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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57

作者:粉红小白菜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51章 朕打下的江山,分一半给……


    夜宿野外, 崔雪朝惯例要走够今日的万步。


    驻扎选址临近处有一清溪,几番观望,周遭地势颇为眼熟:“这是何处?”


    袁望道:“走一小段路, 就是博川山。”


    崔雪朝心下一动, 见他目光温柔,不觉笑了:“是刻意选在这里的?”


    袁望说是。


    有宫人侍卫在前开路, 硕大的宫灯照耀地方圆几里亮如白昼,于是她抚上他的臂膀,沿着博川山口一阶梯一阶梯慢慢地向上走。


    这段山路很寂静,两人都未说话, 似乎明白旧事不可言说的沉重, 留给崔雪朝的始终是他沉稳的侧脸。


    “这台阶有三百八十三个。”


    某个瞬间, 崔雪朝觉得这样沉默的帝王,有种被自己排斥在外的孤独, 于是有些话自然而然地吐露出来:“起初我与云霞都是靠家里下人抬小软轿上山的。”


    袁望看她一眼,似乎诧异于她主动提及往事, 不过很快跟上她的谈兴:“女儿家身子柔弱, 走多了容易腿粗。”


    崔雪朝:“”


    他偶然绽现的不解风情令人语塞,但换个角度想, 这样的男人少有花言巧语, 未经过旁人调教, 是肚留于她的一张白纸。


    于是继续:“有一回让辜家大人知晓,他给我们讲道理,说既是为师,便该有表率。三个女弟子走路上山,下山时还会捡柴火野果,我和云霞两手空空, 也就不好意思再坐软轿。”


    辜家阿兄陪她们走了一遭,见两个姑娘两腿颤颤,满头大汗,很是心疼,说两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姑娘家何必吃苦头,在家坐着绣绣花弹弹琴,焚香作画岂不美哉?


    云霞当即学其中一个女弟子的坐姿,夸擦把腿盘起,手指着亲兄长的嘴脸:就许你们男人在外云游四方,偏不许女子走动?那绣花弹琴真若是至上的大利,只怕全都让你们男人抢走,哪有姑娘家的份?


    辜家阿兄没得好脸,讪讪地领着随从下山了。


    这是很趣味的往事开端,唇边的笑犹在,人已经站在山顶。


    崔雪朝本以为此地经年荒芜,所见应是一片颓废,然而举目四望,门窗整洁干净,烛火通明,就连大门口的两个石狮子也擦拭得发光。


    她有一刹那的恍惚,眼前浮现旧时某一夜落雨,苦艾的缭绕与山外的云雾在天不知处汇合。她和云霞夜宿博川,另一位教授画工的女师在为门外潺潺雨景留痕。


    就在一片方外寂静间,突有隆盛的钟自京都方向绵延至整个王朝。


    那是丧钟在响,惊动了深林鸟兽,振翅音掀起山河变故的前奏,把控前朝政多年的太后溘然长逝。


    天光乍破,各家派人来博川。


    辜家阿兄罕见的披坚执锐,他说太后过世,太子于东宫兵变,京都不安全,博川百十护卫,是避难之所。


    那时她们都以为博川是避难之所。


    如今在看,博川只是一方经不住风雨的短暂乐土。


    “那晚无意被雨拦在博川山的女画师是前朝仁王的女儿丹溪郡主。”崔雪朝指了指方才他们上山的方向,隐痛道:“她被东宫卫押至山下,只比她双亲多活了三个时辰。”


    而那副她亲手绘制的秋山雨图,早已随其主零落尘泥。


    袁望将她揽到怀中,用自己的体温一点点暖热她因往事而泛起的酸楚。


    权谋争斗从古来多是男人的野望,女眷是附庸,是裙带,是可忽略的拿捏。


    他不知如何安慰她的难过,因为他懂前朝末帝为何要赶尽杀绝,就像他从河东一步步走入这座王都时,必然要覆灭前朝血脉。


    幸而她的伤感是一时的,“我好像从来没有跟你说过谢谢。”


    袁望问她为何要谢。


    “当年各地起兵,只你有大义,一面分兵北上驱除胡虏,直到胡人不再为祸汉人,才驱兵南下争夺天下。”


    她仰着头看向自己的眼眸又重回在锦绣宫时提及自己时的敬仰崇拜赞叹!袁望后脊泛起一阵阵连绵不休的麻与爽感,回来了,天知道自己等她这种眼神等得有多辛苦!


    虽然当初自己先打胡人,很大一部分私心是为了纳边军为麾下,但诚如她所言,大义就是大义,做不得假!


    “打这江山,好些人说我是狼子野心,要是早些年认识你,我也不必为那些中伤之语而伤心!”


    他是背负过许多的男人,自然有很多苦楚无法言说。


    崔雪朝安慰地贴近他的脖颈,“今日来博川,我有些难过,更多是庆幸。好像前半生颠簸流离有了福报,嫁给你之后,我过得很幸福。”


    一股油然而生的骄傲滋生于胸间,伟丈夫的伟都是被夸奖出来的,袁望不用照镜子都知道自己嘴角笑得很大,但喜悦之余,大掌落在她柔软的腰间,“若是能换你过往少些颠簸,换你承欢双亲膝下,换你余生和乐康健,不遇到我也没什么。”


    崔雪朝愣了下,被他的话感动到鼻头发酸,怕他发觉自己的异样,忍不住往他怀里钻,一个劲说突然好冷呀。


    冷就赶快下山吧。


    可他说去书院內走走,于是进大门,骤然满眼惊艳,昔年空置的书格重新装满包着书袋的书卷,笔墨纸砚,书台琴架,样样俱全。


    她很惊讶:“旧地重游,何必折腾这么多东西?山上山下一趟趟的,宫人们也很辛苦。”


    “给她们额外赏过了。”


    做皇帝的收缴了高家的宝库后,手头很富裕,挥金如土地每个宫人多赏了一个月的份例,这是收买人心,宫人们手上拿了实在东西,对皇后会更多感激。


    “你觉得这些东西如何?”


    崔雪朝:“又没人来这里读书”


    她的嗔言在陛下意味深长的目光中逐渐停下,某个念头浮现在脑海中:“这里要重开女学吗?”


    乾元帝自得起来:“怎么?皇后不准朕在这里开一座女学堂吗?”


    她惊喜得低呼起来,原地蹦了好几下,又在万姑姑和阿屏喊声中不得不坐在软榻上,“女学?是我旧时开的那种女学堂吗?”


    袁望按捺住被她蹦跶起来的紧张,挥退宫人,单膝跪在脚踏板上,一边揉着她乱动的腿,边道:“天下士人读书有太学,为男女大防,便有太学‘不准女子擅入’的禁令。打今儿起,你和我开一条‘女子上书房读书’的先河,后世流传,史书记载,后人看了,必然敬佩赞叹你我之骁勇!”


    崔雪朝看着他清亮的眼眸,“读书为明理更为功名伟业,光读书怕是不行。”


    他是很有成算的人,既然要给女子和男子一样公平读书的机会,便有扛起一切非议的准备。


    “既然读了书就要报销朝廷,怎么?当我这女学是办着哄皇后一笑的摆设吗?”


    她又说:“要是臣民不同意呢?万一他们怪到坤宁宫,说是我给陛下吹枕头风祸乱朝政呢?”


    独断朝纲的陛下很是不平,“你既嫁给我,我的东西就是你的东西。我的江山有一半是你的,只是开办女学就祸乱朝纲?信不信将来我把这大好河山传到咱们女儿手中!”


    张狂的他眉眼都比平常俊上三分,那一挥手的气势真是豪迈得招惹人喜欢!


    崔雪朝抬起臂膀,索要他温柔的拥抱。


    袁望却道不急,先把她爬过山路的两条腿揉好,这才好整以暇地站直。


    一个抱如何能够?


    至少得是香吻数枚。如果非要为香吻设定一个期限,先从一盏茶起步吧。


    啧啧的水声顺着不严实的门缝传到外边,万姑姑生怕陛下分寸过深伤着娘娘龙胎,像个卡痰的八旬老汉,嗯哼嗯哼地整山的侍卫都困惑地望着她。


    万姑姑:“”


    硬着头皮:“嗯哼!”


    第52章 你是不是不相信我的手艺……


    “娘娘, 陛下情之所至,有时会有鲁莽之心。但您贵为”


    万姑姑想说‘贵为一国之母’,瞧眼皇后娘娘像是染了醉意的酡红面颊以及那润泽莹湿的红唇, 深感一国之母并不能克制住娘娘的纵容, 只好斟酌换了言辞:“您是一位母亲,眼下胎儿不足三月, 尚不稳健,还是小心些为好!”


    崔雪朝应了一声,目光还望着窗外正不知与侍卫统领吩咐什么的高大身影。


    她持着稳重的神情,实则心里像是装了一只才从山涧跃出的小小鹿, 蹦蹦的, 不知为何很澎湃。


    片刻前的画面在脑海中一闪而过, 罅隙间是他触感分明的臂膀,孔武结实的胸肌, 他像个农汉,丛生的汗像是火架上刷了好几层油、又上了浓厚的蜜的


    崔雪朝情不自禁地咽了下唾沫。


    她有点想吃烤乳猪了!


    “娘娘饿了吗?”


    阿屏隐约听到一声吞口水的声音, 看向突然走到门边的娘娘。


    “嗯。”


    崔雪朝心不在焉地点下头。


    阿屏:“娘娘有什么想吃的吗?”


    已是深夜, 不便下山,宫人与内监们忙进忙出的, “小厨房温着鸡汤, 娘娘要喝吗?”


    “可以。”


    阿屏刚走, 院子里的男人这时折身往屋里走,一转身瞧见皇后等在门边的身影,才谈完政事的冷峻瞬间换成温和的笑容。


    恰是这风云一变化,让崔雪朝稍稍平息下去的焦渴又有掀起波澜的趋势。


    袁望呢,朝着妻子所在款步而来。


    走一步,犹记得当时要让她做自己的妃嫔, 她不乐意给好脸,也不肯去门口目送自己。当然那不怪她,是他那时不懂相处之道胁迫起来把她吓坏了。


    现在自己终于活出个人样,身后有了缠绵的爱眸在望,想象将来孩子诞生,她抱着孩子等在宫门,目送自己去上朝,或许自己回头时,她会举起孩子软软的手臂对着孩子说‘跟你父亲摇摇小手’。


    再走两步,从依依的目光中看出点狂热的感觉。


    加快几步,到了她跟前,确认自己并没有看错,她那眼神直勾勾的,跟母狼野外亮着两大眼睛灯笼,绿森森的,透着股一口咬死什么东西的饥渴!


    “是饿了吗?”


    袁望细语问她:“你这么瞧着我,是我方才冒失惹你生气了?”


    崔雪朝说没有,急喘两口气。


    山里不会有什么妖狐吧?


    “妖狐?”皇帝一身阳刚气,不畏惧鬼神之说:“朕在,鬼魅绝不敢来。”


    那为何她看着他,总生出一丝冲动,很想招惹他来冒犯自己?


    这是逾矩的,不对的,不符合她一贯自矜自重的形象!


    别看他!不看他就行。


    两人相携进到屋中,没一会儿阿屏端来鸡汤。


    崔雪朝食不知味地喝了一碗。


    袁望注意到她食兴不佳,当她害口,促身去把高架上的果仁盘子端过来:“有想吃的吗?”


    她摇摇头,飞快地看眼他的脸。


    怪稀罕的,今夜看他怎么这么合心意,眉毛缝的一点不驯的杂丝都被自己看出诡异的可爱气来。


    一个大男人,为何不好好打理自己的眉毛?


    她招手唤阿屏去拿小胡鬓铰子,兴冲冲地往他身边挤:“我帮你修修眉毛,再修修鬓角!”


    那铰子不过手指一点长,被她白皙的手指拿捏,开合几下的锋锐哪里有打仗时刀剑的惊险?但袁望看着她一点点逼近,心忍不住悬了悬:“夜夜深了,你还不困吗?”


    崔雪朝:“不困。”


    袁望:“你是皇后,哪里用得着你来做这些零碎的小事。”


    崔雪朝:“你是不是不相信我的手艺?”


    “那倒不是。”喉结滚动下,生生逼迫自己扎在榻沿前不敢动,听到哗嚓哗嚓,闭着眼仿佛天地崩裂而自己无能为力。


    半晌后,还是什么动静都没有。


    他忍不住挑开眼缝,突然感觉唇上一软。


    空荡荡的屋内不知何时只有他们两人。


    害怕皇后给自己脸上剪个豁子的担忧没了,满心满眼全都是她单手托在自己下颌,去迎合她、她的亲吻还有她娇滴滴的撒娇。


    她说:万姑姑方才说我太过纵容你了。


    一边说,趋近他,裙衫如云堆叠在他膝头,流泻而下遮住他的龙纹靴,他适时地扶住她柔弱的腰肢,呼吸濒紧,一室明光不及她的璀璨,大腿一沉,她坐在了他的怀里。


    他少有的慌乱,舔了舔唇:“没满三个月,宫人也是为了咱们的孩子好”


    这话突然点燃崔雪朝憋了好久的闷火,她很委屈,似乎从她有了孕之后,什么劝诫都是为了孩子,“你和那些宫人怎么一个论调,心里眼里只剩下孩子!”全然忘了肚子里的孩子是她自己如何辛劳得来的。


    又觉得要不是他蓄意勾引,自己怎么会主动盘在他怀里?恶狠狠地捶了他胸口几拳,“都怪你!”


    “怪我,怪我!”


    眼见她红了眼眶,袁望急忙认错,虽然他一时昏头昏脑地不知自己错在何处,心肝被她要落不落的一点泪快搅碎了。


    原来做耕耘的男人等到收获的过程是如此磨人!活色生香在前,要费多大的力气才能忍住不伸龙爪?


    其实他也很渴望的。


    “你刚才一亲我,我就这样了。”


    挺挺腰给她证明自己所言非虚。


    金尊玉贵的皇后娘娘知晓不是只有自己像个饿肚子的狐媚子,心里好受几分,“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


    她很委屈,亲了他下颌一下,声音软得不像话,“你抱抱我吧。”


    算算日子,快满两月,但他那玩意驴样,这时候真拿不出手,总不能一刀子切去一半吧。


    憋得额角直抽,怀里的皇后窸窸窣窣还不老实,“再乱动嗯哼!”他猛地倒吸一口凉气。


    皇后神情一如平常处置宫务的清冷高贵,唯有轻咬下唇的动作泄露她的难为情。


    没传宫人,袁望老实地提起外间的黄铜梁壶,掺好温热的水,无言地清洗干净她的手。


    衣裳没法看了,一股脑拆解甩到外间,崔雪朝也顾不得在宫人面前丢脸,到被窝里当缩头乌龟。


    不知他在外间忙什么,依稀听到童公公压得很低的说话声,隔了片刻,听到万姑姑提水,又感觉过了好久,自己都快睡着了,才听到细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她躺在帐中,偏头见烛光灭了,帐帘闪进熟悉的身影,含糊问怎么这么久。


    听见他低着音说有点事,没放在心上。


    过会儿床脚锦被有凉意钻了进来,崔雪朝以为他稀里糊涂没分清头尾,正要给他提示,突然一丝凉感顺着里衣宽大的缝隙贴在她大腿上。


    她吓好大一跳,“你干什么?”


    黑暗中分辨出他藏在被下起伏的身形,他的手带着她的,让她亲自去感受。


    指长的玉,轮廓纹路一点点在她脑海中浮现,是他平日把扇的玉坠,她记得当日自己调侃他一把年纪学民间浮浪公子做派,羞不羞。


    后来,只记得那玉当啷落在地上的脆响。


    深夜的山雾浓重得几乎五步之内无法看清人形,洒扫干净的书院后厢房传来声响许久,三更天时,门开了,陛下一身干练中单端着一个水盆轻手轻脚地出来,左右守夜的一看急忙上去接了主子手里的重物。


    万姑姑欲言又止,乾元帝瞧见了没搭理,他又没做什么出格的,服侍自己的妻子义不容辞,凭是谁来敢挑他的理?


    他愣头青,今晚童冉加急促摸来的彤书才是关键,若没有那般细致的悦女法子,身为天子又如何,还不是只能委屈皇后捂着被子憋着?


    “赏。”


    童公公低眉顺眼地恭送陛下进屋。


    第53章 谁要老皇帝的宠爱,我争……


    夜晚娘娘好娇柔, 天亮之后,阿屏小脸通红地伺候娘娘沐浴更衣,那腰上的痕迹、胸口的深色、哦哟, 陛下昨晚连夜学的花样吗?竟然还在娘娘大腿内侧啃了两口!


    其余不可说之处不可说, 揉上一点点化瘀的药膏,如芙蓉般的娘娘真是明媚照耀, 光彩夺目!


    “娘娘,小殿下可好?”阿屏问。


    崔雪朝睨她一下,说一切无碍。


    那玉坠子不过自己中指长,到不得深处, 却很解馋。之后的安慰才是正宴, 是的, 从身到心都很满足。


    起初她还有些不自在,绕过屏风瞧见天光照耀下窗前男人卓绝的身形, 又觉得一切理所应当!


    不过初初一对视,还是羞怯地避开一瞬, “用膳吧。”


    晨间山林空气清爽, 一人一碗简单的阳春面,用过歇了一盏茶, 沿着山路蜿蜒而下。


    停在山脚下, 溯沿向上望, 这里的一切焕发新的面貌,这时侍卫领着一个弓腰的妇人过来,“皇上万福金安,皇后娘娘凤仪康健。”


    崔雪朝看着她抬起的脸庞,有些印象:“你是当年女学的学生?”


    妇人拘谨却眼神热烈地看着皇后娘娘:“女师还记得小人?”


    “自然记得。”


    联想到昨夜陛下对侍卫吩咐的场景,崔雪朝心里感激, 问:“你如今还在户部的外缺上当差吗?”


    妇人摇头:“回娘娘话,年景不似从前,小人成婚之后要伺候婆家事务,再不好频频混在外头。”


    这是桩很遗憾的事情。


    但成婚养子未尝不是她人生的另一种圆满,瞧她面容圆润,想来日子过得下去。


    不过见到旧日学生,心里还是很欢喜的。


    又问了几句,得知妇人家中有个小女儿十岁了,“再过些时候博川女学会重开山门,你家女儿若是想学门手艺,就送来吧。”


    妇人感激地给陛下娘娘磕头谢恩。


    再回到驻扎之地,已然是天光大亮。


    出发前董贵人来了,崔雪朝唤她同乘一车。


    辘轳车马走动起来,皇后的车驾如一座小屋,人坐在上头根本察觉不到晃动,董贵人享受片刻,“宫里也好,只是没有在外头这么自在。”


    生活在明园里的董贵人这两月过得真可谓洒脱自在。


    她位分不高不低,偶尔配合陛下去陪一个空凳子吃好些平常自己吃不到的膳食,空暇时照例给皇后请安,请安一个月也就六天,其他时候全凭自己心意。


    今个放风筝,明个儿爬爬山赏日落,后日里有雨,坐一小乌篷舟,泛舟湖塘钻进深处挖藕钓鱼,好不快活!


    京城内宫大,但规矩也多。


    伺候的宫人內监加上站岗巡逻的侍卫,她不敢恣意,怕传到外边给陛下和娘娘惹麻烦,牵连娘娘挨‘不会好好治理后宫‘的骂。


    她的感慨让崔雪朝心下一动,对于董贵人她是信任的,也知晓她心肠不坏,便提及要开办女学的事情。


    董贵人果然眼睛一亮,“在哪儿开?什么时候开?嫔妾可否效劳?”


    如此云云,直到晌午稍歇,距离京城只有十来里路,崔雪朝打起了盹儿,董贵人临下车问过皇后意思,直奔贤贵妃的车驾去报信。


    皇后娘娘要开办女学!


    具体开设的课程需要慢慢斟酌,贤贵妃出身儒家,知书达理必然能有不少点子!


    这空无寂寥的后宫终于变得有趣了!


    皇后娘娘歇着了,乾元帝便只好一人独享午膳。


    吃什么也不记得,糊弄了肚子,抽空把汉王写好的功课检查过,恰时快马送来急信,阅过之后,朗声大笑。


    快马来时绑着红绸,一路喊着大捷,自然引人瞩目。


    没过多久喜信传开。


    淮水一线跟朝廷对峙的叛军投降了!


    “江淮水师总兵不愧是朕帐下猛将!”乾元帝把捷报传给诸位大臣同看,同时长叹一声:“高卿曾大开城门迎接义军,当政第一年朕南下时任他全权监制天下政务,无人辖管。今夏,朕念在他年事已高的份上,准他告老还乡。今日才知,自兴隆元年起高家便京西铁矿纳为私产运至外海冶炼兵器,他对朕难道一分恩情都不记吗?”


    原本听闻高老投降未死,意图求陛下念在旧日功劳,以及让天下人知晓天恩浩荡的某些人瞬间打消了心思。


    高家原来早有不臣之心,能在陛下眼皮底下私自开挖铁矿,由此可知高家的叛是抄家灭族的叛。


    这时候求情无异于是主动伸长脖子说自己一家老小都不愿意活着了。


    亲近的大臣们自然要进言,让陛下抒怀。


    御前很是哄闹一阵才算平静下来。


    当下最紧要的是押解首犯及其叛兵附庸进京受审,乾元帝金口一开便是十好几道御令发往京城,着三司法迅速展开工作,同时派选合适的人选去顶替南康腾出来的位置。


    自南康起变,望京门阀已经遭过一次大洗礼。


    而南康投降落定,对于高家的处置自然要定,夷九族是毋庸置疑的,乾元帝示意锦职司的人借叛兵一事,拔起萝卜带着泥土,最好一举将前朝留下的蠹虫灭了十之八九。


    锦职司的人如乌云般烈马持鞭卷向望京。


    很快御驾宣布继续启程。


    这一走再没停歇,回到宫内时恰好晚霞满天。


    一道尖锐的哭喊声打破后宫众人赏景的步伐,正扭送罪人的内廷司大监瞧着惊动了皇后娘娘,忙打手势让下头人堵上嘴,一溜烟碎步过来磕头:“给皇后娘娘请安,小人奉旨押送高罪人去大理寺问话,一时没办好差让娘娘受惊了。”


    崔雪朝反应过来他口中的‘高某人’是谁,只说继续去办差吧。


    那撕心裂肺的呜呜声很快消失在宫道上,贤贵妃心底有股唇亡齿寒的畏惧。


    才过去两个月,高二姑娘从天上坠到泥土里,想想做秀女时,她仗着家世对那些出身低微的秀女瞧不上眼,现在这幅模样也很活该。董贵人收回目光。


    等到第二日去坤宁宫请安,路上遇上了赵嫔。


    两月不见,赵嫔似乎又瘦了,董贵人关心地问:“你在宫里没好好吃饭吗?”


    有心之人听什么都觉得不对味。


    不慎扭脚无法随驾去明园避暑的赵嫔觉得董贵人是在阴阳自己,暗地翻个白眼。


    她昨日已经问清楚了,陛下除了传董贵人吃了好几次饭,不曾让她御幸,自己并不输董贵人太多。


    看眼对方又圆了一圈的腰身,赵嫔妖里妖气地扭腰走着:“饭有什么好吃的?眼下皇后娘娘有孕在身不便伺候陛下,正是我等嫔妾效劳的时候。我这两月特意为陛下新学了几支舞,自然不能太胖。”


    胖?


    董贵人觉得一阵秋风刮刮就能把赵嫔卷上天,赵嫔跟瘦不沾边,她都快形销骨立,成了一片薄薄的纸人。


    陛下钟爱皇后娘娘,皇后娘娘是那种骨肉匀亭的类型,夏日在明园时,娘娘穿襦裙时,董贵人曾不小心故意地瞥见皇后娘娘的一对大白兔,某一回还无意瞥见一连串嘬出来的红梅印!


    赵嫔野心勃勃,董贵人很心疼她的徒劳无功,“你就那么想得到陛下的宠爱吗?”


    赵嫔说自然!


    一脚跨进坤宁宫,瞧见上座威严看向自己的陛下,很是心抖。


    说来怪无奈的,陛下三十四,皇后娘娘二十余四,作配起来尚不至于悬殊。


    可自己只有十五岁,春天刚及笄入了选秀的名册。


    她娘哭天抹泪,一边抽她爹鞋底板儿怨他半辈子不上进,头一回上进从外地调到京城,两眼还没看清形势呢,先把闺女葬出去了!


    又抱着自己哭,说陛下那把年纪给自家闺女当爹都行。


    这话吓得赵嫔他爹忙堵夫人嘴,叮嘱可不敢乱说!


    她家从前不富裕,他爹是个司事,一月两半俸禄,加上年节下公署的炭敬米敬等等,合计一年也就十两。


    十两银子养活一家五口嚼用,两个男丁读书,还得分出些帮扶兄弟房,孝顺爹娘,还得让她爹打点官场。


    赵嫔分神回顾一番家里的往事,很快打起精神。


    她眼睛闪着光,一溜目光在坤宁宫金黄璀璨的装点打转。


    再看向陛下的目光又一次灼热起来!


    董贵人太天真了,谁要老皇帝的宠爱,我争的是琳琅翡翠!


    第54章 男人身子骨上佳


    赵嫔进殿的瞬间便吸引了皇后的注意力, 只因两个月不见,赵嫔几乎瘦脱相了!


    她的震惊太过明显,身侧的乾元帝顺着她视线瞥去一眼, 紧接着也拧起眉头, “赵嫔,宫人苛待你的饮食了?”


    赵嫔大喜, 迈着新学的先秦淑女步走近回话:“回陛下,宫人不曾苛待嫔妾的饮食,只是嫔妾无福未能随陛下去明园伺候,留在宫里这两月精心准备了好几支舞, 一忙起来就瘦了些。”


    上一次主动献舞的安妃昨日刚下大狱, 乾元帝念在她主动检举高家父子有功留话让大理寺和刑部的人不必用刑, 至于论罪最后的结局,免除一死已然是开大恩。就当日她谋算在大婚之夜离间帝后, 暗中唆使心腹毒害汉王马匹,这两件事的过足矣让她丧命。


    乾元帝对这个歌舞无太多兴趣, 想的是皇后有孕辛苦, 赏看歌舞是解闷,说了句赵嫔有心了, 又补了一句:“该吃还是要吃的, 你瘦成这样, 外人还以为朕的后宫养不起呢。”


    中秋在即,赵嫔献舞也有正儿八经的场合。


    她灿烂一笑,退回座位上坐定。


    归京后的第一日请安过,乾元帝说了几句场面话,摆驾去了前朝。恭送陛下离开,崔雪朝坐上主位, 殿內妃嫔全是那时采选入宫封赏的,眼下坐在众人最前的便是贤贵妃。


    然而贤贵妃板着脸,清秀的五官今日糊了厚厚的一层珍珠玉容膏,颊上红红两团胭脂生吊几分红润,让人瞧着很不适应。


    昨夜夫妻两个临睡前看了内宫的账册,比之前朝,大乾后宫开销算是俭省,几个妃嫔的宫中用度都在规矩范畴內,一盘算,主子这么少,养那么多宫人内监白费银子。


    “陛下有意开恩放一批宫女出宫。”


    此话一出,众人看向皇后娘娘。


    崔雪朝便把前由说了,众人了解之后无甚二话,又听皇后娘娘道:“满二十五岁以上的宫女每人离宫时封上一年的荣退钱,如有不想走的回禀上个名录来,这事儿就”


    眼眸转向贤贵妃:“你来负责?”


    贤贵妃一愣,似乎不明白这种送人情的好差事皇后娘娘愿意交到自己手上,不过很快起身应下。


    等回到千熙宫,不一会儿内廷司的分管监就抱着厚厚一骡子名册,说是奉皇后娘娘之命来给贵妃送东西。


    贤贵妃示意宫人收好,先去内室洗干净脸上的妆容,清爽地坐到榻上翻起名录。


    天子一句放人离宫,承办事务的人却不能糊里糊涂,怎么也得有个章程。


    贤贵妃很快梳理出流程,各宫符合放出宫条件的宫人姓名、在哪儿当差、祖籍何处、荣退金多少等等,光是汇总这些就花了两天时间。


    对于贤贵妃而言,这差事来得正好,她在家中学过掌家的本事,做起这些来很有条理。正好她得罪了陛下,侥幸活着,又不用养着不争气的汉王,与其消磨度日,还不如写写算算来得有意思。


    因皇后娘娘有孕在身,回宫之后延续了在明园是后妃请安的规矩,逢六九之期辰时到坤宁宫请安,其余日子,各人关起门来过自己的日子。


    因而贤贵妃两日后带着汇总好的总账去坤宁宫回禀。


    进门时恰好汉王今日书房文先生请了病假,他和三个侍读小公子在坤宁宫的玲琅亭背书。


    纱帘随秋风舞动,贤贵妃沿着抄手游廊走着,瞧见自己的幼弟坐在垫子上就跟腚下扎了刺,左扭扭右晃晃,看书不过两眼就撩手要去摸一边蹲着的一只胖胖的黄猫。


    贤贵妃再看另外两位伴读。


    其中一个长相秀气的小公子,瞧其个头是三个伴读中最小的,应该是大理寺主官家的董小公子,人家眼神扎在书本上那叫一个专注,一边默默诵读小手提着笔还飞快地在纸上写着什么。


    再看汉王。


    贤贵妃稀奇地吊起眉峰,什么时候汉王的眼睛不盯着旁边树上的鸟而是小眉头拧着一副费劲但认真的学习状态中?


    莫不是皇后娘娘今日先给他抽了手心板子教训过?


    想法一出,骤闻一声啪的巨响,贤贵妃赫一跳,定睛一看,原是杨戎不老实,挨了旁边盯着他们读书的宫人一个闷抽!


    那宫人打了人,神情平平,丝毫不畏惧杨戎这位国公家小公子的贵重身份,“杨侍读,这是您第二回走神了。再有一次,《论语三十》您就得抄百遍才能回住处睡觉。”


    贤贵妃觉得自己弟弟丢脸,脚步加快,等过了玲琅亭,同引路的宫人打听:“汉王在皇后娘娘面前可还懂事?”


    宫人道:“皇后娘娘说汉王殿下年纪虽小,却已经能听进去道理。汉王是贪玩的孩子性情,皇后娘娘不拘着汉王的天性,与汉王许下承诺,只要在规定时间內完成先生的功课,就能答应汉王提出来的合理要求。”


    贤贵妃心下不屑,“无规矩不成方圆,小孩子就是风筝,不时刻绷着紧着,一眨眼就能飞上天去。汉王小人精样,不时常敲打,指不定什么时候就长歪了。”


    不过这话她懒得跟皇后说,存着看笑话的心思,且看汉王长大之后如何后悔没长在自己名下吧。


    很快进到正殿。


    贤贵妃恭敬地请安之后,示意人把自己这两日整理的名册递上去。


    崔雪朝道一声辛苦,示意她坐,吩咐人上茶。


    殿內安静如许,贤贵妃很自信,并不紧张,浅啜一口清茶润润嗓子,等皇后看完。


    一刻钟后,总册本阖上。


    崔雪朝:“听宫人回禀,说贵妃这两日为办差一直留在千熙堂不曾出宫走动?”


    贤贵妃认为这是在说自己的辛苦,“嫔妾不敢辜负陛下和娘娘的信任,故而一拿到内廷司送来的名册便连夜开始整理通算。”


    崔雪朝:“辛苦贵妃,这账册制得很全,条理分明 ,未有不妥。”


    轻抬手,万姑姑上前把一枚对牌和令钥放到贤贵妃近处,“娘娘,这是出宫城的对牌和领用银子的令钥。”


    “疏放宫女一事就交由你统筹吧。”


    贤贵妃这回的惊讶更多。


    整理名录只是流程上不起眼的一环,正儿八经的派放银子遣送文书等事务代表的是后宫之权。


    皇后娘娘神情平静,并不在乎她的愣神,“董贵人应该跟你提过吧,陛下和本宫有意开办女学。”


    贤贵妃说是。


    “这差事让你办,你若办的好,女学的副院使之职便是你的。你若办不好哼!”.


    贤贵妃往外走时又一次路过玲琅亭,方才还苦读的几人正围着好几只猫叽叽喳喳说着什么,观其神情放松,就连幼弟也在。


    “他们功课都完成了吗?”


    收拾书案离开的内监道:“回贵妃娘娘的话,汉王殿下与三位侍读公子的默背全都过了。”


    贤贵妃:“全都过了?汉杨伴读也背完了?”


    宫人:“背全了。杨侍读起初有些生疏,第一次检阅没过加背了一盏茶就过了。汉王殿下与另外两个伴读公子第一回就背下了。”


    《论语三十》,贤贵妃记得这篇背下来并不轻松呢。


    心下五味杂陈,难道她一直以来都是错的吗?


    可杨家乃当时名儒之家,百年大族族学怎么会出错呢?


    而与皇后用午膳时听说贤贵妃承办放宫女出宫一事,乾元帝觉得很妥,“烦琐小事让她办,若不然白吃咱们夫妻两个的嚼用。”


    崔雪朝无奈一笑。


    恰时膳食上桌,今日有一例蹄膀汤,并不肥腻,汤白葱绿,闻起来很香,很得她的胃口,连吃两碗,看得一旁的秦姑姑很开怀。


    “娘娘怀的是凤子龙孙,就是和寻常百姓家的妇人不一样!瞧您吃什么都香,将来瓜熟落蒂必然是个康健的娃娃!”


    乾元帝很是高兴,“朕跟太医局的人问过,虽没有切实的医书依据,但民间有个说法,说是男人身子骨上佳,妇人怀孩子时九成概率会少些辛苦。”


    这话自夸的嫌疑十足十,但当着一屋子的宫人不好不给他面子,崔雪朝笑呵呵地道了一声谢。


    心里也在想,那时怀疑他旧伤落下祸根未必能让自己有孕,二人很悬心,为此一段时间修心养性,自己练鞭子强身健体,他呢不饮酒不吃乱七八糟的丹丸,也不熬夜通宵批折子,起居规律,吸纳天地灵气。


    或许民间说法也很有道理。


    用过膳,绕着坤宁宫湖塘散步,当家做主的那个又开始跟皇后讲今日前朝遇到的事儿。


    旁的惹他苦闷的,不宜在皇后孕期说,以免她牵挂。


    先说好消息。


    “二叔在越州办差很得力,这一批官窑的青瓷皙透无比,一开炉就惹得四方竞价,最后卖给了南边的暹罗,足足二十万两银子的大订单呐!”


    崔雪朝反而提醒:“订单金额大,盈润到了国库,是好事。这也并非是二叔一人的功劳,最底层的泥工,烧窑把控火候的师傅,这些人的共襄也该赏。”


    乾元帝说是,他已经决定让崔二在越州再呆上两年,崔二为人不懂变通,是根硬骨头,越州是高家祖地,一朝破败,各方都想捞一口热饭吃,平常职缺罢了,利润油水大的部门全都是朕的!


    国库让前朝消空了,他这个皇帝平个叛乱都得节省着来,实在窝囊。


    说罢这个,又提及一事。


    “这回高家私挖京西铁矿运往海外一事,杭州商会其中一个分管事功劳甚大,若非是他将运铁矿的大船路径偷偷告知于水师总兵,还不知江南之乱要持续多久。”


    崔雪朝停住脚步:“杭州商会?”


    恰好是一个观台,乾元帝往湖塘搓撒鱼饵料,“是,奏报上说此人名唤姚安泰,在商会不显山不露水,原是分管几处水埠货运,也不知何时留意到商会在跟叛军暗中来往,一举揭发,整个杭州商会上下现在唯此人号令。”


    随着他讲起的细节更多,一张老实的方脸浮现在崔雪朝脑海中。


    袁望回眸看她:“走累了?好端端,怎么发起呆了?”


    崔雪朝浅笑一下,长廊尽头童公公促步走来,观其神情似乎又有急事要他去过问,“我先回去了。”


    袁望心下失望,目送她一点点走远,身影消失在月洞门的那一刻,轻松的面容瞬间变得难看。


    她没有坦白自己跟那姚安泰的关系!


    为何?隐瞒是否意味着还在介怀?


    第55章 姚安泰就是从前跟我成过……


    童公公上前回话, “陛下,锦职司罗大人到了。”


    杭州商会在南部的地位举重若轻,一个不起眼的分管事上位成了话事人, 乾元帝自然得派人去查查底细。


    他派了正使去, 一是带去了赏赐,赞扬姚安泰的义举。检举了运输铁矿的航道, 本质就是切断了叛军兵器辎重补给,真正从后方断了叛军生机。


    此等功,除去照例的金银绸缎封赏,为彰显皇恩, 乾元帝还颇为大气地封姚安泰为嘉义伯。


    天使去颁发旨意, 锦职司的人去探查姚家在杭州的大小事情, 意在明朗姚安泰此人可否胜任杭州商会会主的缺儿。


    这一查,旁的本事先撂下不说, 与姚安泰几年前和离的夫人真真吓得罗大人连夜飞鸽给望京传信。


    “姚家祖上最高曾出过一位当五品文吏的盐运使,积累家业, 至姚安泰这一代衣食丰殷, 小有家财,在杭州本地算一门小望之家。姚安泰此人身只六尺余, 貌不惊, 十八起前后下场考功名有六次, 次次不得中。”


    乾元帝适时扯个很不屑的笑容。


    十八起科举,六次下来,十八年连个最基本的秀才身都没有,可见其人学识甚一般。


    他换个松闲的姿势,示意继续。


    罗大人:“至姚安泰这一代,一家三房, 以姚安泰所在的大房为主枝,五年前,姚安泰之父过世,姚安泰与其余几房的人斗法赢下家主之位。”


    乾元帝:“哦?他还有此等本事?细说此事。”


    罗大人弓着的腰越发低了,“姚家大房子嗣不丰,姚安泰三十好几却膝下无子,曾有一妻病重过世后一直未有续弦,外人传言姚安泰与那亡妻感情深厚不愿再娶。其父过世,二房三房的人以姚安泰身后无人为由发动宗祠易宗大会。


    就在宗亲抹去姚安泰继任家主身份之际,有位来自南康红袖招的女家领着一个两岁的儿子上门认亲,说自己早年与姚安泰曾有一子后来姚安泰娶那位女家为妻,二人之子认祖归宗。”


    罗大人越说头上的汗珠越多,斟酌言辞谨而又谨,可有些事情陈述起来便是再小心,都会犯到陛下的忌讳。


    果然,他话音落地,偌大的殿內久久没有声响传来,一片死寂中,罗大人听见上座帝王寒彻如冰的声音:“那女家是出自何处?”


    罗大人战战兢兢:“回陛下,是南康城的红袖招。”


    “她在红袖招做呆了多久?”


    罗大人:“自前朝末帝十年夏五月起,签琵琶女乐的工契,三月后某个豪客因其乐艺掷百金,得以脱身。”


    “既是脱身,又为何卷入姚家?”


    乾元帝语气艰涩,深吸口气:“那个两岁的儿子又是怎么回事?”


    罗大人:“微臣在杭州时曾看过那位小公子,其长相与姚安泰和”他打个磕绊:“与其名义上的双亲并不相似,街巷中亦有传言此子并非姚安泰血脉,但姚安泰坚称其血脉不存疑,且为此打杀过一批家仆,如此才压下流言。”


    他此言,只是某种粉饰,乾元帝听出其中仍存疑云,但牵涉一家私隐,除非羁押扣审,外人无法知晓内情。


    “至于女家为何卷入姚家,微臣只查到姚安泰早年住在南康外祖家中,时常混迹于南康大街小巷。”


    如姚安泰这样读书不行的小资公子,混迹于青楼间并不纳罕,结缘几位粉红佳人也在情理之中。


    但罗大人亦还有话:“陛下,当年勇毅将军奉您令南下江淮筹借粮草却在南康遇刺身亡一事,陛下可还记得?”


    闻言,乾元帝恢复正坐,“为何提及此事?”


    罗大人:“那位女家牵涉甚广,微臣不敢小视,便衣去南康一查,才知当年勇毅将军遇刺之地便是红袖招。楼中幸存的管事酒醉后与臣说,那晚勇毅将军不顾红鸨再三劝阻,强要一位乐娘随军伺候,那人乐娘不从。混乱之中不知是谁,以头簪刺入勇毅将军后颈。”


    不知是谁真的不知是谁吗?


    再之后发生什么,罗大人闭口不再多说。


    乾元帝脑中一片空白。


    他记得此事。


    当年战事粮草不续,他下令让勇毅将军南下,必要筹借两万旦军粮,若事不成,勇毅提头来见。


    后来他见到了勇毅的头颅,脖颈破了豁口。


    当年以为勇毅遇刺乃江淮之地不肯施借粮草,震怒之下,吩咐帐下军士杀!


    那时自己满心悲愤,北地惨遭胡部铁骑镰刀,荒芜不生。南部军民偏居一偶,歌舞升平,淮水两岸的河源沁润一层厚厚的脂粉香,散发腐臭的糜烂味道。


    那一夜,他站在鹭洲头,只是轻抬手,乔装而来的上千铁卫如恶鬼般扑向灯火通明的红袖招。


    嘶吼声、求救声、凄厉、撕心裂肺的喊叫声


    他觉得这是正义惩戒,大火漫天。


    离开时,上百艘军粮船随他一起。


    乾元帝缓慢地站起,用力撑在桌角,似乎晃了一下,童公公担心地伸手,却见陛下挥开他的搀扶,不顾殿內还有外臣,轻一脚重一脚地往后宫方向离开。


    坤宁宫安逸美好,秋日里午后的阳光并不炙热,晒到人身上暖融融的,但乾元帝却觉得自己好冷,从里到外的恐惧。


    一路走来,感觉不到自己的腿,脑海里一片空白,想问什么又不知能不能开口。


    迈进坤宁宫的大门,迟钝的听觉恢复如常。


    他僵立在殿外,听见屋内她温和的话音,好半晌,意识像个上锈的齿轮开始转动,是她在教汉王读史书。


    她读《史记》,说《项羽本纪》,说他起兵反秦之暴政。


    讲述项羽项梁举兵吴中八千。巨鹿之战。


    项羽举刃先入咸阳,烧秦宫室,阿房付之一炬。


    汉王发问:“好好的房子,他为什么要烧了?起火了,里边的人怎么办?”


    五岁孩童稚嫩单纯的一问,像把雪亮的刀子直直扎进窗外人的心里。


    “嗯项羽取秦而代之,秦始皇修建的宫室恢宏,就如同秦政的某种化身,项羽烧之也是在告诉世人,秦的统治和宫室一样,都会化作灰烬。”


    汉王:“烧了,别人就会跟随项羽吗?”


    纯善的孩子并不知烧宫室之前,项羽已经屠杀秦国贵族八百余人、文武官员四千众,街头曝尸满地血污。


    “焦土一片是项羽震慑民众的手段,仁或许能抚顺人心,但那需要很久。威胁与暴力是最快压制民心服从的手腕。”


    汉王想想:“父皇当年也烧别人家房子了吗?”


    窗內稍有片刻静默,乾元帝不知这份静默下是否代表着她在回忆当年的经历,是否会因此改变自己在她心中的地位?


    “你父皇也烧过,还烧了不少呢。”


    汉王:“那父皇是坏人吗?”


    “改朝换代无法用好坏来评价。若把一个人生平经历全都放大看,让人来评定好与坏,那世上人人都有瑕疵。”


    崔雪朝拿起汉王袖袋,“好比这个袖袋上的绳索,你不小心挽成死结,要想拿到里边的糕点便要剪断这股金丝索,金丝索一断就无法再用。这般说,你是不是就成了坏人?”


    汉王不肯做坏人,“父皇烧别人家房子肯定是有理由的,他不是坏人。”


    崔雪朝不想说太深,笑着翻过一页书,正欲开口,门前突然有个身影闪过,于是抬头去看。


    门口的人背光站着,殿內地上投下浓重的阴影,汉王莫名打个寒颤,正要起身给父皇请安,却见父皇猛地转身大步下了台阶。


    汉王看着父亲略显慌乱的身影,困惑地与母后对视一眼。


    崔雪朝宽抚汉王继续读书,漫步出了宫殿,问过方才陛下在门外站了多久。


    万姑姑说从您给汉王殿下读书开始起,陛下就在了,只是一直沉默不语,也不叫人进去给娘娘通禀。


    万姑姑只瞧见陛下阴沉着脸,“汉王殿下说陛下不是坏人时,陛下突然仰头了”她迟疑了下:“似乎是哭了。”


    崔雪朝:“哭了?”


    万姑姑嗯了声,她确信陛下眼角流下一行泪来着,“莫不是陛下听了汉王殿下的话,感动不已,情至深处就不自觉落了泪水?”


    “不大可能。”


    崔雪朝探头看眼殿内,汉王没在看书,正绷着小脸费力地解着袖袋上的死结。


    思来想去没什么头绪,想着说当晚亲自问问。


    哪想童公公来传话,说前朝事务繁忙,陛下有些忙不过来,这几日就不在坤宁宫歇着,让皇后娘娘不必担心,好生养胎。


    这几日


    崔雪朝客气地送走童公公,给万姑姑一个眼神。


    万姑姑出去片刻,回来时已然上灯:“通政殿不曾传嫔妃前去。”


    稍稍放心。


    隔日崔家递了请安的折子,是三房的婶娘递上来的,崔雪朝准了。


    等人进了宫才知是三房有了喜事。


    三房婶娘秋香莲磕头见礼后坐好,“娇娘那孩子沾了娘娘的福气嫁给赵家,三朝回门时臣妇瞧婿子周正又懂礼,浑不似武官家的公子,像个贤秀子,夫妻两个夜里避开人偷着乐呢。”


    屋内气氛也很欢快,阿屏给三夫人奉上茶水,说这是江南贡茶,给夫人尝个鲜。


    三妇人笑呵呵地谢娘娘赏,像模像样地抿了几口,夸过好茶,继续道:“月前诊过来,赵家来人传信,家里就说得跟娘娘说一声,当初要不是有娘娘的情面,娇娘如何能有今日的美满。”


    一边说着,一边从袖子揣出个小锦盒:“这是我昨儿去观音庙里求来的诚念符,很有用,保准一举得男!赵家那头送了一个,今儿也给娘娘带了一个。”


    其实男女皆好,不过长辈殷盼起来都指望得男,也是想着姑娘在婆家少些为难。


    这是好意,不必太过强词,于是示意万姑姑收好。


    三夫人又道:“原是前几日来,恰好莲清的亲事也有了指望,这才耽搁到今天才来。”


    一问,三房的莲清本就不是读书的材料,今年春天的举人没过自己倒丧,三房夫妻两个渐渐认命,儿子的天分就那点,整日拘着家里反倒磨得孩子快疯了,便让他忙活起家里的铺子经管。


    莲清一个十七八的孩子在外头,总也是风筝调子,三房夫妻两个一合计,还是得尽快给说合一门亲事,省得莲清在外头玩野了。


    哪曾想夫妻两个没发力呢,莲清自己回家跟爹娘开口了。


    “他呀相中了仲家的五姑娘。”


    话音一落,崔三老爷原地蹦老高,指着莲清鼻子就骂你痴心疯了!


    “娘娘,您说咱们家跟仲家在朝堂上从来都是左右分站,大哥顶门户撑家业多艰辛,三房没出上力不说,还出了莲清这个叛徒!”


    崔雪朝轻咳笑了,“三婶娘这话严重了,莲清一个孩子不至于乱到两家公事。”


    话是这般说,诚如那井水是不犯河水的,崔家跟仲家天然上就是两派,若是结了姻亲,落到陛下耳朵里只怕不爽快。


    “臣妇在家劝了莲清几日,谁知他软硬不吃,气得他父亲大棍子抽了一顿。他瘫在床上养伤吃喝不愁,牵连做爹娘的不知如何是好,只好来娘娘跟前求个准话。”


    能求什么准话?


    不过是瞧着娘娘在陛下面前得脸,想让娘娘从中说和一二。


    仲家是清流,五姑娘虽是庶的,却是仲毓长子之女,娘娘的父亲是个不肯为家中子弟广开做官门路的严苛人,莲清公子考不得官,又被长房在官场放了话寻不到门路,自然很想走走翁婿的交情。


    万姑姑见娘娘不语,便道:“那仲五姑娘是何意思?”


    三夫人很骄傲:“莲清说仲五姑娘对他爱重得很。”


    万姑姑看向皇后:“再过两日便是中秋宴,官眷命妇们入宫,到时娘娘不妨与仲家人聊聊,顺带瞧瞧那位仲五姑娘。”


    这话让崔三夫人心中大定。


    有闺女的事情在前,只要皇后娘娘出面,三夫人很有把握儿子与仲家的亲事能成。


    真论起来那仲五是仲家人不上心的存在,成全小儿女,无可厚非,大不了三房多给些聘资罢了。


    让人送了三夫人,崔雪朝莫名有些失笑。


    人性无法定论,总有人觉得自己有资格得寸进尺。


    她慢悠悠在院中散步,阿屏从屋内取了件披风给娘娘裹上:“秋凉得快,阳头一偏就觉得凉了。”


    挽好绳结,又撅着嘴嘀咕了句:“陛下已经五天没来看娘娘了,前朝就那么忙吗?”


    崔雪朝愣了下,似乎没想到都过去五天了。


    寻了个说法:“高家在前朝时便是第一世家,它倒台牵连到好些地方,忙也正常。”


    再忙吃顿饭的辰光都没有?


    阿屏瘪了嘴,还想说什么,触及到一旁万姑姑的冷眼,只好作罢。


    上夜去了小厨房跟秦姑姑偷摸念叨。


    秦姑姑的身份不必做看灶台的粗活,只是她岁数上来觉少,瞧着小宫人们不容易,常常催撵她们提前去睡。


    暖暖的塘火烤着人脸,秦姑姑听阿屏说:“娘娘嘴上不说,但心里肯定惦记。从前也不叫人送汤水到通政殿,这回一天连着两回吩咐宫人去送。陛下倒也用了,每回还打发童公公亲自来送食盒,还有些稀罕的玩意送来给娘娘解闷,偏偏自己不来!”


    话说着突然奔进来一个宫人,脸上喜气满满:“陛下来了!”


    秦姑姑忙问:“可要吃食?”


    宫人说不曾,阿屏坐不踏实,顺着廊道小跑着去前头伺候。


    结果到了一瞧,屋子外头空荡荡的,一问,陛下在屋中呆了一盏茶就起驾回通政殿了。


    阿屏:“娘娘呢?娘娘见着陛下了吗?”


    守夜的摇头,“娘娘一直睡着呢。”


    阿屏失望不已。


    隔天崔雪朝知晓陛下深夜在自己床头坐了一盏茶,又闷不啃声地走了,觉得古怪。


    “幸亏娘娘睡得沉,这要是一睁眼瞧着床头杵那个大个人,可不得惊着了。”


    万姑姑无奈看看阿屏,这小丫头在外头行事尚不至于轻浮,就是每回在娘娘跟前口无遮拦,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陛下是天子,娘娘未起身接驾已然算是陛下宠爱,贴身宫人反而不知轻重地视作理所应当,传出去不知引起多少对娘娘的非议。


    今儿晨起胃口不佳,浅浅吃了些,端下去的膳食让秦姑姑很担忧。


    吩咐了小厨房的差事,秦姑姑换了身新衣裳去到皇后娘娘跟前,见娘娘坐在亭台上烹茶吃,神情淡淡,眉间却隐有愁气


    “陛下跟娘娘的这几月相处,倒让小人想起夫人刚嫁进崔家的时候。”


    亭台里只有她们三人,崔雪朝见秦妈妈主动提起母亲的事情,知道她是来宽慰自己的。


    看了某一页太久的书放在桌角,在秦妈妈寻了一个蒲团坐在自己身边时,她甚至有些委屈,“我也不知道他怎么了。”


    穿着皇后常服的姑娘在外头很有派头,到了秦姑姑跟前,那身上满绣的凤凰似乎也成了小家雀。


    秦妈妈眼神柔和:“姑娘聪颖通透,真的不知道陛下这几日的异样吗?”


    崔雪朝眨眨眼,抿了抿唇,似乎很难为情:“只是有个猜测。”


    秦妈妈和阿屏一左一右地盯着她,等她后话。


    “前些时候,杭州商会有个姚安泰为平乱南边的叛军,立下不小的功劳。”她抚着手腕上的念珠纹路,声音压得很低:“姚安泰就是从前跟我成过亲的男人。”


    什么!


    秦妈妈立时意识到事情的严峻!


    “陛下知晓”顿了下,联想到陛下对娘娘的突然冷淡:“陛下定然是知晓了。”


    不过秦妈妈又很迷惑,“按理说姑娘前缘,陛下也不是不知道,为何近日突然翻脸?”


    思来想去,许是从前那姓姚的不在眼跟前,不当回事。而今那汉子蹦跶出名号,一查问,竟然和自己女人有牵扯,属于男人的占有欲上脑,一时又忌讳起来?


    秦妈妈瞥见皇后泫然欲泣的样子,很是心疼:“娘娘如今怀着龙胎,陛下也太不知轻重,这时候发的什么狗脾气?”


    躲在暗处偷听的万姑姑额角直蹦跶,跟着皇后来的两个心腹好像从来不懂尊卑的道理,在她们眼中,天大地大,皇后大,就连陛下来了都得往后稍三里地!


    不过这份护短,逗得皇后娘娘噗嗤笑出了声。


    秦妈妈也臊眉臊眼地舔舔唇,阿屏敬佩这老妇,提起一旁的壶梁给她倒了一盏温茶,“那您说怎么办?”


    秦妈妈瞪眼这个不会当差的,看向皇后娘娘时换个语气:“娘娘挺着大肚子,天塌下来也不用怕。从前崔大人在家时跟夫人岔架,哪回不是大人给夫人赔罪。依着我的意思,陛下当初娶您当皇后是胸襟宽广的大男人之举,既是大男人就该从一而终,他若是欺负您,您不必伤怀,原也不是您的错!”


    阿屏捏着拳头助威:“就是就是!嫁过人怎么了?我以后也要嫁两次!大不了娘娘不开心,咱们去博川山!”


    崔雪朝受了话语鼓励,很振奋,不过振奋了没两个呼吸,又萎靡了:“若是知晓姚安泰,必然知晓我从前的事情。”


    这程子,阿屏比秦妈妈知道的多。


    攥紧的拳头不攥了,“姑娘在红袖招卖艺的事情?”


    秦妈妈一听红袖招就傻眼了,忙追问是什么内情。


    阿屏长话短说,过后伤感起来:“自那之后娘娘再没碰过乐器。”碎话一堆儿说了起来:“每次说起这事儿,夫人都要哭好一阵,觉得是自己牵连了姑娘的名声。好好的良家姑娘去了浑浊地卖艺,男人堆里挣钱多不容易!,可一说起姑娘上台时引得满座叫绝,夫人就很自豪,说天下谁人都没有咱们家姑娘本事大!”


    “南康到外埠的大船,二层有厢房的房间,两人卧,附带吃食沐浴,合计二十两!”


    阿屏学着夫人的语气,“小阿屏,你知道我的汀溪用了多久就赚到了嘛?三个月!”


    崔雪朝被她怪里怪气的话语引得发笑。


    这些话从前阿屏没有说过,所以她不曾知道母亲原来对她在红袖招的经历竟是如此想法。


    秦妈妈后知后觉地拍下大腿:“怪道我觉得姑娘跟从前不一样。原先姑娘在家时常在乐房里打转,那时夫人还打趣说姑娘莫不是琵琶精或是古琴精转世。这么久了,我还当是您大了,对那些琵琶锣鼓的厌了呢。”


    沉默片刻,秦妈妈道:“这事儿娘娘不必觉得丢脸。说句粗话,在乡下,娘们家有个手艺,那是顶有面的事情。就说我家从前有个会吹葫芦肚的,逢人家办丧事,都请她去。上晌下晌吹一程子,一天能有十来个大钱。”


    十来个大钱,那就是一斤猪肉!


    换算下来,姑娘卖艺三个月,给夫人和老爷换了那么舒展的船票,秦妈妈眼神敬佩:“您是纯纯的大孝女!!”


    闷结在心里多年的结子渐渐有了松动的痕迹,崔雪朝仰靠在布台高枕上,“我其实也不觉得自己过去呆过红袖招很丢脸。”


    只是那尊贵无比的人知道,会不会瞧不起自己?


    从眼下的情形来看,他的确在疏远自己了。


    不免有些难过。


    阿屏年纪小阅历不多,自然没能听出皇后此话深处的不安。


    秦妈妈反而很懂,“诚如夫人当年以商贾之女的身份嫁给大人,那时大人虽不显名,却是殿试出来的好前程,外人并不看好两人的亲事。成婚几年夫人迟迟未有身孕,恰逢那时崔老夫人要给大人纳一书香门第家的姑娘做侧房,夫人也如您这般思虑担忧。”


    “您是把陛下放在心里了,且放得很重!”


    爱意浓厚,自然不想让对方知道自己不好的一面。


    这一句话,有拨云见日的奇效。


    崔雪朝鼻头一酸,就这般突然落泪下来。


    “原来是这样呀。”


    当初进宫时明明再三警醒自己不可沉迷于他的手段,要有随时抽身的理智,要做个通透的女子不受情爱负累。


    这才过去多久,自己像个傻瓜,泥足深陷,而他却在岸边,两脚不沾一点尘秽,冷眼看着自己。


    或许他后悔了?


    昨夜坐在自己床头望着自己时,莫不是存着偷偷笑话自己的私心?


    越想越发崩溃,忍不住扑到秦妈妈怀里,嚎啕大哭起来。


    秦妈妈拍着她后背安慰起来,“伤心哭一场也好,哭过了,看清男人的嘴脸,姑娘还是经年不倒根的常青树,不做这皇家的菟丝花!”


    这话传到万姑姑耳里,立时惊呼要遭。


    任由这般发展,皇后娘娘得被两个偏心眼的下人劝成带刺的玫瑰。或许一个气性上来,恰好博川女学在筹办,皇后娘娘撂挑子不管后宫直接甩手走人呢?


    惊惶着,又听高台上传来阿屏义愤填膺的鼓动:“姑娘别伤心,大不了您跟陛下和离吧!反正京郊的田庄还在,我和秦妈妈绝对不贪恋这宫里的一草一木,跟着您吃糠咽菜都行!”


    万姑姑眼前一黑,腿软不已地直奔宫外。


    到了通政殿,上气不接下气,童公公瞧她这样,自当坤宁宫出了大事,忙去通禀。


    稍过片刻,乾元帝神情匆忙地过来,幸而此时未有大臣在,万姑姑碎步跟在陛下身边,简化方才坤宁宫的主仆言论,尤其是阿屏和秦妈妈的某些言语,绝对不能泄露。


    前因后果被皇后身边的仆从颠倒着说,乾元帝胸口窝起好大一团气。这几日他不是刻意要疏远坤宁宫,只是每每想去见她时,锦职司调查出来的东西就在自己眼前浮现。


    她给汉王说项羽,通情达理地认为焚烧是正义手段,在他听来,明明是足以松口气的。


    她懂项羽焚烧阿房宫的目的,自然也理解自己当年灭红袖招满楼的出发点。


    当年那场火,他从来没有遮掩是自己犯下的,她定然有所耳闻。


    她对他没有仇恨,更没有怨怼,往事不必提及。


    那件事的发生或许将她推到险地,所以不得已之下她选择与姚安泰合作,以贱籍身带着姚安泰弄来的孩童出现在杭州姚家。


    始作俑者,原来是他!


    如果没有他在红袖招的杀伐,或许她会筹够钱随双亲离开南康,同往外埠生活。


    她那样果决勇敢的人,一定会坚定地保护好自己的母亲。


    是他害得她与母亲天人永隔,与父亲离心,是自己害得她家不成家,破碎不堪。


    甚至最开始看到秀女名册出现和离之身的女子,他理所应当地认为她不配为妃嫔。


    那时他还看低她。


    他那时的轻视成了回旋镖,扎得他自觉无颜出现在她面前。


    只有深夜无人时,偷偷去看她一眼。


    一边为她宁静的睡颜悄然,一边很痛苦,加害者有什么资格出现在受害者面前?


    他怎么有脸去索求她纯然爱意的眼眸?


    路上宫人回禀。


    听到她坦诚自己在心中的分量,乾元帝有一瞬间酸涩得想落泪。


    坤宁宫就在眼前,而他突然少了彷徨的心。


    他做了五日的懦夫,她的患得患失是假象,她值得一切真相!


    进殿才知,她哭了很久,累得睡下了。


    跟前伺候的小宫人被扯到廊下,这次袁望选择坐在踏板上,眼神不错地盯着依在床上的人。


    眼前掠过一幕幕,是她在众秀女中偷食的灵动,是她在人群中朗声夸耀自己的神情,是她倔强不肯低头抿起的唇,是她凤冠霞帔,是她在明园时目光流转间对自己不自觉的爱


    就在这一刻,他突然明白为何母亲会变得疯魔会不顾幼子遁入空门。只因得到时太美好了,他仅联想要失去她,就有落泪的冲动。而母亲真真切切地被剜走了心。


    愣神间,似有所觉,抬眼就见床上的人不知何时醒了,迷茫的眼眨了眨,似乎有点不敢相信。


    不过很快,那份迷惘褪去,冷意漫上。


    袁望知道,那是她两个心腹的功劳。


    “还困吗?”


    崔雪朝摇摇头,撑着身要下地,才发觉他这么低是因为坐在脚踏板上,不过他生得高大,即便如此坐着,还是能到自己肩头。


    正要喊人,他已经握上自己的脚,从一旁探过缎鞋,细致地给她套好。


    这也不是他头一回给自己穿鞋,只是当皇帝的坐在脚踏上,让宫人瞧见了难免折损他的脸面,故而不再发声。


    话不说了,心里又在打鼓,临睡前还说自己往后见了他要做个冷酷无情的大乾皇后,端起从前放下来的繁琐规矩,见面时对他一定磕头一定保持三尺距离。


    哪曾想一睁眼,像个听话的猫崽,任由他大手捏住自己的后颈不敢乱动!


    鼓了鼓脸颊,觉得自己太没用了些。


    所以站起身,眼风不给他一个,高傲地抬起下颌往妆台前自顾坐了。


    镜子里倒映出他坐在床沿的身影。


    崔雪朝一边通发,一边觉得稀奇,他怎么垂着头不说话?看起来沮丧得很。


    “前朝可好?”


    她冰冷地问。


    结果换来一声心不在焉的‘还行’。


    她把犀角梳子很用力地放回妆匣,这么大的声音还不见他抬头,于是坚定了他在自己甩脸色的念头。


    秦妈妈说的对,有气就撒,憋在心里只会委屈自己。


    “几日不见,陛下来坤宁宫一趟不声不语,是给臣妾不痛快的?”


    这话打在云团里,换来他不言语的起身,站在妆台一侧渗渗地垂看自己。


    过一会儿,她忍不住要起身避开这目光时,见他深深吸一口气,像是下了某种决心。


    “我让人去查了姚安泰的生平。”


    崔雪朝顿了下,双手环臂,眼神戒备地看着他:“所以呢?”


    她以为他要动怒,却不想个头奇高的人突然单膝跪在自己身前,万分惭怍,“红袖招的那场劫杀是我指使手下去做的。”


    他以为开口坦诚,是戳破了两人心照不宣的窗纱。


    却不想,这话引得她眼神空白了好一会儿,嘴唇轻颤,好半晌未语泪先流了满脸:“你你说什么?”


    某种猜测浮上心头,袁望震愕,瞪大眼睛看向她眼中:“你不知道吗?你为什么不不对!你”他气不成音:“为什么你会不知道?”


    紧随而来是他的惶恐,如果她不知情,自己此刻的坦诚无异于是在撕开她心头的伤疤!


    他咬牙再三斟酌,却被一股大力狠狠攥住肩头,“把你刚才的话再说一遍!”


    心知这事儿一旦开头,断没有中途再遮掩住的可能。


    只好让她莫急,一边缓着说:“当年我派人去南边筹粮”


    随之他话音的展开,往事一幕幕翻上湖面。


    她知道自己杀了一个当官的,惹祸了,但当年姚安泰在南康有些本事,早早把自己接走藏了起来。


    听到他轻飘飘的一个杀,红袖招满楼一百一十八人死伤过百,想起那年她在城里望着红袖招楼里的黑烟,崔雪朝忍不住打个寒颤。


    “是我是我杀的人”


    她呢喃着,眼泪糊满眼眶看不清他的脸,但她顾不得那些,渐渐撕心裂肺起来,只一个劲喊‘是我’!


    “不怪我!是他非要拉着我走,我不愿意,他把红嬷嬷推下楼,又让手下杀了楼里的打手!是那人先”


    “我知道,我知道。”


    袁望扶着她臂膀,见她脸色瞬间霜白,扬声喊‘去传太医’。


    她沉浸在痛苦中,听不得他敷衍,恨恨地让他看自己,“一百来条人命,全是可怜人!他们我们只是想只是赚钱,没有害过人!是我杀了那个人,是我”


    说到最后,她抽噎着搡开他的拥抱,“你走!你走!”


    他也在哭,却不肯放她离开,牵绊着衣袖,让她体谅自己当年的苦衷。


    崔雪朝心头大恸,用力抽回自己的衣袖,下一瞬世界翻转,在一片惊呼下跌入黑暗中。


    第56章 别再鼓动你主子跟朕分开……


    再醒来时, 暮色四合,昏暗的拔步床帐帷上投映出近处人的浑然轮廓。


    见她醒了,袁望吩咐端茶来, 阿屏送来一盏参茶, 靠在不远处担忧地瞧着陛下亲自扶起娘娘,动作细致又温存, 幸而清醒后的娘娘不再如先前那般歇斯底里,垂眸一点点喝完。


    “太医说你是骤然情绪激动,一时发昏,那程子我喂了点安神的补汤, 所以你才睡了这么久。”袁望见她不肯看自己的眼睛, 心下酸涩, 犹豫几番,还是没再提及前缘, 吩咐下人传晚膳。


    平常这时分崔雪朝早已用过晚膳,一碟子一盘的东西如流水般送到床畔, 袁望给她舀了一盏鱼燕, “昨日你吩咐小厨房送来这道菜,我吃着不错, 方才便吩咐她们预备下了。”


    这话乍听着很温馨, 实则藏着他小心翼翼的试探, 盼着她看在两人过去的爱意相处对他别太冷漠。


    旁的不敢奢求,肯接下他的呈递就是灵药。


    崔雪朝呢,看着那热气袅袅的盏,真希望那汤水烫一点,自己不接,在他手上烫刺刺的红才好。


    一点烫罢了, 当年红袖招的姑娘们死的死,伤的伤,没逃出来的最后蒙着白布叫官府的人摆在街口,让家里头的人来认尸。


    她躲在巷子口,不敢去看,耳边全是老人孩童伤心嚎哭的声音。


    深吸一口气,不能深想,一想就觉得喘不上来气。


    不过也知道送到自己跟前的东西是正好入口的温度,如何能烫着他?


    且怪她不争气,他伏低做小的伺候,面容上充斥着拘谨,又不由自主地觉得他可怜。


    于是接过那盏鱼燕,余光注意到他长吁口气,有种释怀的轻松,连近处伺候的阿屏和万姑姑都露出笑来,一方寝居突然风雨过去的晴朗。


    但那晴朗是他们自以为的,沉重还在心头,崔雪朝吃了不多,就没什么胃口。再强咽只会引来反胃,于是放箸示意撤下吧。


    很快眼前干净下来,崔雪朝漱口过,就见几步外的矮榻放着自己未吃完的膳食,那人高高大大的窝在那里,看似背朝自己连筷子头碰到的响声都压着不敢发出,实则不经意地在给自己展示他的示弱。


    他的示弱是害怕失去自己,并非觉得当年有错……


    而自己也是个懦夫,当年在南康卖艺,自以为前半生经历丰富,从京城逃出来一直没叫御监司的人捉回去,以为风餐露宿的苦就是最大的苦。


    结果背上了人命,当年连累了满楼的无辜人,她吓得不行,不敢回租赁的小院找父亲母亲,怕被凶徒寻上门,姚安泰于心不忍,安慰她说不必担心,他会尽力补偿那些死者家里。


    “听说你给姚安泰封了伯爵身?”


    袁望背对她的身影一僵,没料到她开口第一句话就是说到前夫君,有些气窒,不得不放缓声线:“他有功。”


    “再赏姚家些金银吧。”崔雪朝道:“当年一座红袖招,姚安泰事后花了上千两银子安顿那些无辜人的家眷。他当年虽有小资,上千两银子掏得也不容易,还去利市赊过红本账子。总归是我欠下的。”


    袁望嘎吱嘎吱叫着脆梗苋菜。


    她说是自己欠下来是在点自己呢,他心里都懂。好吧,是有些愧疚,呵呵,不多,也就一分吧。又觉得她话语中的‘妻债夫来偿’,未尝不是跟姚安泰切割的表现。


    嗓子眼里闷闷的嗯了声,扒拉口饭,又听她道:“陛下吃过了就回通政殿吧。”


    袁望很想反口质问一句‘凭什么’,这满天下都是他的,连她和她肚子里揣的崽子都是他的,凭什么让他走。


    “陛下这几日不是借着政事忙,不肯来坤宁宫嘛。”


    似乎是从他停顿不食的动作中看出他的不满,崔雪朝冷不丁刺他一下:"这会儿又不觉得理亏了?"


    嘎吱嘎吱声又继续了


    袁望含糊地说:“你怀着身,我总不能不看你。”


    然而小撒气似乎突然撕开了满心的愤懑,崔雪朝凉凉笑了声:“臣妾不敢挡了陛下的雄图霸业。”满楼红袖招是引线,诚如他的担忧,骤然知晓当年真凶是他,崔雪朝大惊之下不及细想,然而此刻安坐一堂,他身形的每一道弧钩都藏着人命。


    他破毁了自己的人生轨迹,没有当年那场大火,她就能跟着父亲母亲同船离开,住在外埠会与母亲陪伴,父亲也不会成为陌路人,弟弟也许能安然落地,一家四口团圆美满。


    多美好的画面呐。


    母亲头七的那夜,她跪在灵堂,有一瞬间想就这般跟着母亲去了也好。


    孤寂的世界活着有什么意思。


    是阿屏看出她不对劲,拿出母亲写给她的书信,那一张张信里有母亲对她的思念,有母亲对女儿未来人生的期盼,盼她婚后顺遂夫妻和睦早育子嗣,享人间安乐。


    她无声哽咽了下,猛的掀起被子躺下,翻过身不肯再看他一眼,沉浸在往事里哭了满枕的湿。


    朦胧间脚步声响近,床发出一点细碎的声音,温热的帕子不容她反抗地擦拭掉她面上的泪痕。


    半晌,殿内传来他轻淡的声音:“我不必用谎言来哄你开心。当年红袖招一事,再来一回,我依旧会下同样的命令。”


    崔雪朝难以置信,低吼一声‘你滚!’。


    袁望听见她的痛苦,懂得她的心魔,依旧矢志不移地开口:“我也不会为自己的杀伐冠上大义的名号,我坦诚,那一年勇毅之死经历过初闻的震惊,其后我更觉得那是良机。”


    “末帝的爪牙操持江淮富庶之地,他们是前朝昏聩暴政的真凶之一,我起义军,可以杀人,但不能滥杀,以免丧去民心。勇毅之死成了由头,我的刀锋顺着那点缝隙一点点撬开江淮财贾的壁垒。”


    他抚上她的肩头,“我必须得绝了前朝末帝南下逃亡,在南康建立新的王朝,与我分庭抗礼的可能。”


    从战略看,他成功了,是英雄。从红袖招看,他是杀人不眨眼的恶魔。


    崔雪朝一面为他当年横扫前朝而敬服,一面又很痛苦。


    不知是不是她在哭,总觉得他也在哭,扭头看他,脸上无泪,却有如她一般的痛苦浮现,“我知晓说了实情等同于在推你远着我,可我”他顿了下,“可我没办法骗你。”


    那就进了绝境。


    说清楚的话,是走不下去的路。


    他不见她想念,见她会欢喜,她见他想起痛苦。


    两两相望片刻,就在袁望心里生出几分期望之际,她把被自己攥着的手一点点抽出,裹着秋被背过身去。


    她就是这样纯粹的人,一旦生了嫌隙,就要把人推出她的底线之外。


    袁望枯坐了半晌,夜渐渐深了,有寒意卷上身,他脱下外衫躺在自己的枕上,一直睁着眼,也知晓枕头那侧的人也清醒着。


    不知过去多久,昏暗中窸窸窣窣的响声,身上一暖。是她掀起自己的被子覆在他身上。


    “别着凉生病了。”


    这是她头一回主动直白地关怀自己,不说些‘都是为了大乾’一类冠冕堂皇的话。


    她的通达似乎是因为下了某种要背离自己的决定。


    袁望将她揽到怀中,温热一点点密不可分,与从前并无分别。


    天亮前去上朝,秋意浓了,坤宁宫院子里的金桂一夜北风后落了满地金黄,乾元帝穿戴好朝服,站在门边久久没动。


    童公公又一次提醒:“陛下,快到上朝的时辰了。”


    帝王嗯了声,回眸看眼垂立的阿屏,“别再鼓动你主子跟朕分开。”


    最淡然的语气,睥睨的气势如刀瞬间攫住阿屏的心,她扑通吓跪在地上,等眼前明黄的曳撒消失,被一只有力的手臂搀扶站起。


    贺功看她小脸白森森的,叹口气:“平时不是就劝你说话前过过脑子嘛,现在好了,入了陛下耳朵,往后你小命就挂在悬崖边上了。”


    阿屏倔着脸没说话,一颠儿到了小厨房,正要跟秦姑姑告状,就见万姑姑迈步出来,与她点头算是打过招呼。


    阿屏困惑着进了门槛,瞧见秦姑姑两眼无神地站在当地,问怎么了。


    秦姑姑摇摇头,清明的眼先往门边看了看,紧接着拉着阿屏的胳膊往角落里钻,“方才万姑姑来同我说话,不知怎么,突然提起了我家里头那个不孝子。”


    这不稀罕,秦姑姑平常空了也常跟宫人们提起自家不孝顺的儿子。


    “关键是她说起了我两个孙儿,大的乳名狗花,小的乳名通宝儿。”秦姑姑从来没跟旁人说起过自己两个孙子的名讳,提起来只说大的那个怎么怎么,小的那个怎么怎么


    阿屏叫她的话给惊着了,想了想,凑到秦姑姑耳朵边说了今晨自己的经历。


    两人扎坐在一起,混热的厨房里突然让她们前后打了一个冷颤!


    秦妈妈突然说:“皇后娘娘与陛下恩爱美满,不过是拌嘴几句,小夫妻过日子牙齿还的碰着舌头呢,往后咱们还是劝和不劝分吧。”


    阿屏眨眨眼,见秦妈妈手指头藏在大腿缝里,往房顶上戳着,心领神会道:“是了!是了!”


    二人同时心想:一时伪装,待哄住了盯梢的再说。


    另一边的万姑姑两袖轻松,意思带到了,也不必让人盯着一老一小说什么悄悄话,芝麻大的胆子经不起恐吓,往后必然会老实。


    进到正殿,娘娘起身了正在梳头。


    虽有些眼睛肿,不过瞧着气色尚好。


    传早膳途中,宫门上出现汉王的身影。见了万姑姑,汉王说要来给母后请安。


    平时上书房念书,汉王只下课后才来,晨起皇后体恤他年幼让他多睡会儿,准他不用来坤宁宫纳晨安。今儿怎么来了?万姑姑眼睛往宫门上一扫,瞥见御前常跟在童公公身边跑腿的一个面庞,这才意会。


    “皇后娘娘才起,容小人去通禀一声。”


    汉王点头,深吸口气,今日连书房的功课都免了,父皇交给他重担,母后昨晚跟父皇吵架了怕是不愿意再跟父皇过日子了。


    父皇忧愁叹气的样子浮现在汉王的眼前,“儿呀,你想让皇后走吗?皇后走了,你就只能养在贤贵妃身边了。”


    汉王生生打了一个寒噤,贤姨母板起脸的样子跟钟馗一样,有入梦惊魂的恐怖!


    今日他要好好表现,如父皇所言,要让母后明白自己这么小,离不开母后的养育!


    坚定了心中所想,进到殿内小厅间。


    先恭恭敬敬地磕头给母后请安,汉王不必太过捏嗓子,他今年五岁,正常说话都黏黏糯糯的,父皇以前说他大舌头,今晨说这嗓音很能让妇人心软。


    果然见了他,母后脸上洋溢着笑容,伸手招呼他到身边,“今儿没去读书?”


    汉王点头:“文先生家里的儿媳妇要给他生孙子了,他告假了。”


    崔雪朝很理解,“有布置功课吗?”


    汉王说有,要抄大字,千字文,百家姓,默背弟子规等等不去上课,也不能备懒。


    崔雪朝说好,领着他坐好。


    今日的汉王吃什么都要夸一遍,连平平无奇的水煮蛋都让他很有心得,“母后,以前我的水煮蛋都被宫人吃了,她们说要磨练我的意志,吃得太好就会养着好逸恶劳的恶习。幸好母亲来了,现在我早上能吃水煮蛋,还有一碗牛乳喝!”


    崔雪朝心软软的,给他舀了一勺肉糜,“想吃什么就吃,有母后给你做主。”


    这顿吃得汉王小肚子滚圆。


    等到上午的功课做完,下晌要去跟武师父上课,他又依依不舍地望着送自己读书的母后:“以后母后还来接我下课吗?”


    崔雪朝:“”


    ‘母后以后还回陪我写打字嘛’


    ‘母后以后还会给我绣笔袋子嘛’


    ‘母后以后还会为我擦汗珠嘛’


    小小年纪,被他父亲诱惑得做这些,真是可怜。


    但他睁着与他父亲相似的丹凤小眼睛,实在很惹得她怜爱,“太晚,母后就不去接你了。”见他瞬间失望,只好:“但你下课回来,母后肯定在。”


    汉王这才舒展眉头,看看时辰小腿扯开就跑,再不跑上课就要迟到了!


    等到小小的身影消失在宫道上,崔雪朝问今日是什么时候。


    万姑姑说:“八月十一,再有四天就是中秋了。”


    见娘娘盯着天上流云的侧颜太过平静,心悬了下:“中秋快到了,崔家三夫人请托娘娘的事情就有眉目了。”


    仿佛提及崔家,就能让娘娘欲飞的心落在实地上。


    崔雪朝淡笑了下:“她所求,是妄求。仲家不会应承的。”


    “后天是汉王生母的冥辰,让御庙的住持打个祭礼。”


    万姑姑应是。


    汉王年岁太小失了母亲,若是皇后娘娘不去张罗,他身边人有意无意地忘了,传到杨家怕是对皇后娘娘有说辞,再往深了想,百官会觉得汉王对生母并无孝顺之心。


    娘娘能记挂汉王,便不是起了离意。


    *


    宫里只几位主子,有些风吹草动就会惊动湖面。


    昨日陛下从通政殿匆匆赶往坤宁宫,去了不久就传了太医给皇后看诊,风言风语传起来,似乎是皇后娘娘为什么事情跟陛下起了龃龉,惊动胎气竟然昏厥过去!


    董贵人吓了一大跳,早早要来坤宁宫,结果在宫道上被请到陛下跟前。


    陛下委婉说了几句,董贵人听出是陛下惹了娘娘不痛快,娘娘怕是要远走內宫。董贵人操着很怒其不争的眼神看陛下:“您就不能服个软?”


    乾元帝:“朕服了,没用。”


    自家哥哥活着和陛下年岁一般,董贵人一想若是自己的嫂子要跟哥哥闹得日子过不下去,就觉得自己哥哥真是无用,连自己的媳妇怀了娃娃的天时地利下,还留不住人?


    她心里啧啧了下,“陛下放心,皇后娘娘跟前嫔妾还是有几分脸面的,我帮着您劝劝。”


    董贵人带着势在必得的决心消失在乾元帝的眼前,等至傍晚,让人去打听,听说董贵人在坤宁宫给皇后耍枪解闷,一个不留神那钝了头的枪捣烂琉璃窗扎进屋里,把皇后娘娘绣了大半个月的绢彩当中戳了个洞。


    乾元帝:“”


    隔一天,董贵人拉上了赵嫔,让皇后提前看看赵嫔学的舞,免得赵嫔在内外命妇那么多人前丢脸。


    赵嫔铁青着脸不甘不愿地在亭子里拧了几圈。


    临了下台阶,咵嚓,才好没多久的脚踝又崴了,当场肿成馒头样,中秋献舞是不成了,赵嫔吊着嗓子哭爹喊娘叫老天爷劈道惊雷落到董贵人头上。


    皇后娘娘只好赏了赵嫔好些金银珠宝补偿。


    拿了东西的赵嫔被抬出坤宁宫,董贵人抻着脖子目送赵嫔一行消失,抚着胸口也委屈,“赵嫔那舞扭起来又不好看,她方才莫不是故意崴了脚,好讹诈娘娘的东西吧?”从方才赵嫔盯着红盘上的金元宝时露出的两眼精光,此类猜测似乎并不是没有根据。


    因为赵嫔方才一顿哭喊,皇后颇觉头大,董贵人也不好呆着,灰溜溜回了自己住处。


    乾元帝:“”


    这么不省心的后宫,更会让皇后坚定离去的念头。


    疏散后宫嫔妃的念头再一次浮上脑海。


    汉王拜祭生母的事迹传到前朝,杨国公听闻竟是皇后吩咐人前后操办,五味杂陈。


    妻子因为宫中贵妃的事情一直病着,幼子又是个脑子拎不清的,自己的侍读之位悬着半空还整日没心没肺地怪宫中给他的饭菜太清淡,一回家只会抱着大肘子啃。


    汉王小小年纪,偶见自己这位外祖父,总是觑着眼,不敢正眼看人,性子太卑弱了。


    想来想去,借汉王势力让家族更上一层楼似乎只是自己的梦了。


    中秋大宴,与贤贵妃见了一面,她倒是没有从前的怨怼脸,杨国公知晓她近日得了宫务在做,且做得不错,陛下似乎有意让她协理六宫。


    贤贵妃呢见了亲爹,依旧板着个脸:“父亲做什么美梦呢?还协理六宫?少做些攀龙附凤的痴心妄想吧。”


    杨国公竖起眼睛。


    贤贵妃才不怕:“皇后尚在,有她在,我就没有出头日。您盼着我掌权,且先把那尊菩萨弄走。”


    这话她说得漫不经心,一心想让亲爹不舒服,哪曾想大宴过后,隔天后宫嫔妃俱全,皇后娘娘尊坐正东,笑容如桃李芳华,却震得满座死寂。


    “博川山要开办一家女学,本宫有意全力筹办为望京女子做些事情,打明日起便迁居博川。内宫一应事务交由内廷司与贤贵妃协理。”


    第57章 母后连你都不要了吗?


    潇潇秋雨, 坤宁宫矗立在一片萧瑟,廊檐下的雨滴垂落如珠,如此难行雨夜, 宫人内监来回穿梭在雨幕中, 忙碌异常。


    殿内,乾元帝立在屏风侧, 听那边人温柔地叮嘱汉王在宫中认真读书,“伺候你的人母后筛问过,你不必担心她们会像从前那些敢对你不尊敬。但你要不可仗着自己的身份就随意打罚他们,如是有伺候不到的地方可寻万贵妃做主, 或是询假来博川告知于母后。”


    汉王闷闷不乐地点头。


    自晨起母后传玉令到后宫, 风雨难阻母后的决心, 汉王偷偷瞥眼屏风上的黑影,偷偷在心里反省, 是不是他辜负了父皇的期望?


    崔雪朝留意到他的小动作,抚抚他的顶发, “你没有做错什么, 母后搬出宫外是很早就决定好的,大人们之前的事情你现下还太小, 不能懂。但母后和你父皇不会把大人的气撒到你身上。”


    汉王收回目光, “那我多久能去看母后一次?”


    “只要不耽搁你读书, 你什么时候来都行。博川山很大,女学后院有连舍,母后会在自己住的地方旁边独留一间属于你的舍院。”


    汉王渐渐接受,他问过贴身宫人,从望京去博川山,让侍卫抱着骑快马, 来回只需要四个时辰。


    他还想再说什么,屏风上的黑影动了,汉王敏锐意识到父皇的不耐烦,只好起身拱手暂退。不在殿内,他去廊庑上等着送母后出门。


    小儿轻弱的身影里去,屏风外侧的乾元帝绕至内间,寝居里属于她的东西已经被宫人搬得差不多了,那些代表着皇帝尊宠的豪奢东西,太沉太富丽堂皇的尚在,逡巡几圈,至少不是割舍得干净,他亲手挑选让人送来的耳饰环佩都带走了。


    一片寂静,袁望坐在她对面,心平气和地问:“我方才下旨让贺功带了两万禁军去博川提前驻扎。待明日上朝,我会让岳父派工部能吏去博川建行营,委屈你这段时间先在博川小住几天。”


    博川只一小镇,女学占的辜家私产早些时候已经落为皇后私人产业,绵延三四里的地方足矣。


    崔雪朝不去看他的眼,“不用建行营,民生不易,为我私心浪费民生民力,我和孩子夜里会睡不踏实的。”


    她的拒绝平淡,却让袁望恐惧,想了想:“不建行营也好,那我每日处理了政事就上山去看你”


    话至一半,见她突然直直看着自己,点点泪光与身后的烛光交映,“我最近不想见到你,从大义来说,我身为一国之后应当理解你的初衷,我尝试去理解,但每次想到母亲”


    之后的话再难继续下去,他们之间有了隔阂,或许未来会过去,但眼下她一想到他,眼前是杀戮是母亲惨死,是今春与父亲决绝时父亲崩裂的表情,她知道不该迁怒于他,但她真的做不到先理后情。


    “再留在这里,我会觉得喘不上气。我很感激你不曾阻拦我的决定。秋意渐浓,你不必常来看我,让我一个人静静吧。”


    袁望沉默几许,“要去多久?三月?六月?”


    他看着她护在下腹处的手掌,“难道要等到孩子降生,我这个亲生父亲都不得去见他吗?”


    崔雪朝哽了下,摇摇头,说:“做不到的事情我不会轻易承诺。”


    归期不定。


    堂堂天子对软硬不吃的妻子束手无策,老天爷也不懂事,竟在这时停了雨,只是夜色浓重,如人心头蒙一层阴翳,叫人好不痛快。


    他送她出坤宁宫,亲手为她御高架伞,臂膀撑她踩上脚踏,车帘一点点落下,最后希冀的情形没有发生,她一眼都抬起,留给他的只有一个娟秀却倔强的下颌。


    汉王瞧着金根车启动,突然崩不住哭出了声。


    乾元帝嗓子眼堵了烙铁般的难受,生平第一次主动牵上儿子的腋下,将软软的身躯抱进怀中,儿子依偎在他脖颈,眼泪落到皮肤上,像落在心里。


    “父皇,母后连你都不要了吗?”


    早慧又敏感的孩子感受到前所未有的母爱,却明白是因为父皇求到佳妇。


    乾元帝也很伤心,至少妻子还准允儿子去博川小住,而他呢,却是连一面都不肯施舍。


    相拥在一块的父子俩第一次亲近却有入闺怨愁画的气质,一众伺候的宫人们亦是酸苦,尤以万姑姑为首,她被留在宫里守着偌大的坤宁宫。


    前些时候她还得意及时给陛下报信,保住了娘娘和陛下的恩爱,连阿屏和秦姑姑两个总是不安分的连敲带打地收拾过了,如今可好,白白得意,通透的皇后怕是早就知晓她的通敌之举,今次离开,自己也失宠了。


    万姑姑叹口气,恰好回眸跟童公公对视上,两下里很同情彼此,天一凉,人心也不太暖和了呢。


    /


    在博川的时光过得很快,不经意之间四月过去。


    新旦过,又是一番新气象,即将入腊月,山下的农庄送了不少鲜嫩菜蔬。


    博川山脉有一处深谷,颇有几分桃源的僻美,原先的庄子人家有皇后下令,不许驻扎的禁军将此地世代定居的人家驱赶走,有此恩德,山庄时而就要送些时令下难得的东西上山进献给皇后娘娘。


    煌煌天家,什么稀罕的得不到,不过庄户人家的善意不必辜负。


    说来毗邻而居,来往人情,很有俗世的况味,故而崔雪朝吩咐管事收了两大车的农家菜,吩咐回了常礼。


    新旦放旬,昨晚汉王住在博川。


    他的小院舍名唤清风徐来,是皇后娘娘赐名,汉王觉得很有书中前辈古人洒脱的气质,十分喜欢。


    院舍没有在宫里的皇子教养所殿阁宽敞,但处处布置很雅致,汉王背诵完今日的开蒙读物,小跑着出了院子,恰好见到管事们在拾掇农从望京送上来的东西,一个大大的草编笼子上着锁,缝隙里扎出几撮毛,汉王的眼睛瞬间大亮,蹦跶着凑近。


    “小人给殿下请安。”


    管事行了礼,见汉王好奇,“殿下此乃猞狸。”


    汉王在宫中御兽院见过不少,猞狸也见过,只是在兽院的大内监害怕畜生伤着殿下,不曾让汉王如眼下这般近距离瞧。


    博川山管事则比较随和,细语给小殿下说猞狸习性常出没的地方,逢有人喊他去点算东西,于是交代左右看护好殿下,“殿下,这东西野性,您瞧瞧就好,莫要伸手,免得它惊着您。”


    汉王有些粉润的小脸蛋一本正经的,小殿下一直都很乖,所以管事放心走了。


    汉王盯着猞狸看了半晌,又挪了挪位置去看雉鸡,再过去是今日猎兔,再过去就没什么稀奇的,于是又蹲回到猞狸笼子跟前。


    冷不丁的,汉王突然伸出小指头顺着缝隙往猞狸尾巴上戳了戳,里头的蜷缩在自己厚绒绒的尾巴下的猞狸兽早就等着呢,一爪子挠过去,汉王一下子尖叫起来!


    足有五寸的一道口子,血直往外冒,汉王咧着嘴就嚎。


    左右吓坏了,忙用软帕暂时包住,传御医的,去给皇后娘娘传信的,汉王扯着嗓子:“父皇,父皇!”


    宫人不敢耽搁,生怕汉王出了差池,消息传慢自己脑袋搬家,一溜烟奔着山道就往宫城方向窜!


    消息递到宫中,陛下当即发怒,撂下一众臣子直奔博川山。


    四月后的一个平平无奇的深夜,山间有雪,刚上山的帝王满肩霜雪,拧着眉峰携半山凛冽与守在汉王床前的皇后终于得见。


    几月不见,崔雪朝的肚子鼓得很高,袁望知道,那是因为她腹中有双胎,故而比平常七个月的身孕要大很多。


    但她气色尚好,软榻架子后垫着高高的软枕,她依在那里,肚子上覆着粉蕊色的绒被,手里拿着画册,正温声软语地在给受伤颇重的汉王讲画册上的故事。


    外间的袁望站了许久,等到身上的霜雪消融,吐息温暖,那点急不可耐的想念不会惊着她,这才拨动着帘侧的铜环。


    清脆的声音让内室的一大一小同时看了过来,汉王往被子里缩了缩,与此同时把自己包裹得厚又肿的左手露在外面。


    皇后面上的笑容还在,骤然撞进一双饱含太多意味的深邃眼眸,有一刹那屏住了呼吸,汉王见她愣住,轻轻碰了下母后的手背,“母后,是父皇来了。”


    崔雪朝一笑,说别怕,慢吞吞地坐起下地,不必出声,腰后的位置扶来一只有力的手掌分担去她很多分量,她轻抬眸,那双星光眼眸近在咫尺,只深深地凝视自己不肯偏离分毫。


    “落雪了?”


    阔别数月,她对他的第一句与分别前话家常时一般无二,袁望垂下眼,扶着她坐直,单膝贴在踏板上,为她套上宽大的软缎敞口鞋子。


    “到山下时簌簌下起,明儿起怕是要积厚厚一层。”


    崔雪朝点点头,回眸对上汉王亮晶晶的眼,嗔笑了下:“让你今日撩闲逗狸猫,这下好了,落了雪,你伤了手,只能瞧着宫人滚雪球玩。”


    汉王失望不已。


    “还惦记着玩雪!”


    做父亲淡淡的一句,瞬间让汉王闭上眼。


    “早些睡吧。”


    崔雪朝没多说旁的,毕竟慈母易纵子无成就,有一位严父亦是好的。


    出到外间,红罗炭烘得人口燥,刚抿下唇,一杯温水已经递到手边。崔雪朝顿了下才抬手接下,小口小口润了嗓子,并没有多喝。


    七个多月的双胎肚子并不容易,吃喝多了都容易不舒服,天寒时起夜很折腾人,索性少喝一杯也没什么。


    此处是汉王的清风徐来,崔雪朝喊了几声阿屏,见没人进来,只好看向立在跟前的人,“架子上的狐皮大氅拿来,我要回静和堂。”


    得了吩咐的人无声伺候她穿戴好,出了外廊撑起一面伞,严严实实地把人护住,冷风中谁都没有开口,但她握上搀扶递来的臂膀迟迟未松,他身形高大,身上的披风很大,单手撑伞还能吊起披风遮挡风吹。


    静和堂的台阶上阿屏和秦姑姑前后立着,见到两位主子来,跪地请安。


    “起吧。”


    脚步不停,袁望熟稔地领着人往里走,安顿了人坐定,帮她抬起沉重的腿,较小的枕是垫在脚跟处的,两个高枕立着放在踏架台,扳动机关左右手能扶起两个撑起胳膊的倚梁。


    那倚梁包裹了软滑的纱罗,沾了炭火的热气,握上去一点都不凉,乃是宫中制的,在皇后四月刚显怀时就送到博川山的。


    他的动作有条不紊,很琐碎,但他做起来很有耐心,甚至某个瞬间他赶在她开口前就把不远处的一册书卷递过来时,嘴角还露出浅淡的笑痕。


    崔雪朝静静地看着他。


    手中的书卷没有心思去读。


    这四个月朝堂上并不安宁,无天灾无人祸,只是高家的案子审出了结果,处置深浅全在陛下一念之间,而他或许是因与皇后起了纷争,心气不痛快,原来能缓的不肯松口,严查定死罪的更是不念分毫旧情。


    重阳时,父亲递折子上山。


    父女两个关上门说了足足一个时辰的话,说了什么外人不知晓,只知道次辅离开时双眼红肿,望着高高的山门叹出好长一口气。


    进宫拜见陛下,面对帝王的赔罪,崔次辅连声称不敢。只说皇后娘娘打小就有自己的主意,但有一样好处,不记仇过日子很少回望,有一腔一往无前的勇气。只需给她时间就好。


    乾元帝便知皇后心结未解。


    十一月,杭州商会现任会长嘉义伯进京叩谢皇恩。


    乾元帝传他御前说话。


    姚安泰生得并不高大,五官平平无出奇之处,老实是盐的话,这人已经腌得入味了,光从外貌来看的话。


    但就是这老实人,凭功劳做到杭州商会,短短两月迅速扫清前杭州商会会长留下的余威,把一个商会彻头彻尾地握在自己手上。


    可惜他是地方豪贾,如何翻天也无法越过皇权。


    进京前他预感此行危险重重,或许难逃一劫,在家时便与母亲和儿子交代了很多。


    姚家老夫人吓得半死,方知晓当年在自己手下活了两年的苦媳妇竟然成了当今国母!


    再回想想那时她与对方的相处,扯着儿子袖子哭说都怪娘,娘给你惹事了。


    其实姚老夫人也没做什么磋磨媳妇的恶事,多了不过是觉得这媳妇来的地方不干净,生的孙子跟自己儿子不太像,总阴阳怪气。


    姚安泰呢,安抚了母亲,赴死之心进京。


    谁知陛下头一句跟他说的话是,很感激姚安泰当年仗义之举。


    姚安泰愣怔中,便听陛下身边大太监细嗓子跟他说话,姚安泰方知原来陛下义薄云天,真当世第一伟丈夫,听闻崔娘子的前程往事第一时间竟是感激姚家的收留之恩。


    姚安泰受之有愧,便也不隐瞒了。


    其实他本与南康红袖招的一个乐师有情,当年崔娘子乐艺高绝,与那乐师常常交流技艺,自然而然便与姚安泰熟悉起来。


    勇毅醉酒那晚,是乐师遇难险些被掳,崔娘子仗义相帮却被那莽汉强行卷入是非,混乱之中,崔娘子拔下头簪扎了勇毅臂膀,就那般巧合,几人就在楼栏处,一个不慎从高楼之下坠下。


    乐师护住了崔娘子,当场气绝。勇毅后脑挨了一簪身亡。


    见人死了,红袖招的人被吓坏了,混乱之中,姚安泰只带着昏过去的崔娘子离去。


    再后来,姚家生变,不喜自己的生父过世,姚安泰离开南康归家整饬家业,半月后去信南康,很快崔娘子带着那乐师两岁的幼弟以低贱籍出现在杭州城。


    “当年小人有苦衷,崔娘子又何尝不是?陛下说小人是仗义之举,小人受之有愧,究起来,是小人趁危而入挟恩求报!”


    堂堂高门女子忍辱入贱籍,又在姚家吃了母亲两年的针言却隐忍到约定。


    “那时我与崔娘子约好,待前朝覆灭,她无身后忧患,便和离放她归家。”


    乾元帝高居庙堂,觉得命运真奇妙,他破灭了她的圆满,阴差阳错却成就了如今的局面。


    忍不住发问,当年在南康时崔娘子过得如何。


    姚安泰一笑,并无刻意把当年在红袖招献艺的姑娘说得如何玉与珠。


    混场子里的讨饭人,心酸都得自己嚼碎了咽下,但,“崔娘子是楼里上下公认的好人,大家知道崔娘子出身京都大家,只是遇到难处才流落烟花处,但崔娘子从不曾看不起楼里的姑娘们,就连最底层的粗使人她见了都会客客气气的。她是乐娘子,加之生得貌好,很得一些客人的点牌,但她不小气,琢磨出好的谱子乐得大家都会,从不吝啬分享。”


    她起初笨拙不会圆滑处事,受了委屈憋着气捶墙撒气,一边偷哭。


    好人缘下,遇到些难处,众人能帮则帮,有一次帮着红嬷嬷算出给官府纳税银子多了十几两,还担了楼里小账房的活计。


    诸如崔娘子这般人,成日里挂在嘴边的话是‘别伤心,人生长着呢,往前看’,乐观通透的人像是自带一身佛性,相处得久,谁在她身边都能沾染生气。


    姚安泰又说起几件崔娘子在楼中的往事,不难看出崔娘子在浑浊中自有安身立命、百折不挠的生存之道。


    半晌后,乾元帝示意姚安泰退下。


    姚安泰弓着腰直到出了殿外才稍稍站起一点,方才回话,几乎生死之间走了一趟。


    童公公递过去一方帕子,“伯公请用。”


    姚安泰忙连声谢公公体谅。


    鬓边的汗拭去,又听童公公开嗓,话里话外暗示皇后在因为红袖招当年的事情而与陛下生了嫌隙。


    姚安泰起初没反应过来,宫道上的寒风刮了三遍才头脑清明下来。


    当年红袖招起火后,他着人暗中打听过,可惜因身份太低,门路不高,只知道是得罪了北地叛军。


    小小商贾如何能与乱世枭雄抗争?


    红袖招之火,崔娘子和姚安泰猜测是失手杀人惹来麻烦,却一直不知真凶。


    原来


    又想到崔娘子如今阴差阳错嫁给当年真凶


    在童公公的暗示下姚安泰离开时途径博川,曾拜帖上山求见。


    只是皇后没有见他,只让亲近的宫人传话,说往事不必回溯,请旧友向前看吧。


    ‘旧友’


    姚安泰舒朗笑笑,朝着薄雾笼罩的山拱拱手,策马扬鞭南下归杭州。


    世事如风,当年他痴迷的那乐师如今成了他记忆中的某个模糊刻印。长风道古,也期盼旧友还如从前,不受困于往事磋磨。


    山上的崔雪朝听闻阿屏转述姚安泰的话,望着窗外山门一道道迈入女学的身影,心中积郁稍淡。


    也是姚安泰帖子递上山的那晚,她突然感受到肚子的一阵动静。


    没有经验的皇后颤声喊人,早已固居于山上的值守御医诊脉后说一切无碍,是孩子长大了,有些顽皮。


    属于生命传承的悸动无法用言语来描述,秦姑姑阿屏和一众宫人都很喜悦,崔雪朝听着她们叽叽喳喳说起生命中遇到怀孕之人的经历,最应该分享这份喜悦的那个人不在身边。


    她知道他常来,深夜匆匆上山,在博川山走一圈,去她白日常去的地方,看她赏景的地方,然后在床畔默默看她很久。但她只做不晓。


    此夜,望着他熟练地做着小事,她搁在一旁的手慢慢落在他的手背。


    他的手背还带着一点深冬的凉气,而她的掌心温热,稍一触碰,彼此的心跳都停顿瞬间。


    盯着交握的手,袁望慢半拍看向她的眼。


    “宫务很繁重吗?怎么鬓间生了白发?”她嗓音低柔地征询。


    不知为何,他有些局促,“上了岁数难免有些白发。”


    然而就这么短短的几个字,催得她突然鼻头发酸,伸手想抱抱他。如此想,便也随心意抬起臂膀。


    幸亏他生的胳膊长,不然她好大的肚子顶在中间,实在抱得不圆满,袁望往后撅着腚,尽量给予她想要的温暖,心跳如雷,如雷贯耳。


    儿子被猞狸挠一下很值得!


    一个简单的拥抱意味着破冰。


    温馨美好的窗纱上投映出两人和好的姿态,缠缠的雪下,御前的人在童公公的提醒下,明白今夜不必再顶着寒风回京了。【你现在阅读的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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