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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诉星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151章 一百五十一、偷渡 去魔域当黑户咯-v……


    此言一出, 并不能对裴响起到开解的作用,恰恰相反,他更说不出口了。


    剑修身披缁麻斗篷, 宽松的兜帽堆在领口, 本就略略遮住了下巴尖, 被他往上一拉, 把下半张脸全藏了进去, 传出模糊的抗拒:“师兄, 算了吧。”


    “这不能算了!这怎么能算了!!”


    白翎气他阵前反水, 扑过去要把师弟剥出来亮相。两人这一打闹,骡车可承受不住, 前面的骡子发出一记嘶鸣, 趔趄两步。


    诸葛悟还是那句话:“阿翎……”


    白翎却专心致志地教育着师弟:“理越辩越明,对抗顾怜需要我们每个人手拉手共同努力!”


    顾怜瞬间奓了毛:“没良心的,一个个都是没良心的——”


    诸葛悟道:“师尊……”


    “别喊我师尊!你说说你这大师兄是怎么当的?我不就闭关了一阵子吗,他俩怎么就好上了?!”


    顾怜一边翻旧账, 数落诸葛悟失察渎职,一边勒令白翎不许再趴在裴响身上了,幕天席地毫无体统可言。


    这厢忙煞了梦微道君,那厢两位真人却不亦乐乎。


    白翎本来生气, 不过跟师弟滚在一处后, 见他还是和当年一样、任自己搓扁揉圆, 被这样一个性情冰冷的人体贴着,火气自然是无影无踪。


    白翎甚至在师尊眼皮子底下心猿意马,偷偷冲裴响眨眼睛。


    裴响面泛薄红,把两眼闭上,不肯看他。


    白翎好笑地偏过头, 对着银铃打商量:“拜托,能不能讲点道理?师尊,我和阿响好上了难道不是——”


    “住口!!!”顾怜的声音变了调。他隐隐猜到了白翎想说的话。


    诸葛悟却问:“难道不是什么?”


    “难道不是上梁不正下梁歪的缘故吗。”白翎笑嘻嘻地一摊手,彻底打开天窗说亮话了。


    顾怜刹那间安静如鸡。


    诸葛悟则十分困惑,道:“上梁不正……居然与我有关?”


    “这上梁说的不是你啦,师兄。阿响你拽我干嘛?早该让师兄了解了解,他在咱们门派里是个什么处境了。”白翎忍笑道,“上梁当然是咱们亲爱的师尊啊。哦,还有师祖他老人家!”


    顾怜:“白翎!!!”


    银铃里传出一声濒死的惨叫,随后是顾怜指天发誓:“你等着,我的飞剑马上就到!!”


    白翎不信他会动真格的,耸耸肩怡然自得。


    裴响则默默地坐了起来,观察来处有无剑影。


    唯有诸葛悟,半晌无话,仿佛凝固在那头了。


    白翎摆出一副过来人的姿态劝道:“师兄啊,你想开点。毕竟我们师门总共五个人,难免会空出一个。你当那空出来的一个,嗯,好像也不算坏事儿?不过你之前还说,要把我和阿响的事情上报师尊——哈哈哈,没想到吧!”


    顾怜简直被他气魔怔了,犹自“逆徒……逆徒……”个不停。


    诸葛悟艰难地发出声音:“敢问师尊是与……?”


    “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人!”顾怜立即抢答,似觉得不够撇清关系,连续补充了好几条,“很多年前的事了!很久不见了!他早死透了——”


    “所以是师祖对吧。”


    诸葛悟叹息一声,道,“这可真是……”


    顾怜:“你怎么猜出来的?!!”


    白翎嘲笑道:“谁让你说那一堆,傻子都能猜出来啦。怎样啊师兄,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诸葛悟:“我……”


    顾怜大叫:“天杀的逆徒!我要宰了你——”


    “开玩笑吗道君阁下,刚还说天下兴亡寄托在我们身上,杀了我你救苍生?”白翎知道他看得见,故意摇头晃脑,好一番嘚瑟。


    诸葛悟:“你们……”


    裴响低声道:“离秘境很近了。”


    但他的提醒很快淹没在顾怜的怒声中:“混账!休得有恃无恐——我的飞剑真的要到了!!”


    白翎:“来嘛来嘛,天高皇帝远,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你打我呀?”


    诸葛悟:“唉!!”


    渡尘真人的人生阅历算是道场仙友里数一数二的了。


    但凡听过他过往传奇的后辈,无不折服于此人面对大起大落的从容与淡然。


    可他现在直接退出了银铃会谈。


    白翎眨眨眼,道:“师兄?喂喂喂?”


    没有回音,他毫不犹豫地推卸责任:“都怪你师尊,师兄他心灵受到了重创!”


    顾怜深吸一口气,好悬没吐血。


    他咬牙切齿地撂下狠话:“我会永远盯着你们的!”


    此话说罢,整只铃铛都震颤不休。


    白翎无奈地往后仰头,任风为他梳理头发。他总算缓过一口气,对裴响道:“你说他干嘛不肯放过我们?”


    裴响沉默片刻,说:“师兄,你明明知道的。”


    “话是这么说嘛——哎呀!”


    白翎还想往后仰,顺便抻一抻腰,差点翻倒出去,幸好被一直注目于他的裴响按住了。


    白翎无可奈何地嘀咕:“我知道他担心我们。但是一有空就看我们活着没,是不是太焦灼了?他头回当师尊么?”


    裴响道:“他上次不得不留守道场,师祖回去后,便似换了个人。这次他离不开新河郡,还是只能让我们走。”


    白翎:“……”


    白翎不吭声,翻身贴在裴响怀里,满脑袋胡思乱想。


    熟悉的暗香令他静下心来,渐觉暮色有异,白翎调整好心情,起身说:“到地方了呀。”


    一阵寒鸦的啼声掠过,四周变得阴暗。土路到了尽头,再往前是阴惨惨、寒飒飒的枯木林,一眼望不到边。


    骡子不肯动了,一个劲儿地尥蹶子,躁动不安。


    白翎跳下车舆,捋了捋骡子的耳朵根,宽慰道:“好啦好啦,回家去吧!”


    这驾骡车是他们从一个村子租来的,听某个农夫吹嘘他家的老骡识途,不论多远都能自个儿跑回去。


    御剑的遁光难以掩饰,定会被沿途之人瞩目。所以,白翎和裴响把原先的车马卖掉,换了这匹骡子。


    现在缰绳一解,骡子还真举起前蹄撒欢,转向村子的方向去了。只剩下白翎和裴响两个,踏入眼前的秘境。


    所谓秘境,说到底是老祖布下的迷障,分隔两界。


    裴响有在虞渊厮杀伏魔的经历,白翎却是头回进入没有开放的秘境——也就是最真实的迷障里。


    此间瘴气横生,遏止了灵魔两气,不论是道修还是魔修,进来后皆会感到脉象凝滞,提不起力。


    更别提御剑赶路了,想也别想。就算天皇老子来这儿,都得老老实实徒步。


    白翎环顾四周,捏了个“明目诀”。


    不愧是展月的手笔,他才进来没一会儿,便认不出来时路了。


    幸好有法诀加持,他视物不受阻碍,只见高大的枯树张牙舞爪,连树干都是扭曲的,似欲择人而噬。


    林间无路,他们不停地挥剑砍削,才勉强开辟出一条通道来。周围实在安静,偶尔才有寒鸦的怪叫,更添森然清幽。


    白翎忍不住道:“要是顾怜现在冒出来吵吵,我肯定不会怪他的。”


    裴响却停下了步伐。他凝神感应片刻,银灰色的流沙缭绕浮现,在他手中凝成一柄波光粼粼的碎剑。


    他道:“师尊没来,别的来了。师兄,站在我身后。”


    第152章 一百五十二、汇合 展月一脉三缺一(?……


    白翎乐得清闲, 听话地躲到了裴响后面。


    其实最不需要保护的就是他了,因为除非有大乘期及以上的修士在场,不然凭他的功法, 受不到一点儿伤。


    可是谁让他有一位把他捧在手心里的师弟呢?


    白翎明知有危险迫近, 还是忍不住走了神。他们人在这阴云笼罩的枯树林中, 白翎的心思却跑到了九霄云外。


    裴响翻手握紧“花谕”的剑柄, 凝眉戒备。


    白翎冷不丁问:“阿响有喜欢的花吗?”


    裴响:“……什么?”


    一支暗箭射来, 箭簇冒着滋滋的鬼火, 被裴响精准劈落。与此同时, 碎剑融出几缕长丝,绵延而去, 在重重树影后扎穿了什么, 响起隐约的哀嚎。


    白翎说:“你回答就好了嘛。”


    裴响:“……”


    裴响道:“桃花,白玉兰,都可以。”


    “不错!粉粉白白的氛围很合适。”白翎捏着下巴思索,顺便侧身避开了一枚飞镖, 眼睛一亮,又问,“喜欢什么饮品呢?我们好像都不爱喝酒,果汁怎么样?”


    “花谕”闪电般掉准矛头, 刺向飞镖的来处。


    第二声惨叫响起, 黑暗中有什么东西负伤遁走了。


    裴响对师兄的提问毫无头绪, 不过早已习惯了他天马行空的思路,并不多问,一板一眼地答道:“洛东春日的桃酿,我儿时历年过冬的期许……师兄也喝过的。”


    “唔,好像就是喝了这个, 酒壮本来就不怂的人胆,我才冒冒失失跑去见你……阿响还记得呀。”


    白翎双眼微弯,再想起他刚才回答的“桃花”与“白玉兰”,都和二人初见相关。


    白翎心软得一塌糊涂,这次不等第三个暗中作祟之人打扰他们,他先一步锁定了杀意腾腾之地,信手打出灵力。


    数百年高龄的枯树“夸嚓”倒了四五棵,连带着下方的地洞塌陷,藏在里面的家伙惊呼一声,仓皇逃窜。


    但没跑出去几步,便被应声而至的“花谕”一线穿心,倒毙身亡。


    裴响看一眼远处的尸体,看一眼面前含情脉脉的师兄。


    他最后还是违背了百年来刀尖舔血的习惯,选择先配合师兄调情,道:“想起来后,不可能再忘了。”


    白翎双手捧心,凑近他问:“那场地呢?阿响有没有特别喜欢的地方?海边,山上,时间也很重要——春夏秋冬各有各的好,你最喜欢什么时候呀?”


    裴响终于忍不住道:“师兄问这些做什么?”


    “当然是在筹划很重要的事情。”白翎一脸坦然,抓住他袖子摇晃,“快说呀!”


    “花林里,高塔上,钟楼,河中……都喜欢。都很好。”裴响顿了顿,眼底微光闪烁,头回产生了一种迫切想知道答案的心思,直言道,“师兄筹划的是……我们的……”


    他双目渐睁,素来黑沉沉的双瞳里亮起一对光点,怔怔地望着眼前人,情不自禁地上前半步,又克制住。


    白翎适时用指尖点在他唇上,道:“嘘——这种事是惊喜,不能先说出来!”


    “但、但是师兄,这是我们两个人的事,你能不能——”裴响难得的语无伦次,卡了一下壳,才道,“如果你真有那等打算,我即刻传书回家,敬告族中长辈,着手备礼!”


    “等等等等!你都说了‘这是我们两个人的事’,应该由我们自己拿主意呀,我不想按照老一套,给我点时间琢磨先!”


    白翎说罢忽然顿住了,眯起眼自言自语,“话说是不是漏了什么……求婚也该有个仪式吧?”


    裴响:“真、真的吗,师兄?”


    “啊啊啊都说了要惊喜的呀!阿响,听师兄的话,把你的脑袋瓜转两圈——对的,忘记刚才的话,好吗?师兄再好好想想!”


    白翎后知后觉,自己兴奋过头了。被顾怜折腾了这三个月,不仅没让他学会恪守礼法,反倒让他生出“趁跑到了师尊管不到的地方、赶紧把生米煮成熟饭”的冲动来。


    思及此,白翎亦以拳掩口轻咳一声,后悔刚才嘴巴没把住门。


    现在师弟双眼圆睁,一眼不错地望着他,眼里闪烁的不知是清光还是泪花,把白翎看得大为局促,他猛转身道:“我们去看看尸体身上有没有线索吧!”


    “师兄!”


    裴响近乎哀求地叫了他一声,闪身到白翎跟前。


    白翎二话不说绕过他:“现在谈这个真的太早了啦,我、我也没想好,都怪顾怜,反向催婚第一人啊他!”


    “师兄——”裴响亦不知说什么好了,再次挡在他身前。


    倒地的“尸体”突然抽了口气,不知修的什么邪术,跳起来就跑。


    白翎趁机冲了出去:“给我站住!!”


    裴响知他老毛病犯了,勾得人心痒又自个儿退缩,却拿师兄一点办法都没有,只能紧抿薄唇,跟了上来。


    白翎这厢已经逮住了偷袭他们的魔修,将其摁倒在地,道:“兄台贵姓啊?我们无冤无仇,老实交代你受谁指使来的,我可以放你一马。”


    “无、无人指使!”魔修梗起脖子。


    “哟呵,嘴还挺硬。那不巧了,我专治嘴硬。”白翎捉住他的胳膊肘,作势要掰。


    魔修立刻扯起嗓子大叫:“真的无人指使啊!!!你们被悬赏了!!!”


    白翎:“诶?”


    这么轻易地松口了,好像真不是奉命行事的。从此人的做法判断,也谈不上专业。


    白翎放开他问:“那你说说,谁悬赏的?”


    “嘿嘿,猜去吧你!”


    不料此人露出贼笑,倏地化成了一团灰雾,不见踪影。


    白翎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自己竟也有遭人耍的一天,还是个小小魔修杂碎——该说是智者千虑必有一失,还是魔域的风土人情太精彩了?


    身后的裴响幽幽道:“师兄,关于你刚才说的事情……”


    “我还需要一点时间考虑!”白翎霍然起立,佯装沉思以转移话题,“他们几个都这么菜,确实不像被派来埋伏的。难不成,我们真被悬赏了?”


    白翎向裴响介绍过许多“家乡话”,其中就包括“菜”的意思。


    裴响见他铁了心下次再谈,眼底光芒缓缓黯淡下去,低声说:“是非无法卜算我们的方位,确实可能,出此昏招。”


    “嗯……说起来也该和师兄碰头了。怎么不见他人呢……”


    白翎见师弟情绪低落,自知理亏,可是他对婚事有诸多想法,也有极高的要求,因为结侣对象是阿响——


    裴响蹙眉垂首,着实伤着心了。


    白翎不禁也懊悔起来,嘀咕道:“怎么就没憋住呢?在这种鬼地方说,像什么样子。”


    裴响硬邦邦地道:“只要师兄愿意,纵使在刀山火海里也无妨。”


    “呸呸呸!不许说这种不吉利的话!”


    白翎也着急了,直接去捂他嘴巴。裴响任其动作,不过一双眼睛露出来,直直地盯着白翎。原来那点微光不是消失了,而是藏进了他眼深处。


    白翎用另一只手,把师弟的眼睛也挡住,心跳总算恢复了正常。


    恰在此时,远处有笛声传来。


    是一支哀婉的小曲,听来颇为熟悉。其曲调本不忧伤,但细细的笛声传情达意,总是扣人心弦。曲声悠悠地散布在夜空下,连狰狞的树影都悄然变化,仿佛摇曳生姿起来。


    正因口头矛盾绊住了脚步的两人同时一怔,循声望去。


    白翎道:“是师兄吹的!上次来魔域的时候,你刚复活,他就吹的这首歌喊我们回家。”


    裴响点点头,总算和他达成一致,先去与诸葛悟汇合要紧。他们发动身法,飞速移行,反正马上能见到诸葛悟了,不必再在乎灵力被瘴气消耗,快点去见上面才好。


    不多时,笛声愈发近了,曲子也到了尾声。赶在最后一个音飘落之前,二人来到一座小山丘。


    遥遥望去,魔域的三轮晴月横挂天边。清辉千万里,映出一袭墨蓝法衣,衣上金纹熠熠,随风粼粼。


    青年斜背一柄仙剑,白翎和裴响的目光落在其上,皆有些动容。因为他们知道,别人斜背剑或许只是图方便而已,但诸葛悟斜背剑,是因为他曾经有两把仙剑,交叉背在身后。


    可是早在他半身堕魔的那天夜里,其中名为“千恨”的剑便折断成了废铁,此后仅余“万怜”。


    青年缓缓放下竹笛,温声笑语:“阿翎,小裴。我们终于再见面了。”


    江湖故人,一如当年。


    第153章 一百五十三、夜聊 大师兄富贵,毋相忘……


    “师兄!”


    白翎高呼一声, 直冲诸葛悟近前。裴响跟在他后面半尺,待站定了,规矩地拱手行礼:“见过诸葛师兄。”


    两人虽表现各异, 但都望着面前的青年, 一时说不出话。


    诸葛悟的衣着未变, 通身气度也似旧时翩翩, 唯有额心多了一道血色竖纹, 是堕魔后的印记, 在他清雅的仙风间, 陡然掺入了一丝邪意。


    细看之下,青年的眼底流动着隐隐的暗红色, 不复温润澄明。


    可他微微含笑, 还是和以前一样道:“你们两个,都长大了很多啊。路途尚远,我们边走边说?”


    白翎点点头,看着诸葛悟的魔纹感慨万千。不过他忍住了, 在久别重逢之际,决定重拾师弟的本分,学习一下裴响式的乖巧。


    诸葛悟捏动法诀,指尖释放的不再是清透灵力, 而是暗色魔息。三人的脚底忽然塌陷, 却不曾跌落下去, 磅礴黄沙载着他们潜行,转眼来到了地深处。


    白翎记得,魔域广阔而缺乏生机,一望无际的荒原铺满魔物的血泥,少数聚落要么在天上, 要么在地下,还可能在水里。


    他们百年前去了天上的黑市,这次看诸葛悟引路,仿佛要带他们往下面走。


    三人置身于地下河畔,才知他们以前见到的地表,或许只是一层幌子,现在才来到真正的魔域——


    偌大的地下溶洞水声湍湍,肉眼可见的分流就有七八支,在千疮百孔的石窟间奔走。


    此地的河水并非寻常颜色,和他们曾见过的大姑河一样,是深重的血红。微微的腥气刺激鼻端,白翎嗅了嗅,知道这河水就算不是血,也干净不到哪里去。浓郁的魔气形成一层血雾,笼罩着古艳的长河。


    白翎知道裴响对气味敏感,侧目一瞥,果然见师弟已经皱起了眉。


    诸葛悟亦关切道:“感觉如何?初来时难以适应,须时刻调动周身灵力。你们先自行调整,免得日后对敌灵脉滞涩,无法及时发招。若生出了什么异状,再告诉我。”


    熟悉的谆谆教诲,亲切而不失严谨。白翎见裴响一垂首道:“是,诸葛师兄。”


    他也有样学样地点头,煞有介事道:“是,师兄!”


    裴响:“……”


    诸葛悟:“……”


    两人都看着他,一个困惑,一个意外,白翎说:“这是什么反应!我表现得不好吗?”


    “太好了阿翎,好到我以为你被小裴夺舍了。幸亏小裴如假包换地在这里,我才放心。”


    诸葛悟点到为止,没再说了。显然他还想跟师弟们谈笑,可是太久没见,谁也不知道会不会一句无意的话戳中他人伤疤。


    裴响则保持着沉默。


    白翎收敛,诸葛悟克制,而他选择了隐藏。


    三人又陷入了安静,白翎道:“不是边走边说嘛?”


    诸葛悟苦笑:“坐下来再说吧。”


    “这地方能坐?”白翎下意识反问,问完才意识到,这语气太不客气。


    诸葛悟却自然而然地说:“你们待会儿便晓得了。”


    其实他们在银铃里,已经对话了三个月。彼此的近况一清二楚,可是真到了面对面的时候,才能发现很多声音传递不了的变化。


    偏偏是这点细枝末节,成了横亘在当中的隔膜。白翎明知其存在,却想不出破冰的办法,只得是心底叹气,寻思在修真界还体会到了“网友见面”的尴尬,真是造化弄人。


    裴响忽然悄悄地碰他手臂,白翎回神,听见诸葛悟亦道:“来了。”


    森森的鬼火在血雾里飘摇,倏地闪动,似碰到了什么。一艘古老华丽的航船出现在红河上,像修真界早几百年流行的画舫,在人界被遗忘久矣,却在不见天日的魔域仍盛行着。


    航船速度极快,转眼来到近前。原来是一艘五层高的巨船,张灯结彩,鼓乐声声。


    满船的烛火点亮了周遭水面,将许多藏在水下的东西惊得四散。火热的氛围像清油般流溢而出,迅速往四周铺陈渲染。


    透过从船顶垂下的长绦,白翎依稀瞧见,船舱的一层大厅里酒池肉林,衣香鬓影。


    魔族舞姬侧戴着狸猫面具,满身宝石琳琅,红唇、红发、红裙,数不清哪一抹最红。乐师们倾情演奏,身躯和手指都像水草摇摆,琴声、曲声、笑声,听不清哪一片更盛。


    画舫靠岸,搭板落地,到站的魔修下船。


    他们的头发和眼睛五颜六色,身上遍布魔纹,或左拥右抱言笑晏晏,或一路撞开别的乘客,引发谩骂。


    诸葛悟往两个师弟身上各弹了一指,道:“这样便无妨了。”


    白翎裴响对视一眼,发现对方都变成了在黑市时乔装改扮的模样。白翎本就偏浅的棕发成了云霞似的淡粉,好在衣服没给他变成异性款式;裴响则鬓生一缕霜发,与黑发泾渭分明,但全都束在脑后,被他的银纹朱缎扎着。


    两人想起之前那魔修说的“悬赏”,一个戴起了幕篱,一个拉高袍领,跟随诸葛悟登上游船。


    门有门童,船也有检票的小厮。


    诸葛悟出示了一枚令牌,头上长满尖刺、原型疑似河豚的小厮立即蹦了起来,喊同僚过来顶班,亲自带三人登上顶层。


    白翎好奇地问:“师兄买了‘头等舱’?”


    “此谓‘云上厢’,或许与你说的,是同种物事。”诸葛悟缓步前行,沿路为他们介绍,“从这回沉音皇宫,须航行三月夜。此船由焚烧灵石驱动,已属魔域最快。一层是声色犬马之所,歌舞,博.彩,你们两个最好别去,免得被师尊瞧见。二层则是餐馆,路上够你们尝个遍。三层有随船温泉,魔域苦寒,若没有汤浴暖身,实在是了无生趣了。四层是寻常的厢房,下榻之处。”


    白翎道:“五层全是‘云上厢’咯?”


    “对。”诸葛悟笑了笑,又道,“也不对。”


    说话间来到顶层,河豚小厮点头哈腰地拉开门。


    一座富丽堂皇的大厅映入眼帘,光是其占地,就和一层的舞池差不多。地上铺着花纹绮艳、柔软厚实的毛毯,当中一具千年古木打造的茶案,细看之下,树竟然是活的,茂密的绿叶覆满屋顶。


    若是在人界,房子里种棵树不足为奇。


    但这可是魔域!鸟不拉屎的地方,居然能移栽绿植,可见“云上厢”的与众不同。


    白翎扬眉道:“师兄,你怎么不说‘云上厢’只有一间啊?”


    “这么久没见,自然要为你们准备一点惊喜。”诸葛悟屏退小厮,将二人带到客厅对面的露台。


    露台墙壁内嵌法阵,把下方的喧闹尽数隔离,变成了遥远朦胧的烟火气。三人围坐,中间燃着篝火,跳动的火焰驱散寒意,连入目的暗红烟波,也被衬出了哀艳之色。


    白翎演不下去了,四仰八叉地瘫在躺椅上。


    他这一躺下,简直不想再爬起来。以后就着手边的美酒,在这河上晃一辈子,也算不枉此生。


    诸葛悟见状低笑,问裴响道:“所以阿翎没变,是么?”


    “嗯。”裴响的神色在火光中稍显柔和,轻轻地说,“他不会被改变。”


    “小裴却变得太多,我快认不出来了。”诸葛悟无声叹息,道,“好在宝剑锋从磨砺出,愿祸福相依,不负你毕生坎坷。”


    “谢诸葛师兄。”


    裴响话还是少,可是犹豫了一下,将一只手搭在屈起的膝盖上,也放松下来。


    白翎不禁调笑:“你呀你——阿响,上次我们仨聊天,你可是两手都抱着膝盖的。那副样子,唉呀——好像受了天大的委屈,谁都不理!”


    裴响瞥着他,略挑眉道:“是么?还不是拜师兄你所赐。”


    白翎吹口哨假装听不懂,不料被诸葛悟一语道破:“确实是天大的委屈。我记得,是离开兰林的时候吧?我们同乘鹤车,你们闹了好久的别扭。是何等误会来着?”


    篝火发出灼灼声,白翎忙坐起来摆动双手:“往事休要再提!那时年轻不懂事,当我没说!当我没说!”


    裴响的眼风依然掠在他身上,闻言不动声色,只收回目光。


    两人的躺椅靠着,白翎立即滚到他身边,还是躺着,不过搂住师弟腰身,问:“生我气啦?”


    裴响拿过果盘里的橘子,剥橘子皮。


    他道:“岂敢。”


    “这就是生气了的表现。”白翎指着他,对诸葛悟说,“程度属于轻微,哄一哄能好。不哄的话也能好,就是要等一会儿。”


    “哦?阿翎很有心得啊。”


    诸葛悟终是发自内心地轻笑,褪下在魔域百年的外壳,给两名师弟沏茶。


    裴响则问:“所以,师兄的意思是等一会儿?”


    “这个嘛——”


    白翎看一眼他,又看一眼诸葛悟,意思昭然若揭:和大师兄久别重逢着呢,这怎么好意思!


    裴响神情淡淡,把第一瓣橘子塞进他嘴里。鲜甜的果汁在齿间迸发,白翎眉开眼笑,悄悄地掐了他腰一下。


    裴响:“……”


    诸葛悟说:“我看见了,阿翎。”


    “你看见没事,别让顾怜看见就行。”白翎悠然地打了个滚,提及此事又直起身,问,“真不能把顾怜踢出去?师兄,我和阿响三个月没亲嘴了,整整三个月!”


    裴响像是被口水呛到,剧烈地咳嗽起来。


    诸葛悟亦陷入了沉默,仿佛想起了世界的禁忌。显然,他对两个师弟卿卿我我已经接受良好、乐见其成,对白翎的怨念也十分理解,但,他想起了师尊和师祖那惊天地泣鬼神的一茬。


    他扶额道:“银铃本就是师尊传给我的……”


    白翎绝望地倒回躺椅上。


    诸葛悟继续道:“或许,也是师祖传给师尊的…………”


    白翎嗅到八卦的气息,又面带微笑地坐了起来。


    “罢了,此事到此为止。再谈下去没完没了,徒乱道心。阿翎,小裴,想必你们一路并不太平,或许已经得知,魔域在悬赏你二人行踪的事。”


    诸葛悟和曾经一样,充当了书归正文的角色。


    白翎和裴响也完全消弭了与他的隔阂,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碰到你之前,刚遇到三个。”


    “二死一伤。”


    “怎么说,我和阿响不会有新版悬赏画像了吧?之前那个画师还健在吗,我这次一定要逮住他!”


    “其实我们的旧版画像,出自……咳咳。”诸葛悟诡异地掲过了话头,正色道,“此次悬赏尔等的,并非沉音剑冢,而是四大魔窟之中,另外三家。”


    第154章 一百五十四、共鸣 两个世界的共鸣。……


    魔域有东西南北四大魔窟, 除了南方的沉音剑冢,分别是东边的射日海天、北边的折仙浮屠、西边的借骨西山。


    展月一脉的师兄弟三人上次被悬赏通缉,是因为诸葛悟屠魔太多, 成了沉音魔尊的眼中钉、肉中刺。


    但现在诸葛悟荣升为魔尊他老人家座下的头号军师, 他们仨应该在沉音魔域横着走才对, 不曾想, 又被另三家老字号魔窟盯上了。


    白翎寻思道:“怎么, 以前你打沉音剑冢, 我们被他家抓, 现在你帮沉音剑冢打别人,我们就被别家抓?”


    “或许有这方面的缘故, 但非根源。”诸葛悟道, “魔域发生的事,尚未传到你们那边。可是你们在新河郡的所作所为,已经在魔域传得众所周知了。”


    白翎:“嗯?我们做什么啦!”


    “听闻你们身为展月传人,却行悖逆之事。阴阳两界千年接通一次, 唯一能杀死展月老祖的玄机就藏匿其中。你们此次前来,正是为了寻得此物,欺师灭祖。”诸葛悟说。


    白翎眨眨眼,道:“没错啊。问题是, 你……他们怎么知道的?”


    诸葛悟道:“另外三大魔窟, 似乎得了谁通风报信。依我看, 实乃是非道君的功劳。”


    “啊——死老头逮不住我们,就把我们卖了是吧。”白翎哼笑一声,又感到奇怪,“可我们要是能干死老祖,魔修们高兴还来不及, 干嘛要妨碍我们呢?”


    “这便是令人百思不得其解之处。”诸葛悟长叹一声,面色稍显凝重,“如果另三家魔窟与神教旧派暗中勾结,我们要面对的便不仅是师祖,还有大半魔族了。”


    柴火噼啪作响,白翎张口欲言,嘴里又被塞了一瓣橘子。


    师弟的指尖微凉,不轻不重地捻过他下唇。白翎被他的小动作惹得走神——这还是师弟吗?当着长辈的面,居然如此不避嫌地与他互动,生怕人家不知他们俩逾矩似的。


    白翎的脑子花在魔域局势上,顺口问道:“阿响怎么了?”


    裴响:“……”


    裴响动作一顿,道:“什么怎么。”


    “你今天居然不害羞了。当着师兄面,还这样……”


    话说一半,白翎的大脑归位,瞬间想明白了师弟反常的原因。顿时,未说完的字噎在嗓子眼里,白翎陷入了安静。


    师弟平时在师长门前恪尽礼教,但眼下的师长是诸葛悟啊。


    他当然也感念这位付出良多的大师兄,可是白翎光顾着和诸葛悟谈话,说得太久、把他晾着了,他就拿橘子塞白翎的嘴,让他消停片刻。


    裴响面无表情地收走橘子,不给白翎吃了。


    诸葛悟对他二人间的暗流涌动毫无所觉,关切地问:“小裴什么怎么?阿翎欲言又止,又是何故。”


    “呃呵呵呵,这个嘛……师兄有什么建议吗!魔域的情况你更了解,我们接下来去哪儿?”白翎胡乱地打了个哈哈,试图糊弄过去。


    “先去皇宫,与沉音魔尊会面。若说这苍茫魔域里,有谁愿意帮我们诛杀展月老祖,便唯有这位了。”


    诸葛悟见他转移话题的功力还是如此薄弱,并未戳破,而是取出了一件法宝,往露台外一掷。


    一件明晃晃、辉灿灿的东西悬停在空,竟然是一只珠贝,贝壳流光溢彩,吐出漫卷的烟沙。


    眨眼间,沙尘形成了一幅地图,乃是修真界全境的风貌。此地图并非平面,而是立体,山川沟壑无不显形,栩栩如生。


    随着诸葛悟的指示,人界一座座城池亮起,以新河郡为首,其余几座大城呼应,往周边扩散。


    先亮起的城池为深红,后亮起的城池为浅红,其间若有要塞重地,则以紫沙标记。


    放眼望去,人界的北地深受道场与神教控制,尚显昏黄;南方却一片欣欣向荣之意,似燃起了一场不会灭的火。


    裴响看见了熟悉的城镇,道:“洛东?”


    诸葛悟含笑解释:“你们亡命天涯的三个月里,南方诸城揭竿而起,与新河郡联合,抗击神教。小裴的凡家算是新河之下,第一巨擘,洛东裴氏乃天下首富,因为有其助力,使新河免受了沦陷之危。现如今,南境形势一片大好,不仅能与神教旧派分庭抗礼,甚至酝酿出了反扑之意。”


    白翎双目微亮,见裴响也有所动容,更是高兴。他对此并不意外,毕竟太徵筹谋了千年之久,必定在暗地里培植了诸多盟友势力。


    南方远离道场,灵泉枯竭,若不想代代沦为凡俗子弟、永世不得翻身,现在便是最后的机会,只待殊死一搏了。


    裴响却急促地眨了眨眼,犹在无措当中。他喃喃道:“阿姐她……她不曾与我说过……”


    白翎问:“那你有告诉她你在笑忘门打黑工吗?”


    裴响:“……”


    裴响道:“没有。”


    “这不就对了。家人在外,总是报喜不报忧。阿响不肯让她知道,你遭了老罪,她当然也不会什么都跟你讲嘛。还是造反这种传奇故事!”


    白翎兴奋地鲤鱼打挺,走到栏杆前,望着流沙地图说,“让我猜猜,裴家主是什么时候决定入伙的?阿响刺杀老祖被关起来,肯定全天下传遍了。唉。可能在那时候,裴家主就决心要干翻道场啦!”


    裴响默默地望着他,眼底映出了一点亮色。


    他的师兄现在白衣粉发,像是画卷里走出来的人物,正在法宝散发的珠光彩晕里双手捧心,尽情地猜想着师弟的家人如何看重他。


    裴响低低地说:“真的么?我刚从悔过涯出来时……无颜传家书回去。那十年里,她们也不曾寄信来。我以为……”


    他的话断在口中,诸葛悟道:“看来小裴有和我一样的遭遇。”


    “哦?”


    白翎好奇地转向他,裴响也移去了视线。


    诸葛悟说:“是非道君为了将我培养成完美的展月一脉传人,清洗过我的记忆,你们都知道的。而当我迈入化神期后,挣脱了施术者的桎梏,终于夺回了遗失的过往。原来,我曾有两个亲弟弟。”


    青年的面上浮现怅惘,道:“以前看着你们两张脸,在我跟前叽叽喳喳,我总觉得恍惚……现在才明白,那是被封存的记忆在呼救。可惜,我的功法注定断绝亲缘,是非算出了我不可能诛杀手足,于是,直接将我对亲人的记忆抹去了。”


    诸葛悟顿了顿,说:“我二十岁拜入道场,往后七百岁月,从不知自己有美满合乐的亲朋。待记忆恢复后,我暗中渡过秘境,回到了故土。”


    他稍稍抬手,沙图的左下角,西南蜀地隐约放亮。那座城池亦成了红色,即便是这样粗略地看去,也能窥见江河千道、山城百层的瑰奇地貌。


    诸葛悟淡淡笑道:“我以为,不会有什么关于我的痕迹。我只是个一入仙门无音信,前程似锦、却不曾回馈家里半分的绝情人。更何况破境失败,半身入魔……他们早该把我忘了。没想到,家还在,掌家的是我弟弟第十七代玄孙。祖宗祠堂里,供奉着我的仙像。”


    旧事娓娓道来,白翎听得入神。


    他总是被亲情吸引,不论是裴声为了裴响红颜一怒反天罡,还是诸葛悟回到阔别已久的家乡。


    他忍不住问:“然后呢?”


    “我知道了,没有人怪我,也没有人怨憎我,更没有人记恨我。家书被是非拦截销毁,而我……就算恢复了记忆,那些画面也因封存太久,已经褪色。我不记得家人们的长相了。站在街对面看家门的时候,却有孩子认出了我。”


    诸葛悟低头,又摇了摇头,最终轻叹:“他们说,我是祖宗保护神,回去保佑他们了。我猜,是祠堂仙像太像我的缘故。小裴,你经历了诸多不幸,亦有幸运。你的家人尚且在世,待天下太平,海晏河清,总有阖家团圆的一天。”


    裴响神色怔怔,良久才道:“多谢诸葛师兄。”


    他看向白翎,白翎犹未回神。亲情的滋味,若天下甘霖,滋润万物,唯独他不曾淋这场雨,只能从他人关于淋雨的感悟中,想象出一丝清凉。


    诸葛悟亦发现了他的异常,问:“阿翎,我知你入门时年岁太小,许是记不得事的。但你对自己的凡家,当真半点记忆也无么?”


    “……我?”


    白翎被起伏的地板晃回了神。一声不知名动物骨头吹出的长号过后,游船收锚,画舫启航。幽微的鬼火飘过,整船的欢声笑语,皆往红雾浓处去。


    白翎点了点额角,望着眼前两人,忽然涌上一股冲动。


    他说:“其实我记得老家。但是——我说出来,你们真的信我吗?”


    裴响闻言眸光稍动,仿佛意识到了什么,也站起来。


    诸葛悟则放下茶盏,略微倾身,作聆听状。


    白翎深吸一口气道:“我的老家,并不在这个世界。那是一个完全不一样的世界——人类,不,在这边的概念里说人族,但那边叫人类!总之我们没有灵泉,没有灵气,更没有灵力。”


    诸葛悟蹙眉道:“与鲜少有人修仙的南方一样吗?”


    “不一样,不对,有过一样的时候!是我们的古代。可是在我们的世界,已经又发展了几百上千年,人们不能靠法力上天入地,却造出了更厉害的东西,让我们在天上飞,在地上跑,每个人都可以!”


    裴响重复道:“每个人?”


    “没错,只要有钱——好吧,这样就不能算所有人了,但……”


    白翎忽然停住了话头。


    在这瞬间,他突然察觉,两个世界的本质极其相似。灵泉说到底就是资源,和他来的世界有何不同呢?在那边就是“钱”罢了。


    唯一不同的是,修真界默认飞升为尊。大家全都知道,当凡人是没出路的,要成仙,要飞升,要突破这天道——要做便做人上人。


    而在他的故乡,大家希望世上没有人上人。


    展月——或者说斩月的遗言忽然回响在白翎的脑海里。那人曾说,他不想保护这世界,他想让这世界不需要被保护。


    或许就是在那一刻,两个世界发生了某种联结。


    第155章 一百五十五、就亲 有种打死我.jpg


    白翎的思绪极速膨胀, 脑袋快要裂开。他即将想通什么,却缺乏最关键的证据,愣在原处。


    裴响一直紧盯着他, 见状并未出言追问, 而是拉住了白翎的手。白翎下意识地回握了他一下, 不过两眼空洞, 依旧满是茫然。


    诸葛悟的视线在二人间逡巡一番, 静候良久, 谨慎地发话:“是有什么我不知道的么?阿翎, 何谓‘你们’的世界,难道这世上别有洞天, 尚待世人发掘?”


    “……其实我也不知道。我要是知道, 早就想办法回去了。”白翎定了定神,缓缓地说,“那是我的前世。可能是这里的过去或者未来,也可能是修真界以外, 另一个什么什么界——不理解的话,你们就当它叫地球界吧。”


    他轻笑出声,觉得这名字很好玩。


    与此同时,一种马上能弄清楚自己两生最大谜团的兴奋冲上大脑, 白翎眼神发亮, 看向裴响, 却见师弟一手牵着他,目不转睛。


    裴响张了张口,没有说话。


    白翎立即反应过来,道:“以前确实总想着回去啦,那边好玩的东西很多嘛。”


    裴响问:“现在呢?”


    “如果能回来的话, 还是想回去看看。如果能带手机来就太好了……咳咳,那是一种很有意思的法器!没错。”白翎顿了顿,微微笑道,“但如果去了就回不来了,我也不强求。在那边,我一样没有亲人。”


    裴响一怔,道:“在这边……”


    “这边有你们呀。”白翎坦然地说,“阿响,不用担心。我现在是挺激动的,不过谁碰上这种事能不激动?你早就察觉我很奇怪了吧。”


    “师兄一点也不奇怪。”裴响听见他用不好的词形容自己便一皱眉,道,“你和别人不一样,但又有什么关系呢?”


    可惜诸葛悟完全没领会到他们这种暗中流露的关心,直言道:“原来如此。我说阿翎怎么从小就疯疯癫癫的,经常听不懂你在说什么。你比常人早慧得多,开口第一句话便是……我什么了来着?”


    白翎:“……‘我穿越了吗’,谢谢。”


    诸葛悟颔首:“没错,正是这句。依你所言,‘穿越’一词莫非就是……”


    “就是从我老家来这边!”白翎的目光在师兄和师弟的脸上来回,高兴地问,“你们接受啦?接受我是外星……外界人啦???”


    裴响轻出一口气,仿佛觉得这还不算很出乎意料。


    他发自内心地说:“师兄,从初见起,我便一直觉得你与众不同……如此解释,倒算在情理之中。只是,放眼修真界,从古至今仿佛仅有你一人来自彼方世界。”


    他的神情略显凝重,不知是在对白翎过去的孤独感同身受,还是在思索他穿越的成因。


    白翎问诸葛悟道:“师兄你呢?没别的要问啦?”


    诸葛悟说:“我要上报师尊。”


    白翎:“……”


    裴响:“……”


    两个小家伙看看他,又对视一眼,难得地没有表达异议。


    白翎身上发生了太多匪夷所思之事,顾怜虽然不靠谱,但他和太徵道君在一起,那位还是很靠谱的。


    万一能提供些有用的线索呢?


    白翎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心情。他冥冥中有种预感,自己来到这个世界的缘故,或许与千年前的斩月有关。


    诸葛悟走到大厅一角,给顾怜传讯去了。


    白翎和裴响留在露台,借着篝火,感受丝丝缕缕的凉风。时值晚秋,魔域的天气却已和数九隆冬一般。


    怪不得大部分魔修藏在地下活动,称其聚居地为“魔窟”,盖因地表寸草不生,物候恶劣,地下倒是四通八达,兴建了诸多城邦。


    地下河航道宽阔,一道道月光从石壁的裂隙投下,映照着翻涌的血水。场景可怖,色调凄艳,满船的歌舞乐声像是九泉使者,不知会随波驶向何方。


    白翎满头乱绪,盯着河面出神。


    裴响忽然唤了一声:“师兄。”


    白翎:“嗯?”


    他侧过头,见师弟冷冽俊美的面容仅隔咫尺,碧莹莹的鬼火、白惨惨的月色、红恹恹的水波都在他身后,扑朔迷离却染不着他半分,遂放缓声音,笑着重复道:“怎么啦?”


    “待此间事了,你可愿意……陪我回一趟洛东?”


    剑修嗓音生涩,显然经历了漫长的思想斗争,才作邀请。


    白翎意外道:“你肯带我见家里人?”


    “自然。我与师兄之事,每逢重大进展,皆会传信告知阿姐。虽未必听从训诫,但令族中知情,可表真心。”


    白翎呆了呆,问:“你什么时候告诉她的?”


    “从初入门时。”


    “不不不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我是说,重大进展……”白翎忽然有点心虚,不知对方家人是如何看待自己的。他眨眨眼,追问道,“阿响你告诉他们的第一个重大进展是?”


    “……兰林。”裴响如实道,“那时心绪不宁,唯有与家人倾诉。不过……”


    白翎:“不过什么?!”


    “阿姐彼时并未定论,只让我想开些,免生心魔。我亦摇摆不定,直到师兄结丹前,与我说那番话。”


    白翎:“……”


    白翎捏起了眉心,闭目喃喃自语:“我说什么了来着……”


    “你说,为何不许我去与诸葛师兄假结侣,因你了无牵挂,而我背后,还有家族。”裴响顿了顿,道,“在你闭关入定之后,我当即修书一封,将此前种种,尽数告知了阿姐。”


    白翎:“啊。”


    半晌,他发出一声“啊???”的怪叫,问:“然、然后呢!”


    “家族厚待我,我的确做不到弃他们于不顾,背信忘义。所以,我明确了对师兄的……想法之后,便与他们开诚布公。”


    裴响谈及年少时的冲动之举,面上微显薄红。


    白翎则倒吸一口凉气,大睁着眼睛,直勾勾地望着他问:“然后呢!”


    “师兄,你……”裴响默然片刻,低声问,“你会在意这些吗?”


    “当然啦!换谁谁不在意啊?我在意你,你在意你家人,所以我也在意你家人不是很正常吗?”


    “但你素来潇洒,我以为……”


    “别管那有的没的了!他们怎么说?”


    白翎眯起眼睛,露出略显邪恶的微笑。


    没错,他固然会看在裴响的面子上关心关心对方家里的态度,但若是那帮老丝瓜瓤子——裴声除外——胆敢对他们表露半分反对,那不好意思,道场著名祸水可要整点拐少爷私奔的花活儿了。


    他面前的少爷垂下眼睫,流露出少许羞赧,道:“大家都很喜欢你。”


    道场著名祸水:“诶?”


    得到了意料之外的答案,白翎眨巴了一下眼睛,肃然起敬。


    他站直身子,问:“你是不是在信里美化我了?”


    “不,我只将一切如实相告。师兄,其实早在你与诸葛师兄接我入门时,你的所作所为,便在洛东传扬开了。阿姐是第一个拿到信的人,她未急于向族老公示,而是把你的义举旧事重提,并为你编了一支儿歌,满城传唱。”


    裴响说到此处,唇边浮起一丝不易察觉的浅笑。


    倏忽而已,但还是被白翎捕捉了。他扬眉道:“你会唱?”


    “……”裴响压下那丝笑意,接着说,“总之,待到族会,阿姐将此事告诉了几名亲缘近的老人。大家都很欣喜。”


    “阿响你转移话题的能力还不如我啊……”白翎抱臂嘀咕,盯着空中某处,眯眼瞧了一会儿。


    裴响也望着他。


    白翎小声嘟囔:“真没意见?”


    “嗯,师兄。”


    裴响郑重地点了一下头,垂眸注视着他。两人不知不觉地靠在一起,四目相对,透过他们的剪影,是远处粼粼闪光的河心。


    夜风很凉,篝火“噼里啪啦”的声音与河水哗哗声混在一起,亦很喧闹。但白翎莫名觉得,浑身暖意融融,魔域之夜,竟如斯安宁。


    “师尊,他们就在这儿。您跟他们…………谈吧。”


    突然一阵响动,珠帘被人挑开。


    诸葛悟手持一面铜镜,步入露台,刚把镜面转向凭栏相对的二人。


    镜子里,赫然是顾怜由冷酷到愕然、由愕然到震怒的脸。


    他高声道:“你们又在干什么?!冲玄,我早说了,他们两个凑一起准没好事——你为什么不听话!快去把他们分开!都到魔修的地盘上了,怎还有闲心谈情说爱?是生怕死得不够快吗!若敢让我给你们收尸,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们!!!”


    其声高昂,怒火炽涨。诸葛悟下意识把镜子拿远了一点,意识到这会让顾怜看得更清楚之后,“唰”地把镜子掉了个头,朝向自己。


    顾怜大叫:“你转回去!”


    “好的师尊,我们先回去。稍后再聊。”


    诸葛悟说着便要回大厅,不料铜镜受顾怜神识操纵,直接飞出他的手心,飘在空中,直奔露台上的二人而去。


    眼看顾怜飞到近前、犹在抓狂,好像白翎和裴响不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时刻备战,就会被魔修们大卸八块一样。


    裴响眼帘微垂,面色恢复了近乎漠然的平静。


    他恪守礼仪,向浮空的铜镜拱手。


    顾怜见他懂事,怒哼一声,暂且鸣金收兵。然而,白翎受够他的大惊小怪了,有意让师尊脱脱敏,冲裴响打了个响指。


    年轻的剑修闻声侧首,白翎拉住他的衣领往下一拽,踮脚吻了上去。


    三日后,一行人准时到达了沉音剑冢的皇都。


    不过,画舫的云上厢多出一人,是个紫衣的不逊少年。


    白翎没想到,顾怜此前让他等着天外飞剑,竟不是说说而已。他真从七十二道化剑中分出了一道,化为分身,跟来了师兄弟三人身边。


    第156章 一百五十六、入宫 魔域访客录之男子澡……


    随着侍从将箩筐倾倒, 一捧形似海星、但异香扑鼻的东西“哗啦啦”砸进浴盆中。


    白翎被溅了一脸水,睫毛挂满水珠。


    他困惑地抹了一把,好笑道:“连洗脸都代劳吗?也太体贴了, 朋友。”


    侍从白面馒头一样的脸上, 六只无神的眼睛变成了六个小月牙。它张开大口, 露出十几排利齿, 说:“贵客请多担待呐。大伙儿都想看您, 没办法的事。”


    白翎:“哈?”


    白翎把视线从对方葵花籽一样密密麻麻的牙齿拔开, 看向门帘。


    几道高矮胖瘦不一的身影挤在门口, 自以为隔帘相望,不被察觉, 实则透光的帘布早已出卖它们, 清晰地映出了剪影。


    每条影子的头部都戳着几个洞,露出他们的眼睛,其色彩各异,数量也各异。


    白翎安静地往下沉, 确保只有脑袋在水面上。发现他看过来之后,帘外的每只眼睛都弯成了月牙。


    但是再努力堆出的笑容,也无法抹消离奇的外形。光是瞧它们的剪影,就能数出十几对犄角、二十来条尾巴, 手脚更是数不清, 长的位置也不对劲。


    白翎只有一个感想。


    魔域的孩子们, 肯定考不了鸡兔同笼。


    侍从退回墙边,规规矩矩地站着。


    几团东西从他的衣摆下蛄蛹出来,像是快速发酵的面团,蹦跶着分散开,分别负责调适水温、挑拣香料、擦拭地面的水渍。


    或许此类魔物和人界的蘑菇五百年前是一家, 那些跳来跳去的“面团”,便是它的孢子。


    白翎看在眼里,心下称奇,直到旁边响起低低的呼唤。


    “师兄。”


    嗓音清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说话之人的不悦难以压制,甚至激发出了杀气。


    偷窥的魔物们被杀气波及,帘布孔后的眼睛一顿乱眨。


    白翎回神道:“诶?阿响,它们好神奇呀。”


    相邻的浴盆里,泡着裴响。


    年轻的剑修神色不善,冷冷盯着门帘上群魔乱舞的黑影。


    他散开了黑发,几缕湿润的发丝拢在眉眼前,更显得视线锐利,锋芒毕露。白翎一转过来,就被师弟以薄怒衬出的极盛容色晃了下眼,忍不住笑。


    魔物们却对白翎这类的清丽面相情有独钟。见他展颜,门帘后发出整齐划一的惊叹声。


    裴响:“……啧。”


    他“咔”地捏裂了浴盆边缘,把碎片掷向帘外。


    门帘被劲力冲得一阵乱飞,从头裂开到尾,魔物们总算按住色心,先保小命,恋恋不舍地散了。


    裴响缓缓平复吐息,眉峰仍轻皱着。


    白翎问:“阿响在虞渊的时候,杀的是这种魔物吗?”


    “不是。”裴响沉默片刻,道,“魔物与人界的飞禽走兽一样,有性善者,亦有性恶者。意图侵袭人界的,皆类豺狼虎豹之流。”


    “噢——这样呀,那我就放心了。它们长得是奇形怪状,不过看久了也有点可爱。”


    白翎往盆沿上一靠,在热水中舒展身躯。裴响无言半晌,喃喃道:“可爱?”


    “阿翎的包容之心,总是出众。”


    一道温和的声音在另一边响起,诸葛悟从滚滚蒸汽中走出。他身披花色绚烂、魔域风情浓厚的浴袍,刚进行完熏香。


    几个形似草履虫的魔物站成一排,熏完这个等下个,期待地看着白翎。


    白翎却看着那不断喷发香雾,态势堪比火山爆发的石窟窿,难得迟疑道:“嗯……也不是什么都敢包容啦。师兄你脚底板没熟?”


    那样光脚踩着窟窿眼,放人界是不是叫什么炮烙之刑来着。


    诸葛悟微笑道:“你有功法护体,无需担忧。”


    “所以是会熟的意思对吧……”


    白翎嘴角抽动,对冲他抛媚眼的草履虫们报以敷衍的微笑。


    突然一阵“哗啦啦”的水声,原来在白翎和裴响中间,还放着一个浴盆。顾怜从水里站起来,脑袋一阵乱甩,溅得三个弟子同时眯起了眼睛。


    白翎受不了了,抓起一把香料,像撒糯米一样丢他:“要下雨去地上下嘛,全魔域人民感谢你!”


    诸葛悟相距甚远,亦被波及,道:“师尊,您总不能让阿翎和小裴打伞吧?屋里打伞长不高。”


    裴响一言不发,默默潜入水下。


    白翎见状,更是叫了起来:“乱甩水就算了,你为什么洗澡还穿着衣服?阿响都看不下去了!”


    “魔物正在暗中窥伺,危机四伏之时,岂可轻易卸下防备?尔等实在令本尊失望!万一它们在此时发动突袭,你们难道就这样杀出去?丢尽了展……丢尽了梦微传人的脸面!”


    顾怜裹得严严实实,不仅中衣没脱,还套了一件浴袍。


    不过,他的浴袍比三名弟子的都短一截,仿佛是诸葛悟私下嘱咐侍从,专为他拿的儿童款。当然,说是说给他挑了魔尊才能享用的花纹。否则,怕是整个皇宫都已被掀了个底朝天。


    师徒一行人到此,刚好一月夜。


    按照魔域的礼数,异乡人觐见魔尊之前,必须沐浴焚香,洗去周身的灵气。


    道修的灵体对魔修而言,是绝佳的补品,至于其散发的灵气,就和诱人的菜香差不多。


    白翎觉着要在人家地盘上办事,还要让人家大开方便之门,入乡随俗也无妨。不过瞧顾怜的架势,好像憋了一肚子灵气,正等着给魔尊通通肺。


    白翎迟疑道:“梦微传人……?”


    顾怜瞪他:“有何不对?”


    白翎:“呵呵。”


    “此言并无不妥。我们都是师尊的弟子,自然是梦微传人。”诸葛悟笑了笑,看一眼墙上的钟漏,说,“还有两刻钟,步辇已经候着了。”


    顾怜这才降尊纡贵地飘出浴盆,从挤来挤去的“孢子”们头顶飘过,去隔间更衣了。


    诸葛悟亦进了空闲的隔间,把浴袍换下。草履虫们只有一条腿,“唔哼唔哼”地跳到白翎浴盆边,用唯一的眼睛满含期许地仰望着他。


    白翎故作遗憾道:“哎呀,你们的服务很周到,但是我不想腌入味呀。我师弟呢,鼻子太灵了,把他熏哭怎么办?谁能帮我哄?”


    草履虫们面面相觑,还想央求,忽然越过白翎,在他身后看见了极可怕的东西,尖叫一声,四散奔逃。


    白翎回头,对上师弟的目光。


    青年刚从水下浮起来,阴恻恻的神情尚未散尽,鬓边一缕法术造就的霜发,看起来简直是土生土长的大魔头。


    不过当视线扫向白翎的时候,悒郁阴沉皆无影无踪。


    裴响淡淡道:“师兄,可以去更衣了。”


    他甚至眼睫微垂,稍显驯顺,和前一刻的他判若两人。裴响披衣而起,礼貌地背过身去,看着站在角落的白面馒头。


    魔物收回满地的“孢子”,“噗叽噗叽”地挪了出去。


    白翎扬起眉梢,发现师弟居然会演戏了——难道近墨者黑,是被他这个当师兄的带坏啦?


    那怎么学反了呢。白翎热衷于对别人装疯卖傻、扮猪吃老虎,但一片赤子之心拳拳真情,唯独捧给师弟。


    裴响却对别人不假辞色,专门跟师兄扮相。白翎瞄着师弟的背影,流露出意味深长的表情,颇有种孩子大了要造反的危机感。


    可惜时间紧张,他们无暇切磋。


    洗涮来客的殿宇位于宫城角落,形似麋鹿但肋生双翼的魔物等候在外,为四人拖动坐轿。


    除它们以外,还有一只老乌鸦,身穿合身的官服,头戴高帽,大概是魔尊近侍,大内总管,先与诸葛悟问好,再向白翎三人表达了敬意,最后带领他们,在地下洞窟间飞跃穿行。


    千姿百态的宫室经过视野,白翎本以为他们会一路向下,不曾想步辇高飞,骤然升出了地面。


    他们绕开无数道色泽如血的瀑布,眼前赫然是一座空中花园——宫城中的皇宫,皇宫中的王殿,终于到了。


    呼吸到久违的新鲜空气,纵使凛冽,仍旧令白翎展颜。


    时值魔域傍晚,名为“双月晦”,空中仅两弯隐痕,一盘明月,那月轮还有渐趋合拢之势,夜更深了。


    所谓的空中花园,大概集齐了方圆千里以内,所有能入眼的草木,是这残兵林立的荒原上,唯一的生机盈聚之地。


    不过,魔域的花草颜色深艳,万紫千褐。顾怜、诸葛悟的衣服皆不算亮眼,裴响黑衣肃杀,更是融入,只有白翎,飘飘然一抹白衣,分外醒目。


    花园里矗立着大大小小的高塔,正是王殿的馆阁。白翎从走下步辇起,便察觉无数道意味不明的目光,在阴暗中滋生。


    恰在此时,中央高塔的顶部响起钟声。


    皇宫的夜宴开始了,所有视线都在一瞬间消退。安静到诡异的氛围如冰融化,随着一盏盏灯从塔顶往下点亮,夜幕下燃起熊熊火光。


    许多长短方圆各异的黑影被照出来,在楼层间走动。其中混杂着魔修人影,仿佛刚才还扒在墙上、紧盯着陌生来客,这瞬间便推杯换盏,相互寒暄起来。


    白翎心下暗笑,寻思可算是羊入虎口了。


    不过,他们有诸葛悟牵线搭桥,还是省事且幸运得多。真不知师兄百年前孤身到此,是怎样开辟出一席之地的。


    钟声停止,中央高塔的底层大门洞开,数十名华服美人从中飞出。


    他们的阵型旋转变幻,似一朵花朝着客人怒放。细看之下,华服是银箔与金纸裁成,美人的关节处穿出彩线,连着塔内。


    这便是魔尊的迎客礼遇了。


    诸葛悟解释道:“同时出动三十六具偃偶,堪称国礼。师尊,小心脚下。”


    白翎感到地面有所变化,低头一看,竟显出一枚巨大的掌印,将他们托去高空。


    白翎忍不住问:“师兄,其实不止我们要找魔尊帮忙,魔尊也有事跟我们谈条件吧?”


    诸葛悟但笑不语。


    白翎了然道:“我明白了。他确实有件事,必须托我们的关系。当年的沉音公主衣寐——是不是已经成功转生,拜入道场了?”


    诸葛悟笑着颔首:“这件事,我本可以提前完成。不过留到现在,用作与魔尊交易的筹码,天时,地利,人和。”


    第157章 一百五十七、夜宴 群魔乱舞OMG


    中央高塔的顶部, 上下五层打通,构成了一座恢弘无匹的厅堂。


    漆黑的铁石呈溅射状,从魔尊的王座射向四面八方。


    群魔的晚宴在铁石枝杈间上演, 以种族划分, 魔修遍布其中。


    光是白翎能区别的族类, 便不下十数, 一些还能在人界寻得相似的物种, 一些则是全新的姿态, 千奇百怪, 不一而足。


    四人被巨手托至厅前,脚下是一条血红长绸。乌鸦的官服大袖随双翼展开, 它朝红绸的尽头飞去, 落在古铜浇铸的王座上。


    一个身形高大的男人岔着双腿,仰坐彼方。他似因久等不耐,满身的铁甲随着吐息,不悦地轻震着。


    在他脚下, 是一片猩红血池。不过,整池的血水都不如他的头发鲜红,打卷儿的长发流淌倾泻,挂在嶙峋的铁石上, 仿佛汩汩的熔浆。


    乌鸦禀告客人已至, 男人缓缓坐直了。


    他的脸从后往前摆正, 露出一双血红发亮的瞳眸,盯向大殿的另一端。


    刹那间,无形的威压铺天盖地,惊得满殿魔物狺狺狂叫。


    诸葛悟走在最前方,稍稍回头, 提醒三人沉住气。不料,另一股气势暴涨,毫不相让地扑向了魔尊王座。


    两道劲力半路相撞,轰然剧震。大厅上下一抖,穹顶立刻下起了雨,是哗啦啦的黑铁砂。


    魔物们受此威慑,凶相毕露。怪力乱神们同时拍案而起,数不清的鳞尾作响、蝠翼大张,原本还算欢闹的筵席瞬间被青面獠牙挤满。


    若说天庭有诸天神佛坐镇,此刻便像在无间炼狱之底,妖魔层层叠叠,全部怒视着下方的人界来客。


    不知是何生物紧咬牙关,从喉间发出满含进攻意味的嗡鸣。


    诸葛悟不动声色,望着刚才威势的来源。白翎和裴响也同时转身,看向最后面的顾怜。


    紫衣少年负手凌空,足下火莲升腾。他就地停步,傲然瞥视着大殿另一侧的王座,摆出了与之分庭抗礼的架势。


    纵使群魔激躁,他亦只见嫌恶,不见畏惧,蕴含灵力的声音回荡在每一根铁石间:


    “本尊到此,竖子何谋?”


    白翎一低头,差点笑了。


    果然,顾怜对他们知道耳提面命、叫他们小心行事,但轮到他自己,张口就是“竖子”,完全不把沉音剑冢放在眼里。


    裴响面无表情,暗暗看他一眼。


    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都转回去,真和梦微道君坐下的开路道童似的,一左一右,直视沉音魔尊。


    终于,古铜王座之上,红发铁甲的男人将手一抬。


    多年不见,他的容貌分毫未改,依旧俊美妖异;他颊边的十字形伤疤也半点没褪色,邪气沸反盈天。


    满堂魔物皆因他的手势按捺住杀意,坐了回去。


    而他本人——沉音魔尊衣眠,同样使声音跨越全殿,响在师徒四人耳边。


    “诸葛卿,不是说只引荐你的二位师弟么?何故有聒噪的碍事之辈,无端生事。”


    诸葛卿?


    白翎一愣,旋即才反应过来,他叫的是诸葛悟。师兄不愧是师兄,已经混成魔尊爱卿了;顾怜也不愧是顾怜,“聒噪的碍事之辈”——估计曾经把衣眠膈应得不轻。


    这种嘴巴和剑一样毒的道修,说是魔尊的心腹大患也不为过。偏偏他教出了魔尊的心腹,也就是诸葛悟。


    白翎手摸下巴,并不急于发话,打算再看会儿戏。


    诸葛悟淡笑执礼,道:“回禀魔尊,因兹事体大,家师亲自到访,方表诚意。”


    没想到顾怜一听便不乐意了,嗤道:“诚意?冲玄,你对他客气什么。沉音小儿,本尊奉劝你一句,休要碍事!若你敢阻拦我等,本尊必踏破你这黑漆马虎宫!”


    隔着十丈地,白翎清楚地看见,衣眠眉梢直跳。


    好在他刚“哦?”了一声,诸葛悟便如春风化雨般说:“回禀魔尊,家师在来访途中,听微臣述说了皇宫照明不便的难题。他愿以本命‘莲台无妄火’,令各宫光耀不灭。”


    衣眠神情稍霁,打算给重臣一个面子。


    他不冷不热地说:“梦微道君,您真是多虑了。魔族可没有你们人族那样虚弱,离开光便活不下去。就你那点小火苗,留着等下为本座暖酒,还算有用。”


    白翎暗道不好,立即以眼角余光瞥向顾怜。


    果不其然,顾怜面呈薄怒,就要发作。


    诸葛悟道:“敬告师尊,陛下的窖藏美酒皆在三百岁以上,集天地之灵气,感日月之精华,除他以外,无一人有幸品尝。若您愿借灵焰,陛下亦将倾杯,您二位换盏共饮,实为一段佳话。”


    白翎眨眼不已。


    会说,太会说了!活该师兄一百年便位极人臣啊!


    但他没忍住拆台:“感三月之精华吧,这地方哪来的日?”


    诸葛悟:“……”


    诸葛悟维持着微笑,没有看他,而是看了裴响一眼。


    裴响莫名被夹在两人中间,一边是尊敬的大师兄兼半个师尊,另一边是捣乱的二师兄兼爱人,最后轻咳一声,仍目视前方。


    白翎却从中听出“别闹了”的意思。


    他自觉受制,抿出一个乖巧的笑容。


    顾怜怒火稍偃,哼道:“酒这种东西,贿赂驾鹤还有点用,本尊有何可稀罕的?罢了,如他执意乞怜,本尊也不是不可以施舍一番。魔气令人作呕,切勿废话。阴阳交界,位于何处?”


    衣眠信手一挥,座下血池受其感召,飞到宴会中央,当空凝成沉音剑冢的全貌。


    在魔域地底,似乎蕴藏着什么,被池水仿造的地下河道环绕,看不真切。


    顾怜说:“故弄玄虚,搞什么名堂!”


    衣眠冷笑一声,又一挥手,池水散作血雨,淅淅沥沥。赴宴的魔物们欣喜若狂,争相捧起杯盘去接,更有甚者,直接伸长脖子,仰头张嘴。


    衣眠懒洋洋地道:“本座不屑与稚子论短长。诸葛卿,你跟他讲吧。”


    顾怜听见他喊“诸葛卿”就烦,看诸葛悟依言转向自己,更是不快,低声喝道:“你何必这样听他的?冲玄,你尽管骑在他头上,他敢不从,我的剑教他从!”


    “师尊……你们千年前初次交手,不是至今未分出胜负么。”诸葛悟苦笑道,“阴阳之交,深居此间地下,若无魔族相助,我们是绝无可能抵达的,更别提取得‘阴阳器’了。不仅如此,另三大魔窟还与神教暗中勾结,伺机而动,我们可谓是腹背受敌,只宜结友,不宜树敌。”


    “……这我知道。”顾怜抱起胳膊,半晌才不情不愿地说,“太徵告诉我,神教是把整个沉音剑冢,许给了另三家魔窟当战利品。”


    诸葛悟道:“此话怎讲?”


    顾怜说:“沉音剑冢和人界接壤,是得天独厚的优势,也是劣势。劣势当然在首当其冲,每两百年道会开场,这儿都会被道修扫荡一遍。但如果是厉害的魔修,也能当做饭菜自己送上门。所以,四大魔窟沉音为首,另三家眼红多年了。”


    诸葛悟道:“莫非……神教答应待另三家夺得‘阴阳器’后,老祖成功飞升,便助他们瓜分沉音剑冢?”


    顾怜臭着脸点了下头。


    白翎忍不住揶揄他:“怪不得师尊你这样嚣张,原来有逼他们合作的筹码呀。”


    顾怜轻哼:“合作?他们也配?要是不乖乖听话,隔日便成丧家之犬。”


    裴响道:“诸葛师兄,你不惊讶么。”


    “此事骇人听闻,但……我也不是全无预料。”诸葛悟稍显凝重,或许在过去的数千年里,另三大魔窟便一直是沉音剑冢的外忧。


    只是以前的形势稳固,沉音剑冢无需把另三家放在眼里。殊不知神教旧派为了扶持老祖飞升,不惜把手伸到魔域,欲助三月换新天。


    顾怜自认为占据了绝对的谈判胜算,示意诸葛悟,让他把情况转告魔尊。本来师徒一行人要借助衣眠的势力,寻得并夺取“阴阳器”,衣眠也自认为立于不败之地。


    但眼下,顾怜突然抛出重磅消息,衣眠听闻诸葛悟汇报后,显然被打了个措手不及,面色微愠。


    红发男人霍然起立,怒骂其他魔窟,无能鼠辈心怀不轨。诸葛悟及时布下隔音咒,没让声音外泄。但衣眠肤色苍白,气红了脸便格外明显。


    相距甚远,顾怜看在眼中,幸灾乐祸。


    白翎终于有机会和师弟靠在一起,趁顾怜专心欣赏着宿敌暴怒失态的模样,他三步并作两步,挪到裴响身边。


    裴响亦缓和了神情,等他开口。


    白翎小声道:“顾怜太过分了。这么重要的事,留到现在才讲,不早点跟我们通气——把师兄当魔修整啊。”


    裴响看着王座,那厢衣眠暴跳如雷,诸葛悟倒是冷静,一面做手势劝慰顶头上司,让他镇定;一面陷入沉思,似在快速思考应对之策。


    裴响说:“可以相信诸葛师兄。”


    “啊啦,他当然不会有事啦。凭借师兄的出身,能在这鬼地方干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区区三家魔窟联手搞事而已,嗯……应该没问题吧。”


    白翎说着也不禁挠头,略觉苦手。他倒是想帮忙想想办法,奈何对魔域知之甚少,还需掌握更多信息。


    不料衣眠倏地转头,正对上顾怜毫不掩饰的嘲讽表情。


    他里子面子全碎了,当即传令:“给我把人质带上来!!!”


    第158章 一百五十八、人质 他乡遇故知·第三次……


    听见“人质”一词, 白翎眉梢轻挑,以为自己听错了。


    开什么玩笑,他在乎的几个人满打满算, 全在跟前, 还有谁的安危能胁迫他?


    要说是用来胁迫裴响或者顾怜的, 也不成立。


    裴响的人际关系单薄得堪比掌纹, 一眼能望到头;顾怜更是六亲不认, 最恨受迫, 衣眠气疯了才会用人质威胁他。


    没想到, 待看清魔尊亲卫押上来的人后,白翎“咦”了一声。


    裴响亦神色微动, 不像之前一样置身事外了。


    顾怜见状皱眉, 问:“你们认识?”


    “奇怪,他们怎么在这里……”白翎没空理他,转瞬步过大殿,来到被押解的两人跟前, 道,“徐景,田漪?”


    霎时间,被五花大绑的两个人如遇救星, “唔唔嗯嗯”地挣扎起来。白翎要给他们松绑, 却被几名魔尊亲卫挡住。


    衣眠打了个手势, 他们方才解开了勒住二人口齿的捆仙绳。


    田漪猛吸一口气道:“白师兄!”


    徐景的眼泪“唰”地下来了,高呼:“白老大救我——”


    “你们怎么被抓的?魔修入侵大罗仙窟啦???”白翎隔着全副武装的亲卫魔修们,匪夷所思。见徐景仰天长号,他又道,“你……”


    “他没事, 就是饿的,这鬼地方东西贼难吃!”


    田漪手脚皆被捆住,原地起跳撞向徐景,试图让他安静。可惜她没控制好力道,一下把徐景撞翻了,亲卫们立即呵斥:“安分点!”


    白翎稍稍放心,抬手打圆场:“好好好,先告诉我,你们怎么到这来的?”


    田漪说:“大师姐要我们给你传话,你、你怎么不看玉牌通讯啊!”


    “玉牌?”


    白翎一怔,大脑一片空白,根本想不起来是什么。裴响移行至他身畔,闻言低声说,“准备惩治李德前,林师姐赠予过一枚玉牌。”


    “噢——那东西呀,我放哪了来着?”


    白翎轻嘶一声,伸手进芥子袋翻找。他收东西没什么条理,都是往袋里一扔,以后找不找得到随缘。


    林暗曾经送他的传话玉牌,太久没用,早不知被塞在哪个犄角旮旯落灰了。


    幸好白翎一穷二白,芥子袋很快就翻了个底朝天。他摸到了一块硬硬凉凉的牌子,拿出来一看,眉开眼笑:“哈哈!太好了,没丢!”


    然而不等他抹去浮灰,凭空袭来一股巨力,把玉牌卷向高空,稳稳落进了衣眠的手里。


    田漪怒道:“不要脸的辣椒头,把东西还我们!”


    “呵。本座倒要看看,你们不惜以身犯险也要传递的情报,到底是什么。”衣眠不屑地扫来一眼,把玉牌抛给诸葛悟,命令道,“解开。”


    诸葛悟不语,但是照做了。


    徐景大喊:“渡、渡尘真人!”


    玉牌没有禁制,诸葛悟三两下便令其恢复运作,看见了上面的内容。


    衣眠端起酒杯,等他报告,不料墨蓝法衣的道人微笑了一下,握住玉牌,负手而立。


    衣眠道:“诸葛卿,你这是何意?”


    诸葛悟温声问:“陛下捉住这二位小道,是什么时候的事?”


    “自然是你出发迎接师弟的夜里。他们鬼鬼祟祟地摸进了皇都,我岂能坐视不理?”


    “既然如此,陛下为何不待我归来后,及时告知于我。难道在您心目中,微臣依然不可尽信吗?”


    诸葛悟态度坦诚,不卑不亢,白翎和裴响对视一眼,都在彼此眼里看见了一点同情。


    顾怜憋着重要情报,一路没讲,好歹是三个弟子都瞒了,谁也不告诉。


    衣眠却对座下唯一的军师也有所保留,将杀手锏人质留到现在。他自知理亏,冷冷道:“那你想怎样?”


    “玉牌所言,仅三个字。我想,请陛下过目后,还是将它还给微臣的师弟吧。恐怕只有他,能看明白漱玉道君的传讯。”


    诸葛悟彬彬有礼,见好就收,又不追问人质的事了。


    衣眠便也顺坡下驴,把玉牌隔空抓来,读道:“‘阴阳器’?我当是什么石破天惊的秘密,不就是他们要去地下找的东西吗!”


    他横臂一掷,玉牌划出一条长弧,被白翎“啪”地握在手中。


    衣眠不耐道:“快看!”


    田漪和徐景都紧张地望着白翎,没有吱声。


    白翎不免莫名其妙。


    “阴阳器”众所周知,他们在紧张什么?但当他看清玉牌上的字后,下意识眨了下眼,强行抑制住震惊——


    玉牌上写的分明不是“阴阳器”,而是“阴阳契”!


    早在前往裴家、接裴响入门时,他们便领教过的“阴阳契”!


    裴响同时看见了消息,呼吸一轻。


    王座左侧,诸葛悟袖手回身,眼神里似藏有万千深意。此时的偌大皇宫里,唯有他们师兄弟三人,明白“阴阳契”意味着什么!


    白翎心念电转。


    太徵道君知道吗?传闻中能杀死展月老祖的,到底是器还是契。她得知这一机密,亦是从当年的斩月口中说出,并未落于纸面。


    可是这两个字同音,如果没有在裴家的经历,白翎也断然想不到“契”上去,他同样会认为是“阴阳器”!


    裴响低声道:“此物……确实可以真正地杀死老祖。”


    白翎道:“怎么说?”


    “师兄,我好像未曾对你讲过,死而复生是什么感觉。”裴响眉峰微皱,道,“我每次‘死去’,都深陷幽冥之中。若想回到人间,便须奋力回游,逆流向上。现在想来,就是我的亡魂在两地往返。我境界越高,回来越容易,伤势越重,回来越困难。”


    白翎:“你的意思是,利用阴阳契……”


    “可以把老祖的魂魄,永远拘束在底下,令他永世不得超生。”裴响缓缓地说,“那是唯一的,可以杀死他的办法!”


    白翎瞬间似醍醐灌顶。


    原来他们在那么早的时候,就踏上杀死展月的路了——仿佛冥冥天注定,打败老祖的关键道具,从开始便送到了他们手中。


    只要修士签署了阴阳契,死后魂魄受困,规定期限内不得投胎,当然也没法还魂复活。


    现在的他们,必须去阴阳交界之地。


    既然斩月告诉太徵自己的致命弱点时,清楚提及了这个地方,他们便必须要去。


    白翎生出了一种预想,或许斩月已经签过一份“阴阳契”了,就藏在那里。待拿到他署名的契约,众人诛杀他后,他便再也不能死而复生!


    至少,是在他签订的期限内。


    从斩月所言“彻底杀死他”的办法来看,那期限绝不会太短,甚至可能永恒。


    田漪说:“白师兄,你还记得吗?我们那时候,也在裴家……大师姐和裴师弟的姐姐一见如故,裴舅爷还有另外俩坏蛋的魂魄,就是大师姐了解‘阴阳契’后,帮裴姐姐关在一起的。”


    “我记得。他们三个,被关在那枚首尾相衔的玉环里。”白翎点头道,“我都想起来了。还有别的消息吗?”


    “白老大,就是那枚玉环呀!神教里新建了一座祭坛,像是个大型玉环!”徐景急促地说,“大师姐现在可厉害了,神教很多事要经她的手。虽然是非那死老头总防着她,但大师姐自有办法!她发现老祖用你的绿布——呃叫什么来着?”


    白翎道:“碧落幡?”


    “对对对,碧落幡!老祖用碧落幡压制着三个很可怕的怨灵,要把他们关在祭坛里相互制衡,再用阴阳契,让他们给自己拉磨!老祖快飞升了——那三具怨灵最差也是化神期的,时间紧迫啊白老大!”


    “三个……怎么有三个?老祖上次渡劫失败,掉到化神,之后每次进境都找替身的话,也就进大乘要用一个而已——就是藏在嵌玉湖下的那个吧。现在他又要渡劫,不是打算找阿响吗?算上从旧河郡带走的活石人怨灵,还有哪个化神期以上的给他用?”


    白翎喃喃自语,忽听身后有人冷不丁说:“确实还有一个。”


    “喂!”白翎差点弹到裴响身上,无语地说,“不要在这种时候冒出来吓人啊!!”


    他太过于全神贯注,完全没发现顾怜已经按捺不住,飘了过来。


    紫衣剑修满面不悦,看白翎见他跟见鬼似的,更不爽了。


    他听完了几人的对话,“阴阳契”是千年前长盛不衰的秘法,他亦有所耳闻,当即想通了前因后果,寒声说:“我杀过一个道君。”


    白翎:“……”


    白翎一拍脑袋,问:“骚扰师兄那个?”


    此话一出,王座上的衣眠一口酒喷了出来,惊讶道:“哪个???”


    诸葛悟面露尴尬,捏着眉心低声说:“都是旧事……旧事。”


    裴响也想起来了。


    曾经白翎与他兰林断情,师兄弟三人同乘鹤车,诸葛悟为了哄两名师弟纾解心绪,不惜自曝了倒霉过往。


    有个道君贪慕他的姿容,欲行不轨。顾怜得知后盛怒不已,夜袭飞剑,于千里之外取了此獠性命。


    是夜晴空霹雳,剑光与雷霆共舞。


    顾怜陷入了回忆,幽幽道:“凭我一人,对同境界大能说杀便杀,其实……啧。你们不会真当我是什么灭绝人性的二世祖吧?”


    白翎问:“不是吗?”


    “鬼才是!!!”顾怜怒道,“当然有上面的人授意!我哪里闲得没事干会去看谁搞断……不是,我哪里闲得没事干会去看谁想跟我徒弟搞断袖?!”


    白翎道:“哦,徒弟跟徒弟搞断袖你就看?”


    “住口!”顾怜语无伦次地说,“反、反正是有人传信给我的,就是是非那老鳖孙。他对死人唯命是从,自然是得了死人的意旨,利用我除掉淫_魔道君,再暗中拘禁他的怨灵。”


    顾怜顿了顿,嗤道:“我说他怎么死后没来找我麻烦,还以为他悔改了……嗬!”


    不料,他这番话引起了魔物之中的骚动。


    有个衣着暴露、身材火辣、容貌艳丽的族群跳出来,男女老少一起指责:“你小子骂谁呢?”


    “看不起咱们淫_魔是吧,亏我觉得你面善,和咱们像一家人!”


    “我和你们像一家人???”


    顾怜脸都绿了,诸葛悟忙飞身过来,调解双方。田漪和徐景趁乱凑到白翎跟前,问:“梦微道君口中的‘死人’,是哪位呀?”


    白翎道:“自然是我家师祖,展月喽。”


    徐景:“噫!”


    白翎又一摊手,道:“其实展月一直跟着我们。他就是你们见过的黑眼圈散修——尹真,没想到吧?”


    田漪:“嚯!!!”


    第159章 一百五十九、恨嫁 风纪主任不在,逮到……


    两个小辈惊得倒仰, 白翎不知怎的,竟有种揭露真相的爽感。


    虽然这真相对他们半点好处也没有,但是, 看田漪徐景的反应就知道, 大家以前都被尹真骗了个彻头彻尾。


    白翎感到了微妙的安慰, 说:“没办法啦, 还有些事, 一时半会儿都讲不完。”


    他往衣眠那边投去一瞥, 示意道, “我们私下慢慢讲。总之,展月是冲着阿响来的, 一开始就没安好心。”


    “冲着裴师弟?”田漪愕然, 旋即闭紧嘴巴,不想被衣眠听去。


    幸好衣眠的注意全在诸葛悟身上。在他的认知里,招男人喜欢的男人,都是纤细、漂亮、性子柔弱或者激烈, 能诱发征服欲的。


    要是顾怜那种小白脸也就算了,诸葛悟明明跟这些条件毫不沾边。


    衣眠得出了结论:“诸葛卿,你能弃暗投明,真是明智之选。我就说道君都是奸恶之徒吧?”


    诸葛悟:“这……”


    徐景不服气地喊道:“你是没见过我们大师姐!”


    “那个法号漱玉的?”衣眠轻蔑地说, “能教出你们这样的师弟师妹, 想必也好不到哪去。”


    诸葛悟道:“日后寻觅公主的下落, 还需仰仗漱玉道君。”


    衣眠:“……”


    他把嘴闭上了。


    诸葛悟借机进言:“陛下,神教旧派为保展月飞升,无所不用其极。微臣的师尊与师弟无处容身,人界水深火热,沉音剑冢亦遭迫害, 切不可作壁上观。请陛下明鉴。”


    “啧。”衣眠眉头紧锁,沉声说,“但是传情节将近……我不想影响庆典。离阴阳之交现世,尚有一个月,你看着办吧。不过,若是碰上了其他三家鼠辈进犯——你知道该怎么做!”


    澎湃的杀气迸发,竟将他的红发点燃。灼灼魔焰从发根洗至发尾,将其遍体铁甲照得发亮。


    衣眠将战袍一甩,卷动火星与乌云,凭空消失在了王座上。不过,有他当众赐下权柄即可,诸葛悟唇角微弯,回身示意:“放了他们。”


    魔尊亲卫们不敢怠慢,立即松了田漪和徐景的束缚。


    他俩一左一右,抓住白翎的胳膊猛摇:“白老大——”


    “白师兄啊——”


    “停停停,我人还在呢!”白翎被他俩哭得感觉要躺板子了,侧头问诸葛悟,“师兄,我们能找个地方聊天吗?”


    “走吧。辛苦了,诸位。”


    诸葛悟不仅对他们几个说,还对魔尊亲卫们点头致意,随后凌空踏过血池。官袍乌鸦飞到他肩头,仰天嘶鸣,招来会飞的鹿蜀,请众人重登步辇。


    群魔私语,议论纷纷。


    白翎看得出来,他们在此前的一百年里,已经对诸葛悟心悦诚服,但对他们这几个初来乍到、散发着灵气的道修,又嘴馋,又忌惮。


    步辇离开王殿,飞向另一座高塔,很快把他们放回了地面。此塔与其他魔宫不同,周遭草木偏绿,在暗紫的空中花园里,是一撮亮眼的浓翠。


    塔里的装潢和陈设也让人耳目一新,说白了,就是跟魔域格格不入。前院有苍松迎客,进门有玄关洗手,登堂有影壁开道,入室有珠帘隔间。


    白翎越往里走,越觉得回到了霁青道场,甚至看见了一些眼熟的摆件。他记得在仙去山的弟子廊舍,曾有相似的,此处所置,当为仿品。


    显然,整座高塔都是诸葛悟的宅邸。


    能在宫城里占得一隅,魔尊座下,京畿重臣,不愧如是。


    塔里的侍从都是狸猫,除了长着三条尾巴、并且能直立行走外,与人界的家猫没什么区别。


    它们个个戴着精致的小帽子,与诸葛悟一样高冠博带,彬彬有礼。塔中央和全性塔一样,建着可以升降的莲台。


    诸葛悟介绍道:“我住在三层,四层是茶室与藏书阁。五层的客房都收拾好了,你们挑喜欢的住便可。师尊,长幼有序,第七层单独为您开放,您看如何。”


    顾怜闻言,矜持地点了点头。


    他向来吝于赞扬,亦不禁道:“做得很好。”


    白翎站在他背后,不动声色,却忍不住瞄了裴响一眼。


    诸葛悟确实是善解人意,不但给足了顾怜排面,还把这尊大佛拎出去,终于能让他的两个师弟有所喘息了。


    几人约好先回各自房间,稍事休整。


    半个时辰后,再到四层的茶室会面。


    出于辈分尊卑,大伙儿首先送顾怜上了七层,再回五层选房间。脱离了师尊的视线后,白翎毫不掩饰,要和裴响住一起。


    裴响自然是别无二话,任他安排。


    田漪和徐景则终于离开地牢,没精力打趣了,整齐地鼓掌以示祝贺。


    徐景一脸感慨:“裴师弟,你总算想起来了。你是不知道,白老大醒后发现你忘了他,那个表情,哎!我都不想说。”


    白翎没料到他张口就是这茬,轻咳一声,道:“不想说就别说,快点洗澡去,一会儿就要谈正事啦!”


    “正事?白老大什么时候这样在乎正事了。”徐景还不知展月飞升要拿裴响当替死鬼,只是从林暗那里得了消息,展月一脉祖孙反目,老祖恐成修真界大患。


    他势要把话说完,道,“真的,信我,裴师弟!你千万别再忘啰,不然——”


    “没有这种不然。快洗澡!”


    白翎受不了了,把他往房间里推。当着几人的面,哪好意思重提旧事,更何况,是说他曾经为情所困,因师弟失忆遭受了重大打击。


    白翎低声嘟囔:“都过去的事儿了,提它干嘛?田漪你能不能管管他。”


    田漪一脚踹徐景屁股上,消停了。


    白翎难得脸上泛红,不敢看裴响眼睛,尴尬地移开视线,佯装无事发生。


    可他分明觉得,一道目光从身侧来,又轻飘飘的,并非实质,又重于千钧,沉沉地凝聚在他身上。


    好死不死,诸葛悟作为局外人,同生感慨:“是啊。你们的事情,我前段时间才有所耳闻。还要感谢太徵道君,传讯于我,告知了你们在新河郡的经历。阿翎,小裴,人生在世,结缘实属不易。你们如今安好,真是大幸。”


    他的话发自肺腑,白翎不得不打起了哈哈:“是,是。师兄你说的是,我们都要且行且珍惜……”


    他两眼一闭,不知怎的冒出了前世流行过的短句。


    现在说来,恰如其分,就是氛围不太对,好像变成了老年人感悟小组。


    诸葛悟却对这句话颇为赞赏,道:“阿翎竟能有如此体会,也算受教于苦行了。”


    裴响则默默望着白翎,知道他过于朗朗上口的话来源都奇奇妙妙,不可妄加定论。


    少顷,他问田漪:“田道长,师兄当年……”


    “喂!有完没完啦,给我留点面子好不好!”


    白翎一看没完,再也待不下去,抓起裴响的手,把求知欲飙升的师弟拉进了邻近客房。


    两人进屋关门,快步进了客厅,方才停下。


    白翎正欲松手,找个借口一个人躲进屋里去,就被师弟反手握住了手腕。


    白翎:“……”


    他没有转身,保持着背对裴响的姿势。


    良久无人说话,唯有呼吸声此起彼伏,昭示着双方皆心绪难平。


    最终还是白翎开口,斟酌着道:“阿响,我不想让他们讲,不是光要面子、不想显得很在意你……只是,我……”


    他话音断了,被身后人一拉,因毫不设防,当即往后倒去,直直地跌进青年怀中。


    远处是魔域的晚天。


    不知何时,三轮明月皆阖眼,大地被凄清的靛蓝浸染。


    他们进屋没有点灯,此刻一片昏暗。暮色笼罩着触手可及的一切,同时模糊了万物的界限,尤其在方寸之间,人影似可相融。


    白翎的后脑枕着师弟的胸膛,视野不清后,听觉、触觉、嗅觉都快速清晰起来。


    他听见了年轻的心脏为他剧烈跳动,恍惚间好像撼动了他。清冷的暗香被无端点燃,两个人在因同一股冲动蓄势。


    白翎骤然回身,双臂搂住师弟的头与颈。


    裴响也立即回应了他,把他紧紧地按在怀里,偏过头与师兄深吻。往日的悲伤或许未曾磨灭,只是如今想起,化作不尽的哀怜,像潮水将他们覆灭。


    白翎彻底失陷在亲吻里。


    这种体验很陌生,令他无措,只能更用力地缠住师弟,像承受也像索取。他完全感到了裴响的情绪,即便此时,仍是克制的,不过仅克制过的部分,都足以将他淹没。


    白翎轻轻抚摸师弟的后颈,从头顶往下顺,一点点安抚。终于,他们稍微剥离,唇沾着唇,极致的亲密才换取片刻安心。


    “阿响,你从进魔域起,就好少话。”


    白翎用手掌拂过剑修的额头,把他额前的散发拨开。漆黑的眉目露出来,优美而锋芒毕露。


    白翎被他一眼不错地盯着,微微笑问:“你是不是感觉到了什么?”


    他这位师弟,对危险的预知从不出错。


    裴响颔首作答,还是望着他,道:“师兄,等我们回去,你……”


    他眸光轻闪,像在用眼睛铭刻心上人。


    白翎若有所觉,问:“我怎么?”


    “你愿意与我结侣吗?”


    裴响终是一字一顿地说了出来,他无声地换口气,重复道,“我想与你结侣。师兄,你也想与我结侣吗?”


    第160章 一百六十、求婚 嘀嗒。


    你愿意与我结侣吗。


    我想与你结侣。


    你也想与我结侣吗?


    连着三句话, 依次扣紧白翎的心弦。


    他的脑海里嗡鸣一片,直接作出了最为本能的反应,一巴掌拍在裴响肩上, 道:“这还用问?!”


    裴响因他毋庸置疑的回答, 刹那舒展了眉宇。


    白翎紧盯着他, 将师弟任何细枝末节的神色变动, 都收入眼底。只见刚才还全神戒备、目光紧缩在一点的人, 因为他一句话而容光放亮, 仿佛脸上的每一笔线条, 皆在瞬间轻松,活了过来。


    白翎忍不住道:“你、你笨啊!”


    他戳了一下眼前人的眉心, 深吸一口气却说不出话, 意识到自己的脸烧起来了,立刻背过身去。


    身上莫名燥热,白翎想跑,结果被牢牢捉住, 按在怀里。


    脊背贴着师弟的胸膛,两人都滚烫。白翎猛拍裴响箍在自己腰上的手,挣扎着说:“放、放开,好啦!我也要去洗澡换衣服——”


    “师兄, 我们沐浴完才去魔宫的。”裴响素来清冷的音色染上了一抹轻飘, 像压不住欢喜, 连微微的沙哑都不明显了。


    他另一只手还捂在被戳的眉间,单臂横过师兄的腰身,因他扭动扑腾个不停,受不了道:“师兄,别……!”


    白翎蹭他蹭得太厉害, 不仅没把亲吻惹起的火灭掉,还添了把柴。


    他突然感觉被什么东西硌了一下,位置很不妙,正巧卡着他的屁股缝。白翎惊得“嗷”一嗓子,整个人扑了出去。


    裴响:“师兄!!!”


    他的声音简直透出一分哀求了。


    因为白翎的动作太大,连带着裴响一同往前伏倒,双手撑地,深埋下头。


    黑衣剑修躬起身子,因难以克制身体的反应,耳廓已经红透。他的头发垂下去,落在绒毯上,旁边的手背青筋隐现,连绷带都盖不住了。


    他指尖扣地,发出“咯吱咯吱”的细响,一声不吭地压抑着,但肩背皆在颤抖。


    离他不到三尺,白翎滚在地上。


    他就更有意思了,一被师弟顶到,立即想起了两人曾在河里干的荒唐事。


    满脑子尽是上不得台面的回忆,勾得他也天雷引地火,一动不敢动。白翎缩成一团,窝在香炉边,死死地抱着双腿,生怕被发现点什么。


    在霁青河的时候,白翎并未看到水下的光景,仅以双手丈量。


    他当时一面摸索,一面心中称奇,煞有介事地想着“不愧是我师弟,连这种方面也是出类拔萃万里挑一”。


    按理说那时都算肌肤相亲了,两人应该进一步坦诚相对才是。


    可他们不知吃错了什么药,现在要亲眼目睹,竟都难以迈过这道坎儿,没一个人敢看对方。


    白翎忍得难受,大声埋怨道:“好端端的,说这干嘛?阿响,明明在林子里约好了的,要仪式感!要惊喜!你就不能等等吗?而且……而且我想先说的!”


    “师兄,你……你好难为我。”


    裴响闷声回话,头发委地,露出后颈,快和他的朱缎发带一个色了。


    他艰难地说:“一入魔域,心中不安……不想让师兄,还觉得要保护我……”


    “啊???不是,一百年前纠结过的事儿,你怎么现在还想不开呀!”


    白翎气得倒仰。


    他倒是记得,两人关系转变的重要节点,就是裴响不肯再被他当小孩,一定要白翎扭转对他的心态。


    搞半天只有他白翎一个人转了,师弟还介意着呢?


    白翎有气无力地翻个身,脸朝下摊成大字。


    过了会儿,他感觉抵得慌,又翻了回来,缩吧成一团。


    用物理方式强行自制不太行,白翎想到这,忽然担心师弟。


    阿响不会在整什么笨办法吧?


    他悄悄地转过去,不料以他的角度,从下往上、一览无余。


    白翎哈哈笑道:“我都看见啦!”


    裴响:“!!!”


    白翎一时不甚,乐出了声。裴响惊觉他的视线,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忽然闪身到白翎面前,把他一整团抄了起来,踹门进了卧室。


    白翎吓得乱叫:“等等等一下你要干嘛?!阿响这里是魔域啊这里是师兄家顾怜那癫公还在楼上!!!诶呦——咦。”


    他被丢到了床上。


    然后,裴响转身就走。


    幸好,诸葛悟给他们收拾客房的时候,或许是想起白翎的神级大床了。所以,不知他的狸猫侍从们怎么做到的,用十多层松软的褥子,固定成了一张软床。


    白翎陷下去又弹起来,四脚朝天。


    他立即心虚地抬起腿,以作遮掩。不过,师弟只留给了他一个背影——剑修的黑衣径直去往里间的沐室,少顷,传来“哗啦啦”的水声。


    “……阿响?”


    白翎一怔,高声道,“你在泼冷水吗?”


    “热水。”沐室里,传出青年喑哑微沉的嗓音。


    他顿了顿,说,“我们还有一个时辰。师兄……我在,放水。”


    白翎:“……”


    白翎鬼使神差地懂了他的意思。


    或许,有可能,只是阐述一种可能性——其实他心里也是这样期望的。


    水声趋于平稳,因浴盆太大,装满需要时间。


    床上的白衣青年散发凌乱,被他故作潇洒地一拂,假装自己经验丰富,不足为惧。


    他溜达下地,掩饰性地轻咳一声,指节抵在唇上,软红滋润的嘴衬着雪白手指,分外鲜明。


    他没好意思正对沐室门,怕被里面人出来撞见什么,磨蹭着走到衣柜前。


    錾金实木的大柜门往两旁一拉,左边是正经衣物,成套挂着;右边是宽松的浴衣,上好的质地,华美精贵。


    白翎眼睛一亮,取了一件暗红纱混银丝的。这颜色和师弟的发带接近,他一眼便相中了它。


    沐室里水声未停,白翎虽没刚开始那样激昂了,但等待也是磨人,片刻亦显得漫长。


    他处于不上不下的状态,本来打算用浴袍挡一挡,但在床边坐了会儿,忽然暗骂自己一声。


    里面穿着衣服、外面还套浴袍,不跟顾怜穿衣服泡澡一样傻么?


    真是为情乱智不可理喻了。


    他无奈掩面,感觉自己要完。这时,里间的水声渐低,白翎一惊,手忙脚乱地褪去白麻道袍,再将浴衣裹上。


    现在他全身上下光溜溜,就一件轻柔如无物的纱料蔽体,感觉和没穿一样。


    白翎深吸一口气,又弯下腰。


    他一手拉拢着衣襟、按住随便打了个结的腰带,另一只手拾起散落在地的道服,寻思要不还是把中衣穿回来。


    恰在此刻,沐室的门开了。


    剑修稍稍露出半张脸,道:“师……兄。”


    从没分开过的两个字,顺畅出口那么多次,这次断在中间。


    白翎双目圆睁,愕然地回过头。


    他的姿势简直不堪入目——背对沐室门口,刚屈起一条腿上榻,想够到扔去床另头的亵裤,可是刚扔太远,他不得不塌下腰去、伸长手。


    从后面看完全是不可以用言语形容的一幕。


    他还只穿着一件薄纱衣。


    白翎骤然色变:“等、等一下,阿响你听我解释……”


    “咣”的一声,沐室门猛地甩上了。


    足足过了半晌,里面人才强行遏制住躁动的气息,不肯再露面,只说:“水,放好了。”


    白翎:“………………”


    不知为何,有种会一去不复返的危机感。


    白翎的脑海里天人交战。他和裴响不一样,虽然两人在实际行动上都白纸一张,仅留过一点对方的痕迹,但他博览群书,春宫也是看过的。


    问题是看了可是没看很多啊!


    水墨画那画风,放课本里还差不多,哪有现代人看着能心猿意马的!!!


    ……好在他春宫虽然不精,但上辈子略通一点别的。高中男生会呼朋引伴,在宿舍一块儿看,白翎不怎么感兴趣,却也瞄过两眼,知道是怎么回事。


    问题是他只知道男女是怎么回事,不知道男男是怎么回事啊!!


    话说回来,怪不得他对那些不感兴趣——莫非他天生喜欢男人?!


    白翎一紧张,就会胡思乱想。


    他一胡思乱想,就会胡言乱语,走路还同手同脚。


    白翎从书桌上顺来一柄折扇,笨拙地双手拉开,借此掩面。他没想到,欲遮还休最撩人,就和他穿的浴衣一样。


    他用扇子敲了敲门,发现没关,踌躇半天后终于鼓起为人师兄的勇气,推门而入。


    隔着一排画屏,人影绰约。


    师弟的墨色道服已经叠成了方块儿,规规矩矩地置于架上。


    白翎细看一眼,发现他全脱了。


    白翎:“……”


    他原地凝固,在“天呐天呐今天要做到什么地步我还没准备好”,和“活色生香小师弟拆封即食真的不试吃吗”两个选项之间,最后摒弃了……


    他摒弃了理智。


    白翎走过屏风,起初并未看向裴响。他只能感到,余光里有一道人影,是他的师弟,静静地靠坐在浴盆另一边。


    浴盆是长方形,和现代浴缸很像,不过是木制品,而且大得多,容纳两个成年人绰绰有余,允许他们在里面搞一些小动作。


    思及此,白翎无声地颤了下眼睫,仍没有看过去。


    师弟的身材很好,他从初见面时就知道了。若是轻易看去,之后移不开目光,立时落在下风,往后只能任其宰割。


    所以白翎坚决地控制住了眼睛,不疾不徐地走过浴盆,先把折扇合起来,放在窗台上。


    他能感到,有一双目光始终追随着自己,像要把纱衣熔化。不曾想,师弟那般冷心冷性的人,有朝一日,也会为他而燃烧。


    白翎抬起一条腿,点了下水面。


    温热的。在触碰足尖的霎那,荡开一圈圈涟漪。


    浴衣的质地太软,随着他的动作,下摆分开,滑落堆积在腿根。白翎喉结滚动,生怕被误会成有意挑逗,连忙双脚迈入浴盆,在水中坐下。


    水波荡漾,白翎紧盯着两人之间,破碎又融合的涟漪中心。


    他还是裹着浴袍,两手把对襟拢得更紧,腿也并在一起。白翎两只脚贴着,因这个过于拘谨的姿势深感不甘,忽然,他透过晃动不休的水面,隐约瞧见了什么——


    师弟一腿屈膝,手搭着膝盖,另一条腿岔开,坐姿自然又略显锋芒,正对白翎。


    当他注意到白翎睁大的双目和视线落点后,下意识想换个动作。可白翎邪念顿生,心道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他把腿一伸,不轻不重地踩了上去。


    裴响发出闷哼,立即握住了他的脚踝。【你现在阅读的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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