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第 51 章
岑无月此行来六合书院, 碰见谢还是巧合,引得苏艺桐在后面追是一石二鸟,能见到太上无相真君是顺便, 最重要的当然是千嶂夕。
千嶂夕不认识周妲, 二人的行迹也从未交叠过。
但如果这两人之间真的毫无关系, 星玄度又为什么会给出千嶂夕的名字?
哎呀, 当时是不是应该多问星玄度几句详细的呢?
岑无月这么想着, 侧头看了一眼身旁的千嶂夕。
千嶂夕在书院内地位超然, 大多数人只是远远看一眼, 识出她后便自行避让出道路。
岑无月开口,问了一个早该问的问题:“为何特地邀请我来?”
千嶂夕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示意岑无月看向某处。
岑无月扭头去看,只见一片辽阔的道场。
道场平坦无比,空无一人,上面只摆了两个蒲团。
“这是论道台。”千嶂夕道。
岑无月虽然没见过, 但也听过六合书院论道台的名字。
论道, 即是两名、多名修士之间互相交流、辩论自身道心的行为。
友好些的,那是交流。
不友好些的,那就是不动手的厮杀。
论道到了极致,败者若是道心动摇、破碎的,和死没什么区别。
若问天下什么势力最擅长论道,那便是六合书院。
而天下最有名的论道之地,就是六合书院的论道台。
只有受到六合书院邀请的人才能坐于其上、侃侃而谈,而台下听众要是幸运的, 便能从中领悟一丝大能之道、获益于己。
普通修士连坐上那两个蒲团的资格都没有。
“天门前, 我败给了你,”千嶂夕说道, “但我仍不知自己败给了什么道。”
岑无月眨了眨眼,将视线从蒲团上收回,看向面色坚定的千嶂夕。
“——你可愿与我论道?”千嶂夕缓缓地问。
与之相反,岑无月答得却很快:“不行。”
千嶂夕皱了皱眉,又问:“现在不行,还是永远都不行?”
“或许永远都不行。”岑无月笑眯眯地避重就轻道,“况且,我更想听他人论道。”
公开论道几乎不可能作假,而一个人的道心又与行事息息相关。
岑无月要是公开与千嶂夕论道,等辩到深处时,每句话都有可能透露出不该透露的信息,叫一些本该被蒙在鼓里的当事人反应过来。
那是万万不能的。
“……”千嶂夕吐出一口气,显得有些遗憾,“那我只能另选他人了。”
岑无月突发奇想地提了一个人选:“谢还怎么样?”
千嶂夕从鼻子里哼笑一声,睨向岑无月:“想看我的热闹还是谢还的?——谢还可不会参加论道,此事本就不符合他的道。他要是哪天真上这论道台,我倒要担心他是不是生出心魔、道心破碎了。”
“那你会选谁?”岑无月问。
“原本是还想问星玄度的,”千嶂夕懒懒道,“结果你们一个两个都不行,那我只好接老对手的战书了。”
岑无月想了一会儿这个老对手是谁,然后从记忆里翻出一个名字:“周临岐?”
“是他。”千嶂夕不以为意地点了点头。
其实,“道”之高低与修为之高低倒也不一定对应。
有时候道虽高,但若是被修为低微之人点破细微破绽处,道心该动摇一样会动摇。
因此,周临岐虽然修为不如千嶂夕,心境……可能也有些距离,但也不能说他论道就必定会败给千嶂夕。
“对了,”千嶂夕道,“我听说你失踪的二师姐也姓周?总不会和周家有关系?”
“我二师姐是无名无姓的弃婴,捡回来后,随师父姓的周。”
千嶂夕哼笑:“那不该叫向妲?”看起来对周五的真实身份仍然耿耿于怀。
岑无月认真道:“那不太好听吧?”
“谁和你辩这个?”千嶂夕道,“说到周家,你若不想惹上事,离他们远些。”
岑无月还记得自己曾经听过的世家八卦。
周家内部实力至上,修为高的便能为所欲为,修为低的只能忍气吞声,是个依照动物法则行事的家族。
“你我都在天阶上胜过周临岐,是他们的眼中钉。对我,他们一来打不过,二来又顾忌六合书院,最多动动嘴皮子,对你嘛……”千嶂夕没说完,只是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岑无月。
岑无月也低头看了看弱小无助还没有背景的自己。
唉,真是人善被人欺。
——
这世上的事真是说什么来什么。
千嶂夕前一天刚刚提醒过岑无月要离周家人远一些,岑无月第二天就碰见了好几个周家子弟。
他们一行人在街上那简直是招摇过市,周围不想惹麻烦的人都绕着他们走。
岑无月也想绕,但才绕到一半,就感觉到自己被几道神识遥遥先后锁定了。
她转脸去看,发现那几个嬉皮笑脸的周家人确实正看着自己的方向。
其中一个人甚至已经化作一道青影朝她飞驰而来,劲风之中,一点寒意陡然爆发!
在被击中之前,岑无月侧身一步便躲开了。
动手之人修为并不高。
但或许是仗着自己背后还有同行者,居然二话不说,继续步步抢先、接连发起攻击。
岑无月点足跳跃避让了几次,还没想好到底怎么处理这几个周家人,便突然听见有人在耳旁“咦”了一声。
接着,一道身影慢悠悠地从后跃的岑无月右侧与她擦身而过、伸出手掌、像是扇蚊子似的将卷来的青影拍了出去。
青影顿时吐血暴退,飞出老远,惊得其他周家人纷纷……
呃。
其他周家人倒也没去管那个倒飞出去的倒霉蛋,只是都收起了脸上恶意与戏谑,变得严肃紧张起来。
岑无月站定脚步,有些担心地看着倒霉蛋远去的方向:“你不会跟打魔修一样直接把他打成灰了吧?”
那周家肯定得把这仇算她头上。
谢还?谁敢跟谢还算账啊?一家子人绑起来都未必够他杀的。
如果真是岑无月动的手,那也就算了。可眼下动手的是谢还,她若是背这口黑锅就有点冤了。
此时,轻描淡写拍了那一巴掌的谢还回过头来,一张嘴又是让岑无月颇感熟悉的牛头不对马嘴:“你这也太弱了吧?连刚刚那个都打不赢,打外面那个魔修更不可能了啊?”
岑无月觉得也有必要纠正一下谢还心中的误解,她指着周家倒霉蛋飞走的方向:“刚刚那个还是能打赢的。”
谢还连连摇头,伸手指另一个方向:“刚刚那样的,打一百个也不够外面那个。”
岑无月看他两眼,直白道:“你昨天去杀她了吧?怎么,没打赢?”
“谁说没打赢?”谢还的胜负欲立刻占据一切思考,大声强调,“只是她太会藏,每次我还在千里之外她就立刻掉头跑得没影,才这么多年都没杀掉。”
“哦,”岑无月认真听完,点点头做出总结,“没打赢。”
谢还果然立刻跳脚:“怎么可能打不赢?我要是真想杀她,千里之外都能杀,不过是这千里中间的——”
“又是你,谢还。”赶到的千嶂夕无情地打断这段辩驳,“你在六合书院里动手时能不能收一收力?”
不是“能不能别动手”,而是“能不能收一下手”,对这次事件的处理态度已经很是鲜明。
谢还扭头看千嶂夕一眼,很是纳闷地问:“什么意思?这还不叫收?我要是全力出手,你六合书院现在还能立在这?”
太嚣张了,真是当着东道主的面都不说委婉话啊。
问题是,他还不是在阴阳怪气,是真诚向千嶂夕发问,是真的觉得自己刚刚出手很收力。
岑无月叹为观止。
以谢还的嘴和行事,他能在修真界活到现在,那实在只有一个原因:别人都打不过他。
就连没受伤的周家人也很明白这个打落门牙往肚子里咽的道理——他们也不和谢还理论,趁谢还注意力转移,一行人掉头就走。
谢还热情地喊他们停下:“别急啊,不是很想打架吗?干脆一起上?我来陪你们打嘛!”
周家人哪敢一起上,头也不回,脚下运转灵力,一个个脚底抹油,像是在比赛逃命。
谢还哈哈大笑着追在他们后面,时不时弹指扔几道攻击,精准地砸他们的后脚跟,满是戏耍。
一行人就这样一路轰轰烈烈地离开了岑无月的视线范围。
事到如今,岑无月仍然觉得自己在谢还眼里不是修士。
但比起玩具,可能更确切的形容是小动物。
谢还现在的行为,就像是有人正巧看见他人在虐待小动物,于是勃然大怒、挺身而出、主持公道。
这叫岑无月想起来,师父曾经说过一句发人深省的话:一个人和另一个人之间最深厚的友谊,都未必能比得上一个人和一条狗之间的友谊。
“说起来,”千嶂夕不知何时落到岑无月身边,和她一起看着谢还远去,意味深长地道,“我曾经听过一种修无情道的方法:先有情、再无情。两名无情道修结为道侣,要先落入情爱、尝其因果、再跳出其外,最后看究竟谁能先破对方的道。”
岑无月露出好奇的表情:“那和杀亲证道有何不同?”
“我说的那也是论道的一种,还是一生只能进行一次的论道,且有人真这么做成功飞升过,”千嶂夕哂笑,“岂能和你说的混为一谈?杀亲证道的,哪怕有一人成功飞升过吗?”
那好像是没有。
但不妨碍至今都有傻子在坚持不懈地走这条道。
可是千嶂夕说的先有情、后无情道,也不适合岑无月。
这世间任何一条已有道,都不是岑无月要走的道。
第52章 第 52 章
六合书院虽以“书院”为名, 却足有一座城大小,自成一方,内部只供书院的师生、管事、下人以及得到邀请的客人自由行动。
书院外围有几座接壤的城镇, 各有名字, 仰仗六合书院的威名保自身平安, 同书院有生意往来, 也赚一些经过客商的过路费。
严格来说, 六合书院并不负责周围城镇的安全。
不过这些近在咫尺的城镇若是遭到威胁, 那相当于打到家门口, 六合书院当然也不可能坐视不理。
岑无月入城第四天,便听说有魔修杀上门来。
直接打到六合书院周边城镇,那得是个大魔头啊。
岑无月还以为苏艺桐居然勇到这个地步,抄近路赶去一看,却是个不认识的。
岑无月至今为止见过的魔修,不论是否保留理智、保留多少理智, 都是以杀证道这一路。
但其实还有一种魔修来源更为常见:多情道。
许多年以前, 其实世间不止一条修行路。
只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修士们逐渐发现,唯有无情道才能飞升。
至于别的道,运气好些的,中道崩殂;运气不好的,诸如有情道,则十有八九会入魔。
只要修的不是无情道,哪怕修为高到飞升那一步, 也一定会死于飞升之中。
渐渐地, 情之一字便成为了修士们避之不及的祸物。
不过即使在“唯无情道可飞升”被奉为圭臬的当下,仍有一些不信邪的修士冒大不韪修行有情道, 只因觉得“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他们的下场一般都不太好。
修为越高,越不好。
这名闯入六合书院的魔修并未像那些要以杀证道的魔修一般大开杀戒,而是跌跌撞撞走在街上。
可即便她并无伤人之意,周围往来的修士、凡人却都对她避之不及,或飞檐走壁或双足狂奔远离。
只因她浑身缠绕着那些,几乎已经实质化的紫色雾气。
“竟沉沦至此……”一旁有人感叹道。
岑无月扭头一看,是个熟人。
——六合书院弟子,在翊麟城和岑无月一起叩天门的其中一人,名为叶秋宁。
“那雾气就是她的‘情’吗?”岑无月问。
“是啊,你今日是第一次见吗?”叶秋宁示意岑无月也往后站一些,一边向她解释道,“有情道修不仅不‘绝情’,甚至还反其道而行之,深入感受、理解七情六欲,称赞其美好,再享受其中。他们不仅容易堕魔,一旦堕入魔道后还会无法控制地将体内情毒散出,祸害四方——还好此处地带开阔,倒不至于立刻引发灾祸。”
魔修似乎并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周围有何人,只是如同一具提线木偶般沿着街道踉跄前行,口中含混不清地念着一个名字。
因为没人敢靠近,因此似乎也没人听到她念的是什么名字。
一些六合书院弟子已闻讯飞快赶到,沿街戒严,随时准备阻止魔修发狂伤人。
只不过他们也只是戒备,并不出手,与魔修保持着安全的距离,似乎在等待时机。
“我也得过去了,你自己小心些,那些雾气要是进入体内,还挺难缠的。”叶秋宁叮嘱岑无月一句,也加入了其他同门当中。
岑无月站在原地细细感受片刻。
周围的灵气确实产生了变化。
越往那魔修身边,变化越是强烈。
岑无月正要用神识往魔修身旁探,后脑勺却被人用手指戳了一下。
她脑袋一低,刚要放出去的神识也停住了。
扭头一看,正是谢还。
碰见这种魔修他倒是不急着上去直接把对方灰飞烟灭了,而是津津有味地和岑无月站在一起看热闹。
“还想放神识过去?”谢还不仅没收手,还接连多戳了几下,像是警告,“真不怕被污染啊你?”
“有点好奇。”想也瞒不过他,岑无月坦白道,“我还是第一次见入魔的有情道修。”
谢还终于停了手,他看着步伐不稳的魔修背影,长叹道:“也是可怜人。”
“怎么说?”岑无月问。
“……”向来有什么说什么的谢还居然没有立刻回答,而是仰天思考半晌,才低头道,“你问这么多干什么,想转有情道?”
“那倒不是,我是一定要修无情道的。”岑无月说。
“哦,这么坚定?” 谢还来劲儿了,噌地低头看岑无月,笑嘻嘻地说,“但有时候太死心眼反而容易钻牛角尖。”
“但看这几千年来,不修无情道的都没有好下场,不是吗?”岑无月示意魔修远去的背影。
“嗯……”谢还想了会儿,模棱两可地答道,“是不是呢。”
——
失魂落魄的魔修在街上游荡许久,最后是被一个出乎意料的人拿下的。
六合书院的弟子原本是在等人,结果夫子、千嶂夕等人还没赶到,前来听论道会的太上无相真君正好路过。
真君只一弹指便将那修为高超的魔修放倒,又封住她浑身散逸的情毒。
六合书院众人慌忙道过谢,才将魔修带走。
“然后呢?”岑无月问谢还。
“什么然后?”谢还似乎有些心不在焉。
“然后会如何对待那名魔修?”
谢还“嗯”了一声,半天没接下去。
究竟是怎么做到神游天外但也看起来完全不可能打赢的?
岑无月想了想,又问:“你和那位打的话,谁能赢?”
“上一次是平手啦……”谢还下意识答了,才回过神来。
他像是终于把注意力全部收了回来,略微弯腰去近看岑无月的眼睛。
岑无月不闪不避,甚至还回送了一个灿烂笑容。
“总感觉刚才那个问题不应该告诉你答案,”谢还说着说着又思考起来,“但是为什么呢?”
“可能是因为你预感到下一次打的时候会输?”岑无月热心地向他提供了一个可能性。
谢还的思考状态一瞬便结束于这个挑衅的问句:“不可能!如果有下次,一定是我赢!”
“我支持你!”岑无月给他加油鼓劲,“不过世上绝大多数人应该不这么想。”
谢还撇撇嘴:“不管你有什么打算,都不用想了——不会有下次,因为哪怕赢也是胜之不武。”
“怎么,那位受伤了?”岑无月问。
看刚刚轻描淡写出手、弹指间发出雷霆一击的样子可不像。
“还问?”谢还又戳岑无月额头,边戳边大声说,“虽然我是知道很多事情,但可不会都告诉不知道在谋划什么的你。星玄度都心盲了,谁能算到你知道这些之后会做什么?”
这倒无所谓,你光说漏嘴的部分就足够多了。
岑无月好脾气地任由谢还戳,权当是付了情报费。
反正从前她还是一只小跳蛛的时候,师父也喜欢这么戳她。
“——你前面问的那个倒是可以告诉你,”谢还戳够了,才不紧不慢地说道,“看魔修清醒后的情况如何,如果危害大就杀掉,不大的话会抹掉记忆与修为之后将其放走。”
他说得云淡风轻,好像只是谈论今日天气。
但考虑到谢还此前的所作所为,他可能一直就是照这一套标准行事的。
不过,这到底是他自己想出来的准则,还是别人告诉他的呢。
想到魔修浑身缠绕的雾气,岑无月又问:“那接触到情毒的人会怎么样?”
“少的话无所谓,”谢还想了想,不太确定地说,“他们好像会用坐忘阵或者清心丸。”
看起来他本人完全没这个烦恼。
“多的话呢?”
谢还开玩笑似的问:“怎么,你想试试?”
岑无月确实想要试试,但她没回答。
谢还也没有等她回答,而是道:“除非你有净庭山弟子的本事,不然最好别试。我有预感,如果你被影响堕魔,会是必须马上杀掉的类型。”
岑无月诧异地指指自己:“我吗?”
她觉得自己危害性一点也不大。
“是啊,为什么呢。”谢还也很认真地研究起岑无月来,“明明看起来很弱,肯定在什么地方藏了一手吧。”
明明是他自己提出来的,还自答自问。
沉思半晌后,谢还突然得出一个惊人的结论:“其实现在杀掉你最方便,未来的事情都不会发生。”
岑无月缓缓眨了眨眼,扭头去看他。
两人旁边的小贩露出惊恐的表情,迅速又熟练地开始收摊。
“那你要动手吗?”岑无月问。
谢还又想了一息,很随便地挥手:“算了,到时候再动手也来得及,杀人总是很容易的。”
这句话仿佛同时还传达着另一层意思。
——救人却总是很难的。
……
翌日,岑无月在六合书院外的一处小城镇中找到了前一日的那名魔修。
她穿着平常的衣服,满脸茫然,仿佛刚刚出生在世间的婴儿,与周围一切都格格不入。
那么,看来是“危害不大”。
岑无月在旁看了半晌,走上前去。
全靠岑无月这张天真无害的面孔,女子才没有立刻逃走,而只是向后缩了一下,警惕地问:“你想干什么?”
“——‘白令先’。”岑无月友好地问,“我想问问,你听过这个名字吗?”
女子的神情微微恍惚,但只是十分短暂的一瞬。
如果不是岑无月早有预备地一直盯着她,恐怕也会错过那个瞬间。
“不,”女子笃定地摇头,“我没听过这个名字。”
岑无月颔首,留下一盒桃酥,笑道:“多谢了。”
在这位曾经的多情道修的不安注视下,岑无月缓步离开了此处。
——“我没听过这个名字”?
昨天她游魂般想闯入六合书院时,口中还在一直念叨这个名字呢。
你猜怎么着?
岑无月正巧知道,这位白令先此时还真的正在六合书院内。
第53章 第 53 章
白令先入书院时, 其实也曾引起过一番议论。
只是论道会与叩天门不同,后者多是尚未成名的后起之秀前去参加、一叩闻名于天下,而前者则多是修为深厚、心境高远之人才可参加。
就好比千嶂夕纵然是天纵奇才, 去叩天门时是纡尊降贵、城主亲请, 可若要上论道台, 她却只是一名晚辈, 在论道众人中只能算是资历最浅的几人之一。
所以白令先虽然在年轻一辈中名气不小, 但此时来六合书院, 混在一群来头都很大的修士里, 并不算太出众。
岑无月这几日被神出鬼没的谢还带着看了大大小小不少名人,对那白令先只是走马观花地一扫而过。
谢还同样没把白令先放在眼里,甚至连名字都没说全,只介绍“姓白的”。
所以若不是那位喃喃嘟囔着白令先名字的魔修出现,岑无月倒未必会这么早注意到他。
注意到后,她便多花了些时间关注对方。
白令先的样貌不错。
这倒不是岑无月自己观察出来的, 她仍旧辨认不出人的美丑。只是听旁人称赞什么“玉树临风”“见之难忘”, 又看见不少平时见了修士得绕着走的凡人女子遇见他时都悄悄探头多看几眼。
白令先的人缘也不错。
虽不是出自顶尖世家,但却左右逢源,进入六合书院以来,日日都在赴不同朋友的邀约,今天杨家明天周家的,或论道或切磋,什么局都有,人人都谈得来。
白令先的修为同样不错。
这种不错是指他比绝大多数同辈修士要强, 不过又难望顶尖那几位的项背。
整体来说, 似乎挺普通的。
与那周临岐差不多,或许只是生得好看一些的周临岐。
“姓白的有什么好看?”又一次突然从岑无月身边冒出来的谢还顺着她的目光远眺片刻, 纳闷地问,“你不会是好奇他和千嶂夕的旧事?”
抓住线索的岑无月立刻就不困了:“什么旧事?”
“哦,你不知道。”谢还笑嘻嘻地道,“你可知白令先修的什么道?”
哦,还吊胃口。
岑无月纯良地眨巴着眼睛回答他一个九成九没错的答案:“无情道。”
“……”谢还的笑容垮了一瞬,又戳岑无月的额头报复,“他修的是先有情、再无情的无情道,听过没有?”
这个岑无月还真听过——碰巧就是从千嶂夕那里。
难道当时千嶂夕提这话时,就在暗指白令先?
听了谢还这一句,岑无月再去看白令先时,顿时觉得他嘴角那点总是挂着的笑意看起来不太无情道了。
她顺口问身旁百无聊赖的谢还:“那他在哪一步了?”
谢还张了张嘴,又闭上,阴阳怪气地说:“真把我当不收钱的情报源?”
岑无月见怪不怪,侧了下身体又歪过头,停在他前面:“可以了吧?戳完快说。”
笑话,岑无月为了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什么都能做,被戳几下脑袋就能知道内幕简直再划算不过。
谢还沉默半晌:“……突然不太想戳了。”
岑无月瞥他一眼,重新站直:“不戳也快说。”
谢还唉声叹气:“还能怎么,一看不就知道了。”
这就是谢还才能说出来的话。
就好像从来也没人能看出岑无月眼睛的异样,谢还只是碰巧路过,一眼就发现了不对劲。
不过岑无月也有自己的观察判断法。
她看着正同友人交谈的白令先,猜道:“恐怕他还在‘入情’?”
所以他才会努力地对身旁一切展现出令人如沐春风的态度。
若是已经在“出情”,为人处世理当更为冷漠。
“对,你这一半视力还挺好用的嘛。”谢还很是热情地给岑无月鼓掌。
啪啪的掌声引得白令先偏头看了过来。
其实岑无月往日观察他都很小心,不会引起他的注意。
但今日加上一个简直是肆无忌惮的谢还,岑无月便也没那么谨慎,看得光明正大。
被两个人一起盯着看了这么久,白令先当然不可能毫无察觉,大概只是此时终于找到合适的机会转头看过来,朝谢还点头示意。
他甚至还很礼貌地也朝岑无月也点了一下头。
谢还仍在对白令先的道心啧啧称奇:“哎呀,修道而已,真不知道弄得这么复杂干什么。看,这第一步他都走不完。”
岑无月很确定白令先听见了谢还的评价,不过他淡然置之,装作没听见,倒是显得很有肚量。
“他原先还想邀请千嶂夕和他一起,”谢还指指点点,“结果被拒绝,失败了。”
岑无月觉得白令先和千嶂夕的关系听起来有点像有情道。
听说有情道修之间也不是随随便便就能看对眼的,但因为人数颇少,挑选的空间便也很小。
只是一旦两名有情道修确认道侣关系,便永远不会再离心,一方死去,另一方必会殉情。
“真有意思。”岑无月笑眯眯道。
“这还有意思?”谢还大惊失色,“你在六合书院竟然无聊到这个地步?要不要跟我出去打几个魔修消遣一下?”
好像那个每次都说魔修没新意然后一巴掌拍死的那个人不是他似的。
岑无月一口拒绝谢还:“论道会马上开始,我要留在六合书院。”
“论道会那种东西,你听了也不会有用的啦。”谢还绞尽脑汁地想出一个可能说动岑无月的理由,“——苏艺桐,我带你去打苏艺桐玩怎么样?”
岑无月匪夷所思地扭头看一眼谢还,不知道他哪里想出这昏招:“但凡有你在的地方,苏艺桐都不会靠近的。”
苏艺桐是想杀岑无月,又不是想找死。
看苏艺桐每每在谢还几百里外就掉头逃跑这一行为便知。
但凡谢还愿意,他绝对能在苏艺桐杀岑无月之前就出手终结苏艺桐的性命。
之后等时机成熟引苏艺桐上门时,岑无月还得先把谢还从自己身边弄走。
说实话,岑无月也不知道谢还究竟为什么对她这么感兴趣。
这倒真不是她计划内的一环。
“……”对于这个问题,谢还苦思冥想许久,才道,“你很特殊。整个修真界,只有你和我一样。而别人都与你我不一样。”
他说是说完了,但好像又把自己给说糊涂了,不太确定地陷入第二次沉思。
但岑无月倒是懂了他的意思。
她与谢还确实有相似之处。
但也截然不同。
——
虽然那天谢还卖了个关子,但其实白令先曾邀请千嶂夕与自己一同修道的消息并不是什么天大的秘密。
许多人都知道。
比如叶秋宁甚至还能算得上半个当事人。
“这事儿很有名,我当时正好就在附近。”叶秋宁横眉冷目地说道,“真不知道他脑子里想的是什么,居然敢开口邀请嶂夕师姐。他话一出口,就被嶂夕师姐打出去了!我看得清清楚楚!”
“那他还邀请过别人吗?”岑无月好奇发问。
叶秋宁闻言居然怒了:“天下还有何人能与我嶂夕师姐媲美?!”
那应该就是没有了。
至少就算有,也是毫不声张地进行。
“不过嘛,被嶂夕师姐打了之后,他有许久没露面,怕是也觉得丢脸吧。”叶秋宁又说。
这段不露面的时间就很适合暗度陈仓。
可白令先如今仍在“入情”,这似乎又对不上号。
叶秋宁仍在慷慨陈词:“若不是走投无路或瞎了眼,谁会和他同修那没几个人钻研的破情道——我们六合书院上下修的可全是光明洞彻道!”
光明洞彻。
这道叶秋宁也给岑无月解释过。
他非常详细地如此说明:“若你是一凡人,你会爱上一棵树、一块石头、一粒尘埃吗?当你勘破世间万物的本质,知其然又知其所以然,他人于你便是树、石头、尘埃,你便能跳脱六合之外观这世间,而不被其中任何牵动心思——这便是光明洞彻。”
所以但凡六合书院的弟子,必定都非常好学、钻研本质。
若不是拜在向思雨门下,岑无月觉得自己说不定能修这个。
毕竟她是蜘蛛,看人都差不多。
就像众人都说星玄度容貌极盛,岑无月看不明白;大家都说白令先玉树芝兰,岑无月还是看不明白。
唉,大家都长差不多嘛。
她真诚地问叶秋宁“白令先和星玄度谁更好看”时,叶秋宁沉默半晌,居然反问:“难道……你也很讨厌白令先?”
岑无月听懂了他这一反问内含的意思——这两人没法比。
不过她真没有讨厌白令先。
岑无月其实从来也没有特别讨厌过什么人。
即使是为师姐师兄复仇,也只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一报还一报而已。
她只分“想做的事情”和“不想做的事情”。
而如今想做的事情,就是弄清楚白令先和千嶂夕之间的关系。
思及此,岑无月抬头往空中看去。
下一瞬,千嶂夕的身影如同一片云雾般自空中掠过。
叶秋宁也看见了,他感慨道:“师姐可真忙碌。”
六合书院的夫子们并不多管事,像千嶂夕这样的学生便拥有很大的权力。眼前正当盛会,作为书院的代表人物,千嶂夕自然是忙得很。
岑无月又扭头去看街角的一处小楼。
楼边,白令先也与其他人一样望着空中的千嶂夕,嘴边仍旧带着谦和的笑意,眼神却很专注,像是入了神。
叶秋宁跟着岑无月的视线瞅一眼,瞧见白令先的神情,立刻露出警惕之色:“这厮果然还没死心!”
“对嶂夕师姐?”岑无月问。
“还能有别的?”叶秋宁狠狠翻白眼,翻完又哼一声,“我看他也不过是想借师姐以‘痴情’来入情罢了。可要把自己也骗过去,哪有这么容易?”
这可不好说。
岑无月心想。
我前段时间在净庭山刚见过一个把自己骗了的。
第54章 第 54 章
白令先的事情知道得差不多了, 岑无月好奇地转而去观察千嶂夕。
看千嶂夕嘛,就没有看白令先那么多顾忌了,看得非常光明正大, 毫不遮掩。
千嶂夕只忍三次就忍不住了, 横眉冷目地问岑无月:“到底要干什么?”
岑无月眨眨眼睛, 很友好地把手里的烤虾片递给她, 邀请道:“吃吗?”
千嶂夕看都不看一眼:“除了你, 六合书院里还有第二个没辟谷的?”
“我辟谷了, ”岑无月有理有据地说, “另外谢还也吃。”
“……”千嶂夕面无表情道,“你俩真是天生一对。但这与我无关,我只想知道你天天跟着我是想要干什么?”
“谢还给我说了你和白令先的八卦,”岑无月一本正经地说,“叶秋宁又说白令先对你还没死心,我来保护你。”
千嶂夕勾了一下嘴角:“我需要人保护?”
岑无月挺起胸膛, 发出酸言酸语:“我保护的不是你的人, 是你的心。”
千嶂夕古怪地看她一眼:“去哪里学来这种话。”
“前几天不是来了个有情道堕魔的魔修吗?”岑无月笑眯眯道,“谢还又给我细说了一下有情道。”
两个人很是纸上谈兵地交流了一番对情话的见解。
“他是什么都敢和你说,”千嶂夕不满地说,“真不怕给你带坏了——白令先现在是六合书院的客人,我身为书院弟子,负责接待他罢了。”
千嶂夕说是这么说,但她对白令先的态度显然和叶秋宁说的“大怒,直接一掌打出去”有所出入。
这是叫岑无月最好奇的地方。
白令先又来找千嶂夕了。
他做人很是周到, 甚至还和跟在一旁的岑无月也打了声招呼。
千嶂夕作为同时认识两人的东道主, 尽礼节地简单介绍双方:“白令先,这是岑无月。岑无月, 这是白令先。”
白令先含笑道:“我认识,前几月刚刚于翊麟城叩开天门的那位。”
岑无月道:“我也认识,修破情道的那位。”
千嶂夕警告地看了岑无月一眼。
白令先似乎不以为意,他甚至还点了点头:“不错,正是在下。”
“好修吗?”岑无月好奇地问他,“一个人能不能修?还是一定得找人一起?入情之后,会不会有回不去的风险?”
破情道风险太大,因此没什么人修,十分冷门,导致其他修士对其都只是一知半解,岑无月的好奇心简直是越烧越旺、无从缓解。
“自是要两人才能同修。”白令先态度缓和地答道。
不过只答了一半,而且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但这无所谓。
无论他怎么答,岑无月都能取得线索。
“那你找到了吗?”她接着问,“能不能中途换人?”
白令先脸上的笑容完美得无懈可击:“自然不可更换。”
“那和有情道结道侣差不多嘛,”岑无月回头对千嶂夕说起前几日的事情,“前几日那魔修好像就是有情道的,也不知是道侣离世,还是被道侣辜负?”
“有情道的事不要多管,”千嶂夕皱着眉,“了解太多杂事对你有弊无益。”
岑无月很是纯良地把锅甩给无法无天的某人:“都是谢还给我说的。”
千嶂夕深吸一口气。
很明显打不过但是又很气的表情。
倒是白令先打了个圆场,柔和气氛:“几次看到道友,似乎都和谢还走在一起。”
“我们俩很像,”岑无月举例道,“都出自小门派,都叩开过天门。”
白令先显然是那种永远不会让话掉在地上的人,他笑道:“这倒确实,谢还的门派短暂兴盛过一阵,如今也已凋零了。”
因为谢还太过出名,许多人趋之若鹜地去拜他的门派,拜完便纷纷发现他的强大和他的门派毫无关系。
这样大起大落一番,这个门派很快没落下去。
提到此事,千嶂夕也插了一句:“前段时间院中弟子经过,听说已经沦落到算上谢还也只有三人的地步。”
她说完,似乎想起什么,停顿一瞬,看向岑无月。
岑无月眨眨眼,恍然竖起大拇指:“我师门也是还有三个人!”
千嶂夕:“……”
又是圆滑的白令先接话:“难怪你们二人在一起总有话说,这大概便是惺惺相惜吧。”
“他知道的事情很多嘛,又喜欢讲话,”岑无月兴致盎然,“连入魔的有情道修士该如何处置,也是他告诉我的。”
千嶂夕扶了一下额头:“他都不知道什么该讲什么不该讲吗?”
岑无月立刻按住自己的嘴:“那我假装不知道。”
“各处势力的处理办法其实都有所不同,并不喊着特意宣扬,”白令先笑着解释道,“他恐怕是直接告诉了你六合书院的办法吧。”
岑无月懂了。
这大小算个六合书院的内部条例,谢还随便秃噜出来了。
“……”千嶂夕道,“你眼睛为什么不敢看我?什么事瞒着我。”
岑无月双手捂嘴,满脸“我什么都不知道”的无辜表情。
“行了,你知道就知道,又不是什么大事。”千嶂夕无语地说,“也并非书院的机密,你若问我,我兴许也会告诉你。”
岑无月长舒一口气,试探性地分开指缝,小声:“那我在后来又看见过她,这应该也‘不是什么大事’哦?”
闻言,千嶂夕皱了皱眉,小声嘀咕了句“偷懒”,但没再多说什么。
白令先很快告辞,千嶂夕也去处理书院杂务,岑无月接着到处闲逛。
逛着逛着,说有事离开的白令先又找了回来,目标明确,就是岑无月。
“——我确实再见过她,”岑无月道,“不过不知道那是什么街,只记得怎么走。”
白令先彬彬有礼:“可否告知路线?”
岑无月非常爽快,给他指了个方向:“往这边走,看见一家酸辣汤之后右转,在冰浆店前面的路口左转,看见酒糟丸子之后再过三个路口……”
白令先:“……”
看他一脸茫然,岑无月也停了下来,好笑地问他:“你都听不懂我说的这些店是什么,对吧。”
白令先苦笑作揖:“让道友见笑了。”
“没关系,谢还老和我一起吃东西,但他还是认不全。”岑无月接过摊主递来的马蹄糕,大方道,“走吧,我带你去。”
白令先随行在旁,笑问:“不问问我为什么要去见她吗?”
“是你从前认识的人?”岑无月问。
“或许真是如此。”白令先坦率承认,“我那日并未来得及赶到魔修所在之处,但疑心是我旧识,想去亲眼确认。”
这人说话真真假假,假假真真,表情又格外诚恳,确实不好分辨。
在这方面,比那些无情道修士强得多。
无情道修士可能因为执着于各色各样的“无情”,在说谎一道上也是各有各的不擅长。
修士赶路,可快可慢,但这次是慢。
因为岑无月想在路上把酸辣汤、冰浆、酒糟丸子都再买一份。
白令先倒也不介意,甚至还试图帮忙付钱,但他身上只有大把灵魄而无铜板,小本生意的摊贩根本找不出,个个紧张地对他满脸赔笑。
——除了岑无月,哪个修士会来光顾这些吃喝小摊?
又不是仙凡都接待的客栈,那账房才会做两手准备。
“我观道友与那谢还都食用凡人俗食,但修为心境仍旧是当世佼佼者,”白令先若有所思地说,“或许,修道一事本就不该纠结于辟谷与进食?”
“我和他都吃——但我们两人并不足以推翻修真界多年的成规吧?”岑无月道。
白令先笑了一下:“这几千年间的成规大多是太上无相真君所建,但几千年前并不是如此。若以此类推,谁知道下一次改天换日是什么时候?又会是什么人?说不定就是道友或者谢还呢?”
岑无月乐了:“我啊?”
白令先笑道:“或许,也只是现在还寂寂无闻的某个人。”
言语之间志向倒是不小。
岑无月笑吟吟拐过最后一道弯,对白令先道:“我上次见她就是在这里。”
白令先的步伐下意识放缓了些:“她……”
“她没有记忆,也没有修为,成了普通的凡人。”岑无月推测道,“我想若是凡人,应当会去找一份生计、一个落脚地?”
岑无月当然知道。
因为她出钱拜托附近的好心商家收留那位失忆魔修当学徒来着。
岑无月装模作样地找,而认真搜寻的白令先很快便发现了失忆的魔修。
他遥遥看着一身荆钗布裙、在豆坊忙活的前魔修,神情显得有些恍惚。
岑无月走到他身旁,明知故问:“是她吗?”
“……是她。”白令先目不斜视,口中喃喃道,“她竟堕魔了。我以为……”
“以为什么?”
“……”白令先出神半晌,才苦笑道,“我以为有情道修士不会因为痴恋而入魔,看来是大错特错。”
——
按照白令先的说法,他因为“入情”频频碰壁,因此每当遇见有情道修士时,便会主动向对方请教。
这位前魔修便是他曾经请教过的一位,来往得多了,二人还成了好友。
不幸的是,这位尚没有道侣的前魔修爱上了他,恳求他转有情道。
白令先不愿逆自己的道,便同对方断了联系。
“……如今她已是凡人,恐怕活不了多久便会去世。”白令先的眼神仍有些飘忽,“几十年过去,我再次听到她的消息,竟是在这六合书院,竟会是如此光景。”
岑无月托腮看他半晌,安慰道:“至少如今,你为她感到心痛,那应当离‘入情’更近一步了。”
白令先似乎没有立刻反应过来,迷茫地看了一眼岑无月。
“你的破情道,不是要先入情、再出情吗?”岑无月问。
“……”白令先牵了下嘴角,“道友这是在教我苦中作乐了。”
“是‘事已至此,不如找找坏事能派上用场的地方’。”岑无月道,“这是我自己领悟的道理。”
白令先摇头无奈道:“我没有道友这么念头通达,只怕是又要在此事中蹉跎上百年了。”
……
谢还找来时,白令先识趣地告辞离去。
谢还抢了一个岑无月的马蹄糕,又指指白令先失魂落魄的背影:“他怎么了?”
岑无月道:“不知道。”
不知道真的还是演的,但这点小事不必赌上一只眼睛去看。
谢还一脸稀奇地扭头:“还有你亲眼见过但仍然不知道的事情?——干什么这么看我?”
“我不是在看你,”岑无月用双手圈个圆将他放在圆心里,称赞道,“在看合格的护身符。”
有谢还在六合书院活动,苏艺桐想杀人也不敢来,白令先即便想灭口也不敢动手。
可惜,这么好用的护身符,再用几天就不得不赶走了。
第55章 第 55 章
越是临近论道会开始, 在书院中见到千嶂夕的机会就越少。
“师姐此次是首次登论道台,自然要好好准备。”叶秋宁理所当然地解释道,“虽说那对手不堪一击, 但嶂夕师姐仍说要悉心准备, 全力以赴, 属实抬举他了。”
作为对手的周临岐也同样几乎不在书院出现, 双方几乎都是闭门谢客、潜心备战。
岑无月联想道:“这样说, 倒是同上次在翊麟城时很像了。”
那会儿的千嶂夕也是这样, 在叩天门前一次都没有出现。
叶秋宁有点幽怨地看岑无月一眼, 才道:“上次那周临岐输给师姐,这次肯定也是如此,我并不担心。”
“你不担心吗?”岑无月诧异地打量他,“我倒是觉得你今天忧心忡忡,那是在担心别的事情?”
叶秋宁长叹一口气:“我觉得麻烦的,是那些失去周临岐管教的周家子弟。”
岑无月立刻回想起那些顽劣的周家子弟被谢还撵得抱头鼠窜的场景, 笑了一下:“谢还能打, 你们打不得?”
“上次不是同你说过,”叶秋宁没有被逗笑,仍旧紧皱着眉,“周家以实力为尊,所以周家的人即便出门在外,也一样恃强凌弱,并不只针对六合书院,而是对人人皆如此。书院这样大, 我们只师生这些人手, 哪里管得过来?”
岑无月道:“但现在书院中不少大能前辈,他们想必也不敢太放肆?”
她次次都是赶着重要的日子前往不同的势力, 满街都是修为不俗的修士们,扔块石头都能砸中个实力不错的。
周家子弟再跋扈,在这种场合,也该掂量掂量自己的能力几何再闹事。
叶秋宁冷笑一声:“只怕他们脑子没你想的那么好!自小生活在周家那种环境中,哪怕正常人也能被逼疯。”
岑无月觉得周临岐除了爱自说自话一些,人其实还挺正常的。
“——周临岐已经算是最正常的那个了!”叶秋宁正色道,“你可知道,在周家,人人都可以随意杀死比自己弱的兄弟姐妹而不受到任何惩罚?若是诞下双生子,他们甚至会提前杀掉其中一个婴儿,何等残暴!”
“我记得你从前说过,其中有一个被欺压多年的某日突然变强,杀了许多周家人后出逃?”岑无月说起之前听说的事情,有点想不通,“从那之后,周家的风气就没有一点儿改善?”
“哦,那个人,我记得好像是叫周凰?”叶秋宁短暂回忆片刻,又嗤笑一声,“怎么可能?当时她虽杀数十人后夺路而逃,但那也是自行离开。若她选择留下,如今说不定能和周临岐争高低,周家根本不在乎死去的这几十个子弟,你信不信?”
岑无月心道周家也太没人情味了。
不过那是挺世俗无情道的。
“一开始周家有意叫她回去,只是她恨透周家,铁了心要作对,接下来数年时间里凡是见到周家人便杀,周家这才非要她死不可。”叶秋宁娓娓道来,还有些唏嘘,“我想她八成是堕魔了,此后行事凶残,又引得各方追杀。”
岑无月还记得后来的发展:“嶂夕师姐帮周家收拾了这个烂摊子。”
“对,嶂夕师姐与那周凰大战三日,终于将其诛灭。”叶秋宁有些得意地摇头晃脑,“那交战之地就在鼎元峰下,离六合书院不远,尽管已经过去两百七十三年,至今仍然残留着双方交手的痕迹——如今的师妹师弟们仍然会时不时前去观瞻呢。”
岑无月面露向往:“那我有空也要去看看。”
“好说好说,我带你去,我熟。”叶秋宁大方承诺完,又叹了口气,“可惜,嶂夕师姐当时原本便道体不豫,与周凰一战后更是每况愈下,此后才不得不尸解……好在如今一切顺利,真是天道眷顾。”
不仅是叶秋宁,其实六合书院上下的弟子都十分敬爱千嶂夕,毫无妒忌之心。
再看那周家嘛,相比之下,差的就不止是一星半点了。
叶秋宁对于周家的担心一点也不多余。
周临岐一闭门,那几个同行的周家子弟就跟脱了缰的野马一般到处惹事。
他们的目的本身倒也不是惹事,只是习惯了高高在上,于是人人锻炼出一身没事也能挑出事来的独特本领。
论道会开始前的这最后几日,岑无月看尽、听尽了他们的离奇操作。
当街打骂修为较低的散修那都是平平无奇了,有时候和一些稍有名气的修士也能吵起来。
碰见岑无月时他们倒是都会脸色一绿、警惕地左看右看寻找谢还的身影、最后夹着尾巴臭着脸离开。
像白令先这样尽管有些地位、但没有背景的,即使曾有过友好来往,周家人若是一个不高兴,指着白令先的鼻子照骂不误。
什么“破情道是什么狗屁?”“你不就是好色吗?当年那周凰你都敢接济,别以为我忘了!”“以为天天贴着千嶂夕的名字就安全了?那个眼高于顶的女人能看得上你?”等等,一顿好骂,岑无月听着听着在旁买了一捧瓜子,边嗑边听。
其实白令先的风流传闻多得很。
按照他自己所说,其实大多是误会。
这世间的有情道修,本就是女比男多。
白令先说自己常常向遇见的有情道修士请教入情,交往多了后,哪怕对方并没有爱慕之意,在世人眼中也会另有解读。
不过岑无月前几日刚从叶秋宁那里听来的名字“周凰”,这么快又从周家人口中再听一次,这感觉真是分外新奇。
这个破口大骂的周家子弟应当是追杀周凰的人之一,觉得自己本可以取周凰性命回家领功,却被白令先横插一脚搅黄,因此两百多年来一直怀恨在心。
卖瓜子的摊贩听到这里,忍不住小声嘀咕:“我滴个乖乖,仙人长寿,连记仇都可以多记这么久。”
岑无月一乐。
确实,凡人哪怕再恨,去世后也没法再继续了。
那周家子弟也没骂多久,六合书院的弟子已熟门熟路地赶来分开双方。
周家人气势汹汹地离开,白令先则是一脸无奈地走在后面,与他们隔开一段距离。
早在六合书院弟子赶到时凡人们就一哄而散,于是抓着一把瓜子杵在路边慢悠悠嗑的岑无月便分外显眼。
见到在街边看热闹的岑无月,白令先愣了片刻,才走向她,道:“叫道友见笑了。”
岑无月好奇问他:“周凰也是有情道修吗?”
“这倒不是,”白令先摇头叹息,“我只是同情她遭遇,尽一些举手之劳,也只帮上那一次——若不是周家家风那般……她怎会怨恨到要对周家赶尽杀绝?是周家种豆得豆罢了。”
跟在“那般”后面的形容词,他并没有说出口。
岑无月半开玩笑:“现在拜入六合书院寻求庇佑或许还不迟?”
白令先露出苦笑神情:“道友就不要取笑我了,光明洞彻道可不是我能修的,这世上我看不透的东西太多太多。”
“哎呀,”岑无月甜甜地说,“白兄,我觉得你已经比一般修士通透得多啦。”
只要擅长说谎,就必定擅长看穿别人的谎言——这在修真界就已经占有很大的优势了。
岑无月如此,白令先也是如此。
两个行事品格相似的人,总能轻易嗅到对方身上同类的味道。
——
论道会当日。
这样的热闹岑无月当然不会错过。
只要人群聚集之处,便是孢子飞舞的场合。
虽然来听、来参加论道会的许多修士早已修炼得铁板一块,孢子一撞一个头昏眼花,但这渗透寄生的准备,多做总是比少做来得好。
论道会持续的日期不定,可长可短,只因修士们不用吃喝睡,有时论道辩得上头,你来我往个十天半月毫不奇怪。
空旷的论道台上只两张坐垫,而台下来听道的则是熙熙攘攘。
最先开辩的便是资历最浅的两人:千嶂夕与周临岐。
两人徐徐上台,均是面色冰冷严肃,一身盛装。
六合书院的弟子们此时倒是很矜持,只是用殷切憧憬的目光追随着千嶂夕。
反观那些周家子弟,一个个虽然抿着嘴唇非常专注,却毫无对周临岐的信任与期待。
若是周临岐败给千嶂夕,他们说不定还会露出些幸灾乐祸来。
哎呀,真是个冷酷的家庭。
岑无月站在人群后方,看这二人礼貌性地做了自我介绍、盘膝坐下。
两人静静对峙片刻后,周临岐率先发难:“六合书院创光明洞彻道来,还从未有一人成功飞升,此道不可成。”
千嶂夕则是冷笑道:“荒谬,哪条道在出现‘飞升第一人’之前,不是如此?”
……
岑无月听了会儿,懂了。
唇枪舌剑攻击对方的道心,要让对方不得不承认自己的一生都是失败品呗。
听千嶂夕和周临岐这会儿的攻防,虽说仍旧不明显,但八成胜者也已经确定会是千嶂夕了。
应该不到三日就能决出胜者。
论道会举行的这段日子谢还是肯定不会来六合书院了,他一不耐烦听别人论道,二不想被人叫上台挑战论道。
哪有比这更适合的时机?
岑无月掉头离开字字诛心、言语杀人的论道台,周围的修士一个个聚精会神地听着台上论道,试图寻找些自己可用的启发,根本无人注意她的走动。
岑无月逆着人流走出六合书院,随意找外围城镇的人询问过鼎元峰的方向,便向那里赶去。
接下来,她只要等杀人心切的苏艺桐寻上门来便是。
第56章 第 56 章
叶秋宁是六合书院弟子, 听千嶂夕论道比外人更能得益,如痴如醉,几次险些忍不住起身喝彩, 好不容易才憋住。
千嶂夕与周临岐你来我往辩至第三日上午, 后者终于败下阵来, 灵力耗尽, 当场昏死, 被周家家仆抬下。
千嶂夕也损耗颇多, 但仍能起身向周围人行礼示意, 只是脸色颇为苍白,脚步也略显虚浮。
包括叶秋宁在内的众多弟子赶紧上前去护她。
这可不能不防。
论道虽然看似一动不动,但对灵力与精力都是消耗巨大,古往今来在论道后因力竭而被偷袭至死的,可不在少数。
即使就在六合书院这大本营中,弟子们也不敢放松, 围住千嶂夕, 一路送她回住处。
千嶂夕倒是还摆手叫他们回去:“论道会难得,字字珠玑,错过一个字都可惜。”
这些师妹师弟哪里会听,硬是一路簇拥着把千嶂夕送到六合书院最安全的内院。
临要闭门前,千嶂夕突然回头道:“谁见到岑无月了?”
岑无月在六合书院大小也算是个名人,主要是因为她在翊麟城风头盖过千嶂夕一事,不过近日的好人缘也起了些作用。
只是这时千嶂夕突然提起这个名字,叫众弟子都是一愣。
千嶂夕最先想邀请相对论道的人是岑无月, 这在书院里并不算秘密。
众人面面相觑, 拼凑答案:
“我前几日问时,她说是肯定会来的。”
“对对, 我也这么问过,还问她要不要同我们坐一起,离论道台近些,不过她说前头太挤,宁可坐在远处,左右大家灵力充沛,再远都能听清楚。”
“我首日时还碰见过她呢,她同我打招呼说吃完就去论道台。”
最后是叶秋宁一锤定音:“我第一日到得晚,从外围进来时见过她,她那时已找地方坐下了。”
不过确实远得很,几乎都在一些修为低微的散修和凡人的交界处了。
岑无月究竟为什么亲近凡人?叶秋宁怕自己是很久很久都不会想通了。
千嶂夕微微颔首:“我知道了,你们快回去吧,我恐怕要短暂闭关个把月。”
论道不仅是与人斗,也是与自己斗。
有时辩着辩着,自己也能豁然开朗、醍醐灌顶。
叶秋宁颇感欣慰:“想必师姐一定是受益良多,我们就不打扰师姐静思了,学院中事师姐就尽管放心交给我们。”
千嶂夕应了一声,正要关上门,突又停住动作,向远处眺望一眼,有些不耐烦地“啧”一声。
叶秋宁也回头看了看,什么也没瞧见,顿感佩服:嶂夕师姐灵力将近干涸,感知却仍然比我高出不止一截,真是了不起。
“你们且去,”千嶂夕倚着门道,“路上见到白令先,不必拦他。”
听见白令先的名字,包括叶秋宁在内的众人无一例外都流露出些嫌弃的神情。
实在是白令先之心路人皆知。
但作为东道主,也不好做得太难看,几个弟子不太情愿地答应下来,掉头回去论道台的路上果然见到白令先时,一个个勉强挤出皮笑肉不笑的表情。
叶秋宁率先行礼:“白道友。”
白令先也向他们回礼,脸上带着礼貌的笑意,但并不说话,似乎只是在路上碰巧遇见的两拨陌生人。
礼毕,白令先侧身让开道路,示意几人先行。
有年轻弟子想刁难一二,但叶秋宁拦住他们,快步从白令先身旁经过。
走出一段距离,年轻气盛的师弟便抱怨起来:“秋宁师兄方才做什么拦住我?我不过是想拿话刺那白令先几下。”
“别忘了,嶂夕师姐此时急需闭门调息养神,好将论道时的经验融会贯通、提升心境,”叶秋宁详细解释道,“你拖延那白令先一盏茶,便是拖延师姐一盏茶——对付白令先的机会多的是,也不差这一会儿。”
师弟师妹们这才恍然大悟。
但又有人嘀咕着不满道:“明知这是师姐的重要关头,他还特地要去打扰,真是没有眼力见。”
叶秋宁也觉得蹊跷,但他严肃面目斥道:“但嶂夕师姐既愿意等他,必有深意。若我们能懂师姐的每个举动,岂不是早该有师姐的实力?”
众人这才不说话了。
也只静了片刻,年轻弟子们便兴奋地开始交流起方才论道的内容。
叶秋宁边听,边分神向一早见到岑无月的方向扫了一眼。
实在太远,中间又人头攒动,根本看不清楚。
不过论道会这样的场合,连太上无相真君都会亲临一观,想必岑无月也不会错过。
方才嶂夕师姐有那一问,或许也只是想听听这位劲敌对论道内容有何感想吧。
这样想着,叶秋宁与同门们一起回到原来的座位,如饥似渴地重新沉浸入新的一场论道之中。
——
白令先与那些六合书院的弟子背向而行,很快见到千嶂夕的身影。
千嶂夕懒懒抬眼瞥他,问:“有什么事?”
“你欠我一个人情,”白令先长叹一声,取出一枚血红色的令牌,道,“如今我要讨回这个人情了。”
千嶂夕本来漫不经心的神情散去了。她站直身体,盯着白令先手中的令牌看:“我许下这个人情时,对你说过,有三个前提。”
白令先镇定道:“我的要求,既不可危害六合书院,也不可将‘那件事’暴露于天下,还不可强行让你当我的道侣——你放心,我都记得。”
千嶂夕眯起眼:“好,现在你可以说要求了。”
白令先没有立刻开口,而是又站在原地思忖许久,才开口道:“我要你替我杀一个人。”
“……”千嶂夕冷笑一声,“又是杀人?白令先,你真是毫无新意。”
即使被这样当面嘲讽,白令先也并不动怒,而是道:“确实很相似。上一次你杀那人,你我都能获益;这一次你杀那人,你我还是共同获益。”
修真界之中并无律法,只有各派的门规,对“杀人”一事管得相当之松。
只要你不是堕魔,沾些人命不算什么。
千嶂夕觉得有些不悦,但想到此事后便终于能摆脱白令先,便又觉得也不是不能再忍耐片刻。
白令先也知道自己的筹码是什么,稍稍举起手中令牌道:“此物有你我根源灵力在其中,是当年我救你时,你许下的承诺。只要此次事了,令牌自毁,你便再也不欠我什么了。”
千嶂夕轻笑:“你是不是忘了,令牌契约限制我不可杀你、伤你、害你,因为必会还诸我身。而只要令牌一毁,你再无牵制我的办法,此后我要杀你比吹口气还容易。”
白令先抿直嘴唇,片刻后道:“何必费心思杀我?你天纵奇才,我于你不过是只蝼蚁。”
“你知道得太多,还是个狡诈之人,算不算理由?”千嶂夕漫不经心地问。
“既然你知我狡诈,怎知我有没有提前做好准备,一旦死去,便将你不想被人知道的事情广告天下?”白令先问。
千嶂夕嘴角的笑容隐去了。
这种事情,白令先很可能做得出来。
而千嶂夕又不能赌。
在她能独步天下、一人对抗整个修真界之前,都不能赌。
“但你放心,”白令先又是一礼,“这只是我万不得已时的保命符。将此事公开对我而言又有什么好处?岂不是下一刻就会被你杀死?”
千嶂夕森冷地盯了他半晌,道:“好。要杀谁?”
她已经在心中决定要尽快想办法解决白令先这个未来的大麻烦了。
否则,恐怕未来白令先要捏着这个把柄得寸进尺。
这可是修真界,不杀死、而是完全控制住一个人,办法多的是。
不过在那之前,得先将那麻烦的血誓令毁去。
只是杀个人而已。
天下没有几人是她杀不死的。
白令先也不至于蠢到说出那几个名字来。
但若说杀死之后对白令先、对她都有利的人,又能是谁?
千嶂夕脑中已经飞快闪过几个可能的名字,但当白令先开口时,吐出的那个人名却完全在她的思考之外。
“岑无月。”白令先一字一顿道。
千嶂夕立刻皱紧了眉:“为什么?”
她不讨厌岑无月,甚至还很欣赏——试问有谁能不喜欢岑无月?
哦,除了白令先这种小人。
“你真要问?”白令先似笑非笑,“她聪明绝顶,你但凡知道太多,去时都可能会被她套话,还是知道得越少越好,干脆只当是她知道了我一个不能暴露的秘密吧。”
千嶂夕仍在思考其中逻辑,没有立刻搭理他,而是片刻后才道:“苏艺桐也在追杀她。这几日谢还避人,定不在六合书院附近,岑无月出城与迎战无疑。你干脆等那苏艺桐与她大战一场后,寻机补刀。”
白令先立刻否定:“不行。”
千嶂夕眼神一冷。
白令先微微瑟缩,又抬起手,问:“你不想解开这血誓令了吗?若是苏艺桐得手,可不算你履约。”
“……”千嶂夕道,“好,我会去杀她,但要在闭关之后,以全盛状态去。”
她一直好奇从未出手的岑无月实力究竟如何,这便是个相当好的机会。
白令先似乎终于有些急了,再度开口时语速快了不少:“好,你非要推诿,我这就全部告诉你——岑无月在论道会第一日离开书院了,你可知她的目的地是哪里?”
千嶂夕冷笑,不答反问:“觉得我会陪你玩猜谜?”
白令先顿了顿,自行说出答案:“鼎元峰。”
听见这个地名,千嶂夕神情一滞,抱臂的手指不自觉收紧。
白令先压低声音,强调地重复一遍:“千嶂夕,我说了,杀她,于你也是有利无弊。”
第57章 第 57 章
千嶂夕如今性格沉稳, 但几百年前时也曾年少气盛过。
她气自己比不过谢还,明知火候不够,但仍强行破境。
失败之后, 不仅修为大跌, 连识海与灵府都出现了裂缝——换句话说, 这具身体已不能再用了。
好在她种种条件具备, 身后又有财力雄厚的六合书院支持, 只需要花些时间准备尸解, 便能更换一具肉身。
修士成功尸解转世时, 会不由自主地被与自己相合的婴儿胚胎所吸引、融合,最后在保留自己记忆的情况下重新诞生。
就算可以四处探访、提前做准备,但也无法定向将自己直接附身到看中的婴儿体内。
这便引发一个问题——即便尸解,又有多大的概率能碰上比自己原先的肉身更有天赋的躯壳?
千嶂夕早知道自己已是百万中挑一的存在,若是尸解后获得一具平庸身体,即使有这一世的记忆加成水平却反倒更次, 她根本接受不了。
绝大多数修士选择尸解, 都是因为已到了无路可退的地步,不尸解必死无疑。
千嶂夕的情况尚可以拖延,她本身又意志超绝,硬是撑了百年时间,四处寻找机缘。
千嶂夕认识星玄度,也正是那百年间的事。
她问星玄度:“我应当在何时何地尸解,才能获得想要的结果?”
彼时那仍然年幼的星家少主合着眼道:“无论如何都不会是你最想要的那个结果。”
千嶂夕大惊,半晌才咬牙问:“那只要次好的结果呢?”
“是哪一项次好?”
千嶂夕不假思索道:“自然是天资!”
这对她而言是最重要的。
她是六合书院两百年来倾力培养、最出众的天才, 若非自己不顾夫子们阻拦、任性强行破境, 根本不会落到现在境地。
她欠书院的恩情,必须得还回去。
“那只需静等便可, ”星玄度镇定地说道,“机缘自会来寻你。”
这时候的星玄度刚刚横空出世,名声不显,千嶂夕便也只是半信半疑,留下星家索要的报酬后便告辞离去。
不过在离去前,千嶂夕又悄悄问了星玄度一个问题:“我会有一日胜过谢还吗?”
穿着板正华服的男童皱起眉,想了又想,才说:“你二人似乎会殊途同归。”
千嶂夕追问:“我与他都会飞升?”
“尚看不清,应当是变数太多。”星玄度道,“还需过些时候再来问我。”
千嶂夕遗憾离开,依旧四处云游,直到一次回六合书院整顿时,遇见了白令先。
白令先此人名声在外,好坏参半。
千嶂夕零零碎碎听过一些,并未上心,只是扫他一眼,见天资平庸,便收回了注意力。
结果白令先主动找上门来,满眼爱慕地请求她做他的道侣,共修破情道。
千嶂夕气得笑了,当着师弟师妹们的面,出手教训了白令先一顿。
白令先灰溜溜地离开六合书院,销声匿迹了一段时间。
书院的师弟师妹们私底下议论,都说他是无地自容,所以暂时闭关躲风头。
千嶂夕听了也觉得很有道理。
此后过了几十年。
千嶂夕减少了外出的频率。
一来,她的身体不断恶化,只剩全盛状态的三成;
二来,星玄度名声鹊起,她对那句预言的信任多了许多。
就在这时,白令先却秘密传讯,邀千嶂夕出书院一见。
即使只剩三成实力,千嶂夕也不会惧怕区区一个白令先,稍作思忖便前往赴约。
白令先遮遮掩掩,行为鬼祟,似乎在隐藏行踪。
但他给千嶂夕带来一个好消息:“我知道一具天资可与谢还媲美的肉身,只看你有没有胆去替。”
千嶂夕嗤笑:“你如何确定?”
婴孩呱呱落地前,一切都是未定。
纵然能根据家族先辈等粗略做个判断,那也算不得数。
如果真能提前算得这么准,千嶂夕早就挑选好适合的胚胎尸解去了。
白令先的声音压得很低:“我知道你看不上周临岐,但我只问你——刚修行三年的你是否能与现在的他平手?”
千嶂夕虽然是年轻,但那只是在修真界的年轻。
三年?那真是刚刚入门。
她抱臂、微抬下巴,居高临下地示意白令先继续往下说。
白令先接着道:“修行一个月便能伤到周临岐,三年便能与他打得不分上下,这算不算可与谢还一争高下的天资?”
“即便算,你怎知未来之事?”千嶂夕漫不经心地问,“难道是星玄度说的?”
“因为这不是未来之事,”白令先的声音更轻了,几乎只剩气流声,“而是在前不久刚刚发生。”
千嶂夕骤然想起,在书院时似乎听过一些关于周家出乱子的议论,只是她不感兴趣,没有多上心。
但她此时的面色已经冷淡下来,因为明白了白令先话中的意思。
她逼近白令先,盯着他隐藏在暗处的双眼,轻声问:“你撺掇我去夺舍?”
尸解与夺舍,二者听起来相近,但实际是大相径庭。
在修真界公认,腹中胎儿没有神魂,因此尸解进入胚胎、诞生,二者天生便融为一体,并不为众人所厌恶。
可夺舍是驱逐他人体内神魂、并取而代之,神魂和肉身本非一体,彼此排斥,那就是堕魔行为,人人得而诛之。
千嶂夕若是真敢走这一步,不仅是她本人将臭名远扬,背后的六合书院也必定会被连累。
白令先被她盯得毛骨悚然、面无血色,但仍坚持游说:“但那样的天赋,你一旦错过,便再也找不到下一个了。”
千嶂夕沉默片刻,心底生出一丝动摇。
“况且,那人根基尚浅,等你取而代之,或许根本不会面临反抗。”白令先急道,“此人正在四处大开杀戒,与魔修无异,你若杀了她,那是在做好事!”
千嶂夕摇头。
白令先一咬牙,交了底牌:“我知道你犹豫什么——我有一秘法,能除你后患之忧。事成之后,无论是谁来探,都只会认为那是你尸解的转世。此外,我愿立血誓令,至死都不会将这个秘密外传!”
但“夺舍”还是太超过了。
千嶂夕只是收下白令先的传讯信物便离开,回到书院时,却见同门后辈们哭成一团。
她诧异上前询问何事,才得知一名师弟在外遇见周家那名流窜魔修,主动上前讨伐,却反被杀死,消息刚刚传回。
夫子们好容易将嚷嚷着要出去杀魔修报仇的弟子们劝了回去,又安抚千嶂夕叫她不要操心,近日让弟子们尽量不要出门便是。
但千嶂夕还是出了书院,去寻那周家魔修——周凰。
周凰此时尚且生涩,知道自己对抗不了大能,一路便想尽办法地磨练自己、不择手段地增强实力,进步之神速十分骇人。
千嶂夕找到她后只跟了数天,“绝不夺舍”的想法便一日比一日动摇。
她从未见过有人可以这样修行,今天还刚刚学会爬,明日却已经知道该怎么跑。
哪怕无人教导、引领,周凰仅凭观察与模仿也能如同天授地学会一切,并下意识地调整至完美。
可周凰的岁数并不小,既然在周家这样的世家内出生,为何到这个年龄才突然开窍?
千嶂夕终是忍不住上前拦住了她。
周凰外表五六十岁,两鬓斑白——这是她开始衰老之后才修行有成的证据。
此外,她脸上还斜着一条陈年旧疤,像是狰狞的老蜈蚣横跨过她的鼻梁。
“你是谁?”周凰并没有立刻动手,而是十分谨慎地问。
千嶂夕只道:“是你杀死之人的师姐。”
周凰闻言了然,冷笑一声摆出迎战架势,一句废话没有:“来吧。”
千嶂夕并未移动,而是问出心头疑问:“你有这般天资,为何到中年才开始修行?”
“老天这几十年眼都瞎了,刚刚才睁开吧。”周凰无所谓地说,“我在周家因为修为低微被欺辱这么多年,以为要窝窝囊囊地死去,没想到死前还能杀这么多周家的畜生,不亏!”
周家家风,那也是臭名昭著,大家听了都摇头。
“师出一门,有如手足,你替手足报仇,无错。”周凰喝道,“生死一战罢了,来!”
千嶂夕与周凰鏖战一场。
一方根基太浅,一方修为衰退,硬是不相上下地打了个血肉横飞,最后千嶂夕是仗着自己储物戒里丹药、法宝足够多,才硬生生将周凰磨死。
周凰死前,千嶂夕有些愧疚,便问她是否还有心愿未了。
周凰只道“太多”两个字,便身死道消。
千嶂夕精疲力尽,仍不得不打起精神布下结界,再传讯让白令先前来。
白令先来得很快,显然一直在附近观察。
他看着周凰的尸身,露出一丝满意的笑容。
千嶂夕瞥他一眼,道:“你的秘法,是不是也能改变肉身样貌?”
“正是。”白令先回头一礼,“是否要将她调整成你的模样?”
“五分像我即可。”千嶂夕道。
肉身固然会受神魂一些影响,但尸解后毕竟是换了个人,怎么可能和从前长得一样。
二人立下血誓,约法三章。
千嶂夕不可杀、伤、害白令先,否则将立刻还诸己身;白令先不动手脚,且不可以任何办法将夺舍一事透露给任何人,一动心思,当场暴毙。
白令先这才松了口气,恭敬地笑道:“好,那我这便开始了——只是毕竟是秘法,可否请道友离远一些?”
千嶂夕本就不感兴趣,拉开距离后便在旁入定护法,白令先则开始施展秘法。
数日过去,白令先将修改后的尸身交给千嶂夕,便提出要离开。
千嶂夕确认过肉身没有问题,又似不经意地问:“你为何非要周凰死不可?”
周凰只要继续作恶、继续变强下去,总有一日会自取灭亡,白令先不是周家人,面对周凰此人又何必急得火烧屁股。
白令先笑了一下,简洁地答道:“情债。”
那究竟是真话,还是假话,千嶂夕并不在意。
白令先这小人最是惜命不过,不会暴露这个秘密。
秘法调整过后的新肉身也确实好用,千嶂夕声称自己尸解,消失数十年后回到六合书院,人人只赞她是更上一层楼,无一人发现她是“夺舍”而非“尸解”。
一切都很完美,千嶂夕逐渐放下了心。
只不过很偶尔的情况下,她也会想起星玄度的那句话。
“无论如何都不会是你最想要的那个结果”,那究竟是什么意思?
……
鼎元峰就在眼前了。
千嶂夕的神识远远便捕捉到两个人影。
一个是岑无月,另一个是苏艺桐。
她原以为这两人见面便会立刻厮杀,没想到此时竟颇为平静地面对面说着话。
不过岑无月嘴皮子向来利索,可能是唬住了苏艺桐,正在等待救兵。
……可惜,来的不是救她的人,而是杀她的人。
第58章 第 58 章
苏艺桐烦死谢还了。
打又打不死, 只能几十公里外听到他消息立刻就跑这样子。
一个名字又臭又长的太上无相真君,一个谢还,这修真界怎么还搞出两个挂逼!
前面那个也就算了, 久居深山活得像个纪念碑, 基本不怎么管事;后面那个是真爱在外面乱逛, 还爱管闲事。
平时对谢还绕着走就也绕了, 反正去哪儿不是杀人。
可当苏艺桐真要杀某个特定目标时, 总是跟在目标身边的谢还就显得非常碍眼。
岑无月, 岑无月。
向思雨的几个徒弟肯定都是她精挑细选出来, 况且她一共只能收五个弟子,这是最后一个名额,必不可能是什么随便收的N卡R卡。
苏艺桐边躲避谢还边抢了点情报,看完更是不解:岑无月甚至没有和人动过手,明明前四个都一言不合就大打出手,最小的那个徒弟武力值怎么反倒成谜?
岑无月身上到底有什么奥秘?
——
苏艺桐和向思雨曾是好友, 两人一同穿越到这个毫无法律可言的世界。
发现自己可以修仙后, 两人大喜过望,觉得这简直就是重开一次刺激人生的机会。
修真界弱肉强食,杀人如杀鸡,许多时候甚至不会受到任何惩罚。
面对这样的世界,来自文明社会的两人一开始都有些无措。
她们俩甚至连鸡都还没杀过,只是普通的大学生。
这样的良善使得她们一次次地陷入险境之中。
第一次杀死想杀害她们的人时,那飚射的热血吓得两个人都尖叫起来,满脸鲜血地抱在一起嗷嗷大哭。
事后, 向思雨还哭着给那人挖了个坑埋起来。
苏艺桐站在一旁帮忙, 却陷入沉思。
可随着修为升高、在这个世界的时间变久,她们互相扶持着长大, 彼此都有数次以命相救的经历,最后终究还是逐渐习惯了这里的生存法则。
苏艺桐简直是如鱼得水,很快脱下心头无形的道德枷锁。
她在这个几乎可以说是毫无桎梏的世界里,过得比从前的世界快乐多了!
从前,她没有钱,没有爱好,没有除了向思雨以外的朋友,长辈老师说什么,她便怎么做,咬牙拼尽一切才考上大学。
而现在,她要想什么,便可以得到什么,甚至有呼风唤雨之能。
她享受着这种掌握他人生死、自己也游走于生死之间的生活,让她感觉自己还生龙活虎、自由无比。
就算有回去现代社会的机会,也根本不用选——苏艺桐决心要留在这个世界!
苏艺桐满以为自孤儿院便相依为命、在这个世界仍能毫不犹豫为彼此赌上性命的向思雨也会是如此,日日拉着对方一起为非作歹、烧杀抢掠,沉浸在无序的狂热之中,却没有发现好友的兴奋与激动日益退去。
直到被向思雨背刺、濒临死亡那一刻,苏艺桐才恍然发现向思雨和自己不同。
向思雨太过软弱,无法忘却曾经的一切,无法跨过心中的底线,无法在这个世界中长久地生存。
苏艺桐边呕血边狠狠盯住向思雨时,恍然发现她居然不知什么时候消瘦得不成样子。
向思雨扔下染血的刀,哭着爬过来抱住奄奄一息的苏艺桐,边哭边磕磕绊绊地说:“我不认识你了,小桐!我认识的苏艺桐不会做出因为觉得好玩就杀死几万人、还是毫无还手之力的几万人这种事……”
——谁让他们没有还手之力,在这个世界里弱就是原罪,我们当年不也是因为太弱所以才好几次差点死了吗?如果他们对自己的命运不甘,那他们就该努力变强啊?
“小桐,我会带你回家。”向思雨整个人都在发抖,双手哆哆嗦嗦地搂住她,“我一定会带你回去,让你复活,消除你的记忆……回去之后,你一定能变回从前的样子。”
她的话说到这里,苏艺桐都不知道是谁疯得更厉害了。
——我想救你,所以才先杀了你?
向思雨恐怕是被这个人吃人的世界逼出精神疾病了吧。
苏艺桐笑了起来,她吐掉嘴里的血块——又或者是什么内脏碎片——含混不清地喊向思雨的名字。
向思雨泪如雨下,接连点头:“我在!我在……很痛吗?你忍一忍,马上就过去了,一切都会好的……”
苏艺桐张嘴,却没有发出声音。
向思雨主动侧耳靠近她唇边。
借此机会,苏艺桐用尽全身力气抓住地上兵器,以牙还牙,一刀贯穿向思雨灵府。
毫无防备的向思雨瞬间重伤。
苏艺桐哑声笑着用整个身体的重量将向思雨按倒在地,死死扼住她的喉咙,另一只手缓缓地将刀向外抽:“真好笑……原来他们说得对,不该相信任何人。”
向思雨虚弱地挣扎,两人明明都修为不低,却因为各自的重伤而只能像两个快病死的人一样狼狈肉搏。
“只有你不可以背叛我,”苏艺桐终究是占了上风,她将刀横到向思雨脖子上,满怀恨意,一字一顿地重复道,“只有你不可以。”
——你甚至能为我去死,怎么能因为觉得我变了就举刀杀我?
割下昔日好友的头颅瞬间,苏艺桐察觉到对方的神魂抛弃躯壳、慌不择路地走了。
她抱着那颗脑袋在原地愣了一会儿,撇撇嘴:没关系,先养伤,等能走了再去找就是。
为了再找到向思雨,苏艺桐想了很多办法。
但向思雨别的不行,苟是真擅长。
如果不是随身长刀一直隐隐有反应、只是不知联结何处,苏艺桐都要以为向思雨是撑不下去所以自杀了。
一开始,苏艺桐只是纳闷向思雨怎么能藏得这么好。
直到曲燃被刷新出来了。
曲燃作为魔修新星冉冉升起,苏艺桐当然也注意到过,特地找去酣畅淋漓地打了一架。
本来没什么,但曲燃自报家门时,居然说自己师父叫向思雨。
苏艺桐杀心大起,揍得初出茅庐的曲燃满地打滚、抱头鼠窜。
但曲燃跑归跑,骨头很硬,没有泄露向思雨的位置。
两人就这么我追你跑了很多年。
一次,苏艺桐问曲燃:“无情道呢?不修了?”
变强不少的曲燃翻白眼:“没你干扰说不定早就飞升了。”
哦,他大概不知道向思雨所谓回去的办法是“亲手培养一个徒弟无情道大成”。
苏艺桐打量几眼曲燃,轻蔑一笑:“我看你是没希望了,还是指望师妹师弟吧。”
曲燃软硬不吃:“以为我会泄露情报?想多了吧。”
又是一场两败俱伤的厮杀。
苏艺桐觉得曲燃实在有点不太好杀,还是个高速成长型。
不知道向思雨roll了多少次才得到这么张卡,而且说不定绝望之中把所有的好东西都给他用上了吧。
但飞升嘛,看曲燃也没什么希望。
不过追杀他也是一种乐子。
苏艺桐就这样每天修炼杀人打曲燃,顺便关注着向思雨的下落。
结果很久、很久都没有向思雨的第二个徒弟出现。
苏艺桐百思不得其解:她了解好友的性格,第一次徒弟卡抽歪了,一定会捶首顿足地立马去抽第二张,不应该会拖延这么久啊?
她转而秘密跟踪曲燃,一跟就是许多年。
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发现了曲燃私底下和周妲见面。
周妲也是突然就冒出头来的修真界新人,说自己的师父叫周五,自小是被抛弃的孤儿,所以随师父的姓氏。
苏艺桐装作好奇与周妲交谈,先是一番推心置腹,而后才似不经意地问:“想必令师在家中排行第五吧?”
周妲懒懒道:“这倒不是,师父说一想到这个名字就很开心。”
苏艺桐笑了,也确定了。
那确实,到了周五就想到周末,想到周末就开心。
——
苏艺桐使用假身份与周妲相交,并有意避开曲燃。
一开始,苏艺桐本打算马上杀掉周妲,免得她也是个成长型。
周妲此时实力还只有中上,况且还没有防备,比曲燃可好杀多了。
但和周妲见了几面后,苏艺桐便改变了主意。
周妲有点师宝女,时不时便会提上一句“我师父说……”。
苏艺桐已经记不清自己与向思雨有多久未见,每每听着听着就把杀意按了回去。
至少,在杀周妲之前,总得想办法套出来向思雨藏身的办法和位置吧。
——
但周妲最终还是死在苏艺桐手中。
苏艺桐认为自己完全是做了一件善事。
——
周妲也是唯一一个苏艺桐亲手杀掉的、向思雨的徒弟。
曲燃已经是“打不过跑得过”——苏艺桐跑路技术如此之强,还是跟他学了不少。
鹿云渺死在紫霄州。
沈述下落不明。
但现在,苏艺桐有最后的追杀目标。
知道谢还肯定不会参加论道会,苏艺桐从论道会开始的第一天便往六合书院的方向赶去。
另一个挂逼就在六合书院里,苏艺桐当然不会傻到进六合书院大开杀戒。
但只要悄悄混进去,杀掉岑无月,再趁乱逃跑,这问题不大。
结果她刚到六合书院,就听说岑无月已经去了鼎元峰,只好马上调转方向再去追。
谁知道论道会开几天,谁知道这岑无月得杀几天,等谢还跑回来可就来不及了。
苏艺桐全力赶路,满以为自己会碰见从鼎元峰回转的岑无月,没想到一路追到鼎元峰下才见到她。
苏艺桐眯眼打量这个看起来实在纯良的小徒弟,心中有了猜想:“你是故意离开六合书院的。”
谢还不是体贴的人设,不可能没告诉岑无月追杀之事。
傻子都知道六合书院是最安全的地方。
可岑无月居然也是在论道会开始的第一天就离开书院,这本来就说不过去。
哦,苏艺桐心中本来用“岑无月大概是傻子”来解释此事来着。
“具体一些说,”岑无月笑眯眯地说,“我是在等你。”
苏艺桐看着她灿烂无比的笑容,有点怀疑定义了:“你也修无情道?”
“我修无情道。”
“哪种无情道?”
岑无月居然还认真地想了片刻,才答:“‘万物皆当为我所用,否则该当为我所毁’的无情道?”
苏艺桐琢磨了一下话里的意思,陷入沉默:“……”
——这不就是“顺我者昌,逆我者亡”?向思雨你醒醒,你这位小徒弟才是天生的魔修吧??
“在开打前,我有几个问题想问你,”岑无月很友好地说,“反正你应该也不急这片刻时间,能不能看在我是故人之徒的面上,替我解答一下?”
苏艺桐曾经和周妲来往几十年,自觉耐心很好。
加上也不差这几个问题的一时半刻,她便爽快地点头答应:“好,你问,但我未必会答。”
“你腰间就是那柄刀吗?”
“没错。”
“你见过我前面几位师姐师兄吗?”
“见过曲燃、周妲。”
“二师姐死于谁手?”
“我。”
……
一问一答,流畅无比。
岑无月共问了十个问题,而后便停下了。
苏艺桐扬眉:“就这些?”
岑无月点点头:“谢谢,知道这些就足够了。”
苏艺桐咧开嘴角,脸上浮现残忍疯狂的笑意:“好,来受死。”
岑无月笑道:“好。但我的命嘛……它有一点点抢手。”
她这句话刚开头时,苏艺桐已经不悦地皱紧了眉、向侧方看去。
落下最后一个字时,沉默不语的千嶂夕抵达了二人面前。
“看来嶂夕师姐也是来杀我的。”岑无月双手合十,朝两人露出毫无危机感的俏皮笑容,“那让我们来猜猜,今日我们四个人中,最后究竟是谁能得偿所愿、安全离开呢?”
千嶂夕蹙着眉没有说话,看起来甚至有些羞愧。
苏艺桐也没有说话,但她的心理活动很激烈。
——面对两个修为高强的杀手,岑无月居然wink?她居然wink??
……
等一下。
哪来的四个人?
第59章 第 59 章
曲燃烦死岑无月了。
他大概知道师父收徒自有一套筛选标准, 只是不知道具体如何进行。
尽管师父经常发愣、出神时听见声音便会吓一大跳、又总是说一些奇怪的话,但毕竟是他的恩师兼救命恩人,还将所有的好东西都给了他用。
彼时的曲燃还是个意气风发、从未撞过墙的年轻人, 当下山去历练人情时, 想着师父的修为日益倒退, 发呆的时间一日比一日长, 便想着应尽早证道, 好早日完成师父的心愿。
——也正是如此, 他犯了心急的错误, 被人剜去灵府、骗走了修为。
一步错,步步错,当时的曲燃只有选择效仿父亲的做法堕魔,才能复仇、成功活下去。
只是一堕魔,从前的道心作废,想要再修无情道, 便只能凝聚信念、从头来过。
曲燃担心师父承受不住在自己身上的投入统统打水漂打击, 在捡到被扔在野外半死不活的婴孩时,他毫不犹豫回到师门秘境,将其扔给师父照看。
他知道师父对小孩总是有过分的担忧和偏爱,有这刚出生的婴儿在,师父的心境应当能平稳许多,至少应当不会主动寻死。
婴孩被取名为周妲,顺利长大,成为了曲燃的二师妹。
再接再厉, 曲燃又捡了个鹿云渺塞回师门, 获得一个三师妹。
三师妹兴致勃勃地效仿,捡回了父母双亡的沈述。
沈述最特别, 他捡回来一只半死不活的蜘蛛,和师父一起当宠物养。
后来蜘蛛得了一种全身长白毛的病差点死掉,师父使用某种秘法赋予其人形,成了现在的岑无月。
对,曲燃认为,岑无月这么烦人,绝对有她本来就不是人这个原因的影响。
他倒不是嫉妒,也不是歧视,只是很烦岑无月总是什么都不说。
用师父的话来描述:真是个该死的谜语人。
——
就比如两人第一次见面时。
岑无月明明才是一直待在秘境里的那个,几句交谈下来却好像什么都明白了——曲燃自己都还蒙在鼓里呢?!
——
再比如第一次帮岑无月的忙时。
岑无月只是在打完那架离开时往曲燃手心里塞了个东西,道:“等它飞走的时候,你便往玄枢城外的灵脉里打一下,越狠越好。”
被岑无月打得重伤的曲燃好不容易才爬起来,摊开掌心一看,是个不知道什么虫子的茧。
神识往里面一扫。
好嘛,里面的虫子还没完全化形就已经死了。
怎么可能会飞走!!
……
话虽是这样说,闲着无聊、又实在好奇的曲燃还是去了玄枢城外等待。
他一边苦苦等待,一边在心里嘲笑岑无月竟然还妄想把那三个人找回来。
然后,某天,那死掉的虫子就从茧里挣扎出来、歪歪扭扭地飞走了。
曲燃瞠目结舌半天才想起自己要炸掉灵脉。
因为动手匆忙,差点被奚逐云逮到,实属是他自己的失误。
但这不妨碍曲燃在第二次见到岑无月时,理直气壮地把锅直接砸到她头上。
——
和岑无月的第二次见面便接连引发第二次的帮忙。
听到岑无月的要求时,曲燃都觉得自己听错了。
他花了一息时间来判断岑无月是不是准备杀掉自己来证道,但想到自己第一次见面时就差点死她手里,又打消了这个想法。
“我想谢还不会杀你的。”岑无月道,“我有研究过他这个人,你不在他的必杀分类里。”
那为什么非要我去跟他打?
曲燃想这么问来着,但出于一种莫名的长辈自尊没有问出口。
最后被谢还吊打一顿,好在确实是没死。
——短短两次见面,两次帮忙,就已经足够让曲燃烦死这个总是什么也不做解释的小师妹。
他琢磨了很久,发现岑无月不只是对他这样,她对谁都这样。
但这也并非是出于对他人的不信任。
因为曲燃发现连师父本人都被岑无月蒙在鼓里。
……岑无月只是单纯喜欢看其他人被她玩弄于股掌之间吧。
——
这一次,曲燃又收到了岑无月的传讯。
岑无月的传讯方式很特别。
她给了曲燃一瓶蚂蚁。
是的,一瓶蚂蚁。
这些蚂蚁平时不用吃喝,待在瓶子里面像死了一样,怎么晃也不会动。
但当它们开始爬动的时候,曲燃只要打开瓶子,这些蚂蚁便会主动爬出来,拼凑成传讯的文字。
你品,你细品。
别人的传讯方式那都是可以来回的,意思是“你可以如此给我传讯,我也可这样回讯给你”。
而岑无月的这个,比起叫传讯还不如叫下令,意思是“收到了吧?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
曲燃刚刚养好伤没两天,蚂蚁就在瓶子里窸窸窣窣了。
曲燃瞪着瓶子里焦躁的蚂蚁。
很显然,这烦人的小师妹又开始找他去当棋盘上的棋子了。
曲燃当然可以不去。
他怀疑缺了自己,岑无月也有八十个后手等着。
根本不是必须用他。
……
但那毕竟是自家的爬宠兼小师妹。
预备计划也总没有第一计划好。
万一她受伤或者一不小心死掉,师父又要伤心很久。
等传达完讯息蚂蚁们都爬回瓶子里重新死掉,曲燃骂骂咧咧地收起瓶子出门。
他依稀记得净庭山的哪个冤种曾经说过:师弟师妹都是债。
那可太对了。
——
这第三次帮忙,同样是没头没尾、绝不解释、只给指令的岑无月作风,只有一句话:论道会第三日,鼎元峰见。
但曲燃觉得自己的头脑也不是摆设!
他机智地提前出发,在论道会第一天就来到六合书院,仗着艺高人胆大,稍作伪装就混了进去。
虽说论道会时高手如云,但人多眼杂,他反倒混进去得很轻松。
曲燃的打算也很简单:他想先悄悄找到岑无月,跟踪她两天,看看她到底有什么计划,到底为什么总要秘密行事、不把话说清楚。
论道会第一天,曲燃没找到岑无月。
第二天也没有。
第三天还是没有。
曲燃终于认命了,认命于他是不动脑子的那类人这个事实,随后离开书院直奔鼎元峰。
曲燃觉得自己已经走得很快,但没想到赶路到一半时,从屁股后面撵上来一个比他还急的。
定睛一看,居然是刚从论道台上下来、本应该精疲力尽的千嶂夕。
曲燃大为震撼。
他和千嶂夕固然有那么点龃龉——魔修和正道嘛——但也不至于对方在这种力倦神疲的情况下还特地一路追杀吧?
曲燃放慢步伐,提起警惕。
千嶂夕瞥他一眼,全速掠过,那快得简直像是在逃命。
曲燃有点莫名其妙,但想到冤种小师妹还不知道在布什么局、有没有把自己玩死,便又开始赶路。
赶着赶着,曲燃发现不对劲了。
这千嶂夕和他去的是同一个地方啊?
哦,岑无月棋盘上的另一枚棋子。
又和千嶂夕有什么关系??
想到这些事情岑无月明明都知道,却一个字也不和他这个大师兄解释说明,曲燃差点气死当场。
默默气了一会儿后,曲燃掩藏起自己的气息,遥遥缀在千嶂夕后方。
千嶂夕倦极,没有注意到他隐秘的尾随。
然后,曲燃远远能眺望见鼎元峰下的人影时,发现那还有一个苏艺桐。
而冤种小师妹就和这两人站在一块,满脸都是傻白甜的笑容。
哪怕曲燃知道傻白甜只是表象,心里也还是咯噔一下,赶紧加速狂奔上前。
他到近处的时候,正好听见岑无月的最后一句话:“……那让我们来猜猜,今日我们四个人中,最后究竟是谁能得偿所愿、安全离开呢?”
听得曲燃大翻白眼。
还能是谁,是你,是你,就是你?
曲燃一站定,四人就成了隐隐对峙、微妙平衡的四方之势。
千嶂夕皱着眉看曲燃:“你竟尾随我至此?”
苏艺桐皮笑肉不笑地道:“哦,原来你们早就搭上了线。”
曲燃直截了当问岑无月:“哪个要杀你?”
三个人全部都是自说自话,没有搭理另外两个人的意思。
而岑无月更是拥有只贯彻自身意志、将他人全部视作空气的的优良品质,二话不说拔剑攻向苏艺桐。
既如此,曲燃也不需要她回答了。
他问“哪个要杀你”,本来就只是为了判断应该先对哪个动手。
师兄妹联手先杀苏艺桐,正好为师父了一心事。
只是曲燃又留了一分注意力给在场的第四人,千嶂夕。
他还不知道千嶂夕赶路那么急,究竟是为了来做什么。
这位六合书院的得意弟子在原地只站了一小会儿便做出决定,加入围攻,先杀苏艺桐。
只是,曲燃仍旧能隐隐察觉,千嶂夕的杀意指向有两人——苏艺桐多些,岑无月少些。
曲燃:“……”难怪岑无月刚才没回答。
原来是这两个人都要杀你是吧!!
打着打着,他发现了不对劲。
岑无月明明是最先出手的那个,结果等真打起来,居然时不时就往他身后躲。
怎么,你不杀人所以让我上是吧??
曲燃一边充当岑无月的挡箭牌,一边还要防范千嶂夕可能的偷袭,累得够呛。
战到酣处时,岑无月手中的剑猛然挥出一道凛冽至极的剑气。
也就是曲燃躲得快,不然必定削掉他大把头发加一块头皮。
更过分的是,曲燃一眼认出了那是谁的剑气。
除了沈述还能有谁啊!!
有这一发现,曲燃马上辨认出那是沈述的配剑,不由得愣了一下,瞬间想明白很多事情,简直是火冒三丈。
——岑无月都找到沈述的剑了,那八成也已经找到沈述的尸体,居然连这样的大事都一个字没跟他这个大师兄说?!
曲燃憋着一股子越烧越旺的火气,越战越勇。
两人协力一蛛摸鱼,打了一天两夜,终于顺利将出了名能跑的修真界的一大魔修苏艺桐杀死在鼎元峰下。
曲燃自转魔修没多久就被苏艺桐追杀,从满地乱爬进化到后来能打个平多负少,直到今天终于出了这口恶气。
他平复喘息,悄无声息地疯狂调息恢复,又用余光盯着千嶂夕的一举一动。
而千嶂夕看起来似乎也在做和他差不多的事情,苍白的面色时不时浮现一点红润。
不远处,身首异处的苏艺桐死撑着最后一口气不愿咽下,而摸鱼了全程的岑无月正持着雪亮的剑弯腰低声与她的头颅说着什么。
曲燃一边警戒随时可能发难的千嶂夕,一边咬牙切齿地心想:等着,等解决了这个千嶂夕,我非把所有事情都从岑无月嘴里挖出来!
第60章 第 60 章
苏艺桐的脑袋是被曲燃眼疾手快砍掉的, 识海还被千嶂夕毫不留情地贯穿。
怎么说也该死透了,但她就是不肯咽气,一双眼睛死死盯着岑无月, 盛满极尽的癫狂。
岑无月捏着个小型的便携隔音法器, 弯腰靠近苏艺桐, 很友好地说道:“我会把你的尸首也带回去给师父的。”
这句话听起来很像挑衅的意思。
苏艺桐要是还有灵力, 眼睛里估计能射出灵气飞刃来。
“毕竟师父一直很想见你, ”岑无月想了想, 又道, “如果你要说的是师父的心愿,我也会帮她实现的。”
苏艺桐一挑眉,流露出两分轻蔑。
“放心,”岑无月安抚地说,“交给我好啦。”
苏艺桐凝视她半晌,才不甘地闭上眼睛, 只留下微弱的神识裹着破碎的声音传入岑无月耳中。
她说的是:“你最好是能实现。”
岑无月侧耳听完, 弯腰将苏艺桐的尸体收进储物镯中,再回过头去,就看见曲燃和千嶂夕面面相觑、彼此戒备的模样。
曲燃第一时间便注意到岑无月的动作,头也不转地朝千嶂夕冷笑:“千嶂夕,为何还不走?”
面色凝重的千嶂夕转向岑无月,但绝大部分注意力仍锁定在曲燃身上,防范他突然暴起攻击。
她对岑无月道:“你已知道我是来杀你的。”
曲燃先前没听到几人说话内容,此时听罢, 身上杀气又锋锐一分。
“知道哦。”岑无月说, “是白令先让你来的,对吧?我知道了白令先不能被人知道的秘密。”
千嶂夕叹息:“你不知道的是, 那不止是他一个人的秘密。”
岑无月只笑不语。
关于这个嘛……其实也知道的。
——
现在回想起来,翊麟城真是一个极为重要的地方。
冥冥之中,沈述似乎隔着十几年的时光、通过辞青之口、为岑无月标记了此城。
岑无月不仅在入城之前就从星玄度那里得到“千嶂夕”这个名字作为线索,更是与千嶂夕同时出现在了城里,随后又发现了“神兽”就是三师姐的事实。
人人都说神兽青睐人时多是在看天资,而千嶂夕正巧是几百年不遇的天才,所以神兽对她极为热情。
但神兽对千嶂夕最热情的那一次,是在千嶂夕已经入城、而岑无月还没有暴露沈述尸体的时候。
而当鹿云渺的残存意识通过沈述确定岑无月就是师门之人后,对千嶂夕立刻便冷淡了下来。
城中注意到这的人其实也不是没有。
但时间过于巧妙,便有很多看起来更合理的、说得过去的理由。
毕竟岑无月后来才是叩开天门、被神兽触碰的那个人嘛。
那岑无月的天资更高、所以神兽转而更为喜欢她,非常合理。
岑无月当时便注意到了神兽注意力转向的变化,但并不能确定此事代表什么。
而三师姐的意识无论前后,都不是能详细交流沟通的状态。
——
要获得更为详细的千嶂夕情报,比起秦鲤,更适合也更便宜的情报来源就在翊麟城里,而且十分之热情。
那就是千嶂夕的师弟师妹们。
这些年轻人们对千嶂夕爱戴非常,岑无月往往都不需要自己开口询问,他们便跟倒豆子似的称赞起千嶂夕的种种事迹。
从零碎的、似乎不相干的大量话语中提取出自己所需要的信息,这是岑无月最擅长的事情。
可以确定的是,千嶂夕尸解过,有大致的时间,且是在她杀死周家那名暴走的魔修以后。
岑无月见过师父的修为倒退。
听小师兄说,最开始师父虽是神魂,但只要聚精会神,也能碰触、移动物品。
但随着时间推移,她的修为如同流沙从指缝中流走那样,越来越少,直到身形都淡成朦胧的一个影子。
岑无月原本是辟谷的——蜘蛛本来也没有什么嘴馋的食欲,对半蛛半菌的她来说,辟谷如同呼吸一样简单。
可师父的求生欲一天比一天淡,想着小师兄提到过师父似乎很久之前是个贪嘴之人,天天垂涎欲滴地把一些菜名挂在嘴边,岑无月某日突发奇想,把自己的味觉和师父的绑定在了一起。
从此她吃什么,师父就能尝到什么。
第一次尝试时,师父愣了好一会儿,捂着嘴巴跳起来骂她:“为什么生吃虫子!!!”
岑无月很无辜:“原来还要煮熟的吗?”
一只蛛就这样逐渐进化成了饭桶兼美食家。
——
扯远了。
说回千嶂夕。
一个人在破境失败后强撑几十年,修为不知道滑落到什么地步,心境更不知崩坏几何,此时真的会主动去单挑实力强劲、破境如喝水的魔修?
也说不定,或许千嶂夕嫉恶如仇、爱民如子,又或许她想挑选一劲敌、置之死地而后生呢。
还是需要更多的信息才能得出结论。
于是在安置好三师姐后,岑无月便应邀去了六合书院。
——
然后白令先就出现了。
白令先很能演,是岑无月所见过最能演的人。
岑无月当着千嶂夕的面用前日出现的多情道魔修试探,他居然能镇定到主动送上门来解释,而不是装聋作哑。
虽然给的是半真半假的一番解释。
但半真半假才最真嘛。
白令先只是不小心说漏嘴了一个很微不足道的地方,或许他自己都没有注意到。
提及那魔修的事情,他说“只怕是又要在此事中蹉跎上百年”。
“又”。
那上一次是什么时候?
是求爱被千嶂夕拒绝、销声匿迹的那段时间?
要知道,这段时间的白令先可是真藏得很好,一点消息也没有在外流传。
真是个浑身疑点的男人啊。
——
千嶂夕对白令先的态度也很微妙。
本来以千嶂夕的性格,第一次被白令先求爱就在众人面前对他大打出手,哪怕到现在也不应该看得起天资平平的白令先。
千嶂夕此人是很有点天赋论在身上的。
翊麟城中,要不是岑无月上了天幕第一,她可懒得多搭理岑无月。
那么,当白令先时隔这么多年仍然用黏糊糊的眼神凝视千嶂夕、主动上前搭话,千嶂夕居然不当场发难,反而是忍了下来?
哎,说这里面没有蹊跷都没人信。
岑无月注意着这两人的动向,每每他们快要碰面时,就特地过去引导一番让他们碰上,然后站在旁边乐呵呵地看戏。
千嶂夕烦白令先,但她又似乎有什么理由不能对他动手。
白令先有此倚仗,但又不是完全安心,偶尔又会漏出丁点的惧意。
会害怕,那大概就不是叶秋宁等人想的“白令先还没对千嶂夕死心”。
但千嶂夕又有什么麻烦是她自己、以及六合书院都无法解决的呢?
那答案不就只有一个嘛。
当年的“尸解”。
——
另外也不得不感谢热情好客的叶秋宁。
他提供了许多他自己或许觉得不重要的情报,但言者无心,听者有意嘛。
通过种种渠道获得足够多的信息之后,岑无月只需要将它们整理、筛选、重新排序,真相就已经跃然眼前。
——
千嶂夕破境失败差不多是三百五十年前,和周妲离开师门的时间相近。
之后大约过了二十年左右,白令先向千嶂夕求爱,被当众打走后,隐藏行迹数十年。
周妲的命灯在二百八十一年前熄灭。
也正是同一年,周凰横空出世,一月便能伤周临岐,三年能与周临岐打成平手,此后四处作乱。
二百七十三年前,千嶂夕出手于鼎元峰斩杀周凰,随后便离开书院进行尸解。
白令先在这之后也重新开始露面行走。
二百三十年前,千嶂夕携从前更为强横的实力与资质重新出现,继续做她的六合书院五百年来第一人。
……
这样一看,其实一切都很明了了。
唯一的问题是岑无月还不能确定千嶂夕究竟知道多少,是大概几成的加害者。
毕竟,岑无月刚入六合书院那天,千嶂夕问那句“周妲莫非是周家人”时,眼神表情可都是相当不知情。
——
一切串联在脑中进行,也不过是一个念头的事情。
岑无月笑着将沈述的剑重新纳入剑鞘,又收回储物镯中。……引来曲燃一个像是在骂人的眼神。
和岑无月完全不同,曲燃和千嶂夕都紧握着各自的兵器,浑身灵力维持在最敏锐的状态,神识互相锁定,剑拔弩张,好像下一瞬就要开打。
“嶂夕师姐其实并没有尸解,对吧?”岑无月语气轻快地问,“很难想象运气如此之好,一次便选中这样完美的转世肉身呢。”
千嶂夕的气息骤然一紧!
曲燃的眼神也猛地发狠!
同时沐浴在两个人的凝重杀机之中,岑无月却很淡定。
她从储物戒里掏了掏,找出一个蜜橘,边剥边说:“夺舍,对吧?”
如果只是找到了什么神医、学习了什么秘法,千嶂夕根本没有必要仍旧向所有人宣称自己进行了尸解,只要说实话即可。
所以她用的一定是一个无法公开的办法,却又和尸解很相似。
那就只能是夺舍了。
三两下剥完橘子,岑无月直接一整个塞进嘴里,嚼嚼咽下去。
千嶂夕涩声道:“……你果然知道了。”
岑无月笑眯眯道:“白令先让你来的,对吧?”
她只需要稍稍表现出一系列“沉思”“恍然大悟”“震撼”“竭力遮掩”的表情变化,白令先就会自己把一切都脑补完,然后觉得非杀岑无月灭口不可。
保险起见,岑无月离开书院时特地跟守卫说了自己要去鼎元峰,白令先跟在后面一问,知道这个地名,肯定慌神。
但白令先又不是会自己冒险的人。
一来,岑无月叩过天门,那大小也是个实力的证明;二来,有谢还在一旁当辅佐证据,让众人都对岑无月的实际实力严重进行了高估。
因此,白令先最好、也是最快的办法,就是赶在论道会期间让千嶂夕出手杀岑无月。
岑无月算好时间,把苏艺桐、千嶂夕、曲燃都凑到鼎元峰下,可不止是为了杀……啊不是,不是为了见一个苏艺桐。
苏艺桐的死纯属意外,曲燃和千嶂夕各占一半的责任。
“……”千嶂夕没有再回答,而是举起兵器道,“看来,你们俩都得死在这里了。”
岑无月又从储物戒里掏了一物出来,夹在指间把玩:“白令先对你说,你用的身体是‘周凰’,对吧?”
千嶂夕没有回答,但她略显愧疚的眼神已经给了岑无月答案。
那其实甚至能算得上无辜嘛。
——当然,只以岑无月“只管自家师门死活”的标准来评判。
旋转的箭矢在岑无月指间被夹停住。
岑无月叹了口气,以灵力构造出一张弓,箭搭其上。
千嶂夕立刻抢上前来,而曲燃骂骂咧咧地上前阻拦。
岑无月将弓拉满,道:“二师姐,劳烦你即刻去一趟六合书院,让白令先在众人面前坦白与周凰有关的一切。”
最后一个字落下后,她松开手指。
箭矢的速度比念头更快,几乎在岑无月松手的那一瞬间便化作一道光没入千嶂夕体内,而后者立刻转身掉头,向六合书院的方向疾驰而去。
一击落空的曲燃:“……啊??不打了?你怎么解决的??……等等。……你刚才叫千嶂夕什么???”
“很神奇吧,”岑无月又拿出第二个蜜橘,边剥边道,“即便已经夺舍,但她的身体仍然是‘周妲’。”
“什么意思?”
“有人偷梁换柱嘛。”
“谁?换了什么??”
“咦,这还不够详细吗?”
曲燃怒极,三步并作两步上前,劈手抢走刚剥好的蜜橘,很凶地直接在掌心捏爆,破口大骂:“你这样解释鬼听得懂?从头开始讲啊!!”【你现在阅读的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