就是为了庇护苍生的吗,而今这机会就在眼前,为何不握?” “什么机会?”两道声线重合,恰似一个人。 “守住此处。”相中人那时候尚未蓄胡须,眉毛生的粗黑,眼睛却亮,犹如春光一掷,说至激情处还要拍大腿,“四方之地不需我辈操心,自有其稳固之法,唯有此处,并无多少人知晓,而我们不知妖族中是否有心怀叵测之徒只待良机,制造人间祸乱。” “那你说,怎么办?” “于此处设立门派,广收弟子、不单论天赋,以心性至纯至善、心怀天下之辈为首,倾尽全力,好好教习,日夜操练,紧密巡逻,若妖族有动静,便将其扼在萌芽时,若风平浪静,待查出阵法,修为到家,领弟子封住此处。” “好主意。” “可是……” 捧哏的和泼冷水的齐刷刷上线,两道相似的音色撞在一道,其中一位便用胳膊肘撞另一位,一脸你也跟着他胡闹。 戚烈问:“怎么了?” 其中有位长得真是少年老成,大约是留了胡须之故,黑的小八字胡,唯有一把嗓子听上去比戚烈年轻。 他轻嗤道:“说的轻巧,我们三个撑死了也抵不过一位真人,说三个臭皮匠顶过诸葛亮,那三个臭皮匠又不是你我这样籍籍无名之辈,谁要拜入这么个名不见经传、掌门又是三个毛头小子的门派呀。” “你才毛头小子。” 那两张几乎一样的脸互相对峙,唱着反调,那留八字胡须的人拉人帮他说话,目光转了一圈,最后看向留影石的方向,半大孩子一般叫道:“嫂子,你说是不是?” 然后是道笑盈盈的、温柔的声音,那女子道:“怎么会,我夫君可是很厉害的呢,他名震四海、威扬八方,愿与之结交者如过江之鲫,没有上千也有上百。” 她戏谑地说轻巧话,戚烈耳朵红起来,在众目睽睽之下尴尬咳咳了两声。 她道:“所以,这事我觉得能办。” 戚烈又笑起来,如赤子坦诚,大步走向她,声音都柔了许多,直道:“夫人说的是,为夫会继续努力的。” “……” 后头两人耸肩,一副无可奈何样。 而后月影之下,小酒几壶,举杯对酌。 戚烈道:“所以我们,要吸收百家之长,待到时机成熟,向各门派挑战——” 回音绕谷,像是重重叠叠起了一圈圈附和,彼此互看,眼底皆倒映出各自张狂大笑的模样。 “要声名远扬——” “要名震四方——” 【作者有话说】 [爆哭] 144 第144章 戚棠抬眼、如梦初醒。 不知何时下起了雨来,雨滴如豆大,打出如鼓槌般的噼里啪啦。 满山翠绿,她匆匆往外看了一眼。 又是凌绸摸过来救人,她看上去脸色差的要命—— 戚棠死了一半、波澜不惊的心绪在看到她时漾了一下,有种有救了的感觉。 救人是一件很麻烦的事,尤其是这些人给凌绸的压力很大,她上一秒可能为了救这个人倾尽一切,下一秒就需要挖坑埋了他。 譬如晏池,她刚埋完。 毫无杀伤力地瞪了戚棠一眼后,她开始救人。 戚棠没忍住,看凌绸这里动动那里动动、既不怜香惜玉,看上去又似乎与巫术结合,有种跳脚大仙之感。 她破天荒小心翼翼地问:“你是心情不好才挂脸的,还是受伤了?” “呵呵,”凌绸木着一张脸道,“你说呢?” 戚棠说不好,她觉得两厢有之。 小阁主圆圆的脸瘦削出了尖下巴,凌绸偏头对上那双水润的、布满红血丝的眸子,她硬是铁着心拧走了目光,心道你们真是欺人太甚,我连日辛劳、每副药都是付出心血熬的,不能指望把我掏空榨干之后硬挺着皮囊笑呵呵地救人吧。 戚棠看出她这一眼潜藏的无比深意,还来不及作反应,极快的,凌绸又偏头,似有一瞬错看了般又细细端详戚棠,呀了一声:“你?印堂发黑啊?” 实在不怪她大惊小怪,戚棠脸色很差,阴郁而苍白,洞穴内唯有篝火零星,火苗跃然间,面庞投下阴影,似心事浓稠。 “……”戚棠道,“还好只是印堂发黑。” 凌绸不明白这还好到哪里去,戚棠又问:“你怎么知道这里的?” 她今天格外柔和,透出几许从前在师门时候的样子,整个人软软和和的,说话也要反应一会儿。 凌绸笑道:“你我师出同门,我会不知道这里?” 算上来,她应当比戚棠更熟悉此处。 此处离胡凭的小药园很近,她最最初,是想要修医道,做个盖世神医的。 她近日接连做好事救人,整个人开怀许多,格外心满意足,甚至称得上古道热肠,鬼蜮的重担仿佛暂时被她搁置,比之她一身轻松,戚棠显然累了些,负累如山,她稍迷瞪的眨了眨眼,然后昏了过去。 大抵是心中一弦紧绷,忽然松懈了,按下不发的病症与疲累才袭来,犹如决堤溃坝。 猝不及防的倒头就栽,凌绸下意识伸手,所幸扶住了。 她:“……” 此刻洞穴之内,又只剩她一个能跑能跳能动弹了的。 凌绸此人涵养极佳,哪怕这会儿心态崩了又崩,也摁着性子把戚棠扶到一边,摸出一套针来—— 先扎透了再以灵力修复,应当事半功倍。 放下戚棠后,她又去看虞洲。 戚棠到底不算弱,竟然强撑到这一步,虞洲的伤势缓了许多,脸上也干净,一看就是被人仔细打理过的。 凌绸啧了一声,觉得世事无常,这两位变化得她都要认不出来了。 渡河之中,回忆逆流,她自鬼蜮穿行而来,过往诸多便如走马灯一般浮现在脑海中。 晏池自阵中苏醒时,看见她怔住良久,半晌才道:“多谢你的救命之恩,只是……” 晏池问她,“这仿佛、不是你的作风。” 凌绸也疑惑:“我的作风?” 晏池彬彬有礼道:“你素来不是好管闲事之辈,尤其救人,你应该是、更愿意杀了我的。”他们之间的同门情谊少得可怜。 “话是如此,”凌绸道,“但是……” 她最近参悟,信了因果往复,她左右犹疑间说不出最本心的目的,竟然叫人如此难以启齿。 看出她为难,晏池自然不会再过问,凌绸却问了问自己。 在渡河之中,看得更清。 她有她做事的理由,并且为之坚定。 凌绸道:“我把他拖后山埋了,你要是记挂,可以常去看看他。” 洞穴中寂静无声,凌绸叹了口气。 做坏人难、做好人也难。 *** 到底都是身负修为、能力不容小觑之辈,凌绸望穿秋水地等。 听见衣角簌簌声,还在心里打赌是谁先醒——衡中君的实力果然强悍,竟让虞洲重创自此。 醒的是戚棠。 凌绸把她俩并列排开了,她甚至伸手可以牵住虞洲,但她眸光怔然,一动没动,仿佛在心里刻意避开了这种假想。 戚棠问:“她怎么还不醒呀?” 她眉眼淡淡的,不见多少忧心忡忡。 凌绸道:“唯有静养,伤筋动骨都要一百天,何况伤及内脏肺腑,再说了,你以为我是神医吗?” 她救人到如今,分钱没收,简直菩萨转世。 戚棠给予肯定和支持:“你是!”言语间难得有几分天真活泼。 凌绸道:“我得先走了,这药丸每日三次,和水服下,这瓶是虞洲的,你别光耗自己的灵力。” 说罢转身,又顿步回眸:“哦对了,我还没问,你对她做了什么?” 戚棠一怔,对上那双洞若观火的眼。 她道:“我想让她自在一些。” 凌绸歪头:“自在?” 戚棠道:“是啊,不必受限于人,也过过自己想过的日子。” ——是我母亲,给你种的情丝吗? 对方不答,戚棠却没再问。 不肖问也知道,总之不会是虞洲心甘情愿被情之一事所束缚。 “那你呢?” 出入意料的是凌绸又问了一句。 戚棠想了想,摸摸心口,她仿佛知道她先前频频吐血是为何,只是不能笃定也不想说。 她鼓腮、摇摇头,像个妹妹一般。 凌绸又、叹了口气,又有点微妙的怜爱。 她是真的觉得惆怅,她原本还指望戚棠替她看一下鬼蜮,现下觉得还是得靠她自己。 她跨步离去。 戚棠沉默良久,半天后挠挠头。 *** 入夜。 戚棠今日没再吐过血,仿佛真的,就是那一个原因。 她抱臂坐在虞洲对角落,强行灌进药液之后又给她擦干净。 印象里该一身白衣、皎洁如月,偏偏自相遇后,屡屡蒙难,她有的时候都觉得此事与虞洲无关,她实在无辜。 思索被打断,有个黑影飘了进来—— 戚棠在霎时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地用印伽鞭甩向他,只见那人如雾般轻飘飘散了,又凝结—— 是鬼? 戚棠想,她看着这用斗篷将全身都覆盖严实的鬼影道:“阁下深夜光临,不知为何?” 似乎没有杀意,只是自他来后,洞穴的温度便在逐渐下降,那火苗也隐约有衰弱的迹象。 戚棠又加了点柴。 她如此自如,那人盯了她半晌,戚棠虽没看见他的眼睛,却能敏锐察觉到有道目光,直勾勾的、不加掩饰。 那人问:“你有、眷恋不舍之人吗?” 声音嘶哑、不辨男女,像是怨鬼索命之声,戚棠反问道:“人生在世,谁没几个眷恋不舍之人呢?” 那人问:“你想见到她吗?” 我想见到她吗? 戚棠目光悠悠的、错过他,看向他身后。 那人便随戚棠的目光转身,弧度轻微的跳了一下:“?”那怎么还有一个? 戚棠看着虞洲,她勉力直起身,外衣半落、乌发垂肩,火光明灭间,她睫羽轻垂,忽抬眼,意味不明地看了眼戚棠。 戚棠问:“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她俩如今各有各的惨样,虞洲收回目光,摇头:“没事,会好的。” 戚棠不知怎么记起来她胡乱吐血的夜里,苦涩道:“我也是。” 虞洲:“嗯?” 戚棠道:“说来话长。” 也只是一转眼,那黑影消失了,横空出现的叫人摸不着头脑。 戚棠眸光一沉,同虞洲对视,虞洲问:“那是?” 戚棠道:“我也不知道,他问我有无眷恋之人。” 虞洲问:“你怎么说的?” “我说,人生在世,谁没有眷恋之人,”戚棠慢悠悠道,她又倚回去,稀罕道:“凌绸师姐的医术真是不错,没有她,说不定你我要死一道了。” 虞洲浅浅笑了下:“是吗?” 她音色特殊,语带莫测,在此寂夜里格外清晰别致,叫人心里半回味、半不安。 “那黑影出现前,你在想什么?”半晌,虞洲问。 她指掌撑在地上,不是潮湿的泥土感觉,而是一件衣裳,戚棠的外衣。 她心上停跳一瞬,再度鼓噪时只是留恋般用指尖悄悄摩挲,刻意避开戚棠目光,只是落空地瞧着软烂泥地。 戚棠被她这么一问,反而一愣,她放空时胡思乱想,半分也记不得当时在想什么。 虞洲嘴角一撇,没再说话。 戚棠却眨巴眼睛看着她,咬唇样子仿佛有些不同寻常的期待。 虞洲偏过头。 两人又在沉默。 “记性这么差,”虞洲问,“那你还记得黛娘吗?” 戚棠挠挠鼻子,她记得,但是这两个问题排在一起反而让她不是很能爽快应答。于是她微微抬头,疑惑地看向虞洲。 虞洲道:“方才那人的打扮,像是某些部族特殊的装饰。” 黑袍之下,有条五彩斑斓的带子垂出。 色系搭配不是传统中原地区会有的,再结合虞洲一些额外的认知。 “你还记得萧夺吗?” 戚棠也记得。 虞洲微笑道:“那你记性还不错呢。” 戚棠默默走到虞洲身边坐下,神色有些许古怪,她抬眼垂眼、仔仔细细的看了一遍虞洲,最终还是问了:“你没有觉得,有何不同吗?” ……她还好意思问。 虞洲哼笑了一声,戚棠发誓,这绝对是她第一次在虞洲脸上看到这样的表情。 自嘲之余,多些愤慨,但又平又静,戚棠摸不着头脑。 虞洲说:“你铰掉了我的情丝。” 戚棠又一惊,她知道。 她之所以脆弱到凌绸一来便要昏倒,概因如此。 虞洲眼梢浮上薄红,不知委屈多些还是气愤多些,总之一副烫手山芋的模样,虽然没有言语直说,但显而易见告诉戚棠—— 你完了。 戚棠:“……” 【作者有话说】 [害羞] 没被扶住的戚棠脑袋上磕了一个砂锅大的包,她问凌绸:你是故意的? 凌绸:……攮死她! 145 第145章 戚棠想不通,为什么是这样? 她尚未完全恢复,恹恹的,一张惨白的脸,唯有一双乌黑的眼睛圆溜溜的,一眨一眨懵圈得让人失笑。 身量单薄,坐在人身侧。 虞洲偏过头。失笑之后,是心伤,不算痛彻心扉,只徒留些叫人说不出话的难过。 戚棠毫无差距,只是匪夷所思。 关于铰掉情丝之事,她也曾有过犹豫,可是事到如今的每一步都让人太痛了,戚棠不想再这样下去。 她做了充足的准备,从很久很久之前,在知道情丝这件事情没多久之后就在留意。 包括下手时,也很果决。 她曾在脑海中假设许多可能,在此静谧夜里反复斟酌,做好应对一切的准备,哪怕是分道扬镳也没有关系。 她做好最坏的打算,满心以为只要做好最坏的打算,无论情况如何都绝不至于落入无措的地步。 唯独没有想过这种可能,一切仿若无事发生,虞洲仍然是之前的样子。 除去稍稍有些生气之外,她还是先前那个虞洲。 戚棠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以至于此刻结巴,吞吞吐吐、不知道如何表达—— 难道? 戚棠喃喃:“绞错了?”不应该呀,情丝长得很不一样,她是正儿八经研究过书籍的,她有了十成十的把握才下的手。 虞洲:“……” 听闻此言,她看上去是想要说话的,嘴唇微动,良久后偏过眼,生了顿闷气。 戚棠紧张着急起来,“我是不是、弄错了,你没事吧?” 肉眼可见的慌张,抓住虞洲的肩膀左转右转,前后左右的看,虞洲不动,戚棠便提溜着衣角,绕着虞洲看了又看。 虞洲的确没事,她伤重同这件事又没有关系,她问:“……你从哪里学的?” 戚棠眨眨眼,据实已告:“我翻书看到的。” 人至气急,确实会先笑,笑着笑着变成微妙的哼气声。她眉眼骤然冷了下来。戚棠听见她问:“我若问你为什么,你不会要跟我说,是为了我好吧?” 即便本心如此,当下也不能这么回答。戚棠默默缩回眼神,有种早知就不提了的悔之晚矣。 虞洲问:“我近日也没与你说过那些话吧?” 她神色认真,偏要执拗的看着戚棠,目光中像藏了钉子,牢牢盯住她。 “你非要这样……”疾言厉色了半句,哀伤却如潮水般漫上,虞洲顿了顿,才续上话,“拒绝我吗?” 拒绝??! 戚棠心道这其实与拒绝无关。她做这件事与接受和拒绝都没有关系,她从出发点就不为了拒绝而来。 可事实俱在,说来说去,又*殊途同归,诚然是拒绝的样子。 她沉默应对,洞中空气便如一寸寸冻结,虞洲脸色实在差,戚棠想了想,脑子缺根筋般准备去把火堆烧的旺盛一点。 她在某些时刻,真叫人气得恨不得挖出心来看看,除了棉花清水外,还有没有半寸血肉在。 虞洲拉住她,那袖子宽宽大大,便在空中荡了荡。 戚棠又坐回她身边,不敢说话。 虞洲道:“说话。” “诶——”戚棠到底知道自己做了错事,可她只是不想……不想虞洲被所谓不自主的情愫牵连,被迫卷入这样难的事情里。 戚棠察言观色道,“我没有那个意思。” 连自己都觉得干巴。 “那你是什么意思,”虞洲反而笑了起来,愈笑愈冷淡,“不想拒绝我,于是从根源上了结我?” 她每个字都在诘问,戚棠目光落在她眉眼上,仿佛被戳了一下心脏——真是奇怪。 戚棠也恼怒,小发雷霆般诘问回去:“你怎么这么可恶。” 她从善如流的倒打一耙,倒叫虞洲满心顿挫的委屈卡了壳:“?” 戚棠问:“你真不知道我在想什么?你真不知道我这样做是为了什么?” *** “并未查出异动的原因,这里似乎格外正常。” 荒山野地,昔日也算热闹之地,而今只剩大片大片断壁残垣。 几人穿着鸦青色衣裳,银线绣着竹子,腰间挂着玉牌—— 繁复的字,一笔一划写着策天峰。 “先前百妖奔走,那样大的阵仗,现在又失去踪迹,的确很奇怪。” “此处是原是扶春所在,扶春覆灭后,镇上百姓便也各寻去处了,”为首的那名弟子道,“只是那日并不寻常,师尊说有法器现世,不能掉以轻心,何况扶春本就秘密古怪,如今天色渐暗,我们先在此休整,待到天明,便去山上瞧上一瞧。” 这行人行动迅速,极快便在山脚之下的密林里找了片休憩的地方。 “左师兄,师尊原先与扶春的人相熟,你们就没见过那戚小阁主吗?” 左秋良道,“没有。” 便是他的师尊,也从未见过戚棠,这扶春将其藏的如此严实,大约是从一开始便预想过如今的局面,在此紧要关头,若无人可认出戚棠,那么她的安全便得以保障。 “原以为……”那人唏嘘,“为儿女私情所累,可惜了戚烈那样的人物。” 他当年剑挑各大宗门,其心性傲然、修为卓绝,便是如今的左秋良,其师尊亦叹不如他,那一年间,几乎所有宗门天才皆败于他手,在当时是多出众的人物。 左秋良道,“自食其果。” “师兄,你说那戚棠,到底死了吗?” 传言真真假假,却每条都说得仿佛亲身经历。 “你觉得林琅是个怎么样的人?”左秋良道。 那弟子同林琅交集不多,只是在他尚有长明君美称时,他曾仰慕,同他小作交谈过,也曾受他指点,知道他风流潇洒、玩世不恭之下,坦诚如君子。 “听他所作所为,觉得此人颇为残酷,”那弟子讷讷,“可是先前……” “人又岂会是一尘不变,”左秋良道,“他大约是杀了,而杀没杀成,就不得而知了。” *** 戚棠打了个喷嚏,但她不觉得冷,于是话题又回到和虞洲对峙上来。 戚棠狠狠的:“嗯?” 虞洲垂下眼睫,她其实是知道的。可这和她生气并不冲突。 “你擅自做主,我便要欣然接受吗?”虞洲问,“你以为我不知道,如何绞掉情丝吗?” 戚棠惊了一下。 虞洲问:“我原先、比你更惊惧它的存在。” 戚棠听着,脑中嗡嗡,火星跳动、柴火噼啪,虞洲此刻平静而寻常,如从前的每一夜一样。 她却在此中觑见了真心,平时被掩藏在恩怨情仇中、促膝长谈的真心。 戚棠:“啊?” 不怪她吃惊,实在是虞洲看上去一点不像惊惧的样子。 虞洲为人轻慢,不把这当回事。 戚棠说:“不是我母亲给你种的吗?” 虞洲道:“种是一回事,长是另一回事。” 二人对视,火光闪动在瞳孔中。 戚棠乌龟的挪开目光,虞洲说:“看着我。” 戚棠明明不想照做,又偏偏照做,她还来不及将心底细密的叨咕补充完,就见虞洲拉近与她眼睛的距离—— 这个距离,近到可以看清她睫毛的走向。 笔直的、垂垂落下的,是以覆盖住一般眼睛,叫人时常难以察觉其心思。 固然从第一眼就觉得美貌,如却觉尤甚。 不该如此的,陷入困境、狼狈不堪,无论如何看,也与美貌无关。 戚棠用手摸摸她的唇角、脸侧——那有一道疤。 她自己没察觉,眼眸间的心疼如破冰而出。 她说:“这是在哪里受的伤?” 虞洲道:“在我毁掉溯回镜、被人追杀的时候。” 戚棠一震。 她今天晚上一直在惊讶,仿佛从未如此清晰的认识到与她一直结伴而行的人是位多么与众不同的人物,行事乖张、偏无畏无惧。 戚棠问:“为什么不告诉我?” 话题又回到了不欢而散的那次,她哪怕为此事悔了千百次,也只是后悔没有在那时候同虞洲好好说话,非要让两个人都伤心。 虞洲却道:“以你我的交情,你不问问我,疼不疼吗?” “……”失策了,戚棠重新问,“疼不疼呀。” 虞洲微微一笑:“重要吗?” 戚棠:“……”今夜是个难关,仅靠杀人过不了的难关。 以戚棠的性子,她如今应该做不来这样的事,可是她错事在先,虞洲又在她面前—— 戚棠蹭蹭虞洲,她伸手,又摸了摸那道疤,指腹下是柔软的皮肤,疤痕的触感并不粗糙,只是浅浅的、如几乎看不见的划痕一般。 戚棠说:“肯定很疼吧。” 是心疼。 以她和虞洲的交情,她是很心疼的。 虞洲却上下打量,如此逼仄的距离,她轻飘飘问:“不吐血了?” 戚棠:“……”她今夜怎么如此难搞? 虞洲又逼近了—— 其实已经很近了,近到呼吸交互,戚棠侧开一点弧度,她觉得,眼下的发展不是很对。 但是好像,也不是很错。 她在心里念了两句清心咒,效果出人意料的好,又把头拧回去,直勾勾对上虞洲的目光。 她就一直看着,眸光隐隐带笑意,有种胜算在手的感觉。 虞洲说:“戚见晚。” 戚棠应了一声。 虞洲手轻轻搭在戚棠手上,引导她摸自己的脸颊,轻轻的、柔柔的,戚棠越摸越觉得古怪—— 她想,是我多虑了吗?氛围怎么如此奇怪。可她一动不动,失神般盯着人看。 她心里胡言乱语,眼手却表里如一。 虞洲幽幽然勾唇:“你知道如何、克制无情道了,是吗?” 戚棠说不出话,咫尺之间,她大脑一片空白,那话如烟似雾一般飘进脑中,又不留痕地飘了出去。 虞洲问:“不亲我吗?” 戚棠脑袋轰一声炸掉。她张皇的侧过脸,然后莫名其妙自己又扭了回去。 虞洲凝眸对视。 戚棠对回去,强行理直气壮道:“……是、是了,怎么样呢?” 【作者有话说】 [吃瓜] 虞洲很不平:明明就是你很难搞啊你还说我? 戚棠脸红红:没有没有。 谢谢看书果然不能带脑子同学的营养液~谢谢好看南同学的地雷~ 谢谢大家咯,爱你们[撒花] 146 第146章 树林里,篝火之外,忽有连续的声响——似乎是行走间踩断了树枝。 左秋良眼神一厉,片刻间起身,稍后回来时手上拎小鸡似的拎了个红衣服的姑娘。 她看上去活泼明媚,手脚并用地挣扎说:“哎呀,干什么呢?” 左秋良道:“鬼鬼祟祟,在此处做什么?” 他把人丢下时一点不见怜香惜玉。周围的弟子便要围上去将这人捆了。 红衣姑娘双手举高,无辜道:“你们这么多人,就没必要把我一个无辜弱女子捆起来了吧?” 她又笑—— 她完全不害怕,左秋良想,这个人有问题。 她道:“我来找戚棠。” 此话一出犹如石破天惊,没沉住气的几位弟子站起身,“你说谁!” 左秋良道:“坐下。” 她道:“我来找戚棠呀,你们见到她了吗?”她每个字音都重,明确告诉他们戚棠在这座山上。 “你是谁?” “我叫如意,你们叫我如意就好。” 这是个寻常不过的名字,左秋良问:“此处荒山,你要去哪里找戚棠呢?” 如意道:“山上呀,我知道在哪里,我肯定能找到她的。” “你找她做什么?” 如意道:“我跟她很久没见了,有点挂念,不知道她如今怎么样了,来看看她。” 这个人浑身阴谋的味道。左秋良并不信她,她也没再说些什么,终究是策天峰的其他弟子沉不住气,在他身边轻声问他:“师兄,你觉得她的话可信度有几分?” 旁人尚不能断定,她却斩钉截铁。 左秋良道:“一个字也别信。” 如意耳朵轻动,在人未注意时,又很快溜走,身法诡谲、变化莫测。 她好像只是想将戚棠在山上这个消息散播给他们,左秋良毕竟是策天峰的大师兄,如意甩不开他,只是将人慢慢带远了一些。 此处山情险峻,檀如意与人缠斗时能利用地势优势,将人溜来溜去。 她的功法偏轻盈些。 左秋良出招极快,迅如闪电,单轮修为来说,如意不是他的对手,他对这个人也没杀意。 檀如意倒在地上,她受伤不重,这些男人们总是自以为是,她笑盈盈的,嗔怪道:“可我没骗你,她真是戚棠。” 左秋良道:“真假我自会分辨,倘若姑娘要让我策天峰成为你手上的利剑,那么请恕我” 他对女子一贯无杀意,却在下一秒错愕,胸口洞出寒刃,疼痛忽然席卷而来。 左秋良顿住,拔剑回身砍去,落空。她那一剑用了足足的力道,眼下大罗神仙来也难救—— “啧啧,”檀如意道,“所以我说嘛,还是她好命,小的时候死掉了,有人替她续命,长大了死掉了,也有人给她续命,怎么这些人都这样爱她。” 左秋良怒目圆睁,檀如意道:“哎呀呀。” 她笑眯眯的:“晚了,你早杀了我,早就没事了。” 檀如意道:“知道你为什么非死不可吗?” 命如纸薄,只是轻轻一剑,檀如意目光欣赏,看着那把剑道:“真是一把好剑呐。”却落在一个根本不懂珍惜的人身上。 削铁如泥、吹毛断发。 她摸了摸剑身上刻的不厌二字,喃喃道:“怎么什么好事,都被她占了呢?” 左秋良欲将信号弹放出,檀如意鞋履碾压他的手指。 夜风阴冷,她一双眼轻佻傲慢、居高临下,“烦死了,”檀如意又给了他一剑,这一剑彻底了断了他的生机。 这种人,死到临头从不求饶,她最最不喜欢了。 左秋良迟迟不归,那女子也不见了,策天峰众人才觉得不妥,举着火把搜寻,最终在密林里找到了师兄的尸体。 被一剑钉在地上,四周有轻微的打斗痕迹——是偷袭。 “是谁!” “是谁杀了师兄!” 欧阳青耳尖一动,环视一周,别的人将剑从左秋良的身上拔出,颇为痛苦的看着他的手、尸体—— “欧阳师兄,是那个女的!” 那把剑,可是从未听说过有人的佩剑叫不厌,“这是谁的剑?” 檀如意:“……”早知道不走了,但是她的嫌疑最大,所以还是得走。 “肯定是那个穿红衣服的女的,我们要为师兄报仇!” 檀如意想,栽赃陷害,不是这样的吗? *** 戚棠一觉睡到大天亮。 如此难得,如此心安,她醒来看见自己身上披着外衣,和虞洲肩挨着肩靠在一起,俨然一副亲密无间的样子。 戚棠微微叹了口气,轻得仿佛没有叹气一般。 虞洲在看她。 她二人虽不算完全恢复,到底也还算不错,戚棠说:“去拜拜师兄吧。” 他是如何得知林琅的计谋,又是如何知晓此处是碧落眼的,一切都已无从得知。大约在扶春那几年,只有她,全心全意的是个傻子。 戚棠听凌绸跟她提过一句,知道埋在哪里,即便她猜,也猜到在哪里。 她想了想,跟虞洲说:“你要陪我去吗?” 渡河边,最初的源头。 她在那个阵中、死而复生,而所有人在那个阵中,尸骨无存、化为湮粉。 虞洲道:“我陪你。” 两人算是把话说开了,戚棠压下稍许不自在——她不太好意思,有种早不来、晚不来的羞涩感。 没道理,还莫名其妙的,所幸微乎其微,稍稍一压、也能压得毫无端倪。 戚棠想,清心咒是真的好用,偶尔。 路并不太熟,循回忆里走,虞洲也没特意带路。 没有走错路,几乎是毫无差错的就到了渡河边。 她拜了拜师兄、拜了拜所有人,她道:“对不住了,一直也没能亲自来。” 总觉得这样轻飘飘的拜两下,像是得利者得了便宜还卖乖的恶劣行径。 虞洲道:“走吧。” 她垂眸,目光却幽幽。戚棠来不及伤春悲秋,说:“好。” 没能回到山洞,路过从前扶春故居时,与拿着剑、气势汹汹的几人狭路相逢。 策天峰。 虞洲轻声告诉戚棠。 这边是曾于扶春有过交往的策天峰。 “交出、戚棠。” 戚棠顿住。 虞洲一步上前,那些人即使没见过戚棠,却也知道虞洲,结合方才那红衣姑娘的言谈,大抵知道此人就是戚棠。 “虞姑娘,你如此包庇她,是否对得起你修道的初心?” 许久没有听过这样天真的话了,虞姑娘修道没有初心,她道:“对不对得起的,同你何干。” 她轻轻哼笑了一声,眼底却凉意透骨:“交出戚棠?看你有没有命了。” “虞姑娘,你明明知道如今形势危重,师兄死了,死在这里,”欧阳青愤怒道,“都怪她。” 这话宛如滔天一口大锅,戚棠点了点自己道:“怪我?不怪杀他的人就算了,那也是你们没保护好自己的师兄,怪我一个都不认识你们师兄的人?” 余下弟子愤慨而言:“因为要找你,因为扶春有异常,如果不是你……” 无妄之灾,戚棠反驳道:“是林琅,异常与林琅有关,我也是无辜被波及的,你们没查清楚就随意指摘,也不好吧。” “照你们的推论法,当年不生下来,从未活过,不就不会死了,你们还得怪你们师兄的母亲?” 虞洲:“……” 戚棠一眼认出了自己的佩剑——不能认,看上去是凶剑。 她说:“迁怒于我并没有用处,人都死了,我要下去陪他吗?” “可是……” 可是只有戚棠在他们眼前,只有戚棠与这件事情有密不可分的关联。 “我说,”虞洲强硬道,“要想带走戚棠,先过我这一关。” 她身法极快,只在瞬间就抽走别人随身的佩剑,没有武器对她来说还是有被掣肘之感,但无足轻重。 她很快便能将灵力凝成剑意,只需要再一段时间。 霎时间便是一场乱战。 虞洲不落下风,却也只在开局时有优势,可惜众人都不如戚棠看得清楚,否则便能化被动为主动。 戚棠道:“有求于人,好言好色请不就行了。” 生怕陷入两败俱伤之下,虞洲本就未痊愈,她也是,这连日心累。 戚棠加入乱战,一鞭子使了十成十的力,在关键时刻鞭身的余力将两侧策天峰的人震开几步—— 印伽鞭破空声凌然,是一件极好的武器。戚棠挥得虎虎生风,当下冷然、破天荒流露出一点戚烈的气势来。 他们是父女,自然相像。 欧阳青少时见过戚烈,眼下戚棠神情冷淡而稳重,在恍惚中渐与遥远的印象重合。 她几鞭子逼停了众人,站在虞洲身边,与她同样肃杀。 “如今一直在死人,我们打来打去也没什么意思,”她问:“你们要我做什么?” “……交出生骨。” 戚棠笑了起来,欧阳青莫名其妙问:“你笑什么?” “策天峰,鼎鼎有名的大门派,生骨若在我身上,你以为林琅会放过我吗?” 是了,传言是如此,可她既然没死,那么也足以说明,长明君人就对其心存善意。在戚棠与林琅之间选择信谁,大抵还没人选择戚棠。 “在与不在,便都要请姑娘跟我们走一趟了。” 虞洲自然不让,她虽用别人的剑,但剑意仍然精绝,已经到她一起势,周遭人都如临大敌。 但人至此种绝境,是没有无敌可说的。 戚棠也不愿意让虞洲陷入这样的境地,她记得她伤重未愈,她跟虞洲道:“我随他们去。” “你去查查,谁杀的左秋良。”戚棠说,“还有别的,你到处查查,我不会有事的——” 她袖笼下手指轻轻勾勾虞洲手指,磨蹭了几下,她小心翼翼,有点撒娇道:“好不好?” 虞洲想说不好,但她看着戚棠,说不出拒绝的话。 打蛇打七寸,她现在拿捏得这么准。 “不能一起吗?”虞洲问。 “……”戚棠压低了声,“被一锅端了怎么办?” 【作者有话说】 虞洲很好奇,为什么之前戚棠不用那种软软的撒娇语气跟她说话打商量。 戚棠说:因为我现在是个强者!强者从不示弱!(开玩笑) 谢谢看书果然不能带脑子同学的地雷~ 谢谢大家咯,爱你们[撒花] 147 第147章 戚棠还算配合,虞洲倒也令人意外——她竟然就这样答应了。 策天峰的弟子想不通。 虞洲的名字他们早有耳闻,传闻中漤外见之则要避之的人,若与之交手,即便你修为在她之上,也难从她手下全须全尾地出来。 今日一看,除却冷酷外,倒也不如那样青面獠牙叫人一见畏之。 “我想喝水。” “……”欧阳青目光从虞洲身上挪到戚棠身上,没忍住叹了口气,他想这位更是了。扶春护得和眼珠子似的,就是这样的人? “你不能辟谷吗?” 戚棠说:“我心里不舒服,我想喝水。” 欧阳青:“……”他们这样的门派,是没有虐待人的说法的,即便对方是阶下囚,也理应享有该享有的一切。 离开扶春的路,是之前上山的路,一路上血痕仍在,倒是尸骨消失得干净。 戚棠在某些时刻,也不得不钦佩凌绸的手段和效率。 虞洲并未离开,只是默默跟随,顶着这样的压力,策天峰的人没能将戚棠捆起来。 她一个、嫌疑深重的人,过的日子竟然还不错。 俗话说,面由心生。她长得可爱,圆脸、圆眼睛的,眸色清澈,偶尔深沉,深沉不出大风浪的那种目光。 人的内在与外在,很难做到如此相反。 策天峰弟子问欧阳青:“她当真是那样罪无可恕之人吗?” 其实不是戚棠,若以年龄推算,事发时她仍在襁褓。可按其他算,她就必须是不可饶恕之人。 盖因有罪之人皆以故去,而弥留问题却变本加厉,渐如滚雪球一般变成如今渐不可挡之势。 虞洲走不了。 她言语上也没答应、行为上更是抛不开戚棠——戚棠觉得这个问题还挺严重,完全超乎她的预料,她印象里虞洲不是这样人。 为什么? 戚棠遥遥注视她,虞洲也遥遥回望,固执不言。 对虞洲来说,别的事情都好商量,唯独这件事情不行。 唯有一次的离开,差点以永世为代价。虞洲记起来就心疼,血海中悔与惧翻涌,好长一段时间是她的梦魇。 醒之不见戚棠,梦之痛苦辗转。 这次目光的含义比较深,戚棠:“?” “不然……”策天峰弟子挠头道,“你们俩走一道好了,实在没必要做出这幅样子来——” 好似有情人被拆散,只得隔天涯远远相望。即便这比喻仿佛不太恰当,但他内心真真是这么觉得的。 “……”戚棠说,“不要。” 那么她来打探好了。 这一路也算是相安无事,戚棠刚说出“你们大师兄”三个字,策天峰余下弟子便齐刷刷看向她—— 大抵是你还敢提。 “凶手仍然在逃,问题仍未解决,为什么不能提,”戚棠问,“我刚才听你们提到那人说我,说不定我认识呢?” 这些人便守口如瓶,只有欧阳青道:“女疯子,言行无状、癫狂疯魔。” 这些词语用在人身上,戚棠只知道一个人。 虞洲也是。 她俩对视间飞快交换了一个眼神,戚棠问:“是个……爱穿红衣的、姑娘?” 霎时间,佩剑出鞘,直指戚棠:“你果然认识。” 戚棠:“……” 当然这种程度的威胁轮不到她出手,虞洲已然一柄银剑嗖得飞来,将持剑人的手打下。 剑未出鞘、力有千钧。 虞洲面无表情的收好回来的剑,又和戚棠对视了一眼。 意识到自己的靠山是个如何牛掰的人物,戚棠抱臂、态度变得拽拽的:“一言不合就动手,我不是早都与你说我也许认识吗,至于如此过激,对我拔剑相向,我与她也有仇,她几次三番害我,害我差点困在周摇城的幻境里出不来。” “你还去了周摇城?” 戚棠说:“怎么了?” “我的同门去了,回不来了。” 戚棠:“……节哀。” 欧阳青道:“所以,一定要拿到生骨,一定要修复好四方之地,将妖族、鬼族尽数控制在人间以外。” 他忧心忡忡。 其实一路行来,生离死别是常态,他死之后,便是另一名弟子接替他。 直到完成师门任务。 最最初的是位师姐,她死时,所有弟子都想要掘地三尺、找出凶手,将其挫骨扬灰、扒皮抽筋,为师姐报仇雪恨—— 她留了最后一口气,道:“不要将时间浪费在已死之人身上。” “一日不除大患,便会多百来具横尸,仅靠杀人是无法解决此事的,我策天峰弟子当以大局为重。” 戚棠觉得自己狭隘了。 她说:“只是生骨如今真不在我身上了。” 欧阳青道:“不要紧,带你去四方之地后,师尊自会处理。” 戚棠应了一声。 *** 狭路相逢与另一个门派遇上时,戚棠知道她如今的抢手程度。 左不过都是要去四方之地,但是另一个宗门却显得无比激烈—— “她杀了我们师兄!” “要为师兄报仇!” 戚棠:“?” 策天峰众人:“???” 欧阳青道:“这几日,她一直与我们待在一道,是如何趁夜色行事将你们师兄杀掉的?” 齐山道宗弟子:“那人与她长得一模一样,不是她?早就听闻你们策天峰与扶春关系匪浅莫不是早就叛道而出,与扶春这样的邪派同流合污!” 戚棠皱眉,邪派? 乍一听也不舒服,但其实也是,她一咬牙、认下了这个称谓。 如策天峰这样的门派毕竟不多,能对戚棠以礼相待。 一个非要护着、一个非不听。 策天峰也能理解,毕竟不是所有人都能做到他们这样的。而且他们一开始,也对戚棠亮剑了。 戚棠猫了块地躲着。 虞洲如鬼魅般降临她身后。 戚棠问:“你说,檀如意到底要干嘛?” 推断杀策天峰弟子的人是檀如意,用的是她的不厌,但是由于没人知道不厌是她的佩剑,再加上策天峰之人都理智,于是污蔑失败。 这一次,换成了戚棠的脸。 虞洲眼底杀意四伏,她之前曾因檀廖对檀如意有几分心慈手软,但此刻却是真想杀了她。 “她怎么独独针对我?”戚棠说,“我觉得我没有什么值得她针对的地方?” 天地良心,她有的时候觉得她是天下间最可怜的人。 若有机会推翻一切重来,她宁可死在最初,最初那个夜里,同全部人一道化为尘埃。 虞洲道:“不要担心。” 但是化为尘埃,就见不到虞洲了。戚棠恍惚地想。 虞洲总是有种格外别致的魅力,仿佛在此内忧外患之下,依然有保住自身及在意之人的能力。 戚棠说:“你放心,这次,我也能保护你。” 她偏头看向虞洲,几日风雨兼程,她眼睛仍旧很亮,有种后知后觉的改变在她身上发生。虞洲看她,眉目如洗过一般。 ……好像在风雨涤荡过后、历尽千辛万苦走过来了一个、一如既往的戚棠。 *** 两败俱伤之后,戚棠等来了第三波门派的追杀。 第二波门派:“?”看了眼一直躲在树后的戚棠。 “且慢。” 齐山道宗薛展飞问:“你们也是师兄死了?” 也字就很微妙。 欧阳青脸色已然大变。 长秋门的年轻弟子诶了一声:“是!” 他竟然是个大结巴:“是你们、伙同扶、扶春余孽、害我师门、师兄!” 齐山道宗好说歹说,终于认识到方才策天峰面对他们时的有心无力,对牛弹琴。 戚棠已经在树后坐下了,和虞洲偎在一起。 策天峰的人总觉得她俩之间有种奇怪的氛围,但是左想右想也想不出来,大场面忽然陷入安静,大家齐刷刷反应过来被人耍了—— 戚棠眼睛亮亮的,她原本也不想如此招摇的表现出自己在看热闹的样子,实在是,自她入世后,从未见过这么多门派的人聚在一起。 戚棠说:“所以,到底有多少门派呀。” 虞洲说:“原本是有三十二宗的,小的还有许多,如今只剩十六宗了。” 门派兴盛与覆灭,往往不过几年间。 虞洲便一一跟她介绍,言语细致,她在面对戚棠时总有种怎么藏都藏不住的柔软与怜惜在。偶尔加上一点这些宗门前辈曾经与扶春戚烈、胡行的瓜葛,听得戚棠乐不可支,圆眼弯弯。 戚棠一直知道,她父亲是绝顶厉害的人。 戚棠问:“那我们扶春,算什么?” 虞洲道:“算是数一数二的大宗。” 戚棠眼睛更亮了。 “?” 欧阳青看了眼自己身后受伤的弟子,想不明白为什么那边的氛围那么温情。 戚棠安静下来,才发现不知何时,众目睽睽都在看她。 打完了? 戚棠问长秋门的人:“你们是如何追到此处的?” 长秋门为首的并不是结巴,是个络腮胡浓密的男子,他也不是蠢货,大怒道:“给老子滚出来。” 他们是跟着那道红色影子,一路到此。 若非这两个门派手下留情、招招不带杀意,只怕打红了眼,也只是跳进别人的陷阱,落到自相残杀的结局。 戚棠:“……” 如果叫可以叫出来的话,武器、修为什么的都不如随身带个大喇叭。 虞洲眼神一厉,下一秒那破剑出鞘,迅如闪电一般划破长风—— 戚棠一直以为虞洲他们这样的才是正常水平,毕竟她身边,不是虞洲,就是晏池,要不然就是林琅,哪个都不容小觑,她长期在其光华之下,只觉得自己平庸。 而眼下忽然觉得,她也算是可造之材。 【作者有话说】 小剧场: 1.凌绸把散落的大棒骨都带回鬼蜮给鬼卒熬汤喝了,整个鬼蜮张灯结彩,鬼卒之间喜气洋洋,仿佛迎来了新年。 2.残局也是凌绸收拾的,因为她捡了很多大棒骨,不好好收拾一下总觉得良心有愧。 谢谢大家的支持,我现在每天心情都很好,非常热爱生活~爱大家! 左鞠躬!右鞠躬! 谢谢看书果然不能带脑子同学的营养液,谢谢好看南同学的手榴弹~ 148 第148章 把檀如意打出来的时候,她那张人皮面具已经揭掉了—— 檀如意一点都不喜欢戚棠的长相,只是可以短暂忍受一下。 被那柄普通的剑撵出来时,她对上在场所有人的眼神,竟然觉得热血沸腾,她很兴奋。 檀如意挥挥手,那是个招呼,她道:“真热闹呀,戚棠,这两日过得愉悦吗?” 戚棠偶尔觉得自己也算离经叛道,但在檀如意跟前根本不够看。 除戚棠虞洲外,三个门派的人岂止是怒不可遏,看上去想要手撕了她。 檀如意掸掸裙摆,她也想不通:“不是说这把剑是绝世好剑吗,怎么没人知道是你的佩剑?” 策天峰的人便看向不厌。 戚棠说:“怪我生性低调,不喜招摇。” 她那时的确草包,这把剑除非能自己挥舞,见妖杀妖,否则便是所有人都知道她是戚棠,也不一定能觉得这是把好剑。 唉。 檀如意在心底叹了口气,也觉得自己失策,可那些栽赃之术书上和现实应用根本毫不相同,除去用这样的法子引他人追杀戚棠之外,她根本没有办法。 不过,在这里,就可以了。 檀如意想。她又笑起来。 她这人哪怕眉眼弯弯,笑起来也让人觉得落入她的陷阱,她心满意足,甚至为之沾沾自喜。 众人在考虑群殴是否符合江湖道义,该如何处置这个罪大恶极之人时,檀如意已然拔剑向戚棠冲来。 她莽撞而突然,从来随心所欲,面上狞笑、眼底却又黑又沉—— 由你佐证、我天生就是个错误。 脑海中却恍惚间记起檀廖,那个早死的哥哥。 檀如意在他面前也是恶行累累,檀廖道:“你只是受了太多苦。” 不是的。 檀如意恶狠狠道:“不是这样的。” 虞洲几乎当下立动、她身法决然,只在抬剑之间就提戚棠挡下一招,还有空余,揽住戚棠肩膀,将她调至身后,一整个云淡风轻的样子。 围观众人叽叽喳喳,戚棠如错耳不闻。 戚棠一甩鞭子,沉冗的灵力随之而出,她说:“我能应对她。” 虞洲只稍一顿,再度后退时已经将主场让给戚棠。 让她锻炼,在对战中长进。 这个意图显而易见,众人想,看不出来,虞姑娘是这样体贴的师姐。 真的、一点儿都看不出来。 江湖有头有脸的门派还是很讲究道义礼法的,是戚棠与檀如意的单方面对打,众人都没有出手。 总之逃不过一个小女子。 这还是戚棠第一次在众人面前出招,印伽鞭破空声很辣,她下手*并不如外表柔软,毫无招式可言,配合她的心法,竟在某一时间叫人单纯以眼睛无法看清她的出鞭。 唯有虞洲,目光片刻不移地盯着她。 周围树叶簌簌声,鸟雀惊起,一道白色烟雾如蛇一般,沿底面贴行,又缓慢散开。 ——拖到、酉时三刻。 檀如意抬眸看了眼远处寒山,白云几缕,清风徐徐。 “你是我的妹妹,”印象里那个清俊的男子对她莞尔一笑,“与我而言,你同我的妹妹,没有分别,是个极好的姑娘。” 而转折如此突兀——但是好景不长。 檀如意仿佛被狠狠拽回眼前,心脏,似乎是心脏传来阵痛,她分不清是真实还是假想出来时疼痛。 仇恨一日也忘不掉。檀如意想,哪怕她笑眯眯的压下想法,却在这一刻自主地让杀意卷土重来。 戚棠沉眉看着她。 她面无表情的容貌映进站在一侧的虞洲眼底。 檀如意笑起来:“让我见识见识,你到底有什么能耐。” …… 但是戚棠总是不明白,以实力来说,檀如意并不算强,她以为若要嚣张至少也要到能同林琅过几招的地步。 檀如意惜败。 她自己觉得惜败,毕竟戚棠也错漏百出。 “你们以多欺少!”檀如意道。 而此刻,她眼中杀意已退,成了混不吝的不服、不甘,和叫嚣。 她竟然说这种话,方才对战中的镇静自若又不见了,戚棠柳眉倒竖,收回鞭子,指着边上围观的大片人说:“你好意思说我以多欺少,你让他们那么多人追杀我。” 退一万步来说,即便最开头有二打一的嫌疑,但后期虞洲也并未插手。 “……”檀如意强词夺理,“他们那么弱,加起来抵不过虞洲一个!” 被利用就算了,还要被鄙视。现在愤怒的轮到齐山道宗的人,他们今日最丢脸,也最想杀檀如意,当下炸了锅。 各几位这边劝、那边闹,乱成一锅热粥。 中间的交流是策天峰去做的,宗门之间有约定俗成的规矩,如檀如意这样的人,要先送回缘边底下的地牢——十六宗门各有人守在那出。 很多大妖也是从那里跑出来的。 诶—— 被这些人抓到关进地牢可就糟糕了。 檀如意被捆着,眼珠子一转,在出卖与认罚之间选择了对自己有利的一条路。 她说:“喂,戚棠,你过来一下。” 戚棠警觉,檀如意压低声音:“我告诉你一个秘密,你放我一马。” 她目光似乎格外防备虞洲。戚棠恍惚意识到这点并未在意,只是歪头略表疑惑的看她。 虞洲离戚棠一贯离得不远。 戚棠不知道为什么,对“一锅端”这个词格外深恶痛绝,决计不要虞洲待在她身侧、距离她太近太近。 而虞洲又几乎从不拒绝戚棠。这是一种常人难以理解的温柔。 欧阳青就不能理解。 他们几个宗门围坐在一块,昔日试炼大会时针锋相对,现在一下把酒言欢也很难,何况还没有酒。 他们师门之间关系没有这么好的——好到对方刚出手,只在瞬息之间,事不关己的人就拔剑替她挡上。 欧阳青仰天。 世上竟有如此深厚的同门情谊?也有可能是他们的反应速度不及虞洲。他也认。 檀如意见她这样便心中有数,觉得拿捏一个戚棠小事一桩。 戚棠也没答应,她说:“什么?”她不是很敢附耳过去,感觉这个变态能一口把人耳朵咬掉—— 檀如意留意她目光迂回、上下打量,她不满道:“你在想什么恶心的东西?” 戚棠说:“我已经尽力不把你往恶心的地方想了。” “听不听?”檀如意问。 戚棠说“说来听听。” 留有距离,戚棠听见一道很轻的声音:“……要杀你。” 戚棠往日总在抱怨话本中失真的情节,譬如死前只差一口气说出凶手的名字,又譬如别的。 眼下轮到自己身上了,不知为何方才那阵树叶摇曳声格外强,还有一种……类似于草与草摩擦的声音。 戚棠在那一瞬间耳背,事情发展如此曲折,她竟然没听见,又对上檀如意漆黑妖冶的眼睛,里面灌满坏水、恶意满盈,却仿佛吐露了一个了不得的大秘密,在等待戚棠崩溃的表情。 她空白道:“谁?” 来不及看清檀如意的表情,在瞬间,利剑穿透檀如意心脏,戚棠一惊,听见武器乒乓落地的声音—— 即便戚棠有防备,那把匕首仍在她意料之外。 檀如意倒下时,难以置信地瞪圆了眼睛,仿佛从没想过自己的生命会终结于此。 她沙哑怒吼:“虞!” 方才吵着要让她付出代价的人没有说话。以他们的角度来看,这件事情总是透着古怪,具体古怪在哪里又不好说。 戚棠垂眼,低低的看着那张脸,愤怒的血色浸满她的眼球,有种即刻化作冤魂索命的感觉。 剩下那个字没说,戚棠想,她总不至于濒死前走马灯看到自己在骑马,然后吁了一声——再说发音也不对。 是在怪虞洲出手了结了她性命吗? 只是很奇怪,并未留下尸身,在她死不瞑目之后,竟然化作灰飞。 其余几门皆围上来,又是一阵叽叽喳喳,没进戚棠耳中。 她心狠狠一跳。 这样的死法,仿佛,似曾耳闻。 戚棠看向虞洲,她也这样看来。 之间人头攒动。 两人往日交心,虽然真真假假,但到底也是真情大于假意。 也许戚棠自己尚未觉察,她望向虞洲时神色已然晦暗,不似白日时明媚。 戚棠神色怔怔的。 虞洲几乎算是全天下最了解戚棠的人了。 戚棠一个眼神,她就知道她在想什么,也忍不住去揣测她接下来会做什么。 虞洲听到了。 她从一开始就注意到檀如意的动静,戚棠没听清的,她听清了—— 虞洲一身淡色衣裳,望来的眼神如水中月镜中花,朦朦胧胧,更添美感。 戚棠盯着盯着逐渐歪头,眼底渐渐流露出迷离之感。 不知怎么,她今日越看虞洲越觉得虞洲清丽脱俗、飘然若谪仙,如仙境中的女子一般。 怎么云雾缭绕的? 戚棠揉了揉眼睛,真的是仙境? *** ……戚棠心底呵呵笑了两声,劳什子仙境,是陷阱。 很快众人都发现已身处白雾之中。 这雾一直淡淡的,却在突然间犹如暴涨一般将众人都吞噬其中。 戚棠心道,就说怎么忽然看虞洲美上千万番,都有种不食人间烟火气的感觉从心上涌出。 “师兄,欧阳师兄!” “薛展飞!” 旁人齐齐叫做一团。 戚棠听见声音,却触不到人,她朝原先虞洲在的方向走几步,说:“虞洲!” “虞——” 很快消声,周围安静得如同空谷,戚棠每个字喊出,都带着回声回馈。 戚棠想,莫非是幻境。 她顿在原地没走,盘腿调息,将印伽鞭捏在手上,在想虞洲—— 合该让她拿着不厌的,至少有武器可以防身,眼下剩她一个人,也不知道有没有进入幻境。 虞洲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进入幻境。 那阵浓雾是在瞬间就包围住除她外的全部人的。她追进时,迷雾已然只剩迷雾,一切空空荡荡。 “戚棠——” 戚棠打了个喷嚏。 她想,此处虽然阴冷,却无肃杀之意。 她抬眼,盯着雾蒙蒙的半空,心底想——为何? 【作者有话说】 小剧场: 看上去我们唐书妈妈是个非常果断的人,但是她给虞洲种情丝的时候在想:这样就可以保护我们阿棠了吧。 同时她也纠结无比:情丝应该不是只管爱情的吧? 最终拍板,觉得以阿棠的资质要想把虞洲摁着打简直痴人说梦,她想:种了再说。 种完后她又忍不住担心:虞洲应该不至于仗着武力直接给我们阿棠摁住了吧? [撒花] 谢谢大家支持,爱大家~ 149 第149章 她长坐一会儿,却没如愿等到虞洲,不自觉失落。 因为好像之前每次都在,于是每次都会期盼,只有这次期盼落空。 戚棠想,等等我吧—— 压下檀如意那句话在她心里激起的涟漪。 好似也没有不正常的,毕竟虞洲一开始,就是为了杀她。 *** 周围浓雾如潮水般后退。戚棠眼前却仿佛白光乍现。 强烈刺眼到闭目,再睁时,风声与人言声一起入耳。 戚棠长睫一颤,只听有人问:“发什么呆呢?不是说要吃那家的肉包吗?” 戚棠一怔。 那语气熟稔,人也是故人。 眼前只剩下一派晴朗天色下,行人熙熙攘攘、叫卖声此起彼伏,两侧屋舍粉墙黛瓦、连墙接栋。 是平溪镇的样子。 从这里看扶春山翠绿蔓延、巍峨。 林琅穿着浅色的衣裳,意气风发的唤醒她,霜雪剑束在身后,眉目飞扬。 戚棠喃喃重复:“肉包?” 她难以置信般盯着林琅,甚至伸出手拍了拍他—— 周围人声音涌入耳中,孩童嬉笑吵闹、商贩沿街叫卖,还有个卖糖葫芦的在走街串巷。 “没大没小的,”林琅打掉她的手问,“不是你吵着闹着要吃吗,这会子又变主意啦?” 戚棠怔怔的,没回过神。她知道此处是幻境,却没料想到与她有关。 “怎么了,”林琅看她迟迟不作声,“从秦黛的幻境中出来之后就这样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到底怎么了?” 戚棠在心里重复,从秦黛的幻境出来之后?不对、不是,不是幻境。秦黛用的是阵法。 林琅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戚棠先躲了一下,然后强行克制住不躲开,林琅也不在意,上手试探她的额温:“也没发烧呀,怎么呆呆的?” 戚棠环视周围,将这里的一切与记忆最最深处比。 她有想过,倘若那些事情没有发生,她在这里会过一段怎么样的日子。 原本也应该是这样的,安居乐业、怡然自得,每日都能吃许多好吃的、与身边在意之人平安度过每日。 戚棠也不知道怎么了。只是时隔多日,那种隐藏着的沉淀下来的悔与恨,所有一切因她而产生变故的愧怍都在这一刻铺天盖地压在她心上。 重的她肺腑几乎要渗出腥锈味,她垂下眼睫,摇了摇头:“没事。” 林琅叹气,戳戳她的脑袋:“你呀。” 他语气一如当年:“发生了什么也不跟我说,有了你那小师妹后,师兄什么的就被丢开啦?” 于是恨意卓绝、杀意凌然的林琅,在戚棠眼中反反复复同眼前这个林琅重合。 林琅摇摇头,叹了声气。 戚棠看着恹恹的,不过一想到秦黛的手腕,林琅又觉得正常。 他这师妹心性单纯、少不更事,又心肠十分柔软之人,倘若最后见到秦黛孤注一掷、但血本无归的样子也会难过。 此世间,本就无绝对黑白之分的对错。 林琅道:“往后机灵着点,有师兄在,怎么也轮不到你上去送命,你往常不是最要躲了吗?” 戚棠说:“啊?” 很久没有与这样的林琅交谈过,她现在不太适应。 林琅又笑,折扇又风流地打开。 戚棠问:“虞洲呢?” “怎么直呼其名,”林琅道:“你忘了,师娘有事与她交代,她回扶春去了,大约这两日就回来了。” 几个小孩嬉闹,举着糖葫芦,从这头跑到那头。 戚棠与林琅在集市上踱步,直到日落西山。 这里的一步一景都与当年一样,无比生动的还原了一切,包括—— 戚棠垂眸看着手中的肉包。 这个味道,几乎无差。 戚棠皱眉,也忍不住想,也许先前一切经历才是噩梦,是她才破出幻境,此处才是现世。 她想,等见到虞洲就好了。 *** 天色泛红,如同残阳淌了漫天的血。 虞洲在这里,此间景象与先前毫不相同,她想,果不其然进了幻境。 这个幻境却与以往的任何不太相同,没有诡异与杀机四伏,反而宁静祥和,似乎听见有人在哼歌。 入目是百里的海棠树,似乎是扶春山上那种、特意培育出香味来的。 她失神看着,眼睛倒映出落英缤纷,旋即被人扯了扯衣袖,偏头对上一双稍圆的眼。 并不是多清丽绝尘的长相,胜在乖、又可爱,笑起来如掬了一碰春水,莹润流过指尖。 脸仿佛圆了些。虞洲打量。 戚棠在笑、眉眼间灿烂得若盛开的海棠,她说:“你怎么了?” 这里氛围安逸而祥和,仿佛是那场永无尽头般的混乱结束于朝夕,而她们如倦鸟归巢,于此处安身立命。 虞洲见她时松了口气,见她无虞,她便道:“你没受伤吧?” 戚棠轻快一笑,在她面前转了个圈:“我好着呢,你看你看,这里漂亮吗?” 她今日带了海棠花色的发簪,穿着那件红粉的衣裙,跨步之间、裙摆便荡出涟漪,犹如步步生莲。 漂亮又鲜活,虞洲已经很多年、很多年未曾见过她这一面了。 虞洲克制住目光的留恋,也在心里记起戚棠。 她:“这是哪里?” 戚棠一切情态皆如同从前,仿佛还在未离开扶春的阶段。 “扶春呀。”戚棠眼睛亮亮的,歪头问他,“你不记得啦?” 虞洲心脏重重一沉。 戚棠说:“你看,这一大片都是他们给我种的。 虞洲被戚棠引着走,海棠深处有石桌圆凳,有一盘桃花糕、桂枝切糕,还有一壶茶。 戚棠说很多话,她素来活泼而不文静,乖的皮囊也只是表象,虞洲便这样看着她,看得久了,留恋才避无可避地跑出眼中。 “……”戚棠撒娇抱怨,“洲洲你为什么不理我呀,而且,你看上去有点伤心。” 这个称呼烫了她一下。 虞洲垂眼复而抬眼,那长睫如同鸦羽,将尽数心思笼下。 “为什么要伤心呀?” 那道熟悉的声音这么问。 虞洲眼睫将深思尽数敛下,只纯粹道:“我想到了你。” 戚棠眼睛一亮,问:“你想到了我什么?” 倘若变故未生,戚棠正常生活、好好长大,她赤子心坦诚,即便在人间历练,大抵也不会变得彻底,应该是如今这样的—— 而今看,竟有种面目全非的痛惜感。 虞洲抬手轻轻搭上自己心口,百般曲折在其中。 而这之中,仿佛血已流尽,那心疼便如枯竭的残骨一般。 “想到你……”其实这件事情已经过去很久很久了,久到就算做梦也梦不清当时的细枝末节,可虞洲此刻看着这张娇气的脸,却记起掉下悔过涯时的小姑娘。 她根本无法自主强悍的使用印伽鞭,几乎是铆足了劲想要让虞洲和她一起活着,眼泪滴答滴答蹭在她脖颈处,也没松手,死拽着,不让她们两个一起坠落。 一同下落时也是如此,戚棠全身心信赖她。 而虞洲眸色渐沉—— 她当时几乎、辜负了这样的信任。 “那个时候坐在我身边的样子。”虞洲接道,“总也坐不住,又喜欢热闹,提着裙摆跑来跑去。” 那个时候总穿漂亮衣裳,晏池常给她带新鲜好玩的东西,爱戴发簪,总是换着花样打扮自己。 后面却再没见过她穿这样鲜亮颜色的衣裙。 “几乎,喂什么都吃。”虞洲低低笑了起来,眼中却不可自制地浮上一层薄薄的泪意。她没看戚棠,却字字不离她。 戚棠也笑,她仿佛不明白虞洲为何如此,但很捧场:“哈哈哈,我也有不吃的。” 她语气轻快、容颜明媚,虞洲在这一瞬间忽然明白了这幻境的用处。 她自始至终静静坐着,面前的戚棠如剪影画一般,她与她交谈、也会笑,目光却淡淡的,仿佛在透过眼前的戚棠、看远处的戚棠。 她有一点私心,想要与戚棠在一起,如藤蔓般缠绕到密不可分的地步。 而这段时日,于她而言虽无异于饮鸩止渴,每日都在觉得不够不够,分明得到很多,却渴望更多——可是,戚棠在她一切私心之前,她是最重要的。 如果戚棠也觉得很好,那么虞洲也会认命。 *** 平溪镇入夜后十分安静。 只有一轮明月高悬。 而这几日来,戚棠也有分不清幻境或者是真实。 可这里的日子悠哉舒坦,唯独虞洲没有来。 店小二送夜宵上来时,戚棠正在开门,只见小二哥笑道:“就知道姑娘要饿,您朋友早早交代了,这是桃花糕,这是酱肉,这是酥心糖,还有一壶新茶。” 戚棠接过了,笑着谢他。 他却像忍不住关心般道:“姑娘近日怎么穿的如此素淡?” 小二哥是热心肠,她往日如同花花蝴蝶一般,他这几样吃的选的是最贴戚棠心意的,咸甜结合,可她也没如预想中那样高兴。 戚棠一怔,笑容顿在唇角,那小二哥又解释:“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好奇罢了,姑娘天生漂亮,穿浓色淡色都好看。” 戚棠道:“多谢小二哥,时辰不早了,你也尽早休息吧。” “好叻——”小二哥道,“我看姑娘这几日兴致不高,明日城中有烟火会,可漂亮了,您可以同您朋友一道去逛逛,散散心,日子吗,总是有苦有甜的,莫要惆怅。” 戚棠道:“好。” 回身阖门之后,那糕点被搁置在桌上,她笑意不在,只是长久的、凝视着空空如也的某处。 【作者有话说】 [撒花] 久等啦,谢谢大家支持,爱大家~ 150 第150章 烟花会之前,虞洲还是没能回来。 戚棠又问了一句,得到林琅一句戏谑:“你这几日不见,思之如狂啊。” 他说话一贯夸张胡来的,戚棠摇头说没有,神色却并不是那么回事,林琅倒觉得也正常,戚棠正是粘人的年纪。 戚棠记挂着问清是怎么一回事,也想看看这里的虞洲是不是她相熟的虞洲——她觉得身后空空如也,那些日月积累的情意忽然被横扫一空,仿佛什么也不剩。 至于林琅,戚棠也不确定。 他如此少年气,仿佛阴鸷、偏执的一面都荡然无存,他仍然是鲜衣怒马的样子。 可他之前是这样的,至少给戚棠的感觉如此。 戚棠从未察觉到他皮囊之下过往经历烙印下流脓溃烂、经久不愈的创伤。 以至于一朝发作,几乎没费什么力就收拾了她。 “……”戚棠眼睛一眯,她都快忘了这茬了,瞥了一记旁边,踹了走在身边、折扇招摇的林琅一脚。 林琅一个趔趄:“?” 戚棠大步走开。 林琅:“诶——” 戚棠听不见也不想理。 林琅耸肩,一脸无奈,心道果然就是活祖宗。 镇中在准备烟火会,中心在建高台,说是有戏可看。 戚棠从来没有见过这种热闹的场景,林琅看她眼眸中藏不住的好奇,也热心给她介绍。 与元宵赏灯区别不大,胜在烟火新颖。 “据说是原先此处附近孤山上,时常有鬼怪吼叫的声音,渗人得很,也有人艺高胆大,去孤山上企图查明白,可惜再也没有回来。” 林琅说,“后来除夕时,放了几天热热闹闹的爆竹,那声音竟然消停了几天,这就是平溪镇烟花会的由来。” “……”戚棠莫名其妙觉得好笑,她师兄的这些话很像话本中的旁白。 林琅道:“笑了吧,可算笑了,这几日都不知道你怎么了,老是愁眉不展的,和虞洲闹矛盾啦?” 他继续道:“不过你要是知道那奇怪异响传自何方,你就笑不出来了。” 林琅铺垫了一下氛围,做好了迎接戚棠好奇目光的准备。 戚棠:“……” “扶春!”林琅解了个天大的迷题一般边哈哈大笑,边留神戚棠神情。 “……”戚棠:“切。” 她转身跨步就走,而戚烈的身影却在她脑海里过了一下,她又停步—— 她尚未意识到那原来是害怕,孤身来此,难以置信,又如履薄冰。 “林琅……” “没大没小。” “林不归。” 林不归觉得更没大没小,但是戚棠没让他接上话,她转身看来的目光,即便刻意隐藏,那双眼睛却浮上水光。 她说:“我想回扶春了。” 第一次看戚棠这样。 在下意识同意之前,林琅纠结了再纠结,他皱眉:“可你才走出没几百里?” 戚棠:“……”也是。 而且她记得她母亲说过的话。 戚棠说:“好吧。” 她就放弃了。 林琅怔在原地。 到底还是太热闹些,镇中大部分百姓都在街上,人群熙熙攘攘。 戚棠也慢下脚步来看,她稍微轻松了些,直到那小孩穿过人群撞在戚棠身上。 戚棠扶住撞到她反弹的孩子,定睛一看:“诶?”这小孩眼熟,叫啥? 小孩叫道:“给好吃的漂亮姐姐!” 戚棠蹲下身、歪头看她——穿了件花里胡哨的袄子,胖乎乎、白白的小姑娘,戚棠问:“小花?” “姐姐!”小花童言童语,问她,“你也来这里了?” 戚棠还没问什么叫也,被小花拽走了,“小花想吃糖葫芦,姐姐给小花买嘛,好不好?” 她被拉着走,却很高兴,眉眼弯弯的,低头问那小姑娘:“你阿娘同意你吃吗?” 小花说:“同意的同意的,小花认识麻子叔,阿娘说给小花买,是骗小花的!” 小花似乎驾轻就熟,带着戚棠没走多少远,看见了走街串巷卖糖葫芦的人。 那麻子叔果然道:“小花,又来吃糖葫芦啦?” 小花撒娇、奶声奶气地道:“姐姐给小花买。” 戚棠喜欢这样乖的、可爱的孩子,她对刘麻子说:“给我两根吧。” 戚棠要摸荷包给钱时,刘麻子盯着她的脸看了又看、然后挠头、再次看了又看,忽然道:“不用了,见晚姑娘,不用给钱了,有人替你给过了。” 戚棠一顿:“什么?” 很难形容戚棠那时刻的感觉,她眼中的刘麻子在那瞬间的眼神是空洞的,但是很快,他就盯着戚棠笑了起来。 细究起来如空穴来风,但刘麻子笃定无比,人在笑,语气也坦诚:“那位、虞姑娘,她之前给了许多钱,够你呀吃上三百回啦。” ……吃上三百回大约就腻到看也不想看了。 戚棠问:“她什么时候给的?”她全无印象。 “好像……”刘麻子忽然有些结巴道,他记起这件事时总伴随一种迷雾似的感觉,朦胧而不真切,可是那钱财到手时的凉意却定定刻在他脑中,鲜少能一口气挣那么多钱,几乎抵得上他一年的用度,不敢忘也不能忘,他道:“那个时候你不在她身边,她一个人来的,当时看着还有点伤心,提起你的时候,好似都要哭了。” 戚棠从不知道这件事情。 但应当也不会有人告诉她这件事情。 她接过糖葫芦之后,很久很久没动静,眸中犹豫更甚,出现了彷徨之色。 小花羞赧的扯扯戚棠衣角:“姐姐?” 戚棠递了一串给她,那小姑娘便甜甜的抱住戚棠:“谢谢姐姐!” 小花阿娘扯着小花耳朵来给戚棠道完谢后,戚棠见到了虞洲。 容貌清丽如初,望向她时双眸盈盈。 但是……戚棠蹙眉,狐疑地从上到下打量虞洲。 “见晚,”虞洲彬彬有礼问,“怎么了?” 戚棠没说话,冥冥中却觉得出大事了——不是她。 不是那个虞洲。 戚棠想,那么虞洲在哪? *** 海棠花深处。 “你跟我就在这坐着,你在熬我还是在熬你自己呀?” 口吻总是相像的,大抵制造幻境的那个人与戚棠相熟。 戚棠也是如此,坐在石凳上,腿又一晃一荡的。 “……”虞洲垂眸浅笑、眼底却不见笑意,她神色淡淡道:“我在等她。” 语气漫不经心,却坚定到不曾更改,一连数日。 “问你是谁你又不说,”戚棠道,“那你继续熬着吧,我走了。” 她走时裙摆带风,走的洒脱又干脆,大约着急去玩,后来几步小跑。 迎风掀起了坠落海棠花瓣,她犹如秋风扫落叶般毫无留恋。 虞洲抿了一口茶,看着热气袅娜的茶水,直至余光里的戚棠消失不见。 她素来耐心极好,至此尤其好。 在这里的每一段日子,无论戚棠如何说,她都在此处饮茶。 时间变得格外悠长,她总是垂眸。 戚棠好奇缠问,虞洲也只是指尖摩挲——仿佛那里留有温存,带着她心安的气味。 能多留存便好。 *** 这个不是虞洲。 戚棠变得无比失落,显而易见的彷徨失措,偶尔有一瞬间,似乎连眼睛都红了,林琅很懵,完全不知道这是为什么。 他问虞洲:“你怎么她了?” “不知,”虞洲道,“我也不过去了扶春三日而已。” 她垂眸,神色却很淡。 林琅又问:“师娘同你说了什么?” 虞洲淡淡道,“让我照顾好见晚,仅此而已。” 林琅问戚棠,戚棠也不说,只是反复摇头,一副不欲多说的模样。 林琅感慨,真是孩子大了有秘密了,他不由得怀念起还在扶春时,可爱活泼、藏不住事的师妹。 但她等到了烟火会。 的确是热闹非凡,她被挤来挤去,也不觉得烦躁,身旁路过的每一个人都无比真实。 灿烂的烟火之下,她眼瞳映照流光溢彩,该是很高兴的时刻,于是戚棠便笑,如同一张精雕细琢的皮上面具。 林琅偏头看她一眼—— 纵然耳边声响不断,戚棠心里却静静的,她心思沉沉,难免记起白日里,她又去了糖糕铺子。 如卖糖葫芦的人一般无二,他也说虞姑娘替她付过好些银钱。 一次性给得太多,是以不能忘,何况她又生的不俗,这小镇一年来、过得修道之人总也不过几个,掰掰手指便数的清,历历在目便记得清。 她一路问,问到了九家铺子,每一位、每一位都是这么说的。 平溪镇大多是自家经营的小买卖,人手大多固定。 她心跳如鼓,又带着细密的痛感,似乎疼,可好像也不是。 待戚棠再细问具体是什么时日发生的事,却无一人可以作答,他们都陷入大片茫然,而后最多只是尴尬笑笑,含糊其辞道:“许久了,记不清了。” 怎么会有那么久呢? 她在平溪镇,总也不过三月余。 戚棠说:“虞洲。” 那女子便转过身来:“何事?” 绚丽之下,她眉目如画、那颗红痣更是鲜红夺目,将她整个人都衬得有些妖冶多情。 “我曾送你的平安符还在吗?”戚棠问,她仿佛随意一问,容色也淡。 虞洲在贴身摸索,她好似全然不知情一般,林琅也问:“平安符?” 戚棠缓缓一笑:“许是我记错了,找不到了。” 虞洲道:“我这里没有,大约是你掉在某处了。” 戚棠叹了口气:“也许是吧。” ——不是。 戚棠的心随之沉入深渊,连坠落时都带着痛意,那种难受而沉闷的感觉如跗骨之蛆,她一瞬间有种生不如死的错觉,不知道哪里在忍痛,竟有种血腥感上漫,她咬住唇瓣,死死压住。 林琅道:“我改日帮你找找,别着急。” 戚棠说:“算了。既然丢失,便是无缘,既然无缘,就不要强求了。” 她此生大概、早就与平安无关了。 戚棠看着林琅,林琅也与她对视。 仿佛一切如冥冥中注定。 她如此恍惚,却又没有哪一刻如此清醒。 良久,林琅不确定般展开折扇挡脸,道:“怎么这样看我,你被我迷到了?” 戚棠:“……”呵呵。 【作者有话说】 [星星眼]我立志要成为一只勤劳的鸽子~ 谢谢大家支持,爱你们哟~ 150-154 第151章 “烟火会有三天,不如叫上师兄?”林琅兴致勃勃,眼底明媚,“师尊与师娘也许久没下山了,你不是想他们了吗,趁烟火会相聚,一道热闹热闹。” 听上去真叫人心动,戚棠看上去心神摇晃得厉害,那场面在她脑海里过了一圈,她笑了笑,垂眸,再度抬眼。 “我不能见到他们,”戚棠笑着,语气温柔——她其实是个活泼而毛躁的姑娘,现如今变成这样,让人惊叹又让人忍不住心疼。 林琅眉目随她这句话而渐渐沉下,他如此了解戚棠,了解那个自少年起就陪在他身边的师妹。 戚棠也同样了解他,那些早已不太自然的刻意行为,与从前的林琅一样,却再也不是那种感觉了。 果不其然,林琅听见戚棠说:“你明知我会舍不得。” 舍不得晏池、舍不得父亲母亲、舍不得扶春、也心存妄想再见哪怕一面也好,可是不行。 太疼了。 怎么能连假想也疼。无论是沉溺在幻境中,亦或是回到现世,都有苦楚。 “是吗,”林琅道,“你就很舍得我。” 戚棠说:“你不也是。” 这一点上两人空前一致。 …… 这话若真能重重提起、再轻轻放下就好。他们两个之间总有些复杂。 “如此不好吗,”周围景色一切如旧,烟花会仍旧如火如荼,林琅看着戚棠,“在这里,所有人都和从前一样生活,百姓就只是百姓,你我也可以像从前那样,你还有在现世无法舍弃的吗,我也可以在幻境里复刻一个给你。” 林琅问:“你看到那个孩子了,她这样不好吗?” 戚棠也觉得好,可她顿了顿。 这里的一切与那时候几乎没有不同,无异于将她牵扯回最痛苦的年月,她出发前是怀着怎么样的心思,死去前就有多想活着—— 只是当时,谁也没给她求饶的机会。 恨来恨去、最恨自己。 “这里这么好,”戚棠反问林琅:“那你忘掉你的仇恨了吗?” ……林琅说不出话,他没有忘掉。那些仇恨像浸透了他的骨子,只要活着就忘不掉。 报了仇,杀了人,做好事、或者坏事,他都忘不掉。 因为斯人已去。 戚棠见他这样便知他心底在想什么,“还用我多说吗。” 不用她多说,粉饰真相的墙皮一旦剥脱,内里更是四分五裂。 他们已知这里是虚幻,即便选择长留这里,也只能感受到痛苦。 但是林琅没有回头路了,他看着戚棠,“不只是仇恨。你不是一直问我在溯洄*镜里看见了什么吗?” 戚棠倏忽抬眼。 林琅道:“你我这一生便如同话本般,被人书写,命定的悲剧,给他人作配。” 他此刻又能说了,可是被压太久,这话已然面目全非糊在心口,他眼眶泛红。林琅也曾自负修为、倚剑天下,他如此自傲,不能忍受如此。 戚棠悚然一惊,记起早已淡忘的旧梦。 记起碧落眼—— 她那是觉得眼熟,却一直也记不起曾在哪处见到过,她现在记起来了那话本中,她最后也是死在这其中的。 戚棠难以置信,目光在颤:“话本?” 林琅道:“是啊。” 直到一道剑光洞穿了他。 周围景色忽然消散,仿若尘土,随风而逝,一点一点退成黑色。 戚棠挥鞭时,那人抽出剑来,血自那心口喷溅、而后汩汩而流,那是个戚棠没见过的人,兴高采烈道:“我杀了林琅!我杀了他!” 他这幻境不知道吞噬了多少人,戚棠才注意因为幻境消散变成一处全然乌黑的地方、而聚集在此处的许多人—— 林琅最后的一眼,神情竟然是解脱。 那些人不敢贸动,戚棠还有余力去看林琅—— 她没扶林琅,林琅撑着一口气也不愿意让她扶,也不想看她因自己死去而难过。 血目相对间,戚棠喃喃:“小、师兄。” 经年四散,最初的一点情义在心里和血泪一起翻涌。 林琅久违此称呼,含血含泪地笑了笑。他容貌不曾大改、而除了这点容貌,和当年扶春长明君已无半点相似之处。 也早就不再是那个小师兄了。 阿棠,我恨意太深太深,日夜被困扰,若我不做些什么,我便不如当年就死了。 你甘心吗? 他狠狠的盯着戚棠,那双眼竟然血红至此,没有说一个字,可是戚棠知道他在问她—— 你甘心吗? 你我所受如此多的苦,竟然不过是为一本话本添加曲折,虽然其中主角都已分崩离析,可是不抵你我痛过恨过的诸多年月。 戚棠说:“我也、不甘心。” 他最后一口气彻底断掉,眼睛却不能合上。 而后漫天碎片落下,在半空中拼成传说中的样子。 脆响一声,碎裂。 生骨。 戚棠拔出他的剑—— 在那瞬间看见了虞洲,虞洲看见林琅如此几乎睁大了一下眼睛,随即快步走到戚棠身边。 幻境之所以出如此大的变故,是因为策天峰的人毁掉了阵法。他们不知道这个幻境是为何而生,只是知道,越是让人心生柔软之处,越要提防。 戚棠抬眸,一眼有些哀伤,她后来再也没哭过,哪怕此刻,虞洲站在她身边,贴身的感受到了她的伤心,可是没有哭,印象里会呜呜呜的掉眼泪的姑娘,如今成了这样子。 虞洲抬手抚了下她的眼尾,她道:“没事,有我在。” 她捏戚棠的脉搏,知道她无碍后松了口气。 而策天峰以及其他门派,他们更像是一伙的,此刻站在戚棠之前,有弟子跑去捡那生骨,但是一片一片、漆黑而零碎,不需要再看也知道,废了。 欧阳青难以置信:“生骨就此毁了?” 林琅竟然用这个造了一场弥天幻境,企图让所有人陷入其中。 眼下幻境消退,一切又变成进入幻境前的样子。 戚棠说:“是啊,毁了。”她神色淡到好似完全不在意此事。 “他疯了,”其他人道,“为何……” 但是话又说回来,其实他们或多或少也知道为何,只是接下来的情况就比较棘手。 现世疮痍满布,有人想要留在幻境中,是策天峰力排众议,勉力找出阵法,毁掉了阵眼,却得到了这么个进退两难的结局。 宁残喘现世,也不要虚幻之中安生。 他们将目光投向戚棠,戚棠问:“怎么,如今这局面,还有我能做的事?” 没有了。 生骨已毁,四方之地坍圮已成定局。 戚棠走时,没有人再出声阻拦。 *** 虞洲又能御剑,那霜雪剑用起来也差不多,将戚棠带得很远很远。 才落地,戚棠脱力般倒下,被虞洲扶住。 戚棠看着她笑了一下,她现在这幅样子不如不笑。 虞洲长眉轻垂,如她所愿一般笑了笑,抬手见她稍乱的鬓发捋到耳侧。戚棠问:“你在幻境里看见了什么?” 她好奇,神色才多了些活气,又仿佛是强撑出来的。 “看见了你。” 戚棠说:“你知道那不是我吗?一眼认出来了吗?” 虞洲道:“自然。” 这语气仿佛有些骄矜,戚棠耸耸鼻子,哼了一声:“那才正常。”她绝口不提她自己,反倒提了另一件事,“我那个时候……我不在的那个时候,你是不是回过平溪啊。” 虞洲一顿。 戚棠便弯弯眼笑起来:“他们好些店家都说欠了我好几百顿吃的,说有位姓虞的姑娘,经常与我一道的,提前付了他们许多许多钱。” 而这件事,幻境里的虞洲仿佛并不知情,林琅也不知。 “虞姑娘,”戚棠打趣道,“我怎么不知道你这么有钱?” 虞洲道:“我一直都有钱,我还在乾坤袋里给你留了钱,还有衣裳。”可戚棠那个时候已经不在意了,刚复醒时整个人如同被冰沥过似的,言语也淡、对周遭一切都不在意,冷得虞洲一颗心都要冻结。 戚棠讷讷:“乾坤袋呢?” 虞洲道:“你上次掉了,凌绸给你收着呢,我还有许多钱,都在她哪里,你要记着花。” 戚棠想了想,叹了口气:“四方之地要是真垮了,别说钱了,命都不一定有。” 虞洲道:“不会垮的。” 戚棠想不出除了她身上这半截子伴生骨之外还有别的方法,但是虞洲太肯定了,戚棠问:“你有办法?” 虞洲道:“那些人肯定能撑上一段时日,他们那么厉害,说不定真有办法。” 戚棠看了虞洲一眼又一眼,没法判断她说的是真话假话,但是很给面子的一笑:“嗯。” 而且她也想,无论如何……都要给她一段时间,长也好、短也罢,安安心心的与虞洲待在一块。 这一路太跌宕曲折。 两人一道往远处走。 戚棠说:“师兄竟然没有发现……” 虞洲问:“什么?” 戚棠跟虞洲说起幻境里的虞洲,说她冷冷的、淡淡的,有的时候又有点不太好,心思重重的,戚棠说这话时还要瞪圆眼睛看虞洲—— 因为虞洲一开始的确是这样的。 戚棠思及此处、记起一开始总是被阴,还要愤愤不平的用肩膀撞虞洲。 虞洲忍俊不禁。 戚棠比出食指,摇来摇去:“师兄没有发现,我们两个之间、不同寻常。” 她话如此说,耳尖却红,尽管已经说的非常之委婉,声音压低了好几个调。 虞洲饶有兴致道:“怎么个不同寻常法?” 戚棠支吾。 戚棠摇头。 戚棠快步走开。 【作者有话说】 [撒花] 戚棠:哼哼哼哼!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看我创翻你! 虞洲:配合地被创翻! 152 第152章 “你就是——揣着明白装糊涂。” 戚棠嘟嘟囔囔,但她停下来等人,虞洲走到她身边,那时日头打下来的光照得她侧影如玉,低眉之间便如流光掠影。 她问:“是吗?” 虞洲是的,只是听戚棠说出来的感觉格外好。 山间景色明媚,四季兜来转去,又成了春日。 两人一路又慢慢走。 虞洲眸底倒影清晰,腰带扎的细细的姑娘,在她身边走走跳跳。 她那时常坐海棠之下,内心却也纠结无措,如同久病之人在等一剂方子——不知戚棠会做什么选择。 虞洲垂眼,她知道幻境的美丽迷离之处,幻境之所以前仆后继、无数人栽置其中,就是因为它可以毫不费力得复刻你内心最为期许的部分,抹消遗憾。 有人视之如蜜糖。 几乎没有人可以毫不留恋,而这个幻境里,有戚棠在意的全部人,包括自己。 即便是个冒牌货色。 但是虞洲仍然没有底气,她不觉得她能以一己之力单挑全部人。 虞洲看她,眸色深深。 戚棠仿佛知道她要问什么。 在幻境中的这段时日,她的确过得稍许轻松了一些,那些强压在她骨头之上的深仇大恨和负累,貌似被轻轻地挪到了一边。 她得以喘气。 戚棠顿步,抱住了虞洲,下巴靠在她肩上,眉眼落拓、并不后悔,也不软弱,她清晰的知道自己做了何种选择。 但是那是假的,她说:“我那时……只想着先见到你再说。” 幻境于她而言也美妙而诱惑,可是半夜复醒时,戚棠直起身,环视周遭,屋内空荡、一切声音都不容尘世一般荡然无存。 假的、就是假的。 倘若她能被蒙骗过去、心甘情愿沉溺在这蜜糖罐子里,那就另说,而事实证明,蹩脚虚幻的好景不值留恋。她永远无法在明知这一切的前提下,自欺欺人。 她为人即是如此,即便痛苦临头,也绝不逃避。 怀里拥着人,一颗心就不会上上下下悬坠难安,虞洲指腹碰在戚棠肩背上,有种此心安处。 她叹道:“我的确担心你后悔。” 那是极压抑的长叹。她也担心戚棠到时悔之晚矣。 虞洲并没有那样的能力能够开启一个滔天的幻境,来换戚棠旧梦得圆。因为天平另一侧,是戚棠的父母、是扶春,是她最最珍视的一切。 她那时在自己的幻境等,也不过是怕最后于心不忍、被舍的仅有她虞洲一个人而已。那样的真相她不想面对,却也不会阻拦。 她在意戚棠,便想要她得偿所愿。 戚棠稍一仰头、直起身,定定看着虞洲。她少时柔软娇纵、如今天真尽散,反倒比那时更纯真炽热,也直白些。 戚棠说:“我不后悔。” 她在轻重间做了自己的取舍,不会后悔。 *** 接下来的日子并没有什么计划,戚棠一直以来都自觉局限,觉得她目光短浅,现下她又继续在人间游历。 如今有事可做,她可以除魔卫道,同时继续修道。 不过半生归来,她还是个路痴。 行经山川草木时,戚棠看着前后左右各个方向上的远山,隐隐头疼。 虞洲仍带着霜雪,她对武器的要求并不高。 戚棠记起那幕御剑飞行,实在是人生中很新鲜的体验:“御剑飞行是只能御剑吗?” 因为她记起她俩之前苦行僧般走到这里又走到那去。尽管她那个时候心如铁石,有带自惩的意味,可是真的累。 她没顾虑虞洲,戚棠这么一想,眼眸稍抬、眼神又软软的,不知道为何她总觉得欠虞洲很多很多。 虞洲略微思索,回答了戚棠的问题:“刀也可以。” 戚棠想象了一下画面,脑海中凭空出现一把长长的弯刀,闪烁银光,上面踩了两个人,一个冷静、一个紧张——她自然是紧张的那一个,不光紧张还很二缺。 戚棠:“……”略霸气。 虞洲又道:“扁担也可以。” 这曾经出现在她们的武器一栏,纡尊降贵提一嘴也无可厚非。 戚棠又想象了一下画面:“……”她略不出来,总有些啼笑皆非的幽默感在。 不过结合实际考虑,“扁担的话,”虞洲笑了一下:“可能会断。” 戚棠脑海里的画面变成两人掉落,摔得叠在一起,不分东南西北,被逗笑了:“那很丢脸了。” 是的。 几日相处间,戚棠仿佛又变回了那个粘人撒娇的姑娘,叫她洲洲,在山野间摘小花,会笑语盈盈地簪虞洲发髻上,然后说:“真漂亮。” 她最初的性格底色便是如此,活泼热闹、爱笑爱闹。 戚棠跟虞洲提了林琅的话,但她们互相讨论,也并没有只言片语足将这件几乎空穴来风的事情定性,也只能暂按不表。 戚棠还接到了来自鬼蜮的夜鹰传书—— 夜鹰累得没个鸟样,几乎是坠落般掉在戚棠眼前。 戚棠吓了一跳,反应迅速地让开一步。 夜鹰摔的七荤八素。它有时候竟然对这种无良的人类抱有期待,它一个鸟多轻,掉下来了接一把怎么了? 戚棠没忍住,笑了。 就庆幸鸟与人类语言不通吧。 这就不是什么好活,夜鹰一路追追追、漫天找人,终于在空中嗅到了微妙的气息,追到戚棠两人,肉眼可见的瘦了一圈。 它挥了挥自己的翅膀,又觉得肱二头肌变得彭彭的。 虞洲喂了它一些吃的,夜鹰的黑豆眼才重新炯炯有神。 戚棠展信一看,凌绸说她找到了林琅的尸身,不知道戚棠介不介意埋在扶春晏池身边。她将此事的优缺点都列出。 最大的优点是便宜行事,大家都埋相近的位置,以后清明寒食一祭,就不用走来走去了。 唯独怕林琅死不瞑目—— 毕竟也算是血仇,虽然大仇得报,但是‘斯人已逝’。 戚棠:“……”要不是凌绸提这一遭,她都忘了还有这遗骸一事。 “洲洲,你觉得呢?” 虞洲自然没有意见,戚棠回信:“埋呗,这样一来确实方便。” 拜完晏池后,走几步再拜林琅,要是不想拜也行,把原本该林琅的份例全给晏池——她大师兄可是受之无愧的。 “你说,大师兄愿意吗?” 戚棠摇摇头,“不管了,不愿意的话就把林琅打一顿好了,他们俩现在是一个地儿的人了。” 她如此鲜活,虞洲在一旁,目光落在她身上,总有种说不出的心软。 戚棠记起檀如意烟消云散的死去,她问:“檀如意是不是傀儡或者说人偶?” 因为即便妖族死去,也不见得登时就化做一碰炊烟散了。 虞洲道:“目前看来,大抵是如此。” 只是早已无从查清,她是唐书这样原本是人,不过寄居于傀儡之身,还是说她是傀儡身,逐渐复苏人的意志。 极为难得罕见。 戚棠道:“我曾听人提起,念人偶,你越思念谁,人偶就越像谁。兴许檀如意是承檀廖意志而生的。” 虞洲看着她。戚棠被看穿了,她讨好笑起来,眼睛弯弯,撒娇耍赖:“去哪里弄一个呀,好像说念人偶不大,”她两只手在半空中笔画,“你养着,到时候变成小小的我,贴身陪你。” 虞洲笑起来。 她无论何时,笑起来都格外好看,并不算书中所写的冰消雪融,而是更晴朗一些。 “那大大的你呢?” “……”戚棠眨了眨眼睛,好似一下子也没想到,良久,她用那双圆眼看着虞洲,“大大的我也在陪你呀,哇,赚到了,你拥有了两个阿棠。” *** 总之并没有几日,戚棠还需要适应这样的节奏。 她一直以来都在被牵引,从来没有这么漫无目的、纯粹只为经历——随之而来的是内心的空荡。 若空游无所依。 戚棠想。 晚上却会好很多。 和虞洲共枕而眠,一头能扎进她怀里。 夜深人静,低语呢喃,烛火晃红。 熄灭之后,有种悄然感。戚棠便低低地,贴在虞洲身边,和她东聊西聊,也会问她:“为什么你没了情丝,还是这样……” 爱什么字眼还是太深刻了,戚棠赧然,说不出口。 虞洲有所察觉,问:“怎样?” 她真的有点蔫坏。 戚棠哼了一声,但又好奇得紧,手拽她胸前的衣料,摇啊摇的:“你说说嘛,我太好奇了。” 她记得当时问过虞洲有关晏池的事情,因为晏池情丝断了,所以他几乎没有儿女情长,这也就导致在戚棠梦里出现的晏池都是头顶金光、普照万物的。 虞洲垂眸,她的手在轻轻抚戚棠的背,亲昵而又温柔:“我也不知道。” 不过也没有什么难理解的。若感情能被区区情丝左右,修无情道的全都铰了情丝,一同断情绝爱,以期修为突飞猛进就行了。 她说话时,气吐如兰,每个字的音都很轻,又似乎带钩子,与白日里不同,好像是她惬意之下的习惯使然。 像水流一般。她人也如此,温柔得好像……好像什么,戚棠脑子在卡壳,落在水字上挪不开。 她一直是如此的吗?戚棠舔了舔唇,想了又想。 戚棠有的时候觉得和虞洲一起睡很难捱,心脏还是哪里酥酥痒痒的分不清、但是又很舒坦,脑子里血气上涌,思考也不利索。 眼下,好似格外奇特。 戚棠看着她说话的唇,然后凑上去贴了一下。 唇瓣相贴,仿佛狎昵又只是情之所至一个珍重至极的触碰。 冒昧完,戚棠眨了眨眼睛,睫毛扑闪,一点也不像做坏事的。 虞洲:“……” 戚棠觉得有趣,又贴了一下。 虞洲:“……” 体温飞速上升、烧得眼瞳清亮水润。 戚棠被贴住亲的时候,甚至富有余力地翻了个身。 喘气声很轻,但是心跳声贯耳。 戚棠支着胳膊,在朦胧夜色里看着虞洲。这样的行为已然过界许多,边界犹如被一把烈火燎尽。 她眉眼精致、红痣又恍若垂泪。 戚棠想,难怪。 自第一次见虞洲时,她就有冥冥中的预感—— 要不然怎么,她独独只记挂虞洲呢? 【作者有话说】 凌绸前后反差比较大是因为她之前抽出的酒酒是善的成分,然后体内善恶占比一下子就失衡了——变神经! 谢谢大家支持,爱大家哟~ 153 第153章 醒来时,窗透初晓。 戚棠大脑空白片刻,潜意识觉倦怠尽消、心情愉悦,她习以为常的翻身,旋即记起昨晚发生了什么,脸腾得一下通红,浑身一僵。 人也彻底清醒,然后她狠狠地闭了下眼,睫毛盖在眼睑上,颤动颤动再颤动。 戚棠在心里鼓了劲儿还是不敢抬眼看虞洲——不知道她现在是什么表情。 她闷头往虞洲怀里钻,像是想一口气撞上南墙,然而只愿以此达到让虞洲眼不见为净的效果。 她脸颊发烫、烫得厉害,贴身熨上了虞洲的心口。 然而戚棠不想面对,她没经历过这场面,慌张失措到就想这样先赖一赖,边赖边往人怀里贴,克制不住地在眷恋温存。 虞洲早就醒了,即便安心,可她素来睡不太久,对方鹌鹑似的,她也不出声,只默默看着,眼底浮上些许笑意。 戚棠的脸红蔓延到耳根,她肤色白、一截脖颈曲线柔和又白皙地沿进衣领中,与耳朵对比更是明显,仅仅挡脸无异于掩耳盗铃,反而慌乱得有些可爱。 虞洲仿佛被小动物拱了似的,她眼睫低垂,心里软到难以自制,薄红的唇角翘起弧度。 戚棠乌发柔软、脑袋也圆,眼下发髻全散了,乱糟糟的炸了毛。 虞洲抬手摸摸她头。 戚棠知道她醒了,也不能一句话都不说,她眯着半只眼又悄悄抬起看—— 悄不了一点,虞洲在看她,两双眼睛几乎没有任何偏差地对上,是真的可以在她眼中看到自己—— 然后目光偏移至她的嘴唇。 又红又肿。 戚棠闭眼——她面上都不平静,心里更是在捶胸顿足,她咬了? 咬的竟然还很重。 肉眼可见的虞洲心情不错,她眼梢微挑、眸光清亮,不知道是扯的还是拽的,肩膀上衣衫半落。 戚棠自闭完又睁眼,看见的就是这一幕。 戚棠喉咙滚了滚,她抿唇、还开不了口,还没积攒到足以和虞洲说话的脸皮厚度。 她小心翼翼的、一副虽然我做了坏事但我还是个好人的小模样,君子气地给她把垂落的衣裳拉到肩上,还克制地规整了一下。 正经不过片刻,戚棠又呜的一声把头埋起来。 虞洲:“……”她须得憋住笑意,不然鹌鹑不自个儿闷死自己,也要撞墙了。 戚棠昨夜、做了件了不得的坏事,现在正是盘算着挖坑把自己埋了地步。 她开始用脑袋撞床板。 虞洲扶住她,半晌没憋住笑—— 她人生的清艳、一双眼如深潭,戚棠被她笑的几乎要恼羞成怒,这会儿一抬头又是这种模样。 她这会儿看她,又看得心底荡漾。 虞洲长发垂肩、铅华洗尽,这样柔软地待在戚棠身边,就好似全身心依赖着她,独属于她一个人。 戚棠说:“你别笑嘛。” 虞洲道:“起身吧。” 戚棠讷讷,“好。” 直到起身后半个时辰,戚棠还是没缓过来,处在一看虞洲就脸红的地步。 虞洲饶有兴致看她,从未见戚棠脸这般红过,新鲜又有趣。 戚棠一受这样的目光就想钻条地缝,苦于没有,拽着虞洲的外衣,或者袖子,把脸埋在布料上,最大的作用是自欺欺人。 虞洲坐在她身边,问:“为什么这么害羞?” 这的确超过虞洲的预料,即便她性子纯真炽热,但主动的人是她,换个人做出这样的情态多少带点不认账的意思。 可戚棠又不是。 戚棠作为做坏事的人,她想要顾面子地说没有害羞,想要拿出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气势,可她捏拳,一鼓作气,看了虞洲一眼又一眼—— 根本说不出这样的假话,她现在心跳很快、又热热的。 她以为她气势如虹,实际上才崛起又软下去,一抬眼,像只眸光水灵灵的小兽,招招手,就可以叫到身边摸摸头。 虞洲没听见声音,又问:“嗯?” 戚棠闷声,满肚子话,这边挑挑那边捡捡,一肚子的话都揉乱在了一起。 以至于这话听上去有点蔫吧,她说:“因为、我还没有娶你呢。” 虞洲问:“娶我?” 虞洲这语气像是从未考虑过这件事情一般,戚棠想难道她不愿意? 她快速眨了两下眼睛,并不确定:“那我……嫁给你~” 即使不确定,想想也很高兴,戚棠眼睛亮亮的望着虞洲又眨巴眨巴不挪开了,仿佛真在等一个重于泰山的承诺。 这下子轮到虞洲哑然。 戚棠等了两下,没等到虞洲回应,再次恼羞,没太怒,闷头撞了虞洲一下。 虞洲笑道:“……好呀。” 边界已过,但还不错?虞洲想。 *** 大抵是看出戚棠对御剑飞行颇感兴趣,虞洲教了戚棠一些口诀。 她如今内功修为皆是不低,应用起来也是得心应手。 戚棠一直待在西地南地,走来走去逃不开扶春漤外,她便想要去中间一点、与此处全然不相同的地方。 并不是一气呵成到的,有城镇就落脚休息,山川也如平原一般。 两人一道走走闹闹,时间竟然过得很快。 终于到了京都,这里地处中游地区,离扶春很远,离四方之地也很远。 受到外界的干扰却少,城中坐镇的宗门与戚棠他们这样的门派并不相同,结界也更厉害。 虞洲道:“他们是官身,也许修为上对打并不能胜你我半筹,但阵法或者一些别的,丹药,他们是个中翘楚。” “而且这些人几乎不会单独行动。” 虞洲知道很多,戚棠听她说话时会流露出一些“哇你这也知道”“哇你那也知道”“哇你真是全天下最厉害的人”诸如此类尽在不言中的目光。 虞洲只是含笑,抬手轻轻摸了摸她肩膀——若早日带她出来就好了。 至此,虞洲才顾得上问:“那么……你是如何压制无情道的?” 这几日夜言行都过激,换做之前的戚棠,血只怕得吐一地。 那时候在洞穴中,她虽昏迷,却隐约有意识,她在漤外养成的习性,在濒死时反而会更警觉。 虞洲不放心,反倒是戚棠笑盈盈的,眉眼间又得意,仿佛做了件值得夸奖的事:“我才发现,对于修无情道来说,我有天赋。” 虞洲道:“嗯?” 其实按照戚烈和唐书的天赋来说,戚棠不会太差,只是原先在扶春,没有人培养戚棠,而她也成天招猫逗狗、吃喝玩乐,没将心思放在修习上。 “先前的确是我心性不佳,但偶尔也有其他原因在,只是反噬相似,我就没分清,”戚棠说,“我总以为我受无情道反噬,是因为我心动荡得太厉害了,所以我学了清心咒,时常念,久而久之,也觉得有效。” 此时客栈厅堂里,坐着人都在等说书。 “但是,”戚棠脸又红了,她虞洲身边坐近了几分,压低声音,“但是之前那晚……”她红晕烧到眼皮,一眨眼瞳又润,明明什么露骨词汇都没有,但她还是羞赧,“实在是没法不动荡。” 一颗心起起落落、根本没有办法控制。 戚棠说:“然后我才发现,我这颗心天生就能为无情道而生,它兼有爱慕你之心,不冲突。” 她并不需要因修无情道而断情绝爱,她心志坚定,有一件无论是谁也无法阻拦的事情,她必会去做。 此事便如明月高悬,照得她一颗心坦荡。 她不自私,便兼爱众人,便全了无情之道。 虞洲一震。 因为爱慕二字,她没听过。 先前甚至能算胡闹,她不曾听戚棠表明心迹,虽然欲说还休,心中有数,戚棠高兴,她也甘之如饴,但是爱慕一词一出,性质便全变了。 虞洲罕见的愣了几秒,好半天才将思维转回戚棠的无情道上。 戚棠的解释,在虞洲认知范围之外。 戚棠笃定道:“总之,我有分寸的。” 虞洲应了一声,只是心上的怀疑反而不减反增,她目光轻轻落在戚棠身上,得来对方一笑。 她笑起来同最初很像,眉弯弯、眼弯弯,看上去便是没心没肺、天真可爱的样子。 虞洲垂眸,随她一笑,她也学戚棠的模样:“你方才说爱慕,你是什么时候爱慕我的?” 戚棠这会儿勇敢,不逃避,她直勾勾盯着虞洲,倒叫虞洲诧异,眼见着这姑娘提之色变得害羞了这么多天。 她听见戚棠说:“我也不知道,等我发觉的时候,就是现在这样的了。” 她心脏砰砰跳,想勾虞洲的手按住自己的心跳—— “各位父老乡亲们!” “诸位好。” 说书先生跳出来时,戚棠乍一听觉得耳熟,虞洲亦有此感。 一道看过去时,恰巧台上人也看了过来。 六目相对,戚棠说:“杭道春?” 大抵没想到还能遇见如此野生的修士,京都多是门阀子弟、太苍会或是他们神机阁的人。 京都的门派排外,格外排外。 杭道春在台上,戚棠看见他嘴唇一动——看上去像是娘的。 戚棠拱火:“洲洲,他在骂我们。” 虞洲没啥火,但是配合戚棠。 戚棠说:“把他扣住。” *** 说书结束,溜之大吉然未遂,被私下拦住的杭道春道:“天大的冤屈呀,那只是我的口癖——” 一副老泪纵横的模样,但其实没有。他的真名甚至不叫杭道春或者者春来。 戚棠问了杭道春所著的话本,在场竟然有人贴身带着口袋本,戚棠借来一看,发现遣词造句还有一些言行举止都和她梦中出现的那本一般无二。 毕竟安排配角死在囚笼里、因心悸而死的招式可是不多见。 这人嘴里没几句真话,方才客栈人多,戚棠多问了些人,问到了他的来历,也问到了他叫什么。 既不是杭道春、也不是者春来。 “孙,咳咳,”戚棠憋笑,杭道春寒毛一立,那句别说还在嗓子眼里,戚棠已经秃噜完毕。 “孙春风。” 孙春风面如死灰,戚棠看热闹不嫌事大:“挺好听的呀,干嘛要改名换姓的。” 孙春风:“……”因为很多人会嘴瓢,还有口音。 【作者有话说】 她受无情道反噬不只是因为爱情,还有别的隐情在,会揭示的,再等等。 作者看着害羞了半章的戚棠(叉腰):你不争气呀! 谢谢大家支持呀,爱你们吆~ 接下来可能新的章节可能会伴随着前文的改动哈,我小小的、尽力精修一下。 154 第154章 戚棠也就那一声正常,再说的时候也嘴瓢,这几个字不知道哪里奇怪含糊住她的唇舌,于是孙春风的表情逐渐悲愤—— 戚棠笑地抽动。 平心而论其实没有特别好笑,主要辅以孙春风的表情,她方才还觉得这名字没问题,如今轮到自己才觉得不太好意思。 顶着孙春风的目光,她往虞洲身后躲,脸颊靠在人肩上,语气也很软,还好似发现了什么新鲜事一般跟虞洲说:“真的很容易嘴瓢诶。” 孙春风道:“士可杀——” 戚棠问:“真的吗?” 孙春风冷静下来:“假的。” 而戚棠弯眼,瞳孔却猝然放大了一瞬,她发现了—— 但那其实只是一瞬间的事情。 戚棠的笑意缓和,心存疑窦又按下不表。 这个角度,她方才注意到孙春风好似、看了虞洲一眼。不是那种寻常的目光,可一时之间又毫无头绪。 不过他俩是旧相识。戚棠想,是我敏感了吗? 三人聚在巷口。 长街热闹,他们三人也不瞩目。 戚棠叉腰、拿出骄纵蛮横那一套说:“给我解释一下吧,你那本有关扶春,我还有虞洲的话本子。” 她可记仇得很。 在孙春风的力压之下,还是改口唤他杭道春。 他先顾左右而言他。 而后那柄霜雪便噌的一下扎在他眼前的青墙上。 杭道春不满道:“这不是很好嘛,你如今也好,那位也好,虽然那话本多少是失真了些,那你也要多体谅,毕竟我这就是个人爱好,笔力不周到之处,要海涵啊。” 戚棠想不明白哪好——男主角死了,女主角和坏配角好上了。 她问:“那为什么……” 戚棠有些踟蹰,想问的一箩筐。 “我那个时候借鉴了一些别的话本,”杭道春说起此事像在说正事,他那时候才二八年华,甫一预测出此事就想顷刻解决掉,然而天机不可泄露,他绞尽脑汁,好几版刚出就被天雷劈了。 差点万念俱灰,心想难道非死不可? “再多的我也无法听你说,我们这行的容易横死,总而言之,你未能走上那条路,便是极好的,而她,如今与你一道,你们二位如今日子过得不错吧,你看着比那时候在漤外胖多了——” 戚棠捏拳,虞洲却清清浅浅笑了,她收剑回鞘。 你笑我胖!戚棠瞪她。 虞洲摇头,笑眼却藏不住。 杭道春及时调*转话头,“请我吃饭,快点,这么大一件好事。” 但还是很奇怪,戚棠认真问:“你为什么要阻止我?” 按理来说这都与他无关。 杭道春三寸不烂之舌敷衍不过去,才道:“你差点毁天灭地,你株连到我了。” 苍天呐,预测里他最后拖着半截子身体,一步一步爬。 “你修道不过短短几年,可你如今已然能与……”他一下子也想不出多厉害的代表人物来,退而求其次次次地把自己拎了出来,“我、能把我吊着打,你还意识不到你有多厉害吗?” 他预测中的未来,血腥满地,方寸地方千百尸骨,怎一个人间炼狱了得。 戚棠垂眸看了眼自己的双手,神色凝重。 杭道春被她的凝重吓到了,正欲拍拍她的肩膀,在虞洲的眼神下悻悻收回手,“都过去了,不对,都没发生,不要害怕。” 戚棠才看向虞洲,她孩子气般地嘟嘴,在刻意地讨欢,伸手在虞洲处求了个拥抱。 杭道春:“……”笑一下算了。 被拥住的戚棠垂着眼,眼睫浓密遮挡,眼底却并不轻松,她心事颇重。 她如这些人口中轻描淡写带过的几笔中成为一个罪恶滔天之人的情景,戚棠有后怕—— 她没说,那时在扶春山洞中,体内有关无情道的修为狠狠压制,她狂吐血,也不只是情动。她当时不知怎么一摸虞洲发凉的手指,脑海里就是已然死去的人,所有人、全部人、父亲母亲以及晏池、虞洲,都冰冷而苍白。 再也、再也不会有人陪在她身边,对她好、对她笑了。 她遏制不住地在心底歇斯底里,很难以形容,却是真的在那刹那,心仿佛裂开了口 她当时反复吐血,暴疟的杀意、已经毁天灭地的恨意,她指尖攥得死紧,生怕一不留神、便步步都错了。 她如此痛苦。 戚棠喘息声忽然重了,得来虞洲惊疑又担心的眼。 靠在虞洲肩上的戚棠委屈巴巴,她给杭道春提要求:“那你再写一本,写我行侠仗义、惩奸除恶!你去待那个囚笼。” 啧,这可太套路了。 杭道春:“……这不新瓶装旧酒嘛,我不是这样的人,我得编个新的、全新!” *** 那错觉般的生疑并没有随着时间过去而消散。 虞洲仍旧常常与戚棠待在一道,愈粘人,那种轻描淡写的粘,明明语气与行为没有任何偏执感,偏偏就是……不太寻常。 戚棠从她日渐妥帖的言行,和她每时每刻都投注过来分外温柔缱绻的眼神中,察觉不对劲。 她敏感的神经狂跳,冥冥中仿佛应得指示,可她看了虞洲一眼一眼又一眼,对方仍然是不动声色的模样。 更不对劲了! 杭道春尽地主之谊。 他性格随和极了,很快就与她俩建立了深厚的友谊。 他们这个门派在京都极有声望,虽然门派总共也才没几个人,留在此处的更没多少人。 路上遇着认识杭道春的人会与他招呼:“春兄,还没走哇。” 春兄摆摆手:“快了快了。” 戚棠投以疑问的目光,杭道春也给她解释。 “如今外面大乱,虽以京都为重,却不可能不管人间事啊,你是不知道我们有多重要,那些地方需要如我和我同门的驰援,”杭道春道,“趁我还在京都,我带你俩好好逛逛,这可比那些犄角旮旯繁华多了。” 说的是大事,但他看着很安心,大抵由于天性乐观之故。 戚棠看到杭道春停留在虞洲身上,一道极其短暂的视线,只有一眼。 又是不为人知的藏起来的眼神。 戚棠压在心里,尖牙咬住唇角内侧的软肉,恨恨地笑了。 杭道春一凉,心道她是不是怀疑到了什么? 到底没听见戚棠追根究底,他想戚棠不是藏得住事的人,渐渐放宽了心。 一逛几日,吃吃喝喝玩玩,直到杭道春在京都最后一个师兄被招走。 他策马而去那天,戚棠、虞洲也顺道送了他一程。 看上去年纪很大的老人家仙风道骨,一甩衣摆上马时竟然有种意气风发在。 杭道春师兄对她两位外人并没有任何意见,只是笑呵呵道:“好好款待两位姑娘。” 杭道春道:“师兄放心。” 他师兄那长长的白眉在风中飘摇,捋了捋胡须道:“我便去了,你在此处好好照顾师傅和师弟们呐。” 杭道春道:“好。” 马蹄扬起的灰尘潆迂。戚棠垂眸看向地面,她心里难受极了。 如千均之负。 可虞洲握着她的手腕,渐渐走到她身侧后,当着戚棠恍若被扪了一拳的身体,慢慢安抚她。 ……她可以拿出伴生骨去救世。 戚棠想。 她一抬眸,便对上虞洲猝然漆黑的眼。 她下颌绷得紧,咬唇,最终一个字也没说出口。 虞洲道:“不许想。” 这话她不只说过一次,戚棠没逆着她,说,“我不想。” 可是长叹气,她说的不是真心话。 逛到头也实在无聊,杭道春带她俩去城中需要神机阁的藏书阁。 此阁中瑰宝众多,都是些失传的名篇——杭道春颇自豪,也亏得他如此牛,才让这二位沾了他的光。 书中自有天高地阔,别有一番精彩纷呈。 此处很安心,也安静。 虞洲随手抽了本书落座看,她性子静,经历得多,看书并不太挑剔。 戚棠说:“我去找两本我爱看的。” 她们之前一如既往,仿佛没能看出对方有何不同之处。 戚棠起身离坐,而后在书架子后面拦住了杭道春。 她刻意压低了声音:“杭道春,你看虞洲的眼神很不对劲,她要做什么?” 杭道春瞪大了眼睛,他就只看了那一眼而已。 这人心虚的得都藏不住,戚棠斩钉截铁:“你预测到了什么?” 杭道春支支吾吾,扭扭捏捏,哎呀来哎呦去的,最后啧了一声:“她没跟你提过这件事吗?” 预测能力有的时候……真的有点麻烦人,尤其是他这样的好心人。 可是他除了知晓此事、全无办法。杭道春想。 犹豫良久,杭道春问她:“你知道溯回镜是神器,它有器灵吗?” 戚棠眼睛睁大—— 她不知道。 而另一端,虞洲垂眸看书似乎看了很久,她再抬眸时,没有看到戚棠身影。 京都的藏书阁如坐拥百城,实在很大。 她欲起身时,戚棠抱着一摞书回来了,小书叠得几乎与戚棠同高,她坐在虞洲身边,书被砰的一声摆在桌上。 有些泄愤的味道在。杭道春抖了一下。 出人意料的全是正经书,无情道法规章,阵法理则学、花里胡哨阵法二三式等等。 还有不少是杭道春携其同门推荐的。 虞洲微微睁大了眼睛,戚棠脸色并不太好,虞洲归咎于学习对她的掣肘。 戚棠进藏书阁偶尔约等于兔子撞笼子。 但她此刻看上去脸稍黑、很励志,还戳戳虞洲:“我一会儿要是看睡着了,你把我叫醒。” 虞洲便看向杭道春:“?” 言下之意,你和她说了什么。 杭道春摇头,猛摇头,点点自己的嘴巴表示泄露天机会死啊! 虞洲想,也是。 她道:“怎么忽然看这些书了?” 戚棠平静眉眼下深藏愤怒和果决,有被隐瞒的受伤,她刻意压低眼睫,不与虞洲对视—— 这时候让她这般不从心还是太难了,她性格不是如此,她若有疑问非得提出来,尤其是虞洲,她要揪着她的领子狠狠质问。 戚棠抬头看她,挤出一个笑,每个字都是咬着牙的:“不想拖累你呀,我要变厉害。” 虞洲心下掠过一阵古怪,杭道春却犹如老父亲一般欣慰点头。 虞洲摸摸戚棠的脸,眷恋如斯,笑便如清波荡漾,带着暖意与爱意—— “你很厉害了,会变得更厉害的。” 戚棠愣愣对上她的眼,狠下心才转过脸,虽然怒气已消,但心脏还是钝痛。 哄小孩。 戚棠想,虞洲就没有把她当成一个、人—— 【作者有话说】 [彩虹屁] 谢谢大家的支持和喜欢呀~ 第155章 大结局 第155章 大结局 在京都的每一天都很舒坦,戚棠瘫在屋顶上,晃晃腿、胳膊垫在脑袋后,潇洒肆意的样子。 虞洲在她身边。 两人在赏月看星星—— “你说,我父亲母亲,胡凭师伯他们,还能做天上的星星吗?” 想起了古老的传说,这话孩子气得过分,戚棠鼓腮,自己也觉得不太可能。 “能。”虞洲却轻轻道,她垂下眼,眸光便漆黑如海。 戚棠弯眸,轻快的嗯了一声。 夜风缓缓吹拂,喧嚣渐散,戚棠内心静下来,妥帖又惬意。 “京都的月亮也没有比扶春的亮呀。”戚棠嘀嘀咕咕的,她偏头看向虞洲。 虞洲又在看她,眸色浅淡温柔,月色下像个仙女。 戚棠想通了,她又笑眯眯凑过去,以一个非常狼狈的姿势用胳膊肘杵地朝虞洲爬了两步。 虞洲失笑。 她也觉得莫名其妙,怎么会无论看到什么样子都觉得可爱。 戚棠被她笑的顿住,但距离实在近,又挪了一点,一倒头枕在虞洲肩膀上,蹭了蹭又哼哼唧唧:“笑什么?” 虞洲摇头不说话,但笑声淡淡的混在风里,戚棠也不是非要问出来不可,虞洲和她待在一起常常笑,她也觉得高兴自在,仿佛也是一件了不得的事。 她说:“你觉得呢?” 虞洲道:“扶春的更亮一些。” “看吧,英雄所见略同。”戚棠眼眸弯弯,看着天穹,包罗万象,繁星闪烁,“如果能够一直这样就好了。” 她声音低若呢喃,虞洲道:“会的。” 所以戚棠是不会愿意四方之地坍圮的,她享受如今宁静平和的生活,也希望世间所有人都可以如此。 但是她也不确定如今已经到了什么地步。 我得……我得去看看。戚棠想。 她这段时日越是平静安逸,越是不能忘记,她行经山水、游历村庄,在经历了这么多变故之后,仍然觉得世间有太多惹人眷恋之处。 不能就此毁去。 出人意料的是,先有动作的是虞洲。 她仿佛猜到了细枝末节,于是那一日,戚棠和她挽着手往外走时,听见她轻轻唤了声:“阿棠。” 戚棠侧头看她,虞洲只抬了抬手在人眼前落下,那袖笼沁香袭来—— 那个困住戚棠的法阵,是虞洲改编的。 她在法阵里种了好多花。 她准备很久了,在集市穿梭来去找花种子,种得花团锦簇、明艳芬芳。 戚棠完全没想到这么快,就差一天,她明天会!拦住虞洲! 虞洲隔着阵法看戚棠,她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话,又看了几眼,一言不发。 真到了这个时候才觉得难。她也舍不得,明明两心相近,互相爱慕,似乎只差了一点运道,就可以安安稳稳的永远在一起。 她不敢看戚棠的眼睛,但她想,再看一眼。 那目光便盈盈如水。 戚棠头一次恨她,生平第一次恨到呕血。 她目光恨恨的,泪却簌簌而下,眼尾、鼻尖,都红。 她瞪圆了眼睛,她唇咬出血来。 她说:“我会、恨死你的!” “你回来——”她嘶吼。 虞洲到底没回头。人心柔软,一点温情就足以化开冰封,催生不舍和软弱。 杭道春其实没说完全,但是基于戚棠对她的了解和那几日仿佛每天都在尽她所能得多看戚棠几眼的情况下,戚棠能串联起故事。 溯回镜是神器,它有镜灵,会在彻底消亡之前附身在打碎她的人身上。 因此,最后一次往复的机会在虞洲身上。 这个机会,虞洲想,给戚棠,给她可怜的、很爱的人。 *** 杭道春赶到的时候,戚棠的拳头上全是血,几乎要露出森白的骨骼。 她反抗的厉害,整个人看上去肃杀又嗜血,竟隐约透出前尘之感。 杭道春:“……”亏得他来了,要让虞洲死四方之地了,上一秒刚救的世下一秒就原地裂开,全搭进去了。 杭道春还带来了太苍的人,这人见过不少阵仗,但仍旧解阵法解得头疼。 虞洲没想困死戚棠,她只想拖住时间。 她速度很快,手也很快。 到四方之地时,戚棠只看见虞洲虚浮在半空,那些血液凝固成珠,一片一片往外飘零。 戚棠跃至她身前时,虞洲还以为是错觉,她看着戚棠良久,慢悠悠笑了—— “这样看着你,也不错。” 戚棠面无表情地摁住虞洲伤口,唇角一勾,冷笑一声,两人在半空中对峙。 底下一连串长老:“?” 杭道春挨个拍肩膀道:“别担心,别担心。” 虞洲才知道不是她临死前的回光返照,戚棠确实在她眼前,但大概自觉已回天乏力,她松了口气,眉眼轻松地笑了。 “别气我,也别恨我,这样你的父亲、母亲,你所珍视的全部人,就都回来了——” 而她如今知足,她看着戚棠,心想你记得我就好。 哪怕只在你脑中如一片飘浮的羽毛,只有留有一丝有关我的印记,就好。 “哼,”戚棠冷笑起来,她眼眸通红,牙齿摩擦,“你说的真动人啊。” 虞洲第一次见她眼底出现这样恨恨的颜色,她下意识想哄,却只徒劳。 只听那人一字一字、每个字都粹了狠劲。 “虞洲,你给我听好了,”戚棠恨得牙痒,“你今天要是能死在我面前,我跟你姓。” 她纯是气死了,气得她要狠狠揍虞洲一顿—— 揍! 虞洲却一怔,半晌才意识到自己已然落下泪来。 戚棠却没看她。 说了她悟性高,平时一贯又是虞洲挡在她面前。导致没人知道她无情道修炼到这个地步,最后那半个月的时间,除了睡就是修习—— 杭道春偶尔也会想起戚烈,她的父亲,那是个天赋卓绝之人。 在修道上如横出的一匹黑马,天赋与勤奋缺一不可。 戚棠自然像他,性格不像、长得不像,一开始不像,硬骨头像。 不容杭道春在这伤春悲秋的感慨良多,戚棠眼神一厉,把虞洲推向杭道春:“杭道春,困住她,困不住我们三个全死在这!” 他娘的这个时候还要放狠话威胁他。 杭道春道:“知道了。” 她进入四方之地时,听见身后撕心裂肺的一阵声音—— 硬是忍着没回头。 我志在此,百死不悔。 戚棠并不是会逃避的人。 她看着柔软又贪生怕死,内里从未动摇过这个念头。 她那时想,我总要为天下负责的。她不觉得不公平,她已经多了整整二十年的寿命,享受过很多她原本享受不到的东西,够了。 她将重担归在自己肩上,却近乎任性的放纵与虞洲的交往,她想哪怕苦到临头,还能在片刻难捱中回味一些甘甜。 她迎着仿若毁灭又似新生当头劈下的白光,又在默默的惦念了一下虞洲—— 她现在能懂了。 能懂她父亲母亲抛下本心与信念,放下志向与抱负,在万念俱灰的情况下非要给她续上一条命时在想什么。 舍不得。 人真的会、如此如此舍不得。 *** 一切便如静默一般。 杭道春在衣摆上擦了擦手汗,他也很紧张,垂眸看着虞洲。 她被敲晕了,幸好护住了心脉。 戚棠最想学的就是这道术法了——护心之术。 杭道春想。 他并不轻松,甚至于他也很纠结。但是他不能表露出分毫,让她们的心更动摇。 “你简单的教我一下,我看看能不能尽量留住我一点残魂。” “啊?”杭道春说,“你没把握啊。” 难怪他的预测之术一片漆黑,但显而易见,她会尽她所能保下虞洲。 “我是已死之人。”戚棠最近学到深夜是以脸色苍白,看上去倒是比之前那样靠谱很多。 她后半句话没说出来,杭道春却在心里接了无数句。 她回来的概率不大。 爱最最可怕之处也在于此。 她想保住你,以牺牲自己为代价。 你想保住她,亦是如此。 杭道春想不通:“可是也没事吧,她死了就轮回了,一切重来,没有那么严重。” 戚棠说:“你不怕悲剧重演吗。” 杭道春噤声了。 “而且,”她绷了绷嘴角,“她会不会太苦了,好不容易切断了拴在身上的锁链,为了我又不得不重蹈覆辙,再次重复。” 寻常人似乎不能理解,可戚棠看见虞洲的痛苦。 虞洲并不多热衷于欣赏这世间花草树木、也不爱吃好喝好。她一生都在被前世控制,没有纯粹的爱恨嗔痴,飘飘然若过客,只在后来的某些时刻有些罕见的、溢出来的鲜活气。 她皮囊下一颗心千疮百孔,好似千般万般不容易才长出真正的软肉,戚棠实在不忍心。 而她,循环往复,好似也就只走过这么一条正确的路而已。 挺犟的,这两位一位比一位犟。 但确实唯二的方法在她们手上,正好一人一个,就看谁能拦得住谁了。 “你那师姐,鬼蜮的那位,会。”杭道春说:“让她教你吧。” “关于阵法,我找太苍的人教你,他们比我精通。” 戚棠说:“好。” 江湖上的人爱恨都鲜明,这里的人倒能虚与委蛇,尽管责怪戚棠,倒也不撕破脸。 画面又回到眼前,杭道春捏着手心等待。 *** 虞洲苏醒的时候意识到了自己还活着,她几乎无措的意识到了某种可能性,气急攻心,噗得吐了一大口鲜血—— 刚刚还为她苏醒而高兴的凌绸脸一僵,旋即给虞洲来了两针稳住她的心脉。 虞洲含血、眉眼却偏执起来,有种不可思议的疯劲在里头,她拽着凌绸的袖子,捏的死紧,苍白的手上青筋暴出。 她嗓子哑了开不了口—— 她那一刀真是冲着自己命去的,再晚一点就得去奈何桥捞人了,还不一定能捞到,毕竟现在没了生骨与伴生骨的牵引。 凌绸两眼一闭:“……”她果然还是之前坏事做多了,要不然为什么救完这个救那个。 她说不出的话凌绸替她说了:“戚棠——” 戚棠守在不远处,夺门而进,着急忙慌:“怎么了?” 话没说完,脚步停住,和虞洲对视上的瞬间,噌的转身又走出门去,想留下一个冷酷记恨的背影。 凌绸叹了口气,才看见虞洲笑了起来,尽管带泪,血气未尽,但终于是不像要站起来杀人然后自我了结的样子了。 凌绸出门,戚棠坐在门口台阶上,都不敢走太远。 她心道没出息,看见戚棠肩膀一耸一耸的。她去看,那姑娘泪早滴滴答答落湿了大片衣衫。 “呜呜呜。”不敢大声哭,戚棠抿唇,脸绷成苦瓜。 凌绸憋笑。 戚棠:“啊——呜呜呜。” “醒了醒了都醒了。” 戚棠眼泪流进嘴角:“吓死我了,呜呜。” 每句都在落泪。 这几日她强撑出来的坚强全都碎了,凌绸绕过那些碎片问戚棠,“怎么不去她面前哭?” 戚棠说:“我还怪她呢,我讨厌她!” 凌绸道:“是是是,讨厌她,进去当面斥责她!” “不要。”戚棠摇头,“她伤还没好呢。” *** 对凌绸来说,是很惊魂的夜晚。 但是四方之地没塌,而戚棠也活着出来了—— 如鬼影一般站在她身前,在她从京都回来后住的寻常屋舍之前。 那司南引嗖嗖飞。 凌绸问:“你做了什么?” 戚棠顿了顿:“我在那设了个阵。”她原本毫无把握,但是牵引出残魂,便忽然多了故布迷障的一个阵法。 她说得轻描淡写,但脸色全然不是那么一回事,苍白得几乎要透出内里的肌理,整个人都一副力不从心、强撑最后一口气的样子。 “四方之地能这样放过你?” 戚棠极力压住尾音的颤抖:“也还好,人命对它来说没有用。” 只要付出一点代价就好了。 凌绸不设想那是如何血色滔天的代价,只是眸光落在她脖子后侧的黑色的印记。 戚棠无论如何也不说。 *** 事实上,也不需要虞洲刻意做些什么去哄人,戚棠在她醒后半个时辰内,就收拾好哭脸—— 还是没忍住在虞洲面前落泪。 她一哭就很委屈,眼睛鼻子通红,可怜得人心碎。 虞洲尤其难捱,又心软得擦擦她婆娑的泪眼。 “我本来真的很生气的,”戚棠说,“可是人一生寿数实在有限,我不想再把时间浪费在这些已经发生的事情上面了。” 虞洲低头看她垂下的眼,那是个极尽亲昵又怜惜的动作:“……我的错。” “以后不许这样了。” “好。” 存在感很低的凌绸:“……德行。”她最后退出房间时,屋里两人已经一言一语温情起来了。 虞洲问:“这是什么?” 她细白的指尖轻轻抚过戚棠脖子后面突兀出现的黑色画符,戚棠也跟着摸了摸,然后叹了口气:“丑吗?” 虞洲摇头,语气温柔:“好看,很神秘。” “神秘吗?”戚棠苦笑,“我要是死了不能埋在扶春,得埋那里了。” “你能跟我埋一道吗?”戚棠又问。 虞洲说:“好呀。” “我还得经常回四方之地,你跟我一起吗?”戚棠问。 她知道虞洲的答案,但她要亲耳听。 “跟。”虞洲轻轻地牵上她的手,“一直一直在一起。” 【作者有话说】 [撒花]完结咯,有段很长的作话跟大家说,可以屏蔽掉哦~ 这本对我来说的确是个蛮大的挑战的,也很感谢大家陪了戚棠和虞洲一路。 关于断更这件事情我真的很抱歉,那时候抗压能力不好,《被穿》上夹子的时候被人刷收,我当时一下子就受不了,我想不明白我只是好好的写个小说为什么要这样,这件事情一直在我心里隐隐作痛(我现在都记得!!!其实现在想开了……也还是有点介意,但那时候年纪小真的被打击得不行)然后现实生活又很忙很累,我的锐气一直在被搓搓搓。 转折点是今年,可能几年阅历增长下来,突然一下子,我对负能量的处理能力一下子飞升了好几个level!现在就又变得开朗又坚强啦哈哈哈哈。 很爱你们,在看到后台大家的评论,我一下子就从床上震惊得坐起来,又惊又喜,很庆幸大家在,也很愧疚,觉得自己不是一个合格的大大。 幸好,我和你们一起走到了完结。 今后就是两个超级强的人一起结伴同游,她们接下的计划就是把漤外也变成还不错的地方。 写到后期的时候真的有点伤,写扶春前情,也就是留影石那段,晏池自爆还有大结局前面部分我真的写伤心了,心堵堵的,偶尔也会想虞洲成为伏笔线勾出重开的篇章会不会更好一点,这样所有人都能回来了,但是她太苦了,不是典型意义上冷若冰霜的人,其实她的感情是最充沛的,这条路难得很。 因为笔力欠佳再加上我想铺伏笔又不想太明显导致我有的时候改来改去自己也有点蒙圈。 前期沉迷于铺垫所以会太赘余,可能有点废话连编的感觉,目前有一点想改,不过手速问题,然后我想把我的腱鞘囊肿给切了先。 明明写文都懒得不像样了还是得了腱鞘炎,我也不能理解T_T 最后祝大家天天高兴!过很好的日子! 会有一些番外掉落。 [爆哭] 下本想写《为了取得她的芳心》一个十万字左右的小短篇,调调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