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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70

作者:渊爻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61章 第 61 章


    白令先有些不安。


    即使千嶂夕同意杀岑无月灭口, 即使她已经出发,他内心仍有些惶惶。


    已在论道台上消耗数日的千嶂夕会是岑无月的对手吗?


    万一千嶂夕输了,死在岑无月手下, 那岑无月会掉头来杀他吗?


    就算如传闻那般, 岑无月真的不杀人, 那她会不会将自己所猜到的事情公告天下、作为报复?


    岑无月既然会特地挑一个千嶂夕无法抽身的时间前往鼎元峰, 就说明她内心绝对已经有所怀疑。


    白令先只是不敢与她对峙, 于是便不知道她知道了多少。


    岑无月是周妲的师妹, 在这件事上定然会竭尽全力地刨根问底。


    白令先一丝也不敢松懈, 只能压上血誓令,指使千嶂夕立刻前去杀死岑无月。


    千嶂夕不太情愿,但仍去了。


    整件事情的全貌,其实只有白令先一人知晓。


    白令先成功地将千嶂夕及全天下蒙在鼓里两百多年,原以为也能这样持续一辈子,谁知道不知道从哪冒出来一个岑无月。


    ……


    如果要说一切的开始, 那还得说回白令先的道。


    修真界提起周家, 人人都嘲讽他们的恃强凌弱、丛林法则,可周家之外又与周家之内有什么区别?


    像白令先这样修为平平的散修,无论走到哪里,都是被人欺压掠夺的份。


    而白令先若是想体会这种生杀大权,就只能去凡人身上找了。


    他在修真界再怎么弱,杀凡人还是易如反掌。


    白令先也这么做了。


    但很快,他便意识到那只是饮鸩止渴。


    因为他想要的不是凡人生杀予夺尽在己手,而是能够将那些曾经嘲讽、打压、几乎杀死他的修士踩在脚下。


    要达成这个目的, 他只有鞭策自己不断变强。


    而当时正好又有一人成功飞升, 走的是前所未闻的破情道。


    先入情、再出情。


    白令先遂勾引了一个凡人女子。


    他轻而易举地治好那女子父亲的重病,在这位父亲面前表现出对女子的爱慕, 最后,父亲果然将女儿交给了他。


    白令先想尽办法入情,却发现这远比他想象的要难。


    倒是这女子在离世前平静地告诉他:“情并不能勉强,也无法凭空而来。”


    一个凡人,竟然说出这种好像看透了修道本质的话来。


    白令先不懂,他觉得只是时间不够久,凡人的寿命太短,下次尝试理当寻一名能活很久的修士。


    之后,他四处游历寻找合适的对象,倒也结识了不少有情道修,便常常与他们探讨情为何物。


    有情道修们却往往很诧异,道:“情是人生来就有之物,割舍才是反人之道。”


    不过他们还说:“情也不仅仅是指男女之爱呀,你也可有别的情,这或许也可算‘入情’?”


    白令先半懂不懂,继续寻找,遇见千嶂夕时惊为天人,便邀请其共修破情道。


    立刻被千嶂夕一顿好打赶了出去。


    白令先自觉羞愧,转而低调行事。


    接着,他遇见了周妲。


    见到周妲第一眼,白令先就明白了有情道修士们所说“有些人生来就是要被爱的”是什么意思。


    周妲身边的男人多如狗,她眼神往自己脚下一瞟,就能有人愿意跪下来舔她沾上灰尘的鞋尖。


    她就该修有情道!


    可周妲又坚持自己只修无情道。


    白令先也说不清自己是如何想,但他主动在无人处向她推荐了破情道。


    周妲觉得很有意思。


    白令先心神荡漾,立刻邀请她和自己一同修炼。


    而周妲居然答应了。


    ——


    之后白令先便找一处地方同周妲隐居,两人日夜相处,偶尔也会论道。


    白令先因为千嶂夕的事情,仍旧不外出活动;倒是周妲时不时会离开一段时间,去见她的师兄。


    那位师兄,白令先一次也没见过。


    周妲总是调侃道:“你见了他,没几句话就要被削掉脑袋。”


    白令先只当是个脾气暴躁、爱护师妹的凶残人物,没有多问。


    ——


    被周妲吸引几乎是理所当然的事。


    但欲又究竟能诞生几分爱呢?何时才算是入情呢?


    白令先不太清楚。


    ——


    某日,周妲外出归来,一脸若有所思。


    白令先询问何事,她只道自己在外遇见一个长得与自己很像的人,像是母亲。


    白令先诧异道:“你不是被你大师兄捡到的孤儿?”


    “但我是被抛弃的,”周妲出神地停顿许久,才道,“若我的血亲还在世,或许就能知道为何我会被抛在野外了。”


    白令先怜爱地抚过她的脸颊,问:“你当真想去寻找答案吗?”


    生性悲观的他并不看好此事的结果。


    但周妲的眼睛却亮起光芒:“今日我见到那人也过得不好……或许,当年他们也不是故意将我扔掉的。”


    白令先便突然意识到两件事。


    第一,“情”当真是人生来就有之物。


    周妲如今修行几十年,却仍旧在追寻出生时未曾得到的母爱。


    第二,他当下竟愿意用一切代价来换取周妲在此事上能获得一个好结果。


    也就是……


    入情。


    ——


    周妲又离开了一段时间,拒绝了白令先的陪同。


    回来时,她的表情有些惆怅,但算不上失落。


    白令先问起详情,周妲只说找到了自己的姐姐。


    “那个你以为是母亲的人呢?”


    “那就是我的姐姐,”周妲莞尔一瞬,很快又露出愁容,“她修为极低,所以并不能驻颜。”


    那也就是说,对方会很快死去了。


    白令先已经不太记得自己曾经共同生活过、但又没有爱上的那个凡人,他只记得凡人的寿命非常短。


    思及此,他温和地抚着周妲的头发劝慰她:“那就尽力多陪她吧。无论有什么困难,我与你一起。”


    周妲靠在他的怀里,轻声叹息,但不说话。


    ——


    白令先有些明白那些无情道修曾经说过的话了。


    他已入情,却完全不想出情。


    若能和周妲一直这样下去,飞升不了又有什么关系,修真界的实力强弱又有什么关系?


    太上无相真君再强,也终究只是孤身一人。


    听说那位当年也斩了自己的道侣才道成,只是一直压制修为、不愿飞升,而是留在此间传道受业、福泽众人。


    白令先此时更是无法理解这些杀亲证道的修士。


    是如何能下得了手的?


    周妲都不需要吐血、不需要哭,只消看他一眼,他就满脑子只剩下她了。


    ——


    某日,百无聊赖的周妲突然道:“破情道真能飞升吗?”


    白令先一愣:“什么意思?”


    “意思是,”周妲扭回头来看他,眼神冷静而轻慢,“我还是没法爱上你。”


    ——


    白令先只能杀周妲,他必须杀。


    若周妲以此外任何别的方法死去,他恐怕都无法从“入情”这一境中出来了。


    两人死战一场,白令先修行年数毕竟长远,胜了周妲一筹。


    周妲重伤遁走,白令先在后面追。


    他知道周妲有一个姐姐,但对方修为低到与凡人无异,不足为虑。


    但周妲那位姓名不详的师兄却很有威胁,他绝不能让周妲将消息传到那位师兄耳中。


    只要先杀死周妲,日后哪怕那位师兄寻上门来,白令先也能骗住对方。


    只需要先“你是何人?”,然后“她已在多年前就弃我而去,为何如今还要来质问我?”,接着“什么?她下落不明?!”,最后“我这就去寻!若是师兄寻得她的踪迹,也务必告知我一声,好叫我安心”。


    但首先,白令先得先亲手杀死周妲。


    ——


    周妲死了,但不是白令先杀的。


    而是苏艺桐。


    白令先甚至都没敢靠近浑身杀气、犹如怪物的苏艺桐,他怀疑自己连她的三招都接不下来。


    他只装作是无辜散修经过此地,露出惊恐的表情后,慌不择路地掉头就跑。


    那随心所欲行事的魔头并没有追上来。


    白令先松了口气,忐忑徘徊许久才掉转头去寻。


    苏艺桐走了,地面被削了个坑,又敷衍地填平,上面放了一朵花。


    白令先从土坑中挖出周妲的完整尸体,仔细清理后,又将其好好保存、随身携带。


    ——


    白令先以为这就是他和周妲的全部故事。


    直到异军突起的周凰突然开始追杀他。


    他百思不得其解:自己又不认识周凰,更不是周家人,为何周凰对他恨不能啖其肉食其骨?


    见到周凰的面时,白令先扫过对方的面容,便恍了神。


    ——和周妲五分相似,说是姐妹更像是母女。


    周凰就是周妲的姐姐。


    两人自襁褓失散,重逢之后神念相通、心有灵犀。


    她要杀他,是要为自己的双胞胎妹妹报仇。


    白令先还试图为自己辩解:“并非是我杀死了她!”


    周凰却比他知道的更多:“若不是你将她打至重伤,而后又紧追不放,她怎会舍生!她不过是不想成为你之道的祭品,所以才心甘情愿死在苏艺桐手里,谁是罪魁祸首,我难道不明白?”


    白令先当然也明白。


    但若人死到临头还不狡辩,那还是人吗?


    他原想着修为低微的周凰能突然变强千倍百倍,是因为使用了什么以命相换的法诀,因此只是狼狈逃窜躲藏,想拖延时间等周凰耗尽生命。


    谁料周凰的修为跟纵云梯一般,涨得叫修真界众人都惊掉下巴。


    “恨你自己吧,”周凰嘲讽地道,“我二人从前以两具身体共享一份天资,所以才两人都资质平平。”


    白令先恍然大悟。


    难怪周凰是在周妲死后才突然崛起,盖因这份天资终于归位到一具身体。


    这下他便不能只躲不还手了。


    正好此时,他听说千嶂夕心灰意冷回到六合书院,立刻传讯约对方前来一见。


    ——


    千嶂夕想要更好的身体。


    而白令先既要摆脱周凰的追杀、还想让周妲能重新“活”过来。


    这是双赢之法啊!


    ——


    周凰与千嶂夕战罢后,白令先借口秘法不能让他人看见施展过程,拉开相当一段距离。


    而后,他烧毁周凰的身体,以携带在身边的周妲身体顶替之。


    虽按照千嶂夕的要求对其容貌稍作调整,但仍留了周妲的神韵。


    只有与她长期朝夕相处、见过她一颦一笑的人才能隐约辨认得出来。


    此后他一再寻理由前往六合书院,看的都不是千嶂夕,而是周妲。


    ……


    千嶂夕回来了。


    破空而来,架势很急。


    白令先站在人群中,与其他人一道抬头看她疾速靠近的身影。


    不同的是,旁人都在窃窃私语地猜测是不是发生了什么大事,而白令先内心深处那股不祥的预感却越来越强烈。


    他倒退一步,心中已然升起了逃跑的念头。


    可为时已晚。


    千嶂夕的神念自空中遥遥锁定他,冷淡的声音直接打断台上二人的论道:“白令先,在众人面前坦白与周凰有关的一切。”


    白令先脑中“嗡”了一声,感到一阵难以置信。


    血誓未破,他但凡将此事说出口便是违誓,马上就会死去!


    比起死,别的什么都不可怕。


    就算千嶂夕严刑拷打又如何?


    白令先飞快地打定主意要抵赖,面上表情也瞬间调整完毕,抬头时一脸疑惑中掺了些许被冒犯的反感,一句“我不懂道友在问什么,周凰与我有何关系”已经到了嘴边,舌头嘴唇却皆不听使唤,转而吐出的是:“周凰?千嶂夕,你真要我在这么多人面前说出来?”


    白令先惊恐无比。


    他意识到自己身体的每一寸在刚才那瞬间都不再属于他,别说灵力根本不听调动,甚至连对身体部位的感知都全部消失。


    而他的身体,却不知道是受到了谁的意志操纵,灵活自如地行动,将当年的事情一一道来。


    却又说得很有技巧性,既简洁又明了,将悬念留到最后,因而便没有因为违背血誓而立刻死去。


    白令先听“自己”口若悬河、娓娓道来,又见落地的千嶂夕却只是垂眼聆听,任由自己身败名裂,却毫无阻止之意,心中更是惊惧不定:难道千嶂夕也被一样的法子拿住了?那又能是何人所为?


    ……岑无月,当然只能是岑无月。


    没想到千嶂夕竟然不是岑无月的对手。


    等“自己”说到最后一句时,白令先已经是心如死灰,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如果要违背血誓,那也不能独独只有我一人……!


    真相完全被吐露的结尾,白令先猛然夺回自己身体的操控权,毫不犹豫冲向千嶂夕,捉住对方的手,将其当作兵器,狠狠洞穿自己的灵府。


    千嶂夕看起来仍在出神,竟没有将他甩开。


    她的灵府也随即出现一道手掌洞穿形状的伤口,与白令先的几乎一幕一样。


    白令先笑了。


    “陪我一起走吧。”他充满恶意地低喃。


    第62章 第 62 章


    叶秋宁被吓得不轻。


    倒不是因为白令先所说的内容, 也不是因为千嶂夕居然只听不反驳,而是因为白令先的样子。


    他自从开口叙述,便猛地开始七窍流血。


    ——血肉横飞的场景, 绝大多数修士都不会觉得陌生、害怕。


    ……但若这个人的血从头流到脚、没入地面、毫无减缓之意, 面色发灰、嘴唇苍白, 就连眼睛都开始蒙上一层代表死亡的白翳, 口中吐字却从未停下, 只是由流畅变得僵硬, 一字一顿, 仿佛从腐朽的喉咙中被挤出来似的……这场景就实在有点超出叶秋宁的理解了。


    躲在他身后的师弟连声音都开始发抖:“他他他是不是死后被人操纵了尸体啊?”


    强装镇定的师妹接口:“这这这就是传说中的赶尸,我听说过!”


    叶秋宁咽了咽口水,视线扫过无动于衷的千嶂夕,心跳如擂鼓,但又不得不承担起师兄的责任安慰他们:“夫子们俱在,今日还有这么多前辈, 哪怕天下的魔修都来也没什么可怕的。”


    白令先的话并不多, 寥寥几句话便将一段夺舍往事和盘托出。


    但几句话的工夫,其实足够任何修士夺走他的生命。


    再不济,也可打断。


    只是白令先被笼在千嶂夕的神念中,旁人若要强行打断,那便不得不和千嶂夕硬碰硬。


    外人此时不好出手,六合书院的人又不敢贸然行事,短短犹豫僵持期间,白令先已将前因后果倒了个干净。


    而后, 白令先瞪圆双眼, 突地上前两步。


    叶秋宁还以为他要对千嶂夕不利,下意识地往前跑。


    同他一样做法的人不在少数。


    谁知道白令先竟用千嶂夕的手自尽了。


    叶秋宁有些茫然, 但更多的是怒气:他这样“以死明志”,就是一定要证明自己刚才所说的话全都为真,这是要置嶂夕师姐于死地!


    他张开嘴,正要说话,却见到千嶂夕身上也无端出现了与白令先同样的伤痕。


    这显然是某种绑定后反噬的结果,比如白令先刚刚所说的“血誓令”。


    叶秋宁愣住了。


    论道台周围此时悄然无声。


    客人都不做声静观,等待六合书院的态度,而六合书院的人个个都没从刚发生的事情中回过神来。


    叶秋宁不记得这死寂过去了多久。


    或许只是几个呼吸,也或许有一炷香。


    直到一道冷淡缥缈的声音将这局面打破:“千嶂夕,白令先所说,全部为真?”


    气息微弱的千嶂夕望向上方那最尊贵的客位。


    太上无相真君开口,就没有旁人质疑岔开的份了。


    千嶂夕挺直腰站稳身体,嘴角勾了一下,道:“全部为真。”


    真君不喜不怒,只是道:“谁人摄你?”


    众人顿时哗然。


    叶秋宁大喜过望,掠上前去扶住千嶂夕,一叠声地道:“师姐和白令先刚才一样被人摄住,说的那些话做不得真,还需细细调查,我先扶师姐去疗伤——”


    他的话在半路戛然而止,只因千嶂夕主动拂开了他的手。


    灵府是任何修士的死穴,一旦被毁便和废人无异,因此千嶂夕此时的力道连一阵风都不如。


    可叶秋宁被这阵微风拂过时,却明白了其中拒绝的意志。


    他眼眶一红,不敢再伸手说话,只小心翼翼地跟在千嶂夕身旁,预备等她站不稳时去扶。


    “无人摄我,”千嶂夕否认真君的判断,而后又一字一顿道,“这具身体,还给周妲师门。”


    叶秋宁直到这时候才想起来,周妲这个名字为何耳熟。


    岑无月提起过,那是她一直在寻找的二师姐。


    想到近来岑无月似乎被六合书院的弟子带跑,也跟着一起玩闹似的喊“嶂夕师姐”,叶秋宁不忍地闭了闭眼睛。


    岑无月若是知道这竟然真是她苦寻不得的师姐,不知道该有多难过?


    真君沉默片刻,才再度开口:“随你意吧。”


    千嶂夕似乎松了口气,身体立刻委顿下去。


    好在叶秋宁早就准备,伸手将她接住。


    从前无所不能、总是挡在所有人身前的师姐,此刻却轻得像一片树叶,无声飘落于地。


    灵府被破者几乎都是废人。


    同样灵府被毁的白令先此时已经脸朝下在旁边死得不能再死了。


    当然也有例外,譬如苏艺桐,但没人知道她是怎么做到的。


    叶秋宁咬牙道:“师姐,再尸解一次吧,我们都会等你的。”


    千嶂夕笑了笑。


    她脸上带着血迹,神情中奇特地透出一种前所未有的轻盈,似乎终于能放下某种难以言说的重担。


    她望着叶秋宁,嘴唇微动,无声地吐出几个字。


    ……


    身边似乎短暂地嘈杂了一阵子,但叶秋宁一直愣在原地,充耳不闻。


    直到有人大声地在近处喊他的名字:“……秋宁!叶秋宁!!”


    “……!”叶秋宁猛然惊醒,下意识护住千嶂夕的身体,警惕扭头看向声源。


    却是书院里最铁面不过的朱夫子。


    朱夫子叹着气道:“秋宁,照嶂夕说的办吧——将这具身体还给她师门之人。”


    叶秋宁懵懵地眨眼,眼珠迟钝地转动几次。


    先是看到义愤填膺、挡在自己身前的同门们,接着看到台下面色异样、交头接耳的修士们,最后才通过同门们组成的人墙看见被挡在不远处的岑无月。


    他这才恍然将朱夫子的话听进耳中、明白那几个字串联在一起是什么意思。


    接着,同门的抗议声才像是洪水开闸似的涌入他的耳中。


    “嶂夕师姐都用这具身体两百多年了,况且也不是从前的样貌啊。”


    “我们也会好好安葬她、入土为安,绝不会亏待的!”


    “你……实在不行你也拜入我们书院吧,这样师姐就是你我共同的师姐了!”


    岑无月却没有说话,神情怔忡,只是从他们身影的缝隙望向叶秋宁。


    ……应该说,望向叶秋宁怀中的人。


    叶秋宁喉头一涩,发力抱着千嶂夕起身。


    听见声音,同门们纷纷回头看他,神情虽有不同,但显然没人愿意将这具身体还回去。


    “既然嶂夕师姐有言在先,我等自当听从。”叶秋宁没有给其他人再争论的机会,一锤定音,“方才师姐告诉我另一个地方,她从前的……肉身就在那里。”


    同门们无非是割舍不下千嶂夕,才当众争吵。


    可周妲的亲友又何其无辜呢。


    “我们应当之后去接嶂夕师姐原本的身体,将她安葬。”叶秋宁道。


    同门们沉默了。


    叶秋宁缓步向前,穿过同门们让出的道路,最后抵达岑无月面前。


    他将怀中身体交给岑无月,又深深向她行礼:“代嶂夕师姐赔罪。”


    岑无月似乎没有听见,她凝视着千嶂夕的脸,半晌才道:“……和画像上不一样呢。”


    声音很轻,应该只有叶秋宁和修为极高之人才能听见。


    叶秋宁更是羞愧。


    岑无月却抬头朝他笑了笑,宽慰道:“千嶂夕也并不知情。”


    确实,全是那白令先胆大包天、左右欺瞒的错。


    叶秋宁余光扫到台下那具尸体,恨不得将其挫骨扬灰——即使如此,也不可能解恨。


    他只有再度向岑无月谢罪:“若有别的要求,六合书院定不推辞。”


    岑无月向来善解人意,自没有再为难六合书院,带走那具身体后便离开了。


    短暂的混乱后,论道会又继续进行了下去。


    只是台上、台下的众人还有多少聚精会神就很难讲了。


    直到论道会结束后的一段时间,六合书院的众人都在忙碌中过得浑浑噩噩。


    叶秋宁似乎听说有什么大战,死了哪个魔头谁谁谁,但全是左耳进右耳出,没有听进脑子里。


    他常常听见别人嘀咕“怎么会这样呢?”“嶂夕师姐只是受到了蒙骗”,自己心中其实也常常想差不多的事情。


    只是众人又都知道论起“受害者”来,没人比周妲岑无月更倒霉,于是也不提她们,只不约而同地痛骂白令先不是个东西。


    要不是白令先,就不会有如今的局面,周凰、周妲、千嶂夕,更是全部都不用死。


    白令先死十遍都不够还的!


    ——


    周家的态度就和六合书院很不一样了。


    杀死双生子中的一个对周家而言是惯例,只是当年周凰周妲的双亲不忍下杀手,才丢弃了其中一个。


    那年周凰修为暴涨,周家人还百思不得其解,以为这双生归位居然也有延迟几十年才出现的概率。


    这一遭阴错阳差地知道了真相,便立刻大怒要杀周凰周妲的双亲。


    一查才发现这两人早就已经在一百多年前携手殉情。


    周家的怒火无处发泄,便让还在六合书院的子弟去截岑无月,强行讨要周妲的尸体,欲作研究,只嘴上说得好听些,美其名曰“认祖归宗”。


    岑无月哪里愿意,巧舌如簧说“二师姐随的是我师父姓氏,恰巧也姓周罢了”,拒绝归还。


    六合书院众人听说此事后也横插一脚,一对上就说“阁下若要硬抢,我等誓死维护嶂夕师姐遗愿!”,处处阻挠。


    周家恨得牙痒痒,一时又奈何不了岑无月,只好计划着等她离开六合书院后再寻机动手,让周临岐带人留在书院监视她的行踪。


    周临岐有些不悦,但又违抗不了家族命令,捏着鼻子在六合书院过了一段被翻白眼、被阴阳怪气的日子,日日虔心祈祷岑无月尽快动身离开。


    ……


    应验倒是应验了。


    但她并不是一个人走的。


    同行那人叫谢还。


    周临岐撂挑子不干了:一个岑无月深浅不知,众人一起围攻或许还能打得过;加上一个谢还那根本没什么好说的,上去送死?


    再说了,那岑无月有三个下落不明的师姐师兄要找,这才找到一个,那不是另外还有两个没找到吗?


    有的是机会等她落单再堵人,何必急于一时?


    第63章 第 63 章


    “——看, 这就是我的师门!”谢还自豪地介绍眼前破落的宗门入口,“不过我认识的都已经死了!”


    “我听说了,他们说算上你总共也只有三个人。”岑无月毫不吝啬地竖起大拇指。


    谢还灵光一闪:“那岂不是和你师门一样?”


    “我就是这么说的!”


    “太巧了吧!!”


    “——既然这么巧, 择日不如撞日, 二位道友进来看一眼吧!”第三个声音热情地加入了对话。


    岑无月早已察觉到对方的靠近, 并不惊讶, 偏头一看, 对上一张殷勤得过分的笑脸。


    此人穿着一身麻布衣裳, 洗得发白, 习惯性地稍稍伛偻着腰,配上表情,看起来颇有些谦卑。


    “进来?”谢还探头往里看,又看看这人,“听说现在总共就三个人,你是其中之一?”


    “正是, 正是, 在下名为??郑乾。”此人恭敬地行了一礼,又骄傲地回头指着山门介绍,“二位没有看错,这就是鼎鼎大名的邢云宗,谢还唯一曾经拜入过的宗门!宗门内甚至还有着他曾经看过的书、用过的剑、喝过的水、睡过的床,统统可以观看!”


    谢还:“?”


    看一脸震惊的谢还要开口反驳,岑无月抢先一步高举起手率先捂住他的嘴,大喊:“我们要看!”


    ??郑乾喜上眉梢, 而后腰瞬间挺直, 从储物戒中摸出一支拂尘、一挥、架到臂上,整个人的气质顿时变得仙风道骨起来:“二位请随我来。”


    他将两人带到门槛处, 自己先走进去,然后停下脚步,用拂尘一拦,朗声道:“登门费,十灵魄每人。”


    谢还:“?”


    岑无月已经明白这个门派为什么只剩两人还能坚持下去了,全靠薅谢还这只肥羊的羊毛啊。


    她乐得不行,掏了十灵魄交付,堂而皇之地踏过门槛,和??郑乾并肩盯着谢还看。


    ??郑乾:“莫非这位道友囊中羞涩……”


    岑无月:“他这个人出门老不带钱,我都习惯了。”


    ??郑乾:“这习惯不好。”


    岑无月:“他还经常抢我的东西吃,很过分吧。”


    ??郑乾:“属实不该啊!”


    谢还:“……”


    两人一搭一唱,很轻松地骗走了谢还的十灵魄。


    ??郑乾心满意足地收起二十灵魄,又往破落的宗门内走,一路时不时停下来介绍。


    ——


    “……此乃宗门香炉,门中弟子日日上清心香供奉,闻之心平气和,灵台清明,最适合修士不过……一支二十灵魄,二位来一根吗?”


    岑无月踊跃举手:“我买!”


    谢还狐疑地抹一把香炉边沿:“什么时候买的这东西,看起来也太新了。”


    ??郑乾边收岑无月的灵魄边面不改色地道:“日日擦拭,自然一尘不染。”


    “?谁说灰尘的事情了。”


    谢还还在质疑,但岑无月已经点上了“清心香”。


    香倒不是坏香,像是手工做的,味道也不赖。


    但跟“心平气和”肯定是沾不上边。


    岑无月随意朝香炉拜了几下,将香插入炉中。


    炉内稀稀拉拉地有那么十几根香,也不知道是别的小肥羊贡献,还是??郑乾自己插进去当障眼法、好骗人花钱的。


    ——


    “……此乃练剑坪,弟子们每日便在此晨练、打坐,吸取天地之精华。这就是谢还当年最喜欢的地方,和他用过的座垫……调息一炷香,仅需三十灵魄!”


    岑无月又踊跃举手:“我来,让我试试!”


    谢还:“?你编的吧?邢云宗也不是使剑的啊?”


    ??郑乾一边收钱一边道:“不练剑也可练其他兵器,本门向来支持弟子们自由发展。”


    “?练剑坪这个名字你自己说的吧。”


    岑无月五心向天,认真地在那个还挺干净的座垫上调息了五分钟。


    刚睁开眼睛,发现谢还就蹲在她近前,跟研究什么玉石珠宝似的近距离观察她。


    ??郑乾则是退出老远躲在树后,整个人显得有些风中凌乱,拂尘也炸了毛。


    “怎么了?”岑无月问谢还。


    谢还扬眉:“你调息时一直这样?”


    他用手比划了几个手势。


    神奇的是岑无月居然看懂了。


    找回周妲、鹿云渺、沈述的过程中,其实她的心境一直在稳步上升。


    那是因为所计划的每一步都按照预想那样的实现,越来越信任自己的判断,越来越确信自己所做的一切都能实现。


    这恰合岑无月的道。


    将三位师兄师姐全部收回之后,更是抵达一个圆融无碍、浑然天成的阶段。


    用更通俗的话来说就是:又变强了。


    只是她平时在日课上多有懈怠,许久没有好好入定调息,刚才轻松入定,恐怕周围的灵气涌入她体内的架势跟疯了没什么两样。


    岑无月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一脸惊喜地道:“谢还用过的坐垫和喜欢的位置果然是风水宝地,这三十灵魄花得太值了,快快,你也来试一试!”


    “?你当我傻呢。”


    岑无月起身直奔??郑乾,迫不及待地一把将他拉出来:“还有什么?谢还看过的书?练过的功法?拜过的师父?我全部都想看!”


    ??郑乾本来身体还有些僵硬,听着听着眼中又逐渐亮起了灵魄的光芒:“有有有,道友说的这些全部都有!”


    “?别的就算了,拜过的师父不太可能吧。”谢还在后面反驳。


    ??郑乾和岑无月一道无视他,硬是将这个小宗门里里外外逛了个遍。


    也真难为??郑乾能找出这么多可以收灵魄的地方。


    岑无月用的钱反正都是翊麟城来的,一点不心疼。


    哦,还从苏艺桐身上拿了点,曲燃给的。


    曲燃说只要把人打死,死人的财产当然是谁捡到就归谁,于是进行了一番完全不公平的分赃,他自己拿大头,因为“你刚才一直拿我当挡箭牌以为我不知道吗?!”。


    看谢还看过的书——上面还有小人画。


    睡谢还睡过的床——得蜷起来睡。


    谢还练过的功法——异常简单,随看随会。


    谢还用过的剑——小孩用的木剑,谢还小声说他根本没用过。


    谢还喝过的水——指的是一口井。


    ……


    连“谢还曾经被关禁闭过的柴房”都被观赏过之后,能说会道的??郑乾也没了词。


    他摸摸自己指上那最低阶的储物戒,又瞄一眼岑无月,而后似乎下定了什么决心,正色道:“本来别的道友此刻便该离开了,可岑道友,你很特殊。”


    谢还也这么说过。


    岑无月用手指戳戳谢还,小声问他:“这是你们门训?”


    谢还深感被冒犯:“怎么可能有这种门训?他跟我说又不是一个意思。”


    “岑道友今日参观了本门所有地点!”??郑乾抑扬顿挫地说,“您的敬仰憧憬之情,我已充分收到,因此特别决定让您进一个平常外人禁入的地方。”


    岑无月眼睛亮了,按例捧场:“好好好,要看要看。”


    ??郑乾严肃道:“岑道友,我将带你去见一个人,此人是谢还的直系后辈,是他的传人之一,也正是我的师父。”


    跟在岑无月身后的谢还已经懒得反驳了。


    其实邢云宗发展到如今,无论从功法还是从师承上来讲,都已经和谢还没有什么关系。


    那些世家和大门派可以传承几千年,其中一个原因便是年龄。


    其中随便一个人便可以活几百几千岁,绵延下去自然不难。


    而邢云宗自从谢还之后已经换了三十多代短命掌门,好像已经提前透支完了一整个宗门的运气——这怎么传承得下去?


    所以那人就算真和谢还有什么关系,少说也得绞尽脑汁地掰着手指数上三分钟才能搭得上。


    不过岑无月并不介意。


    她兴致勃勃地跟随郑乾去见了邢云宗如今仅剩的第三人。


    谢还似乎也有点好奇,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


    ??郑乾边走边介绍:“我师父此生只收过我一个徒弟,至今仍然没有相中第二人。岑道友若是不介意,可拜我师父为……”


    他快速地瞟了岑无月一眼,到了嘴边的话又飞快改了。


    “……为荣誉师父!此后,岑道友就是我邢云宗的门外弟子,这四舍五入呢,也和谢还成了同门,无论走到哪里,别人听了都会肃然起敬,如何,是不是很心动?”


    岑无月诚恳地问:“能不能给我个长老身份呢?荣誉长老客座长老也行。”


    ??郑乾发出叹息:“道友,这就有些……”


    岑无月:“我师父可爱哭了,要是知道我多一个师父她肯定会伤心的。”


    ??郑乾面露难色:“道友啊,不是我不愿意……”


    岑无月:“灵魄好说。”


    ??郑乾精神焕发:“好,道友,你如此诚心,我一定替你说服师父!”


    ——


    岑无月付出一千灵魄的代价,成为了邢云宗的客座长老。


    ??郑乾甚至还给她搞来一块像模像样的身份牌,虽说是木质,但质地油润,不掉档次,摸着也很是顺手。


    岑无月把身份牌举到谢还面前,得意洋洋道:“叫我长老。”


    谢还不为所动:“论资历,我是你前辈,该喊我师兄……不对,师祖。”


    岑无月早有准备,一点不慌,反问:“那你在邢云宗内的职务是什么呢?”


    被问倒的谢还陷入了沉思。


    “我都听六合书院的人说了,你师父是个边缘人物,你很早就离开宗门闯荡,后来你师父离世你就再没有回去过,”岑无月在他眼前晃着身份牌,大声嘲笑,“抛开别的不谈,你不过是个最普通的邢云宗普通弟子而已!”


    “……”


    “还不快叫长老!”


    “你今天折腾一圈就是为了这个?”谢还取过身份牌看一眼,纳闷地道,“‘长老’——好了吧?开心了?”


    岑无月把身份牌抢回来,笑眯眯:“嗯,开心。”


    第64章 第 64 章


    离开六合书院后, 岑无月下一个确定的目的地是紫霄州。


    如今更常用的名字应该是“灵墟”。


    “灵墟?”谢还挑眉,“又不好玩。”


    “又不是去玩,”岑无月道, “我三师姐曾经去过那里, 但没有成功离开, 所以我想去看看能不能找到和她有关的线索。”


    谢还上下打量岑无月, 很直白地说:“很可能会死。”


    “以修真界这等险恶的生存环境, 在哪里都很可能会死。”岑无月随口举例, “你之前说追杀我的那个苏艺桐不就突然死了?”


    谢还玩味地问:“和你没关系?”


    “也不能说没关系。”岑无月并不紧张, “一来,她与我师门有仇,我总要和她相见;二来,嶂夕师姐早就知道这件事,且在围杀苏艺桐的过程中也出了力。”


    岑无月确实是去了鼎元峰。


    但消息传出时,是曲燃、千嶂夕、苏艺桐三人混战, 最后苏艺桐死于鼎元峰, 而千嶂夕似乎受了什么刺激,于论道会将自己夺舍一事昭告天下,随后死于血誓。


    曲燃?没几个人能逮得到他、询问详情。


    总之,魔修内讧、互相残杀,这不是很正常的事情?


    接连这么多大事发生,谁会怀疑岑无月?


    就算真的有那么一两人,他们又有什么证据?


    岑无月说出口的每一句话都经过斟酌,全部都是真的。


    可能隐藏一些什么, 但反正随便怎么查都是真话。


    “倒确实听说苏艺桐追杀过曲燃一段时间。”谢还低头嘀嘀咕咕, 试图理清这件事其中的人际关系,“千嶂夕杀魔修倒也是惯例……但为什么苏艺桐死后, 那两个人没打起来?”


    “自然是因为我了,”岑无月正义十足地说,“他们俩都有损伤,那可不是适合决一死战的时候,而且他们又没仇。”


    平时不怎么动脑的谢还立刻被岑无月带跑了思绪:“这么一说,曲燃好像不是千嶂夕最讨厌那种人……可是千嶂夕突然决定坦白隐瞒了两百多年的事还是太奇怪了。”


    “有什么奇怪?”岑无月给他一个理所当然的眼神,“别忘了,周妲是我二师姐这件事,苏艺桐也知道。”


    谢还恍然大悟:“原来是这样。苏艺桐在死前对千嶂夕说出了实情吗?”


    岑无月叹息:“毕竟二师姐最终选择死在苏艺桐手中。”


    谢还似乎想通了一切,不再纠结这个问题。


    岑无月也就此解决了一个麻烦。


    谢还信了,询问他的人自然就会信他的话。


    虚假事实就是这样传播开来的。


    幸运的是,死人开不了口为自己辩护。


    苏艺桐和千嶂夕都不行。


    ——


    半路上,谢还说太上无相真君找他,大概是有什么急事,掉头就跑。


    他这人就是聚散离合都很自由洒脱,从来没什么惆怅之情。


    岑无月独自前往灵墟,对着路径想了半天,最终还是没有再去一趟净庭山,只是按照直线行进。


    途中曲燃来了一趟,死缠烂打要求岑无月把沈述的事情给他解释清楚:“那天你说要马上赶回六合书院没时间解释,今天总有了吧?我不会再让你赖过去第二次了!”


    岑无月本来也就在等曲燃。


    大师兄既好用也好玩,不过也不用逗过头。


    她给过曲燃一瓶被孢子完全寄生的蚂蚁尸体——主要是用这个来做传讯工具等于免费,而且他人还破解不了。


    那些蚂蚁身上的孢子做了特殊标记,离得近了,岑无月就能清楚感应到。


    “你还能回师门吗?”岑无月问。


    他们的师门秘境很是特殊,据师父说是一种稀有的“道具”。


    秘境与外界完全隔绝,无法被探查、无法被破坏。


    弟子们可以离开,每次离开之后也可以再回去,但必须本人真身返回,而不能使用身外之身、传讯、灵兽等等。


    每个弟子的出入次数又都有上限,可出四次、入四次。


    “能啊。”曲燃道,“还能进最后一次。”


    “那你替我跑一趟吧,把这些带给师父。”岑无月将储物镯取下,抹去自己的印记,交给曲燃,而后提前捏了个静音法诀,将两人包裹。


    曲燃伸手时的表情很漫不经心,接过之后神识微动,向里探查,而后表情一僵。


    几个呼吸后,他跳了起来,用一种奇怪的表情大喊:“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早就找到沈述了!”


    “还有三师姐。”岑无月道。


    “……哪里?”


    “装在中间那个盒子里,只能收回这么多。”岑无月顿了顿,又补充,“之后我到灵墟会再找一找,但别抱什么希望。”


    曲燃的神识又动了一下,眉头紧皱:“骨灰……?你烧的?”


    岑无月看他一眼,很诚恳地说:“大师兄,你不擅长说谎吧,还是别问了。”


    有事大师兄,无事曲燃。


    “……”曲燃深吸一口气,表情扭曲地忍了下来,“行,不问。这些让我带给师父是准备安葬?那你为什么不一起回去,还有别的事情要办?”


    岑无月飞快回答:“有。”


    曲燃看着岑无月。


    岑无月看着曲燃。


    曲燃:“……这也不能说?!”


    “若我需要你,自然会叫你。”岑无月想了想,说,“师父只能收五个徒弟,你知道吗?”


    曲燃安静了片刻,道:“那你就是最后一个。……我知道你要办的事了。”


    “真聪明。”岑无月夸赞他。


    曲燃这次竟然没有生气,而是蹙着眉凝视岑无月,最后言简意赅地问:“……能成吗?”


    “能。”


    曲燃咄咄逼人:“那为什么让我带他们回师门,而不是等你一切结束之后亲自带回去?”


    岑无月叹了口气,开始掰手指数:“第一,你很闲,我要给你安排点工作。”


    “……”


    “第二,储物镯虽然坚固,但我担心之后可能会损坏,总要早做防备。”


    “……”


    “第三……我不能为自己留下弱点,师父身边恐怕是这世上最安全的地方。”


    说完,她特地多看曲燃一眼,希望他听懂自己话里的明示。


    曲燃沉默半晌,还是问了岑无月预料中那句话:“到底要做什么?有这么危险?”


    “无情道飞升者已经有九人,”岑无月只好拐着弯和他解释,“你觉得太上无相真君和谢还真的不如他们吗?”


    “或许道与实力并不对等。”


    “又或许这二人都是故意不飞升。”岑无月说。


    ——


    其实类似的猜测也不是只有岑无月才提出过。


    谢还也就罢了,大家只是觉得他太年轻,还不到飞升的门槛。


    可太上无相真君存在的时间实在是太久、太久了。


    那飞升九人之中绝大多数都是她的晚辈,不少还受过她的点拨。


    他们可以飞升,但作为实力高深的前辈,真君却不能?


    当然了,广为流传的解释是,真君是发现业障存在的第一人,并成功阻止了第一次灵脉暴动,至今仍然在为了修真界的安危殚精竭虑,因此主动压制实力,避免飞升。


    在第一次灵脉暴动之后,修真界才知道业障的危害。


    之后几百年,众修士纷纷舍情、断情,无情道便成了唯一能飞升的正道。


    而有情道修通常都会走火入魔、恶念缠身、突然暴毙……哪怕飞升到半路也能死在空中。


    另一方面,灵脉被恶念业障污染的情况越来越严重,有情道修士就成了老鼠过街人人喊打的存在。


    凡人天生缺陷,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也就罢了;明明身为修士却为害天下,那简直是人人得而诛之。


    好好一个修真界,怎么可能只有一条路能走?


    岑无月当然是肯定要走无情道飞升的。


    但也得搞清楚当下的“飞升”究竟是个什么情况。


    ——


    在岑无月解答了曲燃的几个问题之后,他终于不太甘心地带着储物镯离开了。


    岑无月调息一夜,第二日离开客栈时,意外听到熟人的消息。


    民众们喜气洋洋地交谈着“圣山弟子就在附近”的讯息,并且商量着要不要找时间出去拜一拜、沾些仙气。


    是奚逐云的身外之身啊。


    千嶂夕夺舍的消息传出后,知道“周妲”是谁的奚逐云也立刻给岑无月传信询问是否需要帮忙。


    当时岑无月回了讯,不过白鹤只会去找离得最近的身外之身,那说不定就是现在附近这一个。


    岑无月稍微绕道找到奚逐云时,发现他并不是独自一人。


    而站在奚逐云旁的那人,衣衫朴素,神情平淡,岑无月从前并未见过。


    但见到此人的瞬间,岑无月便意识到了这是谁。


    她的孢子上一次碰到这种根本钻不进去、甚至可以说是直接自动休眠的情况,还是在谢还身上。


    和谢还同一实力的,就只有那位太上无相真君了。


    ——此时,真君的视线已经落在岑无月身上,似乎早就注意到她的来临。


    岑无月眨眨眼,便干脆直接走上前去,笑眯眯和奚逐云打招呼:“听说圣山弟子在附近,顺便来看看你。”


    她给奚逐云塞了一颗蛋。


    奚逐云捧着这个比他拳头还大的蛋,眉梢眼角满是茫然。


    ——什么,居然不感兴趣,我还以为蛇都喜欢吞蛋呢?


    岑无月面不改色地找了个借口:“可以孵。”


    奚逐云很礼貌地道谢,将蛋收了起来,又为岑无月介绍身旁人:“这位是……”


    但那人打断了他的话,道:“在下宋观止。”


    奚逐云停住话语,蹙着眉有些疑惑地偏头看宋观止。


    早知道对方身份的岑无月倒是很淡定。


    宋观止确实是这位的真名,只是大家为了表示尊敬都不这么喊,几千年下来没什么人记得。


    岑无月从储物戒中掏了一个小一点的蛋递给宋观止:“我是岑无月,请多关照。”


    那往后确实是可有得需要关照呢。


    第65章 第 65 章


    宋观止第一次注意到岑无月, 是在论道会。


    在宋观止的位置上,她已经不会再关注修为平庸者、以及小打小闹了。


    千嶂夕夺舍一事在其他人看来或许很大,但对宋观止而言无关痛痒。


    是, 千嶂夕冒大不韪夺舍他人, 白令先试图杀死道侣又利用千嶂夕, 周家苛责自家人……但这些会影响到修真界的稳定吗?


    并不会。


    所以全是小打小闹。


    引起宋观止注意的, 是此次事件中看似最无辜的岑无月。


    不错, 岑无月的师姐是最大的受害者之一。


    但岑无月本人却是此次夺舍事件的唯一受益者。


    况且, 岑无月在前不久才刚刚应邀来到六合书院。


    世上真有这么巧的事情吗?


    千嶂夕心神有过一瞬的恍惚, 似是被人所摄。纵然她本人矢口否认,宋观止仍相信自己的判断与直觉。


    她的直觉指向的,便是轻轻叹息着接过那具尸身的岑无月。


    如果一切都是岑无月的计划,那看似不起眼的她比千嶂夕白令先苏艺桐等人加起来都需要重视。


    这几千年来,宋观止只有一条行事准则:维护修真界的稳定。


    利于或不影响这稳定的,她便坐视不理、放任不管。


    不利于这稳定的, 她宁可错杀、不会放过。


    那么岑无月究竟是什么人、有什么目的?


    宋观止最先去询问的人便是谢还。


    谢还笑嘻嘻道:“她很特别对不对?就是弱了点, 再多活个几百年应该更有意思吧。”


    和谢还并不需要弯弯绕绕,宋观止直白地问:“你没有注意到她的疑点?”


    “疑点?”谢还望天认真地回忆了一下,“虽然不是人……应该说就因为不是人,所以显得和正常人不太一样,这很正常啦。”


    宋观止想起来了。


    谢还也不正常,某种程度上还特别好骗,询问他的主观想法是个错误的决定。


    要从谢还这里获得讯息,只能从客观入手, 比如说可以问:“你和她入六合书院之前就同行, 她一路上做些什么?”


    “天天吃吃喝喝啊,”谢还答得很爽快, “她比凡人还喜欢吃诶,还说身为修士不会积食是和凡人相比最大的优势——跟其他修士很不一样,对吧对吧?”


    “……到了六合书院之后呢。”


    “天天吃吃喝喝啊,她很多事情都还不懂呢,”谢还想起什么,又补充道,“所以我经常带她去看魔修,长些见识,以后可以不走歪路。”


    宋观止开始有些后悔找他这一趟了。


    毕竟她仔细一想,如果岑无月要骗谢还什么,那应该也不难。


    不过来都来了,宋观止还是把想到的问题抛给他:“离开六合书院后,你二人仍然同行,又去做了什么?”


    谢还“哇”了一声,把岑无月带着他去邢云宗大肆送钱、最后只是为了拿块牌子,好在地位上压他一头的事情讲了一遍,愤愤不平道:“你评评理,她是不是特别幼稚?就是因为打不过我嘛。但我对她可从来没有动过真格啊?”


    宋观止面无表情地听完。


    即使时间于习惯等待的她已经没有意义,但听完谢还这一大段,还是会不由自主地觉得——“浪费时间”。


    她面无表情地说:“你和岑无月相处得很好。”


    “那确实,加上她师姐和白令先的事情,我想她应该心情不好所以想干点傻事发泄一下嘛。”谢还一下又高兴了,显然也不是真需要人评理,“所以我就叫了她一声‘长老’——哎,我人真好。”


    宋观止:“……那关于千嶂夕的事呢,她想必和你谈过?”


    谢还“哦”了一声,露出“我怎么把这给忘了”的表情,但明显并不觉得这很重要,潦草地囫囵带过:“岑无月那天也在鼎元峰,她比论道会上的人都早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吧?”


    宋观止心道还好刚才没有转身就走,不然便错过这信息了:“在鼎元峰的不止三人?”


    “加上岑无月是四人,”谢还耸肩道,“不过岑无月不杀人,这条誓言未破,肯定不是她动的手。苏艺桐想杀岑无月,千嶂夕是去帮忙的。”


    宋观止只觉自己找到了关键之处:“那千嶂夕为何在战后突然决定公开夺舍一事?”


    “苏艺桐说动的!”谢还斩钉截铁地说,“苏艺桐和向思雨有仇,还帮助周妲解脱,她早就知道千嶂夕用的身体是夺舍来的。”


    宋观止刚刚找到的关键之处又没了。


    “哦,而且曲燃应该就是岑无月很少提及的那个大师兄。”谢还有些得意,“虽然岑无月不说,但我和曲燃打过几场,能感觉到他们出自同门。”


    对于这个消息,宋观止就不太在意了。


    曲燃只是个普通的魔修而已,追求的是和其他修士一样的东西。


    若是能像他父亲一样杀到飞升那步,方有资格入她的眼。


    宋观止问谢还的最后一个问题是:“那现在呢?她有没有说过她要去做什么?”


    谢还说是灵墟。


    ——


    宋观止在从邢云宗去灵墟的必经之路上遇见了奚逐云的身外之身。


    对于这世上最后一位圣山弟子,宋观止也很是唏嘘。


    她也曾旁敲侧击地让守着名存实亡的净庭山的奚逐云去收几个弟子——没了净庭山,修真界可经历不起下一次紫霄州之变。


    但奚逐云就是不听。


    也是,修道到了极致,都是坚信自己之道的人,怎么会因为他人的几句话而轻易动摇、破了自己的道心?


    宋观止自己也有巨大的执念,设身处地来想,她一没有硬要说服奚逐云改变主意的资格、二也无法措出足够有力的言辞。


    见到宋观止,奚逐云有些意外,周到地行了礼:“真君若有事寻我,传讯即可。”


    宋观止道:“我想问问你玄枢城之事。”


    她已知晓岑无月在玄枢城时与奚逐云和辞青都相处得很不错。


    只是玄枢城路远,加之辞青又在闭关,若非必要,宋观止倒也不至于破坏他人的重要闭关。


    “玄枢城?”奚逐云疑惑道,“可以是可以,只是当时在玄枢城是另一具身外之身,只怕知道得不够详尽。”


    “也可告诉我那具身外之身的所在之处,我去寻便是。”宋观止道。


    以她的实力,无论去哪里都很快捷。


    奚逐云却道:“这恐怕是不行了,那具身外之身已毁。”


    宋观止有些可惜。


    但净庭山弟子本就是以命换命,奚逐云的身外之身也不是第一次因此消耗。


    因此她只是轻轻道:“有劳了。”


    “只是尽净庭山弟子的本分而已。”奚逐云摇摇头,随后将在玄枢城之事一一道来。


    他是个比谢还无趣得多、但又详实得多的叙述者,完全不会让宋观止生出“浪费时间”的念头来。


    将玄枢城的灵脉暴动听了一遍,宋观止判断道:“玄枢城撑不过这几年了。”


    长老杀了个遍,唯一能撑起城的城主却重伤,如今让一个二流角色来代理城主,根本不可能继续坐落在那条动荡的灵脉之上。


    奚逐云顿了顿,似乎被她冰冷的语气触动,但最终还是轻声叹息着认同:“确实。我看辞青城主对此也是有所预料,此次她闭关,恐怕是死关。”


    宋观止沉吟斟酌片刻,还是点了岑无月的姓名:“那岑无月呢?”


    奚逐云立刻转头看向她,那是极为下意识的反应,其中带着一丝防备。


    宋观止感到了些许诧异,立刻追问:“为何如此?”


    “岑无月……”奚逐云转开脸,“同我很相似。”


    宋观止并不打算容忍奚逐云的含糊其辞,她直觉这内里有重要的信息:“你有所隐瞒。”


    “只是我的私事,真君为何掘地三尺?”


    “……”宋观止重复道,“私事?”


    ——岑无月就是在这时候出现,并且正好打断了对话。


    宋观止满以为自己已经留了足够多的时间给这场对话,没想到并不够。


    但是她自己要循着岑无月的脚步来这座城镇,也没什么可抱怨。


    宋观止注视着岑无月,试图从这个看起来简直是不谙世事的小姑娘身上看出一些什么——在谢还、在奚逐云描述之外的,别的什么。


    可是没有。


    岑无月笑盈盈地和奚逐云打完招呼,而后不由分说地塞给他一枚蛋。


    别说奚逐云愣住了,宋观止也想不明白。


    ——她神识一扫便知道,这也不是什么灵兽蛋,只是一颗鸵鸟蛋。


    除了岑无月和谢还这两个叛逆的,还有哪个辟谷的修士会煮蛋吃?


    岑无月一本正经地解答二人的疑惑:“可以孵。”


    奚逐云就真的收下了,还认认真真地向岑无月道了谢。


    而宋观止无言旁观,她的直觉告诉她,岑无月是在逗奚逐云玩儿。


    当奚逐云要向岑无月介绍宋观止的身份时,宋观止主动打断。


    她还不想让岑无月知道自己是谁。


    修真界并没有许多人知道宋观止的真名、样貌。


    或许以“宋观止”而非“太上无相真君”的身份,能让岑无月更快地放下戒心。


    报上自己的名字后,宋观止万万没想到自己也从岑无月那里得到了一颗蛋。


    她又用神识下意识扫了一下。


    甚至只是颗普通的鹅蛋。


    ——


    除了有些天马行空、十分贪嘴之外,岑无月身上确实没有疑点。


    她出世以来,确实在三处地方长时间停留过。


    玄枢城发生变动,但奚逐云说了全程,确实与岑无月无关;


    翊麟城毫无变化;


    六合书院的是场人祸,且来龙去脉、罪魁祸首都一清二楚,也与岑无月无关。


    宋观止看着岑无月,理智上知道对方没有任何问题,直觉却一阵一阵地扎着皮肤,提醒她眼前之人必有蹊跷。


    可蹊跷究竟在何处?


    就算在此时此地直接杀死岑无月……


    奚逐云忽地转头看向宋观止。


    宋观止却早已将那一刹那的杀意掩盖下去,叫奚逐云以为只是自己的错觉。


    只因宋观止一瞬便否决了自己的那个想法。


    ——就算要杀岑无月,也要在知道她的计划后、在无人知晓时再杀。


    许多棋局,哪怕布局之人已经死去,也仍旧会继续运转下去。


    有时候,棋手自身的死亡甚至会是棋局中早已定好的一环。


    贸然杀死岑无月,很可能并不能解决烦扰,而会将其扩大。


    另一方面,若是毫无理由就杀死岑无月,奚逐云恐怕无法接受。


    而他是净庭山的最后一人,至少到目前为止,宋观止还不能失去他。


    宋观止只有继续调查,找出岑无月的目的。


    ——是的,在与岑无月见面后,宋观止已坚信岑无月定有一盘棋。


    既然决定相信直觉,那宋观止要做的事便很简单:看清盘上每一粒棋子的位置,而后抢先一步破局。


    第66章 第 66 章


    听说岑无月要去灵墟, 奚逐云很不赞同。


    但这也不是他第一次不赞同岑无月的决定,更不是第一次劝阻失败。


    于是他只是扫过岑无月颈间,确认护符仍未失效, 随后叮嘱她:“若有事, 立刻让小鹤来找我, 灵墟附近必定有其他身外之身。”


    岑无月乖巧爽快地答应下来, 又笑眯眯同宋观止道别。


    那位隐藏了身份的天下第一朝她稍稍点头, 并没有多说什么。


    其实觉得宋观止隐藏身份很成功的人, 可能也只有宋观止自己和有些方面很是天真的奚逐云。


    哪怕岑无月猜不到她确切的名字, 即使她已经下意识收敛自己一身的修为灵力……但一个人“站在山巅”久了之后,总是不自觉会变的,而那是根本隐藏不了的东西。


    宋观止身上就带着久居高位的气势。


    仿佛她知道自己目光可及的每一处,都会由她来做最终决定,而无人有置喙的资格。


    有这身气势的人,怎么可能是普通人?


    不过嘛。


    既然打不过, 那就看看宋观止想干什么喽。


    提前行动固然可能会获得主动权, 但也更容易暴露目的。


    ——


    去灵墟之前,岑无月顺路走了一趟玄枢城。


    三年未到,辞青仍然在“闭关”,城内百姓们倒是一如既往乐呵,全然不知这样的生活将要破灭。


    对此,桑青对岑无月叹道:“无知是福,这样也不错。”


    岑无月安慰道:“别这么想,说不定辞青城主很快就出来了。”


    桑青沉默半晌, 最终只是摇摇头, 另起话题:“你怎么回来了?有事要办?”


    修仙界的人因为寿命长,行程通常都是十年起步, 出门一趟就一百年的也不在少数。


    岑无月离开玄枢城才只有区区几个月的时间——甚至不足半年——突然返回,便显得十分异常。


    岑无月叹气道:“我二师姐的事情,城主听说了吗?”


    桑青将面前食盒往岑无月的方向推了推,道:“……节哀顺变。”


    安慰得很努力。


    “所以我想,还是尽快去灵墟看看吧,说不定还能找到三师姐相关的线索。”岑无月拈起被白霜包裹的柿饼,道,“翊麟城的两位封家前辈都说她陨落于紫霄州之变。”


    “灵墟?那也太危险了,你独自前往?”桑青蹙眉问。


    桑青这么一问,岑无月发现她比从前更“像人”了一些,细微的表情变化也比从前更多了。


    岑无月笑道:“城主不必担心我,这一路我虽长进不大,但很是结交了一些厉害的前辈与朋友,大家担心我,总给我塞法宝、丹药……多得用不完,进灵墟一探应当是绰绰有余,若实在应付不了,我自会寻机离开的。”


    桑青稍稍放心下来,而后也唤来偃甲去取东西赠予岑无月。


    “上次你走时,玄枢城兵荒马乱,我焦头烂额,没顾得上礼节。”桑青说,“如今稍稳定一些,也正好清点完几位前长老的家产,你莫要推辞。”


    岑无月乐道:“城主多虑了,这样的好事,我从来不推辞。”


    ……


    临走前,岑无月同桑青说了一声,又去辞青的千机房外看望。


    名义上,辞青仍在闭关,岑无月自然不能进去。


    她立在阵法之外,闭着眼睛花了一会儿工夫细细感受千机房内的孢子活动。


    再度睁开眼睛时,岑无月笑了一下。


    不愧是太上无相真君,动作确实是快啊。


    ——


    宋观止不需要飞行法宝,她本身的速度比那些更快。


    因此,听说岑无月有顺路回玄枢城的打算,她便提前一步到了玄枢城。


    玄枢城算是个中上的势力,算不得顶尖。


    主要是辞青曾有飞升之资,宋观止确实关注过她。


    听说辞青成功制作出契偃后,宋观止还准备找个时间前来拜访,没想到契偃弄丢到如今都没找回来不说,辞青还因为长老叛乱而重伤闭关。


    恐怕辞青这个人选是不成了。


    苏艺桐死了。


    千嶂夕也没了。


    星玄度睁眼后未有动静。


    得再找下一个。


    这样一算,竟是几个月的时间就飞快失去了四个可能的飞升人选。


    细细想来,时间正好和岑无月下山以来的时间吻合。


    宋观止更确信岑无月不可能是无辜的了。


    抵达玄枢城时,宋观止并没有通知玄枢城城主的打算——尤其是在她发现代理城主只是一具做工非常精致的傀儡时。


    宋观止先是去看了城外的灵脉。


    奚逐云说过这条灵脉已经无法彻底洗清,因此在见到灵脉颜色并不清澈时,宋观止并不惊讶。


    她只是觉得这条灵脉的灵气有些稀薄,像是在短时间内被人使用过度一般。


    ……不过,暴动也算是一种过度使用。


    巡视过整条灵脉的运行,宋观止很快对玄枢城的寿命有了判断:没几年了。


    原先的玄枢城,也不过是靠着辞青独步天下的偃甲技术强行续命,如今辞青无力支撑,城便只是在等死。


    那么,说到辞青。


    宋观止轻而易举地在无人注意的情况下进入城主府,找到辞青的千机房。


    千机房内外的阵法让宋观止觉得有些意思。


    她站在外细细揣摩片刻后,明白了原理。


    即使是宋观止,也无法在不破坏此阵的情况下进入其中。


    不过只是暂时拨开一个小口的话,就不难了。


    宋观止将一束神念送入千机房中,见到了闭关中的辞青。


    辞青盘坐在桌前,对来人浑然不知。


    她只是双眼半闭,看起来在试图控制体内横冲直撞、紊乱不已的灵力。


    宋观止细看一眼就皱起了眉。


    ——那是明显的心魔滋生之态。


    恐怕辞青闭关原因并不是所谓的“在长老之乱中受了重伤”,而是已经压不住自己的心魔,不得不出此下策。


    宋观止倍感失望。


    因为以辞青的修为,即使出现心魔,最少也可压制几十上百年而不轻易爆发。


    既然如今才失控,说明心魔早在几十上百年前就已出现,便不可能和才下山一年不到的岑无月有任何关联。


    按之前送来的情报,长老们的叛乱之心早就存在,前任城主之子逃出玄枢城更是许多年前的事。


    无论怎么看,岑无月似乎都只是碰巧在前任城主之子动手之前进入了玄枢城,又因为封城而被倒霉地在里面关了一段时间。


    余铮会闯入岑无月的客栈房间,因为知道她是城主府吩咐客栈要好好招待的客人。


    长老们会针对岑无月,是因为觉得她知道余铮带走的契偃消息。


    辞青教导岑无月偃甲之术,除了出于旧情、爱才,或许还有一些将她不小心牵扯进整件事的赔偿之意。


    身处局外,宋观止完全能看明白那场叛乱是辞青与长老们的博弈,也能明白岑无月不可能插手她到来之前发生的事。


    可她始终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是那具下落不明的契偃吗?


    可宋观止将整座玄枢城仔仔细细扫了一遍,也没有发现那应该没有离开玄枢城范围的契偃。


    ……那便只有一个可能了。


    其实根本没有什么成功制作出的契偃,只有辞青钓长老们上钩的噱头。


    庸俗的权力争斗罢了。


    宋观止摇着头离开玄枢城,这一次的下一个目的地是翊麟城。


    去翊麟城,便不能像去玄枢城那样随意。


    要问为什么的话……


    宋观止遥遥看向翊麟城空中。


    尽管“天门”尚未打开,但那里仍有一丝若有似无的注视投来。


    本来这只未成形的城灵也未必能察觉到宋观止的气息,可谁叫谢还觉得好玩,把自己的本命灵力给了它?


    宋观止与谢还的实力在伯仲之间,若是真的殊死搏斗,还不知道结果如何。


    好在,谢还选择和她站在同一边,于是这场殊死搏斗便不必发生。


    宋观止淡然入城,向封晓风传了讯,只说自己只是路过,想低调些,叫他不必来迎。


    这就算是通知、走过明路了。


    也免得封家人平白诚惶诚恐。


    在宋观止看来,这一家人被权力侵染过深,又对“神兽”执迷不悟,恐怕很难出飞升之人。


    只有这城灵有一些意思,但也只有一些。


    要说它是神兽,那实在有些不伦不类,蔑了“神”这个字。


    宋观止在城中走了几个岑无月停留过的地方,又特地去看了秦鲤和封不眠,最终只有一个结论:岑无月的偃甲术确实学得很不错,辞青教导她,或许也有死前找个传人将自己技艺传承下去的想法吧。


    “真君好兴致。”一个女声轻轻地道。


    宋观止头也没有回,便道出来人身份:“封晓月——我已说过不必来迎。”


    “城主确实没有来迎您。”封晓月柔柔地说,“况且我已等了片刻,想必真君想看的都已经看过,仍不离开,应当接下来就该询问我姐弟二人了吧。”


    两人此时站在那平伏的天阶旁,离圆台只有几步之遥。


    “人人都说这天阶是真君所筑,您也不曾反驳,”封晓月说,“翊麟城承您的宽容恩情,若有问,必不隐瞒。”


    宋观止转过身来,道:“天门的真相也可问?”


    “……”封晓月叹息,“这并不用问,您一直知道真相,只是放任我们如此,不是吗?”


    她猜得很对。


    无论是什么人、尝试用何种方法飞升,只要仍是无情道,宋观止都不会插手,而是会静观他们的尝试结果。


    因为她也在等待一个不同的答案。


    “况且,我与城主已经决定,未来终有一日会将此事大白于世。”封晓月说,“届时,翊麟城会承担起所有该当的骂名。”


    宋观止观察封晓月片刻,发现她居然不像是在说谎。


    这叫她对封晓月的印象有了一些改变。


    于是,沉吟片刻后,宋观止便直接开口道:“将岑无月在翊麟城的所有事都告诉我。”


    封晓月脸上闪过讶异之色,但很快又变得温和:“这或许就有些长了,是否要去往府内详谈?”


    宋观止同意了。


    到了会客室时,她发现封晓月桌角上放着一具做工精致的偃甲。


    偃甲面孔漂亮,眼带笑意,斜着面向桌后。


    而且使用的技艺很有些眼熟。


    “岑无月做的?”宋观止直接问。


    封晓月刚刚坐到桌后,闻言和偃甲对视一眼,露出笑意:“是,我与城主各有一个,都是她亲手制作。”


    宋观止多看了一眼偃甲的样貌,并认不得:“雕的是谁?”


    不是封晓月封晓风,也不是岑无月自己。


    哪有这样送礼的?


    听到宋观止的第二个问题,封晓月的笑意淡了。


    片刻后,她轻轻叹息着说:“既然如此,岑无月的事情,我便从这里开始说与真君听吧。……这正是照着岑无月的三师姐,鹿云渺,所制作的偃甲。”


    第67章 第 67 章


    想要抵达灵墟并不容易。


    灵墟毕竟产生于多条灵脉汇聚之处暴动产生的巨大灾厄, 而灾厄的范围之广,不止死去一个紫霄州。


    紫霄州外围延伸出去几百里都寸草不生、瘴气弥漫。


    这一片寸草不生的区域,被称作鬼原。


    鬼原再向外, 才开始陆续有村落存在。


    越是从鬼原靠近灵墟, 瘴气越是厚重。


    对于修士来说, 将灵力缠绕全身便能阻绝瘴气的伤害, 可瘴气会逐渐侵蚀灵力, 而修士的灵力又不是无穷无尽, 等耗尽时再回头, 未必来得及离开鬼原的范围。


    进入鬼原是相当危险的,这也是它名字的由来。


    不过对于谢还来说,没什么危险可言。


    甚至和回家差不多。


    因为自从紫霄州变成灵墟的那天起,他就没有离开过这里。


    谢还的身外之身闲庭信步地穿过鬼原,踏过与灵墟的交界线时,眼前的场景倏然一变。


    若说鬼原是没有生灵气息的死亡地带, 那灵墟简直不能算是这世间的领域, 而是令进入者怀疑自己已经进入了死后的地狱。


    因为这里只有黑与白。


    不止天空、大地都是黑白交杂的涂层,就连进入此间的人物自身也褪去了色彩,只剩黑白二色。


    不同的人,黑白比例不同。


    谢还自己不太稳定,高兴的时候白多,不高兴的时候黑多。


    他记得翊麟城封家有个人也来过,那人来的次数越多,身上黑色就越多。


    太上无相真君就很神奇, 她一直都是纯白色, 只有少许黑线勾勒身周轮廓。


    而她保持白色的秘诀也很简单粗暴。


    身外之身见到本体与宋观止面对面站着时完全不惊讶,随意地打一声招呼便道:“又来割肉啦?”


    正以手为刀、将身上那些黑色的部分切落的宋观止看他一眼, 没有说话。


    她只是非常仔细、非常精准地将那些黑色从自己的神魂中剥离抛弃,尽量保持自身的纯净。


    那些被切落的黑色部分一落地便软软地融入进去,最终化作黑色大地的一部分。


    蹲在宋观止左边的谢还本体啧啧称叹:“真君,割肉技术比从前更熟练狠辣。”


    站在宋观止右边的谢还身外之身连连鼓掌:“真君,话又说回来了,你的神魂黑得也比从前更快。”


    虽说没有太多观察对象——因为会进入灵墟找死的人本就不多——但谢还以自己、以从前那个封家人来参考,再辅以超强的直觉,也能知道宋观止这样不正常。


    她的黑色增殖实在太快,所以才不得不定期到灵墟对自己进行“清理”。


    当然了,她这种方法除了她,没几个人真的能用。


    而且也治标不治本。


    “这不重要。”宋观止冷淡地说,“你觉得下一个飞升的会是谁?”


    蹲着的谢还本体想了片刻,道:“沈叩玉?”


    “星玄度呢?”宋观止问,“你不是去过鹰州看他了。”


    “他的眼睛我是看过了。”回答的是谢还的身外之身,“他虽然资质不错,但也得重新修炼,不得要个几百年的。”


    “周临岐?”


    两个谢还同时露出震惊的表情:“你认真的?”


    宋观止的神情没有变化:“万一他有奇遇,说不定后来者居上。”


    “真有这种离谱奇遇,狗都能后来者居上。”谢还不以为然,“周临岐绝无可能,除非他那不存在的双胞胎兄弟突然跳出来说自己这么多年一直活着。”


    宋观止停顿片刻,将其他人选都捋了一遍,问:“奚逐云?曲燃?”


    谢还越听越摇头,还是本体和身外之身一起摇:“不行,都不行。”


    “……”宋观止落下最后一刀,重归纯白,“岑无月?”


    两个谢还都不摇头了,一同陷入沉思。


    本体若有若思:“也说不定?”


    身外之身立刻明白:“哦,你是说她要是把那几只都用上的话?”


    本体面露纠结:“但她真的会这么做吗?”


    身外之身跟着摇头:“飞升不像是她的第一目的。”


    他自己和自己交流了半天,才一起看向宋观止,道:“也有可能。”


    “那你觉得她是你我一直在等的人吗?”宋观止又问。


    本体道:“这说不好。”


    身外之身说:“也不是很希望如此。”


    “我希望她是,”宋观止说,“越早找到那人,世间便越早能太平安宁。”


    她说罢,挥袖转身便要走。


    身外之身喊住她:“哎,还漏了一块。”


    本体指指点点:“哪能叫漏,明明是刚长出来的。”


    宋观止低头看自己手臂,面无表情地又切掉一块黑色,而后化作一道纯白的光离开灵墟。


    两个谢还一起目送她远去。


    身外之身说:“虽说灵墟本来就汇聚了大半个天下的恶念,但别人至少是无意识的,你说真君每次把垃圾刻意扔在这儿是不是不太道德。”


    本体显得宽容一些:“她需要考虑的东西多嘛,跟我们不一样。”


    身外之身蹲下,抓一把地面的黑土,看它们顺着指缝落下:“你真觉得真君的想法是个好办法?”


    而本体似乎听见什么动静,偏头向远方看去:“至少她有想法——唉,我过去一下。”


    前半句话还在回答,后半句话落下时人就已经不在原地了。


    身外之身还蹲在原地,看黑土落得差不多后,朝掌心里吹了口气,将剩余的部分吹走。


    远方传来打斗的声音,以及非人非兽的咆哮。


    没什么好看,也没什么悬念,谢还在灵墟能干的就那么几件事:修炼睡觉打恶念。


    谢还揍这恶念好几十年,老熟练了,几拳就能揍得它哭爹喊娘。


    而可以自动活动的身外之身能干的事就多了。


    比如眼下,在岑无月抵达灵墟之前,他可以先去找找岑无月的三师姐鹿云渺是在哪里死的。


    谢还的记性很好,但他不是什么事情都会去记。


    如今的灵墟也不是从前的紫霄州,放眼望去,这片平坦无垠的废墟上连个突起的东西都很少,想找某个具体的地点简直是大海捞针。


    ——


    岑无月来时一身轻松,好像穿越鬼原和吃一碗鱼丸这两件事的难度没有任何区别。


    和任何刚进入灵墟的人一样,岑无月停在边缘处,好奇地观察着自己的身体变化。


    她身上黑白双色同时存在,交替流转,显得十分和谐。


    就在岑无月蹲下身研究纯黑地面的时候,谢还悄无声息地靠近,弯腰凑近些,冷不丁出声:“是不是很神奇?”


    压根没被吓到的岑无月抬头,见到谢还便笑了。


    她认认真真看他几眼,才问:“这就是你只能留在这里的原因?”


    紫霄州之变中,没有人能毫发无伤地离开——这句话包括了谢还。


    并不是谢还的实力不够。


    恰恰是因为太够,才只有他能胜任在此处担当一枚阵眼、暂时阻止灵墟继续向外扩散的职能。


    但这只是一时的方法。


    永久的方法,便主要由可以自由行动、且身为方法提议者的宋观止来完成。


    谢还不太过问细节,他觉得自己既然认可宋观止的计划,那按宋观止的安排来做就可以了。


    “是啊,”谢还朝岑无月一扬下巴,自得地说,“现在明白我的伟大与牺牲了吧?”


    岑无月站起身,用一种很奇特的眼神看他。


    怎么说呢,不太像“肃然起敬”,倒有点像“怜悯”。


    一定是错觉。


    岑无月问道:“那你有没有想起来和我三师姐有关的事情?”


    “一点,”谢还早有准备,答得非常坦白,“你三师姐也不是人,对吧?我记得她最后现出原型,是为了掩护其他人死的。”


    岑无月看起来并不惊讶。


    好像她早就知道鹿云渺的身份,也明白那就是鹿云渺的性格会做的事。


    “其实也不一定,她实力还可以的。”谢还想着想着,纠正自己的前言,不太确定地道,“应该说,是为了掩护其他人而受伤,然后莫名其妙就死了……?”


    说这话的时候,谢还观察到岑无月的双眉向上扬了一下,像是夸赞,像是惊讶。


    “怎么?”他好奇地问。


    “只是在想,如果在去翊麟城之前就来灵墟,应该也足够。”岑无月说罢,又笑,“不过不到翊麟城,我也不会知道三师姐最后出现的地方是灵墟。”


    谢还知道岑无月脑子好使,是一种无师自通、毫不费力的好使。


    他自己在修行上就是如此,因此大概也明白那是什么感觉。


    但这也恰巧终于让他明白了别的修士听到他说“这么简单你都想不通?不是一看就知道了?”时,为何总是面目扭曲、莫名发怒。


    ——我什么都没说你凭什么就一副完全明白了的表情?


    “我三师姐应当是和翊麟城的人在一起?”岑无月问谢还,“你还记得位置吗?”


    “这几天刚找到大致方位,”谢还转身,勾勾手示意岑无月跟上,“但你找不到想要的东西。”


    岑无月跟在他身旁,好奇地问:“为什么?”


    “在这里,一切都会融化、消失。你三师姐早就是这里的风、这里的土、这里飘走的灵气。”


    “哇,”岑无月惊奇地说,“谢还突然诗兴大发。再来两句?”


    好,谢还觉得她根本不需要安慰。


    害他白白努力了一下。


    “我听小师兄说过三师姐的事情。她说,每一次做出救人的选择时,都应当做好可能会付出代价的准备。有时代价很小或是没有,但有时也可能会失去生命。”岑无月语气轻快地说着逝去故人们的事,“既然三师姐一生都在做这样的事,我想她应该也不会对自己的死感到怨怼后悔的。”


    第68章 第 68 章


    谢还确实找到了鹿云渺死前的位置, 而且其实没费太多力气。


    “——为什么这里的地面颜色不一样?”岑无月蹲在地上,好奇地翻弄那些黑白两色交杂的泥土。


    谢还也没想通,他只能说一句正确的废话:“因为你师姐。”


    岑无月恍然大悟地说:“我师父说高僧死后可以烧出舍利, 也是差不多的道理吧!”


    谢还也没见过高僧, 但他很添乱地自信点头:“应该是。”


    岑无月对着掌心的一抔土嗅嗅, 遗憾道:“可惜, 师姐不在这里。”


    谢还大感好奇, 也蹲下闻闻, 但只闻出腐烂的泥土味, 匪夷所思:“蜘蛛鼻子这么灵敏吗?”


    岑无月乐了:“不是你说的一切都会融化和消失吗?”


    谢还觉得她刚刚讲的那句话不是他话里那个意思。


    岑无月总有这种本领,你看着她要往东走,一眨眼发现她其实在往西。


    谢还最不擅长应付这种。


    他干脆直接问:“那你来灵墟的目的岂不是没有达成?”


    “只是来做一次确认而已。”岑无月拍拍手掌,将那些形似泥土、但成分微妙的物质拍落,站起身来,“毕竟灵墟发生过那么大的灾厄, 很难想象她还会有一部分遗体残留于此。”


    她这么一说, 谢还又想起一些事:“紫霄州之变后,确实有人进来搜索残骸,她就在这一片附近活动。”


    他说到这里,停下看一眼岑无月。


    “翊麟城的封晓月前辈吧。”岑无月肯定地说,“我看过记载,她是进来回收翊麟城那一队人的遗骸,正好我师姐和这队人一起行动。”


    “你没有从她手里拿到鹿云渺的那部分?”谢还问。


    “晓月前辈没有向我提过,”岑无月摇头, “但翊麟城中有他们的祭坛, 我曾经去祭拜过,看一旁刻字的记载, 所有人都面目全非,根本分不出哪里是谁。”


    谢还回想片刻,很肯定地点头:“确实,都死挺难看的。”


    这话说完,他脑中才后知后觉地想到,这句话对于鹿云渺师妹的岑无月来说或许不太合适。


    但岑无月早已在这个念头闪过的瞬间就接了话:“所以进灵墟只是想亲眼再确认一遍。不过来都来了,我想再去看看暴动中心。”


    “九条灵脉汇合交接的地方?”谢还问。


    “对。”岑无月说,“用我师父的话说,这叫‘景点打卡’。”


    能把那个地方当景点的,天下恐怕也只有谢还和岑无月两个人。


    谢还兴致勃勃地带着岑无月一路飞过去,理由是:“从空中能看得更全!”


    自空中俯瞰,便能一眼将九条狰狞裂出地表、颜色深浅不一的灵脉全部收入视野中。


    这九条灵脉碰巧汇聚在一处,而那处陡然呈现出一个看起来无比夸张的深坑,黑得无穷无尽,好像没有底。


    岑无月好奇地看着那个洞口:“你进去看过吗?”


    “你也觉得一看就很有意思,是不是!”谢还说完,有气无力地摆摆手,“我早就进去过了,但里面其实只是一些和灵气差不多的东西而已啦。”


    岑无月毫不气馁,继续试想:“那岂不是可以在里面调息?”


    “不可能,那不是身体能承受的灵气。”谢还比划几下,“普通人可能沾一点就会发疯。”


    “哦,你已经试过了,”岑无月一猜就准,一点就通,“类似恶念吗?”


    “很像。”谢还招手引了一点黑气到半空,甩到岑无月眼前,“全是不知道从谁那里来的执念,光是碰到就会被污染,更不要说纳入体内。”


    一个敢教,一个敢学。


    岑无月真的直接伸手去,用指尖碰了一下黑气。


    谢还好奇地凑过去,细看岑无月的表情变化。


    然后收获了岑无月一个莫名其妙的回视。


    谢还大为震撼:“……就这?”


    “里面有人的情绪,”岑无月客观描述,“但并不是来自于一个人,而是被碾碎揉在一起。”


    “因为灵脉是被亿万人的情绪污染的嘛。”谢还下意识答完,又立刻拉回到先前的关注点上,“你碰了那个,一点感觉也没有?”


    “当然有了,”岑无月道,“但太破碎了,几乎都是一闪而过,哪一块碎片都没留下印象——那里面也是这样吗?”


    谢还啊啊嗯嗯很敷衍地应了几声,根本没听进去,而是在想别的事情。


    直到脑中灵光一闪,他忽地兴奋起来,用两只手像举猫似的将岑无月举过自己头顶,大声说:“我明白了!”


    他维持这个举着岑无月的姿势原地转了三圈才放下,兀自开心得不行。


    “——你特殊在和我一样不觉得世上该有无情道和有情道!”谢还眉飞色舞,“我说得对吧?”


    被像小动物一样甩了几圈的岑无月倒不生气,也没说对不对,而是笑眯眯道:“但我修无情道诶。”


    “哎呀,”谢还完全不以为意,“生活所迫嘛,咱们这行论心不论迹。”


    他还沉浸在自己终于找到同类、终于明白岑无月为什么就是看着顺眼的快乐之中。


    每一个修士,从修炼那一刻开始,就必须要在无情道和有情道之间二选一。


    谢还总是觉得很纳闷——为什么非要选?就不能不选吗?


    但他的师父总是严厉地斥责:“只有无情道方能飞升,这是唯一的正道!”


    前辈们向他解释:“六根清净方能专心修道,无用多余的感情只会令你心神不宁。”


    遇见的修士会说:“情有什么用?情能换修为吗?有功夫谈情说爱哭哭啼啼,不如埋头修炼斩情,只有变强才能成为人上人,才能不再受人欺压!”


    偶尔救下的有情道修则持相反意见:“人无情如同树无根,无情之物连畜生都不如,只有将情道修到至极方能打破此种禁锢,让世间万物重获自由。你觉得我们可怜,就该去多杀些无情道的人。”


    同龄人则更宽容些,会劝解:“实在不行你转有情道?以你的资质,说不定能打破桎梏、照旧飞升呢。”


    整个修仙界如今沉迷于无情道,将除了正统无情道的一切打成邪魔外道。


    而有情道的那些人,全部目的又似乎只是为了证明无情道是错的。


    谢还很快遇见了太上无相真君。


    这位几千年来的天下第一人甚至还是主动来找他、为他解答疑惑的。


    她带着谢还去看了无数业渊造成的惨剧,最后问他:“情之一字害人害己,不修无情道的人只管自己要快活肆意,但他们可曾在意过自己的恶念散逸天地间,会害死多少无辜的人?灵脉情况越来越差,终有一日会完全失控,届时天下又有几人可活?唯有无情道,才是天下众生唯一的生路。”


    谢还被宋观止说服了。


    所以他听了宋观止的建议,游走世间,除去那些超出“安全线”的因素。


    紫霄州之变发生时,谢还衡量利弊,最后选择以身填了九脉枢纽,好为宋观止争取更多的时间。


    “——有个东西钻出来了。”岑无月看着地面惊奇地道,“像个蚕?嗯……有点侮辱蚕了。”


    谢还扭头一看,还真是恶念又从枢纽里钻出来了。


    他一本正经地做了个介绍的手势,抑扬顿挫给岑无月讲解:“这就是将紫霄州变成灵墟的罪魁祸首,没有也不能说有神智吧,不过几十年来一直在试图逃离灵墟。”


    “嗯嗯,”岑无月连连点头,很是捧场,“那现在应该怎么办呢?只能靠伟大又乐于牺牲的谢还前辈出手了吗?”


    谢还被夸得美滋滋,道:“小角色,我去去就来。”


    他把岑无月随手一放,掉头去揍恶念化身。


    恶念化身虽然会发出一些带有情绪的声音,但并不能说它是个生物。


    它由世间千万人散逸的情绪扭曲凝结而成,总向外跑只是像水往低处流那样的自然规律。


    谢还一脚就把钻出几百米的恶念化身踹回枢纽里,又梆梆补了两拳,将它死死堵在里面。


    不错,谢还镇压它就这么容易。


    但他没法“杀死”它,更没法阻止它“杀死”别人,这才是问题所在。


    也正是因此,谢还才会将希望寄托于宋观止的计划。


    战斗飞快结束,岑无月走到近前观看:“弄不死吗?”


    谢还不情不愿地扭开脸:“这不是能弄死的东西。”


    岑无月转头看他,寻求确认:“是‘不能弄死’还是‘弄不死’?”


    “杀不掉。”谢还气哼哼地抱着手臂,“你见过那些无情道的‘断情’吧?光是杀死一个人身上的一种情绪都那么难,更何况杀死千百万人的情绪?说到底,‘情’就——”


    “——就没有‘生命’。”岑无月笑眯眯地接过话茬,“没有生命的东西自然无法被杀死,明白了。”


    谢还瞅她两眼,突然又心情好了起来,笑嘻嘻地弯腰举起她,大声夸奖:“真厉害,怎么说的跟我想的完全一样?”


    “但你一直待在这里也不是解决的办法吧。”岑无月凝视着黑洞深处,“外面的灵脉始终在恶化,奚逐云再厉害也总有极限,更何况净庭山当年在这里就人手不够,未来只有更糟。”


    “那位会解决的啦。”谢还态度随意地说,“说是需要一个道心通明……呃。”


    他及时咬住话头,没有说出更多的信息。


    但问题是,正在和他谈话的人是岑无月。


    是那个脑子过分好用的、根本不需要人把话说完的岑无月。


    谢还紧闭嘴唇,瞥一眼岑无月。


    过了两息。


    再鬼鬼祟祟地瞥一眼。


    “道心通明的人能做什么?”思索了片刻的岑无月噗嗤一笑,像是被自己的猜测逗乐了,“总不会是能获得‘杀死’情绪的能力吧。”


    “……”谢还强颜欢笑,“哈哈。当然不是啦。那怎么可能嘛。小蜘蛛,岑无月,你也不相信这种天方夜谭的,对吧?……对吧??”


    第69章 第 69 章


    辞青重伤闭关, 星玄度破缚,千嶂夕身死,下一个会飞升的人究竟是谁?


    众说纷纭中, 沈叩玉和元悔成了风口浪尖的角色。


    沈叩玉万万没想到, 太上无量真君居然主动来找了他。


    不过, 她也只是遥遥看他一眼, 点头示意, 便转身离开。


    不久后, 沈叩玉又听说真君去见了元悔。


    同样也是看一眼便离开, 似乎只是要亲眼确认什么。


    ——


    宋观止陆续将接下来可能“飞升”的人选见了一遍。


    又检查了鼎元峰的激战痕迹:确实没什么岑无月的灵力残留,可见激斗的只有曲燃、苏艺桐、千嶂夕三人。


    还搜寻一番曲燃的踪迹:藏得极好,根本找不到人。


    辞青更是早就确认过被心魔和叛乱导致重伤,几乎没有翻身再来的机会。


    宋观止思来想去,又选择再去一趟鹰州星家。


    星玄度仍旧被星家藏在小院之中、不接待访客,但这种规矩只是用来拦一般人的。


    而宋观止自然非一般人。


    事实上, 在星玄度睁开眼睛的消息传出之后, 宋观止就是第二个来看望他的——她要确认此人究竟还有没有飞升的机会——第一个正是大感惊奇、跑来看热闹的谢还。


    宋观止要见星玄度,星家根本拦不住,也没资格拦她。


    不过这第二次登门,宋观止并未惊动星家的其他人。


    她长驱直入星玄度所在的僻静院落。


    那碧眼的青年似有所察地转头看来,辨认出宋观止的瞬间,眼眸里便露出一丝了然。


    宋观止不由得感慨:哪怕是破缚的星玄度,也仍然是那个算尽春秋的司辰君。


    星家急着抛弃他另捧他人,眼界实在是太窄了。


    “真君别来无恙, ”星玄度说着, 伸手示意宋观止落座,“想必又有事要问我。”


    宋观止并未坐下, 她只是很言简意赅地问:“我在等的最后一人,是岑无月吗?”


    星玄度却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垂下眼眸,那雪色的眼睫盖住了他的眼瞳。


    思索片刻后,星玄度才再次抬眼,不紧不慢地问:“真君为何不去亲自向她确认呢?”


    “向她确认?”宋观止沉吟稍许,道,“你的意思是,她可以是?”


    星玄度又想了片刻,才道:“若她愿意。”


    宋观止道:“她自然会愿意。”


    宋观止不会给岑无月第二个选择。


    上一次,宋观止说服了谢还站到自己这边;这一次,她同样也可以说服岑无月。


    ——


    于是兜兜转转,宋观止最后还是将视线锁定在岑无月身上。


    其实一早谢还就说过一句话:他觉得岑无月和他一样是特殊的。


    宋观止当时其实就听出了话外之音。


    只是她仍要先排除别的可能干扰因素。


    毕竟岑无月出世才多久?有那么多天资卓绝的前辈在前,凭什么就轮到她?


    亲自一一检阅过所有人选、又从星玄度口中得到确认后,宋观止心中多了许多笃定,才再回头去找岑无月。


    岑无月行事向来低调,只有叩天门那一次是例外,因此找她并不容易。


    但找奚逐云就简单得多了,谁叫他的身外之身遍布天下,而且都在灵脉、业渊附近活动?


    宋观止直截了当地找上奚逐云,向他说明自己的来意。


    “真君觉得她会是下一位飞升之人?”奚逐云沉吟片刻,道,“但即便如此,真君也只需静待她飞升之时便可。”


    “你有所不知,”宋观止道,“其实之前飞升的九人,我都特地提前去看过。错误的飞升者将会给世间带来更大的灾难。”


    向来以大局为重的奚逐云露出恍然之色。


    只是他想了想后,并未轻易松口,而是挂起礼貌的微笑,道:“若您不介意,我可向她转达您想见面的讯息。”


    意思就是得先得到岑无月同意才会说出岑无月的位置了。


    宋观止颔首:“无碍。”


    ——


    岑无月爽快地同意见面。


    见面的第一句话是问宋观止:“上次的蛋怎么样啦?”


    宋观止压根就忘了那颗蛋的存在,岑无月这么一问她才想起来,蛋现在还原模原样地放在储物道具中。


    “能孵出来吗?”岑无月好奇道,“我听说孵蛋好难的呢。”


    “我恐怕不能胜任了,”宋观止避而不谈道,“奚逐云或许对这些更擅长。”


    无论从什么角度考虑都是如此。


    “好吧,”岑无月一脸遗憾地往嘴里塞着刚炸好的虾条,看宋观止的眼睛亮晶晶的,“那找我是为了什么事啊?”


    宋观止原先向岑无月隐瞒身份,是因为担心岑无月会察觉到自己的怀疑、并去毁灭证据。


    但查完这许久,宋观止仍是徒劳无功,就实在没有必要再继续坚持隐藏自己是谁。


    她道:“先前阻拦了奚逐云向你说明我的身份,如今再介绍一次:我是太上门宋观止,修真界中人都唤我的称号‘太上无量真君’。”


    岑无月往嘴里塞虾条的动作停了下来,她眨了两次眼,而后好像才消化完这句话似的“哇”了一声:“您亲自登门、自报姓名,那一定是有非常重要的事情要找我了。”


    “确实。”宋观止点头,侧身一引,道,“随我去太上门详谈吧。”


    “啊,”岑无月道,“现在不行,得等会儿。”


    宋观止蹙眉:“还有何事?”


    岑无月伸手一指,理直气壮:“我的包子还没出笼呢。”


    宋观止一时有些想问“包子和修真界安危谁更重要”,但又直觉自己不会想听到这个问题的答案,于是没有开口。


    宋观止将自身气息收敛得很好,包子摊老板下意识忽略了与她相关的一切,在新一笼包子出笼后,热情地夹了六个给岑无月,收下她给的十二枚铜板。


    岑无月拿了一个包子在手里,剩下的都放进储物戒,这才开开心心对宋观止道:“真君,我们现在可以走啦!”


    宋观止实在不明白这些仅是保持凡人能量的食物究竟有什么特别的魅力,能叫岑无月十年如一日地四处寻找、享用。


    但或许,拥有特殊才能的人也都会拥有一些特殊的怪癖。


    宋观止早已学会了包容。


    她略一颔首,取出法器,对岑无月道:“再靠近些,我传送回去。”


    这法器只能传送三步范围内的人。


    咬着包子的岑无月很听话,“嗯”一声便三两步上前,一下就很亲密地贴在宋观止手臂边上了,一边还很热情地问:“真君吃包子吗?可好吃啦,谢还都夸过呢。”


    宋观止:“……”


    宋观止:“…………”


    宋观止无心其他,只是满脑子思考岑无月为什么要靠那么近,除了偷袭还想干什么。


    岑无月满是疑惑地扭头看宋观止。


    那张无辜的脸上几乎是明着写上三个大字“怎么了?”。


    “………………”宋观止无声地轻吸一口气,启动法器,携带岑无月一道回到了太上门。


    太上门位于雪山之巅,是世间最高的地方,凡人几乎不可能登到此处,哪怕修士也是非请勿入。


    太上门的弟子人数不多,平日也不常在外界高调行走,因此太上门冷清得几乎和雪山融为一体,冰天雪地、不近人情。


    初来此地的修士往往都会露出惊叹之色。


    而陡然进入狂风暴雪的环境中,岑无月的第一反应居然是狼吞虎咽地把还有热气的包子三两下塞进嘴里。


    这导致她一时之间只能咀嚼、而说不出话来了。


    宋观止沉默片刻,示意岑无月向四周看:“这是广场。”


    岑无月一边鼓动着腮帮子努力咀嚼,一边连连点头示意自己在听:“嗯嗯嗯嗯。”


    “去另一个地方说话吧,”宋观止道,“不可叫其他人听见。”


    ——


    宋观止有一面水幕。


    说是“水”幕,但其实并不由水组成,只是当显现出画面时,如水一般波光粼粼、轻轻波动。


    这幕足有二人高,只要宋观止动用神念去专心致志地想一个人,便能看到那人现在正在做什么。


    宋观止将岑无月带到这水幕前,并不急着将其启动,而是问:“曲燃是你的大师兄?”


    原本正在好奇打量水幕的岑无月转过头来,一双黑亮的杏眼瞪得滚圆。


    “从苏艺桐很容易便能推出你们是同门的关系,”宋观止淡淡道,“这并不是秘密。”


    岑无月终于把嘴里的东西都咽下去了,她双手一合,笑眯眯道:“但如果让人知道我大师兄是有名的魔修,大家就会对我先入为主了嘛,这可不太好,所以我一直保密啦。”


    这也就是承认的意思了。


    倒很诚实。


    宋观止示意岑无月看水幕:“这法器是我亲手炼制,能找到任何人的踪迹。”


    “噢~”岑无月很捧场地问,“莫非连死人也可以吗?”


    宋观止:“……”


    “啊,不能吗?那也已经很厉害了!”岑无月善解人意地说,“怎么了,真君有事要找我大师兄吗?”


    “曲燃?非也。”宋观止不动声色地说。


    她确实是无法在水幕中找到曲燃的踪影。


    不过这也不难想:曲燃肯定是回了他和岑无月共同的师门,那个苏艺桐绞尽脑汁也找不到的地方。


    只是宋观止没料想到真有这么隐蔽。


    若岑无月也回到师门,恐怕是再也找不到她了。


    “我可用此物替你寻找你师兄与师姐的下落,”宋观止顿了顿,补充,“另外,还可助你飞升。”


    岑无月诧异地睁大眼睛,随即行礼道:“多谢真君!”


    完全不问为什么,俨然视道完谢就直接笑纳了。


    宋观止沉默片刻,继续往下说:“在那之前,能否先听我说一些从前的事?”


    第70章 第 70 章


    “灵气与修士息息相关。因此灵脉的污染开始时, 许多人都很快注意到了。”宋观止一边将自己沉入过于久远的记忆,边慢慢地向岑无月讲述,“不过最初, 大家都以为那是有人刻意污染, 一直在追查幕后的黑手。”


    说到这里, 宋观止微顿, 朝岑无月看一眼, 确认她是不是在听。


    坐在桌子对面的岑无月双手托腮, 一脸认真听讲的模样, 眼神亮亮的:“然后呢,你们是什么时候反应过来的?”


    ……真是个好听众。


    宋观止垂眸望向自己的手掌,口中回答了岑无月的问题:“直到第一次灵脉真正暴动,直到有人死去,我们才意识到幕后黑手就是我们自己、是这世间的所有人。”


    “但你成功阻止了暴动,对吧?”岑无月自豪地说, “我听过这个故事。”


    宋观止只是轻轻摇头, 并不喜悦或者自满:“我只是短暂地使其平息了片刻,之后,它很快卷土重来。在同业渊斗争的过程中,很多本不必死去的人都选择了牺牲。”


    岑无月歪头看着她。


    “很快,我便意识到一件事:修真界必须做出改变,否则我们终将和灵脉一同灭亡,这是天道的警示。”宋观止冷静地说,“此后, 我便创了太上门, 转修无情道,也号召天下众人与我一起。起初并不顺利, 但后来越来越多的人醒悟过来并认同我的看法,经过了几千年,才能像现今这样,勉强维持住局面。”


    岑无月的脑袋不知道什么时候又正了回来,下巴尖嵌在两边的掌根中间,看起来很是乖巧。


    她只是笑眯眯地听,倒是一言不发。


    宋观止稍稍整理思绪,接着向下说:“但只‘勉强’并不够,这点想必你也已经看出来了。修士比起凡人来,终究是少数。即使我真能让所有修士都断情绝爱,凡人的情绪却始终很难被严格管制。”


    岑无月突发奇想地问:“那是不是多杀掉一些就可以了?”


    宋观止不由得看了她一眼,解释道:“不行,这不是人数的问题。凡人心灵脆弱,杀得越多,剩下的就越会生出恐惧绝望愤怒。”


    “也是哦,”岑无月点头赞成,又好奇地问,“那真君的办法是?”


    “我用千年的时间设了一阵法,”宋观止盯着岑无月,“有修为心境足够的三人入内、同时运转灵力,便能成功将其启动。”


    “嗯嗯,启动之后呢?”


    “它能扫荡、清理全世间的浊气。”宋观止笃定地说,“完成后,它笼罩的所有地方都将不会再产生恶念,灵脉也自然不会受到污染,这样天下也将得以安稳太平,无论仙凡都不必再活在业障的威胁下。”


    岑无月大感兴趣,脱口而出的下一个问题是:“这么厉害的阵法叫什么名字呢?”


    “……”宋观止说,“还没取。”


    岑无月立刻高高举手,雀跃无比地问:“我刚刚想了一个,就叫作天上地下清心寡欲阵!怎么样?”


    “不好听。”宋观止否决,“况且这也不重要,重要的是此前我只找到了谢还作为第二人,始终缺少一人,直到我发现你。”


    岑无月指着自己,很是纳闷:“我吗?我何德何能与天下最强的二位并列?”


    “你可以藏锋,”宋观止道,“但我曾经亲自到近处观察过过去将要飞升的全部人,我能判断一个人距离飞升还有多远。”


    宋观止做过这件事情二十余次,对此的判断早已经是熟能生巧。


    岑无月的心境离飞升并不远,只是她目前没有将这件事排在心中的第一位。


    换句话说,岑无月若想要飞升,并以此为目的动用全力,花不了太久便能抵达那道门槛。


    而岑无月会放在心中第一位的事情,宋观止推测便是尚未找到的沈述与鹿云渺。


    因此,宋观止将“用水幕寻找沈述与鹿云渺”这一条件放上了与岑无月谈判的天秤。


    岑无月连连摆手,笑道:“我可不是二位的对手——啊,应该说,我不是二位中任何一位的对手。”


    宋观止凝视她一眼,才道:“现在的你确实不行。但就像刚才我提议的那样,若你愿意为天下人作这第三人,我会全力助你飞升。”


    岑无月认真想了一会儿,问:“阵法完成后,阵中的三人会如何呢?”


    到底是问了。


    说实话,正常人都该问。


    若是岑无月不问,宋观止就要怀疑她是不是心怀叵测了。


    “修为定是要折损的,受多重的伤也无法判断,这我都不瞒你。”宋观止道,“但这等大难若是不死,此后必有后福,对修炼百利而无一弊,重新飞升也是轻而易举之事。”


    岑无月数着手指:“所以,第一,很可能会死。”


    “对。”


    “第二,其实就算我不入天上地下清心寡欲阵,靠自己的力量会飞升;入天上地下清心寡欲阵弄个半死不活,出来之后最多也还是飞升。”


    “我不会用这个阵名,但你说得没错,这于你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好处。”


    两人大眼瞪小眼。


    宋观止道:“我说了,这个人选很难挑。你以为为什么这几千年来我只找到一个?不仅仅是修为要触到飞升门槛,还要有一颗能为天下付出的心。”


    “哇,”岑无月赞叹道,“还好我已经夸过谢还伟大又乐于牺牲了。”


    “不必妄自菲薄。”宋观止摇头,“我已问过许多人、看过你的行事,你也是善良之人,不仅乐于助人,对凡人也抱有一视同仁的怜悯之心,与绝大多数修士都不同。我相信你,才会向你提出这次的邀请。”


    岑无月似乎被夸得有些不好意思:“您真是谬赞了,我并没有那么好。”


    “我的提议皆已说完,”宋观止说,“你可以尽管考虑,也可以和谢还商讨。时间虽然紧,但也不急几个月的时间。”


    岑无月倒是没想太久,很快问道:“在我决定之前,真君可否先满足我两个要求?”


    宋观止不置可否:“你说。”


    岑无月竖起一根手指:“其一是,我可否先试用水幕?当然,我尚未答应您的条件,所以试用不用来找我师兄师姐,我只是想试试水幕的效果。”


    宋观止只短暂思考就答应了:“我可让你试用三次,但这三次的人选,都要先经过我的同意。”


    这就相当于借用水幕了。


    其实也陆陆续续有不少人来太上门借用过,于宋观止而言只是举手之劳。


    宋观止不介意用这点举手之劳来换岑无月的好感与信任。


    “那第二条是,”岑无月又竖起第二根手指,“这天上地下清心寡欲阵的效果究竟如何,您为何笃定它能成功、能覆盖全天下?这些您说了不算,我还需要亲自确认。若是阵法功效不够、最后失败,那一切岂不都没有意义?”


    这第二条就有些难办了。


    宋观止沉吟许久,才想出一个解决办法:“此阵的大小你难以想象,且一旦启动就无法停下,不能让你轻试。但我知道原理,可以做一微型阵盘,将功效减弱的阵法刻于其上,你可用阵盘去任何地方测试我说的效果,直到你相信为止。”


    “只做一个吗?”岑无月眨巴着无辜水润的双眼,“不如也给我三个吧?只一个的话,我毛手毛脚的可能一不小心就弄坏了,那可怎么办?”


    宋观止:“……好,就三个,但我不会给它取那个名字。”


    “哎,不要紧!您取您的,我叫我的。”


    “……”


    ——


    制作阵盘需要时间,水幕却只需要宋观止的灵力。


    宋观止决定先满足岑无月的第一个要求。


    “让我想想,”岑无月仰头盯着水幕,漫无目的地思考片刻后,眼睛一亮,“辞青城主一直在闭关未出,玄枢城的大家都很操心,但谁也不敢闯入千机房中,不知水幕能否看到她现在状况如何?”


    自然是可以。


    宋观止将灵力打入水幕,幕中很快便出现了辞青的身影。


    岑无月走近几步皱着眉细看,半晌才不甘心地道:“可是这样也看不清疗伤到什么程度啊?”


    九成九疗不好的程度,因为那是心魔。


    宋观止这么想,但并未出声。


    岑无月叹着气走回来,想了半晌又道:“我之前碰到过一个人,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啊,不过她是凡人,水幕能找得到吗?”


    “可以。”宋观止道。


    岑无月眉开眼笑:“她叫方绝简。”


    宋观止又弹指送出第二股灵力,水幕上的画面被击散出一圈圈涟漪,等平静下来时,便呈现出了不同的画面。


    幕中的凡人正在与人比剑,身上血淋淋的,显然落了下风。


    毕竟只是个凡人,竟然与修士比剑。不过至少还算谨慎,找的是个修为低微的。


    宋观止对那平平无奇的剑招并没有兴趣,但岑无月看得很认真,情到深处甚至还用手比划,好像恨不得去帮那凡人一把。


    岑无月盯着水幕看,而宋观止在岑无月背后看了她许久。


    直到画面中的凡人险胜一招,岑无月才长舒一口气,抚着自己的胸口回过头来,笑眯眯道:“吓死我了!”


    宋观止面无表情:“你还有一次机会。”


    “是哦。”岑无月思来想去,很是苦恼的样子,“要不然就看看净庭山的一位师姐吧?我去净庭山小住时,受了她许多关照呢。”


    这一次,宋观止没有立刻送出灵力,而是问:“你确定?她们此时必然都在净庭山,不需要水幕也该知道。”


    理由当然并不是这个。


    而是宋观止知道无论岑无月接下来要吐出谁的名字,那都是已经死去、只剩拟态的魂偶。


    岑无月到底是被奚逐云骗了。


    “嗯!”已经做下决定的岑无月倒是一下变得非常干脆,“我只是想试试水幕的效果嘛,又不是要特地占您的便宜。”


    宋观止便根据岑无月说出的名字,第三次调整了水幕。


    如同仙境的净庭山出现在水幕中,几个净庭山弟子在一道边走边说笑。


    岑无月看得起劲,一会儿高兴地说这个脸上的黑色变少了,一会儿纳闷地问那个怎么一点变化也没有。


    还真把净庭山上那群假人认了个全。


    可惜,若是岑无月早出山几十几百年,这些人或许确实全都不用死。


    宋观止想。


    随着这些净庭山弟子的走动,移动的幕中画面里,奚逐云出现了。


    他和这些魂偶交谈几句,而后突然转头看向水幕这端,微微点头示意。


    岑无月“啊”了一声,诧异地回头问宋观止:“他发现了?”


    “有我的灵力,自然有被发现的可能。”宋观止道,“天下也只有几人能察觉到罢了。”


    岑无月眨眨眼,突地举手发出充满好奇心的请求:“真君真君,可不可以用来看我一次?就现在!”


    宋观止冷淡地否决:“只有三次。”【你现在阅读的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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