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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40

作者:渊爻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31章 第 31 章


    第二日的翊麟城可谓是人头攒动、摩肩接踵。


    岑无月作为叩门人都差点被淹没在人群里, 不得不另辟蹊径,从房顶上赶路过去。


    她的修为虽然肯定不能和同时代的天才、早时代的大能相比,但这种程度还是能做到的。


    两个六合书院的弟子并排坐在千嶂夕身后, 见到岑无月, 赶紧招手叫她坐过来。


    看到千嶂夕并没有反对的意思, 岑无月悠哉游哉过去坐到六合书院的小队伍旁, 惊掉一地围观者下巴。


    “人可真多。”一名六合书院的弟子小声对岑无月抱怨道, “我都不知道原来世上的凡人有这么多, 吓死我了。”


    “可不是, 前几日在街上闲逛时,我还以为那就算够多的了。”另一个弟子满脸纳闷地应和,“这些凡人都打哪儿冒出来的?”


    其实岑无月一路看来,人群中的修士仍有很多。


    只是这事儿毕竟也得看比例。


    由于天幕榜首之变,围观此次叩天门的人群早已排到十几条街外,可谓是异常的热情高涨。


    修士们有实力, 自然都在最近的一两条街内;而凡人不敢抢、也抢不过, 便都在远处。


    不过由于天幕昭昭悬于高空,倒是不影响远方人群的观看效果。


    两个六合书院弟子还在小声对话:


    “他们那么密密麻麻的……你看,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确实,我也适应不了……岑无月,你呢?”


    “我吗?”岑无月笑眯眯地说,“哎,其实我最喜欢人多的地方啦,很热闹嘛。”


    当然, 最主要的是还很方便散播孢子, 效率奇高无比。


    “热闹……”


    “我只觉得吵闹……”


    和这两个六合书院的弟子嘀嘀咕咕起来,岑无月都觉得自己成了第四个六合书院的参赛者似的。


    于是等到有一人明显面色不善地走到千嶂夕面前时, 另外两个六合书院弟子噌地站起,岑无月也情不自禁地一起站了起来。


    惹得原本百无聊赖地托腮打哈欠的千嶂夕回头看:“你站起来做什么?”


    岑无月想了想:“触景生情?”


    “千嶂夕,岑无月。”不速之客沉声道,“虽你二人排于天幕二一,但此次天门我志在必得,你们就枯坐于此,看我先一步将那门叩开吧!”


    想到他是来放狠话,但没想到狠话还有自己一份的岑无月诧异地指着自己:“我吗?好哦,你加油。”


    来人并未动怒,他继续道:“自出生起,我就是人人称颂的天才,直到你横空出世,处处压我一头。三百年前你破境失败的消息传出,我还以为你会一蹶不振,但你又尸解重新站了起来,甚至爬得更高——此番毅力,我确实自愧弗如。”


    “尸解转世”这概念岑无月从前虽然听过,但还是第一次碰见真转世过的人。


    修道难免总是会受一些身体上的限制,有些修士为了消除这诸多限制,便会选择脱离旧的肉身、由神魂带着记忆转生,这便称为尸解。


    当然也不是人人都做得到,实力财力缺一不可。


    这人既然说得大大方方,一旁的六合书院弟子又未跳脚,那此事大概并不是个秘密。


    岑无月好奇地多看了千嶂夕几眼。


    真奇妙,完全看不出异样。


    眼前那人接着说:“于是,我潜心闭关八十年磨砺心境。此次出关,早已不是从前的我!若还与从前一样小瞧我,你便会吃到自大的苦头。”


    千嶂夕终于掀起眼皮看他一眼,懒懒道:“你哪位?”


    两个六合书院弟子似乎终于找到了插话的点,配合默契地开怼了:


    “天才又如何?修仙本就是攀天梯,一步一淘汰,怎么,别人可以输,你就输不得?”


    “难道你没听过那句话?你当然可以是天才,但天才不过只是你站到某些人面前的门槛。”


    岑无月用眼角余光看看一旁两个露出不忿之色的六合书院弟子,思来想去,还是没有不合群地坐回去。


    这身高八尺的来人终于被两名晚辈弟子怼出一丝愠色,但又很快按了下去,转而将目光投向岑无月。


    早知刚才直接坐下,他现在要冲我来了。


    岑无月这么想着,抢先一步笑眯眯地打招呼,反客为主:“我是岑无月,还未请教姓名?”


    “……周临岐。”


    “周道友,”岑无月友好地道,“若你真能叩开天门的话,我就先提前恭喜你啦。”


    “……”周临岐好像被堵得都有点忘记自己刚刚打算说什么了,顿了几秒才重新开口,“千嶂夕,被个此前从未听过名字的人压了一头,你心里不服气得很吧?——你虽然很强,或许比我强,但永远有人比你更强,就像岑无月。”


    周临岐拱火都拱到这儿了,千嶂夕仍只回了他一个字:“滚。”


    周临岐立了几息,面色沉稳地离开。


    老实客观地自我评价的话,岑无月觉得自己很弱。


    自从下山后碰见的所有修士里,大概有三分之二的人比她修为高。


    不过有时修真界主打一个虚实不明,大家现在可能觉得她虽然看起来很弱,但其实深藏不露、返璞归真吧。


    真是此时无声胜有声啊。


    身旁两个六合书院弟子终于坐下了,岑无月跟着他们坐好,终于把问题问出了口:“你们刚刚站起来做什么?”


    “气势!”


    “撑腰!”


    岑无月乐了:两个加起来也不够那周临岐一巴掌打的,倒是热心。


    “哎,你不知道,新仇旧恨了。他们家家风可差,修为低的人都得挨修为高的人欺压,不论辈分——你说这叫什么一家人。”


    “我记得从前是他家有个一直受欺负的不知得了什么奇遇,修为暴涨,反过来杀了好多从前害过自己的人后全身而退。这人后来入魔,还是嶂夕师姐帮着解决。你说这怎么也是帮他们周家收拾了烂摊子吧?谁知道人家一点不领情,还说是嶂夕师姐不对,真是岂有此理!”


    岑无月津津有味地听名门世家八卦。


    都说恨比爱长久,修仙的这些人寿命太长,随便叫出一个来都能牵扯出另外成百上千个有恩有仇的。


    ——


    翊麟城城主入场时,封不眠就跟在他后面第一个,确实有少城主的架势。


    但当他找了个死角疯狂向岑无月挤眉弄眼时,又飞快破坏了这种架势。


    岑无月认真看了好一会儿封不眠的表情动作,也没懂他想表达什么。


    他体内的孢子反馈说他很亢奋。


    不是,到底在亢奋什么。


    ——


    这一场典礼办得十分隆重,比在玄枢城时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而赶鸭子上架的那场华丽许多。


    更难能可贵的是,岑无月身旁坐着两个几乎什么都能解说的六合书院弟子,配上她这个深山老林里出来什么也不知道的人,可谓是绝妙搭档。


    此次有资格叩天门的人共一百四十九人,其中绝大多数人此时都眉眼沉肃、严阵以待——除去岑无月和身旁两个热情解说。


    “你看空中这个幻影呀,就是传说中从建城开始便一直庇护翊麟城的神兽形象!”


    “哦~”


    “快看那个,正是历届叩开天门的天骄们的名字!”


    “哇!让我看看让我看看……有我认识的名字诶!”


    “居然有你认识的?难道是说谢还?那种‘天下谁人不识君’可不叫认识。”


    “啊,不算吗?”


    “只能说是你知道的名字吧?”


    等待叩门的众人中时不时有人朝这边瞥来幽怨的眼神,坐在三人前排首当其冲的千嶂夕敛着眼眸统统无视。


    典礼的最后,天阶高台自地底缓缓升起,而背生双翼的四蹄神兽幻影呼啸着盘旋掠过翊麟城上空,最后化作绚烂的星点撞入近千米的高台。


    六合书院的弟子憧憬地望着高台,声音里带着敬畏:“若有人能走完所有天阶、立足于高台、伸手叩击空气,天门便会应邀出现。听说天门之壮丽广阔,连几百里外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岑无月看着半空,不由得思忖起来:那天封不眠只是随手往天上一指吧?他指的根本不是这个方位啊?


    而后,写着一百四十九个名字的天幕骤亮,这最明亮的高光快速拂过所有人,停至最末端。


    最后那个名字逐渐浮出,跃于表面。


    翊麟城的人便唤道:“黎栋。”


    唤声这人修为深厚,并不用扯着嗓子大喊,语调虽平淡,但被灵力裹着却能传出很远很远。


    岑无月瞥见不远处有个中年人模样的修士站了起来,他掸掸衣衫,于万众瞩目之中一脸沉静地向高台方向走去。


    天阶高耸入云,不过对修士来说,足下只要有支撑,提气掠上并不用花费太多时间。


    若是想出风头,耍个花活秀一秀也未尝不可。


    “这天阶可有讲究,”身旁的解说又开始了,“听说是太上无相真君所筑,一共三千九百九十九级——三才三阶,遁去其一。”


    岑无月刚想问“三才三阶”是什么意思,就看见那黎栋已经一声不吭地从天阶上栽了下来。


    围观人群中有人发出惊呼的声音,但翊麟城早有准备,一股无形的力道接住摔落的黎栋,将他卷走了。


    许多人尚未反应过来,但先前唤声那人已经继续道:“廖山钰。”


    岑无月抬头一看,天幕上“廖山钰”的名字浮出,而失败的黎栋已然从中消失。


    “吓一跳吧?”六合书院弟子道,“大道问心,明心见性,天阶的每一步可不是想象中那么容易。”


    “三才三阶又是什么?”岑无月没忘记自己先前的疑惑。


    “三才即天、地、人,此乃修道的基础。”回答的人竟然是千嶂夕,她看着天阶道,“三阶是无情、无欲、无我,无情道的根源。”


    “遁去其一呢?”岑无月问。


    千嶂夕回头看来:“只有将叩开天门的人,才能看到第四千级天阶。”


    千嶂夕什么也没有明说,但岑无月已经懂了她眼中的意思。


    她在无声地问——你猜能看见第四千级天阶的人是你还是我?


    ……


    周临岐勉力攀至两千七百多阶时,力竭昏迷,从空中落下,引起一阵惋惜的叹声。


    他倒确实已经是迄今为止爬得最高的人。


    千嶂夕站起,又回头望了岑无月一眼。


    岑无月干脆一同起身,冲她做了个邀请同行的手势。


    左右她们已是这里最后的两人。


    千嶂夕略一颔首,随即如同没有重量般浮起,轻盈自如地跃上天阶。


    岑无月站在阶下,与在场数万人一道注视、静候。


    与前面一百四十七名叩门人不同,千嶂夕一路未停,势如破竹,身形灵动凌厉,引得众人惊叹连连。


    直到第三千九百九十七阶时,她才止住步伐,站定不动,但并未倒下,只是静立,似乎遇到某种难题。


    良久,她缓缓举步,极慢地登上三千九百九十八阶,又在那里定住。


    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又动了。


    ——向着肉眼可见的最后一级台阶。


    地面上的众人翘首以待,不敢出声。


    而与此同时,岑无月提前一步收回视线,向最低一级的天阶走去。


    已经知道结果的事就没有再看下去的必要了。


    数百米的高空中,砥砺奋进的千嶂夕只成功将前脚往上踩了一级,后脚还没跟上,人便像是遭受某种力量的打击,如同一只破风筝似的倒飞出去。


    坠落的她没有丝毫自救的动作,显然早已失去意识。


    “三千九百九十八阶半。”唤声之人报出千嶂夕的阶数,又顿了顿,念出天幕上最后一个名字,“岑无月。”


    第32章 第 32 章


    虽说众天骄为了能叩开天门赌上了自己的一切, 但关于叩天门这件事,岑无月从来就没有担心过。


    ——倒不是因为星玄度说了她能行。


    而是因为,她在这件事上完全有取巧的办法。


    很简单, 只要提前给自己体内的孢子设置好“无论发生什么都继续往上走, 直到抵达平台”的命令就可以了。


    并没有任何规则禁止叩门人这么做。


    有些叩门人途中服了丹药, 也有人用了法器。


    比起这些身外之物来, 孢子可是岑无月的一部分呢。


    攀爬天阶的过程中, 叩门人的肉身并不会受到攻击, 被一次次拷问的是他们的内心。


    神魂的动摇会导致灵力的崩溃, 从而让叩门人昏迷过去、高空跌落。


    可岑无月只需要非常简单地将自己的肉身与思想完全分开。


    就像对待辞青那样。


    哪怕头脑再怎么不乐意,身体仍然会忠实地执行命令。


    如果岑无月乐意,她甚至可以在攀登过程中睡一觉,等到了高台再醒来。


    但那样就没意思了。


    踏上天阶之前,岑无月为全身的孢子设置两个命令。


    第一,当我失去意识后立刻接管身体。


    第二, 接管后全速前往高台, 抵达高台之后才能停止控制。


    这样便没有后顾之忧了。


    天阶既陡又窄,通向空中的末端只剩小小的一个点,两旁没有任何护栏,一副闲人止步、摔死不赔的模样。


    但凡人生老病死不过百余年,修仙本就是逆天而为。


    绝大多数的修士都不会在意这一点点困难的。


    岑无月点足提劲,一步便掠出几十级天阶。


    初起步时极为通畅,天阶似乎自有一种阻挡的力道,但只需用灵力稍稍对抗便能抵消。


    越是向后, 需要运转来抵消阻力的灵力便越来越多。


    第一千阶的阻力最大, 但跨入第一千零一阶时,压力又骤然一轻, 随后再度缓缓上升。


    也就是说,“天”“地”“人”各一千阶。


    最后的“无情、无欲、无我”又各自有三百三十三阶。


    “天时地利人和”,岑无月倒是听师父说过这个。


    没办法,野路子出家的师父当然也只能带出半吊子的徒弟。


    岑无月停下脚步往回看了看走完的“天”字阶。


    地面上的人影已经很小了,不过以岑无月出类拔萃的视力,仍能轻松看清围观众人的表情。


    他们比她还紧张,眼睛瞪得滚圆,显然不明白她作为天幕第一,怎么会在一千阶出头就停下脚步。


    哎呀,只是看看不一样的风景转换一下心情嘛。


    岑无月转了个身,运转灵力,重新跃入“地”字阶。


    ——


    岑无月于一千零三阶停下的那一刻,封不眠的表情未起波澜,可体内倒抽的一口冷气都已经提到嗓子眼了。


    要知道,他甚至都给岑无月写好了檄文——这是夸张的叫法——甚至在姑母面前大吹特吹了一通,坚称“岑无月必定能叩开天门而非千嶂夕”,成功扮演了一个慧眼如炬、内心坚毅的伯乐形象。


    封不眠用眼角余光和一点点微弱的神识疯狂观察星玄度,想看看这位神人有什么反应。


    星玄度的反应就是没有反应。


    封不眠在心里气得倒仰。


    好在,岑无月似乎只是因为好奇回身,四处望几眼便又没事人地继续向上。


    封不眠的那口气又徐徐沉回了丹田里。


    于是又有力气在心里怒骂:叩天门呢!你以为是出门踏青?还东看看西看看!


    身旁的姑母问:“用了多久?”


    立刻有执事低声答:“一刻钟。”


    封不眠心惊肉跳地看见姑母那意味深长的眼神朝自己看了过来,立刻强装镇定:“快慢从不是关键,她能回头观看,心态平稳不说,也定是颇有余力。”


    姑母只是嗯了一声。


    “天”一千阶,岑无月耗费一刻钟。


    “地”一千阶,她又耗费两刻钟。


    这下众人都开始往早先夸夸其谈、口若悬河、舌战群儒的封不眠看了。


    无他,只因岑无月这攀爬速度别说比千嶂夕周临岐了,甚至在所有叩门人中都算是最慢的那一批。


    天地尚且好说,但凡能炼化灵气的修士,多少都懂一些。


    可“人”,或者说,“识人”却是天大的难题。


    前一百五十八名叩门人,只有千嶂夕走完“人”之一程。


    若按照太上无相真君的划分,这一百五十八人里只有千嶂夕能算是“修士”,其余只能叫“懂些灵力皮毛的人”。


    “人”一千阶,可谓难如天堑。


    封不眠顶着众人或明目张胆或偷偷摸摸的各色视线,让自己保持住“一切都在我预料之中”的微笑。


    而此时,刚爬完“地”阶的岑无月又开始回头看了。


    封不眠:“……”


    等岑无月下来了他一定要好好问问,她究竟是在看什么?地上密密麻麻只有人头攒动,她不好好爬梯反而老是往地上看,到底是想找什么!!


    和上一次一样,岑无月叉腰看了片刻,接着往上爬“人”字阶。


    此时此刻,绝大多数人已经不再看好这匹黑马。


    但出乎几乎所有人意料之外,进入“人”字阶的岑无月快得像是一粒乘上东风的蒲公英种子,中途只点足借力四次,便轻松穿过了“人”的一千阶。


    仅仅花费了几息的时间。


    快得简直像是在平地漫步,又像是在戏耍众人。


    哪怕坐在最高、离围观众人最远的位置上,封不眠仍然能听见不绝于耳的争论声。


    有人说岑无月先前一定是在隐瞒实力,也有人坚信她是透支了灵力过这一千阶,之后必定力有不逮。


    而岑无月只是站在第三千级上,好整以暇地三度回头,四下张望。


    封不眠:“……”


    看着岑无月那踏青的悠闲模样,他内心原本的波动瞬间就全都消失了。


    他甚至还看见她踮着脚尖往天阶的最远端看。


    怎么,除了圆台你还想看见点别的什么??


    片刻后,岑无月四度起步。


    “无情”,未有停留;


    “无欲”,未有停留;


    “无我”,未有停留。


    演绎了真正的“势如破竹”。


    当岑无月轻盈地抵达第三千九百九十九阶时,封不眠周围已经有许多人情不自禁地站了起来。


    ——要知道,天门已经七十九年没有被叩开过了。


    虽说要抵达叩天台必须通过台阶,但这“第四千级台阶”只是一个说法。


    事实上,第三千九百九十九阶和圆台之间有相当远的距离。


    那可能称作“桥”才更为合理。


    天阶之上,岑无月的动作没有一丝一毫的停滞,极为流畅地继续向上,视那巨大的踏空缺口为无物,引起许多异口同声的惊呼。


    众目睽睽之下,第四千级台阶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出现接引岑无月的步伐,最先浮现的是她脚下的一端,而后随着她的速度向前延伸,直到另一端完全搭上庄严的叩天台。


    岑无月再没有多做停留,步入圆台中央。


    叩天台上布有镇灵岩刻下的禁灵阵法,谁都无法运用灵力神识去查探其中的情况。


    只有视力足够好的修士才能远远用肉眼看见岑无月的身影与动作。


    她先是在原地站了一会儿,仿佛是在平复气息。


    片刻后,她举起一只手,在空气中做了一个叩门的动作。


    明明没有叩击到实物,在场众人却仿佛都听见了“笃笃”的声响。


    随后,岑无月指节前的空气便裂开了一条狭长的月白色缝隙。


    最先遥遥传出的,是不知名的长长兽鸣。


    只听此鸣叫声,便使人灵台清明、浑身舒畅,仿佛被洗净了一遍。


    紧接着是铰链被扯动似的“喀啦啦”声音,缝隙两侧受力张开,白光四绽。


    缝隙飞速延长、扩大,最后足有数百丈高,仿佛是天穹就在眼前赫然裂开、凭空变出一座山峰。


    岑无月的身影立在这道天裂前,就如同一只节肢动物站在人类面前。


    门扉完全被拉开的瞬间,翊麟城天地间的灵气剧烈震荡,开门所造成的环形气浪向周围轰地炸开,来不及逃离的飞鸟纷纷栽落地面。


    围观的凡人、修士们同样横七竖八倒了一地。


    但他们甚至都忘记了爬起的动作,而是被空中那深蓝近墨色的巨大门扉死死吸住注意力。


    ——天门已为岑无月而开。


    “这个孩子确实不错。”姑母缓缓说道。


    在她开口说话的时候,封不眠才意识到自己一直屏着呼吸,不知憋了多久。


    他无声地将这口气吐出,含笑应道:“您看,我这次是不是够眼光毒辣?有没有学到您的三分功力?”


    姑母笑着点点他,偏首问星玄度:“司辰君以为呢?”


    星玄度的脸也微微抬起向着空中。


    他虽然闭着眼,但绝不会有人质疑他是否了解周围发生的一切。


    良久,星玄度才开口:“自不是池中物。”


    几人说话间,神兽的幻影从天门的门扉中出来了。


    它与先前典礼上出现、盘旋过的那一只有些相似,但又庞大华丽得多,浑身缠绕着祥瑞气息,令人一见便心驰神往。


    在众人的惊呼叩拜中,神兽飞向岑无月,审视她片刻后,俯身低下巨大的脑袋,用吻部温柔地碰了她一下。


    ——


    岑无月觉得这神兽长相颇有些独特,有点儿好几种动物拼凑起来的样子。


    背有双翼、生有四蹄、长尾金须、身披鳞甲。


    仔细一看的话,头倒是像马。


    嗯……也可能是龙。


    不过想到龙、凤、麒麟本就都是这样拼凑而来的神兽,别的神兽灵感来源可能也是如此,岑无月又觉得不奇怪了。


    对于七十九年间的唯一一名来客,神兽显得相当热情,几乎是“拱”着岑无月去往门的方向。


    虽说没有实体,但被这样一只庞然大物撵着,人总是会生出一些紧迫感来。


    岑无月只好加快脚步行至那通体发光、看不清内里的门前,用手摩挲一下门扉的位置,而后回头对神兽笑道:“多谢。——那我就进去啦。”


    第33章 第 33 章


    上一次天门被叩开, 那是七十九年前的事——这岑无月自从入城开始就已经听过很多了。


    但七十九年前的那个人是谁?


    若这个人如今也很有名,众人必定是津津乐道来上一句“上一位叩开天门的可是某某”。


    人人都不提这个人的名字,说明此人多半是半路夭折、被遗忘了。


    自入城开始岑无月便有这个疑惑, 但五天前这个疑惑就得到了解答。


    ——七十九年前踏过第四千级天阶、叩开天门的人, 正是她素未谋面的三师姐鹿云渺。


    可惜的是, 天门内没有任何和三师姐有关的线索。


    或者正如传说中的那样, 天门内只会出现叩门之人真正需要的东西。


    而岑无月拿到的是三支箭。


    通体银白, 入手微沉。


    箭是好箭。


    却没有配弓。


    将这三支箭炼化之后, 它们的效果便自然而然地浮现在岑无月脑中。


    能召唤同一师门之人来到面前并让对方替自己做一件事。


    三支箭, 可以召唤三次。


    岑无月将箭收入手镯,脑中不由得开始设想:自己什么时候能用上这玩意儿?


    师父出了山门和直接送死没什么区别,肯定是不行的。


    小师兄的尸体还躺在手镯里,人死肯定也是不能复生的。


    ——说到底,神兽到底是怎么判断“叩门之人最需要什么”这件事的?


    岑无月在这个空空荡荡的地方转了一圈,确定除了那三支箭外并没有值得探索的东西, 便再一次穿过门离开了。


    虚幻的神兽仍在门外等待。


    这庞然大物踢踢踏踏地在圆台上打着转, 双翼惬意自然地收起在身体两侧。


    听见岑无月的脚步声,它侧头看来,不自觉地拍打羽翼离开地面、向她飞来,那宽大的羽翼甚至还在扇动的过程中落下了几片白羽。


    岑无月伸手试着去接,落入掌心时却只是一些散开的灵气。


    可惜,神兽的羽毛说不定有很多人愿意拿好东西来换呢。


    神兽再度用吻部“碰”了岑无月的手,眼神中露出些人性化的关切与担忧。


    “我很好,”岑无月笑道, “只是该下去了——你呢, 要留在这里还是和我一起下去?”


    神兽依依不舍地盘旋她飞了三圈,重新回到门内。


    随即, 那几乎遮天蔽日的天门便缓缓合上、回归成一条缝隙、最后完全消失于虚空之中。


    简直像是一场幻境。


    ——


    天门虽已关,但众人仍然滞留不愿离去。


    这可是未来许多年的谈资!


    此次开门与上次之间相隔七十九年,谁知道再下一次是什么时候?而此时开门的无名小卒“岑无月”又究竟能走到那一步?神秘的她出身是何?……


    这些是无论仙凡都津津乐道的东西。


    岑无月回到地面时,封不眠早带着人在下面迎接了。


    他简直是眉飞色舞地走到她面前,爽朗地拍她的肩膀:“好你个岑无月,越攀越快——扮猪吃老虎?”


    岑无月诚恳地说:“只是取巧。”


    论修为,她远远不是千嶂夕的对手。


    进入千嶂夕体内的孢子就跟冬眠了似的。


    估算一下的话,如果想要控制千嶂夕,可能得过个几十年。


    孢子尽管好用,但好用的程度也很有限。


    在玄枢城时,控制不了奚逐云,也控制不了身为偃甲的桑青。


    来了翊麟城,无法短期立刻控制的对象就更多了。


    需知道让孢子生长到能控制玄枢城那几个长老这件事,也花了岑无月不少工夫呢。


    至于辞青……她有心魔,另算。


    “谦虚,太谦虚了。”封不眠不由分说地拉着岑无月往里走,“我姑母想见你,城主也在——哦,你知道的吧,城主是我叔父。城主是我姑母一手带大,说她是姑母但其实更像是姑祖母呢,哈哈哈。”


    这就是修仙之人寿命过长的一个弊端了——辈分太乱,经常掰扯不清。


    “我姑母平常不露面,城中杂务都交给我叔父管理。她更重视修行,最多关注下我们这样的小辈,”越往里走,封不眠的声音也越小了,“你这样的青年才俊,她肯定最喜欢,不用担心!”


    尽管封不眠啰啰嗦嗦,但岑无月其实压根不担心。


    于私,她最擅长讨人喜欢,几乎不用费什么力气。


    于公,她是叩开天门、被神兽表现过亲昵的人,翊麟城表面上无论如何都会对她客客气气。


    果不其然,那看起来才二十来岁的姑母——封晓月——很是温和地称赞了一番岑无月,又送了她一些法器、一批丹药。


    看起来也不过三十多岁的城主封晓风更是对岑无月赞不绝口,最后道:“果然不愧是同一师门所出啊!”


    鹿云渺的情报,岑无月是从封家买的。


    她当然不会心怀侥幸觉得封家的人会不知道自己和鹿云渺的关系。


    “我也是才知道三师姐来过这里,”岑无月好奇道,“这么一说,城主也见过我师姐吗?”


    “什么,鹿云渺是你师姐?!”封不眠结结实实吃了一惊,“那我也见过啊!她叩开天门之后,还在城内留了好久,帮了许多忙。”


    岑无月转过脸去看他,期待地问:“然后呢?”


    封不眠愣了一下,脸上后知后觉浮现出一点懊悔的表情,吞吞吐吐:“然后……然后……”


    封晓风叹息,接过话茬沉声道:“当时业渊连环爆发恶念,净庭山人手不够,四处传信求助,你师姐知道后自愿前往,她同翊麟城的援队一同出发,可惜……去的所有人都没有再回来。”


    没想到兜兜转转,又和净庭山扯上了关系。


    那岂不是条死胡同。


    奚逐云见过岑无月师门所有人的木雕,但他只认出沈述,显然并没有见过鹿云渺。


    “若你想去净庭山,我可替你写封引荐,只不过净庭山自那之后就闭山了。”封晓风提议道,“另外,若是你想直接找奚逐云,我也可以传信问他身在何处——不过当年奚逐云尚未出净庭山,许多事情他恐怕是不知道的。”


    岑无月并不意外。


    但她仍旧笑眯眯道了谢,委托封晓风写一封印上他灵力印记的引荐。


    说不定什么时候能用上呢。


    “你去过灵植园了,对吗?”封晓月这时才道,“那就是你师姐开垦的。”


    岑无月不好意思道:“是,我还从中摘了一朵。”


    封晓月一笑:“这有何不可,不是城灵非要你摘的吗?你和你师姐一样天真善良,城灵喜欢你们这样心地纯洁之人。”


    被夸奖善良纯洁的岑无月也朝封晓月笑。


    “对了,我看你买了一些镇灵岩?”封晓风突然问。


    “对,”岑无月道,“我想着能隔绝灵力的话,用来做些护具防具岂不是很适合?”


    “翊麟城多的没有,镇灵岩矿倒是有一座。”封晓风豪爽道,“当作叩开天门的添头,我再送你一些,就请不要推辞了。”


    还有这种好事?镇灵岩的价格可不便宜。


    岑无月当即高高兴兴地收下了。


    其乐融融,宾主尽欢。


    ——


    第二日,岑无月收到六合书院来的传信,说他们今日就打算离开翊麟城。


    收到信时,她正在星玄度的住处躲清净。


    叩开天门之后,岑无月简直是整个翊麟城内最家喻户晓的人了,她住的客栈几乎都要被各路修士踏破门槛。


    实在无奈,只好跑到星玄度这里躲清净。


    星家的几个家仆倒已经眼熟岑无月,有个甚至还俏皮地问:“刚刚新晋的开门人怎么脸色这样差?难道又吃坏肚子了?”


    “不止,”岑无月幽幽道,“别的不说,昨晚光是试图杀我的就来了三个呢。”


    对方并不奇怪,掩嘴一笑:“毕竟您现在可谓是煊赫一时,杀了您就算无法证道,也能名声大噪,对那些散修来说怎么都划算。”


    六合书院的信就是在这时候被星家家仆送来的。


    岑无月只消看一眼就知道是千嶂夕的灵力。


    这块难啃的灵力骨头,她的孢子还在勤勤恳恳地啃呢。


    虽说也很难指望得上了。


    传信内容除去间接说明一行人立即离开的打算,还邀请了岑无月前往六合书院游览,字句中对昨日之事倒是没有芥蒂之意。


    六合书院嘛,当然肯定是要去的。


    岑无月简短回信表示自己事情办完后一定立刻前往,便托家仆重新将信送出。


    ——星玄度的住所既然能躲清净,那当然无法自由同外界传信,得靠在阵法外驻守的家仆从外向内送、再跑到外面发。


    回完了信,岑无月又跑去找星玄度,好奇地观察他。


    一般人都受不了这样被近距离一直盯着看。


    “……看什么。”星玄度道。


    “你。”岑无月理直气壮,“我离这么近,难道你‘看’不见?”


    “我说过,我并不能知道天下所有事。”


    岑无月兴致一起,摊开两只手掌,一左一右放到星玄度面前。


    “那你说,我是应该先去净庭山——”她勾动左手,“问问三师姐的事?”


    “还是应该先去六合书院——”再勾动右手,“搞明白你为什么给我千嶂夕的名字?”


    “……”星玄度沉默良久,哪只手都没有选,而是道,“你早已有决定。”


    “哎,”岑无月说,“星玄度,你真没意思——你觉得你出生到现在的日子有意思吗?反正肯定是有了这个能力之后就被供起来,然后几百年如一日过着一样的每一天吧?”


    “不是所有人都和你一样。”星玄度意有所指地说。


    “怎么这样说?”岑无月诧异道,“我觉得你我之间的共同处比你想象得要多得多。”


    星玄度这次静得更久。


    直到岑无月在他旁边吃完一盒豆沙羊尾,他才再度开口:“哪里共同?”


    看上去一副“想了很久但还是觉得没有道理”的表情。


    倒是有点像人了。


    岑无月一乐:“比如你我都很擅长隐藏自己知道的事情。”


    “这不一样。”


    开始坚持为自己反驳的星玄度更像人了。


    “怎么不一样?”岑无月好奇地发出一连串问题,“是因为我只是为了自己个人,而你往往是为了你家?因为我是自己做的决定,而你不是?因为我总是算计别人,而你通常只是算计中的一环?”


    本来就不善言辞的星玄度像是被问哑了。


    他过了好半晌,才开口道:“你非要那么做不可?”


    觉得嘴里有些腻的岑无月伸手去够桌上灵茶,边笑道:“怎么,你现在想起要阻止我了?”


    星玄度终于动了,他先一步伸手按住茶壶,道:“今天不能喝。……你昨日吃了不该吃的东西。”


    岑无月便收回了手,她打量星玄度两眼,托着腮笑眯眯地问他:“星玄度,不做星家少主的话,你想做什么?”


    闻言,星玄度的脸上浮现出一丝茫然。


    哎呀,真是个可怜的家伙,从来没想过这种事情吗?


    第34章 第 34 章


    翊麟城。


    ——只从名字上来看, 就已经和神兽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根本不需要仔细去看,就能发现与神兽相关的元素遍布在城内各处。


    脚下的路砖上有兽形雕饰,商户们门口摆放着神兽雕像, 屋顶檐角的脊兽更是不同的神兽形象。


    虽说也不都长一样就是了。


    “——神兽的样子当然会变!”卖酥油鲍螺的大娘理所当然地说, “神兽聆听咱们所有人的心愿, 接受天下人的供奉, 今年觉得这样方便, 一百年后又觉得那样方便, 这不和咱们平时换个发髻样式差不多?”


    这听起来可太神了。


    “你这样想不对, ”画糖画的大爷一本正经地教导,“咱们可没见过神兽,咱们见到的那都是神兽展示出来的幻影!幻影,懂吧?仙人不是都会那种吗?挥一挥衣袖造一个别的形象出来,这次造成这样,那次造成那样……长什么样, 全看神兽当时的心情!”


    虽然说得很有道理, 但是修士也不会这个功能啊。


    “你这就问对人了,我七十九年前正好来过一次。”路人修士冷静自持地说,“我记得很清楚,当时来时神兽还没有翅膀,依靠四足踏云而飞。不过有了双翼之后,确实看起来更不似此方之兽了。”


    可能今年神兽突然想换个方式飞吧。


    “……神兽?”封不眠挠了挠头,“其实你也都猜到了吧,神兽从一开始就是虚构的。你知道那些门派建立之初都会给自己扯个响亮的名头或者渊源吧?名不正则言不顺, 言不顺则事不成嘛——所以封家的祖先就是这样做的。后来翊麟城发展得越来越好, 信奉神兽的人越来越多,城灵便诞生了。”


    岑无月听到这里不由得发问:“这些都是能和外人说的?”


    “你师姐都知道的, 所以我想你知道应该也没关系吧?”封不眠道,“事实上当时若不是净庭山求助,你师姐都打算在翊麟城久住一段时间了。”


    “我师姐是肯定要回山的。”岑无月不假思索地说。


    “但她觉得在翊麟城能修道。”封不眠摆摆手,“我家修的是社稷帝王之道,你师姐想证的是无缘大慈之道,殊途同归,可以同行。”


    封不眠所说倒是和师父提起三师姐时说过的都能对上。


    天地不仁,无缘大慈。


    若真能同等看待、帮助所有人,那或许也是一种无情。


    净庭山所修的大致也是这个道理。


    “那为什么城灵的形象老是在变呢?”岑无月又问。


    “城灵虽诞生有些时间了,但以‘灵’之概念,应当还是个婴孩吧?”封不眠推测道,“或许根本还没决定自己要以什么模样诞生,见到什么有趣便模仿着给自己装上试试?”


    “那对羽翼倒确实很漂亮。”岑无月回想起前几日的场景,眼露憧憬,“还当着我的面掉下来几根呢。”


    封不眠立时瞪大了眼睛:“什么?你捡到了?!”


    提起这件事,岑无月仍旧很失落:“没有啊,它又没有实体,到我手里就变成灵气了。”


    封不眠长舒一口气:“吓死我了。虽说神兽这些年似乎‘生长’得很快,但若这么快就有实体还是有些骇人了。”


    他不说还好,一说起来岑无月又想到另一个问题:“城灵没有实体,可那雨中兽不是能在石板上踩出脚印吗?”


    封不眠甚至都不觉得这是个需要思考的问题:“城本就是它的凭依,就是它自己,这有什么奇怪的。”


    ……


    岑无月这一趟本来是要在离开前将腰牌送还给封不眠的,但少城主非常大方,一摆手说这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东西你先拿着吧说不定以后用得上——就走了。


    岑无月独自在观山亭坐了一会儿。


    翊麟城又下起了雨。


    听见细小的急促跫音,岑无月回头往地上一看,果然又见到那小兽的足印朝自己一路跑来。


    城灵和岑无月都不是人,半斤八两够呛能算是同类。


    岑无月笑着弯腰碰碰足印上方的空气,仍旧什么也没有摸到。


    即使以千百万人的信仰来供奉城灵,也不知道要多久才能让它拥有实体。


    封家的祖先是从建城开始就想好要怎么做了吗?


    “你在这里。”有人说道。


    岑无月循声抬头,见到了立在亭外的封晓月。


    她浑身笼罩着一层月晕般的微光,将雨水阻挡在外,勾勒出一圈柔和的人形光环。


    地上的足印掉了个头,开心地向封晓月跑去。


    岑无月眨眨眼,起身行礼:“前辈也来观山吗?”


    “不必多礼,坐吧。”封晓月笑道,“此亭原是我静心之处,不过自从带不眠来过一趟,让他知道了这个地方,就再没静过。”


    “这么巧,”岑无月指了个方向,毫不犹豫地把封不眠出卖了,“他前不久才刚走呢。”


    封晓月道:“不碍事。毕竟他当日能力排众议称你是能叩开天门的人而非千嶂夕,这份勇气足以换几日逍遥。”


    岑无月好奇地观察封晓月片刻,笑了:“前辈根本就知道这不是他自己押的注吧。”


    无论封晓月外表看起来再怎么柔和,语气再怎么和蔼……别忘了她也是封家人,修的是社稷帝王道,甚至修为比城主高深得多。


    她不当城主,只是不想当罢了。


    “可他能和星玄度说上话、得到这个消息、又在众人反对中仍旧坚信如此,也是一种能力。”封晓月含笑默认罢,又看向岑无月,“就好像独独你能在这许多青年才俊中得到星玄度的青睐,也定有着自己的过人之处。”


    青睐?岑无月觉得自己并没有说过什么惊世骇俗的话。


    其实她对星玄度所说的每句话,他自己都明白。


    只是那个人自己不想明白、而他周围的人也不想他明白。


    明明只是称手的工具,为何不能成为彻头彻尾没有思想的工具呢?那该有多好啊。


    “奚逐云听说我在找失踪师兄师姐的下落,好心替我介绍星玄度。”岑无月托腮道,“我见了星玄度才知道,这‘介绍’耗了奚逐云一个人情。前辈您见多识广,云渊守他一直这么好心吗?”


    “净庭山人一贯如此。”封晓月语气平和,“否则又怎担当起‘圣山’一名?若非如此,当年净庭山向天下求援,怎会有那样多人愿意响应?”


    岑无月在脑中设想一番净庭山众人的模样,向往道:“这样一说,我还真想快点去净庭山看看了。”


    “你既有城主手信,又认识奚逐云,即便封山,也可前往一试。”封晓月说罢,又不疾不徐提起另一个话题:“在此处见到你是巧合,不过我确有一事需要小友解惑。许是城灵知道我心中所想,才将我带来此处。”


    岑无月大大方方地道:“前辈请讲。”


    “那日你叩开天门,应当也从天门中得到了东西。”封晓月凝视着岑无月,“天门给你的是什么?不知能否让我一观?”


    这倒没什么不可以的。


    岑无月大方地取出一支箭,递到封晓月面前:“我得到的是此物。”


    封晓月只消扫一眼便露出明了的表情:“似乎有召唤传送用途?但看构建,似乎只能召唤与你联系紧密之人。”


    “只能召唤我师门之人。”岑无月用指尖抵住箭头——这箭头是钝的,并不会伤人,“不过我师门凋零,这人选恐怕不太好找。”


    封晓月道:“不过也不是没有人选,不是么。”


    岑无月抬眼看她,恰到好处地露出几分诧异之情。


    “你的师父,还有你的大师兄,不都还活着吗?”封晓月笑着隔空用手指点点岑无月,“虽说你师父神神秘秘,但你大师兄的名头在这世间可响亮得很。”


    岑无月笑眯眯道:“那我得遇到多大的麻烦才会破罐子破摔地叫他来帮我啊?”


    封晓月的笑容渐淡了些:“叫我想起来……你师姐当年也是这么说他的。她说,她是幼时被你大师兄所救、送去交由你师父教养?”


    “听师父说是这样的。”岑无月点头道,“其实二师姐也是被大师兄捡回去的,后来三师姐又捡了小师兄,最后小师兄又捡了我——哎,这么一想,我也该捡个师弟师妹回去给师父接着养的。”


    “倒成你们师门传统了。”封晓月失笑。


    岑无月这般那般陪封晓月说了一会儿话后,这位翊麟城实际上的掌权者便准备离开了。


    临起身前,封晓月似不经意地道:“我看了你的情报,据说你从不说谎,此话当真?”


    “当然啦。”岑无月百分百自信。


    “那你再回答我最后一个问题,”说这话时,封晓月的神识已完全摄住岑无月,像是一只巨熊轻易按住兔子的后颈,“星玄度给你的答案,是哪里?”


    如有实质的压迫中,岑无月一动不动:“并非‘哪里’,而是‘谁’。前辈大可以放心,那并非翊麟城之人,此时也并不在翊麟城中。”


    “——当真?”


    岑无月便又重复一遍:“星玄度给我的名字,并非翊麟城之人。”


    很难说封晓月此时的表情是松了口气,还是怅然若失。


    她很快收起这些外露的情绪,并一同将神识也收回,而后闭上眼缓和片刻情绪,才开口道:“失礼了。”


    “前辈怀疑我三师姐的死有蹊跷?”岑无月追问,“而且是同城内之人有关?”


    封晓月淡淡道:“既然星玄度已经给了答案,那这就是唯一的答案。”


    岑无月好奇地问:“前辈为何不自己去问他?”


    但封晓月却没有回答这个问题,捏起法诀,消失于亭中。


    唉,不回答也没用。


    不就是不敢嘛。


    修仙之人怎么可以畏缩不前,没有勇气接受残酷的真相呢?


    第35章 第 35 章


    翊麟城中有一设施, 叫史馆,其中摆放着关于翊麟城方方面面、千百年来的记载。


    现下,岑无月已经不需要用封不眠的腰牌办事了, 光靠自己这张脸便能在翊麟城绝大多数地方自由行走, 甚至都不需要自报家门。


    奇妙的是, 连普通人也可以进来里面查阅资料。


    “——自是因为翊麟城事无不可对人言, ”史馆执事颇为自豪地向岑无月介绍道, “不过, 此处的记载仅限于城中俗务、往来大事, 您若想知道修行方面的诀窍恐怕便找不到了。”


    那种秘密当然不会公开让任何人阅读了,而且她也根本不需要那些。


    岑无月一点也不意外,笑眯眯向对方道了谢:“听说我师姐曾经在这里待了一段时间,我想看看与她相关的记载。”


    史馆执事对岑无月这位冉冉升起的新星自然并不陌生,但听到“师姐”时露出一丝疑惑神情:“请问是哪一位?”


    “上一任叩门人,鹿云渺。”


    史馆执事恍然大悟、肃然起敬:“原来您二位竟是师姐妹!令师真是教徒有方。还请您在此稍等, 我这便去取。”


    他很快去将书取了回来, 足有九册,还是纸本。


    没办法,给凡人看的书,自不能是一道神念刻进玉简里的。


    岑无月干脆在史馆里坐了两个时辰,一一将其翻完。


    鹿云渺在翊麟城中统共只待了五年,不过是相当波澜壮阔的五年。


    与岑无月不同的是,鹿云渺是很能正面打的。


    不过岑无月仔细一想,师门同辈五人里, 好像也只有自己没有正面一战之力。


    哎呀, 如此武德充沛的一门,也真是物极必反。


    根据记载, 鹿云渺曾经连胜封家子弟八人,其中就包括了现任城主的封晓风。


    这八人里还有个封晓雪。


    奇怪,难道还有个封晓花?


    那哪个是封不眠他爸?


    哦,应该是死掉的那个。


    此外关于鹿云渺的一些记载通常都是她帮了谁谁谁,救了谁谁谁,协助了什么什么……一看就是个乐于助人、从不计得失的大善人。


    要不是大师兄横插一脚,三师姐最好的归宿说不定应该是去净庭山啊。


    最后的记录则简单又悲壮。


    鹿云渺一行共二十七人,离开翊麟城前往紫霄州助净庭山净化灵脉。


    二十七人殁。


    紫霄州这个地名的一侧,用小字注释了“灵墟”。


    灵墟——这才是如今大众更为熟知的地名,因为据说曾是九条灵脉交汇之处的紫霄州如今已是一片废墟。


    若记载属实,便少不得要去灵墟回收三师姐的尸骨了。


    岑无月用指尖抚过书页上的名字,轻轻将纸本记载合上。


    虽和这位三师姐从未谋面,但因为听小师兄提起得多,岑无月总感觉自己已经认识了她很久。


    而如今纸上所记载的这些连小师兄都不曾知道的过往,又为那个形象添上了一块碎片。


    根据封家给的情报,沈述从未抵达翊麟城。


    或许是他得到消息太晚,准备先回师门履行三十三年的承诺,也或许是他准备用最快速度走一趟翊麟城……总之,找到鹿云渺踪迹的人如今是岑无月。


    岑无月起身将纸本交还给执事,对方手脚麻利地整理一遍,又笑道:“您看得可真快。”


    岑无月眨眨眼睛:“不是我师姐相关的部分我都跳着看了,自然快。”


    她说罢,与执事道了声再见便转身向外走。


    此时外头又下起了雨。


    执事“哎”了一声,很是纳闷:“近来翊麟城中怎么这样多雨?半个月的次数都能赶上过往一年的了。”


    岑无月乐:“这么夸张吗?”


    “是啊……”执事应完突然眼睛一亮,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看向岑无月,“我听说神兽很喜欢您,雨天时它的化身必来找您玩耍,这是真的吗?”


    岑无月也望着窗外的雨,闻言笑道:“是不是呢?”


    ——答案当然是“是”。


    岑无月还没走出史馆大门,那串熟悉的小足印就朝着她跑来了。


    史馆执事在旁伸长脖子看得小心翼翼,好像生怕自己喘一口气就把这无形的小兽给吹跑了。


    “我还以为下雨是因为你不开心呢?”岑无月熟门熟路和无形的小兽打了声招呼,向外走去。


    小兽随行在她的身旁,留下一串小巧的足印,每个足印都长得像两枚对称的长型水滴。


    既然人人都知道神兽喜欢跟着岑无月走,那么一到下雨的时候,大家都满街找岑无月便也成了顺理成章的结果。


    只不过神兽对大多数的人都是同一个态度。


    它似乎只青睐几个很特别的对象。


    岑无月见过的,有千嶂夕、封晓月、星玄度,以及身为城主的封晓风。


    ……


    意外遇见封晓风,是在岑无月某次爬树的途中。


    被好几个工匠模样的人簇拥着经过的封晓风面露诧异:“小友怎会来此处?”


    岑无月扒着粗壮的树枝,一脸无辜正直:“史料说这棵树好像是我三师姐种的,所以来看看。”


    封晓风望了一眼那棵树,恍然:“确实。不过非你师姐所种,只是这老树当年快死了,怎么也救不活,你师姐听说后便自告奋勇一试,结果此树不仅被她救活,甚至从此郁郁葱葱,再无病害。”


    岑无月一个翻身坐到树枝上,笑道:“那师姐岂不是像医修一样?只是不给人治,而是给别的东西治。”


    封晓风怔忡一瞬,才道:“你师姐当时就是这么说的。”


    “这么说,城主当时也在场?”


    封晓风摇摇头:“不,我只是听旁人转述。”


    小兽足印这会儿已经从树下走到封晓风脚尖前了。


    他看起来似乎有点不知道该怎么和对方相处,很是局促地冲空气点了一下头。


    逗得岑无月笑出了声。


    封晓风闻声有些尴尬地抬起头,但岑无月早已收拾好表情,留给他一个毫无破绽的笑容。


    身为前辈加东道主的封晓风又能对她这位风头正劲的叩门人说什么,略一颔首便准备离开。


    还是岑无月主动叫住他,从树上跳了下来:“城主请留步,我正好有一事想要请教。”


    封晓风便真的等她走到近前。


    岑无月从储物戒中掏出一具小臂长短的人形偃甲:“我之前向玄枢城城主学了一些偃甲的皮毛,想要做个形似三师姐的偃甲留作纪念,只是我没有见过她,不知道面雕像不像她,城主当年同她共事过,不知道能否替我看看?”


    虽然问着“能否”,但偃甲反正是已经放到封晓风面前了。


    封晓风也确实看了,露出诧异之色:“皮毛?小友真是谦虚了。”


    他先扫过偃甲的肢体,最后才去看偃甲的脸,露出恍惚之色。


    “要城主说的话,有几分像呢?”岑无月踮着脚追问,“我只看过画像、听过描述,只怕神态捕捉得不到位。如果有什么可以修改的地方,还希望城主不吝指教。我心态很好,什么意见都可以听。”


    封晓风半晌才道:“……不,已经很相似了,没有什么需要改进。我几乎觉得她此时就像重新出现在我面前一样。”


    “真的吗?”岑无月大喜过望,“我稍后再去问问封晓月前辈!若两位都觉得无需改动,那就一定没问题了!”


    封晓风“嗯”了一声。


    岑无月站在原地等了三个呼吸,封晓风才疑惑道:“还有什么事?”


    他好像压根没意识到自己尚未将偃甲还给岑无月。


    岑无月和他对视几秒,眨眨眼,将视线往下拉到偃甲上。


    封晓风:“……”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辩解什么,但最后只是沉默着松开手指,将偃甲还给岑无月,随后带人离开。


    岑无月隐隐约约听见那几个工匠在和封晓风说城墙修缮一事:“七到九段都是这些年重新修过的,倒没有问题。不过一到六段就……甚至发现了老鼠打洞的痕迹……”


    也是,这么大一座城,风吹雨打的,总得时不时修修补补。


    看来再大的城池也防不了老鼠啊。


    岑无月低头看向脚边,小兽的足印散乱无章,像是有些焦躁的样子。


    岑无月笑道:“怎么,难道你觉得我的偃甲雕得不好?问归问,其实我自己心里一直挺满意的呢。”


    小兽在她的脚尖前面蹦来跳去,看起来像是想踩一下她的脚,但是苦于没有实体,根本踩不到。


    “好了好了,”岑无月安抚道,“今日雨下得够久,你该回去了。”


    ——


    叫岑无月比较诧异的是,星玄度离开之前,居然特地亲自来见她一趟。


    当然,仍然是以那副面目模糊、雾里看花的形态来的。


    他的问话一如往常地简短,是只有当事人才能听得懂的问法:“你仍要这么做?”


    岑无月笑眯眯反问:“怎么做?”


    “……我不知道。”星玄度道,“因此才来劝你。”


    岑无月又问:“劝哪一条?”


    才讲两句话就没词了的星玄度绝对不是当说客的料,他哑然地陪岑无月站了一会儿,才道:“不是人人都能像你。”


    听起来竟然还有些羡慕之意。


    堂堂“银河作算筹,看尽万古秋”的世家少主,羡慕修为稀松平常、背景基本没有、样貌平平无奇的无名山门弟子。


    但星玄度并非在嘲讽,而岑无月也明白他的意思。


    要真让岑无月当星玄度,她觉得自己还不如抹脖子赶紧尸解去下一辈子呢。


    岑无月看着星玄度,忍不住好奇,伸手去碰他合上的眼。


    而后者没有躲。


    只是那对珍贵无匹、从未被任何人碰触过的眼睛却在她指下略显不安地轻颤。


    “你不需要像我,”岑无月惋惜地说,“我觉得人人都需要像他们自己。”


    然而无论是修士还是普通人,成为“勤勉的前辈”“合格的少主”“优秀的师姐”“尽职的执事”“忠诚的弟子”“优秀的厨子”……这些反倒是简单的。


    成为不够光鲜亮丽、偶有阴暗卑劣、可能贪生怕死、并不值得敬仰的“自己”……


    ——那才是最难的。


    第36章 第 36 章


    听说星玄度要走, 封不眠特地去送他。


    结果到他城中住处时还扑了个空。


    几个正在收拾东西的星家家仆淡定地请他入座,道:“少主去见那位岑无月了。”


    城门口见了一次,观山亭见了一次, 叩天门前天天见, 叩天门那天见, 临走前还要特地见一次?


    星玄度总共才在翊麟城里待几天?


    封不眠觉得有点吃惊。


    他打小就认识星玄度, 从未见过星玄度对什么人、抑或什么事如此感兴趣。


    岑无月不特殊吗?当然特殊。


    平庸之人怎么可能叩开那扇无形的天门?


    封不眠自己就上过天梯, 结果嘛……比周临岐是好点儿, 但远比不上千嶂夕, 更不要说岑无月。


    可岑无月身上究竟有什么能如此吸引星玄度?


    ——等星玄度一回来,封不眠就迫不及待地问了这个问题。


    星玄度一开始并不想理他,直到看他似乎打算不择手段追问到底,才反问了一个问题:“如果你不是翊麟城的少城主,那会是谁?”


    “封不眠啊。”封不眠理所当然地说。


    “但封不眠又是谁?”


    封不眠服了:“你和岑无月两个人是这么交流的吗?真难懂。”


    星玄度没有说话。


    封不眠习以为常,自行开启下一个话题:“在观山亭那日, 你不是还和她说了留在亭内是想让她‘停’?她打算做什么危险的事情吗?”


    “……”星玄度的动作顿了顿, 道,“是谁让你来问?”


    “没有谁,我好奇。”封不眠说,“我很少听你劝人,所以应该是件大事?”


    “这是你不必知道的事。”


    封不眠感觉自己被敷衍了:“你肯定为她的事操心得很吧!不然也不用临走之前还特地又去找她一趟!你看你也不善言辞,不如和我说说,我这么能说会道,我帮你去劝?”


    星玄度“看”了封不眠一眼。


    他都不用睁开眼睛, 封不眠已经感觉到“就你?”的不信任眼神, 大声喊冤:“怎么,我要是不能说会道, 怎么能和你做这么多年朋友?”


    “你我不是朋友。”星玄度直白地说。


    封不眠立刻夸张地捂住心口:“你……你怎么能这么说……太无情了!”


    “你我只是处境相近的懦弱之人。”星玄度说,“不过你我确实会向往同一种人。”


    后面半句话让封不眠收起了做作的表情,他盯了星玄度一会儿,慢慢道:“不。是。吧。”


    星玄度不语。


    封不眠终于真情实感地诧异起来:“但你——对你来说,不是在见到她那一刻……不,应该说,在见到她之前,就能知道自己和她未来的一切吗?”


    “只有被锚定的未来才是未来。”星玄度道,“而人有时是会改变想法的。”


    封不眠更为不解:“但无论她怎么改变想法,你都能看见新的未来啊?”


    “……”星玄度说,“这就是问题所在了。”


    ——最后这句模棱两可的话,无论封不眠再怎么死缠烂打地追问,星玄度直到离开都没有再做解释。


    封不眠被自己满肚子的疑问憋得发疯,思来想去干脆跑到自家的情报楼里索要一份岑无月的情报。


    他倒要看看岑无月究竟有什么特别的。


    法器阁掌柜看见封不眠,一点也不奇怪,只是老神在在地说:“秦鲤不在。”


    封不眠有点心虚地提高声音:“我又不是来找她的,只是要一份情报,负责的人不在,换谁给我拿都行。”


    掌柜头也不转:“不过再半刻钟应该就回来了。”


    “……”封不眠往楼上走,“给我来壶灵茶,我坐一会儿。”


    半刻钟后,风尘仆仆的秦鲤果然臭着脸上来了。


    她连房门都不想进,抱着手臂靠在门口斜着眼看封不眠:“要谁的情报?”


    “岑无月。”封不眠道,“关于她的,全部都要。”


    秦鲤翻个白眼:“人都还在城里,你有什么直接问她不行?”


    封不眠一脸正直:“不行,这事儿和星玄度有关系,不能光明正大地问。”


    秦鲤终于正眼看封不眠了,只是像在看傻子:“光明正大地查,难道星玄度就不会知道?”


    “不要多问!”封不眠拍桌道,“我用我的面子要一份岑无月的情报就这么难吗?”


    “你在我这有什么面子?”秦鲤从鼻子里嗤一声,“我连你裤子掉下来露出屁——”


    “秦鲤!我那时才六岁半!”封不眠面红耳赤地打断她,“而且那还不是因为你故意——”


    他的话说到一半也戛然而止了。


    一室沉默简直有如实质、能活生生压死人。


    最后秦鲤率先动了,她转身离开一小会儿,带着装有岑无月情报的玉简回来,弹指扔给他:“带着你要的东西,马不停蹄地滚。”


    封不眠接住玉简,有点懊恼地动动嘴唇,但最后什么也没说出来,讷讷离开了。


    玉简内的情报,他只需要一个念头就能读取完毕。


    岑无月出现的时间很短,之前一直在密闭的师门内度过。


    师父叫周五——从未听过的名字,不过只是化名。


    大师兄不明。


    二师姐周妲。


    三师姐鹿云渺。


    小师兄沈述。


    岑无月下山似乎除了入世修心,就是寻找失踪的师门众人。


    除去鹿云渺是封不眠稍微熟悉一些的人,另两位都是曾经煊赫一时的天才,只是在一段时间后又都悄然消失。


    事实上天才陨落的事情屡见不鲜,大家甚至不会关注这些突然出现、突然消失的天才究竟去了哪里。


    活得更久的人有时候才是最后的赢家。


    也正是如此,封不眠几乎没有离开过翊麟城的范围。


    尽管不甘心,但他的能力还没有到超过自己身份名头的程度,一旦离开翊麟城,死在外面的可能性很大。


    再接着看看岑无月的其他资料。


    ……善言谈、善交友,不论仙凡,尤为钟爱凡人俗食,一日三餐从不落下……


    ……修为似乎稀松平常,但能叩开天门,心境极高、身负异能、所谋甚大,三者至少占其一……


    ……友人甚多,如下列出……


    ——不是,她朋友也太多了,辞青奚逐云星玄度也就算了,李大厨张马三又是谁?难道见过的每个人都能算是她的朋友吗!


    ……颇受城灵喜欢,疑似到了“城灵特地多降雨好出来见她”的地步……


    ……疑使剑,曾用剑气破开镇灵岩。或许同其师兄沈述有关。除此之外,从未出手、与人切磋,隐藏颇深……


    ……善偃甲,师从玄枢城辞青,天分颇高,次任玄枢城城主曾有言“若不是早有师承,可入玄枢城做下任城主”。


    封不眠只看到了这里。


    然后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就发现自己已经在满城寻找岑无月的踪影了。


    好在封不眠人缘不错,加之岑无月如今又是个名人,他一路顺着能吃的地方“有没有见过岑无月?”地问过去,很快找到了沿街闲逛的岑无月。


    “呀,少城主。”坐在桌前的岑无月朝他一笑,“你也找我有事?”


    “——也?”封不眠毫不见外地坐到她一侧,“你说的是星玄度?我还好奇问他究竟来找你说什么呢。”


    岑无月好奇道:“他怎么说啊?”


    封不眠原要说实话,但一转念,又试图诈她:“他什么都告诉我了,很苦恼你不听他的劝,所以我自告奋勇来替他劝你。”


    他说完,岑无月就噗嗤一声乐了:“编的吧?”


    才说了一句谎就被戳穿的封不眠:“……”


    “我劝他,结果他不听我的——这还差不多。”岑无月举起了刚上桌的鸡腿,“还是说回你吧,找我有什么事?”


    封不眠迟疑片刻,捏起静音诀,才小声问:“你是很擅长做偃甲吗?师从辞青?”


    “不能叫师从,只是她教了我一些东西。”岑无月歪头看看他,直截了当地问,“需要我帮你做什么偃甲吗?”


    “我原是想委托辞青前辈,但她一直回绝,说自己忙于制作契偃。”封不眠捏捏手指,“其余人我又不放心,便一直拖到现在。可辞青前辈现在闭关养伤,还不知道要多久。”


    “我应该可以帮忙,”岑无月爽快地道,“不过这几天会有点忙。”


    “啊,我这个急倒是不急。”封不眠轻吸一口气,道,“我想请你做一条腿。”


    岑无月刚刚一口咬在鸡腿上,闻言视线唰地就滑到了他的腿上。


    封不眠赶紧摆手:“不不不,不是我,是别人。”


    岑无月抬头看他,露出一种微妙的表情来:“如果不是你的话,我还是得见过那个人才能开始制作的。”


    “你见过。”封不眠道。


    岑无月茫然地眨眨眼。


    “是你曾经买情报时碰见过的……她叫秦鲤,是我的发小。”封不眠不想细说,硬着头皮囫囵带过,“她的右腿断了很多年,一直没有适合的假肢替换。我听说辞青前辈有一门绝学,能用偃甲假肢完全替换人体,使用起来同自己的手脚别无二致——不知你是否有学到?”


    岑无月又眨了眨眼。


    封不眠都不敢喘气了,生怕她说一个“否”字。


    但岑无月随即语气很轻快地说:“她都教我啦,这个不难的。”


    封不眠直觉这玩意儿绝对不可能“不难”,但他见的天才已经足够多到让他学会不去质疑此事:“太好了,无论你需要什么材料尽管告诉我,我会全部备好,只劳烦你一件事——绝不告诉任何人是我委托你的,尤其是封家的人,可以吗?”


    岑无月抬头看看将两人罩住的静音诀,而后又叹了口气。


    因为她平时总是笑眯眯的,突然叹气时有种少年人硬作老气横秋架势的诙谐。


    当她紧接着开始说些意味深长的话时,就更加让人忍不住会心一笑了。


    “——少城主呀,”岑无月道,“虽然做坏事是得瞒着所有人,但做好事还是得让别人知道的。”


    “是是是,你说得都对。”封不眠心情很好,压根不反驳,岑无月这会儿哪怕说翊麟城的神兽明天就消失他也能乐呵呵地应下。


    “总之她断腿应该多少有你的原因吧?”岑无月举起第二个鸡腿,露出恍然之色,“难怪提起你她的语气总是凶凶的。”


    封不眠的好心情“咻”地一下被掐死了。


    他实在不想接这个话题,扭头往街上看,试图找一个用于转移的话题,而且很快就找到了:“怎么又下雨了?你知不知道,外面都在传是神兽控雨,好多来见你几次。”


    话音刚落,封不眠就看见地上一串足印欢快奔来,毫不犹豫地路过他、冲向岑无月。


    岑无月笑眯眯道:“哎,说不定我和你们神兽八百年前是一家呢。”


    尽管知道这是凡人开玩笑时常用的说法,封不眠还是成功被逗笑了一下:“怎么可能?”


    第37章 第 37 章


    封晓风最近有一件烦心事。


    倒不是说作为城主的他只有这么一件事值得烦心的意思——别的也有, 只是都能快速处理完毕,而这一件不行。


    “……此前上报过遭到鼠蚁破坏的城墙,都已全部修缮完毕。此外, 也沿城墙重新布了驱虫的法印, 杜绝此等事件再度发生。”


    下属回报完了事务, 封晓风才恍然回过神来:“好, 我知道了。”


    “另外还有一件事, ”下属顿了顿, 道, “少城主搜集了一些材料……似乎是用来做偃甲的。”


    封晓风只消把“封不眠”和“偃甲”这两个词放到一起,就立刻知道封不眠要做什么。


    但他还是有些疑惑:“辞青不是闭了死关?”而封不眠只相信辞青的技艺。


    “少城主找的人是岑无月。”


    封晓风一怔。


    那件烦心事才刚刚淡化两三息的时间,立刻又不依不饶地回到他的脑中。


    下属补充道:“岑无月在玄枢城时,曾跟随辞青学习偃甲,均是辞青亲手指导……”


    封晓风有些烦躁地做了个噤声的动作,下属立刻截住话头。


    “岑无月制的偃甲……”封晓风顿了顿才说下去, “确实不错, 我见过一次。”


    雕工已是惟妙惟肖,而偃甲内里零件设计更是精妙绝伦,颇有辞青之风。


    下属察言观色,很快又低下头去。


    “不必插手,”封晓风半晌接着道,“不眠总得迈过这道坎,否则迟早生出心魔。”


    “属下明白。”


    下属悄然离去,而封晓风又在原地坐了一会儿。


    他想起当年封不眠和秦鲤两小无猜, 可封不眠是被星玄度掌过眼的少城主, 未来必定要修社稷帝王道。


    普通的无情道修都会斩情,更何况修了一千多年帝王道的封家?


    秦鲤只是封家的远亲, 无父无母才投亲来翊麟城。


    封不眠的父亲要除去她轻轻松松,找一个借口才发作都算是给面子。


    事实上,要不是封晓月拦了一次,秦鲤早就该死于封不眠六岁那年,而不是只断一条腿。


    之后,封不眠的父亲很快便死了,秦鲤尽管处境一直尴尬,但仍磕磕绊绊在城中活了下来、混出名堂。


    只是这对青梅竹马也再不可能回到从前。


    若封不眠想要在修为心境上再进一步,秦鲤是他非过不可的一关。


    若他父亲当年不出手,这关或许反倒还没那么难过。


    星玄度总是对封不眠留一丝好脸色,也很难说没有对自己当年过早言定“不眠当为少城主”的后悔。


    修士确实有着凡人难以想象的力量,但无论是凡人还是修士,始终都会被那些看不见又摸不着的东西伤害、打败。


    ……


    封晓风又去巡视一遍修缮完毕的城墙。


    工匠技艺精湛,完全看不出哪些地方曾经遭过鼠啮、又经过修补。


    翊麟城又在下雨。


    封晓风收敛自己的气息,行人目不斜视地步过他的身旁,调侃着“哎呦,神兽又想出来找岑无月玩儿了”“你说怎么就这么喜欢呢”之类的话题。


    路过一棵眼熟的树时,封晓风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


    那颗参天的大树枝丫间坐着一个看起来年纪不大、笑盈盈的修士。


    正是鹿云渺的师妹,岑无月。


    自从知道岑无月的身份后,封晓风总是忍不住对她多一些关注。


    他有时还会想:是怎样的师门能培养出这样两位同样心灵纯净的极善之人?听说她二人并未见过面,但若是鹿云渺能见到这个师妹,想必一定会非常喜爱吧?


    只在雨天出没的城灵正在树底下打着转——它上不了树,而岑无月又不下来。


    此时靠在树干上的岑无月正在调试一具即将完成的偃甲。


    她的指节灵活,动作熟练,手指上下翻飞时简直像在看一种方寸之间的辗转腾挪的炫技表演。


    不过看着看着,封晓风的心就沉了三分。


    他认出那是和上次见过一模一样、鹿云渺样貌的成品偃甲,但是神情不同,并且仍在进行最终的调试。


    已经几乎做完的偃甲进度自不可能倒退,那就只可能是岑无月重新做了一具新的。


    为何?上一具已经很是完美,连鹿云渺的神态都捕捉到了极致。


    封晓风的气息一乱,树上的岑无月便察觉到了。她好奇地转头一看,笑开:“城主,这么巧?”


    封晓风颔首,在心中思索如何将问题问出口,又能不显得过于热情而太过可疑。


    毕竟,在岑无月面前,他始终没有表现出自己与鹿云渺相熟的模样过。


    结果这一次又是岑无月跳下树梢,抢先开口:“城主来看看,我这一次给三师姐换了个表情,怎么样呢?”


    她这样一邀请,封晓风便顺理成章地接过又看了。


    上一次是浅笑的鹿云渺,而这一次是大笑的。


    封晓风又看得怔了一会儿。


    岑无月若不是修士,光做工匠或许都能做到天下第一。


    还是说,这仅仅是因为她与鹿云渺是同一种人?


    一双肮脏的手,绝无可能画出一个清澈的人。


    某个瞬间,封晓风几乎都要开口询问岑无月能否将这具偃甲割爱,但最终还是忍住了。


    翊麟城才是最重要的。


    他不仅仅是封晓风,还是翊麟城城主。


    “也很像。”他只是这么评价道。


    “那就好!”岑无月很开心。


    这一次,封晓风没有犯上次的错误,他很快将偃甲交还给岑无月,随后用非常不经意的神态问:“准备制多少具偃甲?”


    岑无月“啊”了一声,脸上的笑容淡了些,露出一点匪夷所思的神情:“其实是上一具不见了。”


    “……”封晓风重复一遍,“不见了?”


    “对啊,”岑无月很是纳闷,“我明明是一直放在客栈房内的。”


    封晓风觉得灵力运转都有点不流畅了:“房内?为何不存放到储物戒内?”


    他记得岑无月在城内甚至还多买了一个新的储物镯——两者明明都好好在她手上戴着——有这种便利的道具,到底谁家修士会选择把东西放在客栈里而不是随身携带?


    “城主有所不知,偃甲制作中,一些环节必须自然风干,”岑无月认真地讲解,还指了几个零件给封晓风看,“储物法器内部时间静止,风干不了的。”


    封晓风不自觉地皱眉:“但你不该离开房间。”


    “问题就是这个,”岑无月说,“那期间我从未离开过房间,也没有入定,只是在旁运转周天——等我再睁开眼睛时,放在窗边的偃甲就不见了。除了偃甲,什么也没有丢。”


    运转周天而非入定——也就是说,一旦有人进入房中,岑无月必定会被惊动。


    ……除非,对方的实力远高于她。


    并且这个实力远高于岑无月的人悄悄潜入她的房间,只是为了取走这具没什么杀伤力的偃甲。


    思及此,封晓风几乎已经知道那个人是谁了。


    他很快地闭了一下眼睛,压制住心底悄然升起的情绪。


    “还好我本来就怕不能一次成功,手里多备了好几个的材料。”岑无月叹气,“所以现在还能再重新做……”


    “你手上这一具可否割爱?”封晓风不等她说完便打断。


    岑无月有些诧异地抬头。


    “我可以许你任何想要交换的东西。”封晓风补充道,“只要翊麟城有,什么都可以。”


    岑无月低头看向手中开怀大笑的鹿云渺偃甲,迟疑了片刻。


    “我同你师姐……曾非常亲近。”封晓风说了实话,“我原本打算等她从紫霄州回来,便邀请她此后一直留在翊麟城。……若是早知道她会在紫霄州身死道消,那日我定会与她一同离开。”


    岑无月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像在判断他这段话的真假。


    封晓风毫不畏惧地回视那双黑亮沁水的双眸,直到他看见岑无月笑了起来。


    “但城主是城主,不能以身犯险吧?师姐很重要,但城民也很重要。”她轻轻抚过鹿云渺偃甲的面容,道,“城主应该很久没有见到我师姐了?上次也看愣了神。”


    封晓风还以为上次岑无月没有注意到自己的失态,有些窘迫,但仍是承认:“确是如此。”


    但鹿云渺的音容笑貌,一颦一笑,他仍记得一丝不差,比自己以为的还要清晰。


    岑无月想了一会儿,很爽快地将偃甲双手递了过来:“好吧,还请城主好好照顾‘师姐’。”


    没有想到她真的会答应,封晓风几乎是有些恍惚地接过偃甲,好半晌才想起来问:“你想要什么?”


    岑无月摆摆手,态度很随意地道:“我再想想,等我想明白了,就马上告诉城主。”


    看她似乎没有放在心上,封晓风再度郑重允许:“什么都可以。”


    “好哦。”


    ——


    封晓风和岑无月告别后,直接去了观山亭。


    封晓月独自坐在那儿,头也不转地问:“怎么?”


    “偃甲。”封晓风直截了当地说。


    封晓月这才转过脸来,不过还是那副漫不经心的表情:“是我拿的又如何?之后再想办法送她些贵重的便是了。”


    “若是真这样光明正大,为何不直接向她置换?”


    “没必要说这么多,”封晓月移开视线,说道,“无论如何,她师姐的死,翊麟城难辞其咎。那孩子心善,知道得又不多,当下不将我们视作仇人——但事实如何,你我心中最清楚。”


    “……”


    “此外,”封晓月以长辈姿态接着道,“你在此事上实在太过动摇了,我顺道还能替你除去烦扰。云渺的偃甲一日留在岑无月手中,你便一日停不了念想,但收在我手中,你总该死心了。”


    “……”封晓风问道,“那你又准备用什么换给岑无月?”


    “这有什么的?”封晓月答道,“只要我有,她都可以挑。”


    第38章 第 38 章


    封不眠跑东跑西, 终于凑齐了岑无月要的那许多材料,只多不少,生怕她做着做着不够用。


    将最后一份天材地宝送去时, 他意外地发现岑无月这日的心情特别好。


    “啊, 心情呀。”被询问原因, 岑无月笑眯眯地道, “发现我做偃甲的手艺比从前更精湛了, 这还挺值得开心的吧?要是辞青前辈没有闭关, 真想传信告诉她这个好消息。”


    封不眠大喜过望:“这对我来说就已经足够是好消息了。”


    岑无月的偃甲造诣越深, 制造出的偃甲品质便越上乘。


    “材料是够了,不过可能需要少城主给我护法一阵子。”岑无月检查完材料,道,“我有点担心。”


    封不眠二话不说应下:“护法肯定没问题——不过你担心什么?”


    “前些日子丢了件东西。”岑无月郁闷地说,“难道是有人想偷学偃甲?总之,这段时间你就劳累些, 别入定, 别调息,只管护卫,只要我不出来,什么事你都别管。”


    封不眠向来是个屁股上长刺坐不住的,但若是错过岑无月,他压根没地去找下一个辞青传人,只有硬着头皮答应。


    况且岑无月的东西在翊麟城里被人盗走这事儿听起来多少有些玄幻了,或许真有人在背后针对她。


    岑无月说闭门就闭门, 还在内里设了个密不透风的阵法, 连动静都听不见。


    封不眠兢兢业业在外守着,连只蚊子飞过后窗, 他都要祭出神识去检查一遍是不是哪个邪门修士操纵的。


    他自己早就辟谷多年,倒也无所谓,不过思及岑无月是个爱吃爱玩的,他又让人准备好各色吃食,生怕她饿着。


    这一等就是半月有余。


    二十一天后,耳旁传来阵法解除时像是蛋壳碎裂的动静,封不眠还以为有人破阵,吓得一跃而起。


    ——结果是岑无月举着一条腿开门出来了。


    封不眠:“……”


    封不眠:“你先把腿放下。”


    ——


    封不眠不知道辞青的技艺有多登峰造极,但岑无月的手艺已远远超出了他的想象。


    按照秦鲤的说法,那条偃甲左腿灵活得就像是她自己的一样,甚至做好了模拟的经脉回路,能运转灵气流畅通过。


    不过秦鲤过往从来不曾使用左腿经脉,倒是还需要重新适应一番。


    为了这条新腿,秦鲤亲自登门向岑无月道谢。


    “不知道封不眠向你许诺了什么,”秦鲤这人道谢时也冷着一张脸,“但我秦鲤也欠你一个人情。”


    封不眠愣了一下。


    他好像……没有许诺……?


    不不不不。


    不会吧。


    封不眠汗流浃背地看向岑无月,发现她正笑眯眯地看着自己,像是一直在等这一刻。


    “都这样大方许诺可不行。我要是让你以命偿之,那可怎么办呀?”岑无月道。


    封不眠赶紧拦一下秦鲤,嘴里飞快解释:“开玩笑,她跟我开玩笑呢。”


    秦鲤动也没动,还翻了个白眼:“我听得懂人话。”


    封不眠:“……”


    善解人意的岑无月只提了个很简单的要求。


    “我想看你们俩切磋一场,”她几乎是突发奇想地说,“顺便测试一下那条腿在实战中好不好使。”


    封不眠一句下意识的“不好吧”都已经到嘴边了,秦鲤的胜负欲却噌地起来了:“好,我这就回去全力熟悉这条新腿的灵力流转,尽早切磋。”


    秦鲤马不停蹄地回去了,封不眠磨蹭好一会儿没走,殷勤地把自己提前准备好的吃食从储物戒中取出交给岑无月。


    岑无月大快朵颐半晌,见他坐着不肯走,好奇地递过来一块烧鹅:“怎么了,你是也想尝尝吗?”


    实在是无忧无虑、璞玉浑金。


    封不眠张嘴又闭嘴,好半晌才讷讷道:“你是不是都猜到了?”


    岑无月追问:“什么?”


    “就是……”封不眠支支吾吾,期期艾艾,最后一咬牙一跺脚,“我和秦鲤的事情!”


    第一句话出口,后头的破罐子破摔就容易多了。


    封不眠吸了口气,跟倒豆子似的一口气说了:“你让我和她切磋只是个借口,其实只是想让我们二人解开多年心结,是不是?”


    “啊,这个。”岑无月想了想,“只是有些猜想而已,具体的倒是不清楚。”


    具体的封不眠也没法说。


    为了秦鲤,也为了自己,他在年少时就设计杀死了自己的父亲。


    ——这种破事,哪怕封晓月封晓风等人也只是停留在受益者的位置上,装聋作哑、不去深究。


    “但我和她之间的心结……”封不眠停顿片刻,模棱两可地对岑无月说,“并不是敞开打一场就能完全了结的。”


    “哦,”岑无月笑道,“那我要是说,我只是想看看所谓的社稷帝王道打架时是什么样子呢?”


    封不眠又被逗笑了一下。


    主要是岑无月的表述过于幽默。


    他们家的人因为修这个道,倒确实不太和人动手。


    “无论如何,多谢了。”封不眠感慨万千,“观山亭初见那日,玄度对我说,‘稍后会有一人寻至此,她能给你你最想要的东西。’——他这人真的什么都知道。”


    岑无月“哎呀”一声笑了:“他不会总是在背后这样夸我吧?明明那么不爱当面说话。”


    “他那是有前车之鉴的,”封不眠开始忆往昔,“你知道我为什么是少城主吗?因为我才三岁的时候,星玄度见到我后,一口断言我就是未来的城主。当时的城主立刻就选定我做少城主了。”


    岑无月的反应很奇特:“那你有多少兄弟姐妹啊?他们不会很不甘心吗?”


    “不甘心的人当然有了。”封不眠笑了一下,但没有接着说下去。


    岑无月便明白了他话里的意思,她眨眨眼睛,道:“社稷帝王道?”


    封不眠叹气:“社稷帝王道。”不杀伐果断,怎么坐得好帝王的位置?


    最后,封不眠总结道:“自那以后,玄度觉得自己需要谨言慎行,才沉默到如今一字千金的地步。”


    岑无月托腮打量封不眠片刻,突然道:“我原来以为你不适合做城主的,不过越是熟识,越是觉得适合起来了——星玄度的预言确实很准嘛。”


    “他那不能叫预言,”封不眠哂道,“而是看到了必定会发生的未来——哎,你说这能力是不是还挺吓人?”


    “是啊,表面高风亮节、背后龌龊腌臜的人应该最怕他这种能力了吧?”岑无月也如此感叹。


    “伪君子本来就该畏光,”封不眠说,“不过也好在有玄度这样的人,能让那些伪君子始终畏畏缩缩、思前想后,不是吗?”


    岑无月听完他的话,莞尔一笑:“是啊,拥有像他类似能力的人要是再多几个,有些人得急得跳脚。”


    封不眠失笑:“又不是路边石头,想捡随时能捡到一块。这多少年才出了一个星玄度呢,从哪儿再多来几个啊?”


    ——谁知道一语成谶。


    数日后,封不眠从封晓风得知一个轰动天下的消息:“多少年才出一个”的星玄度,突然失去了这独一份的能力。


    不仅是失去能力,甚至连灵力都消散九成九,几乎与刚开始修行的新手修士没有区别。


    骤然失去主心骨、顶梁柱的星家天都塌了。


    众所周知,星玄度占卜、预见的能力是天生的。


    而他用“舍缚”将视力作为代价,是为了进一步增强这份能力。


    星玄度一日不睁眼视物,他的能力便比前一日更强一些。


    修士能活长久年月,只要星家能保证他一直活着,他便一日比一日强。


    可越是看起来收益大的舍缚,在被破除后反噬就越是剧烈。


    “他破缚了?”封不眠百思不得其解,“他怎么可能这么做?”


    封晓风道:“应当说是‘被破缚’。”


    “星家竟毫无察觉?”封不眠更难以置信,“玄度自己竟也没有发现异常?”


    这两个问题都没有答案。


    星家在几百年间迅速发展扩展至今,依靠的全是星玄度一人。


    如今他们成为天下第一姓的美梦俨然破碎,只怕已是焦头烂额,更不会有时间将来龙去脉这等要事向外传了。


    当然,星家没空,星玄度却是空前地闲。


    封不眠甚至还收到了星玄度的回信。


    这回信细说起来简直离谱。


    要知道,封不眠因为听说星玄度当下暂时被星家秘密软禁起来、但又无人问津,自行想象了许多他的凄惨境况,连传讯询问近况时都小心翼翼,重写了一二三四遍,最后又生怕他灵力不足无法用神念读信,特地还多手写了一份信一道送去。


    而星玄度的回讯里,给封不眠的只有第一行,两个字:无碍。


    另起一行写的则是:随信之物,劳烦交给岑无月。


    “——看看,看看,他甚至还给你准备礼物?还找我跑腿?”封不眠拍着桌子大声抱怨,“我信里写那么长,问他究竟发生何事、需不需要我帮忙,他居然只用‘无碍’两个字就全部回答完了?”


    坐在他对面的岑无月只是笑着把玩手里的石头。


    封不眠盯着那块普普通通的石头看了又看:“这不就是块普通的绿水石?虽然色如碧波,但不是什么贵重之物,他怎么会挑这个送给你?”


    事实上他早就不死心地将这块绿水石翻来覆去研究过很久,才动身来找岑无月。


    岑无月用拇指和食指将半透明的绿水石捏起来,闭上一只眼睛,用另一边的眼睛透过石头与封不眠对视。


    绿水石将她黑白分明的眼瞳染上一层澄澈的绿色调。


    “哎呀,”岑无月笑眯眯地说,“封不眠,‘子非鱼,安知鱼之乐’?”


    封不眠冷笑一声,很是坚定:“不就一块不值钱的石头?你乐归你乐,他不送我东西,我根本不在乎。”


    第39章 第 39 章


    封晓风也觉得很蹊跷。


    要知道, 他的姐姐封晓月不当城主是有原因的。


    当你成为一城之主时,或多或少就成了这座城的奴隶。


    星玄度同星家的关系也类似于此。


    试问,一个早已被家族利益捆住、几百年来都没有睁开过眼睛的家族奴隶, 怎会突然破缚?


    这次事件对星家来说或许是灭顶之灾, 但要是问封晓风或者封晓月, 他们等这一天很久了。


    自从星玄度横空出世以来, “秘密”这个词就变成了笑话。


    你满以为自己悄无声息地做了某件事, 明明没有任何人看见, 也未留下任何蛛丝马迹, 定然能全身而退?


    但远在千里之外的星玄度却能知道。


    他不仅能知道,还不需要亲眼目睹,甚至能在你做这件事前就知道——还讲不讲天理?


    天下烦星玄度的人比比皆是,但人人又都垂涎他的力量,因而不惜余力地同星家交好,希望从星玄度口中得到左右未来的关键。


    翊麟城自然也有自己的秘密。


    不希望被星玄度所知道的秘密。


    ——


    封晓风立于空中, 俯瞰一眼那长长的天阶路。


    天阶与圆台都是从地底升起, 平日隐藏于地下,虽然严禁外人进入,但只是一条普通路面的模样。


    天门是什么时候出现的?


    或许令人诧异,但它并不是和翊麟城一同出现,而是在建城一百多年后。


    因为天门不是为天才开之门,而是封家绞尽脑汁所设的炼兽之门。


    ——以城为鼎,人蕴其中,造一城灵, 从而“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


    封家先祖多敢想啊。


    城灵本就是不存在的事物。


    想要化无为有, 就得有无数的人相信它的存在。


    于是,当时的封家血祭一半族人, 化作一伪神兽幻影,宿于天门之后。


    等意气风发的天之骄子前来,攀过四千级天阶、叩开天门,这浑浑噩噩的幻影便消耗自身庞大的愿力赠送他们一份珍贵的礼物。


    这些过于骄傲的天之骄子收下礼物时又怎会知道,他们在踏入天门的那一刻起,就已经打上翊麟城的印记,逐渐被吸食、吞噬,直到化作“神兽”的一部分。


    天才们并不会发现这种异常,他们只会觉得是自己终于撞上瓶颈、遇见心魔,最后在修为无可抑制的倒退中完全崩溃。


    虽然牺牲了少数的一些人,却可以造就永久的安居乐业之城。


    “神兽”越发强大,便越多人信仰它。


    信仰的人越多,翊麟城越是繁荣名盛。


    天门名声越响,便有越多天才跃跃欲试前来挑战叩门。


    来的天才越多,“神兽”便越是强大。


    长此以往,原本是假的“神兽”,便可一步步以假乱真、终有一天真的化作城之灵。


    因而天门后“神兽”的形象总有变化——当然了,那是因为它的根源一直在增加、互融。


    ——


    而这一宏伟、本应十分完美的城灵之计,在开始几十年后就不得不大刀阔斧地修改了一遍。


    不错,因为星玄度横空出世,他的能力震惊天下。


    好在当时星家未成大气候,许多事情防范不严,便不小心向翊麟城泄露了星玄度的一个弱点。


    靠着这一弱点,封家迅速调整计划,排除了星玄度将天门育城灵这件事捅破到全天下的隐患。


    ——


    封家先祖并不知道需要多久才能孕育出城灵。


    但对修仙之人来说,几百年几千年,倒也都不是太久。


    对于世上的第一只神兽来说,用多久时间来追逐都不久,整个封家几百年来都在为这一目标奋斗。


    第一只神兽。


    ……如果不是鹿云渺突然出现的话。


    最开始,鹿云渺叩开天门,“神兽”无比雀跃地迎接她时,封晓风心中只是稍有诧异。


    但他以为只是鹿云渺天资非凡,“神兽”才如此热情。


    就像乞丐见到一桌佳肴,就像散修发现灵丹妙药。


    可之后一次同行中,封晓风、封晓月、鹿云渺三人遇险,情况危急之时,鹿云渺现出原型救了他们。


    一只貌似麒麟……也可能是九色鹿的漂亮兽类。


    姐弟俩那时候才知道,原来世上本就有神兽,根本不需要人造。


    鹿云渺不是人,而是一种可以化形的兽。


    被她所喜爱的人、在她附近的人,永远会比其他的人更幸运一些。


    封晓风几乎对鹿云渺产生了一种狂热的痴迷情绪——这不就是封家几百年来苦苦追求而不得的事物吗?甚至都不用追求,就这样出现在了他的眼前。


    鹿云渺符合神兽的一切特征。


    她仁慈、美丽、善良、强大、平等地爱着世人。


    她赞同封家建城之理念,为此在翊麟城停留许久,处处相帮,乐于见到这座城池一日比一日繁荣。


    可正因为她爱着世间所有人,才不会为任何世人、任何城池所停留。


    该如何留住鹿云渺呢?


    封晓风花了很久,终于找到一个两全的办法。


    这个方法既不用杀死鹿云渺,又能让她再也无法离开翊麟城。


    并且非常安全,因为早有一个人已经成功用过。


    ——直接让鹿云渺将那个虚假的“神兽”吞而噬之、取而代之,不就行了吗?


    鹿云渺叩开过天门,无论她走到哪里,都与天门连在一起。


    封晓风反复试验,惊喜地发现只需要引入鹿云渺一半左右的神魂,就能锚定这一替换。


    此后鹿云渺便是翊麟城,翊麟城便是鹿云渺。


    神兽、城灵、鹿云渺,翊麟城全都可以拥有。


    唯一的问题是,这一过程需要鹿云渺不做抵抗,而封晓风又无法保证这一点。


    他知道鹿云渺要游历天下、要让天下没有苦难、要寻找她二师姐的下落、最终还要回去山门见她的师父同门——她不会愿意一直留在翊麟城里。


    否则,他只要开口询问她是不是愿意永远留下、成为翊麟城的一员便可以了。


    而恰巧这时候,多地灵脉暴动,净庭山弟子伤亡惨重,不得不向各地发去求援信。


    翊麟城自然就在其中。


    封晓风几乎是立刻意识到:没有比这更好的机会了。


    心如菩萨的鹿云渺一定会去,又一定会竭尽全力救每一个她见到的人,而紫霄州险之又险,哪怕是鹿云渺,也难免受伤。


    封晓风悄悄在她身上留下触发印记,一旦她重伤,他便能有感应,随后只需前往天门圆台、在时机合适时运转法诀、将鹿云渺的神魂悄然渡入天门内。


    这个禁术,封晓风私底下练习了许许多多遍,生怕出一丝意外。


    他很小心。


    也很谨慎。


    只取一半神魂,不多不少。


    多了,鹿云渺的肉身将会崩溃;少了,她便仍有可能离开翊麟城自由活动。


    他会卡得刚刚好。


    ——


    然而鹿云渺死在了紫霄州。


    据说,那场镇压之惨烈是不在场之人难以想象的。


    人人都说,哪怕再怎么天才,再如何强大,死在紫霄州那一场灾厄中也不奇怪。


    看那净庭山的弟子,个个身怀绝技、镇守一方,不还是死伤大半吗?


    封晓风以为是自己弄错了,他不敢相信、反复检查,确认自己确实只在过程中抽了鹿云渺一半的神魂。


    或许神兽本就不该这样被凡人亵渎,因此哪怕失去一半神魂也会崩坏。


    可人死不能复生,封家也没有时光倒流的禁术,封晓风只有接受自己亲手酿的苦果。


    ——


    岑无月叩开天门那日,是封晓风第一次见到那只有了鹿云渺一半神魂的神兽。


    它虽然没有她的记忆,但长得却已经很像她的原型了。


    哪怕只是迎接名不见经传的小修士,都充满了热情与仁爱。


    若是完整的鹿云渺还在,会作何反应呢?


    会唾弃、会离开、会痛斥、还是会用失望的眼神看他?


    ——


    ……当然,封晓风后来才知道,岑无月是鹿云渺的师妹。


    神兽那样亲近岑无月,或许是因为觉得同一师门的功法熟悉?


    ——


    封晓风花了些时间,谨慎确认岑无月并不是另一只神兽。


    也是,世上除了鹿云渺,不会再有别的神兽了。


    ——


    翊麟城又下起了雨。


    自从岑无月来这城里后,一半的日子都在下雨。


    想必此时鹿云渺的化身又在围着岑无月转了吧?


    纵然没有记忆,但似乎早就察觉到那是她未曾谋面的小师妹一般。


    但可怜可惜的是,岑无月只将它当成城灵。


    这个小姑娘还在苦苦寻找她的三师姐,却不知道对方已经在她的眼前转了那么多圈。


    ——


    封晓风回到住处,步入一间密室。


    密室牢固隐蔽,哪怕翊麟城被夷为平地,这里也不会损坏,更不会被人发现。


    鹿云渺的偃甲便被严密保护在此。


    封晓月已经取走了岑无月制作的一具偃甲,封晓风不想让她多想,便隐秘将自己也收藏了一具的事情隐藏起来。


    左右以封晓月那日和岑无月不欢而散的最后一面来看,她是绝不会再出现在岑无月面前的了。


    至于那所谓的“只要我有,她都可以挑”,大概也是封晓月自己挑选一堆贵重物品,托封不眠硬塞给岑无月。


    密室内除了高台、高台上鹿云渺的偃甲,其余什么都没有摆放。


    但这已足够令密室熠熠生辉。


    封晓风凝望开怀大笑的偃甲片刻,叹道:“我真不明白。怎么会让你的师妹走进那扇门里呢?她原本说不定能成就一番事业,未尝不可飞升。”


    可一旦进了那扇门,岑无月就不再是岑无月,而只是神兽的养料。


    在此前,封晓风精心挑选的养料,是来自六合书院的千嶂夕。


    “……不过,等她死后融入神兽,也算是与你重逢。”封晓风转念一想,又喃喃道,“若这样能让你开心一些就好了。”


    又或许,未来某日鹿云渺那半份神魂能突然拥有记忆,便能告诉他在紫霄州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告诉他究竟是不是他害死了她。


    第40章 第 40 章


    听闻星玄度破缚的消息, 封晓月感到一丝庆幸。


    不仅仅是因为此后诸多秘密行事不用再考虑“如何不让星玄度知晓”,更多的则是因为岑无月在这之前便从星玄度那里得到了封晓月想知道的事情。


    鹿云渺为何而死?是不是死于翊麟城中人的暗算?亦或是封晓风做的?


    这些问题萦绕困扰了封晓月几十年,直到岑无月出现才得到解答。


    封晓月不傻, 她看得出弟弟对鹿云渺的迷恋。


    只可惜襄王有意, 神女无心。


    封晓月知道, 是因为她自己也如是。


    因为一辈子都在追逐神兽的封家人不可能拒绝得了真正的神兽。


    谁会不喜欢鹿云渺呢?哪怕不知道鹿云渺是神兽的时候, 封晓月就已经与她交上朋友了。


    既然没用的弟弟留不住鹿云渺, 那封晓月便自己找办法。


    ——天下有这么一名臭名昭著的魔修。


    她在与朋友反目为仇时, 将对方的肉身扣住、与随身兵器一道炼化, 试图将昔日旧友禁锢在兵器中。


    这位旧友虽然最终舍弃肉身、只用神魂侥幸逃离,但只要兵器在手,魔修随时都可以感应到对方神魂的位置。


    封晓月听说这个故事后,特地去找了那魔修。


    彼时刚刚结束一场杀戮的魔修自尸山血海里睨她一眼,懒散地抹去脸上血迹:“就算我告诉你又怎么样?大名鼎鼎的封晓月问我这种邪门歪道想做什么?昭告天下?我可不怕这个。”


    “自是为了做和你一样的事。”封晓月说。


    “怎么一样?少放屁了!”魔修上下打量她一番,捧腹大笑, “我这么做是源于被朋友背叛歇斯底里的恨, 难道你也有这样恨之入骨的对象?你们无情道的跟个假人一样,恨都恨不到位。”


    “爱与恨有时并无区别。”封晓月这么说。


    她也确实是这么想的。


    正面也好,反面也罢,过于浓烈的情感总是有着相似的味道。


    封家的人不懂爱,也不懂恨。


    他们所学的是占有与破坏。


    “想要”即需“得到”,因为只有“得到”才能“厌倦”。


    于封家人而言,想要放下执念,就必须先实现执念。


    最后, 封晓月同魔修大战一场, 以重伤的代价获得了魔修的那个办法。


    同样伤得不轻的魔修大方地将这邪术一一讲解,最后不怀好意地说道:“其实我觉得还有不少玩法, 同样也有限制,反正你自己研究开发吧。”


    她浑身浴血,眼神却兴奋狂热,完全就是为了厮杀、变强而生的那种人。


    在你死我活、人命如草的修真界里,恐怕是过得如鱼得水。


    天生的魔修。


    但是。


    封晓月扫了一眼魔修腰间那柄从未出鞘也未染血的刀。


    爱与恨有时并无区别。


    ——


    魔修的办法邪门得很,但封晓月当然不会像魔修那么粗暴。


    鹿云渺的原身那样漂亮,为什么要炼化摧毁?


    只要取一些她受伤时流的血、对战时落下的头发,便可以当做“肉身”的一部分了。


    封晓月耐心地收集足够的“鹿云渺”,将其炼入翊麟城中。


    由此,翊麟城便成了鹿云渺的一种身外之身。


    当鹿云渺状态全盛时,不会受到身外之身的吸引。


    她一旦重伤、心神不稳,本体由强变弱,便会受到身外之身的吸引,无法控制地与其建立联系、宿于其中。


    这整个过程有些像魔修的夺舍行为,只不过夺舍是为主动,而鹿云渺将会是被动。


    最妙的一点则是,鹿云渺原本的身体并不会受到损伤。


    紫霄州一役之惨烈,没有一人能从中全身而退,鹿云渺也不例外。


    封晓月确实成功将鹿云渺从城中“唤醒”了——那每逢雨天出现的无形小兽便是证据。


    可与她先前设想的不一样,小兽没有鹿云渺的记忆,似乎只是一只单纯天真的兽,热爱世间百态万物,残留着一些对她和封晓风的喜爱……仅此而已。


    “难道你真的死了?”封晓月蹙眉问偃甲,“那究竟是谁杀了你?”


    微笑的偃甲自然无法作答。


    ——


    紫霄州变作灵墟后,封晓月不顾众人阻拦,以“收回翊麟城中人尸首”为由,去了一趟灵墟。


    她尽可能地将能找到的尸骨残骸都带了回来。


    这次原原本本地照着魔修的办法,将鹿云渺一点一点地掺入城里。


    小兽像是汲取了养分似的,一日比一日聪慧灵动起来。


    只是翊麟城太少雨了,有时封晓月还得大费周章地降一场雨引小兽出来。


    这招有时灵光,有时不灵光。


    可自从岑无月来了,翊麟城三天里能下两场雨。


    哦,唯独岑无月闭门给秦鲤造腿那二十来天,一场雨也没下。


    但那又怎么样呢?封晓月想。


    岑无月迟早要离开。


    而神兽永远属于翊麟城。


    “你说,岑无月走时,送她些什么践行的礼物好?”封晓月问偃甲,“我看她虽然爱交朋友,但不喜与人动手,身手不知如何,不如送她些防身的。”


    最好是一旦触发就让周围不怀好意之人灰飞烟灭的那种。


    丹药之类的也不错,总能用得上,又方便随身携带。


    既然她爱做偃甲,这方面的材料也拿一些。


    灵魄是最没意思的,不过方方面面总能用上,她又那么爱吃喝,自是也多取一些。


    既然不问自取了岑无月的东西,总得想办法翻倍给她添上。


    ——


    “……”封不眠道,“姑母,道理我都懂,但这作为践行礼是不是太贵重了些?”


    “叫你跑腿,”封晓月眼也不抬,“不是叫你议论。”


    封不眠摇晃着手里的储物戒,难以置信道:“您可从来没给我准备这么丰厚的践行礼过!光这个戒指就价值连城吧?”


    “你何时远离过翊麟城?”封晓月问。


    封不眠:“……尽管如此,但我才是您亲侄儿吧?怎么一个两个都只给岑无月送不给我送!”


    封晓月抬眼看他:“一个两个?”


    “哦,玄度随信送了她块石头,我看她挺喜欢的……”封不眠随口讲完,补充道,“而且玄度也是让我跑腿!为什么啊!您要给她礼物为什么不叫她来亲自给?”


    哦,星玄度。没有自保能力的他以后是再不可能离开星家了,出门必死。


    封晓月漫不经心地想着,对封不眠的抱怨是左耳进右耳出,只淡淡给他一个字:“去。”


    封不眠登时蔫了,不敢再辩,恭恭敬敬应了声“是”,磨磨蹭蹭地出门去。


    看他步伐,虽极力掩盖,但以封晓月的眼力,仍能看得出有些虚浮。


    ——看来,和秦鲤切磋一场还受了伤。


    不过这小子不说,封晓月和封晓风便也不点破。


    封晓风还能活很久,封不眠这个少城主有的是时间慢慢成长。


    封不眠还不懂,但他始终也是这封家里长起来的人。


    他终有一天也会放下秦鲤的。


    到那时候,便能放心地将翊麟城的秘密告诉他。


    说到翊麟城的秘密。


    封晓月只希望已被天门打上印记的岑无月也能活得久一些吧。


    秦鲤的新腿已经能顺利使用,听说岑无月这几日便要离开翊麟城、去往净庭山。


    封晓月特地下令将秦鲤与岑无月相关的情报尽可能掩藏了起来。


    岑无月这一手偃甲术足以让她成为众矢之的——这孩子看起来孤身一人的,难免会有人想对她不利。


    封晓月对岑无月没有什么多的期待。


    只是至少在岑无月身死道消、彻底回归翊麟城之前,封晓月仍希望她能在外多尽兴玩耍一些日子。


    云渺若还醒着,应该也会是这么想的。【你现在阅读的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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