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全员恶人的修真界当幕后黑手》 1、第 1 章 下山之前,师父千叮咛万嘱咐岑无月三件事。 【第一,行事低调,避开麻烦。】 岑无月头疼欲裂地醒来,所听见的第一句话并非关心之词而是声音冷淡的问讯。 “姓名。” 岑无月原想摸摸自己作痛的后脑勺,却发现别说举起手了,她连眼皮都掀不开。 与此同时,她的嘴倒是听话顺从地张开了,还老老实实地说:“我叫岑无月。” ——师父对不起,这第一条弟子已经破戒了。 ——不过还有第二条和第三条! “师门。” “不知名门不正派。” 审问者沉默了。 岑无月也在心里叹气:负责取名的师父本人当然不后悔,因为很显然会被这个名字祸害的只有下山历练的弟子们。 “师门。”审问者又重复了一遍问题,这次问得字正腔圆。 她宁可怀疑自己的语调,都没有怀疑过岑无月的听力。 于是岑无月就听见自己也重复了一遍答案:“不知名门不正派。” “……师承何人?” “周五。” ——师父对不起,这第二条【出去别说你是我教出来的】弟子也破戒了。 ——没事还有第三条! “来玄枢城所为何事?” 听到这里岑无月可就人也不困头也不痛了,她噌一下睁开眼睛:“听说桂花鱼条很好吃!” 身周立刻传来衣裳翻动的声音,伴随着风声向远处疾速退开。 岑无月好奇地转动眼珠去看,只瞧见几双鞋子。 哦对,她躺在地上。 一人惊疑不定地问:“她怎么醒了?” 审问者的声音答:“——肃静。定是金针扎得不够深,再加三针。” 这下,岑无月终于知道自己为什么手脚哪儿都不听使唤了。 前前后后一共十根金针虽然成功把岑无月牢牢钉在地上,但还是没能让她的眼睛乖乖闭回去。 “我的视力很好。”她自豪地向几名审问者介绍道。 “胡言乱语。”为首的审问者面色冷淡地说着,手腕一翻亮出更多闪着微光的细针,“我再问你一次——城主的灵契偃在哪里?” 很显然城主丢了叫“灵契偃”的东西,而案发时间正好出现在城主府里的岑无月很可疑。 但岑无月也觉得自己很无辜:“我不知道啊,我只是来吃桂花鱼条的。我问了一圈,城里做这道菜最好吃的厨子上个月开始改到城主府做工了。” 厨子是凡人,进城主府便不能再为城主府外的人做饭了。 岑无月踩了两天的点才掐好时间摸黑进城主府,还没来得及找到厨子挟持对方给自己做菜,就看见不远处五光十色地显然是有修士打了起来,脚底抹油的路上倒霉地被人发现,一把细针放倒。 “荒谬,是我亲手封住你的灵气——而你既是修士,怎会如此在乎区区凡人俗食。除非……” 审问者停顿一息,细细打量岑无月,目光又变冷了些。 “——除非你修有情道。” “师姐误会我了,我师门上下六口修的全是无情道,”岑无月叹气道,“不过我师父也说我修不成,让我修着玩儿就行,我想着再不下山就来不及了,才独自出门来入世历练的。” 审问者盯着岑无月不说话,好似要用目光作刀将她开膛破肚翻看内里。 而岑无月不畏严寒地朝她眨动自己的眼睛,展示自己对于桂花鱼条的虔诚。 双方对视好一会儿,审问者才重新开口道:“灵契偃丢失一事,你毫不知情?” “我毫不知情!” “你也未曾见过那具灵契偃?” “我从未亲眼看过城主的灵契偃!” “你的同伙呢?” “我没有同伙啊?” “除了鱼之外,你入城是否还有别的目的?” “有的有的,我还准备去尝一下火踵神仙鸡。” “……” “金风玉露汤?” …… 相差无几的问题被翻来覆去问了一炷香的时间后,审问者终于抬了抬手。 插在岑无月身上的金针像是听见召唤的小狗,自行抽离飞回她手中,而岑无月也终于得以起身。 岑无月正要伸手摸摸自己的后脑勺,却被审问者的下一句话引走了注意力。 “既然事情同你无关,是玄枢城冒犯了,”她说,“你所说的凡人厨子,自行取用即可,一切花销都记在城主府内账上。” “真的?”岑无月歘地抬头,连脖颈的刺痛都甩在了脑后,“一天吃七顿也行吗?” 审问者的表情毫无波澜:“可以。” 本来还想抱怨一句地面太硬的岑无月立刻精神抖擞起来,甜蜜蜜地向审问者道谢:“谢谢师姐!看师姐‘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想必道行高深,先预祝师姐早日无情道大成啦。” 审问者面无表情地领着岑无月往外走:“但在那之前,你需协助找到窃走灵契偃的贼人。找得到,你便能吃上你要的食物;一个月内找不到,我会将你视作贼人同伙处决。” 岑无月把更多的吹捧之词咽了回去,正色道:“——师姐,我刚刚又仔细想了一下,文无第一武无第二,第二好的厨子手艺肯定也不错。” 审问者只是亮了亮手中细如发丝的长针,威胁之意不言自明。 为人乐观的岑无月在比较过自己和对方的武力值差距后,很快转变心态,自来熟地和审问者聊起了天:“师姐叫什么名字?” “与你何干?”审问者反问。 “万一师姐不多久就飞升,我在别的地方听见你的名字传来也会觉得与有荣焉嘛。”岑无月毫无芥蒂地朝她笑,“而且,认识的人青云直上,我自己修行起来也就更有动力啦!” 审问者虽然面若冰霜,和绝大多数的无情道修士一样,但岑无月但凡同她说话总是能得到回应,说明她并没有表面上那样冷漠。 诚然,无情道分支众多,九成九都认为要大成者必六根清净、断情绝欲,但人非草木,又岂能说无情便无情。 听完岑无月的话,审问者似乎有很多话想说,但最终只是平静简短地报出了一个名字:“桑青。” —— 根据桑青所说,当天夜里潜入城主府的一共有三人。 其余两人一个潜伏在城主的偃甲库附近,另一人则负责引发混乱、调虎离山。 岑无月被抓住时,另外两人早就借着这个机会跑得不见踪影。 确实很难不怀疑三人是一伙的。 玄枢城弟子通宵达旦——倒也不能这么说,毕竟修士们通常只入定不睡觉——地在城内搜寻,却仍旧没有找到本该被城主击伤的那两名贼人。 离开城主府时,岑无月还特地去看了看昨夜激战发生的地点。 听说城主只遥遥出了一招,贼人便口吐鲜血夺路而逃。 别说贼人,就连街道都被毁了大半,放眼望去,方圆百米的房屋都化作齑粉不复存在,石砖地面则深深凹陷进去一道半弧形,像是被什么巨大的能量湮灭了。 空气中的灵力似乎都仍存留着暴动后的战栗。 深坑边缘处有一些黑色痕迹,岑无月弯腰用手指碰了碰,发现早已干涸。 又用指甲轻轻一刮,便化作细碎的屑。 是血迹。 这样就很好找了,只是需要有人能借此血进行追踪之术。 岑无月拍拍手站了起来。 嗯,但是她不会。 周边还活动着一些低等级的玄枢城弟子,他们正在操纵低级偃甲进行修缮工作。 这些低等级的偃甲用料朴实,看起来呆头呆脑,但力大无穷,动作流畅,很适合用来做粗活。 城主那失窃的灵契偃可就不一样了,用的是最高级的材料,投入的是偃修最多的心血,一旦练成,那简直就是偃修的第二条命,一损俱损,一荣俱荣。 岑无月抬头望向空中。 天色仍然晴好,烈日当空。 路过的小孩好奇地跟着仰首看,半晌才纳闷地问:“姐姐,天上有什么?” 岑无月将视线从半空收回,笑眯眯道:“没什么。小朋友,姐姐考考你,城里最好吃的火踵神仙鸡在哪里?” 事已至此,先吃饭吧! 虽然被派发了莫名其妙的任务,但心态绝佳的岑无月毫无焦虑,一通胡吃海塞后便慢悠悠回到订了十天的客栈。 大多客栈自有区分修士房与凡人房,一头收灵魄,一头收银子。 岑无月本来订的是最普通的修士房,可等她肚子饱饱回到客栈时,却被掌柜微笑着告知可以免费搬去最贵的修士房了。 “是城主府来的命令。”掌柜含笑道。 很显然,也是城主府来催她干活的提醒。 岑无月抵达位置最优越的天字仙人居,穿过造景,抵达屋前,伸手推开门。 然后又拉上了门。 她乐观地想:床边那个浑身是血的人形物体必然是我那绝对不可能看错的眼睛不小心看错了。 “突然觉得原来的房间也不错,”岑无月边说边掉头就走,越走越快,“这样高级的仙人居还是留给更高级的修……” 她只走了三步就不得不停了下来。 一道无形的绳索自身后悄无声息地缠上她的脖颈,缓缓收紧力道。 “不要惊动任何人,进来。”虚弱的声音钻进岑无月耳道里,挟带着森冷威胁,“——不想死的话。” 如果说现在才闻到门缝后面传来的浓重血腥气,好像有点迟了。 岑无月不想死。 她在想师父的第三条嘱咐。 【第三,不管是坏男人坏女人都绕着走,你一块小饼干玩不过那些心脏的。】 一天之内不孝弟子居然连犯三条门规。 真是师门不幸啊师父!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2、第 2 章 如果已经被掐住脖子,一般人都不会选择反抗。 岑无月顺着颈上的力道倒退三步,冷静地开门入内,又反手合上了门。 最高级的天字仙人居内毫不意外地布有阵法,位置就在榻边。 阵法之上盘坐的陌生人正凶神恶煞地盯着岑无月的一举一动,像是只随时准备好扑咬猎物的野兽。 这位仁兄脸上身上都是血迹,五官不甚清晰,但一双闪着寒光的眼睛倒是很亮。 岑无月也有来有回地上下打量他的伤势,毫不掩饰好奇之情:“这是怎么搞的?介意我看看吗?” 一支飞梭倏地飞到岑无月颞部停留在那里,那冰冷的杀意几乎能穿透她的皮肤。 飞梭的主人不善地道:“介意。” 岑无月不死心地换了个说法:“我帮你上药?” “药?”飞梭的主人冷笑一声,“我一路监视着你,你身上除了吃的还有别的?” 答案当然是有,师父好不容易积攒下来让她好好藏着别让人发现的。 不过既然对方表现出明显不信的态度,就没必要多解释了。 于是岑无月干脆问:“你就是昨晚闯入城主府的‘贼人’之一?” 虽说是重伤逃跑,但这伤也太重了,肚子都给轰掉半边,纯靠强悍的灵力模拟、连接脏器,并缓慢修补。 话又说回来,如果这样都能不死,那师父说得对,修士真是命如小强、疯如野狗。 “‘贼人’难道不应该是弑主上位的现任城主?”飞梭的主人像是听见什么滑稽至极的话似的嘲讽笑道,“我乃上任城主之子,名正言顺的少城主,她的位置本该是我的。” 岑无月点头:“所以你来偷……哦,不对,拿城主的灵契偃?” 既然名字里有一个“契”字,自然是因为有这道程序。 完全结契成功之前的偃甲确实有可能被偷……哦不是,拿走更换主人。 岑无月调动神识扫过整个房间,却没有看见别的人形偃甲。 “我根本没有成功。”飞梭的主人愤恨道,“那女人早就知道我会去,特地放出风声来引我上钩,其实契偃早已制成,我一入城主府便已经踏入她的陷阱,侥幸才从她手下逃出来。” 岑无月觉得也不是很侥幸,完全是因为有她这块挡箭牌拖延了时间。 “如今她假称契偃丢失,封城严查,不过是为了借此机会一举将我斩尽杀绝。”银芒又向岑无月的太阳穴逼近一分,“你若是不想死,就最好找办法让我安全离开玄枢城。” “啊,我吗?”岑无月真的觉得自己很无辜,“你是怎么盯上我的?” “要怪就怪你自己倒霉吧。”飞梭的主人不以为意地说,“昨晚你正好出现在城主府时我就注意到你了,要不是你被抓的动静惊动那贱人令她分神,我还真没机会从那一招下脱身。我留了一丝神识跟着你,你和管事的谈话我都听得清清楚楚。既然你帮忙追查,能让我安全离开的办法自然很多。一个月后是十年一度的止渊节,这样的大日子,玄枢城必定会城门大开,届时我自可以混在人群中出城离去。你要么想办法替我拖过这一个月的时间,或者去找个替罪羊上交顶罪,我不关心,那是你该操心的事。” 这位实在是太有表达欲了,表情也很丰富。 于是岑无月终于有机会成为说这句话——而不是被说——的那个人了:“你难道修有情道?” “你嘲笑我?”飞梭威胁地向前少许,而后它的主人才侃侃而谈,“‘灭情方存理,忘欲始近天’,不过是这些道貌岸然的人最爱鼓吹的‘正统’罢了。自古以来,飞升者个个不同,其中堕羽真人曲霄甚至是入魔后才无情道大成顺利飞升,又如何解释?” 岑无月记得曲霄,师父曾经提过他的名字。 听说他大开杀戒屠戮过的地方,附近河流二百年后仍残留有血色。 仿佛看懂了岑无月的心思,飞梭的主人不屑道:“一将功成万骨枯!那些飞升不了的人,便只能乖乖做别人飞升的垫脚石,天道如此,要怪只能怪他们自己这辈子的命不好。” 岑无月有些意外地仔细看他一眼,没有接话,问了别的问题:“昨夜和你一起的人呢?也要一起出城?” “死士?替我断后,八成已经死了。”飞梭的主人随口答道,“——行了别磨磨蹭蹭的,速去把城主府想要的‘贼人’交给他们。” 岑无月正要掉头出去,他又收紧那无形的绳索冷冰冰地威胁她一遍:“别想着找玄枢城的人把我的事情捅出去,我的神念还在你身上,尽管有伤在身,但捏死一个你是绰绰有余。” “好哦。” —— 事已至此,先吃饭吧。 —— 这世上凡人总是比修士多的,而且多百倍、千倍。 能和修士生活在同一时代的凡人们生命力也格外旺盛。 哪怕昨晚上被城主打架轰没几条街,今天大家也能毫无异常地继续开门做生意。 岑无月沿街走走停停,觉得哪儿味道对就往哪儿拐,一路边逛边吃。 直到脖子上的那根绳又警示地往里收了收,遥遥透出这丝神念主人的不耐烦与催促。 这一勒差点没把岑无月刚往下咽到喉咙口的炊圆挤出去。 她安抚地拍拍自己的脖颈:“急什么,吃饭要紧。” 吃完这一小碟炊圆,岑无月又干了一碗洋菜膏,起身结账时再要了一串炸年糕拿在手里,才接着往前走。 行过一处幽暗巷口时,她好奇地退回来往里探头一望:“那是不是你的同伙?” 绳索没有回应,岑无月主动入巷用手指一戳,发现对方果然如同飞梭主人所说已经死了,不过还挺新鲜。 她盯着这具也惨不忍睹的尸体看了片刻,从储物戒中掏出枚丸子弹进对方半张开的嘴里。 不过几个呼吸的时间,实打实的尸体便重新开始呼吸,接着是手指微微动弹,浑浊的双眼失焦地缓慢移动,最后落在面前的岑无月身上,嘴唇蠕动:“少……主……” 绳索惊诧地收紧了一下。 “别紧张,跟偃甲差不多一个意思,不是真能把死人救活。”岑无月笑眯眯地站起身,走出暗巷左右一张望,很快发现几个带着持矛偃甲在街上巡逻的弟子,并向他们走去。 几个玄枢城的弟子见岑无月靠近,面色严肃地打量她几眼,倒是没有凶神恶煞。 无他,岑无月有一张实在令人一见便顿生好感的脸。 她总是笑盈盈的,无害又无辜,看起来年纪又很小。 嘴角一弯,两个酒窝就如盛了蜜一般,哪怕再铁石心肠的人面对这样的笑靥时,也会忍不住放松几分心弦。 ——更何况她手里还举着一串那么接地气的炸年糕。 “这位道友有何事?”为首的弟子问道。 “桑青师姐叫我帮忙留意和昨夜潜入城主府贼人相关的线索,”岑无月指指身后暗巷入口,“我在里面发现一个满身是血的人,只剩一口气在,不知道是否和昨夜的事情有关,想劳烦各位替我通知桑师姐一声。” 几个弟子在听见“桑青”时已经面露信任,听到“满身是血”时则纷纷变了脸色,其中两个二话不说便向暗巷掠去。 这两人的身形很快,但更快一步的是那台偃甲,显然它才是负责危险工作的前行军。 不愧是玄枢城,偃甲术无愧天下一绝的名号。 岑无月侧身给几个玄枢城弟子让道,看着他们急吼吼地将里面残破不堪的血人用偃甲搬运出来,随后偃甲背生双翅,腾空而起,向城主府的方向飞去。 “哇。”岑无月羡慕地看着飞远的偃甲背影。 是的,修士也并不是都会飞。 他们或许能在地上跑很快,也或许可以跳得很高,但不是人人会飞。 为首的巡逻弟子匆匆走回,向岑无月拱手:“此人命悬一线,因此我自作主张先将他押回城主府治伤,道友可否同我一道在此处等桑管事来?” “好哦。”岑无月没有意见。 不如说正好。 神识所化的绳索也终于不再催命似的勒岑无月的脖子,跟死了似的那么安静。 更年轻的玄枢城弟子三三两两地散向四周,同周围的凡人商户询问情况,而为首那个年长些的巡逻弟子则留在了岑无月身边。 他看一眼岑无月手中炸年糕,露出一丝近似慈祥的笑意:“道友修道还不久吧?所以才戒不了口欲。” “也不能算久吧?”岑无月道,“不过我师父不管我这个。” 巡逻弟子露出怀念之情。 “趁着能吃的时候多吃一些也好,我辟谷已有五年了,虽然时常怀念,但既然求道,就总得抛弃些什么。比起那些……”他说到这里突然缄口,换了口气才接着说道,“口腹之欲已是最不值一提的损失了,不是吗?” 岑无月眨眨眼睛:“倒也是。” 比起那些动不动就要杀这人斩那情的,辟谷几年的牺牲确实看起来很微不足道。 “对了,不知道友是如何找到他的?”巡逻弟子纳闷道,“我们在这附近找了一上午,怎么从来没注意到过这条巷子?” “是因为他临死前激活了驱避阵法,叫靠近的人不自觉忽略此处,”桑青的声音答了这个问题,“你们修行尚浅,察觉不到也是正常。” 巡逻弟子恍然大悟。 “岑无月,你又是怎么发现的?”桑青的目光落在岑无月身上。 “师姐,我早和你说过啦,我视力特别好。”岑无月自信地比了两个大拇指,其中一边还戳着根炸年糕的竹签,“而且我师父还跟我说过,我的运气也特别好!” 桑青听完没发表意见,面无表情地转身走了。 岑无月叹了口气。 唉,说实话也没人信。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3、第 3 章 既然有了“活口”,接下来自然有人负责让他活下去、撬开他的嘴巴。 桑青检查过周围,又特地向巡逻弟子们询问一遍当时的情况。 “我发现他时,他已经是气若游丝。”最先入巷的巡逻弟子非常肯定地说,“再来迟一两刻钟恐怕就来不及了,好在这位道友发现得及时。” 他朝岑无月颔首示意。 桑青的目光也落到岑无月身上:“确实很巧。” 刚刚往嘴里塞进一大口泡虾的岑无月眨眨眼睛,昂首挺胸,自豪地朝他们点了下头:没错,我运气真的很好。 桑青打发走巡逻弟子,又对岑无月道:“你动作很快。若他能吐出另一名同伙的位置,你便可以在止渊节开城时离开。” 岑无月已经是第二次听见这个词了,好奇道:“纸鸢节是放风筝的吗?不是本地人能不能参加?我能不能报名?有什么奖品?” “止情入渊,”桑青只是面色冷淡地打断岑无月的美好幻想,“城主会将契偃投入业渊中,借此镇压业障恶念。” 岑无月只觉得听不懂的词越来越多了。 下山前师父没教过这些啊! 桑青只消看一眼岑无月,似乎就明白了她的茫然,再度开口道:“业渊是被污染后的灵脉,不论凡人还是修士,深入其中都会受害。” 岑无月懂了一点,但又没有全懂:“但契偃对偃修来说不是非常重要吗?只用来干这个会不会太可惜了?” 那简直无异于让一个守财奴散尽家财、让一个痴情种杀死爱侣……咦,说不定这就是某位绝望的无情道修想出来的斩情路子? 桑青不为所动:“普通偃甲最多只能撑上三年,若是契偃,便能镇压至少百年。城主高义。” “也不知道城主的灵契偃长什么样。”岑无月天马行空地设想了一下,“除了人形偃甲之外你们也会做别的形状对吧?蜘蛛?鸡腿?大蘑菇?” 桑青看向岑无月手中的烤鸡腿,随即冷冷道:“在逼出口供前,你还可以继续在城内寻找另一人的踪迹。越早找到,你便越快能离开。” “是越快能吃上桂花鱼条。”岑无月强调道。 桑青没再理岑无月,径直回城了。 岑无月又一路慢悠悠地回到了客栈里。 里面的重伤者看起来状况好了不少,至少肚子上的洞似乎变小了些。 岑无月好心地向伤者分享了一份胡椒云片糕,并收到了对方的拒绝。 她也不介意,随意找个地方坐下,熟稔地和对方搭话:“你叫什么名字?你应该也有名字的吧?” “我的名字又不是什么秘密,你出门不知道打听?”没好气的回答。 要真打听那可真是太引人怀疑了。 岑无月决定继续叫他“飞梭的主人”。 “你刚才给他吃了什么药?”飞梭的主人皱着眉,身体稍稍前倾,“即使只是能造成尸体还活着的假象,我也从来没有听过这种药。” “不知道啊,我师父给我的。”看他实在一幅很想知道的样子,岑无月干脆掏了一颗抛给他。 飞梭的主人诧异地接住,狐疑地看岑无月好几眼,才举到鼻下轻嗅,而后眉头皱得更紧了:“……怎么一股土味?” 岑无月摇头摇得毫无心理负担:“不知道啊,我师父也没说是什么材料。” 总之,有锅全往师父身上推就是了,反正这世上也没有能找到师门秘境的外人。 飞梭的主人看了又看,最终什么也没研究出来,于是小心地将药丸收起,轻出一口气,边思忖边问:“这药能生效多久?” 岑无月不太确定地问他:“十天半个月?” “你自己的药丸,还问起我来了?”对方闻言翻了个白眼,“能拖一个月自是最好,若是他半路死透就得找别的办法了。” 岑无月道:“那就一个月吧。” “……你这药到底管不管用的?” —— 第二天,岑无月照例在城里四处乱逛,倒是在不少犄角旮旯的地方找到了意外的隐藏小店。 “现任城主可是个大好人!”老板眉开眼笑地给岑无月讲述,“她接任城主之位后啊,咱们的日子比从前好多了——税也减了,城里也安全了。从前可不敢晚上还开着店门,更别说出城了!所以啊,这仙人里虽有些败类魔道,但像咱们玄枢城里的仙人,那个个都是心善的!” 岑无月边认真听讲边举起手:“老板再来一碗!” “哎,好嘞!”老板手脚麻溜地忙活起来,嘴上也没停,“仙人您既然是从外面来的,应该知道吧?咱们凡人啊,没点庇护可不敢随意在外面行走,万一碰见那些个……咱哪跑得掉啊!您说是吧?” “这世上人人都可以修道。”冷不丁的,一旁有人插进来这么一句话。 老板吓了一跳,赶紧转向说话的顾客,急得摆手跺脚示意噤声:“客人,可不敢胡说!仙凡有别啊!” 岑无月也跟着看了。 那是个二十左右的姑娘。 之所以能如此确定地说出年龄,是因为岑无月可以确认对方并不是修士。 但这姑娘腰间挂着一柄剑。 剑看起来已经用了很多年,旧,却养护得很好,隐隐透出锐意。 她长相姣好,但脸上有一条陈年伤疤,在脸颊接近下颌处,平添几分冷峻。 见老板急得出了汗,持剑姑娘沉默着放下了碗,又取了铜板置于碗边。 接着,她将视线投向岑无月:“这位修士,你觉得呢?” 语气直白锋锐,像是她的那柄剑一样。 “当然可以了。”岑无月答得笃定,“我师父、我二师姐,修道前都是所谓的‘凡人’。” 岑无月这么一答,持剑姑娘反而愣了一下,才抿抿嘴唇道:“多谢你能这么说。” 她向岑无月微微低头一礼,便起身离开。 岑无月倒是觉得很有意思,三两口把碗里东西吃完,来不及咀嚼就快步追了上去:“唔唔唔唔唔唔?” 持剑姑娘见她两颊都高高鼓起,无语道:“我可以等,你嚼完再说话,别噎着。” 既然对方态度这么好,岑无月便笑眯眯跟在她身边,并肩走了好一段距离才咽完,再重新问了一遍刚才的问题:“你要去城主府?” 对方不答反而,态度警惕:“你怎么知道?” “你显然不是修士,但随身携带的剑却留有灵气,应该是一名同你关系匪浅的修士留给你的。”岑无月垂眼扫过她突然握紧剑柄的发白指节,“你对我的态度不错,但路过玄枢城弟子时却总是面露不快,说明你和他们有私下纠纷。入城腰牌显示你是十三天前来的,这十三天来毫无进展?” 当然最重要的是,昨天岑无月在城主府附近已经见过她了。 那会儿,她正在和几个玄枢城弟子争执着什么。 “你说的都对。”持剑姑娘哑然片刻,似乎是无意识地用指腹摩挲着剑柄,“我要去找一个人。” “但是进不去?” “……是。” 再怎么走亲民路线,城主府也终究不是谁都可以进的地方。 那不然岑无月为什么要半夜偷偷破解阵法再翻墙呢? “正好我今天要去府内找人,”岑无月友好地提议,“便同你一起去吧。” “为什么要帮我?” 岑无月朝她甜蜜蜜一笑:“因为你敢问我那一句‘你觉得呢’。” 并非人人都有那样的勇气。 —— 一回生二回熟,岑无月很快就顺利地带着持剑姑娘找到了桑青。 桑青刚从地牢里出来,周身似乎还残留有些血腥气味。 她的视线直接落在岑无月身上,问道:“有新的线索?” “没有。”岑无月理直气壮,“我想来看看审问得怎么样,需不需要我的帮忙。虽然我没有审讯的经验,但感觉自己应该会很擅长!” “不必。”桑青冷淡回绝,“如果我是你,就会更担心自己的性命。” “那还有这件事,”岑无月示意身旁的姑娘,说出在路上交换得来的名字,“她叫方绝简,来找人。” 听她这么说,桑青这才第一次将注意力分给在场的第三人。 “桑管事。”方绝简不卑不亢地向桑青行礼,而后言简意赅道,“我名方绝简,家母于四月前病逝,临去前托我向生父要回一样二十一年前从她那里盗走的东西。我生父是玄枢城弟子,其名为方衡。” “‘盗走’?”桑青重复了这两个字。 方绝简的答案掷地有声:“我母亲的修为。” 桑青眉心微拧。 岑无月也听懂了。 ——是个想杀妻证道的。 二十一年,再加方绝简脸上的伤疤。 ——嗯,还是个杀妻又杀女的。 “有何对证?”桑青问。 “我便是证。”方绝简道。 这一问一答给岑无月听乐了。 “即便你说的是真的,又即便这方衡死去,”桑青说,“修为既无法还给你母亲,也无法传给你。” 方绝简倏地抬头:“那又——” “即便如此,你也要寻个公道的话,”桑青打断她,“我便下令将他找来与你对峙。” 方绝简闭了闭眼,深吸口气。 而后,她向桑青一揖到地,一字一顿:“我要寻个公道。” 岑无月听到这儿才好奇地插话:“不用禀报城主吗?” “这等小事,不必惊扰城主,”桑青轻描淡写,“任何管事都知道如何处理。” 她伸手一招,空中盘旋的鸟型偃甲便俯冲落于她掌心,很快携她的传令离开。 岑无月羡慕地伸手试了好几次,被那些栩栩如生的小型偃甲全然无视。 直到桑青和方绝简已经准备离开,岑无月还扒在廊边,伸长手臂,不愿离开。 方绝简看了又看,忍不住问:“你多大了?” 岑无月没算过,这个问题实际算起来又比较复杂,于是她随口道:“二三百吧。” 方绝简噎了下,不说话了。 倒是桑青再度伸出手去,一只圆滚滚的山雀偃甲立刻听令飞向她的手中。 岑无月的手就差那么半尺远,还放着刚才没吃完的云片糕,却看也没被看上一眼。 岑无月失望地叹了一口气,正要收手,桑青已经翻转掌心捉住那只山雀递过来。 “偃甲无需进食。”桑青将黑眼珠的山雀放到岑无月手里,语调平和,“它不听唤,只不过因为你非本门弟子。” 岑无月捧着乖乖停留的小山雀,眨眨眼,毫不吝啬地用超大号的灿烂笑容向桑青道谢:“师姐不想看我失望,师姐好~”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4、第 4 章 方衡很快被几个玄枢城弟子领至明室。 修道之人的真实年龄便不能简单地从表面样貌来判断了。 方衡看起来也不过二十几岁的样子,若是不说,谁能想到他女儿都二十一岁了。 方衡的表情有些茫然,大致扫过室内三人后,他选择先向桑青行礼:“管事师姐。” 他看方绝简时和看岑无月时的眼神是同等的陌生。 桑青将原本捏在指间以神识阅读的玉简放下:“方衡,你修的是何道?” 方衡更疑惑了,但他还是冷静地答道:“自是无情道。” “玄枢城弟子门训第三句是什么?”桑青又问。 “‘血亲皆泡影,偃甲始通神,斩情如刈草,空耗百年身,同门不同道,永锢千机坟。’”方衡不仅答了,甚至答完还能泰然地添一句,“弟子入玄枢城十九年,从不敢忘。” “是吗?”桑青道,“那为何有你的血亲不远万里到玄枢城来寻一个公道呢?” 方衡抬起头,先看岑无月,又看方绝简,露出恰到好处的不解与委屈。 而方绝简此时正站在一个可谓是绝妙的位置上——她朝着方衡的那半边正好是没有伤疤、因为没有佩剑的半边,就连身后多出的一截剑鞘也正好被身旁的岑无月给挡住了。 于是在方绝简开口之前,岑无月将把玩了一路的山雀偃甲往自己头顶一放,先声夺人道:“怎么,方衡,连自己亲生女儿的脸都认不出来吗?” 方衡一愣,本来不太确定的目光定在岑无月身上,细细将她打量一遍,摇头:“道友不要说笑了,我不曾有妻子,更不可能有你这样大的女儿。” “你我各执一词,也没必要争吵,证明谁在说谎的方法很简单,我这里有一根针——你应该知道这是什么吧?”岑无月摊开手掌,让方衡看到自己手心的细针,“若你真想自证清白,就扎上再将刚才的话再说一遍。” 看到那根眼熟的长针,方衡几乎是下意识地抬头看了一眼桑青。 桑青只是用双目审视着他,并不说话。 “为何不是你用?”方衡回头质问。 岑无月理直气壮地指着自己:“我当然是已经用过了!” “好,好,好。”方衡似乎是气急,一连说了三个“好”,随后苦笑一声,摇着头朝岑无月走去,“这所谓‘清白’,看来我是不证不行了——不劳管事师姐动手,我自己来!” 他像是受到了极大的羞辱,脸色铁青地停在岑无月面前,深吸一口气,才伸手去取她掌心的针。 ——变故就发生在这短短的交互瞬间。 方衡的手还没碰到针,就在半路稍稍变换手势,指尖一挑引动银针浮空,随后反手一弹指,银针便如同一道光疾迅疾射向岑无月眉心识海,端的是一记毫无保留的杀招。 他出手前,谁也没想到他竟然隐藏了实力。 这样近的距离,这样大的力道,他根本没打算让“自己的女儿”活下来。 金针射出的同时,方衡本人则是借着细针的力倒飞退去,虽力道用老略有颓势,但也是一闪便已到了门边。 整个过程发生之急促,岑无月甚至都没来得及眨一次眼。 桑青和方绝简几乎也是同时动了。 前者探出手,两指隔空捏住细针,将其悬止于岑无月额前。 而后者遥遥出了一剑。 只有一剑。 却是如星流霆击的一剑。 本已只差一步就能离开明室的方衡被这一剑击中,如同一件从高空坠落的行囊般落地,再没了先前暴起急退的飘逸,重重砸在门边,撞得门板发出一声巨响。 他竟已被一剑切断双腿,硬生生当场疼晕了过去。 方绝简出的这一剑甚至将桑青的注意力都吸引了过去。 她将针扔到一旁,多打量一眼方绝简:“你并非修士。” 没有灵力的人,却使出了那样惊艳的一招。 方绝简似乎将全部心力都用到了刚才,此时面无血色,气息剧烈起伏。 她缓缓收剑归鞘,调整了几息后才微微喘息着道:“我出生第二日,他便动手杀我母亲与我,幸亏我母亲持有秘法才侥幸瞒过。他走后,母亲想方设法将我救回,但性命可保经脉难补,我始终无法同普通修士一般修炼。但我母亲说,如果一个人一生只专心做一件事,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太差。于是我这十几年来,除去基本功外,只练这一剑。” 桑青道:“这一剑已足够慰藉你母亲。” 此时的岑无月已经把掉到地上的银针又捡了起来,捏在指间边玩边道:“难怪他开始那么强硬,原来真以为自己不会被拆穿。” 方绝简看见她手里的针,回想起刚刚的事情,立刻再度行礼:“还要多谢二位的计谋,才让他自乱了阵脚。” 她并不确切知道这针的用处是什么,但也并不多问,只是大大方方道谢。 而岑无月笑吟吟起身,慷慨地把金针放到方绝简手里,道:“好看吗?送你了。” 方绝简有些纳闷:“送我?这不应该是桑管事给你的东西吗?” 她眼力绝佳,自然没有错过方衡见到金针后往桑青看去的动作。 “不是啊,这是我刚刚来的路上削的。”岑无月乐道,“怎么样,像不像,你和方衡一样都被骗了吧?” 她说着,从储物戒中抽出一根还热腾腾的肉串,一口咬走顶上的肉块,掰断露出的一小截铁签,操纵灵力这般那般一通打磨,眨眼间便磨出了一根闪闪发光的细针。 方绝简诧异又十分真情实意地夸奖:“你……你竟然说谎说得那样轻松,真厉害。” “我从来不说谎。”岑无月笑眯眯地说,“我只是对他说‘你应该知道这是什么吧?’而已,是他自己补完了我没说的部分。” 这刚磨出来的第二根针,岑无月也顺手送给了方绝简。 方绝简低头看看自己手里的细针,好不容易才忍住低头去闻一下有没有肉味的冲动。 而岑无月已经兴致勃勃跑去看被拦腰切断、散落一地的方衡了。 这一剑也不知方绝简是故意还是不巧,总之切的位置相当微妙。 乍一看是变成两截,又似乎可以说是变成三块……也或者是四块? 方衡最后显然是打算逃命的。违反门规的惩罚就那么可怕吗? “师姐,‘永锢千机坟’是什么惩罚?”岑无月转头问知情人。 桑青走近,取下岑无月头顶的山雀偃甲——小鸟为了保持平衡,爪子都将她的头发抓乱了——她用带着茧的细长手指轻轻一拨,便从一处几乎天衣无缝的地方打开了山雀胸甲。 岑无月一瞬瞪圆了眼睛。 好在山雀似乎没有痛觉,仍旧淡定地停在桑青手里任她操作。 “——凡我玄枢城弟子,入门时都要学习偃甲制作,便少不了成千上万次的拆解与组装。若只是普通的低级偃甲,便太容易损坏了。”桑青垂眼检查偃甲情况,调整几个零件便将其重新合上,“但若有神魂滋养,低级偃甲便也可以用上很久。” 她一说完,方绝简和岑无月的眼神就同时唰地落在那只圆滚滚的黑色山雀身上。 看起来虽然是无比可爱、毫无害处的,但谁知道内里究竟是放着谁的神魂? “自不是这一种。”桑青一抬手放飞了雀形偃甲,道,“而是最简陋、也无法移动的那种。将太精巧的偃甲交给初学者是一种暴殄天物。” 方绝简看着方衡破破烂烂的身体陷入沉思。 她想:这样似乎也足够惩罚他了…… 而另一头的岑无月又要问了:“万一有人没有违反门规却还是被关了进去呢?会不会有人知道这个办法后用来害人?” 方绝简抬头看着突然直击要害的岑无月再度沉思。 她又想:确实,这法子很有风险…… “世间一切可以使他人不利的方式都可能被利用,能做的不过是尽量约束这些方式的使用途径。”桑青说,“在玄枢城,只有城主知道如何执行这一惩罚。” 岑无月好奇道:“那如果城主犯错了呢?我听说前任城主就不是好人,对吧?” 当然不只是听飞梭的主人说的,和方绝简一起吃饭的店家也这么说。 这十几天来,岑无月早已听过许许多多同样的说法。 前任城主不仁,现任城主杀了他取而代之,是一位当之无愧的“仁君”。 岑无月还没见过现任城主,但已经听了满耳朵关于对方的溢美之词。 …… 最后桑青并没有回答那个问题,而是说自己还要回地牢审问俘虏,挥挥手将岑无月和方绝简一起赶走了。 岑无月倒也不介意对方似乎被冒犯了的态度,快快乐乐和方绝简开启新的聊天:“你母亲的要求你已经做完了,之后的时间准备干什么呢?” 方绝简没有犹豫,似乎早就想好了:“我会就近去断潮剑庐,潜心磨炼剑法,挑战那里的弟子。等我觉得时机合适时,再去下一个使剑的门派。” 见她这样坚定,岑无月也觉得高兴,一拍手便决定道:“既然如此,我请你吃顿践行饭吧!” 方绝简犹豫只一息,觉得在岑无月面前不用太计较,便直接问了:“我听说修士都尽可能不吃凡俗食物。” 岑无月正色道:“人被杀,就会死——不吃饭人会死掉的。” “修士不会的吧。” “会通过另一种方法死掉!” “那就说明死和不吃饭没关系不是吗?” “方绝简,你身上没什么钱了吧?” “确实。” “那你还想吃我请的这顿吗?” “你说得对,人被杀就会死。” “不对!是另一句。” “……没错,不吃饭人会死。”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5、第 5 章 接下来一段时间便过得按部就班。 飞梭的主人在房间里闷头疗伤。 桑青在地牢里拷问嘴硬死士。 而岑无月每天吃吃喝喝、去地牢门口观察情况、顺便到城主府里盯着李大厨望梅止渴。 姓李的厨子就是曾经城内第一好的桂花鱼条大师。 修士们倡导辟谷,不进食凡俗食物,但以修士在这世间的占比,也几乎不可能在不使用凡人的情况下运转偌大的一个门派,因此每个门派的生存都与凡人脱不了干系,这些为修士工作的凡人们在收入上、安全上总是要比其他凡人多一些保障。 比如李大厨会关闭自己的酒楼转而进城主府工作,也是图这一份安稳。 “——虽说,该死时还是得死的。”李大厨无奈道,“前几天城主出手的那次,虽说也不是故意,但有些屋子正好在那一招路上的……唉。” 一旁的另一个厨子道:“至少在梦里一眨眼就死了,一点儿也不疼,要我说还挺幸运。” “可不是,我逃难来玄枢城之前路过一个村庄,男女老少都被屠得干干净净,鸡都没活几只,那才叫惨啊!流了那么多血,我一脚踩在地上,泥巴都是又湿又软的,泥水混着血嗤嗤往外冒!至少那种发狂魔头入城四处杀人的事情,在咱们玄枢城里不会发生,这就够了。” 岑无月趴在灶台边上等饭等得望眼欲穿,只好听众人聊天转移注意力。 虽说下山还不到一月,但如同刚刚描述这样的场景,她也已经见过一两次。 尽管本质上都是人,也活动于同一处世间,但修士与凡人之间有一道深刻的天堑。 修士并不遵守凡人的律法。 凡人也几乎没有可能杀死修士。 因此像方绝简那样的人也不会想着报官,而是直接跋山涉水找上仇人所在的门派要个说法,这反倒是更为常见的逻辑。 修仙门派对自己的弟子有绝对的处置权。 当然,前提是该门派既不包庇自己的弟子,又会将方绝简这样的凡人所说之言当真。 桑青能代表玄枢城处置方衡、还准备让方绝简安全离开,说明这座城确实已经能算得上“桃花源”了。 “玄枢城是个好地方。”岑无月感叹道。 “那倒也没有那么好,比好不比坏罢了,”李大厨动作利落地起锅装盘,边说道,“——不然怎么每三年还得镇压一次那业渊呢?” 业渊,这岑无月倒是听师父说过。 “但业渊不是只有四条吗?”岑无月纳闷地问,“我师父是这么说的。” 众人面面相觑:“仙人,业渊如今足有三十三条,四条得是多少年前的事儿啊?” 岑无月眨眨眼睛:“我师父这人吧,有点两耳不闻窗外事。” 众人又都觉得很合理: “也是也是,仙人寿命那么长,跟咱们想法肯定不一样!” “哎,也不知能活那么久,还不老不死,是什么感觉?” 岑无月笑道:“和凡人可能也很像,有的想活有的不想活,而且无论想不想活,都会不一小心被更强的修士杀死。” 不说那现在半死不活的方衡,也不说那被城主一巴掌拍死的死士,只说岑无月自己——师父前后收了五个徒弟,如今就只有她一个还健在。 师兄师姐们一个接一个地下山历练,结果都是一出门就死得不明不白。 因此才有岑无月下山之前,周五耳提面命的“活着回来比什么都重要明白吗”。 但岑无月有比“活着”大得多的目标。 有人嘀咕:“仙人的日子再怎么不好过也比我们好过吧……” 接着立马被旁边的人一肘子恶狠狠捅了回去。 岑无月假装没看见他们踧踖的打量,又将目光放回李大厨的勺子上,甜甜地问:“我可以吃了吗?” “桂花鱼条,您请!”李大厨躬身扬声道,“爱吃您再来!” 切成长条形的鱼条浸泡在琥珀色的酱汁中,每一道棱角都炸出锋利的金边,酥脆内壳里是却是雪白多汁的鱼肉,磨碎的椒盐粒散落其间,叫人一看便食指大动。 岑无月抄起筷子,发出感叹声:“我师父肯定很喜欢。” 她夹起鱼条,放进嘴里,正要闭上牙关时,听见了桑青的声音。 “——人还没抓到,谁说你可以吃了?” 被人赃俱获的岑无月压根没有犹豫,啊呜一口整个吞掉,另一手抄起盘子啪一下塞进储物戒。 消灭完全部证据,岑无月才无辜地眨巴着眼睛转身对上桑青的视线。 总之什么也不说,只不停投射一个“下不为例”的眼神。 “随我去地牢。”桑青也没真的和岑无月计较一盘桂花鱼条,而是道,“不是说觉得自己会很擅长?” 岑无月笑眯眯地上前随她离开。 原本的仆从众人敢同岑无月说上几句,那是她看起来不像修士。 而桑青往这里一站,他们就下意识往角落里藏,大气都不敢吭一声,只这么安安静静地目送她们走了。 走了一段后,桑青率先开口问:“同凡人混在一处,这是你修无情道的办法?” 虽说天下公认唯一能飞升的只有无情道,但对于无情道,大家的理解也是千奇百怪。 有的坚信需得杀到自己六根清净、灵台清明,比如方衡,比如曲霄。 有的认为肉身不过是累赘,唯有割除血肉、同毫无情感的造物结合才能飞升,比如专精偃甲的玄枢城。 另外还有大道无情的,有情极致便是无情的,破而后立的……数不胜数。 总之,为了飞升,修士们什么都愿意尝试。 “师父说,我都还搞不明白什么是‘人’与‘情’,更别说修道大成。”岑无月指指自己,“所以让我下山多看多问,别老想着一步登天。” “对人来说,这是生来便能明白的东西。”桑青道。 “是吗?”岑无月仰头想了一下,豁达地道,“可能我生来没会,那也没有办法嘛,只好慢慢学了。” “……”桑青顿了顿,再开口时换了一个话题,“五长老也在地牢里,一会儿见了他,我说什么你就做什么,我不说话,你就不要开口。” “那个传闻里脾气最差的五长老吗?”岑无月用手指交叉在自己嘴上比了个封条,“明白。” …… 五长老的脾气真的很差。 岑无月刚走进血味冲天的拷问室里,就被他的神识狠狠扫了一遍。 神识查验这事儿,说起来只是一个举动,但可操作性其实很强。 譬如你可以做得温温柔柔的,动作轻一点,修为高一点,这样别人甚至都发觉不了。 或者你也可以同玄枢城五长老这样,做得粗暴、示威,像是往别人屁股上狠狠踢了一脚。 “这就是发现了死士的人?”五长老冷哼一声,“果然可疑。” 岑无月不由得抬手指了指自己的鼻子:我?一见面就这么攻击长得这么无辜又可爱的我? “岑无月,”桑青上前一步挡住岑无月的动作,道,“你去问话。” 岑无月一偏头,便看见了被牢牢钉住、破破烂烂的死士。 一句尸体即使能动起来,也绝不可能说出什么有效的台词。 他只会断断续续、反反复复地吐出执念最深的几个字,那不像是说话,更像是一种惯性使然的呓语:“主……城主……余……” 岑无月热情地向他打招呼:“吃了吗?” “保护……少……” “今天天气不错哦。” “……城……” “对了,桂花鱼条要不要?刚出锅的,很香哦。” “护……主……” 岑无月回头对桑青抱怨道:“他不理我。” 桑青又朝五长老点点头:“叫您失望了。” 五长老眯眼盯着岑无月看半晌,他虽是五十多岁的外表,一双眼睛却像年轻人一样明亮,好似能看穿到人的心里去。 他的视线一刻没有离开岑无月,嘴上对桑青说:“她身上有些不对劲。” “我已审过她,她应该没有问题。”桑青道。 “你不也审了这死士?”五长老不屑地从鼻子里出一口气,而后上前两步,神识如同钳子牢牢抓住岑无月,来回审查她数遍,怀疑的目光最后落在她颈间。 五长老的神识范围缩减到只三五寸的大小时,岑无月察觉到自己颈间那无形的绳索骤然松开,化作一道微风,却不急着逃窜,而是先拂向死士的方向。 “想灭口?”五长老暴怒跃起,伸手阻止,“余铮,你果然还活着!” 前任城主幸存的儿子,名为余铮。 桑青也同时出手了,她微微一勾低垂的手指,金针透体而出,原本被金针钉在墙上的死士失去支撑,便向地面倾斜倒去,可倒的速度太慢,终究还是叫风快了一招。 那在岑无月脖子上盘了好几天的神识绳索一下勒住死士的脑袋中央,像是分西瓜似的从中切成两半。 一击得手后,微风也不再留下缠斗,而是果断穿墙而出,逃之夭夭。 暴跳如雷的五长老飞起一脚踢出个大洞,二话不说追了上去。 桑青却没追,她看着毫无声息倒地的开瓢死士,像是在思索着什么。 片刻后,她才转向岑无月问道:“这几天,余铮一直跟着你?死士的位置是他告诉你的?” 岑无月蹲在死士的尸体旁观察完伤口,心有余悸地捂着自己的脖子,闻言摇头:“死士是我自己发现的。那个人一直没有告诉我名字,只是用我的客栈房间疗伤,还用神念监视我,说我要是向玄枢城通风报信,就立刻杀了我。” 桑青点点头,回了一句“你该走了”,而后也从五长老打破的洞口里追了出去。 其余玄枢城弟子探头进来一看,十分冷静地开始处理烂摊子,显然浑身上下都是丰富的收拾烂摊子经验。 岑无月善良地给死士留了一根热腾腾香喷喷的桂花鱼条:劳烦你这一辈子比别人多死一次,这是辛苦费。 刚从正门离开地牢,岑无月便听见空中巨响,转头一看,正是客栈的方向。 两道身影打成一团,光华四溅,但没多久其中的一个便败下阵来,重重落地。 接着,空中传来五长老如同惊雷的呵声:“——前任城主孽子余铮及其随从皆已伏诛!犯我玄枢城者,来必杀之!” 他用了灵力,几乎整个玄枢城都能将他的话听得清清楚楚,甚至还不由自主地心生敬仰信服之情。 民众们大声欢呼起来。 岑无月端着桂花鱼条边吃边努力鼓掌,同时还不忘和旁边的城民搭话:“哎,这下是不是能开城了?” “那岂不是正正好吗?”城民眉飞色舞道,“止渊节还有十几天开始,动乱便被解决了,这正说明天佑咱们玄枢城啊!” “确实,”岑无月笑眯眯赞同道,“真是个好时候。”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6、第 6 章 岑无月回到客栈时,发现客栈没了一半。 神仙打架,凡人遭殃。 不过这会儿,无论是玄枢城的普通弟子还是凡人都躲得远远的。 ——五长老和桑青正立在余铮的尸体旁争论。 “——他死得这样彻底,该如何找到被盗契偃的下落?”桑青道。 只不过她的语气淡然,出口的话听来倒不像是一句质问了。 “出手一时气急,他又以死相拼,我没办法才杀了他。”五长老嫌弃地主动操纵灵力提起地上的尸体,“封城及时,他又重伤至此,一定来不及将城主的契偃带出城,它一定就藏在城内的角落——行了,我这就回去找城主复命。” 他说罢,一蹬地,整个人如同一支离弦之箭似的离开了。 地面因为这一脚的冲击力,留下一圈向外扩散的蛛网状裂缝。 “你来得倒快。”桑青这才转头对岑无月道。 “我有吃的还留在房里,”岑无月遗憾地看着只剩一角的客栈,“不过现在肯定也找不回来了,我去重新买一份吧——对了,刚才听见你们在说灵契偃的事情,这个我倒是听他提过,说没有偷到手。” “他这样说?”桑青脸上却也没有意外之情,一如既往地冷淡,“但余铮为人狡诈,他的话也不可信。” “要是我是一个坏蛋,抢了不属于自己的东西,那东西又很强,应该会想方设法让那东西尽快变成我自己的,”岑无月设身处地假想一番自己的反派故事线,“这样等苦主找上门来的时候,就可以卑鄙地用已经变成我的东西打败对方了!” 桑青静静看着她,眼神说不上是无奈还是嫌弃。 “——但这段时间他一直在疗伤,从来没见过那个偃甲诶。”岑无月推测道,“有没有可能灵契偃不是被他偷走的,而是在那天晚上被什么不是他——当然也肯定不是我!——的人刻意带走藏了起来?” “这不是你需要关心的事情。”桑青直接掐断这个话题,又道,“城内的客栈,你随意住——不过余铮已死,城门应该很快便会打开,你若要离开,这几日可以多留意。” 想吃的菜倒是已经都吃到了。 不过岑无月还有别的东西想看。 “但止渊节听起来也很有趣,”岑无月好奇地问,“我不是城内人的话可以去观看吗?” “可以。”桑青偏头示意灵脉的方向,“但应该并不会如你想象中那样有趣,这并不是庆典的日子。” —— “——止渊节啊,”李大厨连连摇头,“我看过几次,实话实说,还真挺吓人的。” “吓人?”岑无月更想知道了,连连催促,“快讲给我听听!” 李大厨投来异样的眼神:“您多大了?” “二三百吧?” “哦,您看着和感觉着都年纪挺小……那没事了。”李大厨清清喉咙,“这事情恐怖之处在于,城主所制造用来镇压那个什么,恶念?的偃甲啊,都做得特别精巧,精巧得简直像是……” 他越说声音越小,到后来甚至停下,左右张望一番,在桌上写了两个字:活人。 餐桌旁的气氛一瞬就变得诡异了起来。 李大厨不自觉地弓起身体,接着低声道:“这些用于镇压的偃甲,在被投入业渊之前都安安静静闭着眼睛,可投入业渊时便会开始挣扎尖叫,而那业渊里的黑气就跟无数只手一样,抓住它的身体四肢,拖向深处,咀嚼血肉……” “啊!”岑无月突然惊呼一声。 正沉浸在恐怖故事里的一众人几乎同时打了一个哆嗦,下意识怒视岑无月。 视线中心的岑无月眨眨眼睛,无辜道:“没什么,我上一口忘记蘸醋了——不过,原来偃甲有血肉?” 好不容易营造起来的阴森氛围已经被一口醋完全破坏了。 “……”李大厨被噎住一瞬,才梗着脖子道,“看着太像真人了,我这是一种意象,意象!您懂吧?” 岑无月马上点头捧场:“懂懂懂,然后呢?” “——城主做的偃甲可真是太像人了,我三年前碰巧占了个好位置,离得可近,可我踮着脚使劲儿瞪大眼睛看,也没找到什么缝儿零件的。”李大厨赞道,“咱们城主果然不愧是天下第一的偃甲道君啊!” “但长得和人一模一样的偃甲还是有点儿吓人吧?我看的时候总是犯嘀咕,感觉像是推了个活人下去献祭……” “你可真是想太多了,如果是咱们这样的凡人,塞进去一百个也镇压不了什么,不然怎么每次都得城主亲自造偃甲?” “哎,你们想没想过,那个偃甲到底长的是谁的模样?咱们见过的仙人也算多了,可真没见过那张面孔。” “你别说,长得怪好看的。” 说到这种喜闻乐见的八卦上,岑无月也被吸引了注意力:“有多好看?” “哎,八十个李厨子这么好看。” 岑无月试图在脑中想象八十个李大厨的拆分重组形象。 …… ………… ………………… 不好,八十个脑袋挤在一起,已经不太像人了。 待岑无月努力地将自己的思维从不可名状之地拔出来时,饭桌上的其他人早就变换了闲聊话题。 “不过我听仙人们说,这几日就能开城门,终于能买些新鲜东西来吃了!” “接下来应当又有不少别的仙门仙人慕名来观礼吧?” “这段日子可是打死我都不会出城主府,小心驶得万年船——谁知道会不会和之前那次那样,突然混进来一个发疯的魔头,弄得血流成河?” “你说的这都是几十年前的事儿了吧?” “我爹娘就是那次死的,灰飞烟灭,尸骨无存,哎……是得几十年了。” “不过不就是那次后,城主加强了阵法?” “阵法?”岑无月插嘴。 “哎呦,阵法那肯定是您比我们懂啊!” “师父没教过。”岑无月无辜道,“师父说,我要学的东西太多了,实在是两张嘴两双手一起也教不过来。” 在岑无月无尽期待的晶亮目光中,一桌凡人开始绞尽脑汁地拼凑自己那些并不重要的回忆。 “我记得好像是……别的仙人入城,就会……变弱?” “我想起来了,怎么说来着,十余二三?” “对对对!我听见外来的仙人抱怨过,说‘在玄枢城里总是这般虚弱,真是不舒服’。” “您也是仙人,没感觉吗?”有人疑惑地问。 岑无月眨眨眼睛:“可能是我太弱了?你们想啊,其他人可能原来有一百万两银子,一下少了七八十万,而我原来就只有一文钱,少去七八成自是没什么感觉。” 众人听完大吃一惊,甚至开始为岑无月担心: “啊,您只有一文钱那么多的修为吗?” “那接下来的日子您最好也还是别在外面乱走了,和玄枢城的仙人们不同,外来的仙人可不知底细。” “况且有些仙人易怒,您可能一个眼神不对就会弄丢性命的!” “要我说,这几天您就饿一饿,别老跑来蹭饭了。” 原本还在乖巧点头的岑无月听到这里立刻就不应了:“那不行,不吃东西那多没意思啊。” “您不是仙人吗,本来也没见别的仙人跟咱们一样天天吃饭啊!” “可他们会辟谷,我师父从来没有教我辟谷啊。” “……仙人,我怎么好像听说过,辟谷是每个仙人的第二课呢?” 岑无月惊讶:“那第一课是什么?” “那个……叫什么来着,引气入体?” 岑无月立刻竖起拇指:“这个师父教过了!”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但桌边的众人听罢答案,不约而同地松了一口气。 这顿其乐融融的饭吃到一半,突地走进来一名玄枢城弟子,他视线一扫众人,皱眉问:“岑无月是否在此?” 正咬着个肉丸子的岑无月抬头,一脸无辜地指指自己。 “你就是岑无月?”这名弟子理所当然地说道,“长老要见你。” 既然在人家城内,这点规矩和要求总是要配合的。 岑无月边努力咀嚼肉丸,边起身朝玄枢城弟子走去。 就是不知道是哪位长老? “这位仙长,请问是哪位长老?”李大厨也跟着站了起来,好声好气地询问,“若是三长老的话,我便顺道一起去,她先前吩咐好的吃食差不多火候到了,正好送过去。” 玄枢城弟子回头,表情并不相信的样子:“三长老怎会需要吃食?” 李大厨连连摆手,赔笑:“不不不,是三长老今年刚收入门下的那位仙长还尚未辟谷,时不时需要一些。” 弟子闻言稍稍放松怀疑,随口道:“是五长老的命令——既然三长老要的东西,你放着不送,倒是自己先吃上了?” “冤枉啊仙长!”李厨子顿时大惊失色,“实在是这一道菜肴精美复杂,我自昨天便开始准备,这会儿才将将要熬好,绝不是故意耽搁!” 弟子皱眉看了李大厨两眼:“三长老虽不在院中,你也尽量快些送去。” “是是是。” 玄枢城弟子这才回头对岑无月道:“你随我来——岑无月?你听见没?” 岑无月这才回过神来,扭头不好意思地朝玄枢城弟子眨眨眼睛:“抱歉,我想事情走神了。” 玄枢城弟子也往她出神的方向看一眼,不解地小声嘀咕一句“几个凡人有什么好看的”,便掉头加快脚步带路离开。 城主府里岑无月去过的地方不多。 最主要就只跑两个地方:地牢,伙房。 再加一个上次方绝简对质方衡的明堂。 这次由人带领走了一条全新的路,曲曲折折相当深入,最后抵达一处庄严堂皇之地,岑无月抬头一看:议事厅。 玄枢城弟子停在门口,伸手示意岑无月自己进去。 岑无月很有礼貌地敲敲门,听见里面有人说“进来”才推门入内,一眼就看见地上躺着一具熟悉的尸体。 ——余铮的。 再一抬头,议事厅里端坐着五个人。 四个冷若冰霜的不认识,一个眉毛打结的是五长老。 嚯,五老会审。 岑无月这么想着,面不改色地反手关上了议事厅的门。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7、第 7 章 “你可还认得此人?”一名长老开口便直截了当地问道。 岑无月向前走了几步,换着角度观察余铮的脸,又凑近看他的伤口,点点头:“藏在客栈里威胁我的就是他。” “嗯,”另一名长老问,“他有没有告诉你将偷走的东西藏在何处?” “我和桑青师姐说过,”岑无月道,“他说自己根本没有成功偷走想要的东西。” 五长老一拍桌子:“自他逃走藏匿到被我发现,这半月的时间里只有你见过他!” “我们不太讲话,”岑无月低头看余铮青白色的脸,叹了口气,“他连名字都没告诉我。” “既然交流不多,应该每一句都能记得吧。”孩童模样的长老令道,“你都重复一遍。” 虽说修士的记忆力比凡人好得多,但谁会记这种鸡毛蒜皮的事情?反正岑无月不会。 于是她提议了一个更方便的办法:“桑青师姐的金针能不能直接把我的回忆放出来给各位看?这样更方便吧?” 五长老哼了一声,不屑地道:“桑青?占着名字的便宜得了辞青信任,还真把自己当玄枢城半个主人了。” “都停一停,”最后一名还没开口的长老终于说话了,他眼睛都没睁开,“既是玄枢城的城主,她重用一个喜欢弟子有什么?眼下最重要的,是找到城主失踪的灵契偃——岑小友,此事不宜声张,便不要叫更多的人来了。” 连找借口都这么敷衍。 岑无月笑容满面地指指椅子:“我能坐下慢慢想吗?” 无人反对就是同意。 在长老们威严的注视中,岑无月旁若无人地拉开椅子坐下,摸摸肚子,又熟练地从储物戒里给自己倒了杯茶出来。 再来几样水果。 然后是小食。 最后是一把瓜子。 摊开架势后,岑无月才深吸一口气,认真开始回忆一切细枝末节:“那天从地牢出来,我既不知道桑青师姐说的事情该怎么查,又觉得肚子有点饿,就先去泰云酒楼吃饭。” “接着说。” “我记得吃了一个八宝鸭,一个火踵神仙鸡,一个梅子渍虾,三个麦芽圆子……哦对,还有一道清炒小菜!” “……” “吃完后我回到客栈,他早就藏在我房间里,还威胁我想办法让他出城,不然就杀了我。”岑无月指指余铮。 “然后呢?” “我哪知道怎么办嘛,只好照他的意思出门,一路又吃了甜雪饺、咸炊圆、清凉汤……” “……” “……走着走着就好像听见有人在叫我,进去一看里面有个快死的人!我就赶紧出来找巡逻的道友。”岑无月说到这里一拍手,“啊!我想起来了。” 五长老精神一振:“想起什么?” 岑无月严肃地说:“发现那个快死的人时,我刚刚买完炸年糕。” 五长老终于忍不住了,怒极起立:“胡搅蛮缠!你明知道我问的是什么,正经地方一句带过,却一而再再而三扯些没用的废话,难道是在拖延时间等桑青来救你?!” “老五。”那名架子最大的长老轻斥,“坐下,静心。” 涨红着一张脸的五长老气哼哼地坐下,椅子发出老大声响。 小个子长老僵硬地朝岑无月笑笑,是一个非常不到位的假笑,但好歹起到了一点圆场的作用:“岑小友,你接着说吧。” 岑无月笑眯眯一路吃、一路又报菜名,从中午回忆到晚上,甚至给自己说得都有点饿了。 别说五长老看起来下一秒就要杀人,连小个子长老的假笑也都快挂不住了。 眼看马上就是下一顿的饭点,岑无月掰开最后一颗瓜子,才恍然道:“我又想到了!” 这个熟悉的句式一出,五长老的手心已经威胁地亮起了红光:“你要是再敢接一句废话……” 岑无月将瓜子仁拈出来吃掉,笃定道:“我想起来,他好像是说过这么一句——‘特地放出风声来引我上钩’?” 这下其他几名仿佛已经入定的长老都有了些许动静。 五长老更是倾身连声追问:“什么时候说的这句?前后还说了别的什么?谁放的风声?” 岑无月双手按着自己的太阳穴,苦思冥想:“好像是……” 她停顿半晌,还没来得及说出后半句话,却听远方传来一声巨响,像是什么东西自地底炸开了,地面嗡嗡地震动,连带着桌椅也跟着摇晃移位。 岑无月还没来得及吃的几个橘子骨碌碌向四周滚,她赶紧起身去追。 几名长老转向了同一个方位。 五长老惊疑不定地道:“那是业渊传来的……?” “老三老五,同我过去。”坐在最上首的长老不紧不慢地说,“老二老四,你们留下继续——” 就在这时,议事厅的门被哐哐敲响,年轻弟子的声音隔着门板传来:“业障爆发!城主传唤五位长老立刻前往灵脉一同镇压!” 大长老终于第一次掀开眼皮,深深地望了一眼岑无月。 岑无月抱着几个刚刚捡回来的橘子,一脸无辜地看着大长老:“可不是我干的。” “当然不是你,”五长老拂袖起身,几乎是嗤笑一声,“你若有这么大的能耐,岂会没人听过你的名字?” 五长老率先出门,一跃而起,向玄枢城的西边赶去。 其余几名长老也随在后头,大长老最晚动身,又在岑无月身旁停住脚步。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用强劲如同实物的神识压向她,简直像是一个人要捏死一只蚂蚁那样轻松。 “如果你足够聪明,就应该知道什么能说,什么不能”的意思已经从行动中传达得很明确,于是便也不需要什么多余的言语威胁了。 五名长老都走了,岑无月才擦掉额头冷汗,慢悠悠起身离开议事厅。 她站在门口,也往西边看了一眼。 那里,一条足有百丈高的粗壮黑气自地底喷发而出,外围一些稍细的黑雾张牙舞爪地向外延伸,仿佛受操纵的手与足。 哪怕隔了半座城,也看得清清楚楚。 黑气过境之地,树木衰死、水流发黑、鸟兽肠穿肚烂,一番十足的地狱景象。 一些黑气甚至已经扑到了玄枢城的边际,好在被一层无形的屏障阻挡在外。 别说铺天盖地、好像要将整座城咬碎吞下的架势,光是那股用双眼都能看到的狰狞与癫狂,都叫人两股战战。 守在议事厅门旁的那个玄枢城弟子此时便已经面色发白,他自言自语道:“那就是业障……当真是一点也不可沾,难怪长老们都说等时机成熟便要将其从身上剥离。” 闻言,岑无月扭头看他一眼:“那些黑气就是业障吗?” “是业障污染灵脉后所化的恶念。你可知凡人为何低修士一等?”弟子咽了口口水,“因为凡人与尚未大成的修士会生出七情六欲,凡人最多,而修为越高则产生越少——这些东西害人害己,但凡在身上留一丝,便无法证道。那些过于浓厚的、又或者是死前残留的七情六欲会残留世间,有的没入灵脉,有的侵蚀万物……因此修道‘不可食凡物、不可饮俗水、不可梦前尘、不可救他人、不可爱人、不可恨人、不可喜、不可悲’‘灭情方存理,忘欲始近天’……你难道从没学过?!” 岑无月看他牙齿都在打架,好奇地问:“像你现在这般‘害怕’算不算沾上七情六欲?” 玄枢城弟子的脸色更糟糕了:“你说得对,我得赶紧去坐忘阵洗濯一番。” “坐忘阵?”岑无月新鲜道,“能用来干什么?我也可以试试吗?” “你不是我城弟子,自不可用弟子专用的阵法。”弟子强自镇定地同岑无月解释,刻意地别开脸不去看西边,“但有些客栈中的居室会设置阵法,城里就有好几家。若不嫌贵,你可以去找找。” 岑无月恍然大悟:房间里确实有阵法,那余铮还用过呢。 只不过看他老是坐那儿,她还以为是疗伤用的阵法。 她兴致勃勃地穿过忧心忡忡的人群,回到新入住的客栈房间,对着榻边阵法琢磨片刻便成功将其启动。 启动后的坐忘阵如一团半透明光茧,又像是浅青色的雾气,和刚才西边冲天而起、遮天蔽日的黑气不同,看起来毫无杀伤力。 但岑无月的手一接触到那些光华,便顿时觉得整个人的七情六欲都顺着手被吸了出去,变得无欲无求、心如止水。 别说“兴致勃勃”和“好奇”,连晚饭也不想吃了,师门也不想回了,总是弯弯的两边嘴角更是直接往下一坠拉成一条直线。 可当岑无月将手往回一抽,脱离那些雾气后,情绪便缓缓自体内再度诞生,好奇心也跟着回来了。 二度好奇起来的岑无月再把手伸进阵内。 她又清心寡欲了。 看来只要进入阵中,坐忘阵便会神奇地“洗濯”情绪,使修士轻松进入无欲无求的状态,更易清修。 世人皆知只有无情道才是飞升的唯一正道,因此“无情”便是全修真界的最高追求,因此衍生出不少断情绝欲的方法。 岑无月的师门里并没有设置这种阵法,她四个师兄师姐更是各有各的偏门无情路,这还是第一次体会外界的“被无情”方法,没想到竟是如此简单粗暴。 不过既然几千年来只有区区九人道成飞升,想必这种捷径作用也不大吧。 岑无月面无表情地抽离坐忘阵,这次直接将阵法关闭了。 她不需要这个。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8、第 8 章 玄枢城地动山摇了两个多时辰才最终平静下来。 一切都是那样宁静,仿佛刚才什么也没有发生。 但如果从西城门向外望去,就能看见那仿佛死神过境后的衰败景象。 岑无月的客栈正巧在玄枢城的西边,她跃到屋顶上往西边眺望,瞧见地面尽是象征着终焉的不祥黑色。 这黑色一路延伸向远处的灵脉所在,越远越像是一条伏地的黑色巨蛇,静静匍匐在地,伺机吞噬猎物。 一切的危机与死亡都被护城阵法挡在了城门外几步的地方。 内外简直像是两个世界。 业障暂时退去后,在西城门附近的人,无论是玄枢城的弟子,还是普通城民,此时脸上都带着劫后余生的表情,还有一些人放声大哭起来。 岑无月托着下巴凝视片刻那大片大片的黑色,又低头去听玄枢城弟子们的窃窃私语。 “还好城主和长老们将这次镇压了下去……” “况且这次凡人们受了惊吓,后又狂喜,只怕灵脉被污染得是越发严重快速了……” “咱们还好,吃些清心丸、去趟坐忘阵便好,那些凡人可处理不了自己的情绪……” “恐怕止渊节要提前办了吧……” “可是城主的灵契偃不是被盗还没……” “或许只用同往年一样的高级偃甲?……” 余铮已经死了,死前坚称自己没有偷走城主的契偃。 但玄枢城众人很坚信是丢了。 五名长老甚至特地叫岑无月去询问情况,可谓是病急乱投医。 契偃究竟是丢了还是没丢,恐怕只有当事人自己知道真相。 岑无月偏首又往城门看了一眼。 那边飞来了一个影子,像是一只大鸟。 鸟身上正是前不久还在议事厅里的几名长老,还有一名样貌十分年轻的女子。 她穿着一身方便活动的简单衣裳,稍稍有些破损,看来是在刚才的战斗中受了伤,但面上没什么表情。 想必就是刚才五长老直呼其名过的城主“辞青”了。 岑无月好奇地盯着她的脸细细端详,在心里揣测她的性格。 似乎有所察觉,辞青的目光转向岑无月,在她身上也停留一下,而后竟然微微颔首示意。 好在只是很短暂的一个瞬间,飞行偃甲便呼啸着从城民与建筑头顶掠过,向城主府的方向滑翔而去。 一同在客栈顶上观察情况的一个散修诧异道:“城主认识你?” 岑无月眨眨眼:“可能是见我面善?” 散修翻了个白眼:“扯吧你就!” 真的没有和辞青见过面、更别提说过话的岑无月觉得自己很无辜。 要真有这么厉害的后门可以走,何必还要被五名长老叫去关小黑屋审问啊? 不过或许是因为业障爆发,长老们一时没有空闲,接下来几日倒也没有来找岑无月、让她继续回忆余铮说过的话。 倒是那天在议事厅门口守门的弟子被派到城西附近的巡逻队里,岑无月天天都能和他打上几次照面,也知道了他的名字叫张雷。 张雷早已没了那天看见业障爆发时的恐惧窘迫,整个人又变得冷冰冰的,像是刚从雪山顶上被吹了一宿回来似的。 岑无月便猜道:“你去坐忘阵啦?” “自然,这几日诸位同门都是如此。”张雷说着,斜睨岑无月一眼,好心地指点道,“道友,你年纪或许还小,但也该早日上心。修道的日子,多一日是一日,莫待日后修为倒退才后悔,那就来不及了。” “修为还会倒退?” 张雷似乎已经对岑无月的无知习惯了,他随意地解释道:“心魔一生,道心出现裂缝,自然修为便会倒退。……道友,你不会连道心、心魔、境界这些都不知道吧?” “知道哦,”岑无月眨眨眼睛,“仔细一想,我还见过一两个呢。” 张雷摇摇头:“那可都没有好下场。听说曾有过坚持得久的大能,那也在九百多年后身死道消了。” 岑无月提出异议:“九百多年已经很长了诶——对吧?” 后面半句问的是正在做炸白粽的摊主。 摊主目光飘忽满脸赔笑地打着哈哈,哪敢回答这个问题。 “那不过是对凡人而言,”张雷淡淡道,“飞升后便能与天地同寿,区区九百年自然很短。再者,从巅峰缓缓滑落的感觉应该更令人恐惧吧,而‘恐惧’这种无用的情绪,反而又会反哺心魔,火上浇油。” 他说着,似乎很感同身受地摇摇头。 岑无月拿到了自己的炸白粽,往上面哐哐倒白糖,边说道:“凡人随着年龄增长,力量也会从巅峰滑落,他们甚至还改写不了死亡。这是每个凡人都要经历的事情。” 张雷警惕地停了下来:“道友,你的念头很危险。” 岑无月将一块切好的糯米粽塞进嘴里,无辜地看着他:哪里危险了? 张雷自储物戒中掏出一块晶石模样的东西,灰扑扑的,又带一些绿色调,只看外表似乎和路边的石头没有什么分别。 “你细细感受。”张雷托着它往岑无月的方向放近了些。 岑无月用神识去探,一靠近便察觉到一股异样的糅杂情绪,惊惧、狂喜、憎恶、哀伤等等粗暴地混合在一起,像是被人硬捏在一起的怪异存在,叫她的颈后不由自主浮起一层鸡皮疙瘩。 “这是业渊里采来的,就是这些情绪将原本纯净的灵脉污染了。”张雷观察到岑无月产生变化,便反手将晶石收了回去,“这些东西对你我来说,和毒药无异,必须要定期清除,直到有一日能完全祛除。” 岑无月反手摸摸后颈,把鸡皮疙瘩按了下去:“但也有别的无情道路子吧。” 张雷不屑一顾:“都是歪门邪道。” 岑无月觉得至少正面情绪还是有存在必要的。 嗯,比如这吃到糖拌油炸糯米的快乐。 张雷看了一眼西城门,突然道:“明日就要开城门了。” “这么快?” “不快,恐怕不能再拖了,”张雷凝视着灵脉的方向,又倏地转头盯住岑无月,冷声问,“——所以,那天尚未说完的事情,你都想起来了吗?” —— 诚如张雷所说,玄枢城第二天便放开了封锁。 这封城一解除,便陆续有外来的修士入内了,人群中的修士含量显著增加,客栈内仙人居的入住率也节节攀升。 这些修士中,有些成群结队,穿着差不多样式衣服的,一看便知道出自同一个门派。 另外极少的一些,一眼看上去就很贵的样子,身旁甚至还带着随行仆从——显然就是出身大家族的。 还有些则是单独行动——这倒反而有可能是实力最强的。 不过真正的贵客,还没入城就已经被和其他人分开了。 岑无月站在人群里,踮脚从其他人的头顶上看去。 ——被城主及长老们恭恭敬敬自城门之外老远就迎回来的,是一个看起来很乖的少年修士。 虽说修仙之人的外貌无法判断实际岁数,但其实也是有一些办法的。 譬如玄枢城那位长相七八岁的长老,眼中透着冷漠的精光,看上两眼就知道不可能是真的孩子。 而这位刚刚入城的腼腆贵客就不一样了,不仅长得很乖,眼神清澈中带着一些对隆重迎接的不习惯,嘴角还羞赧地抿在一起,听人说话时微微偏首,表情极为专心——就算浑身上下的饰物看起来都贵得要死,仍旧一看就知道是真的年纪很小。 这方面岑无月是各种行家,自然一看就知道。 如今玄枢城里掉一块天外玄铁都能砸到一个修士,岑无月都不用刻意去打听什么,就听见了周围的人在窸窸窣窣地讨论这个少年人的身份。 “这就是奚逐云?” “这些年净庭山还频繁在外活动的,似乎也只有他了吧……” “毕竟他是天才,有他一个也就够了。” 净庭山岑无月倒是知道的。 师父说过,灵脉被污染后有几个方法可以延缓或者逆转,其中的一个办法就是寻找体质特殊、习特定功法之人对其净化。 这种净化,按师父的比喻来说,就像是做豆浆时滤掉豆渣那样。 对灵脉来说当然是好事,但对成为“过滤工具”的那个人来说就有弊而无益了,他们几乎都很快会死去。 这世上有资格、有能力、有心性做这件过滤工具的人也没几个,几乎全在净庭山。 净庭山弟子奔赴各地,兢兢业业净化业渊,一代又一代地以身殉职,虽说人数极少,但地位可谓是数一数二,在民间甚至有“圣山”的称呼。 奚逐云的突然到访,恐怕同几天前业渊的突然爆发不无关系。 岑无月不紧不慢地在人群中穿梭,跟了一段路观察这位突然到来的圣山弟子,直到对方似乎终于察觉她的目光,扭头望了过来。 岑无月挂着一个也很乖很天真的笑容,很自然地从人群里朝他挥挥手打招呼。 奚逐云愣了下,视线跟被烫到一样飞走,动作太快,岑无月几乎都能听见他耳际那一排小小的水滴状耳坠撞在一起发出哗啦的声音。 又过了一息,他好像是觉得太不礼貌,又转回来,红着耳朵朝她点一下头示意。 岑无月摸摸自己的嘴角,在心里叹气。 浑然天成的这种好难学哦。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9、第 9 章 传说中的圣门天才其实非常平易近人。 岑无月只是在买零嘴时碰见他被几个商贩围住推销,就顺手把他救了出来而已。 “救”是个比较确切的说法了。 这世上没有多少人的眼睛能比走街串巷的卖货郎还毒,奚逐云修为再高,他们瞥个两眼也能确信这是一只好脾气的待宰小肥羊,于是一窝蜂上去将他围住,说什么也不散开,边舌灿莲花边强行把各种商品往奚逐云怀里塞。 奚逐云几乎急得要冒汗了,一边小声说“不用”一边又怕那些商品掉在地上摔坏,可怜巴巴地搂在怀里捧着,跟他那些看起来很贵的饰品法器撞来撞去。 就在几个摊位旁买臭豆腐的岑无月觉得他实在是惨,上前几步后清清嗓子。 最外围还没挤进去的小贩忙里抽空回头瞥了一眼,倒也很熟天天上街闲逛的岑无月:“小祖宗,您可别插手,咱们凡人这叫生财有道。” 岑无月气沉丹田,扬声高呼:“有——人——入——魔——啦——” 她喊到第四个字时,卖货郎们便电光石火间一哄而散,走前还不忘抢回奚逐云臂弯里那些尚未付钱的小商品。 不过倒都很有素质,没人试图从他身上顺点什么走。 满头大汗、面红耳赤的奚逐云瞠目结舌地看着一脸无辜的岑无月。 巡逻队的弟子几乎是飞来的:“魔修何在?!” 岑无月眨眨眼睛,好奇的视线落在了奚逐云身上。 奚逐云愣了一下。 他先看看岑无月,又看看如临大敌的巡逻弟子。 然后又看岑无月。 最后抿一下嘴唇,很有礼貌地和巡逻弟子解释起情况来。 以他的地位,哪怕在城里烧房子也决计不会被罚的——虽然净庭山弟子也绝不会干这种事就是了。 最后反倒是巡逻弟子非常抱歉地行礼退去,奚逐云回头来看岑无月,他什么也没说,但表情有点像受了委屈的小少爷。 岑无月津津有味地在旁看看全程,才上前道:“你跟我来。” 奚逐云看起来还有点防备之心,下意识回绝道:“我不……” “你是想给人买礼物吧?”岑无月早想好了怎么说动他,“我知道一个好地方。” …… 奚逐云最后还是默不作声地跟来了。 也不知道是天生就这么容易信任他人,还是倚仗自己那足够高的修为。 “不怕我把你骗去卖掉吗?”岑无月干脆直接问他。 奚逐云白净的脸上这会儿已经不红了,闻言只是垂眸看她一会儿,下结论道:“看起来不像。” “我师父说,坏人一般都不长坏人的脸。” “玄枢城的守城阵内,未持‘心眼’行走者,修为十不存一,”奚逐云很认真地解释道,“我有城主所赠的心眼,你没有。” 他把很简单的一句“你打不过我”连着前因后果一起都说了。 但有时候,越被较真反而越是想反驳。 岑无月就又道:“我可以把你骗到城外去,又或者我有同伙,再不济我还可以给你下药,比如那种无色无味的毒药,只要在空气里就会自动起作用的——放倒一个比自己强的人有很多办法,师父教了我好多。听说最好用的是先获得对方的高度信任后再进行背刺。” “……”奚逐云的嘴张了又合,最后无奈道,“道友,如果有事需要我帮忙,可以直接告诉我。只要我力所能及,绝不会推辞。” 岑无月乐了:“还真以为我要把你骗走啊?那谁来净化灵脉?玄枢城不得举全城之力追杀我?” 她说着,在一处不显眼的门面前停住脚步。 店门口连块牌子都没有,只堆砌着几块看起来形状很奇怪的木头。 早就来过一次的岑无月熟门熟路跨过门槛:“老板——我订的东西好了吗?” 背对着门口的老板慢吞吞回过头,瞅了岑无月好几眼才缓缓转回去,不紧不慢地道:“还没。” “那太好啦!”岑无月指指跟进来的奚逐云,“老板我给你拉了个新客人,能不能给我的尾款再减一点儿?” 奚逐云倒没有计较岑无月的话,他目不转睛地观赏店内随意摆放、却个个栩栩如生的大小雕像,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老板,可否加急一些?我恐怕不能在城里待很久。” 他顿了顿,在老板的注视中有些不好意思地补充:“……我会给您辛苦费的。” 老板审视地将他从头扫到脚,从形状独特的连排耳坠看到鞋上宝珠,最后寡言地伸出三根手指。 奚逐云猜测:“三……三天?” 老板翻了个不太明显的白眼:“三倍。” 奚逐云开开心心道:“好,没问题。” 看他这答应的架势,只怕十倍二十倍也不痛不痒。 岑无月心道还得是卖货郎的眼睛毒啊,好一只金光闪闪的小肥羊。 老板这才将视线转向岑无月,吝啬地一点头:“给你减五十文。” 岑无月学着他刚才样子翻白眼:“那不如直接给我加急做了。” “行。”老板像是就等着这句话似的,手往桌底下一伸,拿出四个小人木雕,啪一下放到桌面上。 哇五十文都抠成这样,真行。 岑无月走上前去,随手拿起其中一个检查。 奚逐云很是惊喜:“这么巧,我也准备雕师门大家的小像。道友若是不介意的话,我能看一看吗?” 岑无月正在左右翻看周五的那个雕像,随声应着往旁边挪一步,给奚逐云让出了位置。 嗯,雕得很像,神态几乎是还原了。 岑无月满意地把“师父”放下,正要去拿下一个,却发现奚逐云正在发呆。 她都有点怀疑他是不是真被空气里无色无味的毒或者别的什么东西搞坏了脑子:“奚逐云?” 听见自己名字的奚逐云有些茫然地眨了眨眼睛,回过神来,慢一拍地应:“……什么?” 岑无月干脆一个个给他介绍:“这是我师父,二师姐,三师姐,小师兄。” 老板嘀咕了一句“排行第一的呢”。 奚逐云端详着桌上不过手指高的四个小木雕,轻声问:“雕得像吗?” 老板的表情看起来像是被人当面践踏了尊严。 岑无月立刻大声吹捧:“简直就像他们缩小之后就站在我面前一样,超真的,不买真是太亏了!” 她一边说,一边生怕奚逐云这笔生意做不成后老板后悔,出手如电地把几个木雕一把扫过来,直接拢进储物戒里,交了尾款就准备跑。 老板眼皮都懒得掀,倒是奚逐云伸手拦了她一下,有些局促地问:“在下净庭山奚逐云,不知道友可否告知姓名?” —— 自从和奚逐云交换名字之后,岑无月几乎每天都能见到他。 “你不忙吗?”岑无月忍不住问。 怎么奚逐云会和她一样闲呢? 街上的巡逻偃甲们可是忙碌得很,城外西边的灵气也透着一股子阴森森的气息。 “不必担心灵脉,我每日都会去净化。”奚逐云做了个手势,“其实净化并不是大家所想那样的,对净庭山弟子来说,并不是什么很费力的事情。” 他虽然这么说,但岑无月却能看见一丝像是黑色纹路一样的东西从他颊边耳下游走了过去。 注意到她好奇的视线,奚逐云下意识摸摸自己的耳朵。 纹路就像是有意识的小生命那样,“爬”过他那像是一阵细雨又像是连串泪珠的耳坠底下,顺势转移到他的手上,自指缝间流过,最后丝滑无声地没入手腕后的衣服袖间。 岑无月的视线不由自主地跟进了衣袖里,接着很顺理成章地上下扫视一遍,想找出黑纹现在的位置。 奚逐云:“……” 他轻吸一口气:“……你别……” “那就是你主动吸入体内的恶念吗?”岑无月抬头道,“太多所以‘消化’不了?” 被打断的奚逐云停顿了下,才继续说:“这是正常的过程。” 他说话间,那调皮的黑色纹路又像是一只小动物似的从他衣领边上探了个头。 可能是岑无月的错觉,但那玩意儿探出来的时候形状很像是半个小猫脑袋。 岑无月想象了一下自己身上如果有这么个东西在乱爬的话…… 她由衷发问:“你们全师门都不怕痒吗?” “什么?……不,”奚逐云看起来有点无奈了,“不会痒的。就像是灵力在体内经脉运转,只是需要一些时间来将其转化为无害的灵气。只要有这种的体质,什么人都可以做到,并非是什么了不起的事情。” 还真是过滤工具。 总感觉很容易被人打坏主意的样子。 “只有在我们愿意的时候才能运转,”奚逐云说,“被强迫时是无法生效的。” 岑无月明明记得自己没有开口问,也很确定自己绝对不可能是“不小心把心里的念头说出声音”的人。 她抬眼看向奚逐云,而后者的眼神还有些涣散,思绪好像短暂地飞到了别处,仿佛是在对他自己说话。 但也只是一瞬,他眨一眨眼睛,神思便收束回来:“……所以,只有乐意主动去净化业障的人,才会被收入净庭山门下。” 岑无月替他总结了一下前后几句话要表达的意思:“所以,你是自愿的。” 奚逐云想了想,很肯定地笑了,脸上也露出一对乖顺腼腆的酒窝:“嗯,是这样。” 城里的修士们且不论,凡人们都对奚逐云倍有好感。 毕竟是“圣山”来的弟子,亲民度天然就已经拉满了。 因此岑无月也很爱和奚逐云一道出门。 城民们总是感激地过来投喂他一些小食物小礼物,并且顺道也给岑无月发一份。 因为修的并非是斩情的无情道,奚逐云偶尔也吃一点东西,但绝不像岑无月那样暴饮暴食。 所以他吃不完的那些,最后也都被岑无月吃掉。 “这就是师父说过的‘一人得道,鸡犬飞升’。”岑无月肯定地说。 “……”奚逐云迟疑片刻,嘴张了又闭,好一会儿才道,“常听你提起你师父?” “我是被师父捡回去养的,”说到这个岑无月可就不困了,她眉飞色舞地给奚逐云讲自己的拜师之路,“本来师父不想收我当徒弟,说自己收徒运不好基本都死了,不过后来我有一次差点病死,为了救我没办法就只好把我收啦。我是师父的关门弟子!” 奚逐云侧着脸听,表情很柔和,眼神也专注。 虽然他可能没懂岑无月话里的逻辑关系,但也没有贸然打断发问。 “两位师姐我都没见过,我是小师兄带大的。”岑无月瞥一眼奚逐云,确定他在认真听讲,才接着往下说,“不过小师兄又是被师姐们带大的,所以我从他口中听过很多她们的事情。” “你师父……” “我师父不管事。”岑无月理所当然地说。 奚逐云的声音很轻:“那你和小师兄的关系一定很好了。” “对啊,我一开始什么都不懂,全靠他自学着带,我还管他叫‘娘’呢,差点没给师父笑死。”岑无月回想着自己在年幼无知时期给师门造成的那些鸡飞狗跳他,笑出了声,“后来小师兄下山历练,跟我约好了三十三年后一定会回去的。” “……然后呢?” “然后今年是第四十六年了。”岑无月摊手道,“原来他还说自己下山会顺道去找失踪的两位师姐呢,可拉倒吧,最后还是连着他自己都得靠我去找。这师门没了我可怎么办哦。” 奚逐云安静了一会儿,问:“你知道星家的那位‘司辰君’吗?” 岑无月有印象:“‘银河作算筹,看尽万古秋’的那个星玄度?” “我同他关系还不错,”奚逐云说,“你可以带上我的信物去星家,找他算一算你师兄师姐的下落。” “这么善良,不愧是圣山弟子。”岑无月怎么可能不接这么好的免费午餐,她立刻就应了下来,生怕奚逐云反悔,“好啊好啊,等止渊节过完马上就去!” 奚逐云张了张嘴,正要说些什么的时候,突然似有所察地偏了一下头。 岑无月也看见了,是火烧屁股地从空中疾驰过来的三长老等人。 奚逐云好像叹了口气,但那叹声里又似乎包含着些许如释重负的意思。 “我明日再来找你。”他临走前这么说道,又很关心地重复,“我说的事情,你再考虑一下。” 岑无月:“?”考虑什么,这么好的机会,完全不需要考虑直接抓住就好啊!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0、第 10 章 在奚逐云日复一日的努力下,灵脉的暴动似乎缓和了一些。 只不过,用以在止渊节上镇压业障的偃甲还没有准备好。 这个消息,岑无月是从张雷口中听来的。 大概是还肩负着一些监视的职责,张雷三不五时就会出现在岑无月面前。 不过当奚逐云在时,他不会出现。 奚逐云一走,他就从某个阴暗的角落里噌一下冒出来了。 岑无月喜欢跟人聊天,倒也不在意聊天的对象到底是奚逐云、是张雷、又或者只是一个没有交换过姓名的凡人。 所以哪怕张雷最近泡多了坐忘阵,总是冷冰冰的,岑无月也不介意和他漫无目的地聊天。 ——于是,就知道了丢失的灵契偃还没找到的消息。 “这轮不到你我来操心,”张雷看起来对此事并不上心,“城主和长老们自然知道怎么办,你我这样的人焦急也不会有用,只会产生多余的情绪。” 岑无月多看他两眼,刨根问底:“‘你我这样的人’是什么样的人?” “弱者。”张雷理所当然地说,“弱者的意见没有被尊重的必要。” 弱者·岑无月感觉自己像在好好走在路上突然被擦肩而过的路人扭头骂了一顿。 “所以只有努力修行,一步步接近那至高大道——然后才有思考那些事情的可能。”张雷浑不在意地接着道,“在那之前,我们只需要按照约定俗成的规则来做就好。” 岑无月突发奇想地问:“万一规则是错的呢?” 张雷看着她,像听见了路边的石头突然开口说话似的诧异。 最后他评价道:“愚蠢且毫无必要的疑问。” 只评价这么一句,他偏头往某个方向一看,便毫不犹豫地走开了,像是一个停留下来随意和岑无月聊天、又飞快结束了聊天的路人。 没一会儿,奚逐云就来了,还带着他前一天说好的信物:一枚看起来像是微缩山峰的印章,两指粗细,做得很精致。 岑无月看看这枚印章,又看看奚逐云浑身上下的首饰。 ——就是这些细节和装饰,将他衬得像个小公子而非天天累死累活的圣山弟子。 “这些?”奚逐云晃了晃手腕,“不是我想戴才戴的,全是用来加速净化、冲缓恶念涌入我体内速度的法器。” 仔细一看,首饰的颜色好像都比之前要暗淡了一些。 原来如此。 消耗品啊。 那不是更贵了吗。 “所以……”奚逐云又问,“你准备什么时候走?” 他好像很不习惯重复询问别人同一个问题,开口时有些艰难。 但刚刚拿人手短的岑无月也完全不介意他的反复确认:“止渊节结束第二天吧,我立马收拾东西出发。” “止渊节的仪式……”奚逐云措辞时脸上的表情很谨慎,“其实也没什么好看的,前前后后要花上几个时辰,但几乎都是没有实质使用的程序。” 岑无月很感谢他的提示,立刻请教了一下:“那我在开始多久之后再过去可以省略前面的过程直接看重头戏?” 奚逐云都有点急了:“你、你就非看不可吗?” “人人都能看我为什么不能看啊?”岑无月不服道,“我都还没亲眼见过被污染了的灵脉长什么样呢。而且听说参加那个仪式时诚心祈祷的话愿望可以成真,我准备去试一下。” “被污染的灵脉有什么可看的,那又不是观赏品!”奚逐云生气了,“这条灵脉不知为何暴动得厉害,止渊节当天都有可能发生意外,你不应该靠近它。” 岑无月品味一下他话里的意思:“所以很有可能因为过于危险,仪式就直接不开放给城里民众看了?” 奚逐云愣了愣,而后飞快点头:“对,没错,就这么干。” “哦,原来如此,”岑无月笑眯眯盯着他的脸道,“我还以为你老这么劝我是因为怕我看到不想看的东西呢。” 奚逐云的身体僵住了。 从某种程度来说,他实在是一个很不会撒谎的人。 也没有在被人当场戳穿之后瞬间编出另一个谎言来弥补的本领。 更不要说那张噌一下就爆红的脸了。 岑无月眼疾手快地抓住奚逐云的手腕阻止他逃跑,慢条斯理地数:“你前言后语每一句都在劝我趁着仪式没开始离开玄枢城,但又不肯说原因。我想了又想,一开始明明你对我的态度都还很正常,产生变化是从看见我定制的木雕开始的吧?” 被扣住脉门的奚逐云看起来更不知所措了,他左看右看,像在找一条逃离此处的路径:“什、什么木雕,完全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岑无月干脆靠近些,威胁地压住他的肩膀和上臂:“但你又是一个好人,至少完全是为了我在考虑而劝我提前离开。所以我猜,仪式上会出现和我有关的东西,你觉得那东西可能会让我伤心是吗?” 奚逐云要是个凡人,这会儿都该开始脑门手心冒汗了:“没没没没有啊。” 岑无月不为所动,甚至凑得更近了些,细细观察奚逐云的表情变化:“没人能找到我师父,肯定不是师父。所以是谁?二师姐?三师姐?小师兄?” 奚逐云拼命后仰,就差把眼睛闭上了。 但这也没用,对于岑无月来说,他太好懂了。 她慢慢道:“……是小师兄。你在哪里见过他的脸,城主府?” —— 眼见已经纸包不住火,奚逐云没办法,找了个地方布好静音诀,快速地将事情说了一遍。 “你说城主给你看了一台备用的偃甲,长着和我小师兄一样一样的脸?”岑无月拿着奚逐云买来赔礼道歉的糖糕,边慢慢地吃边思考,“但也可能只是长相相似而已?” 奚逐云垂着眼睑:“你定做的木雕和他有几成相似?” 岑无月不假思索:“九成九。” 奚逐云回道:“那偃甲也有九成九像。” 岑无月又想到一个可能性:“那说不定是小师兄和城主认识,然后城主照着他造了一台偃甲?你别说,我全师门都长得很好看,我师父说自己收徒时颜值是第一门槛。” “……”一段不算漫长的寂静过后,奚逐云终于将凝于地面的视线抬至岑无月脸上,直视她的眼睛,“偃甲若能做到那般相似,定是照着真人的模样做的,还需要对方的一丝神念才能仿到神态。” “小师兄性格很好的,送人神念一点不奇……” “——但那台偃甲已经‘死’了。”奚逐云第一次打断岑无月的话,语速加快,“城主展示给我看时,说那台偃甲本是她友人的样子,但如今神念已空,恐怕镇压也只能起到一半的作用。岑无月,你能明白她说的话代表着什么吗?” 代表什么? 岑无月眨了眨眼睛,没有马上接奚逐云的话。 “……沈述死了。”奚逐云的眉心微微蹙在一起,仿佛此刻感觉到痛苦的那个人是他而不是对面的岑无月,“他不是‘还会回来’,不是‘失约’,不是‘需要你去找’,而是死了。” “他说过的话从来会兑现。”岑无月道。 “但和你约好会三十三年之内回去的他不是四十六年了还没回去吗?” “……” 或许是意识到自己的言语越线,奚逐云闭了闭眼,再开口时便说了低低的一句“抱歉”。 “就算他回不来,”岑无月朝奚逐云笑了一下,仍旧是甜而无害的笑靥,“也一定不是故意的。” 这下轮到奚逐云沉默了。 而岑无月也通过这一系列对话明白了奚逐云这段时间以来每天跑来找她、主动赠送信物、说话又总是遮遮掩掩这些究竟是为何了。 他希望能让渡给她一些微渺的、哪怕是虚假的期待,也不想让她直面至亲的死讯。 这是他的温柔,也是他的以己度人。 “对你来说,‘确认死亡’比‘下落不明’要来得更痛苦是吗?”岑无月望着城主府的方向,“但对我而言不是。我的师姐师兄们,哪怕是死了,变成木头、变成花草、变成砖瓦、变成路边的石子……我也都要一一找到,再将他们带回师门。” 奚逐云不说话,眼圈泛红,好像在代替笑吟吟的岑无月难过。 “奚逐云,你的心太软了,”岑无月分了他一小块糖糕,“在这个世上……你这样只会让自己更痛苦。” —— 作为城主,辞青就没有李大厨那么好见了。 况且正是一整座城的生死存亡关头,岑无月也不想在这关头找去大吵大闹,万一业渊真的大爆发,届时山崩地裂,生灵涂炭,玄枢城里能活下来几个人都不好说。 岑无月告诉客栈老板自己会在止渊节后也多住几天,老板乐呵呵地应了——反正岑无月的账一直是城主府那边出的。 另外,她也已拜托奚逐云在止渊节结束后多留两日,有他引荐,玄枢城城主肯定会同意见她。 辞青也未必会给出什么重要情报,不过既然称沈述为“友人”,那一定多少能提供些线索,让岑无月思索接下来该怎么办、去哪里。 岑无月用手指戳戳木雕沈述的脑袋,叹气:“你怎么就死了呢,死前有没有成功拉人给你垫背啊?没有的话那也太亏了吧?” 木雕当然不会说话。 但城内突然响起一记沉重的钟声,声纹如同清水一般荡过整座玄枢城的上空。 岑无月和周围的人一样偏头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 ——那是城东边矗立的钟楼。 第二记钟声响起时,街头巷尾那些疑惑的交流声就静了下去。 随着钟声一阵一阵地叠加,空气也变得越来越凝重。 一声,两声,三声……七声。 众人屏息等待良久良久,直到确认不会再有下一记钟响,嘈杂声才像是冷水滴入油锅一样轰然炸开。 所有人都在震惊地互相问彼此:“长老死了?!” 而握着木雕的岑无月也很震惊地问它:“你过这么多年才想起来要拉个垫背的?!”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1、第 11 章 ——开玩笑啦。 沈述的性格里绝对没有“睚眦必报”这四个字。 倒霉……哦不是,英勇的四长老是为了玄枢城牺牲的。 在灵脉的又一次暴动中,尽管奚逐云尽全力救了在场的绝大多数人,四长老还是为了让其他人能活着离开献出了自己的生命,落入灵脉之中。 别说全尸,连根头发丝都没能留下来。 城民们为此悲痛不已,甚至还推举了几个身强力壮、腿脚快的青年人去灵脉附近烧香祭拜,以慰四长老的在天之灵。 玄枢城弟子们的表情似乎比往日更沉重了。 奚逐云身上的法器也从澄澈的透明、白色变成了沉郁的黑或者灰色。 “情况不对劲,”他紧蹙着眉,忧心忡忡地对岑无月道,“那种暴动太不正常了——我从未见过这么快、又这么频繁的暴动。” 他的担心程度之甚,到了非要给岑无月白送一份护身符的地步。 还不让不收,拒绝两句他就露出那种好像被踢了一脚的小狗眼神。 岑无月只好把护身符戴到脖子上,又把玩了一下这个像是鳞片似的东西:“是玉做的吗?” 奚逐云只说了两个字:“不是。” 岑无月等了半天没等到下文,疑惑地抬头:“那是?” “我自己做的。”奚逐云突然变得惜字如金。 “?” “反正不是玉。” “那是?” “……总之是我亲手做的。” 怪哉,难道是什么见不得人的材料吗。 岑无月还想再问,不过此时一只白色的小鹤拍翅向奚逐云飞来,打断了对话。 白鹤落在奚逐云肩膀上,亲昵地蹭一下他的脸颊。 岑无月已经见过这鹤好几次,它是净庭山用来通讯的工具,并非活物,而是一种精妙的法诀。 不过净庭山人似乎用得很随意就是了。 今天是奚逐云的师姐问他出门情况顺不顺利,明天是奚逐云的师叔问他什么时候回去,后天是奚逐云的师父随口考校几句他的功课…… 总之,奚逐云出个门,他全师门都操心得不行的样子。 正好奚逐云在为玄枢城这条污染灵脉的事情操心,岑无月便提议道:“找你师门的其他人帮帮忙?城主现在一时也拿不出合适的偃甲用来镇压吧。” 奚逐云刚刚听完小鹤带来的传讯,脸上露出一点腼腆又高兴的笑意,好像刚刚被亲近的人夸了一顿似的。 于是回绝岑无月提议时的表情也还带着那些笑意:“我也不能总是依靠他们,总有一天得只靠自己。” 说完这句话,他便马上顿住,抬眼瞥一下岑无月,脸上露出懊恼的“糟糕,说错话了”表情来。 “我可没觉得你是在说我。”岑无月好笑道,“而且就算小师兄真的回不来,我也还有师父相依为命呢。” “虽然没有详谈,但我替你问了城主。”奚逐云抿抿嘴唇,“她说那位友人确实名叫‘沈述’,来这里是二三十年前的事情。” 听到这句确认,岑无月内心并没有产生什么诧异之情。 她早就已经猜到了。 “不过好消息是,城主说她这几日就可以见你,不必等到仪式后。”说到这里,奚逐云又振奋了一些,“应该很快会有玄枢城的人来找你的。” —— 玄枢城的人果真来得很快,而且还是熟人。 既然是熟人,岑无月便问了一个想知道的问题:“桑青师姐最近见过张雷吗?” “张雷?”桑青回忆了几息,才道,“没有,他怎么了?” “原本每天见到他,”岑无月纳闷道,“但这三天一次也没出现。” “或许是在西边忙碌,一些弟子在那里驻扎布阵,一直没有回城。”桑青淡淡说完,目光落在岑无月手里的红枣年糕上,“你要带着这个去见城主?” 岑无月立刻保证:“我会在见城主前全部吃到肚子里的!” 好消息,红枣年糕很好吃。 坏消息,红枣年糕黏得恼人。 站到玄枢城城主辞青面前时,岑无月还在不动声色地和死死黏在喉咙口的那块年糕殊死搏斗,并努力对辞青露出一个乖顺的晚辈式笑容。 “你就是沈述的小师妹?”辞青先开了口,她的脸上虽然没有笑意——这也是无情道修的常态了——但眼神算得上柔和。 岑无月弯着笑眼行礼。 年糕,不要再挣扎了啊年糕! “想必沈述没和你说我的事,”辞青轻轻摇头,“否则以我和他的关系,你想要什么入城直接来找我便是。一个厨子而已。” 岑无月长舒一口气。 再见吧年糕,像四长老一样没入深渊是你的命运。 “师门闭塞,里外消息不通,除了亲自回去没法传信。”岑无月接上了话,“不过小师兄既然结交了您这样的朋友,回了师门,一定会同我和师父细讲上三天三夜的。” 辞青似乎被这句话勾起了什么回忆,眼中的光轻轻晃动:“我和沈述,也是论道了十几个日夜后才成为挚友的。” 论道,那是好听的说法。 就是用一种比较修士的方式吵架罢了。 辞青接着又和岑无月说了些沈述和周五的事情。 以“不知名门不正派”的不知名程度,师门里的事绝不可能被外界人知晓。 只需要问几个问题就能知道彼此是不是在说谎了。 大概是确认岑无月的确是沈述的师妹后,辞青才切入正题:“我唤你来,主要是同你说一件事。沈述曾经助我造了以他为原型的偃甲,其内含有他的神念,实力有他本人七成,哪怕在我所造的所有偃甲中,也是数一数二的杰作。” 岑无月点点头,毫不怀疑辞青的话语。 师父说了,收徒的第一个门槛是颜值,第二个就是天赋。 岑无月四个师兄师姐,均是百万、千万里挑一的绝世天才。 “但那仅限于他神念尚在的偃甲。”辞青点到为止,没有将某个残酷的事实再复述一遍,“——不过,奚逐云已经告诉你了吧。” 岑无月又点点头,等待辞青的后文。 “他离开之后,我又仿造数台用以镇压业障,不过那些都只是普通偃甲。这些年普通的偃甲作用渐弱,我原准备将凝结了心血的契偃投入其中,但……”辞青停了一下,略去中间内容,“因此,几日后我预备在仪式上将这具偃甲投入业渊中,姑且进行镇压。事急从权,当下没有比这更好的偃甲了。之后我会全力搜索被盗走的灵契偃,只要两年内能找回,时间上便来得及。” 这就是先拿普通材料随便补补,之后找到正经材料再回来彻底补好的意思了。 岑无月再点点头,见她一直凝视着自己,是在等待回复的样子,便开口道:“恐怕不是余铮盗走的。” 辞青的脸上一瞬间似乎滑过了冷笑。 “我知道是谁弄走的。”她说,“你不必管这些,好好修行便是,少贪吃些。” 后面四个字就有点恨铁不成钢的责备意味了。 岑无月熟练地朝她露出讨好长辈专用的亮晶晶狗狗眼,眨一眨。 这招特好使,师父都抵挡不了。 用师父的原话来说就是——你怎么会长这么一张浑然天成让人觉得“好可爱啊算了全部原谅她吧”的脸啊! 迎着岑无月的辞青也顿了顿,没接着劝,而是道:“……离长老们远一些。” 岑无月眼也不瞬,答得乖巧:“知道啦。” “……” “城主担心我,城主好~” “他真是没说错你,‘看起来一点也不像无情道修的那个就是我师妹,你见到就会明白’。”辞青慢慢道,“那天在西城门见到你,我还以为是猜错了。” 那天岑无月确实看见对方向自己点头示意了,她还以为那是自己面善呢。 辞青说罢,站起身朝岑无月点点头:“你随我来。” 岑无月随她向后走去,很快便抵达一处十分私密、绝不是用来待客的场所。 “这是我的千机房。”辞青道。 岑无月有点为难,但实话实说:“城主,我恐怕对偃甲一窍不通。” “你师兄也不懂。”辞青说,“与偃甲无关,我只是想让你看一看他。” 看一看……? 岑无月有点茫然地跟着辞青一起停住脚步,又看着她打开一个立在一旁的高大黑盒,而后怔在原地。 盒中静静闭目站着一个青年模样的男人。 他就像是站着入定、又或者只是正好眨了一下眼还没睁开,当你站在他面前时,几乎能错觉听到他的心跳和呼吸。 岑无月不擅长分辨人的美丑,但哪怕四十六年没见,她也不会认错沈述的脸。 那果真是如同奚逐云所说那样,“如果木雕有九成九像,那偃甲也有九成九像”的那么像。 ——如果不是此刻这台偃甲的胸口大开、露出了里面的复杂机关,岑无月也会恍然将它当成是自己那下落不明的小师兄。 好像再这么看一会儿,他就会睁开眼睛温声道:“怎么,师父又想不开跑山顶去了?” 或者“好,那今日不练剑陪你玩”。 也可能是“小月不用操心,这些交给我来就好”。 再不济,也可以说“师兄迟了,但给你带了赔礼,就原谅师兄一次吧?”。 “几日后,我会将它投入业渊中,”辞青站在原地,声音里似有叹息,“我想,你应该会想在那之前再见见这张脸。” 这才是辞青在仪式前百忙之中抽空接见她的原因吗? 岑无月凝视着偃甲的脸,又将目光落到那些她看不懂的的机关零件上,有些发愣。 “这几日在试着再做一些改进,看看能不能尽量多镇一段时间。”辞青便解释道。 “为什么非要用偃甲来镇压?”岑无月低声问,“难道就不能换成别的——” “换成活人?”辞青道。 岑无月收声了。 “偃甲本身就是修士的替代品,这世上不是人人都有净庭山弟子的本领。”辞青说着,伸出手去,动作很轻地合上了偃甲的胸口。 几乎没有机关运作、面板覆合的声响,而是像是一块皮肤在肉身上生长完毕。 岑无月再怎么细看,也找不到缝隙的存在。 以天衣无缝的角度来看,眼前的辞青应当是当之无愧的偃甲大师了。 “你若是想看,可以再留一会儿。”辞青说,“但不能太久,我还有很多事。” 岑无月却摇了摇头:“既然您时间不多,我更想知道小师兄可能的下落。” 她不舍地从偃甲脸上收回视线,有些勉强地挂上平时的笑容。 “……这毕竟只是一台偃甲而已。”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2、第 12 章 辞青没有隐瞒,回忆片刻便说沈述去了翊麟城,似乎是因为那里有某一位师姐的线索。 但更具体的,她便想不起来了。 翊麟城倒也很有名,与净庭山不相上下,也是一处福地,据说不需要常住,哪怕只是入城,也能受到福祉庇佑。 比起需要千载难逢天赋才能拜入的净庭山,翊麟城才是更多人心目中的最佳居住地。 岑无月把翊麟城定作自己下一站的目标。 不过在离开之前,镇压仪式她是非参加不可了。 毕竟将要被投入业渊之中的偃甲同她几十年不见的小师兄长得一模一样,于情于理,岑无月都觉得自己该去送这最后一程。 重新见到小师兄的脸后,她对自己这趟下山的目标终于有了些实感。 另外,辞青对长老们的态度也很耐人寻味。 甚至还特地叮嘱岑无月“离长老们远一点”。 ——但是半夜被长老亲自出马悄悄抓走这种事情,就不是岑无月主动离远一点就能杜绝的了。 岑无月被挟着出城、一路向西,最后抵达了夜色中的灵脉。 这世间,灵气无处不在。 但它们本应该是平和的、缓缓流动的,而不是像玄枢城西边这样左右突刺,好像一个明明不能吃辣却刚刚生吞了一颗朝天椒的人一样歇斯底里、大声咆哮。 一条“灵脉”在被污染后,就会被改称“业渊”,即业障的深渊。 玄枢城本是在灵脉上建成、壮大的,与灵脉的关系几乎是密不可分。 但站在如今这条“灵脉”边上,岑无月觉得玄枢城只怕是离完蛋不远。 简直像是被某种力量自地底撕裂一般,山峦从中凭空裂开一道狰狞巨口。 若有人带着足够的勇气站到这条裂缝边向下望,那就能体验到坠入地狱是什么感觉了。 是的,这个正在体验地狱的倒霉蛋就是岑无月。 五长老一边死死按住她的肩膀让她无法后退,一边咬牙切齿地质问:“你果然是辞青的人?!” 半只脚已经踏空的岑无月觉得自己真的好无辜:“可我今天才第一次见城主啊。” “如果不是你通风报信,她怎会知道我们在做什么。”站在岑无月另一边的二长老幽幽地说。 “张雷不是一直盯着我吗?”岑无月纳闷道,“以我的修为还能在他紧盯的情况下通风报信?如果我消失过,张雷应该马上就会知道。” 张雷显然就是这群心里有鬼的长老派来的嘛。 五长老冷哼:“别装傻,张雷死了。” 唉,没想到真的死了。 修真界真是危机四伏啊。 岑无月磕巴都不打一个,立刻转换交涉策略:“那也肯定不是我杀的啊。” “不打自招,谁说是你亲自动手?”五长老嘲讽道,“辞青随便派个人杀了他,你就能自由传信。上次客客气气请你,你就只会胡言乱语扯些没用的东西——我早就该猜到你是那女人的走狗!” 这就说不清了。 指不定张雷还真是辞青派人杀的呢。 这修真界真是到处有理说不清,全靠拳头大。 小小玄枢城内斗还闹挺激烈,用师父的话来说,这级别都只能叫村口械斗。 小命被捏在两个拎不清的人手里,没办法讲理,岑无月只好想办法自救。 虽说辞青是小师兄的旧识,但她到底修的也是无情道,指望一个无情道修去救一个旧识的师妹,这概率不亚于岑无月现在立马道心大成、破碎虚空、飞升上界。 “这是你第一次见业渊吗?”二长老道,“知不知道掉进业渊的活人会怎么样?” 岑无月想了想曾经听过的描述:“形神俱灭,尸骨无存?” “对,也不对,”二长老像是亲眼见过似的,侃侃而谈,“你的肉身会在半个时辰内被炼化,但神魂却会清醒地被困在其中,既无法挣脱,又不能解脱。业渊是怎么‘吃人’的,知道吗?” 她倒像个好老师一样给岑无月上起课来了。 但岑无月不是个好学生,她兴致勃勃地猜测:“一口吞?” “比起‘吞’,它那应该叫‘舔’。”二长老的嘴角森冷地向上勾扯一下,“你就只能像受凌迟之刑一样,在足足三个月的时间里,被业渊一口一口地舔成碎末、融入其中,再也不记得自己是谁,更不知道辞青许过你什么好处,只能浑浑噩噩地成为这种腌臜的一部分。” 这番话虽然耸人听闻,但说不定是真的。 因为岑无月几乎能感觉到那些黑气正在急切地向自己的脚边跃进,像是一群闻到了血腥味的食人鱼张开利刃跃出水面、迫不及待想撕扯一口鲜肉下来。 “你好好想想,”二长老意味深长,“还这么年轻,你也不想就这么悄无声息、痛不欲生地死去吧。” 岑无月看看脚下深渊中翻滚呼啸的黑色雾气,身体虽然被那阴森疯癫的气息冲得紧绷发冷,但心里反而更加镇定下来,甚至还抬头朝二长老笑了笑:“您直说吧,今天找我来是需要做什么呢?” 二长老盯着岑无月看了半晌,大概终于是觉得她的表情足够诚恳,才纡尊降贵地点点头:“还不算太蠢。” 五长老仍然没有松开手,而二长老则是将隐于袖中的手探了出来。 她的指尖也捏着一根针。 不过不是桑青用的那种细如发丝的金针,足足要粗上十几倍。 岑无月盯着针看了一会儿,又抬眼看二长老那绝不接受商量的表情,只好言简意赅地表示一下自己的震撼:“……哇。” —— 第二日奚逐云照例来找岑无月时,身旁又与往日一样围着许多想同他攀谈的修士们。 无情道虽大,但小命更是要紧。 业渊越来越多,净庭山弟子也逐渐力不从心,这几年几乎陆续都受了重伤回山休养,唯一在外行走的只有奚逐云,谁能说得好自己什么时候会被瘴气侵染,需要这根救命稻草? 于是别说善谈不善谈、多金不多金,总之先到奚逐云面前混个脸熟总是没错的。 说来奇怪,奚逐云面对小贩们的围追堵截时那是焦头烂额,但应对这种修士围攻的场景倒是很得心应手。 他只是露出温和的笑容,静静聆听,偶尔点头回复一两句,便能得到绝大多数人发自内心的心悦诚服。 可能他就是有这种魔力吧。 岑无月托着下巴看他一路好脾气地将这些修士一一劝回,还和其中几个对上了视线。 那几个人脸上立刻露出嫉妒的表情,小声嘀咕着什么扭脸走了。 不外乎是“凭什么……”“不就是个……”开头的诋毁之词。 唉,别说玄枢城里众多修士不明白,岑无月自己也不明白。 奚逐云怎么就对她这么在意呢? 她实在太好奇,于是就直接问了。 “——只是觉得你同我很像。”奚逐云说,“我也是全师门里最小的弟子,被师兄师姐们带着长大。” 他说这话时稍微有些漫不经心,视线疑惑地在岑无月全身上下扫视,像在找什么东西。 “灵符吗?”岑无月用手指勾着绳子给他看,“我戴着呢,放心啦。” “不是这个,”奚逐云蹙眉问,“你身上怎么会有业渊里恶念的气息?” 他是行家,根本隐瞒不了一点。 从不说谎的岑无月笑眯眯地说:“可能是我昨天半夜突发奇想去西边看了一下?” 奚逐云露出了不赞同的表情。 “不可能,你没那么蠢。”他很肯定地说。 岑无月都不太确定这句话里的自己是被夸了还是被骂了。 这位净庭山的天才看了岑无月好一会儿,脸上露出一点困惑的表情,像是这辈子第一次碰见自己解不开的题似的。 “你保证你没事?”他只好这么向岑无月确认。 “我保证我没事。” 奚逐云还是很不放心,临走前反复强调:“如果需要,随时可以唤我。……我给你留一只鹤吧?……真的不用?……好吧。但记得若你找我,我一定会来,好吗?” 那副架势让岑无月想起了自家师父。 等奚逐云匆匆离开,岑无月慢悠悠回到客栈里,侧身挽起头发对着屋内水镜端详。 她的后颈风府穴下方多了一点痣样的黑印。 但和痣不同的是,这黑点仿佛连通了周围的经脉,自肌理表层向外扩散出几根血管状的黑紫色分支。 岑无月拉下衣领检查,发现最长的一条已经延伸到了肩上。 用手指揉一揉黑印的位置,根本摸不到昨夜刺进去那根针的手感。 不过要感受它也很简单,只要在心里随意想几个和二长老作对的念头,后颈立刻就开始隐隐作痛。 岑无月打消这几个念头,浑不在意地放下头发,在水镜前将衣服重新整理好。 看来师父说得没错,修真界很大,多的是她还不知道的能力。 玄枢城几名长老想夺权,没想到被城主棋高一着反杀一个。 正面不行就只好来更阴的。 听说岑无月和辞青预备在仪式上用的偃甲原型关系匪浅,便让她在对偃甲动手脚,辞青一旦中招,怎么也不会是他们四人的对手。 为了防止岑无月“再次”通风报信,同时也为了保证计划顺利进行,二长老给岑无月来了一针特痛的。 这一针扎进,便将扎的人也在某种程度上制成了偃甲。 一旦说出、做出不该做的事情,这针便会取而代之,如同木偶线一般操纵宿主行动。 譬如刚才,岑无月要是将昨晚的事情对奚逐云全盘托出,那针可能就要发力夺取控制权了。 说实话,岑无月对这一招还挺好奇的。 可惜昨夜二长老情绪比较激动,没能好好请教一下。 岑无月有点遗憾地这么想着,又从储物戒里摸出了昨天二长老给的另外一件东西。 这东西粗看是颗小拇指粗的蜡制小球,但细看就能瞧见里头蜷着一只红色的虫。 二长老没多解释,只命令岑无月在时机适合时将其藏入偃甲中。 但也不需要解释,因为怎么看这都是一只蛊虫嘛。 岑无月有趣地用手指来回拨弄这只休眠中的小虫,边思考起来。 按理来说,保全自己的性命应该是最重要的,所以暂时应该照着二长老的话去做。 不过往偃甲里放蛊虫的行为要是被辞青发现可就太危险了,什么时候下手才最不容易被发现呢?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3、第 13 章 距离仪式开始还有四天时,城里的小贩们已经开始卖面具了。 岑无月在摊位前挑挑拣拣,而小贩妙语连珠地向她卖力推销:“咱这面具可是在钟楼前供奉过的,别处可买不到。哪怕您戴着去那业渊附近,也能起到护体的效果!哎,那位就在城内的圣山弟子,您知道吧?他都亲口夸过这面具!” 看来奚逐云不仅是小肥羊,还是活招牌。 就是不知道他本人是不是知情了。 面具的画工倒是不错,一张张都长得活灵活现,看一眼就知道画的是什么。 就是都长得挺狰狞。 不过岑无月转念一想又理解了:大概是跟门神一个道理,得凶恶一点才有保护的作用。 那么……白蛇还是银蛟呢? 岑无月举着两张面具沉思片刻,最后要了蛇的那张。 小贩美滋滋地收钱,找回给岑无月五个铜板,又兜售道:“您这边再看看?要是再买个小件儿,我只要您五文钱!” 岑无月看看自己掌心的五文钱,乐了:“你真会做生意。” “瞧您说的,小本生意,不精打细算可不行。” 岑无月干脆把五文钱也给了他,随手点点糖豆:“包一点这个吧,分开两包。” 小贩眉开眼笑:“好嘞!” 岑无月尝了一个。 嗯,山楂味的,不错。 她将面具拿在手上,慢悠悠地往西城门走。 别处城门尚还有人进出,唯独西城门可谓是人迹罕至了。 城门外仍旧残留着那天业渊像是凶兽一般暴动后留下的黑色遗迹。 昨晚上被挟带出去时因为天太黑,倒是没看仔细。 岑无月站在门口好奇地探头观望一会儿。 可能是昨晚已经和业渊进行过亲密的近距离接触,她现在看这些业渊肆虐过后的残痕倒不觉得很压抑。 但凡没疯的人都不会从这扇门出入,所以倒是连个守门弟子都没安排。 一踏出护城阵的范围,岑无月原本被压制的灵力就回来了。 就像是原本穿着一件紧身衣的人终于换上了宽松的衣裳那样,岑无月舒适地轻出一口气,运转灵力附于足下,将自己同地面隔绝,而后向业渊方向赶去。 灵脉被污染后产生的裂缝不止一条,昨晚岑无月去的那处地方就无人驻守。 这一路上零零散散地能见到不少玄枢城弟子,他们一个个都忙得焦头烂额,好似恨不得长出三头六臂,看见岑无月经过也只是瞥上一眼、给个余光,确认她没有威胁后立刻无视。 也是,毕竟离仪式只有四天了。 不过普通弟子说不定知道得还没有岑无月多呢,比如这次仪式只能有个五成功效,办完之后城主和长老就要撕破脸什么的。 另外还有一些非玄枢城的修士们,或三两成群,或独自行动,但人人看着业渊时都是双眉紧皱,像在面对一道巨大且无解的难题。 岑无月不紧不慢地从他们身边经过,循着玄枢城弟子的动向,很快就找到了四天后仪式的举办地。 大批弟子都在此处忙着布置阵法、场地,桑青也在其中。 奚逐云则是独自一人站在更远的地方。 说“站”也不太确切,应该说是“飘”。 他五心朝天,凭空浮在业渊的裂口中,浑身笼着一圈光晕。 如同冰雪被阳光直射会消融那样,翻滚的黑气根本破不开奚逐云的防御,反倒被他信手捕捉、拖入体内、牢牢困住。 他脸上往常那偶尔温和偶尔腼腆的笑意也不见了,微蹙着眉凝视业渊深处的神情甚至能称得上…… 岑无月停下来认真思考了一下这里应该用什么形容词。 ……圣洁?悲悯? “不愧是圣山弟子啊。”她又感慨了一次。 走到这么近的距离,桑青也已注意到岑无月的到来,她向身边的弟子交代几句,便行至岑无月身前:“有何事?” “想看看业渊长什么样。”岑无月诚实地答完,问,“我能走近看吗?” 桑青原本是摇头,但途中注意到岑无月胸前灵符,摇头的动作又停住,下意识回头望了一眼仍在全力净化恶念的奚逐云。 岑无月眨眨眼不说话。 桑青静了几息,还是回首开口问:“是那位云渊守赠你的?” 岑无月反应了一下才想起来,那是修真界对奚逐云的称呼。 “对呀,”她笑眯眯道,“有这个在,应该可以稍微站近些看吧?” “……”桑青道,“不可轻信他人。” “净庭山弟子都不可信的话,世上就没什么可信的人了吧。”岑无月半开玩笑地说。 一个路过的玄枢城弟子露出了深以为然的表情。 “我说的不止是他。”桑青的表情没什么变化,“你太容易相信人,任何人。……这样容易被骗。” “被骗也没关系的,”岑无月很豁达,“我师父常说,不摔跟头不长个。”当然也说了碰见不对劲的人就离远点,免得被骗。 桑青没再说什么。 “师姐,你有没有觉得……”岑无月看着不远处的奚逐云,不解地问,“他看起来总是有点……痛苦?” “哪怕再天资卓绝,短时间内净化如此巨量恶念,经历的痛苦也是你我难以想象的。” 桑青刚刚说完,岑无月就看见奚逐云的视线暂时从地底深处收了回来。 那视线习惯性地左右一扫,便定在岑无月身上,而后露出一点愕然与不赞成。 “你看,”桑青道,“他也反对你来。” 岑无月“啊”了一声,心想你刚还说他不值得信任怎么这么快就和他站一队了,结果嘴上还没来得及给自己再找个观光业渊的理由,奚逐云的身影就已经到跟前了。 大概是顾忌身上的残留气息,他站在一个稍远的位置,蹙眉上下观察岑无月几眼,表情才稍稍松下来:“是有事需要我帮忙吗?” 岑无月早就想好了借口。 她把一直拿在手里的面具递给奚逐云,道:“回礼。” 奚逐云稍稍怔忡后,接过面具翻到正面,又愣了一下:“……你不必回礼的。” “不好看?”岑无月踮脚又确认一下确实长得有点凶狠的白蛇画像,看着奚逐云的眼睛认真强调,“我觉得很适合你的。” 奚逐云的耳朵尖尖似乎又红了,他抿住嘴唇,将面具收起:“……多谢。” “要是你能高兴起来就好了。”岑无月满意道,“自从认识你,总觉得你好像一直不开心。嗯……你该不会平时自己一个人在晚上偷偷哭吧?” 奚逐云的眼睛缓缓地瞪大了。 他还没说话,桑青已经先一步开口:“岑无月。” 岑无月用两根手指交叉给自己比了个“闭嘴”的表情,不再为难奚逐云,而是转向桑青:“我想起来了,确实有一件事想和师姐说。” 桑青看了一眼还在刚在那句话里没回过神的奚逐云,对岑无月道:“去那边说。” 岑无月慢悠悠地跟在桑青背后,脑中转着数个念头。 二长老那根针虽是一种控制手段,但也无法面面俱到。 譬如它虽然可以控制岑无月不泄密,但也无法向二长老通报她的一言一行。 世上没有完美的陷阱。 倒是有很多会掉进不完美陷阱的人。 行至一处离其他弟子都有些距离、不至于被听清楚话的位置,桑青才停住脚步,转身问:“什么事?” 岑无月想了想,以比平时慢的速度开口道:“城主的灵契偃找到了吗?” 后颈只是传来警告似的刺痛。 这个问题安全。 桑青眼也不眨:“不该知道的事,不要多问。” 岑无月又道:“准备在仪式上用的那台偃甲……” 这次疼痛骤然加剧,岑无月几乎能听见自己脑袋里“嗡”地一声。 但早有准备的她仍旧面不改色地将这个问题说完了:“……在仪式开始之前,如果有时间,我能不能再最后和它说说话?” 她脑中的疼痛缓缓地退去了。 但就像是退潮后的海岸不会即刻干燥一样,一阵一阵扩散性的头疼仍旧在持续。 那么,这也是安全的问题。 桑青没有立刻回答。 “我有几十年没有见到小师兄了,”岑无月蔫头耷脑地垂首,又可怜巴巴抬眼,“这一次还要看和他一样的脸被扔到那种地方去……万一他真的遭遇不测,而那是我见他的最后一面,说不定会做噩梦、生心魔的。” 两人对视半晌,最后桑青率先移开视线,道:“我会请示城主。” 岑无月立刻笑开:“谢谢师姐!” “城主未必会答应。”桑青面无表情地说。 岑无月不以为意:“师姐愿意帮我,城主也一定愿意帮我的啦。” 不过为了表示贿赂……啊不是,求人办事的诚意,岑无月还是在储物戒里掏了包东西出来递给桑青:“师姐,我请你——”她火速低下视线瞟一眼掏出来的东西,“——吃糖!” 桑青看一眼那些飘着山楂味的糖豆,手指都没动:“我不进食,你留着吧。” 岑无月飞快把其实还挺开胃的山楂糖扔回去,想再换点别的什么,结果摸了三次都是吃的,气氛顿时有些尴尬。 “岑无月,”桑青一向平静无波的声音里似乎都带上叹息的意味了,“你资质不差,只是缺修行的耐心。” 岑无月终于掏出了某个不是食物的东西,看都没怎么看,就硬是塞到了桑青手心里。 而对于桑青那几乎能算是恨铁不成钢的长辈式提点,岑无月只是笑道:“说不定我只是和其他人的修行方式不一样呢。” 桑青看着自己手中还不到掌宽的提线小木偶,淡淡道:“……花言巧语。” 不管如何,目的已经达成,岑无月再没多留,笑眯眯朝桑青挥挥手便运起灵力脚底抹油地离开了。 要对那台偃甲动手脚,早了不行——肯定会被辞青发现;晚了更不行——偃甲都没了还怎么下蛊。 怎么想都没有比仪式即将开始时更好的时机了。 岑无月揉了揉还在隐隐作痛的后脑勺,苦中作乐地给自己打气。 嗯,我的计划这么完美,长老们一定会很满意的!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4、第 14 章 距离仪式开始还剩三日的这天夜里,业障又产生一次暴动。 有奚逐云坐镇,这次暴动倒是没有上一次那么声势浩大,不到一刻钟的时间就被压制下去了。 不过第二天岑无月就立刻发现了城中气氛的变化。 ——坐忘阵供不应求了。 岑无月还没出门,客栈掌柜便陪着笑上门来询问屋内的坐忘阵能够供其他客人使用。 反正她也用不上,爽快收了一笔好处费便把房间内的阵法任由掌柜安排了。 在客栈里吃完早点出门时,岑无月看见一个锦衣玉食的年轻修士飞快地走进客栈,往她房间的位置去了。 他眉头微皱,面若冰霜,总的来说虽然有点心绪不宁,但也能说得上是自控。 这种程度就要使用坐忘阵来清净六根了? 岑无月啧舌摇头。 在城内的观礼修士尚且如此,待在城外的恐怕更不好说。 这样想着,岑无月出了城门往西边去。 比起前一天,在城外劳作的玄枢城弟子果然少了很多,取而代之的是各色偃甲。 每一个弟子都不得不同时指挥操控数台偃甲,大多都显得有些吃力。 岑无月就差点被一台大型偃甲踩到,好在她避得快。 操作那台大型偃甲的玄枢城弟子神情看起来有些恍惚:“道友,走路小心一些。” 岑无月朝她点点头,顺势提议:“要不要去休息一会儿?” “没有休息的工夫了……”玄枢城弟子气若游丝,“我还算是好的,别的师兄师姐一人得同时控制五六台偃甲呢,大家都自顾不暇。” 为了不被过度劳累的弟子操纵偃甲误伤,岑无月只好小心翼翼地往仪式地点的方向走,行进速度比昨天慢了一半还不止。 桑青和奚逐云都还在和昨天几乎一致的地方。 还有两位长老。 岑无月细看了一下,辨认出那是大长老与三长老——正巧是那天晚上没参与挟持的那两位。 不过显然几名长老们是一条心。 大长老站在离业渊裂口稍近的位置,似乎正在协助奚逐云净化。 三长老正在听桑青说话,只瞥了一眼岑无月,便像见到陌生人似的移开视线。 岑无月无人搭理,倒也方便她走走停停、仔细打量整个仪式用的阵法。 阵法台占地面积相当大,施法位只有一个。 记得听李大厨他们说,每次仪式都是城主亲自进行,先对偃甲进行加固、再经过净庭山弟子的神念洗涤包裹、然后贴上提前制作的灵符,完成这三步后,偃甲才会被城主用灵力缓缓投入业渊之中。 仪式完成后,业渊的颜色便会缓缓恢复正常的透蓝。 正常之后,大家对它的称呼也就会暂时性地改回“灵脉”,直到它下一次变得浑浊、漆黑为止。 “——怎么又来了。”奚逐云无奈地说。 听见他的声音,岑无月才发现他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过来,而且依旧同昨天一样保持着不近不远的距离。 “不是又爆发了一次吗?”岑无月背着手道,“我怕你们出事,也担心仪式出问题,所以过来看看。” “我会处理好的。”奚逐云轻描淡写地说着,将右手食指上一枚已经乌黑的扳指摘下,信手捏碎。 那不知是何质地的扳指化作齑粉纷飞,很快消失于空气中。 许是见岑无月的视线一直追随着粉末飘走的方向,奚逐云解释道:“这只是法器,其中没有恶念,不会伤害灵气。” “嗯?我没有担心那个,毕竟你不会做坏事呀。”岑无月拈起胸口灵符,道,“只是在想你送我的这个好像一直没有变色。” “……”一说到这个话题,奚逐云总是变得很含糊,“不一样。” 岑无月顺口接了他的话:“知道知道,不一样在是你亲手做的,对吧。” 原本根本没把岑无月放在眼里的两名玄枢城长老此时倒不再无视她了,只是用余光递来几个警告的眼神,逗得岑无月乐了一下。 “……?”奚逐云下意识回头循着岑无月的视线方向望去,“你笑什么?” “可能长老们没想到我和你关系不错吧。”岑无月轻快地说,“也可能他们觉得我打扰你净化了。” 奚逐云闻言望向黑气滚滚的业渊,刚刚舒展开一些的眉宇又凝重起来。 倒是一名操纵着七八台偃甲的玄枢城弟子插话道:“云渊守许久没休息,是该停一会儿。” “什么?”奚逐云回过神,“我不必——” 然而玄枢城弟子只是随口一说,话音落下的时候人早就掠出十几步,根本不是要聊天的意思。 奚逐云只好咽下了后半句话,仓促之间驴头不对马嘴地接了一句:“三长老负责守城大阵相关事宜,来此并非催促我净化灵脉。” 岑无月随意接了下去,试图缓解他的尴尬:“灵脉究竟为何会被污染?” “……”奚逐云慢慢地说,“七情六欲皆是毒。” “但其中也有好的吧?”岑无月看着那些仿佛融合了世间所有恶意的黑气,向身旁见识更广的圣山弟子寻求答案,“喜、怒、哀、惧、爱、恶、欲——喜也有错吗?” 长相也不过二十出头的奚逐云眼神中流露出一点看后辈犯傻的笑意:“七情六欲从不会独自存在。一个人有喜,就必定会有哀;会爱,便一定会恶。” “所以为了不沾染其中任何一种,就只能将全部所有一起割除?”岑无月问。 “这是无情断情道的做法,”奚逐云不做评判,“但若你觉得不好,也有别的办法。” 这位圣山弟子这么一说,岑无月就扭头去观察他了。 嗯,衣袂飘飘,谪仙之姿,表情总是柔和耐心又好说话的,内心总是悲天悯人犹怜草木青的,行为上总是为人世安危而奔波劳累的。 “我三师姐同你差不多,”岑无月道,“高风亮节、心怀天下,忧他人之忧、乐他人之乐。我师父可能是不小心捡漏了,说不定本来三师姐该去你们净庭山的。” “……” “你说如果她出了事,是谁会舍得伤害她呢?”岑无月叹了口气。 奚逐云沉默良久,才轻声道:“若她真同我师门长辈一般,或许身殒道消也是固所愿也。” “真是这样就最好啦,”岑无月道,“其他还有什么办法?我想想……哦,杀妻杀夫证道的,这更不行啊。” “确实如此……” “杀人是最容易不过的事情了。”岑无月说,“杀一个人就想证道,天下哪有这么好的事情。” 奚逐云有些愕然:“容易?” 岑无月对他的惊讶表示疑惑:“在修真界里,不杀人才难。” 杀过人的修士比比皆是,随便扔块砖头都能砸中三个,从来没沾过他人性命的那才是凤毛麟角。 “但杀死陌生人与杀死挚爱之间,有很大的不同。”奚逐云试图解释杀亲证道的存在性。 “都一样的。”岑无月打断了他,“两者都夺取了他人的性命,仅此而已。” 奚逐云看起来还想说些什么,但这毕竟不是他选的道,便也很难论下去。 “所以我不会杀人的。”岑无月朝哑口无言的奚逐云眨了一下眼睛,笑道,“这是我许诺过师父的三件事之一。” —— 或许是因为在城外与奚逐云聊得太久,这天岑无月去城主府伙房蹭饭的路上,竟然又碰见一名长老派的玄枢城弟子。 对方半路拦住她,冷冷道:“那几位大人让我传话,叫你少耍小聪明。” 岑无月随意地点头:“知道知道,小命要紧。” 玄枢城弟子看起来对她敷衍的态度不太满意,但还是放她走了。 大概是因为城主府内,不宜喧哗。 万一引动辞青、暴露计划,那长老们可就机关算尽太聪明了。 如果正面较劲仍能势均力敌,又怎会先死了一个四长老,后偷偷摸摸下蛊暗算呢。 不就是打不过所以才用阴招嘛。 蹭完一顿饭,岑无月离开伙房,干脆拐了个弯找辞青。 她还记得走过一回的路,此时绝大多数玄枢城的弟子都忙到脚不沾地,城主府里连巡逻的都没有,她顺风顺水地便抵达了来过一回的地方。 辞青的住所外也空无一人。 岑无月在门外站了一会儿,思考敲开门该怎么搭话。 结果还没想完,门便自动开了,辞青的声音也传了出来:“进来吧,我在千机房。” 以辞青的修为,能察觉到她在外面徘徊不奇怪。 岑无月眨眨眼,也不觉得不好意思,笑眯眯地便顺着住所主人的意思进去了。 辞青仍在调试偃甲,千机房内堆满岑无月不认识的大小零件。 闭着眼的偃甲立在一小块空地中央,此时从肩膀到腹腔全被打开,非人感更强了些。 岑无月盯着它看了一会儿,觉得它现在看起来没有那么像小师兄了。 “这并非真的沈述。”辞青道。 声音虽然冷冰冰,但却是好心提醒。 岑无月也不介意对方的语调,她回头观察辞青手上的零件,露出好奇的表情:“偃甲只是由这些零件组成的吗?” “对。”辞青答完,抬眼对上岑无月闪闪发光的视线,一顿,“你想学?” 岑无月又扭头去看那具偃甲,几乎是明示道:“毕竟这是现在最接近小师兄的东……嗯,存在啦。” “入口架上有本《偃甲天工》,新入门的弟子最先读的就是这本。”辞青说,“你若是能在半天内看完,我就抽空教你一二。” “真的吗?谢谢城主!” “不必多谢,”辞青声音平淡,“毕竟你是他爱护的晚辈。” 有这等顶级偃甲大师一对一教学的机会,岑无月自然不会放过。 ——事实上,师父和小师兄都说过,只要是想学的东西,她的学习速度总是很惊人。 根本不用半天,岑无月小半个时辰便将《偃甲天工》的内容融会贯通了,一溜烟地跑去向辞青汇报。 辞青起初只是漫不经心地扫她一眼,手上动作都没停,随口抽问。 见岑无月全答上来,才露出些微的讶然:“你若是入玄枢城,恐怕就是下任城主了。” “我很厉害吧?”岑无月喜欢被夸奖的感觉,“城主现在可以多教我一些啦。” 辞青说话算话,当场便开始一堂偃甲大师课。 途中桑青也来了一趟,但未进千机房内,站在外回报了一些布阵的进度云云。 辞青一边改进偃甲,一边给桑青下令,一边还能指导岑无月把玩手上偃甲,一心三用还绰绰有余。 等桑青走了,岑无月才感叹道:“哪怕放眼整个修真界,城主也是天才中的天才了。” “天才?”辞青的声音微冷,“岑无月,你记住。修真界里,最不缺的就是天才。有时候,天才甚至死得比庸才更快。”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5、第 15 章 走在街上时,但凡稍微细心些观察就能发现,修无情道的人绝大多数看起来都不开心。 但理论上来说,他们似乎应该是既不能“开心”,也不能“不开心”。 很难想象有人能保持在那种什么也没有的状态里。 岑无月觉得师父说得很对,她得找别的角度来修自己的道,不能盲从他人。 但多多听取其他修士的想法来打磨自身道心倒是可以的。 “——‘铁骨铸玄机,灵枢斩尘羁’,”辞青说,“玄枢城认为,若能制作出与自己百分百相合的灵契偃,人偃合一,便能抛却肉身、摒弃七情六欲,以无情无惑之势修行,一日千里,飞升指日可待。” “玄枢城认为?”岑无月笑道,“您这么说,想必是还有别的看法了。” 辞青没有回答。 她好像是出神了一会儿,视线落在千机房的某处虚空中,凝视片刻才回神道:“我离那扇门也还很远,或许这辈子也到不了了。” “只要灵契偃回到您手中就好了吧?”岑无月想了想,提议道,“以您的学识,再动手重新做一具灵契偃,应当也不会很难的。” 辞青驳斥:“怎么不难,多少人一辈子都做不出一具契偃。” 那制作难度好像确实是超出岑无月的预料了。 她想起了其他修士开玩笑时说过的话:“难怪都说一个器修和一个偃修加起来也凑不出十颗灵魄呢。” “并非只是指财力。”辞青耐心地解说,“你觉得世上能有另一个你吗?一个与你完全心灵相通、绝对信任、永不隐瞒的人?” 岑无月顺着这个假设想了片刻:“好像是很难哦。” “不是很难,是几乎不存在。”辞青说,“偃修制作契偃的过程,就是将这‘几乎不存在’通过自己的双手缔造出来。这与登天有何异?” 她说着,弯腰用手指一点岑无月刚组装好的偃甲。 “——你如今也会做偃甲了,应当多少能想象一二。” 辞青的手上遍布着茧,每根手指都修长灵活,再微小再易碎的零件,到她手中也听话得像是她身体的一部分那样。 岑无月已经不是两天前那个对偃甲一窍不通的自己,因此很明白这最后的两天时间内辞青对这具即将要被投入业渊的偃甲做的改进有多叫人瞠目结舌。 俗话说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如果说这具已经失去小师兄神念的偃甲便是没有米的伙房,那身为巧妇的辞青就是硬生生地凭空做出了一桌饭菜来。 尽管并不是满汉全席,但也已是能常人所不能。 这样的辞青却说修真界里最不缺的就是天才,仿佛觉得她自己并没有什么了不起。 岑无月突发奇想地问:“现在全修真界最强的人是谁呢?” “自是太上无相真君。”辞青回答时甚至觉得有些奇怪,“不会有第二个答案。” 确实,岑无月还没有从任何人口中听到第二个答案过。 “不过,若只是说近百年的天才,”辞青沉思片刻,随口报了一串名字,“谢还、曲燃、千嶂夕、星玄度、元悔、沈叩玉……这些都是最近声名鹊起的。” 在修真界里,一百年也能算是挺“最近”了。 “还有奚逐云,不过他你已经见过了。”辞青最后又补充道。 岑无月眨眨眼睛。 奚逐云声望虽高,但脾气太好,太平易近人,一时之间很难让人把他和那些遥远的名字联想在一起。 辞青扫一眼岑无月的表情就知道她在想什么:“你可知城内的奚逐云只是身外之身?” 身外之身,即一种修士用神识所化的分神,可以自如地在别的地方行走活动。 但寻常修士并不会学习这一法诀,更不要说使用了。 理由很简单:做一个身外之身,便是将作为修士安身立命之本的神魂割出一块。 别说分割时难以想象的剧痛,光是身外之身“死去”时带来的死亡体验就足够让人退避三舍。 此外,神魂受伤极难恢复,受损还会变弱,哪个修士会闲着没事拿自己切着玩儿?就为了做个身外之身? 岑无月肃然起敬地“哦”了一声。 如果她认识的奚逐云只是个身外之身的话,那本体的实力一定要更强,甚至强得多。 但辞青又继续道:“你可知他有多少身外之身?” 岑无月眨了眨眼睛:“……两个?” “净庭山百年前就封山休养了,全修真界在灵脉净化上能求助的只有奚逐云。为了让同门休养,他一人承接了整个净庭山的责任。”辞青淡淡道,“上一次我听说时,他已有四十七具身外之身,还不知道这次来的是第几个。” …… 辞青的话言犹在耳,岑无月直到碰见奚逐云本人都还在思考他是第几号身外之身的事情。 奚逐云被她直白的目光看得不自在起来:“……怎么了?” “你真厉害啊。”岑无月毫不吝啬地夸奖道,“虽说大家为了修成无情道也是不择手段,那也没几个人能做到你这一步吧。” 若换一个定力差一些的,恐怕在多次分裂神魂时就已经不堪痛苦、魂飞魄散了。 神魂没有实体,仅是一种精气神的力量,在遭受过大的痛楚时便会消磨、损耗,完全消失根本不奇怪。 奚逐云听懂了,嘴唇抿成一条直线,并不因此沾沾自喜:“我小时候,长辈们都说我还年幼,只需潜心修行,外面的事情不必操心,全部交给他们便好。现在也该轮到我来替他们撑起净庭山了。” 虽然这样解释一番,但奚逐云看起来并不想继续这个话题,很快转了话锋。 “——我听桑青管事说,你这两日在随城主学习偃甲之术?” “对呀。”他这么一说,岑无月才想起来自己是有礼物要送给他的,“这个送给你。” 奚逐云看看岑无月双手托举的一颗巨蛋,沉默片刻便接了过去:“这是……” 岑无月朝他比个噤声的动作,而后屈指轻叩蛋壳。 蛋壳咔一下裂开,一条手指粗的小白蛇便从里头探出了头。 白蛇关节灵活,蛇鳞片片分明。它昂起首,亲昵地蹭了蹭奚逐云的手指。 “我看那天你好像还算中意白蛇面具,所以做了这个。”岑无月得意道,“怎么样,完全看不出我是才学两天偃甲的新手吧?” 奚逐云倒确实是有些愣,随后认真地道:“岂止。城主没有说要收你为徒吗?” “城主说如果我拜入玄枢城的话,下一任城主肯定就是我啦。”说起这件事,岑无月完全没有遗憾之情,“不过我已经有师父了,没办法嘛。” 虽然可能不是世界上最好的师父,但师父就是师父,是唯一的师父。 白蛇已经完全钻出蛋壳、爬到奚逐云手上了。 正巧奚逐云手上一点黑纹嗖地窜出掠过,白蛇竟被吓得往后一立。 奚逐云新奇地打量着栩栩如生的小蛇,道:“但城主对你并不藏私。” 岑无月点头“嗯”地应了一声,又笑眼弯弯地补充:“毕竟我小师兄是她的旧识至交呀,或许她看我也和看师妹一样吧。” “城主非断情之人。”奚逐云闻言颔首,有些感慨,“断情非正道。” 岑无月笑道:“城主自然有她自己的道。” 此时天色渐暗,街边摆摊的凡人们纷纷收摊回家。 他们谈论着明天将要开始的镇恶仪式,神情里满是信任与期待。 听着他们的讨论,岑无月也顺口询问奚逐云:“灵脉那边的准备都周全了吗?” 奚逐云有些忧心忡忡:“仪式是万无一失的了,只不过城主所备的偃甲恐怕还是……” 他说到一半,突然意识到那偃甲长着沈述的脸,有些无措地停住了。 “对啊,要是他那一缕神念还在偃甲内,说不定就能多镇个十年八年的呢。”岑无月并不气恼,甚至还有点赞同,“我小师兄很厉害的。” 奚逐云总是很善解人意:“但毕竟与你师兄有同样的长相,见到那偃甲被投入业渊,你也会难过吧。” 有时候甚至是有点多愁善感的程度了。 岑无月眨眨眼睛:“其实我之前便问桑青师姐,仪式前能否让我同偃甲道个别,今日城主对我说了可以,所以明天我得一早去仪式阵法那儿等着。” 奚逐云的眉眼放松下来,真心实意为岑无月感到高兴:“那就太好了。” —— 确实太好了。 蒙蒙亮的天色里,岑无月站在即将要坠入深渊的偃甲前,端详它的面庞,用手指轻戳它的脸颊。 因为已经置入了核心,倒是有接近活人的体温。 又变得有一些像小师兄了。 辞青正在远处和长老说话,双方之间的气氛甚至算得上平和。 岑无月垂眸观察那打开的胸腔,目光扫过那些她还不能完全理解的零件与线束。 在将偃甲的胸腔合上之前,她以极为隐秘微小的动作将自储物戒中取出的小球捏碎扔了进去。 小球稳稳卡在一处缝隙后方,不仔细看压根不会注意。 桑青走了过来,唤道:“岑无月。” 岑无月镇定自若,回首朝她一笑:“要开始了吗?”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6、第 16 章 大长老虽然嘴上和辞青说着话,但一直分出心神注意着岑无月的一举一动。 辞青将用于仪式的偃甲看得很严,除了半路杀出的岑无月之外,谁也不准靠近。 没办法,他们只好拿了岑无月让她去对那具偃甲动手。 即使岑无月的动作再隐蔽,有心算无心,大长老仍然看见她将蛊虫放入了偃甲体内。 桑青晚了一步过去,根本没有注意;辞青更是被他亲自拖住,背朝着岑无月的方向。 那枚蛊虫是大长老许多年前意外得到的宝物,原本是一对有情道修炼成、要结同生共死契的,只不过最后这两人死了,东西则被大长老捡漏。 同生共死蛊只消半刻钟便会钻入偃甲核心之内,辞青一旦与偃甲通神,蛊虫便会联结她的识海、死死锁住。 等偃甲被镇在业渊底下后,那源源不断的业障恶念涌入偃甲十分,蛊虫就将痛苦污染传达给辞青十分。 偃甲被业渊“消化”的那天,辞青也必定身死道消。 辞青可不是净庭山人,没法“净化”自己。 至此,计划可谓是已经成功了大半。 大长老想到这里,多年来古井无波的心都有些激动起来。 虽说对外宣布“四长老在业渊不幸牺牲”,但他还能不清楚老四是怎么死的?——悄无声息地被人一剑封喉杀死在自己的练功室里! 可笑辞青仗着自己修为高,找机会杀了落单的老四,做得这样毫不遮掩,根本没把他们放在眼里——难道还真以为他身为长老这么多年是白活的? 桑青已带着那修为很是一般的岑无月走开了。 大长老不以为意地收回目光。 桑青只是辞青的走狗,一旦辞青倒下,桑青根本不足为患。 而那岑无月倒是和奚逐云的关系很不错……玄枢城还离不开奚逐云,不好闹翻。 稍做些处理让她无法泄密之后,就留她一条生路好了。 大长老很快这样下了决定。 “余鲲。”辞青令道,“一刻钟后开阵。” 大长老回过神来,心中闪过一丝不悦。 辞青比他小许多岁,甚至差了两辈,从前还尊称一声“大爷爷”,当了城主之后没多久就对他直呼其名。 呵,早该知道她是个不安分的。 但一想到这次仪式之后辞青的后果,大长老的那一丝不快又很快消解了。 是啊,辞青确实是天才,但谁说天才就一定会活得久呢? “不如先叫弟子们散远些,”大长老摸着自己的胡子,慢吞吞地说,“此次镇压凶险,得比往年更谨慎些。” 辞青一颔首,桑青便主动去办了。 大长老瞥见岑无月也一溜烟跟着往玄枢城弟子们的后面躲,心道她倒是很有自知之明,也很惜命。 倒是这样聪明的庸人,说不定会活得比大多数人更久。 辞青站着凝望片刻黑气翻腾的业渊,突地又回头看了一眼偃甲。 大长老心头突地一跳,生怕她突然想要再去检查一番,立刻开口拉回辞青的注意力:“不过有云渊守坐镇,应当不会发生什么大事。” 辞青淡淡应了一声,视线仍落在偃甲身上。 大长老只好接着道:“我唯独担心的是,杀死老四的人究竟是谁,这人又是不是还潜伏在城内。” 说到这件事,辞青的目光终于挪回来了。 “城主的灵契偃也没有下落。”大长老轻声叹息,做出忧心姿态,“于玄枢城而言,实乃多事之秋。” 至于辞青的灵契偃,等她被折磨得奄奄一息、神魂将耗尽之时,自然是问什么就答什么,总能找到的。 修仙之人,只要道心不破,最不缺的就是时间了。 辞青淡淡道:“无碍,很快便会解决的。” 大长老看似尊敬地垂下头,视线落于地面,心中道:确实,很快就会解决的。 这一次的镇压仪式办得仓促,唯有玄枢城弟子及前来观礼的修士们在场,凡人们都被禁止出城了。 倒也不是为了保护凡人们的性命,而是万一有什么意外,他们产生的巨量情绪只会瞬间成为业渊肆虐的燃料,火上浇油。 天色蒙蒙亮时,辞青已站在了施法位上。 四名长老一字排开替她护阵,奚逐云则凭空立于业渊上方,眼眉低垂,气息内敛,看起来已做好了配合出手的准备。 其余修士们站得远近不一,这站位就全看对自己的修为有多自信。 胆够大的,站长老们前面都行,胆小的,越往后站越安全。 辞青已进行过数次同样的镇压仪式,她合眼细细感受灵力流动后,十分熟稔地祭起偃甲,放出神念与其通神。 大长老在袖中的手指下意识地捏紧了。 辞青确实是天才,一切与偃甲相关的东西,在她手中都能随意摆弄。 通神只花了她两个呼吸的时间。 当辞青再度睁开眼时,偃甲的眼睛也与她同步睁开了。 大长老心中猛然涌现一股无情道修不该有的狂喜:成了! 他不敢露馅,摆足守护的架势在旁压阵,看着辞青与奚逐云协力将偃甲缓缓投入业渊裂口之中。 几乎所有的黑气都尖啸着朝偃甲涌去,宛如一群饿狼撕扯争夺唯一的食物。 那尖啸本不该存在,却汹涌入脑,大长老不得不用灵力护住自己的双耳。 辞青皱着眉将偃甲压入深不见底的地底,黑气也跟着缓缓下沉,于是灵脉原本的灵气便逐渐清明起来。 先是从黑变成深灰,而后透出些许蓝色调。 直到最后变成一种半透明的灰蓝色——仍未完全恢复灵脉原本的澄澈水蓝,但已经十分不错。 安静观礼的修士们这才放下心来,纷纷开口祝贺。 奚逐云看起来松了口气,他落地时甚至还扶了辞青一把,蹙眉询问:“城主?” 差一点跌倒的辞青重新站稳,揉着自己的额角低声道:“……无碍,只是神识透支。” 她与奚逐云交流两句,后者很快便善解人意地告辞,目光在后方观礼人群里扫视——想也是在找那岑无月。 辞青的目光在桑青身上落了一瞬,又转向大长老:“余鲲,你带人收尾。” 这一次,唯独这一次,大长老一点也不生气她直呼自己的名字。 因为她这样做的机会已经是做一次少一次了。 大长老几乎是带着愉悦的心情将观礼的贵客散客一一送走,期间还给其他三名长老都安排了工作事宜。 四人都办得是精神抖擞——无他,将这仪式的屁股擦干净,他们就可以回去看辞青的惨状、夺回自己的权力、获得辞青的契偃了。 这一忙便是一天,子时月上中天,大长老在城主府遇见了神情冷凝的桑青。 他态度平和地询问:“城主如何了?” 桑青行罢礼又顿了顿,似乎不想回答这个问题,但最终还是道:“城主仍在千机房内,并无回应。” 大长老作关心状:“我正要去向城主禀报,顺便看看是否安好。” 桑青并不想同意,但她一个管事——哪怕是城主最信任的管事——又怎么可能忤逆长老? 若不是不想闹得太大,大长老在此时此地将她击杀也无不可。 看见桑青识趣地退开,大长老轻笑一声,招呼身后的另外三名长老一道掠向辞青的千机房。 虽说四人暂时结盟,但到底不是完全一条心,审问辞青这种事,谁都怕自己不在场会损失一些重要利益,只好一道行动了。 当然这也有好处:辞青哪怕做困兽之斗,四人互相照看也更为保险。 那个缔造了无数奇迹的千机房,辞青从不允许他们靠近的千机房……已经再也不是禁地了。 还隔着老远的距离,大长老就已经能闻见那里传来的浓重血腥气味。 大长老在千机房外装模作样地“禀报”几句,便一劈掌破门而入。 果然如他所想,辞青连维护门上阵法的力气都没有了。 辞青气息混乱地瘫坐于地,嘴唇下巴带着血,身前地上满是内脏碎片般的东西。 大长老佯作惊讶:“城主此次仪式受伤竟如此重吗?” 辞青抹去唇边黑血,沉沉看他一眼,冰冷的视线又缓缓扫过另外三人。 好像已经没有多余的力气,她开口时语调破碎喑哑,一个字一个字挤出来,几乎不像是人而像是偃甲了:“是、你、们。” 五长老哈哈大笑起来,他甚至迫不及待地越过大长老,凑近细看辞青的狼狈模样:“辞青,这万障噬五内究竟有多痛?连你都抵挡不住?不过我应该是不会有体验的那一天了!” 辞青血红的眼珠迟钝地转向他,撑于地面的手指动弹几下,但没有出手。 辞青可不是个会吃亏的人,换成别的时候老五敢对她这么说话,只怕当场就要被她的威压按跪下。 但此时,辞青什么也没做。 或者说,她什么也做不了。 生性谨慎、站在最后的二长老观察到这里,终于松了口气,也缓缓步入千机房,而后反手将门合上了。 只是就在门扉闭合的那一瞬间,二长老捕捉到自己的指尖疾速闪过一条灵力流。 她的内心骤然升起不祥预感,一边反手将门向外推,一边张口厉喝:“小心有诈!” 可千机房的门已经再也推不动了。 大长老反应极快,在二长老喊出第一个字时便高高跃起、全力一掌拍向屋顶。 也无功而返。 无形的阵法飞快将千机房裹在其中,化作一座无声无息的死牢。 只是狱卒与犯人的角色,已在眨眼之间互换。 大长老落到地上,猛退数丈,惊疑不定地质问缓缓站起来的辞青:“你怎会没事?怎么可能?!同生共死蛊明明已经——” 辞青挥袖弹出个红色的小球,道:“蛊?这个么。” 五长老躲避不及被小球打了个正着,他顾不得痛,目眦欲裂地去看那究竟是什么。 那红艳艳的东西散发着些微的香味,酸酸甜甜。 …… 竟是一颗山楂糖球。 —— 桑青立在千机房外,安安静静地等待。 她最擅长的就是等待。 直到圆月西沉,锁阵落下,房门才再次打开,传出辞青低哑的声音:“将这些处理干净。” 随着她的声音一同飘向门外的,是浓烈的死亡气息和铺天盖地的血腥味。 桑青垂眸领命:“是,城主。”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7、第 17 章 玄枢城赖以生存的灵脉并没有完全恢复。 但奚逐云也知道,这已经是当下能得到的最好结果了。 而这争来的时间,或许能够让玄枢城众人找到下一个办法。 又或者,与其他一些城市一样,举家搬迁,离开这条奄奄一息的灵脉,找到新的栖息地。 没有了灵脉或许会衰败,但至少不会灭城。 这些事情,奚逐云早就与辞青商讨过,这位城主在方面出乎意料地冷静理智,听罢他的建议之后并不动怒,而是赞成道:“如果救不回这条灵脉的话,我也是这样想的。” 奚逐云心中一动。 他太熟悉那种表情了。 那是已有死志的人才会说的话、露出的眼神。 不过既然对方是一城之主,或许早有为城献身的觉悟。 奚逐云心中暗暗叹息,没有点破追问,心中对辞青生出一些感同身受的共情来。 当一个人——哪怕是修士——在遭受了过于强烈的痛苦之后,便会忍不住想要放弃自己的生命来结束这种痛苦。 这种时候,一个可以光明正大去死的理由便很重要。 玄枢城城主似乎也有那样的理由。 对这样的人进行劝阻,既不尊重、也不必要。 —— 保险起见,奚逐云还会在玄枢城停留一两日,确认灵脉情况稳定后再离开。 但只要仪式完整举办,此间事其实已了,他更不放心的是城中的另一个人。 自灵脉上方落地后,奚逐云的视线就已经开始往观礼人群的方向扫。 很快,他就看见了站在人群最后方的岑无月。 与那些正在庆贺称赞的修士不同,向来爱笑的她此时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有些出神地望着灵脉的裂口。 奚逐云心头一跳,想起刚才那具被活祭一般压入地底的偃甲。 ——虽说只是偃甲,但却有着岑无月师兄的同一张脸。 目睹那样一幕,心情必然不会好。 奚逐云下意识抿住嘴唇,顿足想了片刻,才朝岑无月走去。 走了两步,他才想起扭头和辞青道别。 辞青倒是没说什么,看起来累得透支,其他的修士却一个接一个上前来套近乎,奚逐云只好挂起客套笑容一一寒暄,过关斩将似的好不容易才走到岑无月身边。 这时候的岑无月几乎已经站到了那巨型裂口的边上,垂着眼睛往下看。 好似下一刻就要跟着跃入其中。 奚逐云心中一跳,三步并作两步掠上前,不由分说抓住她的小臂,阻止地叫她的名字:“岑无月!” 岑无月转过脸,眼中浮现惊讶的笑意:“都结束了吗?你感觉怎么样?哎,为什么拽我?” ——平时的那个她又回来了。 奚逐云放轻呼吸凝视岑无月片刻,没有在她脸上找到和辞青一样的死志,这才松开手,道:“站在这里有些危险。” 岑无月恍然,她扭头笑眯眯凝视裂口深处:“我是想看看灵脉的颜色。不知道是不是看错了,好像还没有完全恢复?” “暂时还没有。”奚逐云顿了顿,又低声说出自己的推测,“虽然并未见过,但哪怕城主的契偃仍在,恐怕也不够。” 更何况,用宛如偃修半身的契偃去镇压业障?这偃修从此恐怕便是个日日夜夜活在折磨里的半死人了。 “也不够吗?”岑无月诧异地说着,终于从裂口边退回两步,“那玄枢城以后怎么办啊,只能搬走了?” 奚逐云道:“业渊越来越多,搬迁的城与门派有很多,哪怕不是现在,也总有一天会轮到玄枢城。” 岑无月看起来很是苦恼:“那岂不是天下也很快要完蛋了?就没有什么办法能治标又治本?” 这是目前无解的难题。 但奚逐云并不想看岑无月心情低落,因此并没有说出那个残忍的答案,而是转移她的注意力:“但至少未来两年玄枢城会安然无恙,民众可暂时安居乐业。” 岑无月闻言往远处三两聚集的修士们那边望了两眼,很快发现少了一位重要人物:“城主呢?” “仪式对她消耗很大,她先一步回城了。”奚逐云说到这里,心中突然生出一股怪异的感觉。 这感觉像是胸膛中有一根无形的弦被悄悄波动,引发一丝不祥的预感,告知他接下来将有不想见到的事情发生。 ……他已经很久没有产生过这种预感了。 奚逐云下意识上前半步将岑无月护到身后,目光四处扫视,却始终没有发现任何端倪。 “那看来明天不能去找城主学偃甲了。”毫无察觉的岑无月遗憾地掏出一本书道,“这本我看完后还没还给她呢。” 仍有些警惕的奚逐云下意识低头一看,封面上只手写了“手记之三”,显然只是一本辞青的私人笔记。 “……”他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你随城主习偃甲之术应该才两天。”就已经能看懂辞青笔记,还看到了第三本? 要知道,天才的思路并不与庸才共通,他们往往看一眼难题便直接知道答案。 以自身为例设想一下,奚逐云就能想象得到辞青的私人手记内容能有多跳跃——这种东西写的时候,就不可能是为了方便除了自己以外其他人看懂而作考虑的。 玄枢城那些所谓的“精英弟子”要是知道这件事,应该都会恨不得一头撞死。 “嗯,”岑无月朝他一扬下巴,自豪道,“我是偃甲天才,这我已经知道了。不过城主说她的整套手记我都可以看,这才看到第三本,走之前可能来不及看完了。” 怎么,还想几天时间习完辞青毕生所学? 烦恼的也是这种能气死别人的事情。 奚逐云失笑,用手指拂过手腕。 岑无月昨天送他的白蛇正咬着自己的尾巴化作一个圈,乖乖环在那里。 而另一个面具,则是好好地保存在他的储物戒中。 “回城吧。”奚逐云抱着轻松的态度,“你什么时候出发?要去星家吗?” 若是去星家,他或许可以与她同行一段。 岑无月跟着他的脚步向玄枢城方向走:“我想再多看几本城主的手记,过几天再走。不过比起星家,我想先去翊麟城看看,城主说那是我师兄离开时的目的地,好像有我一位师姐的线索。那我这一过去,岂不是一箭双雕啦?” 那便不顺路了。 奚逐云有些失望,但看到岑无月仍旧笑意盈盈、无忧无虑的架势,他连年阴雨的心情便松快不少:“好,那就祝你一路顺风。” 最坏最坏,岑无月的师父还活着,她便还有可以回去的地方。 未来,或许有一天,他还能在某条灵脉、某条业渊附近,碰巧地与变得更强、但满脸笑容的她重逢。 有些释然又有些遗憾,奚逐云挂起浅笑,留给岑无月一只刻上自己印记的小鹤。 若某日她需要帮忙,他一定会去的。 这次岑无月没拒绝,痛快收下小鹤,偏过脑袋看了他一会儿,真诚地祝福道:“奚逐云,希望下次见你时,你可以开心起来。” 奚逐云不由得想:越是干净的眼瞳,确实越能映出他人内心的痛苦。 —— 是夜,奚逐云猛地自入定中惊醒。 早些时候那种怪异的预感又来了,而且一次比一次强烈。 他将灵力稳稳运转一个周天,迅速平静下来,同其余身外之身通神。 奚逐云的本体镇守在净庭山,所有身外之身平时都独自奔波,记忆并不共通,唯有需要时才会主动互相通神。 这一次,其他的身外之身都回复没有异常。 就连本体也被惊动,说净庭山并无异动。 也就是说,是玄枢城会出事。 奚逐云刚刚想到这里,前几天才刚刚出现过一次的钟声再度响彻整座城池。 他倏地抬头。 ……抑或是,玄枢城已经出事。 他静坐在原处,数了七记规律的钟响,随后一切重归平静。 不是九记,便不是辞青出事,不幸中的万幸。 白日时四位长老都好好的,也不知道是其中哪一位…… 就在此时,钟声再度响了起来。 奚逐云愕然扭头。 七声又七声,最后一共是二十八次丧钟。 别说奚逐云,整座城内恐怕没有一个人能再睡得着、入得定了。 …… ……或许除了岑无月。 整座城无论仙凡都忧心忡忡,唯有岑无月没心没肺地唏哩呼噜一碗甜豆腐脑。 赶来确认她状况的奚逐云啼笑皆非:“你莫不是没听见?” 若是入定得过于专注,直接将那二十八声钟响无视倒也不误可能。 而岑无月捧起第二碗咸豆腐脑,朝他眨眨眼,用灵力传音道:“我早就知道啦。” 想到她过去两日几乎是和辞青同吃同住,奚逐云几乎是瞬间就明白了一切。 恐怕是辞青动的手。 几天前那位四长老大概也是一样。 这些争权夺势勾心斗角的事情让奚逐云下意识地蹙起了眉。 净庭山从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随后,陪同岑无月去城主府时,奚逐云见到了忙碌的桑青。 桑青是特地来向他赔礼的:“城主正在疗伤,此时恐怕无法见您。” 疗伤,那说明胜者确实是辞青。 更何况她的代理者此刻俨然是代城主的姿态在行动了。 奚逐云意兴阑珊,只礼貌地颔首:“无碍便好。” “城主伤得重吗?”岑无月探头问。 桑青不置可否:“我不清楚。” “那长老们呢?”岑无月又问。 “……”桑青看了她一眼,道,“叛乱者皆已被诛杀。” 岑无月掏出那本《手记之三》,热情地问:“那我能去找城主还书吗?” “不可。”桑青冷漠拒绝,“城主的千机房何时打开,我何时再替你通传。” “那好吧。”岑无月有点失望,但并不纠缠,只是将手记交给桑青,“那这本就先由师姐替我归还。” 奚逐云和岑无月一同告辞之前,听见桑青又唤道:“岑无月。” 岑无月回头:“怎么啦师姐?” “多谢你。”桑青道。 奚逐云注意到桑青的目光在岑无月的脖颈附近停留得有些久。 而后,桑青还重复了一遍:“……谢谢。等城主一出关,我会立刻来找你。” 岑无月摸摸后颈,随意地摆手:“没什么啦。” 离开城主府后,奚逐云的目光也不自觉地往岑无月的后颈飘去。 “怎么?”岑无月笑眯眯道,“我也是其中功臣,想不到吧?” 奚逐云笑了起来,心中那丝仍旧盘旋不去叫嚣着“事情还没结束”的异样预感似乎也被冲淡了:“确实,你瞒得真好。” 岑无月或许在这次快准狠斩立决的谋变中担任了某种重要角色,但对奚逐云而言,只要她还能保持快快乐乐的模样便足够了。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8、第 18 章 辞青原以为自己一生都不会有心魔。 她这一生顺风顺水,自小便是天之骄女,想要什么都能随手拈来,甚至没有怀疑过自己能不能道成——制造偃甲对她来说如臂使指,未来只需要拥有自己的契偃,便一定能顺利飞升。 ——可偏偏就是契偃这一步,将她死死卡住了。 辞青对自己是那样的满意,满意到她根本无法制造出一台能让自己心甘情愿结下仅此一次半身灵契的偃甲。 谁能配得上成为我的半身? 这些我能随手就能捏出好几个来的这些玄铁桐木? 怎么可能。 三年,二十年,一百年……辞青毫无进展。 道心一旦不稳,修为便如同裂缝里的水,缓慢、却无法阻止地向外渗透流失。 但骄傲如她,连同他人讨论这个难题的念头都没有。 这世间或许有道行比她更高的人,但又有谁的偃甲之术能在她之上? 师叔不行,他已被城主的权力熏晕了头脑,辞青不得不抽空杀他取而代之。 只有玄枢城民生稳定,资源供给才不会断,她才有更多时间精力去制作自己的契偃。 试图另辟蹊径,辞青造出了“桑青”,将自己不需要的情感切割一些丢下来塞给这具偃甲,而后将她编入玄枢城的弟子中。 这种偃甲只能说是一种更高级的“仆从”,一种练手失败的试验品,辞青并不常关注桑青在做什么,也没人知道它的身份。 但正是桑青在外活动时,意外结识了那个初来乍到,名为沈述的剑修。 —— 沈述与寻常的无情道修士很不一样。 他是一个“只要被人求助,就必定会伸出援手”的人。 辞青曾借桑青之口问他这是否也是无情道的一种,沈述答道:“我将以手中之剑修器道,而非情道。” 桑青不解道:“可世上只有无情道能飞升。” 沈述是这么回的:“我修不了无情道。世间道千万条,总有我可以走的。” 这又是什么意思? 辞青翻来覆去地想了许久,最终忍不住离开千机房,亲自登门同沈述论道。 不眠不食的二人争论十五天,谁也没能说服谁,但成了至交好友。 这是辞青自修道来的第一个朋友。 只要同沈述待在一起,她便有无穷无尽的灵感。 她兴致勃勃地当场询问沈述能否模仿他为原型,试着为自己制作新的灵契偃。 她想,这台偃甲定是可以成功结契的,毕竟那可是她此生第一、永远唯一的挚友。 从不拒绝他人所求的沈述欣然同意了。 他在玄枢城一住便是三年,配合着辞青提供材料、时间、喂招,将那台同他长得九成九相似的偃甲打磨调和到极致。 直到确认无需再进行调整、只需择日结契,沈述便登门辞行。 辞青诧异地问他:“你要走?去哪里?” “下山前我同小师妹约好,只历练三十三年,日子快到了。”沈述笑了一下,“我从未对她失约过。原来想着时间可能来不及的话,可能无法帮你到最后,好在一切都顺利。” “可我还没结契呢!”辞青知道名为“岑无月”的小师妹,她只是不知道岑无月对沈述竟然如此重要。 “不会有问题的,”沈述温声安抚,“我们已经确认过一百遍了。” 辞青还想问“那万一呢”,但看着沈述归心似箭,终是没有问出口。 没有必要和明知比自己重要的人比,自取其辱,不是吗? 屈辱。 屈辱。 沈述剑术确实高超。 辞青甚至愿意相信他真的能大成从没有人成功过的“器道”。 但沈述有一个致命弱点。 他实在是太容易相信别人了。 尤其是女性,尤其是朋友。 —— 刚制作好的契偃被放置了。 辞青要秘密靠自己研究出一门新的、更精妙的手艺:将活人制成偃甲。 …… 她确实是天下最厉害的偃修,只用十几年便完成了这一成就。 但她在人心算计上却不如长老们。 得知新的灵契偃已经制成,长老们沆瀣一气,联合起来逼她将其投入业渊进行镇压。 业渊这几十年来的波动越来越剧烈,哪怕是辞青亲手制作的偃甲,往往也不到三年便完全腐化消失。 灵脉一旦被污染到了一定程度,便一点也用不了了。 玄枢城能发展到如今,离不开这条灵脉的存在。 而即便以天下之大,也很难找到另一条尚未被占领的灵脉来进行搬迁。 一旦离开这条苟延残喘的灵脉,同样苟延残喘的玄枢城很快便会成为不入流的小角色,迅速衰败。 辞青新制作的灵契偃便来得很是时候,长老们早就盯上了它。 反正除了辞青外,谁也不会有损失。 而辞青身为一城之主,理应为了大义做出这样的牺牲。 “不然,”五长老说,“我们只有联手将城主的契偃取走了。” ——但凡再早上几年,辞青都能一个人拍死他们几个人。 ……可惜的是,她已发现自己生出心魔。 那心魔长着沈述的脸。 于是,面对长老们明晃晃的威胁,辞青不怒反笑:“好,我明白诸位的意思了,我照做便是。” 五名长老半信半疑地离开,而领命的桑青则连夜出城去找逃亡多年、归心未死的余铮。 为了取信余铮,桑青特地带给他和死士各一枚“心眼”。 得知“辞青和契偃结契时被反噬重伤,结契未成,五位长老觊觎那具无主的灵契偃,正在合力逼她退位”的消息,余铮稍一查证便欣喜若狂地带死士直奔玄枢城,发誓要夺走契偃、抢回玄枢城城主的位置。 余铮悄悄潜入城主府的那天晚上,辞青一巴掌把死士拍到九成九死,又一巴掌把余铮拍到半死,正在心里计算着该放他跑多远再杀掉他时,却听见府内有个小姑娘无辜的声音道:“我叫岑无月,翻墙进来是为了找吃的。” 【岑无月】 辞青手一抖,连滚带爬逃走的余铮都懒得多看一眼,将全部的神识投向那个说话的小姑娘,冷静观察的同时喝令桑青将她即刻拿下。 沈述说过他的小师妹名叫岑无月,说过他对她从不失约,说过她对食物并不感兴趣,辟谷如吐纳一般轻松。 那么,这个三句话不离食物的岑无月,是那个沈述被放在了挚友之上的师妹岑无月吗? 如果是,她来玄枢城难道是因为知道沈述在这里? —— 确认岑无月已被封住灵力躺在地牢里,辞青才悄悄出府找到余铮后杀了他。 原本只要杀了就行,而现在就不得不临时废物利用了。 辞青飞快用余铮的尸体做了半偃甲。 因为时间不够,做工较为粗糙,无法直接控制;其次,这样的半偃甲还会保留一些生前的说话、行事、思想。 但作为试探岑无月的工具,辞青只需要给它一些重要的指令便够了。 若试探出岑无月来玄枢城是为了沈述,指令便是全力杀了她。 桑青也将用金针控制岑无月进行审问。 被她的金针入穴控制后的人会不由自主地说出实话。 “你不用这样看我,”辞青对心魔道,“假如她真是无辜路过玄枢城,我不仅会让她安全离开,还会满足她的一切要求。” 长着沈述模样的心魔只是静静看着她。 辞青温和地朝心魔笑了笑:“毕竟是你最疼爱的小师妹,那就也是我的小师妹,这点情面还是该给的。” —— 有心魔存在,辞青几乎没有多余的精力——光是让自己不要迅速堕魔,就已经耗费了所有力气。 于是关于岑无月的事情只有都交给桑青去办,一日抽空听一次桑青事无巨细的禀报。 岑无月确实就是沈述的师妹,他们有同一个名字怪异的师父“周五”。 但岑无月似乎真的不是为了沈述而来,一次次的表现都毫无破绽,有时候甚至显得像是个倒霉蛋。 五个蠢货长老将她折腾来折腾去,辞青也出手帮了那么一两次。 有时候,帮岑无月也是帮自己。 毕竟,五长老想一举拿下辞青取而代之,辞青又何尝不是打算找个机会杀了他们、换上更适合的新长老呢? 岑无月虽然一无所知,但在这方面还无意中帮了辞青不少忙。 既然她并不知情,那就放她离开吧。 辞青如此下了决定。 —— 做了这个决定之后,辞青看岑无月的心态旋即发生转变,像是在看爱护的晚辈。 就脸听她的消息时,也比从前更上心。 止渊仪式进行之前,桑青的某次例行回报中,辞青听见了在意的内容。 “她送你吃的?”她问。 桑青颔首:“是一些红色的糖豆。……当时她看我的神情,确实有些奇怪。但或许是因为她想让我向您转达再见一次那具偃甲的请求?” 桑青是偃甲,从不曾进食,岑无月也知道这点。 那就太奇怪了,因为岑无月这孩子可心又体贴,不可能送出对方不喜欢的礼物。 她极有可能是想通过桑青向她提示什么。 辞青让桑青去找了一样的山楂糖丸带回来,花一整夜想了又想,终于回忆起大长老在几百年前曾经得到过的同生共死蛊好像就长这样。 —— “这孩子胆子太大,”辞青对心魔抱怨,“在这人吃人的修仙界里,她总这么为他人着想,能活多久?你和你师父怎么教的她?” 为了保护岑无月,也为了探寻她为了这一次提示究竟付出什么代价,辞青干脆将她唤到千机房里贴身观察。 然后辞青就发现了。 自己至交好友唯一的师妹,亲手带大的,居然可以这么聪明,聪明到辞青几乎想在堕魔之前将自己一身才学都教给她。 岑无月带着手记开开心心离开后,辞青无奈地问心魔:“仔细一想,桑青是不是早就抱着长辈心态在对待她了?” 心魔仍旧不说话,但有岑无月在千机房的日子里,它安分异常。 有时辞青忙碌间一抬头,便能看见它静静凝视岑无月。 辞青甚至怀疑自己看见这心魔眼底露出过微弱的笑意。 好吧。 辞青想。 如果这真是我亲手带大的小师妹,我说不定比你更喜欢她。 —— 镇压仪式很成功。 辞青装作重伤模样提前离场,在千机房内布置好陷阱阵法,静待那四个蠢货上门来送死。 这次等待的过程中,她的内心异常宁静。 宁静得好像从来没有诞生过心魔一样。 …… 嗯,一会得留个活口,不然不知道他们在那倒霉孩子身上动的手脚如何安全解除。 哦,还有,用沈述做成的契偃可得藏好了,不能叫这聪明孩子发现,她会很难过的。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9、第 19 章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 四名长老意图杀害城主,又被早有准备的城主瓮中捉鳖,用雷霆手段一网打尽的消息,没几天就传遍了全城。 这也是桑青放任之下的结果。 桑青眼下的职务权力和城主都没有什么区别了。 城主闭门疗伤,五名长老……死了一个,还有一个离死也不远。 没有人知道桑青是城主的傀儡,大家只知道她平时是城主最信任的管事,这一次又得了城主的亲令暂时处理城中事务。 只不过日常事务倒还能处理得过来,但桑青自认在实力上毕竟还没有到一城之主的地步。 城主制作她的时候,没有太多考虑实力方面的问题。 为此,桑青特地请求奚逐云在城内多留了一段时间,代为坐镇。 有他在场,也不必担心观礼后尚未离去的其他修士心生歹念。 奚逐云自然是一口答应了。 这样的好脾气令桑青回忆起十几年前的沈述。 但一想到沈述这个名字,她脑中立刻就浮现了岑无月的身影。 …… 最开始见到岑无月时,桑青还不知道她的身份。 那日夜里,桑青早带弟子在城主府内提前布好陷阱,静候余铮上钩。 结果余铮是上钩了,附带的还有一个因为食物半夜翻进城主府的岑无月。 岑无月的眼睛又黑又圆,一门心思盯着人看的时候,“好奇”两个字几乎被写明在脸上。 桑青真不知道一个人、尤其是一个修士居然可以有那么多的好奇心。 正常修士怎么会因为桂花鱼条就跑进城主府里来?不怕死?又或者桂花鱼条只是个蹩脚的借口? 桑青还没想好要怎么放走岑无月,城主略带急躁的命令便传了过来:活捉她,投入地牢。 完了又迟疑着补充一句:不要伤她。 桑青迎着岑无月天真又无辜的双眼,没费任何力气就将毫无防备的她扎晕了。 很快,桑青就知道了岑无月是谁。 因为她说自己的师父叫“周五”。 那也是沈述师父的名字。 桑青觉得自己若是人,知晓此事时应当要感到“震惊”“愧疚”。 但她只是偃甲。 于是便只有按照城主的命令行事,审问完岑无月入城的目的之后,引她去接触“余铮”。 看着岑无月离开城主府后立马忘记自己刚在地牢里被关了一夜、无忧无虑直奔火踵神仙鸡的背影,桑青有些记不清了。 当年沈述不是说他小师妹不爱吃这些东西吗……? 回到城主府的桑青斟酌再三,私底下询问是否需要杀死岑无月。 听罢的城主凝望着千机房角落出神许久,才出声道:“再看看。” 这一等,就是半个多月过去。 四长老都死了,岑无月还活蹦乱跳,况且比入城时过得更好。 奚逐云保驾护航,城主暗里托举,岑无月在玄枢城可谓是如鱼得水。 尔虞我诈的修真界内,人人互相算计是常事,朋友与耗材可以无缝切换,任谁出门在外都得防彼此一手——谁知道刚刚欢声笑语过的那个人是不是下一秒就打算杀了你证道? 可岑无月总有叫任何人对她不设防的本事。 没人会怀疑岑无月要对自己不利,大家只会操心她再这样下去很快就会被人杀了证道。 比如那天,桑青在街上转了一圈,好不容易买到和岑无月一样的山楂糖丸后带回给城主。 第二天便得知岑无月很可能是冒着生命危险传出的这条稀里糊涂消息,为的是阻止长老们谋害尚未谋面的城主。 她却不知道自己拼命相帮的这位尚未谋面的辞青城主、还有隔三差五碰面的桑青师姐,都是她小师兄失踪几十年的元凶。 桑青甚至还帮忙挑出过沈述的手筋,那是为了将其浸泡加强处理后再装回去。 鲜活的手感,与她这样的纯偃甲不同。 多么可笑。 岑无月要是知道真相,又会作何反应? “……师姐,桑青师姐?” 桑青眨一眨眼,从岑无月的唤声中回神。 从仪式后到四位长老暴毙的消息传出,再到这几日桑青带着玄枢城众弟子稳定局势,说起来很长,但也不过就是三天的时间。 这三天里,岑无月天天都跑来城主府询问城主的情况。 这会儿又来了。 桑青一如既往冷淡地告诉岑无月:“城主仍在闭关。” 岑无月望着城主千机房的方向,担心地嘟囔道:“城主是不是伤得很重啊……” 伤自是重的。毕竟城主心魔仍在,又要在消耗大量灵力的情况下以一敌四,本该胜算不大。 但桑青知道,沈述……不,应该说,城主的契偃随时可以出手。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那日她走进千机房里,发现几名长老尸体上的伤居然都是彼此的招式,仿佛是在密室内互相厮杀致死,谁身上也没有剑伤——也就是说,城主根本没有使用那具契偃。 要知道,沈述的剑就一直放在那台契偃手中。 ……但如果主人不开口,就说明身为偃甲的她不需要知道这些细节。 桑青面前的岑无月很快又叹气:“那师姐你呢?最近一定很忙吧。不如先选几个新的长老来处理事务什么的?” “新的长老需要城主亲自挑选。”桑青道。 她并不能替城主下决定。 岑无月凑近细看她的面孔,看着看着眉皱起来了:“师姐,你的面色也有些苍白。” 桑青淡淡道:“无碍。”只是核心内的灵力被城主倒抽了一些回去而已。 “不过有师姐这样的存在也好,”岑无月笑道,“你这样冷静、有条不紊地处理城中事宜,大家看着你,也会不自觉地安心。” 冷静? 桑青想。 身为偃甲的她只是天生并没有被赋予其他的情感罢了。 在制作她的时候,城主剥离了一些感情存放在此,但那归根结底只是城主的情绪。 就像人能看见另一个人吃饭吃得很香,但如果自己不尝上一口,就不可能知道是什么味道。 岑无月曾经说过,她师父判定她还没有搞明白“人”与“情”,于是她便觉得自己还有得学。 桑青看着一旁几乎是亦步亦趋的奚逐云,都有点不太懂了。 岑无月怎么可能不明白? 只要她想,她好像可以让任何人喜欢上她。 如果她什么也不明白却能做到这件事,那身为偃甲的桑青为什么学不会呢? “我觉得师姐也可以当城主嘛。”岑无月突发奇想地说,“或许努力一下,几十几百年后,等城主不想干了,你就可以做下一任?我看城主对偃甲的兴趣比对当城主大得多哎。” 城主追求的确实是飞升之道。 可心魔是修士死敌之一,心魔一生,修士便只剩两条路:要么自废修为堕魔重修,要么乖乖等死。 城主死去时,同她相连的偃甲也会“死去”。 所以无论如何桑青也不可能成为下一任城主,岑无月恐怕要失望了。 桑青另起了一个话题:“你的身体无恙?” 闻言,岑无月下意识地动动脖子,露出笑容:“只要不去想一些念头,就没什么感觉。” 她语气轻快,桑青却早在刚才就发现她手臂抬起的时候,袖子滑落下去,露出了小臂上短短一截像是中毒经脉似的黑色形状。 昨天还没有,是今日才出现的。 ……城主特地从四名前长老中留一个活口,恐怕就是为了解决岑无月身上的这个禁制吧。 只是桑青这几日忙得脚不沾地,连入定调息的时间都没有,更不要说去地牢审问半死不活的三长老。 不过几日下来,城内也算暂时平稳,或许可以去一趟地牢了。 这样想着的桑青正要起身,动作却顿在半空。 她侧耳聆听主人的传音,片刻后对岑无月道:“城主暂时出关了,她唤你去她的千机房。” 岑无月开开心心走了,奚逐云没跟上去。 桑青打量这位近日几乎是和岑无月焦不离孟、孟不离焦的圣山弟子一眼。 名动天下的云渊守端端正正坐着,有些疑惑地向她颔首示意,眼神清澈,神情温和。 桑青面无表情地回了一个点头。 ……也就还凑合吧。她不太满意地评价。 片刻后,岑无月又高高兴兴回来了,她对桑青道:“城主说我可以去地牢里找三长老。” 说得好像要去地牢里玩似的语气。 奚逐云不解地抬头:“三长老?” “有些事情还没厘清,自是要留活口。”桑青冷淡地说着,起身欲同岑无月一起前往地牢。 岑无月却清清喉咙,一本正经地抬手做了个阻止的动作:“师姐,城主告诉了我该怎么做,我自己去就行,你不必一道来。” 桑青观察她的表情。 有点得意,蠢蠢欲动,又很努力忍着不说。 那大概是从城主那里得了什么好用的逼供玩具……逼供用品吧。 三长老早就被城主废了识海,此时和瘫子没什么两样,最多是个皮糙肉厚、比较难饿死的瘫子。 思及此,桑青略一点头:“你认识路,自己去吧,小心些。” 不知为何有些忧心忡忡起来的奚逐云看起来也想跟过去。 但昂着下巴的岑无月把他也按住了,她信心十足地道:“你们都在这里等着,我一个人能搞定。” 桑青目送着岑无月迈着欢快步伐离开,内心升起一点微妙的、暖融融的情绪。 ……这就是城主所说“长辈的心态”? …… 她不该有的。【你现在阅读的是 】 20、第 20 章 修仙之人一旦辟谷,靠灵气便能生存,吃喝都不再是必需。 因此就算被关起来好几天,也本该生龙活虎、活蹦乱跳。 不过若是在被关起来之前废了修为……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三长老躺在湿冷的地面上,四肢动弹不得,体内经脉枯涸,连一丝一毫的灵力都察觉不到。 即便如此,她仍旧顽强地转动头脑,思考着一个几天来都未得到确切答案的问题:究竟是哪里出了错? 辞青怎么会知道他们的计划、提前布下陷阱,进行灭杀? 整场密室搏杀中,辞青尽管受了不少伤,但始终未祭出她的契偃,难道契偃真的已经不在她手里? 可要真是如此,又会是谁取走契偃? 这个人如果真的存在,岂不是全程坐在高台笑视三方争得你死我活,轻轻松松当了一个坐收渔翁之利的大赢家? 三长老转动迟钝的头脑,将入城观礼的客人一个一个想过去。 不找到这个人,她死也不会瞑目的。 …… 她的牢房门口传来了些许响动,像是布料摩擦的声音。 三长老后知后觉地睁开眼睛,色厉内荏:“谁?!” “三长老,”已经站在门外的人乖乖打了招呼,“我是岑无月。” 三长老不太记得这个名字。 又或者说,这个早该是死人的名字已经从她的脑中被淡忘了。 花了些许时间回忆起岑无月是谁之后,三长老难以置信:“你怎么会在这里?” 但凡岑无月有向辞青泄密的念头,那根刺入她后颈的针就会操纵她自尽。 三长老根本就没想过岑无月还活着,她甚至在内心嘲笑过这个不谙世事的小修士居然会愚蠢得为了辞青付出自己的生命! “是辞青解开了你身上的夺魂针!”三长老慌乱之中,只能得出这样一个并不正确的结论。 “不是啊。”门口的小姑娘蹲下身,很诚恳地捋起袖子,露出手臂上的痕迹给她看,“还没解开呢。” 像是怕躺在地上的她看不清楚,岑无月甚至还努力地把手臂穿过玄铁栅栏伸远了些。 三长老目瞪口呆,头脑一片混乱:“绝无可能,这怎么可能……” 二长老的夺魂针是私底下练的——这毕竟不是什么值得称颂的招式——但效果几人都清楚。 如果那黑色的印记已延伸到岑无月小臂上,那一定也早已侵入她的识海经脉,将她牢牢控制,变成只会听令行事的提线木偶。 最可怕的是,哪怕二长老死去,这针的效果也不会消失。 “其实还蛮麻烦的哎,”岑无月收回手,稍稍整理裙摆后蹲下身,用一种撒娇似的语气向三长老抱怨,“而且也有点痛的。” 三长老瞪大双眼看着她的面孔接近自己,脑中突地闪过一道灵光,失声惊呼:“你背后有人!” 而且就是那个高坐钓鱼台的幕后真凶! 那个人不知道用什么手段将夺魂针压制,从而将他们绞杀辞青的计划泄露了出去! 岑无月纳闷地扭头往自己身后看了看,又往地牢入口看,最后疑惑道:“没有啊?” 三长老沉默了一下,不知道眼前这骗了自己还有其他人那么久的小姑娘是真傻还是装傻。 不过事到如今,岑无月这样的小角色已经无所谓了。 三长老只迫切地想知道自己输在谁的手里。 “是谁?你为谁办事?那个人难道只是为了帮助辞青?没有别的图谋?”她一迭声地追问,“——我明白了,辞青也被这个人算计,契偃早已被这个人抢走了,是不是!” 岑无月托腮蹲在门口,表情看起来听得很认真,听完还很热情地接了话:“应该不会吧?” “怎么不会!”三长老觉得自己已经想明白了一切,“那天混战之中,他们突然开始互出杀招、辞青却毫不惊愕时我就该想到的!不过可笑辞青还以为这个人和她站在同一边!哈哈哈哈哈,她不会不知道下一个就要轮到她自己了吧?这种只在背后筹划却不露脸的人图谋居心才最大,我都白教她了!” 她越想越好笑,这几天的怨恨不甘都被这股嘲讽轻蔑之意淡化,最后竟然狂笑起来,笑了好一阵才停下,自己都不知道是在笑自己的轻敌还是辞青的愚蠢。 岑无月安安静静蹲在旁边等她笑声停歇,才开口问:“都到这会儿了,三长老想的还是这种事啊?” 几乎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的三长老大口喘着气问:“不然呢?后悔?” 岑无月问她:“后悔不行吗?” “那是最愚蠢的事,”三长老此时亦觉自己死到临头,看眼前模样天真的小怪物甚至生出些提点晚辈的平和心态,“小丫头你记住!修仙一途,自己选的道,头破血流、粉身碎骨也要走到底!不要想着半路还能回、错了还能改,这样想的人都死得很快。” 岑无月看了她片刻,又叹气:“三长老就不好奇为什么只有你在这里,其他人不在吗?” 三长老的理智又清明了会儿。 这个问题她当然也想过。 五长老……他就算了,辞青和他不和许多年,彼此痛下杀手时不会多眨一下眼睛。 四长老和辞青是亲姑侄,几百年前辞青还被他带在身边亲手教导过好一段时间。 但四长老是第一个死的。 大长老最为年长,修为最高,是此次谋反明晃晃的主使者,知道的信息在五名长老中最多。 那日密室之战,辞青最先下手杀的就是他。 夺魂针是二长老的招式,如果说是为了救岑无月的命,那理应留下她的命。 可那日死战时,一脸冷漠的辞青甚至不曾问过岑无月身上的针究竟是谁所下。 五个人里,最后被辞青留了一口气活下来的偏偏是中不溜丢的三长老。 就连三长老自己也想不通。 “既然你都这么问了,”三长老疲倦地道,“想必很快会给我答案吧。” 岑无月笑盈盈道:“嗯,不好意思,要劳烦您动一下手了。” 压根动弹不得的三长老睁开眼睛,看见岑无月摸出了一个什么东西。 岑无月喜气洋洋地说:“这是刚刚城主给我的。” 三长老眯眼努力辨认。 ……城主手令? 她嗤笑一声:“我认她是城主时才听她的令,不认时她算什么东西?” 岑无月笑眯眯不解释,越过铁栏将城主手令放在了她的掌心里,又将她的手指握紧。 三长老更好笑了,难得耐心地给岑无月解说:“我修为被废,别说读手令内容,连灵气都察觉不到。无论你想做什么,都是白费力气。” 不过岑无月看起来兴致勃勃,她反正也是俎上鱼肉,玩玩倒也无妨。 没多久,岑无月就把手令收了回去,没有说话。 知道竹篮打水一场空了吧。 三长老闭着眼睛淡淡道:“小丫头,我就好心告诉你好了——你后颈那根针,除非二长老把神魂重新拼起来、再夺取一具新的肉身,否则哪怕辞青自己也没法取出来。指望辞青,还不如指望你背后那个人神通广大救你。” “我背后没有人啦。”岑无月轻快地说罢,突然又问了一句,语气稀松平常,像是在聊天,“三长老,你见没见过城主的契偃啊?” “什么‘你’,没大没小。”三长老眼也不睁,“——没见过,除了辞青,谁都没见过。” “那你有没有见过我小师兄沈述?”岑无月又问,“他应该是十几年来这里的,用剑,和城主关系很要好。前几日那具镇压的偃甲就是照着他的样子做的。” “记得,怎么不记得。”三长老觉得自己的思维越来越慢,说话的力气也逐渐流失了,“说自己不修无情道修器道的可笑小辈。” 岑无月“哎呀”一声,好似不服气地:“这么重要的事情他不应该先告诉我和师父吗?” 那语气好像沈述还没死一样。 又或者,她还没接受沈述已死的事实那样。 三长老想要叹一口气,但已经没有了这么做的力气。 她以一种诡异的、顺从的姿态,逐渐走向永久的死亡。 没想到死的时候,陪在她身旁的竟然是几乎陌生的、不知道从哪儿来的小怪物。 意识完全消失之前,三长老听见了桑青的声音。 桑青问:“解开了吗?” 接着是岑无月的声音:“嗯!拿到我想要的东西啦,还得谢谢城主。” 三长老几乎要融化、消弭的思绪猛地停住了。 等一等。 什么叫—— “拿到想要的东西了”? …… …… —— 只和岑无月说了两句话的工夫,桑青的视线再转向三长老时,发现这位风华不再、衰老脱相的前辈居然已经悄无声息地死去。 她双眼圆睁、望着监牢外的方向,嘴巴微张,一副不甘的死态。 死前也还这样怨恨吗。 又或者是不肯承认自己的失败? 不过好在死前能物尽其用。 桑青垂眸,稍稍移步,挡在了岑无月和三长老之间。 “三长老说这个叫夺魂针,”岑无月正在兴致高涨地讲解刚刚才听说的知识,“不过可能没那么快,要过几天才能完全弄下来。” 桑青安静听完,淡淡道:“能解开就好。”【你现在阅读的是 】 21、第 21 章 虽说陆续死了五个长老,但辞青仍在,奚逐云也没离开,玄枢城内的气氛只稍稍恐慌后便很快恢复了往常热闹。 原本就是来观礼的修士们一一离开后,街道上的普通人数量也大大上升。 岑无月对此很满意。 她对着镜子检查自己的手臂:嗯,这里已经没有痕迹了。 肩膀也没有了。 后颈上还剩一些。 试着在脑海中换几个念头,头也不会那么痛了。 不用再多久应该就能完全拔出去,这会儿马上拔应该问题也不大,最多有点痛。 夺魂针可真是一门缺德的法诀啊,能想出这一招的二长老应该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这几日,岑无月除了等待夺魂针的效果退去,也干了其他不少事。 譬如到处打听翊麟城的消息。 人人都说翊麟城是个好地方,不管是修士还是凡人,提起它都是赞不绝口。 翊麟城仿佛一座梦幻桃源乡,似乎世间所有的愿望在那里都可以得到满足。 奚逐云甚至还给岑无月讲了一个传闻:下雨时,翊麟城的街道上偶尔会出现小兽的足印,据说那是庇佑翊麟城的神兽显形,如果运气够好发现神兽足印,在它跟前诚心祈祷就能获得好运气、愿望成真。 岑无月决定等到了翊麟城也要去找一找神兽足印,并且对自己的运气非常有信心。 她可是全师门运气最好的人。 虽说她的愿望大概只能靠自己实现就是了。 但入乡随俗嘛。 等回去的时候还可以和足不出户的师父提一嘴,让师父长长见识。 重新整理好衣袖领口,岑无月拿起刚看完的《手记之七》,脚步轻快地向城主府走去。 城主府门口的弟子早已经眼熟岑无月,而且大概也猜到她在这次大事件中是个功臣,态度平和许多,稍一颔首,完全不做盘问。 岑无月友好地同几人打招呼:“桑青师姐在吗?” “师姐这几日什么时候不在了,”一个看起来还很年轻的弟子说道,“她忙得根本出不了门。” 也是哦。 原来的长老们虽说也没那么勤劳,但多少能干点儿活。 现在城主的伤势未愈,新长老们半生不熟,大多事务都压在桑青身上,她是全城人里最忙的一个。 “还好桑青师姐不用睡觉,”岑无月道,“不然可忙不过来。” “那我们也一样啊。”年轻弟子说着笑了一下,而后反应过来轻咳一声,将笑容板正成一张面无表情的脸,“岑道友,你可以进去了。” 岑无月看着她的表情变化眨了一下眼。 哎呀,这种无情道可真累,下次得找找其他的无情道修法再多多观察。 见到岑无月熟门熟路地进来,桑青毫不意外,只是目光往她身边空处瞥了一下:“云渊守今日有事?” 岑无月稍作回忆:“有人老远赶来找他帮忙,好像说是感染业障过深,求他救人。” 桑青了然:“那除了他确实没什么人能治。” 岑无月好奇道:“医修治不了吗?” “——正好城主唤我,一道去吧。”桑青起身,边说边侧脸示意岑无月跟上自己,“医修在这方面治疗的作用很有限,毕竟这不是伤,也不是病。身体强健的凡人稍稍在恶念中待一会儿也不会有事,顶多头疼发热几天。修士能比凡人多停留、多承受强烈的恶念,但若是超过身体的负荷,就同寻死无异了。哪怕是体质特殊的净庭山弟子,他们的身体所能承受的循环也有上限。” 岑无月发出好学的声音:“听城主说奚逐云很厉害。” “确实。”桑青认可,又道,“但他也一定有上限,否则早将所有业渊都变回原样了。” 岑无月突发奇想:“如果有很多个奚逐云的话,说不定就可以做到了?” 桑青没她这么乐观:“除非这世间不再有活人,否则灵脉会一直被污染。” 两人说了几句便抵达千机房,桑青立在门外唤了一声“城主”,房门很快打开。 面色仍旧苍白的辞青盘坐在阵法内,静了几息后才缓缓睁开双眼看向二人,道:“进来说。” 她的声音仍旧十分嘶哑,重伤未愈的样子。 “城主,您的伤还没好呀?”岑无月边说着边熟门熟路地将《手记之七》放回架上,又找出《手记第八》带走。 “找你们来正是要说此事,”辞青道,“桑青,这是我列好的名单。” 桑青上前接过玉简,低头待命。 “你可提拔这些人,并筹划迁城事宜。”辞青说。 桑青不解地抬头。 辞青用一个眼神便制住她的话头:“我这次要闭死关,你从今日起便是正式的代城主。如果三年后我仍未出关,你便立刻下令举城搬迁。” 闭死关——也就是不成功便成仁,修士们在遇到难题时退无可退的最后一个选择。 桑青还没说话,岑无月先开口:“城主的伤势不能让奚逐云来看看吗?” 辞青眼也没抬:“我的病他治不了。” “是什么病?”岑无月追问。 话说到这里,桑青似乎已经明白了一切,她沉默着避开了岑无月的视线。 “这是城主魂印。”辞青又举起第二件东西,弹指送到桑青手中,“你有它,才能在城中执行城主权柄。若有弟子违反城规,你要按律处罚,不可手软,否则以你的实力未必能镇压得住。” 桑青收下紫色的方印:“是,城主。” “尽快融合,迟恐生变。”辞青叮嘱一句,“好了,你出去,我有话和岑无月说。” 桑青踟蹰片刻,看一眼岑无月,犹豫着唤道:“城主……” 辞青的声音变冷:“速去。” “……是。” 桑青带上门离开后,岑无月回身将门内侧的阵法激活。 似乎还带着血腥气的阵法再一次将千机房包裹其中。 岑无月看着屋顶,啧啧称赞道:“听说那晚的厮杀,一点声音都没有漏出去。直到桑青师姐带着几位长老的尸块出去,大家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辞青不语。 “我听大家讨论说,城主一定是有什么厉害的秘密武器,电光石火间将四名叛变长老斩于马下,动作太快,所以他们连惨叫的机会都没有。”岑无月笑吟吟地说,“大家都很好奇城主的秘密武器是什么。” 辞青还是不作声。 “那天我去地牢探望三长老的时候,三长老说他们没有找到契偃,也觉得没有被余铮抢走,”岑无月真的很好奇,她凑到辞青面前,趴在放满偃甲零件的矮几上,抬头去找辞青低垂的眼睛,“城主的契偃应该根本没有丢吧?那被藏在哪里啦?私底下悄悄告诉我行不行?” 岑无月的视野中,辞青的瞳仁微微颤动。 两人对视数息。 说时迟那时快,毫无预兆地,一道凌厉至极、无法用语言描述的瑰丽剑气自房内出现,刺向岑无月的眉心。 一剑霜寒十四州。 这一招,岑无月并没有真的见过。 但她不必见过也能知道这是谁的出手。 来人只出了一剑便猝然停下,并未追击。 这一剑如同乍亮的光,出时几乎照亮整个房间、叫人避无可避,但止时又像是夜色里流淌的溪水,静谧得叫人心生依赖。 即使早有准备、提前预判、侧身闪避,岑无月额际还是留下一条被剑气所伤的伤痕。 她抬手擦了一下溅到眼角的血,反倒因为一切如同事先所料那样顺利发展而很高兴地笑了起来,回首去看出这一剑杀招的人。 执剑的那人正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唉,”岑无月叹了一口气,但又笑眼弯弯地朝他抱怨道,“好痛啊,小师兄。” 你怎么可以打我呢。【你现在阅读的是 】 22-30 第22章 第 22 章 岑无月记得桑青曾经说过, “情”对人来说是生来便能明白的东西。 桑青是偃甲当然可以这么说。 但岑无月也相当同意。 因为她也不全是人。 对此,师父是这么解释的:“你呢,当时已经被真菌寄生了。……总之, 为了不让你死, 只好把你收作徒弟了。从今天开始你就是我的关门弟子!” “师父, 真菌是什么啊?” “真菌就是……就是……你就当成是蘑菇吧!” “好哦。” ——总之, 岑无月大难不死, 还反过来获得了师父说的“真菌”的技能。 就是往周围散发一些孢子寄生在别人身上控制他们肉身行动之类的, 不太好说出口的技能。 岑无月真诚地向师父提建议:“我可以先问一下别人的意见, 如果他们同意的话我再撒孢子。” 师父骂了她一顿:“没人会同意的!你随时往外放孢子好了!反正只要你不调用它别人又不会知道!你这么弱可以动点心机的,这是弱者的生存之道!” 刚开始学着当人的岑无月大为震撼。 师父说这叫《下海做人第一课:灵活的道德底线》。 但岑无月学了一段时间做人,迅速领悟举一反三的道理后,师父又火烧屁股地说:“唉,不是,这个你也不用学这么好, 有点恐怖了。有时候你一个念头的事, 别人得要好几千字才能讲完你知道吗。” 显得有点焦虑的师父想了半天,严肃地让岑无月发了两条誓。 第一绝不杀人,第二绝不说谎。 岑无月乖乖发誓,发完又很不理解地问师父:“为什么要特地发誓这个啊,一点也不难嘛。” 哎呀,师父当时的表情实在是非常扭曲。 —— 师父还说过,如果对未来不太确定,就先花时间在一切事情上做好可能的全部准备, 像蜘蛛织网捕猎那样。如果没有发现适合的时机, 那不如继续安静等待下去,苟就是胜利。 岑无月深以为然。 临下山前, 师父神神道道地开了一卦,最后只摇出一个城名,没一个备选地点。 师父一脸尴尬地说这就是卦推荐去的地方。 ——玄枢城。 正式进入玄枢城前,岑无月早已经在附近晃悠相当一段时间,和几乎大半见面的人聊过天。 前任城主是如何残暴,当时的玄枢城是如何的民不聊生,现任城主辞青如何说动众人反抗,又是如何亲手杀死余霜,而前任城主的亲信和后代拼死逃出了少数几个,其中就包括余铮,玄枢城的门训,偶尔神秘失踪的作恶修士……这些种种,岑无月早就已经全部知道。 让她判断“可以入城”的那个时机便是余铮的出现。 他一出现情绪便极为亢奋,似乎非常肯定这次入城便能抢走辞青的契偃并重创她。 鉴于余铮明明知道辞青的实力,这份自信实在来的莫名其妙。 所以有内应。 但偏偏在这个重要的节前、辞青与契偃结契前的时候? 很难怀疑不是一种直钩钓鱼。 岑无月特地在余铮和他的随行死士身上多种了些孢子,并抢先一步入了城。 余铮和死士抵达后,岑无月特地挑了和他们同一夜闯城主府。 目的原本只是想近距离看一眼辞青。 只是结果比想象得还要近距离。 近到原本在追击余铮的辞青遥遥听见岑无月举起双手说出自己的名字后,手一抖连招式都打歪了。 余铮连滚带爬地逃走,而岑无月则立刻改变计划,十分乖顺地被偃甲扎晕了。 ——不错,偃甲。 对于时时刻刻都在向周围人身上释放孢子的岑无月来说,判断活物与否再简单不过了。 她的孢子无法寄生在死物身上。 桑青是一具做工非常精巧的偃甲,岑无月好奇地陪她套了好一会儿话,近距离观察这鬼斧神工的偃甲技术,在心里赞叹辞青真不愧是天下第一偃修。 第二天从城主府出来时,岑无月发现有大型阵法封了城。 倒也不奇怪,不论谁是螳螂谁是蝉,做戏做全套嘛。 —— 余铮终究还是一夜之间就被辞青弄死了——倒不是说岑无月会觉得意外,余铮一看就是活不长的性格。 但一夜之间便能出现长得和余铮一模一样的偃甲便很叫岑无月意外了。 能洒一点孢子上去,但不多。 岑无月仔细观察许久,才确定这是一台半偃甲——用修士为基底所制作的半人半偃。 对此前从来没有听说过还有这门技术的岑无月来说,这是一个非常、非常糟糕的消息。 因为她至少有一名师兄或者师姐的失踪线索在此处。 而辞青一听见“岑无月”这个名字便失常,桑青则是对“岑无月”几乎有求必应。 这三条信息结合起来,只能指向一个噩耗。 只是岑无月还不能确定被做成半偃甲的倒霉蛋究竟是二师姐、三师姐、还是小师兄。 但不论是谁,从这一刻起,岑无月在玄枢城最优先的目的就已经明确:找到辞青,取回那具半偃甲,带对方回师门。 —— 余铮是辞青亲手杀的,而死士只是静悄悄死在了无人知晓的角落。 找到死士的尸体就跟呼吸一样简单,岑无月只要循着他身上的孢子找去便是。 只不过死人毕竟没有五感,很难通过孢子探知尸体附近的情况。 于是,在“余铮”的眼皮底下用孢子让死士“复活”再交给桑青后的第二天,岑无月特地找理由跑一趟城主府。 看到桑青从地牢里出来,岑无月便了然:这两具偃甲即便都是出自辞青之手,也并不是实时相通讯息。 因为“余铮”知道死士确实是死了。 但辞青不知道,桑青也不知道。 岑无月送到桑青手中的死士尚有一息,因此她才会去进行审问。 一个非常简单的测试。 不过也还有一种可能:桑青和“余铮”之间有级别高低之分,他们的消息只会单向流动。 即“余铮”可以知道桑青身上发生的事,但桑青却无法主动得知“余铮”的动向。 为此,当五长老来找茬时,岑无月随手就把“余铮”卖了。 “余铮”是半偃甲,同时也就是半人。 稍稍控制它让它的神识泄露出一点气息让五长老察觉而已,一个念头的事情。 但事后桑青还是不知道只有“余铮”知道的事。 身为偃甲的桑青只擅长服从命令,但不擅长伪装,或许也没人教导她这项技能。 那么很显然只剩下一个事实:辞青的不同偃甲之间并不互通消息,甚至很有可能,辞青本人都不和他们常通消息。 她要么是不在意——但这在当下并不可能——因此大概是真的受了某种伤无法分心。 被余铮打伤?不太可能,她打余铮那一招可猛了。 也没有听说她近期与其他人斗法。 嗯,那就只有心魔了。 岑无月没见过心魔,承认自己很有点好奇。 —— 除此之外,“余铮”在五长老面前暴露后的第一个行为也很有趣。 不是立刻逃跑。 而是“杀掉”死士。 “余铮”应该很清楚死士已经是具死了半个月的尸体,根本没必要再杀一次才对。 这个疑问倒是解开得非常快。 岑无月只需要将两个发现联系到一起。 第一,明明是以雷霆速度击杀“余铮”的五长老虽然表面不屑,但行动上却几乎是有些迫不及待地将“余铮”的尸体带走,而不是留给桑青。 第二,“余铮”被打得七零八落,作为要害的脑袋却保存得很完整。 所以,五长老一定有着某种办法可以从完整的尸体中读取到生前的信息,他认为能从余铮身上得到那具丢失的灵契偃的信息。 同样的道理,死士一定知道什么辞青绝不愿意让五长老知道的事情。 所以,用假消息将余铮引来玄枢城的就是辞青本人。 这点上,第一次见面时,“余铮”——或者说辞青——倒是说了实话。 接下来,岑无月只需要搞清楚一个问题:辞青大闹这一场,让所有人都知道她的宝贝契偃被人偷走下落不明,究竟是为什么? —— ……哦,属下谋反嘛,不稀奇。 假装要对严阵以待的五名长老说出“契偃没有被盗走,城主在说谎”的事情时,业渊突如其来地就炸了。 要说是巧合怎么都有点牵强吧? 更何况还硬是把五个长老都叫去干架了。 —— 奚逐云是肯定会来的。 有业渊的地方就有他,岑无月和代表几名长老的张雷打太极时,几乎就是在数着日子等着他的到来。 奚逐云是玄枢城这块棋盘上的最后一枚棋子。 只有他真正入局,好戏才能开场。 奚逐云真的很好。 好到岑无月觉得自己就算把一切都告诉他、直截了当开口请他帮忙,他也会一口答应的程度。 但岑无月不打算让任何人知道自己的计划。 奚逐云不仅大方地将自己的弱点暴露给岑无月,还能者多劳地告诉了岑无月此前一个她还不太确定的三选一信息。 不是未曾谋面的二师姐三师姐,是长兄如父的小师兄。 被辞青做成偃甲的是沈述。 —— 第一,辞青有心魔,一旦爆发,她活不了多久; 第二,辞青已在沈述身上刻下灵契,她死了,沈述也会“死”。 岑无月不能让小师兄再死第二次,因此必须剥离两人之间的灵契。 在城主府里翻阅过众多记录后,岑无月意识到:作为主人的辞青如果不愿意,灵契就绝无可能解开。 不巧的是,岑无月的孢子只能控制经脉、灵力、肌肉,唯一控制不了的是思想。 所以她搞不懂人的思想感情,也是很可以理解的。这东西对她来说实在太过抽象。 但同时凑巧的是,二长老送来了绝妙的作案工具:夺魂针。 夺魂针与岑无月的能力完美互相弥补,它能控制人的思想。 岑无月兴致勃勃地在自己身上测试数遍,好确定如何操作这针,测试期间顺便把四名长老都卖给了辞青。 这些谋反时从来都不考虑一下凡人死活的老家伙没必要活着了啦。 哦,岑无月当然不会受控制。 她浑身上下都是自己的孢子,一个已经被控制的身体是不会被二次控制的。 —— 用孢子控制他人,当然也有限制。 越强的人,越难控制。 寄生在个体身上的孢子越少,越难控制。 即便有心魔帮忙,即便已在辞青身上花了整整两日室内相处,辞青的实力还是些微超过了岑无月的预想。 那晚上的千机房之战,岑无月远程加入战局时稍微出了点意外。 意外主要是指,辞青在察觉到自己被控制的那一刻,立刻迅速封锁了自己识海内一处隐秘角落——那是她的灵契。 真厉害啊,反应这么快,是在瞬间就想好要如何积蓄力量、等待时机、一击必杀了吗。 岑无月这么感叹着,接管这具身体,以城主的身份将城中事务下放给桑青,又称需要疗伤,闭门谢客,暂时按兵不动。 —— 三长老的小命是岑无月在混战里好不容易才保下来的。 谁让三长老是负责管理护城阵法的那个呢。 在新的负责人上任之前,她的血暂时还能派上用场。 岑无月光明正大地找到辞青,不仅看她的心血手记,还借走她的城主手令,跑一趟地牢,很容易就从三长老手中拿到“心眼”。 至此,岑无月在城内行走时,再不必受到修为上的压制。 —— 哎呀,虽说量级相差太大,无论被不被压制修为都不可能是和辞青正面交战的对手,但如果不去除压制的话,可躲不过她那图穷匕见、雷霆杀机的一剑。 第23章 第 23 章 生死关头, 先出招的那个人总是容易露出破绽。 一招不成,又失去先机,便只能任人宰割。 辞青要出招, 就必须从自己识海的藏身处出来;而一旦出来, 就要冒着被岑无月封住退路、完全控制的危险。 辞青只来得及用沈述出一剑, 这一剑没有杀死岑无月, 这场博弈便结束了。 只是一眨眼的事情而已。 千机房内此时有三人, 但其中两人都停在原地一动不动。 因为极力闪躲而滚到地上的岑无月爬起来, 慢吞吞地拍拍衣摆, 才挂着笑容起身往沈述的方向走。 早就见过“余铮”,岑无月很快便能确认眼前的这具契偃正是用沈述的身体制成,是一具半偃甲。 不过比“余铮”的改造要精密许多。 毕竟算一算,辞青应该在上面花了十多年时间钻研。 如今岑无月也算辞青的半个亲传弟子,她看了一会儿沈述,便已经看明白了大概的改造思路。 尽管是由肉身为基础改造而来, 但经过了大量的器官替换、灵力灌注, 到处都是辞青灵力的痕迹,几乎已经不能称这是一个人了。 浑身上下大约还有半成“人”的部分吧。 这也同岑无月之前想的一样。 用孢子控制“余铮”的效果都被削弱大半,控制契偃的计划听起来就更愚蠢了,好在很早便弃选,没有白费工夫。 “城主,实话说,这样天才的设想连我都想击掌称赞,”岑无月回头看向辞青, “……如果这不是我小师兄的话。” 辞青在她的操控下已经抬起头来, 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和沈述。 “我师父常说,反派死于话多。”岑无月说着, 随手取了一柄锋利的刻刀,“我不打算犯这个错误。” 她说完,将自己的头发挽起,露出后颈已经缩到只剩一个黑点的夺魂针。 指尖一滑,刻刀便将后颈皮肤切开一条细线。 顿了顿,刀刃稍稍抬高,在额际流血的地方又补了一刀。 随后被松开的刻刀刀尖向下插入地面,空出的手指则毫不犹豫地向皮肤切口内探索。 指尖触及异物的那一刻便用灵力将其牢牢扣住,随后向外缓缓拔出。 黏腻的血肉摩擦声中,岑无月硬是将二长老打入自己颈后的夺魂针抽了出来。 皮开肉绽确实有点痛。 但精神上的亢奋又稳稳将这份疼痛镇住了。 夺魂针原本是黑色的,但如今几乎被涌入的孢子完全改造取代成金棕色,可以说只是一个和夺魂针同样作用原理的孢子制品而已。 这样的改造太过粗暴简单,岑无月除了在自己体内进行,也没有别的办法。 于是才拖了好几天。 岑无月捏着夺魂针好奇地看了两眼——她之前都还没细看过这东西到底长什么样呢。 只可惜,这种改造依赖原型,没有慷慨提供原型的二长老,以后也没法再做出第二根了。 直到这会儿,岑无月一直没有下达新的指令,辞青的视线便仍旧紧紧盯着她。 岑无月可以控制他人的言行举止,乃至经脉内灵力流动,唯一无法控制的是思想。 辞青的思想此时一定还在运转,但岑无月并不聆听手下败者的不甘。 也可能是愤怒,忏悔,或者别的什么。 对已达成目的的岑无月而言都不重要。 岑无月不紧不慢地向辞青走去,道一句“失礼”后,将这根金色的夺魂针稳稳插入对方后脑的同一处位置。 诚然,一个已经被控制的人不会被其他人再度控制。 但如果第二次控制和第一次控制一样,都来自于岑无月的孢子,就不会再受这条限制。 那只是岑无月在自己的控制上施加了“第二个命令”。 完成后,岑无月笑了一下,用很友好的语气说道:“城主,请解开您和我小师兄的灵契。” 辞青的手抬了起来。 尽管在微微颤抖,但没有迟疑。 从岑无月的角度还能看见辞青颈后的金色一瞬间便张牙舞爪地扩散开来,像是滴入水中的墨汁。 这说明辞青的念头正在疯狂地抵抗来自精神的命令。 岑无月眉梢都没有挑一下,静静立在辞青身后等待早已明了的结果。 辞青祭出本命神识,在空中画出一个极其复杂的符文,又逼出自己心头血,染血指尖发着抖将符文抹除大半。 至此契毁。 岑无月在旁看了全程,自觉还又学到了一些新知识。 知识总是好的,总是指不定在什么时候能用上的。 沈述闭上眼的时候,岑无月适时上前接住他手中坠落的佩剑。 这剑她从前也把玩过,但实在对剑术没什么兴趣,因此并没有认真使过。 只是此刻握在手中,与从前那轻慢的心态实在不同,心头沉甸甸地叫人想叹气。 用拇指将其顶出一格,便能看见锃亮的剑身。 “城主倒是将小师兄的剑维护得很好。”岑无月将整柄剑收入储物戒,回头对辞青道谢,“有心了。” 储物戒是一种只能收纳死物的道具。 活物是放不进去的,但死了之后的尸体就可以。 岑无月向沈述伸出手去,指尖碰触到他脸颊的同时,心意一动,他便被收入了储物戒中。 虽然早知如此,岑无月还是叹了口气。 在原地站了几个呼吸后,重新整理好心情的岑无月仔细地擦干净了自己身上血迹,很友好地转身询问:“您能再帮我一个忙吗?” “辞青”缓缓点头。 “太棒了,”岑无月盘腿坐到她跟前,一副好学生的架势,“那我们现在就开始吧。” —— 岑无月离开城主府时,桑青出来相送,见到她时表情有些诧异:“你怎么受伤了?” “算计得不好,被刻刀刮了一下。”岑无月笑道。 桑青的目光在她额角扫过,又道:“城主已经闭关了?” 岑无月点点头:“城主将小师兄曾用过的配剑给了我,还教了我一些以后可能用得上的——” 桑青做了个动作,阻止岑无月说下去:“既然城主不让我听,就说明我不必知道。” “那师姐去忙吧,就不用送我了。”岑无月朝她眨眨眼睛,“作为下任城主,全城百姓和弟子都得指望你呢。” “你什么时候走?”桑青注视着岑无月。 “今天就出城,”岑无月精神满满地道,“之后我打算去城主说的翊麟城看看,说不定在那里能找到什么新的线索呢。” “……”桑青沉默半晌,道,“希望你得偿所愿。” 身为偃甲,她其实倒是很像人。 辞青若在此道继续钻研,说不定更有希望飞升? 这个有些讽刺的念头在岑无月的脑中一闪而过,但她脸上只是挂着同往日无异的笑容:“谢谢师姐,也预祝师姐一切顺利。” —— 出城之前,岑无月回一趟客栈,在客栈掌柜处给奚逐云留了口信,说自己已经离开,叫他不要担心,未来有缘再见。 掌柜收了她的钱,又很是纳闷:“云渊守走时说他很快便回来,您不如就等他一会儿,当面道别?” “那就来不及啦!”岑无月朝掌柜挥一下手,没有解释更多,一溜烟从客栈离开,最后自西边出了城。 灵脉大致恢复正常后,在此处巡逻的弟子就少了很多。 此时城内更是多事之秋,绝大多数人手都被调到城内。 岑无月顺着灵脉前行的一路上,统共就碰到三个弟子,还都对她没有戒心。 最后抵达那日举行镇压仪式时的地点、灵气最浓的地方,岑无月又站到裂口边,双手背在身后,稍稍踮脚往下看:“小师兄,你觉得在里面泡久了会有多痛?” 出现在她身边的契偃双手垂立、静默不语。 外行人看不明白,但岑无月却很清楚。 ——至少,尸体是不会靠自己双脚稳稳站住的。 辞青这十几年来不知道用自己的灵力灌注过多少次契偃,她的灵力早已取代了沈述经脉中原本的灵力,支撑着这具尸体活动。 要将沈述干干净净地入土为安,就得将辞青的灵力全部洗去。 其实若是杀了辞青再等个几十年,那些灵力倒是会自己消失,但一来岑无月不杀人,二来那也太久了。 那么,还有什么地方、什么人的灵气,比灵脉的源头更浓呢?之前那些被镇压进去的偃甲可是直接被冲得渣都不剩了。 岑无月好脾气地和沈述商量:“你就当自己是和其他……嗯……前辈?一样,是被在底下镇压了一会儿吧,等洗干净了我会把你捞上来的。” “……” 岑无月满意点头:“没意见的话我们就跳了哦。” 沈述当然不会有意见。 岑无月一手捞起沈述,纵身跃入灵脉。 —— 灵气当然是好东西,但好东西也可以杀人。 就像凡人不喝水很快就会死,但把凡人的脸摁在水里只会让他们死得更快。 跳进灵脉里的岑无月感觉自己就像是个落入湍流中的凡人,灵气和疯了似的往她体表每个孔穴灌入,像是迫不及待要将她撑破。 因为净化并不完全,此处灵气不纯,其中还夹杂着一些碎刀片似的恶念。 换成普通修士或许早已承受不住,但对于能用孢子控制自己身体每一个细微动作的岑无月来说,完全可以忽视。 此外,胸口的灵符主动散发出淡淡光芒,将岑无月和沈述包裹其中,稍稍降低了周围灵气湍流的狂暴程度。 如同李大厨他们描述的那样,哪怕是没有生命的偃甲,在落入灵脉时也会条件反射地挣扎。 岑无月控制自己的双臂箍住无意识痉挛的沈述,用额头轻轻抵住他的,如同从前自己被哄的时候那样哄道:“小月只需要睡一觉,醒来就发现自己到家啦。” …… 这一觉不知道睡了多久,久到岑无月觉得自己似乎在中途做了一个梦。 梦中有灵气涌动产生的呼啸,有师父气急败坏的骂骂咧咧,有小师兄无奈的叹气和道歉,还有一只鸟儿奋力飞离谷底的振翅声音。 第24章 第 24 章 因为身怀净化的能力, 奚逐云是常年被人求助的角色,他也很习惯如此。 但残酷的是,无论他如何全力以赴, 也不可能救回所有人。 这一次好不容易来到玄枢城找到他的那位就是例外。 污染早已深入五脏六腑, 失去意识十多天, 即使用天材地宝吊着, 也只能说是个活死人。 不忍心看对方道侣绝望的眼神, 奚逐云竭力做了净化, 让那具身体的外表恢复少许, 但那也不可能挽回一条早已逝去的生命。 太迟了。 连听对方道侣喜极而泣的道谢,奚逐云都觉得受之有愧。 这样忙碌下来,奚逐云回到客栈时,已经是半夜时分。 灵力上的消耗不算什么,精神却异常疲倦。 他正想着明日可以叫坚持一日三餐这个习惯的岑无月去吃早点,却正好被支着额头打瞌睡的掌柜看见。 掌柜一个激灵站起身来:“云渊守请留步!” 奚逐云疑惑回头:“有何事?” 掌柜的嘴皮子多流利, 上下一碰便毫不磕巴地将岑无月留下的口信转达了:“岑仙人上午时去了一趟城主府, 回来后让我给您说一声她这就出城了,叫您不用担心,青山不改绿水长流,未来总会在别的地方再相见!” 奚逐云这下不仅是回头,整个身体都转了回来。 他当真是有点没想明白:“她走了?” 居然连当面告别也没有? 这段日子相处下来,他很了解岑无月并非会逃避离别的性格。 “可不是!我也问她是不是多要等一会儿,她说那就来不及了。”掌柜摸摸自己下巴,补充了些力所能及的其他信息, “走的时候也很匆忙, 许是有什么急事?” 奚逐云不自觉地抚过腕上白蛇,迟疑地向掌柜道谢。 “您呢?”掌柜热情地问, “我知道您是大忙人,还能在城中留多久?或是同岑仙人一样立刻就走?” “应城主邀约,还要留上几日。”奚逐云道。 “哎,瞧我,您忙了一天,还没听说吧?”掌柜双手一拍,道,“城主说要闭关,已将这个位置传给下一位啦!” 奚逐云还真不知道。 但他转念一想也就明白了。 前几日见面时他便发现辞青受伤颇重,似乎还有些难言之隐。 对方选择闭关疗伤,将城主之位暂时交给桑青,非常合理。 过去几日担当“城主”一职的,实际上也就是桑青。 第二日,奚逐云往城主府走了一趟。 他身份特殊,桑青再忙也会抽空见他。 “岑无月?”桑青道,“昨日她与城主说过话后,便向我告辞,说是要去翊麟城碰碰运气,找她失踪同门的线索。” 奚逐云无端有些气闷。 能和桑青当面告别,就不能也等等他? 但这话也只有自己脑中转一转,他面上还是温和地向桑青道谢,又询问辞青的状况。 桑青沉默片刻,掐了静音诀:“您身份特殊,未来必需要您的帮助,因此我便不隐瞒了。城主此次闭的是死关,若三年后不出关,我便要领全城搬迁,放弃这条灵脉。” 只“死关”这两个字,奚逐云就能知道辞青的情况比他之前料想的还要差上数倍。 猛然得知又一位同时代的天才恐怕将要陨落,奚逐云觉得心头有些沉。 有时候秘密放在一个人的身上,就像是放了一座山。 “有多少人知道?”他问。 “你,我,”桑青顿了顿,“岑无月。” 奚逐云还没说话,桑青便自己接了下去。 “虽无名分,但城主早将她当成自己的亲传弟子教导,死关之前,交代这些也无可厚非。” 奚逐云想想岑无月那堪称怪物的学习速度,又想起她早就能随意将辞青的亲笔手记带走翻阅,一时无言以对。 这世上应该没有师父会不喜欢岑无月那样的学生吧。 确定了岑无月的下一个目的地是翊麟城后,奚逐云便暂时将这件事按在心底。 正如岑无月所说,未来有缘总能再见。 况且他有数十个身外之身,与她重逢的几率本就比别人高上几十倍。 只是当奚逐云站在玄枢城中时,那股恼人的预感仍旧盘桓在他心头,仿佛在催促他赶紧做些什么,不要再一次等到“太迟了”的时候才付诸行动。 可究竟应该做什么? 奚逐云用指尖轻抚腕间小蛇的头顶,叹了口气。 他实在不是擅长思考的角色。 若是岑无月在身旁就好了,他便可以问一问她怎么想。 依照承诺,奚逐云在玄枢城又留了近一个月,前往城主府与桑青会过最后一面,才动身离开。 离开城主府的时候,他遥遥听见几个巡逻弟子聊天的声音。 一个说:“虽说灵脉颜色比从前清澈多了,但可能是之前黑漆漆那会儿看得太多,我现在往里面望也还是觉得不安。” 另一个道:“哎,我也是。那裂口又不会合上,巡逻的时候远远看一眼都觉得它想吃人。” 前一个突然道:“前些日子不是听说有个修有情道的抱着道侣跳咱们的灵脉自尽了?” 后一个接话:“是啊,听说是道侣已经没救,便殉情了吧。” 第一个说:“跳进灵脉也是最痛苦的死法之一了吧,我都不敢想。” 第二个道:“但我们浑身几乎都是灵力构成,有些说法好像是这样算回归本源吧?” 最后两人一起得出结论:“这有情道可真修不得啊!” 奚逐云的脚步在对话中段便已停住。 他猜想到那对自尽的有情道侣是谁了。 世间虽然很大,但修有情道的人,似乎总是饱受折磨、郁郁而终。 奚逐云心中叹一口气,调转步伐方向,向西出城,想先到灵脉边悼念那对他来不及救回的有情人。 路上碰见的巡逻弟子向他行礼。 奚逐云含笑颔首回礼。 巡逻弟子走时随口道:“以前岑道友常来,现在她走了,倒像是您替她来看灵脉的。” 奚逐云站住了脚步。 无形的预感冲击着他的识海,声音一浪比一浪高。 “她常来?”他问。 他想起了那日镇压仪式后岑无月立在深渊入口的背影。 “正是,”巡逻弟子道,“她走那日还来过,正巧那日也是我轮值。” 奚逐云愣住了。 翊麟城在玄枢城南边,岑无月却从西边出城? 奚逐云将目光缓缓移向山体裂口,心底油然而生出某个令他头晕目眩的联想。 但他很快又反驳了自己:不,岑无月不是我,她不会。 ……尽管不停这样告诉自己,但奚逐云仍旧瞬身赶到灵脉源头。 灵脉深处对任何人来说都很危险。 奚逐云的本体或可一试,但身外之身还不够格。 他凝视那暂时掩去死亡色彩的灰蓝色灵气,细心感受它并不温柔的冲刷,试图借此来感受深处的情况。 然而神识只进入其中十数丈便被撕裂,根本无从探查底部的情况。 奚逐云迟疑片刻,闭目连上净庭山的本体。 本体问:何事? 身外之身说:救人。 有这个答案,本体便不再多问,慷慨地多分一些力量出来。 身外之身睁开眼睛,凝结自己最强的力量逆着灵气湍流的冲击向深处探去,直到捕捉到某个竭力向上的灵力支点,接应住后猛地拔出—— 落入身外之身掌心的是一只已经被灵气冲刷得面目全非的小鹤,大半的躯体甚至已经消解不见。 但小鹤灵力脉络中的印记是身外之身亲自打下,他不可能认错。 身外之身闭了闭眼,毫不犹豫跃入灵脉。 被灵气湍流吞没之前,他对本体传去最后一个念头:我当消散于此。 —— 虽然被灵气冲刷得不太清醒,但岑无月早给自己的身体设置好了命令。 因此当沈述的身体被洗濯干净后,她的身体便自动按照命令将他收入了储物戒中。 至于怎么离开灵脉这个问题,也是提早做好的安排。 岑无月半梦半醒地在谷底飘了没多久,就等到了来找自己的人。 也许不能叫人。 修真界人的含量其实好像也不太高。 岑无月察觉到对方抓住她的身体,神识扫视一遍,然后整个神魂都开始向外散发出悲伤绝望的情绪。 好像她已经没救了一样。 哎,其实也还是能再抢救一下的。 岑无月将他的手引到自己身前,让那枚破碎不堪、光芒暗淡的灵符落在他的掌心里。 片刻后,她感觉到自己被某种巨大冰冷的生物圈了起来,紧紧缠在中央,隔离周围灵气湍流的冲击。 接着,某种神奇的力量通过接触的地方向她传来,温和地梳理、过滤、引导,将已经侵入身体深处的恶念净化消弭,又把过于破坏性的灵气敲打得服服帖帖,顺着她的经脉流转,修补破损的躯体。 仿佛突然从凌迟刑场被转到了温暖泉眼,岑无月惬意地舒了口气。 她下意识地摸了摸围着自己的这个巨型生物,摸到一手干燥细腻的鳞片。 被触碰到的鳞片像是受惊似的立起了一瞬。 没猜错,确实是蛇。 打着哈欠的岑无月毫不意外地这么想着,缓缓陷入沉睡。 等她再度醒来时,人已经回到地面,灵力充沛,精神饱满,不像是跳灵脉“自杀”,倒像是好好入定调息了一整夜。 储物戒里的沈述还在,胸前的白鳞灵符完全破损,奚逐云给的传信小鹤消失不见。 奚逐云也不见踪影。 岑无月在周围找了一遍,发现掉落的几块破碎银鳞。 她弯腰想将它们捡到手心细看,但碰触的瞬间这些鳞片便化作了点点光芒。 岑无月并不意外地直起身,目送这些光点缓缓融入周围的灵气之中。 哎呀,师父说得没错,交朋友总是有好处的。 第25章 第 25 章 想太多的人是没法在这世道活下去的。 那些细腻的、甚至是悲春伤秋的情感, 只有衣食住行无忧的人才配拥有。 总之,不会是活在此世间的凡人。 凡人只是凡人。 或许也有人会偷偷幻想只有凡人而没有仙人的话,天下又会有何不同……但要李大厨来说, 答案都是一样的。 仙人比凡人强, 凡人只能仰赖仙人生活;没有了仙人, 更弱的凡人就只好仰仗更强的凡人生活。 他辛辛苦苦开了大半辈子的酒楼, 还不是被两个修仙的一架就打得七零八碎, 伙计跑堂加起来死了十三个, 其中包括他的独女。 没处说理。 因为动手的其中一人是个刚道心破碎走火入魔的疯子。 处理完后事, 李大厨想尽办法托关系找了个在城主府里的安生闲差。 对,玄枢城的弟子但凡辟谷就不用吃饭,但他们的衣食住行、物流调动、琐碎小事……可都离不了凡人,而这些凡人是非吃饭不可的,厨子当然或不可缺。 自从换了生计,李大厨就再没从城主府里出去过, 每天乐呵呵做菜, 两耳不闻窗外事。 这天不知道是谁提议,李大厨又做了一盘子桂花鱼条。 众人围着桌子吃饭时,突然有人道:“哎,说到桂花鱼条,岑仙人是不是走了有段时间?” 提到岑无月——这朵修仙者当中的奇葩——大家的话盒子一下就被打开了。 “哎,我听说之前长老那档子事儿,还得多谢岑仙人的功劳,真的假的?” “那还能假!偷偷告诉你们, 我有天听见新城主和人聊天, 说上任城主亲手教导过的唯有一人,那便是岑仙人!” “啧啧, 只可惜岑仙人另有师门,不是玄枢城弟子……” “我还听说岑仙人救了上任城主一命?” “可现在上任城主还在闭关疗伤……” “足见当时情况凶险!” “好在有岑仙人相助,否则玄枢城危矣!我可还想在这儿多活几十年,安稳老死呢。” “咱们现在好着呢,新长老比从前通融讲道理得多,等城主疗伤完毕出来,那修为指不定还能更上一层楼!” “可不是,这日子真是有盼头。” 几人叽叽喳喳热烈地讨论,尽管都是没有修为的人,耳濡目染之下也比常人更了解修仙之事。 “哎,咱们私底下这么一说啊……我觉着岑仙人和别的仙人挺特别不一样,你们觉不觉得?” “这还用你说?她天天无忧无虑的,吃把糖就开心,旁人看了自个儿心里也觉得高兴。” “要我能有她这么简单就能快乐多好啊!” “哈哈哈,那就得好好学学了。” 李大厨边吃边听,脑中不由得回想起岑无月笑眼弯弯、毫无心机的样子。 他忍不住摇头:真不知道岑仙人的师父怎么放心让她下山? 好在她一路上碰见的都是城主、上任城主、云渊守这样的好人。 否则在这命如草芥的世道,她那样的性格恐怕是立刻会被吃得骨头也不剩。 ——当然并不是讨厌的意思。 毕竟岑无月是极少数不觉得自己比凡人更高一等的修士,能和他们说说笑笑,甚至还能在一张桌子上吃饭。 “哎,说到叛乱的那几个前长老,”有人道,“我真是想不通,城主——我是说上任城主又没有对不起他们的地方,他们要什么没有,怎么还是不满意想谋反?” “这有什么想不通——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权势地位谁会嫌少啊?” “我就是想不通。要我我就这么将就过一辈子了……” “所以你才修不了仙啊,哈哈哈哈!” 李大厨也跟着笑了一下,笑到一半时突地发现伙房外多了个人,一口饭险些呛进气管里。 他也不知道对方听了多久,飞快把碗筷拍到桌上,起身行礼:“城主!” 桌边众人倏地噤声,纷纷起身告罪。 “无事,我只是来看看。”城主的脸上没有表情,“岑无月此前经常在这里用饭,是吗?” 众人一迭声地:“是是是。” 城主颔首,随后问:“她最爱吃什么?” 众人面面相觑,七嘴八舌地提名: “最先来是要吃桂花鱼条……” “然后把李大厨做好的整罐甜熏鱼给要去吃完了……” “糯年糕似乎也常吃……” 仔细一盘点,总结起来五个字:什么都爱吃。 这不就等于什么都没回答吗? 众人汗流浃背,安静下来。 城主道:“桂花鱼条吧,我想尝一尝。” 一人嘴快地道:“这儿就有,咱们还没吃完……” 旁边的人快准狠给了他一肘子:怎么,还想让城主吃咱们的剩菜?不要命啦? 李大厨赶紧点头哈腰地应道:“这儿还有食材,我这就重新做一份,稍后给您送过去!” 城主道:“不必了——哪一道是?”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李大厨硬着头皮指了下还剩半碟的桂花鱼条。 城主还真拈起一条尝了。 尝完后,她垂眼轻笑一声。 也不知道这笑是什么意思,众人都低着头不敢大声喘气。 “难怪她说你是最好的厨子,为了你要半夜翻墙闯城主府。”城主说完,又问道,“——会做糖丸么?” 不会也得会啊。 李大厨花了一天工夫做好小颗的山楂糖丸,麻溜跑去找城主交差。 他去时,城主望着某个方向,似乎正在思考什么。 那个方向的部分城主府已被完全封禁了。 虽无人明讲,但大家都知道,那是上任城主闭关的地方,牢不可破,守卫森严。 李大厨不敢打扰,愣是站在院外等。 城主头也没回:“进来吧。” 李大厨长出一口气,这才轻手轻脚上前。 他将装着糖丸的盒子呈给城主,对方的手只是在上面轻碰一下,盒子便消失了。 李大厨下意识添一句补充:“这也是照着岑仙人可能爱吃的口味做的。” 城主淡淡应了一声。 大约是见他的视线一直往某个方向看,城主又开口安抚道:“不必担忧,以城主天资实力,很快便会出关。” 李大厨一个机灵,连忙打哈哈:“您说得对!城主吉人自有天相,指不定明儿就伤愈了呢!” —— 辞青盘腿坐在桌前一动不动,连眼睛也不眨。 她已保持这个姿势两月有余。 这是岑无月临走前令她摆好的动作,看起来像在疗伤,但全身的灵力却被强行停滞,连最基础的周天轮转都不再进行。 对修士来说,吸入周围灵气、炼化为自身灵力、在经脉内周天轮转这一过程,就和凡人的呼吸一样,是生命的基础循环。 修士能够不吃不喝不睡,就是这个原因。 但如果无法将环境中的灵气化为己用,那修士也会“饥肠辘辘”“口渴难耐”“疲惫不堪”。 修士倒不会那么容易死去。 要辞青自己估算的话,她大约需要三年时间才会彻底被消磨殆尽。 而岑无月借她之口向桑青提出的闭关时限正是三年。 哪怕三年后桑青决定破釜沉舟,非要集众人之力砸开千机房,见到的也只有她“闭关失败”的尸体。 这也都是岑无月计算好的吗?让她枯坐在此,独自静静等待死亡的来临,将本该只有一瞬的死亡拖成漫长的三年。 自从岑无月笑盈盈离开千机房后,辞青的时间便一下子长得无穷无尽。 无穷无尽地让她可以仔细地、掰碎了、慢放式回忆岑无月出现以来的一切过往。 然后她就诧异地发现了一件事。 ——岑无月确实不说谎。 哪怕是带走沈述的那日也没有。 只是没人能听出她的弦外之音。 辞青意识到自己很可能被控制,是在设局猎杀四名长老的那个夜晚。 甚至时间点还比身体控制权真正被夺走的那一刻要早一些。 因为在打斗之中,她发现四名长老围攻自己的动作似乎有被控制的痕迹。 发现此事时,辞青几乎是不寒而栗。 如果有一个神秘人能同时控制他们四人,那么是不是也有可能也暗中控制了她? 出于谨慎,辞青没有立刻将沈述召出——即使那样能更快地解决这场猎杀。 最后一名长老倒下时,辞青站在千机房中未动,神智前所未有地清明:如果这是一场棋局,连对手是谁都不知道的自己已经完全落了下风。 将欲夺之,必固与之。 被那股力量切断对身体控制权的瞬间,辞青迅速收缩心神,将灵契和一缕神识藏入识海深处。 她静静蛰伏,等待棋手来到自己面前的那一天。 辞青想过所有可能的敌人。 除了岑无月。 桑青带着城主令离开后,辞青甚至还有那么一瞬担心过棋手将岑无月单独留下来,是不是要对岑无月不利。 但岑无月却熟门熟路地激活了千机房内部的封锁阵法。 辞青真的想过所有可能的敌人。 唯独漏掉了岑无月。 沈述啊沈述,但凡学到你师妹的一两成皮毛,也不至于被算计至此。 若是还有问岑无月一个问题的机会,辞青真想问问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但岑无月不是会歇斯底里质问“为什么”“发生了什么”的人。 她只是笑眯眯取走自己想要的东西,施施然离开千机房,用阵法将“辞青”和“注定到来的死亡”锁在了一起。 甚至还是辞青自己亲手设计布下的阵法。 …… 这样等待死亡实在是太过漫长了。 或者应该说,是一种以折磨为形式的惩罚。 城民们、弟子们,是不是还都乐观地期待着她疗伤完毕、风光出关? 对了,他们心目中的岑无月应该还是长老之变的功臣。 …… 千机房外的天暗了又亮。 于是辞青便知道,三年里的第七十三天开始了。 第26章 第 26 章 翊麟城和玄枢城不一样。 它更加恢弘、更加安全、更多人口……管理与审查也更为严格。 在路上耽搁几日、被打了岔后, 岑无月是直到翊麟城门口才想起来自己是个黑户这回事儿。 是的,黑户。 修仙的人只要拜入门派,就自然有了自己的身份;普通人有了生计和固定居所, 也能有自己的身份。 而岑无月嘛……情况就比较复杂了。 总之, 身为黑户的她想要进入翊麟城这种天下人都削尖脑袋想进的城邦, 两手空空肯定是不行的。 为此, 岑无月准备找一个可以给自己当掩护的人。 翊麟城外, 和岑无月有着同样想法的人是一抓一大把。 他们三两成群地待在城门附近的位置, 观察准备入城的人, 一旦觉得有机会被雇佣便一窝蜂地冲上去自我推荐,希望借由雇佣来得到一个正经的入城名额。 当然,也有想要硬闯的,不过没有一个有好下场。 岑无月刚到那会儿,就看见有一个仗着自己身法卓绝的试图翻过城墙闯进去,结果一道天雷当头劈下。 被劈成一块焦炭的那修士很快就被守卫拖走了。 岑无月站在人群里围观全程, 听周围人各种解说翊麟城真假不明的消息, 听得是津津有味。 “翊麟城的福祉之广,就连魔修也忍不住青睐啊。” “魔修?魔修可进不了翊麟城。” “怎么不能,你们消息也忒落后了。半个月前那曲燃去找谢还打了一场,你们不知道?” “这哪能不知道,足足毁了三条灵脉吧?啧啧,这些大能一打起来真是山河遭殃。” “那你们可知道,此战之前,曲燃来翊麟城祈福了!” “他一个魔头, 祈福?” 人群反响热烈, 岑无月踮着脚也听得兴致勃勃。 “怎么不行,翊麟城可是‘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的地方, 曲燃他又不是生下来就是魔头……咳,这不重要。” “最后谁赢了?” “这还用说,自是谢还啊,邪不压正嘛。” “嘁,那祈福有什么用。” “曲燃没死啊!这还不够有用?” 岑无月高高举手加入对话:“怎么祈福啊?去哪里?是要上香吗?” 说话的几人瞥她一眼,态度倒是还算平和: “只要进了城内虔心祷告,神兽就能听到。” “不过前提是得先进城,哈哈哈!” 正说着话,空中突然又来了两群人。 一个常识:飞行法器可是很值钱的,不仅本身造价昂贵,后续使用维护起来更是烧钱。 尽管诸多剑修都很相信自己总有一天能潇洒御剑飞行……但事实并非如此。 周围的修士们立刻不八卦了,一个个站起身,摩拳擦掌、整理衣服头发。 岑无月好奇地站在一旁看。 大概是因为她看起来没有竞争意愿的样子,有个修士随口向她解释:“要被这些贵人看上,体面的仪容也很重要。” 岑无月脸上的皮肉伤早就好了,她指着自己道:“那我呢?” 修士瞄了她一眼,毫不留情:“看起来一点也不能打,谁会雇佣你。” 很不能打的岑无月沉思片刻,道:“我很能吃,视力很好,长得可爱,而且运气也很好。” “这有什么用?”修士嗤之以鼻,“你还小吧?和我们这些已经放弃了的废物不同,到处走走试试自己的运气也不错,说不定心境还能往上提提。” 他这么说完,便挂起一本正经的表情快步向前走去,迎上了刚刚落地的两批贵人。 同样这么行动的人有不少。 岑无月站在后面观察了一会儿,发现这些在城门口招揽生意的修士身上确实都没什么生机。 几千年来只有九人成功飞升,世上多的是失败者。 对于所追求道路只有“道成”这一条的修士们来说,途中意识到自己绝不可能成功的打击是毁灭性的。 很多人就这样道心破碎了。 好一些的,便和这城门口的散修们一样,放弃追寻那虚无缥缈的大道,试图找个安安全全的地方安享晚年。 翊麟城就是个养老的好地方,对这些自我放逐的修士们来说是个好去处。 岑无月将视线转向落地的那两拨“贵人”。 一批是大群家仆簇拥着一个人,腾云驾雾而来,可谓仙气飘飘、架势摆足。 被簇拥在中间那人怎么看怎么有点样貌模糊,仿佛隔了一层布,只能勉强看清轮廓,是一种障眼法。 另一批是几个年长修士带着一群年轻修士,服装统一,兵器各异。 这头的气氛便轻松许多。 修士从表面上当然看不出年龄啦。 不过进入他们身体深处的孢子可以让岑无月大致区分宿主的年龄。 即使在修真界……不对,应该说修真界尤为看重家世和师承。 凡人可很少有能流传几千年不败的家族。 好消息是,一个人越是出生在修仙名门,就越是有天材地宝保驾护航。 坏消息是,想要大成飞升,唯有明心见性。 大量的法宝、灵魄、秘籍……这些虽好,但终究是外在之物。 不过哪怕不飞升,世家弟子至少能在家族荫蔽下活得非常滋润、相对安全。 散修就没那么好的运气了。 岑无月的视线在这两拨贵人之间扫视片刻,选择了那群年轻修士作为自己的藏身队伍。 很显然,另一支人马来自某个大家族,这种队伍十分排外,混进去也没有好处。 选定目标后,岑无月就朝年轻修士的队伍走去。 这也是周围绝大多数散修的判断。 但走到半路时,岑无月又改变了主意,调转方向,直直走向第一支队伍里那个面目模糊的人。 那人的身形虽然朦胧,但当岑无月靠近时,他便稍稍偏头“看”向了她。 岑无月眨眨眼,理直气壮地直接在他身后站定。 这堂而皇之的架势让周围原本想阻拦的家仆都愣了。 家仆看看不语的主人,又看看笑眯眯的岑无月,不敢擅自行动,行礼道:“阁下是……?” “护卫。”岑无月眼也不眨地无视了这队人自带的百十来人护卫。 家仆终于理解了岑无月的意思,将她当做来找活的散修,这下态度就没这么礼貌了:“道友,我家主人恐怕不需要更多的护卫。” 岑无月往前弯了下身体,偏着脑袋抬头去看闭目的青年:“帮个忙呗?” 青年这才开口:“带上她吧。” 有主人发话,家仆当即不再多说,称是离去。 岑无月用视线追随家仆的背影,发现他很自觉地同城门口关检的人说话去了。 行动出乎意料地顺利。 岑无月好奇地抬头问青年:“那你准备付我多少护卫的酬劳?” “我帮了你。” “谢啦。” “却还要再付你酬金?” “一码归一码嘛。” “……”青年道,“等入城后,我给你想要的东西。” 说完,青年向她伸出了一只手。 岑无月疑惑地把自己的手放上去:“你好?” 双方皮肤接触之前,青年将手掌向旁边移开一段,正好避开。 岑无月恍然大悟,拿出自己刚买的牛轧糖分他一颗:“听说有清新静气之效,虽然我觉得这么便宜应该是假的。” 手掌这次没再移动了。 手掌的主人侧脸唤道:“岑无月。” 刚刚另剥开一颗牛轧糖塞进嘴里的岑无月眨了眨眼:“到。” “奚逐云说过你会来找我。”青年说,“他的信物在何处?” 眼前这位面目模糊的大人物便是奚逐云提起过的“司辰君”,星玄度。 所谓的“面目模糊”大约是某种法器或者法诀所起到的遮蔽效果。 要是星玄度被认出来,方圆三百里的人都要趋之若鹜。 看这一行人身上连个“星”字都没有,显然是刻意低调出行,不愿被认出。 不过要让岑无月来评价,这显赫世家显然根本不知道什么叫“低调”。 谁家低调是一队百来人簇拥着中间一个人的? 瞥一眼星玄度稳稳平伸在自己面前的手,岑无月笑眯眯地往储物戒里掏。 第一次掏出来一枚已经只剩绳子的灵符,又塞回去。 第二次掏出来一本《手记第八》,又塞回去。 第三次终于把奚逐云先前给的信物小印掏了出来。 她将小印放到对方手中,同时顺便把那颗不受青睐的牛轧糖取回:“喏。” 星玄度收下小印,手指一收,看起来没怎么用力,却很轻易地将其捏碎了。 岑无月连往嘴里塞第二颗糖的动作都停住了,双眼逐渐睁大:“你不是打算赖账吧?” “星家确实欠奚逐云一个人情,”他说,“但人情即将还清,信物不必继续存在。” 岑无月哦了一声,慢吞吞把到了嘴边的糖含进去,用舌尖推到同一边,鼓着脸颊闷声咀嚼了片刻。 周围的仆人都在用余光打量她。 岑无月毫不怀疑,自己哪怕有那么一瞬间表现出对这位的恶意,都会被轰成渣渣。 嚼了半天粘牙的糖,直到这行人开始入城,岑无月才道:“你就不怕我是冒充的啊?” 星玄度说:“你看起来像另一个奚逐云。” 岑无月低头看看自己,很诚恳地说:“我还是第一次听人这么说——而且你也不能‘看’吧。” 星玄度目不能视,抑或说从未睁开过双眼,这是整个修真界都知道的常识。 但从些许艰难进入他体内的孢子反应来看,眼球尚在,功能完好——他并不是瞎子。 大约是一种用于增强能力的主动选择。 岑无月的话一出口,立刻引得周围的家仆对她怒目而视。 被这么说的星玄度本人倒并不动怒:“我只是不用眼睛看。” 星玄度实在很符合绝大多数人心中对于“无情道修”形象的描摹,不喜不怒,甚至连形象都是朦胧而不可轻易见到的,像是一尊应该摆在神龛中的雕像。 但岑无月看着他的样子又好奇得抓心挠肝,忍不住问:“那你的眼睛是什么颜色的?” 听说星玄度有一头银发,那眼睛颜色想必也很特别吧。 可能星玄度这辈子也没有被第一次见面的人这么问过,停顿片刻才回答:“我忘了。” 岑无月还有一肚子问题,不过尚未来得及问,家仆便回来禀报说可以入城。 星玄度颔首,向前走去。 步伐平稳,但怎么看怎么像是想要快点结束聊天的架势。 作为护卫的岑无月亦步亦趋跟在后面,毫不在意地继续搭话:“那你平常‘看到’的是什么样子?好看吗?闭上眼睛是会算卦更准吗?说我是另一个奚逐云又是什么意思?都说你不用算就能知道一切,这也是真的吗?” “前行二十六步。”星玄度说,“看右侧。” 第七步时已进了城。 第二十六步时,岑无月往右边一转头,入目便是一家油炸肉饼铺,里面飘出令人垂涎欲滴的香味。 哇,可太准了。 毫无职业道德的岑无月立刻回头向雇主请假:“我去去就回!” 第27章 第 27 章 能开在入口附近的店必定有名堂, 炸肉饼店的生意兴隆得很。 岑无月排队等待直到拿着每种口味各一个的饼转头时,才发现面目模糊的雇主早就不在街上了。 岑无月觉得自己作为护卫可能是比较失职的那一类。 也不知道还能不能拿到护卫的酬劳。 不过啃着肉饼往外走没几步,她就看见了一个星家家仆在肉饼店外不远的地方静立等待。 她走过去, 对方恭敬朝她一礼, 双手递上一枚白玉竹筒。 留个信息需要用上这么珍贵的道具吗? 岑无月一手拿着肉饼, 只好单手弹开竹筒封口, 取出里面纸张——好像还不是普通的纸, 摸起来贵贵的——瞟了一眼。 上面只有一个人名。 千嶂夕。 辞青曾经提过这个名字。 岑无月夹着纸条翻来覆去检查一遍, 发现上面真的只有“千嶂夕”三个字, 不由抬头看向家仆。 而家仆矜持自傲地看着她,呈现出一种既合礼仪又没把人看在眼里的绝妙平衡感。 “……”岑无月单听过星玄度的大名,但还真不知道他卜卦是这种雾里看花的风格。 可能“天机不可泄露过多”吧。 岑无月把纸条和玉筒随便一捏,又顺理成章地朝家仆摊开手掌。 家仆:“……” 岑无月笑眯眯道:“星玄度说会给我护卫酬劳的。” 家仆面无表情地取出一袋灵魄。 怎么看怎么都像是对方临时自己垫上的。 但岑无月还要得寸进尺地问:“这是多少时间的?一天吗?半天?” “自是全部的,”家仆看着岑无月的双眼几乎已经是一边写着“无”另一边写着“耻”了,“我家少主只在此处停留数日。” “哦, ”岑无月收起灵魄, 向家仆眨巴纯洁无辜的眼睛,“那护卫每天几点开始上工?他住哪儿,我准时过去。” 家仆果断回绝:“我家少主不需要更多护卫,不过灵魄您仍可放心收下。” 说完,家仆低头一礼,三步并作两步离开。 而被当成烫手山芋抛在身后的岑无月望着他的背影乐:大概这就是“破财消灾”的当场演绎吧。 不用上工还能领工钱那就更是开心了。 岑无月将那袋白得的灵魄和竹筒纸条一道收进储物戒中,边吃肉饼边悠然沿街闲逛。 她一直有到处乱走的习惯,一来是可以到处找新奇吃食, 二来则是顺路散发孢子。 要是时间足够, 她甚至不介意花几个月把翊麟城到处走上一遍,将孢子释放到每个角落。 翊麟城太大了, 光是城门就有七十二座。 而且最麻烦的是…… 突地鼻尖一凉,岑无月下意识抬头望向空中。 明明晴空万里,可不知道怎么的,城中居然飘起了雨。 街上的行人们纷纷快步躲避,岑无月不紧不慢地用灵力保护住肉饼不被淋湿,边慢吞吞地啃边回想起了奚逐云和她提起过的翊麟城趣闻。 ——雨天的翊麟城街道上,可能会出现小兽的足印…… 岑无月随意低头扫视地面。 巧得很,一串大约只有寸长的足印正自不远处延伸过来,逐渐接近她的足边。 街道用的材料再坚硬不过,这种足印踩在上面却好像是陷入软绵绵的糕点,一踩便轻松凹下去一块。 离岑无月越近的越清晰,远端的则已逐渐消失不见。 岑无月好奇地弯腰用手指戳戳地面。 嗯,不抱着被守城护卫抓起来的决心的话,应该是不可能轻松按下自己手指印的。 而且孢子无法寄生地面,至少说明地面不是活物。 足印欢快地绕着岑无月转了一圈。 “欢快”是根据足印踩踏的速度估算出来的。 岑无月一口咬住肉饼,将空出的双手合十,对着这一翊麟城神迹祈祷一番:希望我全师门上下都可以尽快安全回家。 祈祷完毕一睁眼,她就发现那足印已经朝着另外一个方向远去了。 走了片刻,好像发觉岑无月没有跟上,减淡的足印掉头回来,在她面前原地踏了几下,像是催促。 “你要带我去别的地方?”岑无月顺口这么问,倒也没有想等一个回答,站起身来。 雨下得越发大了。 用灵力包裹住身体权当雨衣后,岑无月跟在足印的身后走了。 哎呀,师父要是看见这一幕,肯定会大喊“不要随便跟着陌生人走啊!!”的吧? —— 足印的主人看起来是非常容易分心的类型。 第一次岑无月以为到了目的地时,一抬头发现是一处精美绝伦的瀑布造景。 岑无月抬头观赏片刻,鼓掌褒奖:“好,壮观!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 足□□满意足地换了个方向走了。 第二次岑无月又以为到了目的地时,一转弯发现误入一处姹紫嫣红的灵植园。 岑无月一回生二回熟,鼓掌捧场:“好,妍丽!玉宫桂树花未落,仙妾采香垂珮缨!” 足印好似很得意,百般明示、死缠烂打,硬是让岑无月摘走了其中一朵开得正好的泣露芙蓉花。 …… 第六次岑无月被带到一处高处的亭外,嘴巴下意识一张就是夸赞:“好,缥缈!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 诗背到一半,一抬眼,发现眼前是阔别一个时辰的雇主。 星玄度这会儿已经不再是面目模糊的样子,不过他侧脸朝岑无月“看”过来的动作仍旧和之前如出一辙——除了他,也没谁会这样看人。 还真是一头月光似的银发。 岑无月在心里哇了一声,而后才发现星玄度旁边还有另外一人。 足印可不看气氛——但凡看的话也不会叫岑无月偷采灵植园的花——略显急躁地催促着岑无月往星玄度身边走。 星玄度对面那人垂眸看向足印,噗嗤一笑:“今日下雨,它又闹起来了——道友无需介怀,请进来坐吧。” 对方都这样邀请了,岑无月自是欣然应邀。 不过她刚迈出一步,星玄度便道:“这是我雇的护卫。” 发出邀请的人微怔:“你还需要……护卫?” 星玄度突然这么一开口,那几乎就是一种明示了。 岑无月立刻会意,三步并作两步站到星玄度身后,飞快捡起一个时辰前扔掉的职业操守,一本正经地说:“不错,我收了酬劳,自要好好保护少主。” “这位是封不眠。”星玄度说。 封家几百年前一手建造翊麟城,自那时起便扎根于此,代代城主都是封家子弟。 既然姓封,又能和星玄度坐一桌,必然是实权人士。 岑无月学着那些家仆的动作朝封不眠一礼。 封不眠颔首回应,脸上表情看起来有点想笑:“你雇了个不用在你身旁护卫的护卫?” 星玄度没有说话。 但岑无月马上接住了话:“少主令我去送信。” 封不眠兴味十足地抬头看她,星玄度举杯的动作一顿。 岑无月掏出还没来得及扔掉的玉质竹筒交给星玄度,认真道:“少主,信已送到。” 星玄度不置可否地应了一声。 岑无月演戏演全套,根本不会笑场:“少主,你不想知道她回复了什么吗?” 星玄度不说话了,倒是对面的封不眠乐出了声:“天下之事你家少主全都知道,就连你此时会回来也早就知道,哪需要你转达回复?” 封不眠可能是随口一说,但岑无月是真好奇。 难道星玄度真的会什么都知道吗?“一切”? “此处是观山亭。”星玄度说。 “对,”封不眠一指远方,自豪道,“从这里观山是最好的!” “少主,”岑无月才不关心山不山的,她认真问,“我现在要从储物戒里随意拿一个肉饼出来,你也能提前知道我会拿到什么味道吗?” 星玄度:“……” 而封不眠猛地收回手捂住自己的嘴,尽管憋得满脸通红,但还是从指缝里喷出几次失礼的噗声。 “我坐在亭里,是告诉你‘停’。”星玄度道。 “我不停!”岑无月把手按在储物戒上,跃跃欲试,“什么味道?” 忍到五官扭曲的封不眠踊跃举手:“我来我来,我押一个……辣的吧!” 岑无月真的没挑,随机摸出一个还热腾腾的肉饼后,咬了一口。 星玄度:“姜。” 岑无月:“是姜诶。” 两人几乎同时开口。 封不眠一拍大腿:“我依稀记得姜也是辣的吧?那我也赢了!” “甜姜。”星玄度道。 封不眠气不过:“哪有甜的姜?!这位护卫道友,你评评理!” 岑无月又咬了一口,正直地评判:“确实是甜的。” “啊!”封不眠怒极反咬,“玄度,你说你这提前知晓一切的人生有什么意义?” “并不能知道天下所有事。”星玄度八风不动。 “谁信啊!”封不眠喊了一嗓,但很快冷静下来,用狐疑的目光打量星玄度,“你今日怎么这么有问必答?既然如此,不如你再提前告诉我几日后叩天门的赢家会是谁吧?这样我好提前回去想几句好听的,免得被姑母骂。” “叩天门?”岑无月好奇地重复了一遍。 “是个广邀青年俊杰前来一道参与的盛会,你没听过吗?”封不眠诧异,一侧身歪到亭外,用手往天上一指,“你看那里。” 别的没有就属好奇心多的岑无月赶紧趴过去也往天上看,除了晴空万里什么也没有看见:“看起来什么也没有啊?” “没有就对了!”封不眠一乐,“如果有人能以卓绝天资叩开天门,那里才会有东西——哎,这么一说,我记得上一次好像是七八十年前了?” 岑无月顿感失望:“那今年也不一定有啊。” “今年一定有,”封不眠信心十足地看向星玄度,“不然他怎么会来!” 好家伙,逆向推论。 “所以你肯定也知道叩开天门的是谁!”封不眠趴在桌上,没什么诚意但很死皮赖脸地苦苦哀求,“好兄弟,你就提前告诉我吧,我分你一个肉饼吃行不?” 岑无月立刻加价:“少主,我分你两个肉饼。” 封不眠:“哎!” 岑无月盯着星玄度:“而且我是真有两个肉饼,他肯定没有。” “你。”星玄度说。 岑无月疑惑:“我?” 封不眠震撼:“啊?” “若你参加,”合着眼的星玄度神色淡淡,“那个人就是你。” 岑无月眨眨眼:“但是……” “先别但是!”封不眠当场站起,他握住岑无月的手,双目熠熠生辉,“这位道友,在下翊麟城封不眠,还未请教尊姓大名?” 岑无月说了名字。 封不眠加重手上的力道:“岑无月,你可一定要参加啊!别说天门后肯定有只属于你的奇遇,只要你参加,不论你在城内待多久,需要什么,我封某人一定随叫随到,任凭差遣!” 他一说完,岑无月立刻紧紧反握回去,生怕这个冤大头跑了:“一言为定!” 第28章 第 28 章 作为钱多人傻速来的冤大头, 封不眠爽快地给了岑无月一件信物。 “你拿着这个,在城内无论什么地方出示都可以,多少消费都算我头上。”他自豪地说, “想买什么、想干什么都行。” 坐在一旁的星玄度道:“你最好把这句话收回去。” 并非真傻的封不眠立刻就听明白了, 噎了一下:“你……你想买什么都可以。” 他果真很听劝地把后半句承诺撤了回去。 但没什么用, 因为岑无月拿着信物很真诚地问:“我想问星家把他们家少主买下来可以吗?” 封不眠一边干笑, 一边往岑无月的手心里探:“呃, 要不还是当我刚才什么也没说……” 岑无月哪会让饭票跑走, 五指一拢把信物捏进掌心里, 笑眯眯道:“看来翊麟城的面子也买不下来司辰君啊。” “当然不行了。”封不眠道,“他是他们家的命根子,你打他的主意,他全家能跟你拼命——哎,你看他明明是要低调入城的,结果他家硬是派了那么多人随行, 低调在哪里啊?!” 岑无月深以为然:“终于找到和我一样想法的人了!” “真的吗!”封不眠喜出望外, “我也是第一次碰见和我一样想法的人!” 两人一见如故,紧紧握住彼此的手。 封不眠使出巧劲想把给出去的信物再勾回来。 在他得逞之前,岑无月眼也不眨地把信物扔进了储物戒。 封不眠:“……唉。” 他转向闭眼不语的星玄度:“她真的会是叩开天门的人吧?” “是。” 封不眠追问:“你确定吧?不会改哦?万一她突然不想参加了呢?” 岑无月义正词严:“拿人手软,我不会反悔的,这是职业素养。” “你一个把雇主跟丢的护卫在大放什么厥词……” —— 封不眠给的信物确实很好用。 虽然上面只写了一个“封”字,但在翊麟城内谁会不知道封家呢? 雨停后,岑无月将这块封字环佩挂在腰上逛了几条街,人人见她都是眉开眼笑、殷勤不已、绝不收钱、甚至多送。 搞得岑无月都觉得自己是在帮封不眠收取贿赂了。 一行年轻修士路过岑无月身旁。 他们的说话内容引起了岑无月的注意。 “——刚才那足印一直围着师姐打转, 定是个好兆头!要我说啊, 这次叩开天门的人,一定就是嶂夕师姐!” 岑无月回头看去, 发现正是在城门外和星玄度同时抵达的另一群年轻人。 她倒退几步,自然而然地加入了这几人的对话:“你们说的嶂夕师姐,是千嶂夕吗?” 几个年轻人下意识警戒起来,上下扫视岑无月,不过见到她的腰牌后表情便缓和不少。 “是啊,我们是六合书院弟子,看不出来吗?”其中一人这么应道,脸上带着自豪。 宗门大大小小,总有几个特别出名的。 比如净庭山,比如六合书院。 而千嶂夕便是以“六合书院五百年来第一人”闻名天下的。 岑无月指着自己,半开玩笑道:“好巧,刚才下雨的时候,我也看见足印了。” 这些六合书院弟子倒还算友好,只是道:“那可能道友的好运在别的地方吧,有嶂夕师姐在,他人再天才也只能作她的陪衬。” 六合书院的弟子间氛围倒是很团结,众人提起千嶂夕,脸上只有与有荣焉的表情。 千嶂夕为人应该不错。 这么想着,岑无月顺势加入了这几人的队伍。 或许是看在封字腰牌的份上,他们没有过多戒备。 “天门?没人知道天门后面是什么,听说每一个成功叩门的人所能见到的东西都不同。” “——但一定是一件能帮助他们的绝世奇物!” “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叩开天门的未必是天才,但叩不开的一定是庸才?” 岑无月想起先前封不眠说过的话:“但天门不是已经好几十年没有开过了吗?” 六合书院弟子们昂首挺胸。 “所以啊,翊麟城也急。此次是他们特地邀请咱们嶂夕师姐来叩门的,本来嶂夕师姐对这可没多大兴趣。” “以师姐的实力,也不会缺这点儿的。” “是啊,嶂夕师姐本在二度酝酿破境呢,不过翊麟城特地带厚礼上门邀约,诚意十足,又是长辈,师姐才勉为其难答应的吧。” “我偷听了一耳朵,师祖说翊麟城带的正好是师姐需要的东西。” 岑无月也听,不过是光明正大地听。 这些六合书院弟子以为她是封家的人,谈论起此事时丝毫没有遮掩的意思。 “想必嶂夕师姐得此助力,之后很快便能破境了吧?”岑无月道。 “那是!下一个飞升的定然是我们嶂夕师姐!” “哎,就是得去掉那谢还。” “……确实,谢还不能算。” 岑无月听过谢还这个名字太多次,倒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当面见见他。 不过说实话,还不太想这么早碰见。 几个六合书院弟子很快回到住处——他们包下了一整座客栈——岑无月与他们混完脸熟笑眯眯道别,从头到尾没见着那千嶂夕的人影。 听六合书院弟子说,她是在精心准备八天后的叩天门。 岑无月接下来还有一件事情要办。 ——买个新的储物戒。 储物戒这种东西,说贵不贵,但要贵也可以特别贵。 岑无月手中的这个是师父给的,功能基础但够用,只是不够大。 自从岑无月把小师兄放在里面之后,想再往外掏东西时就多少有点局促了。 考虑到之后很可能还有二师姐和三师姐,岑无月决定提早买一个更大的储物戒备着。 正好有封不眠买单,他家大业大的,肯定不在意这些。 岑无月挑了一家封字招牌的店进去,很快便有人主动迎来招待。 在掌柜推荐下买了个储物手镯后,岑无月又问:“我有些事情想知道,该去哪里找人问?” 封家这样的大家族经营着一整座城长达数百年,一定有自己的消息收集办法。 有封不眠给的腰牌,哪里都好办事。 掌柜二话不说带岑无月去了三楼。 三楼的气氛便很不同了,一看就不是普通人能随随便便进入的地方,还凉飕飕的。 负责接待的是一名面色冷峻的修士,修为比楼下的护卫高得多。 这人也是唯一一个要求岑无月将腰牌摘下来给她检查真伪的人。 “是谁给你的?”她问。 “封不眠。”岑无月老实道。 对方好像轻嗤了一声,扬手将腰牌抛回来,道:“想知道什么?” “近四十六年,有没有一个叫沈述的剑修来过翊麟城?”岑无月问。 对方捏着一块隐隐发光的玉简记录讯息:“就这一件?” “我还需要一些人的具体情报。”岑无月想了想,挨个往下数,“周妲,鹿云渺,千嶂夕,谢还,曲燃……还有周五。” “周五不是你师父的真名吧?” “……”岑无月沉吟片刻,“你说得对,这个就去掉吧。” 对方反应如此迅捷这点倒是早在岑无月的意料之中。 毕竟当你和名人走得太近时,总会也跟着出一点名的。 “行,没了?” 岑无月选择再另外满足一下自己的好奇心:“下雨时出现的那些足印到底是什么?” “那个?”对方手中的光芒隐去了,“我可以直接告诉你。听说过器灵吗?” 她这么一说,岑无月便明白了。 即使如此,她仍觉得讶异:“是翊麟城的城灵?” 天地为炉,造化为工,灵蕴其中,器成而神生。 岑无月此前最多也就听说过有大能的剑生出剑灵,难以想象这样庞大的整座城也能蕴出灵智来。 对方耸耸肩:“对。只要翊麟城仍旧繁荣鼎盛,再过个几百几千年,说不定它都能修炼大成、实体现身呢。它绕着你转,无非是因为它喜欢你,从前也有过不少次。要么是天赋绝佳的鬼才,要么是净庭山弟子那样的圣人。你觉得自己是哪一种?” 岑无月觉得自己两种都不是。 能力说强也不强。 圣人更是不沾边了。 但如果非要选一个的话,前一个总比后一个听起来合理点。 谈话的氛围到了这里开始变得随意起来了。 岑无月便顺势和对方闲聊几句:“我前段时间在玄枢城,玄枢城弟子和翊麟城似乎不太一样。哦,像封不眠,他特别不一样。” 女人本来还爱理不理,听到封不眠的名字又条件反射似的冷笑一下。 岑无月心里好笑:这两人有过节啊。 “我知道你,岑无月。”女人直截了当地说,“你不是认识奚逐云吗?他难道看起来像无情道修?无情道本就不止一条路。封不眠未来要当城主,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等他无我无私的那一天,城便是人,人便是城,人人对他来说都是城中子民,别无二致,你觉得这算不算一种无情道?” 岑无月眨了眨眼睛,慢慢道:“我觉得你对他很有意见。” “我哪敢?”女人嘲讽地说着,结束这个话题,“别废话了,还有什么别的想知道?” “有的,”岑无月诚恳地说,“给我来一份城内回头客最多的吃食店铺清单,越长越好,我没有忌口,什么都吃。” “行,三日后来这儿找我取,账都记在封不眠头上了,不用担心。” 岑无月道了声谢起身,女人又叫住了她:“怎么不要星玄度的情报?” “要是我这么做的话,下决定的那一刻他就会知道了吧?”岑无月道,“交朋友嘛,还是要诚意为上。” “……你倒是一直很会挑朋友。” 岑无月笑道:“嗯,我师父说的,挑选朋友是交朋友最重要的一环,事前精挑细选总比事后懊悔来得好。” 第29章 第 29 章 岑无月挑了一间离六合书院弟子很近的客栈, 掌柜大方地给她安排了最好的房间。 进入房间后,岑无月才将小师兄的身体移到储物镯中。 没办法,总得先从储物戒中取出来才能再放进镯子里去, 但一来大街上堂而皇之地搬运尸体好像不太好, 二来那不就是露馅了嘛。 可没人知道真正的沈述在她这里。 唯一知道的辞青已经不可能将这件事情告诉其他人了。 干完这事儿, 岑无月突地又听见淅沥沥的声音传来, 扭头一看, 发现窗外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开始下雨了。 岑无月很是纳闷:不是据说翊麟城有神兽庇佑, 一年四季都晴朗湿润, 但又几乎不下雨来着? 难道是到了几百年一遇的雨季? —— 第二日,岑无月出门又顺理成章地在附近碰见了那几个六合书院弟子。 他们倒是还记得她,打了招呼。 其中一人问:“你是不是也要去试叩天门?排的是第几号啊?” 岑无月投以清澈无知的眼神:“什么排号啊?” 六合书院众弟子:“……” 这群好心的年轻人这样那样一番解释,岑无月才知道原来叩天门还得报名,尤其是散修,要经历的手续和考验相比有头有脸的大门派弟子来得更为复杂。 靠谱的六合书院弟子们正好闲来无事, 干脆带着岑无月到了报名处。 老远便能看见那几支长长的队伍, 站在尾巴上几乎都望不到头。 “——但这也没办法啊,”一个六合书院的弟子说,“如果不作限制,岂不是全天下的人都可以上前一试,那可不是一天就能解决的事了,神兽也不堪其扰吧?” “你们都报了吗?”岑无月询问他们。 “是啊,不过除去师姐,我们中只有两人得了号。” “虽然叩开天门的人肯定是嶂夕师姐, 但我们来长长见识也不错。” “不如说是光明正大跑出来透气……我可不想再对着朱夫子那张臭脸了。” 这几个弟子一边说着, 一边自然地越过队伍向前走去,显然没有乖乖排队的意思。 长队中的人大多只是扫一眼便漠然移开视线, 只有极少数的几个怒目而视。 落在最后的弟子伸手拉走站在队伍末端的岑无月,好笑道:“你在自家城里还排什么外人用的队?” 她这么一说,怒目而视的人也没有了,每一条队伍都像一滩沉默的死水。 然而此处最引人注目的并不是长龙队伍,而是空中那漂浮在众人头顶、不用抬头便能远远望见的巨大名册。 名册上的一个个名字都泛着金光,正是此次获得资格去叩天门的人。 可以这么说:百人中才能出一人修仙,十万个修仙的人中才能出一人叩天门,而过去几十年来却无一人成功将其叩开。 就像过去几千年里,只有九人成功飞升一样。 “哎,我看见嶂夕师姐的名字了,就在第一个!”六合书院的弟子喜气洋洋地说,“不愧是师姐!” 另一人又向岑无月解释:“那名册便是按顺序倒过来排的,据说啊,越是有机会叩开天门的人,叩的次序就越往后,在名单上便越靠前。” 岑无月明白了:先从没希望的开始。要是从最有希望的那个开始,万一那人一下直接敲开,那其他人都不用玩儿了。 她好奇道:“那这排名是谁决定的?城主吗?” 众人都被这个从来没有思考过的问题问得沉默了。 最后不知道谁含混不清地试图搪塞过去:“反正不是城主……可能是神兽吧……?有个说法是这名册的排名也代表着神兽的青睐。” 岑无月恍然大悟:“哦~” 报名处有穿着统一制服的十数人,其中一名翊麟城胥吏扫视岑无月一眼,抬手示意不远处立着的一块大石头:“还请小显神通一观。” 这还是第一个腰牌没法速通的地方。 岑无月转头打量那块平平无奇的石头:“何种神通?” 胥吏老神在在:“任何神通,两次机会。” 还是六合书院的弟子比较友好,你一句我一句地飞快解释道: “这是镇灵岩,会隔绝灵力!” “而且非常硬,蛮力可没用。” 岑无月停在幽蓝色的镇灵岩前,伸手碰了一下。 孢子进不去。 灵力一接触到表面便激起墨绿色的纹路,根本无法进入岩内,而是向周围飘溢散开了。 上面有些深深浅浅的痕迹,大概是先前测试的人留下的。 身后那胥吏道:“你还有一次机会。” 队伍中立刻传出小声的嗤笑,六合书院的弟子则不满道:“怎么这样,碰一下不算的吧?” 倒是确实很有书生气,也不知这又是修的哪种无情道。 岑无月笑了笑,回头友善道:“大家稍往后退一些。” 这句提醒很有用,大多数人都在保全自己排队位置的情况下退远了,只不过看岑无月的目光仍然不怎么信任。 总之就是虽然我不相信你的实力,但我也知道小命最要紧所以保险起见让开点。 岑无月回过头去,手指搭上储物戒,神识向内探去,勾出一道昳丽光芒。 本来懒洋洋的胥吏“咦”了一声。 白光急电般斩裂空气,击中镇灵岩,正好盖过那声“咦”。 众目睽睽之下,镇灵岩不仅没有泛起接触灵力后应有的墨绿色,而且“咔”地一下,从斩击处被劈开一道深深的口子,几乎将其拦腰切成两块。 周围虽掎裳连袂,此时却是阒然无声。 岑无月本人很平静,用手指沾了一些掉落的细粉末,在两个指头间碾了一下。 已经粉碎到这个地步也仍然能隔绝灵力,确实是一种神奇的石头。 她拍拍手,回头询问胥吏:“这样可以算我有资格吗?” 胥吏扬眉:“算,怎么不算,太算了——那不是你的剑气吧?” “不是。”岑无月一点也不心虚地朝他眨眨眼睛,“但你不是也说了吗,‘任何神通’。” “没说不行。”胥吏朝岑无月招一下手,“请来此处登记。” 岑无月用灵力在胥吏递来的玉简上刻下了自己的名字。 玉简随即亮了起来。 岑无月有点好奇它还能显示什么,专心地盯着看。 “看它干什么,”胥吏用手指一下头顶,“你应该看那里。” 岑无月一抬头,发现自己的名字出现在了第一的位置,而千嶂夕被挤到第二位,紧随在后。 六合书院的弟子们吓了一跳,跟看怪物似的回头看岑无月,视线在空中和岑无月之间来回往复,每张脸都写着难以置信。 岑无月想了想,笑眯眯地道:“可能借我剑气的人就是有这么强吧。” —— 硕大的“岑无月”三个字跃升至天幕第一。 这样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人,却压了千嶂夕一头,立刻便引起城中热议。 就连岑无月去取情报时,也被那负责人揶揄一通:“要是我不知情,还以为是拿你给星玄度当挡箭牌呢。人人都想知道你的事情,就没人会注意到星玄度居然来了城里。” 岑无月将刚填好的采购单推给她,问:“他的行踪那么重要吗?” 负责人接过单子瞄一眼收好,闻言露出一种神秘的笑容:“你难道不想要他?” 岑无月便认真思考起来:“他长得是挺特别的。”指的是配色。 “特别……”负责人被噎了一下,“我从来只听人说他‘容貌过盛’,你这形容还是第一次听。算了,跟你这样没开窍的我绕什么弯子——我是说,但凡你有野心,或者手握某种组织势力,都会想要他的能力不是吗?星家自己就最懂了,可不敢懈怠,生怕把他弄丢。” “他一个大活人,又据说能预知一切,能弄丢到哪里去。”岑无月不以为意道,“要真‘弄丢’了,那也是他自己的决定。” 负责人用短短一声冷笑就完美传达了“你小子懂什么”的意思:“那是你不了解星玄度——行了,你要买的东西还是过三天再来取。” 此时的岑无月突然想起来,自己完完全全把那份收了钱的护卫工作忘到脑后了。 但是仔细一想,她也根本不知道星玄度在哪儿。 不过没关系,眼前正好有一个手握情报大权的人,而且这个人还和封不眠是死对头。 哎,这不巧了吗。 —— 看着理直气壮堵门的岑无月,封不眠嘴角一抽:“所以你就来问我他在哪里?” “因为他的行踪好像很隐秘。”岑无月道,“也没告诉我。” “他没告诉你,不就是代表着不需要你继续当护卫?”封不眠随口说着,探头打量那高调无比的天幕,“——况且,以你现在这状况,给他当护卫纯属是添麻烦吧?” “可是他藏身的地方很隐秘啊。”岑无月说。 封不眠终于听懂了,他无语地转回脸来盯着岑无月看半晌,挤出一句:“你居然只是想蹭他的地方躲清净?说起来你脸色好像有点异样,不会有人对你下毒手了吧?明天就是叩天门的日子,你可别出岔子。” “我收了酬劳的诶,”岑无月强调道,“还有脸色,只是昨天吃了不好吃的东西闹肚子。” “小姑奶奶,雇一名护卫那点钱对星家来说连一根头发丝都不如。”封不眠道,“星玄度就算什么都缺也不可能缺钱。” 封不眠说这话时的表情实在很古怪。 该说是感同身受还是怜悯呢。 岑无月问:“那他缺什么?” 封不眠想了半天,泄气道:“我也不知道。” 岑无月撺掇他:“为了得到这个问题的答案,你更应该带我去他那里。你反正肯定是找不到答案了,说不定我能找到。” 封不眠露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 —— 看着一高一矮堵门的两人,星玄度面无表情:“请自便。” 封不眠没待多久,朝岑无月比了个大拇指后就溜了。 领了酬劳并且不打算退还回去的岑无月则是跟在星玄度身后继续担当名存实亡的护卫一职。 星玄度真的是个很沉默的人,他甚至能保持三个时辰不和岑无月说话,仿佛早就习惯了身边有人跟随、并将之无视。 他摆弄那些卜卦的用具时,岑无月在他背后悄悄用他的头发编辫子,他居然都没发表意见。 当然,稍后路过的星家家仆勃然大怒。 直到三个时辰后,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时,星玄度突然开口道:“你想见她吗?” 岑无月精神一振,感觉展开聊天的机会来了:“你说的是谁?” “千嶂夕。”星玄度道,“若是不愿见,你现在便该起身了。” “见,”岑无月甚至都没放下手里银白色的三股辫,道,“多此一问,你不是应该知道我的答案吗?” 说完,她似乎听见星玄度叹了口气。 但再往前凑去看他时,还是那张雕像似的脸。 咦,听错了? 第30章 第 30 章 千嶂夕可谓是神龙见首不见尾。 岑无月将千嶂夕挤下天幕第一之后, 许多封家的人都忍不住跑来光明正大地围观岑无月,想看看她到底是个什么角色,而千嶂夕本人居然真的闭门谢客到了最后一天。 而且, 就连最后一天来拜访星玄度, 千嶂夕都选择了趁夜出行。 要不是岑无月正好就在星玄度这儿, 恐怕得等明天才能正式见她。 千嶂夕缓步进门时, 岑无月刚刚来得及把编好的辫子混进星玄度的其余头发中间、再摆出护卫的正经架势。 千嶂夕进门便像到老朋友家拜访, 态度很是随意, 唤了一声“玄度”便在星玄度对面自行落座。 岑无月好奇地打量她。 和想象中不一样。 听了太多“六合书院五百年内第一人”之类的消息, 她还以为对方会是个冷漠高傲之人。 结果看起来…… 嗯…… 哦,对了!是师父说的“坏女人”该有的经典模样! “放心,我不是来问你明日结果的,”千嶂夕左右看看,自己动手倒茶,“我已尽人事, 天门为我开还是不开, 都已不是我能力可以左右的了。” 星玄度这儿的茶当然不是普通茶水,而是修士专用的灵茶,有洗髓舒经之效。 岑无月之前也尝了一杯,觉得完全不如外面卖的牛乳茶好喝。 唉,高阶修士们的追求真是比较特别。 星玄度道:“你若真不想知道,今晚就不会来。” 千嶂夕哈哈一笑:“我只是有些在意那个‘岑无月’究竟——” “哎。”岑无月应了一声。 被打断的千嶂夕像是才注意到在场还有一个人似的,将视线转向岑无月。 岑无月道:“我就是。在意的话可以尽管看。” 千嶂夕懒洋洋地支着下巴扫了岑无月一遍,笑着对星玄度道:“天才总是这样冷不丁地冒出来的。” 星玄度不置可否。 千嶂夕像是对他的沉默习以为常, 又朝岑无月点点头:“听同行的师弟师妹们说了不少你的事情, 我原想着要明日才能见你,巧了不是?” 六合书院的弟子们这几日虽然是五味杂陈, 但大概是出于善良的本性,不仅没有排斥岑无月,还教给她不少新知识。 岑无月甚至还从他们那里收到邀请,准备等有空便去六合书院拜访游玩。 “我也从他们那里听了许多前辈的事。”岑无月笑眯眯地说,“城中传闻实在是太夸张了,以我的资历修为,绝无可能是前辈的对手。” 首先,千嶂夕往那一坐岑无月就知道她强得像个怪物,打什么打。 其次,岑无月劈个石头都要借小师兄的剑气,当然不会亲自上手和人斗。 打也打不赢,万一真赢了还不能杀掉对方,这种打打杀杀实在没有意义。 “——可能就是传说中的神兽青睐吧?”岑无月说,“不瞒两位说,我打从有记忆开始,就一直觉得兽类、动物这些都很亲切。” “神兽不过只是传言吧?”千嶂夕看起来兴致缺缺,“要真有神兽,千百年来岂会真的没有人见过?” 岑无月回忆那个性十足、生龙活虎的足印。 尽管没有实体,但怎么看都有神智以及类人的聪慧。 “至于那足印倒是还算有意思,”千嶂夕猜测道,“我猜想应该是有人在背后控制的吧?这样一来本无噱头也能凭空起风波——你看,原本也没太多人在意叩天门,把你和我的名字放到一起后,是不是立刻便引起轩然大波?是不是立刻便让整个修真界都开始讨论翊麟城、叩天门了?” 岑无月顺着这个推测往下想了想,问:“那岂不是前辈和我都成了被某人摆弄的棋子?” “我接受翊麟城邀请的时候早已经想到会有这些,利益交换罢了,”千嶂夕耸耸肩,“——只不过我原以为最多安排个人与我并肩第一。” 岑无月眨眨眼,朝她露出一个“我也很无辜”的笑容。 千嶂夕撇撇嘴,收回身上泄出的一丝威压:“但你说得对,排名确实不代表什么。” 她将灵茶一饮而尽,倏地起身。 “我看你脸色不佳,明日可不要因此影响而使不出全力——天门前再见真章!” 千嶂夕走了。 岑无月并不在意她留下的话,而是细细将刚才发生的事回想了一遍。 似乎也没有发现和周妲鹿云渺两位师姐相关的线索。 想到这里,岑无月偏头看向星玄度。 她突然发现从千嶂夕到来、到千嶂夕离开,星玄度竟只说了一句话。 天底下竟有如此惜字如金之人! 千嶂夕可是特地来拜访他的诶。 哦,这么一想,上次封不眠来,星玄度也只说了一句话。 好金贵的舌头。 岑无月盘腿坐下,又开始和星玄度唠嗑:“她好像不太开心。” “修行到某个时候,哪怕不会占卜观星,心中也会对未来有所预感。”星玄度说。 岑无月品了一下这句话里的意思:“你是说,她隐隐预感到自己明天可能叩不开门了?” 但星玄度接下来的话却不是在说千嶂夕:“看穿未来与过去是种危险的能力,不该滥用。” “这样的能力也不是想有就能有啊,而且这种能力不会白得,”岑无月埋头编第三根辫子,“就好比你看起来总是很轻松便能给出任何问题的答案,但想必也付出了不足为外人道的代价吧。” “……”星玄度道,“你不必同我说这些。” 对他的过度防备,岑无月只是叹气:“唉,我就是很想知道你眼睛是什么颜色。是不是从来没人见过?得不到答案的话总感觉很可惜。” 此时,路过的星家家仆再次勃然大怒:“阁下难道不知我家少主目中乃是‘舍缚’,一旦睁开便是破誓,必遭反噬?我信阁下并无恶意,但这般言辞与向星家开战有何不同?还请阁下速速收回!” 岑无月诚恳道歉完,看着家仆气冲冲地离开,小声对星玄度道:“难怪封不眠说你是你家的命根子。” 她才在星玄度身旁跟了三个时辰,便看见家仆来来去去,给他送了八十四个问题来。 等星玄度给每个问题写下答案,家仆便匆匆带着答案离去。 星玄度既不问这些问题从哪儿来,也不问这些问题来自于谁。 简直不像是人,而是像一口只要往里投石子就必定能听见响声的水井。 这口井内没有活物也无风,井水也不会无故自己流动。 只有当他人向内投掷石子时,井水便如同人预料的那样,回以“噗通”一声。 岑无月在储物戒里翻来找去,最后还真找到一个适合这时候拿出来用的东西。 她轻咳一声,将那物攥在手掌心里,对星玄度道:“来打个赌?” 岑无月恐怕是这世上第一个提出要和星玄度打赌的人,因为刚走近的家仆甚至都笑出了声。 这个家仆看起来尚年轻,脾气也没那么暴躁,只是问:“难道阁下是故意想输给我家少主?” 岑无月眨眨眼睛:“我看起来那么好心?” “否则我真是想不出天下谁会那么想不开,觉得能赢过我们少主。”家仆说着,恭敬地将新的几张灵笺放到星玄度面前。 待星玄度一一写下答案后,带着灵笺行礼离去的家仆脸上仍留着笑容。 “你看,因为你的能力,星家的人、甚至星家以外的人都将你当做无欲无求、全知全能的神灵来对待了。你自己也觉得应该迎合他们,所以你照着他们想的做了,有时把你自己也骗过去了。”岑无月把握紧的右手伸到星玄度眼前,笑眯眯地说,“——但你只是人。或许拥有了一些特别的能力,或许头发颜色和别人不一样,但仍旧是人。” 星玄度没有说话。 “总之,你敢不敢接过我手里的东西?”岑无月问。 星玄度“看”她的右手。 良久,直到又有家仆的气息再度靠近,他才将手放到她拳头的下方。 岑无月的笑容顿时扩大了。 她五指一松,让掌心里的东西落进星玄度手里,又眼疾手快地将他的手往回推。 噗地一声,被捏出裂缝的药丸瞬时炸开,喷出一股青紫色的雾气。 被近距离喷了个正着的星玄度:“……” 他紧闭的双眼缓缓流下两行眼泪。 得逞的岑无月乐不可支:“怎么样?这是我看好玩买的,听说是丹修炼丹失败得来的,取了个名字叫‘闻者落泪丸’,哎呀,效果果然是很不错……咳,咳咳咳咳咳……” ——结果凑得太近,连自己也不小心吸入了一点。 将那雾气吸入体内后,岑无月才知道能静静流泪而不动如山的星玄度有多能忍。 她将体内的孢子运转到快要摩擦起火,才好不容易吞噬掉那些刺激泪腺的成分。 这时的星玄度已经平静地将挥发完效果的药渣处理掉了。 两人大眼瞪没眼地对视片刻。 尽管感觉到此时的气氛已经被破坏,但岑无月仍旧强行把自己之前准备好的话说了出来:“你也会落泪,会快乐,会痛。你不是星家的神,而是普通的人——所以,你一定也有自己的欲望。” “……” “……” “你错了。”星玄度说。 带着新一批灵笺的家仆终于走到近前了,正好还是刚才那一个。 她先行礼,双手将灵笺放到星玄度面前,又问岑无月:“贵客同少主的赌,是赢了还是输了?” 虽说是在问,但她语气中全是笃定。 岑无月眨了下眼睛,轻快地说:“哎呀,可能得过段时间以后才知道胜负了。” “客人还真是不服输呢。”家仆失笑道。 “是呀,”岑无月赞同着发出一句隐秘的指桑骂槐,“世上有些人真的就是不撞南墙不回头诶。”【你现在阅读的是 】 30-40 第31章 第 31 章 第二日的翊麟城可谓是人头攒动、摩肩接踵。 岑无月作为叩门人都差点被淹没在人群里, 不得不另辟蹊径,从房顶上赶路过去。 她的修为虽然肯定不能和同时代的天才、早时代的大能相比,但这种程度还是能做到的。 两个六合书院的弟子并排坐在千嶂夕身后, 见到岑无月, 赶紧招手叫她坐过来。 看到千嶂夕并没有反对的意思, 岑无月悠哉游哉过去坐到六合书院的小队伍旁, 惊掉一地围观者下巴。 “人可真多。”一名六合书院的弟子小声对岑无月抱怨道, “我都不知道原来世上的凡人有这么多, 吓死我了。” “可不是, 前几日在街上闲逛时,我还以为那就算够多的了。”另一个弟子满脸纳闷地应和,“这些凡人都打哪儿冒出来的?” 其实岑无月一路看来,人群中的修士仍有很多。 只是这事儿毕竟也得看比例。 由于天幕榜首之变,围观此次叩天门的人群早已排到十几条街外,可谓是异常的热情高涨。 修士们有实力, 自然都在最近的一两条街内;而凡人不敢抢、也抢不过, 便都在远处。 不过由于天幕昭昭悬于高空,倒是不影响远方人群的观看效果。 两个六合书院弟子还在小声对话: “他们那么密密麻麻的……你看,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确实,我也适应不了……岑无月,你呢?” “我吗?”岑无月笑眯眯地说,“哎,其实我最喜欢人多的地方啦,很热闹嘛。” 当然, 最主要的是还很方便散播孢子, 效率奇高无比。 “热闹……” “我只觉得吵闹……” 和这两个六合书院的弟子嘀嘀咕咕起来,岑无月都觉得自己成了第四个六合书院的参赛者似的。 于是等到有一人明显面色不善地走到千嶂夕面前时, 另外两个六合书院弟子噌地站起,岑无月也情不自禁地一起站了起来。 惹得原本百无聊赖地托腮打哈欠的千嶂夕回头看:“你站起来做什么?” 岑无月想了想:“触景生情?” “千嶂夕,岑无月。”不速之客沉声道,“虽你二人排于天幕二一,但此次天门我志在必得,你们就枯坐于此,看我先一步将那门叩开吧!” 想到他是来放狠话,但没想到狠话还有自己一份的岑无月诧异地指着自己:“我吗?好哦,你加油。” 来人并未动怒,他继续道:“自出生起,我就是人人称颂的天才,直到你横空出世,处处压我一头。三百年前你破境失败的消息传出,我还以为你会一蹶不振,但你又尸解重新站了起来,甚至爬得更高——此番毅力,我确实自愧弗如。” “尸解转世”这概念岑无月从前虽然听过,但还是第一次碰见真转世过的人。 修道难免总是会受一些身体上的限制,有些修士为了消除这诸多限制,便会选择脱离旧的肉身、由神魂带着记忆转生,这便称为尸解。 当然也不是人人都做得到,实力财力缺一不可。 这人既然说得大大方方,一旁的六合书院弟子又未跳脚,那此事大概并不是个秘密。 岑无月好奇地多看了千嶂夕几眼。 真奇妙,完全看不出异样。 眼前那人接着说:“于是,我潜心闭关八十年磨砺心境。此次出关,早已不是从前的我!若还与从前一样小瞧我,你便会吃到自大的苦头。” 千嶂夕终于掀起眼皮看他一眼,懒懒道:“你哪位?” 两个六合书院弟子似乎终于找到了插话的点,配合默契地开怼了: “天才又如何?修仙本就是攀天梯,一步一淘汰,怎么,别人可以输,你就输不得?” “难道你没听过那句话?你当然可以是天才,但天才不过只是你站到某些人面前的门槛。” 岑无月用眼角余光看看一旁两个露出不忿之色的六合书院弟子,思来想去,还是没有不合群地坐回去。 这身高八尺的来人终于被两名晚辈弟子怼出一丝愠色,但又很快按了下去,转而将目光投向岑无月。 早知刚才直接坐下,他现在要冲我来了。 岑无月这么想着,抢先一步笑眯眯地打招呼,反客为主:“我是岑无月,还未请教姓名?” “……周临岐。” “周道友,”岑无月友好地道,“若你真能叩开天门的话,我就先提前恭喜你啦。” “……”周临岐好像被堵得都有点忘记自己刚刚打算说什么了,顿了几秒才重新开口,“千嶂夕,被个此前从未听过名字的人压了一头,你心里不服气得很吧?——你虽然很强,或许比我强,但永远有人比你更强,就像岑无月。” 周临岐拱火都拱到这儿了,千嶂夕仍只回了他一个字:“滚。” 周临岐立了几息,面色沉稳地离开。 老实客观地自我评价的话,岑无月觉得自己很弱。 自从下山后碰见的所有修士里,大概有三分之二的人比她修为高。 不过有时修真界主打一个虚实不明,大家现在可能觉得她虽然看起来很弱,但其实深藏不露、返璞归真吧。 真是此时无声胜有声啊。 身旁两个六合书院弟子终于坐下了,岑无月跟着他们坐好,终于把问题问出了口:“你们刚刚站起来做什么?” “气势!” “撑腰!” 岑无月乐了:两个加起来也不够那周临岐一巴掌打的,倒是热心。 “哎,你不知道,新仇旧恨了。他们家家风可差,修为低的人都得挨修为高的人欺压,不论辈分——你说这叫什么一家人。” “我记得从前是他家有个一直受欺负的不知得了什么奇遇,修为暴涨,反过来杀了好多从前害过自己的人后全身而退。这人后来入魔,还是嶂夕师姐帮着解决。你说这怎么也是帮他们周家收拾了烂摊子吧?谁知道人家一点不领情,还说是嶂夕师姐不对,真是岂有此理!” 岑无月津津有味地听名门世家八卦。 都说恨比爱长久,修仙的这些人寿命太长,随便叫出一个来都能牵扯出另外成百上千个有恩有仇的。 —— 翊麟城城主入场时,封不眠就跟在他后面第一个,确实有少城主的架势。 但当他找了个死角疯狂向岑无月挤眉弄眼时,又飞快破坏了这种架势。 岑无月认真看了好一会儿封不眠的表情动作,也没懂他想表达什么。 他体内的孢子反馈说他很亢奋。 不是,到底在亢奋什么。 —— 这一场典礼办得十分隆重,比在玄枢城时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而赶鸭子上架的那场华丽许多。 更难能可贵的是,岑无月身旁坐着两个几乎什么都能解说的六合书院弟子,配上她这个深山老林里出来什么也不知道的人,可谓是绝妙搭档。 此次有资格叩天门的人共一百四十九人,其中绝大多数人此时都眉眼沉肃、严阵以待——除去岑无月和身旁两个热情解说。 “你看空中这个幻影呀,就是传说中从建城开始便一直庇护翊麟城的神兽形象!” “哦~” “快看那个,正是历届叩开天门的天骄们的名字!” “哇!让我看看让我看看……有我认识的名字诶!” “居然有你认识的?难道是说谢还?那种‘天下谁人不识君’可不叫认识。” “啊,不算吗?” “只能说是你知道的名字吧?” 等待叩门的众人中时不时有人朝这边瞥来幽怨的眼神,坐在三人前排首当其冲的千嶂夕敛着眼眸统统无视。 典礼的最后,天阶高台自地底缓缓升起,而背生双翼的四蹄神兽幻影呼啸着盘旋掠过翊麟城上空,最后化作绚烂的星点撞入近千米的高台。 六合书院的弟子憧憬地望着高台,声音里带着敬畏:“若有人能走完所有天阶、立足于高台、伸手叩击空气,天门便会应邀出现。听说天门之壮丽广阔,连几百里外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岑无月看着半空,不由得思忖起来:那天封不眠只是随手往天上一指吧?他指的根本不是这个方位啊? 而后,写着一百四十九个名字的天幕骤亮,这最明亮的高光快速拂过所有人,停至最末端。 最后那个名字逐渐浮出,跃于表面。 翊麟城的人便唤道:“黎栋。” 唤声这人修为深厚,并不用扯着嗓子大喊,语调虽平淡,但被灵力裹着却能传出很远很远。 岑无月瞥见不远处有个中年人模样的修士站了起来,他掸掸衣衫,于万众瞩目之中一脸沉静地向高台方向走去。 天阶高耸入云,不过对修士来说,足下只要有支撑,提气掠上并不用花费太多时间。 若是想出风头,耍个花活秀一秀也未尝不可。 “这天阶可有讲究,”身旁的解说又开始了,“听说是太上无相真君所筑,一共三千九百九十九级——三才三阶,遁去其一。” 岑无月刚想问“三才三阶”是什么意思,就看见那黎栋已经一声不吭地从天阶上栽了下来。 围观人群中有人发出惊呼的声音,但翊麟城早有准备,一股无形的力道接住摔落的黎栋,将他卷走了。 许多人尚未反应过来,但先前唤声那人已经继续道:“廖山钰。” 岑无月抬头一看,天幕上“廖山钰”的名字浮出,而失败的黎栋已然从中消失。 “吓一跳吧?”六合书院弟子道,“大道问心,明心见性,天阶的每一步可不是想象中那么容易。” “三才三阶又是什么?”岑无月没忘记自己先前的疑惑。 “三才即天、地、人,此乃修道的基础。”回答的人竟然是千嶂夕,她看着天阶道,“三阶是无情、无欲、无我,无情道的根源。” “遁去其一呢?”岑无月问。 千嶂夕回头看来:“只有将叩开天门的人,才能看到第四千级天阶。” 千嶂夕什么也没有明说,但岑无月已经懂了她眼中的意思。 她在无声地问——你猜能看见第四千级天阶的人是你还是我? …… 周临岐勉力攀至两千七百多阶时,力竭昏迷,从空中落下,引起一阵惋惜的叹声。 他倒确实已经是迄今为止爬得最高的人。 千嶂夕站起,又回头望了岑无月一眼。 岑无月干脆一同起身,冲她做了个邀请同行的手势。 左右她们已是这里最后的两人。 千嶂夕略一颔首,随即如同没有重量般浮起,轻盈自如地跃上天阶。 岑无月站在阶下,与在场数万人一道注视、静候。 与前面一百四十七名叩门人不同,千嶂夕一路未停,势如破竹,身形灵动凌厉,引得众人惊叹连连。 直到第三千九百九十七阶时,她才止住步伐,站定不动,但并未倒下,只是静立,似乎遇到某种难题。 良久,她缓缓举步,极慢地登上三千九百九十八阶,又在那里定住。 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又动了。 ——向着肉眼可见的最后一级台阶。 地面上的众人翘首以待,不敢出声。 而与此同时,岑无月提前一步收回视线,向最低一级的天阶走去。 已经知道结果的事就没有再看下去的必要了。 数百米的高空中,砥砺奋进的千嶂夕只成功将前脚往上踩了一级,后脚还没跟上,人便像是遭受某种力量的打击,如同一只破风筝似的倒飞出去。 坠落的她没有丝毫自救的动作,显然早已失去意识。 “三千九百九十八阶半。”唤声之人报出千嶂夕的阶数,又顿了顿,念出天幕上最后一个名字,“岑无月。” 第32章 第 32 章 虽说众天骄为了能叩开天门赌上了自己的一切, 但关于叩天门这件事,岑无月从来就没有担心过。 ——倒不是因为星玄度说了她能行。 而是因为,她在这件事上完全有取巧的办法。 很简单, 只要提前给自己体内的孢子设置好“无论发生什么都继续往上走, 直到抵达平台”的命令就可以了。 并没有任何规则禁止叩门人这么做。 有些叩门人途中服了丹药, 也有人用了法器。 比起这些身外之物来, 孢子可是岑无月的一部分呢。 攀爬天阶的过程中, 叩门人的肉身并不会受到攻击, 被一次次拷问的是他们的内心。 神魂的动摇会导致灵力的崩溃, 从而让叩门人昏迷过去、高空跌落。 可岑无月只需要非常简单地将自己的肉身与思想完全分开。 就像对待辞青那样。 哪怕头脑再怎么不乐意,身体仍然会忠实地执行命令。 如果岑无月乐意,她甚至可以在攀登过程中睡一觉,等到了高台再醒来。 但那样就没意思了。 踏上天阶之前,岑无月为全身的孢子设置两个命令。 第一,当我失去意识后立刻接管身体。 第二, 接管后全速前往高台, 抵达高台之后才能停止控制。 这样便没有后顾之忧了。 天阶既陡又窄,通向空中的末端只剩小小的一个点,两旁没有任何护栏,一副闲人止步、摔死不赔的模样。 但凡人生老病死不过百余年,修仙本就是逆天而为。 绝大多数的修士都不会在意这一点点困难的。 岑无月点足提劲,一步便掠出几十级天阶。 初起步时极为通畅,天阶似乎自有一种阻挡的力道,但只需用灵力稍稍对抗便能抵消。 越是向后, 需要运转来抵消阻力的灵力便越来越多。 第一千阶的阻力最大, 但跨入第一千零一阶时,压力又骤然一轻, 随后再度缓缓上升。 也就是说,“天”“地”“人”各一千阶。 最后的“无情、无欲、无我”又各自有三百三十三阶。 “天时地利人和”,岑无月倒是听师父说过这个。 没办法,野路子出家的师父当然也只能带出半吊子的徒弟。 岑无月停下脚步往回看了看走完的“天”字阶。 地面上的人影已经很小了,不过以岑无月出类拔萃的视力,仍能轻松看清围观众人的表情。 他们比她还紧张,眼睛瞪得滚圆,显然不明白她作为天幕第一,怎么会在一千阶出头就停下脚步。 哎呀,只是看看不一样的风景转换一下心情嘛。 岑无月转了个身,运转灵力,重新跃入“地”字阶。 —— 岑无月于一千零三阶停下的那一刻,封不眠的表情未起波澜,可体内倒抽的一口冷气都已经提到嗓子眼了。 要知道,他甚至都给岑无月写好了檄文——这是夸张的叫法——甚至在姑母面前大吹特吹了一通,坚称“岑无月必定能叩开天门而非千嶂夕”,成功扮演了一个慧眼如炬、内心坚毅的伯乐形象。 封不眠用眼角余光和一点点微弱的神识疯狂观察星玄度,想看看这位神人有什么反应。 星玄度的反应就是没有反应。 封不眠在心里气得倒仰。 好在,岑无月似乎只是因为好奇回身,四处望几眼便又没事人地继续向上。 封不眠的那口气又徐徐沉回了丹田里。 于是又有力气在心里怒骂:叩天门呢!你以为是出门踏青?还东看看西看看! 身旁的姑母问:“用了多久?” 立刻有执事低声答:“一刻钟。” 封不眠心惊肉跳地看见姑母那意味深长的眼神朝自己看了过来,立刻强装镇定:“快慢从不是关键,她能回头观看,心态平稳不说,也定是颇有余力。” 姑母只是嗯了一声。 “天”一千阶,岑无月耗费一刻钟。 “地”一千阶,她又耗费两刻钟。 这下众人都开始往早先夸夸其谈、口若悬河、舌战群儒的封不眠看了。 无他,只因岑无月这攀爬速度别说比千嶂夕周临岐了,甚至在所有叩门人中都算是最慢的那一批。 天地尚且好说,但凡能炼化灵气的修士,多少都懂一些。 可“人”,或者说,“识人”却是天大的难题。 前一百五十八名叩门人,只有千嶂夕走完“人”之一程。 若按照太上无相真君的划分,这一百五十八人里只有千嶂夕能算是“修士”,其余只能叫“懂些灵力皮毛的人”。 “人”一千阶,可谓难如天堑。 封不眠顶着众人或明目张胆或偷偷摸摸的各色视线,让自己保持住“一切都在我预料之中”的微笑。 而此时,刚爬完“地”阶的岑无月又开始回头看了。 封不眠:“……” 等岑无月下来了他一定要好好问问,她究竟是在看什么?地上密密麻麻只有人头攒动,她不好好爬梯反而老是往地上看,到底是想找什么!! 和上一次一样,岑无月叉腰看了片刻,接着往上爬“人”字阶。 此时此刻,绝大多数人已经不再看好这匹黑马。 但出乎几乎所有人意料之外,进入“人”字阶的岑无月快得像是一粒乘上东风的蒲公英种子,中途只点足借力四次,便轻松穿过了“人”的一千阶。 仅仅花费了几息的时间。 快得简直像是在平地漫步,又像是在戏耍众人。 哪怕坐在最高、离围观众人最远的位置上,封不眠仍然能听见不绝于耳的争论声。 有人说岑无月先前一定是在隐瞒实力,也有人坚信她是透支了灵力过这一千阶,之后必定力有不逮。 而岑无月只是站在第三千级上,好整以暇地三度回头,四下张望。 封不眠:“……” 看着岑无月那踏青的悠闲模样,他内心原本的波动瞬间就全都消失了。 他甚至还看见她踮着脚尖往天阶的最远端看。 怎么,除了圆台你还想看见点别的什么?? 片刻后,岑无月四度起步。 “无情”,未有停留; “无欲”,未有停留; “无我”,未有停留。 演绎了真正的“势如破竹”。 当岑无月轻盈地抵达第三千九百九十九阶时,封不眠周围已经有许多人情不自禁地站了起来。 ——要知道,天门已经七十九年没有被叩开过了。 虽说要抵达叩天台必须通过台阶,但这“第四千级台阶”只是一个说法。 事实上,第三千九百九十九阶和圆台之间有相当远的距离。 那可能称作“桥”才更为合理。 天阶之上,岑无月的动作没有一丝一毫的停滞,极为流畅地继续向上,视那巨大的踏空缺口为无物,引起许多异口同声的惊呼。 众目睽睽之下,第四千级台阶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出现接引岑无月的步伐,最先浮现的是她脚下的一端,而后随着她的速度向前延伸,直到另一端完全搭上庄严的叩天台。 岑无月再没有多做停留,步入圆台中央。 叩天台上布有镇灵岩刻下的禁灵阵法,谁都无法运用灵力神识去查探其中的情况。 只有视力足够好的修士才能远远用肉眼看见岑无月的身影与动作。 她先是在原地站了一会儿,仿佛是在平复气息。 片刻后,她举起一只手,在空气中做了一个叩门的动作。 明明没有叩击到实物,在场众人却仿佛都听见了“笃笃”的声响。 随后,岑无月指节前的空气便裂开了一条狭长的月白色缝隙。 最先遥遥传出的,是不知名的长长兽鸣。 只听此鸣叫声,便使人灵台清明、浑身舒畅,仿佛被洗净了一遍。 紧接着是铰链被扯动似的“喀啦啦”声音,缝隙两侧受力张开,白光四绽。 缝隙飞速延长、扩大,最后足有数百丈高,仿佛是天穹就在眼前赫然裂开、凭空变出一座山峰。 岑无月的身影立在这道天裂前,就如同一只节肢动物站在人类面前。 门扉完全被拉开的瞬间,翊麟城天地间的灵气剧烈震荡,开门所造成的环形气浪向周围轰地炸开,来不及逃离的飞鸟纷纷栽落地面。 围观的凡人、修士们同样横七竖八倒了一地。 但他们甚至都忘记了爬起的动作,而是被空中那深蓝近墨色的巨大门扉死死吸住注意力。 ——天门已为岑无月而开。 “这个孩子确实不错。”姑母缓缓说道。 在她开口说话的时候,封不眠才意识到自己一直屏着呼吸,不知憋了多久。 他无声地将这口气吐出,含笑应道:“您看,我这次是不是够眼光毒辣?有没有学到您的三分功力?” 姑母笑着点点他,偏首问星玄度:“司辰君以为呢?” 星玄度的脸也微微抬起向着空中。 他虽然闭着眼,但绝不会有人质疑他是否了解周围发生的一切。 良久,星玄度才开口:“自不是池中物。” 几人说话间,神兽的幻影从天门的门扉中出来了。 它与先前典礼上出现、盘旋过的那一只有些相似,但又庞大华丽得多,浑身缠绕着祥瑞气息,令人一见便心驰神往。 在众人的惊呼叩拜中,神兽飞向岑无月,审视她片刻后,俯身低下巨大的脑袋,用吻部温柔地碰了她一下。 —— 岑无月觉得这神兽长相颇有些独特,有点儿好几种动物拼凑起来的样子。 背有双翼、生有四蹄、长尾金须、身披鳞甲。 仔细一看的话,头倒是像马。 嗯……也可能是龙。 不过想到龙、凤、麒麟本就都是这样拼凑而来的神兽,别的神兽灵感来源可能也是如此,岑无月又觉得不奇怪了。 对于七十九年间的唯一一名来客,神兽显得相当热情,几乎是“拱”着岑无月去往门的方向。 虽说没有实体,但被这样一只庞然大物撵着,人总是会生出一些紧迫感来。 岑无月只好加快脚步行至那通体发光、看不清内里的门前,用手摩挲一下门扉的位置,而后回头对神兽笑道:“多谢。——那我就进去啦。” 第33章 第 33 章 上一次天门被叩开, 那是七十九年前的事——这岑无月自从入城开始就已经听过很多了。 但七十九年前的那个人是谁? 若这个人如今也很有名,众人必定是津津乐道来上一句“上一位叩开天门的可是某某”。 人人都不提这个人的名字,说明此人多半是半路夭折、被遗忘了。 自入城开始岑无月便有这个疑惑, 但五天前这个疑惑就得到了解答。 ——七十九年前踏过第四千级天阶、叩开天门的人, 正是她素未谋面的三师姐鹿云渺。 可惜的是, 天门内没有任何和三师姐有关的线索。 或者正如传说中的那样, 天门内只会出现叩门之人真正需要的东西。 而岑无月拿到的是三支箭。 通体银白, 入手微沉。 箭是好箭。 却没有配弓。 将这三支箭炼化之后, 它们的效果便自然而然地浮现在岑无月脑中。 能召唤同一师门之人来到面前并让对方替自己做一件事。 三支箭, 可以召唤三次。 岑无月将箭收入手镯,脑中不由得开始设想:自己什么时候能用上这玩意儿? 师父出了山门和直接送死没什么区别,肯定是不行的。 小师兄的尸体还躺在手镯里,人死肯定也是不能复生的。 ——说到底,神兽到底是怎么判断“叩门之人最需要什么”这件事的? 岑无月在这个空空荡荡的地方转了一圈,确定除了那三支箭外并没有值得探索的东西, 便再一次穿过门离开了。 虚幻的神兽仍在门外等待。 这庞然大物踢踢踏踏地在圆台上打着转, 双翼惬意自然地收起在身体两侧。 听见岑无月的脚步声,它侧头看来,不自觉地拍打羽翼离开地面、向她飞来,那宽大的羽翼甚至还在扇动的过程中落下了几片白羽。 岑无月伸手试着去接,落入掌心时却只是一些散开的灵气。 可惜,神兽的羽毛说不定有很多人愿意拿好东西来换呢。 神兽再度用吻部“碰”了岑无月的手,眼神中露出些人性化的关切与担忧。 “我很好,”岑无月笑道, “只是该下去了——你呢, 要留在这里还是和我一起下去?” 神兽依依不舍地盘旋她飞了三圈,重新回到门内。 随即, 那几乎遮天蔽日的天门便缓缓合上、回归成一条缝隙、最后完全消失于虚空之中。 简直像是一场幻境。 —— 天门虽已关,但众人仍然滞留不愿离去。 这可是未来许多年的谈资! 此次开门与上次之间相隔七十九年,谁知道再下一次是什么时候?而此时开门的无名小卒“岑无月”又究竟能走到那一步?神秘的她出身是何?…… 这些是无论仙凡都津津乐道的东西。 岑无月回到地面时,封不眠早带着人在下面迎接了。 他简直是眉飞色舞地走到她面前,爽朗地拍她的肩膀:“好你个岑无月,越攀越快——扮猪吃老虎?” 岑无月诚恳地说:“只是取巧。” 论修为,她远远不是千嶂夕的对手。 进入千嶂夕体内的孢子就跟冬眠了似的。 估算一下的话,如果想要控制千嶂夕,可能得过个几十年。 孢子尽管好用,但好用的程度也很有限。 在玄枢城时,控制不了奚逐云,也控制不了身为偃甲的桑青。 来了翊麟城,无法短期立刻控制的对象就更多了。 需知道让孢子生长到能控制玄枢城那几个长老这件事,也花了岑无月不少工夫呢。 至于辞青……她有心魔,另算。 “谦虚,太谦虚了。”封不眠不由分说地拉着岑无月往里走,“我姑母想见你,城主也在——哦,你知道的吧,城主是我叔父。城主是我姑母一手带大,说她是姑母但其实更像是姑祖母呢,哈哈哈。” 这就是修仙之人寿命过长的一个弊端了——辈分太乱,经常掰扯不清。 “我姑母平常不露面,城中杂务都交给我叔父管理。她更重视修行,最多关注下我们这样的小辈,”越往里走,封不眠的声音也越小了,“你这样的青年才俊,她肯定最喜欢,不用担心!” 尽管封不眠啰啰嗦嗦,但岑无月其实压根不担心。 于私,她最擅长讨人喜欢,几乎不用费什么力气。 于公,她是叩开天门、被神兽表现过亲昵的人,翊麟城表面上无论如何都会对她客客气气。 果不其然,那看起来才二十来岁的姑母——封晓月——很是温和地称赞了一番岑无月,又送了她一些法器、一批丹药。 看起来也不过三十多岁的城主封晓风更是对岑无月赞不绝口,最后道:“果然不愧是同一师门所出啊!” 鹿云渺的情报,岑无月是从封家买的。 她当然不会心怀侥幸觉得封家的人会不知道自己和鹿云渺的关系。 “我也是才知道三师姐来过这里,”岑无月好奇道,“这么一说,城主也见过我师姐吗?” “什么,鹿云渺是你师姐?!”封不眠结结实实吃了一惊,“那我也见过啊!她叩开天门之后,还在城内留了好久,帮了许多忙。” 岑无月转过脸去看他,期待地问:“然后呢?” 封不眠愣了一下,脸上后知后觉浮现出一点懊悔的表情,吞吞吐吐:“然后……然后……” 封晓风叹息,接过话茬沉声道:“当时业渊连环爆发恶念,净庭山人手不够,四处传信求助,你师姐知道后自愿前往,她同翊麟城的援队一同出发,可惜……去的所有人都没有再回来。” 没想到兜兜转转,又和净庭山扯上了关系。 那岂不是条死胡同。 奚逐云见过岑无月师门所有人的木雕,但他只认出沈述,显然并没有见过鹿云渺。 “若你想去净庭山,我可替你写封引荐,只不过净庭山自那之后就闭山了。”封晓风提议道,“另外,若是你想直接找奚逐云,我也可以传信问他身在何处——不过当年奚逐云尚未出净庭山,许多事情他恐怕是不知道的。” 岑无月并不意外。 但她仍旧笑眯眯道了谢,委托封晓风写一封印上他灵力印记的引荐。 说不定什么时候能用上呢。 “你去过灵植园了,对吗?”封晓月这时才道,“那就是你师姐开垦的。” 岑无月不好意思道:“是,我还从中摘了一朵。” 封晓月一笑:“这有何不可,不是城灵非要你摘的吗?你和你师姐一样天真善良,城灵喜欢你们这样心地纯洁之人。” 被夸奖善良纯洁的岑无月也朝封晓月笑。 “对了,我看你买了一些镇灵岩?”封晓风突然问。 “对,”岑无月道,“我想着能隔绝灵力的话,用来做些护具防具岂不是很适合?” “翊麟城多的没有,镇灵岩矿倒是有一座。”封晓风豪爽道,“当作叩开天门的添头,我再送你一些,就请不要推辞了。” 还有这种好事?镇灵岩的价格可不便宜。 岑无月当即高高兴兴地收下了。 其乐融融,宾主尽欢。 —— 第二日,岑无月收到六合书院来的传信,说他们今日就打算离开翊麟城。 收到信时,她正在星玄度的住处躲清净。 叩开天门之后,岑无月简直是整个翊麟城内最家喻户晓的人了,她住的客栈几乎都要被各路修士踏破门槛。 实在无奈,只好跑到星玄度这里躲清净。 星家的几个家仆倒已经眼熟岑无月,有个甚至还俏皮地问:“刚刚新晋的开门人怎么脸色这样差?难道又吃坏肚子了?” “不止,”岑无月幽幽道,“别的不说,昨晚光是试图杀我的就来了三个呢。” 对方并不奇怪,掩嘴一笑:“毕竟您现在可谓是煊赫一时,杀了您就算无法证道,也能名声大噪,对那些散修来说怎么都划算。” 六合书院的信就是在这时候被星家家仆送来的。 岑无月只消看一眼就知道是千嶂夕的灵力。 这块难啃的灵力骨头,她的孢子还在勤勤恳恳地啃呢。 虽说也很难指望得上了。 传信内容除去间接说明一行人立即离开的打算,还邀请了岑无月前往六合书院游览,字句中对昨日之事倒是没有芥蒂之意。 六合书院嘛,当然肯定是要去的。 岑无月简短回信表示自己事情办完后一定立刻前往,便托家仆重新将信送出。 ——星玄度的住所既然能躲清净,那当然无法自由同外界传信,得靠在阵法外驻守的家仆从外向内送、再跑到外面发。 回完了信,岑无月又跑去找星玄度,好奇地观察他。 一般人都受不了这样被近距离一直盯着看。 “……看什么。”星玄度道。 “你。”岑无月理直气壮,“我离这么近,难道你‘看’不见?” “我说过,我并不能知道天下所有事。” 岑无月兴致一起,摊开两只手掌,一左一右放到星玄度面前。 “那你说,我是应该先去净庭山——”她勾动左手,“问问三师姐的事?” “还是应该先去六合书院——”再勾动右手,“搞明白你为什么给我千嶂夕的名字?” “……”星玄度沉默良久,哪只手都没有选,而是道,“你早已有决定。” “哎,”岑无月说,“星玄度,你真没意思——你觉得你出生到现在的日子有意思吗?反正肯定是有了这个能力之后就被供起来,然后几百年如一日过着一样的每一天吧?” “不是所有人都和你一样。”星玄度意有所指地说。 “怎么这样说?”岑无月诧异道,“我觉得你我之间的共同处比你想象得要多得多。” 星玄度这次静得更久。 直到岑无月在他旁边吃完一盒豆沙羊尾,他才再度开口:“哪里共同?” 看上去一副“想了很久但还是觉得没有道理”的表情。 倒是有点像人了。 岑无月一乐:“比如你我都很擅长隐藏自己知道的事情。” “这不一样。” 开始坚持为自己反驳的星玄度更像人了。 “怎么不一样?”岑无月好奇地发出一连串问题,“是因为我只是为了自己个人,而你往往是为了你家?因为我是自己做的决定,而你不是?因为我总是算计别人,而你通常只是算计中的一环?” 本来就不善言辞的星玄度像是被问哑了。 他过了好半晌,才开口道:“你非要那么做不可?” 觉得嘴里有些腻的岑无月伸手去够桌上灵茶,边笑道:“怎么,你现在想起要阻止我了?” 星玄度终于动了,他先一步伸手按住茶壶,道:“今天不能喝。……你昨日吃了不该吃的东西。” 岑无月便收回了手,她打量星玄度两眼,托着腮笑眯眯地问他:“星玄度,不做星家少主的话,你想做什么?” 闻言,星玄度的脸上浮现出一丝茫然。 哎呀,真是个可怜的家伙,从来没想过这种事情吗? 第34章 第 34 章 翊麟城。 ——只从名字上来看, 就已经和神兽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根本不需要仔细去看,就能发现与神兽相关的元素遍布在城内各处。 脚下的路砖上有兽形雕饰,商户们门口摆放着神兽雕像, 屋顶檐角的脊兽更是不同的神兽形象。 虽说也不都长一样就是了。 “——神兽的样子当然会变!”卖酥油鲍螺的大娘理所当然地说, “神兽聆听咱们所有人的心愿, 接受天下人的供奉, 今年觉得这样方便, 一百年后又觉得那样方便, 这不和咱们平时换个发髻样式差不多?” 这听起来可太神了。 “你这样想不对, ”画糖画的大爷一本正经地教导,“咱们可没见过神兽,咱们见到的那都是神兽展示出来的幻影!幻影,懂吧?仙人不是都会那种吗?挥一挥衣袖造一个别的形象出来,这次造成这样,那次造成那样……长什么样, 全看神兽当时的心情!” 虽然说得很有道理, 但是修士也不会这个功能啊。 “你这就问对人了,我七十九年前正好来过一次。”路人修士冷静自持地说,“我记得很清楚,当时来时神兽还没有翅膀,依靠四足踏云而飞。不过有了双翼之后,确实看起来更不似此方之兽了。” 可能今年神兽突然想换个方式飞吧。 “……神兽?”封不眠挠了挠头,“其实你也都猜到了吧,神兽从一开始就是虚构的。你知道那些门派建立之初都会给自己扯个响亮的名头或者渊源吧?名不正则言不顺, 言不顺则事不成嘛——所以封家的祖先就是这样做的。后来翊麟城发展得越来越好, 信奉神兽的人越来越多,城灵便诞生了。” 岑无月听到这里不由得发问:“这些都是能和外人说的?” “你师姐都知道的, 所以我想你知道应该也没关系吧?”封不眠道,“事实上当时若不是净庭山求助,你师姐都打算在翊麟城久住一段时间了。” “我师姐是肯定要回山的。”岑无月不假思索地说。 “但她觉得在翊麟城能修道。”封不眠摆摆手,“我家修的是社稷帝王之道,你师姐想证的是无缘大慈之道,殊途同归,可以同行。” 封不眠所说倒是和师父提起三师姐时说过的都能对上。 天地不仁,无缘大慈。 若真能同等看待、帮助所有人,那或许也是一种无情。 净庭山所修的大致也是这个道理。 “那为什么城灵的形象老是在变呢?”岑无月又问。 “城灵虽诞生有些时间了,但以‘灵’之概念,应当还是个婴孩吧?”封不眠推测道,“或许根本还没决定自己要以什么模样诞生,见到什么有趣便模仿着给自己装上试试?” “那对羽翼倒确实很漂亮。”岑无月回想起前几日的场景,眼露憧憬,“还当着我的面掉下来几根呢。” 封不眠立时瞪大了眼睛:“什么?你捡到了?!” 提起这件事,岑无月仍旧很失落:“没有啊,它又没有实体,到我手里就变成灵气了。” 封不眠长舒一口气:“吓死我了。虽说神兽这些年似乎‘生长’得很快,但若这么快就有实体还是有些骇人了。” 他不说还好,一说起来岑无月又想到另一个问题:“城灵没有实体,可那雨中兽不是能在石板上踩出脚印吗?” 封不眠甚至都不觉得这是个需要思考的问题:“城本就是它的凭依,就是它自己,这有什么奇怪的。” …… 岑无月这一趟本来是要在离开前将腰牌送还给封不眠的,但少城主非常大方,一摆手说这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东西你先拿着吧说不定以后用得上——就走了。 岑无月独自在观山亭坐了一会儿。 翊麟城又下起了雨。 听见细小的急促跫音,岑无月回头往地上一看,果然又见到那小兽的足印朝自己一路跑来。 城灵和岑无月都不是人,半斤八两够呛能算是同类。 岑无月笑着弯腰碰碰足印上方的空气,仍旧什么也没有摸到。 即使以千百万人的信仰来供奉城灵,也不知道要多久才能让它拥有实体。 封家的祖先是从建城开始就想好要怎么做了吗? “你在这里。”有人说道。 岑无月循声抬头,见到了立在亭外的封晓月。 她浑身笼罩着一层月晕般的微光,将雨水阻挡在外,勾勒出一圈柔和的人形光环。 地上的足印掉了个头,开心地向封晓月跑去。 岑无月眨眨眼,起身行礼:“前辈也来观山吗?” “不必多礼,坐吧。”封晓月笑道,“此亭原是我静心之处,不过自从带不眠来过一趟,让他知道了这个地方,就再没静过。” “这么巧,”岑无月指了个方向,毫不犹豫地把封不眠出卖了,“他前不久才刚走呢。” 封晓月道:“不碍事。毕竟他当日能力排众议称你是能叩开天门的人而非千嶂夕,这份勇气足以换几日逍遥。” 岑无月好奇地观察封晓月片刻,笑了:“前辈根本就知道这不是他自己押的注吧。” 无论封晓月外表看起来再怎么柔和,语气再怎么和蔼……别忘了她也是封家人,修的是社稷帝王道,甚至修为比城主高深得多。 她不当城主,只是不想当罢了。 “可他能和星玄度说上话、得到这个消息、又在众人反对中仍旧坚信如此,也是一种能力。”封晓月含笑默认罢,又看向岑无月,“就好像独独你能在这许多青年才俊中得到星玄度的青睐,也定有着自己的过人之处。” 青睐?岑无月觉得自己并没有说过什么惊世骇俗的话。 其实她对星玄度所说的每句话,他自己都明白。 只是那个人自己不想明白、而他周围的人也不想他明白。 明明只是称手的工具,为何不能成为彻头彻尾没有思想的工具呢?那该有多好啊。 “奚逐云听说我在找失踪师兄师姐的下落,好心替我介绍星玄度。”岑无月托腮道,“我见了星玄度才知道,这‘介绍’耗了奚逐云一个人情。前辈您见多识广,云渊守他一直这么好心吗?” “净庭山人一贯如此。”封晓月语气平和,“否则又怎担当起‘圣山’一名?若非如此,当年净庭山向天下求援,怎会有那样多人愿意响应?” 岑无月在脑中设想一番净庭山众人的模样,向往道:“这样一说,我还真想快点去净庭山看看了。” “你既有城主手信,又认识奚逐云,即便封山,也可前往一试。”封晓月说罢,又不疾不徐提起另一个话题:“在此处见到你是巧合,不过我确有一事需要小友解惑。许是城灵知道我心中所想,才将我带来此处。” 岑无月大大方方地道:“前辈请讲。” “那日你叩开天门,应当也从天门中得到了东西。”封晓月凝视着岑无月,“天门给你的是什么?不知能否让我一观?” 这倒没什么不可以的。 岑无月大方地取出一支箭,递到封晓月面前:“我得到的是此物。” 封晓月只消扫一眼便露出明了的表情:“似乎有召唤传送用途?但看构建,似乎只能召唤与你联系紧密之人。” “只能召唤我师门之人。”岑无月用指尖抵住箭头——这箭头是钝的,并不会伤人,“不过我师门凋零,这人选恐怕不太好找。” 封晓月道:“不过也不是没有人选,不是么。” 岑无月抬眼看她,恰到好处地露出几分诧异之情。 “你的师父,还有你的大师兄,不都还活着吗?”封晓月笑着隔空用手指点点岑无月,“虽说你师父神神秘秘,但你大师兄的名头在这世间可响亮得很。” 岑无月笑眯眯道:“那我得遇到多大的麻烦才会破罐子破摔地叫他来帮我啊?” 封晓月的笑容渐淡了些:“叫我想起来……你师姐当年也是这么说他的。她说,她是幼时被你大师兄所救、送去交由你师父教养?” “听师父说是这样的。”岑无月点头道,“其实二师姐也是被大师兄捡回去的,后来三师姐又捡了小师兄,最后小师兄又捡了我——哎,这么一想,我也该捡个师弟师妹回去给师父接着养的。” “倒成你们师门传统了。”封晓月失笑。 岑无月这般那般陪封晓月说了一会儿话后,这位翊麟城实际上的掌权者便准备离开了。 临起身前,封晓月似不经意地道:“我看了你的情报,据说你从不说谎,此话当真?” “当然啦。”岑无月百分百自信。 “那你再回答我最后一个问题,”说这话时,封晓月的神识已完全摄住岑无月,像是一只巨熊轻易按住兔子的后颈,“星玄度给你的答案,是哪里?” 如有实质的压迫中,岑无月一动不动:“并非‘哪里’,而是‘谁’。前辈大可以放心,那并非翊麟城之人,此时也并不在翊麟城中。” “——当真?” 岑无月便又重复一遍:“星玄度给我的名字,并非翊麟城之人。” 很难说封晓月此时的表情是松了口气,还是怅然若失。 她很快收起这些外露的情绪,并一同将神识也收回,而后闭上眼缓和片刻情绪,才开口道:“失礼了。” “前辈怀疑我三师姐的死有蹊跷?”岑无月追问,“而且是同城内之人有关?” 封晓月淡淡道:“既然星玄度已经给了答案,那这就是唯一的答案。” 岑无月好奇地问:“前辈为何不自己去问他?” 但封晓月却没有回答这个问题,捏起法诀,消失于亭中。 唉,不回答也没用。 不就是不敢嘛。 修仙之人怎么可以畏缩不前,没有勇气接受残酷的真相呢? 第35章 第 35 章 翊麟城中有一设施, 叫史馆,其中摆放着关于翊麟城方方面面、千百年来的记载。 现下,岑无月已经不需要用封不眠的腰牌办事了, 光靠自己这张脸便能在翊麟城绝大多数地方自由行走, 甚至都不需要自报家门。 奇妙的是, 连普通人也可以进来里面查阅资料。 “——自是因为翊麟城事无不可对人言, ”史馆执事颇为自豪地向岑无月介绍道, “不过, 此处的记载仅限于城中俗务、往来大事, 您若想知道修行方面的诀窍恐怕便找不到了。” 那种秘密当然不会公开让任何人阅读了,而且她也根本不需要那些。 岑无月一点也不意外,笑眯眯向对方道了谢:“听说我师姐曾经在这里待了一段时间,我想看看与她相关的记载。” 史馆执事对岑无月这位冉冉升起的新星自然并不陌生,但听到“师姐”时露出一丝疑惑神情:“请问是哪一位?” “上一任叩门人,鹿云渺。” 史馆执事恍然大悟、肃然起敬:“原来您二位竟是师姐妹!令师真是教徒有方。还请您在此稍等, 我这便去取。” 他很快去将书取了回来, 足有九册,还是纸本。 没办法,给凡人看的书,自不能是一道神念刻进玉简里的。 岑无月干脆在史馆里坐了两个时辰,一一将其翻完。 鹿云渺在翊麟城中统共只待了五年,不过是相当波澜壮阔的五年。 与岑无月不同的是,鹿云渺是很能正面打的。 不过岑无月仔细一想,师门同辈五人里, 好像也只有自己没有正面一战之力。 哎呀, 如此武德充沛的一门,也真是物极必反。 根据记载, 鹿云渺曾经连胜封家子弟八人,其中就包括了现任城主的封晓风。 这八人里还有个封晓雪。 奇怪,难道还有个封晓花? 那哪个是封不眠他爸? 哦,应该是死掉的那个。 此外关于鹿云渺的一些记载通常都是她帮了谁谁谁,救了谁谁谁,协助了什么什么……一看就是个乐于助人、从不计得失的大善人。 要不是大师兄横插一脚,三师姐最好的归宿说不定应该是去净庭山啊。 最后的记录则简单又悲壮。 鹿云渺一行共二十七人,离开翊麟城前往紫霄州助净庭山净化灵脉。 二十七人殁。 紫霄州这个地名的一侧,用小字注释了“灵墟”。 灵墟——这才是如今大众更为熟知的地名,因为据说曾是九条灵脉交汇之处的紫霄州如今已是一片废墟。 若记载属实,便少不得要去灵墟回收三师姐的尸骨了。 岑无月用指尖抚过书页上的名字,轻轻将纸本记载合上。 虽和这位三师姐从未谋面,但因为听小师兄提起得多,岑无月总感觉自己已经认识了她很久。 而如今纸上所记载的这些连小师兄都不曾知道的过往,又为那个形象添上了一块碎片。 根据封家给的情报,沈述从未抵达翊麟城。 或许是他得到消息太晚,准备先回师门履行三十三年的承诺,也或许是他准备用最快速度走一趟翊麟城……总之,找到鹿云渺踪迹的人如今是岑无月。 岑无月起身将纸本交还给执事,对方手脚麻利地整理一遍,又笑道:“您看得可真快。” 岑无月眨眨眼睛:“不是我师姐相关的部分我都跳着看了,自然快。” 她说罢,与执事道了声再见便转身向外走。 此时外头又下起了雨。 执事“哎”了一声,很是纳闷:“近来翊麟城中怎么这样多雨?半个月的次数都能赶上过往一年的了。” 岑无月乐:“这么夸张吗?” “是啊……”执事应完突然眼睛一亮,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看向岑无月,“我听说神兽很喜欢您,雨天时它的化身必来找您玩耍,这是真的吗?” 岑无月也望着窗外的雨,闻言笑道:“是不是呢?” ——答案当然是“是”。 岑无月还没走出史馆大门,那串熟悉的小足印就朝着她跑来了。 史馆执事在旁伸长脖子看得小心翼翼,好像生怕自己喘一口气就把这无形的小兽给吹跑了。 “我还以为下雨是因为你不开心呢?”岑无月熟门熟路和无形的小兽打了声招呼,向外走去。 小兽随行在她的身旁,留下一串小巧的足印,每个足印都长得像两枚对称的长型水滴。 既然人人都知道神兽喜欢跟着岑无月走,那么一到下雨的时候,大家都满街找岑无月便也成了顺理成章的结果。 只不过神兽对大多数的人都是同一个态度。 它似乎只青睐几个很特别的对象。 岑无月见过的,有千嶂夕、封晓月、星玄度,以及身为城主的封晓风。 …… 意外遇见封晓风,是在岑无月某次爬树的途中。 被好几个工匠模样的人簇拥着经过的封晓风面露诧异:“小友怎会来此处?” 岑无月扒着粗壮的树枝,一脸无辜正直:“史料说这棵树好像是我三师姐种的,所以来看看。” 封晓风望了一眼那棵树,恍然:“确实。不过非你师姐所种,只是这老树当年快死了,怎么也救不活,你师姐听说后便自告奋勇一试,结果此树不仅被她救活,甚至从此郁郁葱葱,再无病害。” 岑无月一个翻身坐到树枝上,笑道:“那师姐岂不是像医修一样?只是不给人治,而是给别的东西治。” 封晓风怔忡一瞬,才道:“你师姐当时就是这么说的。” “这么说,城主当时也在场?” 封晓风摇摇头:“不,我只是听旁人转述。” 小兽足印这会儿已经从树下走到封晓风脚尖前了。 他看起来似乎有点不知道该怎么和对方相处,很是局促地冲空气点了一下头。 逗得岑无月笑出了声。 封晓风闻声有些尴尬地抬起头,但岑无月早已收拾好表情,留给他一个毫无破绽的笑容。 身为前辈加东道主的封晓风又能对她这位风头正劲的叩门人说什么,略一颔首便准备离开。 还是岑无月主动叫住他,从树上跳了下来:“城主请留步,我正好有一事想要请教。” 封晓风便真的等她走到近前。 岑无月从储物戒中掏出一具小臂长短的人形偃甲:“我之前向玄枢城城主学了一些偃甲的皮毛,想要做个形似三师姐的偃甲留作纪念,只是我没有见过她,不知道面雕像不像她,城主当年同她共事过,不知道能否替我看看?” 虽然问着“能否”,但偃甲反正是已经放到封晓风面前了。 封晓风也确实看了,露出诧异之色:“皮毛?小友真是谦虚了。” 他先扫过偃甲的肢体,最后才去看偃甲的脸,露出恍惚之色。 “要城主说的话,有几分像呢?”岑无月踮着脚追问,“我只看过画像、听过描述,只怕神态捕捉得不到位。如果有什么可以修改的地方,还希望城主不吝指教。我心态很好,什么意见都可以听。” 封晓风半晌才道:“……不,已经很相似了,没有什么需要改进。我几乎觉得她此时就像重新出现在我面前一样。” “真的吗?”岑无月大喜过望,“我稍后再去问问封晓月前辈!若两位都觉得无需改动,那就一定没问题了!” 封晓风“嗯”了一声。 岑无月站在原地等了三个呼吸,封晓风才疑惑道:“还有什么事?” 他好像压根没意识到自己尚未将偃甲还给岑无月。 岑无月和他对视几秒,眨眨眼,将视线往下拉到偃甲上。 封晓风:“……”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辩解什么,但最后只是沉默着松开手指,将偃甲还给岑无月,随后带人离开。 岑无月隐隐约约听见那几个工匠在和封晓风说城墙修缮一事:“七到九段都是这些年重新修过的,倒没有问题。不过一到六段就……甚至发现了老鼠打洞的痕迹……” 也是,这么大一座城,风吹雨打的,总得时不时修修补补。 看来再大的城池也防不了老鼠啊。 岑无月低头看向脚边,小兽的足印散乱无章,像是有些焦躁的样子。 岑无月笑道:“怎么,难道你觉得我的偃甲雕得不好?问归问,其实我自己心里一直挺满意的呢。” 小兽在她的脚尖前面蹦来跳去,看起来像是想踩一下她的脚,但是苦于没有实体,根本踩不到。 “好了好了,”岑无月安抚道,“今日雨下得够久,你该回去了。” —— 叫岑无月比较诧异的是,星玄度离开之前,居然特地亲自来见她一趟。 当然,仍然是以那副面目模糊、雾里看花的形态来的。 他的问话一如往常地简短,是只有当事人才能听得懂的问法:“你仍要这么做?” 岑无月笑眯眯反问:“怎么做?” “……我不知道。”星玄度道,“因此才来劝你。” 岑无月又问:“劝哪一条?” 才讲两句话就没词了的星玄度绝对不是当说客的料,他哑然地陪岑无月站了一会儿,才道:“不是人人都能像你。” 听起来竟然还有些羡慕之意。 堂堂“银河作算筹,看尽万古秋”的世家少主,羡慕修为稀松平常、背景基本没有、样貌平平无奇的无名山门弟子。 但星玄度并非在嘲讽,而岑无月也明白他的意思。 要真让岑无月当星玄度,她觉得自己还不如抹脖子赶紧尸解去下一辈子呢。 岑无月看着星玄度,忍不住好奇,伸手去碰他合上的眼。 而后者没有躲。 只是那对珍贵无匹、从未被任何人碰触过的眼睛却在她指下略显不安地轻颤。 “你不需要像我,”岑无月惋惜地说,“我觉得人人都需要像他们自己。” 然而无论是修士还是普通人,成为“勤勉的前辈”“合格的少主”“优秀的师姐”“尽职的执事”“忠诚的弟子”“优秀的厨子”……这些反倒是简单的。 成为不够光鲜亮丽、偶有阴暗卑劣、可能贪生怕死、并不值得敬仰的“自己”…… ——那才是最难的。 第36章 第 36 章 听说星玄度要走, 封不眠特地去送他。 结果到他城中住处时还扑了个空。 几个正在收拾东西的星家家仆淡定地请他入座,道:“少主去见那位岑无月了。” 城门口见了一次,观山亭见了一次, 叩天门前天天见, 叩天门那天见, 临走前还要特地见一次? 星玄度总共才在翊麟城里待几天? 封不眠觉得有点吃惊。 他打小就认识星玄度, 从未见过星玄度对什么人、抑或什么事如此感兴趣。 岑无月不特殊吗?当然特殊。 平庸之人怎么可能叩开那扇无形的天门? 封不眠自己就上过天梯, 结果嘛……比周临岐是好点儿, 但远比不上千嶂夕, 更不要说岑无月。 可岑无月身上究竟有什么能如此吸引星玄度? ——等星玄度一回来,封不眠就迫不及待地问了这个问题。 星玄度一开始并不想理他,直到看他似乎打算不择手段追问到底,才反问了一个问题:“如果你不是翊麟城的少城主,那会是谁?” “封不眠啊。”封不眠理所当然地说。 “但封不眠又是谁?” 封不眠服了:“你和岑无月两个人是这么交流的吗?真难懂。” 星玄度没有说话。 封不眠习以为常,自行开启下一个话题:“在观山亭那日, 你不是还和她说了留在亭内是想让她‘停’?她打算做什么危险的事情吗?” “……”星玄度的动作顿了顿, 道,“是谁让你来问?” “没有谁,我好奇。”封不眠说,“我很少听你劝人,所以应该是件大事?” “这是你不必知道的事。” 封不眠感觉自己被敷衍了:“你肯定为她的事操心得很吧!不然也不用临走之前还特地又去找她一趟!你看你也不善言辞,不如和我说说,我这么能说会道,我帮你去劝?” 星玄度“看”了封不眠一眼。 他都不用睁开眼睛, 封不眠已经感觉到“就你?”的不信任眼神, 大声喊冤:“怎么,我要是不能说会道, 怎么能和你做这么多年朋友?” “你我不是朋友。”星玄度直白地说。 封不眠立刻夸张地捂住心口:“你……你怎么能这么说……太无情了!” “你我只是处境相近的懦弱之人。”星玄度说,“不过你我确实会向往同一种人。” 后面半句话让封不眠收起了做作的表情,他盯了星玄度一会儿,慢慢道:“不。是。吧。” 星玄度不语。 封不眠终于真情实感地诧异起来:“但你——对你来说,不是在见到她那一刻……不,应该说,在见到她之前,就能知道自己和她未来的一切吗?” “只有被锚定的未来才是未来。”星玄度道,“而人有时是会改变想法的。” 封不眠更为不解:“但无论她怎么改变想法,你都能看见新的未来啊?” “……”星玄度说,“这就是问题所在了。” ——最后这句模棱两可的话,无论封不眠再怎么死缠烂打地追问,星玄度直到离开都没有再做解释。 封不眠被自己满肚子的疑问憋得发疯,思来想去干脆跑到自家的情报楼里索要一份岑无月的情报。 他倒要看看岑无月究竟有什么特别的。 法器阁掌柜看见封不眠,一点也不奇怪,只是老神在在地说:“秦鲤不在。” 封不眠有点心虚地提高声音:“我又不是来找她的,只是要一份情报,负责的人不在,换谁给我拿都行。” 掌柜头也不转:“不过再半刻钟应该就回来了。” “……”封不眠往楼上走,“给我来壶灵茶,我坐一会儿。” 半刻钟后,风尘仆仆的秦鲤果然臭着脸上来了。 她连房门都不想进,抱着手臂靠在门口斜着眼看封不眠:“要谁的情报?” “岑无月。”封不眠道,“关于她的,全部都要。” 秦鲤翻个白眼:“人都还在城里,你有什么直接问她不行?” 封不眠一脸正直:“不行,这事儿和星玄度有关系,不能光明正大地问。” 秦鲤终于正眼看封不眠了,只是像在看傻子:“光明正大地查,难道星玄度就不会知道?” “不要多问!”封不眠拍桌道,“我用我的面子要一份岑无月的情报就这么难吗?” “你在我这有什么面子?”秦鲤从鼻子里嗤一声,“我连你裤子掉下来露出屁——” “秦鲤!我那时才六岁半!”封不眠面红耳赤地打断她,“而且那还不是因为你故意——” 他的话说到一半也戛然而止了。 一室沉默简直有如实质、能活生生压死人。 最后秦鲤率先动了,她转身离开一小会儿,带着装有岑无月情报的玉简回来,弹指扔给他:“带着你要的东西,马不停蹄地滚。” 封不眠接住玉简,有点懊恼地动动嘴唇,但最后什么也没说出来,讷讷离开了。 玉简内的情报,他只需要一个念头就能读取完毕。 岑无月出现的时间很短,之前一直在密闭的师门内度过。 师父叫周五——从未听过的名字,不过只是化名。 大师兄不明。 二师姐周妲。 三师姐鹿云渺。 小师兄沈述。 岑无月下山似乎除了入世修心,就是寻找失踪的师门众人。 除去鹿云渺是封不眠稍微熟悉一些的人,另两位都是曾经煊赫一时的天才,只是在一段时间后又都悄然消失。 事实上天才陨落的事情屡见不鲜,大家甚至不会关注这些突然出现、突然消失的天才究竟去了哪里。 活得更久的人有时候才是最后的赢家。 也正是如此,封不眠几乎没有离开过翊麟城的范围。 尽管不甘心,但他的能力还没有到超过自己身份名头的程度,一旦离开翊麟城,死在外面的可能性很大。 再接着看看岑无月的其他资料。 ……善言谈、善交友,不论仙凡,尤为钟爱凡人俗食,一日三餐从不落下…… ……修为似乎稀松平常,但能叩开天门,心境极高、身负异能、所谋甚大,三者至少占其一…… ……友人甚多,如下列出…… ——不是,她朋友也太多了,辞青奚逐云星玄度也就算了,李大厨张马三又是谁?难道见过的每个人都能算是她的朋友吗! ……颇受城灵喜欢,疑似到了“城灵特地多降雨好出来见她”的地步…… ……疑使剑,曾用剑气破开镇灵岩。或许同其师兄沈述有关。除此之外,从未出手、与人切磋,隐藏颇深…… ……善偃甲,师从玄枢城辞青,天分颇高,次任玄枢城城主曾有言“若不是早有师承,可入玄枢城做下任城主”。 封不眠只看到了这里。 然后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就发现自己已经在满城寻找岑无月的踪影了。 好在封不眠人缘不错,加之岑无月如今又是个名人,他一路顺着能吃的地方“有没有见过岑无月?”地问过去,很快找到了沿街闲逛的岑无月。 “呀,少城主。”坐在桌前的岑无月朝他一笑,“你也找我有事?” “——也?”封不眠毫不见外地坐到她一侧,“你说的是星玄度?我还好奇问他究竟来找你说什么呢。” 岑无月好奇道:“他怎么说啊?” 封不眠原要说实话,但一转念,又试图诈她:“他什么都告诉我了,很苦恼你不听他的劝,所以我自告奋勇来替他劝你。” 他说完,岑无月就噗嗤一声乐了:“编的吧?” 才说了一句谎就被戳穿的封不眠:“……” “我劝他,结果他不听我的——这还差不多。”岑无月举起了刚上桌的鸡腿,“还是说回你吧,找我有什么事?” 封不眠迟疑片刻,捏起静音诀,才小声问:“你是很擅长做偃甲吗?师从辞青?” “不能叫师从,只是她教了我一些东西。”岑无月歪头看看他,直截了当地问,“需要我帮你做什么偃甲吗?” “我原是想委托辞青前辈,但她一直回绝,说自己忙于制作契偃。”封不眠捏捏手指,“其余人我又不放心,便一直拖到现在。可辞青前辈现在闭关养伤,还不知道要多久。” “我应该可以帮忙,”岑无月爽快地道,“不过这几天会有点忙。” “啊,我这个急倒是不急。”封不眠轻吸一口气,道,“我想请你做一条腿。” 岑无月刚刚一口咬在鸡腿上,闻言视线唰地就滑到了他的腿上。 封不眠赶紧摆手:“不不不,不是我,是别人。” 岑无月抬头看他,露出一种微妙的表情来:“如果不是你的话,我还是得见过那个人才能开始制作的。” “你见过。”封不眠道。 岑无月茫然地眨眨眼。 “是你曾经买情报时碰见过的……她叫秦鲤,是我的发小。”封不眠不想细说,硬着头皮囫囵带过,“她的右腿断了很多年,一直没有适合的假肢替换。我听说辞青前辈有一门绝学,能用偃甲假肢完全替换人体,使用起来同自己的手脚别无二致——不知你是否有学到?” 岑无月又眨了眨眼。 封不眠都不敢喘气了,生怕她说一个“否”字。 但岑无月随即语气很轻快地说:“她都教我啦,这个不难的。” 封不眠直觉这玩意儿绝对不可能“不难”,但他见的天才已经足够多到让他学会不去质疑此事:“太好了,无论你需要什么材料尽管告诉我,我会全部备好,只劳烦你一件事——绝不告诉任何人是我委托你的,尤其是封家的人,可以吗?” 岑无月抬头看看将两人罩住的静音诀,而后又叹了口气。 因为她平时总是笑眯眯的,突然叹气时有种少年人硬作老气横秋架势的诙谐。 当她紧接着开始说些意味深长的话时,就更加让人忍不住会心一笑了。 “——少城主呀,”岑无月道,“虽然做坏事是得瞒着所有人,但做好事还是得让别人知道的。” “是是是,你说得都对。”封不眠心情很好,压根不反驳,岑无月这会儿哪怕说翊麟城的神兽明天就消失他也能乐呵呵地应下。 “总之她断腿应该多少有你的原因吧?”岑无月举起第二个鸡腿,露出恍然之色,“难怪提起你她的语气总是凶凶的。” 封不眠的好心情“咻”地一下被掐死了。 他实在不想接这个话题,扭头往街上看,试图找一个用于转移的话题,而且很快就找到了:“怎么又下雨了?你知不知道,外面都在传是神兽控雨,好多来见你几次。” 话音刚落,封不眠就看见地上一串足印欢快奔来,毫不犹豫地路过他、冲向岑无月。 岑无月笑眯眯道:“哎,说不定我和你们神兽八百年前是一家呢。” 尽管知道这是凡人开玩笑时常用的说法,封不眠还是成功被逗笑了一下:“怎么可能?” 第37章 第 37 章 封晓风最近有一件烦心事。 倒不是说作为城主的他只有这么一件事值得烦心的意思——别的也有, 只是都能快速处理完毕,而这一件不行。 “……此前上报过遭到鼠蚁破坏的城墙,都已全部修缮完毕。此外, 也沿城墙重新布了驱虫的法印, 杜绝此等事件再度发生。” 下属回报完了事务, 封晓风才恍然回过神来:“好, 我知道了。” “另外还有一件事, ”下属顿了顿, 道, “少城主搜集了一些材料……似乎是用来做偃甲的。” 封晓风只消把“封不眠”和“偃甲”这两个词放到一起,就立刻知道封不眠要做什么。 但他还是有些疑惑:“辞青不是闭了死关?”而封不眠只相信辞青的技艺。 “少城主找的人是岑无月。” 封晓风一怔。 那件烦心事才刚刚淡化两三息的时间,立刻又不依不饶地回到他的脑中。 下属补充道:“岑无月在玄枢城时,曾跟随辞青学习偃甲,均是辞青亲手指导……” 封晓风有些烦躁地做了个噤声的动作,下属立刻截住话头。 “岑无月制的偃甲……”封晓风顿了顿才说下去, “确实不错, 我见过一次。” 雕工已是惟妙惟肖,而偃甲内里零件设计更是精妙绝伦,颇有辞青之风。 下属察言观色,很快又低下头去。 “不必插手,”封晓风半晌接着道,“不眠总得迈过这道坎,否则迟早生出心魔。” “属下明白。” 下属悄然离去,而封晓风又在原地坐了一会儿。 他想起当年封不眠和秦鲤两小无猜, 可封不眠是被星玄度掌过眼的少城主, 未来必定要修社稷帝王道。 普通的无情道修都会斩情,更何况修了一千多年帝王道的封家? 秦鲤只是封家的远亲, 无父无母才投亲来翊麟城。 封不眠的父亲要除去她轻轻松松,找一个借口才发作都算是给面子。 事实上,要不是封晓月拦了一次,秦鲤早就该死于封不眠六岁那年,而不是只断一条腿。 之后,封不眠的父亲很快便死了,秦鲤尽管处境一直尴尬,但仍磕磕绊绊在城中活了下来、混出名堂。 只是这对青梅竹马也再不可能回到从前。 若封不眠想要在修为心境上再进一步,秦鲤是他非过不可的一关。 若他父亲当年不出手,这关或许反倒还没那么难过。 星玄度总是对封不眠留一丝好脸色,也很难说没有对自己当年过早言定“不眠当为少城主”的后悔。 修士确实有着凡人难以想象的力量,但无论是凡人还是修士,始终都会被那些看不见又摸不着的东西伤害、打败。 …… 封晓风又去巡视一遍修缮完毕的城墙。 工匠技艺精湛,完全看不出哪些地方曾经遭过鼠啮、又经过修补。 翊麟城又在下雨。 封晓风收敛自己的气息,行人目不斜视地步过他的身旁,调侃着“哎呦,神兽又想出来找岑无月玩儿了”“你说怎么就这么喜欢呢”之类的话题。 路过一棵眼熟的树时,封晓风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 那颗参天的大树枝丫间坐着一个看起来年纪不大、笑盈盈的修士。 正是鹿云渺的师妹,岑无月。 自从知道岑无月的身份后,封晓风总是忍不住对她多一些关注。 他有时还会想:是怎样的师门能培养出这样两位同样心灵纯净的极善之人?听说她二人并未见过面,但若是鹿云渺能见到这个师妹,想必一定会非常喜爱吧? 只在雨天出没的城灵正在树底下打着转——它上不了树,而岑无月又不下来。 此时靠在树干上的岑无月正在调试一具即将完成的偃甲。 她的指节灵活,动作熟练,手指上下翻飞时简直像在看一种方寸之间的辗转腾挪的炫技表演。 不过看着看着,封晓风的心就沉了三分。 他认出那是和上次见过一模一样、鹿云渺样貌的成品偃甲,但是神情不同,并且仍在进行最终的调试。 已经几乎做完的偃甲进度自不可能倒退,那就只可能是岑无月重新做了一具新的。 为何?上一具已经很是完美,连鹿云渺的神态都捕捉到了极致。 封晓风的气息一乱,树上的岑无月便察觉到了。她好奇地转头一看,笑开:“城主,这么巧?” 封晓风颔首,在心中思索如何将问题问出口,又能不显得过于热情而太过可疑。 毕竟,在岑无月面前,他始终没有表现出自己与鹿云渺相熟的模样过。 结果这一次又是岑无月跳下树梢,抢先开口:“城主来看看,我这一次给三师姐换了个表情,怎么样呢?” 她这样一邀请,封晓风便顺理成章地接过又看了。 上一次是浅笑的鹿云渺,而这一次是大笑的。 封晓风又看得怔了一会儿。 岑无月若不是修士,光做工匠或许都能做到天下第一。 还是说,这仅仅是因为她与鹿云渺是同一种人? 一双肮脏的手,绝无可能画出一个清澈的人。 某个瞬间,封晓风几乎都要开口询问岑无月能否将这具偃甲割爱,但最终还是忍住了。 翊麟城才是最重要的。 他不仅仅是封晓风,还是翊麟城城主。 “也很像。”他只是这么评价道。 “那就好!”岑无月很开心。 这一次,封晓风没有犯上次的错误,他很快将偃甲交还给岑无月,随后用非常不经意的神态问:“准备制多少具偃甲?” 岑无月“啊”了一声,脸上的笑容淡了些,露出一点匪夷所思的神情:“其实是上一具不见了。” “……”封晓风重复一遍,“不见了?” “对啊,”岑无月很是纳闷,“我明明是一直放在客栈房内的。” 封晓风觉得灵力运转都有点不流畅了:“房内?为何不存放到储物戒内?” 他记得岑无月在城内甚至还多买了一个新的储物镯——两者明明都好好在她手上戴着——有这种便利的道具,到底谁家修士会选择把东西放在客栈里而不是随身携带? “城主有所不知,偃甲制作中,一些环节必须自然风干,”岑无月认真地讲解,还指了几个零件给封晓风看,“储物法器内部时间静止,风干不了的。” 封晓风不自觉地皱眉:“但你不该离开房间。” “问题就是这个,”岑无月说,“那期间我从未离开过房间,也没有入定,只是在旁运转周天——等我再睁开眼睛时,放在窗边的偃甲就不见了。除了偃甲,什么也没有丢。” 运转周天而非入定——也就是说,一旦有人进入房中,岑无月必定会被惊动。 ……除非,对方的实力远高于她。 并且这个实力远高于岑无月的人悄悄潜入她的房间,只是为了取走这具没什么杀伤力的偃甲。 思及此,封晓风几乎已经知道那个人是谁了。 他很快地闭了一下眼睛,压制住心底悄然升起的情绪。 “还好我本来就怕不能一次成功,手里多备了好几个的材料。”岑无月叹气,“所以现在还能再重新做……” “你手上这一具可否割爱?”封晓风不等她说完便打断。 岑无月有些诧异地抬头。 “我可以许你任何想要交换的东西。”封晓风补充道,“只要翊麟城有,什么都可以。” 岑无月低头看向手中开怀大笑的鹿云渺偃甲,迟疑了片刻。 “我同你师姐……曾非常亲近。”封晓风说了实话,“我原本打算等她从紫霄州回来,便邀请她此后一直留在翊麟城。……若是早知道她会在紫霄州身死道消,那日我定会与她一同离开。” 岑无月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像在判断他这段话的真假。 封晓风毫不畏惧地回视那双黑亮沁水的双眸,直到他看见岑无月笑了起来。 “但城主是城主,不能以身犯险吧?师姐很重要,但城民也很重要。”她轻轻抚过鹿云渺偃甲的面容,道,“城主应该很久没有见到我师姐了?上次也看愣了神。” 封晓风还以为上次岑无月没有注意到自己的失态,有些窘迫,但仍是承认:“确是如此。” 但鹿云渺的音容笑貌,一颦一笑,他仍记得一丝不差,比自己以为的还要清晰。 岑无月想了一会儿,很爽快地将偃甲双手递了过来:“好吧,还请城主好好照顾‘师姐’。” 没有想到她真的会答应,封晓风几乎是有些恍惚地接过偃甲,好半晌才想起来问:“你想要什么?” 岑无月摆摆手,态度很随意地道:“我再想想,等我想明白了,就马上告诉城主。” 看她似乎没有放在心上,封晓风再度郑重允许:“什么都可以。” “好哦。” —— 封晓风和岑无月告别后,直接去了观山亭。 封晓月独自坐在那儿,头也不转地问:“怎么?” “偃甲。”封晓风直截了当地说。 封晓月这才转过脸来,不过还是那副漫不经心的表情:“是我拿的又如何?之后再想办法送她些贵重的便是了。” “若是真这样光明正大,为何不直接向她置换?” “没必要说这么多,”封晓月移开视线,说道,“无论如何,她师姐的死,翊麟城难辞其咎。那孩子心善,知道得又不多,当下不将我们视作仇人——但事实如何,你我心中最清楚。” “……” “此外,”封晓月以长辈姿态接着道,“你在此事上实在太过动摇了,我顺道还能替你除去烦扰。云渺的偃甲一日留在岑无月手中,你便一日停不了念想,但收在我手中,你总该死心了。” “……”封晓风问道,“那你又准备用什么换给岑无月?” “这有什么的?”封晓月答道,“只要我有,她都可以挑。” 第38章 第 38 章 封不眠跑东跑西, 终于凑齐了岑无月要的那许多材料,只多不少,生怕她做着做着不够用。 将最后一份天材地宝送去时, 他意外地发现岑无月这日的心情特别好。 “啊, 心情呀。”被询问原因, 岑无月笑眯眯地道, “发现我做偃甲的手艺比从前更精湛了, 这还挺值得开心的吧?要是辞青前辈没有闭关, 真想传信告诉她这个好消息。” 封不眠大喜过望:“这对我来说就已经足够是好消息了。” 岑无月的偃甲造诣越深, 制造出的偃甲品质便越上乘。 “材料是够了,不过可能需要少城主给我护法一阵子。”岑无月检查完材料,道,“我有点担心。” 封不眠二话不说应下:“护法肯定没问题——不过你担心什么?” “前些日子丢了件东西。”岑无月郁闷地说,“难道是有人想偷学偃甲?总之,这段时间你就劳累些, 别入定, 别调息,只管护卫,只要我不出来,什么事你都别管。” 封不眠向来是个屁股上长刺坐不住的,但若是错过岑无月,他压根没地去找下一个辞青传人,只有硬着头皮答应。 况且岑无月的东西在翊麟城里被人盗走这事儿听起来多少有些玄幻了,或许真有人在背后针对她。 岑无月说闭门就闭门, 还在内里设了个密不透风的阵法, 连动静都听不见。 封不眠兢兢业业在外守着,连只蚊子飞过后窗, 他都要祭出神识去检查一遍是不是哪个邪门修士操纵的。 他自己早就辟谷多年,倒也无所谓,不过思及岑无月是个爱吃爱玩的,他又让人准备好各色吃食,生怕她饿着。 这一等就是半月有余。 二十一天后,耳旁传来阵法解除时像是蛋壳碎裂的动静,封不眠还以为有人破阵,吓得一跃而起。 ——结果是岑无月举着一条腿开门出来了。 封不眠:“……” 封不眠:“你先把腿放下。” —— 封不眠不知道辞青的技艺有多登峰造极,但岑无月的手艺已远远超出了他的想象。 按照秦鲤的说法,那条偃甲左腿灵活得就像是她自己的一样,甚至做好了模拟的经脉回路,能运转灵气流畅通过。 不过秦鲤过往从来不曾使用左腿经脉,倒是还需要重新适应一番。 为了这条新腿,秦鲤亲自登门向岑无月道谢。 “不知道封不眠向你许诺了什么,”秦鲤这人道谢时也冷着一张脸,“但我秦鲤也欠你一个人情。” 封不眠愣了一下。 他好像……没有许诺……? 不不不不。 不会吧。 封不眠汗流浃背地看向岑无月,发现她正笑眯眯地看着自己,像是一直在等这一刻。 “都这样大方许诺可不行。我要是让你以命偿之,那可怎么办呀?”岑无月道。 封不眠赶紧拦一下秦鲤,嘴里飞快解释:“开玩笑,她跟我开玩笑呢。” 秦鲤动也没动,还翻了个白眼:“我听得懂人话。” 封不眠:“……” 善解人意的岑无月只提了个很简单的要求。 “我想看你们俩切磋一场,”她几乎是突发奇想地说,“顺便测试一下那条腿在实战中好不好使。” 封不眠一句下意识的“不好吧”都已经到嘴边了,秦鲤的胜负欲却噌地起来了:“好,我这就回去全力熟悉这条新腿的灵力流转,尽早切磋。” 秦鲤马不停蹄地回去了,封不眠磨蹭好一会儿没走,殷勤地把自己提前准备好的吃食从储物戒中取出交给岑无月。 岑无月大快朵颐半晌,见他坐着不肯走,好奇地递过来一块烧鹅:“怎么了,你是也想尝尝吗?” 实在是无忧无虑、璞玉浑金。 封不眠张嘴又闭嘴,好半晌才讷讷道:“你是不是都猜到了?” 岑无月追问:“什么?” “就是……”封不眠支支吾吾,期期艾艾,最后一咬牙一跺脚,“我和秦鲤的事情!” 第一句话出口,后头的破罐子破摔就容易多了。 封不眠吸了口气,跟倒豆子似的一口气说了:“你让我和她切磋只是个借口,其实只是想让我们二人解开多年心结,是不是?” “啊,这个。”岑无月想了想,“只是有些猜想而已,具体的倒是不清楚。” 具体的封不眠也没法说。 为了秦鲤,也为了自己,他在年少时就设计杀死了自己的父亲。 ——这种破事,哪怕封晓月封晓风等人也只是停留在受益者的位置上,装聋作哑、不去深究。 “但我和她之间的心结……”封不眠停顿片刻,模棱两可地对岑无月说,“并不是敞开打一场就能完全了结的。” “哦,”岑无月笑道,“那我要是说,我只是想看看所谓的社稷帝王道打架时是什么样子呢?” 封不眠又被逗笑了一下。 主要是岑无月的表述过于幽默。 他们家的人因为修这个道,倒确实不太和人动手。 “无论如何,多谢了。”封不眠感慨万千,“观山亭初见那日,玄度对我说,‘稍后会有一人寻至此,她能给你你最想要的东西。’——他这人真的什么都知道。” 岑无月“哎呀”一声笑了:“他不会总是在背后这样夸我吧?明明那么不爱当面说话。” “他那是有前车之鉴的,”封不眠开始忆往昔,“你知道我为什么是少城主吗?因为我才三岁的时候,星玄度见到我后,一口断言我就是未来的城主。当时的城主立刻就选定我做少城主了。” 岑无月的反应很奇特:“那你有多少兄弟姐妹啊?他们不会很不甘心吗?” “不甘心的人当然有了。”封不眠笑了一下,但没有接着说下去。 岑无月便明白了他话里的意思,她眨眨眼睛,道:“社稷帝王道?” 封不眠叹气:“社稷帝王道。”不杀伐果断,怎么坐得好帝王的位置? 最后,封不眠总结道:“自那以后,玄度觉得自己需要谨言慎行,才沉默到如今一字千金的地步。” 岑无月托腮打量封不眠片刻,突然道:“我原来以为你不适合做城主的,不过越是熟识,越是觉得适合起来了——星玄度的预言确实很准嘛。” “他那不能叫预言,”封不眠哂道,“而是看到了必定会发生的未来——哎,你说这能力是不是还挺吓人?” “是啊,表面高风亮节、背后龌龊腌臜的人应该最怕他这种能力了吧?”岑无月也如此感叹。 “伪君子本来就该畏光,”封不眠说,“不过也好在有玄度这样的人,能让那些伪君子始终畏畏缩缩、思前想后,不是吗?” 岑无月听完他的话,莞尔一笑:“是啊,拥有像他类似能力的人要是再多几个,有些人得急得跳脚。” 封不眠失笑:“又不是路边石头,想捡随时能捡到一块。这多少年才出了一个星玄度呢,从哪儿再多来几个啊?” ——谁知道一语成谶。 数日后,封不眠从封晓风得知一个轰动天下的消息:“多少年才出一个”的星玄度,突然失去了这独一份的能力。 不仅是失去能力,甚至连灵力都消散九成九,几乎与刚开始修行的新手修士没有区别。 骤然失去主心骨、顶梁柱的星家天都塌了。 众所周知,星玄度占卜、预见的能力是天生的。 而他用“舍缚”将视力作为代价,是为了进一步增强这份能力。 星玄度一日不睁眼视物,他的能力便比前一日更强一些。 修士能活长久年月,只要星家能保证他一直活着,他便一日比一日强。 可越是看起来收益大的舍缚,在被破除后反噬就越是剧烈。 “他破缚了?”封不眠百思不得其解,“他怎么可能这么做?” 封晓风道:“应当说是‘被破缚’。” “星家竟毫无察觉?”封不眠更难以置信,“玄度自己竟也没有发现异常?” 这两个问题都没有答案。 星家在几百年间迅速发展扩展至今,依靠的全是星玄度一人。 如今他们成为天下第一姓的美梦俨然破碎,只怕已是焦头烂额,更不会有时间将来龙去脉这等要事向外传了。 当然,星家没空,星玄度却是空前地闲。 封不眠甚至还收到了星玄度的回信。 这回信细说起来简直离谱。 要知道,封不眠因为听说星玄度当下暂时被星家秘密软禁起来、但又无人问津,自行想象了许多他的凄惨境况,连传讯询问近况时都小心翼翼,重写了一二三四遍,最后又生怕他灵力不足无法用神念读信,特地还多手写了一份信一道送去。 而星玄度的回讯里,给封不眠的只有第一行,两个字:无碍。 另起一行写的则是:随信之物,劳烦交给岑无月。 “——看看,看看,他甚至还给你准备礼物?还找我跑腿?”封不眠拍着桌子大声抱怨,“我信里写那么长,问他究竟发生何事、需不需要我帮忙,他居然只用‘无碍’两个字就全部回答完了?” 坐在他对面的岑无月只是笑着把玩手里的石头。 封不眠盯着那块普普通通的石头看了又看:“这不就是块普通的绿水石?虽然色如碧波,但不是什么贵重之物,他怎么会挑这个送给你?” 事实上他早就不死心地将这块绿水石翻来覆去研究过很久,才动身来找岑无月。 岑无月用拇指和食指将半透明的绿水石捏起来,闭上一只眼睛,用另一边的眼睛透过石头与封不眠对视。 绿水石将她黑白分明的眼瞳染上一层澄澈的绿色调。 “哎呀,”岑无月笑眯眯地说,“封不眠,‘子非鱼,安知鱼之乐’?” 封不眠冷笑一声,很是坚定:“不就一块不值钱的石头?你乐归你乐,他不送我东西,我根本不在乎。” 第39章 第 39 章 封晓风也觉得很蹊跷。 要知道, 他的姐姐封晓月不当城主是有原因的。 当你成为一城之主时,或多或少就成了这座城的奴隶。 星玄度同星家的关系也类似于此。 试问,一个早已被家族利益捆住、几百年来都没有睁开过眼睛的家族奴隶, 怎会突然破缚? 这次事件对星家来说或许是灭顶之灾, 但要是问封晓风或者封晓月, 他们等这一天很久了。 自从星玄度横空出世以来, “秘密”这个词就变成了笑话。 你满以为自己悄无声息地做了某件事, 明明没有任何人看见, 也未留下任何蛛丝马迹, 定然能全身而退? 但远在千里之外的星玄度却能知道。 他不仅能知道,还不需要亲眼目睹,甚至能在你做这件事前就知道——还讲不讲天理? 天下烦星玄度的人比比皆是,但人人又都垂涎他的力量,因而不惜余力地同星家交好,希望从星玄度口中得到左右未来的关键。 翊麟城自然也有自己的秘密。 不希望被星玄度所知道的秘密。 —— 封晓风立于空中, 俯瞰一眼那长长的天阶路。 天阶与圆台都是从地底升起, 平日隐藏于地下,虽然严禁外人进入,但只是一条普通路面的模样。 天门是什么时候出现的? 或许令人诧异,但它并不是和翊麟城一同出现,而是在建城一百多年后。 因为天门不是为天才开之门,而是封家绞尽脑汁所设的炼兽之门。 ——以城为鼎,人蕴其中,造一城灵, 从而“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 封家先祖多敢想啊。 城灵本就是不存在的事物。 想要化无为有, 就得有无数的人相信它的存在。 于是,当时的封家血祭一半族人, 化作一伪神兽幻影,宿于天门之后。 等意气风发的天之骄子前来,攀过四千级天阶、叩开天门,这浑浑噩噩的幻影便消耗自身庞大的愿力赠送他们一份珍贵的礼物。 这些过于骄傲的天之骄子收下礼物时又怎会知道,他们在踏入天门的那一刻起,就已经打上翊麟城的印记,逐渐被吸食、吞噬,直到化作“神兽”的一部分。 天才们并不会发现这种异常,他们只会觉得是自己终于撞上瓶颈、遇见心魔,最后在修为无可抑制的倒退中完全崩溃。 虽然牺牲了少数的一些人,却可以造就永久的安居乐业之城。 “神兽”越发强大,便越多人信仰它。 信仰的人越多,翊麟城越是繁荣名盛。 天门名声越响,便有越多天才跃跃欲试前来挑战叩门。 来的天才越多,“神兽”便越是强大。 长此以往,原本是假的“神兽”,便可一步步以假乱真、终有一天真的化作城之灵。 因而天门后“神兽”的形象总有变化——当然了,那是因为它的根源一直在增加、互融。 —— 而这一宏伟、本应十分完美的城灵之计,在开始几十年后就不得不大刀阔斧地修改了一遍。 不错,因为星玄度横空出世,他的能力震惊天下。 好在当时星家未成大气候,许多事情防范不严,便不小心向翊麟城泄露了星玄度的一个弱点。 靠着这一弱点,封家迅速调整计划,排除了星玄度将天门育城灵这件事捅破到全天下的隐患。 —— 封家先祖并不知道需要多久才能孕育出城灵。 但对修仙之人来说,几百年几千年,倒也都不是太久。 对于世上的第一只神兽来说,用多久时间来追逐都不久,整个封家几百年来都在为这一目标奋斗。 第一只神兽。 ……如果不是鹿云渺突然出现的话。 最开始,鹿云渺叩开天门,“神兽”无比雀跃地迎接她时,封晓风心中只是稍有诧异。 但他以为只是鹿云渺天资非凡,“神兽”才如此热情。 就像乞丐见到一桌佳肴,就像散修发现灵丹妙药。 可之后一次同行中,封晓风、封晓月、鹿云渺三人遇险,情况危急之时,鹿云渺现出原型救了他们。 一只貌似麒麟……也可能是九色鹿的漂亮兽类。 姐弟俩那时候才知道,原来世上本就有神兽,根本不需要人造。 鹿云渺不是人,而是一种可以化形的兽。 被她所喜爱的人、在她附近的人,永远会比其他的人更幸运一些。 封晓风几乎对鹿云渺产生了一种狂热的痴迷情绪——这不就是封家几百年来苦苦追求而不得的事物吗?甚至都不用追求,就这样出现在了他的眼前。 鹿云渺符合神兽的一切特征。 她仁慈、美丽、善良、强大、平等地爱着世人。 她赞同封家建城之理念,为此在翊麟城停留许久,处处相帮,乐于见到这座城池一日比一日繁荣。 可正因为她爱着世间所有人,才不会为任何世人、任何城池所停留。 该如何留住鹿云渺呢? 封晓风花了很久,终于找到一个两全的办法。 这个方法既不用杀死鹿云渺,又能让她再也无法离开翊麟城。 并且非常安全,因为早有一个人已经成功用过。 ——直接让鹿云渺将那个虚假的“神兽”吞而噬之、取而代之,不就行了吗? 鹿云渺叩开过天门,无论她走到哪里,都与天门连在一起。 封晓风反复试验,惊喜地发现只需要引入鹿云渺一半左右的神魂,就能锚定这一替换。 此后鹿云渺便是翊麟城,翊麟城便是鹿云渺。 神兽、城灵、鹿云渺,翊麟城全都可以拥有。 唯一的问题是,这一过程需要鹿云渺不做抵抗,而封晓风又无法保证这一点。 他知道鹿云渺要游历天下、要让天下没有苦难、要寻找她二师姐的下落、最终还要回去山门见她的师父同门——她不会愿意一直留在翊麟城里。 否则,他只要开口询问她是不是愿意永远留下、成为翊麟城的一员便可以了。 而恰巧这时候,多地灵脉暴动,净庭山弟子伤亡惨重,不得不向各地发去求援信。 翊麟城自然就在其中。 封晓风几乎是立刻意识到:没有比这更好的机会了。 心如菩萨的鹿云渺一定会去,又一定会竭尽全力救每一个她见到的人,而紫霄州险之又险,哪怕是鹿云渺,也难免受伤。 封晓风悄悄在她身上留下触发印记,一旦她重伤,他便能有感应,随后只需前往天门圆台、在时机合适时运转法诀、将鹿云渺的神魂悄然渡入天门内。 这个禁术,封晓风私底下练习了许许多多遍,生怕出一丝意外。 他很小心。 也很谨慎。 只取一半神魂,不多不少。 多了,鹿云渺的肉身将会崩溃;少了,她便仍有可能离开翊麟城自由活动。 他会卡得刚刚好。 —— 然而鹿云渺死在了紫霄州。 据说,那场镇压之惨烈是不在场之人难以想象的。 人人都说,哪怕再怎么天才,再如何强大,死在紫霄州那一场灾厄中也不奇怪。 看那净庭山的弟子,个个身怀绝技、镇守一方,不还是死伤大半吗? 封晓风以为是自己弄错了,他不敢相信、反复检查,确认自己确实只在过程中抽了鹿云渺一半的神魂。 或许神兽本就不该这样被凡人亵渎,因此哪怕失去一半神魂也会崩坏。 可人死不能复生,封家也没有时光倒流的禁术,封晓风只有接受自己亲手酿的苦果。 —— 岑无月叩开天门那日,是封晓风第一次见到那只有了鹿云渺一半神魂的神兽。 它虽然没有她的记忆,但长得却已经很像她的原型了。 哪怕只是迎接名不见经传的小修士,都充满了热情与仁爱。 若是完整的鹿云渺还在,会作何反应呢? 会唾弃、会离开、会痛斥、还是会用失望的眼神看他? —— ……当然,封晓风后来才知道,岑无月是鹿云渺的师妹。 神兽那样亲近岑无月,或许是因为觉得同一师门的功法熟悉? —— 封晓风花了些时间,谨慎确认岑无月并不是另一只神兽。 也是,世上除了鹿云渺,不会再有别的神兽了。 —— 翊麟城又下起了雨。 自从岑无月来这城里后,一半的日子都在下雨。 想必此时鹿云渺的化身又在围着岑无月转了吧? 纵然没有记忆,但似乎早就察觉到那是她未曾谋面的小师妹一般。 但可怜可惜的是,岑无月只将它当成城灵。 这个小姑娘还在苦苦寻找她的三师姐,却不知道对方已经在她的眼前转了那么多圈。 —— 封晓风回到住处,步入一间密室。 密室牢固隐蔽,哪怕翊麟城被夷为平地,这里也不会损坏,更不会被人发现。 鹿云渺的偃甲便被严密保护在此。 封晓月已经取走了岑无月制作的一具偃甲,封晓风不想让她多想,便隐秘将自己也收藏了一具的事情隐藏起来。 左右以封晓月那日和岑无月不欢而散的最后一面来看,她是绝不会再出现在岑无月面前的了。 至于那所谓的“只要我有,她都可以挑”,大概也是封晓月自己挑选一堆贵重物品,托封不眠硬塞给岑无月。 密室内除了高台、高台上鹿云渺的偃甲,其余什么都没有摆放。 但这已足够令密室熠熠生辉。 封晓风凝望开怀大笑的偃甲片刻,叹道:“我真不明白。怎么会让你的师妹走进那扇门里呢?她原本说不定能成就一番事业,未尝不可飞升。” 可一旦进了那扇门,岑无月就不再是岑无月,而只是神兽的养料。 在此前,封晓风精心挑选的养料,是来自六合书院的千嶂夕。 “……不过,等她死后融入神兽,也算是与你重逢。”封晓风转念一想,又喃喃道,“若这样能让你开心一些就好了。” 又或许,未来某日鹿云渺那半份神魂能突然拥有记忆,便能告诉他在紫霄州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告诉他究竟是不是他害死了她。 第40章 第 40 章 听闻星玄度破缚的消息, 封晓月感到一丝庆幸。 不仅仅是因为此后诸多秘密行事不用再考虑“如何不让星玄度知晓”,更多的则是因为岑无月在这之前便从星玄度那里得到了封晓月想知道的事情。 鹿云渺为何而死?是不是死于翊麟城中人的暗算?亦或是封晓风做的? 这些问题萦绕困扰了封晓月几十年,直到岑无月出现才得到解答。 封晓月不傻, 她看得出弟弟对鹿云渺的迷恋。 只可惜襄王有意, 神女无心。 封晓月知道, 是因为她自己也如是。 因为一辈子都在追逐神兽的封家人不可能拒绝得了真正的神兽。 谁会不喜欢鹿云渺呢?哪怕不知道鹿云渺是神兽的时候, 封晓月就已经与她交上朋友了。 既然没用的弟弟留不住鹿云渺, 那封晓月便自己找办法。 ——天下有这么一名臭名昭著的魔修。 她在与朋友反目为仇时, 将对方的肉身扣住、与随身兵器一道炼化, 试图将昔日旧友禁锢在兵器中。 这位旧友虽然最终舍弃肉身、只用神魂侥幸逃离,但只要兵器在手,魔修随时都可以感应到对方神魂的位置。 封晓月听说这个故事后,特地去找了那魔修。 彼时刚刚结束一场杀戮的魔修自尸山血海里睨她一眼,懒散地抹去脸上血迹:“就算我告诉你又怎么样?大名鼎鼎的封晓月问我这种邪门歪道想做什么?昭告天下?我可不怕这个。” “自是为了做和你一样的事。”封晓月说。 “怎么一样?少放屁了!”魔修上下打量她一番,捧腹大笑, “我这么做是源于被朋友背叛歇斯底里的恨, 难道你也有这样恨之入骨的对象?你们无情道的跟个假人一样,恨都恨不到位。” “爱与恨有时并无区别。”封晓月这么说。 她也确实是这么想的。 正面也好,反面也罢,过于浓烈的情感总是有着相似的味道。 封家的人不懂爱,也不懂恨。 他们所学的是占有与破坏。 “想要”即需“得到”,因为只有“得到”才能“厌倦”。 于封家人而言,想要放下执念,就必须先实现执念。 最后, 封晓月同魔修大战一场, 以重伤的代价获得了魔修的那个办法。 同样伤得不轻的魔修大方地将这邪术一一讲解,最后不怀好意地说道:“其实我觉得还有不少玩法, 同样也有限制,反正你自己研究开发吧。” 她浑身浴血,眼神却兴奋狂热,完全就是为了厮杀、变强而生的那种人。 在你死我活、人命如草的修真界里,恐怕是过得如鱼得水。 天生的魔修。 但是。 封晓月扫了一眼魔修腰间那柄从未出鞘也未染血的刀。 爱与恨有时并无区别。 —— 魔修的办法邪门得很,但封晓月当然不会像魔修那么粗暴。 鹿云渺的原身那样漂亮,为什么要炼化摧毁? 只要取一些她受伤时流的血、对战时落下的头发,便可以当做“肉身”的一部分了。 封晓月耐心地收集足够的“鹿云渺”,将其炼入翊麟城中。 由此,翊麟城便成了鹿云渺的一种身外之身。 当鹿云渺状态全盛时,不会受到身外之身的吸引。 她一旦重伤、心神不稳,本体由强变弱,便会受到身外之身的吸引,无法控制地与其建立联系、宿于其中。 这整个过程有些像魔修的夺舍行为,只不过夺舍是为主动,而鹿云渺将会是被动。 最妙的一点则是,鹿云渺原本的身体并不会受到损伤。 紫霄州一役之惨烈,没有一人能从中全身而退,鹿云渺也不例外。 封晓月确实成功将鹿云渺从城中“唤醒”了——那每逢雨天出现的无形小兽便是证据。 可与她先前设想的不一样,小兽没有鹿云渺的记忆,似乎只是一只单纯天真的兽,热爱世间百态万物,残留着一些对她和封晓风的喜爱……仅此而已。 “难道你真的死了?”封晓月蹙眉问偃甲,“那究竟是谁杀了你?” 微笑的偃甲自然无法作答。 —— 紫霄州变作灵墟后,封晓月不顾众人阻拦,以“收回翊麟城中人尸首”为由,去了一趟灵墟。 她尽可能地将能找到的尸骨残骸都带了回来。 这次原原本本地照着魔修的办法,将鹿云渺一点一点地掺入城里。 小兽像是汲取了养分似的,一日比一日聪慧灵动起来。 只是翊麟城太少雨了,有时封晓月还得大费周章地降一场雨引小兽出来。 这招有时灵光,有时不灵光。 可自从岑无月来了,翊麟城三天里能下两场雨。 哦,唯独岑无月闭门给秦鲤造腿那二十来天,一场雨也没下。 但那又怎么样呢?封晓月想。 岑无月迟早要离开。 而神兽永远属于翊麟城。 “你说,岑无月走时,送她些什么践行的礼物好?”封晓月问偃甲,“我看她虽然爱交朋友,但不喜与人动手,身手不知如何,不如送她些防身的。” 最好是一旦触发就让周围不怀好意之人灰飞烟灭的那种。 丹药之类的也不错,总能用得上,又方便随身携带。 既然她爱做偃甲,这方面的材料也拿一些。 灵魄是最没意思的,不过方方面面总能用上,她又那么爱吃喝,自是也多取一些。 既然不问自取了岑无月的东西,总得想办法翻倍给她添上。 —— “……”封不眠道,“姑母,道理我都懂,但这作为践行礼是不是太贵重了些?” “叫你跑腿,”封晓月眼也不抬,“不是叫你议论。” 封不眠摇晃着手里的储物戒,难以置信道:“您可从来没给我准备这么丰厚的践行礼过!光这个戒指就价值连城吧?” “你何时远离过翊麟城?”封晓月问。 封不眠:“……尽管如此,但我才是您亲侄儿吧?怎么一个两个都只给岑无月送不给我送!” 封晓月抬眼看他:“一个两个?” “哦,玄度随信送了她块石头,我看她挺喜欢的……”封不眠随口讲完,补充道,“而且玄度也是让我跑腿!为什么啊!您要给她礼物为什么不叫她来亲自给?” 哦,星玄度。没有自保能力的他以后是再不可能离开星家了,出门必死。 封晓月漫不经心地想着,对封不眠的抱怨是左耳进右耳出,只淡淡给他一个字:“去。” 封不眠登时蔫了,不敢再辩,恭恭敬敬应了声“是”,磨磨蹭蹭地出门去。 看他步伐,虽极力掩盖,但以封晓月的眼力,仍能看得出有些虚浮。 ——看来,和秦鲤切磋一场还受了伤。 不过这小子不说,封晓月和封晓风便也不点破。 封晓风还能活很久,封不眠这个少城主有的是时间慢慢成长。 封不眠还不懂,但他始终也是这封家里长起来的人。 他终有一天也会放下秦鲤的。 到那时候,便能放心地将翊麟城的秘密告诉他。 说到翊麟城的秘密。 封晓月只希望已被天门打上印记的岑无月也能活得久一些吧。 秦鲤的新腿已经能顺利使用,听说岑无月这几日便要离开翊麟城、去往净庭山。 封晓月特地下令将秦鲤与岑无月相关的情报尽可能掩藏了起来。 岑无月这一手偃甲术足以让她成为众矢之的——这孩子看起来孤身一人的,难免会有人想对她不利。 封晓月对岑无月没有什么多的期待。 只是至少在岑无月身死道消、彻底回归翊麟城之前,封晓月仍希望她能在外多尽兴玩耍一些日子。 云渺若还醒着,应该也会是这么想的。【你现在阅读的是 】 40-50 第41章 第 41 章 人人都知道玄枢城所有弟子都是玩偃甲的, 但提起翊麟城,却没人知道封家人擅长什么。 不觉得有点奇怪吗? 不知道旁人怎么想,但至少岑无月觉得很奇怪。 问就是封家修什么叫人摸不着头脑的“社稷帝王道”, 能不能修成还是另论——但这东西说到底只是修心的部分, 难道封家的人只修内法, 不修外法?那他们打架只靠灵力毫无技巧地碾压对方? 怎么想都不太可能。 抱着这个疑问, 岑无月在前往翊麟城的一路上到处打听了一番, 无果, 最后还是摇了某人才得到了答案。 ——玄枢城都是偃修, 而封家人都是魂修。 魂修是什么?太抽象了吧。 被摇来的大师兄抓住机会,立刻嘲笑:“没见识。魂修就是专门研究神魂的,懂吗?他们的神魂比普通修士凝实许多,另外也擅长攻击其他人的神魂。” 解释是解释了,但非要阴阳怪气。 可能魔修就是这样了,堕魔之后总是脑子不太正常。 暂时和他算是半个同盟的岑无月没翻脸, 反而笑眯眯地道:“这么了解, 你栽过跟头?” 被戳中痛脚的大师兄皮笑肉不笑:“你等着,你这一路走下去,未来有你栽跟头的时候。” 岑无月根本不怕栽跟头。 如果能让计划顺利进行,让她每天表演栽跟头给人看都可以。 “所以,你准备怎么办?”大师兄最后这么问。 “走一步看一步。”岑无月道,“毕竟还什么都不知道——你在外面混了这么久却什么也没查到,到底每天在做什么?” “?当然是打架。” “哎呀,真是莽夫。”岑无月说完, 又话锋一转,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既然你这么空, 那再帮我去找个人打一架。” 大师兄听完她的安排,眉毛一挑:“我为什么要听你的?” 虽然只见过两次面,但在这位几乎已经算是知根知底的大师兄面前,岑无月装都懒得装:“所以你去不去?” “?去,行了吧?” 大师兄虽然不是个好东西,岑无月也不打算暴露和他的关系,但至少他很好用。 “对了,”大师兄临走前吊儿郎当地说,“小心点,你做那些事要是被传出去,不知道多少人要来追杀你。” 还有他偶尔也会流露出一点点的师门手足情。 “等那时候千万别喊我大师兄,我不会去找死救你的。” 但果然还是让这个狗东西早日被邪不胜正吧。 —— 有了大师兄这枚马前卒先行,岑无月不紧不慢,又做了好些准备才抵达翊麟城。 按照她原本的打算,前期要尽量以最低调的形式入城、花些时间到处调查鹿云渺的消息。 可计划赶不上变化,还没入城,就在城门外发现了某位可疑人士。 这位排场很大、前呼后拥的可疑人士虽然面目模糊,但他那双眼睛在岑无月的孢子视野里……怎么说呢,像是有人在静悄悄的晚上炸了一座玄枢城那么引人注目。 这还用猜,一看就是星玄度嘛。 星玄度的传闻实在是玄之又玄。 但如果他真的“什么都知道”,那再低调也是没有用的,岑无月干脆就直接上去找他探虚实了。 低调路线行不通,换一条高调路线也成。 —— 坏消息是,星玄度可能真的什么都知道——他几乎已经是明示了她,用那句“我坐在亭里,是告诉你‘停’”。 这立刻就让他成为了岑无月的心头大患。 好消息是,星玄度惜字如金,不常泄露天机。 但是,岑无月不会将希望寄托在他人的区区“惜字如金”上。 没办法,岑无月只好先把未成形的计划放下,也不对翊麟城进行详细调查。 至少在能解决星玄度这个大/麻烦之前,暂时什么也不去做。 要对星玄度不利,那是一个悖论。 如果他已经知道你要对他下手,那你真下手的时候,他会让你得逞吗? 所以只能将其拆分成两步:首先,让他暂时或者永久地失去预见的能力;然后,再对他动手。 ……道理说起来总是很简单,好像天下没人想到过这么聪明的主意似的,哈哈。 岑无月在第一步上就卡住了。 不过在六合书院弟子的带领下,她意外发现了镇灵岩这种天赐之物。 或许也不能叫意外。 因为翊麟城好几处重要建筑的材料中,都掺杂着大量的镇灵岩——包括那几乎被当成了朝圣景点的天梯。 哎呀,这样看来,星玄度真是被翊麟城好一顿严防死守。 想必翊麟城一定是有什么天大的秘密,不能让星玄度知道吧。 仔细一想也很有道理,镇灵岩能完全隔绝灵力,而哪怕是神通广大如星玄度,预见时也需要运转灵力。 问题是岑无月该怎么使用镇灵岩让星玄度从此以后看不见她的未来呢? 她又不是一间密室、一块平台,没法用镇灵岩把自己包裹起来。 岑无月尝试的方法很简单。 ——吃下去。 …… 俗话说得好,饭不能乱吃。 买了镇灵岩、用沈述的剑将其细细磨碎又全部吞下后,从来吃嘛嘛香的岑无月只觉得自己胃里是翻江倒海。 第二天,为了知道这生吞镇灵岩的莽撞之举是否有效果,岑无月特地去找封不眠问星玄度住哪儿。 什么也不知道的封不眠揶揄她的脸色难看,岑无月实话实说“吃坏肚子”,他还不信。 唉,实话有时候真的更加没人相信。 —— 星玄度其实是个相当随波逐流的人。 天下人都把他当成没有感情的预见工具来用,他无所谓。 星家叫他好好当个能带领家族走上巅峰的少主,他就乖乖的当一尊被供奉起来的神像。 明知道岑无月为什么在城门外接近他、又为什么带着一肚子镇灵岩来他面前晃,他仍放任她留下。 岑无月拿“闻者落泪丸”逗星玄度玩时,发现他不太确定她手里的是什么东西。 要知道,一张平常没有情绪的脸上突然出现一点“疑惑”,那简直和黑夜里蹦出个太阳没有区别——太明显了。 只不过当药丸炸开,烟雾喷出的瞬间,那丝疑惑便消失了。 总结一下就是,吃一小块镇灵岩有效,但并不多,还不够。 —— 不过后来封晓风慷慨地多送了岑无月一些镇灵岩,岑无月就顺势多吃了几块。 结果胃一点也没习惯,还是一样的翻江倒海。 明知自己被她算计的星玄度倒是很好心,不仅没有生气,还阻止她去喝那壶很有可能让翻江倒海加剧的灵茶。 虽然更像是用那句话告诉岑无月“我都知道,你成功了,我不介意”。 也许星玄度早就被算计惯了。 想象一下,假如你拥有星玄度的能力,世界在你面前一直透明而没有秘密——然后某天你来到翊麟城,发现这里处处都是针对你能力的盲区。 “警戒”这两个字已经写在城门上了嘛。 而星玄度和翊麟城的关系甚至看起来还很不错。 既然如此,想必他肯定也不会介意多一块叫“岑无月”的人形盲区。 —— 镇灵岩试验成果斐然,与“岑无月”相关的内容,星玄度都无法再预见。 算是成功了第一步。 但第二步更为重要。 和善良好骗的奚逐云不同,星玄度的能力太不讲道理了,光是放在那里就是个威胁。 岑无月确信自己在玄枢城里做的事、包括未来将要做的一些事早在遇见星玄度前就已经被他知晓。 也许星玄度会永远替她保密,但岑无月从不把这种大事寄托在别人身上。 最优解当然是杀掉星玄度灭口,反正看起来他也没有把这些事告诉任何人。 但岑无月不杀人。 那就只有换个麻烦些的办法。 说到底,星玄度说的每一句话都有人相信,是因为他说的每一句话都是事实。 可如果某天他不再是那个言出法随的司辰君呢?他说的话还会那样有重量、所有人都会听吗?高高在上的修士们会去听一个凡人的预警吗? 让星玄度变成普通人就可以了。 碰巧,星玄度有一个异常明显的弱点:他身上负有“舍缚”这柄双刃剑。 岑无月无需控制他的全身上下,只需要让所有孢子全力夺取他眼睛的控制权即可。 —— 离开翊麟城前,星玄度特地来寻岑无月。 他知道得太多,因此仍然想劝她放弃自己的计划。 搞得岑无月都有些好奇了。 他这样担忧,到底是因为真的为她以后要做的事担忧,还是因为他觉得自己应该担忧? 这个一辈子没有睁开过眼睛,只用“能力”而非“眼睛”去看世间的人,是不是只有在失去“能力”之后,才能获得自由? 不过,不论星玄度究竟想不想要这种自由,岑无月都没有给他选择权。 她必须摧毁那个能看穿一切的司辰君。 她惋惜地碰他的眼睛,是因为遗憾于这样破格罕见的能力将要因为自己而消失。 但这就是她要的结果。 现在,她终于可以放手开始探寻翊麟城的秘密了。 —— 后来,岑无月听封不眠说,失去预见能力的星玄度被星家软禁起来了。 “虽说也算是保护,”封不眠撇撇嘴,“但也就是把他扔在一个地方,不闻不问而已。” 在封不眠——以及其他很多人——眼中,星玄度似乎已经从云端跌入谷底,过得生不如死。 但岑无月收到那块绿水石时便知道,星玄度确实是获得了一些自由。 只是一生都擅长压抑自己内心的他可能尚不知道那种如释重负的感觉是什么。 这个擅长忍耐的人给她送来一块虽然颜色不错,但一点也不值钱的石头。 除了岑无月,没人知道那是什么意思。 封不眠拍桌跳脚地嚷嚷了半天不公平,岑无月笑着看完全场,也没给他解答。 她把绿水石收进储物戒里放好。 银发绿眼,确实是很特别的配色。 第42章 第 42 章 “不去思考某件事”, 这几乎是做不到的。 如果你眼前出现一颗苹果,你能不想“苹果”这个词吗?显然不能。 因此,即使岑无月十分努力不去注意, 但也不免在翊麟城内发现了一些本来她打算晚点再发现的微妙之处。 —— 入城第一天, 岑无月去买储物镯与情报。 这倒是早就有的打算。 毕竟把沈述的遗体和吃喝玩乐的东西全都放在一起……虽然小师兄肯定不在意, 但感觉会被师父骂。 此外, 初来乍到, 有事在身, 找个可靠的势力买情报才是正常人会做的举动, 做戏得做全套。 正好又有封不眠这个比大师兄合格得多的冤大头出钱买单,岑无月爽快地挑了好用的储物镯,又在买情报时报了一大串的名字。 售卖情报的负责人秦鲤没有左腿,只有一条假肢。 这对岑无月来说也根本不是秘密,孢子能立刻告诉她那条左腿无法寄生。 那不就巧了吗?岑无月正好对偃甲略知一二,能制造得出比对方现在使用的假肢高明得多的替代品。 必要的时候, 让秦鲤或者秦鲤身边的人知道“岑无月非常擅长偃甲之术”, 对方应当就会自己找上门来了。 当然,那是如果未来用得上秦鲤的话。 秦鲤和封不眠关系匪浅,这也说不定是能用得上的情报。 有时一个人嘴上抱怨另一个人,但这两个人的关系究竟是好是坏,还得从细节处观察。 就好像狗东西大师兄对她虽然嘴上说得难听…… …… 这是个很失败的例子。 —— 对于一座数百年来,每年降雨次数都不会高于十次的城池来说,岑无月所经历的翊麟城实在是太爱下雨了。 怪事发生一次是意外,两次也可能是巧合, 但三次绝对事出有因。 第一次下雨, 是岑无月刚入城时,从星家家仆手中收下星玄度给的纸条与竹筒, 收入储物戒中。 第二次下雨,是岑无月回到客栈,将沈述的遗体从储物戒转移到储物镯中。 共同点简直可以说是一目了然。 储物道具即是一个个单独封闭的小空间,只有在被主人用神识打开时才与外界短暂联结。 “神兽”的感知覆盖全城,每每当沈述失去生机的身体气息被它所察觉,翊麟城便会落雨,无形的小兽也会出现。 只需要简单地试上一次,岑无月就能随意操控翊麟城在什么时候下雨了。 但这猜测飞快被证实后,岑无月并不觉得高兴,只想深深地叹息。 要知道,翊麟城中时刻都有人在死去。 如果庇佑着这整座城的神兽会因为沈述的死亡而这样悲伤、会对从未谋面且资质平平的她如此亲近…… ……那理由还能是什么呢。 —— 入城第二天,岑无月早已和六合书院那几个弟子成为关系不错的逛街搭子。 虽然千嶂夕本人并未露面,也尚不明确千嶂夕身上有何线索,不过从她的同门身上获得些看起来无关紧要的信息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最可信的情报,往往来自最近的人。 千嶂夕也深受神兽喜爱,但这种喜爱很符合过往“神兽喜欢天资卓越之人”的规则。 况且就岑无月自己的见闻来总结,千嶂夕并不令人讨厌。 当然,也有可能是个隐藏颇深的伪君子。 岑无月在六合书院所有人身上都留了大量孢子,但只是静静潜伏。 毕竟比起还没有太多线索的千嶂夕,翊麟城的狐狸尾巴已经快甩到岑无月脸上了。 —— 叩开天门那日,岑无月见到了从天门后飞出的神兽。 它美丽、慈悲、充满友善,并且第一时间轻触她腕上的储物手镯,像是在问沈述怎么死了。 而岑无月看着这只恍若扭曲奇迹的巨物,也想问它怎么会变成如今这样。 一个基本规则是:岑无月的孢子只能寄生在活物身上——譬如虫子、老鼠、猴子、人类。 通过这一标准,岑无月能瞬间判断出某个目标最基本的生死状态。 神魂虽无法操控,但因为属于修士的一部分,所以也是“活的”。 叩天门前典礼上那只在翊麟城上方盘旋不去的神兽幻影就不行,它只是一团被修士操纵的灵气,所以是“死的”。 所以岑无月立刻就知道:从天门后飞出的这只神兽,是和修士神魂相似的存在。 但不仅仅是一个两个修士,是许许多多来自不同修士的残破神魂。 它们被一股庞大的愿力强行捏在一起,形成了现在这般模样。 或许在旁人看来,它十分符合人们对神兽的一切想象,但在打开孢子视野的岑无月眼中堪比魔修试图走邪门歪道飞升的血腥现场。 唯独值得庆幸的是,神兽被某个强大温柔的神魂所主宰着意识,而这个神魂仍旧残留着一些不知道能不能算得上“记忆”的东西。 岑无月有两个师姐。 二师姐周妲并非是这样的性格。 那只能是三师姐鹿云渺了。 况且,还是一个非常残破状态的鹿云渺。 —— 从天门步出的瞬间,岑无月发觉体内作为生命本质的孢子莫名消失了一些,可灵力、识海与神魂却毫无变化。 那感觉非常怪异。 岑无月觉得自己似乎像是一块原本完完整整的糕点,突然被路过的蚂蚁啃下几乎不可见的一小块、又举着搬走了。 而且第二只蚂蚁好像已经举着前肢在赶来的路上了。 接着,还没想明白发生了什么的岑无月一抬眼睛,发现从自己身上掉的那一小块糕点被搬到了对面“神兽”的体内,和其他修士被搅得七零八落的神魂混合在了一起。 哎呀。 很难说人突然发现一个持续数百年的骗局时应该是什么心情。 不过转念一想,这世上也有持续数千年且尚未被戳穿的骗局,不奇怪。 总之,这大概就是翊麟城设满星玄度禁区的原因吧。 从叩天门的圆台到天门的幻影,处处都有着镇灵岩的存在。 等待许久的神兽第二次过来碰岑无月的手,这次用一种暖融融的力量包裹向她。 意识到它是想将被夺走的那些孢子还回来,岑无月不动声色地阻止了它。 说不定以后能用得上呢? 机会总是留给有准备的人。 将要跃下圆台时,岑无月询问神兽:“要留在这里还是和我一起下去?” 这句话问的并不仅仅是当日的去留。 但神兽并不愿随她离开,而是选择留在翊麟城。 好吧。 岑无月笑眯眯地想。 反正我也只是嘴上问问你而已。 —— 已知封家擅长魂术,封晓月更是顶尖的魂修,他们一家人又一直在用天门做噱头、骗取青年才俊当作养料,试图制造城灵,而你的师姐正是这些倒霉青年才俊中的一个。 问:已经知道这么多的你,接下来该去调查什么地方? 太简单了。 哪怕是再强大的魂修,也无法脱离肉身存在。 如果神兽真是城灵,由一代代魂修推动制造成形,那它的“肉身”就是翊麟城。 它的“神魂”与它的“肉身”之间,一定也有牢不可破的联系。 意识到神兽的本质后,岑无月走在城中、见到到处都是的神兽形象时,都觉得有些背后发凉。 谁知道哪块墙砖、哪块地板、哪块瓦板里就搀着某个倒霉叩门人的骨灰血液? 说实话,翊麟城实在是太大了。 即使如此,岑无月也不得不展开排查。 谢天谢地,鹿云渺有个很明确的死亡时间,况且还很近。 岑无月只需要查最近几十年的翊麟城修缮记录即可。 缩小范围后也仍是个大工程。 为了不引起封家人的怀疑,岑无月还得装作对史馆里的什么都感兴趣,不管是有用没用的书都混杂着看点儿。 同时,还得用孢子操纵老鼠白蚁对城内建筑展开破坏,这里那里都漫无目的地啃点儿,免得被人发现自己是冲着鹿云渺去的。 前前后后,岑无月一共秘密拆走了三十七块城墙、十三块地砖、一百二十张瓦片、甚至还有一只脊兽,才把翊麟城的含鹿云渺量降到了零。 饶是岑无月下山前已经做好了万全的心理准备,也没想到自己会见到这么抽象的遗体。 相比之下,小师兄真是太让人省心了。 从这些“遗体”内将三师姐分离出来又是个大工程,再者,也很可能会引起神兽异动,岑无月得找一个非常适合的时间和理由来进行分离过程。 这个理由也很快就自己送上门来了。 理由的名字叫封不眠。 看,秦鲤派得上用场的时候这不就来了? 封不眠神神秘秘地委托岑无月替秦鲤做一条偃甲假肢,岑无月就毫不犹豫地让这位翊麟城的少城主给自己当大旗。 可谓一石三鸟。 首先,有主动找上门的封不眠做幌子,即使岑无月闭门一个月不出,封晓风封晓月起疑的可能性也极小。 其次,正好岑无月有一个关于偃甲的新点子,可以在秦鲤身上小小试用一番查看效果。 最后,秦鲤暂且不论,封不眠是封家人,还是下任城主,九成九是个魂修,岑无月可以从封不眠身上好好观察一番封家的功法究竟是个什么路子。 为了封不眠能被打得用上真本事,岑无月好好给秦鲤的腿做了点加强工序。 最后的结果嘛……就这么说吧,这不是一条普通的假肢,这是一条能把封不眠脑袋从脖子上踢飞出去的超强兵器。 而封不眠还得谢谢岑无月呢。 当岑无月笑眯眯地和他说“我只是想看看所谓的社稷帝王道打架时是什么样子”时,封不眠的反应又和之前一样,还是不信。 唉,直说了吧,封不眠这人天生就没有听实话的命。 第43章 第 43 章 假如说星玄度是星家的命根子——诶, 这么一说星家放弃他时也没有太崩溃?——那么神兽就是翊麟城的命根子。 有神兽在手,又已经去掉星玄度这枚心头大患,岑无月在翊麟城里几乎可以横着走。 她想钓谁就能出手钓谁。 比如说三天两头召唤雨天小兽, 就先后钓上了封晓月和封晓风姐弟俩。 但其实这也不意外。 毕竟封不眠看起来并不了解翊麟城与神兽的秘密——可能因为他只是少城主——那么凶手就只能在封家那几个掌握着实权的人手里。 目标加起来总共也没几个人。 而除了岑无月自己和千嶂夕以外, 她只见神兽的化身对两个人展现出不同的态度过。 这结果来得都不需要动脑子。 只有一件事让岑无月有些惊讶。 她刚下山的时候, 满以为师兄师姐哪怕是死了, 也该死于一些更为纯粹、更为负面的原因。 可结果从玄枢城到翊麟城, 该为师兄师姐们死亡负责的人, 却没有一个是抱着单纯的恨去杀死他们的。 果然, “人”和“情”这些复杂多层次的东西,她都还有得学啊。 在先后钓上了封晓月和封晓风之后,岑无月已经确定这两人和鹿云渺的死脱不了干系。 接下来的问题是究竟是他们中的哪一个? 岑无月进行复仇向来是非常精准且有针对性的。 思来想去,最简单的方法就是换个鱼饵再钓一次鱼。 —— 岑无月几乎是放任第一具鹿云渺偃甲丢失的。 风干……哎呀,如果不想风干,那当然也总有别的方法可以进行替代。 偃修对偃甲拥有一切最终解释权嘛。 偃甲果然很顺利地丢了, 岑无月摆足架势在客栈内外找了许久才气哼哼地做第二个。 结果知道偃甲丢失一事的封晓风居然生气了。 好嘛, 那只能是封晓月拿的。 到了这个时间点,可以说岑无月几乎都有点怀疑自己是被封家姐弟联手耍了。 怎么会两个人看起来都动了手,又都有愧疚之情? 那也就只有最后一个可能性了。 ……哎,三师姐,运气值太低了吧。 怎么就一个意外,死在两个并不准备真正杀死你的人手里呢。 看来之后还得去趟紫霄州遗址。 —— 辞青瞒着所有人将沈述制成活偃,岑无月就也瞒着所有人把她也变成和偃甲差不多的存在,静静等死。 这是很简单的以牙还牙。 但到了翊麟城这个状况, 就有点超出岑无月的预料了。 她只好把原本只是用来钓鱼的第二具鹿云渺偃甲赠给了封晓风。 这样, 前后两具偃甲都经过封晓风之手,而第一具则经过封晓月之手。 —— 接着, 岑无月利用闭门造腿的时间干了许多事。 真得谢谢秦鲤。 虽然她自己不知道,但那条腿早已是岑无月新研发的孢子偃甲术产物——普通的偃甲怎么可能有能流转灵力的经脉?不过是孢子在其中承担了一切串联功能罢了。 完成这一技术后,岑无月已经不再是一个普通的偃修,而是有了自己独门技术、能开宗立派的牛逼偃修。 不过这不重要。 重要的是,在看过封不眠和秦鲤的一战后,岑无月的一切准备都已经完成。 —— 封不眠带着封晓月的礼物上门来送行时,只不过是再替岑无月验证了一遍“鹿云渺的第一具偃甲是封晓月取走”这一事实。 无他,那礼物实在是太过丰盛,到了封不眠讲话都酸溜溜的地步。 “她能给我这么多礼物,当然是因为我值得了。”岑无月理所当然地说。 封不眠撇撇嘴,问:“不过你这么快就要走?去净庭山?” “对。”虽然从净庭山应该不会得到任何和紫霄州一役相关的情报,不过岑无月有一件事得去那里办。 封不眠皱了一下眉:“听说最近有个很久没露面的魔修出来了,看行进方向似乎正在朝这一带走。出了翊麟城,你一定记得万事小心。” 封不眠倒也能算是岑无月最近新交的朋友了。 不管从朋友的哪个维度来说,他都很有价值。 所以这一句叮嘱里多少是单纯的关心,多少是出于对秦鲤那条腿后续维护的在意,岑无月并不纠结。 “魔修?”她问道。 “苏艺桐。”封不眠脸上浮现回忆的神情,“她几百年前便已成名,犯下过许多滔天罪行,修为了得,至今仍未死。我记得姑母还曾经与她有过一战,说她‘确实可怕’。” “意思是苏艺桐的修为比她更高吗?”完全不擅长正面打架的岑无月对这个问题相当上心。 “以力破巧”这四个字可不是说着玩的。 呃,虽然岑无月至今还没见过那样的人。 但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小心才是上上策。 “那倒不是,”封不眠耸了一下肩,“因为姑母的后半句是‘但终究是个魔修’。” “这又是什么意思?”岑无月追问。 “我怎么知道——你别这么看我,我又不会出城,那苏艺桐即便敢到翊麟城来也自有我家长辈收拾她,我了解她这么多干什么?” “好吧,”岑无月叹气,“我只好当面去问你姑母了。” 封不眠一愣:“当面?” 岑无月勾起那枚精巧的储物戒在封不眠面前晃了一下:“收了长辈这么贵重的礼物,临行前却不亲自登门辞行,也实在太失礼了吧?” 封不眠一听觉得倒也有几分道理,但又皱起了脸:“既然你会去辞行,我这一趟岂不是白跑了?” 怎么会呢? 虽然不管封不眠来不来送礼,岑无月都会以辞行为借口去见那两人,但他来这一趟却是将很多厉害的东西提前送到了她手里诶。 —— 按照从书上得来的常识,岑无月准备先向封晓月辞行,再找身为城主的封晓风辞行。 送走封不眠,岑无月抬头望了一下翊麟城的天空。 上一次自己钓鱼钓到封晓风的时候,三师姐的化身似乎并不希望自己为难他。 人也太好了吧。 基于此,今天就不让小兽出来带路了。 封晓风能出现的地方也不过就是那几个,找他很容易。 —— “离城后要前往净庭山?”封晓风了然道,“若是净庭山不开,你可再回翊麟城来,我替你传信联系离这里最近的云渊守。” 离这里最近的奚逐云——这个叫法听起来怪怪的,让岑无月不由自主地笑了一下。 “他当年虽不在紫霄州,但若有他领路,净庭山应当也不会是禁地。”封晓风说完,又沉吟片刻,问道,“你还没有想好要问我换取的东西吗?” 他说的自然是那个为了交换鹿云渺的偃甲而做出的“什么都可以”承诺。 事实上根本不用等到今天,岑无月早就想明白这个承诺的内容了。 “想好了,”岑无月轻快地说,“不过在那之前,城主能让我再看一眼师姐的偃甲吗?” 封晓风脸上闪过一丝尴尬:“我将偃甲收藏得很好。” 岑无月朝他眨巴眼睛,一脸“我听不懂这话是什么意思”。 封晓风只好起身向某处走去。 岑无月看着他的脚步。 三步,十步,十六步……啊,距离终于够了。 封晓风将密室打开一条容一人通过的缝那瞬间,岑无月运转灵力,驱动早就烂熟于心的某个法诀。 法诀运转的那刹那,她浑身灵力像是破了个大洞,瞬间被向外抽得一干二净,却仍然不够,便开始挤压经脉与识海,引发痉挛似的疼痛。 封晓风的动作突然停住了。 他像是一个突然被静止时间的人,卡在了行走过程的半路,呆呆立在原地。 而坐在椅子上的岑无月也没立刻起身,而是早有准备地打开封不眠刚刚送来的储物戒,从里面掏出一瓶上好的丹药塞进嘴里,混着满口的鲜血吞了下去。 丹药一被咽下立刻化作充沛的灵力,滋润开裂的经脉,也缓解了浑身上下的痛。 岑无月这才起身,慢吞吞走向静滞不动的封晓风,绕着圈观察他片刻,有点纳闷:还以为会倒下呢?看来实践和理论仍然是有区别。 只可惜在玄枢城时没有去看一眼实际操作。 不过没关系,大差不差。 岑无月转过头,侧身挤进密室里。 空空荡荡的密室只放了一具精美的偃甲,正如同空空荡荡的天门后只放了三支箭。 “哎,封家的审美不怎么样嘛。”岑无月一手抹去嘴角滴下的鲜血,另一手拿起鹿云渺的偃甲,笑眯眯地和它说话,“你觉得呢,城主?” 这具偃甲根本没有放入核心。 除了出自修士之手、做工十分精妙之外,其实没有什么特别的功能。 但岑无月在制作时仍然用了很大的精力,甚至预留出了放置核心的位置。 这一切都是为了让它成为“偃甲”而非“人偶”。 因为只有对着“偃甲”,才能使用岑无月离开之前从辞青那里要来的那个法诀。 ——玄枢城的城主用来惩罚违反门规的弟子,将他们的神魂抽出并塞进偃甲中的法诀。 事实上,在经过简单的了解之后,岑无月就觉得玄枢城完全可以走魔修之路。 这法诀听起来简单甚至还有些正义,可只要稍微琢磨一下就会知道,它邪得根本不讲道理。 违反一个大活人的意愿抽出他的神魂、再按照自己的喜欢随便塞进一个偃甲里固定,只保留感知,却抹杀力量。 除非施法之人收回,无论偃甲再怎么被拆解、破坏,里面的神魂都无法解脱、无法反抗、无法行动。 太邪门了吧? 不过邪门得刚刚好。 即使双方的修为心境有差距,法诀也仍然能够使用,只是要付出巨大的代价。 一点反噬而已。 再加上有了灵丹妙药,更不是什么大问题。 岑无月摇晃一下手里的偃甲,心情很好地道:“不过你大可以放心,这毕竟是用我师姐脸做的偃甲,在你手中放一段时间已经很不应该了,当然不会让你永远待在这里面。” 她回头看向立定不动的封晓风,很好心地让偃甲也跟着自己一起朝向那个方向看。 虽然不知道被禁锢入偃甲之后的神魂是怎么“看”东西的,但说不定还是通过眼睛呢。 “能看见吗?你的肉身。”岑无月笑道,“不过你再也回不去啦。” 转头看一看,只能看见开怀大笑的三师姐面雕。 哎,算了。 反派死于话多,速度才是关键。 岑无月把封晓风的肉身拖进密室,摄了把椅子过来将偃甲放在上面,才关上了密室的门。 封晓风就像是一具尸体似的躺在地上。 哦,不过神魂消散对修士来说,本来就是一种死亡吧。 岑无月弯腰打量封晓风几眼,捋起袖子开工。 毕竟这位可是身为城主的大忙人,不能让他失踪太久。 第44章 第 44 章 离开封晓风的住处之前, 岑无月站在原地思考了片刻。 虽说修仙之人天天厮杀得你死我活,切磋时见血也很普遍,但带着一身浓重的血腥味、丹药味去找别人辞行也挺奇怪的。 于是, 她仔仔细细洗干净了手, 最后又从储物戒里找出一盒桂味花生糖, 边吃边走出门。 —— 毫不意外地, 封晓月也同意了见她。 这位虽然不是城主, 但权力并不比城主差的封家长辈仍然是一副温和又威严的外表。 岑无月先是礼貌地向她表示了对那一戒指礼物的感谢。 财大气粗的封晓月眉毛都没动:“那些东西, 你都用不上才是最好的。” 哎, 那怎么可能呢,甚至都已经用过了,等下还得继续用。 “净庭山你未必进得去,”封晓月又说起另一件事,“可紫霄州对你来说又太危险了。” 几十年过去,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 其实绝大多数人已经不叫那个地方“紫霄州”, 而是默契地用“灵墟”这个名字。 可封家这姐弟俩却都固执地用着旧称。 因为那是鹿云渺的埋骨地吗? 岑无月道:“可三师姐在那里战殁,若是能找到办法,我总想进去看一看的。说不定还能找到她的遗物带回山门,让师父也见最后一面。” 封晓月沉吟。 “再者,”岑无月轻声道,“我也想知道,三师姐究竟是如何走的。” “……”封晓月平静地说,“几十条灵脉同时暴动时, 对任何修士来说都足够恐怖。” 这答得就很巧妙。 总之, 灵脉暴动极度危险,而鹿云渺当时就在那里。 但鹿云渺究竟是不是死于灵脉暴动?那封晓月可没有说“是”。 “若你执意想去……”封晓月稍作思忖, 道,“届时再回翊麟城一趟,我找一个人与你同去。” 岑无月笑了:“城主刚才也和我说差不多的话——两位放心,我有分寸,知道什么能做什么不能。” 封晓月看了她一眼:“你可知能叩开天门的都是些什么人?” 岑无月知道一个正确的答案:倒霉蛋。 不过这肯定不是现在能说出口的答案,于是她只是眨眨眼睛,像个合格晚辈一般乖巧摇头:“不知道。” “心境极高、身负异能、所谋甚大。”封晓月慢慢地数了三个条件,“其中至少占一。” 孢子算身负异能吗? 想飞升算所谋甚大吗? 心境与修为息息相关。修为高心境不一定高,但心境高修为一定低不了。 岑无月还真不知道自己心境如何。 但她知道封晓月比封晓风强得不是一星半点,所以她不能简单直接地对封晓月用那个神魂禁锢法诀。 反噬是小问题,但吃了反噬还控不住对方就很致命了。 岑无月不能惊动任何人。 正因如此,她才先去见的封晓风。 —— 岑无月起身告辞时,封晓风正好走进门里。 他扫了一眼岑无月,简单地向她点了一下头,步伐未停。 岑无月也只是含笑行礼,便向外走去。 两人擦肩而过。 岑无月走向房门时,听见二人简单交谈几句封家年轻子弟之事,也没什么可隐瞒,因此你一言我一语都尚且能听见些内容。 日常对话结束后,封晓风又起了话头:“对了,还有一事……” 岑无月垂眼扣住手指,悄无声息地运转灵力。 封晓风的话只说到一半。 随后是迅疾的破空声、封晓月惊愕地脱口而出的一个“你”字、大量液体喷出的“噗嗤”声。 屋内的灵气激烈碰撞震荡,像是两名高手短促而全力地交换了一招。 差点被余波殃及的岑无月靠在门口,自储物戒内取出一瓶新的丹药,只是手指微微发抖,倒出时有些费劲。 男人的脚步声从后方接近,行动的风中带着血腥气。 他默不作声地取过岑无月手中药瓶,单手打开瓶口,将丹药倒入她手心里,动作很稳,一粒也没有掉。 岑无月把珍贵的药丸一股脑吞服下去,缓过气来后,才转头看向来帮忙的封晓风。 封晓风也静静看着她。 岑无月看着看着就笑了,道:“刚才交手动静不小,外面定有护卫赶来,你出去时给他们个理由——我这里大概需要四个时辰。” 封晓风朝她点点头,而后离开。 从背影看,他一边袖子全是血迹。 封晓月的血。 岑无月合上门,慢吞吞地原路返回。 封晓月就倒在地上,右肩上一个大洞,半边身子浸在血里,但显然还是在最后关头避开了要害。 有什么办法,正面打不过,只能二打一加偷袭了。 封晓月的双眼涣散,这是因为她的神魂已经不在身体里了。 而岑无月还得想办法把封晓月取走的那一具鹿云渺偃甲找回来。 封晓风是放在密室里,而封晓月又会放在哪里? 其实这对岑无月来说并不是什么难题。 偃甲内有孢子,她可以随时进行感应——不过这有时候也不好控制。 打个比方,有十根手指时,可以想动哪根就动哪根,但如果你有二十万根手指呢?就没那么容易了,对吧。 幸运的是,封晓月不喜生人,这屋里只另外有一处孢子的气息。 岑无月弯腰看向封晓月胸前的储物坠。 储物道具都会简单地同修士的神魂进行绑定,这样便只有绑定的修士自己能使用。 想要抹去也不难,只是需要时间与更强力量。 这两者岑无月都没有。 她只好切换了接下来的两件事顺序。 总之,先挽起袖子、取出偃甲工具。 —— 不得不再说一遍,辞青真的是天才。 哪怕修士觉得自己与凡人完全不同,但到底也是血肉之躯;偃甲却是由铁石草木做成的。 可辞青却能将人的身体改造成偃甲,可又让他们保留着人的特性。 这听起来和“将肉身的一部分替换成偃甲”听起来似乎差不多是同一件事,但实际上可差远了。 经过辞青之手的尸体,譬如在玄枢城那时的余铮,仍旧能够像生前一样思考、行动,仿佛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死亡。 从玄枢城离开时,岑无月取走了辞青所有的手记。 研读完毕后,她大概明白了辞青的思路。 岑无月用起这门改造术来甚至比辞青要更为快速容易,因为有孢子作为辅助。 她早就想好要拿封晓风封晓月怎么办了。 两具鹿云渺的偃甲都是陷阱,只是需要受术之人碰过才能触发,因此她才做了两个。 只要她将那两人的神魂禁锢入偃甲中,他们的肉身便等同于是“尸体”,完全可以制成余铮那样的活偃。 不过因为不杀人,岑无月一直没有找到倒霉蛋练手活偃改造术,刚刚第一次实际操作在封晓风身上用得磕磕绊绊的。 好在效果卓越,封晓风现在和从前没什么两样,任谁都很难看出他只是具披着人皮的偃甲。 实力肯定是比生前差了点,但他一个城主有什么需要动手的时候? ……另外虽然身上有几个地方缝得是歪了一点,但反正他也不会随便脱衣服让别人看见,完全没有问题。 —— 一回生二回熟,缝封晓月的时候,岑无月就明显感觉到自己的缝合水平有了质的飞跃。 她边擦手上的血,边左右打量地上的封晓月肉身。 确认没有问题后,才伸手向封晓月识海内输入几道命令。 完成这一切,岑无月直起身道:“睁眼。” 封晓月缓缓睁开眼,目光落到岑无月脸上定了会儿,又缓缓落到自己浑身的鲜血上。 “这个?你去换一身吧。”岑无月道,“封晓风有出去解释你们方才动手的事情,怎么解释的我就不清楚了。” 不过作为翊麟城内地位数一数二的两人,他们俩就算没对上口供也无所谓。 其他人自然会在心里为位高权重的人找借口。 封晓月正要走,岑无月又想起来还有一件要做的事情:“把三师姐的偃甲给我。” 封晓月抬手,满是血的手按上胸口储物坠。 岑无月恍然又想到一件事:“别碰到血。” 封晓月便用灵力将偃甲自储物坠内取出,干干净净地交给了岑无月。 岑无月自己也满手是血、擦不干净,于是也隔着灵力接过偃甲,仔细看了一下。 倒是完完整整的,看起来照顾得很好。 她朝偃甲笑了笑:“储物坠里明明不能储存活物,但一个禁锢着神魂的偃甲却能够被存放在里面,是不是很奇妙?照这样算的话,前辈应该是已经死了诶。” 这具同样没有被放入核心的偃甲只是静静地回视她。 岑无月又取出先前被封晓风放在密室里的第二具偃甲,让它们站在桌上对视。 “不过要是问我,我肯定说你们都还没死,”岑无月笑眯眯地说道,“师父不让我杀人的嘛。” 那是接下来的另外一个步骤了。 岑无月这会儿有点累,便坐着歇了片刻,顺便取出錾刀,飞快地用之前做偃甲的边角料雕了两个粗糙的小人像出来。 这两个小人像也面对面放着,和两台鹿云渺的偃甲形成四角之势。 此时距离“四个时辰”结束还有两刻多钟。 岑无月又盯着桌上的四个小东西看了片刻,一手重新捏起那个神魂易体术,另一手握住药瓶以备不虞。 ——既然鹿云渺的死,他们一人要负一半的责任,那么就一人算一半的错吧。 两刻钟时间里,岑无月尽可能精细地将偃甲内的两个神魂都切了对半。 切出来的一半封晓风、一半封晓月,分别放进了那两个刚雕出来、没有脸的小人体内。 岑无月先将装着半个封晓月的那一个小人放到案几一角,细心调整角度。 然后把装着半个封晓风的小人交给站在一旁的“封晓月”:“这个就放在封晓风桌上吧。” 这具没有了神魂、却仍因吊诡之术而保留着生前惯性的肉身静静接过小人,开口问:“何时走?” 岑无月没有回答,她起身将桌上两具偃甲都收回储物戒中,才扭头扣住封晓月脉门。 对于自己的“制造者”,即使被捏住命门,封晓月也毫无抵抗之意。 就像先前给封晓风下指令那样,岑无月道:“今日我来向你辞行,辞完便走,你再没有见过我——对了,这两个小人是我送你和你弟弟的礼物。” “好。” “另外,终有一日,你和封晓风会将天门和神兽的秘密昭告天下。”岑无月又说。 “好。” 至于是什么时候?这就不是岑无月准备管的事情了。 她要办的事太多太多,翊麟城眼下已经排不上号。 “最后一件事,”岑无月笑眼弯弯地说,“给我一道入禁区的手令吧。” “好。” 第45章 第 45 章 靠着封晓风、封晓月的两道手令, 岑无月趁夜成功进入了叩门日以外严禁入内的天梯。 此时的天梯平伏,更像是一条天“路”,要攀上圆台也无需像叩天门时那么费力。 岑无月走到圆台, 蹲下身去, 摸了一摸那掺杂着大量镇灵岩的台面。 或许是因为她体内含有大量镇灵岩粉末, 用手指描摹那硬面时甚至还觉得有些亲切。 当然, 也有可能是因为圆台连接着天门, 而天门后的神兽是由她的三师姐主导着意志吧。 岑无月摸出那两个鹿云渺面孔的偃甲又端详一会儿, 才转头对不远处那个不言不语的人影道:“来试试吧。” 等待许久的那人应声缓步上前, 正是先一步离开的封晓风。 他默不作声地站到圆台中央区域,手掌亮起橙黄色的光芒,隔空往某块看起来平平无奇的台面敲了一下。 一块被隐藏的法阵便慢慢浮现了出来。 岑无月弯腰背手看了几眼阵图,勉强靠着对辞青千机房内那个阵法的理解看懂一小半。 这应该就是当年封晓风对鹿云渺用的阵法了。 岑无月一手一台偃甲,把它们都竖起来朝封晓风晃晃:“该怎么做?” 封晓风道:“置于阵上即可。” 岑无月将两台偃甲都放了上去,又举起一个木雕小人:“这个呢?” 那是她在玄枢城时找匠人定制的。 做那两具鹿云渺偃甲面雕时, 还从这个小木雕上参考了许多呢。 封晓风手指一点:“放在另一端。” 岑无月摆好了。 封晓风又说道:“你退开些。” 岑无月倒退几步, 便看到他单膝跪下、开始激活阵法。 一团庞大的、几乎透明的“东西”从圆台中被唤了出来。 正是那日天门后神兽的模样。 只是差不多一个多月的时间,岑无月倒没有被它抽走太多生命力。 不过留存的那一点点也就暂时够用了。 神兽疑惑地看看封晓风,又扭头看离得远些的岑无月,接着踏了两步,似乎想要离开阵法的范围。 岑无月朝神兽笑了一下,全力操纵神兽体内的孢子让它留在原地。 神兽停住动作,敏锐抬头,与岑无月四目相对。 岑无月早就准备好了丹药——控制类的法诀, 只要准备不到位或者实力差距大, 就一定会受到反噬——然而神兽却没有反抗,只是安安静静地停在阵法上, 用那双悲悯的眼睛看着她。 像是一只小鹿。 蹄印也像。 在阵法驱动下,两具偃甲内的神魂被一点一点融入神兽体内。 而同一时刻,神兽体内也有一股柔和的光被置换接引出来、注入平平无奇的木雕小人体内。 随着时间推移,阵法的光芒越来越暗,神兽的神情也变了。 悲悯消散,仁慈退去,双眼隐隐发出愤怒的红光,体内那乱七八糟的缝合力量冲撞着岑无月的孢子,竭力想要摆脱控制。 岑无月这才开始吞服丹药。 一开始吃得很慢,但速度逐渐加快。 一瓶,两瓶,三瓶。 其实岑无月自己原先也备了不少丹药,不过若是没有封晓月的馈赠,此时恐怕要卡着昏厥的最低标准抠抠搜搜地数着吃,而不是这样大方地把顶级的灵丹妙药当糖豆一把把吃。 虽说服食丹药也是有利有弊,不过这就放到之后再说吧。 大约三刻钟后,两台鹿云渺的偃甲同时发出“咔”的一声,而后碎开。 听见声音,岑无月只是扫了一眼。 几乎就是下一刻,阵法光芒大作一瞬,随即又飞快收束、完全隐没于一点。 光线完全消失那刹那,岑无月感觉到空气中的那道“门”被关上了。 神兽幻影也不甘地消失了,它大张着嘴,似乎是在咆哮,却没有传出声音。 岑无月弯腰捡起小木雕,好奇地用手指抚了一下它的脑门。 很奇妙地,她感受到了一丝“生气”的情绪。 但又很不严重,大概就是说一句“不要生气嘛~”就能消的程度。 岑无月笑着将木雕上下左右检查一遍,发现几条深浅不一的裂纹。 这只是个普通的木雕,哪怕面容与鹿云渺高度相似,但也很难作为神魂的容器——哪怕只是鹿云渺的一半神魂,那也不行。 若是什么都可以装下高阶修士的神魂,岑无月又为何要用那么多珍贵材料去造两具鹿云渺的偃甲? 说到那两具偃甲—— 岑无月转头看向地面。 两台破破烂烂的偃甲已经站不住,纷纷倒在地上。 面色苍白的封晓风正看着它们,不知道在想什么。 岑无月想了想,还是上前将偃甲都收入储物戒中,又对封晓风道:“记住,这个阵法在你几十年前用过后便损坏了,只使用过这一次。” “知道了。 ”封晓风说。 然后岑无月又和他叮嘱与封晓月一样的话:“等时机成熟,你一定会亲自将天门和神兽的秘密昭告天下。” “好,我会的。” —— 岑无月连夜离开翊麟城。 修士们不需睡眠,白天夜晚都能行动,根本不会有人对她夜晚出行的事感到意外。 更何况这趟离开走了明路。 除了封家人以外,岑无月还有意无意地和至少几十个人说过。 临要离开翊麟城的范围时,岑无月站定脚步,摸了一下腕上的储物镯,等了片刻。 这一次,翊麟城没有再下起雨。 岑无月笑了笑,头也不回地离开这座巨大的炉鼎。 —— 握在手里的木雕震个不停。 那震动的频率很小,因而并不难受,反倒有点痒。 “怎么了,三师姐?”岑无月好脾气地道,“想看小师兄的话,现在还不行。” 木雕上的裂纹越来越深,全靠岑无月用灵力给它续命,手是一刻也没办法松开。 木雕还是震。 “我知道你不想离开翊麟城,”岑无月体会着鹿云渺的情绪,很讲道理地说,“但你仔细想一想,我从来没有说过要答应你,是不是?” 木雕的震动短暂地停了一下,传出的情绪从迷茫到认真思考,最后变成震惊。 “我不打算做的事情,怎么会承诺你呢?”岑无月有理有据地道,“我不可能让你留在那里,用生命成就他们的美梦。” 木雕继续震。 “你是说你不介意?只要能造福天下民众,你自己怎么样都无所谓的意思?”岑无月笑道,“我知道你不介意,但我介意,师父若是知道也会介意。” 木雕不震了。 “师父吗?可能不太好。”岑无月说完,察觉到鹿云渺都开始“悲伤”了,便转换了个话题,“大师兄要是知道,肯定也介意。” 木雕:“……” “是啊,祸害遗千年嘛。不过这会儿应该见不到他,应该是忙着在哪儿舔伤口。” “……” “碎掉?这只是暂时给你用的载体罢了。我可不想让你完全死掉。” “……” “你已经死了,没有不甘?啊,那我换个说法吧——上一次我没能救回小师兄,这一次可不可以不要再让我无功而返?” “……” “让我救你,好不好?” “……” “三师姐好~” —— 有这么个易碎品捏在手里,岑无月一路上是日夜兼程,一刻不敢停。 终于抵达目的地时,几乎是精疲力尽地把自己整个人摔在禁制阵法上的。 偌大的净庭山被巨大的禁制包裹其中,自紫霄州之变后几十年来,再没有人进、也没有人出。 传言在紫霄州重伤的所有净庭山弟子都在山中疗伤,那一役后,他们同人形的恶念没有区别,光是行走在人世间都会对灵气造成污染,因此在完全恢复正常之前,只能闭山不出。 于是当年因为年幼、唯一一个没有参加的净庭山弟子才开始行走世间。 用的也不是本体,而是几十或者上百具身外之身。 岑无月像是个在沙漠里徒步走了几百里的脱水凡人似的,贴着净庭山硬邦邦的禁制气若游丝地喊:“奚——逐——云——救——命——啊——” 她才喊到一半时,禁制似乎就开始变得柔软了。 岑无月“咦”了一声,身体不受控地往内陷去,最后一头栽进了禁制内部。 虽然下山时间都不到一年,但岑无月已经听过无数净庭山的传闻。 人人都说那里美如仙境、一见难忘。 从山脚下看时,也确实如此。 整座山峦被神秘的阵法笼罩其中,偶有金色的符文在空中流过,雾气缥缈,不似人间。 在完全摔倒之前,岑无月拧腰调整重心站稳身体,又背着手看向站在不远处的人,重新挂起笑脸与他打一声招呼:“好久不见……或者应该说,初次见面,云渊守。” 岑无月并未炼过身外之身,但听说身外之身、以及本体之间的记忆并不相通。 当一个身外之身死去,他的记忆才会回流,但那想必与亲身经历也是有分别的。 比如此时,奚逐云的本体立在那里,微微蹙眉看着她,像在看一道难解的题。 他的背后,美轮美奂的琼楼玉宇错落连接着亭台水榭,琪花瑶草每一丛都生得郁郁葱葱,仙鹤悠然穿行,蝴蝶翩飞空中,穿着同色服饰的弟子们自由走动交谈,有几个还向岑无月这边投来好奇又温和的眼神——一切都和传闻中的净庭山形象一模一样。 ……可在岑无月的感知中,以上这些东西里,只有建筑是真的。 花草树木枯黄衰败,蝴蝶是偃甲,白鹤是灵兽。 至于神态不一的弟子们,都只是有人用强横的灵力硬是捏出来的幻影。 于是有着孢子视野的岑无月站在这入口处,目睹着眼前的美轮美奂的仙宫景象,却只感觉到自己站在一处巨大苍凉的墓园之中。 当几个月前笃定的猜想在此刻完全得到证实,岑无月也不由得在心里叹了口气。 若不是早就从奚逐云的言行举止中猜到真相,她又怎么做到那样高效地与他建立起亲密关系? 净庭山坟茔遍地,奚逐云是其中唯一的生灵、唯一的祭拜者。 而岑无月此行来净庭山,则是要往这墓园内再安置半个生灵进去。 第46章 第 46 章 封不眠猛地再听见“岑无月”这个名字时, 甚至觉得有点恍然。 虽然只过去了几个月的时间——对于修士来说本应该是眨眼就过——但封不眠的日子可是过得前所未有地丰富多彩。 首先是向来互相辅助、是对好搭档的封晓月和封晓风不知道因为什么事互相动了手,还都受了伤。 动静不小,但两人却不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闹得封家有些人心惶惶。 封不眠本不想多掺和, 但好歹也是少城主, 难辞其咎地跑了好几趟, 结果那两人仍旧拿他当小孩敷衍, 什么也没有明说。 封不眠一气之下离家出走。 这其实也不是他第一次离家出走了。 只是从前的每一次都没有成功离开翊麟城的势力范围就被逮了回去。 而这一次, 他居然一路顺利地走出老远, 也没人上来追赶。 直到亲眼见到星玄度时,封不眠都还有点没回过神来——我居然就这样独自出门了? 倒是星玄度看他一眼,率先开口问:“没带护卫?” “没带啊,”封不眠下意识答完,双眼重新一聚焦,落在星玄度那张几乎有点陌生的脸上, 噎了一下, 下意识道,“原来你长这样。” 封不眠从认识星玄度这么多年到现在,还是第一次看见他睁眼睛,总觉得像是对方脸上突然多长出来一个器官似的,很不习惯。 不过仔细一想,星玄度那边可能比他更陌生,毕竟星玄度连他整个人应该都是第一次见。 星玄度伸手示意封不眠随便坐,闻言还笑了一下:“你这样说, 仿佛我变了很多似的。” 封不眠更是愕然:“你当然变了很多, 你都会笑了——这么一说,你话也变多了!就刚刚这两句, 够从前两三天的份。” “从前我三缄其口,是因为言多必失。”星玄度道,“有得便有失,譬如我现在已不必再像从前那样过分谨言慎行了。” 封不眠认真观察星玄度许久,狐疑地说:“我怎么觉得你好像一点不难过?” 他可是在路上准备了一肚子话,准备安慰修为如山倒的星玄度来着。 刚刚他到星家拜访时,发现星家早就有了新的少主,所有人好像都把星玄度默契地忘记了。 封不眠提出想见星玄度时,那位新少主甚至愣了一下,而后道:“如今少主是我,翊麟城若有事,与我谈便可。” 封不眠只好说得更明白一些:“我只是以朋友的身份来看他,而非翊麟城少主。” 新少主脸上露出一丝不悦之情,但顾忌封不眠的身份,倒是没说什么,只是让家仆来领路。 封不眠颇为诧异,在路上多留心观察一番,才发现星家众人对星玄度的情绪多为负面。 好一些的,是遗憾、失望;极端一些的,是怨怼、愤恨。 星玄度为星家鞠躬尽瘁几百年,一朝失去那份能让星家居于人上的力量,便遭受这样的对待? 听完封不眠絮絮叨叨说出来的一连串心理活动,星玄度脸上并无异色:“并非你想的那样,说来还有我一份责任——他们要找到舍缚被破的原因。” 封不眠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他其实之后就准备直接问星玄度这件事情。 星玄度本就不应该被人暗算。 他能预见相当遥远的将来,而不是短短的几分钟、几天。 想要暗算他,那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而这件“不可能的事情”既然已经发生,全修真界都想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但我说我什么也不知道。”星玄度道。 “……”封不眠沉默了一下,忍不住说,“你这就有点敷衍了吧。” 听听,星玄度说他什么也不知道——谁会信啊? “但这并非谎言,”星玄度望向远处,“我确实没有预见到她是如何做到这一步的。” “等等,”封不眠不由自主地坐直了身体,“你这样的说法简直好像知道那个人是谁、只是不知道方法一样。” 星玄度的眼神又转回了封不眠的脸上。 两人对视片刻,星玄度叹道:“我果然还不会隐瞒。” 封不眠噌地站了起来,难以置信道:“你知道?你知道??” 与他相反,星玄度倒是很淡定:“我猜测,但并未亲眼所见,因此也并不确凿。” “你——我——啊??”封不眠一时之间都找不出话说,没头苍蝇似的在原地绕了两圈,才稍稍冷静下来,问道,“星家的人也都猜到了吧。” “我想应当是。” 封不眠立刻就懂了星家人对星玄度的态度为何如此怨恨消极。 如果星玄度是在包庇对他下手的那个人,这几乎就等于他主动放弃能力、背弃星家。 “杀了那个人也不会使我的能力回来,”星玄度说,“既然如此,又何必给她带去麻烦?” 来回踱步的封不眠倏地站定了,他扭头盯住星玄度,目光如电:“你很高兴。” 星玄度下意识抬起手碰碰自己的嘴角。 封不眠有点无语:“高兴不仅会使人微笑,哪怕从声音里也能透出来——星玄度,我问你,这难道是你自己安排的?” 虽然他也觉得星玄度过的不是人的日子,但星玄度几百年来一直如此,怎么突然想到要反抗家族,反抗的手段还如此激烈,直接就是一个自毁根基? 但星玄度答得很快,没有让封不眠胡思乱想太多:“不是。” “……”封不眠更困惑了,“那是什么?” 星玄度又合上了眼睛,似乎在回忆什么,眉眼放松,嘴角微微扬起。 片刻后,他睁开双眼,问道:“我没有阻止一切的发生?” “……”封不眠说,“算了,那我只问你,你现在后悔吗?” 失去了从前万人之上的身份与待遇,甚至连修为都跌落谷底,几乎已经失去了一切的星玄度会后悔吗? 星玄度道:“当然不。” “为什么?”封不眠百思不得其解,思来想去也只想到一个可能,“是自由?但你也没有得到自由。” 星玄度虽然已经无法预知,但他曾经预知到的种种并没有被忘却,若是掳去当作知识宝库,也能好好压榨使用。 因此,星家仍然严禁他的院落有人出入。 封不眠是这几个月来第三个能见他的外人。 “怎么会不是自由?”星玄度道,“若我只是想离开,随时都可以。” 封不眠沉默地看着他:“但你会是众矢之的,且手无缚鸡之力。” 星玄度笑了,那双碧眼微弯:“修行无论何时都可以重新来过。我从前走了一条捷径,如今要走另一条路而已。” 有这么简单吗?封不眠不太确定。 但哪怕只是出于普通的好奇心,他也还是问了一句:“那个人到底是谁?连我也不能说吗?” “不能。” “是我知道名字的人吗?” “不能。” “……”不屈不挠的封不眠换了个角度,“那个人把你废了,应当是有相当重要的事情要做吧。” “希望一切顺利。”星玄度说。 星玄度说这句话时语气实在太柔和了,让封不眠古怪地看他一眼,半是警告地喊了一声:“星玄度。” 两人又对视了片刻。 星玄度慢慢道:“或许我们不该继续这个话题了。” 封不眠也赞同:“……确实。” 因为星玄度真的很不擅长隐瞒。 而封不眠也不是个蠢货。 真相隐隐约约自脑中浮现出来的那瞬间,本该寒暑不侵的封不眠觉得自己背上的冷汗都冒了出来。 因为如果那确实就是事实的真相,而如果他想的那个人就是星玄度说的那个人…… 那么,不仅星玄度已经落于那个人的网中,封不眠自己也是一样。 最可怕的是,封不眠甚至不知道那个人究竟是什么时候决定要将他也扔进网里捆住的。 星玄度不会说出那个人的名字,因为他不想。 而封不眠更是不能说出那个人的名字,因为秦鲤。 那个人离开翊麟城后,好像是去了…… “——岑无月离开翊麟城了没有?”星玄度已经主动换了话题,“还是要去净庭山吗?” 封不眠下意识打了个激灵,慢半拍地接道:“应该是先去净庭山。我听姑母的意思是,如果净庭山找不到线索,那就让她回来一趟,想办法找别的法子。” 星玄度沉吟片刻,自问自答地说:“法子?奚逐云么。” “是吧?他的身外之身总是好找,若是卖翊麟城一个面子,说不定可以让岑无月进净庭山。”封不眠仍然有些心惊肉跳,为了压制这种感觉,他不由自主地话多起来,“就算不行,让他传信问问师门里的人、再把回信交给岑无月,这样总不过分吧?我记得他师门前辈虽说养伤,但关心得紧,三天两头会用白鹤与他传信、送些小东西来。” “确实。”星玄度只说了两个字。 或许净庭山确实能洗涤人心,说着说着,封不眠的情绪也冷静了不少:“净庭山师门之间的关系是真好,个个都能为彼此拼命。奚逐云不就是从小被他们保护得滴水不漏,现在又轮到奚逐云反过来挑起重担、保护他们?” —— 星玄度坐在椅上,静静看着封不眠口若悬河。 他在想,无论岑无月要去净庭山做什么,总之绝对不是向净庭山的“养伤弟子”询问鹿云渺的事情。 岑无月早在玄枢城时就已经知道净庭山只剩下奚逐云一个活人了。 星玄度不知道她是如何作出判断,他只知道她有此判断。 他从未“见”岑无月判断错误过。 因此她能让奚逐云的一个身外之身心甘情愿为净化她而死,也能让星玄度对自己将要破缚的事情守口如瓶。 严格来说,星玄度本该是一直被瞒在鼓里的。 自从岑无月服下大量镇灵岩粉末、将其与自身融为一体时,星玄度不再预见她的更多未来,因此他以为这就是全部了。 他以为岑无月只是不想让他知道更多。 ——直到离开翊麟城时,星玄度又忍不住想最后再去劝她一次。 让她不要去做那件九死一生的事。 但岑无月笑了,还伸手摸了他的眼睛。 尽管已经无法预见眼前人的谋划,但星玄度却一瞬便醍醐灌顶。 岑无月要他的眼睛。 同时,她也由触摸这一举动给了他一个选择。 要么,保持沉默,然后失去珍贵奇异的能力、获得或许不那么美妙的自由。 要么,向他人说出她的名字她的手段,然后尽早访遍天下名医、或许能挽回自己的能力。 星玄度相信无论自己怎么选,岑无月都已有对策。 可她笑眯眯地让他来做选择。 这是几百年来,第一次有人给星玄度选择的权力。 ——于是,他也做出了第一次自己的选择。 第47章 第 47 章 要说岑无月什么时候察觉到奚逐云不对劲的话…… 那可能得是他们认识第一面。 但如果说是“完全确定”, 那就是奚逐云向她坦白在辞青那边见到沈述样貌偃甲的那次谈话。 奚逐云居然觉得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他认为只要不是确定对方已经死亡,就可以一直骗自己对方说不定还活着。 缥缈的希望比确凿的死讯来得好。 ……吗? 岑无月不同意, 也当场反驳, 同时心中浮现一个模糊的猜测。 奚逐云身上有种气质, 但因为他有意识隐藏, 所以旁人其实很难察觉到。 ——身为圣山弟子、赴汤蹈火救世济民从来不曾退缩的他, 从来不曾阻止他人主动舍弃生命的举动, 甚至隐隐透出赞同理解之意。 这就已经很奇怪了。 岑无月当然没有想死的念头。 但她却很明白一个想死的人会有什么表现, 因此只是稍稍模仿,试探奚逐云的反应。 奚逐云居然慌张地来劝阻她。 ——那我为什么是奚逐云的特例呢? 这个问题冒出来的瞬间,岑无月便已经自己得出了回答:净庭山恐怕只剩奚逐云一个活人了。 如此,他们二人便有了相同的境遇。 都是门派中最小的、被宠爱着长大的弟子。 都被长辈们好好地保护着,无忧无虑地长大。 长辈们一一死去,所以才不得不挑起师门重担。 以及, 因此, 充满负罪感的他们时刻想要舍弃自己的生命,但又因为这实在太不负责任而时刻忍耐。 无论其中多少是岑无月误导、多少为真,但在奚逐云看来,岑无月几乎就是世上的另一个他。 唯一的不同是岑无月的师门还没死绝。 因此,当岑无月跃入灵脉时,心中早已确定奚逐云一定会来,且一定会心甘情愿付出巨大的代价来救她。 她只是没有想到那次净化的消耗如此之大,直接燃尽了奚逐云一具身外之身。 身外之身的修为其实已经很高了, 不过在见到奚逐云本体后, 岑无月还是诧异了一下。 “岑无月,”奚逐云唤她的名字, 眉头微蹙,“怎么又把自己弄成这样?” 岑无月低头看看自己,复又抬头笑道:“也没有很糟糕吧?” 她更想笑的是,奚逐云好像压根没觉得他一个“又”字便透露出了很多事情。 奚逐云皱起眉,很是不赞同:“不糟糕,你到禁制外喊救命?” 岑无月眨眨眼睛:“我听说净庭山已经闭山了,想着说得紧急些或许你就给我破例开门了呢?” 奚逐云盯着岑无月看了片刻,终是率先服软,耐心问道:“断裂的经脉就罢了,你从哪里弄来这么多丹毒?” 岑无月“哎”了一声,道:“吃丹药吃多了?” 丹药虽好,但也有弊端。 每一枚丹药都或多或少含有一些余毒。 吃得少,那么多运转体内灵力便能化解;吃得实在过多,就会在体内形成冗余毒素,称为丹毒。 而照岑无月这几天吃的量来说,已经够毒死好几个修士了。 因此,在山外喊的那句“救命啊”倒也没有夸张。 奚逐云叹了一口气,转身道:“你随我来,面见师父。” 岑无月依言跟在他后面,心道演戏还演全套。 岑无月知道压根没有什么师门长辈,但奚逐云不知道她知道,她也不准备告诉他自己知道。 于是她打起精神,随他去见了那位“师父”。 一路上,她好奇地仔细观察,发现每一个“净庭山弟子”都有不同的长相、行动路线,甚至他们身上的黑色纹路形状不一、面积也有所不同。 有几个几乎半个身体都黑不溜秋、好像被恶念吞噬了的,奚逐云解释说“那几位受侵蚀程度较深,恢复得更慢”。 如果不是岑无月有着不同的视野,她当真不会意识到整座净庭山只有奚逐云一个活人。 哦,活蛇。 这么一数,净庭山是一个活人也没有。 岑无月也好奇地提起了奚逐云在外时总是收到净庭山来信这事儿,路过的一位“师姐”听到,便抢先解答说“因为只有他一个人在外活动,大家都不放心”。 真是像模像样,恐怕每一个身外之身都不是瞎捏出来,而是完全比照着一个个真正的净庭山弟子而造。 奚逐云就是有这么不想面对“全师门的人都死了”这件事到了能把自己的神魂一片片削下来、改头换面、好陪自己演一场巨大的戏的地步。 和岑无月完全不一样。 岑无月只会跋山涉水把下落不明的同门尸体一具具找回来,哪怕没有神魂、哪怕只能提炼出骨灰。 岑无月还会不择手段地找到凶手,再对他们一一以牙还牙,不论对方地位是否高贵、不论对方究竟是不是个好人。 她不会欺骗任何人,因此更不会欺骗自己。 可若是这净庭山的幻境被戳破,奚逐云说不定都能因此生出心魔来。 —— 奚逐云的“师父”倒是很好说话,同意让岑无月在净庭山住一段时间,用以疗伤、驱除丹毒。 看罢封晓风的信后,又说等她伤好可以同经历了紫霄州之变的弟子详聊当年之事。 丹毒与恶念的原理很相似,擅长净化人体的净庭山人确实可以救。 “师父”指定让奚逐云帮忙驱除丹毒,而岑无月也没问“奚逐云这么忙,找个别的弟子来帮我不行吗?”。 因为全净庭山弟子不管长什么样,其实都是奚逐云。 不错,净庭山里的这些假人居然全是用身外之身转化的。 奚逐云也真是个人才,他都把这术玩出花了。 外界都只道他擅长身外之身之术是因为他天赋奇高,心境奇稳,谁又能知道个中真实原因? “你今日先休息、恢复经脉,还是立刻开始祛毒?”奚逐云问。 “那就立刻开始吧,”岑无月轻快道,“说不定你明日很忙呢?” 其实岑无月应该选前者。 一切与灵力相关的行为都要经过经脉。 经脉破损的情况下驱除丹毒,那和往皮开肉绽的伤口上泼辣椒水没有什么分别。 但岑无月不能等。 岑无月来净庭山有两个理由。 其一,是因为岑无月根本没法将城灵化的鹿云渺神魂在小物件中保存太久——就像你没法将大海塞进一个小瓶里一样。 为了能让这个木雕小人坚持数日,岑无月都已经用尽了浑身解数。 其二,是因为鹿云渺与净庭山的相性太合。 既然本来已经是城灵的状态,不如直接化作山灵,还是圣山的山灵。 这对濒死的鹿云渺和濒死的净庭山都有好处。 但这结合没法隔着禁制进行。 岑无月又不准备将木雕带入这控制性的禁制内,令鹿云渺的存在暴露。 尽管整座净庭山只有一个活……蛇,但奚逐云就算有心隐瞒,也实在不是个擅长说谎的人。 要让他保密,只有把他完全骗过去,就像他对自己做的那样。 因此,在对着净庭山的禁制喊救命之前,岑无月已经在山脚下把装着鹿云渺破碎神魂的木雕埋入土中,用大量灵力包裹护住。 即使如此,她估算脆弱的木雕应当也只能撑两刻钟。 两刻钟结束之前,她必须要自禁制内将鹿云渺凋零的神魂引入净庭山的山体之中。 那必然会引发灵气震荡,如同在翊麟城时一样。 在翊麟城时,灵气震荡的幌子是封晓风。 而在净庭山,幌子自然就是奚逐云。 具体引入神魂这一步怎么做?当然从封晓风身上现学的。 若不是需要现场偷学,岑无月又何必亲自去天梯一趟,为自己多增加一个可能的疑点。 —— 岑无月坐在疗伤阵法内开始运转灵力时,只转了小半个周天,周围的灵气就开始剧烈流动,跟疯了似的向她这里倒灌。 盘腿坐在她对面的奚逐云皱着眉:“是不是很痛?” 岑无月眨眨眼:“还可以。” 奚逐云听罢,似乎想起了什么,眉心拧得更紧。 但他最终也没说什么,只是细心替她一一剥离经脉内沉积的大量丹毒——这可不简单,不仅需要巨量的灵力,还需要精细操纵每一丝灵力的全神贯注。 而岑无月也借着这期间的动静将鹿云渺安全植入净庭山中,成功地偷天换日。 如此,岑无月来净庭山的目的其实也完成了。 不过排好的戏还是得演完。 “……今日便到这里,”奚逐云道,“剩余的那些不足为患,你先在山中养伤。” 岑无月睁开眼,只觉得浑身舒畅,神清气爽。 而对面的奚逐云明明是出力的那个,脸上却没有一丝疲态。 修真界似乎因为“圣山弟子”这个温和的名头而有些低估奚逐云的战力了。 而这甚至还不是奚逐云的本体。 想到这里,岑无月瞄了一眼奚逐云的身后。 此时那里并没有尾巴。 真可惜,上次只摸到,却没有见到。 同样身为披着人皮的非人,岑无月对奚逐云还是挺好奇的。 奚逐云率先自阵内起身,但他没有立刻离开,而是踟蹰片刻后才开口说:“你在玄枢城见到的,是我的身外之身。” “这我知道,”岑无月说,“辞青城主告诉我了。” 所以她刚才便直接对奚逐云道一句“初次见面”。 奚逐云欲言又止,止又欲言,半晌才含混地说:“我知道你是因为……身外之身有时也会将记忆给予我。” “也就是说,你是本体。”岑无月也站起来了,慢悠悠绕他踱一圈,笑道,“但你们没什么不一样嘛,于我而言,奚逐云就是奚逐云。” “总之,”奚逐云看起来似乎并不想继续这个话题,“玄枢城一别后,你过得很好,我便放心了。” “那同我认识的那个身外之身呢?”岑无月好奇地问,“我能见见他吗?他在什么地方?” 她当然知道答案,但这么问是为了知道奚逐云在想什么。 奚逐云垂下眼睫:“那个身外之身已经损毁了。” 岑无月站住脚步,惊讶地明知故问:“怎么回事?” 奚逐云看她一眼,只是道:“净化一事本就损耗诸多,身外之身被毁很正常。” 倒是会春秋笔法。 但既然奚逐云不打算说,岑无月便懂他的意思了——他不想让她知道。 岑无月掏出一根空绳,也礼尚往来地学他的方式说话:“他送我的灵符被我弄坏了,对不起。” “无碍,送出它本就是为了护你。既然它损坏而你安然无恙,物尽其用便是最好的结局。”奚逐云将绳子取走,道,“过几日,我再制一枚给你。” 岑无月眨了眨眼睛。 啊,用坏了还能换新的吗? 哎,这么一回想,当时她迷迷糊糊伸手去摸的时候,奚逐云身上确实鳞片挺多的。 想到这里,岑无月的视线又不由自主地落到了奚逐云的脖子上。 那里既没有突然窜出的黑色影子,也没有细腻干燥的银白鳞片。 倒是有突然紧绷起来的肌理与线条。 “……怎么了?”奚逐云好脾气地问。 “本来在想你那些黑色的……”岑无月用手指比划了一下示意,“不过我突然发现你这里有一颗痣。” 说实话,这颗痣位置长得实在是有些微妙了。 它此刻正随着奚逐云的人迎脉一起快速、轻轻地跳动,又跟随他紧张的吞咽动作起伏一下。 “……”奚逐云面红耳赤地转移话题,“你若是不累,现在便可以去寻人问你师姐的事情了。” 奚逐云逃也似的走了。 而岑无月又在原地站了一会儿,静静等待。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轻柔的风拂来,吹得附近的树叶哗啦啦地响。 这阵风像是有自我意识一般,叹息地抚过岑无月的眼睛额头,吹得她下意识闭了一下眼睛。 岑无月张开手指,感受到那清风吹拂过自己指间,嘴角微微翘了起来。 好了,接下来又该去哪里呢? 第48章 第 48 章 净庭山人都相当友好。 照理说, 岑无月不应该发出这样的感慨,毕竟净庭山人都死完了。 可每一个假的净庭山人又都是沿着他们生前的模样、性格活动的,即便只是幻影, 也能看得出原型是什么样的人。 岑无月就仿佛是看着史料的后人, 自文字、画面间了解到了那些已经从世间逝去的一个个净庭山弟子。 让岑无月惊讶的是, 这些“净庭山弟子”居然还像模像样地提供了不少与鹿云渺相关的信息。 但这同时也让她意识到, 许多净庭山弟子恐怕并没有死在紫霄州, 而是确实拖着被严重污染的残躯回到了净庭山, 最后又因为种种原因封山、并逐一在山中死去。 ——在奚逐云的面前死去。 奚逐云既是净庭山这场大戏戏台的搭建者, 同时也是戏中一员。 每每岑无月与“净庭山弟子”们坐在一起聊天、而奚逐云正巧走过时,“弟子”们便会热情地喊他说话,有时是关切的慰问,有时挤兑到他脸红。 奚逐云是当真将自己骗了过去,难怪能瞒全天下这么久——整个修真界都以为再过个几十几百年,净庭山其他弟子就会康复并出来行走世间了呢。 岑无月看了几天, 倒真有点佩服起奚逐云来。 很难说这种静悄悄的发疯和另一种歇斯底里的发疯比起来, 到底是哪一种更疯。 尽管众多“净庭山弟子”的性格都有所不同,不过他们在一件事上的态度倒是很一致,并且都苦口婆心地劝诫岑无月:不要去紫霄州,太过危险了。 其实岑无月也确实不需要去灵墟寻找鹿云渺的下场。 于是她顺水推舟地同意下来,表示自己接下来预备前往六合书院。 “净庭山弟子”纷纷露出赞同之色: “六合书院吗?那可是个好地方啊。” “光是去听那里的弟子论道都很有意思。” “我记得有个后辈叫千嶂夕?不知能否飞升。” 岑无月兴致勃勃道:“我在翊麟城见过千嶂夕,正是她邀请我去。” 之前,岑无月尚不能确定千嶂夕究竟是与二师姐还是三师姐有关联,但现下三师姐的死亡已查得一清二楚, 答案便很明确了。 具体是如何, 岑无月还得前往六合书院再细细调查。 只是此行或许要比之前更为凶险。 “毕竟你出名了嘛。” “我们都听小师弟说了,你叩开天门了对吧?那可真是一叩成名!” “小月这次外出可得多防范点, 许多魔修就喜欢杀后起之秀立威。” “听说最近魔修活动也频繁得很,真是多事之秋。” “哎,实在不行,你就悄悄跑回净庭山来,我们护着你。” 这群“净庭山弟子”还热情地送了岑无月许多礼物,用于防身。 岑无月拿着大堆的礼物,一旦想到这些其实都是奚逐云送的,就有点想笑。 奚逐云的本体当然也送了。 还是一枚银鳞护符。 只是似乎色泽有所不同,摸起来的手感也比上一枚更为温润。 是因为上一次出自身外之身之手,而这一次是来自本体? 也不知道是自然掉落的鳞片还是他亲手拔下来的…… 岑无月抬眼上下打量奚逐云的全身。 “这次出去,不要再行莽撞之事了。”并未察觉打量的奚逐云向她伸出手,说,“我给你一道灵鹤印记,这样便不会再弄丢。” 岑无月看着他伸出的手,思考片刻,手心向下叠了上去。 奚逐云垂眸翻过她的手掌,用指尖在她掌心里轻轻画下印记。 觉得有些痒,岑无月下意识收拢手指,意外蹭过奚逐云的掌际。 奚逐云的动作停了停,才接着往下画,同时没话找话地解释:“若你用它传信,它会传给离你最近的那具身外之身。” 岑无月努力张开五指、展平掌心由奚逐云描画,顺口接着他前一句的话往下问:“怎么样算莽撞之事?” “……”奚逐云很快改口,“忘了这句吧。” 岑无月乐了,她顺势往前倾去,问:“那就是我做什么都可以?” “除了一件。” “哪一件?” 奚逐云落下最后一点,轻推岑无月的五指,将印记拢于她的掌心:“死亡。” 岑无月眨了眨眼。 “你只要保证自己还活着。”奚逐云回视她的双眼,“——天下便没有你不能做的事情。” —— 别的不说,灵鹤印记确实很好用。 前往六合书院的路上,岑无月若是看见什么好玩的东西,便会买下找灵鹤来送信。 也让奚逐云偶尔能收到一些来自活人……活物的礼物。 就在岑无月又一次目送白鹤展翅飞走时,一个人突然开口道:“哎,你眼睛怎么了?” 原本望着天空的岑无月看向眼前人。 这人刚刚都已经从她面前走过,结果又倒退着走了回来,就为了问这一句“你眼睛怎么了”。 岑无月茫然地眨眨眼睛,不太确定地道:“没怎么?” 对方连连摇头,向她逼近,细看一番,很肯定地说:“不可能,你视力都只剩一半了吧。” 岑无月也严肃地同他辩论:“那是我从前视力太好了。” 对方抵着下巴很是认真思考了一下,认可了:“你要这么说的话,确实再没一半也行——不过不是这么算的吧。” 岑无月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忍不住说:“这话谁都可以和我说,但你和奚逐云不行。” 这人“啊”了一声,指着自己:“你认识我?” 岑无月好笑道:“谁不认识你谢还?” 众人每每争论“下一个飞升的会是谁”时,默契排除在外的那个谢还。 因为人人都相信,若是谢还想,那他随时可以飞升。 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公认的修真界第一人仍然是那位太上无相真君。 谢还是个异类,他出自一个小门派,全靠自学成才,却将各路家学渊源的天才都甩在身后,连他的背影都追不上。 他恃才傲物、肆意妄为。 但若修真界发生大事,他也会全力以赴、身先士卒。 岑无月了解他,是因为听、看了许多紫霄州之变的事,而谢还就在其中。 是,紫霄州一役没有任何人安然无恙地离开,因为谢还也没有例外。 在净庭山弟子纷纷折戟后,是谢还舍身填上暴动的灵脉缺口。 与玄枢城用的献祭法不同,谢还的本体仍然留在如今的灵墟,几十年如一日,以一人之力阻挡数十条被污染的灵脉。 也正是因为他的存在,近些年的灵脉虽然频频暴动,但在各方努力下,没有再发生紫霄州那样的惨案。 只是谢还用的方式,除了他没人能用。 ……没人知道他说的“隔段时间打它一顿打到听话就好了啊”是什么意思。 谢还的本体无法离开灵墟——除非他想灭绝修真界——因此偶尔在外活动时用的都是身外之身。 总之,岑无月觉得在“不爱惜自己的身体”这点上,谢还和奚逐云这两个滥用身外之身术、随意切割自己神魂的人,完全没有指责她的资格。 “奇怪,奇怪,”谢还仍旧在观察岑无月,甚至好奇地捏她的头发,“你能活着真是个奇迹啊。” “我师父也这么说的,”岑无月倒是很赞同他的判断,“好像那时候师父还以为我救不活了呢。” “嗯嗯嗯。”谢还连连点头,但很显然并没在听,“你叫什么?你这么奇怪,我是不是应该听过你的名字?” 岑无月老实地报上自己的名字——这如今也真不是什么秘密了,因为翊麟城,因为天门。 谢还反应很快:“你不是应该也开过天门了?怎么没事?真奇怪,天门总算坏了?” 岑无月见过那记录着所有成功叩开天门的人的名单。 谢还的名字跃然其上。 当岑无月观察神兽的身体时,其中那无数的神魂碎片——也确实有眼前人的一部分。 说实话,那可是相当大的一部分。 岑无月一看那比例就知道,九成是谢还。 她也是这么认出这个停下来问她眼睛怎么了的怪人就是谢还的。 至于天门的实质,谢还似乎知情,但这一点不妨碍岑无月假装自己不知情。 她一脸真诚无辜地问:“什么意思?我叩开天门的时候还是好的呢,近日似乎也没有听说翊麟城出事?” 谢还和她面面相觑片刻,摆手道:“没什么,不重要,你忘了吧。” 很敷衍地这么掩盖了一番后,他又自顾自嘟囔着“要不下次开天门时再去看看吧”。 谢还就这么站在路边,看起来毫无防范,实际上也确实毫无防范。 但绝没有知道他身份的人会想对他出手,那是找死。 被谢还研究的时间里,岑无月也研究了他一会儿。 然后她叹息着发现:还是出现了,能“以力破巧”的人。 “对了,”谢还像是思考完了,又很散逸地朝岑无月伸出手,雀跃地说,“你那个能力,在我身上用一下试试?” “哪一个?”岑无月问。 “不太清楚叫什么啊……”谢还注视着岑无月,像是穿透她的皮囊去看她的内里,“就是一直在你体内游走,但又不是灵力的那个东西,你可以用在别人身上的对吧?” 岑无月确信他说的是孢子。 谢还的表情很是期待,甚至已经开始捋袖子:“是不是需要我露出多一点?身外之身也可以吧?来吧,我会尽力放弃抵抗的。” 岑无月觉得没什么好试的。 谁会试着用棉线去穿过一块没有孔的镇灵岩啊? 要对付谢还这样因为拳头太好使所以不需要动脑的人,如果只想着去使用力量,那除了被他打死、以及打个半死之外,也没什么别的下场。 岑无月为了验证这个结果,已经让冤种大师兄亲自去试过了。 既然这一路上大师兄都没出现,八成是被揍得很惨。 ——是的,岑无月当然要对付谢还。 不如说,她从下山后知道“谢还”此人开始,就一直在等他。 第49章 第 49 章 最后, 岑无月是和谢还一起到的六合书院。 甩肯定是甩不掉,岑无月都没尝试。 不过若是放下成见,谢还其实出乎意料地是个相当有意思的人。 比如他会啧啧称奇地问岑无月:“你什么都吃?都能尝到味道吗?即使不是人?” “但身体和人一样的啊, ”岑无月疑惑地反问, “为什么尝不到?” 谢还摸着下巴观察她, 像在观察一件奇特的法器:“嗯……就是感觉你其实不用吃东西的吧。” 他说着, 似乎也觉得自己词不达意, 于是用手对着她隔空比划两下。 “辟谷?”岑无月明白了他的意思, “辟谷了也可以进食, 这不冲突。” “如果想吃东西,人就不会辟谷了。”谢还道。 岑无月知道他想问的是什么,但就是避而不答,气得谢还跳脚。 —— 比如,谢还也会莫名其妙找两人身上的共同点:“其实我现在也不算是人,那我们算是同类?” “我觉得不算。”岑无月诚恳地说。 非要这么比的话, 她和奚逐云才更像同类才对。 谢还一手帮她拿着买多的小吃, 另一手则很随意地比划:“那不说躯壳,只说性格呢?出身?你我很像吧?” 虽然多少明白他想表达的意思,但岑无月还是忍不住看他一眼,道:“更不像了吧。” “怎么可能,”谢还朝她瞪圆眼睛,“不要自己骗自己了,岑无月!” 岑无月视若无睹地对摊贩道:“要三个炸糯米团子。” “好嘞!” 被无视的谢还隐忍半晌,在糯米团子落到岑无月手中的瞬间探头过去, 一口咬掉两个半。 岑无月看着手里的半个团子沉默片刻, 又转头去看鼓着脸颊艰难咀嚼、对她回以挑衅眼神的谢还。 还好,这个辟谷多年的人还记得怎么吃东西。 她将被啃过的半个团子塞给谢还, 笑眯眯地对摊贩竖起三根手指:“再给我三个。” —— 比如,谢还一路上带着她去围观了好几次魔修。 在他带路之前,岑无月总共也就只见过一个活的魔修。 谢还非常热情,像是带着幼崽出门教学捕猎的长辈一般,兴致勃勃地向岑无月介绍:“看,这个魔修要证杀道——哎,他们魔修真是一点新意也没有。你在这儿等我一下。” 他说“等一下”就真的是等一下,像是拍个苍蝇似的把那狂性大发的魔修轰得灰飞烟灭,然后神清气爽地回来了。 岑无月问:“那个魔修是谁?” “不知道啊?”谢还一摊手,“但他浑身缠着恶念,到处跑可不行。” 语气稀松平常,好像刚才只是拿着扫帚从家里扫出去一些垃圾。 “不会好奇他为什么堕魔吗?”岑无月觉得自己应该还是会好奇一下的——毕竟在她心中,“该死”与“不该死”之间的界限虽然很私人,但也很分明。 “那不重要。”谢还说,“危害更重要。” 岑无月突然就想起来了一条传闻:谢还的师兄就是在堕魔后死于他手。 “所以你啊,”谢还歪头凑到岑无月面孔近前,半开玩笑地警告她,“别干一些危害很大的事情,不然我就不得不跑来杀掉你了。” “但你也不是所有魔修都杀。”岑无月举例说,“比如曲燃?” “曲燃啊……”谢还显得有些意兴阑珊,他直起腰,道,“控制得还好,不杀也行——我总也不能太严格吧,那得把修真界杀完了。” 岑无月领悟到他话里的意思,乐了:“你把自己当修真界的护卫者啊?” “什么叫‘把自己当’?”谢还的声音立刻大了起来,他指着自己的鼻子强调道,“从名义上、从实质上来看,我根本就是啊。而且还是那位太上无相真君亲自拜托我的!” “好好好,加油护卫,”岑无月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很是熟练地敷衍谢还,“——老板,给我两个萝卜丝饼,分开装。” “说起来,过段时间你也能在六合书院见到她吧?”谢还说着说着灵光一闪,“还是说,你就是为了见她去的?” “修真界几千年来第一人,谁不想见?”岑无月反问。 “我看你和别人说话不这样啊,怎么就喜欢把问题扔回来顶我?”谢还大声喊冤,一边报复式地抢走了萝卜丝饼。 岑无月根本不和他争,淡定地接过第二个。 为什么?当然是因为谢还的直觉太准。 他的问题都难答得很。 —— 再比如,谢还会毫无预兆地发出一些恐怖言论:“有个魔修跟了你好几天,藏得马马虎虎,不过等我一走应该就会找机会来杀你了吧?” 岑无月“啊”了一声,抬头问:“男的女的?” 谢还瞅她,很认真地强调:“不管男女都一样杀你——不过是个女的。” 他这么说,岑无月就知道是谁了。 “看起来你是打不过,”谢还抵着自己的下巴做比较,“但你从来不出手这事儿肯定有猫腻,所以说不定你打得过。” “没有猫腻,”岑无月道,“我实力确实弱,人贵有自知之明。” 谢还哈哈一笑,戳她脑袋,像戳路边的野猫似的:“你又不是人,应该说……哎,等等,你不是人,那你到底是什么?” 岑无月也哈哈一笑,滴水不漏:“你猜?” 谢还真开始思考了。 好一会儿后,他笃定地说:“蜻蜓,是不是?” 说完,他甚至还按了两下岑无月的后背,试图按出两对翅膀来。 岑无月时常感觉自己在谢还眼中恐怕不是修士,而是个会动会说话的玩具。 她都懒得理谢还,朝着向这边飞来的千嶂夕挥了挥手示意。 千嶂夕缓缓落地,收起飞行法器,目光从谢还身上一扫而过,没什么好气地问岑无月:“你怎么和他一起来?” “路上碰巧遇到认识的,”岑无月道,“他还护了我一路呢。” 千嶂夕蹙眉,收回视线看了岑无月一圈,问:“怎么回事?” “说是有魔修一路尾随,想找机会杀我。”岑无月如实相告。 谢还突然一拍手,笃定地道:“蜘蛛!怎么样,这下肯定猜对了吧?” 被打断话头的千嶂夕冷眼看谢还:“又发什么疯?” “猜谜。”岑无月镇定自若地说。 “……”千嶂夕道,“我就不问你二人为何能玩到一起了——进来说吧。六合书院内,没有魔修敢来造次。” 她语气相当自信,甚至可以说有些狂妄。 但六合书院确实不是普通魔修敢闯的地方,更何况有千嶂夕在此。 “海星!”在旁自顾自苦思冥想的谢还终于得到了最终答案,双眼放光,“前两次都不算,这次我肯定答对了吧!你一看就像!” 千嶂夕没好气地问他:“你进不进来?” “六合书院?狗都不进。”谢还随口道。 一只脚已经踩在六合书院门槛上的岑无月闻言,回头谴责地看了他一眼。 谢还不以为意,伸手揉她的头顶,用的是一种搓宠物的粗糙手法:“别生气,没在骂你。” “不进就快走。”千嶂夕指指门外,下了逐客令。 谢还充耳不闻,拍拍岑无月脑袋,笑嘻嘻道:“别忘了我说的话啊。” 他没有明说,但岑无月也知道是哪一句。 “别干危害太大的事情”嘛。 谢还虽然不用脑子思考,但有他的直觉和实力,很多时候压根也不用动脑。 他不必预判危机,只要在危机发生那一刻赶到现场、轻描淡写地将其解决即可。 不过从不需要出全力便能应付所有阻碍的人也有一个很大的弱点。 ——他们永远会轻敌。 …… 目睹谢还消失在原地,岑无月扭头好奇地询问千嶂夕:“那位太上无相真君真的比谢还更强吗?” “以我的实力,无法判断他们二人实力差距。”千嶂夕倒是答得很坦白,“不过因为岁数差别,许多人都相信谢还略逊一筹。” 岑无月甚至只见过谢还,就更无从判断了。 “细说那尾随你的魔修,”千嶂夕说回正题,“怎么回事?” “尚未见过,”岑无月道,“不过我想应该是我师父的旧仇——翊麟城叩开天门后,我的名字和位置传开,她自然会来找我、杀我。” “你师父?”千嶂夕回忆一瞬,直白地说道,“我甚至以为这个人是你编出来的,不仅从来没有听过事迹,连‘周五’这个名字也不像真的。” “我师父为了避祸改过名,”岑无月笑眯眯道,“从前的名字说不定你还听过。” “……”千嶂夕回眸看岑无月,冷静地问,“我该接着问下去吗?” “即使不问,过几日也该知道了。”岑无月举起一根手指,“因为来杀我的那魔修名叫苏艺桐。” 千嶂夕站定脚步,笃定地道:“苏艺桐作恶多端,仇家遍地。但若说她有恨之入骨、非要赶尽杀绝的,便只有一个人。” 此时岑无月已经多走出去一步,于是一脸无辜地回头看千嶂夕,诚恳道:“嶂夕师姐,你猜得都对。” 第一次被岑无月这么叫的千嶂夕闭了闭眼,无比冷静地问:“你从叩天门到答应会来六合书院,全都是早打算好的?来寻找庇护?” 岑无月眨眨眼睛,冲她甜甜地笑。 ——苏艺桐多年前曾有一友,两人同时横空出世、一道出名,可最后二人终是分道扬镳。 决裂之时,苏艺桐险些死去,她的旧友则被毁了身躯、只有神魂仓皇逃窜消失。 多年来,苏艺桐一直在各地搜寻旧友神魂的下落,并沿途四处屠杀。 不为证道,只为取乐。 人人都知道,不论何处传出那位旧友相关的消息,无论是真是假,苏艺桐必定马上携一身血气赶到、一探究竟。 而这位侥幸逃走的旧友,正是岑无月那在秘境师门中避祸、门都不敢出的师父“周五”。 真名向思雨。 第50章 第 50 章 魔修为何会堕魔? 通常是在修道时越修越发现自己的道根本不成立, 又接受不了这失败的打击,激愤狂怒之下才会转投魔道,从此性情大变。 ——当然, 这也都只是岑无月听说的。 离开山门秘境之前, 岑无月其实从未见过魔修, 更不了解魔修这种存在究竟和普通修士有什么不同。 师父其实从不曾在岑无月面前提过苏艺桐此人, 更不曾说过自己除了“周五”还有别的名字。 但师父的种种异样难以掩饰, 哪怕是刚学做人不久的岑无月也能发现。 譬如, 师父的修为日日倒退。 ——没了躯壳, 只余神魂,哪怕能凭借曾经强横的神识苟延残喘,也仍然是一日虚弱过一日。 譬如,哪怕徒弟们挨个下落不明、生死成谜,师父心急如焚,但仍然不敢离开秘境。 ——苏艺桐随身携带的刀内融了师父的肉身, 只要师父的神魂离开这处秘境庇护, 便会立刻暴露位置,必死无疑。 譬如,师父其实相当避讳谈及友情,虽然不得不向岑无月授课讲解人情世故,但每每说到朋友一词,态度总是非常消极。 ——毕竟她自己上一次和至交朋友的决裂结局那可是惨烈无比,不光是你死我活,还有着成堆的无辜尸体。 岑无月也曾好奇追问师父, 但得到的总是敷衍了事、有时干脆逃之夭夭的回答。 于是岑无月只好自己悄悄想办法。 星玄度的双眼有舍缚, 其实岑无月也有。 不过两者略有不同。 星玄度的舍缚交换长期留存于肉身,而岑无月的舍缚交换只在一瞬间, 且永远无法恢复。 一只眼睛的视力,可以看到一个问题的答案。 很幸运的是,在做人之前,岑无月的原型有八只眼睛。 在拥有人身之前,她的原身是一只被师父和小师兄捡到当宠物养的跳蛛。 师父曾有发言“因为你本来长得就很可爱,所以给你换人身时满脑袋只有可爱,结果一不小心你就长这样了——但可爱总没错吧?”。 用八只眼睛中的一只,岑无月换来了师父的过往,得知苏艺桐与向思雨这两个名字。 她恍然大悟:难怪师父只用周五这个名字,不然徒弟下山一报“向思雨之徒”这个名字,苏艺桐立刻就提着刀杀来了。 下山之前,岑无月也曾思考过师姐师兄们是不是死于苏艺桐之手这个可能性,甚至准备最先从此入手。 但刚下山没多久,就被某个在附近蹲守的魔修逮到了。 戴着面具的魔修压根不讲武德,二话不说上来就是一个战,浑身都是货真价实的杀意。 岑无月莫名其妙和他打了一架,又用掉一只眼睛,才灰头土脸地赢了。 只是她虽然险胜魔修一招,但浑身是伤,而魔修修为高深,两人僵持不下,她真要杀他也没那么容易。 岑无月当时正在认真思考是不是要在此花上几十年,全力用孢子控制这个疯得可以的魔修时,被捅了好几个窟窿的魔修突然哈哈大笑起来,道:“好,可以,她教的徒弟果然都过得去。” 岑无月皱着眉把他脸上的面具碎片拿走两块,才发现这张被打得血淋淋的脸有点眼熟。 哦,这不就是师父说过“不用管他,也不用知道他名字”的那位大师兄吗? “沈述失踪有几年了吧?”冤种大师兄道,“我就想最后一个也差不多该出来了。” 岑无月明白了。 师门秘境的位置固定,一出换一入,只有从师门离开的人才有重新回到师门的资格。 恐怕前面四位离开时都掉在差不多的方位,因此这位大师兄才一抓一个准。 不过岑无月仍未不为所动,五指紧紧扣住他的脊柱骨不放,逼问:“为何要杀我?” “如果你连我这关都过不去,进那吃人的修真界也不过是送死。”大师兄无所畏惧,“太弱的话还不如死我手里,至少不必受辱——不过你看着弱,但疯起来还很有点实力,不错,可以出去闯荡了。” 就很有病,也很魔修。 岑无月硬是在原地撑了数日,往他身体里投放大量孢子,确认下次两人再动手时能占据优势,才将手从他被撕开的背脊里抽回来。 是的,非要加速孢子寄生速度的话,对方被打个半残、皮开肉绽时是个好时机。 破破烂烂的大师兄对伤势不以为意,翻身坐起来时甚至还伸了个伴随着“噼里啪啦”声音的懒腰:“现在可以告诉我你叫什么了?” 岑无月告诉了他,也得到了他的真名。 曲燃。 不过,更广为人知、臭名昭著的称呼是:魔头曲燃。 他的亲生父亲可能更为有名:是那位以杀证道的堕羽真人曲霄。 ——总之,曲燃就是岑无月所见的第一个魔修,非常之魔修。 “说说计划?”曲燃问。 “寻人。”岑无月当时手中只有玄枢城一个目的地。 曲燃露出耐人寻味的笑容:“那恐怕你最好也只能寻到尸体了。” 岑无月其实心中并不意外,仍偏头问他:“你找过了吗?” “没有,”曲燃一哂,“但这么多年不出现,多半是死于非命——况且,师父不是有办法知道死活吗?” 师门秘境中有命灯,一盏对应一名弟子。 一共五盏,如今二、三、四都已经自行熄灭。 第二盏灭于二百八十一年前,第三盏灭于七十年前,第四盏灭于十三年前。 “那也要等我亲眼见到、收殓,才算数。”岑无月笑眯眯地朝他伸手,“若我需要大师兄帮忙时,大师兄一定是义不容辞吧?” “我是魔修,没有‘义’,”曲燃根本不给面子,“况且你一旦和我扯上关系,就会被另一个大麻烦盯上。” 岑无月没有立刻问“是谁?”,而是盯着曲燃看了会儿,旋即了然:“你没用师父的假名,被苏艺桐发现了吗?” 曲燃终于有点惊讶,他思忖一瞬,挑眉问:“师父告诉你的?她可一直没告诉前面三个。” 他上下打量岑无月,脸上很直白地写着“你有什么特殊之处可以破例”。 “你猜?”岑无月狡黠地反问。 “有什么好猜——不然从来没出来过的你怎么知道几百年前的事?”曲燃道,“那就容易多了。你记住,在能轻易胜过我的全胜实力之前,绝不可暴露身份。一旦暴露,苏艺桐一定会来杀你。” 岑无月点点头,又道:“可是我让你帮的忙,并不会暴露你我的关系。” 曲燃看她一眼,又看一眼,最后不可思议地撑起身体道:“你是会动脑子的那类?向思雨还能教出这种心黑的?” 不仅连“师父”都不叫了,而且短短两个问号好像连着骂了整个师门所有人。 “不过嘛,几百年过去,苏艺桐也不傻。”曲燃说着又啧了一声,“她可能已经知道‘周五’就是‘向思雨’了。” “怎么知道?”岑无月纳闷地问。 整个师门统共就这么几个人,就算周妲、鹿云渺、沈述三人闯出名头,关于师父真名的消息怎么会暴露出去? 师父自从曲燃之后就只用假名,要不是用自己的眼睛去换,岑无月也会像前三人一样,压根不知道“向思雨”这个名字。 曲燃翻个白眼,不耐烦道:“你问我,我怎么知道?她们虽然反目成仇,但从前终究是密友,说不定‘周五’有什么只有她们知道的秘密呢。” —— 岑无月让曲燃帮的第一次忙,是在玄枢城外引动灵脉提前暴动。 正是岑无月被五名长老叫去集体盘问那一天。 曲燃去了,也成功了。 只是在岑无月离开玄枢城和他悄悄见面时,被他劈头盖脸骂了一顿“你知道我差点被灵脉炸了屁股还差点被奚逐云发现吗”。 岑无月安慰他“你只是运气不好,下次加油”。 岑无月让曲燃帮的第二次忙,是进入翊麟城祈福后主动找谢还挑战。 曲燃坚持认为这是岑无月在报第一次见面时的仇,但还是去了。 在那之后,岑无月还没有与这位冤种大师兄见第三次面。 不过知道谢还并没有打死他,她就很放心了。 这位脊椎差点被扯出体外都还能活蹦乱跳的大师兄应该还能继续作为祸害遗个几百年。 —— 玄枢城时,岑无月曾向几人提起过“周五”这个名字,但并未立刻引来苏艺桐。 于是在翊麟城时,岑无月干脆去叩了天门。 对年轻才俊来说,没有什么比这更为快捷的、又可以闻名天下的手段。 果然,岑无月人还没离开翊麟城,封不眠便告诉她苏艺桐已经在往这边赶。 这样答案便很明显了:苏艺桐八成确实知道“周五”就是“向思雨”。 此时的岑无月手中握有沈述的剑,剑内藏有两道相当于他全力以赴的剑气——原本有三道,一道被辞青劈在岑无月头上了。 若再加上曲燃,再算上翊麟城助力,杀苏艺桐其实不难。 但首先,这声势实在太大了。 再者,曲燃重伤还不知道在哪儿养伤。 最后,岑无月不杀人。 于是,岑无月算准时间离开翊麟城,先去净庭山,再往六合书院,引着苏艺桐在后面一路拐弯地追。 倒也不是祸水东引,只能叫顺势为之。 岑无月不仅要取回苏艺桐身侧那柄永不离身的刀,还要将苏艺桐永远留在六合书院——这里有岑无月早已选好的动手之人。 —— 说完苏艺桐的话题后,千嶂夕往前走了几步,又停了下来,狐疑地盯住岑无月:“此事不论,你没有其他瞒着我的事情吧?” 岑无月纯良无比地朝她眨一下眼睛,无辜地问:“嶂夕师姐,怎么会呢?” 唉,那当然是会啦。【你现在阅读的是 】 50-60 第51章 第 51 章 岑无月此行来六合书院, 碰见谢还是巧合,引得苏艺桐在后面追是一石二鸟,能见到太上无相真君是顺便, 最重要的当然是千嶂夕。 千嶂夕不认识周妲, 二人的行迹也从未交叠过。 但如果这两人之间真的毫无关系, 星玄度又为什么会给出千嶂夕的名字? 哎呀, 当时是不是应该多问星玄度几句详细的呢? 岑无月这么想着, 侧头看了一眼身旁的千嶂夕。 千嶂夕在书院内地位超然, 大多数人只是远远看一眼, 识出她后便自行避让出道路。 岑无月开口,问了一个早该问的问题:“为何特地邀请我来?” 千嶂夕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示意岑无月看向某处。 岑无月扭头去看,只见一片辽阔的道场。 道场平坦无比,空无一人,上面只摆了两个蒲团。 “这是论道台。”千嶂夕道。 岑无月虽然没见过, 但也听过六合书院论道台的名字。 论道, 即是两名、多名修士之间互相交流、辩论自身道心的行为。 友好些的,那是交流。 不友好些的,那就是不动手的厮杀。 论道到了极致,败者若是道心动摇、破碎的,和死没什么区别。 若问天下什么势力最擅长论道,那便是六合书院。 而天下最有名的论道之地,就是六合书院的论道台。 只有受到六合书院邀请的人才能坐于其上、侃侃而谈,而台下听众要是幸运的, 便能从中领悟一丝大能之道、获益于己。 普通修士连坐上那两个蒲团的资格都没有。 “天门前, 我败给了你,”千嶂夕说道, “但我仍不知自己败给了什么道。” 岑无月眨了眨眼,将视线从蒲团上收回,看向面色坚定的千嶂夕。 “——你可愿与我论道?”千嶂夕缓缓地问。 与之相反,岑无月答得却很快:“不行。” 千嶂夕皱了皱眉,又问:“现在不行,还是永远都不行?” “或许永远都不行。”岑无月笑眯眯地避重就轻道,“况且,我更想听他人论道。” 公开论道几乎不可能作假,而一个人的道心又与行事息息相关。 岑无月要是公开与千嶂夕论道,等辩到深处时,每句话都有可能透露出不该透露的信息,叫一些本该被蒙在鼓里的当事人反应过来。 那是万万不能的。 “……”千嶂夕吐出一口气,显得有些遗憾,“那我只能另选他人了。” 岑无月突发奇想地提了一个人选:“谢还怎么样?” 千嶂夕从鼻子里哼笑一声,睨向岑无月:“想看我的热闹还是谢还的?——谢还可不会参加论道,此事本就不符合他的道。他要是哪天真上这论道台,我倒要担心他是不是生出心魔、道心破碎了。” “那你会选谁?”岑无月问。 “原本是还想问星玄度的,”千嶂夕懒懒道,“结果你们一个两个都不行,那我只好接老对手的战书了。” 岑无月想了一会儿这个老对手是谁,然后从记忆里翻出一个名字:“周临岐?” “是他。”千嶂夕不以为意地点了点头。 其实,“道”之高低与修为之高低倒也不一定对应。 有时候道虽高,但若是被修为低微之人点破细微破绽处,道心该动摇一样会动摇。 因此,周临岐虽然修为不如千嶂夕,心境……可能也有些距离,但也不能说他论道就必定会败给千嶂夕。 “对了,”千嶂夕道,“我听说你失踪的二师姐也姓周?总不会和周家有关系?” “我二师姐是无名无姓的弃婴,捡回来后,随师父姓的周。” 千嶂夕哼笑:“那不该叫向妲?”看起来对周五的真实身份仍然耿耿于怀。 岑无月认真道:“那不太好听吧?” “谁和你辩这个?”千嶂夕道,“说到周家,你若不想惹上事,离他们远些。” 岑无月还记得自己曾经听过的世家八卦。 周家内部实力至上,修为高的便能为所欲为,修为低的只能忍气吞声,是个依照动物法则行事的家族。 “你我都在天阶上胜过周临岐,是他们的眼中钉。对我,他们一来打不过,二来又顾忌六合书院,最多动动嘴皮子,对你嘛……”千嶂夕没说完,只是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岑无月。 岑无月也低头看了看弱小无助还没有背景的自己。 唉,真是人善被人欺。 —— 这世上的事真是说什么来什么。 千嶂夕前一天刚刚提醒过岑无月要离周家人远一些,岑无月第二天就碰见了好几个周家子弟。 他们一行人在街上那简直是招摇过市,周围不想惹麻烦的人都绕着他们走。 岑无月也想绕,但才绕到一半,就感觉到自己被几道神识遥遥先后锁定了。 她转脸去看,发现那几个嬉皮笑脸的周家人确实正看着自己的方向。 其中一个人甚至已经化作一道青影朝她飞驰而来,劲风之中,一点寒意陡然爆发! 在被击中之前,岑无月侧身一步便躲开了。 动手之人修为并不高。 但或许是仗着自己背后还有同行者,居然二话不说,继续步步抢先、接连发起攻击。 岑无月点足跳跃避让了几次,还没想好到底怎么处理这几个周家人,便突然听见有人在耳旁“咦”了一声。 接着,一道身影慢悠悠地从后跃的岑无月右侧与她擦身而过、伸出手掌、像是扇蚊子似的将卷来的青影拍了出去。 青影顿时吐血暴退,飞出老远,惊得其他周家人纷纷…… 呃。 其他周家人倒也没去管那个倒飞出去的倒霉蛋,只是都收起了脸上恶意与戏谑,变得严肃紧张起来。 岑无月站定脚步,有些担心地看着倒霉蛋远去的方向:“你不会跟打魔修一样直接把他打成灰了吧?” 那周家肯定得把这仇算她头上。 谢还?谁敢跟谢还算账啊?一家子人绑起来都未必够他杀的。 如果真是岑无月动的手,那也就算了。可眼下动手的是谢还,她若是背这口黑锅就有点冤了。 此时,轻描淡写拍了那一巴掌的谢还回过头来,一张嘴又是让岑无月颇感熟悉的牛头不对马嘴:“你这也太弱了吧?连刚刚那个都打不赢,打外面那个魔修更不可能了啊?” 岑无月觉得也有必要纠正一下谢还心中的误解,她指着周家倒霉蛋飞走的方向:“刚刚那个还是能打赢的。” 谢还连连摇头,伸手指另一个方向:“刚刚那样的,打一百个也不够外面那个。” 岑无月看他两眼,直白道:“你昨天去杀她了吧?怎么,没打赢?” “谁说没打赢?”谢还的胜负欲立刻占据一切思考,大声强调,“只是她太会藏,每次我还在千里之外她就立刻掉头跑得没影,才这么多年都没杀掉。” “哦,”岑无月认真听完,点点头做出总结,“没打赢。” 谢还果然立刻跳脚:“怎么可能打不赢?我要是真想杀她,千里之外都能杀,不过是这千里中间的——” “又是你,谢还。”赶到的千嶂夕无情地打断这段辩驳,“你在六合书院里动手时能不能收一收力?” 不是“能不能别动手”,而是“能不能收一下手”,对这次事件的处理态度已经很是鲜明。 谢还扭头看千嶂夕一眼,很是纳闷地问:“什么意思?这还不叫收?我要是全力出手,你六合书院现在还能立在这?” 太嚣张了,真是当着东道主的面都不说委婉话啊。 问题是,他还不是在阴阳怪气,是真诚向千嶂夕发问,是真的觉得自己刚刚出手很收力。 岑无月叹为观止。 以谢还的嘴和行事,他能在修真界活到现在,那实在只有一个原因:别人都打不过他。 就连没受伤的周家人也很明白这个打落门牙往肚子里咽的道理——他们也不和谢还理论,趁谢还注意力转移,一行人掉头就走。 谢还热情地喊他们停下:“别急啊,不是很想打架吗?干脆一起上?我来陪你们打嘛!” 周家人哪敢一起上,头也不回,脚下运转灵力,一个个脚底抹油,像是在比赛逃命。 谢还哈哈大笑着追在他们后面,时不时弹指扔几道攻击,精准地砸他们的后脚跟,满是戏耍。 一行人就这样一路轰轰烈烈地离开了岑无月的视线范围。 事到如今,岑无月仍然觉得自己在谢还眼里不是修士。 但比起玩具,可能更确切的形容是小动物。 谢还现在的行为,就像是有人正巧看见他人在虐待小动物,于是勃然大怒、挺身而出、主持公道。 这叫岑无月想起来,师父曾经说过一句发人深省的话:一个人和另一个人之间最深厚的友谊,都未必能比得上一个人和一条狗之间的友谊。 “说起来,”千嶂夕不知何时落到岑无月身边,和她一起看着谢还远去,意味深长地道,“我曾经听过一种修无情道的方法:先有情、再无情。两名无情道修结为道侣,要先落入情爱、尝其因果、再跳出其外,最后看究竟谁能先破对方的道。” 岑无月露出好奇的表情:“那和杀亲证道有何不同?” “我说的那也是论道的一种,还是一生只能进行一次的论道,且有人真这么做成功飞升过,”千嶂夕哂笑,“岂能和你说的混为一谈?杀亲证道的,哪怕有一人成功飞升过吗?” 那好像是没有。 但不妨碍至今都有傻子在坚持不懈地走这条道。 可是千嶂夕说的先有情、后无情道,也不适合岑无月。 这世间任何一条已有道,都不是岑无月要走的道。 第52章 第 52 章 六合书院虽以“书院”为名, 却足有一座城大小,自成一方,内部只供书院的师生、管事、下人以及得到邀请的客人自由行动。 书院外围有几座接壤的城镇, 各有名字, 仰仗六合书院的威名保自身平安, 同书院有生意往来, 也赚一些经过客商的过路费。 严格来说, 六合书院并不负责周围城镇的安全。 不过这些近在咫尺的城镇若是遭到威胁, 那相当于打到家门口, 六合书院当然也不可能坐视不理。 岑无月入城第四天,便听说有魔修杀上门来。 直接打到六合书院周边城镇,那得是个大魔头啊。 岑无月还以为苏艺桐居然勇到这个地步,抄近路赶去一看,却是个不认识的。 岑无月至今为止见过的魔修,不论是否保留理智、保留多少理智, 都是以杀证道这一路。 但其实还有一种魔修来源更为常见:多情道。 许多年以前, 其实世间不止一条修行路。 只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修士们逐渐发现,唯有无情道才能飞升。 至于别的道,运气好些的,中道崩殂;运气不好的,诸如有情道,则十有八九会入魔。 只要修的不是无情道,哪怕修为高到飞升那一步, 也一定会死于飞升之中。 渐渐地, 情之一字便成为了修士们避之不及的祸物。 不过即使在“唯无情道可飞升”被奉为圭臬的当下,仍有一些不信邪的修士冒大不韪修行有情道, 只因觉得“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他们的下场一般都不太好。 修为越高,越不好。 这名闯入六合书院的魔修并未像那些要以杀证道的魔修一般大开杀戒,而是跌跌撞撞走在街上。 可即便她并无伤人之意,周围往来的修士、凡人却都对她避之不及,或飞檐走壁或双足狂奔远离。 只因她浑身缠绕着那些,几乎已经实质化的紫色雾气。 “竟沉沦至此……”一旁有人感叹道。 岑无月扭头一看,是个熟人。 ——六合书院弟子,在翊麟城和岑无月一起叩天门的其中一人,名为叶秋宁。 “那雾气就是她的‘情’吗?”岑无月问。 “是啊,你今日是第一次见吗?”叶秋宁示意岑无月也往后站一些,一边向她解释道,“有情道修不仅不‘绝情’,甚至还反其道而行之,深入感受、理解七情六欲,称赞其美好,再享受其中。他们不仅容易堕魔,一旦堕入魔道后还会无法控制地将体内情毒散出,祸害四方——还好此处地带开阔,倒不至于立刻引发灾祸。” 魔修似乎并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周围有何人,只是如同一具提线木偶般沿着街道踉跄前行,口中含混不清地念着一个名字。 因为没人敢靠近,因此似乎也没人听到她念的是什么名字。 一些六合书院弟子已闻讯飞快赶到,沿街戒严,随时准备阻止魔修发狂伤人。 只不过他们也只是戒备,并不出手,与魔修保持着安全的距离,似乎在等待时机。 “我也得过去了,你自己小心些,那些雾气要是进入体内,还挺难缠的。”叶秋宁叮嘱岑无月一句,也加入了其他同门当中。 岑无月站在原地细细感受片刻。 周围的灵气确实产生了变化。 越往那魔修身边,变化越是强烈。 岑无月正要用神识往魔修身旁探,后脑勺却被人用手指戳了一下。 她脑袋一低,刚要放出去的神识也停住了。 扭头一看,正是谢还。 碰见这种魔修他倒是不急着上去直接把对方灰飞烟灭了,而是津津有味地和岑无月站在一起看热闹。 “还想放神识过去?”谢还不仅没收手,还接连多戳了几下,像是警告,“真不怕被污染啊你?” “有点好奇。”想也瞒不过他,岑无月坦白道,“我还是第一次见入魔的有情道修。” 谢还终于停了手,他看着步伐不稳的魔修背影,长叹道:“也是可怜人。” “怎么说?”岑无月问。 “……”向来有什么说什么的谢还居然没有立刻回答,而是仰天思考半晌,才低头道,“你问这么多干什么,想转有情道?” “那倒不是,我是一定要修无情道的。”岑无月说。 “哦,这么坚定?” 谢还来劲儿了,噌地低头看岑无月,笑嘻嘻地说,“但有时候太死心眼反而容易钻牛角尖。” “但看这几千年来,不修无情道的都没有好下场,不是吗?”岑无月示意魔修远去的背影。 “嗯……”谢还想了会儿,模棱两可地答道,“是不是呢。” —— 失魂落魄的魔修在街上游荡许久,最后是被一个出乎意料的人拿下的。 六合书院的弟子原本是在等人,结果夫子、千嶂夕等人还没赶到,前来听论道会的太上无相真君正好路过。 真君只一弹指便将那修为高超的魔修放倒,又封住她浑身散逸的情毒。 六合书院众人慌忙道过谢,才将魔修带走。 “然后呢?”岑无月问谢还。 “什么然后?”谢还似乎有些心不在焉。 “然后会如何对待那名魔修?” 谢还“嗯”了一声,半天没接下去。 究竟是怎么做到神游天外但也看起来完全不可能打赢的? 岑无月想了想,又问:“你和那位打的话,谁能赢?” “上一次是平手啦……”谢还下意识答了,才回过神来。 他像是终于把注意力全部收了回来,略微弯腰去近看岑无月的眼睛。 岑无月不闪不避,甚至还回送了一个灿烂笑容。 “总感觉刚才那个问题不应该告诉你答案,”谢还说着说着又思考起来,“但是为什么呢?” “可能是因为你预感到下一次打的时候会输?”岑无月热心地向他提供了一个可能性。 谢还的思考状态一瞬便结束于这个挑衅的问句:“不可能!如果有下次,一定是我赢!” “我支持你!”岑无月给他加油鼓劲,“不过世上绝大多数人应该不这么想。” 谢还撇撇嘴:“不管你有什么打算,都不用想了——不会有下次,因为哪怕赢也是胜之不武。” “怎么,那位受伤了?”岑无月问。 看刚刚轻描淡写出手、弹指间发出雷霆一击的样子可不像。 “还问?”谢还又戳岑无月额头,边戳边大声说,“虽然我是知道很多事情,但可不会都告诉不知道在谋划什么的你。星玄度都心盲了,谁能算到你知道这些之后会做什么?” 这倒无所谓,你光说漏嘴的部分就足够多了。 岑无月好脾气地任由谢还戳,权当是付了情报费。 反正从前她还是一只小跳蛛的时候,师父也喜欢这么戳她。 “——你前面问的那个倒是可以告诉你,”谢还戳够了,才不紧不慢地说道,“看魔修清醒后的情况如何,如果危害大就杀掉,不大的话会抹掉记忆与修为之后将其放走。” 他说得云淡风轻,好像只是谈论今日天气。 但考虑到谢还此前的所作所为,他可能一直就是照这一套标准行事的。 不过,这到底是他自己想出来的准则,还是别人告诉他的呢。 想到魔修浑身缠绕的雾气,岑无月又问:“那接触到情毒的人会怎么样?” “少的话无所谓,”谢还想了想,不太确定地说,“他们好像会用坐忘阵或者清心丸。” 看起来他本人完全没这个烦恼。 “多的话呢?” 谢还开玩笑似的问:“怎么,你想试试?” 岑无月确实想要试试,但她没回答。 谢还也没有等她回答,而是道:“除非你有净庭山弟子的本事,不然最好别试。我有预感,如果你被影响堕魔,会是必须马上杀掉的类型。” 岑无月诧异地指指自己:“我吗?” 她觉得自己危害性一点也不大。 “是啊,为什么呢。”谢还也很认真地研究起岑无月来,“明明看起来很弱,肯定在什么地方藏了一手吧。” 明明是他自己提出来的,还自答自问。 沉思半晌后,谢还突然得出一个惊人的结论:“其实现在杀掉你最方便,未来的事情都不会发生。” 岑无月缓缓眨了眨眼,扭头去看他。 两人旁边的小贩露出惊恐的表情,迅速又熟练地开始收摊。 “那你要动手吗?”岑无月问。 谢还又想了一息,很随便地挥手:“算了,到时候再动手也来得及,杀人总是很容易的。” 这句话仿佛同时还传达着另一层意思。 ——救人却总是很难的。 …… 翌日,岑无月在六合书院外的一处小城镇中找到了前一日的那名魔修。 她穿着平常的衣服,满脸茫然,仿佛刚刚出生在世间的婴儿,与周围一切都格格不入。 那么,看来是“危害不大”。 岑无月在旁看了半晌,走上前去。 全靠岑无月这张天真无害的面孔,女子才没有立刻逃走,而只是向后缩了一下,警惕地问:“你想干什么?” “——‘白令先’。”岑无月友好地问,“我想问问,你听过这个名字吗?” 女子的神情微微恍惚,但只是十分短暂的一瞬。 如果不是岑无月早有预备地一直盯着她,恐怕也会错过那个瞬间。 “不,”女子笃定地摇头,“我没听过这个名字。” 岑无月颔首,留下一盒桃酥,笑道:“多谢了。” 在这位曾经的多情道修的不安注视下,岑无月缓步离开了此处。 ——“我没听过这个名字”? 昨天她游魂般想闯入六合书院时,口中还在一直念叨这个名字呢。 你猜怎么着? 岑无月正巧知道,这位白令先此时还真的正在六合书院内。 第53章 第 53 章 白令先入书院时, 其实也曾引起过一番议论。 只是论道会与叩天门不同,后者多是尚未成名的后起之秀前去参加、一叩闻名于天下,而前者则多是修为深厚、心境高远之人才可参加。 就好比千嶂夕纵然是天纵奇才, 去叩天门时是纡尊降贵、城主亲请, 可若要上论道台, 她却只是一名晚辈, 在论道众人中只能算是资历最浅的几人之一。 所以白令先虽然在年轻一辈中名气不小, 但此时来六合书院, 混在一群来头都很大的修士里, 并不算太出众。 岑无月这几日被神出鬼没的谢还带着看了大大小小不少名人,对那白令先只是走马观花地一扫而过。 谢还同样没把白令先放在眼里,甚至连名字都没说全,只介绍“姓白的”。 所以若不是那位喃喃嘟囔着白令先名字的魔修出现,岑无月倒未必会这么早注意到他。 注意到后,她便多花了些时间关注对方。 白令先的样貌不错。 这倒不是岑无月自己观察出来的, 她仍旧辨认不出人的美丑。只是听旁人称赞什么“玉树临风”“见之难忘”, 又看见不少平时见了修士得绕着走的凡人女子遇见他时都悄悄探头多看几眼。 白令先的人缘也不错。 虽不是出自顶尖世家,但却左右逢源,进入六合书院以来,日日都在赴不同朋友的邀约,今天杨家明天周家的,或论道或切磋,什么局都有,人人都谈得来。 白令先的修为同样不错。 这种不错是指他比绝大多数同辈修士要强, 不过又难望顶尖那几位的项背。 整体来说, 似乎挺普通的。 与那周临岐差不多,或许只是生得好看一些的周临岐。 “姓白的有什么好看?”又一次突然从岑无月身边冒出来的谢还顺着她的目光远眺片刻, 纳闷地问,“你不会是好奇他和千嶂夕的旧事?” 抓住线索的岑无月立刻就不困了:“什么旧事?” “哦,你不知道。”谢还笑嘻嘻地道,“你可知白令先修的什么道?” 哦,还吊胃口。 岑无月纯良地眨巴着眼睛回答他一个九成九没错的答案:“无情道。” “……”谢还的笑容垮了一瞬,又戳岑无月的额头报复,“他修的是先有情、再无情的无情道,听过没有?” 这个岑无月还真听过——碰巧就是从千嶂夕那里。 难道当时千嶂夕提这话时,就在暗指白令先? 听了谢还这一句,岑无月再去看白令先时,顿时觉得他嘴角那点总是挂着的笑意看起来不太无情道了。 她顺口问身旁百无聊赖的谢还:“那他在哪一步了?” 谢还张了张嘴,又闭上,阴阳怪气地说:“真把我当不收钱的情报源?” 岑无月见怪不怪,侧了下身体又歪过头,停在他前面:“可以了吧?戳完快说。” 笑话,岑无月为了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什么都能做,被戳几下脑袋就能知道内幕简直再划算不过。 谢还沉默半晌:“……突然不太想戳了。” 岑无月瞥他一眼,重新站直:“不戳也快说。” 谢还唉声叹气:“还能怎么,一看不就知道了。” 这就是谢还才能说出来的话。 就好像从来也没人能看出岑无月眼睛的异样,谢还只是碰巧路过,一眼就发现了不对劲。 不过岑无月也有自己的观察判断法。 她看着正同友人交谈的白令先,猜道:“恐怕他还在‘入情’?” 所以他才会努力地对身旁一切展现出令人如沐春风的态度。 若是已经在“出情”,为人处世理当更为冷漠。 “对,你这一半视力还挺好用的嘛。”谢还很是热情地给岑无月鼓掌。 啪啪的掌声引得白令先偏头看了过来。 其实岑无月往日观察他都很小心,不会引起他的注意。 但今日加上一个简直是肆无忌惮的谢还,岑无月便也没那么谨慎,看得光明正大。 被两个人一起盯着看了这么久,白令先当然不可能毫无察觉,大概只是此时终于找到合适的机会转头看过来,朝谢还点头示意。 他甚至还很礼貌地也朝岑无月也点了一下头。 谢还仍在对白令先的道心啧啧称奇:“哎呀,修道而已,真不知道弄得这么复杂干什么。看,这第一步他都走不完。” 岑无月很确定白令先听见了谢还的评价,不过他淡然置之,装作没听见,倒是显得很有肚量。 “他原先还想邀请千嶂夕和他一起,”谢还指指点点,“结果被拒绝,失败了。” 岑无月觉得白令先和千嶂夕的关系听起来有点像有情道。 听说有情道修之间也不是随随便便就能看对眼的,但因为人数颇少,挑选的空间便也很小。 只是一旦两名有情道修确认道侣关系,便永远不会再离心,一方死去,另一方必会殉情。 “真有意思。”岑无月笑眯眯道。 “这还有意思?”谢还大惊失色,“你在六合书院竟然无聊到这个地步?要不要跟我出去打几个魔修消遣一下?” 好像那个每次都说魔修没新意然后一巴掌拍死的那个人不是他似的。 岑无月一口拒绝谢还:“论道会马上开始,我要留在六合书院。” “论道会那种东西,你听了也不会有用的啦。”谢还绞尽脑汁地想出一个可能说动岑无月的理由,“——苏艺桐,我带你去打苏艺桐玩怎么样?” 岑无月匪夷所思地扭头看一眼谢还,不知道他哪里想出这昏招:“但凡有你在的地方,苏艺桐都不会靠近的。” 苏艺桐是想杀岑无月,又不是想找死。 看苏艺桐每每在谢还几百里外就掉头逃跑这一行为便知。 但凡谢还愿意,他绝对能在苏艺桐杀岑无月之前就出手终结苏艺桐的性命。 之后等时机成熟引苏艺桐上门时,岑无月还得先把谢还从自己身边弄走。 说实话,岑无月也不知道谢还究竟为什么对她这么感兴趣。 这倒真不是她计划内的一环。 “……”对于这个问题,谢还苦思冥想许久,才道,“你很特殊。整个修真界,只有你和我一样。而别人都与你我不一样。” 他说是说完了,但好像又把自己给说糊涂了,不太确定地陷入第二次沉思。 但岑无月倒是懂了他的意思。 她与谢还确实有相似之处。 但也截然不同。 —— 虽然那天谢还卖了个关子,但其实白令先曾邀请千嶂夕与自己一同修道的消息并不是什么天大的秘密。 许多人都知道。 比如叶秋宁甚至还能算得上半个当事人。 “这事儿很有名,我当时正好就在附近。”叶秋宁横眉冷目地说道,“真不知道他脑子里想的是什么,居然敢开口邀请嶂夕师姐。他话一出口,就被嶂夕师姐打出去了!我看得清清楚楚!” “那他还邀请过别人吗?”岑无月好奇发问。 叶秋宁闻言居然怒了:“天下还有何人能与我嶂夕师姐媲美?!” 那应该就是没有了。 至少就算有,也是毫不声张地进行。 “不过嘛,被嶂夕师姐打了之后,他有许久没露面,怕是也觉得丢脸吧。”叶秋宁又说。 这段不露面的时间就很适合暗度陈仓。 可白令先如今仍在“入情”,这似乎又对不上号。 叶秋宁仍在慷慨陈词:“若不是走投无路或瞎了眼,谁会和他同修那没几个人钻研的破情道——我们六合书院上下修的可全是光明洞彻道!” 光明洞彻。 这道叶秋宁也给岑无月解释过。 他非常详细地如此说明:“若你是一凡人,你会爱上一棵树、一块石头、一粒尘埃吗?当你勘破世间万物的本质,知其然又知其所以然,他人于你便是树、石头、尘埃,你便能跳脱六合之外观这世间,而不被其中任何牵动心思——这便是光明洞彻。” 所以但凡六合书院的弟子,必定都非常好学、钻研本质。 若不是拜在向思雨门下,岑无月觉得自己说不定能修这个。 毕竟她是蜘蛛,看人都差不多。 就像众人都说星玄度容貌极盛,岑无月看不明白;大家都说白令先玉树芝兰,岑无月还是看不明白。 唉,大家都长差不多嘛。 她真诚地问叶秋宁“白令先和星玄度谁更好看”时,叶秋宁沉默半晌,居然反问:“难道……你也很讨厌白令先?” 岑无月听懂了他这一反问内含的意思——这两人没法比。 不过她真没有讨厌白令先。 岑无月其实从来也没有特别讨厌过什么人。 即使是为师姐师兄复仇,也只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一报还一报而已。 她只分“想做的事情”和“不想做的事情”。 而如今想做的事情,就是弄清楚白令先和千嶂夕之间的关系。 思及此,岑无月抬头往空中看去。 下一瞬,千嶂夕的身影如同一片云雾般自空中掠过。 叶秋宁也看见了,他感慨道:“师姐可真忙碌。” 六合书院的夫子们并不多管事,像千嶂夕这样的学生便拥有很大的权力。眼前正当盛会,作为书院的代表人物,千嶂夕自然是忙得很。 岑无月又扭头去看街角的一处小楼。 楼边,白令先也与其他人一样望着空中的千嶂夕,嘴边仍旧带着谦和的笑意,眼神却很专注,像是入了神。 叶秋宁跟着岑无月的视线瞅一眼,瞧见白令先的神情,立刻露出警惕之色:“这厮果然还没死心!” “对嶂夕师姐?”岑无月问。 “还能有别的?”叶秋宁狠狠翻白眼,翻完又哼一声,“我看他也不过是想借师姐以‘痴情’来入情罢了。可要把自己也骗过去,哪有这么容易?” 这可不好说。 岑无月心想。 我前段时间在净庭山刚见过一个把自己骗了的。 第54章 第 54 章 白令先的事情知道得差不多了, 岑无月好奇地转而去观察千嶂夕。 看千嶂夕嘛,就没有看白令先那么多顾忌了,看得非常光明正大, 毫不遮掩。 千嶂夕只忍三次就忍不住了, 横眉冷目地问岑无月:“到底要干什么?” 岑无月眨眨眼睛, 很友好地把手里的烤虾片递给她, 邀请道:“吃吗?” 千嶂夕看都不看一眼:“除了你, 六合书院里还有第二个没辟谷的?” “我辟谷了, ”岑无月有理有据地说, “另外谢还也吃。” “……”千嶂夕面无表情道,“你俩真是天生一对。但这与我无关,我只想知道你天天跟着我是想要干什么?” “谢还给我说了你和白令先的八卦,”岑无月一本正经地说,“叶秋宁又说白令先对你还没死心,我来保护你。” 千嶂夕勾了一下嘴角:“我需要人保护?” 岑无月挺起胸膛, 发出酸言酸语:“我保护的不是你的人, 是你的心。” 千嶂夕古怪地看她一眼:“去哪里学来这种话。” “前几天不是来了个有情道堕魔的魔修吗?”岑无月笑眯眯道,“谢还又给我细说了一下有情道。” 两个人很是纸上谈兵地交流了一番对情话的见解。 “他是什么都敢和你说,”千嶂夕不满地说,“真不怕给你带坏了——白令先现在是六合书院的客人,我身为书院弟子,负责接待他罢了。” 千嶂夕说是这么说,但她对白令先的态度显然和叶秋宁说的“大怒,直接一掌打出去”有所出入。 这是叫岑无月最好奇的地方。 白令先又来找千嶂夕了。 他做人很是周到, 甚至还和跟在一旁的岑无月也打了声招呼。 千嶂夕作为同时认识两人的东道主, 尽礼节地简单介绍双方:“白令先,这是岑无月。岑无月, 这是白令先。” 白令先含笑道:“我认识,前几月刚刚于翊麟城叩开天门的那位。” 岑无月道:“我也认识,修破情道的那位。” 千嶂夕警告地看了岑无月一眼。 白令先似乎不以为意,他甚至还点了点头:“不错,正是在下。” “好修吗?”岑无月好奇地问他,“一个人能不能修?还是一定得找人一起?入情之后,会不会有回不去的风险?” 破情道风险太大,因此没什么人修,十分冷门,导致其他修士对其都只是一知半解,岑无月的好奇心简直是越烧越旺、无从缓解。 “自是要两人才能同修。”白令先态度缓和地答道。 不过只答了一半,而且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但这无所谓。 无论他怎么答,岑无月都能取得线索。 “那你找到了吗?”她接着问,“能不能中途换人?” 白令先脸上的笑容完美得无懈可击:“自然不可更换。” “那和有情道结道侣差不多嘛,”岑无月回头对千嶂夕说起前几日的事情,“前几日那魔修好像就是有情道的,也不知是道侣离世,还是被道侣辜负?” “有情道的事不要多管,”千嶂夕皱着眉,“了解太多杂事对你有弊无益。” 岑无月很是纯良地把锅甩给无法无天的某人:“都是谢还给我说的。” 千嶂夕深吸一口气。 很明显打不过但是又很气的表情。 倒是白令先打了个圆场,柔和气氛:“几次看到道友,似乎都和谢还走在一起。” “我们俩很像,”岑无月举例道,“都出自小门派,都叩开过天门。” 白令先显然是那种永远不会让话掉在地上的人,他笑道:“这倒确实,谢还的门派短暂兴盛过一阵,如今也已凋零了。” 因为谢还太过出名,许多人趋之若鹜地去拜他的门派,拜完便纷纷发现他的强大和他的门派毫无关系。 这样大起大落一番,这个门派很快没落下去。 提到此事,千嶂夕也插了一句:“前段时间院中弟子经过,听说已经沦落到算上谢还也只有三人的地步。” 她说完,似乎想起什么,停顿一瞬,看向岑无月。 岑无月眨眨眼,恍然竖起大拇指:“我师门也是还有三个人!” 千嶂夕:“……” 又是圆滑的白令先接话:“难怪你们二人在一起总有话说,这大概便是惺惺相惜吧。” “他知道的事情很多嘛,又喜欢讲话,”岑无月兴致盎然,“连入魔的有情道修士该如何处置,也是他告诉我的。” 千嶂夕扶了一下额头:“他都不知道什么该讲什么不该讲吗?” 岑无月立刻按住自己的嘴:“那我假装不知道。” “各处势力的处理办法其实都有所不同,并不喊着特意宣扬,”白令先笑着解释道,“他恐怕是直接告诉了你六合书院的办法吧。” 岑无月懂了。 这大小算个六合书院的内部条例,谢还随便秃噜出来了。 “……”千嶂夕道,“你眼睛为什么不敢看我?什么事瞒着我。” 岑无月双手捂嘴,满脸“我什么都不知道”的无辜表情。 “行了,你知道就知道,又不是什么大事。”千嶂夕无语地说,“也并非书院的机密,你若问我,我兴许也会告诉你。” 岑无月长舒一口气,试探性地分开指缝,小声:“那我在后来又看见过她,这应该也‘不是什么大事’哦?” 闻言,千嶂夕皱了皱眉,小声嘀咕了句“偷懒”,但没再多说什么。 白令先很快告辞,千嶂夕也去处理书院杂务,岑无月接着到处闲逛。 逛着逛着,说有事离开的白令先又找了回来,目标明确,就是岑无月。 “——我确实再见过她,”岑无月道,“不过不知道那是什么街,只记得怎么走。” 白令先彬彬有礼:“可否告知路线?” 岑无月非常爽快,给他指了个方向:“往这边走,看见一家酸辣汤之后右转,在冰浆店前面的路口左转,看见酒糟丸子之后再过三个路口……” 白令先:“……” 看他一脸茫然,岑无月也停了下来,好笑地问他:“你都听不懂我说的这些店是什么,对吧。” 白令先苦笑作揖:“让道友见笑了。” “没关系,谢还老和我一起吃东西,但他还是认不全。”岑无月接过摊主递来的马蹄糕,大方道,“走吧,我带你去。” 白令先随行在旁,笑问:“不问问我为什么要去见她吗?” “是你从前认识的人?”岑无月问。 “或许真是如此。”白令先坦率承认,“我那日并未来得及赶到魔修所在之处,但疑心是我旧识,想去亲眼确认。” 这人说话真真假假,假假真真,表情又格外诚恳,确实不好分辨。 在这方面,比那些无情道修士强得多。 无情道修士可能因为执着于各色各样的“无情”,在说谎一道上也是各有各的不擅长。 修士赶路,可快可慢,但这次是慢。 因为岑无月想在路上把酸辣汤、冰浆、酒糟丸子都再买一份。 白令先倒也不介意,甚至还试图帮忙付钱,但他身上只有大把灵魄而无铜板,小本生意的摊贩根本找不出,个个紧张地对他满脸赔笑。 ——除了岑无月,哪个修士会来光顾这些吃喝小摊? 又不是仙凡都接待的客栈,那账房才会做两手准备。 “我观道友与那谢还都食用凡人俗食,但修为心境仍旧是当世佼佼者,”白令先若有所思地说,“或许,修道一事本就不该纠结于辟谷与进食?” “我和他都吃——但我们两人并不足以推翻修真界多年的成规吧?”岑无月道。 白令先笑了一下:“这几千年间的成规大多是太上无相真君所建,但几千年前并不是如此。若以此类推,谁知道下一次改天换日是什么时候?又会是什么人?说不定就是道友或者谢还呢?” 岑无月乐了:“我啊?” 白令先笑道:“或许,也只是现在还寂寂无闻的某个人。” 言语之间志向倒是不小。 岑无月笑吟吟拐过最后一道弯,对白令先道:“我上次见她就是在这里。” 白令先的步伐下意识放缓了些:“她……” “她没有记忆,也没有修为,成了普通的凡人。”岑无月推测道,“我想若是凡人,应当会去找一份生计、一个落脚地?” 岑无月当然知道。 因为她出钱拜托附近的好心商家收留那位失忆魔修当学徒来着。 岑无月装模作样地找,而认真搜寻的白令先很快便发现了失忆的魔修。 他遥遥看着一身荆钗布裙、在豆坊忙活的前魔修,神情显得有些恍惚。 岑无月走到他身旁,明知故问:“是她吗?” “……是她。”白令先目不斜视,口中喃喃道,“她竟堕魔了。我以为……” “以为什么?” “……”白令先出神半晌,才苦笑道,“我以为有情道修士不会因为痴恋而入魔,看来是大错特错。” —— 按照白令先的说法,他因为“入情”频频碰壁,因此每当遇见有情道修士时,便会主动向对方请教。 这位前魔修便是他曾经请教过的一位,来往得多了,二人还成了好友。 不幸的是,这位尚没有道侣的前魔修爱上了他,恳求他转有情道。 白令先不愿逆自己的道,便同对方断了联系。 “……如今她已是凡人,恐怕活不了多久便会去世。”白令先的眼神仍有些飘忽,“几十年过去,我再次听到她的消息,竟是在这六合书院,竟会是如此光景。” 岑无月托腮看他半晌,安慰道:“至少如今,你为她感到心痛,那应当离‘入情’更近一步了。” 白令先似乎没有立刻反应过来,迷茫地看了一眼岑无月。 “你的破情道,不是要先入情、再出情吗?”岑无月问。 “……”白令先牵了下嘴角,“道友这是在教我苦中作乐了。” “是‘事已至此,不如找找坏事能派上用场的地方’。”岑无月道,“这是我自己领悟的道理。” 白令先摇头无奈道:“我没有道友这么念头通达,只怕是又要在此事中蹉跎上百年了。” …… 谢还找来时,白令先识趣地告辞离去。 谢还抢了一个岑无月的马蹄糕,又指指白令先失魂落魄的背影:“他怎么了?” 岑无月道:“不知道。” 不知道真的还是演的,但这点小事不必赌上一只眼睛去看。 谢还一脸稀奇地扭头:“还有你亲眼见过但仍然不知道的事情?——干什么这么看我?” “我不是在看你,”岑无月用双手圈个圆将他放在圆心里,称赞道,“在看合格的护身符。” 有谢还在六合书院活动,苏艺桐想杀人也不敢来,白令先即便想灭口也不敢动手。 可惜,这么好用的护身符,再用几天就不得不赶走了。 第55章 第 55 章 越是临近论道会开始, 在书院中见到千嶂夕的机会就越少。 “师姐此次是首次登论道台,自然要好好准备。”叶秋宁理所当然地解释道,“虽说那对手不堪一击, 但嶂夕师姐仍说要悉心准备, 全力以赴, 属实抬举他了。” 作为对手的周临岐也同样几乎不在书院出现, 双方几乎都是闭门谢客、潜心备战。 岑无月联想道:“这样说, 倒是同上次在翊麟城时很像了。” 那会儿的千嶂夕也是这样, 在叩天门前一次都没有出现。 叶秋宁有点幽怨地看岑无月一眼, 才道:“上次那周临岐输给师姐,这次肯定也是如此,我并不担心。” “你不担心吗?”岑无月诧异地打量他,“我倒是觉得你今天忧心忡忡,那是在担心别的事情?” 叶秋宁长叹一口气:“我觉得麻烦的,是那些失去周临岐管教的周家子弟。” 岑无月立刻回想起那些顽劣的周家子弟被谢还撵得抱头鼠窜的场景, 笑了一下:“谢还能打, 你们打不得?” “上次不是同你说过,”叶秋宁没有被逗笑,仍旧紧皱着眉,“周家以实力为尊,所以周家的人即便出门在外,也一样恃强凌弱,并不只针对六合书院,而是对人人皆如此。书院这样大, 我们只师生这些人手, 哪里管得过来?” 岑无月道:“但现在书院中不少大能前辈,他们想必也不敢太放肆?” 她次次都是赶着重要的日子前往不同的势力, 满街都是修为不俗的修士们,扔块石头都能砸中个实力不错的。 周家子弟再跋扈,在这种场合,也该掂量掂量自己的能力几何再闹事。 叶秋宁冷笑一声:“只怕他们脑子没你想的那么好!自小生活在周家那种环境中,哪怕正常人也能被逼疯。” 岑无月觉得周临岐除了爱自说自话一些,人其实还挺正常的。 “——周临岐已经算是最正常的那个了!”叶秋宁正色道,“你可知道,在周家,人人都可以随意杀死比自己弱的兄弟姐妹而不受到任何惩罚?若是诞下双生子,他们甚至会提前杀掉其中一个婴儿,何等残暴!” “我记得你从前说过,其中有一个被欺压多年的某日突然变强,杀了许多周家人后出逃?”岑无月说起之前听说的事情,有点想不通,“从那之后,周家的风气就没有一点儿改善?” “哦,那个人,我记得好像是叫周凰?”叶秋宁短暂回忆片刻,又嗤笑一声,“怎么可能?当时她虽杀数十人后夺路而逃,但那也是自行离开。若她选择留下,如今说不定能和周临岐争高低,周家根本不在乎死去的这几十个子弟,你信不信?” 岑无月心道周家也太没人情味了。 不过那是挺世俗无情道的。 “一开始周家有意叫她回去,只是她恨透周家,铁了心要作对,接下来数年时间里凡是见到周家人便杀,周家这才非要她死不可。”叶秋宁娓娓道来,还有些唏嘘,“我想她八成是堕魔了,此后行事凶残,又引得各方追杀。” 岑无月还记得后来的发展:“嶂夕师姐帮周家收拾了这个烂摊子。” “对,嶂夕师姐与那周凰大战三日,终于将其诛灭。”叶秋宁有些得意地摇头晃脑,“那交战之地就在鼎元峰下,离六合书院不远,尽管已经过去两百七十三年,至今仍然残留着双方交手的痕迹——如今的师妹师弟们仍然会时不时前去观瞻呢。” 岑无月面露向往:“那我有空也要去看看。” “好说好说,我带你去,我熟。”叶秋宁大方承诺完,又叹了口气,“可惜,嶂夕师姐当时原本便道体不豫,与周凰一战后更是每况愈下,此后才不得不尸解……好在如今一切顺利,真是天道眷顾。” 不仅是叶秋宁,其实六合书院上下的弟子都十分敬爱千嶂夕,毫无妒忌之心。 再看那周家嘛,相比之下,差的就不止是一星半点了。 叶秋宁对于周家的担心一点也不多余。 周临岐一闭门,那几个同行的周家子弟就跟脱了缰的野马一般到处惹事。 他们的目的本身倒也不是惹事,只是习惯了高高在上,于是人人锻炼出一身没事也能挑出事来的独特本领。 论道会开始前的这最后几日,岑无月看尽、听尽了他们的离奇操作。 当街打骂修为较低的散修那都是平平无奇了,有时候和一些稍有名气的修士也能吵起来。 碰见岑无月时他们倒是都会脸色一绿、警惕地左看右看寻找谢还的身影、最后夹着尾巴臭着脸离开。 像白令先这样尽管有些地位、但没有背景的,即使曾有过友好来往,周家人若是一个不高兴,指着白令先的鼻子照骂不误。 什么“破情道是什么狗屁?”“你不就是好色吗?当年那周凰你都敢接济,别以为我忘了!”“以为天天贴着千嶂夕的名字就安全了?那个眼高于顶的女人能看得上你?”等等,一顿好骂,岑无月听着听着在旁买了一捧瓜子,边嗑边听。 其实白令先的风流传闻多得很。 按照他自己所说,其实大多是误会。 这世间的有情道修,本就是女比男多。 白令先说自己常常向遇见的有情道修士请教入情,交往多了后,哪怕对方并没有爱慕之意,在世人眼中也会另有解读。 不过岑无月前几日刚从叶秋宁那里听来的名字“周凰”,这么快又从周家人口中再听一次,这感觉真是分外新奇。 这个破口大骂的周家子弟应当是追杀周凰的人之一,觉得自己本可以取周凰性命回家领功,却被白令先横插一脚搅黄,因此两百多年来一直怀恨在心。 卖瓜子的摊贩听到这里,忍不住小声嘀咕:“我滴个乖乖,仙人长寿,连记仇都可以多记这么久。” 岑无月一乐。 确实,凡人哪怕再恨,去世后也没法再继续了。 那周家子弟也没骂多久,六合书院的弟子已熟门熟路地赶来分开双方。 周家人气势汹汹地离开,白令先则是一脸无奈地走在后面,与他们隔开一段距离。 早在六合书院弟子赶到时凡人们就一哄而散,于是抓着一把瓜子杵在路边慢悠悠嗑的岑无月便分外显眼。 见到在街边看热闹的岑无月,白令先愣了片刻,才走向她,道:“叫道友见笑了。” 岑无月好奇问他:“周凰也是有情道修吗?” “这倒不是,”白令先摇头叹息,“我只是同情她遭遇,尽一些举手之劳,也只帮上那一次——若不是周家家风那般……她怎会怨恨到要对周家赶尽杀绝?是周家种豆得豆罢了。” 跟在“那般”后面的形容词,他并没有说出口。 岑无月半开玩笑:“现在拜入六合书院寻求庇佑或许还不迟?” 白令先露出苦笑神情:“道友就不要取笑我了,光明洞彻道可不是我能修的,这世上我看不透的东西太多太多。” “哎呀,”岑无月甜甜地说,“白兄,我觉得你已经比一般修士通透得多啦。” 只要擅长说谎,就必定擅长看穿别人的谎言——这在修真界就已经占有很大的优势了。 岑无月如此,白令先也是如此。 两个行事品格相似的人,总能轻易嗅到对方身上同类的味道。 —— 论道会当日。 这样的热闹岑无月当然不会错过。 只要人群聚集之处,便是孢子飞舞的场合。 虽然来听、来参加论道会的许多修士早已修炼得铁板一块,孢子一撞一个头昏眼花,但这渗透寄生的准备,多做总是比少做来得好。 论道会持续的日期不定,可长可短,只因修士们不用吃喝睡,有时论道辩得上头,你来我往个十天半月毫不奇怪。 空旷的论道台上只两张坐垫,而台下来听道的则是熙熙攘攘。 最先开辩的便是资历最浅的两人:千嶂夕与周临岐。 两人徐徐上台,均是面色冰冷严肃,一身盛装。 六合书院的弟子们此时倒是很矜持,只是用殷切憧憬的目光追随着千嶂夕。 反观那些周家子弟,一个个虽然抿着嘴唇非常专注,却毫无对周临岐的信任与期待。 若是周临岐败给千嶂夕,他们说不定还会露出些幸灾乐祸来。 哎呀,真是个冷酷的家庭。 岑无月站在人群后方,看这二人礼貌性地做了自我介绍、盘膝坐下。 两人静静对峙片刻后,周临岐率先发难:“六合书院创光明洞彻道来,还从未有一人成功飞升,此道不可成。” 千嶂夕则是冷笑道:“荒谬,哪条道在出现‘飞升第一人’之前,不是如此?” …… 岑无月听了会儿,懂了。 唇枪舌剑攻击对方的道心,要让对方不得不承认自己的一生都是失败品呗。 听千嶂夕和周临岐这会儿的攻防,虽说仍旧不明显,但八成胜者也已经确定会是千嶂夕了。 应该不到三日就能决出胜者。 论道会举行的这段日子谢还是肯定不会来六合书院了,他一不耐烦听别人论道,二不想被人叫上台挑战论道。 哪有比这更适合的时机? 岑无月掉头离开字字诛心、言语杀人的论道台,周围的修士一个个聚精会神地听着台上论道,试图寻找些自己可用的启发,根本无人注意她的走动。 岑无月逆着人流走出六合书院,随意找外围城镇的人询问过鼎元峰的方向,便向那里赶去。 接下来,她只要等杀人心切的苏艺桐寻上门来便是。 第56章 第 56 章 叶秋宁是六合书院弟子, 听千嶂夕论道比外人更能得益,如痴如醉,几次险些忍不住起身喝彩, 好不容易才憋住。 千嶂夕与周临岐你来我往辩至第三日上午, 后者终于败下阵来, 灵力耗尽, 当场昏死, 被周家家仆抬下。 千嶂夕也损耗颇多, 但仍能起身向周围人行礼示意, 只是脸色颇为苍白,脚步也略显虚浮。 包括叶秋宁在内的众多弟子赶紧上前去护她。 这可不能不防。 论道虽然看似一动不动,但对灵力与精力都是消耗巨大,古往今来在论道后因力竭而被偷袭至死的,可不在少数。 即使就在六合书院这大本营中,弟子们也不敢放松, 围住千嶂夕, 一路送她回住处。 千嶂夕倒是还摆手叫他们回去:“论道会难得,字字珠玑,错过一个字都可惜。” 这些师妹师弟哪里会听,硬是一路簇拥着把千嶂夕送到六合书院最安全的内院。 临要闭门前,千嶂夕突然回头道:“谁见到岑无月了?” 岑无月在六合书院大小也算是个名人,主要是因为她在翊麟城风头盖过千嶂夕一事,不过近日的好人缘也起了些作用。 只是这时千嶂夕突然提起这个名字,叫众弟子都是一愣。 千嶂夕最先想邀请相对论道的人是岑无月, 这在书院里并不算秘密。 众人面面相觑, 拼凑答案: “我前几日问时,她说是肯定会来的。” “对对, 我也这么问过,还问她要不要同我们坐一起,离论道台近些,不过她说前头太挤,宁可坐在远处,左右大家灵力充沛,再远都能听清楚。” “我首日时还碰见过她呢,她同我打招呼说吃完就去论道台。” 最后是叶秋宁一锤定音:“我第一日到得晚,从外围进来时见过她,她那时已找地方坐下了。” 不过确实远得很,几乎都在一些修为低微的散修和凡人的交界处了。 岑无月究竟为什么亲近凡人?叶秋宁怕自己是很久很久都不会想通了。 千嶂夕微微颔首:“我知道了,你们快回去吧,我恐怕要短暂闭关个把月。” 论道不仅是与人斗,也是与自己斗。 有时辩着辩着,自己也能豁然开朗、醍醐灌顶。 叶秋宁颇感欣慰:“想必师姐一定是受益良多,我们就不打扰师姐静思了,学院中事师姐就尽管放心交给我们。” 千嶂夕应了一声,正要关上门,突又停住动作,向远处眺望一眼,有些不耐烦地“啧”一声。 叶秋宁也回头看了看,什么也没瞧见,顿感佩服:嶂夕师姐灵力将近干涸,感知却仍然比我高出不止一截,真是了不起。 “你们且去,”千嶂夕倚着门道,“路上见到白令先,不必拦他。” 听见白令先的名字,包括叶秋宁在内的众人无一例外都流露出些嫌弃的神情。 实在是白令先之心路人皆知。 但作为东道主,也不好做得太难看,几个弟子不太情愿地答应下来,掉头回去论道台的路上果然见到白令先时,一个个勉强挤出皮笑肉不笑的表情。 叶秋宁率先行礼:“白道友。” 白令先也向他们回礼,脸上带着礼貌的笑意,但并不说话,似乎只是在路上碰巧遇见的两拨陌生人。 礼毕,白令先侧身让开道路,示意几人先行。 有年轻弟子想刁难一二,但叶秋宁拦住他们,快步从白令先身旁经过。 走出一段距离,年轻气盛的师弟便抱怨起来:“秋宁师兄方才做什么拦住我?我不过是想拿话刺那白令先几下。” “别忘了,嶂夕师姐此时急需闭门调息养神,好将论道时的经验融会贯通、提升心境,”叶秋宁详细解释道,“你拖延那白令先一盏茶,便是拖延师姐一盏茶——对付白令先的机会多的是,也不差这一会儿。” 师弟师妹们这才恍然大悟。 但又有人嘀咕着不满道:“明知这是师姐的重要关头,他还特地要去打扰,真是没有眼力见。” 叶秋宁也觉得蹊跷,但他严肃面目斥道:“但嶂夕师姐既愿意等他,必有深意。若我们能懂师姐的每个举动,岂不是早该有师姐的实力?” 众人这才不说话了。 也只静了片刻,年轻弟子们便兴奋地开始交流起方才论道的内容。 叶秋宁边听,边分神向一早见到岑无月的方向扫了一眼。 实在太远,中间又人头攒动,根本看不清楚。 不过论道会这样的场合,连太上无相真君都会亲临一观,想必岑无月也不会错过。 方才嶂夕师姐有那一问,或许也只是想听听这位劲敌对论道内容有何感想吧。 这样想着,叶秋宁与同门们一起回到原来的座位,如饥似渴地重新沉浸入新的一场论道之中。 —— 白令先与那些六合书院的弟子背向而行,很快见到千嶂夕的身影。 千嶂夕懒懒抬眼瞥他,问:“有什么事?” “你欠我一个人情,”白令先长叹一声,取出一枚血红色的令牌,道,“如今我要讨回这个人情了。” 千嶂夕本来漫不经心的神情散去了。她站直身体,盯着白令先手中的令牌看:“我许下这个人情时,对你说过,有三个前提。” 白令先镇定道:“我的要求,既不可危害六合书院,也不可将‘那件事’暴露于天下,还不可强行让你当我的道侣——你放心,我都记得。” 千嶂夕眯起眼:“好,现在你可以说要求了。” 白令先没有立刻开口,而是又站在原地思忖许久,才开口道:“我要你替我杀一个人。” “……”千嶂夕冷笑一声,“又是杀人?白令先,你真是毫无新意。” 即使被这样当面嘲讽,白令先也并不动怒,而是道:“确实很相似。上一次你杀那人,你我都能获益;这一次你杀那人,你我还是共同获益。” 修真界之中并无律法,只有各派的门规,对“杀人”一事管得相当之松。 只要你不是堕魔,沾些人命不算什么。 千嶂夕觉得有些不悦,但想到此事后便终于能摆脱白令先,便又觉得也不是不能再忍耐片刻。 白令先也知道自己的筹码是什么,稍稍举起手中令牌道:“此物有你我根源灵力在其中,是当年我救你时,你许下的承诺。只要此次事了,令牌自毁,你便再也不欠我什么了。” 千嶂夕轻笑:“你是不是忘了,令牌契约限制我不可杀你、伤你、害你,因为必会还诸我身。而只要令牌一毁,你再无牵制我的办法,此后我要杀你比吹口气还容易。” 白令先抿直嘴唇,片刻后道:“何必费心思杀我?你天纵奇才,我于你不过是只蝼蚁。” “你知道得太多,还是个狡诈之人,算不算理由?”千嶂夕漫不经心地问。 “既然你知我狡诈,怎知我有没有提前做好准备,一旦死去,便将你不想被人知道的事情广告天下?”白令先问。 千嶂夕嘴角的笑容隐去了。 这种事情,白令先很可能做得出来。 而千嶂夕又不能赌。 在她能独步天下、一人对抗整个修真界之前,都不能赌。 “但你放心,”白令先又是一礼,“这只是我万不得已时的保命符。将此事公开对我而言又有什么好处?岂不是下一刻就会被你杀死?” 千嶂夕森冷地盯了他半晌,道:“好。要杀谁?” 她已经在心中决定要尽快想办法解决白令先这个未来的大麻烦了。 否则,恐怕未来白令先要捏着这个把柄得寸进尺。 这可是修真界,不杀死、而是完全控制住一个人,办法多的是。 不过在那之前,得先将那麻烦的血誓令毁去。 只是杀个人而已。 天下没有几人是她杀不死的。 白令先也不至于蠢到说出那几个名字来。 但若说杀死之后对白令先、对她都有利的人,又能是谁? 千嶂夕脑中已经飞快闪过几个可能的名字,但当白令先开口时,吐出的那个人名却完全在她的思考之外。 “岑无月。”白令先一字一顿道。 千嶂夕立刻皱紧了眉:“为什么?” 她不讨厌岑无月,甚至还很欣赏——试问有谁能不喜欢岑无月? 哦,除了白令先这种小人。 “你真要问?”白令先似笑非笑,“她聪明绝顶,你但凡知道太多,去时都可能会被她套话,还是知道得越少越好,干脆只当是她知道了我一个不能暴露的秘密吧。” 千嶂夕仍在思考其中逻辑,没有立刻搭理他,而是片刻后才道:“苏艺桐也在追杀她。这几日谢还避人,定不在六合书院附近,岑无月出城与迎战无疑。你干脆等那苏艺桐与她大战一场后,寻机补刀。” 白令先立刻否定:“不行。” 千嶂夕眼神一冷。 白令先微微瑟缩,又抬起手,问:“你不想解开这血誓令了吗?若是苏艺桐得手,可不算你履约。” “……”千嶂夕道,“好,我会去杀她,但要在闭关之后,以全盛状态去。” 她一直好奇从未出手的岑无月实力究竟如何,这便是个相当好的机会。 白令先似乎终于有些急了,再度开口时语速快了不少:“好,你非要推诿,我这就全部告诉你——岑无月在论道会第一日离开书院了,你可知她的目的地是哪里?” 千嶂夕冷笑,不答反问:“觉得我会陪你玩猜谜?” 白令先顿了顿,自行说出答案:“鼎元峰。” 听见这个地名,千嶂夕神情一滞,抱臂的手指不自觉收紧。 白令先压低声音,强调地重复一遍:“千嶂夕,我说了,杀她,于你也是有利无弊。” 第57章 第 57 章 千嶂夕如今性格沉稳, 但几百年前时也曾年少气盛过。 她气自己比不过谢还,明知火候不够,但仍强行破境。 失败之后, 不仅修为大跌, 连识海与灵府都出现了裂缝——换句话说, 这具身体已不能再用了。 好在她种种条件具备, 身后又有财力雄厚的六合书院支持, 只需要花些时间准备尸解, 便能更换一具肉身。 修士成功尸解转世时, 会不由自主地被与自己相合的婴儿胚胎所吸引、融合,最后在保留自己记忆的情况下重新诞生。 就算可以四处探访、提前做准备,但也无法定向将自己直接附身到看中的婴儿体内。 这便引发一个问题——即便尸解,又有多大的概率能碰上比自己原先的肉身更有天赋的躯壳? 千嶂夕早知道自己已是百万中挑一的存在,若是尸解后获得一具平庸身体,即使有这一世的记忆加成水平却反倒更次, 她根本接受不了。 绝大多数修士选择尸解, 都是因为已到了无路可退的地步,不尸解必死无疑。 千嶂夕的情况尚可以拖延,她本身又意志超绝,硬是撑了百年时间,四处寻找机缘。 千嶂夕认识星玄度,也正是那百年间的事。 她问星玄度:“我应当在何时何地尸解,才能获得想要的结果?” 彼时那仍然年幼的星家少主合着眼道:“无论如何都不会是你最想要的那个结果。” 千嶂夕大惊,半晌才咬牙问:“那只要次好的结果呢?” “是哪一项次好?” 千嶂夕不假思索道:“自然是天资!” 这对她而言是最重要的。 她是六合书院两百年来倾力培养、最出众的天才, 若非自己不顾夫子们阻拦、任性强行破境, 根本不会落到现在境地。 她欠书院的恩情,必须得还回去。 “那只需静等便可, ”星玄度镇定地说道,“机缘自会来寻你。” 这时候的星玄度刚刚横空出世,名声不显,千嶂夕便也只是半信半疑,留下星家索要的报酬后便告辞离去。 不过在离去前,千嶂夕又悄悄问了星玄度一个问题:“我会有一日胜过谢还吗?” 穿着板正华服的男童皱起眉,想了又想,才说:“你二人似乎会殊途同归。” 千嶂夕追问:“我与他都会飞升?” “尚看不清,应当是变数太多。”星玄度道,“还需过些时候再来问我。” 千嶂夕遗憾离开,依旧四处云游,直到一次回六合书院整顿时,遇见了白令先。 白令先此人名声在外,好坏参半。 千嶂夕零零碎碎听过一些,并未上心,只是扫他一眼,见天资平庸,便收回了注意力。 结果白令先主动找上门来,满眼爱慕地请求她做他的道侣,共修破情道。 千嶂夕气得笑了,当着师弟师妹们的面,出手教训了白令先一顿。 白令先灰溜溜地离开六合书院,销声匿迹了一段时间。 书院的师弟师妹们私底下议论,都说他是无地自容,所以暂时闭关躲风头。 千嶂夕听了也觉得很有道理。 此后过了几十年。 千嶂夕减少了外出的频率。 一来,她的身体不断恶化,只剩全盛状态的三成; 二来,星玄度名声鹊起,她对那句预言的信任多了许多。 就在这时,白令先却秘密传讯,邀千嶂夕出书院一见。 即使只剩三成实力,千嶂夕也不会惧怕区区一个白令先,稍作思忖便前往赴约。 白令先遮遮掩掩,行为鬼祟,似乎在隐藏行踪。 但他给千嶂夕带来一个好消息:“我知道一具天资可与谢还媲美的肉身,只看你有没有胆去替。” 千嶂夕嗤笑:“你如何确定?” 婴孩呱呱落地前,一切都是未定。 纵然能根据家族先辈等粗略做个判断,那也算不得数。 如果真能提前算得这么准,千嶂夕早就挑选好适合的胚胎尸解去了。 白令先的声音压得很低:“我知道你看不上周临岐,但我只问你——刚修行三年的你是否能与现在的他平手?” 千嶂夕虽然是年轻,但那只是在修真界的年轻。 三年?那真是刚刚入门。 她抱臂、微抬下巴,居高临下地示意白令先继续往下说。 白令先接着道:“修行一个月便能伤到周临岐,三年便能与他打得不分上下,这算不算可与谢还一争高下的天资?” “即便算,你怎知未来之事?”千嶂夕漫不经心地问,“难道是星玄度说的?” “因为这不是未来之事,”白令先的声音更轻了,几乎只剩气流声,“而是在前不久刚刚发生。” 千嶂夕骤然想起,在书院时似乎听过一些关于周家出乱子的议论,只是她不感兴趣,没有多上心。 但她此时的面色已经冷淡下来,因为明白了白令先话中的意思。 她逼近白令先,盯着他隐藏在暗处的双眼,轻声问:“你撺掇我去夺舍?” 尸解与夺舍,二者听起来相近,但实际是大相径庭。 在修真界公认,腹中胎儿没有神魂,因此尸解进入胚胎、诞生,二者天生便融为一体,并不为众人所厌恶。 可夺舍是驱逐他人体内神魂、并取而代之,神魂和肉身本非一体,彼此排斥,那就是堕魔行为,人人得而诛之。 千嶂夕若是真敢走这一步,不仅是她本人将臭名远扬,背后的六合书院也必定会被连累。 白令先被她盯得毛骨悚然、面无血色,但仍坚持游说:“但那样的天赋,你一旦错过,便再也找不到下一个了。” 千嶂夕沉默片刻,心底生出一丝动摇。 “况且,那人根基尚浅,等你取而代之,或许根本不会面临反抗。”白令先急道,“此人正在四处大开杀戒,与魔修无异,你若杀了她,那是在做好事!” 千嶂夕摇头。 白令先一咬牙,交了底牌:“我知道你犹豫什么——我有一秘法,能除你后患之忧。事成之后,无论是谁来探,都只会认为那是你尸解的转世。此外,我愿立血誓令,至死都不会将这个秘密外传!” 但“夺舍”还是太超过了。 千嶂夕只是收下白令先的传讯信物便离开,回到书院时,却见同门后辈们哭成一团。 她诧异上前询问何事,才得知一名师弟在外遇见周家那名流窜魔修,主动上前讨伐,却反被杀死,消息刚刚传回。 夫子们好容易将嚷嚷着要出去杀魔修报仇的弟子们劝了回去,又安抚千嶂夕叫她不要操心,近日让弟子们尽量不要出门便是。 但千嶂夕还是出了书院,去寻那周家魔修——周凰。 周凰此时尚且生涩,知道自己对抗不了大能,一路便想尽办法地磨练自己、不择手段地增强实力,进步之神速十分骇人。 千嶂夕找到她后只跟了数天,“绝不夺舍”的想法便一日比一日动摇。 她从未见过有人可以这样修行,今天还刚刚学会爬,明日却已经知道该怎么跑。 哪怕无人教导、引领,周凰仅凭观察与模仿也能如同天授地学会一切,并下意识地调整至完美。 可周凰的岁数并不小,既然在周家这样的世家内出生,为何到这个年龄才突然开窍? 千嶂夕终是忍不住上前拦住了她。 周凰外表五六十岁,两鬓斑白——这是她开始衰老之后才修行有成的证据。 此外,她脸上还斜着一条陈年旧疤,像是狰狞的老蜈蚣横跨过她的鼻梁。 “你是谁?”周凰并没有立刻动手,而是十分谨慎地问。 千嶂夕只道:“是你杀死之人的师姐。” 周凰闻言了然,冷笑一声摆出迎战架势,一句废话没有:“来吧。” 千嶂夕并未移动,而是问出心头疑问:“你有这般天资,为何到中年才开始修行?” “老天这几十年眼都瞎了,刚刚才睁开吧。”周凰无所谓地说,“我在周家因为修为低微被欺辱这么多年,以为要窝窝囊囊地死去,没想到死前还能杀这么多周家的畜生,不亏!” 周家家风,那也是臭名昭著,大家听了都摇头。 “师出一门,有如手足,你替手足报仇,无错。”周凰喝道,“生死一战罢了,来!” 千嶂夕与周凰鏖战一场。 一方根基太浅,一方修为衰退,硬是不相上下地打了个血肉横飞,最后千嶂夕是仗着自己储物戒里丹药、法宝足够多,才硬生生将周凰磨死。 周凰死前,千嶂夕有些愧疚,便问她是否还有心愿未了。 周凰只道“太多”两个字,便身死道消。 千嶂夕精疲力尽,仍不得不打起精神布下结界,再传讯让白令先前来。 白令先来得很快,显然一直在附近观察。 他看着周凰的尸身,露出一丝满意的笑容。 千嶂夕瞥他一眼,道:“你的秘法,是不是也能改变肉身样貌?” “正是。”白令先回头一礼,“是否要将她调整成你的模样?” “五分像我即可。”千嶂夕道。 肉身固然会受神魂一些影响,但尸解后毕竟是换了个人,怎么可能和从前长得一样。 二人立下血誓,约法三章。 千嶂夕不可杀、伤、害白令先,否则将立刻还诸己身;白令先不动手脚,且不可以任何办法将夺舍一事透露给任何人,一动心思,当场暴毙。 白令先这才松了口气,恭敬地笑道:“好,那我这便开始了——只是毕竟是秘法,可否请道友离远一些?” 千嶂夕本就不感兴趣,拉开距离后便在旁入定护法,白令先则开始施展秘法。 数日过去,白令先将修改后的尸身交给千嶂夕,便提出要离开。 千嶂夕确认过肉身没有问题,又似不经意地问:“你为何非要周凰死不可?” 周凰只要继续作恶、继续变强下去,总有一日会自取灭亡,白令先不是周家人,面对周凰此人又何必急得火烧屁股。 白令先笑了一下,简洁地答道:“情债。” 那究竟是真话,还是假话,千嶂夕并不在意。 白令先这小人最是惜命不过,不会暴露这个秘密。 秘法调整过后的新肉身也确实好用,千嶂夕声称自己尸解,消失数十年后回到六合书院,人人只赞她是更上一层楼,无一人发现她是“夺舍”而非“尸解”。 一切都很完美,千嶂夕逐渐放下了心。 只不过很偶尔的情况下,她也会想起星玄度的那句话。 “无论如何都不会是你最想要的那个结果”,那究竟是什么意思? …… 鼎元峰就在眼前了。 千嶂夕的神识远远便捕捉到两个人影。 一个是岑无月,另一个是苏艺桐。 她原以为这两人见面便会立刻厮杀,没想到此时竟颇为平静地面对面说着话。 不过岑无月嘴皮子向来利索,可能是唬住了苏艺桐,正在等待救兵。 ……可惜,来的不是救她的人,而是杀她的人。 第58章 第 58 章 苏艺桐烦死谢还了。 打又打不死, 只能几十公里外听到他消息立刻就跑这样子。 一个名字又臭又长的太上无相真君,一个谢还,这修真界怎么还搞出两个挂逼! 前面那个也就算了, 久居深山活得像个纪念碑, 基本不怎么管事;后面那个是真爱在外面乱逛, 还爱管闲事。 平时对谢还绕着走就也绕了, 反正去哪儿不是杀人。 可当苏艺桐真要杀某个特定目标时, 总是跟在目标身边的谢还就显得非常碍眼。 岑无月, 岑无月。 向思雨的几个徒弟肯定都是她精挑细选出来, 况且她一共只能收五个弟子,这是最后一个名额,必不可能是什么随便收的N卡R卡。 苏艺桐边躲避谢还边抢了点情报,看完更是不解:岑无月甚至没有和人动过手,明明前四个都一言不合就大打出手,最小的那个徒弟武力值怎么反倒成谜? 岑无月身上到底有什么奥秘? —— 苏艺桐和向思雨曾是好友, 两人一同穿越到这个毫无法律可言的世界。 发现自己可以修仙后, 两人大喜过望,觉得这简直就是重开一次刺激人生的机会。 修真界弱肉强食,杀人如杀鸡,许多时候甚至不会受到任何惩罚。 面对这样的世界,来自文明社会的两人一开始都有些无措。 她们俩甚至连鸡都还没杀过,只是普通的大学生。 这样的良善使得她们一次次地陷入险境之中。 第一次杀死想杀害她们的人时,那飚射的热血吓得两个人都尖叫起来,满脸鲜血地抱在一起嗷嗷大哭。 事后, 向思雨还哭着给那人挖了个坑埋起来。 苏艺桐站在一旁帮忙, 却陷入沉思。 可随着修为升高、在这个世界的时间变久,她们互相扶持着长大, 彼此都有数次以命相救的经历,最后终究还是逐渐习惯了这里的生存法则。 苏艺桐简直是如鱼得水,很快脱下心头无形的道德枷锁。 她在这个几乎可以说是毫无桎梏的世界里,过得比从前的世界快乐多了! 从前,她没有钱,没有爱好,没有除了向思雨以外的朋友,长辈老师说什么,她便怎么做,咬牙拼尽一切才考上大学。 而现在,她要想什么,便可以得到什么,甚至有呼风唤雨之能。 她享受着这种掌握他人生死、自己也游走于生死之间的生活,让她感觉自己还生龙活虎、自由无比。 就算有回去现代社会的机会,也根本不用选——苏艺桐决心要留在这个世界! 苏艺桐满以为自孤儿院便相依为命、在这个世界仍能毫不犹豫为彼此赌上性命的向思雨也会是如此,日日拉着对方一起为非作歹、烧杀抢掠,沉浸在无序的狂热之中,却没有发现好友的兴奋与激动日益退去。 直到被向思雨背刺、濒临死亡那一刻,苏艺桐才恍然发现向思雨和自己不同。 向思雨太过软弱,无法忘却曾经的一切,无法跨过心中的底线,无法在这个世界中长久地生存。 苏艺桐边呕血边狠狠盯住向思雨时,恍然发现她居然不知什么时候消瘦得不成样子。 向思雨扔下染血的刀,哭着爬过来抱住奄奄一息的苏艺桐,边哭边磕磕绊绊地说:“我不认识你了,小桐!我认识的苏艺桐不会做出因为觉得好玩就杀死几万人、还是毫无还手之力的几万人这种事……” ——谁让他们没有还手之力,在这个世界里弱就是原罪,我们当年不也是因为太弱所以才好几次差点死了吗?如果他们对自己的命运不甘,那他们就该努力变强啊? “小桐,我会带你回家。”向思雨整个人都在发抖,双手哆哆嗦嗦地搂住她,“我一定会带你回去,让你复活,消除你的记忆……回去之后,你一定能变回从前的样子。” 她的话说到这里,苏艺桐都不知道是谁疯得更厉害了。 ——我想救你,所以才先杀了你? 向思雨恐怕是被这个人吃人的世界逼出精神疾病了吧。 苏艺桐笑了起来,她吐掉嘴里的血块——又或者是什么内脏碎片——含混不清地喊向思雨的名字。 向思雨泪如雨下,接连点头:“我在!我在……很痛吗?你忍一忍,马上就过去了,一切都会好的……” 苏艺桐张嘴,却没有发出声音。 向思雨主动侧耳靠近她唇边。 借此机会,苏艺桐用尽全身力气抓住地上兵器,以牙还牙,一刀贯穿向思雨灵府。 毫无防备的向思雨瞬间重伤。 苏艺桐哑声笑着用整个身体的重量将向思雨按倒在地,死死扼住她的喉咙,另一只手缓缓地将刀向外抽:“真好笑……原来他们说得对,不该相信任何人。” 向思雨虚弱地挣扎,两人明明都修为不低,却因为各自的重伤而只能像两个快病死的人一样狼狈肉搏。 “只有你不可以背叛我,”苏艺桐终究是占了上风,她将刀横到向思雨脖子上,满怀恨意,一字一顿地重复道,“只有你不可以。” ——你甚至能为我去死,怎么能因为觉得我变了就举刀杀我? 割下昔日好友的头颅瞬间,苏艺桐察觉到对方的神魂抛弃躯壳、慌不择路地走了。 她抱着那颗脑袋在原地愣了一会儿,撇撇嘴:没关系,先养伤,等能走了再去找就是。 为了再找到向思雨,苏艺桐想了很多办法。 但向思雨别的不行,苟是真擅长。 如果不是随身长刀一直隐隐有反应、只是不知联结何处,苏艺桐都要以为向思雨是撑不下去所以自杀了。 一开始,苏艺桐只是纳闷向思雨怎么能藏得这么好。 直到曲燃被刷新出来了。 曲燃作为魔修新星冉冉升起,苏艺桐当然也注意到过,特地找去酣畅淋漓地打了一架。 本来没什么,但曲燃自报家门时,居然说自己师父叫向思雨。 苏艺桐杀心大起,揍得初出茅庐的曲燃满地打滚、抱头鼠窜。 但曲燃跑归跑,骨头很硬,没有泄露向思雨的位置。 两人就这么我追你跑了很多年。 一次,苏艺桐问曲燃:“无情道呢?不修了?” 变强不少的曲燃翻白眼:“没你干扰说不定早就飞升了。” 哦,他大概不知道向思雨所谓回去的办法是“亲手培养一个徒弟无情道大成”。 苏艺桐打量几眼曲燃,轻蔑一笑:“我看你是没希望了,还是指望师妹师弟吧。” 曲燃软硬不吃:“以为我会泄露情报?想多了吧。” 又是一场两败俱伤的厮杀。 苏艺桐觉得曲燃实在有点不太好杀,还是个高速成长型。 不知道向思雨roll了多少次才得到这么张卡,而且说不定绝望之中把所有的好东西都给他用上了吧。 但飞升嘛,看曲燃也没什么希望。 不过追杀他也是一种乐子。 苏艺桐就这样每天修炼杀人打曲燃,顺便关注着向思雨的下落。 结果很久、很久都没有向思雨的第二个徒弟出现。 苏艺桐百思不得其解:她了解好友的性格,第一次徒弟卡抽歪了,一定会捶首顿足地立马去抽第二张,不应该会拖延这么久啊? 她转而秘密跟踪曲燃,一跟就是许多年。 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发现了曲燃私底下和周妲见面。 周妲也是突然就冒出头来的修真界新人,说自己的师父叫周五,自小是被抛弃的孤儿,所以随师父的姓氏。 苏艺桐装作好奇与周妲交谈,先是一番推心置腹,而后才似不经意地问:“想必令师在家中排行第五吧?” 周妲懒懒道:“这倒不是,师父说一想到这个名字就很开心。” 苏艺桐笑了,也确定了。 那确实,到了周五就想到周末,想到周末就开心。 —— 苏艺桐使用假身份与周妲相交,并有意避开曲燃。 一开始,苏艺桐本打算马上杀掉周妲,免得她也是个成长型。 周妲此时实力还只有中上,况且还没有防备,比曲燃可好杀多了。 但和周妲见了几面后,苏艺桐便改变了主意。 周妲有点师宝女,时不时便会提上一句“我师父说……”。 苏艺桐已经记不清自己与向思雨有多久未见,每每听着听着就把杀意按了回去。 至少,在杀周妲之前,总得想办法套出来向思雨藏身的办法和位置吧。 —— 但周妲最终还是死在苏艺桐手中。 苏艺桐认为自己完全是做了一件善事。 —— 周妲也是唯一一个苏艺桐亲手杀掉的、向思雨的徒弟。 曲燃已经是“打不过跑得过”——苏艺桐跑路技术如此之强,还是跟他学了不少。 鹿云渺死在紫霄州。 沈述下落不明。 但现在,苏艺桐有最后的追杀目标。 知道谢还肯定不会参加论道会,苏艺桐从论道会开始的第一天便往六合书院的方向赶去。 另一个挂逼就在六合书院里,苏艺桐当然不会傻到进六合书院大开杀戒。 但只要悄悄混进去,杀掉岑无月,再趁乱逃跑,这问题不大。 结果她刚到六合书院,就听说岑无月已经去了鼎元峰,只好马上调转方向再去追。 谁知道论道会开几天,谁知道这岑无月得杀几天,等谢还跑回来可就来不及了。 苏艺桐全力赶路,满以为自己会碰见从鼎元峰回转的岑无月,没想到一路追到鼎元峰下才见到她。 苏艺桐眯眼打量这个看起来实在纯良的小徒弟,心中有了猜想:“你是故意离开六合书院的。” 谢还不是体贴的人设,不可能没告诉岑无月追杀之事。 傻子都知道六合书院是最安全的地方。 可岑无月居然也是在论道会开始的第一天就离开书院,这本来就说不过去。 哦,苏艺桐心中本来用“岑无月大概是傻子”来解释此事来着。 “具体一些说,”岑无月笑眯眯地说,“我是在等你。” 苏艺桐看着她灿烂无比的笑容,有点怀疑定义了:“你也修无情道?” “我修无情道。” “哪种无情道?” 岑无月居然还认真地想了片刻,才答:“‘万物皆当为我所用,否则该当为我所毁’的无情道?” 苏艺桐琢磨了一下话里的意思,陷入沉默:“……” ——这不就是“顺我者昌,逆我者亡”?向思雨你醒醒,你这位小徒弟才是天生的魔修吧?? “在开打前,我有几个问题想问你,”岑无月很友好地说,“反正你应该也不急这片刻时间,能不能看在我是故人之徒的面上,替我解答一下?” 苏艺桐曾经和周妲来往几十年,自觉耐心很好。 加上也不差这几个问题的一时半刻,她便爽快地点头答应:“好,你问,但我未必会答。” “你腰间就是那柄刀吗?” “没错。” “你见过我前面几位师姐师兄吗?” “见过曲燃、周妲。” “二师姐死于谁手?” “我。” …… 一问一答,流畅无比。 岑无月共问了十个问题,而后便停下了。 苏艺桐扬眉:“就这些?” 岑无月点点头:“谢谢,知道这些就足够了。” 苏艺桐咧开嘴角,脸上浮现残忍疯狂的笑意:“好,来受死。” 岑无月笑道:“好。但我的命嘛……它有一点点抢手。” 她这句话刚开头时,苏艺桐已经不悦地皱紧了眉、向侧方看去。 落下最后一个字时,沉默不语的千嶂夕抵达了二人面前。 “看来嶂夕师姐也是来杀我的。”岑无月双手合十,朝两人露出毫无危机感的俏皮笑容,“那让我们来猜猜,今日我们四个人中,最后究竟是谁能得偿所愿、安全离开呢?” 千嶂夕蹙着眉没有说话,看起来甚至有些羞愧。 苏艺桐也没有说话,但她的心理活动很激烈。 ——面对两个修为高强的杀手,岑无月居然wink?她居然wink?? …… 等一下。 哪来的四个人? 第59章 第 59 章 曲燃烦死岑无月了。 他大概知道师父收徒自有一套筛选标准, 只是不知道具体如何进行。 尽管师父经常发愣、出神时听见声音便会吓一大跳、又总是说一些奇怪的话,但毕竟是他的恩师兼救命恩人,还将所有的好东西都给了他用。 彼时的曲燃还是个意气风发、从未撞过墙的年轻人, 当下山去历练人情时, 想着师父的修为日益倒退, 发呆的时间一日比一日长, 便想着应尽早证道, 好早日完成师父的心愿。 ——也正是如此, 他犯了心急的错误, 被人剜去灵府、骗走了修为。 一步错,步步错,当时的曲燃只有选择效仿父亲的做法堕魔,才能复仇、成功活下去。 只是一堕魔,从前的道心作废,想要再修无情道, 便只能凝聚信念、从头来过。 曲燃担心师父承受不住在自己身上的投入统统打水漂打击, 在捡到被扔在野外半死不活的婴孩时,他毫不犹豫回到师门秘境,将其扔给师父照看。 他知道师父对小孩总是有过分的担忧和偏爱,有这刚出生的婴儿在,师父的心境应当能平稳许多,至少应当不会主动寻死。 婴孩被取名为周妲,顺利长大,成为了曲燃的二师妹。 再接再厉, 曲燃又捡了个鹿云渺塞回师门, 获得一个三师妹。 三师妹兴致勃勃地效仿,捡回了父母双亡的沈述。 沈述最特别, 他捡回来一只半死不活的蜘蛛,和师父一起当宠物养。 后来蜘蛛得了一种全身长白毛的病差点死掉,师父使用某种秘法赋予其人形,成了现在的岑无月。 对,曲燃认为,岑无月这么烦人,绝对有她本来就不是人这个原因的影响。 他倒不是嫉妒,也不是歧视,只是很烦岑无月总是什么都不说。 用师父的话来描述:真是个该死的谜语人。 —— 就比如两人第一次见面时。 岑无月明明才是一直待在秘境里的那个,几句交谈下来却好像什么都明白了——曲燃自己都还蒙在鼓里呢?! —— 再比如第一次帮岑无月的忙时。 岑无月只是在打完那架离开时往曲燃手心里塞了个东西,道:“等它飞走的时候,你便往玄枢城外的灵脉里打一下,越狠越好。” 被岑无月打得重伤的曲燃好不容易才爬起来,摊开掌心一看,是个不知道什么虫子的茧。 神识往里面一扫。 好嘛,里面的虫子还没完全化形就已经死了。 怎么可能会飞走!! …… 话虽是这样说,闲着无聊、又实在好奇的曲燃还是去了玄枢城外等待。 他一边苦苦等待,一边在心里嘲笑岑无月竟然还妄想把那三个人找回来。 然后,某天,那死掉的虫子就从茧里挣扎出来、歪歪扭扭地飞走了。 曲燃瞠目结舌半天才想起自己要炸掉灵脉。 因为动手匆忙,差点被奚逐云逮到,实属是他自己的失误。 但这不妨碍曲燃在第二次见到岑无月时,理直气壮地把锅直接砸到她头上。 —— 和岑无月的第二次见面便接连引发第二次的帮忙。 听到岑无月的要求时,曲燃都觉得自己听错了。 他花了一息时间来判断岑无月是不是准备杀掉自己来证道,但想到自己第一次见面时就差点死她手里,又打消了这个想法。 “我想谢还不会杀你的。”岑无月道,“我有研究过他这个人,你不在他的必杀分类里。” 那为什么非要我去跟他打? 曲燃想这么问来着,但出于一种莫名的长辈自尊没有问出口。 最后被谢还吊打一顿,好在确实是没死。 ——短短两次见面,两次帮忙,就已经足够让曲燃烦死这个总是什么也不做解释的小师妹。 他琢磨了很久,发现岑无月不只是对他这样,她对谁都这样。 但这也并非是出于对他人的不信任。 因为曲燃发现连师父本人都被岑无月蒙在鼓里。 ……岑无月只是单纯喜欢看其他人被她玩弄于股掌之间吧。 —— 这一次,曲燃又收到了岑无月的传讯。 岑无月的传讯方式很特别。 她给了曲燃一瓶蚂蚁。 是的,一瓶蚂蚁。 这些蚂蚁平时不用吃喝,待在瓶子里面像死了一样,怎么晃也不会动。 但当它们开始爬动的时候,曲燃只要打开瓶子,这些蚂蚁便会主动爬出来,拼凑成传讯的文字。 你品,你细品。 别人的传讯方式那都是可以来回的,意思是“你可以如此给我传讯,我也可这样回讯给你”。 而岑无月的这个,比起叫传讯还不如叫下令,意思是“收到了吧?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 曲燃刚刚养好伤没两天,蚂蚁就在瓶子里窸窸窣窣了。 曲燃瞪着瓶子里焦躁的蚂蚁。 很显然,这烦人的小师妹又开始找他去当棋盘上的棋子了。 曲燃当然可以不去。 他怀疑缺了自己,岑无月也有八十个后手等着。 根本不是必须用他。 …… 但那毕竟是自家的爬宠兼小师妹。 预备计划也总没有第一计划好。 万一她受伤或者一不小心死掉,师父又要伤心很久。 等传达完讯息蚂蚁们都爬回瓶子里重新死掉,曲燃骂骂咧咧地收起瓶子出门。 他依稀记得净庭山的哪个冤种曾经说过:师弟师妹都是债。 那可太对了。 —— 这第三次帮忙,同样是没头没尾、绝不解释、只给指令的岑无月作风,只有一句话:论道会第三日,鼎元峰见。 但曲燃觉得自己的头脑也不是摆设! 他机智地提前出发,在论道会第一天就来到六合书院,仗着艺高人胆大,稍作伪装就混了进去。 虽说论道会时高手如云,但人多眼杂,他反倒混进去得很轻松。 曲燃的打算也很简单:他想先悄悄找到岑无月,跟踪她两天,看看她到底有什么计划,到底为什么总要秘密行事、不把话说清楚。 论道会第一天,曲燃没找到岑无月。 第二天也没有。 第三天还是没有。 曲燃终于认命了,认命于他是不动脑子的那类人这个事实,随后离开书院直奔鼎元峰。 曲燃觉得自己已经走得很快,但没想到赶路到一半时,从屁股后面撵上来一个比他还急的。 定睛一看,居然是刚从论道台上下来、本应该精疲力尽的千嶂夕。 曲燃大为震撼。 他和千嶂夕固然有那么点龃龉——魔修和正道嘛——但也不至于对方在这种力倦神疲的情况下还特地一路追杀吧? 曲燃放慢步伐,提起警惕。 千嶂夕瞥他一眼,全速掠过,那快得简直像是在逃命。 曲燃有点莫名其妙,但想到冤种小师妹还不知道在布什么局、有没有把自己玩死,便又开始赶路。 赶着赶着,曲燃发现不对劲了。 这千嶂夕和他去的是同一个地方啊? 哦,岑无月棋盘上的另一枚棋子。 又和千嶂夕有什么关系?? 想到这些事情岑无月明明都知道,却一个字也不和他这个大师兄解释说明,曲燃差点气死当场。 默默气了一会儿后,曲燃掩藏起自己的气息,遥遥缀在千嶂夕后方。 千嶂夕倦极,没有注意到他隐秘的尾随。 然后,曲燃远远能眺望见鼎元峰下的人影时,发现那还有一个苏艺桐。 而冤种小师妹就和这两人站在一块,满脸都是傻白甜的笑容。 哪怕曲燃知道傻白甜只是表象,心里也还是咯噔一下,赶紧加速狂奔上前。 他到近处的时候,正好听见岑无月的最后一句话:“……那让我们来猜猜,今日我们四个人中,最后究竟是谁能得偿所愿、安全离开呢?” 听得曲燃大翻白眼。 还能是谁,是你,是你,就是你? 曲燃一站定,四人就成了隐隐对峙、微妙平衡的四方之势。 千嶂夕皱着眉看曲燃:“你竟尾随我至此?” 苏艺桐皮笑肉不笑地道:“哦,原来你们早就搭上了线。” 曲燃直截了当问岑无月:“哪个要杀你?” 三个人全部都是自说自话,没有搭理另外两个人的意思。 而岑无月更是拥有只贯彻自身意志、将他人全部视作空气的的优良品质,二话不说拔剑攻向苏艺桐。 既如此,曲燃也不需要她回答了。 他问“哪个要杀你”,本来就只是为了判断应该先对哪个动手。 师兄妹联手先杀苏艺桐,正好为师父了一心事。 只是曲燃又留了一分注意力给在场的第四人,千嶂夕。 他还不知道千嶂夕赶路那么急,究竟是为了来做什么。 这位六合书院的得意弟子在原地只站了一小会儿便做出决定,加入围攻,先杀苏艺桐。 只是,曲燃仍旧能隐隐察觉,千嶂夕的杀意指向有两人——苏艺桐多些,岑无月少些。 曲燃:“……”难怪岑无月刚才没回答。 原来是这两个人都要杀你是吧!! 打着打着,他发现了不对劲。 岑无月明明是最先出手的那个,结果等真打起来,居然时不时就往他身后躲。 怎么,你不杀人所以让我上是吧?? 曲燃一边充当岑无月的挡箭牌,一边还要防范千嶂夕可能的偷袭,累得够呛。 战到酣处时,岑无月手中的剑猛然挥出一道凛冽至极的剑气。 也就是曲燃躲得快,不然必定削掉他大把头发加一块头皮。 更过分的是,曲燃一眼认出了那是谁的剑气。 除了沈述还能有谁啊!! 有这一发现,曲燃马上辨认出那是沈述的配剑,不由得愣了一下,瞬间想明白很多事情,简直是火冒三丈。 ——岑无月都找到沈述的剑了,那八成也已经找到沈述的尸体,居然连这样的大事都一个字没跟他这个大师兄说?! 曲燃憋着一股子越烧越旺的火气,越战越勇。 两人协力一蛛摸鱼,打了一天两夜,终于顺利将出了名能跑的修真界的一大魔修苏艺桐杀死在鼎元峰下。 曲燃自转魔修没多久就被苏艺桐追杀,从满地乱爬进化到后来能打个平多负少,直到今天终于出了这口恶气。 他平复喘息,悄无声息地疯狂调息恢复,又用余光盯着千嶂夕的一举一动。 而千嶂夕看起来似乎也在做和他差不多的事情,苍白的面色时不时浮现一点红润。 不远处,身首异处的苏艺桐死撑着最后一口气不愿咽下,而摸鱼了全程的岑无月正持着雪亮的剑弯腰低声与她的头颅说着什么。 曲燃一边警戒随时可能发难的千嶂夕,一边咬牙切齿地心想:等着,等解决了这个千嶂夕,我非把所有事情都从岑无月嘴里挖出来! 第60章 第 60 章 苏艺桐的脑袋是被曲燃眼疾手快砍掉的, 识海还被千嶂夕毫不留情地贯穿。 怎么说也该死透了,但她就是不肯咽气,一双眼睛死死盯着岑无月, 盛满极尽的癫狂。 岑无月捏着个小型的便携隔音法器, 弯腰靠近苏艺桐, 很友好地说道:“我会把你的尸首也带回去给师父的。” 这句话听起来很像挑衅的意思。 苏艺桐要是还有灵力, 眼睛里估计能射出灵气飞刃来。 “毕竟师父一直很想见你, ”岑无月想了想, 又道, “如果你要说的是师父的心愿,我也会帮她实现的。” 苏艺桐一挑眉,流露出两分轻蔑。 “放心,”岑无月安抚地说,“交给我好啦。” 苏艺桐凝视她半晌,才不甘地闭上眼睛, 只留下微弱的神识裹着破碎的声音传入岑无月耳中。 她说的是:“你最好是能实现。” 岑无月侧耳听完, 弯腰将苏艺桐的尸体收进储物镯中,再回过头去,就看见曲燃和千嶂夕面面相觑、彼此戒备的模样。 曲燃第一时间便注意到岑无月的动作,头也不转地朝千嶂夕冷笑:“千嶂夕,为何还不走?” 面色凝重的千嶂夕转向岑无月,但绝大部分注意力仍锁定在曲燃身上,防范他突然暴起攻击。 她对岑无月道:“你已知道我是来杀你的。” 曲燃先前没听到几人说话内容,此时听罢, 身上杀气又锋锐一分。 “知道哦。”岑无月说, “是白令先让你来的,对吧?我知道了白令先不能被人知道的秘密。” 千嶂夕叹息:“你不知道的是, 那不止是他一个人的秘密。” 岑无月只笑不语。 关于这个嘛……其实也知道的。 —— 现在回想起来,翊麟城真是一个极为重要的地方。 冥冥之中,沈述似乎隔着十几年的时光、通过辞青之口、为岑无月标记了此城。 岑无月不仅在入城之前就从星玄度那里得到“千嶂夕”这个名字作为线索,更是与千嶂夕同时出现在了城里,随后又发现了“神兽”就是三师姐的事实。 人人都说神兽青睐人时多是在看天资,而千嶂夕正巧是几百年不遇的天才,所以神兽对她极为热情。 但神兽对千嶂夕最热情的那一次,是在千嶂夕已经入城、而岑无月还没有暴露沈述尸体的时候。 而当鹿云渺的残存意识通过沈述确定岑无月就是师门之人后,对千嶂夕立刻便冷淡了下来。 城中注意到这的人其实也不是没有。 但时间过于巧妙,便有很多看起来更合理的、说得过去的理由。 毕竟岑无月后来才是叩开天门、被神兽触碰的那个人嘛。 那岑无月的天资更高、所以神兽转而更为喜欢她,非常合理。 岑无月当时便注意到了神兽注意力转向的变化,但并不能确定此事代表什么。 而三师姐的意识无论前后,都不是能详细交流沟通的状态。 —— 要获得更为详细的千嶂夕情报,比起秦鲤,更适合也更便宜的情报来源就在翊麟城里,而且十分之热情。 那就是千嶂夕的师弟师妹们。 这些年轻人们对千嶂夕爱戴非常,岑无月往往都不需要自己开口询问,他们便跟倒豆子似的称赞起千嶂夕的种种事迹。 从零碎的、似乎不相干的大量话语中提取出自己所需要的信息,这是岑无月最擅长的事情。 可以确定的是,千嶂夕尸解过,有大致的时间,且是在她杀死周家那名暴走的魔修以后。 岑无月见过师父的修为倒退。 听小师兄说,最开始师父虽是神魂,但只要聚精会神,也能碰触、移动物品。 但随着时间推移,她的修为如同流沙从指缝中流走那样,越来越少,直到身形都淡成朦胧的一个影子。 岑无月原本是辟谷的——蜘蛛本来也没有什么嘴馋的食欲,对半蛛半菌的她来说,辟谷如同呼吸一样简单。 可师父的求生欲一天比一天淡,想着小师兄提到过师父似乎很久之前是个贪嘴之人,天天垂涎欲滴地把一些菜名挂在嘴边,岑无月某日突发奇想,把自己的味觉和师父的绑定在了一起。 从此她吃什么,师父就能尝到什么。 第一次尝试时,师父愣了好一会儿,捂着嘴巴跳起来骂她:“为什么生吃虫子!!!” 岑无月很无辜:“原来还要煮熟的吗?” 一只蛛就这样逐渐进化成了饭桶兼美食家。 —— 扯远了。 说回千嶂夕。 一个人在破境失败后强撑几十年,修为不知道滑落到什么地步,心境更不知崩坏几何,此时真的会主动去单挑实力强劲、破境如喝水的魔修? 也说不定,或许千嶂夕嫉恶如仇、爱民如子,又或许她想挑选一劲敌、置之死地而后生呢。 还是需要更多的信息才能得出结论。 于是在安置好三师姐后,岑无月便应邀去了六合书院。 —— 然后白令先就出现了。 白令先很能演,是岑无月所见过最能演的人。 岑无月当着千嶂夕的面用前日出现的多情道魔修试探,他居然能镇定到主动送上门来解释,而不是装聋作哑。 虽然给的是半真半假的一番解释。 但半真半假才最真嘛。 白令先只是不小心说漏嘴了一个很微不足道的地方,或许他自己都没有注意到。 提及那魔修的事情,他说“只怕是又要在此事中蹉跎上百年”。 “又”。 那上一次是什么时候? 是求爱被千嶂夕拒绝、销声匿迹的那段时间? 要知道,这段时间的白令先可是真藏得很好,一点消息也没有在外流传。 真是个浑身疑点的男人啊。 —— 千嶂夕对白令先的态度也很微妙。 本来以千嶂夕的性格,第一次被白令先求爱就在众人面前对他大打出手,哪怕到现在也不应该看得起天资平平的白令先。 千嶂夕此人是很有点天赋论在身上的。 翊麟城中,要不是岑无月上了天幕第一,她可懒得多搭理岑无月。 那么,当白令先时隔这么多年仍然用黏糊糊的眼神凝视千嶂夕、主动上前搭话,千嶂夕居然不当场发难,反而是忍了下来? 哎,说这里面没有蹊跷都没人信。 岑无月注意着这两人的动向,每每他们快要碰面时,就特地过去引导一番让他们碰上,然后站在旁边乐呵呵地看戏。 千嶂夕烦白令先,但她又似乎有什么理由不能对他动手。 白令先有此倚仗,但又不是完全安心,偶尔又会漏出丁点的惧意。 会害怕,那大概就不是叶秋宁等人想的“白令先还没对千嶂夕死心”。 但千嶂夕又有什么麻烦是她自己、以及六合书院都无法解决的呢? 那答案不就只有一个嘛。 当年的“尸解”。 —— 另外也不得不感谢热情好客的叶秋宁。 他提供了许多他自己或许觉得不重要的情报,但言者无心,听者有意嘛。 通过种种渠道获得足够多的信息之后,岑无月只需要将它们整理、筛选、重新排序,真相就已经跃然眼前。 —— 千嶂夕破境失败差不多是三百五十年前,和周妲离开师门的时间相近。 之后大约过了二十年左右,白令先向千嶂夕求爱,被当众打走后,隐藏行迹数十年。 周妲的命灯在二百八十一年前熄灭。 也正是同一年,周凰横空出世,一月便能伤周临岐,三年能与周临岐打成平手,此后四处作乱。 二百七十三年前,千嶂夕出手于鼎元峰斩杀周凰,随后便离开书院进行尸解。 白令先在这之后也重新开始露面行走。 二百三十年前,千嶂夕携从前更为强横的实力与资质重新出现,继续做她的六合书院五百年来第一人。 …… 这样一看,其实一切都很明了了。 唯一的问题是岑无月还不能确定千嶂夕究竟知道多少,是大概几成的加害者。 毕竟,岑无月刚入六合书院那天,千嶂夕问那句“周妲莫非是周家人”时,眼神表情可都是相当不知情。 —— 一切串联在脑中进行,也不过是一个念头的事情。 岑无月笑着将沈述的剑重新纳入剑鞘,又收回储物镯中。……引来曲燃一个像是在骂人的眼神。 和岑无月完全不同,曲燃和千嶂夕都紧握着各自的兵器,浑身灵力维持在最敏锐的状态,神识互相锁定,剑拔弩张,好像下一瞬就要开打。 “嶂夕师姐其实并没有尸解,对吧?”岑无月语气轻快地问,“很难想象运气如此之好,一次便选中这样完美的转世肉身呢。” 千嶂夕的气息骤然一紧! 曲燃的眼神也猛地发狠! 同时沐浴在两个人的凝重杀机之中,岑无月却很淡定。 她从储物戒里掏了掏,找出一个蜜橘,边剥边说:“夺舍,对吧?” 如果只是找到了什么神医、学习了什么秘法,千嶂夕根本没有必要仍旧向所有人宣称自己进行了尸解,只要说实话即可。 所以她用的一定是一个无法公开的办法,却又和尸解很相似。 那就只能是夺舍了。 三两下剥完橘子,岑无月直接一整个塞进嘴里,嚼嚼咽下去。 千嶂夕涩声道:“……你果然知道了。” 岑无月笑眯眯道:“白令先让你来的,对吧?” 她只需要稍稍表现出一系列“沉思”“恍然大悟”“震撼”“竭力遮掩”的表情变化,白令先就会自己把一切都脑补完,然后觉得非杀岑无月灭口不可。 保险起见,岑无月离开书院时特地跟守卫说了自己要去鼎元峰,白令先跟在后面一问,知道这个地名,肯定慌神。 但白令先又不是会自己冒险的人。 一来,岑无月叩过天门,那大小也是个实力的证明;二来,有谢还在一旁当辅佐证据,让众人都对岑无月的实际实力严重进行了高估。 因此,白令先最好、也是最快的办法,就是赶在论道会期间让千嶂夕出手杀岑无月。 岑无月算好时间,把苏艺桐、千嶂夕、曲燃都凑到鼎元峰下,可不止是为了杀……啊不是,不是为了见一个苏艺桐。 苏艺桐的死纯属意外,曲燃和千嶂夕各占一半的责任。 “……”千嶂夕没有再回答,而是举起兵器道,“看来,你们俩都得死在这里了。” 岑无月又从储物戒里掏了一物出来,夹在指间把玩:“白令先对你说,你用的身体是‘周凰’,对吧?” 千嶂夕没有回答,但她略显愧疚的眼神已经给了岑无月答案。 那其实甚至能算得上无辜嘛。 ——当然,只以岑无月“只管自家师门死活”的标准来评判。 旋转的箭矢在岑无月指间被夹停住。 岑无月叹了口气,以灵力构造出一张弓,箭搭其上。 千嶂夕立刻抢上前来,而曲燃骂骂咧咧地上前阻拦。 岑无月将弓拉满,道:“二师姐,劳烦你即刻去一趟六合书院,让白令先在众人面前坦白与周凰有关的一切。” 最后一个字落下后,她松开手指。 箭矢的速度比念头更快,几乎在岑无月松手的那一瞬间便化作一道光没入千嶂夕体内,而后者立刻转身掉头,向六合书院的方向疾驰而去。 一击落空的曲燃:“……啊??不打了?你怎么解决的??……等等。……你刚才叫千嶂夕什么???” “很神奇吧,”岑无月又拿出第二个蜜橘,边剥边道,“即便已经夺舍,但她的身体仍然是‘周妲’。” “什么意思?” “有人偷梁换柱嘛。” “谁?换了什么??” “咦,这还不够详细吗?” 曲燃怒极,三步并作两步上前,劈手抢走刚剥好的蜜橘,很凶地直接在掌心捏爆,破口大骂:“你这样解释鬼听得懂?从头开始讲啊!!”【你现在阅读的是 】 60-70 第61章 第 61 章 白令先有些不安。 即使千嶂夕同意杀岑无月灭口, 即使她已经出发,他内心仍有些惶惶。 已在论道台上消耗数日的千嶂夕会是岑无月的对手吗? 万一千嶂夕输了,死在岑无月手下, 那岑无月会掉头来杀他吗? 就算如传闻那般, 岑无月真的不杀人, 那她会不会将自己所猜到的事情公告天下、作为报复? 岑无月既然会特地挑一个千嶂夕无法抽身的时间前往鼎元峰, 就说明她内心绝对已经有所怀疑。 白令先只是不敢与她对峙, 于是便不知道她知道了多少。 岑无月是周妲的师妹, 在这件事上定然会竭尽全力地刨根问底。 白令先一丝也不敢松懈, 只能压上血誓令,指使千嶂夕立刻前去杀死岑无月。 千嶂夕不太情愿,但仍去了。 整件事情的全貌,其实只有白令先一人知晓。 白令先成功地将千嶂夕及全天下蒙在鼓里两百多年,原以为也能这样持续一辈子,谁知道不知道从哪冒出来一个岑无月。 …… 如果要说一切的开始, 那还得说回白令先的道。 修真界提起周家, 人人都嘲讽他们的恃强凌弱、丛林法则,可周家之外又与周家之内有什么区别? 像白令先这样修为平平的散修,无论走到哪里,都是被人欺压掠夺的份。 而白令先若是想体会这种生杀大权,就只能去凡人身上找了。 他在修真界再怎么弱,杀凡人还是易如反掌。 白令先也这么做了。 但很快,他便意识到那只是饮鸩止渴。 因为他想要的不是凡人生杀予夺尽在己手,而是能够将那些曾经嘲讽、打压、几乎杀死他的修士踩在脚下。 要达成这个目的, 他只有鞭策自己不断变强。 而当时正好又有一人成功飞升, 走的是前所未闻的破情道。 先入情、再出情。 白令先遂勾引了一个凡人女子。 他轻而易举地治好那女子父亲的重病,在这位父亲面前表现出对女子的爱慕, 最后,父亲果然将女儿交给了他。 白令先想尽办法入情,却发现这远比他想象的要难。 倒是这女子在离世前平静地告诉他:“情并不能勉强,也无法凭空而来。” 一个凡人,竟然说出这种好像看透了修道本质的话来。 白令先不懂,他觉得只是时间不够久,凡人的寿命太短,下次尝试理当寻一名能活很久的修士。 之后,他四处游历寻找合适的对象,倒也结识了不少有情道修,便常常与他们探讨情为何物。 有情道修们却往往很诧异,道:“情是人生来就有之物,割舍才是反人之道。” 不过他们还说:“情也不仅仅是指男女之爱呀,你也可有别的情,这或许也可算‘入情’?” 白令先半懂不懂,继续寻找,遇见千嶂夕时惊为天人,便邀请其共修破情道。 立刻被千嶂夕一顿好打赶了出去。 白令先自觉羞愧,转而低调行事。 接着,他遇见了周妲。 见到周妲第一眼,白令先就明白了有情道修士们所说“有些人生来就是要被爱的”是什么意思。 周妲身边的男人多如狗,她眼神往自己脚下一瞟,就能有人愿意跪下来舔她沾上灰尘的鞋尖。 她就该修有情道! 可周妲又坚持自己只修无情道。 白令先也说不清自己是如何想,但他主动在无人处向她推荐了破情道。 周妲觉得很有意思。 白令先心神荡漾,立刻邀请她和自己一同修炼。 而周妲居然答应了。 —— 之后白令先便找一处地方同周妲隐居,两人日夜相处,偶尔也会论道。 白令先因为千嶂夕的事情,仍旧不外出活动;倒是周妲时不时会离开一段时间,去见她的师兄。 那位师兄,白令先一次也没见过。 周妲总是调侃道:“你见了他,没几句话就要被削掉脑袋。” 白令先只当是个脾气暴躁、爱护师妹的凶残人物,没有多问。 —— 被周妲吸引几乎是理所当然的事。 但欲又究竟能诞生几分爱呢?何时才算是入情呢? 白令先不太清楚。 —— 某日,周妲外出归来,一脸若有所思。 白令先询问何事,她只道自己在外遇见一个长得与自己很像的人,像是母亲。 白令先诧异道:“你不是被你大师兄捡到的孤儿?” “但我是被抛弃的,”周妲出神地停顿许久,才道,“若我的血亲还在世,或许就能知道为何我会被抛在野外了。” 白令先怜爱地抚过她的脸颊,问:“你当真想去寻找答案吗?” 生性悲观的他并不看好此事的结果。 但周妲的眼睛却亮起光芒:“今日我见到那人也过得不好……或许,当年他们也不是故意将我扔掉的。” 白令先便突然意识到两件事。 第一,“情”当真是人生来就有之物。 周妲如今修行几十年,却仍旧在追寻出生时未曾得到的母爱。 第二,他当下竟愿意用一切代价来换取周妲在此事上能获得一个好结果。 也就是…… 入情。 —— 周妲又离开了一段时间,拒绝了白令先的陪同。 回来时,她的表情有些惆怅,但算不上失落。 白令先问起详情,周妲只说找到了自己的姐姐。 “那个你以为是母亲的人呢?” “那就是我的姐姐,”周妲莞尔一瞬,很快又露出愁容,“她修为极低,所以并不能驻颜。” 那也就是说,对方会很快死去了。 白令先已经不太记得自己曾经共同生活过、但又没有爱上的那个凡人,他只记得凡人的寿命非常短。 思及此,他温和地抚着周妲的头发劝慰她:“那就尽力多陪她吧。无论有什么困难,我与你一起。” 周妲靠在他的怀里,轻声叹息,但不说话。 —— 白令先有些明白那些无情道修曾经说过的话了。 他已入情,却完全不想出情。 若能和周妲一直这样下去,飞升不了又有什么关系,修真界的实力强弱又有什么关系? 太上无相真君再强,也终究只是孤身一人。 听说那位当年也斩了自己的道侣才道成,只是一直压制修为、不愿飞升,而是留在此间传道受业、福泽众人。 白令先此时更是无法理解这些杀亲证道的修士。 是如何能下得了手的? 周妲都不需要吐血、不需要哭,只消看他一眼,他就满脑子只剩下她了。 —— 某日,百无聊赖的周妲突然道:“破情道真能飞升吗?” 白令先一愣:“什么意思?” “意思是,”周妲扭回头来看他,眼神冷静而轻慢,“我还是没法爱上你。” —— 白令先只能杀周妲,他必须杀。 若周妲以此外任何别的方法死去,他恐怕都无法从“入情”这一境中出来了。 两人死战一场,白令先修行年数毕竟长远,胜了周妲一筹。 周妲重伤遁走,白令先在后面追。 他知道周妲有一个姐姐,但对方修为低到与凡人无异,不足为虑。 但周妲那位姓名不详的师兄却很有威胁,他绝不能让周妲将消息传到那位师兄耳中。 只要先杀死周妲,日后哪怕那位师兄寻上门来,白令先也能骗住对方。 只需要先“你是何人?”,然后“她已在多年前就弃我而去,为何如今还要来质问我?”,接着“什么?她下落不明?!”,最后“我这就去寻!若是师兄寻得她的踪迹,也务必告知我一声,好叫我安心”。 但首先,白令先得先亲手杀死周妲。 —— 周妲死了,但不是白令先杀的。 而是苏艺桐。 白令先甚至都没敢靠近浑身杀气、犹如怪物的苏艺桐,他怀疑自己连她的三招都接不下来。 他只装作是无辜散修经过此地,露出惊恐的表情后,慌不择路地掉头就跑。 那随心所欲行事的魔头并没有追上来。 白令先松了口气,忐忑徘徊许久才掉转头去寻。 苏艺桐走了,地面被削了个坑,又敷衍地填平,上面放了一朵花。 白令先从土坑中挖出周妲的完整尸体,仔细清理后,又将其好好保存、随身携带。 —— 白令先以为这就是他和周妲的全部故事。 直到异军突起的周凰突然开始追杀他。 他百思不得其解:自己又不认识周凰,更不是周家人,为何周凰对他恨不能啖其肉食其骨? 见到周凰的面时,白令先扫过对方的面容,便恍了神。 ——和周妲五分相似,说是姐妹更像是母女。 周凰就是周妲的姐姐。 两人自襁褓失散,重逢之后神念相通、心有灵犀。 她要杀他,是要为自己的双胞胎妹妹报仇。 白令先还试图为自己辩解:“并非是我杀死了她!” 周凰却比他知道的更多:“若不是你将她打至重伤,而后又紧追不放,她怎会舍生!她不过是不想成为你之道的祭品,所以才心甘情愿死在苏艺桐手里,谁是罪魁祸首,我难道不明白?” 白令先当然也明白。 但若人死到临头还不狡辩,那还是人吗? 他原想着修为低微的周凰能突然变强千倍百倍,是因为使用了什么以命相换的法诀,因此只是狼狈逃窜躲藏,想拖延时间等周凰耗尽生命。 谁料周凰的修为跟纵云梯一般,涨得叫修真界众人都惊掉下巴。 “恨你自己吧,”周凰嘲讽地道,“我二人从前以两具身体共享一份天资,所以才两人都资质平平。” 白令先恍然大悟。 难怪周凰是在周妲死后才突然崛起,盖因这份天资终于归位到一具身体。 这下他便不能只躲不还手了。 正好此时,他听说千嶂夕心灰意冷回到六合书院,立刻传讯约对方前来一见。 —— 千嶂夕想要更好的身体。 而白令先既要摆脱周凰的追杀、还想让周妲能重新“活”过来。 这是双赢之法啊! —— 周凰与千嶂夕战罢后,白令先借口秘法不能让他人看见施展过程,拉开相当一段距离。 而后,他烧毁周凰的身体,以携带在身边的周妲身体顶替之。 虽按照千嶂夕的要求对其容貌稍作调整,但仍留了周妲的神韵。 只有与她长期朝夕相处、见过她一颦一笑的人才能隐约辨认得出来。 此后他一再寻理由前往六合书院,看的都不是千嶂夕,而是周妲。 …… 千嶂夕回来了。 破空而来,架势很急。 白令先站在人群中,与其他人一道抬头看她疾速靠近的身影。 不同的是,旁人都在窃窃私语地猜测是不是发生了什么大事,而白令先内心深处那股不祥的预感却越来越强烈。 他倒退一步,心中已然升起了逃跑的念头。 可为时已晚。 千嶂夕的神念自空中遥遥锁定他,冷淡的声音直接打断台上二人的论道:“白令先,在众人面前坦白与周凰有关的一切。” 白令先脑中“嗡”了一声,感到一阵难以置信。 血誓未破,他但凡将此事说出口便是违誓,马上就会死去! 比起死,别的什么都不可怕。 就算千嶂夕严刑拷打又如何? 白令先飞快地打定主意要抵赖,面上表情也瞬间调整完毕,抬头时一脸疑惑中掺了些许被冒犯的反感,一句“我不懂道友在问什么,周凰与我有何关系”已经到了嘴边,舌头嘴唇却皆不听使唤,转而吐出的是:“周凰?千嶂夕,你真要我在这么多人面前说出来?” 白令先惊恐无比。 他意识到自己身体的每一寸在刚才那瞬间都不再属于他,别说灵力根本不听调动,甚至连对身体部位的感知都全部消失。 而他的身体,却不知道是受到了谁的意志操纵,灵活自如地行动,将当年的事情一一道来。 却又说得很有技巧性,既简洁又明了,将悬念留到最后,因而便没有因为违背血誓而立刻死去。 白令先听“自己”口若悬河、娓娓道来,又见落地的千嶂夕却只是垂眼聆听,任由自己身败名裂,却毫无阻止之意,心中更是惊惧不定:难道千嶂夕也被一样的法子拿住了?那又能是何人所为? ……岑无月,当然只能是岑无月。 没想到千嶂夕竟然不是岑无月的对手。 等“自己”说到最后一句时,白令先已经是心如死灰,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如果要违背血誓,那也不能独独只有我一人……! 真相完全被吐露的结尾,白令先猛然夺回自己身体的操控权,毫不犹豫冲向千嶂夕,捉住对方的手,将其当作兵器,狠狠洞穿自己的灵府。 千嶂夕看起来仍在出神,竟没有将他甩开。 她的灵府也随即出现一道手掌洞穿形状的伤口,与白令先的几乎一幕一样。 白令先笑了。 “陪我一起走吧。”他充满恶意地低喃。 第62章 第 62 章 叶秋宁被吓得不轻。 倒不是因为白令先所说的内容, 也不是因为千嶂夕居然只听不反驳,而是因为白令先的样子。 他自从开口叙述,便猛地开始七窍流血。 ——血肉横飞的场景, 绝大多数修士都不会觉得陌生、害怕。 ……但若这个人的血从头流到脚、没入地面、毫无减缓之意, 面色发灰、嘴唇苍白, 就连眼睛都开始蒙上一层代表死亡的白翳, 口中吐字却从未停下, 只是由流畅变得僵硬, 一字一顿, 仿佛从腐朽的喉咙中被挤出来似的……这场景就实在有点超出叶秋宁的理解了。 躲在他身后的师弟连声音都开始发抖:“他他他是不是死后被人操纵了尸体啊?” 强装镇定的师妹接口:“这这这就是传说中的赶尸,我听说过!” 叶秋宁咽了咽口水,视线扫过无动于衷的千嶂夕,心跳如擂鼓,但又不得不承担起师兄的责任安慰他们:“夫子们俱在,今日还有这么多前辈, 哪怕天下的魔修都来也没什么可怕的。” 白令先的话并不多, 寥寥几句话便将一段夺舍往事和盘托出。 但几句话的工夫,其实足够任何修士夺走他的生命。 再不济,也可打断。 只是白令先被笼在千嶂夕的神念中,旁人若要强行打断,那便不得不和千嶂夕硬碰硬。 外人此时不好出手,六合书院的人又不敢贸然行事,短短犹豫僵持期间,白令先已将前因后果倒了个干净。 而后, 白令先瞪圆双眼, 突地上前两步。 叶秋宁还以为他要对千嶂夕不利,下意识地往前跑。 同他一样做法的人不在少数。 谁知道白令先竟用千嶂夕的手自尽了。 叶秋宁有些茫然, 但更多的是怒气:他这样“以死明志”,就是一定要证明自己刚才所说的话全都为真,这是要置嶂夕师姐于死地! 他张开嘴,正要说话,却见到千嶂夕身上也无端出现了与白令先同样的伤痕。 这显然是某种绑定后反噬的结果,比如白令先刚刚所说的“血誓令”。 叶秋宁愣住了。 论道台周围此时悄然无声。 客人都不做声静观,等待六合书院的态度,而六合书院的人个个都没从刚发生的事情中回过神来。 叶秋宁不记得这死寂过去了多久。 或许只是几个呼吸,也或许有一炷香。 直到一道冷淡缥缈的声音将这局面打破:“千嶂夕,白令先所说,全部为真?” 气息微弱的千嶂夕望向上方那最尊贵的客位。 太上无相真君开口,就没有旁人质疑岔开的份了。 千嶂夕挺直腰站稳身体,嘴角勾了一下,道:“全部为真。” 真君不喜不怒,只是道:“谁人摄你?” 众人顿时哗然。 叶秋宁大喜过望,掠上前去扶住千嶂夕,一叠声地道:“师姐和白令先刚才一样被人摄住,说的那些话做不得真,还需细细调查,我先扶师姐去疗伤——” 他的话在半路戛然而止,只因千嶂夕主动拂开了他的手。 灵府是任何修士的死穴,一旦被毁便和废人无异,因此千嶂夕此时的力道连一阵风都不如。 可叶秋宁被这阵微风拂过时,却明白了其中拒绝的意志。 他眼眶一红,不敢再伸手说话,只小心翼翼地跟在千嶂夕身旁,预备等她站不稳时去扶。 “无人摄我,”千嶂夕否认真君的判断,而后又一字一顿道,“这具身体,还给周妲师门。” 叶秋宁直到这时候才想起来,周妲这个名字为何耳熟。 岑无月提起过,那是她一直在寻找的二师姐。 想到近来岑无月似乎被六合书院的弟子带跑,也跟着一起玩闹似的喊“嶂夕师姐”,叶秋宁不忍地闭了闭眼睛。 岑无月若是知道这竟然真是她苦寻不得的师姐,不知道该有多难过? 真君沉默片刻,才再度开口:“随你意吧。” 千嶂夕似乎松了口气,身体立刻委顿下去。 好在叶秋宁早就准备,伸手将她接住。 从前无所不能、总是挡在所有人身前的师姐,此刻却轻得像一片树叶,无声飘落于地。 灵府被破者几乎都是废人。 同样灵府被毁的白令先此时已经脸朝下在旁边死得不能再死了。 当然也有例外,譬如苏艺桐,但没人知道她是怎么做到的。 叶秋宁咬牙道:“师姐,再尸解一次吧,我们都会等你的。” 千嶂夕笑了笑。 她脸上带着血迹,神情中奇特地透出一种前所未有的轻盈,似乎终于能放下某种难以言说的重担。 她望着叶秋宁,嘴唇微动,无声地吐出几个字。 …… 身边似乎短暂地嘈杂了一阵子,但叶秋宁一直愣在原地,充耳不闻。 直到有人大声地在近处喊他的名字:“……秋宁!叶秋宁!!” “……!”叶秋宁猛然惊醒,下意识护住千嶂夕的身体,警惕扭头看向声源。 却是书院里最铁面不过的朱夫子。 朱夫子叹着气道:“秋宁,照嶂夕说的办吧——将这具身体还给她师门之人。” 叶秋宁懵懵地眨眼,眼珠迟钝地转动几次。 先是看到义愤填膺、挡在自己身前的同门们,接着看到台下面色异样、交头接耳的修士们,最后才通过同门们组成的人墙看见被挡在不远处的岑无月。 他这才恍然将朱夫子的话听进耳中、明白那几个字串联在一起是什么意思。 接着,同门的抗议声才像是洪水开闸似的涌入他的耳中。 “嶂夕师姐都用这具身体两百多年了,况且也不是从前的样貌啊。” “我们也会好好安葬她、入土为安,绝不会亏待的!” “你……实在不行你也拜入我们书院吧,这样师姐就是你我共同的师姐了!” 岑无月却没有说话,神情怔忡,只是从他们身影的缝隙望向叶秋宁。 ……应该说,望向叶秋宁怀中的人。 叶秋宁喉头一涩,发力抱着千嶂夕起身。 听见声音,同门们纷纷回头看他,神情虽有不同,但显然没人愿意将这具身体还回去。 “既然嶂夕师姐有言在先,我等自当听从。”叶秋宁没有给其他人再争论的机会,一锤定音,“方才师姐告诉我另一个地方,她从前的……肉身就在那里。” 同门们无非是割舍不下千嶂夕,才当众争吵。 可周妲的亲友又何其无辜呢。 “我们应当之后去接嶂夕师姐原本的身体,将她安葬。”叶秋宁道。 同门们沉默了。 叶秋宁缓步向前,穿过同门们让出的道路,最后抵达岑无月面前。 他将怀中身体交给岑无月,又深深向她行礼:“代嶂夕师姐赔罪。” 岑无月似乎没有听见,她凝视着千嶂夕的脸,半晌才道:“……和画像上不一样呢。” 声音很轻,应该只有叶秋宁和修为极高之人才能听见。 叶秋宁更是羞愧。 岑无月却抬头朝他笑了笑,宽慰道:“千嶂夕也并不知情。” 确实,全是那白令先胆大包天、左右欺瞒的错。 叶秋宁余光扫到台下那具尸体,恨不得将其挫骨扬灰——即使如此,也不可能解恨。 他只有再度向岑无月谢罪:“若有别的要求,六合书院定不推辞。” 岑无月向来善解人意,自没有再为难六合书院,带走那具身体后便离开了。 短暂的混乱后,论道会又继续进行了下去。 只是台上、台下的众人还有多少聚精会神就很难讲了。 直到论道会结束后的一段时间,六合书院的众人都在忙碌中过得浑浑噩噩。 叶秋宁似乎听说有什么大战,死了哪个魔头谁谁谁,但全是左耳进右耳出,没有听进脑子里。 他常常听见别人嘀咕“怎么会这样呢?”“嶂夕师姐只是受到了蒙骗”,自己心中其实也常常想差不多的事情。 只是众人又都知道论起“受害者”来,没人比周妲岑无月更倒霉,于是也不提她们,只不约而同地痛骂白令先不是个东西。 要不是白令先,就不会有如今的局面,周凰、周妲、千嶂夕,更是全部都不用死。 白令先死十遍都不够还的! —— 周家的态度就和六合书院很不一样了。 杀死双生子中的一个对周家而言是惯例,只是当年周凰周妲的双亲不忍下杀手,才丢弃了其中一个。 那年周凰修为暴涨,周家人还百思不得其解,以为这双生归位居然也有延迟几十年才出现的概率。 这一遭阴错阳差地知道了真相,便立刻大怒要杀周凰周妲的双亲。 一查才发现这两人早就已经在一百多年前携手殉情。 周家的怒火无处发泄,便让还在六合书院的子弟去截岑无月,强行讨要周妲的尸体,欲作研究,只嘴上说得好听些,美其名曰“认祖归宗”。 岑无月哪里愿意,巧舌如簧说“二师姐随的是我师父姓氏,恰巧也姓周罢了”,拒绝归还。 六合书院众人听说此事后也横插一脚,一对上就说“阁下若要硬抢,我等誓死维护嶂夕师姐遗愿!”,处处阻挠。 周家恨得牙痒痒,一时又奈何不了岑无月,只好计划着等她离开六合书院后再寻机动手,让周临岐带人留在书院监视她的行踪。 周临岐有些不悦,但又违抗不了家族命令,捏着鼻子在六合书院过了一段被翻白眼、被阴阳怪气的日子,日日虔心祈祷岑无月尽快动身离开。 …… 应验倒是应验了。 但她并不是一个人走的。 同行那人叫谢还。 周临岐撂挑子不干了:一个岑无月深浅不知,众人一起围攻或许还能打得过;加上一个谢还那根本没什么好说的,上去送死? 再说了,那岑无月有三个下落不明的师姐师兄要找,这才找到一个,那不是另外还有两个没找到吗? 有的是机会等她落单再堵人,何必急于一时? 第63章 第 63 章 “——看, 这就是我的师门!”谢还自豪地介绍眼前破落的宗门入口,“不过我认识的都已经死了!” “我听说了,他们说算上你总共也只有三个人。”岑无月毫不吝啬地竖起大拇指。 谢还灵光一闪:“那岂不是和你师门一样?” “我就是这么说的!” “太巧了吧!!” “——既然这么巧, 择日不如撞日, 二位道友进来看一眼吧!”第三个声音热情地加入了对话。 岑无月早已察觉到对方的靠近, 并不惊讶, 偏头一看, 对上一张殷勤得过分的笑脸。 此人穿着一身麻布衣裳, 洗得发白, 习惯性地稍稍伛偻着腰,配上表情,看起来颇有些谦卑。 “进来?”谢还探头往里看,又看看这人,“听说现在总共就三个人,你是其中之一?” “正是, 正是, 在下名为??郑乾。”此人恭敬地行了一礼,又骄傲地回头指着山门介绍,“二位没有看错,这就是鼎鼎大名的邢云宗,谢还唯一曾经拜入过的宗门!宗门内甚至还有着他曾经看过的书、用过的剑、喝过的水、睡过的床,统统可以观看!” 谢还:“?” 看一脸震惊的谢还要开口反驳,岑无月抢先一步高举起手率先捂住他的嘴,大喊:“我们要看!” ??郑乾喜上眉梢, 而后腰瞬间挺直, 从储物戒中摸出一支拂尘、一挥、架到臂上,整个人的气质顿时变得仙风道骨起来:“二位请随我来。” 他将两人带到门槛处, 自己先走进去,然后停下脚步,用拂尘一拦,朗声道:“登门费,十灵魄每人。” 谢还:“?” 岑无月已经明白这个门派为什么只剩两人还能坚持下去了,全靠薅谢还这只肥羊的羊毛啊。 她乐得不行,掏了十灵魄交付,堂而皇之地踏过门槛,和??郑乾并肩盯着谢还看。 ??郑乾:“莫非这位道友囊中羞涩……” 岑无月:“他这个人出门老不带钱,我都习惯了。” ??郑乾:“这习惯不好。” 岑无月:“他还经常抢我的东西吃,很过分吧。” ??郑乾:“属实不该啊!” 谢还:“……” 两人一搭一唱,很轻松地骗走了谢还的十灵魄。 ??郑乾心满意足地收起二十灵魄,又往破落的宗门内走,一路时不时停下来介绍。 —— “……此乃宗门香炉,门中弟子日日上清心香供奉,闻之心平气和,灵台清明,最适合修士不过……一支二十灵魄,二位来一根吗?” 岑无月踊跃举手:“我买!” 谢还狐疑地抹一把香炉边沿:“什么时候买的这东西,看起来也太新了。” ??郑乾边收岑无月的灵魄边面不改色地道:“日日擦拭,自然一尘不染。” “?谁说灰尘的事情了。” 谢还还在质疑,但岑无月已经点上了“清心香”。 香倒不是坏香,像是手工做的,味道也不赖。 但跟“心平气和”肯定是沾不上边。 岑无月随意朝香炉拜了几下,将香插入炉中。 炉内稀稀拉拉地有那么十几根香,也不知道是别的小肥羊贡献,还是??郑乾自己插进去当障眼法、好骗人花钱的。 —— “……此乃练剑坪,弟子们每日便在此晨练、打坐,吸取天地之精华。这就是谢还当年最喜欢的地方,和他用过的座垫……调息一炷香,仅需三十灵魄!” 岑无月又踊跃举手:“我来,让我试试!” 谢还:“?你编的吧?邢云宗也不是使剑的啊?” ??郑乾一边收钱一边道:“不练剑也可练其他兵器,本门向来支持弟子们自由发展。” “?练剑坪这个名字你自己说的吧。” 岑无月五心向天,认真地在那个还挺干净的座垫上调息了五分钟。 刚睁开眼睛,发现谢还就蹲在她近前,跟研究什么玉石珠宝似的近距离观察她。 ??郑乾则是退出老远躲在树后,整个人显得有些风中凌乱,拂尘也炸了毛。 “怎么了?”岑无月问谢还。 谢还扬眉:“你调息时一直这样?” 他用手比划了几个手势。 神奇的是岑无月居然看懂了。 找回周妲、鹿云渺、沈述的过程中,其实她的心境一直在稳步上升。 那是因为所计划的每一步都按照预想那样的实现,越来越信任自己的判断,越来越确信自己所做的一切都能实现。 这恰合岑无月的道。 将三位师兄师姐全部收回之后,更是抵达一个圆融无碍、浑然天成的阶段。 用更通俗的话来说就是:又变强了。 只是她平时在日课上多有懈怠,许久没有好好入定调息,刚才轻松入定,恐怕周围的灵气涌入她体内的架势跟疯了没什么两样。 岑无月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一脸惊喜地道:“谢还用过的坐垫和喜欢的位置果然是风水宝地,这三十灵魄花得太值了,快快,你也来试一试!” “?你当我傻呢。” 岑无月起身直奔??郑乾,迫不及待地一把将他拉出来:“还有什么?谢还看过的书?练过的功法?拜过的师父?我全部都想看!” ??郑乾本来身体还有些僵硬,听着听着眼中又逐渐亮起了灵魄的光芒:“有有有,道友说的这些全部都有!” “?别的就算了,拜过的师父不太可能吧。”谢还在后面反驳。 ??郑乾和岑无月一道无视他,硬是将这个小宗门里里外外逛了个遍。 也真难为??郑乾能找出这么多可以收灵魄的地方。 岑无月用的钱反正都是翊麟城来的,一点不心疼。 哦,还从苏艺桐身上拿了点,曲燃给的。 曲燃说只要把人打死,死人的财产当然是谁捡到就归谁,于是进行了一番完全不公平的分赃,他自己拿大头,因为“你刚才一直拿我当挡箭牌以为我不知道吗?!”。 看谢还看过的书——上面还有小人画。 睡谢还睡过的床——得蜷起来睡。 谢还练过的功法——异常简单,随看随会。 谢还用过的剑——小孩用的木剑,谢还小声说他根本没用过。 谢还喝过的水——指的是一口井。 …… 连“谢还曾经被关禁闭过的柴房”都被观赏过之后,能说会道的??郑乾也没了词。 他摸摸自己指上那最低阶的储物戒,又瞄一眼岑无月,而后似乎下定了什么决心,正色道:“本来别的道友此刻便该离开了,可岑道友,你很特殊。” 谢还也这么说过。 岑无月用手指戳戳谢还,小声问他:“这是你们门训?” 谢还深感被冒犯:“怎么可能有这种门训?他跟我说又不是一个意思。” “岑道友今日参观了本门所有地点!”??郑乾抑扬顿挫地说,“您的敬仰憧憬之情,我已充分收到,因此特别决定让您进一个平常外人禁入的地方。” 岑无月眼睛亮了,按例捧场:“好好好,要看要看。” ??郑乾严肃道:“岑道友,我将带你去见一个人,此人是谢还的直系后辈,是他的传人之一,也正是我的师父。” 跟在岑无月身后的谢还已经懒得反驳了。 其实邢云宗发展到如今,无论从功法还是从师承上来讲,都已经和谢还没有什么关系。 那些世家和大门派可以传承几千年,其中一个原因便是年龄。 其中随便一个人便可以活几百几千岁,绵延下去自然不难。 而邢云宗自从谢还之后已经换了三十多代短命掌门,好像已经提前透支完了一整个宗门的运气——这怎么传承得下去? 所以那人就算真和谢还有什么关系,少说也得绞尽脑汁地掰着手指数上三分钟才能搭得上。 不过岑无月并不介意。 她兴致勃勃地跟随郑乾去见了邢云宗如今仅剩的第三人。 谢还似乎也有点好奇,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 ??郑乾边走边介绍:“我师父此生只收过我一个徒弟,至今仍然没有相中第二人。岑道友若是不介意,可拜我师父为……” 他快速地瞟了岑无月一眼,到了嘴边的话又飞快改了。 “……为荣誉师父!此后,岑道友就是我邢云宗的门外弟子,这四舍五入呢,也和谢还成了同门,无论走到哪里,别人听了都会肃然起敬,如何,是不是很心动?” 岑无月诚恳地问:“能不能给我个长老身份呢?荣誉长老客座长老也行。” ??郑乾发出叹息:“道友,这就有些……” 岑无月:“我师父可爱哭了,要是知道我多一个师父她肯定会伤心的。” ??郑乾面露难色:“道友啊,不是我不愿意……” 岑无月:“灵魄好说。” ??郑乾精神焕发:“好,道友,你如此诚心,我一定替你说服师父!” —— 岑无月付出一千灵魄的代价,成为了邢云宗的客座长老。 ??郑乾甚至还给她搞来一块像模像样的身份牌,虽说是木质,但质地油润,不掉档次,摸着也很是顺手。 岑无月把身份牌举到谢还面前,得意洋洋道:“叫我长老。” 谢还不为所动:“论资历,我是你前辈,该喊我师兄……不对,师祖。” 岑无月早有准备,一点不慌,反问:“那你在邢云宗内的职务是什么呢?” 被问倒的谢还陷入了沉思。 “我都听六合书院的人说了,你师父是个边缘人物,你很早就离开宗门闯荡,后来你师父离世你就再没有回去过,”岑无月在他眼前晃着身份牌,大声嘲笑,“抛开别的不谈,你不过是个最普通的邢云宗普通弟子而已!” “……” “还不快叫长老!” “你今天折腾一圈就是为了这个?”谢还取过身份牌看一眼,纳闷地道,“‘长老’——好了吧?开心了?” 岑无月把身份牌抢回来,笑眯眯:“嗯,开心。” 第64章 第 64 章 离开六合书院后, 岑无月下一个确定的目的地是紫霄州。 如今更常用的名字应该是“灵墟”。 “灵墟?”谢还挑眉,“又不好玩。” “又不是去玩,”岑无月道, “我三师姐曾经去过那里, 但没有成功离开, 所以我想去看看能不能找到和她有关的线索。” 谢还上下打量岑无月, 很直白地说:“很可能会死。” “以修真界这等险恶的生存环境, 在哪里都很可能会死。”岑无月随口举例, “你之前说追杀我的那个苏艺桐不就突然死了?” 谢还玩味地问:“和你没关系?” “也不能说没关系。”岑无月并不紧张, “一来,她与我师门有仇,我总要和她相见;二来,嶂夕师姐早就知道这件事,且在围杀苏艺桐的过程中也出了力。” 岑无月确实是去了鼎元峰。 但消息传出时,是曲燃、千嶂夕、苏艺桐三人混战, 最后苏艺桐死于鼎元峰, 而千嶂夕似乎受了什么刺激,于论道会将自己夺舍一事昭告天下,随后死于血誓。 曲燃?没几个人能逮得到他、询问详情。 总之,魔修内讧、互相残杀,这不是很正常的事情? 接连这么多大事发生,谁会怀疑岑无月? 就算真的有那么一两人,他们又有什么证据? 岑无月说出口的每一句话都经过斟酌,全部都是真的。 可能隐藏一些什么, 但反正随便怎么查都是真话。 “倒确实听说苏艺桐追杀过曲燃一段时间。”谢还低头嘀嘀咕咕, 试图理清这件事其中的人际关系,“千嶂夕杀魔修倒也是惯例……但为什么苏艺桐死后, 那两个人没打起来?” “自然是因为我了,”岑无月正义十足地说,“他们俩都有损伤,那可不是适合决一死战的时候,而且他们又没仇。” 平时不怎么动脑的谢还立刻被岑无月带跑了思绪:“这么一说,曲燃好像不是千嶂夕最讨厌那种人……可是千嶂夕突然决定坦白隐瞒了两百多年的事还是太奇怪了。” “有什么奇怪?”岑无月给他一个理所当然的眼神,“别忘了,周妲是我二师姐这件事,苏艺桐也知道。” 谢还恍然大悟:“原来是这样。苏艺桐在死前对千嶂夕说出了实情吗?” 岑无月叹息:“毕竟二师姐最终选择死在苏艺桐手中。” 谢还似乎想通了一切,不再纠结这个问题。 岑无月也就此解决了一个麻烦。 谢还信了,询问他的人自然就会信他的话。 虚假事实就是这样传播开来的。 幸运的是,死人开不了口为自己辩护。 苏艺桐和千嶂夕都不行。 —— 半路上,谢还说太上无相真君找他,大概是有什么急事,掉头就跑。 他这人就是聚散离合都很自由洒脱,从来没什么惆怅之情。 岑无月独自前往灵墟,对着路径想了半天,最终还是没有再去一趟净庭山,只是按照直线行进。 途中曲燃来了一趟,死缠烂打要求岑无月把沈述的事情给他解释清楚:“那天你说要马上赶回六合书院没时间解释,今天总有了吧?我不会再让你赖过去第二次了!” 岑无月本来也就在等曲燃。 大师兄既好用也好玩,不过也不用逗过头。 她给过曲燃一瓶被孢子完全寄生的蚂蚁尸体——主要是用这个来做传讯工具等于免费,而且他人还破解不了。 那些蚂蚁身上的孢子做了特殊标记,离得近了,岑无月就能清楚感应到。 “你还能回师门吗?”岑无月问。 他们的师门秘境很是特殊,据师父说是一种稀有的“道具”。 秘境与外界完全隔绝,无法被探查、无法被破坏。 弟子们可以离开,每次离开之后也可以再回去,但必须本人真身返回,而不能使用身外之身、传讯、灵兽等等。 每个弟子的出入次数又都有上限,可出四次、入四次。 “能啊。”曲燃道,“还能进最后一次。” “那你替我跑一趟吧,把这些带给师父。”岑无月将储物镯取下,抹去自己的印记,交给曲燃,而后提前捏了个静音法诀,将两人包裹。 曲燃伸手时的表情很漫不经心,接过之后神识微动,向里探查,而后表情一僵。 几个呼吸后,他跳了起来,用一种奇怪的表情大喊:“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早就找到沈述了!” “还有三师姐。”岑无月道。 “……哪里?” “装在中间那个盒子里,只能收回这么多。”岑无月顿了顿,又补充,“之后我到灵墟会再找一找,但别抱什么希望。” 曲燃的神识又动了一下,眉头紧皱:“骨灰……?你烧的?” 岑无月看他一眼,很诚恳地说:“大师兄,你不擅长说谎吧,还是别问了。” 有事大师兄,无事曲燃。 “……”曲燃深吸一口气,表情扭曲地忍了下来,“行,不问。这些让我带给师父是准备安葬?那你为什么不一起回去,还有别的事情要办?” 岑无月飞快回答:“有。” 曲燃看着岑无月。 岑无月看着曲燃。 曲燃:“……这也不能说?!” “若我需要你,自然会叫你。”岑无月想了想,说,“师父只能收五个徒弟,你知道吗?” 曲燃安静了片刻,道:“那你就是最后一个。……我知道你要办的事了。” “真聪明。”岑无月夸赞他。 曲燃这次竟然没有生气,而是蹙着眉凝视岑无月,最后言简意赅地问:“……能成吗?” “能。” 曲燃咄咄逼人:“那为什么让我带他们回师门,而不是等你一切结束之后亲自带回去?” 岑无月叹了口气,开始掰手指数:“第一,你很闲,我要给你安排点工作。” “……” “第二,储物镯虽然坚固,但我担心之后可能会损坏,总要早做防备。” “……” “第三……我不能为自己留下弱点,师父身边恐怕是这世上最安全的地方。” 说完,她特地多看曲燃一眼,希望他听懂自己话里的明示。 曲燃沉默半晌,还是问了岑无月预料中那句话:“到底要做什么?有这么危险?” “无情道飞升者已经有九人,”岑无月只好拐着弯和他解释,“你觉得太上无相真君和谢还真的不如他们吗?” “或许道与实力并不对等。” “又或许这二人都是故意不飞升。”岑无月说。 —— 其实类似的猜测也不是只有岑无月才提出过。 谢还也就罢了,大家只是觉得他太年轻,还不到飞升的门槛。 可太上无相真君存在的时间实在是太久、太久了。 那飞升九人之中绝大多数都是她的晚辈,不少还受过她的点拨。 他们可以飞升,但作为实力高深的前辈,真君却不能? 当然了,广为流传的解释是,真君是发现业障存在的第一人,并成功阻止了第一次灵脉暴动,至今仍然在为了修真界的安危殚精竭虑,因此主动压制实力,避免飞升。 在第一次灵脉暴动之后,修真界才知道业障的危害。 之后几百年,众修士纷纷舍情、断情,无情道便成了唯一能飞升的正道。 而有情道修通常都会走火入魔、恶念缠身、突然暴毙……哪怕飞升到半路也能死在空中。 另一方面,灵脉被恶念业障污染的情况越来越严重,有情道修士就成了老鼠过街人人喊打的存在。 凡人天生缺陷,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也就罢了;明明身为修士却为害天下,那简直是人人得而诛之。 好好一个修真界,怎么可能只有一条路能走? 岑无月当然是肯定要走无情道飞升的。 但也得搞清楚当下的“飞升”究竟是个什么情况。 —— 在岑无月解答了曲燃的几个问题之后,他终于不太甘心地带着储物镯离开了。 岑无月调息一夜,第二日离开客栈时,意外听到熟人的消息。 民众们喜气洋洋地交谈着“圣山弟子就在附近”的讯息,并且商量着要不要找时间出去拜一拜、沾些仙气。 是奚逐云的身外之身啊。 千嶂夕夺舍的消息传出后,知道“周妲”是谁的奚逐云也立刻给岑无月传信询问是否需要帮忙。 当时岑无月回了讯,不过白鹤只会去找离得最近的身外之身,那说不定就是现在附近这一个。 岑无月稍微绕道找到奚逐云时,发现他并不是独自一人。 而站在奚逐云旁的那人,衣衫朴素,神情平淡,岑无月从前并未见过。 但见到此人的瞬间,岑无月便意识到了这是谁。 她的孢子上一次碰到这种根本钻不进去、甚至可以说是直接自动休眠的情况,还是在谢还身上。 和谢还同一实力的,就只有那位太上无相真君了。 ——此时,真君的视线已经落在岑无月身上,似乎早就注意到她的来临。 岑无月眨眨眼,便干脆直接走上前去,笑眯眯和奚逐云打招呼:“听说圣山弟子在附近,顺便来看看你。” 她给奚逐云塞了一颗蛋。 奚逐云捧着这个比他拳头还大的蛋,眉梢眼角满是茫然。 ——什么,居然不感兴趣,我还以为蛇都喜欢吞蛋呢? 岑无月面不改色地找了个借口:“可以孵。” 奚逐云很礼貌地道谢,将蛋收了起来,又为岑无月介绍身旁人:“这位是……” 但那人打断了他的话,道:“在下宋观止。” 奚逐云停住话语,蹙着眉有些疑惑地偏头看宋观止。 早知道对方身份的岑无月倒是很淡定。 宋观止确实是这位的真名,只是大家为了表示尊敬都不这么喊,几千年下来没什么人记得。 岑无月从储物戒中掏了一个小一点的蛋递给宋观止:“我是岑无月,请多关照。” 那往后确实是可有得需要关照呢。 第65章 第 65 章 宋观止第一次注意到岑无月, 是在论道会。 在宋观止的位置上,她已经不会再关注修为平庸者、以及小打小闹了。 千嶂夕夺舍一事在其他人看来或许很大,但对宋观止而言无关痛痒。 是, 千嶂夕冒大不韪夺舍他人, 白令先试图杀死道侣又利用千嶂夕, 周家苛责自家人……但这些会影响到修真界的稳定吗? 并不会。 所以全是小打小闹。 引起宋观止注意的, 是此次事件中看似最无辜的岑无月。 不错, 岑无月的师姐是最大的受害者之一。 但岑无月本人却是此次夺舍事件的唯一受益者。 况且, 岑无月在前不久才刚刚应邀来到六合书院。 世上真有这么巧的事情吗? 千嶂夕心神有过一瞬的恍惚, 似是被人所摄。纵然她本人矢口否认,宋观止仍相信自己的判断与直觉。 她的直觉指向的,便是轻轻叹息着接过那具尸身的岑无月。 如果一切都是岑无月的计划,那看似不起眼的她比千嶂夕白令先苏艺桐等人加起来都需要重视。 这几千年来,宋观止只有一条行事准则:维护修真界的稳定。 利于或不影响这稳定的,她便坐视不理、放任不管。 不利于这稳定的, 她宁可错杀、不会放过。 那么岑无月究竟是什么人、有什么目的? 宋观止最先去询问的人便是谢还。 谢还笑嘻嘻道:“她很特别对不对?就是弱了点, 再多活个几百年应该更有意思吧。” 和谢还并不需要弯弯绕绕,宋观止直白地问:“你没有注意到她的疑点?” “疑点?”谢还望天认真地回忆了一下,“虽然不是人……应该说就因为不是人,所以显得和正常人不太一样,这很正常啦。” 宋观止想起来了。 谢还也不正常,某种程度上还特别好骗,询问他的主观想法是个错误的决定。 要从谢还这里获得讯息,只能从客观入手, 比如说可以问:“你和她入六合书院之前就同行, 她一路上做些什么?” “天天吃吃喝喝啊,”谢还答得很爽快, “她比凡人还喜欢吃诶,还说身为修士不会积食是和凡人相比最大的优势——跟其他修士很不一样,对吧对吧?” “……到了六合书院之后呢。” “天天吃吃喝喝啊,她很多事情都还不懂呢,”谢还想起什么,又补充道,“所以我经常带她去看魔修,长些见识,以后可以不走歪路。” 宋观止开始有些后悔找他这一趟了。 毕竟她仔细一想,如果岑无月要骗谢还什么,那应该也不难。 不过来都来了,宋观止还是把想到的问题抛给他:“离开六合书院后,你二人仍然同行,又去做了什么?” 谢还“哇”了一声,把岑无月带着他去邢云宗大肆送钱、最后只是为了拿块牌子,好在地位上压他一头的事情讲了一遍,愤愤不平道:“你评评理,她是不是特别幼稚?就是因为打不过我嘛。但我对她可从来没有动过真格啊?” 宋观止面无表情地听完。 即使时间于习惯等待的她已经没有意义,但听完谢还这一大段,还是会不由自主地觉得——“浪费时间”。 她面无表情地说:“你和岑无月相处得很好。” “那确实,加上她师姐和白令先的事情,我想她应该心情不好所以想干点傻事发泄一下嘛。”谢还一下又高兴了,显然也不是真需要人评理,“所以我就叫了她一声‘长老’——哎,我人真好。” 宋观止:“……那关于千嶂夕的事呢,她想必和你谈过?” 谢还“哦”了一声,露出“我怎么把这给忘了”的表情,但明显并不觉得这很重要,潦草地囫囵带过:“岑无月那天也在鼎元峰,她比论道会上的人都早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吧?” 宋观止心道还好刚才没有转身就走,不然便错过这信息了:“在鼎元峰的不止三人?” “加上岑无月是四人,”谢还耸肩道,“不过岑无月不杀人,这条誓言未破,肯定不是她动的手。苏艺桐想杀岑无月,千嶂夕是去帮忙的。” 宋观止只觉自己找到了关键之处:“那千嶂夕为何在战后突然决定公开夺舍一事?” “苏艺桐说动的!”谢还斩钉截铁地说,“苏艺桐和向思雨有仇,还帮助周妲解脱,她早就知道千嶂夕用的身体是夺舍来的。” 宋观止刚刚找到的关键之处又没了。 “哦,而且曲燃应该就是岑无月很少提及的那个大师兄。”谢还有些得意,“虽然岑无月不说,但我和曲燃打过几场,能感觉到他们出自同门。” 对于这个消息,宋观止就不太在意了。 曲燃只是个普通的魔修而已,追求的是和其他修士一样的东西。 若是能像他父亲一样杀到飞升那步,方有资格入她的眼。 宋观止问谢还的最后一个问题是:“那现在呢?她有没有说过她要去做什么?” 谢还说是灵墟。 —— 宋观止在从邢云宗去灵墟的必经之路上遇见了奚逐云的身外之身。 对于这世上最后一位圣山弟子,宋观止也很是唏嘘。 她也曾旁敲侧击地让守着名存实亡的净庭山的奚逐云去收几个弟子——没了净庭山,修真界可经历不起下一次紫霄州之变。 但奚逐云就是不听。 也是,修道到了极致,都是坚信自己之道的人,怎么会因为他人的几句话而轻易动摇、破了自己的道心? 宋观止自己也有巨大的执念,设身处地来想,她一没有硬要说服奚逐云改变主意的资格、二也无法措出足够有力的言辞。 见到宋观止,奚逐云有些意外,周到地行了礼:“真君若有事寻我,传讯即可。” 宋观止道:“我想问问你玄枢城之事。” 她已知晓岑无月在玄枢城时与奚逐云和辞青都相处得很不错。 只是玄枢城路远,加之辞青又在闭关,若非必要,宋观止倒也不至于破坏他人的重要闭关。 “玄枢城?”奚逐云疑惑道,“可以是可以,只是当时在玄枢城是另一具身外之身,只怕知道得不够详尽。” “也可告诉我那具身外之身的所在之处,我去寻便是。”宋观止道。 以她的实力,无论去哪里都很快捷。 奚逐云却道:“这恐怕是不行了,那具身外之身已毁。” 宋观止有些可惜。 但净庭山弟子本就是以命换命,奚逐云的身外之身也不是第一次因此消耗。 因此她只是轻轻道:“有劳了。” “只是尽净庭山弟子的本分而已。”奚逐云摇摇头,随后将在玄枢城之事一一道来。 他是个比谢还无趣得多、但又详实得多的叙述者,完全不会让宋观止生出“浪费时间”的念头来。 将玄枢城的灵脉暴动听了一遍,宋观止判断道:“玄枢城撑不过这几年了。” 长老杀了个遍,唯一能撑起城的城主却重伤,如今让一个二流角色来代理城主,根本不可能继续坐落在那条动荡的灵脉之上。 奚逐云顿了顿,似乎被她冰冷的语气触动,但最终还是轻声叹息着认同:“确实。我看辞青城主对此也是有所预料,此次她闭关,恐怕是死关。” 宋观止沉吟斟酌片刻,还是点了岑无月的姓名:“那岑无月呢?” 奚逐云立刻转头看向她,那是极为下意识的反应,其中带着一丝防备。 宋观止感到了些许诧异,立刻追问:“为何如此?” “岑无月……”奚逐云转开脸,“同我很相似。” 宋观止并不打算容忍奚逐云的含糊其辞,她直觉这内里有重要的信息:“你有所隐瞒。” “只是我的私事,真君为何掘地三尺?” “……”宋观止重复道,“私事?” ——岑无月就是在这时候出现,并且正好打断了对话。 宋观止满以为自己已经留了足够多的时间给这场对话,没想到并不够。 但是她自己要循着岑无月的脚步来这座城镇,也没什么可抱怨。 宋观止注视着岑无月,试图从这个看起来简直是不谙世事的小姑娘身上看出一些什么——在谢还、在奚逐云描述之外的,别的什么。 可是没有。 岑无月笑盈盈地和奚逐云打完招呼,而后不由分说地塞给他一枚蛋。 别说奚逐云愣住了,宋观止也想不明白。 ——她神识一扫便知道,这也不是什么灵兽蛋,只是一颗鸵鸟蛋。 除了岑无月和谢还这两个叛逆的,还有哪个辟谷的修士会煮蛋吃? 岑无月一本正经地解答二人的疑惑:“可以孵。” 奚逐云就真的收下了,还认认真真地向岑无月道了谢。 而宋观止无言旁观,她的直觉告诉她,岑无月是在逗奚逐云玩儿。 当奚逐云要向岑无月介绍宋观止的身份时,宋观止主动打断。 她还不想让岑无月知道自己是谁。 修真界并没有许多人知道宋观止的真名、样貌。 或许以“宋观止”而非“太上无相真君”的身份,能让岑无月更快地放下戒心。 报上自己的名字后,宋观止万万没想到自己也从岑无月那里得到了一颗蛋。 她又用神识下意识扫了一下。 甚至只是颗普通的鹅蛋。 —— 除了有些天马行空、十分贪嘴之外,岑无月身上确实没有疑点。 她出世以来,确实在三处地方长时间停留过。 玄枢城发生变动,但奚逐云说了全程,确实与岑无月无关; 翊麟城毫无变化; 六合书院的是场人祸,且来龙去脉、罪魁祸首都一清二楚,也与岑无月无关。 宋观止看着岑无月,理智上知道对方没有任何问题,直觉却一阵一阵地扎着皮肤,提醒她眼前之人必有蹊跷。 可蹊跷究竟在何处? 就算在此时此地直接杀死岑无月…… 奚逐云忽地转头看向宋观止。 宋观止却早已将那一刹那的杀意掩盖下去,叫奚逐云以为只是自己的错觉。 只因宋观止一瞬便否决了自己的那个想法。 ——就算要杀岑无月,也要在知道她的计划后、在无人知晓时再杀。 许多棋局,哪怕布局之人已经死去,也仍旧会继续运转下去。 有时候,棋手自身的死亡甚至会是棋局中早已定好的一环。 贸然杀死岑无月,很可能并不能解决烦扰,而会将其扩大。 另一方面,若是毫无理由就杀死岑无月,奚逐云恐怕无法接受。 而他是净庭山的最后一人,至少到目前为止,宋观止还不能失去他。 宋观止只有继续调查,找出岑无月的目的。 ——是的,在与岑无月见面后,宋观止已坚信岑无月定有一盘棋。 既然决定相信直觉,那宋观止要做的事便很简单:看清盘上每一粒棋子的位置,而后抢先一步破局。 第66章 第 66 章 听说岑无月要去灵墟, 奚逐云很不赞同。 但这也不是他第一次不赞同岑无月的决定,更不是第一次劝阻失败。 于是他只是扫过岑无月颈间,确认护符仍未失效, 随后叮嘱她:“若有事, 立刻让小鹤来找我, 灵墟附近必定有其他身外之身。” 岑无月乖巧爽快地答应下来, 又笑眯眯同宋观止道别。 那位隐藏了身份的天下第一朝她稍稍点头, 并没有多说什么。 其实觉得宋观止隐藏身份很成功的人, 可能也只有宋观止自己和有些方面很是天真的奚逐云。 哪怕岑无月猜不到她确切的名字, 即使她已经下意识收敛自己一身的修为灵力……但一个人“站在山巅”久了之后,总是不自觉会变的,而那是根本隐藏不了的东西。 宋观止身上就带着久居高位的气势。 仿佛她知道自己目光可及的每一处,都会由她来做最终决定,而无人有置喙的资格。 有这身气势的人,怎么可能是普通人? 不过嘛。 既然打不过, 那就看看宋观止想干什么喽。 提前行动固然可能会获得主动权, 但也更容易暴露目的。 —— 去灵墟之前,岑无月顺路走了一趟玄枢城。 三年未到,辞青仍然在“闭关”,城内百姓们倒是一如既往乐呵,全然不知这样的生活将要破灭。 对此,桑青对岑无月叹道:“无知是福,这样也不错。” 岑无月安慰道:“别这么想,说不定辞青城主很快就出来了。” 桑青沉默半晌, 最终只是摇摇头, 另起话题:“你怎么回来了?有事要办?” 修仙界的人因为寿命长,行程通常都是十年起步, 出门一趟就一百年的也不在少数。 岑无月离开玄枢城才只有区区几个月的时间——甚至不足半年——突然返回,便显得十分异常。 岑无月叹气道:“我二师姐的事情,城主听说了吗?” 桑青将面前食盒往岑无月的方向推了推,道:“……节哀顺变。” 安慰得很努力。 “所以我想,还是尽快去灵墟看看吧,说不定还能找到三师姐相关的线索。”岑无月拈起被白霜包裹的柿饼,道,“翊麟城的两位封家前辈都说她陨落于紫霄州之变。” “灵墟?那也太危险了,你独自前往?”桑青蹙眉问。 桑青这么一问,岑无月发现她比从前更“像人”了一些,细微的表情变化也比从前更多了。 岑无月笑道:“城主不必担心我,这一路我虽长进不大,但很是结交了一些厉害的前辈与朋友,大家担心我,总给我塞法宝、丹药……多得用不完,进灵墟一探应当是绰绰有余,若实在应付不了,我自会寻机离开的。” 桑青稍稍放心下来,而后也唤来偃甲去取东西赠予岑无月。 “上次你走时,玄枢城兵荒马乱,我焦头烂额,没顾得上礼节。”桑青说,“如今稍稳定一些,也正好清点完几位前长老的家产,你莫要推辞。” 岑无月乐道:“城主多虑了,这样的好事,我从来不推辞。” …… 临走前,岑无月同桑青说了一声,又去辞青的千机房外看望。 名义上,辞青仍在闭关,岑无月自然不能进去。 她立在阵法之外,闭着眼睛花了一会儿工夫细细感受千机房内的孢子活动。 再度睁开眼睛时,岑无月笑了一下。 不愧是太上无相真君,动作确实是快啊。 —— 宋观止不需要飞行法宝,她本身的速度比那些更快。 因此,听说岑无月有顺路回玄枢城的打算,她便提前一步到了玄枢城。 玄枢城算是个中上的势力,算不得顶尖。 主要是辞青曾有飞升之资,宋观止确实关注过她。 听说辞青成功制作出契偃后,宋观止还准备找个时间前来拜访,没想到契偃弄丢到如今都没找回来不说,辞青还因为长老叛乱而重伤闭关。 恐怕辞青这个人选是不成了。 苏艺桐死了。 千嶂夕也没了。 星玄度睁眼后未有动静。 得再找下一个。 这样一算,竟是几个月的时间就飞快失去了四个可能的飞升人选。 细细想来,时间正好和岑无月下山以来的时间吻合。 宋观止更确信岑无月不可能是无辜的了。 抵达玄枢城时,宋观止并没有通知玄枢城城主的打算——尤其是在她发现代理城主只是一具做工非常精致的傀儡时。 宋观止先是去看了城外的灵脉。 奚逐云说过这条灵脉已经无法彻底洗清,因此在见到灵脉颜色并不清澈时,宋观止并不惊讶。 她只是觉得这条灵脉的灵气有些稀薄,像是在短时间内被人使用过度一般。 ……不过,暴动也算是一种过度使用。 巡视过整条灵脉的运行,宋观止很快对玄枢城的寿命有了判断:没几年了。 原先的玄枢城,也不过是靠着辞青独步天下的偃甲技术强行续命,如今辞青无力支撑,城便只是在等死。 那么,说到辞青。 宋观止轻而易举地在无人注意的情况下进入城主府,找到辞青的千机房。 千机房内外的阵法让宋观止觉得有些意思。 她站在外细细揣摩片刻后,明白了原理。 即使是宋观止,也无法在不破坏此阵的情况下进入其中。 不过只是暂时拨开一个小口的话,就不难了。 宋观止将一束神念送入千机房中,见到了闭关中的辞青。 辞青盘坐在桌前,对来人浑然不知。 她只是双眼半闭,看起来在试图控制体内横冲直撞、紊乱不已的灵力。 宋观止细看一眼就皱起了眉。 ——那是明显的心魔滋生之态。 恐怕辞青闭关原因并不是所谓的“在长老之乱中受了重伤”,而是已经压不住自己的心魔,不得不出此下策。 宋观止倍感失望。 因为以辞青的修为,即使出现心魔,最少也可压制几十上百年而不轻易爆发。 既然如今才失控,说明心魔早在几十上百年前就已出现,便不可能和才下山一年不到的岑无月有任何关联。 按之前送来的情报,长老们的叛乱之心早就存在,前任城主之子逃出玄枢城更是许多年前的事。 无论怎么看,岑无月似乎都只是碰巧在前任城主之子动手之前进入了玄枢城,又因为封城而被倒霉地在里面关了一段时间。 余铮会闯入岑无月的客栈房间,因为知道她是城主府吩咐客栈要好好招待的客人。 长老们会针对岑无月,是因为觉得她知道余铮带走的契偃消息。 辞青教导岑无月偃甲之术,除了出于旧情、爱才,或许还有一些将她不小心牵扯进整件事的赔偿之意。 身处局外,宋观止完全能看明白那场叛乱是辞青与长老们的博弈,也能明白岑无月不可能插手她到来之前发生的事。 可她始终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是那具下落不明的契偃吗? 可宋观止将整座玄枢城仔仔细细扫了一遍,也没有发现那应该没有离开玄枢城范围的契偃。 ……那便只有一个可能了。 其实根本没有什么成功制作出的契偃,只有辞青钓长老们上钩的噱头。 庸俗的权力争斗罢了。 宋观止摇着头离开玄枢城,这一次的下一个目的地是翊麟城。 去翊麟城,便不能像去玄枢城那样随意。 要问为什么的话…… 宋观止遥遥看向翊麟城空中。 尽管“天门”尚未打开,但那里仍有一丝若有似无的注视投来。 本来这只未成形的城灵也未必能察觉到宋观止的气息,可谁叫谢还觉得好玩,把自己的本命灵力给了它? 宋观止与谢还的实力在伯仲之间,若是真的殊死搏斗,还不知道结果如何。 好在,谢还选择和她站在同一边,于是这场殊死搏斗便不必发生。 宋观止淡然入城,向封晓风传了讯,只说自己只是路过,想低调些,叫他不必来迎。 这就算是通知、走过明路了。 也免得封家人平白诚惶诚恐。 在宋观止看来,这一家人被权力侵染过深,又对“神兽”执迷不悟,恐怕很难出飞升之人。 只有这城灵有一些意思,但也只有一些。 要说它是神兽,那实在有些不伦不类,蔑了“神”这个字。 宋观止在城中走了几个岑无月停留过的地方,又特地去看了秦鲤和封不眠,最终只有一个结论:岑无月的偃甲术确实学得很不错,辞青教导她,或许也有死前找个传人将自己技艺传承下去的想法吧。 “真君好兴致。”一个女声轻轻地道。 宋观止头也没有回,便道出来人身份:“封晓月——我已说过不必来迎。” “城主确实没有来迎您。”封晓月柔柔地说,“况且我已等了片刻,想必真君想看的都已经看过,仍不离开,应当接下来就该询问我姐弟二人了吧。” 两人此时站在那平伏的天阶旁,离圆台只有几步之遥。 “人人都说这天阶是真君所筑,您也不曾反驳,”封晓月说,“翊麟城承您的宽容恩情,若有问,必不隐瞒。” 宋观止转过身来,道:“天门的真相也可问?” “……”封晓月叹息,“这并不用问,您一直知道真相,只是放任我们如此,不是吗?” 她猜得很对。 无论是什么人、尝试用何种方法飞升,只要仍是无情道,宋观止都不会插手,而是会静观他们的尝试结果。 因为她也在等待一个不同的答案。 “况且,我与城主已经决定,未来终有一日会将此事大白于世。”封晓月说,“届时,翊麟城会承担起所有该当的骂名。” 宋观止观察封晓月片刻,发现她居然不像是在说谎。 这叫她对封晓月的印象有了一些改变。 于是,沉吟片刻后,宋观止便直接开口道:“将岑无月在翊麟城的所有事都告诉我。” 封晓月脸上闪过讶异之色,但很快又变得温和:“这或许就有些长了,是否要去往府内详谈?” 宋观止同意了。 到了会客室时,她发现封晓月桌角上放着一具做工精致的偃甲。 偃甲面孔漂亮,眼带笑意,斜着面向桌后。 而且使用的技艺很有些眼熟。 “岑无月做的?”宋观止直接问。 封晓月刚刚坐到桌后,闻言和偃甲对视一眼,露出笑意:“是,我与城主各有一个,都是她亲手制作。” 宋观止多看了一眼偃甲的样貌,并认不得:“雕的是谁?” 不是封晓月封晓风,也不是岑无月自己。 哪有这样送礼的? 听到宋观止的第二个问题,封晓月的笑意淡了。 片刻后,她轻轻叹息着说:“既然如此,岑无月的事情,我便从这里开始说与真君听吧。……这正是照着岑无月的三师姐,鹿云渺,所制作的偃甲。” 第67章 第 67 章 想要抵达灵墟并不容易。 灵墟毕竟产生于多条灵脉汇聚之处暴动产生的巨大灾厄, 而灾厄的范围之广,不止死去一个紫霄州。 紫霄州外围延伸出去几百里都寸草不生、瘴气弥漫。 这一片寸草不生的区域,被称作鬼原。 鬼原再向外, 才开始陆续有村落存在。 越是从鬼原靠近灵墟, 瘴气越是厚重。 对于修士来说, 将灵力缠绕全身便能阻绝瘴气的伤害, 可瘴气会逐渐侵蚀灵力, 而修士的灵力又不是无穷无尽, 等耗尽时再回头, 未必来得及离开鬼原的范围。 进入鬼原是相当危险的,这也是它名字的由来。 不过对于谢还来说,没什么危险可言。 甚至和回家差不多。 因为自从紫霄州变成灵墟的那天起,他就没有离开过这里。 谢还的身外之身闲庭信步地穿过鬼原,踏过与灵墟的交界线时,眼前的场景倏然一变。 若说鬼原是没有生灵气息的死亡地带, 那灵墟简直不能算是这世间的领域, 而是令进入者怀疑自己已经进入了死后的地狱。 因为这里只有黑与白。 不止天空、大地都是黑白交杂的涂层,就连进入此间的人物自身也褪去了色彩,只剩黑白二色。 不同的人,黑白比例不同。 谢还自己不太稳定,高兴的时候白多,不高兴的时候黑多。 他记得翊麟城封家有个人也来过,那人来的次数越多,身上黑色就越多。 太上无相真君就很神奇, 她一直都是纯白色, 只有少许黑线勾勒身周轮廓。 而她保持白色的秘诀也很简单粗暴。 身外之身见到本体与宋观止面对面站着时完全不惊讶,随意地打一声招呼便道:“又来割肉啦?” 正以手为刀、将身上那些黑色的部分切落的宋观止看他一眼, 没有说话。 她只是非常仔细、非常精准地将那些黑色从自己的神魂中剥离抛弃,尽量保持自身的纯净。 那些被切落的黑色部分一落地便软软地融入进去,最终化作黑色大地的一部分。 蹲在宋观止左边的谢还本体啧啧称叹:“真君,割肉技术比从前更熟练狠辣。” 站在宋观止右边的谢还身外之身连连鼓掌:“真君,话又说回来了,你的神魂黑得也比从前更快。” 虽说没有太多观察对象——因为会进入灵墟找死的人本就不多——但谢还以自己、以从前那个封家人来参考,再辅以超强的直觉,也能知道宋观止这样不正常。 她的黑色增殖实在太快,所以才不得不定期到灵墟对自己进行“清理”。 当然了,她这种方法除了她,没几个人真的能用。 而且也治标不治本。 “这不重要。”宋观止冷淡地说,“你觉得下一个飞升的会是谁?” 蹲着的谢还本体想了片刻,道:“沈叩玉?” “星玄度呢?”宋观止问,“你不是去过鹰州看他了。” “他的眼睛我是看过了。”回答的是谢还的身外之身,“他虽然资质不错,但也得重新修炼,不得要个几百年的。” “周临岐?” 两个谢还同时露出震惊的表情:“你认真的?” 宋观止的神情没有变化:“万一他有奇遇,说不定后来者居上。” “真有这种离谱奇遇,狗都能后来者居上。”谢还不以为然,“周临岐绝无可能,除非他那不存在的双胞胎兄弟突然跳出来说自己这么多年一直活着。” 宋观止停顿片刻,将其他人选都捋了一遍,问:“奚逐云?曲燃?” 谢还越听越摇头,还是本体和身外之身一起摇:“不行,都不行。” “……”宋观止落下最后一刀,重归纯白,“岑无月?” 两个谢还都不摇头了,一同陷入沉思。 本体若有若思:“也说不定?” 身外之身立刻明白:“哦,你是说她要是把那几只都用上的话?” 本体面露纠结:“但她真的会这么做吗?” 身外之身跟着摇头:“飞升不像是她的第一目的。” 他自己和自己交流了半天,才一起看向宋观止,道:“也有可能。” “那你觉得她是你我一直在等的人吗?”宋观止又问。 本体道:“这说不好。” 身外之身说:“也不是很希望如此。” “我希望她是,”宋观止说,“越早找到那人,世间便越早能太平安宁。” 她说罢,挥袖转身便要走。 身外之身喊住她:“哎,还漏了一块。” 本体指指点点:“哪能叫漏,明明是刚长出来的。” 宋观止低头看自己手臂,面无表情地又切掉一块黑色,而后化作一道纯白的光离开灵墟。 两个谢还一起目送她远去。 身外之身说:“虽说灵墟本来就汇聚了大半个天下的恶念,但别人至少是无意识的,你说真君每次把垃圾刻意扔在这儿是不是不太道德。” 本体显得宽容一些:“她需要考虑的东西多嘛,跟我们不一样。” 身外之身蹲下,抓一把地面的黑土,看它们顺着指缝落下:“你真觉得真君的想法是个好办法?” 而本体似乎听见什么动静,偏头向远方看去:“至少她有想法——唉,我过去一下。” 前半句话还在回答,后半句话落下时人就已经不在原地了。 身外之身还蹲在原地,看黑土落得差不多后,朝掌心里吹了口气,将剩余的部分吹走。 远方传来打斗的声音,以及非人非兽的咆哮。 没什么好看,也没什么悬念,谢还在灵墟能干的就那么几件事:修炼睡觉打恶念。 谢还揍这恶念好几十年,老熟练了,几拳就能揍得它哭爹喊娘。 而可以自动活动的身外之身能干的事就多了。 比如眼下,在岑无月抵达灵墟之前,他可以先去找找岑无月的三师姐鹿云渺是在哪里死的。 谢还的记性很好,但他不是什么事情都会去记。 如今的灵墟也不是从前的紫霄州,放眼望去,这片平坦无垠的废墟上连个突起的东西都很少,想找某个具体的地点简直是大海捞针。 —— 岑无月来时一身轻松,好像穿越鬼原和吃一碗鱼丸这两件事的难度没有任何区别。 和任何刚进入灵墟的人一样,岑无月停在边缘处,好奇地观察着自己的身体变化。 她身上黑白双色同时存在,交替流转,显得十分和谐。 就在岑无月蹲下身研究纯黑地面的时候,谢还悄无声息地靠近,弯腰凑近些,冷不丁出声:“是不是很神奇?” 压根没被吓到的岑无月抬头,见到谢还便笑了。 她认认真真看他几眼,才问:“这就是你只能留在这里的原因?” 紫霄州之变中,没有人能毫发无伤地离开——这句话包括了谢还。 并不是谢还的实力不够。 恰恰是因为太够,才只有他能胜任在此处担当一枚阵眼、暂时阻止灵墟继续向外扩散的职能。 但这只是一时的方法。 永久的方法,便主要由可以自由行动、且身为方法提议者的宋观止来完成。 谢还不太过问细节,他觉得自己既然认可宋观止的计划,那按宋观止的安排来做就可以了。 “是啊,”谢还朝岑无月一扬下巴,自得地说,“现在明白我的伟大与牺牲了吧?” 岑无月站起身,用一种很奇特的眼神看他。 怎么说呢,不太像“肃然起敬”,倒有点像“怜悯”。 一定是错觉。 岑无月问道:“那你有没有想起来和我三师姐有关的事情?” “一点,”谢还早有准备,答得非常坦白,“你三师姐也不是人,对吧?我记得她最后现出原型,是为了掩护其他人死的。” 岑无月看起来并不惊讶。 好像她早就知道鹿云渺的身份,也明白那就是鹿云渺的性格会做的事。 “其实也不一定,她实力还可以的。”谢还想着想着,纠正自己的前言,不太确定地道,“应该说,是为了掩护其他人而受伤,然后莫名其妙就死了……?” 说这话的时候,谢还观察到岑无月的双眉向上扬了一下,像是夸赞,像是惊讶。 “怎么?”他好奇地问。 “只是在想,如果在去翊麟城之前就来灵墟,应该也足够。”岑无月说罢,又笑,“不过不到翊麟城,我也不会知道三师姐最后出现的地方是灵墟。” 谢还知道岑无月脑子好使,是一种无师自通、毫不费力的好使。 他自己在修行上就是如此,因此大概也明白那是什么感觉。 但这也恰巧终于让他明白了别的修士听到他说“这么简单你都想不通?不是一看就知道了?”时,为何总是面目扭曲、莫名发怒。 ——我什么都没说你凭什么就一副完全明白了的表情? “我三师姐应当是和翊麟城的人在一起?”岑无月问谢还,“你还记得位置吗?” “这几天刚找到大致方位,”谢还转身,勾勾手示意岑无月跟上,“但你找不到想要的东西。” 岑无月跟在他身旁,好奇地问:“为什么?” “在这里,一切都会融化、消失。你三师姐早就是这里的风、这里的土、这里飘走的灵气。” “哇,”岑无月惊奇地说,“谢还突然诗兴大发。再来两句?” 好,谢还觉得她根本不需要安慰。 害他白白努力了一下。 “我听小师兄说过三师姐的事情。她说,每一次做出救人的选择时,都应当做好可能会付出代价的准备。有时代价很小或是没有,但有时也可能会失去生命。”岑无月语气轻快地说着逝去故人们的事,“既然三师姐一生都在做这样的事,我想她应该也不会对自己的死感到怨怼后悔的。” 第68章 第 68 章 谢还确实找到了鹿云渺死前的位置, 而且其实没费太多力气。 “——为什么这里的地面颜色不一样?”岑无月蹲在地上,好奇地翻弄那些黑白两色交杂的泥土。 谢还也没想通,他只能说一句正确的废话:“因为你师姐。” 岑无月恍然大悟地说:“我师父说高僧死后可以烧出舍利, 也是差不多的道理吧!” 谢还也没见过高僧, 但他很添乱地自信点头:“应该是。” 岑无月对着掌心的一抔土嗅嗅, 遗憾道:“可惜, 师姐不在这里。” 谢还大感好奇, 也蹲下闻闻, 但只闻出腐烂的泥土味, 匪夷所思:“蜘蛛鼻子这么灵敏吗?” 岑无月乐了:“不是你说的一切都会融化和消失吗?” 谢还觉得她刚刚讲的那句话不是他话里那个意思。 岑无月总有这种本领,你看着她要往东走,一眨眼发现她其实在往西。 谢还最不擅长应付这种。 他干脆直接问:“那你来灵墟的目的岂不是没有达成?” “只是来做一次确认而已。”岑无月拍拍手掌,将那些形似泥土、但成分微妙的物质拍落,站起身来,“毕竟灵墟发生过那么大的灾厄, 很难想象她还会有一部分遗体残留于此。” 她这么一说, 谢还又想起一些事:“紫霄州之变后,确实有人进来搜索残骸,她就在这一片附近活动。” 他说到这里,停下看一眼岑无月。 “翊麟城的封晓月前辈吧。”岑无月肯定地说,“我看过记载,她是进来回收翊麟城那一队人的遗骸,正好我师姐和这队人一起行动。” “你没有从她手里拿到鹿云渺的那部分?”谢还问。 “晓月前辈没有向我提过,”岑无月摇头, “但翊麟城中有他们的祭坛, 我曾经去祭拜过,看一旁刻字的记载, 所有人都面目全非,根本分不出哪里是谁。” 谢还回想片刻,很肯定地点头:“确实,都死挺难看的。” 这话说完,他脑中才后知后觉地想到,这句话对于鹿云渺师妹的岑无月来说或许不太合适。 但岑无月早已在这个念头闪过的瞬间就接了话:“所以进灵墟只是想亲眼再确认一遍。不过来都来了,我想再去看看暴动中心。” “九条灵脉汇合交接的地方?”谢还问。 “对。”岑无月说,“用我师父的话说,这叫‘景点打卡’。” 能把那个地方当景点的,天下恐怕也只有谢还和岑无月两个人。 谢还兴致勃勃地带着岑无月一路飞过去,理由是:“从空中能看得更全!” 自空中俯瞰,便能一眼将九条狰狞裂出地表、颜色深浅不一的灵脉全部收入视野中。 这九条灵脉碰巧汇聚在一处,而那处陡然呈现出一个看起来无比夸张的深坑,黑得无穷无尽,好像没有底。 岑无月好奇地看着那个洞口:“你进去看过吗?” “你也觉得一看就很有意思,是不是!”谢还说完,有气无力地摆摆手,“我早就进去过了,但里面其实只是一些和灵气差不多的东西而已啦。” 岑无月毫不气馁,继续试想:“那岂不是可以在里面调息?” “不可能,那不是身体能承受的灵气。”谢还比划几下,“普通人可能沾一点就会发疯。” “哦,你已经试过了,”岑无月一猜就准,一点就通,“类似恶念吗?” “很像。”谢还招手引了一点黑气到半空,甩到岑无月眼前,“全是不知道从谁那里来的执念,光是碰到就会被污染,更不要说纳入体内。” 一个敢教,一个敢学。 岑无月真的直接伸手去,用指尖碰了一下黑气。 谢还好奇地凑过去,细看岑无月的表情变化。 然后收获了岑无月一个莫名其妙的回视。 谢还大为震撼:“……就这?” “里面有人的情绪,”岑无月客观描述,“但并不是来自于一个人,而是被碾碎揉在一起。” “因为灵脉是被亿万人的情绪污染的嘛。”谢还下意识答完,又立刻拉回到先前的关注点上,“你碰了那个,一点感觉也没有?” “当然有了,”岑无月道,“但太破碎了,几乎都是一闪而过,哪一块碎片都没留下印象——那里面也是这样吗?” 谢还啊啊嗯嗯很敷衍地应了几声,根本没听进去,而是在想别的事情。 直到脑中灵光一闪,他忽地兴奋起来,用两只手像举猫似的将岑无月举过自己头顶,大声说:“我明白了!” 他维持这个举着岑无月的姿势原地转了三圈才放下,兀自开心得不行。 “——你特殊在和我一样不觉得世上该有无情道和有情道!”谢还眉飞色舞,“我说得对吧?” 被像小动物一样甩了几圈的岑无月倒不生气,也没说对不对,而是笑眯眯道:“但我修无情道诶。” “哎呀,”谢还完全不以为意,“生活所迫嘛,咱们这行论心不论迹。” 他还沉浸在自己终于找到同类、终于明白岑无月为什么就是看着顺眼的快乐之中。 每一个修士,从修炼那一刻开始,就必须要在无情道和有情道之间二选一。 谢还总是觉得很纳闷——为什么非要选?就不能不选吗? 但他的师父总是严厉地斥责:“只有无情道方能飞升,这是唯一的正道!” 前辈们向他解释:“六根清净方能专心修道,无用多余的感情只会令你心神不宁。” 遇见的修士会说:“情有什么用?情能换修为吗?有功夫谈情说爱哭哭啼啼,不如埋头修炼斩情,只有变强才能成为人上人,才能不再受人欺压!” 偶尔救下的有情道修则持相反意见:“人无情如同树无根,无情之物连畜生都不如,只有将情道修到至极方能打破此种禁锢,让世间万物重获自由。你觉得我们可怜,就该去多杀些无情道的人。” 同龄人则更宽容些,会劝解:“实在不行你转有情道?以你的资质,说不定能打破桎梏、照旧飞升呢。” 整个修仙界如今沉迷于无情道,将除了正统无情道的一切打成邪魔外道。 而有情道的那些人,全部目的又似乎只是为了证明无情道是错的。 谢还很快遇见了太上无相真君。 这位几千年来的天下第一人甚至还是主动来找他、为他解答疑惑的。 她带着谢还去看了无数业渊造成的惨剧,最后问他:“情之一字害人害己,不修无情道的人只管自己要快活肆意,但他们可曾在意过自己的恶念散逸天地间,会害死多少无辜的人?灵脉情况越来越差,终有一日会完全失控,届时天下又有几人可活?唯有无情道,才是天下众生唯一的生路。” 谢还被宋观止说服了。 所以他听了宋观止的建议,游走世间,除去那些超出“安全线”的因素。 紫霄州之变发生时,谢还衡量利弊,最后选择以身填了九脉枢纽,好为宋观止争取更多的时间。 “——有个东西钻出来了。”岑无月看着地面惊奇地道,“像个蚕?嗯……有点侮辱蚕了。” 谢还扭头一看,还真是恶念又从枢纽里钻出来了。 他一本正经地做了个介绍的手势,抑扬顿挫给岑无月讲解:“这就是将紫霄州变成灵墟的罪魁祸首,没有也不能说有神智吧,不过几十年来一直在试图逃离灵墟。” “嗯嗯,”岑无月连连点头,很是捧场,“那现在应该怎么办呢?只能靠伟大又乐于牺牲的谢还前辈出手了吗?” 谢还被夸得美滋滋,道:“小角色,我去去就来。” 他把岑无月随手一放,掉头去揍恶念化身。 恶念化身虽然会发出一些带有情绪的声音,但并不能说它是个生物。 它由世间千万人散逸的情绪扭曲凝结而成,总向外跑只是像水往低处流那样的自然规律。 谢还一脚就把钻出几百米的恶念化身踹回枢纽里,又梆梆补了两拳,将它死死堵在里面。 不错,谢还镇压它就这么容易。 但他没法“杀死”它,更没法阻止它“杀死”别人,这才是问题所在。 也正是因此,谢还才会将希望寄托于宋观止的计划。 战斗飞快结束,岑无月走到近前观看:“弄不死吗?” 谢还不情不愿地扭开脸:“这不是能弄死的东西。” 岑无月转头看他,寻求确认:“是‘不能弄死’还是‘弄不死’?” “杀不掉。”谢还气哼哼地抱着手臂,“你见过那些无情道的‘断情’吧?光是杀死一个人身上的一种情绪都那么难,更何况杀死千百万人的情绪?说到底,‘情’就——” “——就没有‘生命’。”岑无月笑眯眯地接过话茬,“没有生命的东西自然无法被杀死,明白了。” 谢还瞅她两眼,突然又心情好了起来,笑嘻嘻地弯腰举起她,大声夸奖:“真厉害,怎么说的跟我想的完全一样?” “但你一直待在这里也不是解决的办法吧。”岑无月凝视着黑洞深处,“外面的灵脉始终在恶化,奚逐云再厉害也总有极限,更何况净庭山当年在这里就人手不够,未来只有更糟。” “那位会解决的啦。”谢还态度随意地说,“说是需要一个道心通明……呃。” 他及时咬住话头,没有说出更多的信息。 但问题是,正在和他谈话的人是岑无月。 是那个脑子过分好用的、根本不需要人把话说完的岑无月。 谢还紧闭嘴唇,瞥一眼岑无月。 过了两息。 再鬼鬼祟祟地瞥一眼。 “道心通明的人能做什么?”思索了片刻的岑无月噗嗤一笑,像是被自己的猜测逗乐了,“总不会是能获得‘杀死’情绪的能力吧。” “……”谢还强颜欢笑,“哈哈。当然不是啦。那怎么可能嘛。小蜘蛛,岑无月,你也不相信这种天方夜谭的,对吧?……对吧??” 第69章 第 69 章 辞青重伤闭关, 星玄度破缚,千嶂夕身死,下一个会飞升的人究竟是谁? 众说纷纭中, 沈叩玉和元悔成了风口浪尖的角色。 沈叩玉万万没想到, 太上无量真君居然主动来找了他。 不过, 她也只是遥遥看他一眼, 点头示意, 便转身离开。 不久后, 沈叩玉又听说真君去见了元悔。 同样也是看一眼便离开, 似乎只是要亲眼确认什么。 —— 宋观止陆续将接下来可能“飞升”的人选见了一遍。 又检查了鼎元峰的激战痕迹:确实没什么岑无月的灵力残留,可见激斗的只有曲燃、苏艺桐、千嶂夕三人。 还搜寻一番曲燃的踪迹:藏得极好,根本找不到人。 辞青更是早就确认过被心魔和叛乱导致重伤,几乎没有翻身再来的机会。 宋观止思来想去,又选择再去一趟鹰州星家。 星玄度仍旧被星家藏在小院之中、不接待访客,但这种规矩只是用来拦一般人的。 而宋观止自然非一般人。 事实上, 在星玄度睁开眼睛的消息传出之后, 宋观止就是第二个来看望他的——她要确认此人究竟还有没有飞升的机会——第一个正是大感惊奇、跑来看热闹的谢还。 宋观止要见星玄度,星家根本拦不住,也没资格拦她。 不过这第二次登门,宋观止并未惊动星家的其他人。 她长驱直入星玄度所在的僻静院落。 那碧眼的青年似有所察地转头看来,辨认出宋观止的瞬间,眼眸里便露出一丝了然。 宋观止不由得感慨:哪怕是破缚的星玄度,也仍然是那个算尽春秋的司辰君。 星家急着抛弃他另捧他人,眼界实在是太窄了。 “真君别来无恙, ”星玄度说着, 伸手示意宋观止落座,“想必又有事要问我。” 宋观止并未坐下, 她只是很言简意赅地问:“我在等的最后一人,是岑无月吗?” 星玄度却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垂下眼眸,那雪色的眼睫盖住了他的眼瞳。 思索片刻后,星玄度才再次抬眼,不紧不慢地问:“真君为何不去亲自向她确认呢?” “向她确认?”宋观止沉吟稍许,道,“你的意思是,她可以是?” 星玄度又想了片刻,才道:“若她愿意。” 宋观止道:“她自然会愿意。” 宋观止不会给岑无月第二个选择。 上一次,宋观止说服了谢还站到自己这边;这一次,她同样也可以说服岑无月。 —— 于是兜兜转转,宋观止最后还是将视线锁定在岑无月身上。 其实一早谢还就说过一句话:他觉得岑无月和他一样是特殊的。 宋观止当时其实就听出了话外之音。 只是她仍要先排除别的可能干扰因素。 毕竟岑无月出世才多久?有那么多天资卓绝的前辈在前,凭什么就轮到她? 亲自一一检阅过所有人选、又从星玄度口中得到确认后,宋观止心中多了许多笃定,才再回头去找岑无月。 岑无月行事向来低调,只有叩天门那一次是例外,因此找她并不容易。 但找奚逐云就简单得多了,谁叫他的身外之身遍布天下,而且都在灵脉、业渊附近活动? 宋观止直截了当地找上奚逐云,向他说明自己的来意。 “真君觉得她会是下一位飞升之人?”奚逐云沉吟片刻,道,“但即便如此,真君也只需静待她飞升之时便可。” “你有所不知,”宋观止道,“其实之前飞升的九人,我都特地提前去看过。错误的飞升者将会给世间带来更大的灾难。” 向来以大局为重的奚逐云露出恍然之色。 只是他想了想后,并未轻易松口,而是挂起礼貌的微笑,道:“若您不介意,我可向她转达您想见面的讯息。” 意思就是得先得到岑无月同意才会说出岑无月的位置了。 宋观止颔首:“无碍。” —— 岑无月爽快地同意见面。 见面的第一句话是问宋观止:“上次的蛋怎么样啦?” 宋观止压根就忘了那颗蛋的存在,岑无月这么一问她才想起来,蛋现在还原模原样地放在储物道具中。 “能孵出来吗?”岑无月好奇道,“我听说孵蛋好难的呢。” “我恐怕不能胜任了,”宋观止避而不谈道,“奚逐云或许对这些更擅长。” 无论从什么角度考虑都是如此。 “好吧,”岑无月一脸遗憾地往嘴里塞着刚炸好的虾条,看宋观止的眼睛亮晶晶的,“那找我是为了什么事啊?” 宋观止原先向岑无月隐瞒身份,是因为担心岑无月会察觉到自己的怀疑、并去毁灭证据。 但查完这许久,宋观止仍是徒劳无功,就实在没有必要再继续坚持隐藏自己是谁。 她道:“先前阻拦了奚逐云向你说明我的身份,如今再介绍一次:我是太上门宋观止,修真界中人都唤我的称号‘太上无量真君’。” 岑无月往嘴里塞虾条的动作停了下来,她眨了两次眼,而后好像才消化完这句话似的“哇”了一声:“您亲自登门、自报姓名,那一定是有非常重要的事情要找我了。” “确实。”宋观止点头,侧身一引,道,“随我去太上门详谈吧。” “啊,”岑无月道,“现在不行,得等会儿。” 宋观止蹙眉:“还有何事?” 岑无月伸手一指,理直气壮:“我的包子还没出笼呢。” 宋观止一时有些想问“包子和修真界安危谁更重要”,但又直觉自己不会想听到这个问题的答案,于是没有开口。 宋观止将自身气息收敛得很好,包子摊老板下意识忽略了与她相关的一切,在新一笼包子出笼后,热情地夹了六个给岑无月,收下她给的十二枚铜板。 岑无月拿了一个包子在手里,剩下的都放进储物戒,这才开开心心对宋观止道:“真君,我们现在可以走啦!” 宋观止实在不明白这些仅是保持凡人能量的食物究竟有什么特别的魅力,能叫岑无月十年如一日地四处寻找、享用。 但或许,拥有特殊才能的人也都会拥有一些特殊的怪癖。 宋观止早已学会了包容。 她略一颔首,取出法器,对岑无月道:“再靠近些,我传送回去。” 这法器只能传送三步范围内的人。 咬着包子的岑无月很听话,“嗯”一声便三两步上前,一下就很亲密地贴在宋观止手臂边上了,一边还很热情地问:“真君吃包子吗?可好吃啦,谢还都夸过呢。” 宋观止:“……” 宋观止:“…………” 宋观止无心其他,只是满脑子思考岑无月为什么要靠那么近,除了偷袭还想干什么。 岑无月满是疑惑地扭头看宋观止。 那张无辜的脸上几乎是明着写上三个大字“怎么了?”。 “………………”宋观止无声地轻吸一口气,启动法器,携带岑无月一道回到了太上门。 太上门位于雪山之巅,是世间最高的地方,凡人几乎不可能登到此处,哪怕修士也是非请勿入。 太上门的弟子人数不多,平日也不常在外界高调行走,因此太上门冷清得几乎和雪山融为一体,冰天雪地、不近人情。 初来此地的修士往往都会露出惊叹之色。 而陡然进入狂风暴雪的环境中,岑无月的第一反应居然是狼吞虎咽地把还有热气的包子三两下塞进嘴里。 这导致她一时之间只能咀嚼、而说不出话来了。 宋观止沉默片刻,示意岑无月向四周看:“这是广场。” 岑无月一边鼓动着腮帮子努力咀嚼,一边连连点头示意自己在听:“嗯嗯嗯嗯。” “去另一个地方说话吧,”宋观止道,“不可叫其他人听见。” —— 宋观止有一面水幕。 说是“水”幕,但其实并不由水组成,只是当显现出画面时,如水一般波光粼粼、轻轻波动。 这幕足有二人高,只要宋观止动用神念去专心致志地想一个人,便能看到那人现在正在做什么。 宋观止将岑无月带到这水幕前,并不急着将其启动,而是问:“曲燃是你的大师兄?” 原本正在好奇打量水幕的岑无月转过头来,一双黑亮的杏眼瞪得滚圆。 “从苏艺桐很容易便能推出你们是同门的关系,”宋观止淡淡道,“这并不是秘密。” 岑无月终于把嘴里的东西都咽下去了,她双手一合,笑眯眯道:“但如果让人知道我大师兄是有名的魔修,大家就会对我先入为主了嘛,这可不太好,所以我一直保密啦。” 这也就是承认的意思了。 倒很诚实。 宋观止示意岑无月看水幕:“这法器是我亲手炼制,能找到任何人的踪迹。” “噢~”岑无月很捧场地问,“莫非连死人也可以吗?” 宋观止:“……” “啊,不能吗?那也已经很厉害了!”岑无月善解人意地说,“怎么了,真君有事要找我大师兄吗?” “曲燃?非也。”宋观止不动声色地说。 她确实是无法在水幕中找到曲燃的踪影。 不过这也不难想:曲燃肯定是回了他和岑无月共同的师门,那个苏艺桐绞尽脑汁也找不到的地方。 只是宋观止没料想到真有这么隐蔽。 若岑无月也回到师门,恐怕是再也找不到她了。 “我可用此物替你寻找你师兄与师姐的下落,”宋观止顿了顿,补充,“另外,还可助你飞升。” 岑无月诧异地睁大眼睛,随即行礼道:“多谢真君!” 完全不问为什么,俨然视道完谢就直接笑纳了。 宋观止沉默片刻,继续往下说:“在那之前,能否先听我说一些从前的事?” 第70章 第 70 章 “灵气与修士息息相关。因此灵脉的污染开始时, 许多人都很快注意到了。”宋观止一边将自己沉入过于久远的记忆,边慢慢地向岑无月讲述,“不过最初, 大家都以为那是有人刻意污染, 一直在追查幕后的黑手。” 说到这里, 宋观止微顿, 朝岑无月看一眼, 确认她是不是在听。 坐在桌子对面的岑无月双手托腮, 一脸认真听讲的模样, 眼神亮亮的:“然后呢,你们是什么时候反应过来的?” ……真是个好听众。 宋观止垂眸望向自己的手掌,口中回答了岑无月的问题:“直到第一次灵脉真正暴动,直到有人死去,我们才意识到幕后黑手就是我们自己、是这世间的所有人。” “但你成功阻止了暴动,对吧?”岑无月自豪地说, “我听过这个故事。” 宋观止只是轻轻摇头, 并不喜悦或者自满:“我只是短暂地使其平息了片刻,之后,它很快卷土重来。在同业渊斗争的过程中,很多本不必死去的人都选择了牺牲。” 岑无月歪头看着她。 “很快,我便意识到一件事:修真界必须做出改变,否则我们终将和灵脉一同灭亡,这是天道的警示。”宋观止冷静地说,“此后, 我便创了太上门, 转修无情道,也号召天下众人与我一起。起初并不顺利, 但后来越来越多的人醒悟过来并认同我的看法,经过了几千年,才能像现今这样,勉强维持住局面。” 岑无月的脑袋不知道什么时候又正了回来,下巴尖嵌在两边的掌根中间,看起来很是乖巧。 她只是笑眯眯地听,倒是一言不发。 宋观止稍稍整理思绪,接着向下说:“但只‘勉强’并不够,这点想必你也已经看出来了。修士比起凡人来,终究是少数。即使我真能让所有修士都断情绝爱,凡人的情绪却始终很难被严格管制。” 岑无月突发奇想地问:“那是不是多杀掉一些就可以了?” 宋观止不由得看了她一眼,解释道:“不行,这不是人数的问题。凡人心灵脆弱,杀得越多,剩下的就越会生出恐惧绝望愤怒。” “也是哦,”岑无月点头赞成,又好奇地问,“那真君的办法是?” “我用千年的时间设了一阵法,”宋观止盯着岑无月,“有修为心境足够的三人入内、同时运转灵力,便能成功将其启动。” “嗯嗯,启动之后呢?” “它能扫荡、清理全世间的浊气。”宋观止笃定地说,“完成后,它笼罩的所有地方都将不会再产生恶念,灵脉也自然不会受到污染,这样天下也将得以安稳太平,无论仙凡都不必再活在业障的威胁下。” 岑无月大感兴趣,脱口而出的下一个问题是:“这么厉害的阵法叫什么名字呢?” “……”宋观止说,“还没取。” 岑无月立刻高高举手,雀跃无比地问:“我刚刚想了一个,就叫作天上地下清心寡欲阵!怎么样?” “不好听。”宋观止否决,“况且这也不重要,重要的是此前我只找到了谢还作为第二人,始终缺少一人,直到我发现你。” 岑无月指着自己,很是纳闷:“我吗?我何德何能与天下最强的二位并列?” “你可以藏锋,”宋观止道,“但我曾经亲自到近处观察过过去将要飞升的全部人,我能判断一个人距离飞升还有多远。” 宋观止做过这件事情二十余次,对此的判断早已经是熟能生巧。 岑无月的心境离飞升并不远,只是她目前没有将这件事排在心中的第一位。 换句话说,岑无月若想要飞升,并以此为目的动用全力,花不了太久便能抵达那道门槛。 而岑无月会放在心中第一位的事情,宋观止推测便是尚未找到的沈述与鹿云渺。 因此,宋观止将“用水幕寻找沈述与鹿云渺”这一条件放上了与岑无月谈判的天秤。 岑无月连连摆手,笑道:“我可不是二位的对手——啊,应该说,我不是二位中任何一位的对手。” 宋观止凝视她一眼,才道:“现在的你确实不行。但就像刚才我提议的那样,若你愿意为天下人作这第三人,我会全力助你飞升。” 岑无月认真想了一会儿,问:“阵法完成后,阵中的三人会如何呢?” 到底是问了。 说实话,正常人都该问。 若是岑无月不问,宋观止就要怀疑她是不是心怀叵测了。 “修为定是要折损的,受多重的伤也无法判断,这我都不瞒你。”宋观止道,“但这等大难若是不死,此后必有后福,对修炼百利而无一弊,重新飞升也是轻而易举之事。” 岑无月数着手指:“所以,第一,很可能会死。” “对。” “第二,其实就算我不入天上地下清心寡欲阵,靠自己的力量会飞升;入天上地下清心寡欲阵弄个半死不活,出来之后最多也还是飞升。” “我不会用这个阵名,但你说得没错,这于你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好处。” 两人大眼瞪小眼。 宋观止道:“我说了,这个人选很难挑。你以为为什么这几千年来我只找到一个?不仅仅是修为要触到飞升门槛,还要有一颗能为天下付出的心。” “哇,”岑无月赞叹道,“还好我已经夸过谢还伟大又乐于牺牲了。” “不必妄自菲薄。”宋观止摇头,“我已问过许多人、看过你的行事,你也是善良之人,不仅乐于助人,对凡人也抱有一视同仁的怜悯之心,与绝大多数修士都不同。我相信你,才会向你提出这次的邀请。” 岑无月似乎被夸得有些不好意思:“您真是谬赞了,我并没有那么好。” “我的提议皆已说完,”宋观止说,“你可以尽管考虑,也可以和谢还商讨。时间虽然紧,但也不急几个月的时间。” 岑无月倒是没想太久,很快问道:“在我决定之前,真君可否先满足我两个要求?” 宋观止不置可否:“你说。” 岑无月竖起一根手指:“其一是,我可否先试用水幕?当然,我尚未答应您的条件,所以试用不用来找我师兄师姐,我只是想试试水幕的效果。” 宋观止只短暂思考就答应了:“我可让你试用三次,但这三次的人选,都要先经过我的同意。” 这就相当于借用水幕了。 其实也陆陆续续有不少人来太上门借用过,于宋观止而言只是举手之劳。 宋观止不介意用这点举手之劳来换岑无月的好感与信任。 “那第二条是,”岑无月又竖起第二根手指,“这天上地下清心寡欲阵的效果究竟如何,您为何笃定它能成功、能覆盖全天下?这些您说了不算,我还需要亲自确认。若是阵法功效不够、最后失败,那一切岂不都没有意义?” 这第二条就有些难办了。 宋观止沉吟许久,才想出一个解决办法:“此阵的大小你难以想象,且一旦启动就无法停下,不能让你轻试。但我知道原理,可以做一微型阵盘,将功效减弱的阵法刻于其上,你可用阵盘去任何地方测试我说的效果,直到你相信为止。” “只做一个吗?”岑无月眨巴着无辜水润的双眼,“不如也给我三个吧?只一个的话,我毛手毛脚的可能一不小心就弄坏了,那可怎么办?” 宋观止:“……好,就三个,但我不会给它取那个名字。” “哎,不要紧!您取您的,我叫我的。” “……” —— 制作阵盘需要时间,水幕却只需要宋观止的灵力。 宋观止决定先满足岑无月的第一个要求。 “让我想想,”岑无月仰头盯着水幕,漫无目的地思考片刻后,眼睛一亮,“辞青城主一直在闭关未出,玄枢城的大家都很操心,但谁也不敢闯入千机房中,不知水幕能否看到她现在状况如何?” 自然是可以。 宋观止将灵力打入水幕,幕中很快便出现了辞青的身影。 岑无月走近几步皱着眉细看,半晌才不甘心地道:“可是这样也看不清疗伤到什么程度啊?” 九成九疗不好的程度,因为那是心魔。 宋观止这么想,但并未出声。 岑无月叹着气走回来,想了半晌又道:“我之前碰到过一个人,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啊,不过她是凡人,水幕能找得到吗?” “可以。”宋观止道。 岑无月眉开眼笑:“她叫方绝简。” 宋观止又弹指送出第二股灵力,水幕上的画面被击散出一圈圈涟漪,等平静下来时,便呈现出了不同的画面。 幕中的凡人正在与人比剑,身上血淋淋的,显然落了下风。 毕竟只是个凡人,竟然与修士比剑。不过至少还算谨慎,找的是个修为低微的。 宋观止对那平平无奇的剑招并没有兴趣,但岑无月看得很认真,情到深处甚至还用手比划,好像恨不得去帮那凡人一把。 岑无月盯着水幕看,而宋观止在岑无月背后看了她许久。 直到画面中的凡人险胜一招,岑无月才长舒一口气,抚着自己的胸口回过头来,笑眯眯道:“吓死我了!” 宋观止面无表情:“你还有一次机会。” “是哦。”岑无月思来想去,很是苦恼的样子,“要不然就看看净庭山的一位师姐吧?我去净庭山小住时,受了她许多关照呢。” 这一次,宋观止没有立刻送出灵力,而是问:“你确定?她们此时必然都在净庭山,不需要水幕也该知道。” 理由当然并不是这个。 而是宋观止知道无论岑无月接下来要吐出谁的名字,那都是已经死去、只剩拟态的魂偶。 岑无月到底是被奚逐云骗了。 “嗯!”已经做下决定的岑无月倒是一下变得非常干脆,“我只是想试试水幕的效果嘛,又不是要特地占您的便宜。” 宋观止便根据岑无月说出的名字,第三次调整了水幕。 如同仙境的净庭山出现在水幕中,几个净庭山弟子在一道边走边说笑。 岑无月看得起劲,一会儿高兴地说这个脸上的黑色变少了,一会儿纳闷地问那个怎么一点变化也没有。 还真把净庭山上那群假人认了个全。 可惜,若是岑无月早出山几十几百年,这些人或许确实全都不用死。 宋观止想。 随着这些净庭山弟子的走动,移动的幕中画面里,奚逐云出现了。 他和这些魂偶交谈几句,而后突然转头看向水幕这端,微微点头示意。 岑无月“啊”了一声,诧异地回头问宋观止:“他发现了?” “有我的灵力,自然有被发现的可能。”宋观止道,“天下也只有几人能察觉到罢了。” 岑无月眨眨眼,突地举手发出充满好奇心的请求:“真君真君,可不可以用来看我一次?就现在!” 宋观止冷淡地否决:“只有三次。”【你现在阅读的是 】 70-80 第71章 第 71 章 听岑无月说宋观止给她做了微型阵盘玩, 谢还大感惊奇,派身外之身连夜赶来找岑无月看热闹。 “不是用来玩,是测试效果。”岑无月一本正经地说着, 警惕地把手里的阵盘塞进储物戒里, 不让谢还碰。 “好好好, 测试, ”谢还毫不在意地点头, “打算怎么试?” “坐忘阵、清心丹、断情割情, 这些都可以起到类似的效果, 但只能管一时而不是一世,”岑无月有理有据地说,“这天上地下清心寡欲阵想要成功,定要能完全净化灵脉才行。若做不到这点,那真君的计划也只是一场空谈。” 听见这个阵名,谢还忍不住问:“天上地下清心寡欲阵——你取的?” “对啊!”岑无月很遗憾地叹气, “真君不同意哦。不过她不同意不妨碍我继续这么叫。” 谢还觉得没问题, 他决定也跟着这么叫。 岑无月又接着之前的话题说下去:“所以,我现在准备找一条灵脉做测试。” 谢还比划自己的手掌——他刚才瞥见那阵盘就这么大——然后道:“就这个大小可没法净化一整条灵脉。” “当然不是一整条了。”岑无月疑惑地看他一眼,“我只需要暂时将灵脉中的一小节截断出来即可。” 为了看到新鲜的热闹,谢还立刻自告奋勇:“我来截!” 岑无月一点不跟他客气:“好,那我们这就出发,我已经定了一条半死不活的灵脉。” 谢还美滋滋地跟着走了一段,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了:“你特地通知我,就是为了骗我来给你打下手当苦力的吧?” 岑无月诧异地看他:“这还需要骗你吗?我就算直白地告诉你, 你难道不是一样兴冲冲地跑过来?” 谢还想了想, 深以为然:“你说得对,这么好玩的事情我怎么能不参加呢。” —— 岑无月选定的是一条灵脉的末端。 这条灵脉虽然被污染得并不严重, 但其原因是它几近干涸,周围的灵气相当稀薄。 附近只有几个村庄、两个不大不小的门派。 此处本身已经位于灵脉的一端,谢还只需要截断一处,让灵脉暂时堵塞,使得一小段灵脉内的灵气保持停滞状态,岑无月便能使用阵盘进行试验。 只不过完成截断的工作后,谢还等了又等,始终没有察觉到那一节灵气的变化,忍不住又跑回末端去看岑无月的情况。 岑无月正盘腿坐在石头上捣鼓阵盘,听见他来了,抬头灿烂一笑,丝毫不尴尬:“我忘记问真君应该怎么用啦!” 谢还好胜心顿起:“让我试试。” 一个毫不愧疚,一个毫不生气。 岑无月这次没有推辞,将阵盘向他手边递出,又在石头上挪挪,腾出一个位置给他。 谢还大大方方挤上这块并不宽敞的石头,接过阵盘,正反都看了一眼。 岑无月好奇地凑过来和他一起看:“你当了‘入阵第二人’很多年,应该见过天上地下清心寡欲阵,知道怎么用吧?” “没见过,不在乎。”谢还的注意力集中在阵盘上,很随口地答道。 “哦,”岑无月道,“这么一说,你知道的部分可能还没有我这个‘入阵第三人’多?” 谢还的动作一顿,有点想反驳但又没话可说。 他答应宋观止加入这个计划时,确实并没有思考太多。 “不过嘛,你确实就是这种人,”岑无月又笑眯眯地说,“直觉很灵,所以你也很相信自己的直觉。” “那是自然。”谢还骄傲地轻哼一声,手上已经“咔嚓”一声启动了阵盘,“很简单嘛。” 阵盘运转发出的光芒照亮了两个人的脸。 他们这才同时发现自己似乎忘了什么事情。 “……” “……” 岑无月噌地跳起——头顶直接撞在谢还下巴上——又劈手抢过阵盘,大喊:“你快去截断灵气啊!” 谢还以最快的速度掠到刚才的地方,一记斩击劈下去,情急之下用力过猛,险些把半死不活的灵脉完全切断,好在最后关头收回一半力。 片刻后,谢还发觉周围的灵气产生了细微的变化。 很难用言语来形容这种变化。 只是天似乎变得蓝了一些,空气似乎也变得清新了一些,就连虫鸣似乎都变得悦耳了。 他若有所思地感受着天地之间的前后不同,心头浮出一丝明悟。 不过这种转化只是暂时的。 大约半个时辰后,一切都变了回去。 谢还也觉得自己的感知仿佛都被蒙上一层灰蒙蒙的雾,令他有些怀念方才短暂的清明。 岑无月拿着失效破碎的阵盘过来了,眼睛亮晶晶的,好似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东西:“好神奇哦。” “确实。”谢还收回强横堵在灵脉半道中的灵力,让那些被拦截了半个时辰的灵气重新恢复流动,“原来从前没有被污染过的修真界是那样的。” 一直行走在被污染后的世间,他倒已经习惯了这种浑浊。 岑无月站在他身旁,盯着那些缓缓流动的灰蓝色灵气看,没有说话。 谢还又手痒了,他用指尖点点岑无月的头顶,没用力戳:“想什么?” “在想……”岑无月慢吞吞地说,“真君能设计出这个阵法真的很厉害。” “是吗?”谢还道,“我刚才可是一下就解开了。” 岑无月乐了,她回头把手中的阵盘碎片都塞给他:“那是因为真君好心地留了一个最简单的开关给我,能找到开关并不代表了解天上地下清心寡欲阵是什么构造。” 谢还不服输地研究手中残阵,用指尖拨来拨去,试图搞清楚每一颗面目全非的碎片原先都起到什么用途。 确实搞不懂。 术业有专攻,这很正常。 谢还耍赖地用双手把这些碎片在掌心里碾成粉末,很是信任地说:“有真君一个人懂就行了,我们只需要做好分给自己那份任务。她都想了几千年,肯定不会有纰漏。” 岑无月很是赞同地点头:“真君确实是做大事的人。” “——测试完了,接下来做什么?”谢还问。 岑无月叉腰仰头想了会儿,问道:“当年真君来找你合作时,都是怎么劝你的?” 谢还道:“她没怎么劝我啊,我一听是拯救苍生,二话不说就同意了!” “哦,”岑无月礼貌性地扭开了脸,“这么省事。” 谢还:“……” 这么一想,宋观止给岑无月是又借水幕又做阵盘,还要主动以最快速度、不惜代价地将她推到飞升,相比之下他的待遇是差得有些多了。 岑无月像是高价买的,谢还像是免费送的。 于是,谢还花了一刻钟时间,绘声绘色地向岑无月描述自己当年并不是那么容易就被说服的过程。 “……到这时候,已经过去十三天了,”最后,谢还一脸严肃地抛出他认为最震撼人心的部分,“所以,真君事实上花了很久来说服我放弃飞升。” 岑无月脸有些惊讶地盯着他看:“果然如同传闻中那样,你和真君都随时可以飞升,只是刻意压制?” “不错,”谢还自得地一扬下巴,“真君说,我的实力太强,一旦飞升突破,会对此间造成难以估量的危害。” “什么危害?”岑无月好奇地追问。 “……”并没有岑无月这么好奇、所以也并不知道答案的谢还一脸深沉地说,“各种危害。” 岑无月的眼神逐渐变得怀疑。 谢还立刻转换话题:“更何况,真君的计划需要我这样的人加入,此乃两全之策。” 岑无月道:“可是在你之后还有人成功飞升吧?” “有是有,但肯定是实力很一般,因此危害不大。”谢还强调道,“你和我能被选中,证明你我才是特殊的,飞升的那些不过是平平无奇的天才而已啦。” “那你有没有想过,或许自己会死在天上地下清心寡欲阵里?”岑无月问。 “不可能。”谢还不假思索地道。 岑无月笑着打趣他:“答得这么快,这也是直觉?” “总之就是不可能。”谢还仔细想了想,“我预感可能会有危险,但绝不到杀死我的地步。” “真好,”岑无月露出羡慕的表情,“我也想有这种直觉。” 谢还笑嘻嘻地戳她的额头:“这是天生的,你尽管嫉妒吧。” 两人正说着话,岑无月收到一封传讯。 她垂眸细听,而谢还一眼便认出了封家的灵力流动。 待岑无月听完,他问:“要去翊麟城?” 岑无月“嗯”一声,解释道:“我之前替人做了一条腿,怕之后抽不出空,想提前教她如何自己养护那条腿。她刚刚告诉我有空的时间,我得去一趟翊麟城。” “你很精通偃甲吗?”谢还好奇地问,“从未听你提过。” 岑无月闻言一笑,从储物戒里摸了个东西出来,并不给谢还看,而是神秘地将手握成拳递过来:“喏。” 谢还下意识地要用神识去扫,被岑无月踩了一脚。 他只好收回神识,很谨慎地伸手覆上岑无月的拳头,转念一想,又干脆用两只手一起包住,做足了准备后,才郑重道:“好,给我吧。” 岑无月:“……” 见她的眼神,谢还立刻喊冤:“你上次这么做的时候,可是喷了我一脸黑色断魂椒粉!” “那次不是故意的,只是因为闻者落泪丸用完了嘛。” “?”谢还放弃争辩,道,“总之,你慢慢松手,我接着。” 他一点不敢松懈,双手已经做好了接个会爆炸的灵丸、一个滚烫的酒酿圆子、又或者一窝毒液蜘蛛的准备。 岑无月的拳头在他掌心里松开了些,随后从手腕开始缓缓向外抽,一边抱怨道:“你别夹我手腕。” 谢还全身心戒备,话都变少了:“少废话,慢慢的。” 岑无月的手掌抽出大半时,蜷起的指节也松开,一个东西随即落到谢还两只手掌中央。 片刻后,它动了一下。 谢还如临大敌,两手下意识收紧,勒得岑无月“嗷”了一声。 “哇你原来是想废了我的手吗?” “反正你有八只的吧!” “你这说的什么话,我还有两条腿呢!你松手!” “不,你先说这是什么!” “你先松手!” “不,你先说我再松手!” 两人僵持片刻,谁也不肯先让步。 岑无月抽到一半的手开始重新往里挤,手指努力往下够:“那你还我。” 谢还立马收拢双手阻拦:“不行,说了给我的。” “不给了!” “不能不给!” —— 宋观止因为听说岑无月和谢还要一起试验阵盘,不太放心,赶来想亲眼看看情况,结果只看见这两人跟凡人小孩似的在原地握手较劲。 不仅较劲,还一起找她评理。 谢还:“真君,你听我说啊——” 岑无月:“真君,你叫他先放手——” 宋观止充耳不闻,掉头就走。 真不该来的。 第72章 第 72 章 最后宋观止到底还是没走成。 大概是谢还抢成功了, 也可能是岑无月让了他,总之宋观止听见谢还开开心心捧着什么东西离开,那速度简直像是怕岑无月反悔。 而岑无月则跟在宋观止身后追了上来, 道:“真君, 我想好了。” 宋观止停步, 回过头看她, 等待一个答案。 岑无月弯着一双杏眼, 毫无城府、充满信任地说:“我决定入天上地下清心寡欲阵。” 宋观止对这个决定并不意外, 但内心仍产生一种石头落地的轻松。 她淡淡道:“好, 什么时候用水幕?” “就现在吧,”岑无月笑眯眯地道,“若有线索,我也可尽早去寻找他们。” 宋观止颔首,取出传送法器。 这次都不用她说话,岑无月已经主动贴上来了。 宋观止动作微顿, 最后什么也没说, 启动法器,二人瞬时回到太上门。 第二次立到水幕前时,岑无月突然问:“真君,什么样的情况会在水幕中看不到人呢?” 宋观止偏首看岑无月。 她想,岑无月会问出这个问题,应当是内心已经对坏结果有所猜想了吧。 “灰飞烟灭、身死道消之人等同于回归天地灵气之间,无处不在,”宋观止说, “这样的人是无法从水幕中找到的。” 当然还有一种可能。 那就是岑无月师门那样的秘境。 但宋观止若将这条也说出口, 便很容易暴露自己曾经窥探过那个地方。这自然是不开口的好。 岑无月轻轻叹了口气,但脸上很快挂起笑容:“那我们开始吧。” “先看哪一人?”宋观止问。 岑无月道:“鹿云渺。” 宋观止对水幕注入灵力。 画面几度波动, 迅速闪过数个不同的地点,但最后又化作一片朦胧的雾。 早有预料的宋观止偏头看向岑无月,发现她也并不意外。 岑无月只是望着水幕,轻声道:“请真君再替我看一眼沈述。” 宋观止又做了。 仍然是一片代表着没有结果的水雾。 这便等于是不用找了。 两人都是找不到的。 岑无月一时没有说话。 屋内静悄悄的。 宋观止等了片刻,又抬手输入第三股灵力。 这次画面并未闪烁、模糊,而是现出了岑无月的脸。 岑无月微微睁大眼睛,和幕中的自己四目相对。 “送你一次。”宋观止道。 岑无月小跑上前,好奇地摸自己的脸,又向周围望一圈,乐道:“真奇妙。” 心情好像立刻就被哄好了。 这种地方倒是有些无情道修士的样子。 宋观止抹去水幕的画面,道:“接下来,你该潜心修行了——飞升于你应当不难。” 岑无月眨眨眼,这次倒是没有再否认,而是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道:“哎呀,真是瞒不过您。” —— 岑无月没有立刻开始修行,而是又说有事要办、去了一趟翊麟城。 不过这就是她最后要办的一件事了。 宋观止非常擅长等待。 时间对她这样习惯了等待、寿命又几乎无限的人来说,根本没有意义。 若不是灵脉无法支撑太久,她可以无休止地等待那个道心通明的人出现。 不是岑无月,也可以是下一个,下下一个…… 但现在,只有岑无月了。 不过,这并不是说宋观止喜欢等待的感觉。 恰恰相反,她恨透了被动的等待。 —— 许多年前,宋观止还不是高高在上、天下第一人的太上无相真君。 那时,她还只是青年才俊中的一人。 那时的修真界,也不是人人都修无情道。 宋观止是阵修中的山河道修,这类修士擅长以地势为阵盘,因地制宜布置阵法对敌,若是地带适合,一人便能发挥出千百人的力量。 唯一的难点是需要天资,好在宋观止不缺这个。 山河道修的身份让宋观止成为了最早发现灵脉异变的人之一,消息由这第一批发现之人扩散开去。 最开始,众人试着寻找是否有人刻意污染灵脉,花了不少时间才排除这个可能性。 接着是试图净化灵脉,但效果并不显著,又根本赶不上污染的速度。 再然后是镇压、祭祀……群魔乱舞了几百年。 宋观止也由“青年才俊”成为了“领袖”之一。 在这过程中,她失去了亲朋、好友、同门、道侣。 从他们手中接过的责任,一日沉过一日。 她还见证过世间无数与自己相似又或者不相似的悲剧。 越是无法解决业障,人们越是恐慌绝望,业障增长、污染的速度越快。 最开始与宋观止并肩作战、又幸运地活下来的人中,有不少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选择了堕魔。 宋观止又不得不去将他们中作恶的一些人杀死,避免天地间的业障生成速度进一步加快。 死在她手中的人究竟有多少,她早已记不清。 渐渐地,宋观止已经想不起来自己最开始的目的是什么。 是飞升?是因为痴迷于阵道的精妙、想要学有所成?是拯救天下苍生?还是不让任何将希望寄托在自己身上的人失望? 又或者,她如今只是一具贯彻他人意志、靠惯性行动的行尸走肉? 在几乎是无止境的杀戮与徒劳的奔波中,宋观止不记得自己究竟是在哪一日生出了这个念头:为何人生而有情呢? 不喜欢衣服,可以换;那不需要情,是否可以主动割舍? ——宋观止当机立断放弃山河道,转修无情道。 之后几千年,宋观止都在做同一件事:让天下修士都走无情道的路子。 拥有强大实力的修士们都这么做后,凡人中的一些会附庸风雅地效仿,哪怕平民百姓也会因为担心惹怒修士而收敛情绪。 灵脉被污染的速度确实逐渐变缓了。 加之又有净庭山的横空出世,宋观止终于有了一丝喘息的机会。 她细细思量,最后捡起从前扔下的山河道,呕心沥血绘制出一套新的阵法,花费巨量的物力、财力、时间,将其框架嵌入灵脉之中,只等条件集齐,便可启动。 她等待。 等得几乎忘记自己为何这样执着地等。 等过那些不死心非要修行有情道的修士。 等过那些通过无情道而走向飞升的修士。 等到谢还。 又等到岑无月。 如今,她终于可以启动此阵,完成几千年、无数人的夙愿。 若是此次成功,就再也不必等待了。 …… “真君!”岑无月突然冒出头来。 出神的宋观止下意识握紧手中玉简,偏头向窗口看去,道:“我已经说过了,不必叫我真君。” “但比起‘宋前辈’来,还是‘真君’这两个字更让我觉得亲切呢。”岑无月轻快地说着,从窗户翻了进来。 宋观止习惯性地向岑无月身后看去:嗯,这次没有谢还,看来不是小孩吵架找大人评理。 “翊麟城的事办完了?”宋观止问。 “嗯!”岑无月高高兴兴地坐了下来,拿出一盒香喷喷热乎乎的烤肉饼,“真君吃吗?” “不。”宋观止拒绝,并神色平淡地将玉简收起,询问,“什么事?” “我没有事啊,”岑无月道,“觉得真君总是看起来很无聊的样子嘛,所以来看看你。” 宋观止并不觉得无聊。 但她还没有开口,岑无月便乐了:“你不同意,对不对?这种事情都是自己看不出、旁人才明白的啦。我从前经常看师父露出这种表情,所以很熟悉。” 宋观止道:“向思雨?” 倒是岑无月有些诧异:“真君也知道我师父吗?” “我活了很多年,你师父和苏艺桐于我而言都只是小辈。”宋观止平静地说,“她们异军突起时,我也曾关注过。” 她总要知道每一个成为强者的人对于这世间的威胁究竟有多大,又是否应该斩杀。 “这样啊,”岑无月精挑细选了一个肉饼,语气如常道,“那真君对她们之间的事情应该也很了解了。” 宋观止应了一声。 其实最开始只有大致的了解。 但岑无月的出现让宋观止不得不将于她有关的一切细细重新调查了一遍。 向思雨与苏艺桐的恩怨便是作为背景的重要一环。 “所以,我师父也经常会露出那种表情啦,盯着一些东西发呆,很多时候还都是很危险的东西,悬崖啦火堆啦利器啦之类的。”岑无月在自己脸上比划示意,又笑了笑,“我大概明白那是什么意思,所以会去闹她,让她暂时停止那个想法。” 宋观止不解地发问:“什么想法?” “不想活了。”岑无月爽快地说完,啊呜一口咬下半个肉饼。 宋观止一顿,摇头道:“我并无轻生的念头。恰恰相反,我有非做不可的事。” 岑无月眨眨眼,咽下肉饼后笑道:“真君,‘不想活’和‘轻生’,这可不是一个意思。” 宋观止一愣,竟从这句话里品味出一丝高深微妙的禅意,仿佛与人论道了一场。 而与她论道的对手此时却已经端着盒子起身,连蹦带跳往外走,发梢都带着快乐的气息:“嗯,这个好吃!我去给谢还分点儿。” 第73章 第 73 章 秦鲤搜集了足够用三次的维护材料。 都是照着岑无月给的清单准备的。 说实话, 其中的一些东西实在很怪。 但考虑到这是岑无月的独门偃甲术,又确实是岑无月亲手列的清单,就算再怪, 想必应该一定有她的理由…… “……真的有必要给它供上五谷四肉三果、祭祀三个时辰之后, 才能装回去吗?”秦鲤拧眉看清单, “怎么看这最后一行都只是岑无月写来好玩取乐的。” 封不眠却很认真地说:“但你愿意冒这个险吗?我不愿意。” 秦鲤无言以对。 岑无月来翊麟城时也是见了封不眠的, 两人聊了些星玄度的事。 封不眠一听说岑无月的来意, 便死缠烂打地跟来听了偃甲养护的所有内容。 “你也清楚, 岑无月进入太上门已有两年半, 期间一次都没有出现过。”封不眠说,“万一你的腿出了问题,我们恐怕都找不到她。” 秦鲤低头看向自己的那条假腿。 ——事实上,因为这条腿与真腿几乎是毫无差别,她绝大多数时候都忘记了自己比别人少一条腿这件事。 如果再次失去这条腿,她可能会一蹶不振。 她便没有再反驳那最后一条。 但她仍然坚信这绝对是岑无月故意写出来逗他们玩儿的。 第二次重复清点完毕, 秦鲤收起清单, 说:“要是岑无月专研这门偃甲手艺,想成为修真界最有钱的人也不难。” 封不眠趴在桌上,懒洋洋地道:“感觉钱肯定不是她想要的东西。” “这我当然知道,人人都想飞升。”秦鲤道,“岑无月也不例外。” “……”封不眠换了个方向,从这边趴着望穿窗口,便能遥遥看见雪山之巅的一个尖尖角。 ——那就是太上门的所在。 “不知道怎么,”封不眠喃喃地说, “我总觉得飞升也不是她打从心底里要的东西。” “你觉得错了。”秦鲤冷酷地否定。 封不眠直起身来, 一本正经地辩驳:“她当然也打算飞升,但是, 她真正追求的并非是飞升本身,而是随着飞升一同得到的……另外某种东西。” 他说着说着,自己也不太确定起来。 “比如呢?”秦鲤随口搭话,“强大无匹的力量?但岑无月根本也不爱打架吧。” “……”封不眠绞尽脑汁地思考,五官都皱了起来。 他比秦鲤知道得更多。 但也非常有限。 岑无月单是在翊麟城,就至少做了叩开天门、破星玄度舍缚这两件大事。 她还去过别的好几处地方,在那些地方又都做了什么,封不眠不知道、也不敢想。 岑无月突然进入太上门修行是件轰动的大事。 太上门确实收弟子,但没有人能直接拜在太上无相真君门下、又被她日日领在身边亲自教导。 更何况岑无月并没有成为真君的弟子,可真君待她比亲传还要亲传。 两年多了,岑无月什么消息都没有。 不像其他人那样逐渐忘记这个名字,曾经窥见冰山一角的封不眠如今只觉得心惊肉跳,越想越心惊肉跳。 岑无月到底要做什么? 她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真君是否知晓一切,所以才将岑无月带入太上门? 也可能是因为岑无月想要通过太上门得到什么,所以才跟随真君前往那雪山之巅? 又或许,岑无月早就已经死了……? ——但所有的这些思考,封不眠并不能对秦鲤诉说。 他说不清为什么,只是直觉这么做太危险了。 其实在两年半前,岑无月来翊麟城与秦鲤说偃甲的事情时,封不眠便一直有当面询问岑无月的摊牌准备。 见到岑无月之前,他简直是如临大敌,连不得不和岑无月动手的局面都设想了八百个。 见到岑无月之后,他完全忘记了这回事,如沐春风地接待她,又客客气气地送走。 岑无月离开之后,封不眠才恍然想起自己最开始的打算。 整个过程仿佛被人下了什么操纵类的蛊。 回想起来封不眠就打哆嗦。 他最终打定主意不去掺和这等大事——天塌下来都多的是高个顶着呢。 雪山那么高,对吧? 不管岑无月究竟要做什么,太上无相真君一定有办法的,嗯! —— 之后又过了十年。 玄枢城的辞青城主死了,代理城主桑青宣布全城搬迁,离开伴随了多年的灵脉。 星玄度又重新修行了,速度快得吓人,封不眠对他的心态已经迅速从同情安慰转化成羡慕嫉妒。 六合书院的叶秋宁成了弟子中的领头人,但人人都说他和千嶂夕比起来还是差得太远太远。 新的魔修、新的后起之秀,零零散散都冒出来了几个。 但封不眠从来没有忘记过岑无月的存在。 这十年里,岑无月仍然没有离开太上门。 她做的偃甲腿太过耐用,光是日常保养便已足够,用于重要维护的材料都原封不动地封存在秦鲤手中。 许多人再提起“岑无月”这个名字时,态度都逐渐统一:“下一个飞升的肯定就是她了,真君这样指导,哪怕是猪也能飞上天。” …… 这一年,封晓风决定再度广邀天下青年才俊前来翊麟城试叩天门。 封不眠跟随在封晓风身旁待客。 身为城主与少城主,他们自然只接待贵客。 而这位贵客便是奚逐云。 修真界的时间有时走得很快——比如封不眠没想到上次见岑无月已经是十二年前的事;但有时候又走得很慢——比如奚逐云还是和以往一样,保持着一副温柔好说话、好似完全没有长大的样子。 ……嗯……这样说有点怪了,毕竟奚逐云的年纪还要比封不眠大上一点。 封不眠对奚逐云很好奇,因为他知道奚逐云和岑无月的关系不错。 岑无月上次来翊麟城,脖子上那灵符明晃晃就是奚逐云的气息。 况且,岑无月可是在净庭山闭山之后,唯一一个被允许进入其内的人。 ——那么,奚逐云会像封不眠一样,猜到、知道些许岑无月的不对劲吗? 封不眠好奇死了。 他端坐在封晓风下方,装作认真地听封晓风与奚逐云谈话,但双眼却一直热情地盯着奚逐云观察。 奚逐云最后都撑不住了,好脾气地对封不眠道:“少城主有话请讲。” 封不眠嘿嘿一笑:“只是想到曾经听岑无月提起过云渊守的一些事。” 其实岑无月没提过。 但岑无月不说谎,他封不眠可没这条原则。 闻言,奚逐云愣了一下,表情没有什么变化,只是抿直嘴唇,可耳朵却渐渐红了。 ……等等,等一下。 封不眠飞快调整话题,避免显得过于失礼:“而且她进入太上门后,便再也没有露面过,不知道您是否有与她通讯过?” “有。”奚逐云答得很快。 巧的是,就在奚逐云答这句话的时候,门外飞来一只白色的灵鹤,亭亭落在他肩膀上。 奚逐云露出温和笑意,抚过灵鹤头顶与细颈,对封不眠道:“这是我赠予她的信使。” 虽然很不合时宜,但封不眠心中居然舒了一口气:看来岑无月没有暴露目的、然后被太上无相真君杀掉啊。 奚逐云读完传讯后,眉眼更加舒展了一些,显得心情很好,甚至在回讯时特地询问封不眠:“少城主需要我带话给她吗?” 封不眠不假思索道:“不必了,作为朋友,知道她一切都好便已足够。” 事到如今,他已经很明白自己是不够岑无月玩的,如果不想被玩死,最好还是不要主动送上门去。 —— 等到奚逐云起身告辞后,封晓风道:“刚才的话你都听到了。” 正事的话,其实封不眠都左耳进右耳出了。 但城主突然考问,他只好开始紧急回忆。 “五月初六,灵脉将有异动,”封晓风没等他,直接道,“城内戒严,不许任何人外出。叩天门一事便先推迟吧。” “知道了。”封不眠点点头,并不觉得这是什么大事。 奚逐云作为净庭山传人,对灵脉比对人熟悉得多,提前一段日子预测灵脉会产生异动也不奇怪。 但等到五月初六这天来临时,封不眠一大早便看见周围灵脉以要毁天灭地的阵势挨个喷发,一整个瞠目结舌:“城中民众最近情绪波动如此剧烈吗?” 封晓月倒是很平静,她对封不眠说:“不止是翊麟城,所有的灵脉都是如此。” 封不眠只有:“啊??” “真君此次若是能一举成功……”封晓风叹息一声,没有将话说完。 封不眠从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样意识到自己只是个还没有得到实权的孩子,所以长辈说的这些事,他几乎都听不明白。 到中午时,太阳已经被完全遮蔽了,伸手不见五指。 这样的异常让封不眠心中也难免生出一丝烦躁不安来。 直到子夜时分,翊麟城半空传出一声巨响。 封不眠立刻想要出去查看,却被封晓月的厉斥止住:“站住!” “可是,姑母——”封不眠回头想要说些什么,见到封晓月的眼神时却又咽了回去,一阵针扎似的寒意倏地窜过脊椎,引起警戒的鸡皮疙瘩。 那不是他的姑母。 而像另一种……东西。 但也只是瞬间,那丝怪异的感觉便消失了。 “全城戒严,不许外出,”封晓月冷声道,“你我也是一样。外面发生的事,不是你我、不是翊麟城能够插手的。” 封不眠僵了半晌,缓缓坐回原地。 这时,他心中又一次没由来地浮现出了那个十几年没有出现在修真界中的人。 一定与她有关。 封不眠望向窗外那铺天盖地的不祥黑色,一时思维反倒有些飘忽不定、四处游荡。 ……不知道这一次,岑无月究竟能不能得到她真正想要的东西? 第74章 第 74 章 等待岑无月摸到飞升边缘并没有花费宋观止太多时间。 对凡人来说或许很久, 但对宋观止来说,这与之前的等待比起来根本算不了什么。 “此阵共有十二处阵眼,其中九处是我提前布置好的死眼, 但剩下的三处是活眼, ”宋观止在空中描绘出阵法的布置, 为谢还和岑无月讲解, “因此我们三人需要同时入阵, 各站一眼。岑无月, 你是道心通明之人, 你才是最重要的阵眼,因此你需要站在中央。” 谢还在旁边“哎?”了一声,表达自己的不满:“其实我觉得我也挺通明的。” “而谢还与我,将会在你东西两侧。”宋观止充耳不闻,“我为主阵者,因此我在东。西侧阵眼在灵墟, 中央阵眼在太上门。” 岑无月仰头记忆阵法的纹路线条, 笑眯眯地点头:“好。” “我已托奚逐云向各大势力提前通知传达过灵脉暴动的消息,尽管全力施展,不必担心伤人。” 谢还拖长了声音道:“真君,同样的事情你已经讲三遍了。” 宋观止挥去空中光影,道:“只是最后再确认一遍。此阵倚赖山河地势,只能使用一次,我无法重构第二遍。因此只能成功,不能失败。” 岑无月重复了一遍:“只能成功, 不能失败。” 谢还的表情轻松惬意, 看起来好像只是要出去游玩。 宋观止深深看二人一眼,俯身一礼, 起身架云而去。 身后,谢还与岑无月打一声招呼后便也离开。 太上门的弟子早在完成所有的阵法启动准备工作后便提前撤离,如今的雪山只剩下岑无月一人。 —— 宋观止落到自己所属的阵眼。 这是她亲手布置的阵法,没有人会比她更熟悉。 东侧不止是主阵者的阵眼,更是迸射杀机的位置。 若说整个阵法是一座巨大的机关,那东侧活眼便是能真正将其启动的开关。 宋观止掀袍盘坐下来,耐心地等待。 不一会儿,谢还的声音出现了:“什么时候启动?现在可以输入灵力了吗?来吧,让我们速战速决!” “三人同时。”宋观止平静地说。 谢还有些纳闷:“岑无月人呢?她都不用移动,怎么这么慢——啊,闭关这么久,肯定馋得偷吃去了吧。” “才没有,”岑无月的声音也加入了,还附带着一些很可疑的、像是餐具碰撞的动静,“我是光明正大地吃。” 谢还叹气:“唉,早知道问你拿一点,我还真没试过在灵墟里吃东西,不知道颜色变了味道会不会变?” “光是颜色变化就能让东西变难吃。”岑无月立刻道。 “你说得对,但尝试一下多好玩啊!” 宋观止静静听他们聊了许久废话,才打断道:“准备好了吗?” 谢还兴致高涨:“好了好了!” 岑无月那边可疑的碰撞声在一阵手忙脚乱的高频后归于寂静。她笑眯眯地说:“真君,我也全部准备好了哦。” “开阵。”宋观止道。 —— 三人同时输出大量灵力,这些灵力顺着被描绘好的阵图路线飞速流动,穿过大地、山川、河流,在天地间勾勒出一张精妙无比的繁复阵图。 阵图的基础构架激活后,接着亮起的是九枚死眼。 每多激活一枚死眼,宋观止便能感觉到自己与这天地万物的联系紧密一分。 当灵力流通过全部九枚死眼后,世界在宋观止的眼中变了。 她看待它,就像是裁缝看待一匹布、画师看待一张纸。 她几乎可以按照自己的心意去对它进行改动了。 阵内传讯中,谢还在抱怨地嘟囔着“这感觉真让我不太舒服”,而岑无月则是一言不发。 宋观止抬眸看向灵墟的方向,抬起左手,缓慢地做了一个握拳的动作。 谢还的声音一下便提高了:“有什么东西把我定住了?” 宋观止又抬起右手,这次是对着太上门的方向,全力弹指。 岑无月短促地发出一声惊呼,半途戛然而止。 谢还狐疑地唤:“岑无月?你也被定住了?” “谢还,”宋观止道,“镇守灵墟,不可轻举妄动。” “真君,”谢还的声音冷酷起来,“你先前可没提到这些。” “但我说过,什么意外都有可能发生。”宋观止说着,右手的动作未停,向内遥遥一招。 几个呼吸的时间,岑无月的身体便被带到了她的眼前。 岑无月紧闭着眼睛,双脚都无力地垂落,看起来完全失去了意识。 一个人的力量再强,那也只是单打独斗而已。 宋观止花了一些时间,用神识、用灵力细细观察岑无月的身体。 直到确认可以进行下一步,宋观止才跪坐下去,将岑无月横置于地面,用右手抚上她的头顶。 深吸一口气后,宋观止调动全阵的灵力流动向自己体内涌入,再通过右手灌输进岑无月的身体。 谢还似乎倒抽了口冷气:“真君,这也正常吗?” 宋观止这会儿已经没有心情和余裕再敷衍他,光是控制自己的身体不爆炸便已经是竭尽全力。 一个人又怎么能容纳得下整个世间的灵力呢? 若不是有此阵和他人的加持,宋观止根本不敢想这种事情。 但巨大的肉身痛苦中,宋观止仍旧保持着绝对的神智清明,指挥着那些残酷的、鱼龙混杂的、尖啸着的灵力,将岑无月一点、一点按入阵眼之中。 是的,按入。 从与地面接触的部分开始,岑无月的身体极其缓慢地融入其中,二者逐渐合为一体。 “……这什么东西,”谢还发出疑惑的声音,“阵盘里有个奇怪的东西被放进来了?” 宋观止没料想到他的感知如此敏锐。 只是她一心专注于将岑无月化入阵中,无暇说话。 而谢还?宋观止早就替他安排好了一切。 第一,谢还的灵力量之巨,几乎能超过其他九枚死眼之和,宋观止需要他入阵助力。 第二,宋观止不确定自己是不是谢还的对手,因此她特地将阵眼设置在灵墟,又要求谢还必须以真身入阵。谢还知道他一旦离开灵墟便是生灵涂炭,哪怕再疑惑也不会轻易起身离开。 若不是谢还太强,宋观止早就启动此阵、清除了世间浊气。 但找到谢还之后,她很快发现自己并不能确保击败杀死他,因此才对谢还说自己需要他的帮助,诓骗他奔波救世。 ——谢天谢地,谢还是个轻信他人的性格,从未怀疑过宋观止的目的。 不过,宋观止对他说的,也不全是谎言。 她确实要通过此阵来扫荡世间一切浊气。 她只是没有向他提起这个阵法所附带的一些……微不足道的牺牲。 —— 指望人们自己割舍全部感情是不可能的。 人生来便是那种生物:他们从出生到死亡,即使痛苦不堪、即使遍体鳞伤,也一生都无法摆脱对“被他人所爱”的渴望、对“他人被他人所爱”的嫉妒、对“不被他人所爱”的怨恨。 而这是在自取灭亡。 如果他们自己做不到割舍,就只有更高的力量来帮他们做到。 一个宋观止的力量不够,那就寻求更多的助力,直到拥有足够的力量——能够改变所有人的力量。 然后,她将抹去所有人的喜怒哀乐,让所有的恶念、所有的执迷不悟、所有的业障,统统灭绝。 灵脉恢复清澈,生命可以延续,再也不会有人因为“情”而死去。 —— 想要做到这点,宋观止需要至少七名无情道修士的身体。 不能是普通的修士。 也不能是有情道的修士——这些人中,但凡接近飞升的,宋观止都杀了。 她不会让“只有无情道可以飞升”这一已经建立的共识被动摇。 只能是无情道的高阶、甚至是即将飞升的修士——这些人在断情绝爱上几乎做到了极致,于是便可以置于阵中作为阵法运行、清洗时的“参照”。 这便是九枚死眼的由来。 从来没有人飞升成功。 他们只是在飞升成功的光鲜假象背后,成为宋观止手中的尸体、进而被嵌入死眼内,成为此阵的重要构成部分。 但只有死眼还不够,宋观止最需要获得的,是那枚活眼。 她需要一个真正的“无情道修士”。 —— 最开始,宋观止其实以为活眼是最简单的。 她以为自己便可以将其填上。 但在试行失败后,她疑惑地用那九个即将飞升的修士都试过一遍。 无论他们看起来是多么无情、残酷、冷漠,却没一个能被放入活眼之中。 宋观止甚至都有些不明白“无情道”究竟是什么了。 她只好随身携带一枚活眼附件行走,只有在接触到合适的人选时,才会接到提示。 遇见谢还之前,搜寻无果的宋观止已经有些绝望。 作为推广全修真界转修无情道的人,她居然开始不确定世上是不是有真正的“无情道”。 谢还符合活眼的标准!这让宋观止又重新坚定了信念。 可她很快又意识到若是谢还的“道”如此完美,那他若是想要强行飞升,自己未必能阻拦他。 大阵只能用一次,要么用来阻拦谢还飞升,要么用来净化世间。 宋观止自不可能选择前者。 于是,她骗取谢还的信任、说服他放弃飞升,此后一边修改阵法,一边等待下一个“无情道”出现。 数百年后,岑无月姗姗来迟。 这一次,宋观止吸取前车之鉴,借取谢还的力量来对付岑无月,果然一击得手。 得到岑无月的身体后,宋观止只需要做最后一件事——将岑无月融入活眼,让大阵常驻天地间,从此河清海晏。 注视着岑无月的面孔缓缓消失于地面,宋观止宛如完成了什么夙愿、又或者是结束一场过于长久的噩梦似的长长叹了一口气,觉得如释重负。 她伸手探向自己的灵府,准备献出自己的生命来完成最后的启动。 ——凡人、修士,都再也不会觉得痛苦了。 …… …… “哎呀,”有人语气轻快地说,“先等一下,不要急嘛。” 第75章 第 75 章 为什么只有无情道才能飞升呢? 岑无月也深入思考过这个问题。 若是按照谢还转述里宋观止所说的那样, 因为谢还实力太强,所以飞升会破坏此世的平衡,可其他人因为实力不够所以不会造成如此大的破坏——那飞升就太儿戏了。 这几千年间, 并不是没有非无情道的人修炼到高阶, 而后尝试飞升的。 只是他们无一例外都死在了尝试的途中。 无情道的修士即便尝试飞升失败的, 却也未必会死亡。 究竟是“除了无情道修士外, 试图飞升的人都死了”证明“只有无情道能飞升”, 还是有人为了证明“只有无情道才能飞升”所以制造“除了无情道修士外, 试图飞升的人必死无疑”? 想查清这个问题、又不提前暴露自己, 太麻烦、也太耗时。 岑无月用了一只眼睛得到这个问题的答案,同时证实了自己的猜想。 问题是“干铎海飞升时发生何事导致他的死亡?”。 干铎海是当时公认或许真能以琴道而非无情道飞升的绝世天才。 舍缚生效后,岑无月看见了干铎海试图破碎虚空,却在最终冲过那道无形的屏障后,见到了守在那里的宋观止。 宋观止并未解释什么,只是淡淡说声“抱歉”, 便展开交战。 干铎海死于宋观止之手, 但宋观止也受了伤。 ——有这一答案,岑无月得到的信息也足够了。 她不需要再花费一只眼睛去问“那飞升的九人又发生了什么”,只要反推便可以知晓。 既然宋观止要天下人都坚信不修无情道死路一条,那哪怕是伪造也一定会推出成功飞升的例子,好让众修士坚定信念。 —— 光是知道“究竟怎么回事”其实只是任何计划最基础的第一步。 因为“接下来该怎么办”才是最重要的。 和宋观止正面打嘛……胜算属实是不太高,最重要的是也不安全。 两人的威望无法相提并论,届时若是宋观止振臂一呼让全修真界都来讨伐岑无月,绝大多数人都会选择听从。 一挑世界?岑无月可不想。 —— 天上地下清心寡欲阵的出现让局势更明了了一些。 一开始, 宋观止并未直接将阵法展示给岑无月看, 但她特地制作了微型阵盘来取信于岑无月。 岑无月倒不介意大小。 她在灵脉当着谢还的面试用了一个,剩下两个自己带回去拆了。 阵盘嘛, 和偃甲也算是触类旁通。 岑无月捣鼓折腾完两个阵盘后,发现比起“清理”,功能上似乎更多注重“抹除”“同化”。 哎呀,一听就不太妙。 —— 水幕还是挺有意思的。 要让宋观止放心,同时又能获得想要的情报,更要提前确认鹿云渺、沈述相关之事不被暴露,试用的三次人选也需要精挑细选。 第一个是辞青。 辞青只能算是活死人。她的身躯被岑无月剥夺控制,只剩余神魂还是清醒状态,但也仍是被禁锢的。 第二个是方绝简。 凡人与修士不同,没有灵力,也没有神魂。 第三个是根本不存在的人,是奚逐云身外之身的拟态。 可水幕居然也能找到。 宋观止明明知道净庭山只剩奚逐云这一个弟子存活。 答案便很明了了——水幕能给出的答案倚赖于宋观止本人的意志与认知。 岑无月松了口气,不再担心寄养在净庭山的鹿云渺碎魂被水幕发现。 不过同时,岑无月又新升起了担心:这水幕有没有在她身上被使用过? 奚逐云被照到时会有察觉,岑无月可不一定。 —— 好在宋观止最后好心多“送”一次水幕,在岑无月行动之前便提前打消她的疑虑。 被注视的时候浑身发毛,这可很难察觉不到。 宋观止说从六合书院才注意到她,这句话倒没有说谎。 至于修炼,那是最简单的部分了。 岑无月甚至还有时间抽空私底下做偃甲,又或者吃点不好消化的镇灵岩。 宋观止一点没有藏私,一心一意地盼望着岑无月走到飞升那一步。 看起来不是要养肥到飞升再一刀杀掉的样子。 这让岑无月更好奇自己在宋观止计划中究竟是个什么位置了。 ——这个问题也很快得到解答。 宋观止一说天上地下清心寡欲阵有九枚死眼,岑无月立刻就知道这个“死”字是什么意思。 除了那九个倒霉的无情道“飞升”修士还能是谁嘛。 而剩下的三枚活眼,一枚是宋观止,一枚是谢还,中央是岑无月。 听起来更不妙了呢。 但像谢还这种脑子的人就丝毫不会怀疑,怎么安排他怎么做,笑嘻嘻地戳一下岑无月的脑门便离开了。 空无一人的太上门中,岑无月绕着活眼的位置走了两圈,伸个懒腰,也开始干活。 她取出与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偃甲,放入阵眼里。 然后飞快搓个身外之身出来——这种快速制作的野路子还是从谢还那里学来的。 接着,把身外之身融入眼前这具内部结构也是与自己别无二致的偃甲里。 身外之身是神魂分裂出去的一部分。 经过在翊麟城的学习,岑无月早能算是半个魂修,这点缝缝补补的功夫很是到位。 身外之身坐了起来,看看左右,又躺了回去,双手安详地交叠于小腹,朝岑无月眨眨眼:“我准备好了哦。” 岑无月摸摸储物戒,掏出一碗红油抄手:“临走之前吃点啥吗?” 身外之身乐了,摆手拒绝:“两张嘴同时吃,那师父得尝到什么味道啊?” 确实。 岑无月慢悠悠地举起勺子开吃,一边还和谢还聊天逗乐。 等最后又检查过身外之身的情况,她才开口道:“真君,我也全部准备好了哦。” —— 岑无月能感觉到,在九枚死眼依次被激活后,天上地下清心寡欲阵的构造才终于完整,像是一柄剑终于完全被抽出了鞘。 紧接着就是谢还。 岑无月都不用通过在他身边那只蜘蛛偃甲感受他的状态,光从阵内传讯就能听见他嘀嘀咕咕抱怨这种灵力被入侵抽走的感觉不舒服。 真是个好人,阵法都这样抽他都不带反抗的。 宋观止一定也觉得他很好骗吧。 反正岑无月是这么觉得的。 —— 当宋观止制住谢还、对岑无月下杀手时,身外之身只来得及闷哼一声,就被无形的力量杀死,随后身体瞬间被带走。 岑无月其实一直很好奇宋观止到底打算怎么做。 对,她知道宋观止要用她的身体配合那九个无情道的倒霉蛋来同化世间,获得一个所有人都无血无泪的新世界——但具体是怎么做呢? —— 实在没想到具体的办法是如此地……实际。 偃甲和身外之身都像是加入水里的芡粉那样,被融入了阵中。 而在这过程中,岑无月一直有种怪异的感觉。 像是有一扇摸不着看不见的门在她意识中逐渐“长”了出来。 穿过那扇门,应该便是天上地下清心寡欲阵的内部。 等待这扇门完全生成稳定后,岑无月毫不犹豫地“跨”了进去。 穿过门时,正好看见宋观止的手插入她自己的灵府。 是正正好的时机,早一步晚一步都没有这么妙。 岑无月弯腰按住宋观止的手臂,笑道:“先等一下,不要急嘛。” 宋观止倏地抬头,双眼迸射前所未有的冷厉,举手间雷霆之势的杀招便已扑到岑无月面前。 只是岑无月早有准备,提前一步便侧身躲开了。 到了这种关头,双方已经不必要再进行多余的交谈与质问来浪费时间,只消几个眼神交换,便能自然而然地明白一切。 宋观止安静了两息时间,道:“你的胆子很大,但太自负。” 她只轻轻地说十个字,但岑无月完全明白整句话的意思。 ——既然会准备替身,说明早就知道阵法针对的是自己。 ——明知道阵法针对自己,居然还敢踏入阵中。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嘛。”岑无月笑眯眯地说着,歪头观察宋观止的伤势,估摸着判断,“真君现在不是我的对手吧?” 如果不是宋观止此时还连着天上地下清心寡欲阵、九个死倒霉蛋、一个活倒霉蛋,只怕已经是气若游丝。 宋观止空余的手轻轻一勾,一股强大的灵力便自灵墟方向奔来、涌入她的体内,为这具苟延残喘的身体延续力量。 她一边将染血的手掌向外抽,一边淡淡道:“只要谢还在,你不会是我的对手。” 宋观止和岑无月都心知肚明,谢还需要镇守灵墟,他绝不会离开阵眼。 而岑无月想要先杀谢还、再杀宋观止,那就更不可能了。 岑无月后退两步,取出两支箭。 宋观止看了两眼,皱起眉。 —— 岑无月很早就确定一件事:谢还应该是个宋观止会忌惮的对手。 因为他是这么多接近、抵达飞升门槛的人中,唯一一个没死在宋观止手里的。 宋观止不杀他,定是有所忌惮而不是什么“会反伤此世,导致生灵涂炭”。 宋观止怕谢还真去进行“飞升”这一行为。 有一个问题是:被骗了的谢还是如何在这么多年里压制自己不飞升的呢? 他确实特地给翊麟城的神兽喂了不少灵力作为释放,但根据岑无月对神兽的观察来看,那点量远远不够。 ……那答案就一目了然了。 修真界里只有一样东西能这么强劲。 ——谢还也对自己下了舍缚。 难怪他对她的眼睛这么感兴趣。 新的问题是:岑无月并不能完全操控谢还。 无论是从孢子还是从心理上,都不能保证一定能成功。 而岑无月又是绝不冒险的性格。 她只有在完全织好网后才会出手。 所以从一开始,岑无月就没有把谢还算进自己的助力中。 但谢还也在棋盘上有他自己的位置。 岑无月在离开六合书院之后没多久,就已经将他的位置安排摆放好了。 自翊麟城的“神兽”处得到的箭共有三支。 第一支用在千嶂夕身上试验过效果后,岑无月便将剩下两支都算在了谢还头上。 长老和弟子也算同门,不是吗? —— “真君莫非以为我会杀你、杀谢还吗?那可太以己度人了。”岑无月笑笑,弹指射出第一支箭,道,“谢还,破除舍缚。” 宋观止倏然变色,抬头想要拦截,但那流光的速度仍然快得惊人,只是一闪便瞬间消失。 电光石火之间,岑无月已接连射出第二支箭,口中发出的还是同一条命令:“谢还,破除舍缚。” 第76章 第 76 章 宋观止晚了一步, 没能阻止,冷声呵斥:“你可知道谢还一旦离开灵墟——” “灵墟里那个东西会出来嘛。”岑无月毫无紧张感地抢白,“但是诶, 真君你真的觉得那个东西会毁了人世间吗?” 宋观止根本懒得回答, 冷静地思考补救的办法。 “天上地下清心寡欲阵真的很厉害, ”岑无月在原地踱了两步, 夸赞完毕, 又好奇地问, “但是你好像从来没有想过它若是落入别人手中应该怎么办, 是太自信这件事不会发生吗?” 宋观止一怔。 岑无月走来走去,炫耀似的用脚掌拍打地面:“忘啦?我的一部分已经在这里面了。没有谢还作补给,真君未必是我的对手哦。” 话音刚落,岑无月立刻感觉到宋观止的神识缠过来,试图绞杀她在阵内的那部分神识。 双方的意志对抗一阵,不分胜负。 宋观止冷静下来, 她用灵力封住伤口, 问:“你到底想要什么?我们可以谈。” “想要飞升,想要真相,想要自由,想要我师门的所有人都可以回家……”岑无月笑眯眯地随意数了几个,“——哪一个是真君能替我做到的?” “你随时可以飞升。”宋观止说。 “不对吧,”岑无月用手划出一道弧形,疑惑地问,“这个修真界不是被真君你亲手封起来了吗?” 干铎海飞升途中突破屏障, 便被宋观止灭了口。 “……你知道了很多事情。”宋观止慢慢地说, “那你更应该明白,我做一切, 是为了芸芸众生。” “我不在乎这个。”岑无月摆摆手,“我不是谢还,不吃这一套。” 宋观止盯着她看了片刻,问:“那你现在要做什么?打破屏障、独自飞升、留下这世间所有人等死?” 岑无月不答反问:“你真的认为是‘情’毁了世间万物吗?” “是。”宋观止坚定地道。 “那直接杀光所有人不就得了?” “人是无辜的,虽然生而有情,但这并非他们的错。” “若你真能让所有人都无情、无泪、无血,他们和草木石头又有什么区别?” “他们还活着,这就是最大的区别。” “哎,”岑无月道,“说到头来,要么是天替他们选,要么是你替他们选。无论如何,他们总是无法为自己做选择的。” 宋观止不为所动:“这是弱者的宿命。” “那如果你是错的呢?”岑无月问。 宋观止看向她:“你有更好的办法?” “哎呀,不是,”一直在阵法中走来走去的岑无月终于停步了,她笑道,“我是说,如果从一开始,你们就是错误的呢?” 宋观止叹息:“你我道不同,多说无益。” 她已没有了与岑无月厮杀的打算。 在接连两支箭发出后,谢还便不得不离开了活眼。 破除舍缚的他,若不飞升就只有爆体而亡。 失去谢还的镇压,灵墟的枢纽几乎是紧随其后开始暴动,恶念业障沿着那九条灵脉的路线喷薄而出。 与大阵紧密连接的宋观止能感觉到几乎是毁天灭地的架势——她只有庆幸自己提前让奚逐云通知过大小门派、城主,令他们在这日开始严禁弟子居民外出。 与岑无月辩论这一会儿,谢还已开始冲击空中那层无形的屏障。 宋观止是亲手设下那层屏障、用以阻拦捕捉高阶修士的人。 那道屏障挡不住岑无月,也挡不住谢还——她再清楚不过。 事到如今,宋观止只剩一条路可走:先下手为强,启动阵法、净化世人。 人们或许是被欺骗引导着崇尚了千年的无情道,但届时那个清明无情的世界里,即使知道过去几千年的真相,他们也不会再产生任何愤怒与怨恨的情绪。 九名半步飞升无情道修士、一名道心通明修士——哪怕只是她的身外之身——启动大阵的一切条件也已满足,最多是在灵力上稍有不够,宋观止也可燃命填补。 在快速地权衡利弊后,宋观止选择无视岑无月,全身心沉入阵法中,并重新将自己灵府的伤口破开。 这一次,她精准地洞穿、搅碎自己的死穴,将死亡前夕爆发的强横灵力灌入脚下的活眼中,依照只有她知道的核心阵纹流动、联结,将这贯彻山河江海的阵法完全激活启动。 缓缓启动的阵法穿过九种不同的无情道心,最后捕捉住阵内一股透彻的神念意志——那是岑无月的身外之身。 它将以这些为标准,抹除现在、以及未来所有人不该有的情绪。 察觉到这股意志已不可抗拒地向外扩散开来,宋观止长舒一口气,瘫坐在地。 那些属于不同人的无情道心仍在她耳边、脑中回荡。 宋观止心如止水地接收、过滤它们,只觉得自己前所未有地冷酷清明。 是的,这就是最好的延续办法。 纵然行尸走肉,但人们至少可以活着。 完成这一切后,宋观止抬头看向不远处的岑无月。 猜想岑无月可能会上前阻止,宋观止提前操纵阵法为自己建立好了防线。 但一直到阵法完全启动,岑无月都没有动过一步。 ……为什么? 背着手的岑无月也正低头看向宋观止。 对上视线后,岑无月笑眯眯地说:“真君,我虽不才,但耳濡目染之下,也学了一些阵道。” 宋观止没有说话,几近枯竭的头脑勉力运转,思考岑无月的目的。 片刻后,她的目光缓缓下移,落到岑无月脚下。 岑无月确实一步也没有动,双足踩在两条看起来平平无奇的临近阵纹上。 她脚边微微泛着一圈光晕,被踩住的阵纹则有些黯淡。 ……是用来感知的两条阵纹。 “凭我的实力改动不了阵法,就只能做点障眼法了。”岑无月轻巧地挪开两步,道,“进了实物一看比我想象中复杂呢,找了半天。唉,其实我本来真的是不爱在这种时候东拉西扯的人。” 岑无月移动站位、释放阵纹的瞬间,宋观止感觉仿佛有一片无形的树叶从自己眼前被取走,世界骤然变色。 那占据她脑海的无情与理智在刹那间消失又翻转,像是撕下了面具露出真容的怪物。 “不甘”“怨恨”“嫉妒”“痛苦”“害怕”“悲伤”“喜悦”“憧憬”“振奋”“同情”“迷恋”“自豪”…… 宋观止头疼欲裂,惊惧不定。 她陡然意识到自己刚刚借助阵法向世间扩散的,并非是全新的河清海晏,而是这些混乱的、应该被剔除的情绪。 即使离死已经不远,但宋观止终究是天下第一。 她迅速挤出最后一丝力量,探入阵中,检查其余阵眼。 本应空无一人的灵墟活眼上,此时立着一只四不像的动物。 它正大张着漩涡状的巨口,将地面枢纽处涌出的业障统统吸入口中。 四面八方的业障都在顺着这股难以抗拒的吸力向灵墟方向奔涌,随后被灌注为大阵的能量。 而另外九枚死眼上盘腿而坐的九名修士,作为阵法的一环,早已被各色情绪所污染。 随着阵法的扩散,全天下都将被这些情绪污染,随后在癫狂中死去。 宋观止当即想要阻止阵法、停止运转。 可她在设计此阵的最初,就从没有想过要将它停下的办法。 加之自破灵府的宋观止此时已是油尽灯枯、无能为力,她只有绝望地喃喃道:“不行……” 声音很小,几乎是耳语,但岑无月听见了。 她“哎呀”了一声,道:“看在我做了这么多努力的份上,别这么快下结论嘛。” 宋观止已然睁不开眼睛,曾经强劲无匹的神识也枯萎消亡。 可她仍在重复向岑无月告诫:“你会……害死所有人……” …… 一片黑暗中,宋观止感觉到有人靠近过来,安抚地摸她的头发:“确实,你我道不同多说无益。” 是岑无月那总是无忧无虑、叫人听了便要花些力气阻止嘴角上扬的轻快声音。 “——最重要的是,我们对‘死’的定义不同。” —— 字面意义上曾经“一手遮天”的太上无相真君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死了。 为了防止对方玩一手假死,岑无月试着把宋观止的身体收进储物戒里。 能收,那说明确实死透了。 岑无月站了起来。 她将神念探入阵中,一瞬便通过阵法传送到灵墟的活眼处。 这里本应该是谢还的位置。 不过谢还的舍缚一破,那肯定是立马就得飞升,根本坐不住。 抬头往上看,就能见到谢还立于虚空中的身影。 岑无月仰头看了一会,不由得心中称赞:看起来简直像是把天都打裂了呢! 她又低下头来,向地面看去。 隐隐可见枢纽中穿梭一条纤长的银白色身影,显然是现出原形的奚逐云。 奚逐云为什么会在灵墟? 一来,这是他心中净庭山的使命;二来,岑无月把他送的银鳞护符放在了谢还身边的蜘蛛偃甲里。 谢还一出事,护符一碎,奚逐云即便有数个目的地,最优先全力赶往的也一定是灵墟。 谁让岑无月真的很需要奚逐云来控制灵墟中业障的输出速度呢。 最后,岑无月又扭头摸了摸身旁的四不像。 昔日在翊麟城,岑无月将自己最本质的少量孢子留在了神兽体内。 随着时间的推移,神兽也陆续多吃了一些孢子进去。 岑无月静静等待十几年,等待孢子的控制抵达一个不需要去翊麟城攀天阶、也可以强行将“神兽”自天门后召唤出来的程度。 就是为了今日能用上它。 岑无月拍拍神兽的足后跟——她只有这么高——对它发出鼓励的声音:“两位前辈,谢还,还有其他受害者们,加油,能吃就多吃点,修真界的未来就在你们手里啦!” 这只封家人所创的“神兽”本质就是吸食力量融入己身,用在这种地方再适合不过。 眼下吸得太多,甚至连身体都有些凝实了。 岑无月跃至神兽背上,仰头观察空中的进度。 当宋观止所布下那层飞升屏障被谢还完全击碎的那一刻,岑无月便收回目光,对神兽道:“用不上你了,回去。” 神兽不情不愿地闭上嘴,身形渐渐隐去,归于天门之后。 阵法的运行速度缓了一些,并且随着时间的推进,越来越缓慢。 这天上地下清心寡欲阵一旦开始运转,便无法强行中断,只会在达成目的之后才会停下。 即使岑无月用业障污染、扭转了这一目的,阵法的机制并不会因此产生改变。 它仍会兢兢业业按照阵内的十个受体的状况来同化世间人的情绪,并在同化完成后停止。 借助这设立在山河上的阵法,岑无月只需一动心意,便能看到很远的地方。 屠杀的魔修因为突然听见孩童撕心裂肺的哭声,怔忡地停止了动作。 在坐忘阵里入定清心的无情道修士面色不断变换,最终阵法碎裂,他也震惊地吐出一口血。 奔跑的人群中,有人不慎摔倒,素不相识的路人犹豫片刻,一咬牙一跺脚,骂骂咧咧地回头逆着人流去救。 …… 阵法终于完全停下,激荡的千百种情绪缓缓淡去,归于宁静。 岑无月收回了神识。 之前切割出的身外之身肯定是收不回来了,将会和这运转完毕的天上地下清心寡欲阵一起熄灭死去。 但至此,她下山以来的所有目的都达成。 这便足够了,不是吗? —— 这是一个在引导之下,所有人都以“无情”为导向、唾弃“情”存在的世界。 可人只要活着,就不可能只有一面。 因此可以爱,可以不爱,更可以恨。 可以宽恕,也可以怨怼。 可以软弱,也可以坚强。 可以喜悦,也可以悲伤。 可以嫉妒,也可以放下。 可以恐惧,也可以无畏。 …… 至少,人应当有选择。 第77章 谢还(一) 说出来可能会让很多人气死, 但飞升对谢还来说并不重要。 若是真那么重要,他就不会被宋观止说服、爽快立下压制修为的舍缚了。 但很显然他飞升、或者不飞升这件事,对于其他人来说很重要。 宋观止觉得重要。 所以她找各种借口让他放弃飞升, 好保持这个罩着修真界的罩子不被人打破, 好让她能等到岑无月的出现, 好启动天上地下清心寡欲阵。 岑无月也觉得重要。 所以她虽然表现出和他一样被宋观止牵着鼻子走的模样, 结果只是为了在最后关头把他和宋观止一起坑进去。 击碎屏障后, 谢还满不在乎地一脚踢开那道五光十色的接引梯, 坐在云端陷入了长久的沉思。 他把回忆捋了一遍又一遍, 不得不承认一件事情:他压根搞不懂。 搞不懂宋观止到底想干什么,话里又几分真几分假。 更搞不懂岑无月到底怎么、何时知道的一切,话里又几分真几分假。 不是,说到底,她们俩到底在下面的阵里斗了什么法啊? 远远还能看见翊麟城那边也好大动静哦。 更别说刚刚突然出现的奚逐云看起来也很可疑。 这些表里不一的人真的好难懂。 谢还撇撇嘴,一个后仰从云端坠了下去。 天上地下清心寡欲阵已经停止运转, 原本暴动乱窜的业障像是被滴入河水的几滴墨汁, 融入空气消失不见。 谢还新鲜地打量着这似乎焕然一新的世界。 怎么说呢。 好像微妙地混乱肮脏了一些,但同时也好像鲜活明亮了一些。 阵法刚刚破碎,谢还马不停蹄地赶到太上门的活眼位置,没发现岑无月。 纳闷地再去原本宋观止的活眼,也没有岑无月。 …… 最后居然是在灵墟逮到的人。 谢还盯着毫发无伤的岑无月使劲看,后者八风不动,还是笑眯眯的无害样子:“飞升完和没飞升差不多嘛。飞升了还回来干嘛?” “你还先评价上了?”谢还戳她的脑袋,“不听听你到底利用我做了什么, 我破碎虚空都死不瞑目!” 岑无月“哎”了一声, 完全没有解释的意思,只笑道:“那再来让我用一下。” 谢还:“……” 俗话说得好, 有一就有二。 谢还任劳任怨地帮着清理了已经不再是黑白二色的灵墟。 九道灵脉交汇而成的枢纽仍然存在,流动的灵气仍是灰蓝色,但原本寄宿其中、蠢蠢欲动的恶念化身却消失不见。 谢还和这个地方朝夕相处几百年,还是第一次见它这么安静。 他突发奇想地转向岑无月:“这个地方说不定以后又会被叫回紫霄州了?” “应该会换个名字吧,”岑无月想了想,提议,“圣河之类的。” 谢还觉得很土:“好傻的名字。” “更傻的是谢还。”岑无月说。 “?”谢还大声喊冤,“我可没人身攻击你!” 岑无月笑看他:“能被骗在这种没吃没喝没颜色的地方待几百年不离开,你不傻谁傻?” “……”谢还强自镇定地为自己辩解,“你不明白,她很有说服力。” “我明白,”岑无月道,“你听谁说都这么想。” 谢还不满道:“我哪有那么好骗?” 他得到了岑无月一个怜爱的、好像在看小动物的眼神。 谢还立刻较真上了,据理力争:“除了你和真君,我没有被别人骗过啊?” “其他人没胆子骗你罢了。”岑无月道,“不信?来,我证明给你看。” 谢还严阵以待:“来吧!” 岑无月说:“其实你最开始会遇见我,就在我的计划之中。” “啊?” “你身上有舍缚,不是吗?因此你会对他人身上的舍缚多投注一丝注意力。哪怕你只是路过我身边,都会关注到舍缚、进而发现我非人类,来向我搭话。” “……嗯……”谢还左思右想,艰难找到一个逻辑漏洞,“但你又是怎么知道我会出现在那里的呢!” 岑无月用手指点点自己的眼角:“我用了一只眼睛。” 谢还大受震撼:“我对你来说这么重要吗?你一共也就八只眼睛诶。” 岑无月乐了,笑得停不下来。 “……”谢还面无表情地问,“假的?” 岑无月点头。 谢还:“……” —— 两人去太上门归还了宋观止的肉身。 太上门的人总是神神秘秘、沉默寡言。 确认过岑无月和谢还都是本人,他们什么也没有问,默然接收了尸体。 这桩事办完后,谢还重新积攒头脑与信心,精神抖擞地向岑无月发起挑战:“再来!” 岑无月想了想,指着广场道:“天上地下清心寡欲阵启动前,我在这儿吃了一碗抄手。” 谢还聚精会神地听:“这我知道,都听见你吃东西的动静了。” “然后我按照你教的方法捏了个身外之身。” 谢还这次答得很快:“你的神魂少了一块,我刚才一见你就发现了。” 岑无月点点头,轻描淡写地说:“然后那个身外之身被真君杀掉吸收进阵里了。” “……”谢还突然警惕地扭头看了一下自己的背后,“……还以为你的身外之身会在这时候跑出来偷袭吓我一跳,哈哈。” “死掉怎么还会出现?” “……”谢还面无表情地问,“真的?” 岑无月点头。 谢还:“……好,这个游戏先暂停,你先把事情给我说清楚。” —— “……所以,其实你一直都知道飞升很可能是个骗局,只是并不了解内情。” “嗯。” “……从你还没下山开始。” “嗯。” “……这个才是你用一只眼睛换的情报。” “嗯。” “而你从第一次见我之前,就想好要利用我去打碎那层屏障了。” “嗯。现在你猜这些是真的还是假的?” “……” “你看,就说你没有判断真假的能力吧?” —— “你也不急着飞升,更不急着公开事实接受世人崇拜,接下来要做什么?” “嗯……事已至此,先吃饭吧。” “找找你的小师兄和三师姐?我现在比以前更强,说不定能找到哦。当然前提是……” “不用,其实我早就都找到了。” “……啊?” “你猜?” …… 一路下来,谢还只觉得装都不装了的岑无月比从前更为恶劣了。 他简直像一块软泥、一个零件,被她随意在掌心里搓圆捏扁,压根分辨不出她的每一句话是真、是假、还是半真半假。 但他每每想到自己是唯一知道这么多内情的人,心情又莫名舒畅高昂。 虽然这很可能是因为岑无月明白瞒不住。 尽管没有登上接引梯,但谢还如今是实打实的飞升之人。 许多既定的事实,岑无月哪怕不说,谢还也能轻易分辨出来。 譬如,即使原本的他不通阵道,如今只消看一眼天上地下清心寡欲阵的残部,便能明白宋观止的打算是什么,而岑无月又对阵法做了什么。 路过翊麟城时,看一眼空中,便能感受到那只神兽吃的是哪条灵脉的业障。 行走在人世间,每一条灵脉、每一缕灵气的细微变化,他都能清楚察觉。 ……这些关于世界运行的、既定的事实对于谢还来说,是打眼一看就能看穿的事。 可岑无月的私事就不一样了,谢还仍旧看不透她。 岑无月从一开始就与芸芸众生都不一样。 虽然谢还至今都没想明白哪里不一样,但这不妨碍他继续兴冲冲地跟在她身后,一路抵达一处清冽的山涧。 最开始,谢还以为她要来找山间野味吃,甚至还仔细看了溪间有没有鱼。 但走着走着,他突然“咦”了一声,直截了当地问:“你的师门秘境在这里?” 岑无月扭头看他,表情悠然:“你果然能找到了。” 领悟力一日比一日进步的谢还很快想明白岑无月的用意。 她放任他跟随,也不说目的地,就是为了看他在飞升之后是不是有了发觉这处秘境的能力。 毕竟这是“绝对不会被找到的地方”,苏艺桐找了这么多年,还不是无功而返。 按照岑无月所说,宋观止也找不到,那从前的谢还大概率也找不到。 可飞升是一个重要的变化转折。 很显然,这是一次测试。 若是谢还能找到,那岑无月便没有再隐瞒的必要。 若是谢还找不到,那就永远找不到,这里只是一条山间小溪,而岑无月可能会真的在溪里捞几条鱼就地烤了吃掉,然后带他离开。 想明白的谢还无言以对,他张了张嘴,最后只发出干巴巴的:“……哇。” “‘哇’,不愧是你?”岑无月弯着眼睛问。 “‘哇’,好特别,更喜欢了。”谢还俯身看她,笑嘻嘻地说,“看来我只需要多多努力就能发现很多新的秘密嘛。” 想要知道岑无月的秘密,就只能依靠自己,绝不能指望她自己露馅。 ——天地良心,岑无月?露馅?世上还有比这更明显的陷阱吗?? “来都来了,”岑无月道,“我先回师门和师父报一声喜吧。” 谢还“哦”了一声,乐颠颠跟在她身后,但神识已经提前一步在虚空缝隙中某个“不存在的地方”锁定了那处秘境。 虽然不太清楚,但他就是有一种“刚才做对了一件能让岑无月觉得高兴的事情”的感觉。 真是太神秘了。 关于岑无月的一切,都比修行、比飞升有意思太多了。 —— 周五正在秘境里躺尸放空。 全都无所谓了。 总之只要小徒弟还苟活着,自己能不能穿回去都无所谓了。 …… 就在这样一个平平无奇、活人微死的下午,从来跟死了没什么两样的秘境突然开始地震。 周五躺着一动不动。 地震吧,随便吧,反正鬼也不会被砸死。 砸死更好,早死早超生,说不定一激灵就回去了呢?哈哈。 最后还是冤种大徒弟走了出来,面色严肃道:“有人找到这里了。” 周五一愣,这才飘了起来,迟疑地说:“不可能啊。” 这里明明是“绝对不会被本世界内修士发现的秘境”。 曲燃看一眼脚下仿佛在战栗的地面,判断道:“很强。” 周五无语道:“……不要说废话,咱们先去躲起来。” “秘境就这点大,躲哪里?”曲燃动都没动,只盯着入口。 周五只好一起等着,边打开穷得叮当响的储物戒翻找可能会用得上的道具。 唉,自己死就死了,至少给冤种大徒弟留条生路。 翻着翻着,周五突然幻听了小徒弟阳光灿烂的声音:“师父,我回来啦!” 她啪一下抽出储物戒里的神识,愣愣循声看去,只见自家活泼可爱又善良的小徒弟已经闪到近前。 周五大为震撼:“你不是才下山十几年吗?难道我又一不小心睡过头了?!” 前几个徒弟下山那至少可都是几十年起步啊! 思维有些混乱的周五打开没什么用的“收徒系统”,点开“岑无月”刚刚刷新的资料看一眼,差点被修为的“半步飞升”闪瞎眼。 天才?难道这就是真正的天才?? 岑无月绕了一圈检查周五的情况,边说道:“事情都办完了,回来看看您。” 周五无奈道:“我能有什么,就是你实在是太能吃了,就没一刻嘴闲着?” 她和甜言蜜语的小徒弟聊了几句,感觉自己那并不存在的尸斑都淡了,也终于有余力关注到身边的人事物。 ——然后她就惊悚地发现,秘境里居然还有第四个人。 ……等等,一个是鬼,一只是蜘蛛,大概只有两个人。 “他是谁啊!!”几百年没见过外人的周五尖锐爆鸣。 曲燃皮笑肉不笑:“小师妹,为什么把外人带进师门来?” 岑无月歪头:“大师兄,你仔细看看,人家都飞升了,拿什么拦他。” 周五震撼一百年:“他飞升了??” 曲燃对岑无月冷哼:“哦,反正就是跟着你来的喽?” 而那个看起来有点吊儿郎当的青年此时突然从沉思中醒来,难以置信地问岑无月:“曲燃是你大师兄?那他突然来找我打架是因为你??” 周五觉得江湖的爱恨情仇实在是有点复杂了,她满怀敬畏地旁观着,和曲燃、谢还一起,将目光落到岑无月身上。 怎么看怎么无辜纯良的小徒弟甜甜一笑,反问谢还:“你猜呢?” 谢还:“……” 曲燃:“……” 周五觉得不太对劲。 周五重新打开徒弟面板。 【修为:半步飞升】下面一行就是【道德程度:沦丧】。 周五颤抖着双手向下,拖动到“人际关系”部分。 无比震撼地翻过几百个后缀是(死亡)的灰名仇人。 逐渐麻木地划过几千条无头悬赏。 心如止水地停在“情缘”部分——也不知道算不算好消息,但总之这里的人倒是不多。 …… 哈哈,谢还(已飞升),好像是刚刚在哪里听过的名字呢。 ………… 徒弟!在这个大家脑子都不太对劲的世界里谈恋爱第一条准则就应该是不能找比自己修为高、分手之后很可能杀不掉的人啊!! 第78章 谢还(二) 曲燃很不爽。 不爽自家的白菜被一头他打不过的猪拱了。 他使劲撺掇周五:“这人绝对不行, 你搞点什么出来把他弄走。” 周五一脸心灰意冷:“你跟我加起来都不够他一只手打的吧,怎么弄走?” “用你的神奇道具想想办法啊!” “那些破烂道具贵得要死而且也只能对普通修士起效好不好?”周五看着不远处玩猜真假游戏不亦乐乎的二人,“——而且接受了这个设定之后, 我觉得还挺好玩的。” “好玩??” “让我想起水果店老板养的那只小土狗。”周五幽幽地说, “每次我路过, 它都要缠着我玩球球。只缠我, 从不缠别人。我可喜欢它了, 一有空就跑去找它玩。” 曲燃思考了一下:“你说的狗是岑无月还是谢还?” 周五:“……?” —— 曲燃另辟蹊径。 打不过谢还, 但可以把他赶下山去。 收到逐客令的谢还看他一眼, 笑嘻嘻地道:“你动手呀,打得过我就可以把我赶走。实在不想见到我,你可以自己出去嘛。” 曲燃:“……”当今修真界还有谁打得过你!一个飞升的人强留在这个世界不好吧! “你们这个秘境也拦不住我啊,”谢还说着说着,想起什么似的打个响指,“我听说了, 你已经没有机会再出去了是不是?” 曲燃可以出去。 但秘境的限制是四进四出, 这次离开后,他就再也不能回来了。 谢还凑近他面前,得意洋洋地说:“但不受这个秘境限制的我可以帮你解决这个问题。” 曲燃冷笑:“天上掉钱的事我不信。” 谢还古怪地打量他:“?我怎么可能白送你?互惠互利而已。” 曲燃抱起手臂,十分警戒地说:“说来听听。” “你是岑无月的大师兄,对吧?”谢还期待地问,“那你肯定很了解她,也不会被她牵着鼻子走,更能分辨出她哪句真哪句假吧?” 尽管知道谢还应该不是故意的, 曲燃仍感觉受到了巨大的侮辱。 两人对视片刻。 曲燃沉默不语。 谢还的表情逐渐鄙夷:“这么菜, 还不多练。” 曲燃的拳头硬了。 打不过,可恶, 打不过啊啊啊!! —— 周五也被谢还逮住了。 彼时她正在进行日常发呆活动。 做鬼的日子很没有时间概念,经常这样一发呆就是好几天过去了。 但可能因为没有了身体只剩灵魂,谢还这样气血旺盛的存在便令周五很没有安全感,每次他稍微靠近点她就感觉自己要被消灭了。 这种感觉在曲燃和岑无月身上也能感觉到,但徒弟毕竟贴心,都会主动收敛,可谢还不会收敛。 谢还一走近,周五就感觉自己成了被放大镜照射的蚂蚁,整个魂都在滋滋冒烟。 她立刻回神,噌地一下坐了起来。 谢还笑嘻嘻打招呼:“师父好。” 周五毛骨悚然:“你不要乱叫啊,这种好事我可不敢想!” 可恶,要是真有第六个收徒名额就好了。 当场把这个已经飞升的便宜徒弟收到门下的话,是不是就算完成任务、立马可以回家了? 很大一只的谢还蹲到周五面前,诚恳地双手合十作许愿状:“师父,岑无月是你一手教出来的徒弟,你一定非常了解她吧?” 这点自信周五还是有的,她一点头,自豪地说道:“那当然。从她还是一只……” 话才刚开了个口,周五瞬间就反应过来、把嘴巴闭上,一脸警惕地看向谢还。 因为她发现自己根本不知道这个男人了解岑无月到什么地步。 谢还眨了眨眼——周五发现这个神态简直和岑无月一模一样——而后恍然大悟:“从她还是一只跳蛛的时候?这个我知道的啦。” ……这个尾音总有点像在撒娇的说话方式也和岑无月一模一样。 “这可是我自己发现的哦?”谢还兴高采烈地讲述,“那天我听说有一个新的魔修到处杀人嘛,准备过去看看要不要杀掉,途中正好遇见岑无月,一下就看出她的眼睛不对劲,很让人好奇诶,我从前没见过瞎眼的蜘蛛,更别提有人型、能修行的蜘蛛!” 周五:“……” “然后我就主动和她搭话嘛,猜了好久她的原型!呃,虽然最终的答案错了,但中途我有猜过蜘蛛这个选项,这也算是自己发现的,师父你说对吧?” 周五:“……你先等一下。什么叫瞎眼的蜘蛛?” 谢还:“……哇。” 路过的岑无月:“又‘哇’什么?” 蹲在地上的谢还回头,毫无愧疚之意:“‘哇’,我竟然是最了解你的人。 ” 在不远处旁观了全程的曲燃发出嘲讽的笑声:“难道不是‘哇’完蛋我居然说漏嘴了?” 周五深吸一口气,打开徒弟面板,看了又看,伸出颤抖的双手:“小月,你的眼睛怎么了?” 岑无月眨巴眨巴黑白分明的双眼,很无辜地道:“我的眼睛看得很清楚啊。” 要不是周五能看见徒弟详细属性,她就真的信了。 周五捂住胸口,感觉那早就灰飞烟灭的心脏正在疯狂绞痛:“你……你的这两只眼睛很好,我知道。我问的是另外六只眼睛里的五只!!” “哎呀,”岑无月面色如常道,“师父,这是我的私事,我们到里面说吧。” —— 曲燃目送周五和岑无月进了房间。 秘境的房间也有特别的规则。 虽说只是一墙之隔,但声音绝不会彼此传导。 也就是说,尽管大家都是有各自神通的修士,但他也偷听不到房间里那两个人的谈话。 问题是,这条规则对如今谢还是不是也有效? 想到这里,曲燃低头瞥一眼谢还。 曲燃:“……” 曲燃:“你笑什么。” 谢还兴致勃勃地抬头问他:“作为大师兄,你能猜到岑无月要做什么吗?” 作为大师兄的曲燃当然不能认输,他思考片刻,道:“辩解?” 谢还得意洋洋地朝曲燃晃食指,晃完还嘲讽:“我听说你叛出师门的时候是唯一一个徒弟,看来果然对小师妹还是不够了解啊。” 曲燃冷笑:“你一个外人能有多了解?我被她一次次算计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哪个角落‘除魔卫道’呢。” “话怎么能这么说!”谢还立刻又较劲上了,“你只能帮上一些其他人也可以替代的小忙,但我的作用没人能替代!谁能?还有谁?” 曲燃:“……” 很憋屈,但反驳不了。 说到底,他甚至还不知道岑无月和谢还在外面做了什么。 但曲燃脑子也不坏,马上另辟蹊径进行攻击:“但她为什么需要你?是为了完成向思雨的心愿,懂?” 谢还陷入了沉思。 曲燃乘胜追击:“你我在她眼里都是工具人,你比我厉害不到哪里去,懂??” “……”沉思完毕的谢还认真地问,“向思雨是谁?” 曲燃:“……”智障都能飞升,这世道真是没有天理。 他没好气地歪头,示意紧闭房门的方向。 谢还看一眼,疑惑地问:“里面不是只有岑无月和师父吗?” “师父的名字难道会叫‘师父’?” “但师父叫周五啊。” “那是向思雨的化名!!” “话说你怎么都不叫师父,真没礼貌诶。” “我都叛出师门了叫什么师父!而且你又凭什么叫她师父,没有自己的师父吗!” “你还不知道吧?其实岑无月已经是我的同门长老,那她的师父四舍五入也算是我的师父!” “……虽然不知道具体,但这句话一听就是你被做局了。” “对吧?”谢还突然高兴起来,仿佛找到知音,“——虽然还没想明白,但我也这么觉得诶!” 曲燃:“……”有病吧!!! —— 房门很快就重新打开了。 先飘出来的是周五。 曲燃惊讶地发现她怀里居然抱着一把刀。 要知道现在的周五可远没有以前强大,她那虚弱的神魂根本无法触碰、操控实物。 可却能抱住那把刀。 定睛看了几眼后,曲燃恍然明白过来:那正是苏艺桐的刀。 那柄用周五身躯所锻、专门用来感应周五神魂所在的刀。 周五恍恍惚惚地抱着刀飘走,躺在竹林里开始发呆。 那并不是个危险的位置,但曲燃还是忍不住多看了好几眼,然后又转头去看门口笑眯眯的岑无月。 用周五自己的说法来说,她这种情况应该是叫“被忽悠瘸了”。 尽管是自己的师妹,尽管也多少有些了解,尽管相信自己也不在岑无月会真正伤害的名单里,曲燃还是有些不寒而栗。 他没见过还是跳蛛时的岑无月,但至少岑无月刚下山时是什么实力,曲燃是一清二楚。 来二十个今日的曲燃也别想干掉宋观止。 很难想象从那一日到现在才过去十几年的时间。 岑无月总爱把“我很弱”挂在嘴边,其实也非自谦。 她确实没有宋观止谢还那般可以独自杀穿修真界的战力。 但却可以只凭一张嘴就颠倒黑白,甚至在把修真界都玩了个底朝天之后还能全身而退。 ……这点功夫用在忽悠周五上也实在是大材小用。 曲燃摸了摸自己的后颈,将鸡皮疙瘩按下去,随口和身旁的谢还搭话:“看见没,‘辩解’。” “看见了。”谢还满脸笑容。 曲燃恐吓道:“知道害怕了吧?知道就赶紧——” 话才说到一半,谢还突然噌一下扭头看过来,把曲燃后半截话惊了回去。 谢还恍然大悟地问:“你觉得害怕?” “什么?”曲燃否认,“没有。” “原来如此,”谢还站了起来,感慨万千,“我知道她为什么要带我回师门了。” “不是你死皮赖脸跟来的?” 谢还转脸看曲燃,扬眉,摇头,然后发出令后者火冒三丈的声音:“唉,说了你也不懂。” 第79章 谢还(三) 周五抱着自己变了个样的身体躺了半天, 才积攒出重新飘起来的勇气。 之前曲燃带回来的储物镯中,除了另外三名徒弟的尸体,另外还有一具尸体, 那是苏艺桐的。 周五知道苏艺桐死了。 她也知道苏艺桐是死于曲燃和千嶂夕手下。 她还知道最后和苏艺桐说话的人是岑无月。 这些她都知道。 只是一直没有勇气向岑无月提起。 她不是个勇敢的人, 不像苏艺桐, 也不像自己任何一个徒弟。 在这个世界里, 她活得如履薄冰、格格不入。 可最终, 苏艺桐、周妲、鹿云渺、沈述都死了, 不人不鬼的她却活了下来。 —— 周五在秘境里逛了一圈, 没找到岑无月,只找到正在疯狂修炼试图升级的曲燃。 她纳闷地看了半天曲燃:“你在怒火攻心什么?” 曲燃瞪她:“说了你也不懂!” 周五:“……”哇,好凶,明明小时候那么可爱的。 没有尊严的师父忍气吞声地绕路离开。 好在秘境不大,很快她就循声找到了秘境中的另外一人一蛛。 他俩又在玩“是真是假”的游戏,好像一点也不会觉得腻。 不过这一次, 是谢还说, 岑无月猜。 —— 谢还:“听题!我早就知道白令先有猫腻!” 岑无月:“你不知道。” 谢还:“可恶!那就……我早就知道苏艺桐要杀你的真正原因!” 岑无月:“你不知道。” 谢还:“还有!你给我的那只小蜘蛛偃甲有问题!” 岑无月:“有没有呢。” 谢还:“肯定有!” 岑无月:“嗯,那具体有什么问题呢?” 谢还:“…………对了!那天你说要测试天上地下清心寡欲阵,同时肯定还隐瞒了什么!” 岑无月:“是不是呢。” 谢还:“啊哈!我那天就感觉到不对劲!” 岑无月:“不,你没有。” 谢还:“…………你等等,你等等,我还能想出别的来。” 岑无月:“好哦。” —— 这简直是在虐菜,国家队虐青铜的那种。 周五看不下去了,上前真诚地翻出一个道具。 介于她没有实体, 取出的道具都会直接掉到地上。 那枚平平无奇的橡胶小球一路弹跳滚动到谢还脚边, 被他好奇地捡了起来,又捏一捏。 小球被挤压得发出“叽——”的一声。 谢还嫌弃地问:“这是什么?” 周五诚恳地说:“我觉得特别适合你们俩。” —— “苏艺桐吗?”岑无月道, “对,我见到了。” 周五眼巴巴地看着岑无月。 岑无月却笑眯眯地不说话。 周五等了又等,终于跳脚:“为什么不往下说了!” “师父真的想知道吗?”岑无月问,“你准备好了吗?” 周五倏地安静下来。 她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再重复。 进行了数次这个对神魂来说其实没什么意义的动作后,她觉得自己终于冷静了:“……不管是什么,我都准备好了。” “其实也没什么特别的,”岑无月道,“哪怕是魔修,也终归有一套自己的逻辑。苏艺桐尽管以杀人为乐,也喜欢揍大师兄,但每每将要遇见谢还时也总会跑路,说明她并不想死。” “……嗯。” “所以她想杀你是一回事,但如果这点做不到的话,第二想的应该是你能回家吧。”岑无月道,“——虽然我不知道你一直说的‘家’在哪里。” “……” “我对她说,会将她的尸首带回来见你。而且,我会替你实现那个愿望。” “……她回答了什么吗?” “她说……”岑无月笑了,“‘你最好是能实现。’” —— 周五嗷嗷大哭。 虽然神魂没有眼泪,但痛苦是共通的。 但等她哭完之后,原本灰沉沉的世界仿佛都变得清澈了。 她似乎终于又能“看到”、“感知”身边的一切。 —— 于是身为师父,向思雨开始操心一些很琐碎的家常:“谢还不都飞升了,怎么还在这里?” “我都飞升了,当然想去哪里都可以!”回答的居然不是岑无月,而是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谢还本人。 向思雨被他吓了一跳,魂往天上窜了一截:“你怎么——你不是——” “哦哦,师父你不是很害怕我嘛,我钻研了一下也把气息收敛起来了!怎么样,现在不恐怖了吧?”谢还拍拍胸膛,很是自得。 向思雨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这点不同。她向下飘去,确实没有了从前那种整个魂都被烤得滋滋冒烟的错觉。 但有一个槽还是要吐的:“……不要叫我师父。” 谢还义正辞严:“朋友的师父就是我的师父!” “不是这么算的!”向思雨坚定反驳,而后话锋一转,“但是,或许你的飞升经验可以传给我家徒弟听听?” “用不上用不上。”谢还连连摆手,“曲燃还至少得要个几十年再来问我经验吧。” 向思雨大急:“我还有一个徒弟呢?” 她伸手示意在一旁正仰头往嘴里倒薯片碎的岑无月:这么大一个半步飞升就摆在这儿呢! ——薯片是向思雨突然嘴馋、用积分零头兑换的,这种在修真界里没用的东西价格非常便宜。 “岑无月?”谢还的表情突然怀疑,“师父,你也在跟我玩真话假话的游戏吗?” “?” “师父,”咽下所有薯片的岑无月慢悠悠道,“我不需要谢还传授我经验。” “??” “她随时可以飞升,”谢还伸长了手臂在岑无月背后比划,动作很夸张,“师父,她身后这么亮的灵光,都快压不住了,你看不到吗?” “……”向思雨难以启齿地说,“我以为那是什么功法或者装备的特效。” 岑无月开始拆奇多了。 向思雨过了半晌反应过来:“等等,那为什么你还在这里啊?!” “因为师父回家之后,就不会再见面了吧。”岑无月看起来几乎有些疑惑这个问题的来源,“我当然要回来见你最后一面啊。” —— 向思雨又嗷嗷哭了一场。 这次是被感动的。 —— 回家这个希望蹉跎了向思雨几百年,途中不知道见识过多少次死亡,她自己也曾经完全放弃,而今终于能看到曙光,几乎觉得有些不真实。 对此,谢还说着“没关系,师父,我来帮你!”然后噌一下解除对气息的压制,把向思雨的神魂烤了个三分熟。 方法虽然粗暴但有用,向思雨镇定下来,活蹦乱跳地准备回家。 “其实也没什么好准备的,”向思雨向徒弟们解说,“我来的时候什么也没带,但是作为奖励,回去的时候可以带走一件东西。” 岑无月好奇地问:“衣服算第二件东西吗?” 向思雨沉默一瞬:“……小月,我还没说要带什么呢。”怎么你又一下猜到了啊!蛛你这样显得人很笨啊! 谢还立刻去捂岑无月的嘴:“别说,先别说,我来猜!嗯…………是那把刀,对吧,对吧?” 曲燃不屑地冷笑:“怎么可能,肯定是带修为回去啊,再不济什么法宝丹药也行。向思雨,你说过你那边全是凡人,而且你很穷,我说的没错吧?” 谢还:“刀可是她的身体!” 曲燃:“钱可是她的第二条命!” 两人互瞪片刻,前者转向岑无月,后者去看向思雨,异口同声:“他说得不对!” 岑无月:“嗯。” 谢还:“啊哈!” 向思雨:“……其实,你们说的都不对。” —— 向思雨要带走的,若只能是唯一,那当然是苏艺桐的尸体。 没有第二个可能。 —— 临走前,向思雨把所有的积分都换成了现代的小垃圾,当遗产留给徒弟们。 但她还是有一件事放心不下:“小月啊。” “师父?” 向思雨警惕地左看右看,确认谢还不在附近,才凑近岑无月说悄悄话:“你把谢还特地带回来,是为了让师父看看吗?” “不是。”岑无月闻言笑了,她也学着向思雨的模样咬耳朵,“我只是想知道他的反应。” “对什么的反应?” “对所有事的反应?” 感觉被徒弟戏耍的向思雨试图释放师父的威严,压低声音唤:“小月。” 结果把岑无月逗得更开心了:“师父还记得曾经给我上课的时候吗?我刚变成人的时候。” 向思雨一瞬又开始伤感了:“怎么会不记得呢,你被真菌寄生快死了,我觉得既然救不了我自己,那至少可以救你吧。……结果最后,你也救了我。” 岑无月用手指戳了戳向思雨的脸颊。 向思雨立刻想起好奇心极强的跳蛛也有这种习惯动作,忍不住噗嗤笑出声。 “那时候师父就让我承诺,”岑无月道,“第一绝不杀人,第二绝不说谎。” “……”向思雨屏住了呼吸。 让岑无月发誓时,向思雨是货真价实被吓到了。 有苏艺桐的前车之鉴,向思雨认为无论如何不能让同样的悲剧在自己手中发生第二次。 她很害怕没有约束、并且尚未建立起——或者说还不知道这一辈子是否能够建立起道德观念的岑无月会做出什么恐怖的事情,才想出了那样两条规则。 岑无月注视着向思雨,笑盈盈的:“师父愿意救我的命,也仍然会对我感到恐惧,陌生人更是如此。” 话说到这里,向思雨突然福至心灵:“而谢还不会。” “谢还不会。”岑无月重复。 “……”向思雨五味杂陈,片刻才想起之前的话题,“所以你要看他的什么反应?这点你不是已经知道了吗?” “哎呀,”岑无月无辜地反问,“师父,你见过蜘蛛织网只织一圈的吗?” 向思雨:“……” —— 临走前,向思雨隔空拍拍谢还的肩膀,留下沉重但真诚的祝福:“你可千万别变啊。” 不然哪怕已经飞升也一定会被千刀万剐死得很惨的。 第80章 谢还(四) “变……?”谢还百思不得其解, “师父是什么意思?我怎么变?哪方面变?变了会怎么样?” “别纠结了,”岑无月提溜着手中的倒霉蛋向他示意,“来看一下这个。” 谢还好奇地闪过去, 和岑无月抵着脑袋研究外焦里嫩、但苟住了最后一口气的倒霉蛋:“哇, 这不是那谁嘛, 怎么还给弄下来了?” “刚刚他也在尝试飞升, ”岑无月道, “差点死掉, 我顺手救了一下, 这是谁?” 和非常有目的性活动的岑无月完全不同,谢还用身外之身在外游荡这么多年,能认识的人他应该基本都认识。 “沈叩玉,听过吗?”谢还提及沈叩玉的语气轻松得像是在谈论大白菜。 这个名字,岑无月从辞青口中听过。 事实上,天才遍地都是, 只不过其中的许多, 岑无月都不必去打交道。 而如今,她也已在这些天才之前飞升。 沈叩玉被劈得漆黑的脸上,两只眼睛还顽强地睁开,盯着岑无月和谢还看。 谢还很热心地侧脸去听:“什么什么?你是不是有话要跟我们说?” 岑无月及时用手托住谢还侧脸,没让他真把只剩最后一口气的沈叩玉给气到死透:“他飞升失败,而我与你是此间唯二的飞升者,他还能想问什么?” 谢还恍然鼓掌:“原来如此——哎呀,沈叩玉, 菜就多练嘛, 不要急,飞升这种事情等着等着就能成功了。” 沈叩玉的胸膛剧烈起伏, 如果还能动弹,肯定跳起来就开始打人了。 但谢还说的其实也没有错。 岑无月对沈叩玉道:“如今不是曾经,飞升一事,你不必急。” 沈叩玉的面色好多了。 谢还托腮沉思片刻,不解发问:“你和我说的东西不是一样的吗?怎么他只对我生气。” 岑无月没说话,但另外有人答了:“你说话难听,自己还没意识,这才是最讨人厌的。” 其实此处的飞升异象早就引来不少人围观。 谢还飞升之时,修真界众人自顾不暇,根本没人亲眼目睹。 这都第二次了,自然一听说有人试图飞升便赶来悟道。 只是绝大多数人都离开老远,生怕被波及其中,真正在内圈的,只有四个。 先一步尝试飞升的沈叩玉、后一步尝试飞升的岑无月、在近处看热闹外加喝彩的谢还、还有一个女人。 谢还看一眼,很自觉地给岑无月介绍:“这是元悔。” 又是岑无月只听过没有见过的人。 “沈叩玉托我替他护法,万一他失败,我替他捡条命回去,他就欠我个人情。”元悔落到近前,用脚尖捅一下沈叩玉的肩膀,“嗳,虽然不是我救下你,但人可一直在下面等着,只是慢了一步,这人情你还是欠我的。” 沈叩玉有气无力地点点头,干脆闭上眼开始调息。 元悔步伐轻灵地绕着岑无月转了一圈,笑道:“我就说情况似乎有变,劝沈叩玉不要急着冲击飞升了,他偏不听。” “不就是不服气嘛。”谢还了然地说,“真君没选他,选了岑无月。” “这有什么,我也不服气。”元悔爽快地说,“我苦修这么多年,飞升的你们俩却都是我的晚辈。” 她说罢,勾勾手指带走地上的沈叩玉,但走了两步又回过头来看着岑无月。 岑无月也看着元悔,几乎已经从对方的眼睛里读出了即将要脱口而出的问题。 “——无情道,”元悔言简意赅地问,“是错的吗?” “若它真是你的道,”岑无月说,“那便不是错的。” —— “太深奥了,”谢还深沉地说,“我也要学你一样说这么深奥的话,这样一听就很世外高人。” —— 翊麟城并未受到那日恶念释放的太大损害。 只是当岑无月再度走入这城中时,已经能很明显地察觉到这座城的气息变了。 她抬头向空中看了一眼。 天门总是隐藏着的,但神兽的存在感却并不会因此消失。 “这个放在翊麟城不太好吧。”谢还也在望天,“等到下次开天门的时候说不定会出事,不如我现在去杀掉——话说下次开天门是什么时候?” “明天。”岑无月说。 其实这也是她在入天上地下清心寡欲阵前,就操纵“封晓月”和“封晓风”所下的决定。 谢还立刻改了主意:“那明天再说。” 岑无月偏头看他。 “?怎么了。” “‘深奥’。”岑无月提醒他。 谢还大惊失色:“我忘记了!” —— 叩天门的前一日,翊麟城中还发生一件小插曲。 “现在还有魔修?”谢还纳闷地看着那个抡着十米大刀四处拆房的魔修,“灵脉应该已经在逐渐恢复正常了吧?净庭山也开始收新弟子了,不是吗?” 岑无月笑:“魔修与业障没有必然的联系吧。” “也是,”谢还站起来,很随意地道,“那我去一下。” “一下”就真的是“一下”。 谢还干掉魔修只需要一眨眼的工夫,但在和赶到的封家人交涉时花了很多时间。 因为来的人是封晓风。 谢还是瞠目结舌地回来的,指着窗外对岑无月道:“哇。” 岑无月托腮笑眯眯地看着他。 “也是你的那个能力吗?”谢还兴冲冲地挽袖子,“之前你说不行,但是现在是不是能在我身上试一下了?” 岑无月瞟一眼他的手腕,道:“不用。” “用的用的。”谢还很坚持地往她跟前凑。 “真的不用。” “用的用的……等等。”谢还沉思数秒,醍醐灌顶,“难道你早就已经对我做过了吗?” 他一边说着,神识已经开始内视。 片刻后,谢还露出了不甘心的表情:“你赢了,我根本找不到你种进去的东西。” 其实岑无月压根没刻意给谢还体内寄生孢子。 频繁使用孢子的时候,是因为力量还不够强、不可暴露自身。 而现在她的实力已经足够支撑任何计划,孢子便没有那么重要。 不过嘛,修真界此时许多人身上都携带着岑无月的孢子。 毕竟那天用神兽虹吸灵气、灌溉天地的时候,她又不是真的光站在旁边看风景。 “那你用一下嘛,”谢还连连催促,满脸好奇,“我还从来没有被人操纵身体过呢。” “不后悔?” “你什么时候见我后悔过!”谢还拍着胸口发誓,“你想让我去做什么都可以!” —— “……”封不眠道,“现在能解释下是什么情况了吗,谢还前辈。” 谢还发现自己的四肢又可以被自己所操控的时候,他刚刚把翊麟城出名的灵植园掀了。 原先茂盛的灵植园现在几乎只剩一片草根泥土。 谢还打量自己身周的一片狼藉,陷入沉思,而后镇定地反问:“虽然看起来是我做的,但你有什么证据呢?” 封不眠:“……您的意思是,这里几千双眼睛都看错了刚才发生的一切,是吗?顺带一提,您手上那株还没来得及毁尸灭迹。” “眼见也未必为实,这是我的亲身经历。”谢还说完这句话,停顿一下,突然开心地揽住封不眠的肩膀,一叠声地逼问他,“刚才这句话深奥吧?是不是好深奥,一听就很世外高人?” “……如果您不马上变脸的话,可能吧。” …… 虽然稍微耍了一番嘴皮子,但谢还最终还是爽快地恢复了灵植园,举手之劳而已。 封不眠有些忧虑:“您刚才的情况不太对劲,是否出了什么事?” 谢还平常总是没个正经,因此很多人往往想象不到他面无表情时的压迫感能有多强。 封不眠即使带了上千人来,也根本没敢靠近刚才的谢还,差点以为今日就要灭城。 “你看出来啦?”谢还却笑嘻嘻地炫耀起来,“刚才给岑无月试验了一下。” 封不眠只觉得修真界有这么两个飞升之人,眼见着离完蛋是不远了。 他非常谨慎地提醒:“这个能力似乎……” 谢还滔滔不绝:“真的很厉害对吧?我试了一下,真的很难挣脱诶。” 封不眠把嘴闭上了。 谢还接着畅想:“要是她真让我去干点别的事我可能也干了,哇。” “……这种事情,还是在开始之前就谨慎些为好吧。”封不眠委婉地说。 谢还哈哈大笑,用手掌拍封不眠的后背:“如果我挣脱不了,那是我的问题啊!” “……” “如果情况真的很严重,我到时候肯定能挣脱的啦。”谢还自信地说,“小封,你也要努力让自己变强啊。” “请您不要这么叫我,那是城主的名字。” “你们城主这种事情已经完全无所谓了好吧。” “?” 封不眠与谢还的交谈声被静音阵法隔绝,外面并听不见内容。 确认谢还的神智已经恢复,围观全程的秦鲤松了口气,又小心地打量身旁的岑无月。 “怎么?”岑无月笑眯眯地问。 没想到这么快就被发现偷看,秦鲤一噎,干脆直白开口道:“谢还有点恐怖,你不会害怕的吗?” “不会诶,他能把我怎么样嘛,最多杀掉我。” “……”秦鲤道,“你们俩真像,我以前怎么没看出来。” “——真的吗?”谢还探头加入对话,“我倒是以前就一直这么觉得诶!那你觉得我们到底是哪里像?” 秦鲤差点脱口而出的是“不管他人死活”,但想到自己面前两人的实力,还是绞尽脑汁地挑了个好听的词:“……自由。” “自由吗……”谢还陷入思考。 “你们的一切选择都是自己作下的。”秦鲤冷硬地说,“这足够了吧。” —— 离开翊麟城时,思考了许久的谢还似乎终于从秦鲤的话里想明白了很多事,一脸叹为观止:“原来你一直都在考验我?” “观察。”岑无月很友善地纠正他的用词。 谢还对用词并不在意,只是倏地弯腰堵住她的前路:“现在呢?观察结束没有?” 岑无月干脆上前一步,额头与他相抵,甜甜道:“那完蛋啦,观察永远都不会结束,怎么办?” 谢还眨眼,又眨眼,才缓缓吐出一个字:“……哇。” “‘哇’,飞升之人的永远太长了?”岑无月含笑问。 “‘哇’,岑无月,你终于说心里话了诶。”谢还故作惊讶。 “乱讲,我从来不说谎,所以别人都更容易相信我的话,这也是舍缚,我不会破它的。” “?这个舍缚在哪里,舌头上吗?让我看看。” 自由的人是无法拴住的。 岑无月也从不打算对谢还这么做。 每一个岔路,她都会停下脚步,将选择权交到谢还手里。 因此每一次选择,都会是谢还心甘情愿自己做出的选择。 之前如此,未来也如此。【你现在阅读的是 】 80-83 第81章 奚逐云(一) 奚逐云送过岑无月两枚鳞片制作的护符。 第一片在岑无月跃入灵脉后破碎;第二片在灵墟陡然暴动的那日破碎。 无论出于什么原因, 奚逐云都会选择第一时间赶去灵墟。 于公,灵墟一旦失守,世间人会死得百不存一;更何况还有私情。 只不过在赶到灵墟后, 奚逐云只见到谢还冲天的背影, 却没有找到岑无月的踪迹。 这反倒叫奚逐云松了口气。 虽然不知道岑无月为什么将灵符交给谢还, 但想必是有她的打算。 奚逐云顿时安心许多, 投身灵墟枢纽, 全力净化恶念, 做好了牺牲于此的准备, 却发现情势其实没有他所想象的那么严重,似乎是有人在替他分担恶念的冲击。 他分出神念向恶念流动的方向看去,便见到那只巨大的四不像动物正在风卷残云地吸入恶念。 而这动物的背上站着个小小的人影。 ……岑无月。 要说奚逐云对岑无月是什么看法,那也属实很复杂。 他既不想岑无月变成自己,又觉得她像自己,偶尔也会想不明白她为何能与他有着全然不同的心态。 明明他们经历的是差不多的事情。 倒衬得他软弱无用。 —— 那日谢还飞升之后, 奚逐云的所有身外之身都守在各条灵脉附近勘察, 生怕暴动再次发生。 可不仅没有暴动,甚至每一条灵脉都显出一种近似慵懒的平静状态。 就连之前因为失去压制、四处喷涌、进而融入了修真界每一寸空气的恶念,似乎都没有造成任何灾害。 修士们还在紧张无措,但随遇而安的凡人们却已经飞快地恢复了从前的生活。 数日后,太上门将宋观止的死讯公告天下,同时发出的,还有宋观止在这千年间的自书。 她将自己的想法、做法、杀过的人都详细记录下来,简直如同是一道罪己诏。 “几千年间根本无人飞升”这个真相几乎将所有人都砸晕了。 随后, 胆大的修士们前去探查了那一日动静最大的几个地方。 灵墟与鬼原都不复存在了; 那九名“飞升”的修士尸体陆续被发现; 谢还飞升后通过接引梯离开; 唯有当时的第三人岑无月仍旧行踪不明, 大多人猜测她确实死在了宋观止的阵中。 ……系列种种事情接连不断,等奚逐云回过神来时, 发现自己身上的黑色纹路都减少许多。 作为圣山弟子,奚逐云仍旧是凡人们心中的圣人,但他已然敏锐地意识到一点:从今往后,他的职责可能要与从前单纯的“净化”不同了。 又或许,“净化”从一开始就是错误的解决方法。 “——你怎么会这么想?”岑无月诧异地问,“我觉得净庭山所做的事很了不起。” 销声匿迹近一个月的她主动登净庭山拜访,这次没喊救命,但奚逐云还是为她开了门。 ……应该说,他上次开了门后,没有将那权限收回过。 “若将被压制千年的恶念释放也不会造成灾害,那不正说明过去‘压制’的做法是错误的吗?”奚逐云看得很明白。 人的七情六欲就如同撒入泥土的种子,总会发芽、总会生长,无论怎么拼命压制,仍会从砖缝中挣扎着冒出头来。 一味的压抑只能导致决堤。 即,过去几千年修真界坚持的无情道、太上无相真君所代表的一切,都是错误的。 “但至少过去这几千年,修真界活下来了。”岑无月道,“既然你已看清过往,现在便应该向前看了。” 她说这话的时候正靠在廊边,外边的树摇晃着树枝,将浅鹅黄的花瓣都抖落到她身上。 奚逐云忍不住多看了一眼那棵树。 ——这会儿可没有劲风。 “比如说……”岑无月边笑边摘沾到脸上的花瓣,问,“考虑开山,收些新的弟子?当然,若是你准备改变净庭山的话。” 改变? 奚逐云不喜欢这个词语。 但此时已经是不得不为。 可打开净庭山便意味着奚逐云没有了将“师门众人”留在净庭山内的借口、意味着他不得不去面对某个几十年来都刻意视而不见的事实。 —— 奚逐云没有立刻下那个决定。 他思来想去,不确定地向岑无月提议:“或许,在开山之前,我可以先下山看看。” “好的呀。”岑无月非常赞成。 奚逐云安静了一会儿,才接着说下去:“若你不介意的话,可否与我同行?” 这下岑无月就没有马上答应了,她想了想才问:“你要去哪里?” “附近有灵脉的地方都可以,”奚逐云谨慎地说了一个很大的范围,“我会陆续收回身外之身,沿途观察灵脉的变化,之后再做决定。” “那倒是可以一起,”岑无月点头罢,又问,“大约要多少时间?” “……”奚逐云说,“或许数年,或许更久。……因为灵脉的变化有时很细微。” 岑无月陷入思考。 奚逐云稍稍等了一会儿便忍不住开口问:“你之后有要办的事吗?飞升之后,哪怕拒绝接引梯,你在这里停留的时间也有限?” “这倒没有,”岑无月眨眨眼睛,“那天我上去看了一眼,谢还跟我说哪怕过了梯子也随时可以再下来玩的呢。” 奚逐云在心底悄悄松了一口气。 “我是在想,如果我答应你的请求,那你也得答应我一点什么吧?”岑无月狡黠地问。 奚逐云有些疑惑:“你明知道我什么都会答应你。” 他对她,只发出过一次请求。 “是吗?”岑无月站起身,绕着他走了一圈,冷不丁地说,“那我想看看你。” 奚逐云一开始没有反应过来,听明白后强作镇定地问:“你不是正在看吗?” 岑无月“哎”了一声,凑过来好奇地伸手摸他的脸侧与脖颈,指腹仔细地摩挲,像在找什么东西:“奚逐云,我都是飞升的人了,你不会真的觉得能瞒过我的眼睛吧?” “……” “而且那天我在灵墟都已经看见了诶,就是有点远没看清……”岑无月说着说着,手指一顿,“……啊。” 她的眼睛亮了起来,用手指抚过奚逐云颈侧浮现的一小片白鳞,表情很满意。 被摸得发痒的奚逐云撇开视线。 岑无月只是满意一小会儿,便连声催促:“还有呢还有呢?” “……不好看。”奚逐云说。 岑无月根本不吃这套:“好不好看,由我来下评判。” 奚逐云:“……” 他并不以自己的原身为耻,只是不想她觉得不好看。 …… ……但话又说回来了,谁能真的拒绝得了岑无月的那双眼睛呢? 就算有,也肯定不是奚逐云。 —— 奚逐云后知后觉地想起来一件事。 岑无月早在玄枢城就送过他白蛇面具。 这很难不让奚逐云猜想:“你早就知道我非人类?” “也许只是你身上有那种气质呢?”岑无月无辜地反问,“比如说,你看我的时候会想到什么?” 顺着岑无月的提问,奚逐云认真地思考这个问题,半晌才给出答案:“我看别物时会想到你,但看你的时候只会想到你。” 岑无月愣了一下,随即笑倒在他身上。 奚逐云收敛起她附近的鳞片,让它们服帖地铺平,像是一匹闪闪发光的柔软布料那样。 可岑无月偏要逆着调戏那些干燥的鳞片,叫它们失去控制地稍稍立起来,呈现出锋锐的姿态。 那滋味让奚逐云下意识地向内蜷缩身体,几乎把岑无月卷进去。 但在途中,他又控制住条件反射的动作,小心地用尾巴将她翻出来、围到最中央。 不知道为什么,岑无月笑个不停。 但她什么也不明讲,只说:“哎呀,奚逐云。” —— 总之,条件交换成功,岑无月和奚逐云的本体一道离开了净庭山。 临走时,岑无月频频回头张望。 奚逐云知道她在看什么:净庭山“同门们”并没有和上一次那样来送别。 但岑无月若是已经能看穿他的原型,也必定能看穿“同门们”的本质。 ……多少有些作弄调侃他的意思了。 “上次,”岑无月意犹未尽地说,“净庭山的师兄师姐们送了我好多礼物呢。” 奚逐云抿着嘴唇不接话。 岑无月叹气:“可惜,差不多都用完了。” 奚逐云的眉毛立刻皱起来:“那一日凶险至此?” “我师父常说,人在江湖飘哪能不挨刀。”岑无月说完,顿了顿,认真纠正道,“——但这么仔细一想,其实我没真挨过刀。” 奚逐云站住脚步,片刻后调转方向:“你在此稍等片刻,我去取些东西。” 岑无月一把拉住他,好笑道:“拿什么?如今这个修真界没有能伤我的东西。” 奚逐云的眉毛还没松开,就发现岑无月的注意力早已跑去另一个话题。 她好奇地举起他的手,用脸贴了贴,纯然地发出疑问:“因为是蛇吗?你人形时的体温也很低诶。” 奚逐云几乎一瞬就忘记了自己刚才要说什么。 他张了张嘴,愣愣地说:“是。” “冬天是不是也会冬眠呀?” “不会。” “诶,真可惜。” “可惜……?” 岑无月笑眯眯地牵着他往前走:“没什么。” 第82章 奚逐云(二) 奚逐云到底往外投了多少身外之身? 这是个好问题, 而且除了奚逐云,没人知道答案。 在他收回第四十七个身外之身时,岑无月肃然起敬:按照这个量, 将身外之身全都收回之后, 奚逐云板上钉钉地可以直接冲击飞升。 可他偏偏为了净庭山, 将自己的神魂切成一片又一片, 奔波、消耗在净化灵脉上。 若是这一切的努力其实都没有意义, 对他来说或许是个打击。 因为他整个师门的人都死在了这“没有意义”当中, 岂非意味着他们的死本身就毫无意义? 但岑无月其实不这么想。 过去几千年, 修真界在宋观止的带领下确实走了一条歪路,也死了很多人。 无情道的修士们想尽办法地“清心”“断情”,自欺欺人。 譬如坐忘阵,它确实让修士们暂时“灵台清明”,但那些被强行抹去的情绪并不会凭空消失,而是散逸到空气中、与无处不在的灵气混合, 最后沉淀于灵脉内, 一步步凝成所谓的“恶念”“业障”。 如若没有一代又一代净庭山人的出现、牺牲,灵脉或许早在岑无月下山之前就全数崩溃。 那或许不止有一个灵墟,而是七八个大大小小的灵墟,修真界也会与炼狱无异。 不过像奚逐云这样的人,光是和他讲道理没有用,因为他这样的聪明人不可能不明白其中的道理。 他只是俗称的“想不开”。 —— 奚逐云一身饰品,又是个名人,无论修真的还是不修真的几乎都认识他。 于是两人无论去到哪里, 都被一群人围着。 走过几处城镇后, 奚逐云主动摘除身上饰品,又戴上岑无月送的白蛇面具, 这样便大大降低了被认出的概率。 但是他忘了,如今岑无月也早不是从前那个低调的小修士。 前来送礼攀关系的、试图讨些飞升经验的、双膝一跪磕头喊师父的、还有提刀上门就来挑战的……简直数不胜数。 奚逐云看着看着,生出一丝疑惑:以岑无月不喜欢被人算计的性格,真的会选择在众目睽睽之下飞升后还刻意留下来、而不是去往上界吗? 奚逐云疑惑,但奚逐云不问。 他只会拐弯抹角地问岑无月:“接引梯后是什么?” “等你飞升了自然知道。”岑无月笑眯眯地就是不告诉他。 奚逐云想知道的本来也不是第一个问题,他接着问:“等我飞升之后,也可以和你一样留在下界?” 岑无月伸手触摸灵脉顶部漂浮的水蓝色灵气,让那些微凉的灵气流从她指缝间穿过:“只要你想,自然可以。” 这些灵力仍旧携带着杂质,但对于飞升后的无垢之体来说,已经完全没有造成伤害的可能性。 此时的岑无月甚至可以按照自己的意志来彻底清洗一条灵脉,让它们在当下回归最澄澈的状态。 岑无月并没有这么说过,可奚逐云见过她如同孩童玩水似的拨弄那些灵气,毫不费劲地将它们净化。 ……事实上,奚逐云已经收到好几封传讯,隐晦地向他提到这件事,试探他的想法。 总有人会觉得,岑无月拥有如今的力量,理所当然应该为了修真界做些什么——就像一代又一代的净庭山人那样。 可岑无月并非此道中人,她并不热衷为素不相识的人牺牲、奉献。 她和他不一样。 奚逐云还在沉思,岑无月已经扭头好奇地问他:“你留在这里,是想要找出一条代替无情道的办法?” “……嗯。”奚逐云回过神来,诚实地说,“依赖净庭山并不是个好办法。” 整个修真界的存亡,不应只由小部分人来肩负。 “你有什么想法?” “或许……”奚逐云不太确定地措辞,“可以让人们互相帮助。一个伤心的人如果将心事对另一个人倾诉、得到安慰,应该就会变得不那么伤心?” 岑无月笑了起来,她坏心眼地说:“可是有的人心中,倾诉只会让另外一个人跟着自己一起悲伤,反而伤心加倍了。” 奚逐云愣了:“怎么会呢?” “人类就是很复杂的啦。” —— 回收所有身外之身后,奚逐云思考再三,画了几份图纸。 在公告天下、广招能人之前,他特地先将图纸给岑无月看了。 岑无月看完,很顺手地就花一炷香时间捏出了个雏形来。 奚逐云:“……”有时,他也会忘记岑无月还是当世第一的偃甲大师这件事。 岑无月把玩着正好可以托在掌心的小塔:“你的想法是用这些塔来进行交流?” “并非真正的交流,”奚逐云解释道,“只是让过于满溢的情绪有机会得到缓冲与中和。缺乏勇气的人,或许可以去获取一点点他人的愤怒;幸福的人,可以献出一些快乐给痛苦的人;体会过他人绝望的人,也许会生出一些善良;原本心情郁结的人,感受他人的快乐之后可能也同样得到快乐……目前只是一个简陋的想法,还有很多漏洞需要想办法完善。” 这也是他之后要广告天下的原因。 岑无月抬眼,好奇心十足:“我们先试一下?” 奚逐云的呼吸都停了。 他都没来得及想到任何推脱的借口,岑无月已经把塔转向他:“来,分我点什么试试。” 奚逐云深吸一口气,将手指搭上小塔。 输点好的输点高兴的输点积极的…… “唔。”岑无月说。 奚逐云着火似的抽回了手,动作之快几乎发出一声音爆:“怎么了?” 岑无月皱着眉细细体会半晌,深沉地分析:“你很焦虑很紧张,有些害怕忐忑……” ——好的、高兴的、积极的呢!? 随着岑无月的讲述,奚逐云都能感觉到自己的脸瞬间发烫,他难得强硬地抢走她手里小塔,起身快速道:“塔的设计果然还是太粗糙了,我再去改进一下!” 岑无月笑得打跌,而奚逐云一门心思夺路而逃,逃的一路上莫名其妙都很开心。 直到把自己重新关进房里,他看向掌中的小塔,方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那“开心”是岑无月通过小塔传过来的。 …… 奚逐云面红耳赤地想:这样的传导实在太过亲密了,得改,必须得改。 一个人的快乐如果共享给另一个人,那必然是变成双倍、更多倍的快乐。 一个人的悲伤如果倾诉给另一个人,那也应当会变得更浅、逐渐消失。 奚逐云如此坚信。 —— 塔的可行性得到岑无月的认可后,奚逐云只剩一个决定要做:是否要打开净庭山。 不打开净庭山,他仍可以守着这座镜花水月; 打开净庭山,他便将净庭山人早已在紫霄州之变中尽数牺牲这个真相公开。 岑无月倒是不催他,她最近的乐趣是在钓鱼。 ……净庭山的鱼简直像是为她而生,直钩无饵也会来。 有时候,那些自由行动的魂偶还会主动靠近岑无月、与她交谈。 即便知道这些并非真人,岑无月仍然和他们一个个聊得高高兴兴。 说来也奇怪,魂偶们都很爱去找她。 若是他们还活着,或许也真会如此。 奚逐云安安静静地立了一刻钟,便见到岑无月身边围了四个魂偶、又在欢声笑语中钓上来三条鱼。 看着看着,奚逐云也笑了起来,心中豁然开朗。 紫霄州之变噩耗传来,他便被永远困在了那一天。 几十年光阴流逝,他也是时候从那日走出来。 —— 奚逐云广邀、净庭山再开。 这本身就已经是足够震撼的两个消息。 加上正值修真界动荡之时,又有岑无月本人在净庭山坐镇——虽说她不在邀请函内,但谁不知道她就住在净庭山——几乎所有能来的人都来了。 可以说这时候要是有人来净庭山把所有与会者都杀了,修真界将会青黄不接数百上千年。 …… 但是,谁又敢在飞升大能面前贸然动手呢。 就算这位飞升的大能笑眯眯的、看起来脾气再好,那也不行啊。 君不见之前自不量力去挑战她的都是什么下场? —— 圣山大会,修真界众人艰难地得出一个初步的执行方案。 随后,在奚逐云的坚持之下,又陆续纳入了凡人的意见。 而要将这一座座巨塔制作出来、插入各地的灵脉,磨合运行,又是近百年的时光。 这一过程中,也并非所有人都想着脚踏实地。 有岑无月逗留在此,便难免有人想要借用她的力量,简单快捷地一蹴而就。 不过反对的声音众多,也不止奚逐云一个,没有掀起什么风浪。 等一切尘埃落定后,奚逐云突然福至心灵:该离开了。 —— 岑无月飞升后的第一个十年,奚逐云忐忑,不知她何时会再度攀上接引梯。 岑无月飞升后的第二个十年,奚逐云更加不安,只因他已经习惯每日都能见到她的时光。 岑无月飞升后的第三个十年,奚逐云想尽办法寻找她与世间的牵绊。 …… 岑无月飞升后的第十个十年,奚逐云终于相信,自己也是她愿意逗留在此的理由之一。 当五光十色、绚烂不可言说的接引梯出现时,奚逐云只是用手指轻轻碰触,便果断地拒绝了它。 浮在一旁空中的岑无月问:“看都不看一眼啊?” “你还想留在下面玩的,不是吗?”奚逐云笑着向岑无月伸出手,“上面想必是个你觉得一点也不有趣的地方。” 岑无月把手给他,仍旧满眼好奇:“那个不重要啦——你也该发现了吧?” 奚逐云疑惑:“发现什么?” 岑无月低头看看自己。 奚逐云也跟着打量她,看着看着,他发觉有点不对劲:这人形好像也并非岑无月的原型。 “好了吗好了吗?”岑无月催促。 “……”奚逐云震撼中带着一些期待地开口,把岑无月曾经对他说的话还给她,“我也想看看你。” 第83章 星玄度(一) ——头晕目眩。 这就是星玄度第一次见到岑无月时的感受。 星玄度的能力纵然很霸道, 但经过长年练习,他已能将其控制得很好。 不在眼前的人、事、物,他便不会特地触发能力去感知。 但就在眼前、被他注意到了的, 却无法控制。 星玄度许诺奚逐云那个“人情”时, 双方都没有太放在心上。 星玄度不知道奚逐云未来会在什么时候索取这个人情, 说明彼时的未来尚没有定论。 许多年后, 收到奚逐云的来信说“请替带着我信物的人算一卦”时, 星玄度也并未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但在数日的翊麟城外, 笑眼弯弯的岑无月出现在星玄度面前时, 他被脑中瞬间浮现出的大量讯息砸了个天旋地转。 星玄度所能看见的,是“必定会发生的事”。 只要变数存在,结果便没有固定。 星玄度一眼便知道岑无月的起点是那座隐藏的秘境,也知道她目前计划的终点是在宋观止死后飞升。 ……可这中间关于“她准备如何做到这一切”的部分,却是一片混沌,无数的预知碎片打成一团、互不相让。 岑无月是个什么样的人? 她改变主意的速度比闪电还快, 好像一眨眼便能来回切换十个主意。 这么活生生的一个人站在星玄度面前, 他却几乎看不清她的选择。 能这样做的人,必定是危险人物。 星玄度几乎是第一个察觉到岑无月本性的人,但他沉默地守住这一事实,并未告诉任何人。 一来,他本来便能不说话就不说话;二来,他也有一些私心。 自出生开始便背上整个家族命运的星玄度总是羡慕着那些想做什么就去做什么的人。 可人只要活在世上,永远会有这般那般的不得已,因此几乎没有人能做得到这一点。 星玄度像是发现绿洲的沙漠旅人, 极度好奇地观察岑无月的一举一动, 又小心翼翼地与她保持距离。 但当岑无月主动找上门来的时候,星玄度就知道自己还是没躲过——岑无月是冲着他来的。 他只知道她要先杜绝他的能力, 可仍然不知道她会如何做。 等终于看不到她的未来时,他便知道她成功了。 再然后,星玄度心甘情愿破除了自己的舍缚。 …… 岑无月的所有目的,最终总是能达成。 因此那日灵墟失控爆发、谢还突然打碎一道先前无人知晓的高空屏障时,星玄度只是恍然:原来今天就是岑无月抵达预定终点的日子。 他在无一人发现的情况下悄然离开星家,抵达灵墟。 那里早已没有岑无月的踪影,只有善后的奚逐云和太上门弟子。 星玄度稍一思索,便有了下一个目的地。 破缚后,星玄度只是失去了未来继续进行预知的能力,而不是变成傻子。 从前预知过的事情,他都还记得。 比如说……岑无月的师门秘境入口位置。 岑无月或早或晚都一定会去那里的。 确信着如此的星玄度抵达秘境入口附近,一番寻找,果不其然没有发现任何异样。 他没有感应秘境的办法,但只要守在此,便总能等到或是进去、或是出来的岑无月。 世上恐怕没多少人能和星玄度比耐心。 他在附近找了个位置,入定调息,分出一丝神念注意周围的动静,准备长长久久地等下去。 —— 结果先等到的不是岑无月,而是从空气里突然走出来的曲燃。 两人面面相觑,剑拔弩张之间,溪涧好像都停止流动了。 曲燃一言不发地开始抽武器,丝毫没有问话的打算。 星玄度疑惑一瞬,才想起来:曲燃和岑无月是同门师兄妹这事儿,直到现在也都是秘密。 他向曲燃释放善意:“我都知道。” 四个字。 只是区区四个字,就让曲燃怒火中烧、原地跳脚:“你知道就你知道,了不起什么??我根本、一点、完全不羡慕!” 星玄度从没应对过如此暴躁的人,一时很是措手不及,甚至不知道曲燃为什么发火:“抱歉。” 曲燃怒目圆睁:“谁要你道歉了?!啊?让你‘都知道’的那个人都没想过要道歉!!” 星玄度明白了,他直白地说:“不是岑无月告诉我的。” “你骗鬼呢?!不是她自己说的,鬼能猜得到她脑子里在——”曲燃的声音半路卡在了喉咙里,他沉默数息,道,“星玄度?” “正是。”星玄度颔首。 曲燃理直气壮地为自己辩解:“你睁着眼睛的样子第一次见,没认出来。” 气氛松弛了些,但曲燃仍旧没有放下武器,而是警惕狐疑地打量着星玄度:“你在这儿干什么?” “等她。”星玄度平和地说。 曲燃的眼神更戒备了:“等她干什么?” 这个问题把星玄度问倒了。 他动身时,不过是兴之所至地生出想要见岑无月的念头罢了。 “或许只是贺喜?”星玄度不太确定地问。 “你人都在这儿了,你问我??” 曲燃的态度太咄咄逼人,星玄度于是又深入思考了一会儿,再答:“还想知道她未来有什么打算。她之后应当比较悠闲,若是可以的话,我想与她同行。” “……”曲燃索然无味地收起武器,“原来不是来报仇的。” 然后他就这么大摇大摆地走了。 无可无不可的插曲结束,星玄度再度进入等待状态。 不过只是片刻后,岑无月也从空气里出来了。 星玄度睁开眼时,岑无月早已熟门熟路在他背后编了一条细细的小辫。 “来找我?”岑无月笑问。 星玄度应了一声,回头去看她。 这还是星玄度第一次用自己的双眼而非神念去描摹她的模样,让他觉得自己这双眼睛在今日终于第一次派上了用场。 他盯着看了好一会儿,才发觉自己的失礼,克制地将脸转回去。 ——却在半路又被岑无月捧住、阻止了。 她笑眯眯地说:“让你看,随便看,能看多久就看多久。” 星玄度几乎是下意识将脸颊往她的掌心方向贴去,闭上眼,发出惬意的轻叹声。 岑无月微微俯身观察他此刻的表情,好奇道:“我以为你在破缚之后会变呢?” “有的。”星玄度轻声道。 换作以前,他不会放任自己与她肌肤相触这么久。 “我接下来要破碎虚空,”岑无月说起接下来的打算,“至于再之后嘛,我还没有想好。” “你会留在这里?”星玄度问,“谢还似乎在越过接引梯后就不再出现了。” “可以呀,谢还前两天还与我传讯说上面很无聊,准备下来玩呢。” “那太好了。”星玄度发自内心地感叹,“若是无聊的地方,想必你也不愿意停留。” 岑无月笑了:“想我留在这里?” 星玄度几乎是接着她的尾音脱口而出:“想。” 岑无月又问:“我有什么好处?” “……”星玄度有点为难,他思索片刻,仍旧选择像翊麟城那次一样,温顺地将一切的决定权交到岑无月手中,“我还有什么可以给你?” “和上次那样,你和我其实都得到了想要的东西?”岑无月露出苦恼的表情,“这样理想的情况可没那么常见。” 星玄度有些诧异,认真解释:“我已经得到了所有想要的东西,你只需要考虑你。” 岑无月的指腹落在他的眼角,语气揶揄:“不诚实。” 星玄度不解,但并不为自己辩解,而是诚恳请教:“为何这么说?” “你想要我因为你而觉得开心,”岑无月理直气壮地指指自己,弯着笑眼问他,“这难道不也是一种‘想要’?” 星玄度微微怔忡后,也跟着笑了起来:“你说得对,我想要这个——但你还是只需要考虑你。” 岑无月“哎”了一声,情不自禁地摸他的头:“好乖,好乖。” —— 星玄度以为接下来便是近距离观看破碎虚空现场,再不济也是精挑细选一处风水宝地用来挑战飞升,谁知道先被岑无月拉着进了一趟她的师门秘境。 “什么?飞升失败吗?这么快??”里头的残魂慌慌张张地飘过来,一眼瞟到星玄度,立刻瞪大眼睛,“——我去,白毛!” 岑无月向星玄度介绍:“我师父说她家那边人均白毛控,所以我想还是让她在离开之前亲眼见识一下真的白毛。” 星玄度第一次听“白毛控”这个词。 但向思雨的表现让他立刻就理解了这个词的意思。 “嚯,”向思雨飘得很不稳,语气有种异样的亢奋,“虽然是个三无,但居然扎小辫,反差好啊,反差好!” 岑无月看了一眼,老实道:“师父,那都是我编的。” “……”向思雨干咳一声,尴尬地转移话题,“眼睛的颜色也是天生的吗?难道是什么血继限界?” 岑无月认真思考,恍然大悟:“可能有关系诶!” 星玄度觉得应当没有关系,不过他只是很乖地站着听这对师父叭叭。 向思雨:“太酷啦!” 岑无月:“但是他已经失去血继限界了。” 向思雨:“……美强惨啊!!” 岑无月:“虽然也是我弄的。” 向思雨捂住脸,向星玄度鞠躬道歉:“对不起,我这个人……不是,我这个鬼不太擅长教徒弟。” 星玄度侧身避开不受,只道:“您教得很好。” 向思雨挪开手时,脸上的表情很精彩。 她向左看看一脸无辜的岑无月,又往右看看一本正经的星玄度,最后幽幽地飘走,嘴里似乎还喃喃地念叨着“什么锅配什么盖”“古代PUA大师”“斯德哥尔摩”。【你现在阅读的是 】 【完结】 第84章 星玄度(二) 星玄度的预知能力是天生的, 舍缚只是在其基础上又进行了加强。 但众所周知,舍缚若能带来五分助力,破缚的代价就会是十分。 星玄度一直确信在自己睁开眼后, 就不再拥有那项人人艳羡、但他其实并不是很想要的能力。 因为在那之后, 无论他看向何人何物, 都不会看见预知的画面。 ……但现在他不太确定了。 这与生俱来的天赋似乎还残留了一点点在他体内。 以非常微妙的方式。 —— 事情还要说回几日前, 星家发现星玄度失踪, 很是慌乱了一场, 以为他是被人掳走。 星玄度和岑无月离开秘境、走到有人烟的地方时才听说这事儿。 “要回去吗?”岑无月歪头问他。 “不必, ”星玄度短暂思量便下了决定,“与你同行,我的消息应该很快就会被传出去。” 他对星家的感情仍然复杂。 但“岑无月的重要性排在星家之前”这件事是他十几年前就已经决定好的。 “可能会以为是我把你抢走的诶。”岑无月天马行空地猜想,“我有成为新一代魔修、被众人围攻的潜质了!哈,区区曲燃算什么。” “不会有人想将你逼去做魔修的,”星玄度合理地推测下去, “当今修真界, 还有谁能抗衡你?” 修真界强者为尊,恐怕人人都翘首期盼岑无月指缝里能掉些十五年内就飞升的经验福泽下来,捧着她还来不及。 说句不好听的,哪怕这会儿岑无月真开始干魔修做的那些恶事,也多的是人绞尽脑汁为她辩解洗白。 听完星玄度的话,岑无月摸着下巴想了一会儿,转过脸来笑嘻嘻地说:“那岂不是更大魔头了?” 两人说说笑笑地走着,星玄度的注意力突然被摊上琳琅满目甜食中的一盒酥糖吸引。 他下意识地向它伸出手去的同时, 岑无月几乎是前后脚地开口:“老板, 给我一盒酥糖~” 星玄度疑惑一瞬,没有多想, 顺手将酥糖递给岑无月,得到后者甜甜的道谢。 —— 不过很快,星玄度就明白这并不是巧合。 比如岑无月只是突然若有所思地“嗯……”一声,他便福至心灵地问:“辣烧鱼尾?” 这道菜,星玄度甚至没有亲眼见过。 菜名却直接跳到他舌尖。 岑无月自然也立刻发现异样,双手托着下巴,笑眯眯地问:“哪来的新招式?” “不知道,”星玄度很乖地全盘交代,“答案会突然出现在我脑中。” 岑无月兴致勃勃地开始提问:“猜猜明天是什么天气?” “……我不知道。” “星家的人是不是马上要到了?” “应当不会来,”星玄度试图理智分析,“目前的星家聚起来也不会是你的对手。” 岑无月听他分析完,得出结论:“所以你不知道。” “……是。” “那猜猜下一个主动来找你我的人,是熟人还是陌生人?” “我不知道。” …… 一番测试下来,结果是其实星玄度啥也不知道。 他只是似乎可以模糊地感知到岑无月的少许想法。 当然了,有过从前的经历,星玄度知道自己也无法窥探岑无月的全部想法。 那冲击度和伤害力,和把一个凡人扔进灵脉深处没什么两样。 但这缥缈浅薄的些许残留感应,却让星玄度非常满足。 —— 作为星玄度好友的封不眠在听说他失踪后吓了一大跳,马不停蹄地给星玄度传讯数次,但一直联系不上人。 封不眠还真以为星玄度遭遇了什么不测,干脆动用翊麟城的力量进行查探。 一开始什么消息也没有。 直到某天,秦鲤一脸无语地来告诉他“查到了”。 封不眠接过一看,也无语了。 “——你怎么跟个闻到骨头就跟着跑的小狗一样啊!”封不眠拍着桌子长吁短叹,“你走就走了,不通知星家的人倒也无所谓,至少可以通知一下我——不对,至少可以理一下我的传讯吧?!” “我没想到要那么久,”星玄度抱歉但很认真地说,“所以没带传讯工具。” “好好好,你出息了,出门都不带传讯工具了!”封不眠超级大声地指责,“你还记得带个啥!” 星玄度开始思考。 封不眠捂住额头:“不用回忆了,不是真的在问你。” …… 等封不眠情绪稍缓,两人终于能开始正常聊天。 说着说着,星玄度突然若有所思地说:“荔枝冰酪。” “……啥?” …… 听说星玄度的能力突然有复苏的苗头,封不眠兴奋不已! 听明白这苗头只对岑无月生效,封不眠心如止水。 “可能只是你太在意她想要什么所产生的错觉吧。”封不眠心灰意冷地说,“想也是,你都主动破缚了,怎么可能还会恢复。” 星玄度疑惑地重复:“她想要……?” “不是吗?”封不眠更疑惑,“我听你们测试的那些里,你也不是什么关于她的事情都能有‘感应’,你只会突然知道她这一刻想要什么——不是我说,兄弟,你这有点陷得太深失去自我了哈。” “你不明白。”星玄度说。 封不眠沉重地点头:“对,我不明白——或许因为我终究是个封家人吧。” 哪怕有秦鲤存在,他也还是不明白。 “——倒让我想起来,”岑无月的声音突然加入对话,“你姑母似乎就是这么想你的。” 猝不及防之下被人近到身边,封不眠一个激灵,差点拔了武器。 他镇定下来侧头看去,发现岑无月手中正捧着一碗吃了一半的东西——八成就是荔枝冰酪。 封不眠尽力让自己无视它,问:“什么意思,姑母怎么想我?” “觉得秦鲤终归还是会死在你手中的,”岑无月笑道,“无论是以直接还是间接的方式。” 封不眠沉默了下来。 他知道自己和星玄度其实是相当不同的人:一个外热内冷,一个外冷内热。 因此,他也知道自己永远不会理解星玄度的选择。 或许一开始可以。 但在隐约知道星玄度为何破缚之后,封不眠想都不敢想。 换成是他,别说心甘情愿破缚,恐怕早就想尽办法跑路,逃到一个岑无月找不到的地方去。 ……话又说回来了,岑无月可是位准飞升修士,新一代的绝世天才。 从横空出世到即将飞升,满打满算都没有十五年,谁敢比,谁敢想啊? 虽说有风闻她说过自己“二三百吧”,但即便岑无月从不说假话,这话这语气那也听不出是不是开玩笑。 众人所能看到的,只有她十余年前以弱者之姿下山的那一开端。 ……总之,岑无月要找人、杀人,恐怕比吃饭还简单。 封不眠乱七八糟地在脑子里想了半天,情绪平复下来,看岑无月也没那么吓人了。 快飞升的岑无月,和闭关前的岑无月,和第一次到翊麟城时的岑无月,其实也没什么差别。 ………… 至少,外表上没什么差别。 换不知情的无论谁来看,都只会觉得“此人实在心机太浅,恐被歹人算计”。 是的,这是封不眠亲耳听到的评价。 别人敢说他都不敢听,一堆在场的人还纷纷赞同。 岑无月真是骗了全天下。 封不眠都不敢想那天那么大的事——太上无相真君死了,谢还飞升了,灵墟被毁了,所有灵脉都变样了,翊麟城天上咣咣老大声响跟开门似的——难道会和明明是当事人的岑无月一点关系没有? 但他硬是闭上眼睛堵上耳朵假装自己什么也没注意到。 毕竟这世上的事,你知道得越多,死得就越快。 ……但是话又要再说回来了,知道最多的两个人就在旁边呢。 封不眠歪着身子,打量岑无月几眼,又打量星玄度,最后无奈摇头:“知道玄度没事就好,我也该赶回翊麟城了,城主急招。” “这么急,出什么事了吗?”星玄度微讶。 其实听本该知晓一切的星玄度问“出什么事了”应该是件挺好玩的事情,但封不眠还没说话呢,余光就瞥见岑无月脸上已经是了然的笑容,顿时一阵头皮发麻。 ——她又知道了!我还什么都没说!她又全都知道了!不对,我自己都还什么都不知道呢!! “……还不知道,”封不眠硬着头皮随口应答,一边答着,一边已翻身出窗,“总之,记得赶紧把传讯工具弄来!我先走了!!” 岑无月探出身子向落荒而逃的封不眠扬声道:“帮我跟秦鲤道一声谢哦~” 封不眠掏出飞行法宝,连滚带爬地以最快速度飞离现场:“我不想知道!我什么都不想知道!!” …… “——看来翊麟城的事真的很急。”星玄度下了判断。 岑无月不置可否,玩味地说:“是不是呢。” 星玄度看向她手中那碗荔枝冰酪,嘴角稍弯,不自觉地笑了:“刚才他说,我并不是能知道与你有关的事,而是能察觉你想要什么,似乎说得很对。” “听起来更没什么用了,”岑无月如此评价,又问,“但你很喜欢?” 星玄度没有羞赧,平静地应了:“喜欢。” 岑无月眨眨眼,又奖励地摸摸他的头发,夸奖:“好乖,好乖。” 星玄度乖乖地被摸完,轻轻握住岑无月欲收回的手腕,道:“从前你想要的都是沉重、庞大、遥远之物,我那时只窥见一角便心惊肉跳,尽管明知你会成功,却忍不住担忧。而如今,你想要的都是平平无奇之物,它们却能让你很高兴。” 说到这里,星玄度抬眼去看岑无月的表情,果不其然见到她只是笑眯眯地看着他,示意地扬了一下眉。 她“想要”他把最后一句话也说出来。 星玄度便顺从地说下去:“——所以,它们也让我觉得很高兴。” 他的指腹贴着岑无月腕间的脉络,光是这样已经足够让他心满意足。 星玄度觉得自己是很容易被满足的人。 封不眠说他去找岑无月像是闻到骨头味道的小狗。 无论封不眠是有心还是无意,这比喻都没有说错。 因为岑无月确实是几百年来唯一一个将“自由”这根星玄度馋了几百年的骨头扔给他的人。 星玄度根本不在意岑无月做了什么、要做什么。 但凡需要,她可以拿走他的眼睛,或者别的部分。 只要他对她还有价值,只要她觉得高兴,那就是好的。 …… 被握着手腕的岑无月露出一个被触动的表情。 熟能生巧,星玄度都准备好迎接脑海中突然出现的菜名了。 结果感应到的却是自己的名字。 星玄度花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但仍是不太确定地抬眼去看岑无月,不知道感应是不是出错了。 而岑无月双手合十,用最诚恳、最无辜的语气问他:“这个也可以吃到吗?” “……你想要的,都无不可。”【你现在阅读的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