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第 22 章
岑无月记得桑青曾经说过, “情”对人来说是生来便能明白的东西。
桑青是偃甲当然可以这么说。
但岑无月也相当同意。
因为她也不全是人。
对此,师父是这么解释的:“你呢,当时已经被真菌寄生了。……总之, 为了不让你死, 只好把你收作徒弟了。从今天开始你就是我的关门弟子!”
“师父, 真菌是什么啊?”
“真菌就是……就是……你就当成是蘑菇吧!”
“好哦。”
——总之, 岑无月大难不死, 还反过来获得了师父说的“真菌”的技能。
就是往周围散发一些孢子寄生在别人身上控制他们肉身行动之类的, 不太好说出口的技能。
岑无月真诚地向师父提建议:“我可以先问一下别人的意见, 如果他们同意的话我再撒孢子。”
师父骂了她一顿:“没人会同意的!你随时往外放孢子好了!反正只要你不调用它别人又不会知道!你这么弱可以动点心机的,这是弱者的生存之道!”
刚开始学着当人的岑无月大为震撼。
师父说这叫《下海做人第一课:灵活的道德底线》。
但岑无月学了一段时间做人,迅速领悟举一反三的道理后,师父又火烧屁股地说:“唉,不是,这个你也不用学这么好, 有点恐怖了。有时候你一个念头的事, 别人得要好几千字才能讲完你知道吗。”
显得有点焦虑的师父想了半天,严肃地让岑无月发了两条誓。
第一绝不杀人,第二绝不说谎。
岑无月乖乖发誓,发完又很不理解地问师父:“为什么要特地发誓这个啊,一点也不难嘛。”
哎呀,师父当时的表情实在是非常扭曲。
——
师父还说过,如果对未来不太确定,就先花时间在一切事情上做好可能的全部准备, 像蜘蛛织网捕猎那样。如果没有发现适合的时机, 那不如继续安静等待下去,苟就是胜利。
岑无月深以为然。
临下山前, 师父神神道道地开了一卦,最后只摇出一个城名,没一个备选地点。
师父一脸尴尬地说这就是卦推荐去的地方。
——玄枢城。
正式进入玄枢城前,岑无月早已经在附近晃悠相当一段时间,和几乎大半见面的人聊过天。
前任城主是如何残暴,当时的玄枢城是如何的民不聊生,现任城主辞青如何说动众人反抗,又是如何亲手杀死余霜,而前任城主的亲信和后代拼死逃出了少数几个,其中就包括余铮,玄枢城的门训,偶尔神秘失踪的作恶修士……这些种种,岑无月早就已经全部知道。
让她判断“可以入城”的那个时机便是余铮的出现。
他一出现情绪便极为亢奋,似乎非常肯定这次入城便能抢走辞青的契偃并重创她。
鉴于余铮明明知道辞青的实力,这份自信实在来的莫名其妙。
所以有内应。
但偏偏在这个重要的节前、辞青与契偃结契前的时候?
很难怀疑不是一种直钩钓鱼。
岑无月特地在余铮和他的随行死士身上多种了些孢子,并抢先一步入了城。
余铮和死士抵达后,岑无月特地挑了和他们同一夜闯城主府。
目的原本只是想近距离看一眼辞青。
只是结果比想象得还要近距离。
近到原本在追击余铮的辞青遥遥听见岑无月举起双手说出自己的名字后,手一抖连招式都打歪了。
余铮连滚带爬地逃走,而岑无月则立刻改变计划,十分乖顺地被偃甲扎晕了。
——不错,偃甲。
对于时时刻刻都在向周围人身上释放孢子的岑无月来说,判断活物与否再简单不过了。
她的孢子无法寄生在死物身上。
桑青是一具做工非常精巧的偃甲,岑无月好奇地陪她套了好一会儿话,近距离观察这鬼斧神工的偃甲技术,在心里赞叹辞青真不愧是天下第一偃修。
第二天从城主府出来时,岑无月发现有大型阵法封了城。
倒也不奇怪,不论谁是螳螂谁是蝉,做戏做全套嘛。
——
余铮终究还是一夜之间就被辞青弄死了——倒不是说岑无月会觉得意外,余铮一看就是活不长的性格。
但一夜之间便能出现长得和余铮一模一样的偃甲便很叫岑无月意外了。
能洒一点孢子上去,但不多。
岑无月仔细观察许久,才确定这是一台半偃甲——用修士为基底所制作的半人半偃。
对此前从来没有听说过还有这门技术的岑无月来说,这是一个非常、非常糟糕的消息。
因为她至少有一名师兄或者师姐的失踪线索在此处。
而辞青一听见“岑无月”这个名字便失常,桑青则是对“岑无月”几乎有求必应。
这三条信息结合起来,只能指向一个噩耗。
只是岑无月还不能确定被做成半偃甲的倒霉蛋究竟是二师姐、三师姐、还是小师兄。
但不论是谁,从这一刻起,岑无月在玄枢城最优先的目的就已经明确:找到辞青,取回那具半偃甲,带对方回师门。
——
余铮是辞青亲手杀的,而死士只是静悄悄死在了无人知晓的角落。
找到死士的尸体就跟呼吸一样简单,岑无月只要循着他身上的孢子找去便是。
只不过死人毕竟没有五感,很难通过孢子探知尸体附近的情况。
于是,在“余铮”的眼皮底下用孢子让死士“复活”再交给桑青后的第二天,岑无月特地找理由跑一趟城主府。
看到桑青从地牢里出来,岑无月便了然:这两具偃甲即便都是出自辞青之手,也并不是实时相通讯息。
因为“余铮”知道死士确实是死了。
但辞青不知道,桑青也不知道。
岑无月送到桑青手中的死士尚有一息,因此她才会去进行审问。
一个非常简单的测试。
不过也还有一种可能:桑青和“余铮”之间有级别高低之分,他们的消息只会单向流动。
即“余铮”可以知道桑青身上发生的事,但桑青却无法主动得知“余铮”的动向。
为此,当五长老来找茬时,岑无月随手就把“余铮”卖了。
“余铮”是半偃甲,同时也就是半人。
稍稍控制它让它的神识泄露出一点气息让五长老察觉而已,一个念头的事情。
但事后桑青还是不知道只有“余铮”知道的事。
身为偃甲的桑青只擅长服从命令,但不擅长伪装,或许也没人教导她这项技能。
那么很显然只剩下一个事实:辞青的不同偃甲之间并不互通消息,甚至很有可能,辞青本人都不和他们常通消息。
她要么是不在意——但这在当下并不可能——因此大概是真的受了某种伤无法分心。
被余铮打伤?不太可能,她打余铮那一招可猛了。
也没有听说她近期与其他人斗法。
嗯,那就只有心魔了。
岑无月没见过心魔,承认自己很有点好奇。
——
除此之外,“余铮”在五长老面前暴露后的第一个行为也很有趣。
不是立刻逃跑。
而是“杀掉”死士。
“余铮”应该很清楚死士已经是具死了半个月的尸体,根本没必要再杀一次才对。
这个疑问倒是解开得非常快。
岑无月只需要将两个发现联系到一起。
第一,明明是以雷霆速度击杀“余铮”的五长老虽然表面不屑,但行动上却几乎是有些迫不及待地将“余铮”的尸体带走,而不是留给桑青。
第二,“余铮”被打得七零八落,作为要害的脑袋却保存得很完整。
所以,五长老一定有着某种办法可以从完整的尸体中读取到生前的信息,他认为能从余铮身上得到那具丢失的灵契偃的信息。
同样的道理,死士一定知道什么辞青绝不愿意让五长老知道的事情。
所以,用假消息将余铮引来玄枢城的就是辞青本人。
这点上,第一次见面时,“余铮”——或者说辞青——倒是说了实话。
接下来,岑无月只需要搞清楚一个问题:辞青大闹这一场,让所有人都知道她的宝贝契偃被人偷走下落不明,究竟是为什么?
——
……哦,属下谋反嘛,不稀奇。
假装要对严阵以待的五名长老说出“契偃没有被盗走,城主在说谎”的事情时,业渊突如其来地就炸了。
要说是巧合怎么都有点牵强吧?
更何况还硬是把五个长老都叫去干架了。
——
奚逐云是肯定会来的。
有业渊的地方就有他,岑无月和代表几名长老的张雷打太极时,几乎就是在数着日子等着他的到来。
奚逐云是玄枢城这块棋盘上的最后一枚棋子。
只有他真正入局,好戏才能开场。
奚逐云真的很好。
好到岑无月觉得自己就算把一切都告诉他、直截了当开口请他帮忙,他也会一口答应的程度。
但岑无月不打算让任何人知道自己的计划。
奚逐云不仅大方地将自己的弱点暴露给岑无月,还能者多劳地告诉了岑无月此前一个她还不太确定的三选一信息。
不是未曾谋面的二师姐三师姐,是长兄如父的小师兄。
被辞青做成偃甲的是沈述。
——
第一,辞青有心魔,一旦爆发,她活不了多久;
第二,辞青已在沈述身上刻下灵契,她死了,沈述也会“死”。
岑无月不能让小师兄再死第二次,因此必须剥离两人之间的灵契。
在城主府里翻阅过众多记录后,岑无月意识到:作为主人的辞青如果不愿意,灵契就绝无可能解开。
不巧的是,岑无月的孢子只能控制经脉、灵力、肌肉,唯一控制不了的是思想。
所以她搞不懂人的思想感情,也是很可以理解的。这东西对她来说实在太过抽象。
但同时凑巧的是,二长老送来了绝妙的作案工具:夺魂针。
夺魂针与岑无月的能力完美互相弥补,它能控制人的思想。
岑无月兴致勃勃地在自己身上测试数遍,好确定如何操作这针,测试期间顺便把四名长老都卖给了辞青。
这些谋反时从来都不考虑一下凡人死活的老家伙没必要活着了啦。
哦,岑无月当然不会受控制。
她浑身上下都是自己的孢子,一个已经被控制的身体是不会被二次控制的。
——
用孢子控制他人,当然也有限制。
越强的人,越难控制。
寄生在个体身上的孢子越少,越难控制。
即便有心魔帮忙,即便已在辞青身上花了整整两日室内相处,辞青的实力还是些微超过了岑无月的预想。
那晚上的千机房之战,岑无月远程加入战局时稍微出了点意外。
意外主要是指,辞青在察觉到自己被控制的那一刻,立刻迅速封锁了自己识海内一处隐秘角落——那是她的灵契。
真厉害啊,反应这么快,是在瞬间就想好要如何积蓄力量、等待时机、一击必杀了吗。
岑无月这么感叹着,接管这具身体,以城主的身份将城中事务下放给桑青,又称需要疗伤,闭门谢客,暂时按兵不动。
——
三长老的小命是岑无月在混战里好不容易才保下来的。
谁让三长老是负责管理护城阵法的那个呢。
在新的负责人上任之前,她的血暂时还能派上用场。
岑无月光明正大地找到辞青,不仅看她的心血手记,还借走她的城主手令,跑一趟地牢,很容易就从三长老手中拿到“心眼”。
至此,岑无月在城内行走时,再不必受到修为上的压制。
——
哎呀,虽说量级相差太大,无论被不被压制修为都不可能是和辞青正面交战的对手,但如果不去除压制的话,可躲不过她那图穷匕见、雷霆杀机的一剑。
第23章 第 23 章
生死关头, 先出招的那个人总是容易露出破绽。
一招不成,又失去先机,便只能任人宰割。
辞青要出招, 就必须从自己识海的藏身处出来;而一旦出来, 就要冒着被岑无月封住退路、完全控制的危险。
辞青只来得及用沈述出一剑, 这一剑没有杀死岑无月, 这场博弈便结束了。
只是一眨眼的事情而已。
千机房内此时有三人, 但其中两人都停在原地一动不动。
因为极力闪躲而滚到地上的岑无月爬起来, 慢吞吞地拍拍衣摆, 才挂着笑容起身往沈述的方向走。
早就见过“余铮”,岑无月很快便能确认眼前的这具契偃正是用沈述的身体制成,是一具半偃甲。
不过比“余铮”的改造要精密许多。
毕竟算一算,辞青应该在上面花了十多年时间钻研。
如今岑无月也算辞青的半个亲传弟子,她看了一会儿沈述,便已经看明白了大概的改造思路。
尽管是由肉身为基础改造而来, 但经过了大量的器官替换、灵力灌注, 到处都是辞青灵力的痕迹,几乎已经不能称这是一个人了。
浑身上下大约还有半成“人”的部分吧。
这也同岑无月之前想的一样。
用孢子控制“余铮”的效果都被削弱大半,控制契偃的计划听起来就更愚蠢了,好在很早便弃选,没有白费工夫。
“城主,实话说,这样天才的设想连我都想击掌称赞,”岑无月回头看向辞青, “……如果这不是我小师兄的话。”
辞青在她的操控下已经抬起头来, 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和沈述。
“我师父常说,反派死于话多。”岑无月说着, 随手取了一柄锋利的刻刀,“我不打算犯这个错误。”
她说完,将自己的头发挽起,露出后颈已经缩到只剩一个黑点的夺魂针。
指尖一滑,刻刀便将后颈皮肤切开一条细线。
顿了顿,刀刃稍稍抬高,在额际流血的地方又补了一刀。
随后被松开的刻刀刀尖向下插入地面,空出的手指则毫不犹豫地向皮肤切口内探索。
指尖触及异物的那一刻便用灵力将其牢牢扣住,随后向外缓缓拔出。
黏腻的血肉摩擦声中,岑无月硬是将二长老打入自己颈后的夺魂针抽了出来。
皮开肉绽确实有点痛。
但精神上的亢奋又稳稳将这份疼痛镇住了。
夺魂针原本是黑色的,但如今几乎被涌入的孢子完全改造取代成金棕色,可以说只是一个和夺魂针同样作用原理的孢子制品而已。
这样的改造太过粗暴简单,岑无月除了在自己体内进行,也没有别的办法。
于是才拖了好几天。
岑无月捏着夺魂针好奇地看了两眼——她之前都还没细看过这东西到底长什么样呢。
只可惜,这种改造依赖原型,没有慷慨提供原型的二长老,以后也没法再做出第二根了。
直到这会儿,岑无月一直没有下达新的指令,辞青的视线便仍旧紧紧盯着她。
岑无月可以控制他人的言行举止,乃至经脉内灵力流动,唯一无法控制的是思想。
辞青的思想此时一定还在运转,但岑无月并不聆听手下败者的不甘。
也可能是愤怒,忏悔,或者别的什么。
对已达成目的的岑无月而言都不重要。
岑无月不紧不慢地向辞青走去,道一句“失礼”后,将这根金色的夺魂针稳稳插入对方后脑的同一处位置。
诚然,一个已经被控制的人不会被其他人再度控制。
但如果第二次控制和第一次控制一样,都来自于岑无月的孢子,就不会再受这条限制。
那只是岑无月在自己的控制上施加了“第二个命令”。
完成后,岑无月笑了一下,用很友好的语气说道:“城主,请解开您和我小师兄的灵契。”
辞青的手抬了起来。
尽管在微微颤抖,但没有迟疑。
从岑无月的角度还能看见辞青颈后的金色一瞬间便张牙舞爪地扩散开来,像是滴入水中的墨汁。
这说明辞青的念头正在疯狂地抵抗来自精神的命令。
岑无月眉梢都没有挑一下,静静立在辞青身后等待早已明了的结果。
辞青祭出本命神识,在空中画出一个极其复杂的符文,又逼出自己心头血,染血指尖发着抖将符文抹除大半。
至此契毁。
岑无月在旁看了全程,自觉还又学到了一些新知识。
知识总是好的,总是指不定在什么时候能用上的。
沈述闭上眼的时候,岑无月适时上前接住他手中坠落的佩剑。
这剑她从前也把玩过,但实在对剑术没什么兴趣,因此并没有认真使过。
只是此刻握在手中,与从前那轻慢的心态实在不同,心头沉甸甸地叫人想叹气。
用拇指将其顶出一格,便能看见锃亮的剑身。
“城主倒是将小师兄的剑维护得很好。”岑无月将整柄剑收入储物戒,回头对辞青道谢,“有心了。”
储物戒是一种只能收纳死物的道具。
活物是放不进去的,但死了之后的尸体就可以。
岑无月向沈述伸出手去,指尖碰触到他脸颊的同时,心意一动,他便被收入了储物戒中。
虽然早知如此,岑无月还是叹了口气。
在原地站了几个呼吸后,重新整理好心情的岑无月仔细地擦干净了自己身上血迹,很友好地转身询问:“您能再帮我一个忙吗?”
“辞青”缓缓点头。
“太棒了,”岑无月盘腿坐到她跟前,一副好学生的架势,“那我们现在就开始吧。”
——
岑无月离开城主府时,桑青出来相送,见到她时表情有些诧异:“你怎么受伤了?”
“算计得不好,被刻刀刮了一下。”岑无月笑道。
桑青的目光在她额角扫过,又道:“城主已经闭关了?”
岑无月点点头:“城主将小师兄曾用过的配剑给了我,还教了我一些以后可能用得上的——”
桑青做了个动作,阻止岑无月说下去:“既然城主不让我听,就说明我不必知道。”
“那师姐去忙吧,就不用送我了。”岑无月朝她眨眨眼睛,“作为下任城主,全城百姓和弟子都得指望你呢。”
“你什么时候走?”桑青注视着岑无月。
“今天就出城,”岑无月精神满满地道,“之后我打算去城主说的翊麟城看看,说不定在那里能找到什么新的线索呢。”
“……”桑青沉默半晌,道,“希望你得偿所愿。”
身为偃甲,她其实倒是很像人。
辞青若在此道继续钻研,说不定更有希望飞升?
这个有些讽刺的念头在岑无月的脑中一闪而过,但她脸上只是挂着同往日无异的笑容:“谢谢师姐,也预祝师姐一切顺利。”
——
出城之前,岑无月回一趟客栈,在客栈掌柜处给奚逐云留了口信,说自己已经离开,叫他不要担心,未来有缘再见。
掌柜收了她的钱,又很是纳闷:“云渊守走时说他很快便回来,您不如就等他一会儿,当面道别?”
“那就来不及啦!”岑无月朝掌柜挥一下手,没有解释更多,一溜烟从客栈离开,最后自西边出了城。
灵脉大致恢复正常后,在此处巡逻的弟子就少了很多。
此时城内更是多事之秋,绝大多数人手都被调到城内。
岑无月顺着灵脉前行的一路上,统共就碰到三个弟子,还都对她没有戒心。
最后抵达那日举行镇压仪式时的地点、灵气最浓的地方,岑无月又站到裂口边,双手背在身后,稍稍踮脚往下看:“小师兄,你觉得在里面泡久了会有多痛?”
出现在她身边的契偃双手垂立、静默不语。
外行人看不明白,但岑无月却很清楚。
——至少,尸体是不会靠自己双脚稳稳站住的。
辞青这十几年来不知道用自己的灵力灌注过多少次契偃,她的灵力早已取代了沈述经脉中原本的灵力,支撑着这具尸体活动。
要将沈述干干净净地入土为安,就得将辞青的灵力全部洗去。
其实若是杀了辞青再等个几十年,那些灵力倒是会自己消失,但一来岑无月不杀人,二来那也太久了。
那么,还有什么地方、什么人的灵气,比灵脉的源头更浓呢?之前那些被镇压进去的偃甲可是直接被冲得渣都不剩了。
岑无月好脾气地和沈述商量:“你就当自己是和其他……嗯……前辈?一样,是被在底下镇压了一会儿吧,等洗干净了我会把你捞上来的。”
“……”
岑无月满意点头:“没意见的话我们就跳了哦。”
沈述当然不会有意见。
岑无月一手捞起沈述,纵身跃入灵脉。
——
灵气当然是好东西,但好东西也可以杀人。
就像凡人不喝水很快就会死,但把凡人的脸摁在水里只会让他们死得更快。
跳进灵脉里的岑无月感觉自己就像是个落入湍流中的凡人,灵气和疯了似的往她体表每个孔穴灌入,像是迫不及待要将她撑破。
因为净化并不完全,此处灵气不纯,其中还夹杂着一些碎刀片似的恶念。
换成普通修士或许早已承受不住,但对于能用孢子控制自己身体每一个细微动作的岑无月来说,完全可以忽视。
此外,胸口的灵符主动散发出淡淡光芒,将岑无月和沈述包裹其中,稍稍降低了周围灵气湍流的狂暴程度。
如同李大厨他们描述的那样,哪怕是没有生命的偃甲,在落入灵脉时也会条件反射地挣扎。
岑无月控制自己的双臂箍住无意识痉挛的沈述,用额头轻轻抵住他的,如同从前自己被哄的时候那样哄道:“小月只需要睡一觉,醒来就发现自己到家啦。”
……
这一觉不知道睡了多久,久到岑无月觉得自己似乎在中途做了一个梦。
梦中有灵气涌动产生的呼啸,有师父气急败坏的骂骂咧咧,有小师兄无奈的叹气和道歉,还有一只鸟儿奋力飞离谷底的振翅声音。
第24章 第 24 章
因为身怀净化的能力, 奚逐云是常年被人求助的角色,他也很习惯如此。
但残酷的是,无论他如何全力以赴, 也不可能救回所有人。
这一次好不容易来到玄枢城找到他的那位就是例外。
污染早已深入五脏六腑, 失去意识十多天, 即使用天材地宝吊着, 也只能说是个活死人。
不忍心看对方道侣绝望的眼神, 奚逐云竭力做了净化, 让那具身体的外表恢复少许, 但那也不可能挽回一条早已逝去的生命。
太迟了。
连听对方道侣喜极而泣的道谢,奚逐云都觉得受之有愧。
这样忙碌下来,奚逐云回到客栈时,已经是半夜时分。
灵力上的消耗不算什么,精神却异常疲倦。
他正想着明日可以叫坚持一日三餐这个习惯的岑无月去吃早点,却正好被支着额头打瞌睡的掌柜看见。
掌柜一个激灵站起身来:“云渊守请留步!”
奚逐云疑惑回头:“有何事?”
掌柜的嘴皮子多流利, 上下一碰便毫不磕巴地将岑无月留下的口信转达了:“岑仙人上午时去了一趟城主府, 回来后让我给您说一声她这就出城了,叫您不用担心,青山不改绿水长流,未来总会在别的地方再相见!”
奚逐云这下不仅是回头,整个身体都转了回来。
他当真是有点没想明白:“她走了?”
居然连当面告别也没有?
这段日子相处下来,他很了解岑无月并非会逃避离别的性格。
“可不是!我也问她是不是多要等一会儿,她说那就来不及了。”掌柜摸摸自己下巴,补充了些力所能及的其他信息, “走的时候也很匆忙, 许是有什么急事?”
奚逐云不自觉地抚过腕上白蛇,迟疑地向掌柜道谢。
“您呢?”掌柜热情地问, “我知道您是大忙人,还能在城中留多久?或是同岑仙人一样立刻就走?”
“应城主邀约,还要留上几日。”奚逐云道。
“哎,瞧我,您忙了一天,还没听说吧?”掌柜双手一拍,道,“城主说要闭关,已将这个位置传给下一位啦!”
奚逐云还真不知道。
但他转念一想也就明白了。
前几日见面时他便发现辞青受伤颇重,似乎还有些难言之隐。
对方选择闭关疗伤,将城主之位暂时交给桑青,非常合理。
过去几日担当“城主”一职的,实际上也就是桑青。
第二日,奚逐云往城主府走了一趟。
他身份特殊,桑青再忙也会抽空见他。
“岑无月?”桑青道,“昨日她与城主说过话后,便向我告辞,说是要去翊麟城碰碰运气,找她失踪同门的线索。”
奚逐云无端有些气闷。
能和桑青当面告别,就不能也等等他?
但这话也只有自己脑中转一转,他面上还是温和地向桑青道谢,又询问辞青的状况。
桑青沉默片刻,掐了静音诀:“您身份特殊,未来必需要您的帮助,因此我便不隐瞒了。城主此次闭的是死关,若三年后不出关,我便要领全城搬迁,放弃这条灵脉。”
只“死关”这两个字,奚逐云就能知道辞青的情况比他之前料想的还要差上数倍。
猛然得知又一位同时代的天才恐怕将要陨落,奚逐云觉得心头有些沉。
有时候秘密放在一个人的身上,就像是放了一座山。
“有多少人知道?”他问。
“你,我,”桑青顿了顿,“岑无月。”
奚逐云还没说话,桑青便自己接了下去。
“虽无名分,但城主早将她当成自己的亲传弟子教导,死关之前,交代这些也无可厚非。”
奚逐云想想岑无月那堪称怪物的学习速度,又想起她早就能随意将辞青的亲笔手记带走翻阅,一时无言以对。
这世上应该没有师父会不喜欢岑无月那样的学生吧。
确定了岑无月的下一个目的地是翊麟城后,奚逐云便暂时将这件事按在心底。
正如岑无月所说,未来有缘总能再见。
况且他有数十个身外之身,与她重逢的几率本就比别人高上几十倍。
只是当奚逐云站在玄枢城中时,那股恼人的预感仍旧盘桓在他心头,仿佛在催促他赶紧做些什么,不要再一次等到“太迟了”的时候才付诸行动。
可究竟应该做什么?
奚逐云用指尖轻抚腕间小蛇的头顶,叹了口气。
他实在不是擅长思考的角色。
若是岑无月在身旁就好了,他便可以问一问她怎么想。
依照承诺,奚逐云在玄枢城又留了近一个月,前往城主府与桑青会过最后一面,才动身离开。
离开城主府的时候,他遥遥听见几个巡逻弟子聊天的声音。
一个说:“虽说灵脉颜色比从前清澈多了,但可能是之前黑漆漆那会儿看得太多,我现在往里面望也还是觉得不安。”
另一个道:“哎,我也是。那裂口又不会合上,巡逻的时候远远看一眼都觉得它想吃人。”
前一个突然道:“前些日子不是听说有个修有情道的抱着道侣跳咱们的灵脉自尽了?”
后一个接话:“是啊,听说是道侣已经没救,便殉情了吧。”
第一个说:“跳进灵脉也是最痛苦的死法之一了吧,我都不敢想。”
第二个道:“但我们浑身几乎都是灵力构成,有些说法好像是这样算回归本源吧?”
最后两人一起得出结论:“这有情道可真修不得啊!”
奚逐云的脚步在对话中段便已停住。
他猜想到那对自尽的有情道侣是谁了。
世间虽然很大,但修有情道的人,似乎总是饱受折磨、郁郁而终。
奚逐云心中叹一口气,调转步伐方向,向西出城,想先到灵脉边悼念那对他来不及救回的有情人。
路上碰见的巡逻弟子向他行礼。
奚逐云含笑颔首回礼。
巡逻弟子走时随口道:“以前岑道友常来,现在她走了,倒像是您替她来看灵脉的。”
奚逐云站住了脚步。
无形的预感冲击着他的识海,声音一浪比一浪高。
“她常来?”他问。
他想起了那日镇压仪式后岑无月立在深渊入口的背影。
“正是,”巡逻弟子道,“她走那日还来过,正巧那日也是我轮值。”
奚逐云愣住了。
翊麟城在玄枢城南边,岑无月却从西边出城?
奚逐云将目光缓缓移向山体裂口,心底油然而生出某个令他头晕目眩的联想。
但他很快又反驳了自己:不,岑无月不是我,她不会。
……尽管不停这样告诉自己,但奚逐云仍旧瞬身赶到灵脉源头。
灵脉深处对任何人来说都很危险。
奚逐云的本体或可一试,但身外之身还不够格。
他凝视那暂时掩去死亡色彩的灰蓝色灵气,细心感受它并不温柔的冲刷,试图借此来感受深处的情况。
然而神识只进入其中十数丈便被撕裂,根本无从探查底部的情况。
奚逐云迟疑片刻,闭目连上净庭山的本体。
本体问:何事?
身外之身说:救人。
有这个答案,本体便不再多问,慷慨地多分一些力量出来。
身外之身睁开眼睛,凝结自己最强的力量逆着灵气湍流的冲击向深处探去,直到捕捉到某个竭力向上的灵力支点,接应住后猛地拔出——
落入身外之身掌心的是一只已经被灵气冲刷得面目全非的小鹤,大半的躯体甚至已经消解不见。
但小鹤灵力脉络中的印记是身外之身亲自打下,他不可能认错。
身外之身闭了闭眼,毫不犹豫跃入灵脉。
被灵气湍流吞没之前,他对本体传去最后一个念头:我当消散于此。
——
虽然被灵气冲刷得不太清醒,但岑无月早给自己的身体设置好了命令。
因此当沈述的身体被洗濯干净后,她的身体便自动按照命令将他收入了储物戒中。
至于怎么离开灵脉这个问题,也是提早做好的安排。
岑无月半梦半醒地在谷底飘了没多久,就等到了来找自己的人。
也许不能叫人。
修真界人的含量其实好像也不太高。
岑无月察觉到对方抓住她的身体,神识扫视一遍,然后整个神魂都开始向外散发出悲伤绝望的情绪。
好像她已经没救了一样。
哎,其实也还是能再抢救一下的。
岑无月将他的手引到自己身前,让那枚破碎不堪、光芒暗淡的灵符落在他的掌心里。
片刻后,她感觉到自己被某种巨大冰冷的生物圈了起来,紧紧缠在中央,隔离周围灵气湍流的冲击。
接着,某种神奇的力量通过接触的地方向她传来,温和地梳理、过滤、引导,将已经侵入身体深处的恶念净化消弭,又把过于破坏性的灵气敲打得服服帖帖,顺着她的经脉流转,修补破损的躯体。
仿佛突然从凌迟刑场被转到了温暖泉眼,岑无月惬意地舒了口气。
她下意识地摸了摸围着自己的这个巨型生物,摸到一手干燥细腻的鳞片。
被触碰到的鳞片像是受惊似的立起了一瞬。
没猜错,确实是蛇。
打着哈欠的岑无月毫不意外地这么想着,缓缓陷入沉睡。
等她再度醒来时,人已经回到地面,灵力充沛,精神饱满,不像是跳灵脉“自杀”,倒像是好好入定调息了一整夜。
储物戒里的沈述还在,胸前的白鳞灵符完全破损,奚逐云给的传信小鹤消失不见。
奚逐云也不见踪影。
岑无月在周围找了一遍,发现掉落的几块破碎银鳞。
她弯腰想将它们捡到手心细看,但碰触的瞬间这些鳞片便化作了点点光芒。
岑无月并不意外地直起身,目送这些光点缓缓融入周围的灵气之中。
哎呀,师父说得没错,交朋友总是有好处的。
第25章 第 25 章
想太多的人是没法在这世道活下去的。
那些细腻的、甚至是悲春伤秋的情感, 只有衣食住行无忧的人才配拥有。
总之,不会是活在此世间的凡人。
凡人只是凡人。
或许也有人会偷偷幻想只有凡人而没有仙人的话,天下又会有何不同……但要李大厨来说, 答案都是一样的。
仙人比凡人强, 凡人只能仰赖仙人生活;没有了仙人, 更弱的凡人就只好仰仗更强的凡人生活。
他辛辛苦苦开了大半辈子的酒楼, 还不是被两个修仙的一架就打得七零八碎, 伙计跑堂加起来死了十三个, 其中包括他的独女。
没处说理。
因为动手的其中一人是个刚道心破碎走火入魔的疯子。
处理完后事, 李大厨想尽办法托关系找了个在城主府里的安生闲差。
对,玄枢城的弟子但凡辟谷就不用吃饭,但他们的衣食住行、物流调动、琐碎小事……可都离不了凡人,而这些凡人是非吃饭不可的,厨子当然或不可缺。
自从换了生计,李大厨就再没从城主府里出去过, 每天乐呵呵做菜, 两耳不闻窗外事。
这天不知道是谁提议,李大厨又做了一盘子桂花鱼条。
众人围着桌子吃饭时,突然有人道:“哎,说到桂花鱼条,岑仙人是不是走了有段时间?”
提到岑无月——这朵修仙者当中的奇葩——大家的话盒子一下就被打开了。
“哎,我听说之前长老那档子事儿,还得多谢岑仙人的功劳,真的假的?”
“那还能假!偷偷告诉你们, 我有天听见新城主和人聊天, 说上任城主亲手教导过的唯有一人,那便是岑仙人!”
“啧啧, 只可惜岑仙人另有师门,不是玄枢城弟子……”
“我还听说岑仙人救了上任城主一命?”
“可现在上任城主还在闭关疗伤……”
“足见当时情况凶险!”
“好在有岑仙人相助,否则玄枢城危矣!我可还想在这儿多活几十年,安稳老死呢。”
“咱们现在好着呢,新长老比从前通融讲道理得多,等城主疗伤完毕出来,那修为指不定还能更上一层楼!”
“可不是,这日子真是有盼头。”
几人叽叽喳喳热烈地讨论,尽管都是没有修为的人,耳濡目染之下也比常人更了解修仙之事。
“哎,咱们私底下这么一说啊……我觉着岑仙人和别的仙人挺特别不一样,你们觉不觉得?”
“这还用你说?她天天无忧无虑的,吃把糖就开心,旁人看了自个儿心里也觉得高兴。”
“要我能有她这么简单就能快乐多好啊!”
“哈哈哈,那就得好好学学了。”
李大厨边吃边听,脑中不由得回想起岑无月笑眼弯弯、毫无心机的样子。
他忍不住摇头:真不知道岑仙人的师父怎么放心让她下山?
好在她一路上碰见的都是城主、上任城主、云渊守这样的好人。
否则在这命如草芥的世道,她那样的性格恐怕是立刻会被吃得骨头也不剩。
——当然并不是讨厌的意思。
毕竟岑无月是极少数不觉得自己比凡人更高一等的修士,能和他们说说笑笑,甚至还能在一张桌子上吃饭。
“哎,说到叛乱的那几个前长老,”有人道,“我真是想不通,城主——我是说上任城主又没有对不起他们的地方,他们要什么没有,怎么还是不满意想谋反?”
“这有什么想不通——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权势地位谁会嫌少啊?”
“我就是想不通。要我我就这么将就过一辈子了……”
“所以你才修不了仙啊,哈哈哈哈!”
李大厨也跟着笑了一下,笑到一半时突地发现伙房外多了个人,一口饭险些呛进气管里。
他也不知道对方听了多久,飞快把碗筷拍到桌上,起身行礼:“城主!”
桌边众人倏地噤声,纷纷起身告罪。
“无事,我只是来看看。”城主的脸上没有表情,“岑无月此前经常在这里用饭,是吗?”
众人一迭声地:“是是是。”
城主颔首,随后问:“她最爱吃什么?”
众人面面相觑,七嘴八舌地提名:
“最先来是要吃桂花鱼条……”
“然后把李大厨做好的整罐甜熏鱼给要去吃完了……”
“糯年糕似乎也常吃……”
仔细一盘点,总结起来五个字:什么都爱吃。
这不就等于什么都没回答吗?
众人汗流浃背,安静下来。
城主道:“桂花鱼条吧,我想尝一尝。”
一人嘴快地道:“这儿就有,咱们还没吃完……”
旁边的人快准狠给了他一肘子:怎么,还想让城主吃咱们的剩菜?不要命啦?
李大厨赶紧点头哈腰地应道:“这儿还有食材,我这就重新做一份,稍后给您送过去!”
城主道:“不必了——哪一道是?”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李大厨硬着头皮指了下还剩半碟的桂花鱼条。
城主还真拈起一条尝了。
尝完后,她垂眼轻笑一声。
也不知道这笑是什么意思,众人都低着头不敢大声喘气。
“难怪她说你是最好的厨子,为了你要半夜翻墙闯城主府。”城主说完,又问道,“——会做糖丸么?”
不会也得会啊。
李大厨花了一天工夫做好小颗的山楂糖丸,麻溜跑去找城主交差。
他去时,城主望着某个方向,似乎正在思考什么。
那个方向的部分城主府已被完全封禁了。
虽无人明讲,但大家都知道,那是上任城主闭关的地方,牢不可破,守卫森严。
李大厨不敢打扰,愣是站在院外等。
城主头也没回:“进来吧。”
李大厨长出一口气,这才轻手轻脚上前。
他将装着糖丸的盒子呈给城主,对方的手只是在上面轻碰一下,盒子便消失了。
李大厨下意识添一句补充:“这也是照着岑仙人可能爱吃的口味做的。”
城主淡淡应了一声。
大约是见他的视线一直往某个方向看,城主又开口安抚道:“不必担忧,以城主天资实力,很快便会出关。”
李大厨一个机灵,连忙打哈哈:“您说得对!城主吉人自有天相,指不定明儿就伤愈了呢!”
——
辞青盘腿坐在桌前一动不动,连眼睛也不眨。
她已保持这个姿势两月有余。
这是岑无月临走前令她摆好的动作,看起来像在疗伤,但全身的灵力却被强行停滞,连最基础的周天轮转都不再进行。
对修士来说,吸入周围灵气、炼化为自身灵力、在经脉内周天轮转这一过程,就和凡人的呼吸一样,是生命的基础循环。
修士能够不吃不喝不睡,就是这个原因。
但如果无法将环境中的灵气化为己用,那修士也会“饥肠辘辘”“口渴难耐”“疲惫不堪”。
修士倒不会那么容易死去。
要辞青自己估算的话,她大约需要三年时间才会彻底被消磨殆尽。
而岑无月借她之口向桑青提出的闭关时限正是三年。
哪怕三年后桑青决定破釜沉舟,非要集众人之力砸开千机房,见到的也只有她“闭关失败”的尸体。
这也都是岑无月计算好的吗?让她枯坐在此,独自静静等待死亡的来临,将本该只有一瞬的死亡拖成漫长的三年。
自从岑无月笑盈盈离开千机房后,辞青的时间便一下子长得无穷无尽。
无穷无尽地让她可以仔细地、掰碎了、慢放式回忆岑无月出现以来的一切过往。
然后她就诧异地发现了一件事。
——岑无月确实不说谎。
哪怕是带走沈述的那日也没有。
只是没人能听出她的弦外之音。
辞青意识到自己很可能被控制,是在设局猎杀四名长老的那个夜晚。
甚至时间点还比身体控制权真正被夺走的那一刻要早一些。
因为在打斗之中,她发现四名长老围攻自己的动作似乎有被控制的痕迹。
发现此事时,辞青几乎是不寒而栗。
如果有一个神秘人能同时控制他们四人,那么是不是也有可能也暗中控制了她?
出于谨慎,辞青没有立刻将沈述召出——即使那样能更快地解决这场猎杀。
最后一名长老倒下时,辞青站在千机房中未动,神智前所未有地清明:如果这是一场棋局,连对手是谁都不知道的自己已经完全落了下风。
将欲夺之,必固与之。
被那股力量切断对身体控制权的瞬间,辞青迅速收缩心神,将灵契和一缕神识藏入识海深处。
她静静蛰伏,等待棋手来到自己面前的那一天。
辞青想过所有可能的敌人。
除了岑无月。
桑青带着城主令离开后,辞青甚至还有那么一瞬担心过棋手将岑无月单独留下来,是不是要对岑无月不利。
但岑无月却熟门熟路地激活了千机房内部的封锁阵法。
辞青真的想过所有可能的敌人。
唯独漏掉了岑无月。
沈述啊沈述,但凡学到你师妹的一两成皮毛,也不至于被算计至此。
若是还有问岑无月一个问题的机会,辞青真想问问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但岑无月不是会歇斯底里质问“为什么”“发生了什么”的人。
她只是笑眯眯取走自己想要的东西,施施然离开千机房,用阵法将“辞青”和“注定到来的死亡”锁在了一起。
甚至还是辞青自己亲手设计布下的阵法。
……
这样等待死亡实在是太过漫长了。
或者应该说,是一种以折磨为形式的惩罚。
城民们、弟子们,是不是还都乐观地期待着她疗伤完毕、风光出关?
对了,他们心目中的岑无月应该还是长老之变的功臣。
……
千机房外的天暗了又亮。
于是辞青便知道,三年里的第七十三天开始了。
第26章 第 26 章
翊麟城和玄枢城不一样。
它更加恢弘、更加安全、更多人口……管理与审查也更为严格。
在路上耽搁几日、被打了岔后, 岑无月是直到翊麟城门口才想起来自己是个黑户这回事儿。
是的,黑户。
修仙的人只要拜入门派,就自然有了自己的身份;普通人有了生计和固定居所, 也能有自己的身份。
而岑无月嘛……情况就比较复杂了。
总之, 身为黑户的她想要进入翊麟城这种天下人都削尖脑袋想进的城邦, 两手空空肯定是不行的。
为此, 岑无月准备找一个可以给自己当掩护的人。
翊麟城外, 和岑无月有着同样想法的人是一抓一大把。
他们三两成群地待在城门附近的位置, 观察准备入城的人, 一旦觉得有机会被雇佣便一窝蜂地冲上去自我推荐,希望借由雇佣来得到一个正经的入城名额。
当然,也有想要硬闯的,不过没有一个有好下场。
岑无月刚到那会儿,就看见有一个仗着自己身法卓绝的试图翻过城墙闯进去,结果一道天雷当头劈下。
被劈成一块焦炭的那修士很快就被守卫拖走了。
岑无月站在人群里围观全程, 听周围人各种解说翊麟城真假不明的消息, 听得是津津有味。
“翊麟城的福祉之广,就连魔修也忍不住青睐啊。”
“魔修?魔修可进不了翊麟城。”
“怎么不能,你们消息也忒落后了。半个月前那曲燃去找谢还打了一场,你们不知道?”
“这哪能不知道,足足毁了三条灵脉吧?啧啧,这些大能一打起来真是山河遭殃。”
“那你们可知道,此战之前,曲燃来翊麟城祈福了!”
“他一个魔头, 祈福?”
人群反响热烈, 岑无月踮着脚也听得兴致勃勃。
“怎么不行,翊麟城可是‘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的地方, 曲燃他又不是生下来就是魔头……咳,这不重要。”
“最后谁赢了?”
“这还用说,自是谢还啊,邪不压正嘛。”
“嘁,那祈福有什么用。”
“曲燃没死啊!这还不够有用?”
岑无月高高举手加入对话:“怎么祈福啊?去哪里?是要上香吗?”
说话的几人瞥她一眼,态度倒是还算平和:
“只要进了城内虔心祷告,神兽就能听到。”
“不过前提是得先进城,哈哈哈!”
正说着话,空中突然又来了两群人。
一个常识:飞行法器可是很值钱的,不仅本身造价昂贵,后续使用维护起来更是烧钱。
尽管诸多剑修都很相信自己总有一天能潇洒御剑飞行……但事实并非如此。
周围的修士们立刻不八卦了,一个个站起身,摩拳擦掌、整理衣服头发。
岑无月好奇地站在一旁看。
大概是因为她看起来没有竞争意愿的样子,有个修士随口向她解释:“要被这些贵人看上,体面的仪容也很重要。”
岑无月脸上的皮肉伤早就好了,她指着自己道:“那我呢?”
修士瞄了她一眼,毫不留情:“看起来一点也不能打,谁会雇佣你。”
很不能打的岑无月沉思片刻,道:“我很能吃,视力很好,长得可爱,而且运气也很好。”
“这有什么用?”修士嗤之以鼻,“你还小吧?和我们这些已经放弃了的废物不同,到处走走试试自己的运气也不错,说不定心境还能往上提提。”
他这么说完,便挂起一本正经的表情快步向前走去,迎上了刚刚落地的两批贵人。
同样这么行动的人有不少。
岑无月站在后面观察了一会儿,发现这些在城门口招揽生意的修士身上确实都没什么生机。
几千年来只有九人成功飞升,世上多的是失败者。
对于所追求道路只有“道成”这一条的修士们来说,途中意识到自己绝不可能成功的打击是毁灭性的。
很多人就这样道心破碎了。
好一些的,便和这城门口的散修们一样,放弃追寻那虚无缥缈的大道,试图找个安安全全的地方安享晚年。
翊麟城就是个养老的好地方,对这些自我放逐的修士们来说是个好去处。
岑无月将视线转向落地的那两拨“贵人”。
一批是大群家仆簇拥着一个人,腾云驾雾而来,可谓仙气飘飘、架势摆足。
被簇拥在中间那人怎么看怎么有点样貌模糊,仿佛隔了一层布,只能勉强看清轮廓,是一种障眼法。
另一批是几个年长修士带着一群年轻修士,服装统一,兵器各异。
这头的气氛便轻松许多。
修士从表面上当然看不出年龄啦。
不过进入他们身体深处的孢子可以让岑无月大致区分宿主的年龄。
即使在修真界……不对,应该说修真界尤为看重家世和师承。
凡人可很少有能流传几千年不败的家族。
好消息是,一个人越是出生在修仙名门,就越是有天材地宝保驾护航。
坏消息是,想要大成飞升,唯有明心见性。
大量的法宝、灵魄、秘籍……这些虽好,但终究是外在之物。
不过哪怕不飞升,世家弟子至少能在家族荫蔽下活得非常滋润、相对安全。
散修就没那么好的运气了。
岑无月的视线在这两拨贵人之间扫视片刻,选择了那群年轻修士作为自己的藏身队伍。
很显然,另一支人马来自某个大家族,这种队伍十分排外,混进去也没有好处。
选定目标后,岑无月就朝年轻修士的队伍走去。
这也是周围绝大多数散修的判断。
但走到半路时,岑无月又改变了主意,调转方向,直直走向第一支队伍里那个面目模糊的人。
那人的身形虽然朦胧,但当岑无月靠近时,他便稍稍偏头“看”向了她。
岑无月眨眨眼,理直气壮地直接在他身后站定。
这堂而皇之的架势让周围原本想阻拦的家仆都愣了。
家仆看看不语的主人,又看看笑眯眯的岑无月,不敢擅自行动,行礼道:“阁下是……?”
“护卫。”岑无月眼也不眨地无视了这队人自带的百十来人护卫。
家仆终于理解了岑无月的意思,将她当做来找活的散修,这下态度就没这么礼貌了:“道友,我家主人恐怕不需要更多的护卫。”
岑无月往前弯了下身体,偏着脑袋抬头去看闭目的青年:“帮个忙呗?”
青年这才开口:“带上她吧。”
有主人发话,家仆当即不再多说,称是离去。
岑无月用视线追随家仆的背影,发现他很自觉地同城门口关检的人说话去了。
行动出乎意料地顺利。
岑无月好奇地抬头问青年:“那你准备付我多少护卫的酬劳?”
“我帮了你。”
“谢啦。”
“却还要再付你酬金?”
“一码归一码嘛。”
“……”青年道,“等入城后,我给你想要的东西。”
说完,青年向她伸出了一只手。
岑无月疑惑地把自己的手放上去:“你好?”
双方皮肤接触之前,青年将手掌向旁边移开一段,正好避开。
岑无月恍然大悟,拿出自己刚买的牛轧糖分他一颗:“听说有清新静气之效,虽然我觉得这么便宜应该是假的。”
手掌这次没再移动了。
手掌的主人侧脸唤道:“岑无月。”
刚刚另剥开一颗牛轧糖塞进嘴里的岑无月眨了眨眼:“到。”
“奚逐云说过你会来找我。”青年说,“他的信物在何处?”
眼前这位面目模糊的大人物便是奚逐云提起过的“司辰君”,星玄度。
所谓的“面目模糊”大约是某种法器或者法诀所起到的遮蔽效果。
要是星玄度被认出来,方圆三百里的人都要趋之若鹜。
看这一行人身上连个“星”字都没有,显然是刻意低调出行,不愿被认出。
不过要让岑无月来评价,这显赫世家显然根本不知道什么叫“低调”。
谁家低调是一队百来人簇拥着中间一个人的?
瞥一眼星玄度稳稳平伸在自己面前的手,岑无月笑眯眯地往储物戒里掏。
第一次掏出来一枚已经只剩绳子的灵符,又塞回去。
第二次掏出来一本《手记第八》,又塞回去。
第三次终于把奚逐云先前给的信物小印掏了出来。
她将小印放到对方手中,同时顺便把那颗不受青睐的牛轧糖取回:“喏。”
星玄度收下小印,手指一收,看起来没怎么用力,却很轻易地将其捏碎了。
岑无月连往嘴里塞第二颗糖的动作都停住了,双眼逐渐睁大:“你不是打算赖账吧?”
“星家确实欠奚逐云一个人情,”他说,“但人情即将还清,信物不必继续存在。”
岑无月哦了一声,慢吞吞把到了嘴边的糖含进去,用舌尖推到同一边,鼓着脸颊闷声咀嚼了片刻。
周围的仆人都在用余光打量她。
岑无月毫不怀疑,自己哪怕有那么一瞬间表现出对这位的恶意,都会被轰成渣渣。
嚼了半天粘牙的糖,直到这行人开始入城,岑无月才道:“你就不怕我是冒充的啊?”
星玄度说:“你看起来像另一个奚逐云。”
岑无月低头看看自己,很诚恳地说:“我还是第一次听人这么说——而且你也不能‘看’吧。”
星玄度目不能视,抑或说从未睁开过双眼,这是整个修真界都知道的常识。
但从些许艰难进入他体内的孢子反应来看,眼球尚在,功能完好——他并不是瞎子。
大约是一种用于增强能力的主动选择。
岑无月的话一出口,立刻引得周围的家仆对她怒目而视。
被这么说的星玄度本人倒并不动怒:“我只是不用眼睛看。”
星玄度实在很符合绝大多数人心中对于“无情道修”形象的描摹,不喜不怒,甚至连形象都是朦胧而不可轻易见到的,像是一尊应该摆在神龛中的雕像。
但岑无月看着他的样子又好奇得抓心挠肝,忍不住问:“那你的眼睛是什么颜色的?”
听说星玄度有一头银发,那眼睛颜色想必也很特别吧。
可能星玄度这辈子也没有被第一次见面的人这么问过,停顿片刻才回答:“我忘了。”
岑无月还有一肚子问题,不过尚未来得及问,家仆便回来禀报说可以入城。
星玄度颔首,向前走去。
步伐平稳,但怎么看怎么像是想要快点结束聊天的架势。
作为护卫的岑无月亦步亦趋跟在后面,毫不在意地继续搭话:“那你平常‘看到’的是什么样子?好看吗?闭上眼睛是会算卦更准吗?说我是另一个奚逐云又是什么意思?都说你不用算就能知道一切,这也是真的吗?”
“前行二十六步。”星玄度说,“看右侧。”
第七步时已进了城。
第二十六步时,岑无月往右边一转头,入目便是一家油炸肉饼铺,里面飘出令人垂涎欲滴的香味。
哇,可太准了。
毫无职业道德的岑无月立刻回头向雇主请假:“我去去就回!”
第27章 第 27 章
能开在入口附近的店必定有名堂, 炸肉饼店的生意兴隆得很。
岑无月排队等待直到拿着每种口味各一个的饼转头时,才发现面目模糊的雇主早就不在街上了。
岑无月觉得自己作为护卫可能是比较失职的那一类。
也不知道还能不能拿到护卫的酬劳。
不过啃着肉饼往外走没几步,她就看见了一个星家家仆在肉饼店外不远的地方静立等待。
她走过去, 对方恭敬朝她一礼, 双手递上一枚白玉竹筒。
留个信息需要用上这么珍贵的道具吗?
岑无月一手拿着肉饼, 只好单手弹开竹筒封口, 取出里面纸张——好像还不是普通的纸, 摸起来贵贵的——瞟了一眼。
上面只有一个人名。
千嶂夕。
辞青曾经提过这个名字。
岑无月夹着纸条翻来覆去检查一遍, 发现上面真的只有“千嶂夕”三个字, 不由抬头看向家仆。
而家仆矜持自傲地看着她,呈现出一种既合礼仪又没把人看在眼里的绝妙平衡感。
“……”岑无月单听过星玄度的大名,但还真不知道他卜卦是这种雾里看花的风格。
可能“天机不可泄露过多”吧。
岑无月把纸条和玉筒随便一捏,又顺理成章地朝家仆摊开手掌。
家仆:“……”
岑无月笑眯眯道:“星玄度说会给我护卫酬劳的。”
家仆面无表情地取出一袋灵魄。
怎么看怎么都像是对方临时自己垫上的。
但岑无月还要得寸进尺地问:“这是多少时间的?一天吗?半天?”
“自是全部的,”家仆看着岑无月的双眼几乎已经是一边写着“无”另一边写着“耻”了,“我家少主只在此处停留数日。”
“哦, ”岑无月收起灵魄, 向家仆眨巴纯洁无辜的眼睛,“那护卫每天几点开始上工?他住哪儿,我准时过去。”
家仆果断回绝:“我家少主不需要更多护卫,不过灵魄您仍可放心收下。”
说完,家仆低头一礼,三步并作两步离开。
而被当成烫手山芋抛在身后的岑无月望着他的背影乐:大概这就是“破财消灾”的当场演绎吧。
不用上工还能领工钱那就更是开心了。
岑无月将那袋白得的灵魄和竹筒纸条一道收进储物戒中,边吃肉饼边悠然沿街闲逛。
她一直有到处乱走的习惯,一来是可以到处找新奇吃食, 二来则是顺路散发孢子。
要是时间足够, 她甚至不介意花几个月把翊麟城到处走上一遍,将孢子释放到每个角落。
翊麟城太大了, 光是城门就有七十二座。
而且最麻烦的是……
突地鼻尖一凉,岑无月下意识抬头望向空中。
明明晴空万里,可不知道怎么的,城中居然飘起了雨。
街上的行人们纷纷快步躲避,岑无月不紧不慢地用灵力保护住肉饼不被淋湿,边慢吞吞地啃边回想起了奚逐云和她提起过的翊麟城趣闻。
——雨天的翊麟城街道上,可能会出现小兽的足印……
岑无月随意低头扫视地面。
巧得很,一串大约只有寸长的足印正自不远处延伸过来,逐渐接近她的足边。
街道用的材料再坚硬不过,这种足印踩在上面却好像是陷入软绵绵的糕点,一踩便轻松凹下去一块。
离岑无月越近的越清晰,远端的则已逐渐消失不见。
岑无月好奇地弯腰用手指戳戳地面。
嗯,不抱着被守城护卫抓起来的决心的话,应该是不可能轻松按下自己手指印的。
而且孢子无法寄生地面,至少说明地面不是活物。
足印欢快地绕着岑无月转了一圈。
“欢快”是根据足印踩踏的速度估算出来的。
岑无月一口咬住肉饼,将空出的双手合十,对着这一翊麟城神迹祈祷一番:希望我全师门上下都可以尽快安全回家。
祈祷完毕一睁眼,她就发现那足印已经朝着另外一个方向远去了。
走了片刻,好像发觉岑无月没有跟上,减淡的足印掉头回来,在她面前原地踏了几下,像是催促。
“你要带我去别的地方?”岑无月顺口这么问,倒也没有想等一个回答,站起身来。
雨下得越发大了。
用灵力包裹住身体权当雨衣后,岑无月跟在足印的身后走了。
哎呀,师父要是看见这一幕,肯定会大喊“不要随便跟着陌生人走啊!!”的吧?
——
足印的主人看起来是非常容易分心的类型。
第一次岑无月以为到了目的地时,一抬头发现是一处精美绝伦的瀑布造景。
岑无月抬头观赏片刻,鼓掌褒奖:“好,壮观!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
足□□满意足地换了个方向走了。
第二次岑无月又以为到了目的地时,一转弯发现误入一处姹紫嫣红的灵植园。
岑无月一回生二回熟,鼓掌捧场:“好,妍丽!玉宫桂树花未落,仙妾采香垂珮缨!”
足印好似很得意,百般明示、死缠烂打,硬是让岑无月摘走了其中一朵开得正好的泣露芙蓉花。
……
第六次岑无月被带到一处高处的亭外,嘴巴下意识一张就是夸赞:“好,缥缈!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
诗背到一半,一抬眼,发现眼前是阔别一个时辰的雇主。
星玄度这会儿已经不再是面目模糊的样子,不过他侧脸朝岑无月“看”过来的动作仍旧和之前如出一辙——除了他,也没谁会这样看人。
还真是一头月光似的银发。
岑无月在心里哇了一声,而后才发现星玄度旁边还有另外一人。
足印可不看气氛——但凡看的话也不会叫岑无月偷采灵植园的花——略显急躁地催促着岑无月往星玄度身边走。
星玄度对面那人垂眸看向足印,噗嗤一笑:“今日下雨,它又闹起来了——道友无需介怀,请进来坐吧。”
对方都这样邀请了,岑无月自是欣然应邀。
不过她刚迈出一步,星玄度便道:“这是我雇的护卫。”
发出邀请的人微怔:“你还需要……护卫?”
星玄度突然这么一开口,那几乎就是一种明示了。
岑无月立刻会意,三步并作两步站到星玄度身后,飞快捡起一个时辰前扔掉的职业操守,一本正经地说:“不错,我收了酬劳,自要好好保护少主。”
“这位是封不眠。”星玄度说。
封家几百年前一手建造翊麟城,自那时起便扎根于此,代代城主都是封家子弟。
既然姓封,又能和星玄度坐一桌,必然是实权人士。
岑无月学着那些家仆的动作朝封不眠一礼。
封不眠颔首回应,脸上表情看起来有点想笑:“你雇了个不用在你身旁护卫的护卫?”
星玄度没有说话。
但岑无月马上接住了话:“少主令我去送信。”
封不眠兴味十足地抬头看她,星玄度举杯的动作一顿。
岑无月掏出还没来得及扔掉的玉质竹筒交给星玄度,认真道:“少主,信已送到。”
星玄度不置可否地应了一声。
岑无月演戏演全套,根本不会笑场:“少主,你不想知道她回复了什么吗?”
星玄度不说话了,倒是对面的封不眠乐出了声:“天下之事你家少主全都知道,就连你此时会回来也早就知道,哪需要你转达回复?”
封不眠可能是随口一说,但岑无月是真好奇。
难道星玄度真的会什么都知道吗?“一切”?
“此处是观山亭。”星玄度说。
“对,”封不眠一指远方,自豪道,“从这里观山是最好的!”
“少主,”岑无月才不关心山不山的,她认真问,“我现在要从储物戒里随意拿一个肉饼出来,你也能提前知道我会拿到什么味道吗?”
星玄度:“……”
而封不眠猛地收回手捂住自己的嘴,尽管憋得满脸通红,但还是从指缝里喷出几次失礼的噗声。
“我坐在亭里,是告诉你‘停’。”星玄度道。
“我不停!”岑无月把手按在储物戒上,跃跃欲试,“什么味道?”
忍到五官扭曲的封不眠踊跃举手:“我来我来,我押一个……辣的吧!”
岑无月真的没挑,随机摸出一个还热腾腾的肉饼后,咬了一口。
星玄度:“姜。”
岑无月:“是姜诶。”
两人几乎同时开口。
封不眠一拍大腿:“我依稀记得姜也是辣的吧?那我也赢了!”
“甜姜。”星玄度道。
封不眠气不过:“哪有甜的姜?!这位护卫道友,你评评理!”
岑无月又咬了一口,正直地评判:“确实是甜的。”
“啊!”封不眠怒极反咬,“玄度,你说你这提前知晓一切的人生有什么意义?”
“并不能知道天下所有事。”星玄度八风不动。
“谁信啊!”封不眠喊了一嗓,但很快冷静下来,用狐疑的目光打量星玄度,“你今日怎么这么有问必答?既然如此,不如你再提前告诉我几日后叩天门的赢家会是谁吧?这样我好提前回去想几句好听的,免得被姑母骂。”
“叩天门?”岑无月好奇地重复了一遍。
“是个广邀青年俊杰前来一道参与的盛会,你没听过吗?”封不眠诧异,一侧身歪到亭外,用手往天上一指,“你看那里。”
别的没有就属好奇心多的岑无月赶紧趴过去也往天上看,除了晴空万里什么也没有看见:“看起来什么也没有啊?”
“没有就对了!”封不眠一乐,“如果有人能以卓绝天资叩开天门,那里才会有东西——哎,这么一说,我记得上一次好像是七八十年前了?”
岑无月顿感失望:“那今年也不一定有啊。”
“今年一定有,”封不眠信心十足地看向星玄度,“不然他怎么会来!”
好家伙,逆向推论。
“所以你肯定也知道叩开天门的是谁!”封不眠趴在桌上,没什么诚意但很死皮赖脸地苦苦哀求,“好兄弟,你就提前告诉我吧,我分你一个肉饼吃行不?”
岑无月立刻加价:“少主,我分你两个肉饼。”
封不眠:“哎!”
岑无月盯着星玄度:“而且我是真有两个肉饼,他肯定没有。”
“你。”星玄度说。
岑无月疑惑:“我?”
封不眠震撼:“啊?”
“若你参加,”合着眼的星玄度神色淡淡,“那个人就是你。”
岑无月眨眨眼:“但是……”
“先别但是!”封不眠当场站起,他握住岑无月的手,双目熠熠生辉,“这位道友,在下翊麟城封不眠,还未请教尊姓大名?”
岑无月说了名字。
封不眠加重手上的力道:“岑无月,你可一定要参加啊!别说天门后肯定有只属于你的奇遇,只要你参加,不论你在城内待多久,需要什么,我封某人一定随叫随到,任凭差遣!”
他一说完,岑无月立刻紧紧反握回去,生怕这个冤大头跑了:“一言为定!”
第28章 第 28 章
作为钱多人傻速来的冤大头, 封不眠爽快地给了岑无月一件信物。
“你拿着这个,在城内无论什么地方出示都可以,多少消费都算我头上。”他自豪地说, “想买什么、想干什么都行。”
坐在一旁的星玄度道:“你最好把这句话收回去。”
并非真傻的封不眠立刻就听明白了, 噎了一下:“你……你想买什么都可以。”
他果真很听劝地把后半句承诺撤了回去。
但没什么用, 因为岑无月拿着信物很真诚地问:“我想问星家把他们家少主买下来可以吗?”
封不眠一边干笑, 一边往岑无月的手心里探:“呃, 要不还是当我刚才什么也没说……”
岑无月哪会让饭票跑走, 五指一拢把信物捏进掌心里, 笑眯眯道:“看来翊麟城的面子也买不下来司辰君啊。”
“当然不行了。”封不眠道,“他是他们家的命根子,你打他的主意,他全家能跟你拼命——哎,你看他明明是要低调入城的,结果他家硬是派了那么多人随行, 低调在哪里啊?!”
岑无月深以为然:“终于找到和我一样想法的人了!”
“真的吗!”封不眠喜出望外, “我也是第一次碰见和我一样想法的人!”
两人一见如故,紧紧握住彼此的手。
封不眠使出巧劲想把给出去的信物再勾回来。
在他得逞之前,岑无月眼也不眨地把信物扔进了储物戒。
封不眠:“……唉。”
他转向闭眼不语的星玄度:“她真的会是叩开天门的人吧?”
“是。”
封不眠追问:“你确定吧?不会改哦?万一她突然不想参加了呢?”
岑无月义正词严:“拿人手软,我不会反悔的,这是职业素养。”
“你一个把雇主跟丢的护卫在大放什么厥词……”
——
封不眠给的信物确实很好用。
虽然上面只写了一个“封”字,但在翊麟城内谁会不知道封家呢?
雨停后,岑无月将这块封字环佩挂在腰上逛了几条街,人人见她都是眉开眼笑、殷勤不已、绝不收钱、甚至多送。
搞得岑无月都觉得自己是在帮封不眠收取贿赂了。
一行年轻修士路过岑无月身旁。
他们的说话内容引起了岑无月的注意。
“——刚才那足印一直围着师姐打转, 定是个好兆头!要我说啊, 这次叩开天门的人,一定就是嶂夕师姐!”
岑无月回头看去, 发现正是在城门外和星玄度同时抵达的另一群年轻人。
她倒退几步,自然而然地加入了这几人的对话:“你们说的嶂夕师姐,是千嶂夕吗?”
几个年轻人下意识警戒起来,上下扫视岑无月,不过见到她的腰牌后表情便缓和不少。
“是啊,我们是六合书院弟子,看不出来吗?”其中一人这么应道,脸上带着自豪。
宗门大大小小,总有几个特别出名的。
比如净庭山,比如六合书院。
而千嶂夕便是以“六合书院五百年来第一人”闻名天下的。
岑无月指着自己,半开玩笑道:“好巧,刚才下雨的时候,我也看见足印了。”
这些六合书院弟子倒还算友好,只是道:“那可能道友的好运在别的地方吧,有嶂夕师姐在,他人再天才也只能作她的陪衬。”
六合书院的弟子间氛围倒是很团结,众人提起千嶂夕,脸上只有与有荣焉的表情。
千嶂夕为人应该不错。
这么想着,岑无月顺势加入了这几人的队伍。
或许是看在封字腰牌的份上,他们没有过多戒备。
“天门?没人知道天门后面是什么,听说每一个成功叩门的人所能见到的东西都不同。”
“——但一定是一件能帮助他们的绝世奇物!”
“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叩开天门的未必是天才,但叩不开的一定是庸才?”
岑无月想起先前封不眠说过的话:“但天门不是已经好几十年没有开过了吗?”
六合书院弟子们昂首挺胸。
“所以啊,翊麟城也急。此次是他们特地邀请咱们嶂夕师姐来叩门的,本来嶂夕师姐对这可没多大兴趣。”
“以师姐的实力,也不会缺这点儿的。”
“是啊,嶂夕师姐本在二度酝酿破境呢,不过翊麟城特地带厚礼上门邀约,诚意十足,又是长辈,师姐才勉为其难答应的吧。”
“我偷听了一耳朵,师祖说翊麟城带的正好是师姐需要的东西。”
岑无月也听,不过是光明正大地听。
这些六合书院弟子以为她是封家的人,谈论起此事时丝毫没有遮掩的意思。
“想必嶂夕师姐得此助力,之后很快便能破境了吧?”岑无月道。
“那是!下一个飞升的定然是我们嶂夕师姐!”
“哎,就是得去掉那谢还。”
“……确实,谢还不能算。”
岑无月听过谢还这个名字太多次,倒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当面见见他。
不过说实话,还不太想这么早碰见。
几个六合书院弟子很快回到住处——他们包下了一整座客栈——岑无月与他们混完脸熟笑眯眯道别,从头到尾没见着那千嶂夕的人影。
听六合书院弟子说,她是在精心准备八天后的叩天门。
岑无月接下来还有一件事情要办。
——买个新的储物戒。
储物戒这种东西,说贵不贵,但要贵也可以特别贵。
岑无月手中的这个是师父给的,功能基础但够用,只是不够大。
自从岑无月把小师兄放在里面之后,想再往外掏东西时就多少有点局促了。
考虑到之后很可能还有二师姐和三师姐,岑无月决定提早买一个更大的储物戒备着。
正好有封不眠买单,他家大业大的,肯定不在意这些。
岑无月挑了一家封字招牌的店进去,很快便有人主动迎来招待。
在掌柜推荐下买了个储物手镯后,岑无月又问:“我有些事情想知道,该去哪里找人问?”
封家这样的大家族经营着一整座城长达数百年,一定有自己的消息收集办法。
有封不眠给的腰牌,哪里都好办事。
掌柜二话不说带岑无月去了三楼。
三楼的气氛便很不同了,一看就不是普通人能随随便便进入的地方,还凉飕飕的。
负责接待的是一名面色冷峻的修士,修为比楼下的护卫高得多。
这人也是唯一一个要求岑无月将腰牌摘下来给她检查真伪的人。
“是谁给你的?”她问。
“封不眠。”岑无月老实道。
对方好像轻嗤了一声,扬手将腰牌抛回来,道:“想知道什么?”
“近四十六年,有没有一个叫沈述的剑修来过翊麟城?”岑无月问。
对方捏着一块隐隐发光的玉简记录讯息:“就这一件?”
“我还需要一些人的具体情报。”岑无月想了想,挨个往下数,“周妲,鹿云渺,千嶂夕,谢还,曲燃……还有周五。”
“周五不是你师父的真名吧?”
“……”岑无月沉吟片刻,“你说得对,这个就去掉吧。”
对方反应如此迅捷这点倒是早在岑无月的意料之中。
毕竟当你和名人走得太近时,总会也跟着出一点名的。
“行,没了?”
岑无月选择再另外满足一下自己的好奇心:“下雨时出现的那些足印到底是什么?”
“那个?”对方手中的光芒隐去了,“我可以直接告诉你。听说过器灵吗?”
她这么一说,岑无月便明白了。
即使如此,她仍觉得讶异:“是翊麟城的城灵?”
天地为炉,造化为工,灵蕴其中,器成而神生。
岑无月此前最多也就听说过有大能的剑生出剑灵,难以想象这样庞大的整座城也能蕴出灵智来。
对方耸耸肩:“对。只要翊麟城仍旧繁荣鼎盛,再过个几百几千年,说不定它都能修炼大成、实体现身呢。它绕着你转,无非是因为它喜欢你,从前也有过不少次。要么是天赋绝佳的鬼才,要么是净庭山弟子那样的圣人。你觉得自己是哪一种?”
岑无月觉得自己两种都不是。
能力说强也不强。
圣人更是不沾边了。
但如果非要选一个的话,前一个总比后一个听起来合理点。
谈话的氛围到了这里开始变得随意起来了。
岑无月便顺势和对方闲聊几句:“我前段时间在玄枢城,玄枢城弟子和翊麟城似乎不太一样。哦,像封不眠,他特别不一样。”
女人本来还爱理不理,听到封不眠的名字又条件反射似的冷笑一下。
岑无月心里好笑:这两人有过节啊。
“我知道你,岑无月。”女人直截了当地说,“你不是认识奚逐云吗?他难道看起来像无情道修?无情道本就不止一条路。封不眠未来要当城主,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等他无我无私的那一天,城便是人,人便是城,人人对他来说都是城中子民,别无二致,你觉得这算不算一种无情道?”
岑无月眨了眨眼睛,慢慢道:“我觉得你对他很有意见。”
“我哪敢?”女人嘲讽地说着,结束这个话题,“别废话了,还有什么别的想知道?”
“有的,”岑无月诚恳地说,“给我来一份城内回头客最多的吃食店铺清单,越长越好,我没有忌口,什么都吃。”
“行,三日后来这儿找我取,账都记在封不眠头上了,不用担心。”
岑无月道了声谢起身,女人又叫住了她:“怎么不要星玄度的情报?”
“要是我这么做的话,下决定的那一刻他就会知道了吧?”岑无月道,“交朋友嘛,还是要诚意为上。”
“……你倒是一直很会挑朋友。”
岑无月笑道:“嗯,我师父说的,挑选朋友是交朋友最重要的一环,事前精挑细选总比事后懊悔来得好。”
第29章 第 29 章
岑无月挑了一间离六合书院弟子很近的客栈, 掌柜大方地给她安排了最好的房间。
进入房间后,岑无月才将小师兄的身体移到储物镯中。
没办法,总得先从储物戒中取出来才能再放进镯子里去, 但一来大街上堂而皇之地搬运尸体好像不太好, 二来那不就是露馅了嘛。
可没人知道真正的沈述在她这里。
唯一知道的辞青已经不可能将这件事情告诉其他人了。
干完这事儿, 岑无月突地又听见淅沥沥的声音传来, 扭头一看, 发现窗外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开始下雨了。
岑无月很是纳闷:不是据说翊麟城有神兽庇佑, 一年四季都晴朗湿润, 但又几乎不下雨来着?
难道是到了几百年一遇的雨季?
——
第二日,岑无月出门又顺理成章地在附近碰见了那几个六合书院弟子。
他们倒是还记得她,打了招呼。
其中一人问:“你是不是也要去试叩天门?排的是第几号啊?”
岑无月投以清澈无知的眼神:“什么排号啊?”
六合书院众弟子:“……”
这群好心的年轻人这样那样一番解释,岑无月才知道原来叩天门还得报名,尤其是散修,要经历的手续和考验相比有头有脸的大门派弟子来得更为复杂。
靠谱的六合书院弟子们正好闲来无事, 干脆带着岑无月到了报名处。
老远便能看见那几支长长的队伍, 站在尾巴上几乎都望不到头。
“——但这也没办法啊,”一个六合书院的弟子说,“如果不作限制,岂不是全天下的人都可以上前一试,那可不是一天就能解决的事了,神兽也不堪其扰吧?”
“你们都报了吗?”岑无月询问他们。
“是啊,不过除去师姐,我们中只有两人得了号。”
“虽然叩开天门的人肯定是嶂夕师姐, 但我们来长长见识也不错。”
“不如说是光明正大跑出来透气……我可不想再对着朱夫子那张臭脸了。”
这几个弟子一边说着, 一边自然地越过队伍向前走去,显然没有乖乖排队的意思。
长队中的人大多只是扫一眼便漠然移开视线, 只有极少数的几个怒目而视。
落在最后的弟子伸手拉走站在队伍末端的岑无月,好笑道:“你在自家城里还排什么外人用的队?”
她这么一说,怒目而视的人也没有了,每一条队伍都像一滩沉默的死水。
然而此处最引人注目的并不是长龙队伍,而是空中那漂浮在众人头顶、不用抬头便能远远望见的巨大名册。
名册上的一个个名字都泛着金光,正是此次获得资格去叩天门的人。
可以这么说:百人中才能出一人修仙,十万个修仙的人中才能出一人叩天门,而过去几十年来却无一人成功将其叩开。
就像过去几千年里,只有九人成功飞升一样。
“哎,我看见嶂夕师姐的名字了,就在第一个!”六合书院的弟子喜气洋洋地说,“不愧是师姐!”
另一人又向岑无月解释:“那名册便是按顺序倒过来排的,据说啊,越是有机会叩开天门的人,叩的次序就越往后,在名单上便越靠前。”
岑无月明白了:先从没希望的开始。要是从最有希望的那个开始,万一那人一下直接敲开,那其他人都不用玩儿了。
她好奇道:“那这排名是谁决定的?城主吗?”
众人都被这个从来没有思考过的问题问得沉默了。
最后不知道谁含混不清地试图搪塞过去:“反正不是城主……可能是神兽吧……?有个说法是这名册的排名也代表着神兽的青睐。”
岑无月恍然大悟:“哦~”
报名处有穿着统一制服的十数人,其中一名翊麟城胥吏扫视岑无月一眼,抬手示意不远处立着的一块大石头:“还请小显神通一观。”
这还是第一个腰牌没法速通的地方。
岑无月转头打量那块平平无奇的石头:“何种神通?”
胥吏老神在在:“任何神通,两次机会。”
还是六合书院的弟子比较友好,你一句我一句地飞快解释道:
“这是镇灵岩,会隔绝灵力!”
“而且非常硬,蛮力可没用。”
岑无月停在幽蓝色的镇灵岩前,伸手碰了一下。
孢子进不去。
灵力一接触到表面便激起墨绿色的纹路,根本无法进入岩内,而是向周围飘溢散开了。
上面有些深深浅浅的痕迹,大概是先前测试的人留下的。
身后那胥吏道:“你还有一次机会。”
队伍中立刻传出小声的嗤笑,六合书院的弟子则不满道:“怎么这样,碰一下不算的吧?”
倒是确实很有书生气,也不知这又是修的哪种无情道。
岑无月笑了笑,回头友善道:“大家稍往后退一些。”
这句提醒很有用,大多数人都在保全自己排队位置的情况下退远了,只不过看岑无月的目光仍然不怎么信任。
总之就是虽然我不相信你的实力,但我也知道小命最要紧所以保险起见让开点。
岑无月回过头去,手指搭上储物戒,神识向内探去,勾出一道昳丽光芒。
本来懒洋洋的胥吏“咦”了一声。
白光急电般斩裂空气,击中镇灵岩,正好盖过那声“咦”。
众目睽睽之下,镇灵岩不仅没有泛起接触灵力后应有的墨绿色,而且“咔”地一下,从斩击处被劈开一道深深的口子,几乎将其拦腰切成两块。
周围虽掎裳连袂,此时却是阒然无声。
岑无月本人很平静,用手指沾了一些掉落的细粉末,在两个指头间碾了一下。
已经粉碎到这个地步也仍然能隔绝灵力,确实是一种神奇的石头。
她拍拍手,回头询问胥吏:“这样可以算我有资格吗?”
胥吏扬眉:“算,怎么不算,太算了——那不是你的剑气吧?”
“不是。”岑无月一点也不心虚地朝他眨眨眼睛,“但你不是也说了吗,‘任何神通’。”
“没说不行。”胥吏朝岑无月招一下手,“请来此处登记。”
岑无月用灵力在胥吏递来的玉简上刻下了自己的名字。
玉简随即亮了起来。
岑无月有点好奇它还能显示什么,专心地盯着看。
“看它干什么,”胥吏用手指一下头顶,“你应该看那里。”
岑无月一抬头,发现自己的名字出现在了第一的位置,而千嶂夕被挤到第二位,紧随在后。
六合书院的弟子们吓了一跳,跟看怪物似的回头看岑无月,视线在空中和岑无月之间来回往复,每张脸都写着难以置信。
岑无月想了想,笑眯眯地道:“可能借我剑气的人就是有这么强吧。”
——
硕大的“岑无月”三个字跃升至天幕第一。
这样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人,却压了千嶂夕一头,立刻便引起城中热议。
就连岑无月去取情报时,也被那负责人揶揄一通:“要是我不知情,还以为是拿你给星玄度当挡箭牌呢。人人都想知道你的事情,就没人会注意到星玄度居然来了城里。”
岑无月将刚填好的采购单推给她,问:“他的行踪那么重要吗?”
负责人接过单子瞄一眼收好,闻言露出一种神秘的笑容:“你难道不想要他?”
岑无月便认真思考起来:“他长得是挺特别的。”指的是配色。
“特别……”负责人被噎了一下,“我从来只听人说他‘容貌过盛’,你这形容还是第一次听。算了,跟你这样没开窍的我绕什么弯子——我是说,但凡你有野心,或者手握某种组织势力,都会想要他的能力不是吗?星家自己就最懂了,可不敢懈怠,生怕把他弄丢。”
“他一个大活人,又据说能预知一切,能弄丢到哪里去。”岑无月不以为意道,“要真‘弄丢’了,那也是他自己的决定。”
负责人用短短一声冷笑就完美传达了“你小子懂什么”的意思:“那是你不了解星玄度——行了,你要买的东西还是过三天再来取。”
此时的岑无月突然想起来,自己完完全全把那份收了钱的护卫工作忘到脑后了。
但是仔细一想,她也根本不知道星玄度在哪儿。
不过没关系,眼前正好有一个手握情报大权的人,而且这个人还和封不眠是死对头。
哎,这不巧了吗。
——
看着理直气壮堵门的岑无月,封不眠嘴角一抽:“所以你就来问我他在哪里?”
“因为他的行踪好像很隐秘。”岑无月道,“也没告诉我。”
“他没告诉你,不就是代表着不需要你继续当护卫?”封不眠随口说着,探头打量那高调无比的天幕,“——况且,以你现在这状况,给他当护卫纯属是添麻烦吧?”
“可是他藏身的地方很隐秘啊。”岑无月说。
封不眠终于听懂了,他无语地转回脸来盯着岑无月看半晌,挤出一句:“你居然只是想蹭他的地方躲清净?说起来你脸色好像有点异样,不会有人对你下毒手了吧?明天就是叩天门的日子,你可别出岔子。”
“我收了酬劳的诶,”岑无月强调道,“还有脸色,只是昨天吃了不好吃的东西闹肚子。”
“小姑奶奶,雇一名护卫那点钱对星家来说连一根头发丝都不如。”封不眠道,“星玄度就算什么都缺也不可能缺钱。”
封不眠说这话时的表情实在很古怪。
该说是感同身受还是怜悯呢。
岑无月问:“那他缺什么?”
封不眠想了半天,泄气道:“我也不知道。”
岑无月撺掇他:“为了得到这个问题的答案,你更应该带我去他那里。你反正肯定是找不到答案了,说不定我能找到。”
封不眠露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
——
看着一高一矮堵门的两人,星玄度面无表情:“请自便。”
封不眠没待多久,朝岑无月比了个大拇指后就溜了。
领了酬劳并且不打算退还回去的岑无月则是跟在星玄度身后继续担当名存实亡的护卫一职。
星玄度真的是个很沉默的人,他甚至能保持三个时辰不和岑无月说话,仿佛早就习惯了身边有人跟随、并将之无视。
他摆弄那些卜卦的用具时,岑无月在他背后悄悄用他的头发编辫子,他居然都没发表意见。
当然,稍后路过的星家家仆勃然大怒。
直到三个时辰后,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时,星玄度突然开口道:“你想见她吗?”
岑无月精神一振,感觉展开聊天的机会来了:“你说的是谁?”
“千嶂夕。”星玄度道,“若是不愿见,你现在便该起身了。”
“见,”岑无月甚至都没放下手里银白色的三股辫,道,“多此一问,你不是应该知道我的答案吗?”
说完,她似乎听见星玄度叹了口气。
但再往前凑去看他时,还是那张雕像似的脸。
咦,听错了?
第30章 第 30 章
千嶂夕可谓是神龙见首不见尾。
岑无月将千嶂夕挤下天幕第一之后, 许多封家的人都忍不住跑来光明正大地围观岑无月,想看看她到底是个什么角色,而千嶂夕本人居然真的闭门谢客到了最后一天。
而且, 就连最后一天来拜访星玄度, 千嶂夕都选择了趁夜出行。
要不是岑无月正好就在星玄度这儿, 恐怕得等明天才能正式见她。
千嶂夕缓步进门时, 岑无月刚刚来得及把编好的辫子混进星玄度的其余头发中间、再摆出护卫的正经架势。
千嶂夕进门便像到老朋友家拜访, 态度很是随意, 唤了一声“玄度”便在星玄度对面自行落座。
岑无月好奇地打量她。
和想象中不一样。
听了太多“六合书院五百年内第一人”之类的消息, 她还以为对方会是个冷漠高傲之人。
结果看起来……
嗯……
哦,对了!是师父说的“坏女人”该有的经典模样!
“放心,我不是来问你明日结果的,”千嶂夕左右看看,自己动手倒茶,“我已尽人事, 天门为我开还是不开, 都已不是我能力可以左右的了。”
星玄度这儿的茶当然不是普通茶水,而是修士专用的灵茶,有洗髓舒经之效。
岑无月之前也尝了一杯,觉得完全不如外面卖的牛乳茶好喝。
唉,高阶修士们的追求真是比较特别。
星玄度道:“你若真不想知道,今晚就不会来。”
千嶂夕哈哈一笑:“我只是有些在意那个‘岑无月’究竟——”
“哎。”岑无月应了一声。
被打断的千嶂夕像是才注意到在场还有一个人似的,将视线转向岑无月。
岑无月道:“我就是。在意的话可以尽管看。”
千嶂夕懒洋洋地支着下巴扫了岑无月一遍,笑着对星玄度道:“天才总是这样冷不丁地冒出来的。”
星玄度不置可否。
千嶂夕像是对他的沉默习以为常, 又朝岑无月点点头:“听同行的师弟师妹们说了不少你的事情, 我原想着要明日才能见你,巧了不是?”
六合书院的弟子们这几日虽然是五味杂陈, 但大概是出于善良的本性,不仅没有排斥岑无月,还教给她不少新知识。
岑无月甚至还从他们那里收到邀请,准备等有空便去六合书院拜访游玩。
“我也从他们那里听了许多前辈的事。”岑无月笑眯眯地说,“城中传闻实在是太夸张了,以我的资历修为,绝无可能是前辈的对手。”
首先,千嶂夕往那一坐岑无月就知道她强得像个怪物,打什么打。
其次,岑无月劈个石头都要借小师兄的剑气,当然不会亲自上手和人斗。
打也打不赢,万一真赢了还不能杀掉对方,这种打打杀杀实在没有意义。
“——可能就是传说中的神兽青睐吧?”岑无月说,“不瞒两位说,我打从有记忆开始,就一直觉得兽类、动物这些都很亲切。”
“神兽不过只是传言吧?”千嶂夕看起来兴致缺缺,“要真有神兽,千百年来岂会真的没有人见过?”
岑无月回忆那个性十足、生龙活虎的足印。
尽管没有实体,但怎么看都有神智以及类人的聪慧。
“至于那足印倒是还算有意思,”千嶂夕猜测道,“我猜想应该是有人在背后控制的吧?这样一来本无噱头也能凭空起风波——你看,原本也没太多人在意叩天门,把你和我的名字放到一起后,是不是立刻便引起轩然大波?是不是立刻便让整个修真界都开始讨论翊麟城、叩天门了?”
岑无月顺着这个推测往下想了想,问:“那岂不是前辈和我都成了被某人摆弄的棋子?”
“我接受翊麟城邀请的时候早已经想到会有这些,利益交换罢了,”千嶂夕耸耸肩,“——只不过我原以为最多安排个人与我并肩第一。”
岑无月眨眨眼,朝她露出一个“我也很无辜”的笑容。
千嶂夕撇撇嘴,收回身上泄出的一丝威压:“但你说得对,排名确实不代表什么。”
她将灵茶一饮而尽,倏地起身。
“我看你脸色不佳,明日可不要因此影响而使不出全力——天门前再见真章!”
千嶂夕走了。
岑无月并不在意她留下的话,而是细细将刚才发生的事回想了一遍。
似乎也没有发现和周妲鹿云渺两位师姐相关的线索。
想到这里,岑无月偏头看向星玄度。
她突然发现从千嶂夕到来、到千嶂夕离开,星玄度竟只说了一句话。
天底下竟有如此惜字如金之人!
千嶂夕可是特地来拜访他的诶。
哦,这么一想,上次封不眠来,星玄度也只说了一句话。
好金贵的舌头。
岑无月盘腿坐下,又开始和星玄度唠嗑:“她好像不太开心。”
“修行到某个时候,哪怕不会占卜观星,心中也会对未来有所预感。”星玄度说。
岑无月品了一下这句话里的意思:“你是说,她隐隐预感到自己明天可能叩不开门了?”
但星玄度接下来的话却不是在说千嶂夕:“看穿未来与过去是种危险的能力,不该滥用。”
“这样的能力也不是想有就能有啊,而且这种能力不会白得,”岑无月埋头编第三根辫子,“就好比你看起来总是很轻松便能给出任何问题的答案,但想必也付出了不足为外人道的代价吧。”
“……”星玄度道,“你不必同我说这些。”
对他的过度防备,岑无月只是叹气:“唉,我就是很想知道你眼睛是什么颜色。是不是从来没人见过?得不到答案的话总感觉很可惜。”
此时,路过的星家家仆再次勃然大怒:“阁下难道不知我家少主目中乃是‘舍缚’,一旦睁开便是破誓,必遭反噬?我信阁下并无恶意,但这般言辞与向星家开战有何不同?还请阁下速速收回!”
岑无月诚恳道歉完,看着家仆气冲冲地离开,小声对星玄度道:“难怪封不眠说你是你家的命根子。”
她才在星玄度身旁跟了三个时辰,便看见家仆来来去去,给他送了八十四个问题来。
等星玄度给每个问题写下答案,家仆便匆匆带着答案离去。
星玄度既不问这些问题从哪儿来,也不问这些问题来自于谁。
简直不像是人,而是像一口只要往里投石子就必定能听见响声的水井。
这口井内没有活物也无风,井水也不会无故自己流动。
只有当他人向内投掷石子时,井水便如同人预料的那样,回以“噗通”一声。
岑无月在储物戒里翻来找去,最后还真找到一个适合这时候拿出来用的东西。
她轻咳一声,将那物攥在手掌心里,对星玄度道:“来打个赌?”
岑无月恐怕是这世上第一个提出要和星玄度打赌的人,因为刚走近的家仆甚至都笑出了声。
这个家仆看起来尚年轻,脾气也没那么暴躁,只是问:“难道阁下是故意想输给我家少主?”
岑无月眨眨眼睛:“我看起来那么好心?”
“否则我真是想不出天下谁会那么想不开,觉得能赢过我们少主。”家仆说着,恭敬地将新的几张灵笺放到星玄度面前。
待星玄度一一写下答案后,带着灵笺行礼离去的家仆脸上仍留着笑容。
“你看,因为你的能力,星家的人、甚至星家以外的人都将你当做无欲无求、全知全能的神灵来对待了。你自己也觉得应该迎合他们,所以你照着他们想的做了,有时把你自己也骗过去了。”岑无月把握紧的右手伸到星玄度眼前,笑眯眯地说,“——但你只是人。或许拥有了一些特别的能力,或许头发颜色和别人不一样,但仍旧是人。”
星玄度没有说话。
“总之,你敢不敢接过我手里的东西?”岑无月问。
星玄度“看”她的右手。
良久,直到又有家仆的气息再度靠近,他才将手放到她拳头的下方。
岑无月的笑容顿时扩大了。
她五指一松,让掌心里的东西落进星玄度手里,又眼疾手快地将他的手往回推。
噗地一声,被捏出裂缝的药丸瞬时炸开,喷出一股青紫色的雾气。
被近距离喷了个正着的星玄度:“……”
他紧闭的双眼缓缓流下两行眼泪。
得逞的岑无月乐不可支:“怎么样?这是我看好玩买的,听说是丹修炼丹失败得来的,取了个名字叫‘闻者落泪丸’,哎呀,效果果然是很不错……咳,咳咳咳咳咳……”
——结果凑得太近,连自己也不小心吸入了一点。
将那雾气吸入体内后,岑无月才知道能静静流泪而不动如山的星玄度有多能忍。
她将体内的孢子运转到快要摩擦起火,才好不容易吞噬掉那些刺激泪腺的成分。
这时的星玄度已经平静地将挥发完效果的药渣处理掉了。
两人大眼瞪没眼地对视片刻。
尽管感觉到此时的气氛已经被破坏,但岑无月仍旧强行把自己之前准备好的话说了出来:“你也会落泪,会快乐,会痛。你不是星家的神,而是普通的人——所以,你一定也有自己的欲望。”
“……”
“……”
“你错了。”星玄度说。
带着新一批灵笺的家仆终于走到近前了,正好还是刚才那一个。
她先行礼,双手将灵笺放到星玄度面前,又问岑无月:“贵客同少主的赌,是赢了还是输了?”
虽说是在问,但她语气中全是笃定。
岑无月眨了下眼睛,轻快地说:“哎呀,可能得过段时间以后才知道胜负了。”
“客人还真是不服输呢。”家仆失笑道。
“是呀,”岑无月赞同着发出一句隐秘的指桑骂槐,“世上有些人真的就是不撞南墙不回头诶。”【你现在阅读的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