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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粉红小白菜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41章 你这般拈酸,我很开心。……


    董贵人是个直心肠的人, 贤贵妃长了几只眼都没仔细看,在心里悄默把对方当成假想敌。


    为何呢?妃位加了贵,还有封号, 出自柱国公府, 爹娘俱在家中据说兄弟有五六个呢,又有汉王在, 真是好权威直逼中宫的存在!


    “娘娘不必忧虑,陛下只是在给旧臣脸面罢了。”


    皇后见她义愤填膺十分心暖,不过,“杨家重儒成规, 不用为我操心。说起来, 你堂哥现在如何了?”


    董贵人呵呵下, “那晚宫门前凶徒袭击时,恰好他不在, 禁军关押了诸位书生,倒叫他侥幸逃回家。”


    语气遗憾, 却也无奈:“怂人一个, 被人家三两句话挑唆,我一个小小贵人在他眼里想来很威风, 竟敢仗着我名头去闹事。昨儿我求了陛下的恩, 遣派内监回家叫人狠狠打了他二十板子!”


    内监回来说家下堂兄吓得尿裤, 叔伯们个个成鹌鹑样,算是解决一桩麻烦事儿。


    既来了凑在一块吃过午膳,晌午后董贵人提议去策马,崔雪朝想想答应下来。


    不必去北麓,坤宁宫往后隔着宫墙的一大片长原上,专用作后宫妃嫔捶丸壶艺的所在。


    午后恰好有云, 驱马奔驰一番风爽极了,高兴是高兴,入了夜突然闷闷咳嗽几声。


    阿屏关切地看着皇后:“这都第几回了,不若请个太医来瞧瞧吧?”


    “您当年在外埠的伤好得不利索,定是下晌骑马吃了风才惹得不舒畅。”


    正劝着,门边乾元帝进来。


    听过宫人的话,脸色一下变了,传御医到了,坐在一旁也不说话,直直盯着太医诊脉,只等太医说并不大碍,雷霆脸色才终于和缓下来。


    “娘娘肋上有过伤,连通肺气,不宜做太过剧烈的运动。”


    开过方子,乾元帝吩咐人去熬药。


    黑乎乎的药汤灌进嘴里,五脏六腑都泛起苦涩。


    一点小毛病非要大动干戈,崔雪朝觉得很没必要,“往年冬天也常这般,喝些润肺清脾的药茶就行,非要请什么太医。”


    看来药苦得厉害,见她眉头蹙紧,神情也不大愉快,袁望觉得愧疚。愧疚之余又存着不安,“是不是册封贤贵妃,让你不开心了?”


    崔雪朝一愣:“跟贤贵妃有什么关系?”


    袁望自认关系匪浅!


    他和她虽成婚时日尚短,但自己这一月的表现符合一个让她九分满意的丈夫,所以她成婚前的好感现在应该已经是喜欢了吧?


    她喜欢他,所以今日抬举杨家七姑娘为贤贵妃,必然惹得她醋意横生,心下不满才去策马。


    策马散心,这才意外引发旧疾。


    崔雪朝捂着嘴打个嗝儿,灌药太快,味道反起来真要命!


    瞧!他果然猜对了!


    一提起贤贵妃,她气得都红眼眶了!


    如此生气,如斯情深。


    他很感动,“抱歉,把你牵扯进复杂的宫闱中。”


    “可惜我这一生注定不平凡,委屈你困在这儿,是我的私心,看在我孤零零可怜的份上,盼你多担待些。”


    “”


    好端端的,说这些肉麻话做什么?


    崔雪朝抱臂看他:“我照着太医叮嘱吃药就是,你别这样!”


    他生就一双寡情的眼,偏巧每每看自己时总能诡异中沁出些不易察觉的温情,实在话,很令她心动,但是在床帷之间取悦自己时。这会儿天才刚黑,她没心思跟他在榻上缠绵!


    “你不必急着扯开话题,贤贵妃让你在意了吧?”


    袁望绕过宽榻,挤到她身侧,自然而然地把人拥在怀中,深深地嗅一口她衣领间的女儿香,声线低沉:“你这般拈酸,我很开心。”


    崔雪朝淡淡地看着梨花小几上的大团团蓝的粉的绣球花,好吧,又不知他想到什么乱七八糟的地方,诸如此类时刻自然也不是没有应付的经验。


    譬如董贵人前儿给她绣了一个驱虫的花苞,她随手系在腰间,晨起叫他瞧见了,很不讲理地拽走,说太丑配不上皇后端庄温贤的气质。


    再譬如她拆了端午被他强制绑在腕上的五色绳,已经为他开心戴了许久,结果刚解下,晨起一块用膳,他瞧见自己手腕光秃秃的,笑得很不怀好意,非说她刻意表现,是想让他送些好珠串。


    他思维方式的诡异有几日让自己很怀疑,坐在龙椅上听政评政时会不会招来臣子对他英明的质疑。


    不过她的担心似乎是多余的,前朝对他的推崇斐然,父亲提及他时两眼放光,肝脑涂地的程度很有崇信邪祟的狂热。


    难道只在她面前时会发作此等怪诞病?


    崔雪朝拍拍他箍在腰间的手臂,顺势提及贤贵妃。


    “就当是咱们家里来了一门投靠的亲戚!”


    袁望轻飘飘道:“她是杨氏的胞妹,旧年我见过一面,只记得她犯错挨板子后哭得嘴巴咧成好丑的一个黑洞。”


    “好吃好喝养着她,汉王是她外甥,将来记在她名下,也算是朕回报杨家当年出兵一路扶持的功劳。”


    崔雪朝说行吧,一块用了晚膳,临要安置,袁望依依不舍地起身作别,“我走了。”


    “陛下慢走。”


    袁望有些不甘她如此轻易接受自己的离开:“我要走,你不怕我去千熙宫寻贤贵妃?”


    崔雪朝坐在妆台前的身影未动,不带一丝情感的眼眸与他在铜镜中对上,“你敢?”


    “朕不敢。”


    袁望嘿嘿笑了,跨出门一步,又猛地冲回来在她柔嫩的唇上叭叭啄吻几下:“往后盼你还是这般牢牢看着我!”


    换来她无奈的翻个白眼,那也是春情恣意很美好的一眼。


    袁望这才离开。


    今夜贤贵妃刚入宫,这么大的一个靶子立起来,有些话不必明说,他和她心里灵犀知晓今夜最好不留在坤宁宫,省得两妃同仇敌忾起来。


    这一晚陛下忙于政事。


    后宫妃嫔请安时表面上一团和气。


    两日后是朝贡节,皇后垂问安妃献舞一事。


    “南境的小婆罗国连诸七八个小属地,加上西域外邦的乌孙等国,大国宴处处须得谨慎。”


    安妃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皇后娘娘放心。”


    她已经联合乐舞司最优秀的艺人一块练习许久,必然一展技艺惊艳全场。


    又问贤贵妃住得可好。


    昨夜不曾侍寝,贤贵妃既失望又庆幸,满堂妃嫔瞩目时,平静地起身蹲礼:“谢皇后娘娘关怀,嫔妾一切都好。”


    场面话过了,这一日的晨安便可以纳入尾声。


    两日后迎来朝贡节。


    前朝消亡,大乾开江山,过去仰赖汉室统治的小邦从去岁起间或派出使臣来望京交际。


    望京城西由鸿胪寺做主修葺的四方驿馆这段时间忙得不可开交,礼部大大小小的官吏从晨起接引到闭市鼓声响起。


    繁荣的王都景象是王朝好与坏最直接的证明。


    乾元帝接待过一波波外邦使臣,罅隙休息,与皇后说悄悄话。


    “这些邦国,说大,领属不过巴掌一点。说小,好几个聚在一块往国境线上来一遭,常犯下些很不是人的祸事。”


    诸如刚才进殿乌拉乌拉话的乌孙国,“仗着他们领地驯化良驹,好些马场主比我这个皇帝还要威风,去年草原闹旱灾,收成不好,这群莽牲口骑马抢了边境七八座小城池。”


    抢掠粮食,杀了十来个守城兵,亏得有分寸,没把屠刀挥向寻常百姓家。


    这次乌孙国来就是为解决这件事儿,瞧方才乌孙国主气焰,不像是赔偿大乾,反而是让大乾赔偿他的。


    “朝臣叫朕礼待他们。”


    乾元帝冷哼:“就给大乾十几匹中等马,朕反而得还上千旦粮食,还有布匹绸缎。彰显我大乾泱泱大国礼仪?要不是人太多,朕一剑斩杀那乌孙国的什么鸟国主!”


    他在空地上一圈圈磨盘驴似的,一边叉着腰,嘴里一个劲地唾朝臣的不是。


    威风仪仪的帝王冕冠珠子嘭嘭砸脸,看来气狠了,方才他在大殿上那冷颜如霜的煊赫风范真唬人。果然亲近之后,私底下与自己在一块,反差很大,是真实的他。


    崔雪朝看眼不远处被他进殿时甩到一旁的鞋,招招手让宫人去端点润口的清茶。


    “与乌孙的事情还能商榷,陛下莫要太着急上火。”


    陛下咕咚咕咚灌了一肚子不开心的凉茶,童公公在殿外说朝贡节大宴快开始了,请陛下皇后娘娘前去入宴。


    开宴首演便是安妃娘娘精心排演的《十军阵》。


    最先响起一声琵琶,清亮悠扬。


    琵琶先缓后急,奏的是千古名曲《十面埋伏》。


    又有无数琵琶应和,嘈嘈切切,声环茅屋。


    就在这时一身绯红的安妃登场。


    绯红的佳人,万树千花闪耀,腰间执白素,单手一柄青锋宝剑,昏灯突现,绚烂的光幕下其人如月华般绚烂。


    琵琶声脆音亮,激越如潮,渲染得天地轰轰烈烈。


    安妃手中的剑划出一道锋利却优雅的弧线,轻若浮云。


    以观赏的角度看,十分不错。以男人的视角看,乾元帝只需一眼瞧清剑锋之后那双眼中的献媚讨好,便觉乏味。


    这般激昂亢奋的曲乐,搭曲起舞之人本该锋锐,而非软成烂泥。


    余光留意到皇后看得专注,顺着她视线望去,安妃身后隐幕处,那里坐着的正是奏乐的艺人。


    他捕捉她眼底流转的眸色,某一刹那,险些被他忽略了去,她淡然的眼眸波澜了下,于是问怎么了?


    恰时安妃献舞退场,崔雪朝露出满意的笑容,说安妃妹妹跳得很好。左右都听见了,安妃娇羞地跪下多谢皇后娘娘夸奖,又把殷切的目光投向陛下。


    乾元帝还在疑惑方才皇后为何异常,心不在焉地道一声赏。


    话音刚落,席上突然传来吵嚷,乌孙国国主和鸿胪寺的通译官不知为何搅打在一块,两人缠成团,一个嘴里叽里咕噜不知扯着嗓子喊什么,另一个通译官大喊‘万万不可绝对不行’。


    厮扯好半晌,最后被武将强势分开。


    众人看笑话般瞧着酒气熏天的乌孙国主。


    乌孙国主就势坐地,朝着乾元帝拱手说了好一通。


    通译官哆嗦着转译:“回陛下,此人吃醉了酒说胡话,错把安妃娘娘当成寻常歌姬,说说只要陛下准许他带走,便进献百匹上等乌孙良驹!”


    “贼子大胆!”身任户部侍郎的高大公子越众而出厉声怒骂。


    “区区小国竟敢以下犯上!”


    “陛下!臣进言,速斩此人头颅,以正我大乾国威!”


    乾元帝看眼跪着的臣僚,眼底讥讽,想来这头的动静传到了后罩廊上,能听到安妃要死要活求陛下做主的哭喊声。


    “国主吃醉了,遣人送他回四方驿馆休息吧。”


    如此平拿轻放,自然惹得高大公子不满,只是他一挺身,尚未开口,便遭到父亲严厉的眼神阻拦。


    另一侧的朝臣却很为陛下有此雅量而欣慰,正如早前商议的那般,大乾民生初定,对于这些蛮夷小国只需打发乞儿般敷衍过去即可。


    “陛下英明。”


    群臣山呼。


    廊后的安妃捂着胸口气昏过去了。


    乌孙国国主被一众贴身护卫带下去了。


    乾元帝轻描淡写地吩咐接着奏乐接着舞,似乎已然沉浸在一片享受中,时而与身侧的妃嫔温和笑笑。


    高大公子袖间的拳头攥紧,阴森的目光投向方才乌苏人离开的方向。


    第42章 不给我孩子,你是打算给……


    夜深了, 坤宁宫安寝的乾元帝被寝居外的童公公压低的声儿喊醒,他清清嗓子以示知晓,垂眸看几眼躺在自己身侧睡颜恬静的皇后, 就这般默默看了半晌, 起身出到外间。


    “明日让太医再来诊脉。”


    万姑姑恭敬应是。


    吩咐过,穿戴好, 乘上御念漏夜回到通政殿。


    锦职司正使已在殿内等着,“回陛下,人捉住了,现下押在司内私狱, 牢牢看守。”


    “这是那几人的口供。”


    童公公呈递给乾元帝。


    乾元帝三两眼扫过, 意料之中, “宣高卿进宫。”


    快七十的高首辅深夜被喊起身时骨子里还泛着钝,精神却敏锐地挣扎出意志力, 他看眼堵在门外举着火把的禁军,个个脸色严肃活像上门抄家的瘟神, 童公公那边一问三不知, 打听不出什么,高首辅心里直打鼓。


    更换朝服戴起官帽柄起笏板, 后罩过来个小厮:“老爷, 大公子不在家。”


    高首辅顿了下, “去寻他快些归家,告诉他什么都不要做,陛下不会对老夫做什么!”


    小厮应下。


    临走,高夫人听信儿从后院赶来,脸色担忧至极:“老爷,出什么事情了?”她知道大儿子今夜领着人去外头给二闺女出气去了, 大儿子说让她不必担心,安生睡一觉就行。


    “是不是渃哥闯祸了?”


    高首辅隔着门槛看明白妻子惴惴的神情,心下长叹,两个孩子全让这妇人心肠给养坏了。


    一时无话,摆摆手,至少门前还有陛下赏赐来的小轿。


    空寂的通政殿地砖凉透人心,高首辅跪了小两刻钟却有种此生到头的错觉,忽而听到窸窣的声响,越发谨谨地把头往地砖上贴了贴:“臣高悯给陛下请安。”


    “起吧。”


    上座淡然一声,“首辅年岁大了,久跪难熬,是朕慢待了你。”


    首辅忙说不敢不敢。


    顺着内监手臂,颤颤巍巍地站直,刚坐定,脚步声靠近,竟是乾元帝亲自走来,随手塞给他几沓纸:“高卿看看吧。”


    他欲起,却被陛下有力的手掌按坐回原处。


    陛下就在他手右站住,扬扬脖子叹口气:“安妃有位好兄长呐。”


    首辅颤抖着看完那几张口供,只觉深夜霹雳落在头顶,想跪下请罪,先前陛下分明不准他屈礼,两相为难,绯红的官服后背晕出好大一团深色。


    “陛下,老臣教子无方”


    “话也不必这般说。”帝王拦住他话音,道:“打心底说,朕觉得高卿大公子爱妹心切,一时犯点刺杀的错无可厚非。”


    “兄妹情谊,不就你牵挂我,我牵挂你嘛。不类朕这般孤寡,到这年纪,一个亲兄弟姐妹都不曾在世。”


    这话实在吓人。


    谁人不知当年高祖活着时风流多情,除了当今陛下之外,还有六个庶出的儿子。


    陛下起兵于河东,族中子弟俱在奋力,那六个庶出的兄弟自然在列。巧与不巧,那六人领着差事,经年一过,竟是一个不存,俱亡矣。


    听闻高祖为此事大闹过,太祖残存一口气拦住高祖的脚步,只说高祖若去,不过是多一具躺下的尸首。


    弑兄弟灭人伦亲缘的人,真的会羡慕别家兄妹同胞之爱吗?


    “陛下,那孽子全然不顾朝堂大局,领着私护刺杀乌孙国国主,其罪不可饶恕!臣请陛下严惩,以正视听!”


    乾元帝:“高卿倒是大义灭亲,朕却觉得不必如此。”


    “那乌孙国的国主很是无礼,今日朝贡对朕不恭,可惜朝臣劝朕不必动气为邦国礼仪而宽宥一二。”


    “大宴之上,此人煊索朕的安妃,朕念及朝臣下晌的劝解,为公为国事为大义只好委屈安妃。可是,百官又不愿朕忍了。”


    “高卿,你说这是何道理?难道朕的体面还不如安妃的体面吗?”


    这句话才是惊天动地索命的关键!


    首辅大人此番跪得很顺遂:“陛下恕罪!”


    “太祖临去之际,曾喊朕去他床畔交代遗言。他说朕太过锋锐,命格注定引领河东袁氏昌盛兴旺,朕达成了他的殷盼。太祖又言,自己老了,家业将来都在朕的手中,只求我与高祖薄弱的父子情不会消亡。”


    怏怏一叹气:“可惜高祖死在庆城,朕很惭愧。”


    “高卿,你能体谅朕的苦心嘛?”


    首辅讷讷地点点头,“老臣年迈”


    悠长深邃的遗憾出自胸腔,“一生伺候三代君王,值此年岁,冗病在躯,叩请陛下开恩准臣荣归故乡颐养天年。”


    “高卿爱子之情,真叫朕羡慕啊,盼令郎归家时,能明白你为父亲的难处。”


    如此,高家大公子领着私护在四方驿馆外截杀乌孙国国主的错以高首辅辞官而收场。


    消息传至后宫。


    万姑姑回禀:“朝会半数朝官劝留,陛下脸色很不好看。”


    崔雪朝能猜到陛下的憋闷之心。


    兴隆一年,陛下忙着在野收拾各地乱局,望京由高家父子两个拢成麾下小朝堂。兴隆二年,陛下归政,有心治理前朝留下的乱刑制和重税,减轻民赋徭役,但投降来的朝堂处处磨蹭,上行不下效,致使陛下裹足。


    能用之人太少,那就开恩科拔选一波新臣,可好,恩科是个漏洞百出的无用之地,高家父子直接间接地插手,又作废了。


    “科举舞弊,联姻勋贵,朝堂后宫尽是高家耳目,百官非朕的百官是高家的爪牙。”


    午膳时,袁望端着一碗葱油拌面,胡吞了两大口,撒气道:“就怪我当年入望京时心存怜悯,见这群鼠辈挂白旗把刀收了,索性杀他个痛快,今日省去好多麻烦。”


    至尊的人也就能背过身跟自己的皇后偷偷摸摸地撒气骂个痛快。


    “荣退了高首辅,高大公子想必会长教训。”


    崔雪朝给他夹了一筷子的凉肉脍:“别光吃面,吃点肉。”


    “怎么?是不是近日朝事太重,都把我给累瘦了?”


    袁望打量自己周身,很为体量的减少而忧患。


    并非是无中生忧,实在是早年他行军时有过一段艰辛岁月,当时粮草困厄,年轻气盛的自己正领着一小撮人做探子,结果被困在一座小堡垒里挨了二十来天的饥荒。


    后来回了军帐,两肋瘦脱相,颧骨奇高,个头高的人一旦瘦一点就会有形销骨立的视觉感,当时族中跟他亲近的一个兄弟说自己活像夜里成精的竹竿精。


    “这肉滋味不错。”


    袁望吃着香,“不像是你小厨房的手艺。”


    崔雪朝抿出点笑意:“是我在外埠学会的做法,少盐口,用纯质的花雕腌肉文火炖成的。”


    怪道滋味如此顺口,原来是她专门做给自己吃的。


    一盘子十来片儿,吃到最后赞许有加,想起成婚前她在崔家动手包饺子的往事,“晚膳有何安排?”


    崔雪朝听出些言外之意,有心抚慰他在前朝受伤的心:“你想吃什么?”


    袁望:“旁的都好,家常的就行。听说你调和饺子馅儿很不错。”


    崔雪朝斜睨他故作平淡的面容:“听说?听谁说的?”


    他呢,支支吾吾说不清楚,见她在往手背上抹香膏,蹭过来揩油十指交握笑得很春情:“晌午一块歇觉?”


    他自诩是个存粮很多的大地主,开闸之后一发不可收拾。这些时候为做局实则委屈了几日不曾敦伦。


    才几日没入内帐,好像皇后比成婚前愈发美丽了。


    掌中之物揉来揉去,“今岁还不曾吃桃子呢。”


    崔雪朝困惑看他:“什么桃子?”


    桃子肉质丰腴,一大口下去吃个尖儿,心神失守刹那,又被他闯了进去。


    “你你看着点时辰!”她恼羞地咬上他肩头


    等到陛下离开寝居,阿屏见皇后娘娘头发凌乱地趴在枕头上,一副被夺舍的样子,想起秦妈妈给皇后送补身汤时的评点——陛下是个吃起来没数的狼,可别把娘娘身子给掏坏了!


    皇后娘娘瘫在被褥里眯了半个时辰。


    穿戴整齐后吩咐小厨房准备面粉和相应做馅儿的材料,恰时门上进来回话,说安妃娘娘来了。


    “就说本宫身子不适,今日不见人。”


    打发了安妃,自去小厨房亲手揉面调起馅料。


    坤宁宫前的安妃闻言狠狠地拍打下轿辇,“回宫。”


    万姑姑冷眼看这一行走远,李内监嗤笑道:“一个妃,给皇后娘娘请安竟然不下轿,真是轻狂得没边了。”


    “娘娘好脾气,懒得计较,万姑姑,您说这事儿若是传到通政殿那儿去,陛下会如何?”


    万姑姑没接声,看着李内监阴笑的脸扯下唇角。


    回到万寿宫的安妃自然又是一阵摔打出气。


    茶盏摔打满地碎片,犹不解气,朝着心腹脸啪啪甩了好几个耳光,直抽得手疼了才坐回圈椅上。


    心腹顾不得擦去嘴角的血迹,一个劲儿求饶,“娘娘别生气,气坏了身子,白白便宜后宫那些女人。”


    安妃丧气道:“便宜谁就便宜谁吧,哥哥说得对,陛下从一开始就没想着给我母家脸面,不过是以退为进哄得我父亲哥哥放下戒备。”


    上晌在通政殿吃了软钉子,这会儿又在坤宁宫吃了闭门羹,安妃有种说不明何处来的直觉,今日自己便是悬在万寿宫的梁上自尽,落在陛下皇后眼中,只会认为是她在荡秋千玩呢。


    “你去让人给哥哥传信吧。”


    安妃很快从郁闷的心情中挣脱出来,“让哥哥在家好好养伤,父亲致仕,全家如今都靠哥哥撑着,让他放心,这一回的闷亏我会找机会替家里出气的!”


    她看起来很有雄心壮志,但说的话深究起来挨铡刀砍头都不为过。


    那心腹捂着又肿又疼的脸颊出了万寿宫,心说摊上这么个张狂的主子真是倒了八辈子霉,要不是家里头爹娘全在高家伺候,真想换个主子重新活。


    心腹前脚出了宫门,后脚行踪就递上乾元帝的案头。


    打草才能惊蛇。


    京西铁矿外流已经查明背后运输之人乃是南方商会主事人,而南方商会主事人这些年送了不少贵重东西给高大公子小妾的娘家呢。


    “叫人盯紧安妃一举一动,朕倒好奇她会如何替她父亲出气?”


    童公公应是,他去外头传话办事,再回来时手里提着一个紫檀的大食盒,笑容满脸:“陛下,皇后娘娘吩咐人给您送暮食来了。”


    乾元帝看下铜漏,惊觉时辰过得这般快。


    “正好朕饿了,皇后真是体贴。”


    盖子揭开,棉裹保着温度,还有白雾气腾出来,青玉的盘子上一个个胖嘟嘟的饺子,皮儿薄馅儿大,一口下去汁水丰盈。


    乾元帝嚼着一个,夹起来另一个凑到灯前给童公公等人看:“瞧这褶子折得多好,一看就是皇后的手艺。”


    那褶儿峰峦似的,弧线饱满圆润,深想起来,皇后恬静美好地坐在长案头,长长的擀面杖来回滚着,一张圆满的皮儿裹上爱意满满的肉馅儿,手指灵巧地每按一层褶子就要想念自己一回。


    怪道方才批阅折子时还打了好几个喷嚏呢,原是被念想的。


    吃过一碗,底下一层还有浑白的饺子汤。


    童公公说:“原汤化原食,坤宁宫送膳的人说娘娘胃口好,足足吃了二十个饺子饭后还喝了两碗汤水。”


    皇家的饺子汤自然不是寻常百姓的寡水,乾元帝比照着皇后的分量依数咕嘟喝饱,站起身时打个谓足的饱嗝。


    “皇后今日的胃口很好呢。”


    随口嘀咕一句,坐下看见岭南的官吏第六次上请安的折子,批阅道:朕安,请安折子不必上了,好好平民乱,折子说的黄果真有你说的那么好吃,给朕送些来。


    笔锋一停,一个想法涌上心头。


    折本也懒得整理,直奔坤宁宫。


    宫人回禀说皇后娘娘已经安置,乾元帝不叫惊动,轻手轻脚进了寝居,帘子缝隙,他视线从皇后红润的脸颊一点点往下移,最终停在平坦的腹部。


    出到外间,询问贴身伺候的宫人:“今晨太医瞧过,如何说的?”


    万姑姑:“太医说娘娘无恙,只需静养。”


    或许是时日太短?


    乾元帝算算,成婚一月,他们二人尚算勤快,“月信前仔细照顾着。”


    万姑姑心领神会,忙道陛下放心。


    几日后便是移居明园避暑的日子。


    择定了随驾而行的人,两妃俱在,董贵人跟着,汉王也得应准同行。


    浩荡的车马到了明园恰好是夜上,果然要比在望京时凉爽。


    崔雪朝入住的太云阁三面环水,行宫的宫人为迎玉驾早早燃起驱虫的艾香,廊桥河苑那侧便是陛下处理政事的文渊殿。


    距离很近,层层护卫之外,隐约还能瞧见随陛下而来的小中堂臣僚的身影。


    进太云阁前,崔雪朝与父亲见了一面。


    阔别月余,父女两个温情的话并不多。


    其一先说了派往外埠严查当年赵家的事情。


    现当今赵家家主还是崔雪朝的舅舅,心性太软,护不住胞妹也没把赵家治理妥善。赵家族中只当舅舅是摆在明面上的棋子,很好摆布。


    皇令在上,当地县属不过一个日夜便把当年崔家主母的案件查清。


    顾及皇后外家体面,不曾大开杀戒,主使阴谋的几个族公和族中妇人苛役打板子流放,赵家家主治家不严,抹去家主之尊,至于资财一类的,除了糊口的,其余全都罚没质变为银票。


    合计起来不过三百两银子,全都到了崔雪朝手中。


    她没要,让父亲给了崔梅越。


    其二谈起朝局。


    问在后宫可有人为难?


    崔雪朝真心实意地摇头。


    陛下应承过后半生跟她相守,眼下还遵守着承诺。再上头脑热的情爱也不会冲散她始终保有一分的理智。


    帝后夫妻,陛下跟她谈起朝事时不存在试探的心思,有什么说什么,想让她配合也会直言,自己配合过后,会收到些琳琅的谢礼,免不了回敬一二,在他眼中是温情递进的见证,于是愈发喜欢跟她分享朝局上哪个不顺眼的今日惹了他不开心。


    思及此,跟父亲提了两嘴。


    岂料这上了岁数的亲爹很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再三劝她要懂分寸:“陛下要说,娘娘该劝着他莫要提。前朝事情牵涉深广,万一说错什么,牵连到家里”


    停顿了下,似乎意识到自己此言不妥,神情讪讪的。


    崔雪朝也明白父亲的担忧,实在末帝留给崔家的阴影太过深刻,父亲跟在陛下身边不久,眼瞧着原本枯竭的雄心好似又泛出了活水。


    “舞弊案还在查,几位考官和经管卷子的吏官都被扣在大理寺牢狱中。”


    崔举提起家中的嗣子:“他本来很有信心,经此打击有些沮丧,这回来明园避暑,我让他一并来散散心。娘娘空了便开解开解他吧。”


    崔雪朝应下。


    搬至明园,是为避暑。


    翌日宫妃前来拜会,崔雪朝颁布了新规矩,明园小住两月,不必日日辰时来请安,逢六九之数来即可。


    众妃闻言都很高兴。


    散去时留下贤贵妃问话。


    “听皇子所的姑姑回禀,昨日汉王功课出错,你吩咐人打了他手心板子?”崔雪朝客观道:“陛下有心让你教养皇子,因看在你是汉王亲姨母的份上。汉王生母虽为杨氏女,但他更是陛下唯一的子嗣,贵不可言。教养孩子须得慢来,不可操之过急。”


    汉王手心挨了板子,夜里吃饭连勺子碗筷都握不住,今晨起还有些发热,可见那孩子受惊不小。


    对于此事,贤贵妃自有她的说法。


    “姐姐早丧,只留下汉王一个孩子,家下盼着汉王懂事莫要辜负姐姐生他一场。陛下忙于朝事,汉王仗着身份在后宫放养天性,眼下不严管其性,来日再想管怕是迟了。”


    “不是说不让你管,是让你慢慢来。”


    崔雪朝耐心劝道:“拔苗助长的故事想必贤贵妃听过吧?再说了,皇子自有开蒙师傅教授为人处世的道理,陛下再忙于朝政也不会对唯一的子嗣弃之不顾。”


    “可惜娘娘不曾亲自生养过,其中道理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让娘娘明白。”贤贵妃板着脸起身蹲了下:“臣妾告退。”


    满宫人惊愕地看她毫不留情地撅了皇后的脸,然后拍拍屁股走了。


    阿屏眨眨眼:“贤贵妃真的只有十七岁吗?我怎么瞧着她像个三十来岁的狠辣人。”


    万姑姑进言:“若不然娘娘跟陛下提提?”


    崔雪朝说不必,这点小事刻意去提,他再去申斥什么,传到外边只怕引来杨家对她的猜忌。


    只不过进宫以来万事顺遂,出于教养汉王的好心,也出于中宫的地位,可惜被贤贵妃呲了一嘴,心下有些烦躁。免不得觉得苦恼,若是嫁给一寻常百姓家,也不必为继子而费心。


    这一天怏怏的没什么精神,万姑姑留神娘娘的脸色,下晌皇后娘娘睡了一觉起身时喊阿屏拿物件,万姑姑不免有些失望。


    消息回禀到文渊殿,乾元帝想了会儿,吩咐童公公传太医。


    太医来得很快,为陛下请脉时还有些摸不着头脑。


    过后问陛下是何处不舒服?


    乾元帝像个捉摸不定的病患,“你看朕五脏六腑可有哪里不妥当?”


    太医沉默,又请了一次脉。


    “陛下贵体安康,臣没瞧出不对劲来。”


    乾元帝挥退左右,单独与太医说话:“朕早年打仗时左腹处曾受过伤,当年医治条件局限,只草草包扎后自行痊愈了。朕眼下拿不准究竟有没有留下暗伤?”


    太医往陛下手指的方向看看,心里有数,再诊脉时着重诊肾脏功效。半晌后,“陛下可是行房有碍?”


    “那倒没有。”


    乾元帝斩钉截铁,“为防万一,传你来朕好安心。”


    太医思及陛下这些年只汉王一个孩子,未免太过孤零,大婚之后御幸也不算少,看来是急着想再有子嗣了。


    太医确诊无碍,让乾元帝不用着急。


    但乾元帝心里存着影儿,心不在焉地处理完政事沿着廊桥水榭回到住处。


    崔雪朝还没睡,坐在灯下翻着明园呈递上来的账本在看,见他恍惚着坐到自己身边,“怎么了?”


    袁望摇摇头,心下惴惴,本来自己在遇到她前不曾保持一个干净的身子,已经让她很委屈。


    今日骤然想起往事,一个月颇为骄傲的床榻表现突然扑了一层暗淡色,将来日久,她颗粒无收,或许意识到问题出自于他,后悔嫁给自己如何是好?


    “汀溪,你喜欢孩子吗?”


    崔雪朝头都没抬地说当然,“寻常妇人十六七就有孩子,我二十四了,自然很殷盼生育自己的血脉。”


    提及此处,以为他听说汉王的事情。


    正要劝他好言跟贤贵妃开解,岂料一抬头,他那神情难看得像是天上破了大洞窟,吓得她心跳加快。


    “汀溪,若是朕往后不能给你一个孩子呢?”


    他心事重重地开口,渴望一个‘没事,没有孩子你我相守也很圆满’的回复。


    对坐的崔雪朝茫然之下又觉得荒诞:“什么意思?不给我孩子,你是打算给谁孩子?”


    第43章 难不成你是虚的?


    短短一句话, 是她对他清白的质疑。


    袁望只好全盘交代,提及自己曾经受过伤的往事,“你说万一我光行房威武, 却颗粒无收, 这可如何是好?”


    这是很了不得的大事。


    账本也不必再看,千万金银在手, 没有孩子总会觉得遗憾。并非爱他至极点,是自己想有个牵挂。


    “太医怎么说?”


    “太医说一切无碍,只让我不必心急。”


    袁望:“但你知道的,这些医家总不肯把真实的情形告知病患, 藏三分给自己留余地, 我也不知他有没有撒谎。”


    实在是时日很短, 不好得出结论。


    今日贤贵妃说自己未曾生养过,不知养孩子的轻重, 那时听着憋屈落在耳中觉得自己一番好心被辜负了,这会儿回味起来, 崔雪朝突然觉得心上被刺了下。


    年纪都不算很小的夫妻两个, 你看我我看你,好半晌, 袁望没等来她抚慰的话语, 暗怪自己何必这么早把这事儿告诉她。又一想, 三五年期间一直不能让她有孕,软刀子磨着要命,还不如这会儿直接坦诚,往后两人好有准备。


    “没事没事,保不准是咱们尝试的时间太短了。”


    这话根本安抚不到崔雪朝的实处。


    她抿了抿嘴,倒不担心自己无所出会不会影响到后位, “您有儿子,自然觉得没事。”


    许是月信在身,总有些多愁善感,把踏板上趴着的胖黄抱在怀里,那温热的小身躯逼得眼眶发酸:“当年母亲去了,父亲的心有了旁的归处,我好像突然成了孤儿。”


    “原以为嫁给你,将来忠贞不忠贞并不重要,有了孩子,血脉联上,我就不孤单了。”


    说起来好伤心,两行泪落下,拧开他要拥抱自己的手臂,“早知道就不嫁给你了。”


    完了,预料中的后果出现了!


    袁望目送她消失在珠帘后,坐在榻上垂头丧气。


    心劈成两半。


    一半是因为她肯在自己面前撒娇落泪,不端着皇后的虚架子,能说出不愿意嫁给自己这样的真心话。这是她更信任自己的证明。


    另一半又为话语的内容而难过。


    给不了她孩子,但自己这么大这么英武这么贴心的丈夫难道就不算好处了吗?


    反正皇家不能和离,她总不能睡一觉就闹着要回娘家。


    寝居没过多久熄烛了,袁望轻手轻脚上了床,她背对着自己,本以为这一夜是两人离心的开端,哪知没一会儿她翻个身滚到自己怀里。


    “我方才说错话了。”软乎乎的嗓音沁着伤感和愧疚,说你别放在心上。


    袁望蜷起臂膀将她拥得紧紧的,“没有。”


    “是我的不对。”


    “你放心,打明儿起我就让太医开方子,好好养身底。”


    怀里的姑娘无声点点头,抚上他的后背,缓缓地摩挲着,“我也会好好养身子的,绝对不贪吃冰,不任性奔马,不做不规矩的事情。”


    袁望也作保:“我也不会做出格的事情。不暴饮酒水,不贪食荤腥,不乱吃进献的丹丸”


    崔雪朝梗起脖子:“你在吃丹丸?!”


    袁望迟疑了下:“是国道进献的强健方丸”


    “什么强健方丸,都是假的。”


    她狠狠地在他腰间拧了一下:“难不成你是虚的,要靠那些脏东西才能硬气?”


    那一拧根本不疼,力道跟小羽毛挠在心头,原本平静的家伙什一下精神起来,贴在怀里的崔雪朝若有所感,眼睛发亮:“你瞧!”


    帐子里隐约有外间烛台上的朦黄,她灿灿的眼眸中全是赞许和欣赏,袁望呼吸渐渐加重,挺着腰往她手心送,“不是丹丸的功劳,是你的功劳!”


    崔雪朝一味地为自己发现问题所在而振奋,半坐起身:“病症原在这里!这次是你我没有经验,往后吸取教训,你绝对不能再胡乱吃什么丸药。”


    “不吃,绝对不乱吃。”


    他神魂颠倒地胡乱敷衍,“我精神着呢,必然能让你儿女双全!”


    “儿女双全?”


    想想那场景,先有哥哥,哥哥稳重懂事,妹妹娇俏可爱,哥哥护佑妹妹,长大了若是妹妹受了欺负,哥哥听说嗷的一声就冲出去替妹妹出气,真是温馨又可爱。


    再回神,后背贴上来一座火山,火山口分泌潮珠,她推了他几下,没奈何,免不得翻云覆雨手调教他的兴致勃发。


    一起一伏,意乱神迷间不忘叮嘱他:“别忘了你答应我的!”


    “记得,心肝!宝贝!不会忘了,死都不会忘!”


    抱着由他啃了片刻,默念自己是颗地里小白菜,拱一拱,鼓励下他倒丧的自信心。


    没吃到实在肉、体验却不输真刀真枪来一场的乾元帝睁眼起身后,梳拢整齐,着一身长袍去寻武官练拳。


    路过皇子教养所,想了想踱步进去。


    五岁的汉王单手握着一把小弓,绷着脸在练习拉弓的力道。伴读的是柱国公的孙子杨戎,个头比汉王高,拿的弓自然也就大些。


    “练多长时间了?”


    “回父皇,半个时辰了。”汉王垂着头不敢看威严的父亲。


    “半个时辰不算短,累不累?”


    乾元帝难得有耐心问儿子的感受。


    汉王摇头:“不累,儿臣还能再练。”


    乾元帝面露满意,瞥眼儿子衣衫背后的汗,跟贴身伺候的宫人内监吩咐:“小心汉王着凉。”


    临去捏了捏儿子的肩头:“太瘦了,要多吃饭。”


    汉王小大人般拱手应是。


    等乾元帝身影消失在门边,汉王长长出口气,清亮的大眼睛因为父亲的关爱湿漉漉的,身侧杨戎见此,不客气道:“殿下不会以为陛下是特意来关心你吧?”


    汉王转头看他。


    杨戎:“皇后娘娘有意纵容宫人养废殿下,若非七姑母跟皇后据理力争,惊动陛下,只怕陛下不会隔天就来教养所。”


    汉王抿直唇角,“我是父亲的孩子,我不会被养废的。”


    杨戎:“大后天考校,臣期待汉王殿下的表现。”


    汉王袖子里的拳头狠狠攥紧,到下晌放休,本不该在他这个年纪学习的骑射课,汉王路过马苑时看着高大雄健的马儿一动不动。


    贴身宫人道:“殿下是要骑马吗?”


    汉王:“武师傅说不到七岁,不准我骑马。”


    宫人说高头大马自然不行,“矮脚的小马骑着无碍,陛下便是五岁学会骑马,七岁就能骑射捕猎。若殿下在这个年纪学会骑马,必然会引来陛下的夸赞的!”


    汉王是第一次听说父亲五岁学会骑马的事迹,心里很憧憬,本就意动加之宫人怂恿,对于学骑马跃跃欲试。


    回禀到贤贵妃前,贤贵妃翻着女训,头都没抬:“汉王有心上进是好事,吩咐宫人照顾好。摔着绊着没什么,切莫有伤筋动骨的风险。”


    马苑得了贵妃的吩咐,这才挑合适的小马给汉王殿下。


    马奴牵着缰绳带汉王殿下在宽大的场内颠颠走了好几圈,火红的夕阳晒在汉王激动又紧张的面上,直到夜上,那份在父亲面前展露骑术的心思越发坚定。


    很快到了大考校的日子。


    袁氏族亲里的小儿郎们聚集在后苑。


    自陛下打下江山,未免族中子弟不知前辈们悍马江山的辛劳,特设私学给宗亲子弟上课。


    半年一大考,文武俱考校,成绩优异之人自然得些赏赐。赏赐微不足道,关键是陛下的瞩目,儿子争脸就能在陛下面前刷刷爹娘的存在,也好叫陛下不忘提拔一官半职。


    起初只有袁氏子弟,后来陛下开恩,望京门阀子弟亦可参与考试,目的是温存袁氏与诸家的生分,渐渐的,引来大人们的围观,其间还促成过好几对姻亲,如此规模延展开,竟有大场面的壮观。


    汉王今日特意被换了一身绿骑装,与陛下七成相似的面容严肃板起,不足成年男子腰高的小人儿往场中一站,学着高台上他父亲的站姿负手在后。


    崔雪朝瞧眼台上正训话的陛下,再对比下被众家子弟簇拥在中间的汉王,不得不感慨血脉是如此的神奇。


    莫看只有五岁,已然能从稚嫩的眉眼瞧出他往后如他父亲那般挥斥方遒的风貌。


    正感慨着,陛下发言终于结束,场地中的子弟们拱手恭送陛下。就见汉王苦着一张小脸,恭送完了,小拳头悄悄捶着自己的大腿。


    崔雪朝眼底泛起笑意,都怪他父亲一到这种场面就喜欢长篇大论,小小年纪的汉王岔开腿站久了,可不得酸麻嘛。


    汉王身后的伴读小公子这时动了动,崔雪朝原以为他是要扶人,哪知那高个头的恨其不争地瞪眼弯下腰的汉王,而后握上弓把竟是站在一旁袖手旁观!


    见皇后不悦,贤贵妃开口解释:“如此重要的场合,汉王殿下更该坚持,此等小女儿柔软之态,若陛下瞧见,只怕要训斥他了。”


    崔雪朝只好不语。


    纵目去望,见汉王已经站起,小小的人儿绷着脸努力不一瘸一拐地走向马棚,“汉王已经学骑马了吗?”


    贤贵妃含蓄地说前几日骑着玩,也不知学没学会。


    “胡闹!”


    崔雪朝动了气性:“五岁的孩子身子骨还软着,贤贵妃也太”


    话刚说一半,阿屏突然爆出一声低呼。


    顺着阿屏手指方向去看,足有成年男子高的一匹黑马背上正坐着小小的汉王,看他手势方向分明是要持僵。


    “伺候汉王的人呢?速去把他拦下!”


    吩咐虽快,却没有汉王近在马棚便利,只见汉王曲着小小的身子,竟是自己把马缰解开了,不及马奴牵上,小短腿轻踢马腹,左右颠动起伏地朝着长原跑起来了。


    “来人!快来人!”


    “汉王殿下!”


    一众驱马的儿郎中突然出现一个小豆丁,很快吸引了众人注视。


    惊慌失措的喊声中,只见汉王座下马匹骤然爆出一声嘶鸣,前蹄高高扬起,马背上的汉王吓得小脸刷白,生死之际本能地趴伏抱紧马脖子,这才免于被甩到地上。


    然而情势在黑马四蹄着地时更加危机,黑马马鞍后移,带着小小的汉王发癫一般,冲开围堵上来的众人,踏碎场外栅栏,朝着远处的山壁狂奔而去。


    见此,贤贵妃捂着胸口腿软得站不直了。


    汉王今日要命绝此地。在场人不约而同在心中道。


    就在这时,一道白影如闪电般越众而出,崔雪朝扶上阑干,刹那间有种全部呼吸被攫夺的窒感,目光死死地盯着白影。


    见他右手持缰,与座下白马配合娴熟,一点点逼近发疯的黑马,同时朝着黑马上的汉王在喊什么,汉王渐渐从颠簸中拱起后背。


    距离山壁只有百尺距离时,白影上的人探出左臂,以骁勇无比的气势稳狠准地将汉王提离马背!


    下一息黑马直直朝着山壁撞去,荡起一片烟尘。


    白影踏烟尘而出,崔雪朝险些站不住,扶上阿屏的臂膀坐回圈椅时,惊觉背后冷汗已然浸湿衣衫。


    “陛下威武!”


    “陛下万岁!”


    “天佑大乾!”


    山呼而来,崔雪朝望着高坐马上、被簇拥在万千人中得无尚崇敬信仰的父子,只劫后余生平静地吩咐万姑姑:“去传太医。”


    第44章 小厨房的饭菜也格外雄壮……


    做父亲的将小小的儿子搂在身前, 坐在摇曳的马背上沉稳地自众将士之中折返回场下,一路而过真是好不威风!汉王是第一次被父亲抱在怀中,高高地俯视众将士, 感受到父亲有力的臂膀, 心都快跳出嗓子眼了!很想扯着嗓子喊杨戎,看!父亲对他并不是冷漠无情的!


    童公公已然示意人去山壁之下严查黑马蹊跷, 乾元帝将激动又紧张害怕的汉王轻轻松松提溜下马背,递给一旁的禁军统领。


    眼风一扫,瞥见路侧贴身服侍汉王的宫人内监跪着,“打发去内廷司严查。”


    贤贵妃闻言脸色越发苍白, 乾元帝经过她身边时更是难以控制地抖筛起来。


    幸而人前, 陛下留给她体面, 不曾发落。


    九州宴后殿


    乾元帝挥挥手表示自己无碍,“去瞧瞧汉王。”


    汉王仰躺在宽大的床上, 身上脆嫩的绿衫此时灰扑扑地搁在床畔,白色内单解开, 瘪瘪的小肚子上赫然一道深色淤青。


    那是方才被他父亲单手勒起留下的痕迹, 比起被发疯的马带着撞上山壁,眼下这道勒痕便显得无足轻重。


    太医一番细致查问, 确认汉王殿下只是受惊, 筋骨无损, 淤青擦拭药膏几日就能散去。


    闲杂人等一去,汉王小短手熟练地穿好衣袍,下地规规矩矩地跪下请罪,说自己莽撞,闯了祸事,还险些惹得父皇遭遇危险, 请父皇责罚。


    乾元帝的确有些生气,气汉王身边人伺候的不上心,听了童冉回禀上来这些天汉王在马场学骑马是贤贵妃准允的,便更生气贤贵妃的擅作主张!


    当然,也生气汉王小小年纪就轻狂得没边,虚荣心作祟,想在众人之前露脸表现又对自身深浅没点数儿的蠢气。


    乾元帝冷哼,“莫要以为你生的和朕有点像,就以为能和朕幼时一样。”


    看眼汉王细细的跟柳树枝一样的胳膊,心说也不知这孩子像了谁,反正跟他不像!


    “你是不是以为自己五岁,年纪很小,朕就会轻易放过你?”


    汉王红着眼眶,说儿臣不敢。


    “哭?你还有脸哭?难不成今日骑马是朕挑唆的?你自己个儿趁着马奴不注意解开缰绳,学点浮皮潦草的本事”


    乾元帝的疾言厉色在门口出现皇后身影的一刹那,猛地刹住,“知错了没?”


    汉王抿着嘴把头埋地上:“儿臣知错了。”


    稚子羸弱的身躯如何能承受住天子的怒火?


    崔雪朝瞧见汉王颤抖的身躯,深吸口气,能发火想来并无大碍,给万姑姑一个眼色,站在门口冷淡地瞧着叉腰训斥儿子的那人。


    乾元帝莫名有些心虚,回想自己方才的话,只是语气有些凶,言辞并不过分,于是理直气壮地回看皇后:“朕没对他做什么。”


    “陛下天威浩荡,臣妾不敢质疑。”


    乾元帝整整衣袖,负着手仰望不远处流云天际,旁听皇后进殿吩咐宫人端水伺候汉王擦脸更衣。


    温热的帕子贴在眼上,索性没人搭理他,汉王锯嘴忍下心里的难过,反正也不是头回。偏偏皇后娘娘温柔的问他疼不疼,抖索开衣衫给他往胳膊上套,像被暖阳晒在身上的感觉浮现,于是抽噎地一直流泪。


    “母母后我儿臣知错了儿臣不想哭,是眼泪自己非要流出眼睛的”


    崔雪朝说母后知道,“殿里都是咱们自家人,哭一哭没什么。哭了,心里的害怕就散了,你就不会发热不会生病。”


    这话触了那边旁观之人的不舒服,拧着眉峰回头瞪儿子,一看,汉王眼睛捂着帕子接受不到父亲的不满,于是开嗓:“他是天家的子嗣,做出这副泪眼摸样,叫外人知晓,还以为是朕把他当姑娘家养”


    “陛下不叫外人知晓不就行了。难不成陛下跟大臣们聊完政事没话说,就要问他们如何管教五岁大的哭鼻子小儿?”


    乾元帝:“今日情形何其凶险,若非朕出手,他小命难保。”


    皇后:“陛下是汉王的父亲,救自己儿子是分内之事。”


    乾元帝:“他是朕的儿子,更是大乾的皇子。五岁大便一心追名逐利”


    皇后说陛下慎言:“做儿子的对父亲有孺慕之情,渴望如他父亲一般弓马娴熟,怎就成了追逐名利?”


    乾元帝:“他孺慕朕?他孺慕朕做什么?”


    崔雪朝一愣,见他面容的怔悚真切,恍然大悟。


    下梁比照上梁,他的父亲没给他做出好榜样,他对父亲的印象厌恶大过敬仰,于是汉王对他的瞻仰和天性使然的模仿与靠近,落在他眼中,第一反应是疏远和不解。


    乾元帝思索期间,给汉王穿好衣衫,喂他喝了好几盏安神的药茶。


    有此前景,之后的考校参加起来也没意义。把人安顿在床榻上,崔雪朝摇着团扇,清凉的风拂去汉王心里的恐惧,哭了好久,肿起的杏眼疲倦了,一点点耷拉着慢慢睡着了。


    守着孩子睡着,再去前殿,长案布满了膳食。


    袁望似有所得,招招手让她坐过来,“原来有了孩子就会对父亲很崇拜,真稀奇。”


    又问她:“你对崔卿也很崇拜吗?”


    崔雪朝冷淡地说不,“小时候不懂事,很容易被大人虚伪的表面给哄了。长大后,见多了大人的丑陋,再瞧他,很不是东西。”


    这话细听起来,有指桑骂槐的隐晦。


    袁望只当没听出来,“那将来我们的孩子对我会崇拜吗?”


    所以说世上就没有一碗水端平的说法。


    诸如父亲对崔荷崔鼎,母亲故去,赵柔娘解语花般出现在他的生命里,渐渐这二人自带的血债就消平了。


    诸如眼下,他对杨氏女的少情,连带着对汉王并没有太多亲厚。今日拌嘴,他的顿悟很透彻,但好处却没有落到汉王身上,而是便宜了自己未来的孩子。


    但她是个有良心的人,见他处置了今日汉王身边的宫人内监就算了事,很是不忿。


    “那匹黑马为何突然失控,查出来了吗?”


    “马鞍后移惊了马。”


    至于惊马之前,袁望神色阴冷:“旁的还待继续查。”


    崔雪朝往殿外阶下瞧一眼,“贤贵妃怎么还跪着?”


    他很寡情地扯下唇:“她纵容汉王学马,这才跪了一个时辰。”


    “按理汉王并未正式交由千熙宫教养,贤贵妃只是担着姨母的名头,平日里多过问了些。我是中宫,对皇子身边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有失察之责。”


    袁望见她欲去殿外去跪,迟钝地领会到她的不开心,讷了讷:“是不是我哪里惹了你不开心?”


    算他有些眼力见。


    崔雪朝坐回原处,先吩咐宫人把贤贵妃搀扶到殿内,等人坐好,娓娓道来:“汉王今日闯祸,一是他自己年幼不懂事,被身边人鼓动,二在伺候的疏漏,其三,也是最紧要的,是我们这几个大人,尤其是陛下没有承担起该有的责任。”


    贤贵妃心惊胆战地垂头不语。


    崔雪朝:“陛下把教养孩子交付给文武先生,旁的一概让宫人内监照应,只做高高在上的陛下,少有父亲的体恤。”


    “端蕙贵妃离世得早,贤贵妃不忍汉王辜负亲姐生养大恩,难道就忘了汉王乃皇家子嗣,身份贵不可言的道理?”


    “汉王身上是有你杨家的血,究根到底,他是袁氏儿郎,是大乾的皇子!”


    “也怪本宫,想着成全你与汉王的情分,不愿招惹是非插手,致使我等共犯今日大祸。”


    一番连消带打,乾元帝与贤贵妃挨训竟觉得皇后说得很对,毕竟皇后没推脱她自己的过失,三分错责,脸面上平等地没有光。


    殿内悄然,乾元帝坐着不动,贤贵妃作保往后对汉王必会持万分精神来教养


    皇后说大可不必:“那日贤贵妃说本宫没有生养过,不懂养孩子轻重的分寸,本宫觉得很有道理。”


    贤贵妃就觉得那头陛下调转过来的眸光像是带了刺,扎得她头发发麻,“回娘娘,嫔妾那日一时失言”


    “不算失言。”


    崔雪朝道:“本宫又想,贤贵妃和本宫都没生养过,想来对待孩子的心思是一样。既如此,汉王不必交由你抚养,后宫庶务再忙,本宫养一个汉王也累不到哪儿去。”


    这话似乎戳到贤贵妃的痛处,对汉王撂手一事竟成了难分难舍的情感?总之脸色愈发难看,鬓发的汗把脸上的白脂粉冲刷出一道不甚美观的小痕。


    乾元帝也很憋屈。


    从前不见她提养汉王,打自己跟她说过旧伤,看向自己的眼神不似情海柔波反而藏蓄怀疑,小厨房的饭菜也格外雄壮,很有一股脑把自己的肾养肥养成大鼓的势头。


    现下倒好,连带着汉王比他吃香起来。


    大人们在前殿说着话,一时谁也没注意到中隔屏风处有个小小的身影一闪而过。


    话撂下,旁的不必多说,崔雪朝提着裙裾回到后殿。


    床榻上的汉王还在沉睡,她接过宫人的小扇慢悠悠打起风。


    贤贵妃脸面不脸面,真如陛下说的,一个投靠到自家三分田地的穷亲戚,吃肉还是吃粳米,得看她的心意。


    自己救过汉王的命,按照佛家的论调,这叫因果。


    外头如何置喙她今日的决定,都让那个叫嚣着顶天立地的男人去扛吧!


    第45章 龙威大受打击


    五岁的汉王醒来第一眼就瞧见皇后娘娘温柔的笑眼。


    皇后娘娘问他饿不饿。


    汉王揉着眼睛点头说饿了。


    用膳的时候他才发现自己已经不在九州宴的后殿, 小眼睛在屋里打量几眼,认出是皇后娘娘的太云阁。


    睡梦前的场景随着一口一口饭菜下肚逐渐清晰,汉王觑眼瞧瞧身边陌生的宫人, 竖起耳朵听皇后娘娘垂问明园大内监宫务。


    这一顿午膳汉王只用了一盏茶就停箸了。


    崔雪朝:“可吃饱了?”


    汉王抿着嘴起身拱手纳礼:“回母后, 儿臣用足了。”


    他的规矩挑不出错,崔雪朝反倒觉得五岁的孩子本该童真些, “午膳少吃些也好,下晌不必去读书,就在太云阁呆着同宫人们玩吧。”


    汉王:“母后,儿臣的伴读呢?”


    崔雪朝:“今日你惊马, 险些出大事, 杨戎是你伴读, 却不曾好好劝诫。你父皇念在他年岁小不能发落,他自己个儿心里愧疚, 这会儿在螽门下罚跪呢。”


    想起杨戎小小年纪就对皇子横鼻子竖眼睛,“他平日伴读, 与你相处如何?”


    自丧母后, 汉王起先住在河东袁家族中,走路都晃悠的孩子不通人事, 加之父亲不上心, 一应生活全部交由下人打点。


    等从河东搬来望京, 宫人们提心吊胆中,汉王得了封号,迁居进了皇子所,四岁的汉王算不得早慧却几经波折,养成易敏感不安的性情。


    从前伺候母亲的下人成了宫人,三餐四季伺候汉王, 时不时提点汉王莫忘了生母的养育之恩,隔三差五又感慨汉王可怜,说陛下只汉王一个子嗣,却不能封为太子,汉王您一定要好好读书,早日让陛下青眼。


    哦,临尾还不忘加一句,汉王殿下,有咱们陇右杨家在,永远会站在您身后。


    就这般,开蒙年岁到了,父皇让外祖家的表哥来做他的陪读,汉王有了同龄人作伴。


    但这个同龄人和他不一样,杨戎喜欢刀枪剑戟,喜欢练拳脚,而汉王喜欢写大字描字帖,喜欢听蝉鸣鸟叫,喜欢看窗外流云,喜欢湖亭溪下红彤彤的鱼。


    夜里睡不着,汉王光着脚走到雕花窗棂前,浓黑的深夜里宫人内监都睡了,没有碎念的声音,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天上只有一颗很亮的星辰,汉王觉得那颗独亮的星辰和自己是一样的。


    杨戎攥着沙包大的拳头和他扳手腕时,真的很怵人。


    汉王输了,私学中袁家子弟背地里笑话他。


    汉王郁闷。


    如果别人看扁自己,汉王选择扁扁的走远,但杨戎是他的伴读,如影随形,像一场噩梦。


    皇后问他和杨戎相处得如何,汉王想说自己不喜欢杨戎,甚至有些害怕杨戎,但他抿了抿唇,想起杨戎说杨家是他外家,是这世上唯一出于血脉肯回护他的存在。


    “杨戎很好。”汉王口是心非道。


    崔雪朝说好,“汉王认得大理寺主官和上护国将军吗?”


    汉王懵懂地摇摇头。


    “大理寺掌大乾司法,主官董大人为人清正廉洁,其子六岁。上护国周将军是陛下的左膀右臂,为大乾贡献颇丰,为人忠勇,过几日就要远赴西南任总兵,其孙今年七岁。他们二人往后和杨戎一起做你的伴读。”


    伴读从一个变成三个了?


    一个都扛不住,三个加起来,岂不是连喘气都得偷偷摸摸?


    汉王耷拉着音儿说多谢母后。


    他的年岁太小,自然看不懂皇后娘娘此举深意。


    万姑姑等汉王出到殿外,才开口:“杨家对汉王殿下看管严苛,听闻娘娘择了董家周家两位伴读,很是不满。他们也不想想,这两家的子嗣长成,极大可能成为汉王殿下的帮扶,又对娘娘有何好处?”


    崔雪朝反倒松泛笑笑:“几个不到十岁的孩子,成天凑在一块读书,何必把大人那点心思强加。我是看杨戎那孩子太虎势,汉王压制不过,应付起来畏惧有加,长此下去,难免性情卑弱。”


    后晌太阳稍退,太云阁有一方池塘,崔雪朝吩咐人预备了小网和桶,领着汉王去掏着玩。


    小孩子心性的汉王看着网兜里活蹦乱跳的小鱼,很快忘了自己多了三个伴读的忧愁,尽兴地玩过。


    临到黄昏,正被皇后娘娘牵着手走在游廊上赏看夏荷,远远瞧见廊桥那头乌泱泱过来一大圈人,是陛下处理完前朝的政事来找皇后一块用晚膳了。


    “给父皇请安。”


    乾元帝说起吧,见儿子扎着脑袋紧贴在皇后身畔,把自己这个父皇当成山匪一般警惕,很是不屑:“你怎么还在这儿?今日功课做完了吗?”


    “回陛下,汉王今日受惊,臣妾做主让他下晌歇着了。”


    乾元帝不好拂皇后的面子,只好按捺下不满,晚膳见皇后只吩咐宫人给汉王布菜,平常给他添汤水的殷勤也让碍眼的汉王承受了。


    算了,权当做是女儿家的新鲜劲儿吧。


    哪料这份稀罕过了三五日还不见褪去的迹象。


    这一日午后,处理完政事正打算带着皇后去钓鱼的乾元帝,赶到太云阁却被告知,皇后方才领着汉王殿下和几位伴读公子去入林策马。


    于是提袍去追。


    到了地方一看,空荡荡的,哪有人。


    一问,汉王与几位伴读公子共寻到一窝活泛的灰绒兔子,不忍杀生,决定养在兽园,一并去寻给兔子安窝的物什了。


    乾元帝:“”


    预感去了兽园,依旧是扑了空,“回太云阁吧。”


    本就心情不好,路上又遇上娇柔的安妃,见她没骨头似倚靠在阆苑的秋千架上,见到夹道上的陛下,未语泪先流,很是动人。


    乾元帝却觉得晌午吃的那道鹿肉有些腻到嗓子眼了,见不得安妃如此娇柔做作:“怎么了?”


    安妃用手帕擦拭过颊容上的泪,说嫔妾让陛下看笑话了,“只是前些时候随嫔妾进宫的的一位姑姑苦夏中暑,吃了药不见效竟是撒手没了,嫔妾方才见到那荷塘里的藕,想起她生前最爱食此物,一时有些感伤。”


    乾元帝没搭腔,冷眼看这真凶故作仁善。


    安妃哭了几眼见没有催动陛下的铁石心肠,想到哥哥传话让她不必害怕,便也懒得挑弄陛下来跟自己睡觉:“陛下忙于政事,嫔妾这点小女儿心事,陛下只当没听见吧。”


    等人真冷若冰霜的走远,安妃一张玉容如布阴霾:“且看你得意几天。”


    父亲致仕在家,这般炎热的天气如何能赶赴归乡,偏偏陛下不讲情面,借着科举的事情一连申斥了好几位高家门生官吏,如此这般,为让陛下手下留情,父亲一把年纪只得上路。


    “也不知父亲走到哪里了?”


    安妃算着行程,“快到南康城了吧。”


    南康城知府是父亲门下,外京小朝堂大半与高家有姻亲,父亲既到那处,想来哥哥筹划的事情就快成了。


    “汉王这几日如何?”


    新来的宫人回禀了这几日汉王的行踪,提到皇后娘娘对汉王起居的照顾时,安妃攥着帕子,无奈地叹口气:“可惜白搭上你母亲一条命。”


    贴身宫人只说全是母亲的造化,“母亲若不去,内廷司的衙子们查过来,只会牵连到娘娘。”


    安妃:“难为你们母女忠心。”


    一句不轻不重的话,一条人命便算过去。


    那宫人眼睛都没动一下,只是藏在袖子里的拳头攥紧.


    自寻死路的人不必放在眼里,只需给足他们时候自绝便罢。


    回到太云阁,这一回终于堵到人了。


    撩袍快步进去,一瞧,鎏金兽睨的博山炉腾起缭绕的松云香,廊下假山潺潺水流,廊庑有把扇的宫人,皇后拿着绣绷在做针线活,不远处穿了一身天青色襕衫的汉王挺直腰板,一副沉迷读物,不知天地为何物的神情。


    一下晌的空闲时光全浪费在追逐他们的路途上,乾元帝气不打一处来:“玩够了?终于舍得坐下了?怎么,是腿累得走不动道了?”


    很明显,他的骤然现身打破了所有的美好,见皇后不悦地望向自己,汉王被吓得瑟缩一下,小小的巴掌脸无辜地扭向门边。


    乾元帝无甚愧疚,很想跺跺脚撒气,眼角余光留意到廊下站起三个萝卜头,杨戎、董文礼、周韬拱手给陛下请安。


    乾元帝:“起吧。什么时辰了,他们怎么还在这儿?”


    崔雪朝起身给他递去擦拭的湿帕:“今日他们和汉王去原上走马,杨戎与周韬齐心协力猎到一只彩雉,小厨房料理后煨过,臣妾留他们一块用膳。”


    袁望怏怏地不再说话,擦过脖颈处的汗,撩袍坐到汉王与皇后中间,根本不用问,皇后缝的小衫十分十是绣给汉王的,于是很不是舒坦地看向战战兢兢的儿子。


    盯着他看了半晌,突然开嗓问:“你很怕朕?”


    话落,腰侧突然挨了皇后一胳膊肘,只好缓缓声:“朕又不是猛兽,你怕朕很没有道理。”


    汉王嗯嗯地点着小脑袋。


    袁望见屋内自成一派,左右无事,好奇汉王究竟在看什么,伸手把他看了许久的纸卷拿过来,这一看,额角险些绷不住狂跳起来。


    “这就是你今日做完的功课?”


    汉王站起身,不敢抬眼看父皇,低声说是。


    “《九章算术》如此简洁明了易懂,你脑子生在脚后跟了,怎么能把二八与十二,相加算成是四十余一?”


    同与汉王一并起身的三个伴读,杨戎露出看笑话的神情,周韬开始盯着自己的功课看有没有明显的错处,董文礼不怕陛下过问,对于自己的功课他有自信全对,只是忍不住担忧汉王挨板子,会牵连到自己。


    乾元帝把汉王的算筹功课检查完,只觉眼前一黑,世道太不公平,自己如此英明神武,生下的儿子却是个十个指头掰不明白的糊涂蛋。


    晚膳接过皇后递来的鸡翅膀,眸光一转,汉王已经没心没肺地啃起鸡大腿,一时龙威大受打击。


    第46章 娘娘保准是有孕了


    “思来想去, 江山将来还是得交给咱们的孩子。”


    有此望盼,越发卖力。


    崔雪朝趴在床架的手被他颠得险些没撑住,很想反手抽他一巴掌, 做这种事情, 提起旁的真的很扫兴。结果力道不甚如意,反倒像是挠在他硕大胸肌上在刻意调情。


    他呢, 一点点抚弄起她潮湿的掌,十指交握,密不可分,腹躯肌肉绷得很紧, 砸落在她背后的阴影黑白刺激。


    另一只手扣住她的下颌, 新的依托下, 分开没太久的唇舌重新交缠,直到舌根泛起隐痛, 听到几声闷喘音,紧随而来的是细腻皮上根本无法忽视的汹涌波流。


    行房前, 万姑姑提醒过皇后娘娘, 为保证怀孕的几率,须得做些难为情却不得不有的举措。


    崔雪朝铭记于心, 奈何每回做完, 犹如小死过, 眼前金星炸得空茫,只有喘气的余地,就连事后清理也是拼着羞耻让金尊玉贵的陛下来做。


    “帮我把软枕垫在腰下。”


    大汗淋漓地交代,袁望意会出此举的深意,一边照着吩咐掐起她的腰,一边很愧疚:“委屈你受累了。”


    软枕放好, 眼角余光注意到角落处有个绿封的绘本,以为是她打发辰光的话本子,随手拿过来。


    一翻,眼睛骤然亮起,像是发现了新大陆般逼近到她的脸前:“这是你寻来的?”


    崔雪朝懒懒递去一眼,混沌的脑子还没反应过来:“哪来的?”


    “就在你枕头下。”


    崔雪朝哦了声,平复着呼吸,依稀记得是谁寻来的,“嫌碍事就扔了吧。”


    扔了?


    袁望心说这么好的东西,扔了多可惜。


    宫闱内的敦伦绘本花样就那几个,说实话,打从知道自己身子疑似有暗疾后,两人再做这事儿时,自己几番表现,不免有点证明什么的存意。


    分明是和睦恩爱才有的夫妻交融,从前为她容忍而颤抖的心突然失衡,怀疑是不是她刻意忍让只是为了留下子嗣。


    譬如这软枕,垫在她腰下留存什么,如果相信他的本钱,这时候本该偎依在一块。


    预感长此以往,床帷之间变成了差事应付,她会渐渐对自己生出疲倦。


    但小小的绿绘本突然出现,成了拯救一切的灵光。


    原来这事儿可以在山坡上,在庄稼地里!


    此绘本应是出自民间,一时不能带着皇后去山坡和庄稼地,但假山孤壁前、荷塘泛舟时、赏景游园中


    端肃家风教养长大的袁氏皇帝惊呼开了眼界,孜孜不倦地学了大半夜。


    晨起,今日初六,随驾而来的后妃要来请安。


    正穿戴着,瞥见镜子里的陛下一个劲儿地冲着自己露出那种似淫//笑又不是的不正派笑容,困惑问:“你怎么了?”


    袁望让梳头的宫人让开,握着牛角梳给她顺发:“你特意让人寻来的东西,我昨晚好好看过了。”


    “放心,我会好好学的。”


    崔雪朝问他学了什么?


    绿绘本翻到其中某一页,袁望戳着页上坐莲的两个小人,他窃窃私语:“这个咱们试过,但只在浴池里,不妥!待我选个良辰吉日,沁风台有个很秀美的地方,到时我与你相约黄昏后,好好研讨!”


    他真的很有自信,“保准一次就中!”


    崔雪朝愣看他嚣张的背影消失在珠帘后,总觉得他此举不是满足自己求子嗣的心,反倒有几分奖励他自己的意思。


    出了寝居,顺着阆苑水桥过到前头议政处,途中远远瞧见宫妃们等候宣召的身影,吩咐晌午让董贵人来陪膳,到前朝时,新首辅正领着小中堂在等着了。


    新首辅是乾元帝刚起复任用的前朝大儒仲毓,五十大几,因其性子刚烈,与前朝末帝为大兴土木劳民伤财一事而争执后,一怒之下触柱。


    幸亏仲毓死谏之际身后同僚见势不对,从旁撞了一下。


    伤好之后的仲毓对前朝无望,辞官归乡,前些时候高首辅致仕,仲毓又被从老家岭南提溜回京。


    仲毓:“给陛下请安。”


    “起吧。”


    仲毓谢过,“陛下,外京的折子送上来,今夏只有几个小县遭受暴洪,幸亏今年春天工部加急修整了堤坝,灾情并不严峻。”


    这是好事,天不许人意,百姓就会多磨难。


    乾元帝很希望天下初定,少有天灾。


    “去岁年末财政大会,工部要支银子修南部的堤坝,当时户部为了一百万银子险些把朕的宫殿琉璃顶给震碎,现下看看,南部少洪涝,这一季的稻子收成少说也比往年多三成!”


    户部尚书瞥眼户部侍郎的位置,硬着头皮呈递了折本:“回陛下,今夏虽无洪涝,但南部扛着赈济各地的压力,还有陛下赏恩免税政策的试行,实则交付到户部的账目与往年大差不差。”


    乾元帝阅简账时,分神想若让汉王那糊涂脑子来看,只怕根本看不出底下人糊弄没糊弄自己。


    半晌后,翻阅过账册的乾元帝没看出哪里有不对劲。


    户部烂成破洞,这假账做得倒是很周全。


    于是指了其中一项追问其细节。


    那一项专由户部侍郎高大公子负责,乾元帝就见这浓眉大眼睛的臣子口才很好,也是,能理账的一把手,自然得有对应的口貌。


    一通说完,若非锦职司的番子们查清今夏南部瞒报了三成收成,囤积起来以备高家造反时用,乾元帝已然信服此人解释,甚至还会责怪自己这当家的也太不懂事了。


    “有理有据,朕无话可说。”


    等臣子告退,独留首辅次辅叙话。


    乾元帝开口第一句就把两位上了年纪的肱骨惊得不轻:“高卿致仕,途径外京南康时,对外宣称突发恶疾,眼看就要撒手人寰,想招高卿之子去见最后一面。”


    崔次辅瞥眼陛下云淡风轻的面庞,“对外宣称?陛下,此事是否另有隐情?”


    仲毓拱手进言:“高家父子自前朝起便能与御监司那帮杂碎分庭抗礼而致今日门第不衰,老臣不信高贼病重!只怕此人所图甚大,妄图以孝为虚名换其子脱身。”


    崔次辅大惊失色:“仲大人此言可有根据?”


    仲毓斜眼看这个纯如蠢的同僚:“就凭仲某人这一双不昏聩的招子!”


    崔次辅:“”


    他为工部尚书,让他看图纸修楼修堤坝修城墙,只要与工事有关,日夜辛劳不会犯丁点错,但论政治权谋站队,次辅大人的确没什么经验,“这可如何是好?”


    乾元帝瞧眼老丈人:“此事朕已有安排。”


    “留两位爱卿只是提前告知,外京事务涉及东海外埠与东南沿海藩属,一旦高家生乱,须得提防那两地趁危而入,与其坐以待毙,不若提前遣派得信之人。”


    再有几日便是六部对于百官公务考核的大日子。


    仲毓自岭南而来,崔次辅曾居外埠多年,他们二人比旁人更了解乾元帝心中所需。


    得令之后,二人肃容退下,乾元帝抖抖衣袖,继续处理政务.


    几日后,外京的消息终于到了京城。


    恰如乾元帝所料,致仕高老病重难起,高家大公子泣不成声地叩拜陛下,求恩旨想带着明园避暑的安妃娘娘,去见老父亲最后一面。


    仲毓说于理不合,“安妃娘娘乃陛下后妃,如何能随意行走?此地到南康,少说八百里路,安妃娘娘的安全如何保障?”


    跪着的高大公子一咬牙说安妃不行,臣身为人子,却不能不去送父亲!


    “君臣父子,先有为陛下效忠的臣心,才有侍郎大人为人子的本分,你既当着户部那么紧要的差事,岂能弃君不顾?”


    高大公子眼底发红,瞪着首辅纠缠不休的冷酷面容,气愤得不到陛下准允,当日归家称病请旬了。


    消息递到安妃那头,真恍如天劈惊雷。


    一向美如娇花的安妃泪如雨下,攥着心腹袖子一个劲儿问:“哥哥要抛弃我了嘛?”


    心腹:“娘娘说胡话了,大公子在家养病,等他病好了,一定请旨来拜见娘娘。”


    安妃说是吗,惘着两眼派人去家里问消息。


    这一问,人没回来,等来了陛下封住处的旨意。


    “娘娘的兄长罔顾陛下旨意,私自离京。”


    安妃心如死灰,听内监黜妃为贵人的旨意:“贵人,陛下念在侍郎大人是为父亲的孝心不曾降大罪,只派禁军追大人回京。看在您的面子上,侍郎大人不会反抗的。”


    但安妃心如明镜,哥哥私逃是打定主意要去外京与父亲汇合共襄大业。自己成了安抚陛下的弃子。


    哭了大半夜,天一亮,心腹说娘娘该为自己考虑了。


    安妃脱簪素衣,往昨夜宿在皇后娘娘处的陛下跟前一跪,颤抖着音儿说自己要检举父亲兄长谋逆。


    今日旬休的汉王正在后殿吃着自己昨夜亲手包好的馄饨,模样不是一致的好看,但皮薄肉大,一口虾肉的,又一口是水芹猪肉的,听见外边哭哭啼啼的声音,动作慢了些。


    宫人问殿下怎么了。


    汉王摇摇头,刚才听到外边安妃坦白她吩咐宫人使计给他相中的马匹下毒时,有些害怕。


    虽然这些天父皇对他还是和从前一样冷淡,甚至会因为他算筹不好,几次暴躁,但一想到那日自己被父皇结实有力的臂膀抱在怀里,害怕就突然没了。


    但是害怕没了,另一种忧虑渐渐浮现。


    小小的他耳朵很灵,今晨来给母后请安时,他偷听到万姑姑和阿屏宫人说悄悄话,要请太医给皇后娘娘请脉。


    “娘娘保准是有孕了!”


    当时万姑姑激动的话语回荡在脑海中,汉王担心母后有了自己孩子就不会像过去这十几天对自己这么好了。


    要是皇后娘娘没有孩子就好了。


    汉王心说。


    第47章 江山社稷,祖宗在上,朕……


    晨起时崔雪朝特意往昨夜睡过的床褥处看了几眼, 确认不曾来月信,存了个心眼。


    万姑姑和阿屏对皇后小日子盯得很紧,照着往常的日子观察着, 掐指一算, 都过去三天了想来很有谱。


    主仆三个彼此眼神会意,崔雪朝未免日子不够长久众人白高兴, 暂时没惊动旁人。


    不过很有可能的猜测让她自晨起便笑意盈盈。


    对于昨夜求欢被拒,枕头另一侧的主人公心存不满。


    不满持续了不太久,深夜的一场缠绵雨水,皇后习惯性贴近自己怀中的举动, 安抚功效奇佳。


    他的好脾性专属于某一个人。


    听闻安妃脱簪素衣跪在外边, 脸上松缓的笑意瞬间淡去。


    汉王跟宫人退到后殿, 起先听不真切,后来万姑姑进来领着他换了个地方, 汉王才知晓自己惊马一事原来是有人给自己看中的黑马下了毒药!


    他傻坐了会儿。


    等外边安静下来,皇后娘娘坐在他身边, 汉王软糯的童音问皇后:“父皇又要出征打仗了吗?”


    他的眼睛黑白分明, 于是那份对于父亲上战场的恐惧一览无余,崔雪朝把他揽到怀中, 说你父皇早有准备, “他是大乾的根本, 不到万不得已,不会让陛下上战场冒险的。”


    汉王哦了声,小小的手指抠着自己袖口上的金线:“那我往后还能让母后养吗?”


    他巴巴地睁大眼睛:“母后放心,我会克制住我的顽皮,不会惹您生气的!”


    崔雪朝抚抚他柔软的发顶,说汉王并不顽皮, “在民间,如你这般大的小公子,正该活泼好动才能身躯康健。再说了,除了你父皇辅导你功课时有些心急,母后可曾对你发过脾气?”


    倒不是她溺爱没原则,实在是汉王是个很好养活的孩子,不哭不闹,让吃什么做什么,绝对没有反驳,贪玩是孩子本性,但汉王的贪玩不过是把一盏茶的散步放纵到两盏茶。


    汉王睁着琉璃般的眼睛,摇摇头。


    崔雪朝能感觉到汉王对她生出一点依赖。


    两人会在幽静时对坐廊下,看着雨珠垂落,静养居心。


    本以为汉王没耐心,但出乎她意料,汉王静听雨落的幽性让人惊喜。他是个很玲珑剔透的小人,有些孩子天生内敛,这不应该成为他被挑剔的原因。


    那日汉王忐忑地说需不需要为静听雨声后写一篇心得,崔雪朝说不必。一切意会只在心里就好。


    也就是那日之后,她感觉到汉王对自己不再警惕。


    按照孩子的话来说,她被划进了汉王的阵营中了。


    汉王靠到皇后柔软的怀中,不曾发觉一侧万姑姑和阿屏警惕的视线,以及皇后娘娘阻拦她们上前的眼神。


    他扭了扭,小巴掌慢慢贴在皇后腰带上,眼神留恋不舍:“母后要有自己的孩子了吗?”


    崔雪朝还没反应过来,突然一道高大的身影自屏风后闪出来,母子两个吓了一跳,齐齐睁大眼睛看着这个‘不速之客’!


    乾元帝绷着线条锋利的下颌,单手把汉王拎走,另一只手臂不忘揽住汉王的腿免得他没轻重蹬了皇后。


    “去传太医。”


    一声令下,童公公急忙去办。


    “你先把汉王放下,别吓着他了。”崔雪朝刚起一半又被他强制性按坐回去,见他板着脸:“坐着别动。”


    乾元帝看一眼皇后,再看看怀里的汉王,“你被朕吓着了?”


    汉王眨巴眼睛,小屁股能感受到父亲的胳膊很硬,但心砰砰的,在父亲的眼神下,鼓鼓脸颊:“我不怕!”


    “朕抱你,你欢喜吗?”


    汉王:“儿臣喜欢父皇抱。”


    乾元帝给皇后一个‘你多虑了吧’的眼神,就这般架着儿子在殿内空地上绕了两圈,边走边同皇后解释:“佛家好似有个说法,大人肉体凡胎沾染红尘,眼睛没有小孩子的干净,有时候小孩子能看到些不寻常。”


    “太医来还得一阵,也不急在这一时,今日不是大朝会嘛,陛下先去前朝吧。”


    他戴君王冕冠,黄袍尊贵又威仪,立在这方殿内,不合礼仪。


    乾元帝哪管旁的,吩咐人去前朝传话,今日大朝会延迟两刻钟,消息传至外朝,自然引得大臣们不太满意。


    大儒出身的仲首辅说陛下太过任性,皇后有孕就能弃江山社稷在后?来日诞下子嗣,岂不是越发嚣张?


    崔次辅从太监的话语中听出隐意,斜眼这位顶头上司,“皇后康健关系我大乾国祚,你这老货真没眼色!”


    被回护亲女的下属顶个气仰,仲首辅愕在当地好半晌没说话,看得内监心里舒坦。


    谁人不知陛下期盼皇后早日有孕,这可是关系陛下雄风与体面的核心!


    太医局当值的两位并几个医女很快到了。


    几人轮番诊脉,起初从他们冷静的面容上看不出什么,后来从医正眼角觑起的皱褶里辨出端倪,乾元帝激动地呼啦从长榻上站起。


    高高的个头落在皇后娘娘脸上有一重喜悦的影子,很想仰天大笑,又怕吓着她和她肚里的孩子,只好快步出了院中,寻到一处廊庑僻静处,左右看看,恰好胖黄和它母亲躺在一块睡大觉呢。


    迷蒙的黑白大猫警惕地望向来人,乾元帝露出得意的笑。


    “你以为就你能生?呵呵!”朕也能生!


    后宫传喜,朝堂政事亦顺合皇帝心意。


    安妃安贵人的投诚恰到好处。


    大朝会上,凡与高家牵扯上的,俱寂静不语,甚至喘气的声儿都不敢太大,生怕御座之上的目光投注到自己身上。


    譬如帝后大婚之夜那不长眼的规矩嬷嬷,汉王苑场惊马一事,在高家父子谋逆造反前,显得无足轻重。


    前朝清算高氏附庸如何震荡,不必多打听,高家累两朝门阀,牵一发而动全身,望京人家只觉风声鹤唳草木皆兵,连一贯热闹的春花秋月都闭门不做生意了。


    因高家投诚开城门之义举,当年多少门第不曾遭新皇清算。


    如今高氏倒山,磨刀霍霍,京兆尹忙得焦头烂额,大狱更是迎来前所未有的堵塞期。


    那铡刀是一点点往下落的,有些人家免不得想求宽恕,便寻门路求到坤宁宫皇后这里。


    崔梅越:“当初父亲不叫三房的人焦急给丛哥儿定亲,他们偏不听,非说跟高家的闺女定了亲,能在科举上帮衬。结果丛哥儿自己没考上,现在又急着想划清界限。父亲说崔氏子弟自有风骨,既定了亲,就该履行婚约。”


    他也很难为情,只是昔年沾过三房的恩情,人家求到名下,只好今日请安时提上一嘴:“三房的意思是,想问问娘娘,丛哥儿和那高家远亲的婚约,会不会不妥?”


    明面上是问崔家三房的婚约,实则是想打听高家那远亲的处置,试探一番陛下对于高家的态度。


    “五服之内,便是拼着三房落个不仁义的难听名声,也要尽快斩断联系。”


    闻言,崔梅越心里有数。


    又道:“娘娘,过两天臣弟要去南部了。”


    崔雪朝想想:“父亲帮你寻了门路?”


    崔梅越点点头,“三年一次闱考,许是我性情急躁,实在坐不住去读书。父亲帮我在兵部谋了个九品的流吏,虽在外埠,远是远了些,但我想阿姐当年与父亲母亲南下时也才十六,如今我都十九了,还有官府文书,想来并非难事。”


    崔雪朝免不得提到些外埠生活的要点,两人说了半晌,崔梅越见她面露疲倦,及时起身告别:“三年后回来,外甥应该会喊人了,阿姐莫忘了教他‘舅舅’。”


    崔雪朝笑着点头,目送他隽秀的背影消失在殿外。


    片刻后,另一道小小的身影出现在门槛处。


    汉王进殿先擦拭一番,换过洁净的衣衫才问母后呢。


    阿屏指了指后殿寝居:“娘娘说困了,这会儿正歇着呢。殿下先写会儿功课吗?”


    汉王点点头,又问:“母后今日吐了吗?父皇今日来看过母后了吗?午膳给母后吃什么?”


    汉王板着与陛下七成像的冷脸蛋,问这问那,阿屏并不因他是个小娃就随意敷衍,依样仔细回答了他,而后端着一小盘甜瓜送到汉王写字的案头:“这是娘娘吩咐给您预备的,不过殿下在长牙,太冰太甜都不好,最多只能吃五块。”


    汉王眼睛一亮,吃着甜滋滋的瓜,认认真真地完成文先生留下的功课。


    画龙()()——汉王写:画龙点睛


    伴读杨戎之父身高七()——汉王想想:寸


    功课完成,本该先由皇后娘娘检查过后再交给文先生,但皇后娘娘初初有孕,精力不足,昨日陛下主动揽下为汉王预查功课正误的差事。


    功课托在红盘上,在汉王只担忧了一盏茶的目光下被内监送到乾元帝手中。


    高家大公子在通衢一带被禁军追上,拒不接旨被斩杀当地。南康城致仕的高老闻此消息,大恸之下一口老血吐出,竟是真的昏迷快要西去了。


    高老临昏迷前写下一篇感天动地的告罪陈书,将一切罪责揽于一身,只求陛下看在高家当年有功的份上,高抬贵手。


    柱国公恨道:“高贼一篇告罪陈书,江淮地界打了三天,死了好几千官兵。陛下,绝对不能与南部叛兵和解!”


    主战与议和派吵得沸反盈天,陛下一字不语,只让众人退下单独留下柱国公。


    乾元帝忙了一上晌,接过汉王功课打算放松放松。


    半晌后,紧绷的精神不紧绷了,乾元帝支颐在桌,把汉王的功课递给他只有七寸的外祖,柱国公杨镌。


    柱国公从兵部来,还沉浸在方才与几位主和派争执的愤怒之中,接过陛下递来的白卷前还以为又是锦职司传回来的密信,定睛一看,真是还不如不看!


    “老臣惭愧。”


    “国公惭愧,朕这个亲生父亲更是惭愧了。”


    杨镌想想家中杨戎不肯读书写字与他斗鸡眼的场景,明白陛下这是在敲打自己。


    “皇后娘娘用心良苦,老臣惭愧。”


    汉王惊马之后,皇后将汉王从贤贵妃手中生抢过去,柱国公仿佛已经瞧见汉王不日命丧,借着各类名头发挥过几次。


    前几日中宫有喜的消息传出,陛下颁下不少恩旨,柱国公便又耸动贤贵妃把汉王接到身边养着。


    看今日这情形,怕是不成,但柱国公还想为汉王争一争:“皇后娘娘有孕是我大乾之喜,万事皆要以皇后养胎为重,汉王正是顽劣之年,臣觉得还是交由贤贵妃抚养为好。”


    不好驳了面子,乾元帝说让汉王自己定吧。


    柱国公告退之后,皇帝内库使促步进来回话,喜气盈天道:“陛下,西郊的东西全都入库了,烦请您过目。”


    厚厚的册本一垒竟有二十来本,乾元帝随手拿了最上面的一个,朱玉玲珑琳琅满目,金银夹在其中显得那般不上台面。


    “传闻朕当年入望京时,高家先把末帝的宝库腾过,后来落到朕手里的,不过十之一二。看来所言非虚。”


    粗略一看,样样都很适合送给皇后做为嘉奖!


    “皇后今日做了什么?”


    童公公说崔家公子进宫给皇后请安,顺带提了一嘴崔公子补官去外埠的事情。


    想起柱国公几番对于汉王的执念,再对比皇后母族的克制,乾元帝想想,让人把今日从高家宝库查抄的东西分一半送到皇后那儿,“午膳传贤贵妃来。”


    第48章 居功至伟


    贤贵妃奉召而来, 临行前,格外打扮了一番。


    瞧着铜镜中自己秀美的容颜,扯个笑容, 比哭还难看, 贴身宫人说娘娘不笑最好看了。


    她很勉强,随她入宫的杨家宫人也知道她的勉强, 叮嘱道:“姑娘且忍忍,只要御幸过,往后在宫里的日子就有了指望。”


    贤贵妃没应声,跟着内监走到陛下跟前, 恭敬地跪下请安。


    乾元帝没叫她起, 给童公公一个眼神, 童公公便领着一众伺候的避到殿外,确认没人能听到里边主子们说话, 柄着拂尘老神在在地站起岗。


    “幼安,你想养汉王吗?”


    幼安是贤贵妃的乳名, 初听时, 贤贵妃有些恍惚,眼前闪现的另一个男子通透清澈的眼眸, 而非冰冷的地砖。


    她不知道乾元帝为何唤自己乳名, 按照他们的亲疏, 其实这种叫法让她很不自在,不像后妃,像乾元帝的某个小辈。


    转而一想,他本就她的姐夫。


    “回陛下,汉王是长姐的血脉,嫔妾愿意抚养汉王长大。”


    殿內安静一瞬, 这份静默让贤贵妃心里咚咚,思绪转了一圈,又道:“皇后娘娘有孕会诞下大乾嫡子,汉王正是顽皮的年纪,不该留在娘娘身边。陛下放心,从前是嫔妾太过严苛以致于汉王对嫔妾有误解,嫔妾往后会对汉王”


    “你对汉王的执念,是国公府的期望,还是你真心喜欢汉王?”乾元帝顿了下,语气冰冷彻骨:“亦或是因为你进宫前失去过一个孩子的缘故?”


    话音刚落,贤贵妃愕然仰头,触及到乾元帝自上而下剔视的眼神,阴鸷可怕,反应过来自己竟敢直视天颜,瞬间伏跪,“求陛下恕罪!”


    心里却颤栗万千:知道了!陛下知道自己在陇右的事情了!


    “朕有山海胸襟,对汉王生母亦有几分愧疚,但这并不代表你和杨家可以肆意践踏朕的脸面。”


    贤贵妃吓得抽泣,却不敢辩解一字。


    “汉王与她母亲不同,杨家所奉行的严苛儒道不必套进他的骨血,有朕和皇后在,不会折损你长姐的养育之恩。明白了吗?”


    贤贵妃噤噤点头。


    “去用膳吧。”


    不多久,殿外的宫人如水般蔓延进来,贤贵妃被两个宫人一左一右扶到食案前,吃了什么完全没有印象,只知道陛下未曾留下用膳时悄悄松口气,一刻钟过去,从殿內出来,日头晒在身上,没有一丝暖意。


    回到住处,不及进屋,扶着院里的荷塘栏杆哇啦地大吐一通。


    方才吃过的东西全都倒出去,憋在胸口的那股恶心慢慢舒畅,也不准宫人传御医,头昏脑胀地偎在床上,前后缠绵病了十好几日才有力气下地。


    崔雪朝吩咐太医好生照料贵妃的身体,逢旁人打听,只说是贤贵妃那日吃坏了肠胃。


    内情她听乾元帝说过,贤贵妃自小定亲的竹马与她情谊深厚,可惜命薄,娘胎留下的心疾发作,才十九便没了。


    贤贵妃本想顶着未亡人的身份给那定亲的男人守一辈子,可惜杨家不同意,送到宫中,乾元帝说只当替杨氏养着妹子。


    至于汉王,虽然年纪小,但不能罔顾孩子的意愿,起居还在皇子教养所,不过吃喝做功课,虽然父皇不乐意,但皇后娘娘准许他常出入。


    于是前朝的父皇忙哉,后宫皇后养着汉王,一过到了八月底,天气转凉,该商议回京了。


    乾元帝蹙眉:“你胎没坐稳三个月,若不然留在明园,等三个月稳健了再另行回宫?”


    说这话时,眼睛盯着在窗下正在教汉王棋艺的皇后,实则心里紧绷。


    崔雪朝随意落下一子,“都行。朝堂要紧,陛下先回宫,臣妾和汉王十月秋高气爽再回去,也行的。”


    说完,声线温和地给汉王解释此刻摆在棋盘上的黑白子的某种争斗态势。


    乾元帝:“”


    话是他提出的,但她连犹豫都不曾就点头,难免气郁。


    她今日穿了一身淡青妆花纱,清雅之中透着妩媚,肚腹尚未鼓出弧度却已经延展出几分母性的圣光。


    他们二人的婚姻与江山社稷密不可分,孩子的到来被朝臣恭贺期盼,明明有了汉王,但他生出初为人父的喜悦。


    只是一个月过去,那份喜悦渐渐有了隐患。


    皇后一心扑在汉王和养胎的忙碌中,他这个居功甚伟的出力者似乎突然没了效用便没了地位。


    昨夜睡在床上,怀里空荡荡的,睡前皇后说未免他睡觉途中不规矩,所以两人之间塞了一个软枕。


    软枕头成了大山,山的那头是从前轻而易举获得的柔软馨香爱情。


    山的这头,是被采阳之后弃之不用的自己。


    英明神武的皇帝似乎被皇后做局了!


    上灯了,郁结的陛下坐在榻上,等皇后目送汉王离开,轻轻咳下嗓子:“从前竟不知道你还会棋艺。”


    崔雪朝眉眼间露出点得意,见他正盯着棋盘看,从容坐在他对面,“安寝前还有些时候,不然你我对手一局?”


    袁望也颇为自负:“可有彩头?”


    崔雪朝想想:“若陛下赢了,臣妾吃些车马苦头,陪着您一块回宫?”


    输赢先不论,光是这句话就足够一解陛下心头的委屈。


    黑白子也不分捡了,眼神殷殷的,几欲落泪的感觉:“原来你知道?”


    情意懵懂时似乎总喜欢黏着心上人,本以为上了年岁谈涉情爱,会冷静自持会克制再三。


    但自己拥有的不仅仅是一个帝王的独宠,还有一份来自于丈夫珍爱如宝的对待。


    他会把自己放置于一切考虑之前,所以一下晌的寡言自然让她有所关注。


    崔雪朝同他浅浅一笑,开山先放一子,“陛下可得上心些,若是陛下输了,臣妾会觉得是您故意为之。您孤身归京之后,深夜寂寞难耐,免不得把魔爪伸向后宫佳丽。”


    陛下的手指生得隽秀修长,掌心会有薄茧,每每摩挲在皇后光洁的背上,会引发一连串瑟缩湿润的反应。


    皇后斜眼因为自己话语而棋风谨慎的陛下。


    或许她对他从一开始就有独占不放的心意。


    第49章 你还有多少惊喜是我不知……


    结果不如人意。


    袁望盯着棋盘久久没有动作, 他的神情尚有几分惊色,似乎不太能接受自己输了五子的半局。


    崔雪朝去了趟恭房,再坐下时, 就见他目光灼灼地一直看着自己。


    她笑了笑, “怎么?陛下是输不起?”


    袁望说不是,手里盘抚着黑子。


    此刻是煌煌灯亮, 茭白纱的窗外满月皎白,她浅笑着,面容柔和如春阳波水。


    就在片刻前,她一子一子围杀黑棋, 在他以为一切成定局的前一刻, 翻盘覆水, 吃掉他的黑子时,他不经意抬眸。


    她的眉眼沉笃颊色清凛, 还有收割时她眼中笃然的峥嵘。


    那是从前他未见过的一面。


    心头悄悄,久久未能回神。


    “听人说, 过去你曾与好友在望京郊外博川山开过女学。前半局是我小瞧了女师的功力。之后你可得小心些。”


    袁望故作调侃地开口道。


    崔雪朝道一声好说好说。


    他是从武之人, 棋风如人走刚猛长驱直入的路子,一子落, 其后十子意图昭然。


    但自己的棋是从三岁起就跟着崔家老太爷学的, 老太爷活着时曾为帝师, 她得老太爷细心调教。


    黑白子的厮杀世界,教会她很多为人的道理,太年轻时下棋是为一时意气,后来锋芒尽数收敛,步步为营,奉行不战而屈人之兵的策略。


    后半局临近尾声, 她不着痕迹地瞥眼对面,苦思之人凝眉如峰,她压抑住心底的笑意,促狭地落下一子。下一瞬果然见他盘棋的手指顿了下,赶在他看过来时,崔雪朝匆匆垂眸盯着棋盘,作出很认真的神情。


    她以为自己的让步不露声色,最后输掉棋局时难免得不忿些。


    “哎呦,是我失手了。”


    袁望不语,一味地配合她,露出胜利的笑容。


    “皇后输了,看来得辛苦皇后几日后同朕一块回京城了。”


    “好吧好吧,臣妾去寻万姑姑和阿屏,早以为不回去,连行装都吩咐她们不急着打点呢。”


    她碎碎念着漫步绕到另一边存放衣物等的厢房,隔着并不太远的距离,听到她吩咐宫人先不急着给孩子做小衣服,语气嗔娇地说陛下想一出是一出,玉驾得随行一并回宫了。


    这种不发自内心的控诉,以袁望视角来听,她害羞别扭,不肯直接表述不愿意跟他分离的想法,借自己名义罢了。


    一瞬间他回忆起当时辜家大公子劝她去海外时,当时那坏心眼的东西说自己看不懂、也不愿意费心去了解皇后的小女儿心态。


    一派胡言!


    可惜姓辜的死了,不能亲眼见证自己与皇后是如何地般配!


    但他心里还记挂着另外一件事儿。


    夜上试穿皇后百忙之中给他缝制的袍衫,一边问:“你在女学时担任哪门课的老师?”


    崔雪朝手指打个转,示意他转一圈,袁望转了,把后背露给她看,听她嘀咕了句是不是大了,“怎么突然有兴致问这个?”


    “就是随口聊聊。”袁望:“从前只知道你有过‘玉京才仪’的名号,以为是旁人吹嘘出来的,便没放在心上。今儿你露了一手”


    说到此处,他的眼里折出灯烛的明辉色,显露出沉迷的感觉,“你还有多少惊喜是我不知道的!”


    “哪有什么惊喜?”


    崔雪朝让他解下袍衫,正要叠,被他抢去叠了收到旁边的檀木高衣柜中,看他很娴熟地放到属于他那边的位置,踢了软缎鞋就要上床。


    “怪我没生在望京。若袁家争气些,早日混到京都,门阀交际起来我总有良机一睹皇后昔年的风采。千军万马砍杀过来,又有什么用处,皇后决意金盆洗手,我又能如何?”


    崔雪朝见他如此上纲上线,先失笑一声,耸着鼻子作势嗅了嗅,说好酸呀,是谁的醋瓶子倒了,也不说扶一扶?


    换来好一顿揉搓,城门失火,险些被剥光了殃及池鱼。


    气喘吁吁地搂在一块倚靠在床栏上,崔雪朝翻着他修长的手指,慢悠悠地说起旧年开女学的缘故。


    “末帝做了十五年的太子,天子久病,朝政全由太后掌控,那时民间风气甚开,地方官署有专设的女子官职”


    在她轻柔的话语中,一段女子可为官的历史娓娓展开。


    太后当政,赋女子权,宫闱之内有女官制,公署之下渐渐也有女子正大光明发声之地。


    譬如旧朝曾有这样一条法度,女子通间若为丈夫发现,不必官府禀查可直接处置。就有不少丈夫为谋夺妻子嫁妆或是旁的不为人知的阴谋,买通外男构陷妻子进而‘名正言顺’地杀妻。


    地方署官明知另有隐情,却为地方治安政绩不去查冤,任由女子枉死。然有女子身任署官小职,便有复查职权,可绕过上署直禀大理寺。”我与友人开办女学,便是想给那些谋差事的女子一个地方,那里能教授她们办差的本领,诸如核查账册,诸如入乐府赚取养家糊口的铜板,诸如学写字,代写书信赚点家用。”


    其实她们没想作出什么惊天动地的事业,只不过是顺当年太后的政风而行。


    “博川是辜家私产,辜家二姑娘是个很侠义心肠的人,起初是她提议要开女学,我们一伙/交好的姑娘们随了些散钱权当玩了。”


    “开办女学半年后,第一批学完功课的只有三个山脚下农庄家的姑娘,其中有一个年后兴致勃勃地冲到山上,说自己考上户部的一个外缺呢!”


    提起那个争气的姑娘,崔雪朝一下翻身坐起,“你不知道我们当时有多高兴!”至今回忆起来,心潮澎湃,有种无意拨动琴弦却改变某个人一生命运的成就感!


    “可惜我只教一门棋。”


    她很嗟叹,棋并非一日之功,见过用算盘当差的,没听过有人举着黑白子给上官办事。


    絮叨着细节,倦意泛起,袁望许久不闻她声音,以为她在伤感,一垂眸,才发现她趴在自己胸口已经睡沉了。


    第50章 贵妃娘娘也挨了嘴巴子?……


    几日后就要回宫了, 汉王很舍不得明园。


    明园景致如画,紧要的是住在这里的两个月是他有记忆后过得最轻松最自在的一段时光。


    宫人照着汉王吩咐收拾东西,锻炼小儿敏锐的九锁连环、白玉质的攻城推拼、琉璃笼子碧绿蝈蝈等等, “别忘了把马苑的小驹, 兽园的灰云团儿也带上。”


    宫人应是,提起装满衣服的箱笼边往外走, 边道:“殿下又长高了,皇后娘娘说这些衣裳您穿着小了,让小人们收拾起来,回宫后针线局会送新的秋装。”


    汉王早已过了得到新衣裳就欢喜的年纪, 他耳朵里捕捉到的关键是‘皇后娘娘’, 母后有了自己的孩子后并没有把他忘记, 这件事儿比新衣裳更让他欢喜。


    但昨天下晌在母后那里踢完蹴鞠,出门时遇到父皇, 父皇见他呲个牙笑,趁着母后不注意, 偷偷教训他说门牙都没全, 别总是笑,看着很蠢。


    汉王想起文先生给他讲述的典故, 现在的自己便如那吴下阿蒙, 早已今非昔比, 再不会因为父皇一蹙眉就以为父皇对自己厌弃,以为父皇对他不喜。


    诚如母后所言,父皇不蹙眉就无法震慑前朝的臣子们信服。


    大约父皇是觉得自己露个牙在外面,会无法震慑身边伺候的宫人和内监吧。


    但他还是很敬重父皇的,即便父皇教训完自己,转头就笑得灿烂地看向母后。


    所以汉王的欢喜装在眼睛里, 这就让这段时间看他像变了个人的伴读杨戎很不习惯。


    杨戎斜眼走远去喝茶的武先生,诤的一声放飞自己手中的箭,现如今的他已经开始用一旦的弓,一箭射出,虽不在靶心,但也上了靶,得意地望望另外两个竞争者。


    周韬见之,很是不服地换了同样的弓,结果显而易见,第一次用超过他力量的重弓,撅得小脸通红才勉强拉开一点。


    董文礼视若无睹,还是用从前的弓,几箭下来,计数结果已经及格,比上次的成绩要好,他心里满意,跟身侧看着自己的汉王笑了笑:“让殿下见笑了。”


    “不笑不笑。”


    汉王没脾气地摆摆手,因为董文礼是文官家的孩子,将来应该也是个文官,董文礼在,他就不至于回回垫底。


    杨戎嫌汉王这个表弟太好脾气,“伴读是殿下的体面,伴读要是平平,会惹来笑话的。董文礼,你箭术太差了,真丢脸!”


    董文礼小小年纪很稳重地顶回去:“你的文课是我们三人中最差的,昨日算筹课,你算井口深浅还要借宫人的手指才能算清楚,你都不觉得丢脸,今日我也不会丢脸。”


    说完又跟汉王露出笑:“殿下莫要因为杨戎的话而自卑,学武是经年累月的事情,咱们还小,筋骨柔软,慢慢就厉害了。”


    其实算筹也不算太出色的汉王有些惭愧,昨日井深浅他倒是没有借用宫人的手指但也废一盏茶才得出结果。


    见几个小萝卜头扎堆开始说闲话,武师傅拧眉虎步过来,加训了半个时辰,等放课时,几人全都倦得没有力气再争论丢脸不丢脸的问题。


    后日就要归京了,伴读今晚不必留在明园,可以乳燕投林各找各妈。


    杨戎刻意走慢几步,把昨晚父亲的话转述给汉王:“贵妃娘娘是殿下的亲姨母,端蕙妃去了,宫里只有贵妃娘娘殿下最亲近。娘娘犯错惹了陛下忌讳,整日魂不守舍,隔三差五就病一场。殿下若还在意杨家,等回了京寻机求陛下去看看贵妃吧。”


    汉王眨眨眼,“贵妃怎么惹了父皇的忌讳?”


    杨戎哪里知道,只听见母亲在家哭得伤心,偏怪父亲迷了心窍,平白祸害贵妃娘娘。


    “我也不清楚,好像是贵妃娘娘和陛下用膳时吧唧嘴了?”


    他听宫人说贵妃被陛下请去用膳,结果饭吃完了,人就缠绵病榻。


    吃个饭能犯什么错,贵妃应该不会像自己一样狼吞虎咽,那就只能是吧唧嘴了。


    想起自己吧唧嘴被父亲一筷子抽脸的痛感,杨戎摸摸自己的嘴唇,“大约贵妃娘娘也挨了嘴巴子。”


    吃饭吧唧嘴?


    汉王下意识舔舔自己的门牙,自从换牙后,他说话漏风,吃饭时就怕飞饭菜叶子。


    看来以后跟父皇一起吃饭得声音低点,不然容易挨嘴巴子吃。


    汉王记下这个要点,对杨戎说:“贵妃姨母生病,父皇又不是太医,去了也没用。等会儿我跟母后说下,让她多给贵妃娘娘派点好大夫!”


    杨戎一听,似乎很有道理,于是拱手:“多谢殿下,待我回了父亲,必定对汉王感激不尽。”


    彼此分别,皆无负担。


    抄手游廊曲折,过三五段,突然天阴了,等走到太云阁前,淅淅沥沥竟然报了一场早秋雨。


    汉王伸手接了廊柱垂落的雨滴,舔了一口。


    伺候宫人:“殿下!雨水多不干净,您好端端的舔那个做什么!”


    汉王由她擦拭了手心的湿润,一抬眼,见阁前两盏宫灯,皇后娘娘站在门檐下,正望着自己的方向。


    他小跑几步,“母后!”


    崔雪朝嗯了声,“今日武师傅又加训了?”


    汉王说是,“武师傅说我们几个偷懒说闲话,加训了半个时辰绊跤。”


    “有没有受伤?”


    汉王摇头,仰着头说:“今日抽到了董文礼,他不敢用大力,让了我很多。”


    一大一小沿着廊桥往正堂走着,快到了,耳畔传来一道威严的嗓音,“这么点路,难不成还能走迷了路?太惯着孩子,并非好事。”


    汉王听出是父皇的声音,下意识要往皇后身后躲开,不过很快意识到现在的自己不必太过畏惧父亲。


    “正好在院子里散步,接他一程又不是什么大事。”


    崔雪朝拍拍汉王的小脑袋,示意他去给端坐的陛下请安。


    汉王乖乖磕头,“给父皇请安。”


    “起吧。今日又犯错了?”


    第一句话就得了皇后轻飘飘的一个侧目,袁望只好继续:“朕都是为了你好。”


    汉王:“儿臣明白。”


    崔雪朝:“”


    预感这种故作父亲姿态的事情要延续到自己孩子降临,他有他的道理,难以纠改,于是示意万姑姑传膳吧。


    因有小雨,小厨房临时加了一道铜锅子。


    红红的炭塞进铜底,不是深冬的浓白羊汤,只一小圈清水,里边放些温补的药材,涮些干丝和茼蒿菜。


    父子两个是北地口,用浓浓的酱蘸着吃。


    崔雪朝喜欢上回董贵人吃清水鱼调制的那种酸汁。


    饭桌上没有宫人布菜,宽敞的厅间一方桌,窗外霖霖,至尊之处却有小民之家的温馨,当家做主的也不自恃身份,夹了一大块炖的酥烂的鸡给汉王:“吃吧,没牙,你也啃不动旁的。”


    汉王用腮帮子很快吃掉,未免夜食太撑睡不着,吃了八分饱就停箸。


    “外头雨水,行路不便,今晚就宿在太云阁吧,反正明日书房不开。”崔雪朝道。


    汉王忍不住看向自己的父皇。


    乾元帝微眯下眼:“看朕做什么?吃太多哑巴了?”


    汉王说不是,笑着跟皇后娘娘点点头。


    他是很欢喜能住在太云阁的。


    住了第一晚,就算是破了先例。


    翌日书房不开课,自然不必再回住处。


    白日里皇后娘娘处理公务,汉王想起昨晚应承下的差事,跟皇后提了,皇后答应会为贵妃娘娘请太医局最好的大夫,汉王放心地去阁中假山处荡秋千了。


    而明园另一处的贵妃见万姑姑领着太医进门,病弱之际又困惑皇后身边大宫人来做什么。


    万姑姑说明日就要回宫,汉王殿下记挂您的身体,今儿特意求了皇后娘娘的旨意另派了太医来。


    贵妃敷衍到人走了,立时软倒在枕上。


    苦生生的药汁跟她的人生是一个味道,活着实在没意思,那汉王也是个没良心指望不上的,光会嘴皮功夫,从来没见他到自己跟前来伺疾。


    平白无故的,做什么在皇后跟前求情?


    想起幼弟杨戎,听说皇后给汉王寻了另外得力的两个伴读,家里难道看不明白吗?幼弟伴读的位置已然岌岌可危,他们竟还贪心借着幼弟意图拉一把自己这个该论死罪的贵妃?


    隔天坐上马车回京。


    本来一天赶路就能到,偏生陛下舍不得有孕的皇后娘娘受半点累,走起来像郊外闲游,当夜更是扎营宿在野外。


    贵妃隔着如星河般的帐灯往那锦绣扎堆处望一眼,脑海里所思所想全是当年和自己青梅竹马的那个男人。


    他是那么好的一个人,虽不如陇右大多数男子雄伟,瘦弱些,却内里锦绣如云。


    杨家是摊死水,死水里突然跃出他那一尾鲜活的鱼。


    他借读在杨家家学,自己偶一回听见他在亭台上与诸位兄弟们阔阔谈论陛下新政,意气风发的模样至今难以忘却。


    他是有才之人,若不然家中不会同意他们二人定亲。


    可惜天不假命,他天生心疾,也是秋日的一场小雨,竟然夺去了他的性命。


    她那时哭得昏厥,决意要做他的未亡人,尝过禁果还有了爱情的结晶,往后日子养着孩子怀念他也是一种美好。


    可惜他的母亲为了另一个儿子的前程,收了杨家的银子,不肯收她进门。


    想到这些,吭吭咳嗽几下,浓黑的夜有兵马在动,听了半晌,原是皇后娘娘睡不着,跟陛下要在月下漫步。


    “趁着这会儿得空,你去外命妇那里寻我母亲。”


    贵妃吩咐身侧的心腹:“告诉他们权当我快死了,莫再盘算让汉王从中施以援手,仔细两边都得不着好。”


    这话无异于是在跟家里一刀两断。


    不管话递过去父亲如何怒自己不争气,母亲如何可怜她往后的日子,搂着被子蜷缩起来。


    一夜翻来覆去没睡没几个时辰,天大亮,行营启程。


    大上晌停歇,贤贵妃的马车来了一位意料之外的客人。


    董贵人语气轻快:“贵妃娘娘听说了吗?”


    贤贵妃不感兴趣地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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