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只见椅子上的人缓慢地皱起了眉头,身子向前一探,手从扶手上拿起来,转而两手交握着放在桌上,目光定定地落在桌面上,有些不虞地反驳道:
“这都哪跟哪儿啊,柳叔你不要胡说。”
“哎敬总你可不能这样说啊,二夫人这几天见的可都是异性,而且年龄还跟她差不多,要不就是比她稍微大几岁的样子。同龄,还是陌生的异性,两个人往那儿一坐,一聊就是一上午,除了相亲我也猜不出是别的什么了。”
柳叔挠挠头,但气势很足,摆明了“我猜的就是对的你还真别不信”。
敬渝被他的话一说,有点无可奈何地“嗤”得笑出一声,扶额又淡淡地笑了一会儿。
“……不可能。”
且不说敬亭刚走没过半年,她不会这么快就考虑这种事,她如今还怀着孩子呢,怎么可能会去相亲?
退一万步说,就算她真的是去相亲了,人家能接受这个孩子吗?
实在是捕风捉影的无稽之谈。
他摆摆手,打发两人出去。
放下心来,顺便站起身,走到沙发旁边,又拿起上次读到一半的书,摊在腿上,继续往后翻,动作随意,但看得还算认真。
但翻页的那点空当,神思一溜,脑海中竟然真的响起来她那天的话来。
她总不会是……
敬渝迟疑了起来,手掌捏着那页纸一动不动地僵住,然后,脸上露出了一点疑惑来。
可一旦顺着自己想的那种可能性推测下去,他又不得不感到迷惑。
她现在到底打算做什么?
就带着这种迷惑,敬渝再也看不下去手里的书,坐在书房思索了起来。
他一面同自己说这一定不可能,一面又不禁会陷入苦思冥想,就这样纠结了一下午,直到夜幕降临,舒纯熙在晚饭前回来了。
上楼换了身衣服、洗了手,直到步入餐厅,舒纯熙看见敬渝也坐在餐桌旁,才知道他今天已经回来了。
宗正看见她进来时就已经站起身,从左手边主位上坐着的敬渝身后绕过去,替舒纯熙拉开了靠门厅的第一个椅子。
舒纯熙冲他抿嘴一笑,然后坐下,宗正才又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虽然宗正的举动算不得手到擒来,但整个过程并不尴尬,仿佛水到渠成一般,只不过他和舒纯熙之间,还没有那么熟稔而已。
想了一下午的问题还没有着落,而借住在家里的客人已然当着自己的面,给舒纯熙献起了殷勤。
敬渝坐在一旁看完了整个过程的发生,眼底终于蒙上一层淡淡的阴翳,看着宗正的眼神探究里已经带上了一点不善。
好在除了这个举动,餐桌上宗正没有更多的举动。
三个人各自揣着自己心里面的事,心照不宣地保持着安静,在餐桌上用完晚餐。
舒纯熙一向是餐桌上第一个告辞离开的人,今天亦是,只不过她站起身后,没什么胃口的敬渝随即也站了起身,跟着她一起走出了饭厅。
舒纯熙对于跟在自己身后一起离开餐厅的人,感到有点奇怪,他一声不吭地,像是就要跟在自己身后一样,可从餐厅出来,不管去哪里,他们都是要同路几分钟的,她也没有理由怀疑什么。
大概是从来没遇上过这种情况,舒纯熙还是停下脚步,有点疑惑地回过头,歪了歪头,盯着敬渝看了一眼。
而被盯着的人原先的目光,是落在她的脑后的,此刻恰巧对上,桃花眼眨了眨,语气寻常地说:
“要不要一起去散步?”
他的邀约让舒纯熙觉得莫名其妙,他们好像也不是可以一起饭后消食的关系吧。
但他幽深的眼神又明晃晃地在说,他其实是有事要找她,并不是真的只是邀请她去走走。
扯了扯唇角,舒纯熙不置可否,在敬渝继续向前走之后,落后了他几步,跟在了他身后,默认了他来带路的意思。
敬宅后面有很大的花园,西面是一片茂密的树林和淡水湖,再往北就是乱石园,而整片树林和乱石园加在一起的占地长度,才是东面后花园的长度。
敬渝记得,以前舒纯熙挺喜欢这个花园的。
被园丁打理得很好的大片绿茵草坪,规划得当的各色奇珍异草,颇有雅趣的石子小路弯弯绕绕,还有一些露天的藤椅沙发,和一个梧桐木做的摇椅样式的秋千。
确实是很闲适的赏景地点。
敬渝想着,于是走到这边,两个人在初夏还未完全暗下的黄昏天里 ,踏上小径,在几丛鲁冰花面前停了下来。
淡紫色和橙黄色的鲁冰花开得热烈,颜色犹如渐变,只不过在黯淡的天光下看不太清楚,只能勉强辨别出花朵的颜色来。
舒纯熙凝眸,目光落在花上没有移开,但也不会像曾经那样,跑上前去伸出手摸摸那些花的质感、再丈量一下叶子的宽大。
她没有那样悠闲和热情的心情。
想得有些出神,原本先停下来看花的人不知何时朝自己走近了两步,缩短了和她之间的距离。
舒纯熙视若罔闻,依旧低着头没有抬起。
终于,敬渝开口说话了,他问道:
“我不在的这几天,你在家里一切都好吗,没遇到什么难事吧?”
“嗯,”她应了一声,淡淡地说,“没有。”
敬渝听得出来,她还是没有什么要跟自己交谈的欲望,所有的话,只不过是被他推着问一句,她应付着回答一句,仅此而已。
所以,所有的委婉和试图让彼此放松一点的开场白,大概对她来说都是没有用的。
一口气堵在胸口,上不来也下不去,闷得慌,敬渝抚住一片叶子,握在手里,还是开门见山地问了:
“听说你这几天都出门去见人了,如果你遇到什么事情了,有什么是我可以帮忙的吗?”
身旁的女人总算侧过头来望向他了,目光里带着点不算友善的笑意,敬渝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她的表情像是在看自己笑话一样。
应该是他想多了。
抚着叶子的手有点发虚地收了回来,在腰侧下意识地揩了两下,手掌抵在衣服上,对面是不会回答他问题的人,他叹了口气,在这无声的拉锯战里,认输似的闭上了双眼,缓慢地继续说道:
“纯熙,之前去北省的行程过于突然,我让人准备的一份文件还没来得及给你。我知道敬亭的一部分遗产留给你了,但是国内的暮帆商会这边,我给你和孩子额外留了一份财产,我已经签过字了,明天我拿给你,你签好字给我,我让人去办财产变更手续,尽快过户到你的名下。”
说完,舒纯熙面上那种玩味的笑容退散了一些,带着点打量,冲他偏了偏头,
“这算什么,对我的补偿?”
一声轻叹,尽管抑制着发出,却还是被她的耳朵给捕捉到了,敬渝努力勾起一个唇角的弧度,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地苦涩,
“敬亭的事,我很抱歉,但是事已至此,我只能在这些方面做出点弥补,请你见谅。”
“奥”了一声,舒纯熙煞有其事地点了点头,“行啊。”
她想敬渝应该会很大方,他能拿得出手的东西,不会是三瓜俩枣,看他想弥补自己的心还是很真诚的。
没有推辞,没有客套,没有嘲讽,加在一起只有三个字。
敬渝盯着眼前的这个比自己矮一个头的女人,心里升起一种莫名的颓败,他有点泄气,只好接着说道:
“后面这段时间你不用担心别的事,好好养胎,把孩子平安生下来,至于孩子生下来以后,你是想带它回莫瑞恩尔,还是留在昼米尔,都听你的,一切由你做主。”
舒纯熙依旧是一个“奥”。
敬渝没了办法,破罐子破摔一样,伸出脚轻轻一踢,把脚边的一颗碎石子踢到土里,直接问道:
“你这几天见的都是些什么人?”
舒纯熙并不意外敬渝知道了,她本也没打算瞒着,更何况,如果李阿姨不知道,宗正又怎么会知道呢?而且,她早晚要跟敬渝说这件事的。
于是她说,“我去相亲啊。”
敬渝以为自己听错了,他眯了眯眼睛,却只看见舒纯熙一脸坦然的样子。
他很快就觉得匪夷所思起来,脑子里的思绪像是到了一块断崖面前,怎么都过不去了。
“你去相亲,你为什么要去相亲?……你要再嫁?”
“对啊。”
“可,可是,你还怀着孩子呢?”
“我不是跟你说了么,我总得给孩子找个爸爸吧?”
“你不是认真的吧?”敬渝蹙起眉头,语气不觉已经严厉起来,“给孩子找一个毫无血缘关系的名义上的爸爸,真的会比你带着孩子留在敬家更好吗?敬家完全可以保护你们,而且我也会帮你一起照顾孩子,它的成长过程里不会缺少任何别的孩子都有的东西。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舒纯熙皮笑肉不笑地发出一声“哼”。
不得不说,敬渝说的挺有道理的,但问题是,这个孩子根本就不存在,她骗了敬渝,不赶紧想办法离开敬家,难道等着他发现真相之后跟自己算账么?
舒纯熙眨了眨眼睛,
“可是孩子不能没有名义上的父亲,你对它再好,终究只是大伯而已,大伯能代替父亲么?”
敬渝尽力压制着自己的情绪,但还是忍不住被舒纯熙给气笑了,他真的理解不了,她怎么能心安理得地告诉自己,她要带着敬家的孩子一起改嫁到别人的家里的。
这都叫什么事儿?
还口口声声地说非要给孩子找一个父亲,父亲有什么用?一个诈尸式教育里的父亲角色,有或没有,能有什么区别吗?
“你一定要给孩子找一个父亲?无论如何都不会罢休?”
舒纯熙本来只是找个借口,但眼看着敬渝把这问题问得比自己说得还要绝对,又不能在这紧要关头认怂,只能硬着头皮迎上去,在心里猛地跺了一下脚,咬着牙拔高了声音,道:
“对啊,我一定要找!”
“那你留在敬家,我当孩子的爸爸!”
耳边传来几乎是咬着牙低吼出来的一句话,舒纯熙瞬间傻了眼,然后眼看着说这句话的人,脸已经彻底沉下来了,隐约在夜色里,看上去有种说不出的阴郁和严肃。
“你,你什么意思啊?”
舒纯熙狐疑地打量了一下站在面前,如同一尊石像般伫立着的男人,气势已经被惊得弱了下去。
敬渝终于把那句话说出口了,双手有些惭愧地蜷起来,但心却在此刻拨云见月,逐渐坚定了起来。好像真的把第一句话吐露出去之后,剩下的话也就没有那么难开口了。
他拧紧眉头,郑重又缓慢地说:
“我的意思是,你不要再去相亲了,也不要想着再嫁给别人,你就留在敬家,我们两个结婚,孩子生下来,就说是我们俩的孩子,我来做孩子的爸爸。”
舒纯熙已经很久没有做出这么明显的表情了,她紧蹙着眉头,目光里的疑惑毫不掩饰,头颅动弹了一下,把敬渝从上到下好好给打量了一下,半晌,才吐出来几个字,有点急切地把话给扔到了地上,
“你有病吧?!”
第22章
说完,好像敬渝真的是什么疯子一样,她一眼都没再多看,立刻转过身,连走带跑地往家里回。
一直走到上楼的楼梯跟前,舒纯熙才扶住把手停下,喘了几口气,身下的两条腿脚全然都麻了,轻飘飘地不听自己使唤。
敬渝刚刚说的那话是什么意思?
他现在脑子不太清醒吧?
猛地摇摇头,舒纯熙连忙“咦”了一声,把脑子里止不住冒出来的想法都给扫出去,然后再一鼓作气,上了楼回到自己的房间,先去冲了个热水澡。
吹完头发放下吹风机,门外的声音总算听得清楚,李阿姨在外面敲门,说是有东西给她。
舒纯熙把吹风机放回原地后就去开门,而门外的李阿姨拿着一个托盘,上面放着一个两根手指般大小的木雕,雕的是一个小人,头上还带着一顶比他身子还长的辣椒形红帽子。
“二夫人,这是敬总托我送过来的,说是纳布礼斯那边
的手工特产,是用火山灰做的,还有带来好运气的意头呢。”
说着,门外的人不知道按了哪一个开关,那红帽子周遭萦绕出来红色的亮闪闪的荧光星点,想来是精灵族人的小把戏。
这年头,凛洲关于精灵族的东西是有些微妙的,两族并不明面上进行贸易往来,但也没有法令禁制,有些小东西还是会在凛洲内流通开来。
不过精灵族人如今的灵力都很弱,要达到眼前这东西身上长时间的魔法储存,大概是有点稀奇。
李阿姨介绍了两句,瞄着舒纯熙脸上没有出现一点预设中的高兴反应,有点讪讪地将东西往她面前递了递。
而舒纯熙只是迟疑地盯着那小玩意儿看了看,抿唇问:
“为什么突然送我这个?”
而且这东西长得也不算太好看,最多能往有趣那方向上靠一靠。
不年不节,没有任何理由的,总不能说是他去一趟北省,还特意搜罗了礼物带回来给自己吧?
舒纯熙上下打量了一下托盘上的这个东西,只觉得它浑身上下都透露着一种诡异来,无论是它本身,还是送它的人。
至于所谓的能带来好运,她更是不怎么相信的。
过去她还在波利的时候,家里有一个精灵族的年长女佣幻息,她跟幻息还算亲近,将她当成是自己姐姐一般的人物。
幻息会一些精灵族人天赋的祝福魔法,舒纯熙就曾撞见过她在角落偷偷替自己跟敬亭念祝福术语。
那时候舒纯熙并没有戳破,但心里也清楚大概并没有什么作用,因为敬亭始终都是那个样子。
祝福的魔法是不起什么效果的。
想着,舒纯熙的目光就有些飘忽了。
再看对面的李阿姨,她此时只想伸出手抹了抹额头上的汗,看来舒小姐完全没有要领情的意思,只好连忙解释道:
“这是敬总今天带回来的礼物,他给自己也买了一个,托敬总挂念,我和老柳也有一份……”
言下之意,是人人都有,她不用奇怪。
舒纯熙这才收回探究的神色,伸手把那小玩意儿拿在手上,扯了扯嘴角,道:
“这样啊,谢谢李阿姨。”
李阿姨很努力地笑了笑,然后转身离开。
等到李阿姨下了楼,宗正才从走廊里走出来,往舒纯熙的房门口走去,房内的那人还站在原地,手里握着个什么东西,好像在走神,并没有立刻把门关上。
看见宗正的身影,舒纯熙向后退了一步,示意他进来说话。
两个人一前一后走到了阳台上,上一次宗正来这儿,还是他第一次跟她谈那件事的时候,现在,事情已经谈妥,两个人自然也就表现得更放松了。
宗正走到藤椅旁,伸手抚在靠背旁,顺势走过去,坐在了对面。
“一切都顺利吗今天?”
他指的自然是舒纯熙今天去见周政的事情,对外,就连柳叔也以为,她今天依旧是在相亲,这其中少不了宗正的帮助。
也是在今天,舒纯熙才终于见上了自己一直想见却始终错失机会的人,她父亲曾经的直系下属,周副司长。
“挺顺利的,多亏了你费心,谢谢。”
舒纯熙也坐了下来,抬头望远处黑乎乎的天空,语调里听不出什么情绪,像是海上传来缥缈的鸥鸣。
“我们的事,我准备等下次去探监的时候就告诉我父母,然后……就定下来吧。”
宗正颔首,看见舒纯熙正无意识地揪紧了膝上的两只手掌,随即将视线默默地移开,然后说,
“好,听你的。”
“……嗯。” 。
另一边,敬渝还僵着身体站在原地。
舒纯熙丢下他走了,他有心去追,但终究还是偃旗息鼓。
她那句气急败坏的“你有病吧”像是一击重锤,把他的双脚牢牢给钉在了地上。
她说得对,他确实是有病吧。
他也觉得自己好像发烧了。
不然怎么会遇上眼前这所有的事情,不然他怎么会没办法解释这一堆接踵而来的难题?
他一直以为,她要回国来安胎生子,以为她至少会在昼米尔待上一年半载。
他知道在她面前,自己现在的身份很尴尬,他们之间隔了那两年,还隔了另一个人,所以他只能告诫自己要扮演好一个大伯哥的角色,做他该做的事情就行了。
至于其他的东西,他不该想,也没有他去多想的资格。
他一直是这么以为的,也是这么做的。
然后,直到今天他才知道,她根本就不是像自己以为的那样去想的。
她竟然这么快就开始考虑再嫁的事情了!
是上次探监的时候,舒家伯父伯母那么交待的她么?还是从一开始,她要回维尔亚来,就是存着这样的心思?
所以这次又是那样么,又是她很快地做了决定,然后想办法丢下他,把他隔离在外,于是等到下一次见面的时候,她就又要成为别人的妻子了么?
敬渝攥紧了手,脑海里原先所有的认知和计划全部都被推到了一边,此时此刻心乱如麻,压根也已经顾不上那些忌讳和规矩了。
一切都没有意义了,原来,敬家只是她中途停歇的站点,只是她临时停靠的一块泊板而已。
她要走了,她又要走了。
什么也不会给他留下。
心里面那一直以来隐藏在底下、连自己都不敢真的去面对的思绪,在思绪乱成一团糟的时候,也终于压制不住,要跑出来作乱了。
敬渝摇了摇头,却无力阻止心里的那个自己开始叫嚣、开始发狂。
他之前总觉得,现在她好歹是回来了,那他们还会有很长的时间去相处。
不管她是不是还在怨恨自己当年的事,不管她还要跟自己生多久的气,他们总还是有时间去消弭这一切的,他可以等,也可以慢慢去弥补她。
水滴穿石,聚沙成塔。
就算他现在还没有找到办法让她原谅自己,让他们之间的相处可以不要那么的冷漠,但只要她还在自己跟前,还跟自己处在同一栋房子里,总有一天他是会找到办法的。
总会找到一个让她不那么抵触、而他也终于可以再向她迈开一步的方法,总有那么一个平衡点,他会找到的。
但她没有给自己留时间了。
她已经开始考虑再嫁了,很快就要再次离开敬宅,再次离开他的视线。
出题人把考题毫不犹豫地收回去了。
这一切都发生得太措不及防了,完全出乎他的意料。
敬渝捂住胸口,胸腔里的心脏却越跳越快,挤压着他喉中最后的一点新鲜空气。
心里的那个声音破土而出,直截了当地催促起了他。
那个模糊的身影已经在眼前化为了一片悠扬的薄纱,如果他再不用力去抓,大概就要彻底消散,再也寻不到半点踪迹了。
不行!
脑中的一根弦“铮”的一声彻底断开,他在心里大吼了一声,脚已经抬起,下意识地就往回朝主楼快步走回去。
这一次,他没有去书房,径直上楼,回了自己的房间。
敬渝在自己的卧室里待的时间一向有限,除了睡觉、洗漱穿衣,几乎不会多做停留。
男人进了房门,伸手打开灯,忽然就放缓了脚步,一步比一步踏得沉重,来到左边的床头柜前,顺势坐到了床上,然后轻柔地拉开最上面的抽屉。
底部的滚轮发出一点声音,没多久被打开一个缝儿,几百个日子不曾见光的抽屉里,霎时投下半片顶灯的白光。
抽屉很空,除了一个绸缎材质的淡粉
色小方盒外,没有别的东西。
抿紧双唇的人,目光凝滞地盯着那个盒子看了好一会儿,然后才下定决心,伸手把它拿了出来,牢牢握在了掌心里。
盒子里放着的戒指,是珠宝设计大师奥丁铭灵去世前的最后一个作品。
奥丁铭灵晚年行迹不定,离群索居,对于珠宝商和杂志记者的厌恶不加掩饰,拒绝在公开场合刊登这枚戒指的设计稿和成品照片。
是以,关于戒指的样子和下落至今众说纷纭,很少有人清楚,它如今究竟在谁的手里。
二十五岁那年,这是敬渝准备好的婚戒。
但它漂洋过海送到手上的时候,敬渝刚从莫瑞恩尔回来。
它来得太晚了,终究是他没选好时机。
现在想起来,终究像是一场幻梦一样,一帧一帧跳动得毫无逻辑秩序,发生得又太快,让人没有一点招架之力。
那时候的心尖也像是被一层层纱布给裹紧了一样,分明密不透风地进行过包扎了,却还是挡不住那些不甘和难过渗漏出来,日子一天一天的过,最后全都酿成了浓浓的遗憾。
敬渝没时间沉浸在对过去的缅怀中,手里的盒子四棱抵着掌心的皮肉,攥得发红,那幻痛反而像火舌般卷在心头,把阻隔他尽情感受自己情绪的东西都给燃烧殆尽。
现在他只知道,这一次,绝不能再让她离开自己,他也绝不会再放手了。 。
这一夜一觉睡到天亮,睁开眼后,舒纯熙立刻皱起了眉头,脑子里昨天敬渝说的话和宗正的脸庞,走马灯似的在脑海里循环播放了起来。
一旦思虑起来,脑子就不受控制地停不下来。
她头疼地敲了敲脑袋,从床上坐起身来。
早餐桌上,宗正先向敬渝和舒纯熙告辞,说下午就启程回北省。
敬渝跟他客套了两句生意上的事情,祝他一路顺利。
就这样,午饭之后,两人把宗正送到了大门口。
柳叔让人把宗正的行李搬上车,三个人站在大门口的石柱旁话别。
敬渝跟宗正并没有几句话好说的,反倒是宗正有意无意地拉着舒纯熙嘱咐了两句。
诸如天气渐热也不要贪凉,再者就是西面湖边的睡莲不久应该会开,他给她报个早信,建议她若想第一批赏花,最近可以多注意。
然后,舒纯熙竟然还破天荒地笑着应了下来,那笑容虽淡,但并不勉强。
他怎么不知道这两个人什么时候关系这么好了?
最后,宗正弯了弯眼睛,说,“纯熙,敬总,那我先走了,咱们后会有期。”
第23章
敬渝皮笑肉不笑地看着宗正登上车,又目送车驶远,脸立刻沉了下来,望着远处幽幽地琢磨了一下这声“纯熙”。
宗正不是说自己算得上是舒纯熙的远方表哥么,怎么现在又叫上“纯熙”了?
于是他又转身去看舒纯熙,但身旁哪里还有人,她早在宗正上车不久后就转身往回走了。
吃完午饭,身体正努力地消化着胃里的食物,大脑供血不足,舒纯熙理所当然地感觉到困倦,但她困归困,并不想去午睡。
既然宗正提了一嘴西边的睡莲,趁着天边正好有一片云彩遮住了太阳,走在露天的环境下也不会觉得晒,她转过身后,索性直接穿过主楼,往西边的树林走。
步子不慢,舒纯熙走到那一小片睡莲前的木头桥上才停下脚步。
昼米尔市的气候颇为奇怪,常被居民戏称为“一年只有两季”,严冬刚过,一场春雨下过,天气就会突然炎热起来,待到了盛夏过后,再下一场雨,落一地的秋叶,转眼就会过冬了。
实话实说,昼米尔市的气候其实并不温和,算不上太宜居。
不过这里到底是舒纯熙从小长大的地方,这么多年来,这种天气变化早就刻在骨子里,如果不是后面有两年在波利市的生活经历,她根本不会觉得有什么奇怪的。
而且,一年四季里,她偏爱的还是夏季,这时候的一切都热烈极了,无论是花草树木,还是鲜果菜蔬,都长到了一生中最当季的时刻。
当然,这些都是以前的她的想法。
现在她还是喜欢,可是她总觉得,自己的喜欢,已经不怎么重要了,毕竟她自己也重视不起来。
湖边的睡莲浮着袖珍的翠绿莲叶,有几个花骨朵确实像宗正说的那样,从水里冒头,最中间花片合在一起的地方,透出一点点打头的颜色,说不定在某个幽静的夜里,忽然会绽放开来也不一定。
舒纯熙杵在桥上,静静地望了一会儿,却没什么更多的兴味,反而有些心不在焉。
正好先前那片云彩也已经被风推走了,太阳光没有一点遮挡地照在身上,两袖的面料很快就被照得暖和起来。
一手搭在额边,一面转过身往回走,舒纯熙随着心意,鬼使神差地就走到了昨天跟敬渝散步的花园里面。
不远处就是两株参天大树,高大的树冠在树下辟出一片树荫,那底下放置着一架摇椅秋千。
她还记得以前夏日午后,自己坐在那秋千上面乘凉的场景。
从小身体就有点虚,即使到了夏天,她依旧怕凉,空调房里的温度稍有不适,她就要加一件外套,从头到脚把自己给包裹起来,漏一点风就会觉得不舒服。
所以昼米尔的夏天,大太阳炙烤着大地,所有人都躲在空调房里“人工纳凉”的时候,会跑到那秋千底下乘凉的,也就只有自己一个人而已。
想着,舒纯熙已经情不自禁地踏出脚步,朝那边走过去。
回忆与现实交替,仿佛自己走进了幻梦,只不过没有了曾经的心情。
她坐上了那秋千,一只手抵在坐榻上,另一只手,搭在身侧与秋千顶部连接的圆木条上,悠然地晃动了起来。
准确来说,她只是长大了,遇到了很多难以解决的事,又或者说,她的心其实已经垂垂老矣,再也没有了童年时的活力。 。
如果早点知道,舒纯熙在这一轮相亲里,最终选定了谁,敬渝一定不会放任宗正继续住在敬宅。
还送她玫瑰花……
敬渝一想到这个,眉心就一下接着一下猛跳,整个人周身的气质都郁闷了几分。
终于,他从沙发上起身,走到书桌旁拿起放在一旁的盒子,问李阿姨,“纯熙呢?”
虽然已经年近五十,但李阿姨还是从这称呼的突然转变里,嗅到了一丝不一样的意味,不由得留心起敬渝的反应。
男人玉身长立,倚在书桌前头,手里握着一个小巧的盒子,看上去很像是装婚戒的那种盒子……
李阿姨忍住心里面因为猜测而泛开的欣喜若狂,连忙给敬渝指路,“舒小姐好像去花园散步了,现在还没回来呢。”
敬渝若有所思地“唔”了一声,不由得扯出露出一个温柔的微笑,像是在鼓励自己一样,然后与李阿姨对视一眼,又在她的眼里看出一种促狭。
但此时此刻,他却不免感到了一种慰藉般的鼓励,极快地点了一下头,然后努力扯平嘴角,脚步轻快地朝外走去。
敬渝不知道舒纯熙去哪儿了,就在花园里找了一圈,又问了几个园丁,最后,在那两棵树下的树荫里看到了自己要找的人。
她倚着秋千摇椅的靠背,大半个上半身都被树影遮挡住,隐在一片阴凉里面。
而暴露在阳光底下的小腿白皙得有点不健康,好在太阳暖烘烘,仿佛将她令人心惊的虚弱也给妥帖熨烫了一番,透出一股神圣的光芒来。
夏荫遮挡下,她的眉眼难得舒展,看上去是难得的静谧惬意。
就在此时,这个微微摇动着的人影,好像穿越时空,和过去的那个舒纯熙重合了。
不再冷漠冰凉,不再拒他于千里之外,不再在周身竖起一块厚壁障,把自己给笼罩在其中不愿意出来 。
她没有睡着,这应当是她如今,难得清醒时的悠闲时光。
敬渝忽然有些情怯,不知道是否该在此时出声,然后把这一切都给打破。
答案显而易见,他止步在几米开外,如何也踏不出下一步,静默地立在光中,远远地望着她的方向。
贪恋着这来之不易的闲适氛围,像是一个小偷,毫无羞耻心地放纵自己沐浴在她放松的这片磁场里。
但某一瞬,舒纯熙还是突然睁开了眼睛,撑着坐垫坐正,双脚点地的同时,左右活动了一下脖颈,目光里带着点午后的慵懒和迷糊,顺其自然地朝他所在的这边扫了过来,望见了他。
她的脸沉下来,眼神冷了。
顷刻间,因为此间主人的心情变化,闲适的氛围亦是荡然无存。
明明心里已经有了预期,但是在此清晰地看见她的变化,再一次认知到她如今对自己是怎样的防备和疏离,他还是会不好过。
只觉得满腹苦涩的男人低下头,朝她走了过去。
不过几息的功夫,舒纯熙眼见着敬渝朝自己走过来,然后在离自己很近的地方站定,毫不留情地挡在她身下摇椅晃动的轨迹之中,虽然她也并没有在晃。
但她现在不想看见他,她的心情并不好,她也不想再去思索昨天晚上他说的那些话,究竟是真还是假。
他想要做什么,她不关心,也真的没有力气去招架了。
这一切都让她觉得身心疲惫。
她连一句话都懒得说。
敬渝垂下眼眸,鸦羽般的眼睫在面上轻轻一扫,不言不语地,竟直接把右手攥着的一个绸缎小礼盒打开,从里面拿出了一颗戒指来。
舒纯熙终于瞪大了双眼,仰着头用讶异的目光,望着身前男人的面庞。
而他目光坚毅,一张脸看不出来跟平常有什么不一样,依旧是那种游刃有余的样子,下一刻便探身朝她靠近,一下子将两人之间的距离给拉近。
他伸出一只手,将舒纯熙抵在身侧的左手给抬起来,似乎是察觉到她肢体的僵硬,动作放缓,尽力轻柔,将她的手搭在自己掌上。
舒纯熙的左手无名指上带着一颗十克拉的全美方钻,这是敬亭给她定制的婚戒,自从结婚那天起,她就从来没有取下来过,即使后来敬亭去世,她也没有。
敬渝的双眼在清楚地看见那枚戒指后,微微耷拉下来,手上的动作有极其短暂的停顿,在那一刻屏住了呼吸。
他知道,舒纯熙大概正在用一种不怎么友善的目光打量着自己。
所以他也并没有停顿多久,扯了一下嘴角,仿佛并没有看见什么,故作漫不经心地就把她无名指上原先的那枚给摘了下来,随手放在一旁的坐垫上。
那颗重量很可观的婚戒其实更像是被随手一掷,本该老老实实地落在坐垫上,此刻却囫囵地滚了几圈,像是在表达它的不满一样。
舒纯熙也感觉到了,向左侧偏了头,目光里凝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望了它一眼。
但她的手还被握在敬渝的大掌里,他并没有留给她缓冲和思考的时间,动作自然无比地将他一开始握在手心的那枚戒指拿在指尖,抬起她的无名指,直接推了进去。
而无名指的主人,直到现在,才好像总算弄明白眼前的情况,身体随之轻微地颤动了一下,不知道是被惊得,还是反应了过来想要推拒。
敬渝抿紧双唇,松开她的手,既而直起身子,然后上下两片嘴皮子快速一碰,默默地说了一句:
“嫁给我,敬渝太太的名号,只会更好用。”
原本她选了宗正,但他比宗正更好,她看上宗正什么,他也只会有得更多。
要权,要名,要利,要财,他予取予求,甘之如饴,双手奉上,心甘情愿。
第24章
舒纯熙在他晦暗的眼神里,呼吸,再呼吸,将自己原本因看见他而变得一团乱糟糟的心绪,逐渐抚平了,大脑清净下来,她整个人也平静了下来。
现在,她总算能从容地表达自己的迷惑了。
左手无名指上,因为陡然移开原本有足够分量的负重,换成了另一枚不同触感的戒指,那种电流顺着脉络流进心底的感受很微妙,不容她忽略。
“嫁给你,”
她慢慢捻着那几个字,
“所以,你是认真的?”
“是,我很认真。”
他的回答铿锵有力,没有一点迟疑,看上去,真的就像他嘴上说的那样,他是经过理智思考之后,做出了这样的决定。
至于做出这样的决定,他究竟勉不勉强,舒纯熙无从得知,她只得垂下头,盯着腿上裙子的面料看,又问他:
“那孩子呢,你真的能把我和敬亭的孩子,当做是你自己的孩子么?”
“可以,我会把他当做是我的孩子。”
敬亭的孩子,他会帮忙照顾,因为那是他堂弟的孩子,跟他也有分割不开的血缘。
而舒纯熙的孩子,他当然也会好好照顾,因为那是她的孩子。
他会从这两个角度,去看待这个孩子。
那你还真是大度。
舒纯熙幽幽地在心里面想,没有立刻回答,过一会儿,突然想起点什么,又问:
“可敬总不是说,做不出来再娶弟妹的丑事么?
……
“怎么,回心转意了?”
女人垂着头没有看自己,但一声嘲讽般的低笑还是紧接着发出,被他的耳朵捕捉到,明明并不大的声音,却敲打在耳膜上,一阵阵撕裂般发疼,让人浑身僵硬到难堪。
回忆只消在脑海里滚上一遍,敬渝很快就想明白,是谁把这话说给了她听,而且,面目全非,还复述得这样刺耳。
“这话是宗正告诉你的?不是这样的,我不是这么说的,那时候我只是没想过可以再娶你……”
他苦笑一瞬,从回忆里挣脱出来,凝视着她的发顶,慢慢地告诉她,
“纯熙,我从来没觉得如果能再娶到你,会算作一件丑事,真的,我从来就没有这么想过。”
说着,敬渝单膝跪地蹲在了舒纯熙身畔,总算清晰地看见了她有些苍白迷惘的脸色。
他伸出双臂,小心翼翼地去触碰她放在腿上的双手,将那两只素白的手掌托在自己的双手掌心,虚握住,目光柔和地看着她。
而舒纯熙猛地打了个寒颤,下意识地想要把自己的手抽回来,却被男人带着不由分说的意味给握住,竟然不许她临阵脱逃。
秋千上的女人掀起眼帘来,目光里已然一片清明的底色,并没有什么纠结的意思,只是动作愈发坚定,与男人对视之间,执意要抽出一只手。
剩下的另一只手还被男人紧握着不愿意放开,他的目光盯着她的眼睛一分也不错过,意味很明显。
舒纯熙却没有多少动容,已经去将敬渝的手指一根一根掰开,执着地将他的手掌推开,然后望着他,笑得有点残忍,一字一顿地对他说:
“可这对我来说,确实是一件丑事。”
说完,她再去看那人时,他的目光已尽数染上苦涩,手上的力气一松,舒纯熙顺势就把自己的手给抽了回来。
敬渝如一块石雕般僵在了原地。
她说不上有什么感受,居高临下地瞥了他一眼,然后从秋千上下来,已经想要快点离开了。
擦肩而过之前,敬渝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从地上爬起来,伸手拉住她的胳膊,将她拦了下来。
此时他的面色可以说是灰败,声音十分沙哑,口不择言的同时又艰难地说:
“宗正许给你什么?你们做了什么交易?”
她试图挣扎的动作忽然停歇下来,侧过头凝视着他的眼睛,回答他:
“你说呢?他可以帮我给舒家翻案!”
原来如此。
敬渝终于在这近乎怒吼的一句话里面,觉察到了一丝不同的可能性,拼凑出了事情本来的面貌,仿佛抓到救命稻草一样,握着她的手牢牢攥紧,将舒纯熙轻转过来,和自己面对着面站立着,语气凝重,
“纯熙,舒家的事牵扯太多,举足轻重,绝不是简简单单就能解决的。你相信我,不要轻易地去做任何决定好吗 ,我不会害你的。”
指尖动弹了一下,她负气扭头,不再看他,没说好,但也没有说不好。
敬渝便又去拉她的手,男人的指尖很冰,带着令人陌生的感觉,将她的一只手包在自己的掌心之中。
“纯熙,当年的事情发生得太突然,所有的东西你都还不清楚,解决这些事也不应该是你的责任,你不要把这件事揽在自己身上,不要忧虑这些。舒家的事情就交给我来解决,你相信我好吗?”
舒纯熙蹙眉,薄唇翕动两下,
“那要什么时候才能解决?”
“你不要担心这个,我一定会安排好的。”
闻言,皱着眉的女人还是不敢相信,有点踌躇地确认了一遍,
“你真的会帮我们?”
敬渝牵了下唇角,带着点心酸地低下头,低低地说:
“纯熙,虽然你可能不相信,但是这两年来,我从来没有放弃过舒家的事情。这一点,不管你嫁不嫁给我,都不会有改变。”
舒纯熙突然沉默了下去,一时之间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
所以,真的就像敬渝说的那样,一直以来,他也在为舒家的事情想办法吗?
可是为什么呢?他跟他们又没有什么不可分割的关系,他没有任何必要非得这么做的。
这个信息太让人难以相信,也太让人错愕了。
就像他说的那样,她不相信,要她现在开始接受这个认知,都显得艰难。
被他握紧的那只手,仿佛正在失温一般,无力地垂下,任他拉着而已。
舒纯熙没有再说话,但也没有急着要走了,敬渝觉得她的态度难得有点松动,不想把她逼得太紧,便拉着她,同她一起慢步走回了主楼,将她送回了房间。
这一整个过程,舒纯熙都没有太多抵触的举动,就好像被抽干了力气,实在是懒得折腾了一样。
确认舒纯熙在床上坐好后,敬渝才退出房间,关上门后,依旧有点不放心地在门外站了一会儿,才转身下了楼梯。
敬渝尚有工作,处理得差不多了,他看一眼墙上的钟,然后上楼去叫舒纯熙下楼吃饭。
房间里很快传来走路的声音,没多久,房门从里面被打开,舒纯熙走出来。
她没有看敬渝,只是跟在敬渝身后下了楼梯。
吃晚餐的过程,她也很配合,把一整碗盛着鸡腿肉的鸡汤都给喝完了。
敬渝中途接了个电话,只能留意了一眼舒纯熙吃得怎么样,然后就拿着手机走出了餐厅。
等他再回来时,舒纯熙已经吃完上楼去了。
他这个电话打了二十多分钟,确实是有些久了。
敬渝坐下去又吃了点,然后在餐厅里站了一会儿,左右都看了一遍,又问佣人今天晚上舒纯熙的牛奶什么时候送上去。
然后厨房里的一个佣人告诉他,之前早餐的时候会给舒纯熙准备牛奶,但是她不愿意喝,后面就换成燕麦奶了,至于晚上,一般情况下厨房不会额外给舒纯熙再准备一杯牛奶。
“那敬总,需要我现在热一杯牛奶送上去吗?”
佣人用有些不确定的语气问了一句,同时也在询问往后的备餐标准。
敬渝站在原地,还没有从她一开始的回答里回过神来。
所以,好好喝牛奶补身体,还有会戒烟,之前她自己提出来的条件,还真是没有一件被严格遵守了。
敬渝本以为自己会感到有点头疼的。
但其实,也没有,心头只是萦绕起了一点无可奈何。
以后再潜移默化地磨着她做点改变吧。
心里不知不觉已经做好了规划,男人自己都没有注意到,唇角不动声色地勾了下。
最后,敬渝回到书房找了个小玩意,拿着上楼去找舒纯熙,但是舒纯熙并不在房间里面。
敬渝在楼上又找了一圈,也没有找见她的身影。
难道吃完晚餐之后,她并没有上楼回房,而是出去散步了?
手里拿着的松鼠雕像被他握得有了点跟手心相同的温度,敬渝站在楼梯跟前,低下头看这只憨态可掬的小松鼠,没由来得抚了一下它蓬松的大尾巴。
然后将东西放在两步外的一个置物柜上,男人转了身,穿过中庭,径直往后面的花园走。
只不过这一次,他找到天彻底黑透,连乱石园里那些可以藏人的小山洞还有敬氏的祠堂都找遍了,也没有找到舒纯熙的半点影子。
敬渝回到花园里,站在那两棵参天大树之间的秋千跟前,一遍遍回想着今天下午发生的一切。
她坐在这里假寐,而他走近她,把从前没有机会送出去的婚戒送给了她,她没有露出明显的厌恶或者拒绝的意思,态度很冷淡,为了让她回心转意,他提起了舒家的事情。
那些事他从来就不想让她过问,也不想让她牵扯进来,但他还是主动说了。
是那些话让她觉得受到了胁迫么?
他不知道。
这也是他从来都不想主动提及的原因。
他不想让她觉得,因为舒家的这些事,她需要仰仗自己,讨好自己,从而在他面前感到惴惴不安。
第25章
敬渝一遍遍地去想,一遍遍地在脑海里复盘这下午在这里发生的所有事,试图找出这一整个过程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是哪一个细节他没有处理好,以至于他都没有捕捉到她的异常反应?
他绞尽脑汁,站在原地的双腿灌了铅一样重,胸膛里好像烂了一个大洞,而他当着风头被吹得眼睛都睁不开。
心乱如麻。
舒纯熙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在这偌大的庄园里,她对地形的掌握恐怕不比他少,但他真的都找过了。
她还喜欢去哪里?她还有什么地方可以藏起来?
脑中的思绪像一团麻绳结在了一块儿,脸颊的温度超出常态,心跳慌乱得加速,敬渝这才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他现在也只是找了后花园而已,家里这么大,他找不到不是很正常吗。
稳住思绪后,敬渝立即提起步子往回走,进了主楼,马上把主楼还没有休息的佣人都叫过来,问他们见没见到舒纯熙。
角落里有个小姑娘默默举起手,声音很低地说了句:
“敬总,之前我擦楼梯扶手的时候,好像看见二夫人去……去了二少爷的房间。”
话音一落,人群里只剩一片死寂。
而站在对面的敬渝已经转身,立刻往楼梯走。
留在原地的人群也就被李阿姨解散了,她却没立刻转身离开,而是有点担忧地跟了两步,站在楼梯旁,正好可以看见大少爷已经到了二少爷以前的房间门口。
此时,楼上的敬渝只想早点找到舒纯熙,确认她在哪里。
但直到他到了门外,才突然反应过来,面前这个他即将踏足的地方,在今天这个时刻,对他和舒纯熙两个人来说,意味着什么。
现在已经是夜里十一点半了,以往这个时间该处于休息时刻的大脑,好像也的确受到生物钟的影响,转动不了了。
现在这种情况,究竟意味着什么?
他下午刚对舒纯熙说过,要她和自己结婚,而等到晚上,她哪里都没去,却来了这里。
脑子里有很多种可能性的推测,但他强迫自己停下思绪,他不想再想了,也不想去探究这究竟意味着什么。
甚至在推开门的时候,他还生出了一种猜测,或许舒纯熙也并不在这里,一切都是他以为的而已。
就这样,敬渝上前推开了门。
房间里面没有开灯,仅仅借着从窗户里落进来的月光视物。
先前那一闹,里面的残垣没有人敢随意处置,家里的佣人只好把地面细小的碎片给清扫了一下,其余的东西,都保持着原状。
敬渝伸手,“啪嗒”一声,突兀地在室内响起,打开了房间里的灯。
那张新换的大床上的景象依旧惨不忍睹,
之前那堆衣服并没有烧完,中心最先被打火机的火焰波及的地方燃出了黑色的大洞,向四面圆圈形状地扩开,张开血盆大口,散发着一股刺鼻的烧焦的气味。
靠近床边缘的地方,又垂下半截依旧华美的面料,如同被拦腰截断,上半部分被火烧得与其他衣服粘在一起,只余下一个诡异的裙摆部分。
这样的一大团“东西”丑陋得堆叠在那张原本崭新的一米八大床上。
而舒纯熙就坐在它们的旁边,床尾那一点点还没有波及的地方,泛着绸缎光泽的床单好像也只有那一小块儿上没有脏污。
她团着身子坐在上面,小小一个,面朝着南面的窗户,仰头在看外面黑漆漆的天空,把背影留给身后的房门。
敬渝屏息凝神,垂着眸关上身后的门,朝前静静地走了过去,在舒纯熙身旁站好。
原本找不到她的那些心焦和无端揣测,在真的找到她的这一刻,已经被瞬间抚平。
松了一口气,目光里的柔和就要溢出来,他低头凝望着舒纯熙,声音里浸染着和煦,仿佛怕惊扰到她哪怕一分一毫,
“这么晚了,怎么在这儿啊?”
身侧的人置若罔闻,她不想回答他的问题,没什么稀奇的。
只不过现在环着腿抱着她自己的姿势,应该是很防备的一种。
这种情况下,就算他有心去抱她,估计也没办法下手。
他敛眸,视线有点无奈地落在她攥紧另一只手腕的手上面,拇指的指甲掐在本就没有多少肉的手腕上,有明显的红色印迹。
敬渝登时皱起眉头,探身想将她的那只手给拨开。
而舒纯熙一动不动,并不配合。
“纯熙……”
敬渝轻叹了一口气,那呢喃似的语调里并不是严厉,反而像是心疼。
他软和地叫了她一声,然后便试图带点力气,将她上面的那只手给挪开,再把她底下的那只手给抽走,攥在自己的掌心。
而手心里的那只手如同泥鳅般执拗地要逃脱,带着一股不配合的劲儿,丝毫不顾及自己的手腕,一言不发地要挣脱开来。
敬渝在这场无声的争执里落了下风,却又不甘心松开手,只好虚握着她的手,被她向下带的动作,将自己的手任她拉下去。
两个人的手便连接在一起一样,挂在了半空中。
“很晚了,熬夜对你和孩子都不好,我先送你回房间好不好?”
他同她好好商量着,甚至带着点轻哄的意味。
女人的头缓慢移动了一下,偏过来,目光终于扫在他面上,但很快又无甚趣味般移开了,双唇细微地开合着,声音低得难以听清,又因许久没有开口而有些沙哑,
但敬渝听清了,她问的是,
“你想不想知道,在这个房间里,敬亭都跟我说过什么?”
男人的手动了动,在他听见“敬亭”的名字之后,便卸下了手上的力气,乖乖松开了舒纯熙的左手。
沉寂并没有蔓延开来,目光变得幽深的男人,一直望着身侧的女人,几息后,顺着她的话接下来,语气很平和,
“他和你说什么了?”
两手撑在床垫上,舒纯熙将双腿放下去,踩上自己的拖鞋,听见敬渝的答案时,有点惊讶。
她轻笑了半声,发出一点点难辨的气音,慢慢地说了句,
“我还以为你并不想知道呢。”
说完这句话,她就没有继续说下去了,不知道是在等敬渝的反应,还是陷入了某些漩涡般的回忆之中,一时想得入了神。
女人的面上没有什么血色,细眉微蹙如西子捧心,让人想替她小心翼翼地揉开那些哀愁。
而那些哀愁,他又一知半解。
“实话实说,我确实不想知道。”
说话间,敬渝在舒纯熙左边的地板上坐下来,两条长腿曲成同一个弧度抵着前方,和地面形成一个三角形,有些像舒纯熙先前的那个坐姿。
男人微微弓着脊背,坐下之后,比待在床上的人要矮上两个头,动作闲时自然,竟然有一种洗耳恭听、还要陪她彻夜长谈的架势。
短暂停顿之后,他轻声对她说:
“但如果你想告诉我的话,你就说吧,我会听着的。”
旁边的人反而没有再开口,一连默了好一会儿。
敬渝在等待的同时,陪她待了这么一会儿,但她却没有说下去。
终于,他从地上爬了起来,这一次,敬渝没有再去拉舒纯熙的手,而是伸出一臂从她的腿弯穿过,另一只手横在她身后,直接将她从床上拦腰抱了起来。
舒纯熙的身体几乎瞬间僵硬了起来,在敬渝带着点不由分说的举动里不知所措,指尖向前探,紧紧地揪着他的衬衫门襟,叫了他一声,“……敬渝。”
男人的面庞突然向她靠得这么近,她只要一抬头,就能看清楚他脸上的任何一处,包括他两颊那些细小的绒毛。
高挺的鼻梁上是他神色坦然的双眼,她躲闪地低下头,只能盯着他的衣领,带着点悲苦,终于把心里的话说了出来,喃喃地在他耳边说:
“敬渝,我们不能结婚,敬亭不会放过我的。”
说这话的人目光空洞,有些语无伦次的恐惧,始终不能坦然接受他的提议,尽管这几个小时,她的理智已经在劝她接受。
但她的灵魂害怕极了,她如同一只幽灵般被烙上了残忍的印,在游离之后宿命般回到了那个房间。
那个已经被敬渝试图重建过后、与从前再也不同的那个房间,但她已经被长久地困在了那里,好像再也没有资格走出去。
就像敬亭说的,那才是她在敬家该待的地方,那才是她在敬家唯一拥有的方寸之地。
而给她这一切的人她永远都别想摆脱。
“真的,我是认真的,他不会愿意看见我们结婚的,我不能答应你,我们不能结婚,敬亭绝对不会放过我的……”
怀里抱着的人纤细瘦弱,轻轻发颤的同时带着点无助的哭腔重复着,翻来覆去的几句话。
敬渝只是抿紧了嘴,将她抱紧的同时加快了脚步,一脚踢开房门,走到床边,一只膝盖撑在床上,把舒纯熙放在了床上。
女人难得的喋喋不休到此时终于停下来,她被敬渝动作轻柔地放在自己床上,拖鞋也随之被他从脚上拿下,在床边摆放好。
然后他又弯下身子,将她身下的薄被轻轻抽出来小半片来,盖在她的身上。
做好这一切,从刚才到现在一言不发的男人半跪在了床边,微仰起头,倾身向前,目光里带着舒纯熙看不懂的怜惜和苦涩,用拇指将她眼尾的晶莹一点一点给抹去。
“是我要娶你,是我想跟你结婚,也是我,要跟你重新在一起的。”
男人指尖陌生的触感抚过舒纯熙的脸颊,他望进她的眼眸里,一字一句说得认真,
“如果敬亭非要不放过谁的话,那就让他来找我吧,我等着他。”
第26章
舒纯熙在敬渝的话里长久地愣怔了起来,她看不懂他眼里翻涌着的那种复杂情绪,在被吞没在其中之前果断低下了头,确定自己并不想花心思去解读,于是大脑里面只有一大片的空白。
“别想那么多,一切都有我。今晚你就先好好地睡一觉。”
床下半蹲着的男人安抚般冲她露出一个微笑,又凑近了一点,轻轻地抚摸了一下她的脑袋,她柔软的发丝被他指尖触碰着,掌心克制地压了下她的头。
“你想要什么样式的婚礼,我们办得隆重一点好不好?……明天我们就去领证吧,好不好?”
语气宠溺极了,话却说得前言不搭后语,生生像是脑海里浮现起了什么样的念头,他就一股脑都说
了出来。
明明不是一个聒噪的人,一想起婚事,终究难掩高兴,跟个十八岁的毛头小子一样,忍不住就要开始纵情想象起来。
手心下面的那颗脑袋摇动了一下,嚅动着双唇,面带防备和警惕的目光突然刺向了他,
“不行……我公公婆婆那里不行的,我怎么向他们交代?”
敬渝嘴角的微笑终于凝滞了起来,那笑意缓缓地收敛下去,他望着舒纯熙又陷入了纠结万分的境况,心里升起一种难以言喻的感受。
于是他收回了放在她头上的手,转而握住她压在被子上的一只手,大掌将她的手牢牢收在掌心之中,好像一旦放手,就再也触碰不到了一样。
他望着她,再一次保证道:
“纯熙,这些事情不需要你来忧虑,其他人那里,都交给我。你只需要同意就行了。剩下的事情交给我来安排,我会处理好一切。”
他的语气太笃定太绝对,甚至不自觉中又带了点严厉的意味,好像是她这个不配合的人在拖垮整个进程。
听得床上坐着的人下意识地又想把自己蜷缩起来,再伸出双臂来团着,那只手俨然开始使劲,想要把手从敬渝的掌心里抽开。
敬渝对着这样的舒纯熙束手无策,她全身上下都写满了一句话,那就是她只想要逃离他。
他不知道还能怎么办,商场上的谈判都没有这么停滞不前过。
每当他觉得,她的态度有了一点松动的时候,她就会突然变脸,又想出了一条新的理由,来说服她自己去拒绝。
即使这样,他也不能松手。
拇指讨好般地摩挲了一下她的虎口,敬渝再次放低姿态,又小心翼翼地继续问道:
“纯熙,你是不是不想自己做这个决定?或许,你想知道伯父伯母的意思吗?”
舒纯熙双眸里的光于那一瞬间闪动了一下,抬头看向了他,这一刻,敬渝总算在心里松了一口气,他斟酌着说:
“其实上次去北省之前,我去见过舒伯父,伯父他托我照拂你。”
虽然不是以丈夫的身份照顾她。
当时他就已经应下了。至于现在,情况虽然有了点变化,但如果他们能结婚的话,他一定能更好地照顾她,所以,舒伯父应该不会反对他们的婚事。
只是提起这件事来,他又实在怕舒纯熙会想等到下次探监,亲自去跟二老说过他们的婚事之后,再来答复他。
但他不想再等了,夜长梦多的教训他已经吃过一次了,他现在只想能赶紧把这件事彻底敲定下来。
与此同时,舒纯熙在听到这句话后,反而表现出有点失落的样子。
眼里那本就是一闪而过的光芒,好像又隐约地黯淡了一下,眼皮耷拉下去,遮挡住她眼底的情绪。
没过多久,舒纯熙执拗的那只手逐渐放松了下去,从僵硬变得柔顺,开口,说了声“好”。
敬渝长久地凝视着眼前的女人,他知道她心里应该还是有点难以接受,但她终究是点了头,这已经是在向前迈出很大一步了。
至于别的,只要她还愿意给自己机会,他们总是来日方长的。
敬渝勾起唇,笑意真心显露,两只手将舒纯熙的手捧在掌心,看了她好一会儿,对她说:
“纯熙,谢谢你。”
舒纯熙心里清楚,脑海里面的那座天平已经倒向了其中一边,原先打架的两个小人,也已经决出了胜负。
嫁给敬渝应该是一件不会出错的事情,两年前她没办法成功,如今,他自己送上门来,好像顺势应下,才是明智之举。
毕竟这两年里,他的权势只增不减,比起两年前的那个他,还更能够给她和舒家提供庇护。
但她不知道敬渝要谢自己什么,听他的语气,仿佛自己才是那个降下恩赐的人。
想着,舒纯熙扯了下唇角,将手从敬渝的掌心里抽出来,淡淡地说:
“我要休息了,你走吧。”
说着,她已经躺了下去,转过身背对着敬渝的方向。
第27章
望着床上那个只留给他背影的身躯,敬渝低声应了下来,随后撑着地板站起了身子,静悄悄地走到房门边上,出去之前,还帮她关上了灯。
出门之后,敬渝凝重地回望了一眼身后的门,挪动了一下脚步,让身体依靠在右面的墙上,杵在那里待了好一会儿。 。
第二天,舒纯熙同敬渝是在餐厅里遇见的。
她来的时候,敬渝也刚到不久,还没有落座,见她来了,主动同她说了声“早安”,又两步走到面前,像宗正之前做过的那样,帮她拉开了座位上的椅子。
吃饭时,又默默地帮她夹菜。还像之前一样,偷偷地观察她吃得怎么样。
其实舒纯熙昨天难以入睡,现在精神并不充沛,眼下泛着淡淡的乌青,只能冷眼旁观敬渝做着眼下的这些事情。
她说不上来心里面有什么滋味,不过目光还是在四处扫了扫。
看上去家里的佣人并没有在暗处投来什么异样的目光,或许是敬渝已经交代过了吧。
吃得差不多了,舒纯熙打算离开时,敬渝先她一步开口,忽然问了一句:
“纯熙,你的身份证件现在都在手边吧?”
本已经要起身的人,闻言又坐回了椅子上,盯着敬渝一脸寻常的样子仔细看了起来。
所以,他是真的要今天就去领证吗?
舒纯熙有点愣怔,不掩犹疑地猜测起了原因。
有必要赶得这么急吗?
“我至少得先跟宗正说清楚……”
舒纯熙说着,而右手边的男人依旧噙着笑,对她的回答并不意外,反而认可地点了点头,顺势说道:
“昨天晚上我已经考虑好了。你找机会跟宗正说我们的事吧。至于宗家……我会送他们一个生意上的合作机会,算算时间,他们应该已经收到消息了。就当做我对他们的补偿,让之前的事情就此翻篇吧。”
敬渝语调平静,一字一句缓缓地铺陈开来。
仿佛只是在说一件顺其自然的事情一样,比如我把窗台上的一盆薄荷叶给换了个地方,又或是我把一片君子兰的叶子给拨到了另一边。
他从来没有在她面前提起过公司里的事情,这大概是第一次。舒纯熙才知道,原来这些事,他提起来的时候回事这样地从容。
她甚至猜得出来,敬渝开出的补偿,一定是宗家乐见其成的东西,也就是说,短短的时间里,他已经安排好了后续,理所当然地可以让事情平稳过度下去。
现在这种情况,她再去拒绝宗正,也就不至于因为自己的毁约而心虚,更不会觉得太过难堪了。
昨天晚上令她辗转反侧的其中一部分原因,已经被他尽量铲平。
敬渝确实考虑得很全面,安排得也足够妥帖了。
甚至他也可以直接出面替舒纯熙回绝宗正,但还是保留了她亲自去跟宗正解释清楚的机会,在宗正的面前维护了她的一分体面,还有抉择的权利。
舒纯熙低下头,“嗯”了一声,没有反对。
敬渝便知道这件事谈妥了,眼底的笑意真心了些。
真的感到轻松喜悦的时候,在他脸上便能看得到这种表面上很淡的笑容。其实他本就是一个有点寡淡的人,也不会做什么夸张的表情和举动。
放下手中的餐具,敬渝又好似不经意地说:
“那我们就下午去领证,两点出门怎么样?”
舒纯熙有点心不在焉,胡乱地点了下头,站起身走出了餐厅,手里攥着自己的手机。
敬渝对时间的把控没有出错,等舒纯熙给宗正打的电话被接通时,那边的人不久前才跟从父亲的办公室里出来。
事情已经被决定下来,他便只有执行的份。
宗正望着手机屏幕上展示的来电人姓名,拧着眉头,有些无奈地抬头望了一眼天花板。
初见
时,她就是那种谨慎又防备的样子,好不容易彼此熟悉了一些,却没有所谓的往后日子可以奔赴了。
说再见的时候,她已然又变回了从前那种言简意赅的模样,三言两语地说个清楚,将他拒绝。
“纯熙,之前你不能全身心地信任我,我理解你的顾虑。但是现在呢?你自认如今对敬渝这个人的了解还有多少,你又真的能把自己跟舒家的前程托付在他的身上吗?”
“你可知道自从舒家出事以来,整个南省从中枢到地方区县,总共空出来多少位置,又有多少人在此之后无声无息地顶了上来?”
宗正拧紧的眉头就没有放下来过,走到落地窗边望着窗外的车水马龙,少年心气始终难以平复,喉咙里吐纳着蹿高的怒气。
“你不知道!那我告诉你,那些顶上来的官员里面,少说有四成都是受过他敬家恩惠的门生,而剩下的那六成呢?这两年几乎所有人都是他敬宅的座上宾。”
“现在你还觉得,你选择敬渝真的是明智之举么?舒纯熙你自己好好想想,他为什么会跟那些人走得那么近?实话同你说吧,现在整个南省,他敬渝的权势地位风头无两,简直是只手遮天,早就不是两年前你认识的那个他了!”
“你告诉我,现在他拥有的这一切,其中有没有你舒家人的一份功劳,如果不是他踩着你们、吞噬了你们原本拥有的,会有今日的他吗?既然如此,你又凭什么觉得,你只要嫁给了他,他就会帮你给舒家翻案,然后,再乖乖地吐出他原本已经咽下去的所有好处呢?”
舒纯熙愣在电话的那一头,一只手死死地握紧靠在耳边的手机,僵直了身子。
他说得对,她不知道,她又上哪里知道这些事情呢?
父母从来没有跟她说过这些,当年家里出事的时候,她还是个不谙世事的千金大小姐,什么国际局势、政治斗争,她一概不懂,那也从来都不是她需要考虑的事情。
然后一夜之间,所有的东西都变了,物是人非推着她不得不往前走,小心翼翼地审视着周遭的一切。
她终于常常觉得自己懵懂愚笨,但她又有什么办法呢,就算是想长进,这两年里,又有谁会教她这些呢?
她在这世上早已是疲于保命的独自一个人了。
努力嚅动着唇瓣,舒纯熙想发出点声音来,但又实在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
或许宗正是气疯了,所以才会口不择言地污蔑她转而选择的那个人,也不一定。
但又或许,他说的其实是真的。
最后舒纯熙跟宗正又说了些什么场面话,然后又是怎么挂的电话,她自己都没有印象了。
只记得她站在阳台上面,傻傻地待在原地没有动弹,望着远处凝望得出了神。
直到两点之后,等在楼下的敬渝没有看见舒纯熙出现,来敲她的房门,舒纯熙才恍然间抬起脚步,动作僵硬地去找自己的身份证件,然后又跟着敬渝的脚步,下了楼,换好鞋,接着再走出大门,跟在他后面上了车。
轿车驶出敬宅,后座的敬渝与舒纯熙并肩坐着,目光不远不近地落在她身上,不动声色地蹙了下眉。
按他对舒纯熙的了解,如果出门的话,她应该会换一身衣服的,但现在她身上穿的就是上午的那身衣服。
而且,舒纯熙从刚刚开始,打开房门露面时,身上的不对劲就更甚了。
敬渝没由来地有点担心,明明两个人都带了各自的证件,是在去领证的路上,但现在的气氛,却根本没有一丁点的喜气。
就这样想着,敬渝已然伸出了右手,握住舒纯熙交叠在腿上的一只手腕。
若有所感,她于这时转头望向了自己。
敬渝弯了弯唇角,柔声问她,
“你是不是不舒服,没事吧?”
女人很快摇了摇头,难得地任他牵着,没有挣扎着要收回手,另一只放在膝上的手在这时忽然抚摸上了小腹,若有所思。
敬渝很快紧张起来,屏息凝神,朝她靠近一些坐到她身边,盯着她的腹部,那凸出来的一点点圆润弧度,连忙问:
“是不是它闹你了?你现在难受吗纯熙,是不是有点想吐?”
舒纯熙又很快地摇了摇头,飘远的思绪仿佛回到了她的体内,她对上他投来的眼神,目光清明,突然正色问他:
“敬渝,你说你上次去见过我父亲了,那个时候,他跟你都说了些什么,你再好好说一遍。”
敬渝疑惑了一瞬,但还是随即张开嘴,仔细回想的同时开口回答她的问题:
“我和伯父聊了些案子上的事情,聊完之后,他对我说‘如果可以,希望你多照顾照顾纯熙,往后她在敬家就拜托你了’。”
他说完,注意着舒纯熙陷入深思的脸色,握着她的手动了动,又很认真地对着她说:
“纯熙,那天我就已经答应舒伯父了。所以你放心吧,我一定会好好照顾你和孩子,负起责任的。”
舒纯熙不知道能不能相信他,又该不该相信他,被他牵着的手微弱地动了动,突然说:
“我想先去见我爸妈,去过监狱,我们再去民政司。”
敬渝不知道舒纯熙为什么会半路提出这个要求,他脸上的神情也凝重了起来,斟酌着劝她,
“一个月只有一次会见,等下个月我们再去见伯父伯母,行不行?”
“一个月是规定了只有一次会见,但是你有办法的不是么,不然上次你又是怎么去见他们的?”
女人望着他的目光里面,怀疑终于变成了实质,动作坚决地把自己的手从他手心里给抽了出来,摇了摇头,临时反了悔。
“你让司机往监狱开,我要先去见我爸妈,不然我不会跟你领证结婚的。”
第28章
第二十八章、
她没有再虚与委蛇,也没有要征求他同意的意思,只是直截了当地说出了自己的要求,带着那种坚决的、不会更改的意味。
眼前舒纯熙的这幅模样,敬渝根本不陌生,虽然从表面上来看,两年后的她从和以前有些不一样了,但骨子里那种倔强和执拗,也只是被血肉皮囊包裹得更深了一点而已。
他从来也都拗不过她,好像只有“让步”这一个选择。
敬渝屏息沉默着,车厢里落地闻针,氛围凝滞着,又仿佛剧烈地拉扯着,像一根弦只是在等待终于蓄满到顶点的那一刻。
终于,握着舒纯熙的那只手无端加重了力气,敬渝开了口,克制地舒出一口气。
“去一等公狱。”
驾驶座的司机应声,在下一个路口调转了车头。
没过多久,敬渝又从口袋里摩挲着用左手拿出了手机,然后放到裤腿上,解锁,打开电话本,找到一个号码,拨出后,又用有些不熟练的动作,把手机拿了起来放到左耳边上。
余光里,舒纯熙看完了他所有的动作,对于他宁愿这样都不松开右手的行为,有点无语,但终究没有做什么,只是敛下眸子,听他继续讲电话。
敬渝安排的自然是他们进监狱的事情,同那头礼貌客套了两句,并没有什么额外的信息。
舒纯熙听了一会儿,就有点疲惫起来,仰身向后,靠在椅背上面闭上双眼,朝着窗外的方向偏过头,竟然也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待到耳边传来放松的、有规律的微弱呼吸声,敬渝才卸下肩背上绷紧的劲儿。
他放下手机,转头看过去,舒纯熙的脸并不是对着他这边,只留给他一个侧影,看不清楚她脸上的神情。
犹豫了一会儿,他悄然朝着身侧那人的方向探了过去。
左手顺着她脖颈底下的空隙轻柔地伸了进去,垫在她脑后,然后轻轻一拨,将舒纯熙的脸朝向了自己这侧。
做完这些,敬渝又小心翼翼地收回手,面上端着一副脸不红、心不跳的样子,蹙起眉头的样子,还是平时那个雷厉风行的敬总。
等红灯的功夫,驾驶座的司机大叔飞快地飘了一眼后视镜,然后两颗眼珠一转,在眼眶里划出个彩虹般的弧度,
才将目光移回了前方的马路上。
而后座的人,保持着偏头的动作就没有变过,目光一寸不错地盯着面前的这张脸,已经不自觉地勾起了唇角。
她睡得熟了,就和以前一样,坐在车里有些颠簸的感觉,反而更容易让她陷入梦乡。
敬渝倚在椅背上,望着她,就好像他们正面对面在看着彼此一样。
这样的日子,实在是久违了。
他努了努双唇,将一声笑含在喉中,望着整个身体随着睡梦中的呼吸而规律起伏的舒纯熙,直到一记突然的刹车,身侧的肩膀被女人撞上。
敬渝于一瞬间僵住了身体,根本无心去管司机表达抱歉的话语,立刻就不敢动弹了。
怕她被惊醒,然后离开。
又怕他一动,她感觉到了,然后离开。
还怕他因为眨了一下眼睛,就发现现在的场景只是自己的幻想,她并没有靠过来。
就这样想着,男人的呼吸都刻意地放到缓得不能再缓,活像一只懒得不行的考拉。
但他忽然又觉得自己应该是一颗桉树。
因为舒纯熙的鼻梁压在他坚实的胸膛上,似乎有点难受,于是她“唔”了一声,不太高兴了,很快就蹭着他的身体挪动了一下脑袋,找了个更舒服的姿势,将侧脸抵在他肩膀上,呼吸又逐渐沉稳起来。
充当靠垫的敬渝闭上了双眼,胸膛里被一种酸涩又满足的奇怪情绪给淹没了,像是热带森林里面所有新鲜水果的美好和热烈都加在一起,一齐迸发出香味和果汁的那种感觉。
但他又不确定,这一切是否真的任他沉醉迷恋,或许他并不配得。
所以他还是一只考拉,舒纯熙才是那颗桉树,因为是她在散发那种让熊忍不住要靠近的毒素。
他讪讪地想着,情不自禁地又笑了,像一只呆熊。 。
去一等公狱的路程花了将近一个小时,舒纯熙迷蒙间醒来过几次,但又在颠簸里很快地继续睡下去,连眼皮子都不愿意睁开,不想放过自己好不容易得来的睡意。
等到车身停下,已经习惯了行车动静的身体比大脑更早清醒过来,她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应该是已经到了。
舒纯熙睁开了双眼,看见眼前的敬渝。
转动了一下眼珠,将视角补充全面,然后开始疑惑自己为什么会离敬渝这么近,准确来说,她为什么像是贴在他怀里、要他抱着在睡觉的样子。
理智回笼的同时,女人皱着的眉心也重新出现在她的脸上。
“正好到了,下车吧。”
敬渝已经看见舒纯熙的反应了,要说心里面没有一点落差感肯定是假的。
勉强地扯了下嘴角,挪动有些发麻的身体,转过身坐回另一边,有点不自在地伸手打开门,率先走了下去。
已经有人等在监狱门口了。
今天事发突然,两个人都没有准备帽子口罩。
下车后的舒纯熙,心头立刻浮上一种不适的感受,紧跟在敬渝身后,试图将自己藏进他的背影里面。
前面跟宁秘书走在一起的敬渝一连走出好几步,似乎意识到了她的局促,依旧同身旁人保持着闲聊似的交谈,但步子已然慢下来,向后伸手抓住了舒纯熙的手腕,将她朝自己身边一带。
舒纯熙立刻警惕地瞪了他一眼。
敬渝目不斜视,没有给她任何回应,反而在几息之后,大掌径直向下,从她张开的五指之间插进去,与她十指相扣,牢牢地握住了她的手,带着她一起往前走。
舒纯熙不想当着外人的面跟他计较,但他竟然还敢得寸进尺。
终究是气不过,到了会见室外面,宁秘书同狱警交接的空当,她抬起鞋跟面不改色地踩了敬渝一脚。
然后,神情恹恹地上前两步,同候在门口的宁秘书道了句谢,走进了会见室。
留下敬渝一个人,面部表情隐忍克制的站在原地,和宁秘书投过来的目光在半空相遇。
对方投过来带着询问的目光,似乎看出他的异常,而敬渝也只能礼貌地笑了一下,转而走到旁边的窗户跟前,往外看外面的景象,深呼吸了一口气。
几分钟的时间,脚背上的那点疼痛已经爬下去,她踩他的事情就翻了篇,敬渝的脸上,不由自主地换上颇为凝重的表情。
或许踏入这里之后,还想要保持平静的心情,本就是很难做到的事情。
至少在这一点上,他能很敏锐地捕捉到先前舒纯熙的那种情绪。
……
没有等太久,身后会见室的门就开了。
舒纯熙从里面走出来,面上没有什么明显的表情,淡淡地朝他投过来一眼。
“走吧。”
一时之间,敬渝竟然判断不出来,舒怀宁跟舒纯熙说了些什么。
她反悔了么?
是因为要反悔,所以这个表情,还是因为不能反悔,所以这个表情呢?
敬渝想不清楚了,只好冲舒纯熙安抚地笑了一下,走上前,对她说:
“我想进去见下伯父。你先跟宁秘书去女狱那边吧,伯母在等你呢。”
说完这话,舒纯熙脸上怀疑的神色一点都没有掩饰。
敬渝只好又冲她平常心地笑了笑,手极轻地在她胳膊旁拍了一下,看着她转身跟着宁秘书离开,然后才稍稍放下一口心气,敲了敲门。
在听到一声“请进”之后,敬渝推开了会见室的门。
直到敬渝走进来,出现在自己的视线里时,舒怀宁才知道,今天女儿竟然是跟敬渝一起来的。
方才她并没有提起这个。
舒怀宁坐在桌子后面,双手交握,放在身前的桌上。
微微仰着头,用目光打量着从门口逐渐走近的敬渝。
其实两人不久之前才见过。
这两年,除了逢年过节,舒纯熙和敬亭来探监的时候他不会出现,其余时候的会见,来的都是敬渝,每两个月一次,雷打不动。
来了,两个人也不谈别的,对生活琐事的关心不过点到为止,重头戏自然还是舒家的案子。
大多数时候,都是敬渝问些具体的问题,舒怀宁回答。
他们之间的交流很微妙,因为敬渝在外面的所作所为,舒怀宁无从得知,他也不会授意敬渝去做什么。
但到了探望的时候,敬渝又会例行公事地出现在这间会见室里。
舒怀宁并不能毫无保留地同敬渝交底,但后者好像也并不是很介意。
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从前他总以为敬渝最终会是自己的女婿,隔了辈分,如今却要平起平坐地在一起论事,多少还是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古怪来。
敬渝走到桌子前,站着喊了声“伯父”,才拉开椅子,在他面前坐了下来。
而此时桌子后面的人还在思虑着方才女儿带来的消息,舒怀宁不出声,敬渝也就没有贸然开口。
一老一少两个男人,一时间就维持着心照不宣的沉默。
第29章
“纯熙刚刚跟我说了你们的事,征求我的同意。我已经和她说过了,我不反对。”
最先打破寂静的是舒怀宁,他沉声,目光紧紧盯着面前这个年轻人的眼睛,不错过一丝一毫的微表情。
对面的年轻人目光闪烁了一下,唇角扬起一个弧度,眼底浮上克制的激动,郑重地对他说:
“伯父您放心,我一定会好好照顾纯熙,一辈子对她好的。”
敬渝能说出口的话,就是真的能做到。
这点舒怀宁并不怀疑,他看着敬渝长大,心里对他的人品有数。
“好,记住你说的话。但是,有一件事我要和你交代清楚。”
舒怀宁探究的目光逐渐饱含深
意,思虑着,颇为严肃地对敬渝说:
“当年她嫁给敬亭这件事,后来我想,其中应该有我的原因。是我叫她去寻求敬家人的庇护的。
“你不娶,她未嫁,就各有各的前程可奔。她在这件事上没有任何过错,你不能以此为理由责难她,让她受委屈,这你应该清楚,也能够做得到吧?”
静坐着,敬渝的神色同样深沉起来,像是糊成了一团的纸上旧墨,看不清楚眉眼嘴角之间,究竟蕴藏着什么样的心绪。
只在舒怀宁说完这段话后,兀自沉默了半刻,艰难地开口,一字一句重如千钧。
“这是自然。”
交代完这些话,舒怀宁终于深深吐出一口气,扶着额,因伤神而有些困倦,皱眉合上了双眼,最后说了一句:
“但纯熙心里一定有气未消,这件事你自己去解决,毕竟往后还要过日子。”
说完,支在额边的那只手摆了摆,示意他可以走了。
敬渝便站起身,离开之前,又看了一眼坐在桌后的舒怀宁,动了动唇瓣,低声说:
“承蒙不弃,多谢泰山大人指点。”
舒怀宁云淡风轻地“嗯”了一声。
待到耳边传来开门后又关上的“吱呀”声,他才睁开眼,望着眼前空荡荡的会客室,颇为畅意地笑出了声。 。
舒纯熙见到杨曦后,很快就将自己和敬渝打算结婚的事情告诉了母亲。
拉着舒纯熙手臂的杨曦很明显地愣了一下,但还是尽力将面上的异样给压下去,喏喏地想说点什么,接过舒纯熙的话茬,但一时之间,竟是无语凝噎住了。
但凡舒纯熙带来的消息里面,她是要跟任何一个出身显赫的男人结婚,杨曦都会喜忧参半。
同时与女儿笑着骂上几句她那死脑筋的执拗父亲,总还是不放弃他脑子的那些观念。
可是,即将成为她新女婿的人,却是敬渝。
杨曦拉着舒纯熙走到桌旁,一手撑在桌面上,状似寻常地走了两三步,一面还在偷偷观察舒纯熙的表情。
但被观察的人一派平静,并没有什么特别明显的反应。
好像大惊小怪的人反而是自己。
杨曦悄悄放下了心,露出一个笑容来,对舒纯熙说:
“这样也好,敬渝这孩子还是不错的,妈妈可以放心了。”
舒纯熙也回之一笑,赞同地点点头,扑进杨曦的怀里,紧紧地埋首,眷念地拥抱着母亲。
杨曦则伸出手,一下一下地轻抚着舒纯熙的脊背,安抚着她。
待了一会儿,时间差不多了,舒纯熙就告别杨曦,走出了会客室。
脸上的笑容,也就在顷刻间收敛起来。
她向前一步,跟着宁秘书一起往监狱外走。
敬渝也刚刚从男狱那边出来,坐在车上等她,见她走出来,很快也下了车,将她这边的车门打开,看着她坐上去,再转身同宁秘书去道别。
从监狱离开,再去民政司的时间就有些紧迫,司机默默踩着油门加速。
后座上的两个人各自守着自己的那一边,偏过头在看窗户外面的风景。
现在车厢里着急的人好像就我一个。
司机讪讪地想,一言不发地盯着前方的路。
最后两个人排上队,成功在民政局下班之前办好了手续。
“恭喜两位喜结良缘,这是二位的证件,请拿好。”
舒纯熙看着眼前工作人员递过来的暗红色结婚证,望着上面“结婚证”三个大字幽幽出了神,伸手接过来拿在了手上。
扯唇回应了一下工作人员,她站起身就往外面走。
动作慢她半拍的敬渝连忙也站起来,手里拿着属于自己的那本结婚证,小跑两步,追上了她,和她并肩往外走。
舒纯熙脸上压根没什么结了婚的喜气,敬渝自然也就不会没眼力见地去说什么“新婚快乐”,默不作声地紧跟着她的脚步,一路无言地走到了停车场,上了车。
坐上车,回程路上,敬渝总算思考出一件可以说的事情,偏头凝望着她,轻声地问:
“纯熙,你想怎么办婚礼?选什么时间好呢。”
舒纯熙应声扭过头看着他,不置可否。
敬渝眨眨眼,便继续说了下去:
“婚礼肯定要按照你的喜好来安排,我都听你的。我记得,你以前是不是喜欢草坪婚礼?家里那片草坪就不错,或者在森林里面办,我让人先去预约国家森林公园的场地,那边不是有一片蓝湖么?到时候景色会很美。”
面前的人依旧没有开口,但也没有打断他,看得出来她在听,敬渝边想着边说,思虑得颇为认真。
“婚纱也要提前订,你不是最喜欢那个洛西斯的高定品牌吗,或者请尤佳静回国来帮你设计……婚宴的宾客名单,也得提前开始拟,我们两个的朋友、同学都要请到,还有一些生意上往来的合作伙伴,尽量办得隆重一点吧……”
敬渝想着,口中呢喃着最后一句话,话音拖长一时间没有落下。
当年的事情,就像一块疤一样横在彼此的心头。
所以这次,他希望能把婚礼办得盛大一点,能请的都请到,昭告所有人,让所有人都知道,他和她结婚了。
想到这,他有些怵地去瞄舒纯熙的眼色,然后,看见她不耐地皱起了眉头,歪歪头,忽然对他说:
“我什么时候说要办婚礼了?你有心思去考虑这些没有用的东西,还不如早点想办法接我爸妈出来。”
说完,她冷冷地瞥了他一眼,没好气地偏过整个身子,朝着窗外的方向依靠着,把后背留给敬渝。
身后好一会儿没有传来回应的声响,过了几分钟,响起轻微的衣料窸窣声,大概是敬渝坐正了回去。
淡淡的男声传到耳边来,有点生硬,应道:
“我知道了,你放心吧。”
之后,一路无言。
回到家,舒纯熙脱了鞋就径直上了楼,回到房间,扑在自己的床上,一动不动地盯着眼前最近的被面看。
过了一会儿,压得身体有点难受,她才从床上爬坐了起来,伸出手臂,把左手移到露台的那扇推拉门的方向,就着外面的天光,打量起自己手上的这枚戒指。
刚刚在车上,敬渝说起什么婚礼、婚纱的时候,她就顺其自然地想起了婚戒,也就是自己手上的这枚戒指。
女人歪着头,目光轻飘飘地落在无名指上。
那是两只小燕绕着一颗成色绝佳的珍珠的样子,燕子一上一下环绕在中间的宝珠旁,灵动无比,周身都做了钻石的镶嵌。
这样的设计手法,有点像是她最喜欢的奥丁铭灵的风格,但据她所知,又并不是他现今存世的作品之一。
舒纯熙撇了撇嘴,不欲再去想。
过了一会儿,李阿姨在外面敲了敲她的房门。
舒纯熙应了声,下床去开门,对上一张难掩高兴的脸。
至于她高兴的是什么,舒纯熙不用多想也能猜得出来。
看得出来,她和敬渝结婚,所有人都挺高兴的。
于是舒纯熙便也对着李阿姨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回应她的善意。
脑子里一闪而过宗正最后的那个问题,他说:
“那你自己呢?舒纯熙。”
所有人都知道,嫁给敬渝是很好的选择,但你呢,你心里又是怎么想的呢?
……
我怎么想的,大概不重要。
舒纯熙倚在门边,看着脑海里拂过方才的回忆,又将注意力移到了李阿姨的脸上。
李阿姨依旧冲着舒纯熙笑眯眯地,自己看着长大的两个孩子,兜兜转转,总算能重新在一起了,她心里洋溢着一种欣喜到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的情绪。
好像本来就该如此,如今事情总算回到正轨,总算又变回了它原本该有的样子了。
她由衷地替敬渝和舒纯熙感到高兴。
就这样想着,笑意还在加深,同面前的舒纯熙说:
“夫人,我上来是想问问,你看什么时候帮你搬房间比较方便呢?要是可以的话,现在我就让人帮你收拾,今晚你就能跟敬总住到一块儿去了。”
舒纯熙嘴角的笑容凝滞了,被李
阿姨的话惊到了,默然消化了一会儿,才幽幽地问了句:
“是敬渝让你来说的么?”
李阿姨不知道这有什么关系,既然结了婚,新婚夫妻住在一起不是很正常的吗?
但她还是点点头,说:
“我刚刚向敬总提的这事,敬总也同意了的。”
第30章
舒纯熙没有立刻拒绝,思考了一会儿后,脑袋里也只有一团迷雾堵在那儿,最后,叹了口气,竟然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同意了李阿姨的提议。
李阿姨很快就张罗了起来,下楼叫了两个人,来帮舒纯熙收拾行李,然后开始把东西从她现在的房间往敬渝的卧室搬。
舒纯熙的行李并不多,但自从她住进来之后,陆陆续续房间里也多出来不少精巧的摆设,而李阿姨指挥人把这些东西也给搬过去,包括她现在睡得这张床垫。
敬渝的卧室在走廊东边,靠尽头的倒数第二个房间。
佣人忙碌在走廊上,将东西一趟一趟的搬运着,舒纯熙也跟在后面,默默地走到了敬渝的卧室跟前,站在门口往里面透过去打量的一眼。
后面有人抱着枕头来,朝她轻声叫了句“太太”,舒纯熙反应了一会儿,才回过头去,发现自己挡在了门框之间。
她抱歉地收回目光,往前两三步,走到了房间里面,给别人让出位置来。
然后,置身于房间里,不论她愿意与否,整个卧房的景象也就彻底映入眼帘了。
黑白灰青四种颜色,就是敬渝卧室的所有颜色。
进门右手边是洗手间,左转有一个衣帽间,刚刚她被拿进来的衣服就是放到了那里。
再往前走分为两块区域,左侧沙发茶几,右侧是床。
前面,是一个小露台,和她原来住的那个比起来逼仄得可怜,想来只能站出去透透风,和波利那些建筑里的阳台倒是很像。
房间装潢简约,整洁朴素得像是没住人的样板间,没有一点人味。
若说是敬渝的房间,她也就理解了。
舒纯熙倚在阳台的玻璃门上,不绝于耳的人声莫名让她觉得很安心,低头玩起自己的指甲来。
她以前总想过,自己有一天会住到这里面来,会成为这个房间一半的主人。
那时候情感炽烈也很真诚,对敬渝的卧室也带着浓浓的好奇,想他不在自己视线之中的时候,都是怎么生活起居的。
或许是因为心底曾经的回忆又出来作祟了,她那些念想有机会成真,又明晃晃地送到跟前,她才没有拒绝。
舒纯熙想着想着,好整以暇地任由目光虚焦,直到耳边的声音逐渐消失,看着整理好后的房间,她才露出种一言难尽的表情来。
这种一言难尽在敬渝身上倒没有过多的体现,因为他整个人都表现得不太自然。
晚上两个人如常用完晚餐,舒纯熙上楼回了房间,敬渝则先去书房,等到九点多,他记挂着时间,才鼓足勇气,上楼回房。
门关着,他轻轻地敲了敲门,等到里面传来一声“请进”后,才推门走了进去。
方才那道女声的主人,正坐在床上他睡习惯的那一侧,腰腹到腿上盖着一层薄被,低头看着平板。
青灰色的皮质大床,上面铺着淡紫色的真丝床品,确实有些违和。
似乎是他突然回来,打扰了她做事的进程,床上的舒纯熙捻着平板的笔抵在下巴上,轻飘飘地朝自己投过来一个眼神。
敬渝被这目光瞧得,登时就觉得不自在了起来,抿紧双唇,躲闪似的在房间里左右看了一下,终于,
“我,先去洗澡。”
不知道是对空气说的,还是对床上的人说的,总之他找到了该做的事,转身走进衣帽间,低头拿自己的换洗衣物。
原本的衣橱,空出了一大半的位置给舒纯熙,敬渝原先的衣服就换了地方,不知道被收拾到哪里去了。
他低头辨认着,打开一扇柜门时,对着映入眼帘的舒纯熙的衣服不由自主地屏起呼吸。
她从莫瑞恩尔回来的时候带的东西不多,剩下的大部分衣物都是后面再打包运回来的。
现下那五颜六色的女士服装塞满了他原本气氛冷淡的衣帽间,把这一切都给染上了颜色。
他的心砰砰跳着,却连忙移开目光,继续去找自己的睡衣。
舒纯熙余光看得见,敬渝从衣帽间出来,径直走进了洗手间,而后,“咔哒”一声落了锁,又过了一会儿,里面传来淅淅沥沥的水声。
这房子的隔音不太好。
她嘀咕了一声,皱起眉头继续看平板上的拼图小游戏,一个手举着蛋糕的小男孩,怎么也找不到是该放在哪儿。
盯着看了好一会儿,她就没有耐心了,一下子扔了笔,拿起手机查看起消息来。
过了一会儿,她似乎又耐下性子来,想继续玩,就找回笔,在平板上戳了起来。
敬渝至少在洗手间里磨蹭了半个小时。
洗澡、洗头再吹头发,实在没办法再待着不出去了。
打开洗手间的门,一身水汽的男人走了出去,低着头看着路,绕到床的另一边,掀开被子坐了上去。
松软的床垫因为突然多了一个人的重量,朝他的方向陷下去一个明显的坑,敬渝一手撑着床垫,感受着这张床垫的弹力效果,蹙起眉头,飞快地瞥了一眼不远处的女人。
两个人的目光在半空中遇上,一息不到就各自转开,往别的地方安置着自己的眼神。
敬渝默不作声地挪动下身体,靠在床头的皮质靠背上,坐正了。
耳边有她平板上正在玩的游戏自带的欢快配乐,“叮叮咚咚”的很愉悦。
男人偏过头,远远地去望她在玩的游戏,看她用笔拉着一个消防车往屏幕上的某个地方放下,然后就会出来一声“叮铃”的音效,证明她是选对了。
屏幕上分布着不同面积的彩色图案,剩下那些没有被填上的就是白色的,只用黑板留了一个线稿。
底下消灭一个再放出来一个的面板上,是游戏随机给出的拼图色块。
舒纯熙玩得挺认真的,不知不觉间盘起双腿,将平板捧在中间的被子上,往前低头微微俯着上半身。
似乎又遇到一个找不出来的拼图,她有点心烦意乱地把笔塞回保护壳的卡槽里面。
“怎么不玩了?”
一直在旁边默默看着没动的敬渝,奇怪地扬了扬眉。
舒纯熙没好气得剜了他一眼,瞪得圆圆的乌黑眼珠里面,带着点幽怨和烦躁。
敬渝牵唇笑了起来,朝她伸出左手,
“给我看看,我帮你找。”
努了努嘴唇,舒纯熙不置可否,慢悠悠地解锁了平板,扔到敬渝手边不远处,抱胸倚回了床头,并不看他的方向。
敬渝哑然失笑,伸手捞起她的平板,盯着她留下来的小半面拼图,认真思考了起来。
她玩的时候,敬渝可以偷看她,但敬渝玩的时候,舒纯熙是不可能也去看他的。
但耳边传来的提示音却没有关掉,在一旁提醒着进度。
大功告成、闯关之后还会有一个更激动的提示音,舒纯熙耳朵尖,捕捉到后依旧闭着双眼不曾睁开。
过了一会儿,男人忽然从后面探身过来,将平板放在她身前,低声在耳边说:
“你看?”
身后的男人突然离得太近,陌生的但又带着进攻性的雄性气息席卷了她,铺天盖地地翻涌而来。
舒纯熙立刻就感到不适起来,目光压根就没在他邀功般递过来的平板上停留,更没有看屏幕上最终展现出来的成品效果图。
她已然变成了一只触电后炸起全身毛发的黑猫,表情极为不善,嘴巴和身体比她的大脑反应得还要快。
“不要碰我。”
女人声沉如水,冷淡得如同秋霜,里面蕴含薄怒,或许还有什么敬渝来不及察觉的情绪。
而他刚刚并没有要碰她的意思,也没有真的碰到她的身体。
但她话已出口,闻言,男人朝她递平板的那只手臂克制
地蜷起,在攥成一个拳头之前,有点僵硬地收了回来。
如她所愿,另一只撑在她身后的手臂也挪动了位置,默默地在几息之间,按照她的要求退避三舍。
敬渝坐回了他一开始的位置。
背对着敬渝的那个身影亦是无比僵硬,杵在原地,应激过后的反应又逐渐在消退。
她垂下眼眸,低头扫了一眼平板上还没有熄灭的屏幕,虚弱地呼出一口气。
房间里明明有两个人,但气氛冷淡得像是刚刚大吵过一架,直逼零度。
终于,不知道过了多久,敬渝努力牵动了一下唇角,柔声说:
“不早了,睡吧。”
说完,左边床头那一动不动的身影挪动了一下,“嗯”了一声,默默地下床去了洗手间,回来后也没有看他,直接钻进被子里面。
现在昼米尔的温度很高,几近是夏天,只不过还没有开空调,是以床上也只准备了一条薄被。
舒纯熙钻进被子里裹住自己,但另一边被角在敬渝这边,所以他们两个之间,其实是漏风的。
敬渝不觉得有什么,但夜间凉爽的温度对于舒纯熙来说,应该还是有点冷的。
他想了想,掀起被子下了床,将自己那侧的被子往她那边推了推,没忘记不要莫名碰到她。
想说这被子都给你,任你一个人处置,但到了嘴边,他又只是低低地说了句:
“你先睡,我去书房。”
舒纯熙躺上床后就一动不动。
她不是一个好脾气的人,但有时候迁怒到别人,又会因为别人遭受了无妄之灾而暗自愧疚。
可敬渝虽然无辜,但又并不完全无辜。
她才不跟他道歉。
果然,他也忍不下去的,男人都是一样。
说什么去了书房,其实就不会再回来了。
舒纯熙总算动了,懒洋洋地翻了个身,声音还是那样的冷,悠然答应道:
“好啊,那你去吧。”
敬渝“嗯”了一声,走到门口,打开门走出去了。
房间里却还弥留着他的气息。
舒纯熙清楚地知道,自己不会睡着了,平常的日子想入睡都困难,现在更是别妄想了。
她沉着脸从床上坐起来,打开床头柜上的一盏夜灯,团住自己的双腿,低落的情绪如针扎在五脏六腑,无孔不入。
她迷茫,愧疚,难过,她又愤恨,又无助,又痛苦。
所有的一切最终都变成了绝望的祈祷。
希望舒家可以早日平反出狱,到那个时候她就能去死了,她总能够得到解脱的,而不是被敬家的这两个男人轮流着折磨。 。
柳叔已经到了年老觉少的年纪了,夜晚敬宅自有安保巡逻,但他睡过一觉醒来,也习惯绕着主楼边再走上一段,然后继续回去睡觉。
然而当他从外围绕完一圈,回来就看见了坐在庭院的台阶上,正在用铲子挖土的敬渝。
一个花盆放在阶下,穿着睡衣的男人双腿岔开在两侧,手里拿着一个铲子,正在花盆里面试图挖出一个坑来。
柳叔远远望到,在他旁边,还有几个更大的花盆,想来他是不知道从哪里找来这些工具,然后将原本花盆里的土给挖出来填到了他面前的这个空花盆里面。
看样子,已经完成得差不多了,就差播种或者移植了。
眉心重重一跳,柳叔走过去,看着正在专心致志地做着眼前这项工作的敬渝,默不作声地在他身边也坐了下来。
夜里的台阶还是凉的,他一哆嗦,然后才张口,放缓了以往铿锵有力的语调,问身旁干活的人:
“少爷,你在干什么呢?”
“种栀子花树。”
敬渝头也不抬,把种子撒进去,又将旁边的土给填上,有点为难地凝视着自己的杰作。
他会做很多事情,但并不会养花。
可他现在不想做那些精通的事情,只想要把眼前这盆花给种好。
柳叔还没有问他为什么要种栀子花树,敬渝自己已经开口了,淡淡地解释了一句:
“纯熙喜欢栀子花,我以前答应过她,结婚的时候亲手种一颗送给她。”
其实那时候是她想要,但他不愿意花时间纡尊降贵,满足她小女儿的情思,被磨得不行了,就想了个折中的方法,才说结婚的时候种了送她。
她那时候是最容易轻信任何一种品类广告的年纪,电视上说什么东西能美容养颜,她都会照信不误。
而他勉强算是个营销上的人才,两句话就在她心里描绘出一颗带有纪念意义的栀子花树,完美打发了她。
时间过去这么久了,或许她都不记得了。
而他这么多年里,也没有真的为此去学过种植的技巧。
他为什么那个时候不答应她,立刻就种一颗送给她呢?
一切都乱了套。
敬渝扯了下嘴角,脸上的表情很难看,毫不留情地说,他看上去简直就像是要哭了。
“柳叔你看看,我种得对不对?”
他用脚将花盆往自己这边轻轻踢挪了一下,给柳叔看。
“不对。”
柳叔说完,看着身侧年轻人有些惊诧的目光,沉沉地叹了一口气。
“少爷,你想种花来讨纯熙小姐的欢心,很好,但是花什么时候都能种,不该是现在,你觉得我说得对不对?”
敬渝眼里的光闪烁了一下,如同一颗星星陨落般黯淡了下去,不说话了。
看他的样子,柳叔就能猜到,他大晚上在这里种花,肯定还有别的原因。至于原因是什么,看敬渝脸上的表情也不难想出来。
柳叔替他叹气。
而敬渝已经叹不出气了,胸膛里空荡荡的,任他现在做点什么,都好像不会轻易填满了。
他低下头,呢喃地说:
“她讨厌我,再也不会喜欢我了。”
甚至连他有可能的触碰,都让她觉得难以忍受。
可她怀着孩子呢,他又怎么可能对她做什么?他是绝对不会强迫她的。
“那你打算怎么办?”
“我,我不知道。”
敬渝垂头捂住面庞,摇了摇头,周身笼罩着束手无策的疲惫感。
“少爷,以前都是纯熙小姐追着你跑,所以你只要接受就行了。但现在,你要是还想跟她重归于好,就不能等着她再主动了,你得主动点,包容她,明白吗?”
敬渝松开手,似乎被他说动了,终于明白了一些其中的关窍,愣愣地思索着。
柳叔不再多言,等在他身边,等他自己把往后的路给想明白。
过了一会儿,他心想时间应该差不多了,敬渝应该也想清楚一点事情了,就从台阶上站起身,换上严厉的语气,同敬渝最后说:
“少爷,你娶纯熙小姐回来,是为了让她受到冷落而伤心无助的么?”
敬渝立刻摇了摇头,便看见柳叔瞪着他,拔高了一点音量,接着追问道:
“那新婚夜,你不待在房间里面,到底在这儿干什么呢?”【你现在阅读的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