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途一片抽象啊》 1、一、灵泉 霁青道场的雪终年不化,是凡人眼中的仙家象征。 可是白翎怀抱法器,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雪地上,已在心中咒骂了师祖千百遍。 他上辈子是福利院长大的高中生,和无数穿越小说的开篇一样,放学路上被公交车撞得质壁分离,再睁开眼,来到完全陌生的世界,成了修真界咸鱼一条。 白翎本以为,重活一世不说跟动漫男主一样变成龙傲天,好歹让他集齐双亲吧,没想到照样是孤儿,被师尊捡回洞府后,便开启了长达三百年的自生自灭之路。 往好了说,他算得上师出名门、吃喝不愁。 但往坏了说,师尊对他的放养程度和撒手人寰了没区别。要不是上面有个大师兄顶着,白翎早就在诸位仙友的内卷中投胎几回了。 今天是二月初一,道场发放灵泉的日子。 灵泉是天地间灵气滋生的源头,自然也是修真界最宝贵的资源,两千年前,被一手遮天的展月老祖收集起来,凝成霁青山巅的冻雪。 自那之后,天下修士云集于霁青山,成就霁青道场。大能们自成派系,白翎正是展月一脉的第三代传人之一。 然而作为一个三百岁还卡在筑基期的修士,即便是老祖徒孙,白翎也是道场里著名的笑柄。 怪就怪他的阴间功法,一部名为《喜乐诸天奇经》的横空出世之作——说横空出世,因为在白翎之前,从未有人修过。而他无辜被其相中,修了才知道,天杀的这玩意儿要靠双修进境啊! 神级功法大多霸道,白翎这部若称第二,天下没有第一。其开篇十分正常,但骗他通灵脉、入仙道后,“唰”地展示出双修之术。 并且,白翎想修别的也不成。但凡有其他功法汇入他灵台,全都被《喜乐诸天奇经》顷刻洗去。 所以,白翎要么当一辈子筑基守门员,要么屈从于功法的淫威,找人双修。 好在他是个知足常乐的人,自认为多活了三百来年,洪福齐天,即便因修为无法更进一步、仙寿将尽,也算逍遥两世,不枉此生了。 每个月的第一日,白翎皆要登上苦寒的雪山,领取灵泉份额。 路过的修士无不侧目,向他投以轻蔑的目光。白翎却无所谓,毕竟他不会御剑,只能吭哧吭哧往上爬,是挺好笑的。 以往他还算健步如飞,但如今三百来岁,即便样貌依旧年轻,身子骨也一日不如一日了,白翎爬得愈发艰难。 思及此,他却乐出了声:牛逼轰轰如展月老祖,亦有看走眼的时候。让他这个徒孙入了门,简直是晚节不保啊! 踏着登云步经过的修士见他走到一半突然大笑,对同伴说:“老祖那脑子没开光的徒孙终于疯了。” 白翎冲他俩比了个耶。 修士的同伴面露悚然,也与其低语:“快走,他结印咒我们。” 白翎:“……” 他的名声果然是没救了。 — 一只巨手搭在山道上,正是展月老祖当年集天下灵泉、凝霁青冻雪的场面。后人为其塑像,依山而建,因有灵气滋养,栩栩如生。 白翎每次领灵泉都要和石像打个照面,看得他巨物恐惧症快犯了。虽然老祖很帅,但白翎在石像的手下排队,很担心老祖显灵,一巴掌拍死他这不学无术净丢脸的徒孙。 今日亦不例外,修士们已经排起了长龙。 道场各派系的掌门不会屈尊来领基础工资,师兄师姐们则闭关的闭关、出山的出山,也是几十年不见踪迹。只有新入门的弟子,十几岁到一百岁不等,非常看重低保。 他们多半离家不久,半身尚在红尘,正是喜欢八卦和看热闹的年纪。白翎一个三百岁的大前辈月月跟他们混迹一处,永远是全场瞩目的焦点。 白翎抬起膝盖,将法器掂了掂,笑眯眯面对领完灵泉下山的仙友。他跟上班的打卡点似的,每个经过他的人都面色一变,或皱眉或瞪眼,好像在扫人脸识别。 白翎更觉得有意思了,笑得眉眼弯弯。 前面排队的吐槽:“你看展月徒孙那得意劲儿。我师姐和他同岁的,上天入地好不痛快,他什么德性?” 白翎只好撇起嘴角,模仿下山的仙友。 后面排队的吐槽:“他扮鬼脸狂什么啊?沦落到和我们一块儿排队,绣花枕头一包草。” 怎么看见他表情的!白翎惊讶回头,见后排的仙友眼睛上架着一副叆叇,宝光流溢,显然是师门下发的上好法器。 太过分了。 从入门到现在,他唯一的法器是怀里装灵泉的盆! 白翎一面叹息,一面寻思“绣花枕头”不是夸他好看么?当即冲戴叆叇的仙友粲然一笑,把人家看得呆住。 白翎已转回头,慢慢随队伍移动。后排的仙友却半天没挪窝,直到被更后面的人催促,突然面红耳赤地奔出了队伍。 有人目睹了全过程,小声议论:“姓白的真讨厌。他自恃容貌漂亮,成天扰乱他人的道心。” “就是。难道老祖是看中他的姿色,才让他进门?” 白翎实在听不下去了,回身问:“你们觉得展月老祖是断袖啊?” 他声音清亮,霎时盖过了队伍的嘈杂。修士们耳聪目明,几乎上百人皆安静下来,屏息观望。 问题如此劲爆,后排的两名弟子猝不及防,磕磕绊绊地辩解道:“我、我们没说,是你说的!” “你们说他看中我的姿色才让我进门,不就是断袖呗。”白翎把法器往地上一放,大有不说清楚别想过的架势,抱臂道,“说嘛,不要怕呀,我看你们的意思不止是老祖断袖,还污蔑我们展月一脉师徒——啊不,祖孙乱_伦,对不对?” 仙友们的表情异彩纷呈,下山的都不御剑装逼了,老老实实走路,生怕错过热闹。 后排的弟子更加慌乱,没想到人人看轻的废物突然犯病,逮着他俩不放。白翎则笑嘻嘻的,反正师祖遗世、师尊静修、师兄闭关,换句话说,他现在是展月一脉的发言人啊!不随他编? 所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嘛。至于他编的内容善不善,那不重要。 白翎说:“你们以往笑话我,说我的天赋和修为不行,我从不计较,因为没说错啊。但你们不能侮辱我家师祖,说他搞断袖就算了,怎么会和我搞呢?太扯了,太没礼貌了,我要修书给师尊,让他转告师祖!你们是哪个山头的?” 此话一出,堪比“你妈电话多少”。两个碎嘴弟子吓得魂不附体,灵泉也不要了,转身就跑。 白翎遗憾地摇摇头,拾起法器,擦拭沾上的碎雪。排队的修士们收敛神情,假装恢复正常,实则个个压着声音犯嘀咕。 “他今日怎么了?难道老祖真会罩着他不成?” “怎么可能,连他师尊都不鸟他。不过,倒是有个罩他的人,近日要出关了。” “谁啊?” “展月一脉第三代的首席大弟子——和姓白的注水货不一样,那位是同代无敌、真正的展月传人,诸葛悟,字冲玄的是也。” 闲言碎语落入耳中,似空中细雪,欲其停而其不止。 白翎一怔,立即掰着指头算,好像师兄是快出关了。距两人上次见面,已过去整整七十年。 可惜另一只手要抱法器,限制了白翎的发挥。不等他确认师兄到底哪天回来,一名中年修士喝道:“磨蹭啥呢,你还要不要灵泉?” 原来已轮到白翎,他快步过去,把盆状的法器放在空置的水龙头下。他眼里的水龙头,其实是一尊老祖石像托着的十二头灵蛇,连通了地下融化的灵泉水。 中年修士已有七百岁高龄,进境无望,被道场打发来看灵泉。白翎曾以为,同是天涯沦落人,他该和自己结成忘年交才对。 不料修真界的中年危机会导致更年期提前,此人对他的态度格外恶劣,大概难得见到混得比自个儿差的,必须在白翎身上重拾优越感。 灵蛇像的脑袋张开口,泛着珠光的银色泉水汩汩流出,汇入永不满溢、但重量不变的宝盆。 旁边三名弟子带着一尊宝缸,品级不如白翎的盆儿,但他们接的灵泉是冒虹光的金色,惹得一片艳羡之声。 没错,灵泉亦有等级之分。金虹为上品,银珠为中品,若非白翎师承展月一脉,便只能领到发荧光的绿色下品了,看着和生化武器似的。 碧荧灵泉不仅灵气稀少,还很驳杂。饶是如此,丢给道场外的散修们也会被抢得血雨腥风。许多散修死遁前,遗愿都是“下辈子金虹当水喝”。 可是在两百年前,白翎也曾有用不完的金虹灵泉。 直到一百年前,道场给他的金虹下降到每月一斛。 而从上个月开始,他按例去金虹灵泉的水龙头前接水时,遭到了中年修士耻笑,用一斛银珠灵泉打发了他。 今日则更甚:蛇脑袋的嘴才打开片刻,就咬上了。银泉水滴滴答答,白翎好笑地问:“不是吧,就没啦?” 中年修士挥手驱赶:“给你再多也是浪费,别耽误其他仙友的时间。” 白翎说:“是,我修行慢,可是你一点灵泉不给,是想让我走火入魔吗?好歹给我点绿的吧!” “想要便下山去挣,道场不养闲人!而且今天发放的银珠灵泉就这么多,非要不可的话,你明天再来一趟。” 中年修士心里门清儿,修道之人离了灵气滋养,下场无非死字。对不会御剑的白翎而言,爬霁青山累掉半条命,明日却不得不来。然而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明日来便一定能领到灵泉么? 隔壁水龙头的弟子怀抱玉瓶,正在接源源不断的银泉水。她与白翎对视一眼,面露尴尬,但一个十二三岁的小道童,哪里敢当众拆七百岁老道的台。 她嗫嚅道:“抱歉前辈,门中师兄师姐都等着我回去,没有多的分给你……” 白翎才说了句“没关系”,没来得及说“谢谢你啊”,后面的修士全围上来,无声地逼迫他走人。 不过,他的宝盆论打架没用,论无赖能比过天王老子——除了他们一脉的人,谁都挪不动。 白翎气笑了,不明白中年修士抽什么风。他转眼一瞧,视线落在其衣上,忽然觉着纹样眼熟,似乎和刚才被他挤兑跑的两个弟子同出一门。 原来是为他的后辈们公报私仇来了。白翎一袭白布衣,在门徽加身、华服宝器的仙友群中,显得分外贫寒。 他叹气道:“非要把事情做绝吗?郑道长。其实我的份额从来没变过吧?我领的包括我师兄的份儿,现下却只给我这点灵泉……道场短了我的就算了,难道会短了他的东西?” 姓郑的中年修士脸色微变,无从反驳。 白翎乘胜追击,高声说:“你们看准我是个草包,还是个得过且过的草包,所以一直私吞我的灵泉!我自知废物,拿太好的东西确实没用,但你不能要我的命吧郑道长!” “你、你血口喷人——” 郑修士大惊失色,指着他还想再骂,却见白衣青年身子一歪,直接朝展月老祖的石像跪下了,声情并茂地磕头道: “师祖在上,求您显灵,救弟子一命吧!弟子与人为善,不争不抢,只想保小命一条,谁承想人善被人欺,欺了还要欺!天杀的郑老鬼,放任他同门晚辈污蔑你断袖,他们说你跟我搞断袖啊师祖——” 郑修士多行不义必自毙,撞在白翎枪口上了。以前的白翎不计较,但他现在要安享晚年好不好,活一天、少一天,怎能不尽情发疯? 鬼哭狼嚎的声音刚落,晴空电闪雷鸣。紫雾升腾,在一座远处的洞府上方聚集。 白翎定睛一看,怪了,正是他师门折雨洞天。 莫非天空一声巨响,师祖闪亮登场?没人告诉他展月老祖是声控的啊。 修士们脸色骤变。 狂风自异象处袭来,一缕碎发落到白翎眼前,他撅唇一吹,将其呼到颊边。 郑修士倒退数步,煞白着面容喃喃道:“他真能召动老祖?不对,近日折雨洞天出关的另有其人……是诸葛悟,他师兄渡尘真人,诸葛冲玄!”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2、二、师兄 师兄回来了? 白翎愣在地上,从人群中探出脑袋。天尽头,一道剑光直刺云霄,洞穿层层彩霞,带动漫山落叶起舞。下一刻,霁青山巅的落雪极速飞散,有一人从天而降,宛然现世。 是一名墨蓝道袍、边角织金的年轻道长,身量修颀,眉目含笑。他背后负着双剑,单手挽着拂尘,在簌簌风雪间袍袖飞展,看向自家师弟。 此人端立于老祖石像的肩头,然无人置喙。 修士们呼啦啦散开,好像偷灵泉被抓个现行似的,露出中间的白翎。 此时的白翎因刚才一番浮夸的表演,布衣散乱,满头毛绒绒的发丝乱翘,还跪没跪相地歪着。他呆呆望着师兄,少顷意识到散德行,忙咳嗽一声爬起来,背着手假装无事发生。 诸葛悟扫众人一眼,对现状了然于胸。他向郑修士微微一笑,道:“一别经年啊,郑师弟。” 论资排辈,他俩是正儿八经的同期入门修士。不过一个天纵奇才,拜在展月门下进境神速,一个泯然众人,点卯值班混吃等死。 郑修士张了张口,深深地作揖行礼:“见过诸葛真人。” 诸葛悟称他“师弟”,是因为客气,但若郑修士喊他师兄,那就是不要脸了。更何况场上只有一人能名正言顺地喊诸葛悟师兄,现下正溜达来溜达去,仿佛事不关己—— 白翎发现一个蛇像脑袋翻白眼,担忧地摸了摸它。 诸葛悟唤道:“阿翎。” 是祸躲不过,白翎笑嘻嘻地转身道:“诶?好久不见呀师兄!” 诸葛悟说:“过来我身边。” 白翎磨蹭过去,站在低师兄半米的地上,肩背挺直、仪态闲适,俨然一位知书达礼的三好弟子。 他此刻的演技比起刚才召唤师祖,堪称拙劣。修士们看在眼里,眼皮子直跳。 被晾着的郑修士则脸色发青,无地自容。诸葛悟喊他一声又不理他,转头与师弟闲谈,无形的羞辱更甚打杀百倍。 诸葛悟垂下眼帘,将二指并拢,虚点白翎天灵盖。一道灵力落在灵台,令他一激灵。 诸葛悟评价:“毫无长进啊。” 白翎心说当着这群傻缺的面,怎么不给他点面子!但不等他龇牙,师兄转向郑修士道:“你克扣阿翎的灵泉,私自降低他的份额与品质,害他不得进益。请自去昭雪司,述职论罪。” 昭雪司是道场的掌罚机构,郑修士忙道:“真人明鉴,每月融得的灵泉有限,白仙友不会御剑,来得最晚,故而所剩无几。我请他次日再来,诸位仙友皆能作证!” 没人敢站出来帮腔,但也没人反驳他。 白翎小声说:“你不昧我的灵泉,我肯定早学会御剑咯。” 诸葛悟道:“当真?” 白翎:“呃……这个嘛……” 诸葛悟对其秉性心知肚明,笑了笑并不追问。 他道:“若郑道长从无克扣,即便我师弟用灵泉沐浴沏茶,也断不至于修为停滞如此。请郑道长移步说话。” 说罢拂尘一甩,符箓飞出,在郑修士身前化出一条门槛,显然跨过去便是昭雪司了。 郑修士着急地说:“渡尘真人,你别欺人太甚!说到底我们是同辈,你能赶我不成?用金虹灵泉沐浴沏茶,亏你说得出口,我门中数十名嗷嗷待哺的后辈,哪个不比白翎天资更好、还勤学苦练。与其把灵泉给他浪费,倒不如分给旁人!” “好像很有道理……”白翎摸着下巴,佯装思索,见郑修士闻言挺直了腰板,立即话锋一转,“那也要给我点续命啊!之前抠走那么多,我哪次问你一个字了?刚才就给我几滴,你养鱼呀!” 郑修士脸色紫涨,憋不出话。然而,围观的修士们听他要糊后辈的口,一个个大为触动,为他求情,甚至让白翎理解一下别人家师兄的爱幼之心,不要再为难一个七百多岁的老前辈了。 在他们眼里,诸葛悟处置郑修士不是为难,而是秉公执法;祸水根源出在白翎身上,若他识大局、得大体,便该高风亮节地表示原谅。 但白翎不吃这套。 他摊手道:“老郑你养不起那么多师弟师妹、徒子徒孙,就不要收人家进门受罪嘛。学学我师兄,别说用灵泉沐浴沏茶了,我拿去浇花他都不带说的。” 确实不带说的,因为诸葛悟是道场头号忙人,神龙见首不见尾。他从不训诫白翎,毕竟聚少离多,动辄几十年各过各的。 诸葛悟自然懂师弟的画外音,不在意地笑道:“郑道长还有何高见,去昭雪司陈情吧。再会。” 一道剑气自平地起,击中郑修士的后心,将他推进门槛。人影消失,徒留一声惊叫,看得在场修士们冷汗涔涔。郑修士虽进境无望,但好歹是金丹后期,居然毫无招架之力。 白翎伸手阻拦,然而慢了一步。 诸葛悟道:“阿翎有何疑问?” 白翎懊悔道:“等一下啊,我还没骂够……” 诸葛悟:“……” 白翎长叹一声。围观修士们以为他良心发现,不料是个落井下石的,表情愈发精彩。 诸葛悟的指间弹出一缕华光,将飞雪旋成屏风,挡住人们窥探的视线。他勾动唇角,说:“走了,阿翎。以后不必再来领灵泉,师兄多的是。” 白翎心中磨牙:那你不早说?让我月月爬山这么多年。 诸葛悟仿佛会读心似的,淡淡道:“我以为你爬山爬累了,能学会御剑。” 白翎:“……” 白翎实在不好意思告诉师兄,自己恐高。他露出虚情假意的灿笑,诸葛悟又将拂尘轻扬,把他化作一只龇牙咧嘴的绒布偶,收入袖中,带他回师门洞府。 — 折雨洞天是全修真界有名的风水宝地,占地数千亩,内含矿藏秘境无数。据说洞天深处有片嵌玉湖,是一整汪金虹灵泉,二代单传弟子、也就是白翎的师尊整日在湖上冥思。 而在天穹顶端、风雷汇聚之处,正是展月老祖的栖身所。他在云端吐纳,上千年不曾睁眼,相传待他睁眼之日,便是飞升成圣之时。 此时日影西斜,黄昏的折雨洞天风光如画。 诸葛悟化作剑影,俶尔回到三代弟子居室。 他们住在仙去山的山腰,廊舍环山而建,依着一株九百岁古榕。榕须垂帘,掩映了一望无际的碧涛山林,鲛烛灯长明不灭,照出疏于收拾、但只乱不脏的厅堂。 白翎住西厢,诸葛悟住东厢,厅堂在中间。绒布偶被放出来后,在地上扭动几步,砰然化回原形。 白翎抻了个懒腰,忽然想起什么道:“我的盆!” “益善盂,阿翎。那不是盆。” 诸葛悟在堂上坐了,将收入芥子袋的法器还到白翎身前,说罢沏茶,竟然真倒了一壶金虹灵泉煮上。 “盂什么的好像要饭道具……”白翎一步分作两步地挪过去,说,“从师尊的嵌玉湖盛的吧?真用来泡茶啊。” “给你修炼,你会修么?阿翎,怎么一别七十载,与师兄生疏了。你以前没这么懂事。”诸葛悟面带微笑,拾起茶筅道,“反正湖水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不必在意。” “我不是在意它用不用得完。只是师尊天天在湖上游荡,这算不算他的洗脚水?”白翎诚实发问。 诸葛悟:“……” 诸葛悟手上动作一停,抬起眼看着他。 白翎:“也可能是洗澡水?” 诸葛悟:“………………” 诸葛悟将沏完的茶推至他面前,温声道:“我不喝了,你喝。” 白翎举手投降,道:“当我没说。” 话虽如此,白翎已做不到毫无芥蒂地喝茶了。当着师兄的面,他不得不老实打坐,开始静修。 炼化灵泉、内化灵气是件细致活儿,白翎没耐心也不专心,本该花上数个时辰。不料他运功后,发现师兄刚才泡茶只是表面,实则替他把灵泉炼过了,现在只消吸收灵气就行。 白翎不禁心生沧桑:师兄对他仍抱有期望,觉得他只是学习态度不好,若勤加修炼,定能后来者居上。 可惜,白翎有苦难言。起初是头发莫名分叉,不如以往顺滑,后来是畏寒,爬山时裹得里三层外三层。 种种迹象表明,他即将走到油尽灯枯的地步。什么双修才能进境活命的话,他却不可能跟诸葛悟说。以诸葛悟的性子,定会劝他大道为上,然后隔日便往仙去山塞满美人,供他选秀。 灵气运转周天,白翎神思飘荡。 说句实话,没人想死。如果他对世间有所眷恋,当然能咬咬牙为小命献出节操。问题就在于,两辈子独来独往,他不得不遗憾地承认: 他已经活腻了。 二人互不干扰,一个在堂前静坐纳灵,一个去廊下魂魄出窍,分神于道场的藏书阁,查阅修真界近年简史。 天下太平已久,史书所记的,无非是何方有高人大放异彩、哪派有义士寿满羽化。邪道魔修偶生异动,皆未翻出什么大风浪。 估摸着白翎将灵气吸纳完了,诸葛悟回神步入堂内。 果不其然,不省心的师弟已经四仰八叉地倒在软垫上。听见脚步声,他一个鲤鱼打挺,藏了什么到身后。 诸葛悟好笑地伸出手,道:“拿来。” 白翎不服气地交上去一卷原稿。 “《论有一群牛马师弟是什么体验》?” 诸葛悟看见这古怪的书名便晓得,定是自家师弟的大作。他无聊时净写些不入流的话本子,化名发表。道场仙友们对其不屑一顾,散修们倒是热烈欢迎,以便满足他们对道场生活的幻想。 不过值得一提的是,白翎最引人注目的不是书名,而是笔名。 早年为了泄愤,他化名叫“展月老祖的宝贝”,被师尊的天外飞剑毒打一顿;后来改成“梦微道君的心肝”,被师尊——也就是梦微道君本人的天外飞剑再次毒打一顿。 之后白翎怂了。 诸葛悟把稿件一翻,末页署名“渡尘真人的祖宗”。他哈哈一声,道:“你很快可以换新名字了。” 白翎不敢吱声,但求他别手滑毁了自己的存稿。放在上辈子,他连男频爽文都没耐心看,这辈子写点知乎体胡编乱造,却成了唯一的娱乐手段。 不料诸葛悟一目十行地看着,忽然说:“我们要有三师弟了。” 白翎:“啊?” “师祖两百年前算出他有仙骨,钦点他入门。我此时出关,正为此事。既然阿翎希望有师弟为你洗衣做饭、扫地焚香、铺被暖床、歌功颂德……”诸葛悟翻着翻着,不禁笑了,合起书稿还给他,道,“我们便一同下山,去接师弟回来。”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3、三、裴家 修真界神州大地,幅员辽阔。虽然和上辈子地理课教的千差万别,但地名风格相差无几,时常让白翎觉得亲切。 比如此行的目的地,叫做洛东城,因位于洛水东岸而得名。 未来师弟出自洛东裴家,是乃至其所在的天照郡都赫赫有名的世族,据说富比国邦,极尽豪奢。 白翎仅从诸葛悟口中盘问出只言片语,再多的师兄也懒得交代,让他届时亲自看。 修士御剑一息千里,白翎以前乘坐诸葛悟的袖子,皆是须臾到站,今日竟然憋闷了半刻钟,才觉徐徐降落。 道场有不成文的规定:闹市不得御剑,以免误伤。大部分有素质的修士一旦进入凡人聚居的城镇,便会步行。 白翎恢复原貌,被迎面而来的阳光晃了下眼。时值初春,敞亮的街市上人来人往,吆喝叫卖声络绎不绝。孩子们举着糖葫芦跑过,烟火气息像一锅沸水,冲散了他久居山间的冷清。 白翎深吸一口新鲜空气,闻到冬雪初化、新芽萌发的清香。 诸葛悟未作乔装改扮,一身墨蓝织金的法衣站在树下,通身气度超然,引得百姓们频频看顾。 他问白翎:“你也想吃么?” 白翎:“什么?” “糖葫芦。” 白翎乐道:“师兄啊,我都三百岁了!” 他嘴上很有老成持重之意,两腿一迈,却是兴冲冲地奔向街头。白翎跑到糖画铺子,背着手站在老板身边,与莫名其妙的老板对视一眼后,直接把工具拿来,画了个奥特曼。 老板看他的模样不敢怠慢,接了诸葛悟的银子更是呆滞,只得是退位让贤,喃喃自语“岂有此理”。白翎画尽了兴,又挤进看杂耍的人群,一语道破“空手入油锅”的诡计,被百戏人提棍子轰走。 白翎高呼着“我随便说的!兄台放我一马”,火速溜号。 他路过一个哭鼻子的娃娃,把奥特曼糖画塞给他,称其为“展月老祖圣像”,并且现场布道,示范发射激光的手势,命名为“老祖炎拳”。 诸葛悟扶额道:“师弟。” 白翎:“哎?” 诸葛悟:“你自创的结印手势很有新意,但,能否不用师祖冠名。” 白翎纳闷道:“你很爱师祖?开个玩笑嘛。我们出自他门下,不用他的名儿用谁的名儿。再说,他都一千年没出现了,悄悄告诉你,师尊说他死了。” “我比较敬重师祖。阿翎在我面前不敬,也没什么。另外,师尊嘴里没有任何好话,他……” 白翎接话飞快:“他也不敬师祖嘛!” “学点好的,阿翎。”诸葛悟顿了顿,道,“总而言之,我看隔壁‘驾鹤道君’的名头亦很不错。” 白翎思考了一下,说:“不要,驾鹤不吉利。还是师尊的道号最好听,但我怕他的飞剑。师兄啊,下次用你的道号行吗?” 诸葛悟:“……就用师祖的吧。” 白翎笑眯眯地跑走了,沿路霍霍摊位,激起一片“哎你这人”、“臭小子没见过痒痒挠啊!”的声音。 不过他生得俊俏,眉眼弯弯观之可亲,而且头发颜色偏浅,衬着一身素白道服,俨然如书里走出。百姓们吹胡子瞪眼,却对他说不出重话,甚至有小孩的脑袋跟着他转,满面好奇。 诸葛悟走在后面,作散财童子。每个被骚扰过的摊贩都会得到几两碎银,于小本生意而言,也算意外之喜了。 终于来到清净处,地势渐高,依山傍水。 砖路上留着淡淡车辙,两侧花树参天,落英如雨。夹道的院墙白泥黛瓦,映衬远山,乍一看层林尽染,凝眸才知遍野花海,遥香袭人。 白翎溜溜达达,问诸葛悟:“师兄,我们是不是快到了?” “嗯,已经是裴家的地界。左边是旧宅故居,右边是新楼别院,我们往右。” 白翎不由得想起自己的尘世凡家。 据门中寥寥的记载,他是个弃婴,师尊在大雪天捡的他。因他不哭不闹,引起师尊留意,成就一段仙缘。与将要进门的三师弟比起来,简直天上地下。 白翎说不羡慕是假的,与此同时,还滋生了隐约的担心。万一捧个大少爷回去,师兄又进入闭关,他还修个鸟仙啊?混日子等死都不成,得给少爷做狗。 罢了,做狗就做狗! 白翎一扫忧虑,凡事尽往好处想:什么都比无聊到死强,若他死前还能与大少爷斗智斗勇、打响反裴反封建第一枪,岂不是功德一件? 胡思乱想间,嘈杂人声传来。只见朱漆的三人高八开扇大门前,停着几驾鹤车。 白翎眼尖,一眼认出了车厢上的旗帜,道:“咦?怎么是……” 诸葛悟淡淡地说:“原来师祖看中的东西,也有人敢抢。” 青绿色的旗子在空中翻动,绣着白花螣蛇。白翎不禁奇了,怀疑诸葛悟有什么言灵:眼前这批人士,正出自他刚刚提到的驾鹤道君门下。 驾鹤道君与他俩的师尊同辈,皆为二代弟子。两脉的洞府毗邻,其门下弟子从不把白翎放在眼里,也不屑于嘲讽,但他们个个视诸葛悟为劲敌,记了许多单方面的宿仇。 比如诸葛悟结丹时,因其破境最快,先一步夺得了许多结丹所需的天材地宝。 驾鹤一脉的弟子只能跟在后面捡漏,用他看不上的次品、用不完的残品、甚至功效不如意的废品。 想抢抢不过,要买买不起,对他们来说,自然是血海深仇了。 白翎理解不了卷王,但背后蛐蛐师兄的能好到哪去?现在还来跟他抢师弟,更是看哪哪不顺眼。 对方也发现了他们,立时安静。统一穿着仙鹤纹碧衣的少男少女看过来,目光集中在诸葛悟身上,行礼道:“见过渡尘真人。” 他们低头抱拳,似满塘荷叶倒伏,露出当中的荷花。一名水红裙的女修擦拭着手中仙剑,眉心花钿闪亮。 她妙目噙笑,仪态端方。女修柔和的视线落在白翎身上,说:“难得见真人携师弟一同出行。” 此人白翎是知道的。 以前驾鹤一脉的弟子采珠贝,摸进了折雨洞天地界,白翎前去提醒。驾鹤一脉的弟子们嫌他小气,结果隔天被大师姐赶来赔礼。 虽说弟子们丢下礼物就跑了,但白翎记住了对门大师姐的道号:漱玉真人。看来是不幸中的万幸,他们碰上了驾鹤一脉难得的正常人。 诸葛悟亦笑道:“诸位不必拘礼。在此巧遇,不知诸位为何而来?” 漱玉真人说:“自然是为裴响。二百年前,被展月老祖探出仙骨的那位。” 诸葛悟道:“哦?既然真人得了风声,想必也清楚,他是我家师祖钦点入门的三代弟子。” “点是点了,他便非去不可么?”漱玉真人不卑不亢地反问,“良禽择木而栖。通情达理如渡尘真人,想必不会为难一个涉世未深的孩子。” 白翎在旁看着,寻思师兄是被架起来了。看来名声太好也不行,换作是他的话,强抢民男只是基础操作。 不过诸葛悟并无与人在大门口争执的爱好,一伸手道:“请。” 漱玉真人颔首,转身踏入裴家大门。管家模样的家仆守望多时,见二位仙长化干戈为玉帛,没有波及到自家的匾额,擦了把冷汗。 驾鹤一脉的弟子紧跟大师姐,不敢瞪诸葛悟,个个如临大敌地望着白翎。白翎觉着好笑,心说莫非里面有偷采珠贝被他逮到的? 没办法啊,真不是他小气。属实是山居生活把他憋坏了,况且一枚珠贝的市价三十金呢。 管家在门侧不停行礼,待驾鹤一脉的过去,凑上前来问好:“见过渡尘真人,还有这位……这位……” 白翎区区一个筑基期,连取道号的资格都没有,说:“我姓白。” “啊,白仙长。裴家等你们前来,已有整整两百年了。说来抱歉,我们本该履约,婉拒其他派系的好意,不过……” 管家面露愁容,道:“罢了,请二位先随我入府吧。家主已在正厅恭候大驾,请二位赏光用茶。” 白翎看出管家有苦衷,但他不怕有事,就怕事不够大、不够精彩。他握住管家的手上下摇晃,道:“好啊好啊,我最爱喝茶!” 诸葛悟对不知所措的管家笑了下,缓步前行。正当白翎东张西望之际,听得他传音道:“阿翎。” 白翎在心里“嗯?”了一声,以为师兄要自己正常点。 不料诸葛悟说:“此地,有很深重的怨气。” 白翎:嗯??? 他眉梢一扬,更细致地观察起来。只见偌大的宅院里,起先是疏林草地、山石流泉,迤逦的廊桥掩映在布景当中。而后逐渐出现屋宇,曲径所至,雕梁画栋。 白翎好几次以为到正厅了,结果全部路过。终于,一阵潺潺水声传来,宅邸中竟然出现了一湾清溪。他们行过玉带拱桥,方见到一座碧瓦飞甍的馆阁,在垂绦杨柳间肃立。 四名侍女在门口屈膝,齐声道:“拜见仙长。” 白翎一面回礼,一面纳闷儿:怨气呢? 走这么久,他穷鬼仇富的怨气倒是被激发出来了,可裴府一派敞亮,不见半点阴森。 师兄弟二人被引过影壁,迎进前堂。 一道沉敛的女声在堂上响起:“见过渡尘真人,白仙长。在下裴声,两位请坐。” 只见帐幔从三丈高的穹顶垂下,翩翩然曳地。主人家的上手端坐一名女子,柳眉星目,玉姿华服,起身向他们示意。 此人正是裴家的现任家主,白翎在逛街时打听过,她是未来小师弟的姐姐,执掌裴家已有三十余年。凡人若有财势,也可服用灵丹,延年益寿。像裴声一般,外貌二十出头,实则阅历颇深了。 白翎没看见驾鹤一脉的家伙们,正觉奇怪,便见裴声向她的侍女垂了下眼。少顷,侍女领着漱玉真人、以及她的师弟师妹入内,列座于白翎二人的下手。 原来他们先到,不过被裴声暂且搁在侧厅,等展月一脉的坐了,才请他们进来。 白翎尴尬,不知自己坐得比漱玉真人高,是否合规矩。女修本人无甚反应,可她的晚辈们已经怒目而视。 裴声客气问道:“白仙长不喜案上的桃酿吗?听闻您心性烂漫,在下特意命人备了洛东城春天的应季甜饮,望您品鉴。” 白翎这才注意到,仅自己手边摆了一盏颜色漂亮的果汁,证明座次是有意安排。 他承了裴声好意,笑眯眯地说:“多谢家主。我们是来接师弟回宗门的,请问他在哪儿呀?” 裴声叹息一声,仿佛在斟酌用词。 少顷,她沉声道:“在下请诸位仙长小坐,正因为此。舍弟裴响,从三日前起,昏睡不醒,已请诸多良医看过,药石罔效。而且自他沉眠那天开始,府上……” 裴声停顿片刻,道:“府上每日皆有人死去。”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4、四、师弟 听见师弟长睡不醒,白翎险些碰翻桃酿。 听见连续三天、每天死人,漱玉真人那边响起一连串杯盘狼藉之声。 她的师弟师妹们手忙脚乱,收拾桌面。一群初出茅庐的崽子,平日被护在前辈的羽翼下,估计没见识过什么凶案。 至于白翎,正在努力忍住自己过于兴奋的表情,佯装担忧道:“是为什么呢?有请其他修士来看过吗?” “府上本有一位十里八乡著名的风水大师,对玄门亦有了解,然而他刚查出舍弟遭人下咒,便……成了第二日的死者。” 裴声端起茶碗,神情略显阴郁。显然她几日未有好觉,向斜下方一人说道:“舅舅,我喉咙不适,劳烦你向仙长们交代吧。” 一个衣着华贵的中年人起立,向两位真人拱了拱手。 他面色憔悴,说:“让各位仙长见笑了,我乃裴家舅爷,裴广。原本除我以外,还应有一名玄门中人陪席,他姓冯,曾在霁青道场修炼,是我裴家的门客。可惜在三天前,也就是响儿中邪当日,不知是不是冯力士发现了什么异状,竟然惨遭杀害。” 诸葛悟道:“此为第一名死者?” “正是。冯力士的修为已至金丹后期,在洛东城无人能出其右。但他死在自己屋里,满墙是血,一击毙命,我们……我们什么也查不出来,只能将屋舍紧闭,等各位仙长明断。” 力士顾名思义,乃是修炼体格、大幅提升筋骨力道的修士。不过甚少有人在此道问鼎修真界,因为人体力量有限,金丹期已经算同行翘楚了。 若非如此,也不至于大部分力士都挂靠在富户商家,刀尖舔血卖命。冯力士出自霁青道场,亦未能免俗。 漱玉真人问:“第二个死者,便是刚才提及的风水先生吗?” “没错,真人冰雪聪慧。刘大师才得了些眉目,当晚就自焚于室,几乎……几乎烧成了焦炭。” 两位真人皆静默,不想同时开口,免得失礼。 白翎举手提问:“第三个呢?” 裴舅爷道:“是我的表外甥女,裴琳。琳儿她好端端的,昨天忽然服毒自尽了,而且腐烂得很……我们怕尸首再生异变,没法安葬,只能赶快火化。” 让信奉“入土为安”的凡人火化尸体,看来裴琳的死状极其凄惨,绝非普通的毒_药能办到。 三名死者中,前两名为裴家理事,且都关系到玄门,后一名则是裴家人。白翎问:“裴小姐生前会什么术法吗?” 裴舅爷道:“不会,琳儿是我们看着长大的,绝对没和仙家扯上任何关系。” 一名驾鹤脉弟子也踊跃发言:“不一定是仙家啊,还有邪道魔……” “修”字没说出口,被漱玉真人看了一眼,生生咽回肚子里。 裴舅爷惶恐地说:“洛东城偶有邪祟,冯力士、刘大师二人皆能处理。琳儿长在内院,若说她联系上了更厉害的贼人,实在荒谬。不过,确实有一桩秘辛事关重大,请诸位仙长保密,切莫外传。” 白翎一听有故事,兴致盎然道:“请讲。” 他没忍住摸了一把瓜子,边嗑边听。 — 裴家立贤,上一代裴家家主,正是裴声姐弟的母亲,闻名于天水郡的裴夫人。 两百多年前,裴家势头正盛,专做香料生意。 彼时的修真界流行一种契约:没有仙家人脉的富户挑选寒门修士,与其签订“阴阳契”。 若契约生效,则富户贡奉修士,资助其修炼;修士生前庇佑富户,死后在约定的时效内,成为富户的保家仙: 在富户家主的宅子地下,置一面玉镜,收容修士的魂魄。当家主涉险,保家仙为其化险为夷。 裴夫人时值盛年,野心勃勃,若想令裴家更进一步,必须在仙家有所依仗,所以听从风水先生刘大师的提议,物色了一个名叫叶琅的穷修士,与其定契。 按照惯例,修士生前受贡奉的时日越长,死后作保家仙的年份越久。 契约初定,两方各取所需,堪称双赢。 然而无巧不成书,二百年前,展月老祖夜观星象,算出裴家会出一子,先天剑骨,是他杀剑的天定传人。 他分一缕虚神白日降临,授心法于裴家门前的桐树。待此子降世,桐叶飘零,自当在落于婴孩眉心的刹那,传仙家心法于他。待其年满十九,将盈之岁,前辈会迎其入门。 如此一来,裴家不再需要叶琅。 加之裴夫人心底认为阴阳契不公、叶琅止步金丹期等缘故,裴家便欲与叶琅好聚好散,最后赠他一笔钱财,了却缘分。 不料,叶琅是个犟骨头。 他自视甚高,认为自己离进境一步之遥,是裴家鼠目寸光,要断了他的仙途。 于是叶琅使了一招毒计:他同样给门前桐树下咒,咒裴响将满十九岁时,陷入沉眠,且其一日不醒,家中便死伤一人,直到毁其仙骨,灭其仙缘。 如此一来,裴夫人震怒。 她投身商海数十年,最恨遭人胁迫,当即命冯力士、刘大师二人追杀叶琅。 他们当年的修为远不如叶琅,但仗着阴阳契在手,时刻知晓叶琅行踪,再重金请人襄助,最终诛杀叶琅、拘其魂魄。 若事情到此为止,叶琅身死咒消,也算善终。 然而毒咒下在桐树上,与展月老祖留的心法互为连理,一损俱损。 于是刘大师提议,钻阴阳契的空子,不给叶琅玉镜容身,而是打造一块磨盘,迫使他的魂魄永世在裴家地下拉磨,消解他的意念,方能淡化毒咒的效力。 拘魂拉磨,乃是阴阳契的真正面目,亦是极阴狠的损招儿。若拉磨人同效力之家的关系够近,甚至能压榨他的来世福泽,生不义之财。 总有些散修失踪,下场皆是给大户人家地下拉磨了。为了效果好,富户甚至会给他们改姓写进族谱,以便蒙蔽天道,假装他们是自愿为本家效力的。 事到如今,正是叶琅下的毒咒发作之际。 不曾想他被压地下两百年,怨念如滚雪球一般,咒力不减反增。裴家早在裴响出生、习得心法之后,便砍尽洛东城桐树,也毫无作用。 另外,修真界渐渐意识到了阴阳契于修士的残害,对其口诛笔伐。裴声对旧事一无所知,裴舅爷则出于裴夫人名声的考虑,将此事深埋于心底。 直到现在,两个追杀叶琅的主力先后暴毙。 裴舅爷生怕下一个便是自己,不得不病急乱投医。凡是上门的修士,来者皆是客,只要能保他不死,就是裴家天大的恩人。 此话言有尽而意无穷,裴舅爷的视线在两脉弟子间游移,显然有话外音。 裴夫人死后,他是辈分最高之人,若他让裴响改投驾鹤道君门下,白翎还真不能确定,那位素昧平生的小师弟,会不会对舅爷尽孝。 瓜子嗑得差不多了,白翎笑眯眯地问:“舅爷你这么害怕,是参与了追杀叶琅么?” “我……我当年想为阿姐排忧解难,花了重金买凶……” “哦,那叶琅肯定不会放过你嘛。”白翎见他呆若木鸡,又哈哈道,“开个玩笑。若怨灵真要复仇,为什么会害裴小姐?你的表外甥女,她和叶琅有什么关系。” 一直旁听的裴声开口道:“其实我这位表姐,是母亲收养的义女。母亲曾多年无所出,故将她认在名下。我与阿姐亲厚,可以证明她没有修为,常年深居内院,应与此事无关。” 女子说罢,略略垂下视线,发出无声的轻叹。 裴舅爷擦汗道:“是啊仙长,而且我、我最近夜里睡不安稳,总觉得有人看我!定是那怨灵作祟,求仙长救命!” 白翎本想问他,想让他们如何介入、怎么处理,结果被驾鹤一脉的弟子截了胡。 一个师妹自告奋勇道:“大爷你别怕!我们作了万全准备,时刻等着降妖伏魔,你带我们去把磨盘挖出来,保证打得怨灵魂飞魄散。” 裴舅爷喜出望外,立刻凑上前去,向漱玉真人献殷勤。 白翎却转向诸葛悟,做口型说:“我想先看看师弟。” 诸葛悟传音道:“速去速回。” 得了师兄首肯,白翎冲裴声翻过桃酿酒盏,示意自己喝干净了,笑盈盈离席。 门外的侍女听他是少爷未来的师兄,不敢怠慢,依言领他到裴府别院。初来乍到时,白翎曾听师兄介绍过格局,此刻看来,大概是裴声住主楼,裴响居别院,姐弟二人与裴夫人的故居遥遥相望,相隔一条马路。 踏进护卫森严的院门,风拂过,吹面不寒,带动淡淡香气。 曲径通幽处,柳暗花明,一片白玉兰树映入白翎眼帘。 许是在树根嵌了灵石的缘故,明明花期未至,满院乱琼碎玉。沉沉的花枝横斜,仿若昨夜有一场大雪。 侍女们留在了院外,白翎独自踏入。他置身于良辰好景,蓦地有一分恍惚。 师弟……师弟。什么意思?现而今才算真切起来。 他要有人相伴了。 无数急欲分享、却无人在侧的稀奇事,许多深夜寂寥、而只能自言自语的时刻,以后或许会改变么? 甚至可以说,天道真爱拿人取乐。偏在他死到临头的时候,倏地赐下变数。 在花深处,是一方青玉案。 近而情怯,白翎驻足片刻,才拨动花枝。他看见玉案上躺着一名少年,广袖黑衣,墨缎般的长发布满枕席。 桃酿看似果汁,实则美酒。后劲儿上来,迷得白翎一个趔趄,缓缓伏在案边。 青玉案触手生温,绝非凡品。白翎不想压到师弟,单手支头,摇摇欲坠,眼底映出一张极清冷的睡颜。 “好奇怪……明明不是咒嘛。” 白翎垂着眼,轻抚过少年眉目,辨别他昏睡的成因。 早在见到裴声时,白翎便想过,师弟的长相不会太差。岂料何止不差,简直太好,少年人五官如画,只是薄唇微抿,显出一分冷冽,似天上星。 山中岁月长,白翎闲得发疯时,看完了折雨洞天的数千卷藏书。尤其是展月老祖的笔记,包罗万象,再生僻的法门也能寻得记载。 若要辨识咒术,诸葛悟都不一定比白翎强。但,白翎的指尖沿着经脉,在裴响身上游走,竟然看不出他中了什么邪。 几缕颜色偏浅的散发落下,若即若离地碰着裴响胸口。 清甜的桃子酒味儿在两人间弥散,白翎专心致志地思考,断定师弟被施了某种法诀,让他一直沉睡,不过并无性命之忧,和闭关冥想时一样。 白翎有些苦恼,无意间抬眸,发现少年的耳廓莫名红了,仿佛染上一抹胭脂。 “咦?”他捻着裴响泛红处,道,“师弟你应该听不见我说话吧?害羞什么。睡得这么香,岂不是随我欺负……哈哈,法诀是最好躲的了,你为什么会中呢?是对那人毫无防备吗?” 在他的把玩之下,裴响耳朵红透,更让白翎忍俊不禁。 他道:“算了,不逗你了。再惹下去,你跟别派师姐跑了怎么办?她不缺师弟,我却缺得很,你千万别不要我。唔,虽说你没有生命危险,但我放心不下啊……好东西要带在身边才行。” 白翎试图将裴响抱走,然而出乎他意料,裴响高他半个头,横竖太过醒目。 “有办法了。师弟,先不急着解你的法诀,师兄我另有打算。委屈你两日,做师兄的掌上明珠,怎样?” 白翎结印,少顷,光华笼罩青玉案,将少年的身形缩小,变成了一个精致可爱的绒布偶。 不过它板着简笔画睡容,面上犹有两团红晕,好像刚被调戏了却无力反抗的样子。 白翎道:“噔噔噔!展月一脉真正的传统艺能,变布偶之术。走咯师弟,师兄带你破案去,别让其他派系的抢先啦。”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5、五、怨灵 白翎揣着宝贝师弟,街溜子似的乐呵呵出门。 他倒是实诚,主动向侍女们坦白了拐走师弟的罪过,并称自己一定用三魂守护他、用七魄关爱他,让她们放一百个心。 侍女们不了解他在道场的风评,看他容貌鲜妍,实在很符合对仙家小郎君的期望,不敢阻拦,只说去与家主通报一声。 白翎则问了裴小姐中毒身亡的地方,前去一探究竟。 三名死者,若算上被鬼缠身的裴舅爷,总共四人,其中三个皆与叶琅有直接关联。 白翎将绒布偶塞在领口,一路念叨着已知的线索,道:“反正呢,先查特别的。只有裴小姐和叶琅无关,自然先去找她。” 在他看不见的地方,裴响脸上的红晕慢慢散去,显然为家事思虑,对不靠谱的师兄放下戒心了。 白翎又道:“帮你家解决问题,你要如何报答我呢?会不会以身相许呀师弟。” 绒布偶的脸色“唰”地变青,又对他狠狠警惕起来。 白翎完全没有察觉,毫无心理负担地口花花了半天。顺着侍女们指路的方向,他来到一座花苑。 裴家经营香料生意,对花草制作的香膏也颇有研究,尤其是家主裴声,在宅邸里划分了大片花林。 本来侍女们要为白翎领路,但提及裴小姐,她们难抑惶恐,不知是见到了什么。白翎便没要她们跟来,独自踏进这片阴气笼罩的芳菲。 他修为浅薄,本不该妄动。 不过名门弟子有个好处,就是人人身负师尊亲笔的护身符。平日不显,唯有性命攸关时,能护弟子周全。白翎三百年来,没用上护身符一次,巴不得碰到个不长眼的怨灵,好让他体会一下师门福利。 此时四下阒静,连虫鸣声也无。很快,一阵残留的腥臭味扑鼻而来,白翎不由得在面前扇风,循着气息源头,来到一座亭子。 亭子由花岗岩打造,地上一滩人形的焦痕,煞是醒目。地板被腐蚀得凹凸不平,花花绿绿的颜色估计是无法祛除的脓血,仍黏附着岩石。 白翎老实地捏着鼻子,太阳穴隐隐作痛。 此地的空气依然污浊,再待下去,他不被残存的毒性药倒,也要被过于刺激的尸臭味熏晕了。 果然侦探不是谁都能当的。白翎原路返回,直到离了花林,才使劲晃动被花香和尸臭交替攻击的脑袋。 他掏出师弟一看,发现裴响的绒面脸蛋已经憋成了紫色。 “啊,对不起!忘记我的掌上明珠了。” 白翎没忍住笑,一面走一面说:“你果然是睡着了而已,呼吸什么的都没问题。嗯,又发现了一个异常哎——冯力士在屋里被杀,刘大师自焚于室,至于裴舅爷嘛,睡觉的时候感觉有鬼,当然也在房子里咯。只有裴小姐死在外面呢,家中横死两个人,她怎么还往外跑?胆子真大。” 白翎自言自语:“莫非裴小姐有不为人知的一面?白天是大家闺秀,晚上行侠仗义,江湖人称……” 明明裴响的眼睛是两条横线、嘴巴也抿得平直,但白翎说着说着,从师弟的简笔画脸上看出了一分鄙视。 他道:“好吧,不瞎猜了,死者为大。嗯,找你姐姐去,她最了解裴小姐吧?” 白翎的方向感倒是不错,凭记忆摸回了裴家主楼。不过一问门口的侍女才知,人去楼空,裴舅爷请诸位仙长去挖磨盘了,迫不及待要镇压怨灵。 裴声则因紧绷了数日,将事情拜托给仙长们,暂且在后宅休息。 白翎在打听消息和看热闹之间,果断选择了看热闹。他快步奔赴裴夫人的故居,也就是拘禁叶琅魂魄的地方。 管家守在旧院门口,白翎问明方向,穿过萧瑟的草木。 看得出来,裴声一直遣人打理着母亲故居。可是年代久远,宅内寒气森森,白翎冻得哆嗦,把裴响抱在身前取暖。 终于,他一眼瞧见诸葛悟墨蓝织金、背负双剑的身影,喊道:“师兄!” 诸葛悟见到他怀里的绒布偶,无奈道:“你……” 白翎:“嘻嘻嘻。” 诸葛悟道:“那你可要看好了,别让师弟落入奸人手里。” 白翎道:“晚啦,晚啦!他已经落入我手里,还能更惨吗?” 诸葛悟沉默片刻,困惑地说:“他的脸色好像绿了。是我的错觉么?” 白翎忙把师弟拿出来观察,心虚地捏捏他脸蛋、揉揉他脑袋,假装亲切。 驾鹤一脉的弟子们忙来忙去,在漱玉真人的监工下,布好法阵。 白翎忍不住问师兄:“我们不去表现一下?裴舅爷都喊漱玉真人姑奶奶了。” 诸葛悟道:“无妨。师弟不是睡着了吗?而且在你手里。” 白翎:“你的意思是……” 诸葛悟笑而不语。 白翎狠狠点头,强忍笑意。没错,反正师弟已经到手了,如果他们先破了案,就是两全其美,卖师弟一个顺水人情。 但如果驾鹤一脉快他们一步,那带着师弟跑路便是。展月老祖钦点的徒孙,只要带回师门,一切好说。 漱玉真人还是太正直了,秉承着先达要求、后拿报酬的想法,所以布置好消除怨灵的法场后,才向裴舅爷提出,去探望裴响。 裴舅爷离得救只差一步,怎么也不肯放她走,急得老泪纵横。他再三赌咒发誓,哪一脉铲除邪祟,他就用性命担保裴响去哪一脉门下。 说是“担保”,实则“胁迫”。 白翎看在眼里,冲漱玉真人道:“真人啊,不用担心,我已经见过师弟了。他有法宝青玉案护体,只是睡着啦,你们放心除邪吧!” 漱玉真人和裴舅爷闻言皆一愣,驾鹤一脉的师弟更是跳出来说:“你、你怎么自己偷偷去?都没经过主人家同意,好不知礼数!” 诸葛悟微笑道:“是我让他去的。” “呃……哦!”此人讪讪退下。 裴夫人故居维持着她生前的装潢,家具陈设一应俱全。白翎拖了一张八仙椅过来,请师兄先坐,被婉拒,便自个儿痛快坐了。 他欣赏着施工现场,发现阵法围绕着进主屋的石阶。 难怪说阴阳契是旁门左道,在白翎看来简直是高利贷。生前拿了助学金,按理说有所成就后,给富户当保镖已经算偿还了,结果死后还得在地下打工,供人踩踏。 不过他摸着裴响软乎乎的头顶,总觉得忽略了什么。 视线经过师兄微荡的剑穗,经过漱玉真人眉心闪烁的花钿,最后落在裴舅爷满怀希冀的脸上。他看似中年,实则二百来岁,靠灵丹妙药供养。 为什么最怕死的是他呢? 对叶琅而言,最该死的难道不是…… 白翎扳过裴响的脸,漫不经心地说: “师弟啊,若我是叶琅,头天就把你杀了。害我被断供的是你,我咒的也是你,怎么关了这么些年,不先索你的命呢?” 他笑眼弯弯,越发小声:“让你不痛不痒地睡觉,或许是等杀光裴家人、最后教你遭殃。但,一个被日夜折磨而成的怨灵,和高三生有什么区别?他会这样理智吗。我不过是无聊了三百年,都想大战展月老祖耶。” 即便如此小声,还是被诸葛悟听见了他的大逆不道之词。 诸葛悟斜睨来一眼,白翎将绒布偶塞回领口,保持微笑。 终于,法场完工,祭坛落成。 驾鹤一脉准备完善,六名小弟子各镇一方,加上漱玉真人,隐约是北斗七星的站位。不过北斗七星实际上包含九颗星辰,其中有两星作为辅弼。 漱玉真人向诸葛悟道:“敝派人手不够,请问道长与白师弟是否方便,施以援手。” 诸葛悟踏入阵中,说:“恭敬不如从命。” 他背后双剑交错,其中一柄出鞘,悬停至白翎身侧。白翎没结丹,亦无本命剑,若是被怨灵当做突破口,不知能否招架。 白翎屈指一弹剑身,仙剑认得他,发出悦耳的轻吟。其上铭着两枚刻字:万怜。 诸葛悟善使双剑,一曰“千恨”,一曰“万怜”。他遣其中之一护佑白翎,向漱玉真人颔首。 时值黄昏,逢魔时刻。毒咒说每日要死一人,而今日已快过去。 漱玉真人亦召剑出鞘,口中念念有词。仙剑在她身前颤动,如水波般的剑意层层荡漾开来。少顷,她倏地睁眼,眉心花钿从嫣红变为深绿,水红衣裙也被暮色浸染,渲开大片浓碧。 一只展翼的舞鹤在她后背浮现,纹路从裙角延伸至肩头。宝衣露出真容,周围隐隐鹤唳,催动阵法。原本死寂的石阶下,突然发出一记叩门声。 “笃笃,笃笃笃!” 仿佛棺中人试图坐起,却被黄土压顶,渐渐失去了耐心。叩门声在地下游荡,似在寻觅何处薄弱,轻重缓急不一。 白翎听着那响动,觉着已将自己绕住了。怨灵对他一见如故,叩门声越来越密、离他越来越近。 怕什么来什么! 轰然巨响,磅礴的黑雾破土而出,探出影影绰绰的利爪,一把抓向白翎。他反应慢了一步,“万怜”先与怨灵交锋。 锵然声动,令人四肢百骸发麻的声音响彻夜幕,天黑得奇快。仙剑与利爪一触及分,剑鸣恍若龙吟。 顷刻间,另外两柄仙剑杀到,分别是诸葛悟凭意念驱使的“千恨”,以及漱玉真人贯彻灵力、破空袭来的“衔烛”。 白翎一手护着裴响,一手丢出几个法诀,快步后退。情急之下顾不得许多,什么“吹火术”、“化石咒”,想起来就用,也不管功效如何。 怨灵遍体黑雾,尽是凝为实质的怨气,对白翎穷追不舍。两名真人本欲杀之而后快,不料又一声巨响,石阶整块爆炸。 一角青铜露出,正是拘魂所用的磨盘。它与怨灵共生,竟也滋生邪意,正在汩汩地渗血。 裴舅爷躲又不敢躲太远,此时紧紧抱着廊柱,魂不附体。磨盘直奔他袭去,眼看要削掉他的头盖骨,驾鹤一脉的后生们齐齐出招,形形色色的武器挡在裴舅爷身前。 磨盘被弹开,在空中明晃晃飞去,突然改道,扫过弟子们的脚踝。一名弟子闪避不及,整条小腿被拍成血沫,惨叫一声。 漱玉真人眼神一沉,调转剑尖去除邪物。邪物和怨灵不同,并无行事逻辑,虽然只是死物,但凶性更重。 白翎从不逞强,立即跑到诸葛悟身后,与师兄背对背。 诸葛悟双剑出鞘,一心二用,“千恨”直指邪物,“万怜”抵挡怨灵。白翎自认为和怨灵非亲非故,它如此激昂,唯有一种可能。 白翎高举绒布偶,努嘴道:“嘬嘬嘬?” 怨灵大怒,黑气暴涨,险些将“万怜”击飞。 诸葛悟难得教训了他一句,说:“别作。” “好,我不嘬。”白翎故意曲解他的话,拍拍裴响的脑袋,道,“奇了怪了,难道怨灵真是叶琅?师弟,他和你仇人见面,分外眼红啊。” 那厢被重伤的驾鹤脉弟子服用丹药,靠在阵法的角落,腿骨自断口处重生,长出血肉。想来是漱玉真人用于保命的极品灵丹,为了留住师弟的腿,先给他用上了。 随着女修一声清叱,“衔烛”一气分化十六剑。赤红剑身如流火,从四面八方追杀邪物而去。 起初她一身红裙,是碧衣弟子间的万绿从中一点红,如今她亦一袭碧色,手中剑则如凝冰血,掀动鼎沸的灵潮剑意。 白翎看得发呆,不明白她怎么是同辈里的万年老二。说句胳膊肘往外拐的话,若非自家师祖是展月,师兄不一定能压她一头。 反正在白翎这个半吊子眼里,漱玉真人简直是天仙下凡。他头回见到如此激烈的场面,没注意怨灵分出了一缕黑气,绕到他面前。 “阿翎!” 诸葛悟一声低喝,唤回了白翎的神智。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6、六、骨灰 刹那间,心念电转。 白翎向后仰倒,不过重心放在脚跟,避开袭来的黑手。确实是黑手——这一刻,怨灵糊满血污的指甲断掉,只剩皲裂的五指。 难道护身符起作用啦?怎么没点特效。 白翎一面腹诽,一面被逼得节节后退。手又如何,黑气腾腾的,挨一下也掉半条命,绝不能让它碰到小师弟。 “万怜”转眼飞至,不再与怨灵缠斗,直接将其洞穿。诸葛悟的眼底有符文流淌,一列列如蕴锋芒,他手捏剑诀,要将其一击毙命。 白翎忙道:“等等!” 蓄势待发的剑意因他一句话止住,刚被刺出窟窿的怨灵嚎叫不止,再次生出利爪,朝白翎扑来。 白翎无处可去,摸到身后有门,闪身进入。这下好了,远处的裴舅爷发出一声惊呼,道:“那是我家宗祠!!” 中年男人顾不上性命了,连滚带爬地跟过来。白翎一进屋内,看见三清圣像、祖宗挂画,一行行的排位烛火,也知自己走错了地方。 怨灵紧随其后,但不知是迫于三清天尊的存在还是什么其他缘故,同样犹疑了片刻。 白翎道一声“抱歉”,顺手摸过一尊玉瓶,念了个“千钧诀”,砸向怨灵。 裴舅爷撕心裂肺:“那是琳儿骨灰!!!” 白翎:“啊?” “哗啦”一阵碎响,白翎倒抽冷气。灰白色的粉末从瓶中洒出,混合着几块骨片,扑了怨灵满身。 令他没想到的是,怨灵竟然愣住了——绝不是被“千钧诀”强化过的玉瓶打傻了,而是感应到了某种在场之人皆无法感应的东西,发出似哭非哭、似骂非骂的长嚎。 白翎若有所感,不过只是一瞬。 在刚才的某个刹那,月光斜穿朱户,满室烛火乱舞。白翎分明听见,一声女子的惊叫在玉瓶碎裂时响起,确切地说,是从玉瓶里边传出来的。 裴舅爷在窗外伸长脖子,恐惧道:“琳……琳儿!” 白翎以为他发癫了在喊自己,目露疑惑,片刻后才反应过来:“你说裴小姐?” 怨灵抬起双手,似在查看掌心的骨灰。 或许在灵与鬼的世界,裴琳正站在他们当中,说些只有怨灵能听到的话。她尚未下葬,魂魄滞留于此,依附在骨灰上。 忽然,黑气消散。怨灵化作一缕浓烟,伏地而去。它好像对裴家非常了解,转眼便隐入了夜幕下的林园,再无踪迹。 裴舅爷“噗通”跪地,攥着心口大喘气。 白翎知道追不上,便没有追,找来一把笤帚,寻思不够干净,又将其丢开。 他连使几个“和风术”、“罗网咒”、“定尘法”,总算将裴琳的骨灰收拾好,放进原本摆祭品的瓷碗。 白翎甫一出门,被守候多时的“万怜”逮住,剑柄“邦邦邦”追着他的脑袋敲。白翎“哎呦”一声抱头鼠窜,奔到师兄身侧寻求庇佑。 诸葛悟知他没有受伤,叹息道:“刚才何故让我停手?” 白翎:“这个嘛……” 漱玉真人已将邪物击碎、碎片也用法器融了,收剑回鞘,亦过来问:“白师弟是不是发现了什么蹊跷?怨灵逃逸,怪不得你,人没事最好。” “唉,我确实觉得怨灵不简单。让我捋一捋……”当着众人的面,白翎将疑虑和盘托出,道,“起先我以为,怨灵不是叶琅,因为他没伤害裴响。但刚才打了一架,我错了,他眼里只有裴响啊。不过呢,我不小心打碎了那个……那个……” 驾鹤一脉的弟子急道:“哪个?!” “裴小姐的骨灰。嗯,怨灵被骨灰打中,直接跑了,不知道受了什么刺激。”白翎挠挠头,说,“看来冯力士、刘大师、裴舅爷、裴小姐之中,与当年之事关系最深的,是这位裴小姐啊。” 打更声遥遥传来,子时已半,两日交替。裴舅爷总算缓过气,在管家的搀扶下站起来。 无数高举火把的家丁涌入裴夫人故居,包括府上所有的侍女、园丁、伙夫、厨娘,全部跟随裴声,前来听命。 裴声作为一家之主,不能只在乎弟弟或者舅爷的安危,须得保证全府上下、不受毒咒暗害。所以她组织了裴府全部人员,姗姗来迟,聚集在门外的大道上。 她已听见白翎的分析,道:“诸位仙长,请借一步说话。” 许是众人大多心有余悸,最终选定的开会场所是裴家祠堂。 在三清天尊和裴家列祖列宗的注视下,侍女奉上茶水,退出门外。仅留仙家子弟,与裴家的舅甥。 诸葛悟无意争功,由驾鹤一脉的弟子陈述了全经过。 听闻白翎放跑怨灵,裴舅爷愁眉不展,但看看他又看看诸葛悟,不敢发话。 漱玉真人对他道:“白师弟发现了裴小姐和叶琅的联系,事关重大,或许能查明三位死者的死因。若怨灵再度现身,我等自当擒拿,不让他害人便是。你将此物带回去,在窗台、门口、床头、床尾各插一杆,能保你安睡无忧。” 她从芥子袋里唤出一件法宝,是四杆小巧玲珑的旗帜,飞到裴舅爷面前。裴舅爷讷讷地接了,紧紧搂住。 裴声始终平静地听着他们谈话,垂眸饮茶。众人一时沉默,她道:“时候不早了。我已决定,暂且遣散家仆。” “什么?万万不可啊声儿!你、你是家主,怎么能自己留下来面对怨灵呢?叶琅他,他恨不得将我们千刀万剐——”裴舅爷大惊失色。 裴声却肃容道:“正因我是家主,也知怨灵的真正目标是我们裴家人,所以不能让无辜者涉险。我命护卫把守院墙,围绕新宅和故居,只要怨灵不出去为祸,若想找我,来便来吧。” 裴声将茶杯一放。裴舅爷面色涨红,挤不出话。 他捏着漱玉真人给的法宝,几番犹豫,终究没敢送给外甥女防身。 诸葛悟取出一枚铃铛,递给裴声,说:“请家主将此物系在身侧。若有妖邪造访,在下须臾便到。” 裴声道谢接过,请诸人回去安寝。她在新宅安排了馆阁,供仙家子弟留宿。 众人先后出门,白翎却惦记着要向裴声打听消息。 他落在队伍最后,跟诸葛悟知会了一声,说待会儿回。他等了好一会儿,才看到裴声手托密封好的瓷碗,和裴舅爷走出宗祠。 不过裴舅爷的腰间系着诸葛悟给的铃铛、怀里抱着漱玉真人给的宝旗,满面羞愧。两人的对话声隐隐飘来。 “舅爷,你年纪大了。府中护卫全部撤离,你更需要这些东西。” “声儿,你真不用吗?至少留几个人守夜啊!唉,你……我历来是劝不动你的,但你若出了什么好歹,将来九泉之下,我如何向你娘交代?” 裴声淡然道:“放心。如有异动,我的居所离仙长们很近,喊一声就行。” 裴舅爷摇着头走了。白翎自廊下的阴影晃出,向裴声挥手。 裴声意外道:“是你?” 白翎开门见山地说:“裴家主,我有事情想问,是关于你表姐的。今天我去了她毒发的亭子,在一片花林里。她经常去那边吗?” “白仙长觉得她身亡之处奇怪,对么?”裴声抚着手里裴琳的骨灰,叹道,“在母亲过世后,阿姐每日皆去她生前最爱的花林,焚香祝祷。府上众所周知。” 白翎说:“哦……所以真凶很了解你家嘛,守株待兔是吧?以你表姐的年龄,会不会经历过叶琅的事,并且参与其中了?” “不,白仙长。其实我对阿姐的真实身份,有另一种猜想,尤其在舅爷讲述了旧事之后。”裴声在空中划动指尖,写了个字。 白翎道:“‘琳’?” “没错。大家只知其音,不晓其字,所以没发觉端倪。但‘琳琅琳琅’,不是很紧密的词么?”裴声顿了顿,道,“阿姐是母亲的养女,被收养时,恰巧在和叶琅签订阴阳契前后。我猜,她其实是叶琅的姊妹,被叶琅托付给了母亲。” 白翎扬了下眉梢,有种即将抓住什么的预感。 他道:“可是说不通啊,你娘杀她兄弟,却让她好端端地留到现在?难道裴小姐被收养的时候太小,什么都不懂。” “阿姐入府时已经十余岁了。多年来,我从未听她提起过叶琅。据舅舅所言,叶琅为人阴狠,阿姐与他决裂亦有可能。” 可是裴响沉睡并非因为毒咒,只因一个偏门的法诀罢了。整件传闻最核心的支点,已不攻自破。 由此看来,裴舅爷关于叶琅的话不能全信。毕竟是他伙同冯力士、刘大师害死叶琅的,一切皆死无对证。 死无对证? 白翎转念一想,猜出了裴琳的死因,多半是被灭口。除她以外,经历过旧事还活着的,眼下只剩一个了。并且,此人完全符合了解裴家、又不被裴响防备的条件。 他要留着裴响性命的理由也非常简单:以后还要吸裴响的血,倚仗这位拜入仙门的亲外甥。 想起裴声刚才把法宝让给裴舅爷的场景,白翎无法确认她的立场,不想打草惊蛇。他也不想太快指认真凶,因为怨灵还没抓到,有更多东西等着水落石出。 两人离开故居大门,夜色中,草木糊成一片模糊的暗影,在风里如无数的鬼魅倒伏。 “怨灵……到底是谁呢。”白翎喃喃道。 裴声:“什么?” “没事。”白翎把领口冒出来的绒布偶按回去,心情不错地哼起了小调。家仆们的确被遣散了,仅在墙外有护卫把守,偌大的宅邸内空荡无人声。 一袭墨蓝织金的身影立在道旁,是诸葛悟。白翎跟裴声道别,跑向师兄。 两人在路上谈起怨灵,白翎一股脑说出了所有推测。诸葛悟微微笑道:“看来若不出意外,今夜无眠。” 他们已走出很远,白翎无意间回头,看了一眼。 不料,裴声还留在道别处。 女子宽袍大袖,背影飘摇如烛。她怀抱亡姐的骨灰,静静望着她们母亲故居的方向。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7、七、驱邪 在折雨洞天的时候,往往是七日一休沐。 修士们筑基之后,皆已辟谷,发肤不染纤尘。若非保留着精神层面的需求,一辈子不洗澡都行,大不了使一个“净身咒”。 白翎对“净身”二字非常想笑,但没法跟仙友们解释太监是什么。 所以每当听见师兄和新入门的师弟勾肩搭背、说“我教你净身”的时候,他总是忍笑忍得很辛苦。 现下住在凡家府邸,洗浴用品一应俱全。白翎浑身疲倦,忽然想念热水澡,于是找到隔间,发现有一座半露天的温泉,四面屏风,竹树环合,仰头是繁星点点。 他感受着氤氲的水蒸气,利索地剥了外衫,仅着中衣。裴响的绒布偶被摆在温泉旁边的矮桌上,白翎跳下水,刚好与他平视。 白翎本来想脱光的,可是不知为何,他总觉得裴响很通灵性——明明闭着眼睛睡觉,却好像能感知外物一般。 所以还是穿着中衣吧,万一师弟忽然醒了呢? 白翎不知怎的,感到一分心虚。他叽叽喳喳地口嗨是一回事,真当着师弟面洗澡是另一回事。 所以,白翎嘴皮子动得更快了,一边往身上搓皂荚,一边胡言乱语。 “师弟,修士一般不洗澡,修为上去了能自洁。” “不过你这样金贵,肯定想天天洗吧?” “嗯……你真的看不见我吗?不行,感觉被看光了!等回去我也要看回来!有的宗门给新弟子建了大澡堂,你想跟我一起洗吗?哈哈哈哈哈。” 他沉入热水,只留一张脸浮在水上吐泡泡。 水花飞溅,白翎替裴响抹了,倚着池沿,聊些不三不四的放松心情。比如“和展月老祖同代的某仙姑开后宫养小白脸”啦、“两个自认为女性的男修结成道侣,究竟算断袖还是帕交”啦等等等等。 遭受他的淫词浪语攻击,裴响浸润了湿意的绒布脸蛋上,五官线条隐隐抖动。白翎八卦得正起劲,完全没注意他,泡得整个人都舒展之后,才“哗啦”一声站起来,舀水冲洗上半身。 他的阴影覆下,将小巧的绒布偶完全挡住。 水汽,热意,不知何处而来的暗香,飞珠溅玉的响动以及水珠沿着躯体滴落的声音,在狭窄的隔间内交织。 等白翎终于洗完,已经是半刻钟后了。他换上另一套白衣,顺手拿起裴响,端详他片刻。 “师弟,为什么你的灵气消失了?” 他捧着面如死灰的绒布偶,感觉裴响死掉了。不过睡着的裴响能出什么事? 白翎自认为贴心地把他按进水里,浑身上下揉搓一通,给师弟也洗了个热水澡。 绒布偶被他摸遍全身,一粒豆大的蓝色泪珠图案在脸上一闪而逝。取而代之的是两团红晕,从脸蛋烧到耳朵。 白翎十分满意,说:“你的气色好多了,不用谢。” 裴响:“……” “回师门就得自己洗了,不要太想念师兄的服务哦。” 裴响:“………………” — 深夜,万籁俱寂。 白翎趿着木屐出来,将施术吹干的绒布偶夹在臂弯,随便梳了下湿漉漉的长发。 诸葛悟亦未就寝,趺坐于院里空地,整个人飘在空中,体表笼罩着一层皎洁的光晕,如瓷上釉。 白翎知道师兄在分神回道场,去查叶琅相关的资料,并未作声。他打算把发根弄干,就回屋睡觉。 夜风微寒,自下而上吹来。忽然,白翎梳头的手一顿,发现了一丝异样。 诸葛悟解下了双剑、拂尘、一枚铃铛,将外物置于身前。然而此时,那枚铃铛正在放光,似乎感应到了什么。 白翎记得师兄给了裴声一枚同样的铃铛,她转赠于裴舅爷。他好奇地提起铃铛观察,不料一阵天旋地转,竟然在刹那之间,被传送到了另一个地方! 白翎目瞪口呆,没想到警报器还带空投功能。 下一刻,一阵惨叫响起。他循声望去,发现自己身处一片露台,四周陈设华丽,显然是裴家人的居所。 白翎翻过栏杆,落在地面,双手将内院门一推。霎时间,幢幢鬼火照面,满院的烛灯都冒着绿焰,已被邪气侵染。 一团人形的黑雾背对白翎,立在院中,垂着狰狞的利爪。裴舅爷被他的黑影完全罩住,发出断断续续的哭嚎,一条腿上露出深可见骨的伤口,拖出长长的血迹。 在裴舅爷身下,画着一圈圈阵轨。以他背靠的桃树为中心,叠了七重法阵,不过怨灵已冲破六重,眼看要到他近前。 裴舅爷一面挥舞四面宝旗,一面死死捏着诸葛悟的铃铛,嘶声大喊:“救命啊!!叶琅要杀我——” 桃木辟邪,最外层的枝叶却在快速枯萎。宝旗感应到怨气,砰然涨大,卷出游龙般的长幡,上面绘制的正是神荼郁垒二位门神、降妖伏魔的连环画。 铃声也响了,如沉沉鞞鼓,动地而出。一道亮光从铃舌升起,直冲漫天云翳,向四周扩散出一圈圈波纹。 一座结界迅速撑开,将裴舅爷的院子囊括在内。 白翎抬手挡住呼啸的狂风,叫道:“喂!” 他把裴响塞在胸口,张开双臂,试图引起怨灵的注意。然而怨灵被法宝限制,愈发狂躁,利爪不断地袭向最后一层阵法,好几次差点抓到裴舅爷了。 糟糕,法阵要挡不住了。 白翎心念一动,冲他喊道:“叶琅!你姐姐叫叶琳吧?” 此话一出,怨灵似乎转动了一下身躯,挥舞的利爪也慢下来。 琳琅琳琅,琳在前琅在后,白翎猜他们也是一对姐弟,果然没错。可是怨灵若能正常沟通,就不叫怨灵了,下一霎咆哮震天,怨灵被大大激怒,一掌拍碎了第七条阵轨! 宝旗漫卷,紧紧地缠上怨灵身躯。门神的双眼精光毕露,邪气高一尺、法宝高一丈,好一番搏斗相持。 裴舅爷抓住机会,冲到白翎身后,抖若筛糠。白翎刚想笑他两句,院门再度大开,诸葛悟与驾鹤一脉同时赶到。 诸葛悟并拢二指,打出一道剑气。此招气贯长虹,声若惊雷,直奔怨灵而去。 白翎心下咋舌,正感慨叶琅死无葬身之地时,忽然觉得怀里一空。一团东西飞了出去,不偏不倚,正挡在怨灵身前! “裴响!” 白翎脸色变了。 他从未有此刻像现在这样,眼前的一切皆放到极慢。 绒布偶竟然挣脱了法诀的限制,眼看要被万钧剑气击中。而白翎在一瞬间身形闪动,看过却没认真练过的神行术浮现在脑海,刹那间融会贯通。 他只来得及抓住绒布偶的脚往下一扯,依然被剑气波及。 霎时间,空中响起镜面破碎的声音。白翎身前浮现了一道巨大的法印,一闪即逝。即便如此,驾鹤一脉的弟子们还是惊呼出声,认出了它的来源: “梦微道君亲笔!” 化神期修士留下的护身符,为白翎挡住了致命一击。 生死关头,他记起了三百年前入门的场面——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紫衣银剑的剑仙遥遥向他画符,将保命的法印藏在他额心。 白翎一骨碌落地,诸葛悟已闪至身侧,抓住他的手。怨灵在消散,即便有白翎分担,依然敌不过元婴期修士的捏诀剑气。 “先看裴响……” 白翎喃喃地翻过绒布偶,只见他的五官流出红线,已是七窍流血。 诸葛悟道:“他自己飞出去的?” “对,他突然冲开了法诀,神识受损肺腑破裂……师兄,怎么办?先把他变回人形吗?”白翎一时间手足无措。 “不可,化形术简化了他的脏器,勉强还能运转。但若回到人形,顷刻便会毙命。” 诸葛悟召动一尊香炉,将裴响置入其中。 他道:“师弟先由我保管。这尊瑶池鼎,据传是太上老君用过的炼丹炉,内有我多年累积的天材地宝,且看他个人造化罢。” 白翎两手空空,仍望着掌心不语。 驾鹤一脉的弟子们听他喊一个绒布偶师弟,满腹疑云而不敢言。唯有一人嘟囔道:“已经把怨灵除了,他还在发呆干嘛?” 裴舅爷满头大汗,整个人水洗过一般,瘫倒在地。黑气在院中四散,窸窸窣窣地游向空中,宝旗与铃铛皆恢复原状,飞回各自的主人手里。 “嗤”的一声,烛火变回了红色。似红油倒入院落,涂满四壁。 白翎忽然说:“师兄,借你的剑一用。” 诸葛悟沉默片刻,“千恨”出鞘,低吟待命。 白翎握住剑柄,径直走向裴舅爷。众目睽睽之下,他提剑指向裴舅爷的咽喉,道:“走。” “白、白仙长!你疯啦?”裴舅爷连忙用眼神向漱玉真人求助。 驾鹤一脉的后生们同样被白翎吓了一跳,纷纷喝道:“姓白的,你怎么迁怒于人呢!” “我就说他有毛病,终于装不下去了吧……” “肃静!”漱玉真人一声令下,再无二话。她对裴舅爷道,“既然白师弟要你走,你走就是。我且待看看,究竟谁心中有鬼。” 白翎将剑一扬,划出血痕。裴舅爷不情不愿地迈步,倒像在拖延时间。 白翎笑道:“快装不下去的是你吧,裴舅爷?还拖拖拉拉做什么,等我们去给你外甥女收尸吗?” “你胡说什么!声儿她、又关她什么事?叶琅已经没了,声儿还能有什么危险?你等着,她肯定马上就到,她会给我撑腰的,你个游手好闲的废物!” 裴舅爷骂骂咧咧,听得白翎笑容更盛。 他说:“好好好,果然露出了马脚。喂大叔,你从哪听说的我是个废物啊?我才来你们家几天,难道那几位闲话说到你跟前去了?” 他余光一扫,看过驾鹤一脉的师弟师妹们。漱玉真人道:“在下以手中剑起誓,绝无此事。” 裴舅爷愣了下,说:“我外甥要进你家门,我自然会去打听!冯力士出自霁青道场,我托他打听的,有什么问题吗?” “没问题,毕竟是我名声响亮嘛。不过漱玉真人给了你宝旗,师兄他给裴家主的铃铛也到了你手里,你是完全不担心裴声遇害啊?换句话说,裴舅爷,你老实告诉我。” 白翎的手缓缓上摆,剑尖从咽喉滑到下颔,迫使眼前人把头抬高,露出惊慌失措的脸。 他笑吟吟地问:“你知道怨灵一定会来杀你,因为他要为姐姐叶琳报仇,对吧?你脚下的七重法阵是谁画的,嗯?难道是你自学成才?骗鬼的三名死者,到头来,死的只有叶琳一人!刘大师保着你,我们也帮你除掉了怨灵,还有那个冯力士——” 白翎一怔,电光石火间想通一切,蓦地转向其他人道:“糟了,快回裴声住的主楼,她有危险!”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8、八、花香 众人御剑赶回主楼,裴舅爷被吊在半空,鬼吼鬼叫了一路。 白翎待在师兄的袖子里,心乱如麻。一面担心裴声已经遭遇了不测,一面百思不得其解,不明白裴响为何会给叶琅挡剑。 虽说事态逐渐明朗,白翎基本断定,一切是裴舅爷在幕后捣鬼,但站在裴响的角度,他怎么知道叶琅是无辜的呢?甚至去舍命相救。 怨灵会保有执念,甚至感应出故人的存在,导致许多凡人对其心软,总以为是逝者的化身。 但修士们明白,即便怨灵有再多冤屈,也不该留在世上。他们多留一刻,怨气就多一分,残害无辜之人以泄愤的怨灵更是不在少数,堪称百害而无一利。 在修真界,目前的处理方法主要有三种:一是感化,送其往生;二是超渡,也就是强行感化;三是镇压,如诸葛悟那般,一剑诛灭。 个别怨灵执念深重,可以从其表现断其冤屈。不过诸葛悟显然不在意裴家的水下暗涌,留到现在,只是给白翎机会看好戏罢了。 来不及让白翎深思,转眼已至主楼。三层渐进式的建筑恍若天宫,被高达数丈的白流苏树簇拥。 月夜花开正盛,如雪浪托举着裴声所居的馆阁。那是裴府的最高点,足以俯瞰整座洛东城。 白翎迅速落地,目之所及,竟是一片破败——绣有祖辈事迹的屏风东倒西歪,窗纱大片撕烂,满地是碎裂的瓷片。白流苏花随处可见,被碾成馥郁的花泥。 显然,有个力大无穷之人先一步到此,掘地三尺地搜寻。白翎心一紧,听得漱玉真人轻呼:“她在那儿!” 几人齐齐抬头,只见用于观景的塔楼上,隐约有一道人影。她袍袖翻飞,正是裴声,被藏匿在暗影中的某人逼得步步后退,眼看要跌下高楼! 白翎快步奔去,然而晚了。夜色中爆发一道明光,暗处的杀手发动了杀招。 裴声无路可退,几件压箱底的法宝都被打成了渣滓。不料在剑光落下之际,她身边的空气忽然发生了扭曲。 一阵云烟腾起,环绕在裴声周围。仿佛是她的护身符,替她抗下此剑。 白翎松了口气,正想丢个定身诀擒拿杀手,不料杀手在出招的刹那便已潜逃,估计没想到裴声还有后手,提前消散在夜色中。 众人足尖轻点,纷纷跃上塔楼。 一轮明月近在咫尺,将砖地映得雪亮。白流苏花开得更盛了,在月下若一片汪洋。 “噗通”一声,被拴着的裴舅爷滚落在地,一路摔到裴声面前。裴声单手按着肩头,指缝溢出血色,双眼却如两点冷火,面带微笑。 她垂目看着中年男人,听他嚎啕道:“声儿!幸好你没出事,幸好你没事啊——见鬼的展月一脉,全是江湖骗子,千万不能让响儿拜入他们门下!那个姓白的混蛋,竟然污蔑我害死琳儿——” 裴声冷笑道:“污蔑?舅舅,你猜刚才是谁要杀我?是冯力士!你不是说他死了吗,难道他诈尸了?还做贼心虚地易了容,可他的拳法招式,我一清二楚!” 裴舅爷爬起来,满面惊诧。 他反问道:“怎么会是老冯?不对,声儿,你没看错吗?不是我说他死了的啊,你明明亲眼所见,他屋里满墙是血、地上还有本命兵刃。修士若非身死,怎会落下武器?再说了,他一个用拳头打架的,武器是一双指虎,可不是刚才的剑哪。” “但替他收殓遗物的是你,物归原主,并非难事。至于用剑,自然是为了隐匿身份,好让你抵赖。” 裴声看向几名仙家人,淡声说:“让诸位仙长见笑了。不过,托你们的福,终于让我等到今天。舅舅,我请人验过,冯力士屋里的确实是人血。不过一定是他的血吗?你把他惨死的消息传得举城皆知,当天便吓跑了两个伙计,不知所踪。他们二人中,是否有一个替死鬼呢?” 裴声受了轻伤,缓步活动身躯。她绕着裴舅爷慢行,将事情的另一面娓娓道来: “冯力士要杀凡人,易如反掌。借尸首放血,再将其丢在刘大师房中。纵火之后,根本辨不出焦尸的身份,一具尸体,让两人金蝉脱壳,到头来只苦了我的阿姐,她用于祝祷的香料中,被掺入剧毒!” “不、不是这样的——声儿,你怎能全凭臆想说话?一派子虚乌有!” 裴舅爷见她并无实际证据,当即露出一副痛心疾首的表情,道:“你要是早有疑虑,就该摊开来说,何必等到现在,往我头上泼脏水?你娘在天上看着我们呢,你这样空口白牙地诬陷我,对得起她吗?” 裴声听他提起母亲,又悲又怒,一口淤血涌上喉头,说不出话。 裴舅爷也扶墙站起,向在场的修士们作揖:“家丑不可外扬,实在让仙长们看笑话了。都怪我溺爱长姐的遗孤,对声儿姐弟历来是有求必应,现在却被反咬一口!响儿即将拜入仙门,我这个做舅舅的资历老些,伙计们更拥戴我,但我从无二心啊。声儿竟然……唉,怪我,都怪我!我对不起长姐的在天之灵!” 他老泪纵横,抬手扇了自己一耳光。 驾鹤一脉的弟子看不过眼,劝道:“想来此事有些误会,不如大家各自坐下来,好好谈谈……” 然而一道清凌凌的嗓音响起,说:“你确实对不起裴夫人的在天之灵。” 刹那安静,所有人看向声音的来源。 白衣青年站在人群最后,在一众碧衣之间,他是融入月光的雪色。 白翎嘲讽道:“裴舅爷,你怎么好意思说‘在天之灵’的?依我看,是‘在地之灵’才对,而且是在地下拉了十多年磨的怨灵!” 此话一出,裴舅爷脸色骤变。 他意识到自己神情不对,连忙抹了把脸,说:“你怎么又在这妖言惑众?白仙长,我和你无冤无仇,你却一而再再而三地抹黑我!明明是你说的,怨灵追着裴响不放、恨他恨到骨子里,怎么上下嘴皮子一碰,居、居然变成是……我说不出口,裴家不会放过你的!” “别急。你急也没用,听我说完。” 白翎轻笑出声,道:“是,因为我差点被怨灵削掉头皮,又发现她对裴响反应很大,误以为她是叶琅。但怨灵分得清拥抱和抓挠吗?她靠近我时,利爪断裂,只伸出手。当时我以为是护身符的作用,直到挨了师兄一剑、激发真正的护身符,才知道另有原因。而且就在刚才,裴响不惜性命、去为怨灵抵挡攻击。你还记得吧?” “哪来的裴响,我根本没看见响儿!你休要胡言乱语,明明飞出去一个布娃娃,你骗谁呢?”裴舅爷冷笑起来。 白翎却一摊手,说:“爱信不信,你可以去问把守裴响院子的护卫们。他们和带我过去的侍女姐姐都可以作证,我早就将师弟变成布偶揣走了。裴家主,你应该也收到下人报告了吧?” 裴声抿着唇颔首,表示知情。她脸色煞白,片刻后,侧头吐出大口淤血,靠在廊柱上喘气。 漱玉真人取出一枚丹药,递给她暂缓吐息。 裴舅爷见势不妙,连忙咬死重点,说:“伪证,裴声作的是伪证!她把护卫侍女全部遣散,是不是和你串通过的,啊?现在没法求证,我不信!” “都说了爱信不信,怎么听不懂人话呢。随你信不信,反正他们信。是吧诸位仙友?” 白翎向驾鹤一脉一扬下巴,漱玉真人说:“没错。我偶尔也将负伤的后辈化作物件儿,纳入袖中。在那个绒布偶上,我感应到了先天剑骨的气息,绝对是裴响本人。” “就是就是,除非你老裴家祖坟冒青烟,先天剑骨买一送一。”白翎言归正传,道,“裴响会舍命相救的能有谁?我师弟没早恋吧?那么除了亲人还是亲人。而同时满足‘亲人’加‘死人’这个条件的,不就只有他娘了吗?” 说罢,他觉着自己好像遗漏了什么,转头去问裴声:“请问你们爹是?” “母亲是十七年前,在行商途中出事的,死不见尸。父亲也在十年前因思念成疾,郁郁而亡。”裴声咬牙说道,一眼不错地盯着裴舅爷。 裴舅爷早已满头冷汗,不过困兽犹斗,道:“响儿自小心善,八成是觉得叶琅还没交代杀害三人的原因,怕你们直接把它灭了,让冯力士几个白白死掉……” 白翎听得发笑,说:“你真是洛东城头号死鸭子啊。行,既然你提起枉死的‘三人’,我们再来聊聊裴小姐。确切地说,她叫叶琳。” 他顿了顿,继续道:“如果裴夫人真的恨叶琅下咒,怎会对叶琳视如己出?就算她够大方,叶琳被收养的时候也懂事了,她会对弑亲凶手毫不介怀、还和裴声情同手足吗?” “她……她……”裴舅爷大声道,“我怎么知道她!她神经兮兮的,天天去林子里烧香,说不定脑子有病。裴家待她不薄,她当然要感恩戴德!” “那我问你,为什么怨灵进裴家宗祠的时候犹豫了?叶琅会怕裴家的列祖列宗吗? “为什么被叶琳的骨灰丢中后,怨灵直接消失?你听到了叶琳残魂的声音,她必然会抓住一切机会,吐露真相。 “怨灵碰到她后,发狂一样地追杀你。难道为叶琳报仇的非得是她弟弟,就不能是她的养母吗!” 白翎面上的笑意淡了,一席话掷地有声。 他接着说:“我一直在怀疑你,裴舅爷。我不仅怀疑你毒杀叶琳,还怀疑你害得裴响沉睡。师弟他中的不是咒,而是什么偏门法诀,想必要咨询那位刘大师了。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他和刚才逃走的冯力士,都藏在你院子里。若你大功告成,长姐的怨灵被灭、外甥女遇刺身亡、外甥拜入仙门,而你是未来的裴家家主,前途一片光明啊!” 驾鹤一脉的小辈们听得一愣一愣,到最后醍醐灌顶,猛然看向中年男人。 是了,此局若成,裴舅爷是最大赢家,亦是唯一赢家。 裴声含恨盯着这个血脉相连之人,道:“十七年前,害死母亲的,正是你们三人吧?舅舅、冯力士、刘大师!” 她一拳捶在栏杆上,然而切肤之痛,远不如至亲横死。压抑了整整十七年的痛苦,到今日才敢展露。 众人缄默,渐渐看出了全貌:裴舅爷联合那二人做局,害死裴夫人,并将她的魂魄拘于地下,让她日夜为裴家拉磨,压榨她的来世福泽。 十七年过去,亡魂终成怨灵,心怀鬼胎者噩梦频频。于是当初三人重聚,借一纸阴阳契约,编一段连篇鬼话。 只待裴响沉眠、仙家上门,便能借仙家之力镇压怨灵,再趁乱暗杀裴声。 裴声一死,裴响离家,永无后顾之忧。此事唯有一处破绽,便是他们拿来瞎编的故事亲历者之一,叶琳。 于是,她死在了花林中。 裴舅爷倒退半步,向裴声道:“是……是你的臆测……外甥女,我的好外甥女!难怪你执意遣散护卫,原来是引蛇出洞。但看见冯力士是你的一面之词,休想以此攀咬我。” “我已料到你的狡辩话术了,舅舅。你们害我娘亦是分工协作,当年没法把你们联系起来,才没法定罪。所以,我在府上种满花林,十七年了,花树终于盛开。放眼整个天照郡,唯有我们脚下,生长着白流苏树。” 裴声顿了一顿,说:“我听闻有种仙法,可以化出灵蝶。令其嗅一样物品,即可追随气味而去。我布下重重关窍等候杀手,总算得了他的血肉,并染上流苏花香。且看灵蝶飞往何处,便知杀手真容!” 她松开一直按着肩膀的手,原来身披倒刺宝甲,由青金炼制,专门抵御力士的攻击。 冯力士虽然用剑发动致命杀招、作为幌子,但久久抓不到她,总要动真格的,挥起他那双拳头。 裴声身上的血,不是她的,而是她留下的证据。 裴舅爷自知大势已去,死到临头,竟强笑了一下。 他问:“你是何时起疑心的?莫非是叶琳那个杂种,跟你说了什么?当初要不是她游说族老、全力扶持你当家主,我早在十七年前就……就……” “你会为阿姐偿命。” 裴声的眼眶红了,仿佛想起了在虎狼环饲时,与女子相依为命的岁月。 她道:“你们以为是传说的阴阳契,其实真实存在。两百余年前,母亲资助叶琳治病,叶琅无以为报,遂签下阴阳契,自愿在死后庇佑裴家。 “我之所以敢以身做饵,正是因此,刚才为我挡下杀手剑招的,亦是叶琅这位保家仙。但他的显灵范围有限,只在我们姐弟三人的住处,所以,阿姐在母亲死后,日日去花林祝祷。因为下一个死的不是她,就是我。 “她选择了用性命做我的警钟。我引蛇出洞,她何尝不是诱鱼上钩?每天雷打不动,离开保家仙庇佑的范围,就是给你们下手的机会。而她一旦身故,便意味着…… “舅舅,你们要故技重施了。” 无数灵蝶从漱玉真人掌心飞起,环绕裴声一圈,向远处飞去。金灿灿的蝶翼如一抹流星,涌向裴舅爷所住的院落。 他两腿一软,直直地跪在地上。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9、九、解铃 三日过去,裴家恢复了宁静。 修真界并无什么“一统天下”的概念,更没有皇权统治。道场仙家之下,世族门阀割据。滞留的日子里,白翎亲眼旁观了裴家的族老上门,回本家参与族会,给裴舅爷定罪。 起初,族老们念裴舅爷帮扶家业有功,且出于家族名誉考虑,判他去祖坟守灵到死。但不知裴声暗中运作了什么,几条旁支一改口风,力主偿命。 最终裴舅爷恶有恶报,尸身不得入祖坟,墓前不得立碑。 听说裴声原本要他也去地下拉磨,但族老们都嫌晦气,没人想要裴舅爷的魂魄埋自家脚下,最后不了了之。 白翎提着一袋煎饼果子,大摇大摆地踏进裴府。 家仆们已经各自复职,并且从管家口中听说了白翎的英勇事迹,一个个对他顶礼膜拜。白衣青年的身影才出现在路口,守门的小厮便跳起来迎接。 “白仙长,亲自去吃早膳啊?” “仙长喜庆,仙长吉祥!” 白翎很不习惯,但很受用,笑眯眯地分发早点。小厮们对他礼遇太过,除了每日买的糕饼散得快了些,远胜于在霁青道场的体验。 驾鹤一脉的弟子们也对他有所改观,不那么满怀敌意了。白翎事后才知,他们一位师兄曾“死”在诸葛悟手上。 确切地说,是两人争夺天机滴露,用以结丹。诸葛悟行事不留余地,将彼时的天机滴露尽数收入囊中。 驾鹤一脉的师兄不得不退而求其次,用品质低一级的华胥散。人工萃取的药剂比不了天然精华,最后他走火入魔,已不知转生于何处了。 这事非得怪一个人的话,只能怪诸葛悟不近人情。 但修真界实力为尊,驾鹤一脉的师兄技不如人,小辈们即便心痛,也不得不认栽。不仅如此,他家的大师姐漱玉真人还一直被诸葛悟压一头,小辈们难免担心她步师兄的后尘,不禁对诸葛悟生出敌意。 白翎听这帮二缺煞有介事的,一度觉得很好笑:“那你们讨厌他呗,讨厌我干嘛?” 二缺们告诉他:“渡尘真人每次把好东西一网打尽,都说是给你以后结丹、凝婴备着的。” 白翎:“……” 不好笑了。 他长叹一口气,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师兄对他寄予厚望,这和期待一条咸鱼发动工业革命有什么区别? 《喜乐诸天奇经》一日阴魂不散,白翎便一日举步维艰。别说什么结丹凝婴了,他连多活几年都难。 回住处前,白翎路过主楼,碰上两个意料之外的人,不由得站住了,道:“咦?” 两名女子相伴而行,正是裴声和漱玉真人。 双方简短见礼,白翎一眼瞅见裴声上下抛玩着一个玩意儿,好奇道:“家主有什么新鲜东西吗?” “白仙长总是很敏锐。”裴声抛给他看,只见一枚三虫衔尾的玉环,色泽驳杂。 白翎提起来在阳光下鉴定片刻,道:“三条虫子,难道是……” 漱玉真人说:“多谢裴家主给我机会,提供了许多阴阳契的案例,让我了解此门邪术。而后学以致用,稍加改进,将裴舅爷、冯力士、刘大师三人的亡魂禁锢其中。” 白翎笑道:“让他们生生世世不分离?” 裴声说:“他们总喜欢一起密谋。我遂了他们的愿,也算积德。” 白翎转念一想,更觉巧妙。若只是将三人的魂魄打散,难解裴声心头之恨,可他们各去拉磨,又指不定会惦记着报仇,变成怨灵。 唯有将他们困在一起,三人互相诘责怨怼,才能完美地平衡怨气。通俗来讲,就是让他们内部消化,直到魂魄枯竭。 漱玉真人含笑轻叹,道:“终究是我棋差一着,不好再强求裴响入门了。贫道在此别过诸位,山高路远,后会有期。” 她的师弟师妹们在长廊下探头,等着师姐。除了一个拄着拐的略显苍白,其他都面庞红润,显然在裴府吃得很好。 裴声行礼致谢,白翎想了想,同样探头出去,冲驾鹤一脉的小辈们笑眯眯挥手。小辈们见识过他断案,勉力放下成见,老老实实回礼。 白翎高声道:“以后来折雨洞天采珠贝,给你们三折市场价哦。” 一阵乒乓哐啷的响声,个别被说中的弟子面红耳赤,差点没拿稳兵刃。 白翎很得意地道:“不要告诉我师尊就行,他超小气。” 漱玉真人无奈地说:“在下有时候,也挺同情诸葛道长的。你这无法无天的性子啊,白师弟,说句不中听的话,莫非天道用你来平衡他的气运?” “嘢?你什么意思,不要临走了还攻击我啊。”白翎哼哼,不满地啃了一口煎饼果子。不过他明白,于漱玉真人这样的修炼狂魔而言,损他才是卸下心防的开始。 女修笑了笑,请他日后得闲,一定要到驾鹤一脉的洞府做客。她结成仙印,鹤车浮现,载他们凌空飞去。 白翎手搭凉棚目送,发出一声“哇哦”。待鹤影消失,裴声问:“白仙长,你知道响儿状况如何么?” “他啊……” 白翎面上的笑意淡了,惆怅道:“师兄攒了七百年的家底儿快被他吃光啦,还没出那个炉。” “请仙长记下所有花费,裴家一定偿还。” “不是还不还的问题。”白翎轻咳一声,寻思师弟再不出炉,该炼成哪吒了。他忧愁地说,“我怕他出炉直接破境,修为比我还高。天啊,以后我这师兄颜面扫地,岂不是给他当狗的资格都没啦?” 裴声面露困惑,仿佛听懂了他的话,但不敢确定他的意思。 她迟疑片刻,说:“响儿自小尊师重道,白仙长……当师兄就好了。” “啊,不行,我要早作打算!家主你放心,师兄说过他死不了,只是要用天材地宝续命。等回到师门,我去师尊那里薅点好东西,保证师弟焕发第二春。走啦!” 白翎把油纸包成一团,转身便跑。 不过他想起什么,又停下步子。 裴声见白衣青年欲言又止地回身,与他对视片刻,淡淡道:“我知仙长想说什么。放心,我不恨诸葛道长。沉溺于过去的不止怨灵,活人更甚。我,要谢谢他那一剑。” 白翎点点头,终于无话可说了。 不过女子略略展颜,又问:“白仙长早知响儿只是中了法诀,不怕他与案情相关吗?竟让他一直安睡。” “哈哈,毕竟我们的任务是带他回去嘛……有关无关的,我不在乎。”白翎两眼弯弯,露出促狭的笑意,“我早就断定,凶手不是裴舅爷就是你。幸好不是你呀,裴家主,我不想师弟太伤心。” 女子了然道:“原来如此。诸葛道长在西门等你,白仙长,响儿以后便拜托你了。” 白翎一愣,问:“拜托我?” 裴声颔首。 白翎张了张口,道:“托付给师兄更好吧?还是说,你只是跟我客套一下。” 飘飞的花雨中,裴声的面目拢在白狐绒衣领间。 她平静地说:“不是客套。白仙长,我观你心地纯善,绝非传言所述那般。此去望你们平安,仙途似锦。” 似乎有落花飞进眼里,白翎倏地眨了下眼睫。 平安,仙途,哪一样都不是现在的他能痴心妄想的。但…… 白衣青年笑着挥别,道:“好啊。” — 剑修墨蓝织金的背影立在树下,一如初来洛东时。 婆娑的树影披于他身,金钱斑影影绰绰。 白翎呼唤道:“师兄!” 诸葛悟托着香炉回身,递给他道:“你拿着。” “哎?你怎么知道我正想找他。”白翎双手捧住,眯起眼,试图透过镂空的炉盖往里看。 诸葛悟说:“刘大师落网后,已交代了让他醒来的法诀。一会儿,你将小裴唤醒。” 白翎连忙躲出两个身位,不肯接师兄取出的符文。 他惊讶道:“这么快?不用去偷师尊的仙草吗?我还没做好准备……师兄你来吧!” “解铃还需系铃人,阿翎。你应该有所察觉,小裴并非真正沉睡,只是丧失了行动能力,实则五感俱全。”诸葛悟微微笑道,“你之前说的胡话,应该一字不落地进了他耳朵。开心吗阿翎?” 白翎的表情像被判了死刑,掌中的香炉突突直跳,似乎有人迫不及待要破关了。 他捧着烫手山芋,干笑道:“师兄你不会有了新师弟就扔掉旧师弟吧……我叫醒他会死的。他会杀了我,一定会!” “何出此言?” 诸葛悟不清楚他私下的所作所为,问罢,见白翎少见地心虚到沉默,道:“可怜。” 白翎立即说:“师兄也不想我死吧?你不会眼睁睁看着我被扁吧??还是你来叫醒他吧???” “我是说小裴可怜。” 诸葛悟微微一笑,直接把符文塞到香炉撑开的缝里,以及一封书信。 他道:“前面有片花林,我等你们两刻钟。这封信,裴声让他拜师之后再看。你们将来要共处的时日很长,躲不过去的,阿翎。” 剑修转身,在道旁的亭台静坐。 白翎倒吸一口冷气,知道没有退路可言了。他左看看、右瞧瞧,认命般拖着步伐,走进林中。 裴府的西门外,有满山的梨花树。 白翎心生悲壮,认为在如此美景埋骨,也算一生风雅。 他抱着香炉,往梨花深处行去。细雪般的飞花扑满衣襟,缀在他棕色的头发上,星星点点。 不知不觉间,远离了烟火人家。放眼望去,花树遮天蔽日。天光斜照,映出一块天然的古石台,让白翎眼前一亮。 他把香炉置于台前,照着符文所述念诵。少顷,炉盖轻启,灵香四溢,滚滚流云占据一方天地,宝光大盛。 白翎眯起眼,坚持着读完了,幸好没出差错。 数日不见的少年浮现在古石台上,甫一现身,顿时惊呆了他。 难怪诸葛悟让他来,因为裴响没穿衣服啊!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0、十、放荡 白翎双目圆睁,张嘴却说不出话。 隔着丝丝缕缕的白云,隐约可见一具修长光洁的躯体。修道之人,大多体格舒展,但少年肩宽腿长,肌理优美,仿佛是上天的精雕细琢之作。 还有…… 白翎喃喃道:“你真的才十九岁?” 他目光落在某处,飞快地脱下外衫,一把将其罩住。 白翎心脏狂跳,声如擂鼓。 他按住外衫这个角,又怕那个角被吹开,半边身子伏在上面,下一刻意识到某物与自己的鼻尖近在咫尺,霍然起立。 千万不要现在醒啊师弟! 师兄我是死是活在你一念之间了—— 白翎在心中哀嚎,考虑把自己脱光换裴响穿上的可能性。 如果裴响醒来,是师兄陪着光光的他可怕、还是光光的师兄陪着他可怕? 都很可怕! 白翎急中生智,扯开自己的衣领。反正戏弄过裴响那么多次,不差这一回。就说香炉开盖气冲云霄,导致二人爆衣好了,到时候裴响还要向他赔罪呢,至少不能睁眼就一拳招呼过来。 嗯,应该不能。 白翎背对裴响,窸窸窣窣。然而太过着急,他竟然解不开衣带了,使劲一拽,将中衣扯落肩头,露出半扇蝴蝶骨。 一只冰冷的手从背后伸来,搭着他肩膀用力。 白翎一声轻呼,霎时间天旋地转。他被脸朝下按在了古石台上,背后覆上一人,清冷的嗓音中蕴含着沉沉愤怒。 他咬牙切齿道:“师兄。” 白翎噎在嗓子眼儿的心一瞬间卡裆了。 醒得真是时候啊师弟!现在两个人都光光的,你满意了? 他欲哭无泪,整个人被罩住,双腕别在一起,身后人仅用一只手便按得他动弹不得。 对方的体温很低,传来幽微寒意,冻得白翎发颤。 他颇具求生意志地说:“我们好像有一些误会……” “什么误会。是要我以身相许的误会,还是回宗门共浴的误会?” 少年靠着他耳后根说话,白翎几乎能听见他牙槽咬得咯咯响。 不仅如此,几缕黑发垂落,滑过白翎的面颊。裴响毕竟是金尊玉贵的大少爷,满头黑发色若鸦羽,缎子似的挡住大片光线。 白翎勉强笑道:“看在我废了护身符帮你挡剑的份上……师弟,好师弟?” 裴响不理他,白翎只好彻底抛弃尊严,说:“你饶了师兄这次吧。” 裴响阴冷的吐息拂过他颈项,渐渐没那么急促了。白翎试着扭了扭腰,手腕松了些,于是得寸进尺,转过来与他面对面。 裴响眼疾手快地扯过外衫,将自己腰间围了个严实。 白翎道:“你看,我连衣服都让给你了。对你多好啊?” 少年抬眼盯着他,眸色极冷,似夜幕下的冰原。 白翎却没忍住笑了,一时手贱,勾了下裴响的下巴,说:“我们阿响长得真好看,以后带出去肯定非常有面子。” 裴响错愕地睁大眼睛,没料到刚放开他,此人立刻就死性不改。 他掐住白翎的喉咙,道:“你——” 白翎被迫仰起脑袋,艰难地呼吸。他抓住裴响的手臂,明明比之高一个境界,竟然拗不过其力道,相持不下。 “你当时……为什么……要去挡?” 如此紧迫关头,倒是给白翎记起正事了。裴家一案,他从头看到尾,唯有此事始终不明。 裴响是如何认出裴夫人的? 没想到他此问发出,竟然让裴响双目一颤。少年冷秀的眉眼在融化,凛冽的眉峰松开了,无甚血色的薄唇翕动不停,最后嘴角撇下去,他却死死咬住唇。 裴响无处可避,猛然埋头在白翎颈边。 在他俯身的刹那,白翎分明看见泪光一闪。少顷,一点凉意湿润了他的肩窝。 “……咦?” 掐着他的手松开了。 裴响本来便没下死力,现下更是丧失了全部怒火,仅剩汹涌而来的悲伤。 白翎有些茫然,犹豫再三,轻轻搂住了怀里的人。 裴响落泪很隐忍,没有什么声音,只是嵌在他怀里,偶尔才难抑颤动。 刚死里逃生、甚至可以说死而复生,死亡的严寒尚未驱散,便想起在自己眼前灰灭的母亲,于他而言,实在有些残忍。 更何况,他已经没有回头路了,也没有与任何亲人告别。从出生起就注定离家,告别再多次也是无益。那些叮嘱话,已经自小重复了千万遍。 白翎让师弟埋着的半边肩头没有衣物,被少年转暖的气息吹着,慢慢烫得受不了。 可是头回被人死死抱住,仿佛当他是救命稻草,即使裴响的力度大到快把他揉碎,白翎还是没忍心推开。 怎样哄小孩来着? 白翎一只手抚着裴响的后背、给他顺气,另一只手捂住裴响的后脑勺,随他靠着自己。 白翎说:“你能感觉到那是你娘。对么?” 他有些出神,慢慢道:“以前我看见每个带孩子的妈妈,都会产生一种感觉。我娘肯定也在世上的某个角落,只是我上学时、她在上班,我回家看书、她在厨房做饭。” 白翎深呼吸一口气,眨眨眼睛。 他轻声道:“我只是看不见她,但她从没有离开过。” 裴响的起伏变小了,仍有泪水无声地滴落。 白翎无奈地说:“都怪你。我明明忘了的,你又让我想起来。” 不知是因为哽咽还是其他的缘故,白翎上不来气,偏过头好一阵咳嗽。他的体质越来越差,本不该如此的。 裴响抱着他不吭声,大概是后知后觉自己失态,拒绝面对白翎。 白翎半天才喘匀气,道:“喂,该撒手了吧?你骂也骂了、打也打了,还非礼你师兄,我要跟我师兄告状!” “你的就是我的。”裴响小声说道,语气没有之前冰冷了。但他沉默片刻,问,“你对渡尘真人也如此放荡?” “放荡?!” 白翎惊得猛推了他一把,但没推动。他歪过头,钻到裴响面前,试图与他脸对脸,然而被裴响往怀里一带,不给他看。 白翎语无伦次地说:“我哪里放荡了!” 裴响道:“你当我面沐浴。” “又来又来,翻旧账是吧?我又不知道你听得见。再说了,给你听听怎么啦?大不了,等回到师门了,我也去听你洗澡!” 裴响气道:“无耻之徒,你还——你还摸我全身上下——” “那是帮你净身啊。”白翎大义凛然,不过提起净身又笑了,乐道,“你不反抗,放荡的是你!” 裴响忍无可忍,终于又撑起手肘,俯身在白翎上方。 白翎本来还有更刺激的没说,不过撞上裴响视线,见小师弟美丽的脸上,眼眶红红的,唯眸底清光仍固执地亮着、含恨盯他,忽然就哑火了。 白翎沉默片刻,很没骨气地上下扫视一遍,意味深长。 裴响自然意识到了他说不清道不明的眼神,勃然大怒,呵斥道:“展月老祖的后人怎会是你这样子?轻狂无礼、放诞不羁,还满口怪话!你、你……你不许看我!” “好嘛,跟师尊如出一辙的小气鬼,长得漂亮还不给人看。不看就不看咯,我以后有得是机会看。” 白翎懒洋洋地撇开视线,道,“师兄只给我们两刻钟,你再不起来,等下他找到这儿,就见我们两个衣衫不整,叠在一处。啧,他肯定会要我对你负责……” 裴响被他的浑话激得抬手,按在他有衣服那侧的肩上,要用力却迟迟没用。 瘫在他身下的人一副任君采撷的模样,望着别处。白翎只剩凌乱的中衣,露出大片白得晃眼的肌肤。他身量清减,瞧着毫无侵略性,铺开蓬松的棕色长发,衬着一张柔和的、仿佛了无牵挂的脸。 他笑意粲然时,裴响对他俊俏的容貌感到羞恼。 他不笑了,倒是让裴响举棋不定,莫名生出反思。 是他错怪师兄了吗? 或许此人同他一样,自小没有父母教导,所以性情怪异。师兄不嫌他孤僻,他却嫌师兄过分热络,是有些不识好歹。 裴响凝眉半晌,犹疑道:“……师兄。” 白翎还是看着别的地方,敷衍地应了一声。 裴响说:“你……你看着我。” 白翎好笑地转回来,问:“干嘛?” 裴响哑声道:“对不起。” 白翎:“诶?” 白翎微微睁眼,没想到师弟说这个。 他已经很久没听见“对不起”了。饶是一些修士礼节性地道歉,也只是高高在上的“抱歉”而已。 白翎坐起来,没有下古石台,而是与裴响抵膝而坐。 裴响乌发披散,掩着清冷眉眼,不论说什么,都让人下意识想相信他。 白翎叹气道:“阿响,怎么感觉你很好欺负?这样我会变本加厉的。师弟啊,跟你说实话吧,来裴家找你之前,我都准备好以后被恶劣大少爷当牛做马了。但,你好像挺高尚嘛?” 裴响微微蹙眉,仿佛在疑惑他夸自己还是骂自己。 少顷,裴响谨慎地说:“只要你不干扰我,我们可以井水不犯河水。” “那可不行。”白翎抱着胳膊道,“我的需求比较特别,很想狗仗人势。嗯,不要露出奇怪的眼神,我换句话说:希望你进了道场以后,能让我狐假虎威。” 裴响越发不理解,问:“人生天地间,岂能依附他人而活?若师兄不再轻薄我,我自然会敬重你,听你的命令行事。但你全然依靠我的话,等我死了,你又要物色新的靠山吗?” “等你死了?不可能,我必然会死在你前面的,不用担心。嗯……不过我说什么你做什么?真的?” 白翎一抿唇,面上又浮现隐含坏水的笑。此番攻守易势,裴公子无意间作了很了不得的承诺。 不过,裴响依然轻拧着眉,道:“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好!既然如此,我也跟你明牌。”白翎高兴地一拊掌,说,“你不是问我为什么要依靠别人吗?”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1、十一、淋雪 裴响:“为何?” “嗯……” 话将出口,白翎却闭嘴了。他看着裴响不语,对方则听他提及重要之事,专注地望着他。 白翎尴尬一笑,退缩道:“要不还是别说了?我……我还没讲过呢,哈哈。” 裴响问:“诸葛道长也不知情吗?” “当然,除了我没有任何人知道。”白翎再次停住,掩饰性地咳嗽一声。 对他而言,自我坦白实在太难,尤其是对一个刚认识的人。 可是师弟被他玩弄那么久,现在还乖乖地按着外衫下摆,红着眼睛等他开口,显然是个家教严格、心地纯挚的好孩子。 不做点什么赔罪,白翎良心难安。 正常人的“赔罪”,应该是贴心地安慰裴响,并保证以后对他善良。但,白翎两项都做不到。 他只能是自揭伤疤,一方面供师弟拿捏、平衡他的心态,另一方面,刚好让白翎倒一倒这憋了三百年的苦水。 思及此,白翎忽然岔开了话题,笑吟吟问:“你知道霁青道场的功法怎么来的吗?” 裴响也问:“师尊不会传授功法?” “不,和灵泉一样,功法都被展月老祖收集起来,放在道场的‘全性塔’里。修士入门,师尊会下发‘塔印’,让他们去抽取功法。在外斩妖伏魔,道场也会论功行赏,分配塔印。用这玩意儿不仅能抽出功法,还有兵器、法宝之类的。” 白翎幽幽地说:“可能运气也是实力的一部分吧。抽的多少、好坏,全部看脸,比如我师兄的《玉壶冰心箴言》,意剑流巅峰之作。但是有些倒霉蛋,什么都抽不出来,只能拿到一堆灵石。” 他心下吐槽,老祖干什么不好,非要整抽卡游戏,还不设置保底。欧皇和非酋的区别比人和狗还大,想当初师兄一发入魂,十连三金,不仅有神级功法认主,还有“千恨”、“万怜”两把仙剑。 至于白翎,或许是因为新手保护期,也抽出了一部神级功法。 正是《喜乐诸天奇经》那部害他修为卡死的祸根了。 裴响若有所思,道:“所以,你的功法必须仰仗他人?” “对啊,没别人不行。”白翎正色道,“我抽的功法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它主双修。” 裴响:“………………” 裴响:“什么?” 白翎以为他听不懂,善良地解释:“就是要和别人上床!怎么样?是不是难以启齿?知道我为什么谁都不告诉了吧?啊你明白上床什么意思吗,按你们的话说,也叫交……” “住口!!” 裴响仓皇后退,险些掉下地去。他脸色变了,表情空白地望着白翎,脑袋旁仿佛冒出了不断变幻的星辰大海。 白翎摊手道:“唉,不要是这种反应嘛。真让人伤心。我也很难办啊!我的境界都卡了三百年了,还能指望什么?” 他以为师弟能领会他的意思——不想双修,提不了修为;靠不了自己,只能依靠他人,比如天纵奇才的小师弟。 大家以后都是同门,希望小师弟对他这个师兄的废物程度有所预期,不要和道场的势利眼们同流合污。 但裴响联系上下文,迅速得出了截然不同、且让他五雷轰顶的结论:师兄要双修才能提升境界,于是对新入门的师弟发出暗示: 以后就靠你了! 裴响脸色煞白。 白翎说:“你的表情真绝望。阿响,双修是挺那个的,可我的功法死缠着我,我又修不了别的,没办法嘛。” 裴响的嘴唇颤动良久,最后道:“你对每个师弟……都有如此要求么?” “怎么会?我只有你一个师弟。至少几百年内,都不会有下一个吧。”白翎说着说着笑了,自言自语道,“别说几百年了,再过几年,我都……” 他没说下去。 裴响闭上眼,内心剧烈斗争。半晌之后,他避开白翎探究的目光,面上浸透了薄红。 裴响低声道:“你先答应我,除我以外,不许有旁人。我……我才能考虑考虑。” 白翎勾着他下巴转回来,对着少年愕然的漂亮脸蛋,笑道:“当然。我只告诉了你一个人。哎呀,说出来好多了!谢谢你阿响。不过等你考虑好,可别拒绝我就是。” 雪白的梨花飞落,簌簌然落了两人满身。 裴响尚在发怔,白翎已转身去摸香炉,不信邪地伸手进里边掏。果不其然,炉内另含乾坤,无数天材地宝的记录拂过眼前,即使被裴响风卷残云了一轮,还是有不少好东西。 比如几件法衣,被白翎抓住,扯出炉口。 作为法宝的罩衫一旦上身,自动贴合尺寸,终于让他俩衣能蔽体。可能因为颜色鲜艳,从没见诸葛悟穿过。 裴响背过身,整理衣物,再看白翎,却正好撞上他笑。 白翎没觉得自己衣领大敞有什么见不得人,反正都是男的,他摸摸这的纹绣、捋捋那的衣带,整个人裹在一套朝雾似的粉衣里,眉眼灿烂。 裴响一时沉默,片刻后移开视线,面上的薄红始终未散。 白翎乐呵呵地说:“师弟,你身上全是梨花嘢。” 裴响低低道:“你也是。” “对啊,好像下雪。洛东城真是好地方,我头回见百花齐放。你身上也好香,离得近了远了,香味还不一样。” 白翎自顾自念叨,没发现把师弟的脸说得更红了。裴响想反驳他,但是没说出口,又开始生闷气。 白翎把衣服穿好,跳下地伸了个懒腰。他辨别着来时路,往花枝繁盛处走去。 漫天纷飞的白花中,他接住少许,回头道:“我忽然想起一首诗哎。以前念书的时候背的,不过只记得半句了。” 裴响跟在后面,保持着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 他问:“什么诗?” “名字不记得了,反正不考。”白翎往上方一指,两眼弯弯地说,“‘此生也算共白头’。” 裴响步伐一停,顷刻理解了语意。 可是,连给他反应的时间也没有,白翎不过是随口一提,说完便轻快地道:“走吧走吧,别让师兄等太久。” — 迎弟子入门的仪式分很多种,有些派系拘礼,要开办祭典、三叩九拜,敬告祖师神灵。 有些派系则很随缘,将新人带给师尊看一眼,领了塔印去抽功法,之后就由师兄师姐们拉扯大了。 白翎庆幸的是,他们展月一脉属于后者,没什么繁文缛节。 但不巧的是,才回宗门,几人便得到消息:他们刚走两天,梦微道君就开悟了所修《法眼遍历秘典》的最后一卷,即刻闭关。 因他悟道是在深夜,天象变幻,影响颇广,整个霁青道场皆有感应。 前来拜谒渡尘真人的仙友们争相告知此事,想在诸葛悟面前谋个眼缘,而后不约而同地表示了担忧—— 那位初入门的老祖钦点徒孙,既不得师尊教诲、又无宝物傍身,据说还刚受了一次重伤,该如何参加下个月的诸方玄道盛会? 白翎听师兄提起简称为“道会”的活动,根本没想起来是啥。直到诸葛悟提起了一件事: 其实白翎是有过得到本命剑的机会的。 那是他用最后一枚塔印抽出来的剑胆——尚未锻造成剑,只是天然形似剑锋的宝材。若想得到仙剑,还需对其进行锻造、赐名、认主等流程。 然而不等白翎摸热乎,剑胆就被抢走了。 凡是霁青道场记了名的弟子,皆要参加两百年一届的诸方玄道盛会。不仅道场弟子强制性参与,天下散修还皆可报名。 道场最深处的秘境将会开启,因其与魔域接壤,与会者除了争夺天材地宝,还会碰上魔修。若能除掉魔头,便是大功一件,可以凭此回道场领赏。 总之,道会是道场最盛大的赛事,亦是全人界修士两百年一度的机缘。 不仅对道场弟子而言如此,对秘境北侧的魔修们,同样如是。他们早已严阵以待,迫切渴望着一顿暴食。 白翎就是在上一届道会被盯上,捡回小命却爆了装备。 但盯上他的不是魔修,而是同门。道场恶名昭著的问鼎一脉,祖师爷是位妖王,千年前被展月老祖扒皮抽筋,制成了法宝。在胜者为王的修真界,这不算稀奇事,只能说老祖太不给面子。但问鼎一脉动不了老祖,便将恨意倾泻在了老祖的传人身上。 起初,他们的目标是梦微道君。 然而此人深居简出,几乎不踏出折雨洞天一步。直到诸葛悟入门,自那之后,便成了问鼎一脉的眼中寒钉,肉中毒刺。 问鼎一脉暗中给诸葛悟使绊子,长达百年之久。不料诸葛悟次次置之死地而后生,反打问鼎一脉的脸。 长此以往,仇怨深种。 诸葛悟向来个人事个人毕,从不找师尊出头,以致于问鼎一脉的胆子越来越大,火气越来越旺,誓要找回场子不可。终于,上一届道会开场,恰好白翎抽出了神级剑胆,直接被问鼎一脉调转矛头、当成了出气筒。 久远的记忆慢慢浮现,白翎窝在厅堂的软垫上,手捧暖炉发呆。 是了,自己两辈子最痛的一次,不是前世被公交车撞死,也不是今生挨师尊的飞剑,而是被问鼎一脉的弟子毒打。 白翎有师尊给的护身符,能挡下化神期修士的致命一击,却只是一击。 问鼎一脉终究有所忌惮、不敢要他性命,但知他是有名的草包,想来在门中不受重视。于是,他们轮番殴打白翎,甚至折断他的四肢,把他塞进石桶,从山顶踢到山脚。 等在前线屠魔的诸葛悟实在心神不宁,回到留下师弟的地方,只找到一尊鲜血满溢的石桶。 桶上贴一封短笺,上书“渡尘真人亲启”,里面泡着手足俱断的白翎。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2、十二、分房 白翎眨了下眼,感到一阵幻痛。 明明是两百年前受的伤了,事后也用灵丹妙药治愈,可他一旦掘出大脑自我保护机制下深埋的惨痛回忆,就好像回到了灭顶的血液里,是他流出的血。 白翎强笑道:“幸好师兄及时赶到,否则我都被泡成药酒了……” 烛火轻轻晃动,坐在他对面的裴响凝眉问:“药酒?” 诸葛悟提及剑胆,看白翎神色变化,知他已全部想起。诸葛悟本欲对裴响简述此段过往,却被白翎打断。 白翎无奈地说:“是我自己不够小心,你别吓到阿响了。” 他说得轻巧,实则在养伤的日子里,时时鬼哭狼嚎;被医修逼着复健,更是叫天不应、叫地不灵。 那是白翎最想回到前世的时候。 他不要重生了,他只想回家。 修为没法进步、剑胆被人抢走、还挨了一顿暴揍,那阵子最煎熬,白翎也最动摇—— 要不要变强? 放弃底线,去找人双修就可以了。 白翎中断回忆,垂下眼睫。 “问鼎一脉把对我的仇恨报复在你身上,自然不会放过我脉任何一个弟子。让小裴有所了解,保持戒心才是。若我当初,能料到他们如此丧心病狂,必不会将你独自留下。”诸葛悟沏茶到一半,淡淡说道。 白翎笑着抬头:“师兄被仙友临时喊去助阵,除魔卫道什么的肯定更重要嘛。说到底,要怪老祖当年搞别人祖师爷……” 诸葛悟道:“仙路争锋,容不得他人在侧。师祖此举,无违道义。” “我的意思是他干嘛不坏人做到底。别人的祖师爷都宰了,顺便灭门很难吗?”白翎无精打采地叹息,“唉,可惜了我的神级剑胆!估计已经是问鼎一脉的传家宝咯。” 裴响听到“灭门”二字,微露困惑。 但,即便白翎不肯讲,裴响也能从只言片语还原大致事态,不禁将视线落在他身上,眉峰渐紧。 白翎乐道:“师弟的心思总是写在脸上。放心,我早就休养好了。你是不是在想,秘境到底是什么鬼地方?怎么去里面的人无法无天?——抢机缘是这样的。只要离开道场,赢了升级、输了轮回,修仙跟养蛊一样。” 裴响收回视线,神色略显阴郁。 少年换了合身的黑色道服,灯下五官如画。他鸦羽似的长发由发带束起,朱红银纹缎带,垂在腰际。 裴响道:“我会适应。问鼎一脉……我记住了。” 诸葛悟重新拿起茶壶,往白玉茶杯里注入碧波。 流溢声过后,裴响问:“最后如何?” 白翎:“什么如何?” 裴响:“毒害你之人。” “这个啊……”白翎笑嘻嘻道,“问得好。现在的问鼎一脉,已经没有三代弟子了。” 诸葛悟同代无敌,此名声正是在二百年前打响的,同时伴随着出奇护短的评价。他目睹师弟的惨状后,去了问鼎家的山头一趟。战书信封上,亦是“某某真人亲启”。 虽说围殴白翎的弟子,三代四代皆有,但是以三代为首。诸葛悟也不屑于向晚辈邀战,以一敌二,将问鼎一脉的两位三代弟子肉身斩杀、神魂诛灭,令其转生的可能都无,完全死透。 彼时道会已经结束,修士们接了战书便算立下生死状,所以昭雪司不曾过问。 而诸葛悟的所作所为,震慑道场。自那之后,白翎的日子好过多了,他再三衡量,终是彻底放弃了靠双修晋阶的想法。他也不知自己是过不去心里哪道坎,或许,是“高中生禁止早恋”吧。 两杯茶缓缓落在白翎与裴响面前,清香袅袅。 墨蓝法袍的剑修直身而起,说:“小裴,此去道会,我吩咐你一件事。阿翎的剑胆,至今未归,是我一桩遗憾。” 白翎惊讶道:“你要他去抢剑胆?啊?” “你别太溺爱晚辈了,阿翎。不止他要去,你也要去。据我所知,剑胆在名叫李德的四代弟子身上。我身为三代第一,不便向他约战,以致他猖獗至今。” 诸葛悟说罢停顿,微微一笑,道:“但是你和小裴可以。” 白翎表情呆滞地说:“我俩一个废物,一个新手,打他确实不丢脸,就是会丢命。我们拿什么打?用我的盆敲爆他的头吗?” “师兄我早年征战魔域,有些东西花不完。道会在即,师尊闭关,自该由我为你们添妆。” 诸葛悟笑了笑,挥袖送出无数华彩。金灿灿的琉璃状物分作两拨,飞到白翎和裴响身前,正是用于全性塔抽奖的塔印。 白翎一眼扫过,足有百枚之多! 他“嗷”一嗓子扑进塔印堆里,摸起一枚便咬,确认是真货,又赶紧“呸呸呸”。 诸葛悟袖手道:“以前阿翎抽了些好东西,便遭横祸,我原想等你们修为进益了,再赠几件宝物傍身,免得匹夫怀璧。不过,前阵子得了此物,还算灵便。你二人结伴而行,把它戴在身上吧。” 他掌心飘着一枚铃铛,正是在裴家派上过用场的法宝。 白翎没有饰品,接来挂在腰间,倒是点缀了一分亮色。 他把塔印搂进芥子袋,嬉笑道:“多谢师兄咯。” 裴响亦行礼,一板一眼地说:“谢诸葛师兄。” 白翎眯眼瞧他,不满这家伙私下里说话还正儿八经的,好难养熟。 裴响与他视线相对,却会错了意,面无表情地补充道:“谢师兄们。” 诸葛悟继续说:“历届道会,道场皆从各脉调派人手,去魔域收复失地。我须代表展月一脉参战,无法陪在你们身边;师尊业已闭关,没为你们赐护身符。所以铃铛切莫离身,只消感应到杀意,即可将我传来。秘境之中,你们引李德动手,我庇护师弟,名正言顺。” “好好好,钓鱼执法嘛!”白翎知道不用他俩对敌,立即放下心来,装模作样地掐指算道,“明天是个黄道吉日。阿响,我带你去全性塔吧?” 他一骨碌坐到裴响身边,双眼放光。 裴响道:“去抽取功法么?” “对啊,虽然不一定能抽到好的。不过你放心啦,抽不到就用我的,抽到为止。我不信加起来一百抽还出不了货!” 白翎想到能抽卡,已经手痒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展月老祖是个天才,轻易拿捏了修士们的赌狗心理,引得无数修士前赴后继,为了塔印四处伏魔。 诸葛悟将残茶浇在窗前的绿萝盆里,道:“时候不早了。阿翎,师弟进门,你要做好表率,莫再通宵。” “我通宵又不吵你们,管我干嘛?”白翎左耳进右耳出,手往裴响肩上一放,问师兄道,“他住哪儿啊?” 诸葛悟沉默片刻,微笑反问:“难道和我住?” 白翎大惊,也反问:“你的意思是他和我住?” 诸葛悟道:“不然呢?我忘记给他建新居室了。” 白翎大叫:“你不记得事,所以要我分一半房间给他?!” “不是啊。”诸葛悟自然而然地说,“你分半张床给他不就行了。刚好,让小裴治一治你通宵的毛病。” 不等白翎往地上打滚,裴响低声道:“我去外面找棵树吊着便是。” “不行。” 诸葛悟和白翎异口同声,不过诸葛悟的理由是:“我脉怎能苛待新人。” 白翎则一脸担忧,凑近他问:“你说的吊着,是吊着头还是吊着脚?哪样都很影响仙去山的形象,还会把吃夜宵的我吓死。” 裴响:“……” 裴响闻到他身上的皂荚清气,木然道:“在两树间吊根绳。躺在上面,睡觉。” 原来师弟是小龙女啊。 白翎“哦”了一声,耸肩说:“算了,你打地铺吧。不要被我煮的夜宵馋醒就行,我不会分给你的。” 他又离远了,清气若即若离。裴响垂着眼不语,许是因初来乍到,一副听之任之的模样。 白翎便替他做了决定:“好!从今天开始,阿响睡我旁边的地板。如果修为进展神速,我给你多垫两层褥子,十年内成功打通灵脉、进入练气后期的话,唔……” 裴响略略抬眼,诸葛悟也笑问:“你待如何?” “哎呀,一定要很有诱惑力的奖项才行啊!那我不得不做出牺牲了。”白翎郑重地扶住裴响双肩,强迫他正视自己,道,“假如你达成了目标,确实可以和我同床共枕!” 裴响微微张口,好像在看一个脑子被驴踢了的神仙。 “你这是什么表情?喂喂,你知道我的床多软吗,整个修真界找不出第二张的!”白翎气得抓着他直晃,“我当初被木板床硌得青一块紫一块,根本睡不着,足足花费一个月功夫,才收集了七千多根白鹭毛,塞进我缝的床垫里!你没睡过我的床,你什么都不知道!” 裴响匪夷所思,问:“重点是你的床如何么?明明是……” 诸葛悟听不下去了,道:“好了阿翎,小裴还没习惯你日日发疯,少说两句。不过,修真之人一切从简,若能以此督促小裴上进,我也不必去寻觅良材、扩建廊舍了。” 其他派系会招收道童,负责日常的洒扫逢迎。展月一脉却从无此种安排,凡事让弟子亲力亲为,即便是建房子,也由诸葛悟一手操办。 至于其中的家具陈设,则是白翎累死累活地手工打造、或者去山下的商行采买而来。 他那张床,是他耗尽心血的集大成者,哪怕只遭到裴响的一丝丝抗拒,也瞬间冲昏了白翎的头脑,非要现在就带师弟去领略一番。 诸葛悟已回东厢去了。白翎生拉硬拽,把裴响拖进西厢。 裴响频频回头,看诸葛悟的背影,但那位师兄好像对白翎放心得很,根本不担心他把新入门的师弟玩死。 两人拉拉扯扯地进了房间,入目倒是宽敞,甚至有些空荡荡的。闲杂书籍倒扣在各处,一些没做完的摆件儿堆在天然石台上。 白翎按下门口的枢纽,点亮屋顶的“水晶灯”。是他用全性塔抽到的灵石做的,品级不高对修炼很鸡肋,于照明而言却无与伦比。 霎时间,柔和的暖色光晕布满室内。绕过石台与一重纱帘,露出奢华大床。 雪白的粟米枕配上一尺厚软垫,盖着轻若无物却很保暖的绸纱被子。白翎把靴子一蹬,整个人扑上去弹起,幸福地滚了两圈。 他坐起来两眼亮晶晶地说:“看!是不是觉得接下来十年很有盼头了?我没骗你吧?都说法宝兵器分凡、灵、仙、神四个等级,我的床要是能评,绝对超神!” 他“啪啪”直拍手边的褥面,触感柔滑,忍不住又倒在上边。 裴响警惕地站在远处,几乎是离他最远的对角,望着撒欢撒到白衣凌乱的师兄,半晌才道:“我记得你说过……功法之事,你没有告诉诸葛师兄。” “啊?哦你说我啊。”白翎停止了滚动,瘫成大字。好一会儿后,他才想起自己练不了功、要抱裴响大腿的事,道,“怎么,你考虑好了?”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3、十三、卡池 裴响拧着眉,一双黑漆漆的眼睛遥望着他。 水晶灯影在其面部流转,衬得他发鬓如墨,玉面朱唇。白翎看在眼里,激出三分观景的雅兴,耐心问道:“你不想管我?想让我奋发图强?还是让我去找别人。” “别人?”裴响面色微变,浮出少许恼意。 白翎笑道:“这种事讲究你情我愿的嘛。你不愿意的话,我当然不会在一棵树上吊死。” 裴响咬住下唇,眼神似在批判。白翎不明白他又在闹哪出,殊不知师弟的内心正当天人交战。 在裴响的心目中,师兄不学无术、不思进取,还性情顽劣爱捉弄人,可他……他…… 一想到他要像缠着自己一样去亲近别人,不知为何,裴响脸有些发白。 片刻后,不知想到了哪一步,他耳廓又染上红。一阵红白变幻,看得白翎更奇怪了。 他趴在床上看裴响,冲他打了个响指,问:“你到底在纠结什么呀?我又不勉强你。你乐意就说‘好’、不乐意就说‘不要’,我还能绑着你用强不成?” 裴响的胸膛急促起伏了两下,决定道:“不要!” 白翎秒答:“驳回!” 不等裴响说话,他便嚣张地一挥手:“不管你不要什么,通通驳回。都跟我回折雨洞天了,知不知道谁是老大?你太纯洁了阿响,已经错失让我给你当狗的机会啦!我决定翻身做主人,以后你不想喊我师兄的话,喊主人也行!” “你——” 裴响背靠墙壁,听他满嘴跑火车、不断迸出惊世骇俗之语,双目含恨却无法发作,更不知说什么好。 白翎爽了。原来有师弟玩弄是这种感觉。 要么给恶人当爪牙、要么当欺压好人的资本家,他决定当后者。 不肯做他的靠山?笑话,小师弟不可能逃出他的手掌心。 再说了,不过是让裴响听话点、苟富贵勿相忘而已,不知这家伙脑子里塞的什么,一副被采花大盗轻薄的模样,好生可怜。 思及此,白翎虽不理解,但充分体验到了强扭瓜的趣味。他笑眯眯地支着脑袋,问:“阿响能不能多说几遍‘不要’?听起来好让人兴奋哦。” 裴响因接受的良好教育词穷了,一时想不出话骂他。 白翎感慨道:“你连骂人都不会?” 裴响斥道:“无耻!” “下次骂我变态吧,更爽一点。为免你不知道变态什么意思,我告诉你:像我这样又坏又爱欺负人的,就是大变态!”白翎自豪地说。 裴响面上的薄红蔓延到眼尾,不再轻易流泪,只是死死地盯着他不语。 白翎却想起了别的,掏出一封信,招猫逗狗似的扬了扬,问:“要吗?” 裴响已经被他骗了无数次,依然在沉默片刻后上钩了,道:“是什么?” “是你姐姐的信啦,说等拜师之后再给你。不过师尊闭关天知道要多久,万一信里是什么‘开学第一课’之类的呢?到时候你都硕博连读了还看个鬼……” 白翎嘟嘟囔囔,光着脚跳下地。 裴响立即后退,不过已经抵着墙了。白翎则被古木地板冻到,瑟缩起脚趾头,不想再走。 他一只脚踩着另一只脚,挥挥信道:“你过来拿呀。” 裴响终究没抵挡住家书的诱惑,靠近他接信。信封拆开,内里只有一张短笺,白翎十分好奇,但也知道必须给孩子留一定的私人空间,只能满怀期待地瞧着他读。 裴响看完,眼底的光黯淡下去。 白翎急了,一把拽他过来,按在床上。裴响竟然没挣扎,手中的信也任其抽走,抬起胳膊挡住眼。 白翎认真念道:“响儿:此为你名下的霁青商行票折,口令是你生辰。每月可支白银一万两,不够来信。声。” 他喃喃道:“白银……一万两?!” 白翎连忙把信封抖了抖,倒出一枚木简。其金纹如绸,竟然是金丝楠木制成的,没有任何刻字,嵌着一颗金镶玉灵珠,用于口令兑款。 他目瞪口呆地说:“霁青商行金卡商户!听说要存进千万两黄金才行,能把上百人的派系从练气养到飞升吧?喂喂喂阿响,你快乐得晕过去了吗?” 裴响依然挡着眼睛,被白翎一把拽下胳膊,露出闪烁泪光。 白翎连忙缩手,却已经把师弟惹毛了,哑声质问他道:“快乐?有何可乐?我姐她——她连一句关心的话都没有,明明我一辈子不会回去了。” 白翎说:“嗯……好歹是有个家在那嘛……而且她有关心的。我带你走的时候,她祝我们平安来着。” 裴响沉默片刻,问:“真的说了?” “对呀,她还问我什么……哦,干嘛不早唤醒你。可能担心你中的法诀有后遗症吧。”白翎说着说着笑起来,道,“她把你托付给我,说你以后就拜托我啦!” 裴响气道:“不可能,你、你诓我!” 白翎一摆手说:“不信你去问她呀。你姐赚钱给你花,你就知足吧。有钱不够,还想要爱?苍天啊,那我这种又没钱又没爱的怎么活?” 裴响无言以对,别过头去,过了会儿,整个身子一转,不肯面对白翎。 白翎说:“干嘛用屁股对着我。” 裴响霍然转回来了,泪光闪闪地瞪着他。 白翎笑嘻嘻道:“这样吧,以后你给我钱,我给你爱。怎么样?” “不要!”裴响脱口而出,想起前车之鉴,又改口道,“不怎么样。” 白翎生气地眯起眼睛,抓着他衣领子逐渐逼近。裴响迫不得已,握住他的手腕,挣扎道:“你让我考虑的事情——先用银钱替代。” “嗯?什么意思,还是不想管我呗?”白翎嘴上说着,但手上力气已经松了。 裴响紧咬下唇,良久才道:“以后你花的钱,记在我账上。但是,你不许再提那件事了!我……我不会屈服的。” 一滴蕴了很久的泪落下来,打湿少年的面庞。 白翎张了张口,最后退回床头,道:“好吧,好吧,不要哭嘛。既然你不惜破财,也要和我划清界限,我当然不会为难你。” 他打出灵力,被褥在床边的地上铺开。 空中掉下一个决明子枕头,是白翎从芥子袋里找的,有他无聊时绣的粉色吹风机样猪头。 白翎静静地看了裴响片刻。 对方如此抗拒他,即便他捧出所有、说尽好话,依然得不到半分亲昵。也许,“师弟”真的只是天道与他开的玩笑,在他临终之际,再让他绊个跟头。 “阿响,你很讨厌我吗?”白翎忽然问。 裴响一怔,答不上来。 白翎向地铺作了个“请”的手势,笑眼弯弯地说:“讨厌也没用。睡觉吧,乖。” — 全性塔坐落在霁青道场中央,是绝对的地标与核心。 两千年前,修真界被魔气浸染,陷入永夜。展月老祖将灵泉集中于霁青山巅,才让灵气的源头免受毒害。至纯灵气中诞生神鸟,还修真界以光明。 距神鸟登临高天、普照万物,已历经无数春秋,全性塔正是为了纪念此事所建。 而第一批追随展月老祖的信徒,自称为拜日教,歌颂他令太阳新生的事迹。现如今,道场的管理者中,绝大部分是拜日教的信徒。他们手握老祖遗留的权柄,负责分派灵泉、下发塔印、召开道会等诸多事宜。 白翎用眼神示意裴响,让他看大厅中央。 正对门的墙壁上,是一面五丈见方的石刻。下部刻着一名道人张开双臂,引五湖四海而来,汇作太极形状。太极两仪的中心,神鸟展翼起飞,衔着烈焰火轮。 白翎仰头喝掉杯中的乳茶,说:“胸口有红日绲金边图案的,都是拜日教的人。” 裴响坐在他对面,回头扫视柜台。台后忙碌的人员中,七成穿着白翎所说的衣服。 他问:“拜日教也是一脉派系吗?” “不是,最开始的信徒全是凡人,跟着老祖避难的。凡人的后代很难出修仙苗子,你这样的算基因彩票。他们在道场有铁饭碗,把握着资源分配,虽然没什么修为、一茬儿接一茬儿地换人,但我们修仙的没事不会找茬儿。” 血统自古重要,祖辈都是修士的话,子孙差不到哪去,倒是和白翎前世学的进化论对上了。尤其在老祖收集灵泉后,俗世水泽失去灵气,凡人和修士的界限更如天堑,同裴响一般出身凡家、却有仙资根骨的,数百年不过其一。 白翎不管师弟听不听得懂,随口叭叭。 幸好他看的书够多够杂,对祖师爷的发家史信手拈来。 两人在昨夜睡前,算是发生了一点口角。不过,白翎从来想得开、放得开,一觉醒来,就把难得的怅惘抛诸九霄云外去了。 他在道场被排挤了这么多年,人情冷暖见过几多。裴响只是距离感强而已,不仅没浇灭白翎的热情,还刺激了他的征服欲,誓要把师弟调教成可爱又贴心的模样。 即便不提私心,他也得记着裴声的托付。那可是听说了他的流言,还摒弃偏见、以礼相待的人。 白翎已打定主意,死之前要拉扯裴响独立,最好还帮他交几个朋友。若这小子油盐不进,自有师尊替白翎辩经——去请师尊的飞剑来,师兄弟挨揍一脉相承。 因此,白翎履行约定,一早带裴响来到全性塔。 他放下杯子,侍从立即上前,再斟了一杯。 全性塔的服务没得说,其他楼层还有雅座包间、戏园乐坊,不过凭塔印才能入内。塔印愈多,服务愈好。某些散修拼搏个一年半载,挣到一枚塔印,立即进塔胡吃海塞一日,周而复始。 另一名侍从过来,向他们行礼:“二位仙长,请随我来。在下同二位再确认一次:今日抽取的是入门灵池,可有谬误?” 白翎道:“没错,麻烦你带路。” 全性塔分不同的卡池,也算老祖妙举。 毕竟奖品包罗万象,上至大乘期修士准备渡劫的法宝,下至练气期小虾米通灵脉的辅助药剂,混一个池子里太不人道了。 白翎今天带裴响来,自然去入门灵池。练气期和筑基期的奖品只会在这个池里出现,更高层级的则不会,以免抽到也没用。 至于全修为通用的功法兵器之类,没有此种限制,能否抽到,全看他们的运气。 二人来到塔心的莲塘,随侍从踏上莲花座,升入高空。距上次来这已经过去了两百年,白翎见到一些新景观,比裴响还好奇。 片刻后,灵池已至。他们重新踏上地面,目之所及乃是一片汪洋的底部。 灵池灵池,是字面意义上的池子——环绕着通行的天井,四面皆是碧荧灵泉。万顷玉涛中,隐约可见光华点点,似璀璨星空。那些看得见摸不着的瑰宝,正是可供抽取的奖品。 白翎见裴响一直没什么波澜的脸上,终于掠过一丝惊艳,总算找回了身为师兄的尊严,打算教他用塔印。 不料恰在此时,一道熟悉的嗓音传来: “我师妹昨日在此抽出仙级筑基保命散,只遇见过尔等。昨夜她便被魔修伏击,保命散不翼而飞。若说巧合而已,为何还能继续凑巧:贵派的五代弟子前天筑基时走火入魔,今日竟化险为夷——除了仙级保命散,还有何物有如此功效?” 天井对面,漱玉真人的水红衣裙宛然如昨。 但在她身前,铺了一卷玉席。一具残破的尸体安置其上,被斩下的头颅死不瞑目,正对着白翎。 白翎认得死者。 是在裴家时,兴冲冲请缨驱邪的女修。 他往那边走去,没想到,被驾鹤一脉挡住的修士说话了。此人甫一开口,便令白翎如坠冰窟。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4、十四、非酋 强烈的痛感再次袭来,猛地窜过四肢百骸。 白翎一皱眉,微微躬身,抱住双臂。万幸,手没有断,他还好端端站着,而不是被扭曲成一团,塞进狭小的石桶里。 只是幻觉。 白翎稍作喘息,听此人说道:“漱玉真人的意思是,我脉串通魔修、截杀你师妹?好笑,全天下就她抽出的那瓶保命散能用吗,我们问鼎一脉千年基业,灵丹妙药多得是!” 裴响发觉了白翎的反常,听见“问鼎一脉”,猜到是何缘故。他将手掌贴在白翎的背心,发动灵力,注入他四肢。 暖意袭来,汩汩地涌入灵脉。虽然师弟为了保持距离,手臂伸得很直,但白翎骤然吸入一大口空气,活动筋骨,向他笑了笑。 裴响蹙眉道:“没事么?” “总要面对的,有事又怎样。来,我带你去认人。” 白翎绕过半圈天井,携师弟出现在对峙的两脉弟子面前。漱玉真人见他,尚未颔首以礼,她身后的几个小辈已脱口而出:“白仙长!” 白翎的目光落在玉席尸首上,收敛神色道:“节哀。” 漱玉真人没有说话,垂眸致谢。她冷冷转向对面,白翎与她一同看去,果然,是他此生最不想看见的几张脸。 为首的是一名元婴期修士,姓李名德,腰间挂一柄华光粲然的剑胆。 他作为问鼎一脉最优秀的四代弟子,曾经与长辈们一起虐打白翎,辱骂间难掩妒忌:如此废物都能拜入展月门下,他却不行。 仗着诸葛悟不会主动向晚辈出手,李德从不掩饰自己的剑胆从何而来。拜他所赐,道场仙友们对白翎的遭遇一清二楚,除此以外,还增加了许多流言。 不知为何,李德至今没将剑胆锻造成剑。不过,观其神色便知,他对展月一脉的恨意从未消减。只等道会开场,不知又有何等报复,等着白翎师兄弟三人。 此刻李德看见白翎,眼底掠过一丝热切,不过并非出于好意,而是见猎心喜。 “我当是哪方仙友来凑热闹,原来是以前的手下败将。白翎,你不好好在折雨洞天看家,跑塔里来干什么?” 李德看向裴响,道,“这位就是你们展月一脉新收的小师弟吧?可惜了先天剑骨,生在世代凡家,终究走不长远!哈哈哈哈!” 他放肆大笑,白翎不作理会,问漱玉真人:“真人,你师妹是独自下山的吗?在哪里碰上了魔修?” “白师弟,正是这两天的事。窈娘育灵根在即,刚好抽出仙级筑基保命散,同师弟前往霁青商行,采买其他用品。没想到在回洞府路上,她被魔修夺宝杀人。魔修的目标非常明确,杀她后打破芥子袋,拿了保命散便走。” 漱玉真人握紧剑柄,话是对白翎说的,双目却一眼不错地盯着李德。 白翎心下叹息,没想到两派才分开短短数日,竟然发生了如此惨案。而且,窈娘遇害的前情几乎和他当年一模一样:都是在抽取法宝后,碰上了问鼎一脉的弟子,之后便遭遇不测了。 李德不屑地说:“少搬弄是非。我是遇到过你师妹不假,但她出塔时,碰上了别家弟子也不一定。更别提魔修了,指不定多少双眼睛在暗中盯着呢,谁让你师妹乱跑?我李德清清白白!” “那你家弟子筑基成功是何缘故?本来都走火入魔的人,生生救了回来!全性塔上百年没出神级保命散了,除了我师妹的仙级保命散,还有什么能做到!” 饶是平静如漱玉真人,此时亦显出情绪波动。 李德却一副无赖神色,嗤笑道:“你是管我派库房的?你怎知我们没有更好的保命散?” 白翎看在眼里,意识到情况不妙。 问鼎一脉是夺宝惯犯,但上有昭雪司坐镇,他们不敢明着违反律例。所以当修士外出时、或者道会开场后,他们便会作恶。 而依照漱玉真人所言,问鼎一脉的弟子走火入魔在前夜,是起因。 如此十万火急之际,适逢窈娘抽出了他们所需之物,又不能在道场里对她动手。 于是,就在窈娘去了趟山下商行的功夫,魔修劫走了她的保命散;而问鼎一脉的弟子圆满育成灵根,迈入筑基后期。 此事的因果极易看出,问题出在没有证据。 白翎陷入思索,漱玉真人则道:“你脉若真有能用的保命散,早就用了,岂会拖到今日才让弟子完功?走火入魔何等凶险,哪个师门会让弟子捱这么久!” “当然是因为宝库塞得太满,找东西需要时间啊。原本备的保命散不够用,我们又不能未卜先知。你家师妹死了,节哀顺变,行了吧?但我还要为师侄育出上上品灵根道贺去呢,休要再做纠缠!” 李德不耐烦地一挥手,带领门下弟子,撞开驾鹤一脉,扬长而去。驾鹤一脉的弟子们阻拦不及,待他们经过,陈尸的玉席上甚至出现了一个脚印。 “大师姐,他们欺人太甚!”一个师弟刚护着窈娘的尸首,此时猛砸地面一拳,哽咽道,“怪我没用,魔修突袭时,完全没反应过来……窈娘师妹的护身符被击碎,还招架了几招,我……我却连魔修的脸都没看清……” 漱玉真人沉默不语,将手搭在他肩上。另一名师妹没忍住,背过身去抹泪。 漱玉真人缓缓道:“不怪你们,怪我。师尊闭关数百载,由我赐你们护身符,是我修为不足,画符的效力有限。” 白翎本想说点什么,可漱玉真人转向他道:“抱歉,让二位目睹惨状。适才有犬乱吠,妨碍我恭贺裴师弟入门了。” 裴响行了一礼,亦道:“请节哀。” “你是与我脉有缘无分的弟子,我观你不俗,今日提点一二。”漱玉真人将窈娘的尸骨收好,说,“即便有塔印在手,也待道会结束再用。至少,能保住你的性命。” 她面色凝郁,示意晚辈们离去。 白翎问:“真人有何打算?” 红裙女子携剑上莲台,下行之前,沉声说道:“一切恩怨,等道会血债血偿!” 整片入门灵池只剩白翎与裴响二人。隐隐作痛的手脚终于消停,白翎气也顺了,只是表情仍未放松。 裴响问:“他们说的上上品灵根,筑基后期,什么意思?” “哦,忘记告诉你了。”白翎回神道,“俗话说得好:‘练气期通灵脉,筑基期育灵根。金丹期结金丹,元婴期凝元婴。’没成功算前期,成功了就是后期。像你还没通灵脉,所以是练气前期。至于上上品嘛,就是最好的灵脉啊灵根啊金丹啊元婴啊。问鼎一脉确实出了个天才。” “你呢?”裴响继续问,“你是筑基前期,还是后期。” “……我们快来抽宝贝吧!”白翎果断走向灵池。 裴响道:“前期。” 白翎回眸横他一眼,却无力反驳。 没错,三百岁的筑基前期,霁青道场人尽皆知。白翎本想糊弄过去,结果被揭老底,没好气地催道:“快点过来!” “不听那位真人的?” 裴响见他拍动结界阻隔的灵泉,碧波一阵晃荡,从芥子袋取出塔印。 白翎道:“你说漱玉啊?她是出于好心,不过我们另有谋划,还是先增强装备吧。话说回来,敌人的敌人是朋友……不对,我们和驾鹤一脉早就化敌为友了。问鼎家的脑瘫行凶,不是正好让我们和驾鹤一脉亲上加亲嘛?” 他弯起唇角,裴响本欲问话,被白翎伸手一捞,勾到灵泉近前。 白翎问:“你想一枚一枚抽,还是十枚一起抽?我觉得十连比较爽,而且运气会好点。虽然,大概,是某种错觉。” 裴响道:“尽快吧。” “好!那就十连,节目效果绝佳。”白翎哼哼着不知名小曲儿,抓着他手,将十枚塔印拢在一处,对其画了道符。 不等面色泛红的裴响让他松开,灵泉便开始漾动。水深处星光大盛,十团颜色各异的光芒亮起,环绕着灵池疾驰。 平地起风,吹得二人衣袍翻飞。白翎缩起肩膀,两只手薅住裴响,惊呼道:“两蓝一紫!我看到了,两个灵级一个仙级,开场不错啊!” 裴响:“什么?” 他倒是站得稳,可是师兄和八爪鱼一样缠上来。等狂风停息、流星浮出水面,白翎又把师弟丢下,冲向流星中放紫光的那颗。 一团华晕冉冉升起,滴着晶莹灵泉,落入白翎掌心。 他像一本活体修真界百科全书,当即认道:“玄武金刚罩,好东西啊!是一个千年王八妖兵解后的遗物,阿响能猜到吧?是它的乌龟壳。虽然最多被元婴期的打几下,但是水淹不透、火烤不熟,关键时刻能保命的。” 白翎回到裴响面前,把法宝塞进他的芥子袋。 其余宝物自动靠近,其中两枚蓝光熠熠,是灵级丹药。其他发白光的则是凡级,包括数枚灵石,对修炼起点锦上添花的作用。 白翎不挑,顺带教育裴响,新手期多攒资源,方便以后开荒。 裴响听着他稀奇古怪的话,眉峰微皱,不过可以意会。准备抽第二发十连了,他站着不动,白翎奇道:“你抽呀!” 裴响才知道他不会抓着自己的手了,师兄只教一遍。 裴响:“哦。” 师弟板着脸依葫芦画瓢,白翎则一门心思扑在抽卡结果上。这回只有一颗蓝光流星,算是全性塔常态。仙级法宝也不是随处可见之物,裴响已经算开门红了。 不过他接下来两发十连,依然不见紫光。 甚至到第四发的时候,连蓝光都没了。白花花一片,几乎全是灵石。 “完蛋,也是个非酋……”白翎不小心吐槽出口,对上裴响视线,立刻转成微笑,掏出自己的五十枚塔印,道,“没事,这儿还有。我就不信邪了,一百抽还出不了一部功法?灵级的都行啊!实在不行的话,只能去翻师兄的存货了……” 他双手叉腰,心里把“阿弥陀佛”、“耶稣在上”、“展月老祖你还活着就吱一声”全念了一遍。道教拜谁他忘了,反正没起作用的话尽是封建迷信。 裴响低声道:“不用花你的。” 白翎:“你说什么?” 小师弟已经画完符文,将最后十枚塔印送入灵泉。 白翎正想揪他耳朵、治治这厮的不识好歹,突然地面震动,天井顶端响起钟声。 两人齐齐抬头,古钟长鸣。与此同时,周遭的灵泉如同煮沸,所有星光黯淡下去。 一颗耀眼的金星浮现,牵动整池碧水,迤逦破浪而来。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5、十五、欧皇 一团饱满浑圆的光晕最终停住,金灿灿流光溢彩。 白翎喃喃道:“出现了……神级宝物……” 话音未落,金光一分为二,迸发出数颗紫色伴星。 白翎震惊地说:“十连双金?!” 裴响听着他奇怪但朗朗上口的话,若有所感,向前伸手。浓郁的灵气如瀑布般流泻,包裹着两件神级法宝,向他逼近。 其中一团金光快速缩小,化为豆大的金珠,倏地窜进裴响额心。他下意识闪避,却没躲掉,扶着额头不语。 白翎关切地问:“感觉怎样?这种是功法,你应该感应到它的名字了。” “《太上迢迢密文》……”裴响蹙眉道,“不过只有开篇。” “神级功法都这样,修为上去了才能看到全文。不管怎样你总算有书念啦,而且……而且是万里挑一的稀有度!” 白翎看向此金光的出水之处,其上有一行小字,正在消散:万中其一。 裴响道:“什么意思?” “就是道场一万个人里面,才有一个人抽到它。算非常非常稀有的,和师兄的《玉壶冰心箴言》一样。” 裴响沉默片刻,道:“你的《喜乐诸天奇经》……” “不要哪壶不开提哪壶。”白翎板起脸,不过还是回答了他,“我的功法稀有度很奇怪,是零。” 裴响微微蹙眉,道:“从古至今,仅有你一人抽到么?” “那也不该是零吧!十万中其一?百万中其一?多少人来抽过奖总有个数啊。”白翎提起自己的功法就来气。 裴响却说:“零的意思,是以后也不会有旁人抽到它了。往前可知,往后不可知,无限中其一,自然最趋近零。” 白翎陷入安静,莫名觉得背后发凉。 曾经他看见“零”的时候,只以为自己是第一个抽出《喜乐诸天奇经》的人,从没想过,自己也是最后一个。 可是,功法都是展月老祖投入全性塔的。即便白翎的功法真有毛病,难道要他去叩问师祖? 那还是死掉简单。 白翎许久才牵动嘴角,不自然地笑道:“富商家出生的就是不一样哈……算术很灵光嘛。好了阿响,快看你另一金是什么?” 裴响伸手向另一团金光,不料它仿佛开了灵智,倏地溜走。走也没走远,停在不远不近处,想让裴响追它玩。 白翎看着眼前的一幕,竟与久远的记忆重叠。 他道:“我知道是什么了。阿响,你也抽到了……一柄剑胆。” 被他道破真身,金光不再嬉戏,缓缓拉长成笔直纤薄的剑状。 裴响此次抬手,金光应召而来,露出原本面目:确实是一柄灵气四溢、光可鉴人的剑胆,其上未有刻字,映出二人的一抹面容。地下明晃晃一道剑影,锋芒毕露。 裴响垂眸不语,细细地感受剑身。 白翎心说,这就是师兄弟的缘分么?连新手抽卡出的货都一模一样,功法加剑胆。 他笑道:“你好淡定啊阿响,十枚塔印出两个神级,是我已经飞升了。唉,年轻人不识货,等你也三百来岁,就会在这里嚎啕大哭祖宗显灵啦……” 下一刻,剑胆被递到面前。 裴响淡淡道:“我不要,送你。” 白翎:“啊?” 白翎愣住了,直到裴响强装的镇定破功,微微恼道:“都快去向问鼎一脉寻仇了,好物自然该留给更能发挥其作用之人。我……你到底要不要?” 他越说,脸转得越开,直到最后一句,才向白翎飞快地投来一瞥。 然而素来机敏的师兄此刻呆若木鸡,圆睁着眼睛望他。以前不断开合、在裴响耳边喋喋不休的唇瓣,半天没飘出一句回音。 某人不堪忍受,剑胆直接抛过来,晃花了白翎的视野。 白翎下意识接住,被寒凉的手感拉回神智,隐约意识到了什么。他刚才一刹那的怅然,竟被师弟捕捉到了吗? 白翎喃喃道:“阿响……你的脸比拜日教的花纹还红,你知道么?” “此地灵气太浓,我不舒服罢了。与你何干?” 裴响撂下话,转身去收拾其他法宝。不论紫的蓝的,全被他一股脑塞进芥子袋。直到剩下一颗白的,他骤然意识到自己的慌乱太明显,动作顿住。 白翎心下暗笑:我没说与我有关啊? 他将师弟的行为看在眼里,发现他一阵猛塞之后,硬是捏着一颗平平无奇的灵石、翻来覆去地看,佯装无事。 白翎终于忍不住笑出了声。 裴响演不下去了,把灵石砸过来,转身要下全性塔。 白翎直接扑了过去,扑在师弟背上,道:“等等!” 裴响挣扎道:“你、你放开!” “不放。你太别扭了,阿响,能不能好好说话?”白翎仗着比他矮些,脚没沾地,趴在师弟脸旁边问,“你送我剑胆,是在宽慰我吗?” 裴响一惊,更憋着气要把他甩下来。 白翎连忙哄道:“喂,喂!听我说完嘛!大少爷就是大少爷啊,面皮比纸还薄。孝敬师兄有什么丢脸的?你那点心思,谁看不出来!怕我睹物思情伤了心,对不对?” 裴响挣不开他,还能感到师兄的气息时不时吹过耳朵,烫得要命。 他压着声音道:“你要不要脸,这是在外面,随时有人上来!” “上来就上来呗,我们师兄弟和睦,让他们羡慕去。”白翎说着说着乐了,深吸口气,道,“阿响身上真的很好闻哎,到底是什么香味?” 裴响对如此登徒子言行忍无可忍,反手薅着他衣领往外拔。白翎噎得慌,不甘心地撒了手,被师弟拎到面前。 白翎提议道:“咳咳……我们换个没人的地方继续?” 裴响一把将他丢到灵池上。 有阻隔灵泉的结界在,白翎好像摔上蹦床似的,痛倒不痛。可他完全没使力,被漾动的水波弹回来,又面对面抱了裴响满怀。 这次撞得重了,白翎的脑门磕上裴响下巴,两人同时发出闷哼,向两边倒。 裴响后退几步,勉强站稳。白翎却被他弹回了灵池,捂着头滑落在地。 白翎双手抱头,发出倒抽气的嘶声。 他好歹是筑基期修士——“前”字省略,不至于被磕磕碰碰伤到。但他从手与额发的间隙,瞄到裴响脸上一闪而过的内疚。少年以为是自己用力过猛,迟疑地上前半步,又停住。 坏水在肚子里翻滚,白翎索性半咬下唇。果然,一下就把单纯善良的小师弟勾来了。 裴响单屈膝跪下,试探着握住他手腕,轻轻分开:“师兄……” 白翎笑眯眯地说:“我没事哦。” 裴响:“……” 本就处在崩溃边缘的师弟被他一脚踹了过去,霍然起立。 白翎哈哈大笑,高声道:“剑胆我用不了!阿响你别直接往下跳啊,等莲台升上来……不是,我错了,你听我说完。剑胆是分属性的,我真不能收!” 听见修道相关,被他气到眼红的裴响方才回头,恨恨地盯着他。 白翎拽着他袖子,迅速道:“修士练气成功后,灵脉就分属性啦,金木水火土,加上风雷和三宝,总共七种。你的剑胆给我,装备主词条不对,实在没用呀。” “没用就丢掉。”裴响还在置气,毫不犹豫地说。 白翎道:“神级兵器说丢就丢?你看见驾鹤一脉的师妹了吗,她可是为仙级保命散死的。神级剑胆,引发的腥风血雨只会更多,不会更少。” 裴响沉默片刻,扭头不看他。 白翎试着松了手,裴响“唰”地抽回袖子,却没有走。 白翎道:“虽然你还没确定属性,但万一是金呢?阿响,师兄谢谢你送我剑胆。不过,我自当去取回属于我的。李德腰上那柄,你看见了吗?” “……他还没进行锻造。”裴响终于又原谅了他,回头冷冷地问,“为什么?” “我也觉得奇怪。不过,我大概能猜到一点。走吧,我们该去组建同盟了,李德可是元婴前期,从他手里抢东西不容易,要动点脑子。” 白翎笑眼弯弯,经过裴响身边往前走,却被他拉住衣角。 裴响问:“你的塔印不用?” “啊……我老倒霉蛋了。”白翎被他一说,抽卡之手蠢蠢欲动。最终,他没能抵挡诱惑,决定丢一发十连试水,其他的都留作筹码。 “出金出金出金……啊啊啊就一个紫!好吧紫的也行。” 白衣青年祈祷半晌,一眼看到结果,不服地眯起眼睛。 不过他来者不拒,将新得的法宝拈到阳光下观察,道:“群魔饵?听说能吸引一定范围内所有的邪魔妖物……仙级的范围该多大啊?算了,丢仓库吃灰去吧。我们走,阿响。” — 驾鹤一脉的洞府坐落于折雨洞天隔壁,同样占地极广。 不过与山林抱湖的折雨洞天不同,其大部分是地下溶洞,道道天光如剑戟直刺地底,映照着飞瀑流泉。 白翎头回来这个水帘洞似的地方,险些没找到入口。幸好碰上一名弟子,像在专门等他俩似的,带他们前往漱玉真人的静修处。 漱玉真人不喜幽暗,择了一片地上水泽修炼。 天高气爽,远处是几座高架竹屋,数名与她亲厚的小辈皆住在此,遥遥看见白翎,奔进去呼告。 不消片刻,红裙女修的身影出现,携弟子们迎接二人。 显然,她早料到白翎和裴响会来,并且对他们的来意了若指掌。几人进堂上就座时,茶水已提前沏好,贴着灵符留香。 白翎感叹道:“我应该不用说什么了,真人。” 漱玉真人头簪白花,围坐在她案旁的弟子们,亦个个戴孝。女修的目光飘过堂上神龛,香灰簌簌而落,窈娘的画像挂在其中。 她开门见山,说:“请二位师弟与我协力,杀了李德。” 白翎也全无犹豫,道:“正合我意。” 漱玉真人说:“你二百年前被抢去的剑胆,正在李德身上。事成之后,我只要他项上人头。除此之外,你随意处置。” 白翎双手拢着茶取暖,道:“我也只要剑胆,其他的再说吧。真人有什么谋划吗?” “有倒是有,不过须请二位师弟涉险。”漱玉真人让后辈打开芥子袋,取出一溜法宝,说,“李德对展月一脉的恨意无人不知,道会开场后,必定会追杀二位。我想借你们瓮中捉鳖。” 白翎明白,她和师兄的意思一样,都要自己和裴响当诱饵。眼前的法宝也净是护体的,显然怕打起来后,他们被殃及池鱼。 白翎说:“法宝就不用了,多谢真人。我师兄把裴家用过的铃铛给了我,要是打不过,他会来帮忙的。” “诛杀李德,是为了告慰窈娘的在天之灵。不论诸葛道长出手与否,我只希望,由我亲手斩下李德的头颅。二位师弟,请助我一臂之力。” 漱玉真人将“衔烛”置于膝上,虽面色冷静,但剑在鞘中低吟,显然五内翻涌,意气难平。 “好,一切如真人所愿。”白翎微微笑道,“不过只杀李德一个,够么?”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6、十六、商行 此言一出,屋内陷入寂静。 漱玉真人的神色不变,只是眉心的花钿一闪,眼底似有暗涌。她身边的弟子们个个呆住,半晌,群情激愤地叫起好来。 “白仙长,你说得对!问鼎一脉欺凌过不少仙友,只是不曾被抓住把柄。他们在道会秘境残害的、也不止你一个,要不是他家手段太下作,岂会人人自危,敢怒不敢言?” “大师姐,我们要吸取白仙长的前车之鉴啊。问鼎一脉代代针对他们,从梦微道君到渡尘真人,再到白仙长裴师弟,我们若仅杀李德,永无宁日!” “即便不考虑别的,也要为窈娘平恨,她连全尸都没有……白仙长,你想怎么做?” 后生们全部挤上前来,等着白翎发话。 漱玉真人亦手搭剑鞘,指尖次第叩动,道:“问鼎一脉门风不正,我等是该替天行道,除暴安良。愿闻白仙长高见。” 白翎挑了下眉梢,沉吟片刻。 他道:“内外夹击,是攻破一个宗门最快的办法。先让问鼎一脉内斗,我们之后就好办了。真人,我看李德佩着我的剑胆两百年,为什么一直不锻造?” “原来白师弟有所不知。”漱玉真人答道,“神级剑胆无法凭人力锻造,必须去天然冶金地。然而世间最好的冶金地,恰在秘境中的火神冢,邪魔肆虐,极难靠近。两百年前,李德在师门众星捧月,本来可以去锻剑。但他时运不济,魔修暴动,把前往火神冢的路堵死了。道场仙友鏖战三个月,方才重新开道,然而天机轮转,秘境关闭,他终没去成。” “哦……所以我这次不抢回剑胆的话,他就要锻剑赐名了对吧?好险好险。”白翎笑眯眯的,“不过听真人刚才的话,他‘两百年前在师门众星捧月’,现下如何呢?” “白师弟问到点子上了。来,徐郎,把你打听到的说与仙长听。” 漱玉真人向旁示意,一名师弟跪行两步出列,对白翎行礼。 他道:“前辈,你是听说了什么吗?李德以前的天赋确实不错,可是在元婴前期蹉跎了整整两百年,已经不得他师祖的青睐了。他作为四代之首,有师弟师妹各一名,都已经赶上他的修为。他师弟还新收了一名叫唐棠的弟子,正是抢窈娘的保命散后、育成上上品灵根的那个,俨然是师门新星。” 上上品是最佳资质,白翎也不免在心底叹服。 可是,不论劫杀窈娘是否属唐棠的意思,此名五代弟子得了好处,是客观下场。她已经因果加身,牵涉在全局之中了。 被称为徐郎的师弟犹有好奇,追问道:“白仙长有特殊的情报渠道吗?我花费好多人脉,才打听到一星半点,仙长竟能一针见血。” “啊?我只是见过李德两百年前的得意样儿罢了……现在一脸过气的衰相,看得我想笑。” 白翎眼里闪着狡黠的光,问:“所以李德失宠,大家都围着唐棠?李德肯定不爽吧,估计也没人会陪他冒险,去火什么冢锻造剑胆了。诶,唐棠什么属性呀?” 徐郎道:“是金属性的,她也修剑,剑修基本都是金属性。” 白翎灵光一现,两眼弯如月牙。 他起身搭着裴响肩头,说:“诸位等我好消息吧。保证不出三日,某位姓李的大哥就要走投无路,反过来求我们咯。告辞!” — 离了驾鹤一脉的洞府,白翎得到一枚玉牌,可以随时和漱玉真人通信,分享最新进展。 他双手抱臂,枕着后脑,浪里浪荡地溜达着,却不是回折雨洞天。终于,裴响忍不住道:“我们去哪儿?” “当然是去吊姓李的傻鸟。”白翎一脸神秘的微笑,冲他勾勾手指,道,“想知道师兄的计谋吗?你过来点,我就告诉你。天机不可泄露啊。” 裴响:“……” 听见白翎说脏话,裴响又露出不赞同的眼神。不过白翎骂的是李德,所以并未受到批评。 裴响勉强靠近他半步,还没迈过去,已被白翎拽着发带一扯。 两人头靠着头,白翎笑嘻嘻道:“我和李德都是三宝属性,所以他能用我的剑胆。可是唐棠和你抽到的剑胆一样,都是金属性。” 裴响问:“三宝……是什么?” “精气神呀。所以我不适合练剑,剑修哪有这属性的?医修乐修还差不多。李德修为上不去,估计也有这方面原因。”白翎一摆手,说,“反正他成了师门弃子,正好给我发挥空间。不过呢,可能要借你的剑胆一用。阿响愿意吗?” 裴响面无表情道:“反正是你不要的东西,随你。” “真的假的,让我拿去做局也行啊?” 那可是师弟的神级剑胆,他不心疼,白翎还心疼呢。 可裴响不理他,只垂着眼,试图扯回发带。细长的朱红缎子,绣着银色云纹,缠在他冷白指节间。 白翎探头去问:“你是不是不知道神级法宝到底意味着什么?师弟。” 裴响瞪他一眼,专心较劲儿。 白翎松了口气,笑道:“果然,你……” 裴响说:“知道。” 白翎:“啊?” 裴响冷冷地说:“我知道。” 裴响与他拔河拔了半天,见有修士路过,连忙放下手,脸色更差了。 白翎坚决不信,认定师弟是命太好,不晓得珍惜宝贝。他不爽地丢开发带,一边走去前头,一边嘟囔道:“行,你等着瞧吧。既然你不介意,我可要用你的剑胆来搅局了!” 他们一前一后,始终隔着半丈距离。 山巅积雪渐远,夹道的草木越发葳蕤,不过半个时辰,他们从山腰走到山脚,亦从深秋步入阳春。 从洛东城回折雨洞天时,他二人皆待在诸葛悟的袖子里,并未瞧见沿途风光。 直到此时,裴响才见到霁青山下的景象,是一片繁华不输洛东的城镇。虽无裴家栽培的满城花色,但江河千缕,山城百层,如画卷般。 嘈杂的人声响起,他们黑白两道身影,混入来往的人潮中。因容貌出众,即使没有佩剑,也有散修上前见礼,试图与他们结交。 白翎看着便好说话,因此被搭讪最多。他也不拿乔,对每个散修都称兄道弟,偶尔遇见女修,甚至会主动问好,看得裴响额角直跳,更与他保持距离。 然而白翎带路,不消片刻,景观豁然开朗。一座阔气的门楼拔地而起,正中央的匾额明晃晃、金灿灿,镌刻着朱漆大字: 霁青商行。 白翎回头笑道:“师弟,到你的快乐老家咯。” 裴响:“什么?” 下一刻,十个侍从鱼贯而出,为首一名老者,向他二人深深鞠躬,道:“贵客光临,敝行有失远迎,望两位大人见谅。请问,哪位是裴公子?” 裴响一怔,见白翎只含笑看热闹,道:“我是。” “见过裴公子。您携带的票折上,有一枚通灵的金镶玉宝珠。只消您踏入商行地界,我等便会收到指令,前来恭候。初次会面,老朽是专门为您理事的掌柜。请问这位大人贵姓?”老者看向白翎,同样客气至极。 “我姓白,一般待在山上。”白翎笑吟吟一指头顶,道,“我们来挂牌寄售法宝,请掌柜安排一下。” “原来如此,请二位仙长随老朽来。” 掌柜的顿时明白了他们身份,再度行礼,示意他们边走边聊。踏过门楼,恢弘殿宇映入眼帘,其掏空大块山体,一半坐落在崖上,一半深嵌于霁青山中。 时值日暮,霞光西罗。 万千虹晕汇聚在山岗处,将整座商行映照若玉宇琼楼。 白翎三百年间,只来过两次,是帮闭关的师兄看顾折雨洞天的产业。他每次来,都会被眼前美景震撼,现在发现裴响也注目远方,不由得滋生了一分骄傲,与霁青的景致共有荣焉。 而裴响收回视线时,就见师兄一直在观察自己。 五官漂亮的青年在夕阳下,通身白衣也染上明艳色彩。他柔软蓬松的长发从不绾起,被镀上一抹偏红的光晕,在风中勾着毛茸茸的金边。 白翎与他四目相对,大大方方地笑了下,并不当回事。他转头去问掌柜:“我看您面熟,您姓什么呀?” 掌柜答:“老朽姓钱。” “咦,我上次来的时候,招待我的掌柜也姓钱。”白翎灵机一动,问,“你认识钱算盘吗?” 钱掌柜面上绽开条条笑纹,道:“您所说的,正是家父。老朽不才,名叫钱算珠,已接手家父的事务五十余年了。” 白翎面露怅然,笑着点点头。 儿子都七老八十,想必父亲已化为一抔黄土。 前世读过的诗忽然回响于脑海,世事漫随流水,算来一梦浮生。山中无年月,岁岁不知春。 白翎上辈子读到时,尚不理解,在此时此地、此情此景,却被诗里的情绪击中了。 裴响的声音蓦地响起。 少年人看似冷淡,却对师兄的情绪变化非常敏感。 他问:“怎么了?” “没怎么……只是和掌柜他爹有过一面之缘。” 白翎不想再念诗,免得被误会成满腹诗书之辈,可他不过是接受了九年义务制教育而已,成绩还忽上忽下。 钱掌柜却欢喜道:“原来是家父的贵客,恕老朽有眼不识泰山。待我晚间归家,向家父描述您的仙姿,他定会十分开怀的。” “……诶?” 白翎双眼微睁,短暂地停住了步伐。 下一刻,他也眉开眼笑,发自内心地快活道:“好啊!太好了。也是,你爹勤勤恳恳大半辈子,肯定赚够了仙丹养生吧?你就跟他说,以前撬走他茶饼的家伙又来啦。” 他顺手勾过裴响的肩,倚着师弟,言笑晏晏。 裴响没有挣扎,任其若即若离。刚才短短的霎那,他看见了师兄的神情,是这张昳丽面容上从未浮现过的,落寞之意。 几人来到主楼,迈过门槛,金碧辉煌的大堂一览无余。 白翎习惯性地转向师弟,又露出带他来了好地方的得意。不料,少年神色淡然,始终在静静地看着他,与他目光相接,才无声地转开去。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7、十七、直钩 白翎不是好色,只是好犯贱。 所以当裴响不反抗时,他便失去了调戏纯情人士的乐子,放开他溜达去别处了。徒留师弟在最后,垂着眸不知想什么。 很快,钱掌柜将他们迎入金卡商户专属雅间。 裴响已经明白了白翎的用意,取出刚抽到的神级金属性剑胆,交给钱掌柜,让他挂售出去,不必标价,只接受以物易物。并且,买家必须用一柄三宝属性的神级剑胆交换。 因为修士们属性不一,获得的兵器未必能对上号,所以在商行经常见挂牌某种属性宝物、要求换另一种属性的交易。不过,钱掌柜说他经营五十年了,还是头回见到卖神级兵器的。 当兵器的品质高到一定程度,修士们便不会出手,死也得当做殉葬品,再不济流传于师门。因此,待钱掌柜为剑胆正式挂牌后,商行大堂炸开了锅。 大堂形似展厅,陈列着无数天材地宝。大部分并非实物,而是术法拟态,悬挂价位牌。 裴响的剑胆一经出售,从天而降,出现在大堂正中央的宝座上。经过八方琉璃窗折射,浩大夕晖集于一点,令剑身大放异彩。 满堂宾客皆惊,消息不胫而走,想必很快能传进问鼎一脉的耳朵里了。 雅间位于二楼临崖处,将整座大堂尽收眼底。 裴响被掌柜等人围在红木书案后,签署各项协议,繁冗的条款拉开直接滚到地。他却事必躬亲,一条条皱眉审视。 白翎则歪在铺了锦垫的飞来椅上,手边放了十余个果盘。他有一搭没一搭地伸手,开盲盒似的捡果子吃。 很好,不愧是霁青商行,排场阵仗皆是一等一的。 霁青城人多眼杂,更别提许多派系专门豢养耳目,时刻报备法宝的打折降价信息,问鼎一脉也不例外。白翎满意地跷着二郎腿,翻阅漱玉真人发来的资讯。 他手中的玉牌上灵光闪烁,只需念动口诀,便有一列列字浮现: “李德,元婴前期,问鼎一脉四代弟子,曾被视作掌门继任者培养。” “唐棠,筑基后期,问鼎一脉五代弟子,李德师侄。” “唐棠的师尊孔安,同元婴前期。此人为李德鞍前马后数百年,终生异心,与李德交恶后全力栽培唐棠,并受到师祖帮扶。四代还有一位元婴前期的师妹宁雪,目前中立。” 白翎将玉牌立在指尖旋转,挥散传信。 果然,这种门风不正的派系,内部早已千疮百孔。时至今日,他只需借力打力,便能让整个问鼎一脉分崩离析。 不过该怎样煽风点火呢? 此时没有师弟盯着,白翎含了口清甜的果酿,面露微笑。他走出的第一步,是孤立李德。 唐棠才十四岁,便育成上上品灵根,前途无量。作为她的师尊,定要赐下一份厚礼,无外乎法宝兵器。若是一柄神级剑胆,还刚好是唐棠所需的金属性,她师尊能坐得住吗? 品质绝佳且属性契合的兵器,是多少修士一辈子都求不来的。而且白翎知道,他们抽出神级奖品,全性塔的光华早已替他们昭告天下。 所以,不论是李德还是问鼎一脉其他人,得知有人出售神级剑胆、还非要三宝属性的去换,皆能猜到幕后卖家是谁。 直钩垂钓,愿者上钩。 孔真人是出于挤兑师兄的私心也好,还是为了激励爱徒也罢,都势必将裴响的剑胆拿下。至于如何拿下,自然是借师祖的名头施压,逼迫李德前来以物易物了。 即便孔真人心里清楚,此举会让他们师兄弟本就岌岌可危的关系彻底无法挽回。 而李德炫耀了两百年的神级三宝剑胆,他交也得交、不交也得交。师祖偏心新收的天才,容不得他这个修为停滞的仲永违抗。 不过,白翎可以给李德另一条路,也是他现在唯一的出路。 白翎自得地摇头晃脑,果酿一口接一口。正当他晃晃见底的玉壶,转头让人续的时候,一只手横伸而来,把他的果酿连壶带杯子拿走了。 裴响面色不善,把酒具推得老远。 他道:“你又饮酒。” “什么叫‘又’?……哦,头回见你那次,是你姐请我喝的,不能算数。哎呀,才两杯不到,我哪里会醉。” 白翎嘴上还飘飘然说着,身子却已经抱着锦垫栽下去,发出意义不明的笑声。 裴响:“……” 裴响不由得再看了玉壶一眼,确实没多少,是白翎酒量太差了。眼看师兄要翻身滚到地上,他不得不上前捞住,回身扫视旁人。 钱掌柜作了个手势,示意有事唤一声就行。尔后,闲杂人等陆续出去,雅间清净下来。 唯余某个半醉不醉的家伙,哼哼唧唧不停。 裴响蹙着眉靠近,结果听见“剑胆”、“李智障”、“宝贝师弟”等或不知所云、或让他青筋直跳的话,气得他拂袖而去,回到红木桌案后。 白翎一觉睡得天昏地暗。 等他晕乎乎爬起来,心满意足地抻了个懒腰,仿佛全身的关节都疏通了。 盖在身上的衣袍滑下去,是一件纯黑的道服,冷香淡淡,分外熟悉。白翎呆坐片刻,先眯眼看向窗外,见夜色浓郁,再转向屋中的烛灯。 灯影下,裴响打坐静修,灵力为体表附着了一层微光。 白翎蹑手蹑脚地下地,抱着裴响的外袍,溜出雅间。 钱掌柜守在门外,见到他立即起身,问:“仙长有何吩咐?” 白翎道:“挂牌大半天了,有没有人来买呀。” 钱掌柜说:“仙长所需的神级三宝属性剑胆,乃稀世奇珍,恐怕一年半载都……不过于仙长而言,数十年也就转眼功夫,不如等有买家上门时,我等再向仙长报喜。” 白翎笑了笑,让钱掌柜另辟一间包厢,不要两面观景的那种,必须足够隐秘。 钱掌柜心领神会,将他领到三楼,走贵客专用的绝密通道,进入一间装潢古典的厢房。 白翎十分满意,在主位上坐了,闭目养神静候。有诸葛悟的铃铛在,他倒是不怕等会儿话不投机,被暴怒的猎物反扑。 终于,厢房门再度开启,钱掌柜将一个斗篷加身、幕篱遮面的男人带了进来。 白翎嗅到了血腥气,看着男人僵硬的步伐,乐道:“这是谁来了呀?稀客啊,李真人!你要是受了伤,不去找医修开药,跑来找我干什么?” 来者在他对面入座,解下幕篱,露出李德扭曲的面孔。 此时的他发髻蓬乱,好似遭了大难一般。一个元婴期修士,颊上竟有血痕,以他手头的灵丹都治不好,下手者的修为至少同级。 白翎佯装关怀道:“哎呀,怎么回事?被师尊打啦?嘶,瞧我这记性,居然忘记你的师尊师叔们早投胎去了。那是谁把你打成开花的模样,难道是师祖?” 李德一字一顿地道:“我师弟,老狗孔安!” “啊?”白翎显出很浮夸的惊讶,说,“不是吧李德,师弟都能打你脸?少开玩笑了,你到底是来干嘛的啊。” “装,继续装!姓白的——我来干嘛你不清楚?我现在这样,不都是拜你所赐!孔安那个贱货,拿着鸡毛当令箭,仗着师祖宠爱姓唐的杂种,逼我来换你的剑胆!你敢说不是你故意的?” 李德吼叫着拍案而起,不知牵动了什么伤口,面色一变,又一屁股坐了回去,面皮不住地抽动。 白翎更乐了,哈哈拍手道:“你修为不见长,智商倒是进步不小呀。没错,我故意的!谁叫你把我的剑胆占去两百年,现在还不肯物归原主吗?” “你……你少猖狂!我告诉你,就凭你的修为,剑胆还给你、你也守不住!你以为我师弟师妹会放过你?我师妹也是三宝属性,你且等着道会开场,看她会不会去找你!” 李德将一个长匣掷在桌上,生生砸出了凹痕。白翎目光一扫,心生感应,是熟悉的剑意。 他曾经抱在怀里睡觉的剑胆,好像也没有忘记他。 可是,现在还不是人剑重逢的时候。 李德喝道:“你的东西呢!” 白翎缓缓把长匣推到一边,说:“急什么。李德,你真是变成了一条好狗。当初把我踩在脚下的傲气去哪啦?现在怎么不狂了。天资不如你的师弟师妹后来居上,你忍忍就算了,但是连新进门的师侄都能抢你机缘……哈哈,你的仙途快到头了吧?” 轰然巨响,李德一掌拍碎了实木长桌。 终于,这个走投无路的修士被戳中了最深的痛处——不是师弟师妹,也不是师侄,而是他止步于元婴期、再不进境就要道毁人亡了。 钱掌柜被声音吓得奔进来,撞上李德凶神恶煞的脸色,戛然止步。 然而滚滚烟尘散去,露出白衣青年完好无损的身影。白翎依旧懒洋洋地坐着,一面弹掉衣上的木屑,一面拈起一枚铃铛。 他说:“只要你对我有半分杀意,我师兄即刻便到。李德,为什么他没来?因为你已经意识到了,我是最后一个能救你的人。窈娘是你害死的吧?不是为了救你师侄,而是为了给你师侄树敌。你想借刀杀人,没想到被漱玉真人看穿,引火烧身。真是蠢得可怜啊李真人——” 白翎居高临下,看着每听他说一句、神情就灰败一分的李德,轻轻问道: “事到如今,为什么不和我联手?我难道不是,最适合你借的刀吗。别忘了,我身后是诸葛悟和漱玉真人。他们都想要你的命,你就不能拿别人的命来换?和别人用你的剑胆,换剑胆给唐棠一样。” 元婴期修士在他面前,抖若筛糠。 李德骤然吐出大口淤血,显然是气急攻心,怨极恨极。 白翎见自己的话成效卓著,乘胜追击:“李德,道会就要开场了。一个只会压榨你、抛弃你的师门,有必要追随吗?不如跟我们里应外合,把属于你的东西夺回来。说吧,你想开什么条件?” 威逼利诱之下,穷途末路的修士内心剧烈动摇。 李德迎着白翎的视线,头回露出了一分恐惧。或许出于陌生,或许出于后怕,但很快,一切情绪转为愤怒。 他嘶声说:“我要你打烂孔安小儿的脸、杀掉他的宝贝疙瘩唐棠——不、不止是杀了那么简单,我要抽出她的灵根,把她挫骨扬灰!对了,我还要迎娶师妹,与她结侣。凭你?你办得到吗?区区一个筑基期蝼蚁!” 白翎扬了下眉,对这些要求左耳进右耳出。 不过他随口答应,仿佛举手之劳一般,垂眸微笑道:“你先跪下讲话吧。我们慢慢聊。”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8、十八、校选 应付完烦人的东西,白翎一个人留在密室。 他忍耐片刻后,咳得山崩地裂。 不知是不是被李德刚才的罡风冲击到了,白翎的喉间一直溢着一丝腥甜。待李德无影无踪,他才双手捂口,克制又剧烈地咳嗽起来。 钱掌柜大为惊骇,要去请医师,却被白翎拦住。 直到白翎的掌心染红,沾上血沫,他才平复少许,恢复了漫不经心的笑容。 他请钱掌柜重新沏了一壶茶,用以漱口。之后,白翎洗干净手,婉拒了钱掌柜的问候,独自回到雅间。 裴响仅着雪锦中衣,正在屋内踱步。 见到他,不知怎的,白翎心情好转,倦意也随之一层层地涌上来。 裴响听见开门声,立即后退。而白衣青年斜依朱门,正望着他微笑。 两人一时无话,直到裴响把师兄从头到脚扫视一遍,才说:“你还知道回来?” 白翎张开双臂,表明自己全须全尾,大胜而归。他道:“阿响,你干嘛说老婆等老公回家的台词啊。” 趁裴响愣神之际,白翎又立刻找补:“贤妻,贤妻。夸你哦。” 果不其然,师弟的胸膛剧烈起伏,快步过来夺回了外袍,背过身去整理衣襟。 白翎往飞来椅上一倒,说:“开个玩笑嘛——你不知道李德刚才的表情多精彩。我让他下跪,他竟然真的准备跪耶。但是太恶心了,最后我让他面壁讲话。” 裴响不回头,在听见李德名字的时候停了下手。但,或许是刚被白翎戏弄过的缘故,他不肯再表露关心。 白翎试探道:“我和元婴期大佬斗智斗勇,很辛苦的……啊,肩膀好酸,头也好痛,幸好没带师弟去吃苦……” “衣服上有血腥味。”裴响寒声道,转过身问,“他伤你了?” 白翎:“……” 棋差一招。他没料到裴响的嗅觉如此敏锐,不愧是制香世家的公子。 但白翎也不是省油的灯,几乎脱口而出:“怎么可能?耍他跟耍狗一样。是他挨了师弟的打,伤得还挺重,难闻死了。” 白翎抛了一颗葡萄进嘴里,不给裴响追问的机会,继续道:“我答应事成之后,不要那柄三宝属性的剑胆,只收回你的。除此以外,还替李德除掉同门。至于他呢,不仅要把师弟师妹的芥子袋给我,以后发达了还得定期上贡。怎样,很公平吧?” 裴响皱眉道:“为什么不取回你的剑胆?” 白翎笑眼盈盈地回答:“都说了是在耍他嘛,哪里真的会放过他?等杀了他师弟师妹,再杀他不是简简单单。” 裴响:“……” 少年人眼一闭,大概是觉得浪费了感情。 而白翎滑溜下地,拈了颗最漂亮的果子过来,喂到师弟嘴边,问:“阿响觉得我心狠手辣?” 裴响垂眼瞥他,被抵着唇不得已,吃下了果子,又因食不言之类的规矩,半晌没有答话。 白翎看他一鼓一鼓的腮帮子看笑了,道:“问鼎家的从师尊针对到师兄,又从师兄迁怒到我。如果不彻底击溃他们,阿响猜下一个受害者轮到谁呢。” 裴响眼睫微颤,显然明白答案。 白翎后退一步,灿然笑道:“好啦,回去吧。离道会还有一个月,能学多少算多少。再不睡觉,我明早又起不来。” 他走到门边,可是身后人没有跟上。白翎不知怎的,一时间不想回头,停步在门槛后。 珠帘轻动,裴响的声音响起,没好气地说:“你吃光的那一碟,我找他们再要了一份。” 白翎搭着门框回身,探出圆睁双眼的脑袋。 一个精致的小包裹提到他面前,后面是师弟面无表情的脸,道:“不许吃冷的。” — 霁青商行的果子很好,稍稍加热后更好,由小师弟提回家是最好。 虽然,两个人很快因其作夜宵还是作早膳争辩了一番,并且以白翎失败告终,但清冷矜贵的小师弟会尽孝了,白翎大悦。 时值翌日清晨。 白翎抱着果盘,吹着微风,吃得美滋滋。 诸葛悟又不知忙什么去了,整日不见人影。不过大师兄留书一封,说给二人报名了入道讲坛,不得缺席、早退、与讲师吵架。 显然,缺席早退吵架都是白翎以前干过的。道场派系多如牛毛,不是每一脉都叫得上姓名。不少膝下凋敝的大能会在讲坛任教,混口饭吃。 在白翎看来,讲坛和上辈子的二课堂一样,是全校性的选修课。 他曾经很喜欢流窜于各个讲坛,挑感兴趣的听,但后来发现,一些大能招不到弟子是有原因的。 不过,反正只是基本功,谁讲都差不多。白翎等李德递消息,也需要时间,索性同师弟一块儿去临时抱佛脚。 入道讲坛开设在山脚的广场上,等白翎和裴响到时,已是人头攒动。白翎颇为惊讶,没想到霁青山平时清净,开个课竟能炸出这么多新生。 除了各脉刚招的弟子,还有不少散修,瞧着年纪一大把了,也挤在年轻人当中。 白翎拦住一名仙友,问:“兄台,今天怎么回事啊?人也太多了吧。” “嚯,小老弟没听说吗?今天的讲师很有来头,是蓬莱一脉的医修圣手,章真人。他不授课,但会给大伙儿问诊,看你的底子怎样、灵脉和灵根有没有问题。你快找个位置坐吧。” 白翎手搭凉棚望远,果然见一批老头老太太,正在布置讲坛。 看来不论什么时代,医学生都早衰。明明是修仙之人了,医修总比同级别的仙友显老。 比如章真人,估计和诸葛悟同岁,却是个鹤发童颜、白须如棉的老爷子。 他端坐在讲坛中央的长案后,由弟子按坐席顺序,引人看诊。个别没提前报名的散修,须补交一倍费用,基本都咬咬牙交了,毕竟机遇难得。 “难怪师兄让我们来,确实是个好机会。” 白翎拉着裴响寻觅半天,终于找到一处双人坐席,只需等章真人的弟子前来接引。 旁边的修士们皆在趺坐,纳气入体,炼化灵力。白翎让裴响坐好,检查他内功修得如何。为免打扰他人,两人传音对话。 白翎说:“你先抱个子午诀看看。师祖留给你的心法应该教了,不过让我确认一遍才好。内功是基础,万一有没理解到的地方,以后麻烦。” 裴响依言倒出一滴金虹灵泉,浮在身前散发灵气,而后用左手捏做圆形,右手拇指放入圆内,另四指放在左手下面。如此抱诀,则人身之阴阳二气自然接通。 片刻后,他从双手开始,感到微微热胀,奇妙之感游走全身。蓬莱一脉的弟子高声唱诵内功法门,其声悠扬,助益场上的修士们入静。 “抱子午诀,听息观光。先去杂念,再聆心声。万籁寂灭,唯尔息音。目止祖窍,聚元见宁。若有若无,似看非看。参悟真静,练气照田……” “田”即丹田,再往后便是筑基所用的吐纳法了。三百年来一直是老一套,听得白翎直打呵欠。 不过,裴响的悟性很高,入静也快,练气基础非常好。白翎莫名感到欣慰,怀疑自己年龄上来了,在体会某种天伦之乐。 可惜他最多关照一下师弟,自己是不可能刻苦用功的,每天睡前应付个一时半刻就顶天了。不多时,白翎伏在席上,打起了回笼觉的盹儿。 偌大广场上,唯有他睡得安然。偶尔引起路过的仙友注意,也不一定认得出他,故只是摇摇头,当他是哪个凡家出身的小少爷来寻仙缘,体验生活而已。 章真人看诊老练,每人点拨一二,倒是过场得快。时不时有人走动,渐渐的,招来些心术不正之辈。 个别行走江湖的散修觊觎道场弟子的法宝,总拿眼四处扫荡,鼠目暗藏贼光。甚至有魔修混迹于人群中,并不出手伤人,但行小偷小摸之举。 白翎正睡得香甜,忽然听到什么东西掉地上,咕噜噜滚到自己脚边。 他将眼眯开一道缝儿,见是一只玉瓶。白翎坐起来,裴响亦在此时完功,缓缓睁开双眼。 白翎捡起玉瓶,道:“这谁的东西?” 裴响摇摇头,体表的灵光平息,衣角无风微动了片刻。 白翎环顾四周,仙友们都在静修,面前各有运功的法宝或者灵泉,瞧不出谁掉了什么。 可玉瓶精光内敛,并非俗物。 一只手从背后伸来,点了下白翎肩头,道:“仙友,叨扰了。那是在下的固元丹。” 一名风尘仆仆的散修坐在他们后面,赔笑说道。此人容长脸,身形瘦削,不过看起来十分斯文,看玉瓶的眼神也略显紧张。 固元丹是常见的健体丹药,对道场弟子不算什么,却是散修们要以命相搏的物资。白翎未作多想,把玉瓶还给他道:“给你。” 散修连忙接过玉瓶道谢,一副总是被抢东西的凄苦样儿。白翎没放在心上,转头问裴响,刚才静修的心得感受。 裴响与他传音而语,请教不明白的细节。白翎最大的优点是读书多,凡是裴响碰到的疑难点,白翎全在书中见过。 两人正探讨在兴头上,忽然,右手边传来一声低呼。 “糟了,我的浑天丸……” 是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脑袋上扎两个花苞髻。她的脸蛋、鼻头、眼睛全都圆圆的,瞧着像过年画报上的仙童。 小姑娘满面懊丧,把双肩箩筐倒过来,清点里面的东西。一堆杂七杂八的玩意儿堆在席上,却没有她所寻之物,急得她左顾右盼。 白翎眼尖,瞧见她的竹筐里,倒出来两只玉瓶,和刚才滚到他脚边的一模一样。 于是白翎也道:“哎呀!” 他立即回身,却见背后空空如也。一个新来的壮汉发现这个空位,立马奔过来占住。 再看讲坛中央,章真人在给一位女修问诊,四处不见之前拿走玉瓶的散修身影。若非其心里有鬼,怎会还没轮到问诊,就离开讲坛? 白翎意识到,自己错把小姑娘掉的东西给贼人了。 前排修士听见小姑娘抽抽噎噎,不悦地斥道:“哪家的小孩在这哭,你师长呢?去去去,别扰了大伙儿清净。” 小姑娘埋着花苞头脑袋,憋出了老大一个鼻涕泡,不敢再发出声音。 她收拾好东西,垂头丧气往外走。白翎忙拍拍裴响的肩,传音说自己去去就回。 不料,白翎一起身,裴响也站了起来。 白翎朝章真人的方向挤眼睛,不想让师弟浪费良机。 裴响却淡淡扫他一眼,道:“那人还捞走了我半滴灵泉。染上我的气息,用灵蝶追踪便是。”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9、十九、缉盗 白翎惊得笑了下,没想到那散修是个神偷。 此人不仅冒名领取了别家小孩的丹药,演技精湛;还顺手牵羊,连裴响吸收到一半的灵泉也不放过。难怪裴响没静修多久就完功了,原来被偷偷拔了电源。 白翎咳嗽一声,心说自己睡眠质量太好也不行啊。 他俩跟着花苞头小姑娘来到场外,向她快速说明情况,捏诀化出灵蝶。 幸好见漱玉真人用过这招后,白翎就找诸葛悟学了来。灵蝶绕着裴响飞舞,不多时,往某个方向飞去。 小姑娘背着双肩竹筐,紧跟二人。 她年纪小,没见识过灵蝶闻香寻踪,一抽一抽地问:“前辈,真的能找到小偷吗?我静修太专注,没注意瓶子掉了。” “你放心,是我把玉瓶给他的,还记得他的长相呢。实在不行的话,咱们拿画像去昭雪司通缉他。而且他薅我师弟羊毛,多少会染上我师弟的体香……” 白翎一边快步追随灵蝶,一边和小姑娘解释。不过,说到最后一句时,裴响瞪了他一眼。 白翎靠向小姑娘,低声说:“他脸皮薄,嘴硬是衣服的熏香。不过嘛,懂的都懂。” “哦……”小姑娘被他使了个促狭的眼神,假装懂了。她抹了把泪,气呼呼地说,“反正我一定要逮住小偷!瓶子里装的东西很危险,千万不能流落在外面。” 白翎:“真的?不是什么强身健体的丹药吗?” “呃。”小姑娘对了对手指,尴尬道,“你先别问这个了啦!捉住小偷再告诉你。” 他们此时踏出山门,灵蝶忽然高飞。或许是散修一离开道场,立即御剑逃跑了。 幸好,小姑娘从背篓里摸出三张疾驰符,往每人身上拍了一张。霎时间,白翎稍微一动就往前窜,堪堪稳住身形。 他怕动作幅度太大的话,脑袋先冲出去了,跟脖子分家。三人的全身上下都在游移,跟面条人似的舞动着,吐出的话也跟信号不好一样,一直卡顿。 白翎说:“他他他去去去商商商行行了。” 小姑娘拔腿就跑:“冲冲冲冲啊啊啊啊啊!!!” 灵蝶化作流光,“咻”地飞过天幕,直奔霁青商行。显然,散修要快速转手赃物,三人紧随其后。 这回钱掌柜接到金卡商户光临的通知、刚出主楼时,就见三道人影狂飙而至,疾风扑面。 老头的面皮都被吹展开了,勉力睁着眼道:“仙、仙长!” 灵蝶停在主楼门口,无声地破碎消融。三个面条人停下,晃动着水面倒影似的身子,直到小姑娘把疾驰符收回。 钱掌柜捂着心口道:“仙长,你们这是……” 小姑娘着急地说:“有个贼偷我们东西,他进去了!” 钱掌柜回头一看,道:“不好,今日有一场‘问宝会’,想收宝贝的买家支摊儿,卖家带货上门。三位请随我来。” 商行为免被盗,在大门两侧的玉狮子口中,各衔了一枚宝珠,不仅能感应魔气,还可以化解元婴期以下修士的法诀。 所以灵蝶消散,白翎他们只能在人群中寻找行窃的散修。 一进大门,人声鼎沸。 往常陈列法宝兵器的展台暂且收起,取而代之的,是无数拿着招牌的修士。 牌子上的字迹或娟秀或狂放,比如“回收仙级以上兵器,主人没死的不要”,或者“独守空房,等一枚灵丹;孤枕难眠,候一剂良药”,还有“长期招道侣,不招长期道侣”之类,看得白翎目不暇接。 钱掌柜已把他描述的形象吩咐下去,遣商行的护卫们缉查。 不过大厅内摩肩擦踵,挤得像一锅煲了黄鳝九族的粥。护卫们走两步就要被谁的手肘抽一嘴巴子,还被各式剑柄怼来怼去,步履维艰。 最可怜的是苦主小姑娘,因为个子矮,跳来跳去还什么都看不到。 她气得又摸出张符,往脚上一拍,霎时间见风就长,不过只长腿不长腰,直接变成了高跷精,脑袋顶上天花板。 小姑娘中气十足一声吼:“抓到你了,别跑!” 她跟稻谷一样弯下腰,吓得那片区域的人们四散奔逃。一个罩着兜帽、正在鬼鬼祟祟谈生意的男人背对着她,听见声音回身,顿时腿一软坐地上了。 小姑娘“嗤”的一声漏了气,恢复原状,奔到散修近前。 她伸手道:“把我的浑天丸还我!” 白翎与裴响也分开人群,跟了上来。果然,修士已经拿着玉瓶准备转卖了。 不过,他将丹药倒在铁盒里,用玉瓶盛着裴响那半滴灵泉。毕竟是金虹灵泉,有价无市,估计散修拿不出更奢华的包装,干脆挪用了一下,免得被看出货物来路不正。 散修爬起来,撕去贫寒的斯文人伪装,破口大骂道:“哪来的鳖孙在这撒野,我卖东西关你吊事?” 白翎插嘴道:“你认领她掉的东西,还敢拿来倒卖,好大的脸。” “我呸,什么叫她掉的东西?明明是我的固元丹。你识相点赶紧滚啊,不要妨碍我做生意!” 散修的嘴皮子上下翻动,全然变了一副面孔。他又冲已经谈好价格的买家说:“兄台,你别理这些癫子。我师伯辛苦炼成的固元丹,两百年才得一枚,品质绝对有仙级。反正东西已经给你了,咱快点钱货两讫吧,啊?” 白翎稍稍歪过脑袋,透过散修,瞧见一角红衣。 一名头戴斗笠的修士席地而坐,怀里躺着金环长刀,手搭一块木板。其上是龙飞凤舞三个字:收丹药。 要求如此宽泛的买家,太适合接手赃物了。 散修估计懂点医道,能判断玉瓶里的灵丹是什么门类,但说不准。所以他千挑万选,找到这个凡是丹药、照单全收的家伙,不用担心卖出去后,药不对症,反遭报复。 修士抬起头,斗笠沿下,露出一张五官英俊,但表情好像活腻了的脸。 他沙哑地说:“东西,我买了。想要,给我钱。” 小姑娘急得跺脚,道:“不行!你、你都不清楚瓶子里是什么——哎别跑,你倒是把钱交出来呀!” 她一把薅住想溜的散修,力气奇大无比,这男人左扭右扭,硬是挣脱不掉。 白翎看乐了,问坐地上的刀修哥们儿道:“兄台贵姓?” 此人说:“尹。” 白翎观他的修为在金丹上下,明明形貌懒散,气势却深不可测,知道不能硬碰硬,问:“尹兄既然要我们付钱赎物,请问开价多少?” 偷东西的散修见跑不掉,态度已软下来,说:“我才卖了十两银子,还送金虹灵泉,全天下找不出比我更实惠的卖家了。尹大哥,你占了便宜,可要记我的人情啊,我——” 裴响往他的后颈一击,把人打晕过去。 他对尹姓刀修说:“灵泉送你,东西还她。” 红衣刀修站了起来,威压隐隐覆下,白翎暗中捏紧了腰间的铃铛。有些人看惯生死,随意行凶,动手前不一定会散发杀意,就好像喝了杯水那样毫无波动。 不知为何,眼前的刀修给他这种感觉。 若铃铛捏碎,诸葛悟也会前来,不过白翎是否有机会捏下,便不得而知了。 刀修说:“一千两。” “什么?!”小姑娘一声咋呼,不敢相信他狮子大开口,叫道,“实话跟你说吧,那颗丹药是我炼的!我炼了整整一炉,只有这一颗成型……你要是吃下去,吃死了怎么办?” 刀修无所谓地说:“那我会谢谢你。” 小姑娘:“啊?” “你们还有没有丹药卖?没有,就滚开。我的时间不多了。”刀修烦躁地挥挥手,示意白翎几人别挡住他的木板。 小姑娘没想到,她一个初学者炼的丹也有人敢吃。 她无措地看向白翎,极小声说:“我想当医修,家里人不让,我是偷偷学的。好不容易炼出成品,我想带给章真人指点一下,结果……唉,这人万一吃出毛病了,我要不要负责呀?” 白翎认为,既然吃药的不介意,她这个制药的就别操心了。把散修的芥子袋搜出来,赔给她了事。 修真界抓到小偷,向来是偷一罚十。白翎的目光落在昏迷的散修身上,不知小姑娘能否对这个处理结果满意。 不料,白翎看了眼地上的散修,又习惯性看了眼裴响的时候,忽然在裴响身后,见到一张一模一样的脸。 两人皆愣住,白翎转眼捏了个“开山诀”砸去。裴响反应极快,躲过法诀的同时,避开擦着脸划过的刀锋。 第二个“散修”用匕首偷袭不成,还挨了白翎的法诀,转身便跑。小姑娘正要追去,却被白翎拦下:“等等!” 不知从何时开始,嘈杂的大厅安静下来。 顾客依旧熙熙攘攘,可他们缄口不言,只是扮演着选购、问价、讨价还价的流程。仅有衣物窸窣声响起,细看之下,每个顾客都长着散修的面孔。 白翎看向自己拦住的人,因身高差距,他看见的是头顶,扎着两个花苞头。 但当小姑娘抬起脑袋,露出一张男人的容长脸。 她,或者是“他”,用女孩和散修的声音同时说:“为什么不让我去抓他呀?不对,你们……你们为什么要来抓我啊?”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20、二十、阴影 白翎意识到,散修祭出了压箱底的法宝,用于脱身。 他一晃神,小姑娘的衣着也变了,完全幻化成散修模样。掌风袭来,男人直击他面门,白翎错身闪过,道:“我是白衣服那个!” 周遭场景未变,他大概还在原地,只是被法宝蒙蔽了双眼。 也就是说,所有散修皆是幻觉,依然是商行里的人,包括现在攻击他的“散修”,其实是小姑娘。 果然,眼前人揉揉眼睛,说:“是你吗前辈?你、你怎么长得和小偷一个样了!” 她的声音也变得与散修相同。白翎道:“别着急,我们现在都一样,全是假家伙。千万别让真家伙混到我们当中。” 小姑娘说:“可是我脑袋有点晕,刚才好像说了很奇怪的话……” 法宝发动时,她的确跟被夺舍了似的,短暂迷惑了白翎一下。白翎当时也略有恍惚,因此并未放下戒备,说:“没事,你先把袖子挽起来,当做标记。” 小姑娘照做了。白翎抿抿唇,发现一件更可怕的事。 他竟然没看见裴响。 顾客们都离他们远远的,顶着散修的外表各做各事,偶尔才投来窥伺的目光。看来法宝的影响有限,只有他们几个离得近的中招。 按理说,所有人被一键换脸,位置不变,裴响还在白翎的斜后方。可他环顾左右,师弟刚才站的位置空无一人。 红衣刀修倒是还在,和小姑娘两个“散修”,面对着他。 但白翎发现了一件很有意思的事,他问:“为什么你俩都把袖子挽起来了?” 两个“散修”面面相觑,如同镜像。 他们同时惊叫一声,跳向两边,指着对方道:“你什么时候冒出来的!” 白翎心道不好。法宝捏造的幻觉混进来了,还同样挽起袖子混淆他。 其中一个“散修”一把抓住他的左手臂,急道:“前辈你信我,我是真的!” 另一个“散修”也冲上来,抓住他的右手臂叫:“前辈你别信他,我才是真的!” 白翎被吵得头大,况且在他眼里,俩中年马脸男人拽着他不放,是可忍孰不可忍。 他问起了只有小姑娘知道的事:“你发现东西不见以后哭了,凶你的人是男是女?” 两人同时答:“男的!” “好,各加一分。”白翎想了想又道,“我们用灵蝶追踪的什么来着?” “你师弟的体香!” “对对对,哎你很上道啊。”白翎啼笑皆非,继续问,“你被偷的丹药是什么,叫什么名字?” “浑天丸!是我唯一炼成的灵丹!” 两个“散修”依然异口同声,脱口而出。这下白翎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左右开弓各给一拳,道:“你以为谁说的对、我就信谁?” 视野出现了扭曲,幻象濒临崩溃。 两个“散修”被打倒在地,连飞出去的角度都是一样的,撑着地冲白翎哭道:“你怎么打小孩呀,前辈!” “好了,好了,再演下去我要吐了。你们要是一个人答得上来、一个人答不上来,我还能被多骗一会儿,两个都跟抄了答案一样,肯定两个都是假的呗。”白翎抬手作停止的手势,道,“什么法宝啊这么灵,是读我心还是看我记忆啦?” 一个落魄散修的东西再好,也就顶一时之需。被他道破诡计后,碎裂声响起,法宝已完成了它的使命。 视野的扭曲消失了,白翎头昏眼花,还没来得及转身看师弟回来没,一只手先一步扶住他。 裴响低声道:“你……” 两人视线相接,紧盯了对方好一会儿。 白翎松了口气,说:“幸好你没变成那张马脸,不然我今晚肯定要做噩梦。” 裴响却抿着唇面色发白,不知刚才经历了多么惊悚的事。 白翎问:“法宝也读你的记忆模仿我了?用马脸学我说话?” 裴响的脸色更白了一分。 白翎不禁笑道:“他也喊你师弟?也逗你玩??也惹你生气???” 裴响神情阴暗,依然不语,似乎心理阴影非常深重。 白翎实在好奇,法宝看了裴响的回忆后、是怎样塑造他这位师兄的,都顾不得去找小偷了,追问道:“你快说呀!” 裴响终于道:“他们说仅凭一句话,即可自证身份。” 白翎:“哪句?” 裴响说:“一个要我当你的炉鼎。” “什么!”白翎目瞪口呆,忙问,“另一个呢?” 裴响磨牙道:“另一个要我当你的男宠。” 白翎:“……” 白翎大惊失色,没料到自己在师弟心目中的形象,是如此□□。 他喃喃道:“这法宝不灵。对,肯定不灵。阿响你其实不是这样想我的吧?我有这么过分吗?” 裴响凉凉地看了他一眼,一个字都没说,转开脸闭上双目。 “什么意思?喂喂,我客观上是胡言乱语没错,但我主观上非常纯良——”白翎话没说完,被忍无可忍的裴响扶着双肩,转向了小姑娘。 好在法宝的品级低,也没迷惑小姑娘多久。她抱头猛摇两下,霍然睁眼,道:“呔!你个假货!” 她扬手就打,幸好看见白翎,及时停住了。 小姑娘大喘气道:“咦?我恢复正常了?可恶的坏东西,假装成前辈你骗我呢,幸亏我把他逼出了破绽。” 白翎奇怪她又是如何看出来的,小姑娘挠挠头,说:“我掏出一瓶丹药,假装是我炼的,问他们谁敢吃。他俩都不吃……” 白翎无言以对,只得鼓掌。不料,一声爆喝在他们身后响起,红衣刀修忽然发狂,拔刀出鞘。 他的金环古刀近半人高,掀动罡风,袭向人群。顾客们大部分没反应过来,然而刀意迫近,猛地分作数截,诡异地改变了路径。 一道混在人群中、准备开溜的身影被数截刀意洞穿,惨死当场。 下一刻,客人们的惊呼沸反盈天。人们四散奔逃,只剩钱掌柜领着护卫们,前去验尸。 断成几块的散修掉在地上,怀里滚出一面铜镜。镜面裂成八瓣儿,正是迷惑白翎几人的法宝。 白翎张了张口,看向刀修,发现他头上的斗笠不见了。 再看散修的尸身上,正盖着一顶斗笠。原来他逃跑时又偷了东西,顺走刀修的斗笠作伪装。 枫红的身影走向那堆残尸,沉默地拾起斗笠,重新戴在头上。 小姑娘退后半步,讷讷道:“小偷……死了吗……” 刀修像是没听见一般,抬手召来一物,正是散修的芥子袋。主人死后,芥子袋失去灵力维系,刀修轻轻一捏,便将其爆开。 大把鸡零狗碎的玩意儿掉出来,被刀修挥袖吸入自己的袋中。仅剩一只铁盒,他信手抛给小姑娘,头也不回地走了。 小姑娘慌忙接住自己的丹药,冲他大摇大摆出门的背影喊了声“谢谢”。 钱掌柜似乎对处理类似事件有着丰富经验,很快安排好了收尸的、打扫的、甚至通风换气的,再把一个形似扫地机器人的法宝放在地上。不消片刻,已完全看不出散修尸体的痕迹。 白翎自言自语:“好狠辣的刀法……没波及别人,只冲小偷去的,自己的斗笠还一点没坏。他是不是懒得辨别幻象?所以直接砍法宝。” 半晌没人理他,白翎回头一看,裴响仍面色阴郁,沉浸在幻觉的冲击里;小姑娘则捧着失而复得的炼丹作业,心有余悸。 白翎也因师弟对自己的印象太差劲了而伤怀,所以背着手溜达到小姑娘身边,道:“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晚上一起吃饭不?” “啊……前辈,你们喊我阿花就好。我、我不吃饭,我想回家……不对,回我的师门……唉,好不容易说服师尊,让我独自出来听学论道的。没想到发生这种事……不管怎样都谢谢你们了!前辈再会。” 小姑娘魂不守舍,勉强挤出笑脸。她对白翎和裴响深深鞠了一躬,挑出一瓶品级最高的仙丹塞给白翎,也急匆匆地跑出了商行。 阿花的双肩背篓一晃一晃地远去,白翎收回目光。 — “噗通”一声,白翎陷进松软的大床里。 他离开商行前,向钱掌柜嘱托了一件事。若再见到姓尹的红衣刀修,一定问他愿不愿意接一单保镖生意。 距道会尚有三周多,虽说有师兄给的铃铛,但白翎不想事事麻烦他。待了结了问鼎一脉,白翎计划带裴响四处逛逛,见些世面。 因此,一名便宜靠谱的保镖非常重要。 听尹姓刀修说什么“时间不多了”,而且他对丹药照单全收,显然有急需之物。白翎手头还有四十枚塔印,或许能支付他想要的报酬。 屏风后响起水声,是裴响在沐浴。 小师弟有洁癖,早晚各洗一次澡。反正他自己劈柴烧水,白翎便一直随他。 不过,诸葛悟建房子的时候没考虑浴室。修真界的人们沐浴皆在屋内,一般往澡盆浴桶里倒热水,泡着洗洗涮涮就行。 所以,裴响不可能去别的屋子洗、也不会到野外供灵兽围观,便只能和白翎同处屋檐下,用屏风挡着沐浴了。 以前他都会将屏风拉平,左右紧贴墙壁,确保一丝缝隙不留。今日却比以往更甚,他竟然不辞劳苦地找来几片大芭蕉叶,连屏风上面都挡得严严实实。 白翎伤心了。 法宝读取裴响的记忆后,捏造他的幻象欺骗裴响,尽说些色魔台词。在裴响心目中,师兄居然是如此形象么? 两人回到折雨洞天,一路没说话。 白翎自知平日口无遮拦,戏弄师弟,定会让他害羞。但他没想到,戏弄师弟的后果是被当成了色情狂。 饶是没心没肺如白翎,也油然而生一股失落。他上辈子和同学们插科打诨,同龄人讲笑话荤素不忌,这辈子好不容易碰到裴响,还以为终于有个嬉戏打闹的对象了。 不成想,小师弟是一株凛然不可侵犯的含羞草,碰一下就天崩地裂。白翎空有一身乐子,却无用武之地,一时间了无生趣。 他百思不得其解,总觉得裴响对他格外敏感。白翎思来想去,只能想到一个原因:莫非,是因为他要双修才能进境的功法? 裴响的性子冰清玉洁,想来是受不了此等行径的,怪不得对他草木皆兵。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21、二十一、拌嘴 水声渐息,裴响快洗完了。 白翎一鼓作气滚起来,趺坐运功。床头养了一盆晚香玉,琉璃花盏中不是泥土,而是金虹灵泉。白翎引来一滴,悬于目前。 他不喜修炼,是嫌凝炼灵力枯燥又麻烦。但他的悟性并不差,在闭眼的一瞬间入静,远超今日讲坛静修的大部分人。 不过白翎此时非为静修,他潜心神入内府,不断引灵力下沉丹田,冲击关窍。 在他的丹田,灵脉汇集于此,已育成了生根发芽之状。只要突破,便能长出灵根,晋入筑基后期。 若是仔细观察,可见其灵脉凝成的新芽色泽如雪,呈半透明的玉质,一旦生根,必为上上品。 可白翎修炼了三百年,始终没更进一步。 心法教人走,功法选择路,他在分岔口滞留许久。今日再度尝试破境,依然不得要领。 灵力在丹田内左冲右撞,倏然平息。 白翎睁开眼,面上依旧带笑,心下则渐生烦躁。 该死的《喜乐诸天奇经》,简直是一部神经。稀有度为零的功法,唯独被他抽到,真令人百思不得其解:芸芸众生里,怎么偏偏缠上他? 白翎自认为没有任何特异之处——不,还是有的。他是一位帅气逼人的异世界来客。 问题是,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穿越!其他穿越的故事主角,要么改写历史,要么扭转未来,而他,白翎,被一部非要搞生命大和谐的智障功法糊脸,眼看小命不保。 白翎瘫回床上,泄气地埋在被褥里。 《喜乐诸天奇经》阴魂不散就算了,还害他被师弟戴有色眼镜看待。白翎努力突破关窍,可是和以前成百上千次的尝试一样,每当他催动灵力叩门,脑子里便仿佛有个声音说: 欲练神功,必先双修。 ……为什么和《葵花宝典》的台词那么像啊!白翎已经无力吐槽。 如果修真界没有这种自宫才能练的功法,最惨的绝对是他,这年头,守身如玉还遭报应了? “哗啦”一声,屋内的屏风拉开,些微水汽往外弥散。 身穿双层中衣,正在擦拭湿发的裴响脚踩木屐走出来,见白翎生无可恋地死在被子里,谨慎地贴墙出去晾衣服。 白翎道:“站住。” 裴响的谨慎上升为警惕,停在角落。 白翎拔出脑袋,直入主题:“你是不是因为我要双修讨厌我?” 裴响闻言一怔,本就蒸出了些微血色的面颊上,顷刻晕开红潮。他不自然道:“忽然又讲这个做什么。” 白翎却不依不饶地打滚,叫道:“说呀!你是不是瞧不起双修?” 裴响面色微变,把装着衣物的木盆放下,快步走向床边,望了眼东厢的方向。 他道:“你若是吵醒诸葛师兄,还……还纠结于此等毫无廉耻的问题,我……” “你要怎样?啊?你要怎样!功法又不是我选的,你凭什么因为它讨厌我?”白翎和活鱼似的剧烈动弹,偏要与他反着来。 裴响忙欺身上榻,试图将他按住,道:“什么讨厌你?……我?我做什么了……” “每次碰你一下就瞪我,跟你开玩笑也生气,还总是一副被我玷污的表情!你敢说你喜欢我吗?” 白翎一句话把裴响问得愣住。 少年历来冷冽的面容上,浮现出漫长的愕然。 白翎悲从中来,一顿乱拳殴打空气,揍这个狗日的世界。 不说话就是默认,小师弟果然对他偏见深种。当初就不该把功法的事情说出去,双修什么的烂在肚子里好了,至少现在不会招人嫌。 一缕乌发垂落,带着湿润的幽香。 裴响局促地低下头,不让白翎看他表情,无意间,却像往白翎怀里钻似的。 白翎垮着脸问:“干嘛,你还委屈上了?你就说我哪条冤枉了你,你是不是很难养。” “我……我没有讨厌你。”裴响艰难开口,透露一分茫然,“我对你碰我有些抵触,因为……” 白翎哼道:“因为什么?” “因为我没被谁碰过。”裴响的声音闷闷的,说,“像你一样靠近我的,我……我第一次见。” 他越说声音越小,仿佛难以启齿,不习惯说关于自己的事。 白翎沉默片刻,奇怪道:“你在家的时候没朋友吗?伴读什么的也行啊,没人陪你玩儿?” 他前世在福利院还跟小孩们玩老鹰捉小鸡呢,裴家如此门第,该有人为裴响鞍前马后才对。 “没有。洛东城人尽皆知,我十九岁要拜入道场。阿姐防着心怀鬼胎之人蓄意接近,只让我与仙师们接触。”裴响却语气黯然,半晌才说,“她忧心我被娇惯坏了,日后离家出事,亦不与我亲近。” “啊……” 白翎看着师弟深深低下的脑袋,意识到自己好像误会了什么。他一直知道,裴响的性子孤僻,但白翎未曾想过,裴响竟然是在这种高压环境下长大的。 但白翎不肯服软太快,否则显得他刚才发疯很蠢,遂嘴硬道:“我、我喜欢挨着你,是因为我几百年没摸到活人了呀。可是一些口头玩笑,你反应也很激烈,难道要我像仙师们那样,对你客客气气的?” “不要!”裴响倏地抬头,又咬唇住口。 白翎道:“你看看,你看看,哪样都不要,你倒是选一样嘛。反正我改是不可能改的,我就喜欢逗人玩儿。你要是不情愿,我以后也不想理你了。” 他翻身下床,作势离开。 裴响忙问:“到就寝的时辰了,你去哪儿?” “睡大厅呗。反正你不乐意跟我待着,我当然……” 白翎话没说完,被放了回去。 是的,“放了回去”——白翎疏于修炼,体格比起强健,更偏柔韧,整个人轻飘飘的,加上他没作防备,直接让师弟两手把着腰端起来了,把他放回床上。 白翎惊讶地睁大眼,道:“不孝子,你想干嘛?” 裴响情急之下,双臂撑在他左右,防止他又逃跑。少年人漂亮的眉睫水汽未散,抬眸望着他时,有种湿漉漉的我见犹怜。 白翎咽了口唾沫,忽然感觉怪怪的。 他缓慢眨了下眼睛,小心翼翼地问:“难道阿响想和我睡?” 裴响道:“不想!” “那你拦着我干嘛,你不和我睡,有得是人陪我。”白翎寻思自个儿找舍友还是小事一桩的,得意地说,“我去找师兄凑合一晚。” “你、你去找诸葛师兄?”不料裴响面露震惊,不敢置信地问,“你不是说,没有告诉诸葛师兄功法的事情吗?” 白翎说:“对呀,但是告不告诉有什么关系?师兄见多识广,知道了也不会怪我的。再说了,谁叫你不和我睡,我晚上总得有个地方待着吧!走开走开。” 他推开神情恍惚的裴响,抱着枕头出门去了,一路摇头感慨。 修真界的礼教严,凡家更是规矩一套又一套,尤其如裴家之流的世族门阀,竟把他的小师弟荼毒成这样。夜里一起睡怎么了?裴响不肯跟他睡,还不许他去找别人睡,好生霸道。 白翎路过厅堂,踢了软垫一脚。总不能真让他睡这儿吧,好歹要有张床啊。 “砰”的一声,白翎推开东厢门,招呼道:“哦哈哟师兄!” 诸葛悟正在书案后静坐,闻言侧目,问:“吵架了?” “唉,阿响不想跟我睡觉。”白翎翻箱倒柜,搜罗出几床被褥,用口诀除尘之后,通通叠在地上,往上一瘫。 他痛心疾首地说:“我的神级大床啊……怎么走的是我?昏头了真的,我干嘛不把他踢出去。” 墨蓝织金袍的剑修起身,给他倒了杯茶,放在地铺的床头。 诸葛悟在床边坐下,道:“小裴的性子与你不说相反,至少毫不相干。往后还要共历长生,不必因一时不合而神伤,日久交心即可。” “神伤?我才没神伤。”白翎脖子一抬,不服气地反驳。他忍不住犯嘀咕,“什么共历长生,我不按功法来的话……” 他说到一半,及时住口。 然而,诸葛悟续上了话题,道:“若我没有记错,阿翎亦得了一部神级功法。获其垂青,实属万幸,虽不曾听旁人修过《喜乐诸天奇经》,但其品质由师祖钦定,必然有所门道,助益飞升。阿翎觉得呢?” 白翎沉默良久,苦笑道:“我实在很难照它的要求去做……师兄啊,有没有一些功法要求很离谱的?比如杀人啦、抢劫啦、学驴叫啦。” 诸葛悟说:“自然是有,不过并非如此儿戏。随着你修为增长,功法的指引亦会变化,须一以贯之,方可习得神通。” 白翎实在不想聊自己的晦气玩意儿了,问:“师兄的功法要求什么?” “金丹以前,是禁欲。金丹至元婴,则让我体会诸般人情。至于我突破元婴入化神后,再是什么,不得而知。” 诸葛悟笑了笑,道,“见招拆招罢了。看来阿翎的功法要求奇诡,与你意愿相违。你一直不肯明言,想来有难言之隐,我不会过问,一切抉择在你。不过,作为师兄,我须提醒一句。” 白翎:“什么?” 诸葛悟面上的笑意淡了,说:“筑基期修士的寿命,穷于三百余岁。阿翎如有难题,还是尽早求解才是。否则……” 他停顿须臾,道:“我们师兄弟一场,缘分深重,亦有不得不诀别的一天。” 白翎的面容沉浸在烛光里,久久不言。烛芯已经烧到头,眼看要蜡炬成灰,灯残烟灭。 他轻轻地说:“我知道啊。师兄,我知道。” 白翎喉头作梗,忍不住偏头,又咳嗽起来。诸葛悟递茶给他,却知勿论茶水,即便药石,亦是罔效,将茶杯放在一边。 诸葛悟问:“阿翎想争一争吗?” 白翎边咳边笑,坦然答道:“以前不想,现在倒是……有些想了。” 诸葛悟问:“为何?” 白翎按着心口,勉力平复了吐息。他几度启唇,然而话到嘴边,连他也不知会说出什么。 是为何呢? “锵”的一声,门外有什么东西被撞掉,砸在地上。 隔墙有耳,白翎蓦地起身,喊了声“谁啊”,掀帘而出。【你现在阅读的是 】 22、二十二、相依 仙去山的夜很安静,白鹭皆宿在洞天深处的湖上。 夜风在山间游走,拨动连绵的草木声。 白翎出门没看到人影,回自己的西厢,发现裴响不在。 不可能有外人潜入折雨洞天,所以在门外听他和师兄谈话的,只可能是裴响。白翎扬了扬眉,不知小师弟跟来干什么。最好,别让他听见很沉重的东西。 白翎循着灵气残痕,走出屋舍。他们的房子环山而建,坐落在近千岁的古榕枝干上,榕须如层层垂纱,摇曳月影。 白翎试着唤道:“阿响?” 不远处响起踩扁落叶的声音,白翎立即跟了上去。他曾在为裴响挡剑的时候,顿悟过神行术,几息之间,闪入深林,笑道:“你一个人睡不着吗?” 此时已远离了弟子廊舍,道道清辉斜照,尽头是一轮满月。银盘之下,少年人忽然止步,回身道:“师兄,等等……” 白翎的三脚猫功夫并不娴熟,“诶?”了一声,迎面扑了个满怀。 “噗通”一声,两人齐齐落水,惊散满池游鱼。 白翎没料到前路断了,古老枝杈的接口处,蕴着一汪清池。池子不深,可是他刚才把裴响撞飞,两人直接掉到了水中央。 白翎呛得猛咳,踮脚才勉强碰到水底,不过须扶着裴响借力。 他们都穿着中衣,裴响不知出于何种目的,叠了两件,然而并没有什么用。水一浸,薄薄的衣料贴在身上,透出一抹抹肤色,不如不穿。 白翎那一身丝滑的绸衣就更看不得了。裴响刚站稳,看清怀里的师兄,险些又栽进水里。 白翎正因呛水难受,死死扒拉着他。好不容易掌握了平衡,白翎抹一把脸,发现师弟快被自己勒到窒息。 “阿响!”他连忙松开一些,但师弟依然憋着气似的,连眼睛也不睁开。 白翎干笑道:“不好意思,我没刹住。你能踩到底的话,不如带我上去?” 裴响说:“你……你去我后面。” 白翎:“啊?” “别面、面对面抱着!” 裴响死活不肯看他,也不肯让他看,往水里沉了沉,脖子都浸入水下。白翎拖长音“哦”了一声,也意识到这样贴在一起不像话,乖乖往裴响背上靠。 可是他挨着裴响蹭过去,更加要命。 两人离得太近了,时不时碰到什么,不知是彼此的躯体,还是荡漾的水波。白翎怕沉下去,手在少年的胳膊上乱抓,不小心摸了把腰。 感受到师弟明显的一僵,白翎忙道:“我不小心的!好嘛好嘛,现在趴你背上了,走吧?” 裴响却慢慢躬下身,半天不动。 白翎老老实实地把脑袋搁在他肩膀上,两腿挂着他,奇怪道:“走呀,这么冷的水不怕泡生病?” 裴响咬牙道:“你……” 白翎与他前胸贴后背,发觉师弟的体温渐渐高到不正常。 刹那间,福至心灵。白翎猛然意识到了什么,震惊道:“不会吧!阿响,我没干什么啊,你——” 他不敢置信,直接探头去看,立刻把裴响逼急了,又一阵水花四溅,两相挣扎。 白翎没忍住乐道:“怎么回事啊,师弟?我是碰到你了,但是没碰你那儿呀,你,你还挺娇气——” 他大笑起来,边笑边捶裴响肩膀,怕被恼羞成怒的师弟扔下来淹死,又赶紧上气不接下气地安慰他:“没事,没事!正常现象!都是男人,我还不清楚么?要不我也努力一下回个礼?哈哈哈哈哈——” 他说到最后绷不住,笑得水面乱颤。 而裴响忍无可忍,一面捞大片的落叶、试图遮掩,一面恨恨地说:“你如此放肆,还疑心我因功法对你有成见?谁受得了你这般!若是真心理解我的意外,便当无事发生,谁会像你一样,凑上来非看不可?” 师弟难得说这么长一串话,显然被气狠了。但他素来清冷皎洁的面容上,翻涌着羞愤、懊悔、恼怒、耻辱等诸多情绪,激得他眉目生动,更是好看。 白翎嘻嘻道:“好、好,是师兄错咯。我先去靠着石头,等你一会儿,保证不欺负你,可不可以?你没事了再和我说。” 他笑眼弯弯似月牙,转身去找了几块碎石,踩在上面。一丈见方的池子,清可见底,两人背对背相隔数尺,中间碧波盈盈。 几尾小鱼挤在池塘角落,瑟瑟发抖。白翎无聊地冲它们吹口哨,可惜鱼儿不如师弟,一逗就上钩。 忽然,白翎感到了一丝异动。 他愣了愣,捂住小腹。 若刚才不是错觉,白翎的丹田似乎发生了一点变化! 郁结已久、再不生根便要枯竭的灵脉,竟然焕发了一线生机,紧闭多年的关窍也略有松动,吸着丝丝缕缕的灵气入内。 关窍相当于种子上方的厚土,幼苗不断破土而出,修士才能层层进境。白翎忙潜入内府视察,只见自己半透明的新芽尖端处,光华隐现,好像被诱发了什么一般。 他倏地回神,不敢置信。 什么意思,一直催他双修的功法按步骤给分了?他只是不小心惹得师弟起火,居然有突破关窍的征兆。 白翎喃喃道:“我……我能多活几年啦?” 诸葛悟的话一直在他心头盘旋,不过被他选择性搁置,因为他知道自己无力回天,只能不听、不想、不思考,等无人时再独自咀嚼。 但此时此刻,车到山前大道突开。白翎怔神良久,忽然笑出声。 裴响阴森森的声音从背后传来,道:“你又在开心什么?” 他终于平复了某处,转向安分了不到片刻的师兄,面上潮红未散,怨念犹深。然而当白翎也回身向他,裴响蓦地停住了话头。 白翎满面泪痕,却笑着道:“阿响,我……” 他一时说不出话,裴响在水中快走几步,迟疑道:“你怎么了?” 白翎说:“我的关窍有点松动。就在……就在你那什么之后。” 他掬起池水,泼在脸上。激动归激动,在师弟面前掉泪算哪门子师兄? 白翎不停地洗脸,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 裴响看他眼尾通红,撩起上衣。 他拧了把水,递给白翎道:“用这个擦,别用手。关窍松动了吗?恭喜。” 白翎毫不客气地接来当洗脸毛巾,道:“我的功法也更新了!原来不是双修才能进步,让别人喜欢我也有效果。师弟,你刚才……” “我没有!”裴响立即否认。 白翎点点头,道:“没有喜欢我吗?那怎么起作用了。莫非喜欢不一定是心灵上的喜欢,肉_体上的……” “也没有!!”裴响夺回衣摆,看他的眼神又像在看什么妖孽了,语无伦次地说,“仅仅是一时不慎,而且你离得太近……我、我全无杂念,天地可鉴!” 白翎摸着下巴,忽然打了个寒噤,扰乱沉思。 他道:“不管了,再待下去会冻死的。你说不喜欢,就不喜欢吧!快把师兄背回去。” 他张开双臂,裴响下意识地后退一步。可他望着白翎,不知想到什么,最后还是自暴自弃地上前来,让白翎“诶嘿”一声扑到了背上。 今夜月明,星子也亮。 高远的天幕银河璀璨,映着一地落叶,满山苍翠欲滴。 白翎念了个祛水诀,让两人恢复干爽。裴响踩着干枯的叶子,一步一个脚印,上岸后仍没放下他,不知想什么出了神,一直背着师兄往屋舍走去。 白翎乐得悠闲,搂着师弟的肩享受夜风。 于他而言,今夜如同新生。属实是上天垂爱,赐他新启机缘。 忽然,裴响问了句什么。 白翎没听清,道:“嗯?你再说一遍?” “我说……”裴响半天才鼓足勇气,问,“像刚才那样,便能帮你进境么?” 白翎笑道:“反正功法说啦,让别人‘情意萌动’就行。具体的我也不清楚,你想帮我确认?” “没、没有!”裴响瞧见檐角的灯光,骤然回神,把白翎抖罗下来,退到五步开外。 少年仍微红着面颊,蹙眉道:“我先回去了。” 不等白翎答言,他迅速消失在廊下。白翎被晾在原地,迷茫地抠了抠脑袋,不知小孩子的脑回路是何构造。 但他人逢喜事精神爽,抻了个懒腰,慢悠悠地走回屋。东厢的灯已灭,白翎猜师兄就寝了,鬼鬼祟祟地溜进去。 不料刚拉开门,便听里面人说:“还落了别的东西么?” 诸葛悟自榻上起身,见门口是白翎,道:“是你啊,阿翎。刚才小裴来过一趟。” 白翎道:“咦?他来干嘛。” 诸葛悟说:“他一声不吭把你的枕头抱走了。” 白翎:“……” 白翎安静片刻,道一声“打扰了”,又鬼鬼祟祟地退了出来。他回到西厢,果不其然,自己和神级大床配套的神级软枕,已经回到原处,好端端地摆在床头。 地铺上,裴响的睡姿和在棺材里一样标准。 白翎微微眯眼,没拆穿师弟装睡。罢了,还是自己的床最舒服,他轻轻地打个呵欠,翻身上榻。 卸去心中的重担后,白翎几乎是沾床便沉入了梦乡。然而月色投下黑影,床边人坐了起来。 小片如银的微光漏过窗棂,恰好笼罩床头,为少年人专注的眉睫镀上一层雪色。裴响眉峰轻皱,一动不动地看了师兄许久,看着他陷在松软被褥间,毫不设防的睡颜。 “师兄弟一场,缘分深重,亦有不得不诀别的一天。” 诸葛悟的话犹在耳畔,月下一切皆如冰雕玉砌。 不知过了多久后,裴响掀起了被褥一角,躺上床榻的边缘。“情意萌动”要做到何等地步?他不知道。但,他已做到了他能接受的最高程度,即便这违背了他自小受训的礼法,且令他难以安寝。 少年人紧靠床畔,再往外一分,便会滚落在地。 而白翎在大床的正中央睡得四仰八叉,对发生的事全然不知,全然不晓。【你现在阅读的是 】 23、二十三、道会 一个月流眄而过,道会召开在即。 白翎的修为似寒霜始解,严冰初释,体内灵脉结成的芽尖愈发凝实,色泽已由半透明转为了全透明,是破土而出之兆。 他的体质也悄然间恢复不少,竟是心平气也和了。只要能成功地育出灵根,修为更上一层楼,他便能向死而生,再续仙缘。 这些天来,白翎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地去听课,复习筑基注意事项。裴响则课业更重,日日天不亮便出门。 两人聚少离多,往往夜深了才回折雨洞天安寝。不过,白翎自从叩动关窍那一晚开始,每日醒来,皆能嗅着一阵淡香。若有若无,只是残留,萦绕在他的枕席间。 待他完全清醒,香气便如幻觉般消散了。 白翎闻着熟悉,是师弟身上的味道。 他对此并不奇怪,因为裴响的洁癖已经蔓延到了生活的角角落落,尤其在他掌握洗东西很方便的“滚水诀”之后——在白翎看来和滚筒洗衣机原理一致。 凡是西厢里能过水的,不论被褥也好书桌也罢,全被裴响隔阵子就涮一遍。 白翎寻思师弟可能是香氛成精,凡所到处无不余香。反正闻着心情好,他便乐见其成了,从未过问此事。 在讲坛听课期间,白翎还结识了一些初入道场的新人,以及交钱蹭课的散修。可惜的是,他再未碰到和姓尹的刀修一样,让他眼前一亮的高手。 商行也没有新消息。钱掌柜甚至发现,此前没有任何关于红衣刀修的记录。他仿佛只是一时兴起,去了一天而已,恰好与白翎三人萍水相逢。 白翎略有些遗憾,不过很快被李德送来的神级筑基保命散弥补了。 一个月前,他师侄育灵根时走火入魔,急需保命散。李德明明有,却藏着掖着,还把驾鹤一脉抽到仙级保命散的事泄露给师弟,诱使他为了弟子铤而走险。 如今收到李德私藏的、品级更高的保命散,完全坐实了他就是窈娘之死的幕后凶手。 白翎不免觉得好笑。 看来李德在师门内,日子是一天也过不下去了。他迫不及待地来投诚,试图弥补上一场道会时,对白翎造成的伤害。 可是他的赠礼绝非出于愧疚,只是为自个儿铺路而已。所以,白翎托漱玉真人帮忙,在她下给李德的战书里,捎了些信儿。 至于信上内容,从一开始的“我有很多打入问鼎一脉的方法,但我选择了给你一个机会”;到“我最讨厌别人不信任我。我逼你了吗?都是你自愿的啊”;再到“除了我谁会放你一马?换别人找你当内应,早就把你卖了”等等等等。 不出一周,李德便心理防线崩溃了,送来一封秘密回信。 问鼎一脉进入秘境的弟子名单、每人的功法及法宝简介、入境后的路线规划和行程安排,信里应有尽有。 白翎终于拿到了最关键的情报,稍作整合,同步了一份给漱玉真人。 李德收集信息想必费了不少心思,尤其是对他师弟孔安的介绍,长达三千多字,把孔真人的弱点交代得清清楚楚。 至于他们的师妹宁雪,是李德的梦中情人。李德写到她的薄弱之处时,显然为难了许久,最后勉强挤出几句,差点夸起来了。 如此一来,白翎更确定他在门中孤苦无依。 凭借李德之前的天资与地位,还有问鼎一脉的势利眼门风,若他仰慕师妹,长辈早就强行撮合他们了。 李德时至今日还打光棍,唯有一种可能:师妹既有主见,又有实力,而且打死不肯嫁给他。 但根据李德的尿性,必然是求爱不成百般骚扰的。看似在两位师兄间中立的师妹,心底里估计烦他烦得不行。 如此一来,万事俱备只欠东风。诸葛悟回洞天的日子不多,也发现了白翎的变化,得知他面临进境后,为他报了几门风评极佳的“专业课”。 毕竟白翎是三宝属性的,主打精神攻击。在剑修中,甚少有此道大能。若还听那些面向大众的“校选课”,或许会有所疏漏。 于是乎,白翎咬牙勤奋了一周,总算赶在道会开场前,把筑基所需的知识全部融会贯通。 在几门课上,他还偶遇了曾有一面之缘的阿花。小姑娘非常用功,已经是筑基后期,育过灵根的。她得知白翎好事将近,高兴得很,与他约好在秘境相见。希望到那时候,双方的修为都更上一层楼。 黄历撕到三月三,朱批春日万物生。 清明已过,谷雨未至,如此良辰好景时节,适逢诸方玄道盛会开始。 今日的折雨洞天内,山色尚显幽森,东方曙光初露。 西厢里的灵石水晶灯忽然亮起,白翎被光线刺得一翻身,扎进黑沉沉的褥子。 香气萦面,不知为何,比往常多了一抹余温。白翎更贪恋被窝了,抱紧被褥磨蹭。 一道不近人情的嗓音在他上方响起,说:“我已洗漱完了。还将室内外洒扫一遍,贴好定尘符。道会辰时开场,你待几时起?” 安静片刻后,此人又道:“你、你抱着被子瞎蹭什么?” 白翎含糊不清地说:“真好闻……” “怎么可能!我明明比你早起了整整一个时辰……不许再蹭了!” 不知为何,小师弟有些慌乱,上手抢他的被子。 不料白翎的睡衣料子太轻柔,每天早上,下摆都堆到胸口。裴响不小心扯开被窝,不知撞见什么,又闪电般盖了回去,连退数步。 白翎终于起身,低头看了眼,道:“没关系吧?我穿了裤子的。” 裴响:“快点整理好!” 师弟转眼没了人影。 白翎莫名其妙地看向门口,门扉来回晃荡,他坐在床上发呆。片刻后,隐隐有钟声传来,竟然连折雨洞天都能听见。 白翎想了想是什么鬼动静,骤然瞪大双眼,一跃而起。 — 此刻的霁青山北面,上万名修士齐聚一堂。 有句话说得好:即便你是万里挑一的天才,和你一样的天才,在霁青道场还有上万个。 白翎与裴响来到广场时,连广场边缘都挤不上去。两人找了一座视野很好的山腰小亭,等大部队先进秘境。 白翎是第二回参与道会了,因为第一回发生的事,此时抱臂而立,略有些不自然。不过他惦记着裴响是头回来,所以迎上师弟疑问的目光时,总是笑一笑让他放心。 倏然钟鼓声动,几位金丹期乐修运功,其声广布千里。 从霁青山北望,可见无尽荒原,直到天地相接处,隐约一片黑色。那是妖邪肆虐的魔域,其间的荒原实则另有乾坤。随着时间流逝,如纱的紫雾笼罩四野,有异象在内滋生。 白翎拍拍裴响,提醒道:“开始啦开始啦,快看。” 争分夺秒入静的师弟睁开眼,将尚未吸收完毕的灵泉收回芥子袋。忽然间,山间流风乱窜不止,广场上骚动的人海安静下来。 一道霞光铺展渐近,琴瑟笙箫仙乐齐鸣。在两峰的谷间,灵力高涨如潮,席卷向广场上空。 浩瀚灵潮凝为实体,在人们头顶汇聚成一片盈盈湖泊。修士们鼓掌称奇,举目瞻仰神通。一艘龙骨制成的飞宫行于湖上,船头宝盖云集。无数身穿绲金边红日服的凡人操持仪仗,没有修为,却令在场的修士们不敢逼视。 来者便是道会的主办方,拜日神教。老祖曾赐予他们权柄,并加以刻印,确保灵泉、塔印、秘境等重大资源,由拜日神教牢牢把控。 虽然一群凡人组织修士很离奇,但正因他们无法登仙,才大大降低了监守自盗的可能,尽量公平公正。白翎刚入师门时,因为这群人的名字像邪_教,还以为道场是什么传销组织,后来才明白快速换届、又循规蹈矩的管理层有多棒。 几顶最华美浑圆的宝盖下,坐镇着拜日神教的现任教主们。没错,拜日神教的最高层不是一个人,而是一群人。 白翎一个都不认识,不过,教主们下方有一人同样宝盖加身,着墨蓝色织金边的道袍,正是诸葛悟。 白翎又蹦又跳地挥手呼告,不图让师兄听见,只图自己开心。相距甚远,诸葛悟却仿佛有所察觉,投来一瞥。 他面对教主们而立,身后还有浩浩荡荡数十人,无不是各大派系的精英。其中不乏几名化神期道君,修为比他高强,却屈居其后。 原因倒是简单:作为展月老祖的三代弟子之首,拜日神教对诸葛悟极为器重。不过此种器重,也出于他个人的异禀天资。 据说在拜日神教内部,一直有两股势力分庭抗礼:旧势力坚持倚仗展月老祖,为其飞升而筹谋,顺带提携其传人;新势力则试图招收弟子,发扬光大自身。 介于梦微道君那个无欲无求的神人出现,旧势力一度遭到重创。他们和劝昏君早点生小孩、方便他们换一人寄托希望的臣子似的,苦苦劝谏了数百年,才让梦微道君收诸葛悟入门。 幸好诸葛悟争气,以一己之力重扬旧势力声威,致新势力一蹶不振。不过,待白翎入门后,堪称昏君生了个昏上加昏的二胎,新势力闻着味儿又回来了。 白翎知道,新势力近年来蠢蠢欲动。他们定将目光放在裴响身上,准备看裴响表现如何,再做谋划。 但一切杂音,皆被诸葛悟挡在了折雨洞天之外。以前白翎不懂,以为师兄说没事就没事。现在他自己当师兄了,才明白诸葛悟定然背负良多。 收回思绪,已是钟鼓宁音之际。 教主们祭出一道灵符,交由诸葛悟,由他代表拜日神教和广大修士的共同意愿,开启秘境。诸葛悟飞身凌空,将灵符唤醒。刹那间,云销雨霁,彩彻区明,披露秘境真容。 万顷荒原上,高山拔地而起,河流奔腾其中。广场上的修士们喜形于色,一个个蓄势待发。 飞宫受到驱使,化作遁光,往天尽头的魔域驰去。修士们也不再按捺,运功的运功、御剑的御剑,上万条光华似流星曳尾,冲进前方的上古深林。 白翎时隔二百年再看,仍会为如此壮丽的场面叹服。 上一场道会,诸葛悟为了照顾他,是没有去飞宫上列队的,因此遭受了不少非议。若非临时接到前线求援,诸葛悟也不会将他留在一座隐蔽山头,给了问鼎一脉可乘之机。 不过现在白翎有法宝铃铛在手,还算有安全保障。他带着裴响来到广场上,此地尚有个别派系驻留,比如与他约好的驾鹤一脉。 遥见漱玉真人,对方略一颔首,不仅是向白、裴二人问好的意思,更代表她目睹问鼎一脉入秘境了。 双方见礼,驾鹤一脉的弟子们都围过来。 白翎问:“他们人数怎样?和李德给的情报一不一致呀。” 之前被称为“徐郎”的徐姓师弟上前报告:“回白仙长的话,完全一致。除了李德和他的师弟妹以外,还有三名五代弟子,包括他们着重培养的上上品灵根天才唐棠。” “问鼎一脉的三个都是元婴前期,弟子俩金丹、一筑基……唔。” 白翎心下盘算,漱玉真人同样是元婴前期,诸葛悟则是元婴后期。如果李德不搞事情,他们稳赢。 不过,问题就出在李德身上。 即便他已经山穷水尽,应该翻不出什么风浪,白翎依然对他没有半点信任。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焉知李德没有当渔翁的心思? 忽然,一抹枫红色出现在白翎的视野里,让他眼前一亮。【你现在阅读的是 】 24、二十四、绯衣 白翎脱口而出道:“尹兄!” 红衣人停步回头,却是一张陌生的脸。 白翎不好意思地笑了下,道声“抱歉”,不料下一刻,一声熟悉的沙哑嗓音自身后传来,说:“谁在叫我?” 白翎回身,只见背负金环长刀的修士正站在不远处,抬手扶了扶斗笠。 他的红衣色泽更浓、更如丹枫,衬着刀背的苍金环扣,与他本人的散漫姿态毫不相符。按理说,意气风发的年轻人才爱穿亮色,这位兄台英俊是英俊,不过好像活累了,死气沉沉。 他的视线落在白翎与裴响身上,片刻后问:“小姑娘呢?” 白翎乐了,说:“你好啊尹兄,你问阿花吗?她大概在自家派系吧。你也来参加道会?” 刀修“嗯”了一声,终于抱拳给了个称谓:“名真,道号绯衣。你是?” “我叫白翎,本来想托商行掌柜找你的,没想到今天还能碰上。” 白翎面露微笑,驾鹤一脉的弟子们也围拢过来,甚至好奇地摸了下绯衣真人的刀。 尹真并未介意,只道:“找我作甚。” 白翎说:“想请你当保镖呀。我是个筑基期,师弟练气期,虽说与那位红裙的真人同行,但还是想雇一位高人保护我们,免得给人家添麻烦。” 尹真沉默片刻,道:“开个价。” 白翎:“二十枚塔印?” 尹真:“……” 白翎以为他嫌少,毕竟塔印的回馈看运气。而尹真通身气度不俗、却无一套价格同样不俗的衣着,还是个散修,显然跟好运不沾边。 没想到,尹真说:“行。”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不卖命,不挡刀。我去忙自己事的时候,你要批假。” 白翎记得他说过“我的时间不多了”,问:“方便告诉我是什么事吗?” “什么事?”尹真一脸坦然地说,“捡垃圾。” 白翎:“……” 白翎少见地陷入了沉默,因为他知道“捡垃圾”什么意思:也就是去捡其他修士打架爆出来的装备。 大部分修士为了轻装上阵,杀人夺宝后,只挑自己能用的带走。比如一个化神期大佬,肯定不会要练气期的通脉丹。 此种行为在某种程度上,促进了修真界可持续发展,因为常有修为低微的仙友,借此机会捡漏。 鉴于尹真之前凡是丹药、照单全收的标语,白翎有理由怀疑,他是一名靠倒卖垃圾糊口的散修。 金丹期竟然也会干这行啊——白翎善解人意地笑道:“没事,你去之前和我说一声就行。来,我给你引荐一下,这位是漱玉真人。” 他带着尹真归队,向漱玉真人见礼。女修自然不介意壮大己方力量,确认尹真身上没有魔气的痕迹后,便领诸人走向秘境。 为了避免和问鼎一脉撞上,他们先徒步前进。白翎为表诚信,立即了十枚塔印给尹真。 尹真数也没数便塞进芥子袋,主动落到队伍末尾殿后去了。 白翎回到师弟身边,掏出李德送来的问鼎一脉行程表。问鼎一脉此行的首要目的,是去火神冢锻剑。李德苦等了两百年的机会,如今落在师侄身上,估计快把他气疯了。 白翎自言自语道:“先往东北,绕过小姑岭,再往西北,渡过大姑河……路上机缘不少,问鼎一脉应该会走走停停,我们也不用太赶。” 裴响默不作声,只是点了下头。 白翎笑道:“听说大姑河里有个蚌精,守着许多灵珠,是炼制通脉丹的上好原料。凡是路过的修士们,都会去淘一淘,为以后入门的弟子做准备。” 裴响道:“我要去么?” “当然不用啦。诸葛悟替你备了足足一斛,我都放好在芥子袋里了。”白翎笑眯眯地说,“反正他不在,私下里直呼其名没关系吧?” 裴响不赞同地看了他一眼,向魔域的方向拱手行礼,淡声道:“谢诸葛师兄。” 白翎扬眉,不服气地给了他一胳膊肘。 他捅咕完师弟,眯眼觑旁边的驾鹤一脉弟子们。或许因此行是去给惨死的师妹窈娘报仇的缘故,他们神色肃穆,不太说话。 白翎心下叹息一声,不知为何,总有种阴冷的预感,好像此去并不会一帆风顺、一切如他所料。 但正所谓尽人事,知天命。白翎也不再与裴响说什么,沿途看一看前所未见的风景,终于在入夜之前,来到一条水流湍急的河边。 天色快要完全暗了。 眼前的河流正是大姑河,才刚听见水声,白翎便察觉了一丝不对。 河水是黑红色的,不断从上游冲来大大小小的块状物。驾鹤一脉的徐师弟刚上前仔细看了一眼,立刻干呕着退回来,道:“是……是……” 白翎瞧见一只断足漂过,明白了。河里尽是修士们的残肢。 大姑河是进入秘境的第一道门槛,与风光秀美的小姑岭完全相反,由于守珠蚌精的存在,无数修为低微之人葬身于此。 白翎记得上回来时,自己是待在诸葛悟袖子里过河的,因此并无印象。徐师弟眼巴巴地看向漱玉真人,问:“大师姐,你能载我们过去吗?” 尸块实在太多了,在河湾处堆积着,铺了厚厚一层。 血腥味令人作呕,漱玉真人凝眉道:“不会御剑的可以来我袖中,会御剑的自己渡河。蚌精感应灵力而动,修为越高,越容易成为目标,我们分散些才安全。” 徐师弟面露愁容,道:“好、好的师姐!” 他祭出宝剑,踩了上去,不敢出发。他也才迈入筑基后期不久,看着下方浩浩汤汤的血河,面上发怵。 白翎听了漱玉真人的说辞,转向尹真,问:“尹兄能载我二人一趟么?” 尹真略一点头,结了个印,把白翎和裴响变成了两片纸人,薄薄的憨态可掬。 纸人先后跳上尹真的肩头,揪住他一缕头发,就当系上安全带了。 驾鹤一脉的弟子们也各就各位,漱玉真人保险起见,把小辈变成的镇纸和扇坠分开,各交到一名弟子手中。 她率先飞至河心,静候蚌精现身。 不多时,河面下有庞大的暗影游过,短暂地出水,又迅速潜入河底。漱玉真人向岸上众人投来一瞥,示意尹真一旦等她与蚌精缠斗,就立即带其他人渡河。 在蚌精露出水面的刹那,白翎看清了,是一条伤痕累累的腕足。 显然,蚌精今日吃了个饱,不过还是被抢去了许多珠子,而且负伤不少。他们来得晚,大概正撞在蚌精的气头上,而且没有别的修士们一拥而过,现下他们是蚌精唯一的目标。 白翎探头跟尹真脖子对面的裴响说:“师弟,这蚌精有点变态呀,都长出触手了。” 裴响的纸人道:“那个词还是形容你比较合适。” 白翎说:“怎么会呢?虽然我是最纯正的变态,但……” 尹真漠然道:“不要在我头两边说话。” 白翎识相地闭嘴了,专心观战漱玉真人。大姑河诡异地风平浪静了片刻,突然,一条三人合抱之粗的腕足弹出水面,袭向女修。 她高声喝道:“走!” 尹真与三名驾鹤一脉弟子同时飞出,掠过血河上空。白翎恐高的毛病又犯了,紧紧扒着尹真的头发,腿软却忍不住回头,看漱玉真人的战况。 只见女修凭空化剑,刺入潮头。已渲染成碧衣的法袍大放光明,灼伤了腕足。 蚌精在水下怒吼,识破她的意图,更多触手破水而出,绕开驱使飞剑的漱玉真人,直奔白翎等人而来。 尹真早有防备,张口喷出数道刀意。他显然修炼到了人刀合一的地步,长刀踩在脚下,刀意游走四方。 几条触手被砍断,蚌精暴怒。它可不管眼前的几个偷它宝珠没有,宝珠今天少了,那便要所有飞来飞去的大蚊子偿命。 一声惊呼传来,徐师弟的宝剑被触腕顶飞,一人一剑极速下坠。白翎暗道不好,徐师弟怀里还揣着个镇纸,是他另一位师弟。 尹真踏上河岸,立即扬刀挥出。磅礴的灵力把徐师弟下方的所有触手齐根切断,河面翻腾起惊天血浪! 漱玉真人疾驰而来,堪堪拎住徐师弟的腰带,将他提在空中。徐师弟也握住了自己的剑,剑身已没入血水,险些被冲走。 他欣喜道:“抓住了!大师姐,咱们快……哎哎哎?!” 漱玉真人正要带他过河,却没拉动。徐师弟也面色一变,因为他感到有什么东西,在水面下绞住了他的剑。 剑修无事不可兵刃脱手,即便有事,也大多数死活不肯放的。白翎在岸上挣扎几步,化回人形,冲他们喊道:“先别管剑了啊!” 然而他话音未落,异变陡生。一张血盆大口在河面上张开,如一座硕大莲台,浴水怒放。 最外层的莲叶是蚌壳,里边重重花瓣是尖牙,花蕊则是三条长满倒刺的长舌头,牢牢卷着徐师弟的剑,将师姐弟二人奋力一甩! 其他驾鹤一脉的弟子御剑冲回去,要为同门助阵。白翎心念一动,伸手进芥子袋里挑挑拣拣,翻出一物。 他把此物举起来,大喜道:“天生我材必有用啊!” 旁边的尹真见了这东西,却是嘴角抽搐,斥道:“快扔掉!”【你现在阅读的是 】 25、二十五、渡河 白翎闻言笑道:“你认识?” 他手中捧着的,正是他与裴响在全性塔抽奖时,抽出的仙级法宝群魔饵。 白翎以前读老祖的云游笔记,见过相关记录:此物能吸引一定范围内所有的妖邪魔物,效果强劲。白翎看原文的描述,感觉和猫薄荷差不多,不过是邪祟专供。 尹真寒着脸,虚点了他一下,警告道:“我要请假了。” 白翎:“啊?” 裴响忽然拉住他的袖口。 不等白翎领会,一阵地动山摇的声音从他背后传来。蚌精竟然离开了赖以生存的河床,放弃捕猎漱玉真人他们,转向白翎的方向。 几条十人都不一定能抱住的腕足砸上河岸,与之相比,刚才用来攻击的触手们简直细如蛛丝。白翎睁大双目,一片不断攀升的黑影迅速覆盖了他。蚌精兴奋地开合着壳盖,山丘般的身躯浮出大姑河。 白翎:“呃……” 他顿时明白了尹真催他扔掉群魔饵是为什么。可当白翎转向尹真,就见刚才有人的地方空空如也。 裴响说:“他请完假便消失了。” 白翎:“我还没批呢!!!” 容不得他们多说,河里冒出来的小山已在逼近。白翎实在不舍得把仙级法宝就这么丢出去喂鱼,立即将其塞回芥子袋。 然而对蚌精而言,即将扑到手的逗猫棒凭空不见,绝对是对它的戏弄。壳上沾满血污、寄生着无数藤壶状肉芽的蚌精彻底陷入狂暴,数条触手同时砸向白翎。 白翎暗道不好,发动神行术,抄起师弟便跑。 裴响没料到这辈子有被打横抱走的一天,下意识搂住师兄脖子,浑身僵硬。 白翎也没想到,自己活两世了竟然会公主抱一个男人,不过是可爱师弟的话问题不大。逃命要紧,他迅速往密林深处钻去,希望在蒙蔽蚌精的同时,参天大树能挡一挡腕足的攻势。 漱玉真人说得没错,蚌精没有眼睛,是靠感应灵力行动的。 幸好白翎和裴响的修为不高,蚌精触腕横扫,虽然把大片古树拦腰折断,但也被木头的断口划出不少伤。 蚌精离水,威力大减。漱玉真人及时赶到,在最后一条触手快要拍到白翎和裴响之前,“衔烛”变作楼阁大小,凌空砸下。 大地摇撼,蚌精发出吃痛的怒吟,反身潜回大姑河。河面上血浪滔天,白翎和裴响也被浓稠的血雨浇下,淋成了两个血人。 白翎在危急时刻,左手把裴响的脑袋按进怀里,右手摸上了师兄给的铃铛。 他正因铃铛没有被蚌精的杀意触发而疑惑,便听铃舌里传出诸葛悟的声音,道:“阿翎?” 白翎惊讶道:“师兄!” 一阵听之令人牙酸的剔肉削骨声随之响起,不知诸葛悟正在与何等邪佞厮杀。他听见师弟的回音,松了口气,道:“没事就好。我分神在铃铛上,有危险时,会先看你那边一眼。有漱玉真人在,我此刻抽不开身,暂且……” 话语声断了。 白翎一愣,“喂”了两下,听诸葛悟又说了句“无妨”,而后再无回音。 看来前线战至正酣,漱玉真人伸手道:“没事吧,两位师弟?” 白翎这才松开捂着裴响的手,道:“真人来得正好。” 裴响一言不发站起来,神情凝重。 白翎以为他要怪自己,刚想说逃命的姿势就别挑剔了,但是看师弟一动不动、仿佛在感受着什么,他不禁好奇道:“怎么了阿响?” 裴响眼睫微颤,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扶住白翎面颊。白翎也不躲,大大方方地任他摸,只是疑惑地挑了下眉。 围上来的驾鹤一脉弟子们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小声问漱玉真人: “大师姐,我们是不是该回避一下?” “他们刚逃出生天。我听说在生死之际,很容易激发出别样的感情。” “有多别样?我刚被大师姐救了第一百零七次,大师姐,你收我当干儿子吧!我想给你养老送终!”徐师弟一把鼻涕一把泪,抱着自己卷了刃的宝剑。 白翎全听在耳朵里,忍不住侧过脸去,想笑骂几句。不料裴响手上用力,不许他看旁人。 下一刻,白翎身上沾染的污血竟然活过来一般,尽数向裴响的指尖游去。只消须臾,白翎的白布道袍干净如新,腰间的铜铃晃晃悠悠,发出轻吟。 裴响先清理完他,然后把自己身上的血迹也吸纳了。 他犹觉不足,转身向蚌精留下的断腕,这次花费了少许时间,把散发邪气的骨肉尽数侵蚀、消融、汲取,看得驾鹤一脉弟子们目不转睛,不断发出“哇哦”之声。 白翎一边鼓掌,一边也很给面子地“哇哦”着。 终于,裴响呼吸一滞,回过神来。他茫然地看着双手,蓦然想起什么,一把抓住白翎。 他上下观察白翎一眼,确认师兄没有受伤,才道:“我的功法……多了一行字。” 白翎问:“能说么?” “能,是一句古话。‘山不让尘,川不辞盈’,仿佛是让我吸收一切可吸收之物的意思……”裴响略略蹙眉,身上忽然亮起一层微光,如温凉的火焰覆盖周身。 白翎一眼认出了什么状况,道:“因祸得福啊师弟,你好像要通灵脉了!” 漱玉真人一声令下,让小辈们为裴响护法。裴响居然在此时面临关窍突破,当即趺坐入静。 白翎掏出诸葛悟备的通脉丹,不知该如何护法,一时无措。 他问漱玉真人:“真人,通脉会成功的吧?以我师弟的资质,还有我师兄的筹备,应该……” 漱玉真人引他到旁边等候,微笑道:“你已通过灵脉,应该再清楚不过了。” “啊?我通灵脉的时候,没问过这些……”白翎张了张口,无奈道,“事情落在别人身上,和落在自己身上,完全不同啊。” 女修面露揶揄之色,说:“一般落在别人身上,隔岸观火;落在自己身上,方知担忧。白师弟怎么恰恰相反?” 白翎眨了一下眼,道:“因为我是一个好人?” “好人,我回来了。” 沙哑的嗓音响起,吓白翎一跳。 他看着不知何时又出现在身边的尹真,气得乐了,道:“你好啊尹兄,剩下十枚塔印不想要了吗?” 红衣刀修漫不经心地说:“陪你们过条河就拿了十枚,已经血赚。当然,我还想要剩下十枚,所以回来了。” 白翎道:“回来干嘛,大家一起逃命,你这种跑得比我快的,我才不要。” 漱玉真人却问:“尹仙友手里拿的是什么?” 尹真身后拖着一条麻袋,袋口光华隐现。 白翎眯眼说:“难道你……” “嗯,我说过,请假都是为了去捡垃圾。”尹真把袋口一张,夺目的珠光险些闪瞎白翎的眼。 白翎震惊道:“你去偷家了?!” “偷家,什么意思?扫荡老巢么。”尹真把麻袋收入纳戒,抱臂道,“你说的没错。蚌精上岸追你们,正是后背空虚之际。它最好的珠子都压在身下,深埋在河床里,已被我一网打尽。” 白翎伸手道:“我也要。” 漱玉真人微愕,大概从没见过他这样讨东西的。 尹真沉默片刻,却真的从芥子袋里抓出了一把宝珠,放在白翎掌心。 珠光熠熠,灵气喷流,竟然有达到神级的迹象,不愧是蚌精从不离身的至宝。漱玉真人更惊讶了,毕竟像尹真这样别人讨东西就给的,也是屈指可数。 念及小辈中亦有未通灵脉之人,漱玉真人不禁动摇。她犹豫着要不要和白翎一样抛却脸面,直接伸手,可是顾及礼教和尊严,欲言又止。 忽然,白翎把宝珠全部递到她面前,笑盈盈道:“真人及时出手,救下我与师弟,还没谢谢你呢。阿响他现在通脉,也来不及把宝珠炼成通脉丹了,就请真人收下我的谢礼吧?” 他语气轻快,眼神略有些促狭,显然是故意帮她讨来宝珠的。 漱玉真人一怔,明白过来,亦含笑道:“既如此,我便笑纳了。多谢白师弟好意。” 她收下东西后又行了一礼,转身加入护法。 通灵脉是修士们踏入修仙门槛的第一步,比起后面的层层关隘,风险极低。有一位元婴期修士护法,绝对是大材小用,堪称万无一失了。 尹真瞥了白翎一眼,见他始终望着裴响,道:“你对师弟,倒是烂人真心。” “呸,怎么说话的?我要扣你绩效……不是,工资怎么说?啊!我要扣你的酬劳。”白翎冷笑两声,笑着笑着,面色又淡下来。 尹真打了个哈欠,道:“反正你连护法都不会,不如找地方睡觉。” 白翎却问:“尹兄见识如何?” 尹真:“啊?” “我师弟的功法似乎能吸收邪物的血,感觉不太正经啊。嗯,虽然我的更不正经……但尹兄听说过和他类似的么?”白翎轻叹一声,道。 不料,尹真竟直接道出了功法的名字,说:“他修的可是《太上迢迢密文》?” 白翎惊讶道:“尹兄听说过?” “你们道场里的闭门造车,不喜闲谈,我们散修却不一样,什么都聊。坊间流传了很多排名,比如十大最适合剑修的功法、十大最适合美人的功法,你师弟的《太上迢迢密文》,榜上有名。” 白翎安静片刻,道:“那它是最适合剑修的,还是最适合美人的?” “都不是。”尹真面色不变,淡淡道,“它是最让人短命的功法。而且,修真界排行第一。”【你现在阅读的是 】 26、二十六、天妒 白翎心中一空,道:“什么?” “修了最容易暴毙的功法,你师弟的《太上迢迢密文》称第二,没别的敢称第一。你多闯荡一番便晓得了,许多散修见了他的路数,便能猜到他的名堂。”尹真幽幽地说,“功法多有主流,那玩意儿主死生。何谓死生?‘置之死地而后生’。” 白翎一时沉默,不待他发问,尹真继续道:“起初是置别人于死地,吸取别人的生机。之后他会在某次垂死时,破获新的功法启示:断送他自己也行。谁的生机不是生机?他越命悬一线,爆发的力量越强。可以说,这功法是专门为越级对战而生的。凡是修炼它的人,无不沉溺于一再死里逃生的快感,最终玩火自焚。” 好一会儿没人说话,直到白翎问:“一个修成功的……都没有吗?神级功法,面世几千年,还是有人修成过的吧?” “有。有且仅有一个。既然你出自道场,肯定听说过这人。”尹真淡声道,“展月。” 白翎:“……” 白翎一闭眼,不想说话了。 师祖的笔记里提过,他修的功法五花八门,包罗万象。其中有《太上迢迢密文》,也不奇怪。 但是,师祖他老人家都快三千岁了!若提及此功法的成功者,还要上溯到他,直接说修《太上迢迢密文》的全死绝了也差不多。 白翎深吸一口气,道:“换一部功法修,行吗?” 尹真:“《太上迢迢密文》是神级功法。” “那又怎样?” “神级功法大多通灵,秉性各异。有些博爱,兼收并蓄,有些乖张,独断专行。”尹真问,“你猜害死这个害下一个的《太上迢迢密文》,是哪一种?” “……完全是歪理邪说啊!”白翎终于气不过骂道。 他双手叉腰,原地乱转。 他们这脉到底中了什么邪?一个二个的被鬼畜功法缠上。怎么想都是师祖家老坟那边出了问题,要是能找到地方的话,全部刨个底朝天晒太阳才好。 白翎吐出一口恶气,道:“尹兄博学多才,听没听说过《玉壶冰心箴言》?是我师兄的功法,道场人尽皆知,应该没什么偏门吧!” “这个倒是传言不多。可能功法的性子比较挑剔,看名字也不是随便属意人修的。不过……” 白翎:“不过什么?有什么阴间说法都尽管放马过来吧,我现在坚强得可怕,已经没有任何事能将我打倒了!” 尹真点点头,道:“修这个的全部孤独终老。具体原因尚未可知,反正寥寥几个成名的,都没有道侣。” “哦……” 白翎松了口气,心说统计样本不多,也可能是小概率事件。师兄是个温柔的人,谈不谈恋爱不重要。 他的心思转回到裴响身上,看着不远处仍在入境的师弟,心乱如麻。 根据尹真所言,修《太上迢迢密文》的人血量越少、攻击越高,岂不是游戏里的狂战士类型?确实是越级挑战的一把好手。 如果他可以阻止师弟失控,能不能保他平安? 他管得住裴响吗? 换句话说……裴响会听他的吗? 白翎不是费神纠结的人,当即向尹真求教:“尹兄啊,我是说如果——如果我一直陪着阿响,看着他不让他失控,会有用么?” “你是以什么身份、什么立场问出这句话的?作为师兄?作为至交好友?”尹真扯动嘴角,道,“我告诉你,你是他爹妈都没用。以前也不乏修此功法走火入魔的,亲生父母跪在眼前,照样拦不住。” 白翎:“……” 白翎虚情假意地笑了下,反驳不了什么,只道:“看来是无药可救了?” 尹真观察他片刻,忽然露出微妙神色。 白翎没好气地问:“你干嘛一副‘难道莫非不会是——’的表情?” 尹真道:“你俩,是不是有一腿?” 白翎:“啊???” 尹真一摊手,说:“《太上迢迢密文》专挑天才磋磨,不过呢,也不是但凡天才就能被看上。被看上的,无不是大情种。你要是真想以一己之力管控师弟,恐怕……” 白翎目瞪口呆地道:“不会要我给他当道侣吧?” “反正修这玩意儿活过八百岁的,都靠道侣吊着命。最后殉情的殉情、杀妻的杀妻、被反杀的被反杀,那都是后话了。”尹真不耐烦地挥挥手,转身靠树坐下。 他神色困顿,斗笠盖脸。好一会儿后,斗笠下传出一句不知所云的感叹:“八百岁光阴,于蜉蝣而言,也是万古……” 他说到最后一个字,脑袋歪向旁边,发出低低的鼾声。 白翎一时惘然。 八百岁么?确实是一个不错的短期目标。 可是要他和师弟谈恋爱,实在很抽象。裴响被他碰一下便跟踩了尾巴的猫似的,怎么会接受断袖? 别说裴响了,白翎自己也没想过喜欢男人。他甚至没想过喜欢人,不然就不会被双修的要求困扰了。 白翎叹口气,眼看裴响周身的灵焰逐渐澄明,体表显出发光的脉络路径,到了通灵脉的紧要关头。 他抛却杂念,紧盯着师弟。通脉丹一颗接一颗升起,在裴响的丹田处消融,化作一缕灵光,随他体内的灵气运转诸天。 幸好诸葛悟给的存货够多,足以支撑裴响的消耗。不知是不是他所修功法的原因,借助外物法力时,鲸吞虹吸,护法的驾鹤一脉小辈们头上都冒汗了。 幸好,灵焰散入四肢百骸,稳步平息。 裴响率先睁眼,见到周围一圈人时,微微一怔,而后捕捉到站在人群外面的白翎,敛眸平静下来。他俩再不合,也是师兄弟,是现下最知根知底的人。进境之后,还是要自家人在旁边才安心。 众人纷纷向他道贺:“太好了裴师弟,你的脉是我见过的最稳的!” “恭喜。自今日始,你便是练气后期了。”漱玉真人亦面露微笑。 白翎迟疑片刻,走向人群。 因尹真的一番话,他一时间不知如何面对裴响,抿了抿唇,无所适从。 不过大伙儿正在兴头上,只当他是忧虑所致。徐师弟还打趣道:“刚才白仙长老操心了,这会儿都没回过神呢!” 裴响抬眼盯着白翎,好像想听他亲口说。可是白翎对上他视线,勉力笑了笑,道:“嗯……我们要不在这安营扎寨?刚好蚌精扫出了一片空地。” 漱玉真人取出法宝,张开结界。驾鹤一脉的小辈们很快搭成了几顶帐篷,两人一间。 唯有尹真倒在树下,已睡得不知天地为何物,无人管他。白翎用忙碌掩饰心情,拿芭蕉叶做了个遮阳伞似的玩意儿,支在尹真头上。他斗笠盖着脸,白翎纯属画蛇添足,不过手头有事做,便不会胡思乱想了。 终于,夜色浓郁。 驾鹤一脉的小辈们入秘境时尚且肃穆,经历与蚌精的大战后,急需舒缓一番。 徐师弟燃起篝火,搬来大块的石头,供众人围坐。一名姓田的师妹抱来几串野果,分与众人吃。 为了让小辈们自在,漱玉真人借口回帐篷里静坐了。 白翎却被盛情邀请,无奈答应。因为一直和裴响不尴不尬的,他能感到裴响周围的低气压,遂拉上师弟一起,坐在篝火边。 果然,裴响同他坐下后,虽然仍单手支着脸、抱膝不搭理人的模样,但白翎不知为何感到,师弟的心情有所好转。 两脉弟子从无这般围炉夜话,个个兴致盎然。 田师妹捧着脸,满含期待地问白翎:“白仙长,你主意多,有没有什么新奇的话题聊聊呀?” “光聊天没意思,一群人当然要玩游戏了。”白翎的脑子里,什么“狼人杀”、“谁是卧底”、“国王游戏”全部转了一圈,最后怕修仙的家伙们玩不起,挑了个入门级别的,道,“我们来玩‘真心话大冒险’吧。” 小辈们双眼发亮,听他介绍游戏规则后,更是兴奋。 田师妹取出一根发簪,令其浮在篝火上空。只消打出灵力,便能让簪子自由转动。 “谁先来?”白翎面露笑意,见驾鹤一脉的全看着他,立即祸水东引,拍拍裴响说,“师弟你先。” 裴响一怔,见他恢复以往的笑容,终是没有拒绝。 不料裴响打出灵力后,簪子转动数圈,最后指向白翎。驾鹤一脉的小辈们全部欢呼起来,笑他自作自受。 裴响幽幽道:“说,还是做?” 白翎道:“大、大冒险吧……” 他谅裴响不会为难师兄,至少不会到体罚的程度,没想到裴响说:“挥剑一百下。” “这怎么做得到!我最讨厌锻炼了。”白翎龇牙咧嘴,立马改口,“我选择真心话,你要问什么?” 裴响沉默。 他沉思半晌,道:“你的生辰是?” 话音一落,白翎尚未发话,驾鹤一脉的小辈们全部跳起来了,不满意道: “生辰有什么好问的呀!门中肯定记录了吧?” “裴师弟不要拘束,放开胆问!你真是浪费了一个好机会。” “不行不行,你重新想一个。依我看,上次丢脸的事情就是个好问题!” “哎呀你问的还不如他呢,谁要听糗事?问问谈情说爱的才有意思……” 小辈们七嘴八舌,吵吵闹闹。他们说到激动处,情不自禁地拨拉裴响,裴响被推来搡去,略显无措。 白翎挥开众人,道:“去去去,瞎起哄干嘛?要充分尊重提问之人的意愿。问我的生辰是吧?是什么日子来着……噫。” 他卡壳了。 当了两辈子孤儿,白翎还真不知道自己哪天出生的! 裴响却好似受到了启发,盯了他片刻,忽然道:“师兄。” 白翎:“啊?” “你有过心仪之人吗。” 少年人一时不慎,问出了口。众人皆安静下来,他却倏地面如火烧,起身要回帐篷。 白翎下意识拉住他,道:“你跑什么?我说就是了!”【你现在阅读的是 】 27、二十七、八卦 白翎把裴响捉回来,按着他坐下。 即便有火光映衬,也能看出裴响冷白的面色泛起红潮,被白翎端详了片刻,别开脸去。 白翎不禁乐道:“你问我,你还不好意思了?啊?不就是初恋嘛。” 驾鹤一脉的弟子们个个挪动屁股下面的石头,凑上前问:“白仙长真的动过凡心?” “凡心,什么是凡心?修仙的要清心寡欲我知道,但是‘凡’也不是什么十恶不赦的字眼,凡心,动就动了嘛。” 白翎嘴上乱讲,实则瞧着裴响的后脑勺,见少年人的耳廓微微一动,显然在听,更觉得好玩。 徐师弟问:“所以到底有没有心仪之人?” 白翎道:“没有。” “哎呀——” 驾鹤一脉的小辈们拍膝顿足,个个无语地撇着嘴,又用屁股把石头挪回去了。 徐师弟气道:“白仙长耍我们玩儿的吧!” 裴响倒是略略回身,瞄了白翎一眼。 白翎正等着他呢,笑眯眯地说:“我看起来很花心吗?不会吧,我明明是潜心修道的正经人。师弟你说是不是?” 裴响一梗,当着外人面,却不好驳斥师兄,只得是半信半疑道:“你说是便是,我也无从考证。” “喂喂,但凡我喜欢谁,那人必定也会爱上我,而且爱得不得了。我们几百年前就结侣了,我哪会孤家寡人到现在?”白翎神色自若,态度十分之令人信服。 田师妹道:“白仙长说得有理。虽然外界对你的误解颇多,但只要与你相处,定会被你哄得很开心的。” 白翎正想道谢,却见裴响沉着脸,轻哼一声。 他凑过去瞧裴响的正脸,问:“师弟不同意?” 裴响一愣,推开他道:“连认识不久的师妹也这样说,我还能有何异议。自然是你说的都对了。” 白翎从他的话间咂摸出一丝不明的意味,可是驾鹤一脉五张求知若渴的脸一字排开,正目光炯炯地望着他们。 白翎轻咳一声,道:“好啦,我来转簪子!” 他打出灵力,心说也让他指着裴响审一审才好。结果天公不作美,让他指到了徐师弟。 徐师弟摸着后脖子傻笑:“白仙长手下留情啊,我选大冒险吧。” 白翎叹气道:“你啊……找个修为比你高的,去他跟前热舞一段。” 白翎本想着让他找个同辈斗舞算了,不料徐师弟看看漱玉真人的帐子,不敢打扰,转而看向树下的尹真。 白翎奇道:“他是我们中修为最高的?” 另一名师弟说:“没有,我都金丹期了。他就是拉不下脸。” 徐师弟踹了此人一脚,跑到尹真跟前,开始手舞足蹈。驾鹤一脉的弟子们笑得东倒西歪,被徐师弟回头疯狂比“嘘”的手势,才吭哧吭哧忍住。 没想到,徐师弟不小心踢到了白翎做的“遮阳伞”。 芭蕉叶精准地扇了尹真一耳刮子,刀修醒来前先握住刀柄,随后才睁开一双惺忪的睡眼。 他道:“……作法呢?” 徐师弟吓得跳开,连忙结结巴巴地解释起来。尹真无精打采地听着,也不知听明白没有,起身来篝火旁坐下。 一个师弟很有眼力见地搬了新石头给他,众人又聚成一圈烤火。 这回轮到徐师弟转簪子了,他使劲搓手,势必要扳回一城。他倒是心想事成,簪子指到白翎,小辈们纷纷鼓掌,为他出谋划策。 “牛啊徐老弟,快想想问什么?” “哎哎,要不求证一下那个吧。” “那个?哪个??” “就是那个呀!” 一名弟子露出兴奋又诡秘的神情,频频偷觑白翎,被旁边的田师妹拍了一掌,斥他“死不正经”。 白翎正为自己的霉运扶额,见他们叽叽歪歪,倒是被勾起兴趣了,也道:“那个是哪个?” 徐师弟面露尴尬,道:“我问出来,白仙长不会揍我吧?” 白翎说:“保证不动你一根手指头,快问。” “那你还要保证,裴师弟也、也不会生气!” “他生气?他生气了我来哄呗,你不用操心。”白翎不等裴响反应,便打好包票,笑道,“你们到底有什么惊天地泣鬼神的问题?” 徐师弟道:“我们想问的是……梦微道君他、他是不是在洞府里夜夜笙歌啊?” 白翎:“什么???” 此话既出,驾鹤一脉的小辈们全部端正坐好,大气不敢喘。望着篝火出神的尹真也抬头看向白翎,裴响则双目微睁,望着徐师弟。 白翎乐道:“你什么意思,怀疑我师尊闭门不出是……是在乱搞男女关系?” “可不是我们说的啊!是、是问鼎一脉传的。我们当然知道,他家历来与你们不对付,但是他们说得有鼻子有眼,还时不时拿出来讲,好些新来道场的弟子都被误导了……白仙长是不是该辟一辟谣?”徐师弟讪讪地挠了下头。 白翎问:“他们不止说了这个吧,还有呢?” 徐师弟面露难色,白翎道:“放心,挑最劲爆的说。他们怎么传的?” “既然白仙长不介意,我们又是自己人,我、我就讲了!”徐师弟鼓起勇气,道,“李德拉不下脸嚼舌根,但谣言的源头绝对是他。听他手下的五代弟子说,折雨洞天每晚传出靡靡之音,肯定是梦微道君在行放纵之事。而且……而且上梁不正下梁歪,渡尘真人也是衣冠禽兽伪君子,受多名前辈女修青睐……还有白仙长您,呃,他们说您是卖……卖……” 白翎惊讶道:“卖沟子的?!” 徐师弟猛猛点头,说:“您怎么知道!” 白翎:“……” 徐师弟怂了,撺掇田师妹出来救场。 田师妹怯生生地道:“道场皆传您是出卖色相入门的,我们以前置之不理、后来加以反驳,还是很多人坚信不疑。在他们看来,要是他们有您的容貌,肯定也能轻松拜入展月一脉,大展宏图。” 白翎微微张口,虽然对自己这些风言风语有所耳闻,但他没想到,师尊和师兄的名声也深受荼毒。 然而不等他说什么,裴响冷冷道:“一派胡言!” 白翎不禁笑道:“就是,就是。即便他们能得到我的脸,也不能得到我的心,是不会受师长疼爱的!” “你在说什么?”裴响道,“明明该驳斥的是你出卖……” 他讲不出“色相”二字,抿着唇面若冰霜。 白翎却搭着他的肩头笑:“驳斥?为什么要驳斥呀。阿响,他们爱说说呗,反正谣言止于死者。” 裴响:“……” 白翎问:“你忘记我们入秘境为什么来的了?” 他笑罢转向田师妹,道:“我师弟才入门不久,应该没有关于他的瞎话吧。” 田师妹:“这……” 白翎惊道:“连他的也有?!” 田师妹:“您二位近日在讲坛听学,出双入对,打情骂……不、不是,相谈甚欢!问鼎一脉的说……说……” 裴响寒声道:“说什么?” “说你们私定终身不日便要逃离道场私奔了!” 田师妹一口气说完,躲去后面,又把徐师弟推出来顶缸。徐师弟看着裴响满面的煞气,悚然道:“白白白仙长,你答应会哄好他的!” “我在,我在——哈哈哈哈哈!”白翎却已经笑得前仰后合。 他上气不接下气,挨着裴响揉眼泪,道:“别生气嘛阿响,这程度还好啦。喂,各位,问鼎一脉的消息终究不够灵通啊。其实——” 驾鹤一脉的小辈们齐声问:“其实什么?其实你们从无此种行径,对不对?” 白翎道:“其实我们都是继承了师祖遗风!” 小辈们被嚇得掉下石块,倒在地上。徐师弟一骨碌爬起来,率先道:“不可能吧!” 尹真也嘴角抽搐,问:“继承了什么的什么?” 裴响更是再也坐不住了,要把白翎拖回帐篷,不许他继续大放厥词。 白翎犹打算说个痛快,反正师尊开淫趴、师兄被包养,师弟要私奔、他还卖色相,展月一脉的门风已如此精彩,怎能放过万恶之源祖师爷呢? 不料乱作一团的小辈们忽然噤声,一个个似过冬鹌鹑般,瞪着白翎身后不语了。 裴响亦有所察觉,望向那边,立即面色发青。 白翎最后一个回头,只见一袭墨蓝织金的身影,端立在月下林中。 诸葛悟手挽拂尘,然而尘尾枯焦。他面上有一抹血痕尚未拭去,将他俊美温文的外表刻下一道裂隙,隐隐透露着他从何等人间炼狱而来。 诸葛悟微微笑道:“抱歉,扰了诸位雅兴。阿翎,你刚才说什么?” 白翎:“……” 他半个身子赖在石块上,正和裴响拉扯到一半,衣冠不整。驾鹤一脉的弟子们见势不妙,转眼回到各自帐篷,速度比过大姑河还快。 尹真拍拍手起身,说了句“自求多福”,往林深处去了。只剩展月一脉的师兄弟三人,六目相对。 半晌,白翎“唰”地站起来,佯装乖巧地喊了句“师兄辛苦了……”,猫到裴响身后。 裴响没料到他如此没有担当,面色微显慌乱,却不知从何解释。 幸好,诸葛悟的微笑之下,深藏倦怠。他也知众人是玩笑而已,并未深究,只道:“那顶空帐篷是你们的么?时候不早,准备歇息罢。” 他掀帘而入,在最内侧躺下。 驾鹤一脉准备的帐篷十分宽敞,容纳两人绰绰有余,不过三人并排就寝的话,便显得捉襟见肘了。 白翎缓缓从裴响身后冒出头,道:“师兄受伤啦?” 裴响不语。 白翎道:“没见过他这样呀。唔,眼睛都闭上了,好像很累……” 裴响冷笑道:“是被你气得吧。” “不可能,我向来如此。”白翎摸着下巴思考片刻,挥手道,“算了,你快进去。我也好困。” 裴响一愣,问:“你要我睡中间?” “当然,我喜欢滚来滚去,压到师兄怎么办?三个人睡又不好隔开。” 裴响道:“我……我去林间静坐。” 白翎随口说:“好吧,那我要睡觉了。” 他抬脚进了帐篷,鬼鬼祟祟地观察诸葛悟片刻,见其面色微倦、但吐息安宁,便没有担心。 帐篷只容纳两人的话,还是能井水不犯河水的。白翎脱掉外衫当被子盖,躺在靠帐门处。可他闭上眼睛好一会儿,仍无睡意,总觉得有人盯着自己。 他迷惑地睁开眼,发现一道人影投在帐篷门口,一动不动。 白翎吓得一弹,刚撑起身子,便见人影动了。裴响掀开帘幕,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白翎安静片刻,道:“进来?” 裴响说:“……让一下。”【你现在阅读的是 】 二十八、夜谈 第28章 二十八、夜谈 师兄弟三人大被同眠(雾…… 白翎心下好笑, 越来越能捉摸师弟的心思了。 裴响从小被严格约束,只能和一群无趣的师长交流,虽然视白翎的一言一行如洪水猛兽, 但有总比没有强, 他是不会轻易将其推开的。 思及此, 白翎抿着一丝笑意, 往里面挪了挪。 他侧身而卧, 面朝裴响。少年闷不吭声地躺下, 一件衣服也不脱, “唰”地背过身去,还是那副不给邪魔外道任何可乘之机的模样。 白翎笑意更盛, 凑到他脑后不怀好意地问:“怎么了阿响, 外面冷吗?” 裴响与他拉开距离,不给回音。 白翎靠过去追问:“一个人待着害怕啦?这么大人还怕黑?” 裴响离他更远,已然贴在帐篷上了。 白翎道:“再挪就挪出去了喔。” 裴响总算转回来,在黑暗中, 一双眼闪着羞恼的微光。 他压低声音问:“你不是困了吗?” 白翎坦然道:“你进来我就精神了。” 裴响瞪他一眼,转为平躺,坚决地闭上双眼。白翎也只是口头耍他两下,并不想打扰到旁边的诸葛悟, 便枕着手臂, 侧躺出神。 夜深人静之后, 今日与尹真的谈话又浮上心头。 白翎不由得感到一分怅惘,不知以后是否还有机会,师兄弟三人齐聚屋檐下。 不过他正卡在育灵根这一关上,若是失败,最先说拜拜的是他。白翎立刻不苦恼了, 死后哪管它洪水滔天? 但关于功法的消息,他不想瞒着裴响。于是,白翎轻轻地戳了裴响一下。师弟果然没睡着,蹙起眉睁眼看他。 白翎贴到他耳边,捂着声音,把尹真所言复述了一遍。 裴响默默听着,反应出奇地平静。白翎说罢,见他的神色完全没变化,道:“不怕吗?” 裴响:“怕什么?” 白翎道:“最多活八百岁了啊。” 裴响望着他,不足咫尺之距,少年人一双眼黑沉沉的,似无星无月的天空。 他反问白翎:“你的寿数呢?还有多少。” “嗯……育灵根成功的话,又能续一两百年。那就是五百岁吧。”白翎说,“不过能不能成功,还不知道。” 裴响问:“你不怕吗?” 白翎一怔,旋即哑然失笑。 裴响淡淡道:“既然如此,潜心修炼便是。如果我注定失控……” 白翎抬眼,听他停顿片刻,道:“也没什么好伤心的。” 两人的长发铺在一处,因刚才你逃我追的挪动,不知不觉间,织在一起。白翎欲言又止,一时间无法确定,师弟的意思是他自己不会伤心、还是没必要为他而伤心。 他们呼吸交错,彼此气息拂面。裴响的眼睫颤了颤,将脸转向另一边。 白翎追问道:“怎么不会伤心?大家相识一场,不管谁走了,我都会伤心的。” 裴响道:“比如诸葛师兄,比如漱玉真人?” 白翎道:“当然。” “即便是门前的花谢了,你也会为之伤心吧。” “当然!”白翎无意间提高了声调,说,“难道我死了你不会伤心吗?你说了不讨厌我的,自然也要为我伤心。” 诸葛悟似乎受到打扰,将身侧的手置于腹上。 白翎连忙收声,等师兄清浅的呼吸声再度安定,才重新看向裴响。 却见少年凝眉不语,许久才道:“我不要为你伤心。你……” “不行。你的天资比我高,肯定比我活得久。就算你不给我摔盆,也要给我烧纸吧?记得扎一张好睡的纸床……” 白翎斩钉截铁地打断他,说着说着跑题了,情不自禁笑起来。 裴响又被他浪费了感情,剩下的话断在喉间。原本险些出口的语句,尽数咽了回去。 他气道:“不可理喻!” 裴响再次背过身。白翎知道自己说错话了,强忍笑意道:“好好好,我不说了。万一把师兄吵醒,我们一起完蛋。” 可他还压着裴响的头发,摸在手中,缎子似的触感。 白翎莫名觉得,他和裴响现在好像上辈子的某种影片现场。两个人动来动去不敢作声,而诸葛悟是个一无所知、睡得像死了一样的背景板丈夫。 如此妙思无人分享,实在憋得慌。白翎不死心地小声问:“阿响?” 裴响不理他,但是把自己的头发扯了回去。 白翎问:“你看过春宫吗?” 裴响听见陌生的词汇,沉默片刻,道:“是什么?” 白翎没料到他连这个也不知道,立即燃起了为人师表之心,准备跟师弟好好科普一番。 然而他刚向裴响靠过去,一道平静的嗓音在帐篷内响起。 实际上并未睡着的诸葛悟问:“难道阿翎看过?” 白翎:“……” 平地一声雷,白翎创业未半而中道崩殂,紧紧地抿住嘴巴。他缩在原处装死,不敢发出一点声音,裴响也如凝固了一般,吐息都轻了。 诸葛悟依然在闭目养神,只道:“阿翎,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但小裴刚通灵脉,灵气不稳,他可听不得你那些奇思妙想。” 白翎:“………………” 白翎干巴巴地“哦”了一声,更往裴响这边挪。 不知是不是被大师兄的气场所震慑,裴响也向他靠近一分。两个人贴在一处,与诸葛悟空出老远,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心思各异、但老老实实地睡着了。 — 翌日清晨,待白翎睡醒时,两边皆空空如也。 如洗的鸟鸣声啁啁啾啾,他伸着懒腰出去。 驾鹤一脉的弟子们正陆续起来,净面的净面、打猎的打猎,有个没筑基的弟子刚烤好野味,切了一块给裴响。 裴响与之言谢,但手中端着一只盛满水的木盆,一时间无从接过。 白翎笑着过去道:“我帮他拿着吧,谢啦。” 他接过树枝串起来的禽类腿肉,往盆里一看,问:“给我打的?” 裴响面无表情道:“谁让你睡到现在。” “哎呀,我师弟真好。”白翎回头瞄了一眼,确认无旁人听见,转回来自得地说,“阿响是全世界最好的师弟,是不是?” 裴响把木盆往帐篷门口一放,拿走烤野味,没反驳也没同意。 白翎笑眯眯地蹲在盆前,想起什么,问:“诸葛悟呢?” 裴响道:“凌晨接到玉简传讯,回前线了。” “哦……我完全没醒啊。”白翎洗完脸拧干毛巾,顺带擦擦脖颈,感叹道,“我们师兄也是全世界最好的师兄,对吧?” 裴响“嗯”了一声,小口小口、细嚼慢咽,吃掉了早餐。 白翎洗漱后帮着驾鹤一脉的小辈们,将帐篷清洗收好。正当他觉着好像少了个人的时候,尹真的身影出现在林间。 他身上被过夜的露水浸透,枫红色衣衫更显沉郁。 白翎招呼道:“你好啊尹兄。又去何处高就了?” “你的群魔饵太厉害,引动了几条地龙。一些人争地龙的内丹,在那边打了一夜。”尹真的黑眼圈重得像身中剧毒,向远处一扬下巴,哑声道,“我没白去。” 漱玉真人恰好走来,道:“看来绯衣真人所获颇丰。你所言的,可是东北方向二十里地?我昨夜略观天象,见彼方异动,不知是否发生了变故。” “对。那里再往北走,就是人魔战场;过了战场,到火神冢,是你们要去的地方吧?”尹真无甚精神地问。 白翎听见“火神冢”,道:“发生什么事了吗?” 尹真说:“有个参战的剑修赶时间,打塌了一座山,意外开出一条路来,直通火神冢。消息传出去,所有人疯了一样往里挤。” 他打了个哈欠,道:“听说道号叫什么尘……你们认识?” 白翎与另两人面面相觑,沉默片刻,道:“不会是我们师兄吧?” 漱玉真人笑了,说:“时间倒是能对上。看来你与裴师弟遭到蚌精追猎时,诸葛道长虽然没及时赶到,但还是记挂你们的。战事一毕,便来确认你们安危了。” 白翎却道:“不好。问鼎一脉走在我们前面,肯定也听说了消息,保不准会提前赶去火神冢,占地方锻剑。我们得赶紧出发。” 漱玉真人颔首,召小辈们过来,即刻动身。 白翎与裴响也变成小纸人儿,待在尹真肩上。白翎担心他疲劳驾驶会出交通事故,问尹真要不要隔一会儿拔他一根头发,尹真冷笑一声,掏出一瓶绿油油的液体,打开瓶盖。 药油的气息逸出,白翎与裴响同时颤抖起来。不过裴响在极力克制,白翎则发出了嘹亮的呕吐声。 为什么修真界也有风油精啊! 或许配方不尽相同,但闻起来那种让人欲仙_欲死、天灵盖直往上蹦的酸爽味道,如出一辙。 三人皆精神一振,凌空而起。白翎被熏得几欲猝倒,加上恐高腿软,只能歪在尹真脖子上,借他的衣领卡住双脚,免得被吹飞。 幸好前方多为坦途,只需偶尔绕过山峰。 白翎没忍住视察下方景况,见到了尹真所说的争夺地龙内丹之处。方圆十里内,尽成焦土,大地被打成了一坨烂泥,显然发生过极惨烈的争端。 几条地龙玉体横陈,已经获得了婴儿般的睡眠。 它们都是千年的蚯蚓化妖,被剖去内丹后断了生机,不过骨血、皮肉俱是大补之物,即便修士用不上,凡人也会求去入药。 因此,像尹真一般捡垃圾的仙友们清扫过后,还有更低一层的散修聚集而来,费力地盘剥地龙遗体。 白翎看在眼里,不禁想起了上辈子学的食物链,目前正是微生物进行分解作用的阶段。 忽然,尹真出言提醒:“坐稳了。” 下一刻,数道遁光自后方袭来。人已经过去,刚才喊的“仙友让一让”才飘到白翎耳中。 这些超音速御剑的家伙们,显然是赶路去火神冢的。很快,入目的青山绿水在消退,芳草林地变成了千里黑泥。 白翎一点点探出头,被前方奇诡的地貌所震撼。天空不知何时变暗了,日光难及之处,乌云密布天野。此时尚有余晖,映出千万条沟壑与地裂。【你现在阅读的是 】 二十九、交锋 第29章 二十九、交锋 打打打打打! 道道裂隙间, 隐约可见地下河与溶洞。 潺潺水声自地底传来,伴随着偶尔一声不知名生物发出的怪唳,令人遍体生寒。 白翎又闻到了腥气。比在大姑河闻到的浓重百倍, 几乎化作实体往鼻子里钻。 可他放眼望去, 并未见到残尸, 细看之下才发现, 地表覆盖的黑泥不是厚土, 而是一层犹在蠕动的血泥。 白翎头皮一炸, 没有发出声音。 但尹真的喉结彼端, 伸出一片薄薄的纸人手。少顷露出裴响的圆形脑袋,望着他片刻, 眨了下镂空眼睛。 白翎强笑道:“没事……已经到战场了吗?” 尹真说:“嗯。道场推进很顺利, 估计去收复群岛了。” 天尽头,是一望无际的海面。岛屿星罗棋布,血光冲天。 白翎定了定神。后方不断有修士赶来,冲向火神冢。 然而心怀鬼胎者亦有之, 不远处突然爆发火花,有人被法器发射的灵石击落。几道鬼鬼祟祟的身影在地面上游窜过去,掠夺死者的芥子袋。 白翎道:“当心,下面有人偷袭!” 尹真开始左右绕行, 躲避攻击。 飞在前头的漱玉真人闻声清叱, 数把仙剑浮现身侧。随着她一声令下, 仙剑们遁入地裂。少顷,一连串坍塌声响起,下方的地表接连凹陷,烟尘滚滚。 几个偷袭者或是被仙剑洞穿,或是被落石覆盖, 连同他们的法器一起,全部被埋在了地下。 路过的仙友们抱拳高呼:“前辈好道法!” “多谢仙长仗义行侠!” 漱玉真人遥遥回礼,转头向白翎等人嘱咐:“离火神冢不远了,我们先去云上追踪,莫被发现。” 尹真随其掠往高空,穿过丝丝缕缕的云汽,来到棉被似的云端。因下方的团团云絮十分扎实,且距离很近,白翎的恐高没那么严重了,又战战兢兢地伸出脑袋。 尹真警告道:“别乱动,痒得要死。你晕就安分点,别等下吐我身上。” 白翎对着他耳朵“哕”了一声,前后张望。他们的来处尚有光明,晴空湛蓝如洗,云层绵密洁白;前方却是高悬的夜幕,星宿俱灭,仅一道猩红的弧光,仿若天裂。 众人沉默且快速地前进着,过了约一个时辰,尹真再度开口,说:“准备落地。” 根据李德传来的情报,问鼎一脉相中的锻剑处名为“神目洞”。 所谓的火神冢,实际上是一片活火山。火山口的形状仿佛倒地人身,其间熔浆横流似经脉,故得此名。 而神目洞,位于“火神”的头部,是一个天然洞窟,直达地底熔岩。据说把剑胆投进去,若其灵性精纯,自然会剥去尘表,焕然而归;但若资质驽钝,即刻熔成废铁,有去无回。 两柄剑胆,一柄藏在李德的芥子袋里,一柄交付于他师弟孔安手中,即将锻成上上品灵根天才唐棠的本命剑。 白翎惦记着裴响的剑胆,回过神时,一股热浪自下而上地袭来。众人乘风而落,已经抵达了神目洞地界。 寒风呼啸,在黑天上哭嚎。 白翎与裴响化回人形,沙尘如刀割面。若举起手,仿佛能滴水成冰,但把手往下按,热意蒸腾。 他们行走在嶙峋的岩地上,脚底板发烫,可见大地深处蕴藏着何等恐怖的高温。凡是来到此地的修士,无不处于冰火两重天中。 此处距离神目洞,尚有三里。 若是再靠近,便得小心转角遇上问鼎一脉了。 漱玉真人带队,择了一处地势崎岖、可堪隐蔽的背风口,暂且驻扎。 她对照地图,以眼神示意斜前方,道:“神目洞已至。魔域没有日光,若想视物清楚,须时刻捏着明目诀。” 白翎闻言念动口诀,一片黑暗的视野中迅速浮现轮廓。他眯眼瞭望,只见雄浑的风沙中,的确有一抹金红色,不过影影绰绰,相距甚远。 忽然,那一抹金红像火苗似的,猛烈窜动了一下,紧接着向外扩散,仿佛在遮天蔽日的沙尘中,舞开了浓艳水袖。一条龙卷风拔地而起,将四面八方的空气撕扯而去,染上明媚火光。 白翎愣道:“他们开始了?” 漱玉真人神色一凛,说:“神目洞开炉锻剑,正是此景。裴师弟的剑胆被投入洞内,若是成功,只需一个时辰。我们即刻动手罢。” 白翎吹出两声口哨,学作鸟叫。此为他与李德约定的暗号,可是清鸣过后,四下并无变化。 田师妹道:“是不是发生什么变故了?” 白翎不语,片刻后再吹了一次。 这回,众人面前的地上升起一团暗影,膨胀变形成了李德的模样,道:“风声太大,刚才没听见。” 不知他修的什么奇技淫巧,能让分身来此,虽然面目模糊,但是身量大差不差,嗓音好像蒙着一层布,从极遥远处传来。 驾鹤一脉的弟子们对他冷眼相待,白翎则觉得眼前的李德有些古怪,不过一时半会儿,说不出奇怪在哪儿。 李德主动道:“你们总算来了。孔安日夜兼程,还是晚了一步,碰上了别家弟子。我们与之鏖战一场,师妹设下结界,防止外人踏入。喏,你们接着。” 他手心冒出数道符文,飞向众人。白翎警惕心重,抬手阻挡,却无法拦住。 符文融入在场之人的身躯,暂且毫无反应。 唯有漱玉真人的五指化作玉质,轻轻夹住了符文。她道:“此为何物?” 李德说:“自然是便于你们潜入结界的啊。快跟我走吧,等下剑胆出洞认主,再后悔可来不及了。” 白翎:“等等。” 驾鹤一脉的小辈们正要动身,听他发话,又停下来。 白翎不妙的预感越发强烈,他问:“符文是哪来的?” 李德诧异道:“我师妹教的啊!家门钥匙当然先分给自家人,不然我怎么待在结界里?” 白翎叹气道:“蠢货!你以为你的演技天衣无缝?” 李德的分身脸上,显出呆愣神情。 他道:“什么意思,我装得不好?孔安识破我们了?” “不——我的意思是,”白翎示意众人退后,说,“一个嚣张了大半辈子的人,就算一时失意,也改不了狂妄毛病;而一块做小伏低几百年的垫脚石,让他支棱起来,他都直不起腰。你演李德,演得太拙劣了,孔真人!” 话音落下,分身人影锵然破碎。 一道洪钟般的声音围绕众人响起,似从四面八方传来:“奸诈小儿,竟敢出言不逊!岂知今日便是尔等死期?” 白翎嘲笑道:“果然是假货!” 此人喝问:“何处有假?” 白翎朗声说:“第一句话便不对。李德什么时候解释过?我还一个字没说呢,你上赶着解释迟到的原因干嘛?被责打惯了的人,才会着急辩解,不然马上就挨骂了。而且你不知道吧,李德才不会喊你‘孔安’——‘老狗’、‘贱货’、‘姓孔的小儿’,他喊的五花八门,唯独没喊过孔安!” 围绕他们的声音怒哧一声,显然被丢了面子,道:“放、放肆!” 走石飞沙之中,浮现出两条人影。 他们自神目洞方向而来,当先的老者颧骨高耸,长髯飘飘,正是李德的师弟孔安。慢他半步的则是师妹宁雪,是一位人如其名的美人,手持法宝,一步一念。 随着她口中呢喃,白翎等人的背后放光,浮现刚才融入的符文。显然,此物绝非什么通行结界的“家门钥匙”,而是锁定他们的标记。 不仅如此,孔安将袍袖一甩,收回一张天罗地网。此物深藏地下,埋伏在白翎等人的必经之路上。若他们跟随“李德的分身”行动,定会落网。 漱玉真人稍一用力,夹碎了指间符文,道:“既然你们已不慎中招,多加小心。” 她向白翎等人叮嘱时,尚且一袭红裙,剑未出鞘;待她转身向问鼎一脉的师兄妹,顷刻间看朱成碧,眉心花钿闪烁,十六柄仙剑一字排开,环护诸人。 漱玉真人一手持“衔烛”,一手“唰”地展开画卷,其上正是窈娘的遗像。 她沉声道:“死仇唯有血可解!他日宵小害我同门,今朝自当伏诛授首,衔烛,结阵!” 剑鸣如骤雨,衔烛赤色如新,以数十道剑气回应。 漱玉真人以六柄仙剑留作防护,其余仙剑追随衔烛,结成剑阵,攻向问鼎一脉的二人。 白翎记得,早在他登门拜访驾鹤一脉时,漱玉真人便提过要求:一定要让她亲手砍下李德的头颅,为师妹窈娘平恨。 可是不知为何,李德迟迟不曾出现。或许事情败露,他已经被孔安和宁雪诛杀了,也未可知。 不过此时此刻,顾不得闲杂。 白翎自知修为低微,帮不上忙,但也绝不会拖人后腿,作了短板。他拉上裴响,招呼其余人退至一旁,待在尹真左右。 只见幢幢风沙中,孔安亦召剑出鞘。他的兵刃与“衔烛”不断相击,眨眼发出上百次次裂玉之声。 漱玉、孔安、宁雪皆是元婴前期,此刻漱玉真人与孔安对敌,宁雪仍在念念有词,闻之令人心烦意乱。 徐师弟托着窈娘遗像,问白翎道:“白仙长,李德是不是穿帮了啊,他何时露出马脚的?” “最开始时。”白翎摩挲着铃铛,一面向诸葛悟传讯,一面说,“我与你家大师姐都要向李德寻仇,他却不向师弟师妹求助,只有一种可能,就是被我们策反了。所以,孔安和宁雪必然能猜到他倒戈,这内应根本没成功过。” 徐师弟惊道:“那怎么办?问鼎一脉岂不是有备而来!” “是啊。不过策反李德,确保他们内乱,已经是大大削弱。三脉之间,迟早一战,最后还是得仰仗你家师姐,和我家师兄呀。”白翎的目光落在宁雪的法宝上,道,“那炉子好生眼熟,我好像在老祖笔记上见过……叫什么来着?” 尹真悠悠道:“玄天炉,他家二代的神级法宝之一,修真界‘最防不胜防的法宝’排行第三。” “二代的东西?”白翎扬眉道,“他俩找外援啦。” 徐师弟说:“不对,问鼎一脉的二代道君闭关很久了。诸葛道长灭绝三代后,他恰好出关,听闻噩耗险些气死,不得不又闭关了。他现在还没出来呢,玄天炉是早年传给宁真人的吧?” 白翎道:“无所谓。我想起来了,老祖的批注说过,玄天炉的确‘防不胜防’。” 尹真接言道:“没错。只要是你想要的符箓,它都能按你心意画出来。而且比你修为低的人,就不可能逃过,所以,刚才只有大姐头没中招。” 裴响忽然动了白翎一下,道:“有人。” 白翎:“什么?” 裴响蹙眉道:“暗处,有人。气息非常隐蔽。” 白翎一扬眉,相信师弟的敏锐。可是不等他们细细查探,众人背后大亮,上空的乌云破碎,降下无数剑锋。 这些剑锋与他们背上的符文连线,显然是锁定目标的攻击。 尹真将长刀一甩,打出纵横刀意,与剑雨碰撞。幸好有漱玉真人的六柄仙剑助阵,铮铮剑响如珠落玉盘,将小辈们护在当中。 宁雪牵制住他们,转而为师兄保驾护航。她啮破指尖,往玄天炉滴入心头血,引出一张崭新的黄符,融入孔安背部。 白翎笑道:“她的修为比孔安高吗?辅助大佬带飞输出啊。” 尹真领会了他的语意,却说:“这不是一个好兆头。” 孔安吼开扑面的黄沙,剑光暴涨。他年迈的脸上浮起一丝病态的红润,几招过后,锵然击退了“衔烛”。 漱玉真人召剑回手,正欲再战,忽然听见一个师弟惨叫。原来宁雪唤动的剑雨突破防线,刺伤了他。 田师妹急忙翻出丹药止血,冲漱玉真人喊道:“师姐别顾我们,当心!” 白翎亦瞳孔微缩,因为孔安如鬼魅般欺身上前,分身十余道,同时袭向漱玉真人。 千钧一发之际,有人架住了孔安剑招,并且见招拆招,显然对他的路数烂熟于胸。 孔安勃然大怒:“你——你还有脸回来!” 来人正是李德。他不知在暗中观战了多久,此时连续接招,不屑叫道:“他们果然靠不住。还得我亲自出马,砍死你个草包!”【你现在阅读的是 】 三十、当车 第30章 三十、当车 诶嘿,还在打-v- 师兄弟二人转眼战在一处, 白翎松了口气,道:“看吧。识别赝品的最佳办法是和真迹摆在一起,他俩对上便很明显了。阿响你的感觉果然没错, 李德一直躲得远远的看着, 怕出意外呢。” 问鼎一脉的师兄弟剑法同出一门, 可是一个大开大合、势如破竹;另一个稳中求进, 束手束脚。 宁雪又挥出一道符箓, 打在孔安背上。这道符加上了她三宝属性的功法, 甫一入孔安身躯, 立马激得他双目发红,再无退避之意。 李德被震得虎口发麻, 冲宁雪道:“师妹, 事已至此,你还帮他作甚?我真是不明白了,这么多年我哪里对不起你!听我的,把孔贼献给他们, 还有活路!” “好笑。临近神目洞,你突然借口失踪,我就料到你打算坐山观虎斗。现在坐不住了是吗?”宁雪冷冷道,“这么多年, 师尊一直偏心你。幸好他死了, 我与孔安才能后来居上。你怎么有脸教我行事?” 她说着打出数道符箓, 可惜因修为与李德相差无几,皆被打掉。 李德着急地说:“什么偏心?哪有偏心?快别闹了,收拾完孔安和唐棠这对贱人师徒,以后我当问鼎一脉掌门,你就是掌门夫人!” 宁雪知道孔安在发狂的边缘、神志不清, 索性言辞无忌,傲慢地答道:“不如让你们自相残杀,以后我来当掌门。至于你俩,不过是‘掌门的两个不成器的师兄’!” 她终于召剑出鞘,协同孔安,围攻李德。 李德猝不及防,一时难以招架,又转头朝白翎咆哮:“姓白的你是死人吗?还不快来助我?要不是我给的情报,你们哪能跟到这来,赶紧跟我灭了他俩,问鼎一脉的宝贝任你挑!” 白翎捧腹大笑,乐道:“为什么要帮你啊?李德,只要把你们全杀了,我不是照样随便挑?” 李德终于明白过来,两边人都在耍他。 白翎也好、宁雪孔安也罢,早已经心照不宣。唯有他死到临头自乱阵脚,明明是双方的玩物,却自以为是坐等得利的渔翁。 李德万念俱灰,“哧”的一声,大腿上多了一道剑伤,深可见骨。 他不得不再度转向宁雪,痛心疾首地说:“师妹,你听见那个杂种的话了吗?他要灭我们满门!咱们师兄妹即刻联手,尚有一线生机,不然谁都活不成。你到底在犯什么病?” 然而宁雪只道:“对牛弹琴,浪费口舌。” 她召回仙剑,念动法诀。此次作法比之前所费的时间更长,她滴入玄天炉的心头血也更多,直到一记波光粼粼的符箓缓缓成型。 漱玉真人收回十六道仙剑,严阵以待。 尹真也掏出一个火折子,“嚓”地点燃,光芒所至之处,风沙消退,显然是一件防御法宝。 白翎不知怎的,心下狂跳。 明明漱玉真人挡在最前方,尹真还用法宝护着他们,可是站在人群中的白翎莫名背后发凉,仿佛被冥冥中睁开的巨目盯上了。 他看了裴响一眼,想把他拉到自己身后。 裴响却皱眉望着宁雪施法,许是在危急关头忘了设防,不仅没抗拒,还反手握住白翎的手腕,依然与他并肩。 下一刻,宁雪将符箓附上仙剑,喝道:“去!” 她手中的剑消失了,轰隆巨响从众人头顶传来。一柄放大了数百倍的剑影撕裂云幕,自云潮中缓缓冒头。 剑势沉沉,若泰山压顶。 裴响面色微变,抓紧白翎的手道:“师兄,你背后的符文亮了……只有你!” 漱玉真人高声道:“散开!” 问鼎一脉的小辈们顷刻四散,尹真看了眼天上,也发现目标只有白翎。他伸手在白翎面前一晃,白翎却如同魔怔,愣愣地望着剑锋袭来。 尹真说:“啧,看造化吧。” 他把火折子丢给裴响,御刀疾退。 仅剩白翎与裴响二人,面临当空巨剑,不闪不避。 裴响不得已扳过白翎肩头,摇撼他道:“白翎?白翎!” “快走……阿响。” 气若游丝的声音从白翎唇齿间逸出,他此时头痛欲裂,双脚像是被钉在了原地。背后的符文重若千钧,牢牢固定着他,不让他逃离,甚至不让他生出逃离的念头。 三宝属性,谓精气神——他心神受制,俨然在宁雪发动剑招的刹那,已是她剑下亡魂! 裴响看出了他的异常,持着焰光扑朔的火折子,仰头向快速逼近的剑锋。 两人皆无护身符庇佑,忽然,裴响的手上传来刺痛,是白翎在掐他。白衣青年总是笑意融融的眼底,至此生死之际,竟然…… 竟然露出一分祈求。 白翎做口型道:滚! 裴响冷冷呵斥:“又说脏话!” 白翎简直要喷出一口老血——都什么时候了,还管这个? 裴响“哗啦”扯开芥子袋,将其中物品尽数倒出,多为在全性塔抽到的法宝。品质好的比如仙级“玄武金刚罩”,千年乌龟妖兵解后的遗物;品质次的则不胜枚举,灵级凡级十余件。 只要是用来防御的,皆被裴响祭了出去。什么“青金帐”、“寒铁衣”,重重叠叠,一层层张开在他们头顶。 裴响手上御宝的动作不停,口中衔着火折子。跃动的烈焰爆出细碎火星,将少年素来漆黑的眼底,映出刹那微芒。 乌云洞开,巨剑天坠。 风沙被逼得逃逸,两人似渺小蝼蚁,衣衫猎猎作响。 然而在白翎耳中,世界静得出奇,也慢得出奇。 他们一同凝望着上天,广阔的剑身如百丈镜面。不知从何而来的一线残晖折射于剑尖,在其抵上第一重屏障的刹那,迸发出琉璃色彩。 布帛撕裂的声音响起,“青金帐”破开大洞。 紧随其后的是一道脆响,“寒铁衣”在凹陷后粉碎。 法宝破败声接二连三,火折子的光芒像一团泥,减缓了巨剑下降。可是,火光不断瑟缩,最后“嗤”地熄灭,只余一缕青烟。 漱玉真人的十六道仙剑飞至,毫无保留地击中巨剑。但即便是她出手,也只留下了一个个凹坑,仙剑被尽数弹飞! 二代道君赐下的神级法宝,对修士的加成竟如此可怖。转眼间,只剩“玄铁金刚罩”。此道仙级法宝可以抵御元婴期修士的数次攻击,却不知对上玄天炉佐助的剑影,胜算几成。 剑尖刺中倒扣的龟壳,双方角力。 剑影与龟壳的形迹皆在淡褪,迅速地消耗对方。但,龟壳褪色更快,“咔”地一声,出现了第一道龟裂。 龟壳接触的地面同样被压到下陷,大地在倾斜。白翎顶着千万根钢针同时刺入头颅的剧痛,硬是挣出了一丝神智,道:“阿响!” 裴响亦转头看他,眉目冷冽依旧。他对白翎的意思再清楚不过——宁雪锁定的目标只有一人,裴响此时离去,尚有生机。 但裴响只道:“叫我作甚?” 他极少反问白翎,但凡反问,必能把白翎气死。不过恰在此时,一道狂奔的人影突然出现,在风中飚来。 那是一道很娇小的身影,背着双肩竹筐,两个花苞发髻被吹成了扁的。她用着疾驰符,一边拼命跑动,一边高高挥舞双手,径直冲到了“玄武金刚罩”外! 宁雪呼吸凝滞,骤然收手。 巨剑斜插大地,白翎浑身一轻,直挺挺往后倒去,背后的符文碎成了齑粉。 他被裴响接住,眼前发黑。刚才反抗宁雪的精神压制,耗费他太多心力,平复了半天仍头昏眼花。 可他极力辨认着挡在身前的背影,喃喃道:“阿花?” 小姑娘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冲宁雪道:“师姨,您在做什么?为什么要对他们动手?” 宁雪严峻的面容上显出怒意,斥道:“阿花,你在做什么!还不速速过来?” 见到小姑娘,濒临疯狂的孔安也恢复一丝清明,嘶声说:“阿花啊,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快回去,你的本命剑马上锻好了,为师不需要你帮忙!” 听见他们对话,白翎顿时明白了。 他双唇微张,叫出了阿花的真名:“……唐棠?” 小姑娘转回身,犹在发颤。 她对发生的一切都很茫然,讷讷地问:“你们、你们怎么会在这儿?白仙友,你们和师尊师姨有过节吗?是不是有什么误会……还有我师伯,他……他为什么和师尊打起来了!” 漱玉真人以“衔烛”直指她道:“问鼎一脉的五代上上品灵根弟子,百闻不如一见啊。唐棠,我师妹因你而死,难道你也全然不知吗?” 唐棠面色惨白,望着她的剑尖呆住。孔安骤然爆发巨力,将李德击倒,飞身挡在唐棠身前。 老道怒发冲冠,吼道:“那都是老夫的主意,她全然不知!师妹,你不是让师兄放心吗?师祖赐予你的另一件法宝呢,怎么还不亮出来?你在等什么!” “她是在等我。” 一道光风霁月的嗓音徐徐响起,虚空之中,墨蓝织金的道袍迎风飞展,令方圆一里内风沙顿消。 诸葛悟手持“千恨”,屈指一弹剑身,振落猩红的魔血。 他依然驱使“万怜”飞至师弟们身前,加以护佑,随后步步踏下高空,对宁雪说道: “诸位将计就计,在此设下埋伏,且专挑我师弟动手,不正是为了请我入瓮么?在下已如约而至。二位真人,我们两脉恩怨,终于可彻底清算!”【你现在阅读的是 】 30-40 第31章 三十一、碧落 嘢?还没打完……………… 诸葛悟到场, 三方派系鼎立。 他来到白翎与裴响身前,问:“你们二人可好?” 白翎勉力站起,虽面色十分苍白, 但仍露出微笑, 答:“很好, 师兄不用担心。” 裴响寒声道:“你哪里好了?” 白翎冲他眯起眼睛, 说:“我们俩是该算账。阿响, 你真的很不听话!刚才……” 裴响转开头当没听见。 诸葛悟抬手道:“停, 打完再吵。” 白翎很想把裴响的脑袋掰回来, 可是若裴响先前丢下他,没有那层层叠叠的法宝报废、换来巨剑的片刻凝滞, 说不定他已经在投胎路上了。 不止是他, 裴响也逃不掉。 思及此,白翎心有余悸。他从没有过任何时候,像此刻一般,迫切地想要变强、想要活下去。生死之际, 有人与他共进退到最后一刻,他这条命已经背负上了什么东西——让他无法再轻言放弃,或是随波逐流了。 然而此刻情急,无暇他顾。面对唐棠, 白翎亦是五味杂陈。一时间, 他犹豫了。 唐棠不顾性命地奔来救他们, 对师尊劫杀窈娘也一无所知。灭问鼎一脉,该灭她吗? 诸葛悟一句话似冷水泼下,道:“阿翎,看见这位小仙友,倒让我想起二百年前的你了。背着剑胆, 兴冲冲踏入秘境,等着我为你锻造本命仙剑……彼时之你,此时之她,皆是如此。” 白翎一怔,抬眼望着师兄。 诸葛悟亦斜睨向他,虽神色照常温柔,但语气淡淡,显然并非怀旧,而是提点。 白翎知道,自己短暂的心软被师兄看穿了。诚然,当初的他和现在的唐棠几乎一样。他对唐棠心软了,可是问鼎一脉有对他手软吗? 白翎不语,诸葛悟也没有将话挑明,不过话锋一转,问:“阿翎,你还记得为本命剑拟好的名字么?若是心有杂念,或许又用不上了。” “我……记得。”白翎终是苦笑了一下,道,“我取了十多个名字呢。每一个……我都记得。” 孔安从远处飘来,大袖如云。唐棠没来得及说话,便被师尊变成一个馍馍,塞进袖里。 馍馍不停张合着上下两片儿,喊叫道:“师尊!你们别——” 她跌进袖袋,再传不出声音。 孔安的发冠已被打落,灰发披散,形容狼狈。可他松了口气,死死盯着诸葛悟道:“渡尘小儿,时至今日,我脉终于大仇得报!哈哈哈哈——断代之恨,不共戴天,你以为要报仇的只有你吗?你要保护师弟,我也要保护徒儿,现下正好了断!师妹,还不速速祭出师祖法宝?” 他家的祖师爷是一代,也就是被展月老祖扒皮抽筋的那位妖王。论辈分称,师祖指的是二代道君,道号“定坛”的是也。 宁雪将手一转,玄天炉飞至上空疾旋,从中舞出了一卷宝旗。霎时间天地变色,本就昏暗的天宇隐隐滋生雷动,竟是要降下暴雨的征兆。 魔域常年无雨,何况是气候恶劣的火神冢。 狂风大作,白翎抬手遮挡,见那宝旗实在诡异——他在裴家府上,见过漱玉真人借给裴舅爷的宝旗,绣的是神荼郁垒连环画,驱鬼辟邪。 可是此时此刻,宁雪召出的决不是什么“宝旗”,而是一卷“鬼旗”。森森阴气弥漫开,甚至压过了地底熔岩的热意,令在场之人无不生寒。 徐师弟赶紧把窈娘的遗像收好,小声问:“那是……什么?” “碧落幡。” 两个人异口同声,一齐回答。 白翎意外地看向身边,见是尹真去而复返,又不意外了,照旧道:“你好啊尹兄。你也知道这面旗子?” 在老祖的笔记里,关于法宝,着墨不多。对于碧落幡,仅批了“邪物”二字,并未详述。 裴响默默把火折子递给尹真。此物熄灭后,竹筒布满裂纹,大概无法再用了。 尹真一摆手道:“没事,我还有一打。不过,既然你们知道那旗子的来历,怎么还不逃跑?” 漱玉真人回归队伍,提剑道:“什么来历?” 尹真说:“修真界最凶残险恶的法宝,排行第一。虽然有些大能不会把压箱底的宝贝示人,或者让见到宝贝的都死了,所以排行榜并不完整。但,如果你们没有更厉害的东西,就快点走吧。” 他话音未落,人已经不见了。 白翎深吸一口气,心说你多介绍两句再跑啊!现在他除了知道碧落幡的名字、以及它很厉害,其他的一概不知。这怎么打? 一阵“呼啦啦”卷动的声音响起,宁雪站在碧落幡下,似披上了半身袈裟。 不过,袈裟上描绘的完全是炼狱图景:无数看不清面容的人影趴在幡上,面朝幡外,不住捶打着幡布。他们被困在其中,无声地嚎叫呼救。人影们争相抢到幡前,彼此撕扯,试图破禁而出。 宁雪远远唤道:“林暗,我有话对你说。” 白翎一时纳闷儿,不知她在叫谁。 没想到旁边传来漱玉真人的声音,冷冷回道:“何话?” 白翎才意识到,他和漱玉真人身份修为悬殊,所以从未问过她姓名。但宁雪和漱玉真人同为女修,即便不同代,也皆是门中栋梁,很可能互有耳闻。看宁雪放缓的态度,说不定还对漱玉真人略有钦慕。 果然,宁雪说:“我敬仰你的修为与道心,不愿让你无辜葬送。我知你素来爱惜同门,而劫你师妹之事,盖因李德妖言迷惑孔安。我事后知晓,亦无从弥补,现下李德任你处置,但你必须即刻离开。今日是我问鼎一脉与展月一脉的了断之战,你大可以置身事外,了却你师妹的因果后,带小辈们安然归去。” 她顿了顿,神色转冷,道:“否则碧落幡动、黄泉鬼出,小心你余下的同门,尽步窈娘后尘!” 雷鸣电闪,瞬息间映亮宁雪,也映亮了碧落幡上的亡魂。他们愈发拥挤,撑得幡布鼓胀,边角处渗出鲜血。 宁雪见林暗不语,进一步威胁:“别忘了你的师弟师妹们,早已中了我的定身符。只要他们留在此处,我的剑便可随时降下高天,锁敌而动。” 田师妹急忙道:“大师姐,你别操心我们!剑修岂有苟且偷生的道理?我们大不了和窈娘一样——我和她姐妹两个,仍在一起!” 林暗清叱一声:“住口!” 她眸色沉敛,显然在斟酌为难。 白翎看在眼里,倒是笑了笑,发自内心地说:“真人,我们一同走到现在,已经是一段奇缘。我刚才九死一生,你也看见了。如果宁真人对你的师弟师妹们出手,他们是绝无活路的。” 徐师弟一听也急了,道:“白仙长,你瞧不起谁呢?我们都一同到这了,不该接着走下去吗?那旗子邪门得很,多个人多份力,你快别说丧气话了!” “不是丧气话。只是……你不觉得碧落幡上的鬼魂,很眼熟吗?” 白翎的眉头,终于轻轻皱起。他望着幡布上纠缠的魂魄,即便他们五官不清不楚,随身的法宝兵器也足以让白翎牵动记忆。 在哪里见过? 仿佛是《修真界宝鉴一览》,记录着散佚多年的宝贝,以及他们下落不明的主人。 诸葛悟道:“的确。幡内拘禁的,大多是道场仙友。” 林暗神色一凛,然而不待她发话,孔安已按捺不住兴奋,对宁雪说:“师妹,是时候让他们见识师祖的法宝了!正好拿李德祭旗,也让漱玉真人平恨!” 宁雪握紧旗杆,念念有词。 倒地不起的李德本想溜走,不料突遭点名。他已暗中服食丹药,续上一口气,闻言立马暴起,御剑奔逃。 然而罗网状的法宝从孔安袖中射出,牢牢捆缚住他。 李德不知是对碧落幡有多恐惧,大骇之下,竟然孤注一掷,把芥子袋抛给白翎,声嘶力竭地吼道:“姓白的!剑胆给你了——我还给你!两百年前是我的错,我错了白仙长!救我——” 然而暴涨的幡布将他席卷,裹得蚕蛹一般。 这一刻,在场诸人皆看见,幡上的亡魂齐齐扑来。他们明明没有表情,却浑然一股狂喜,似饿狼捕食,蜂拥而上。 李德的声音顷刻断灭。 裴响低声道:“他死了……” 修士之死,分肉身之死、魂灵之死。 肉身死后,元神出窍,若及时收入法器,还可以滞留于世,找机会夺舍重生。不过夺舍之难,难于上青天,更多人仅仅是处理完后事,便由他人送往洞天福地,轮回转生了。 而在李德被碧落幡卷入的刹那,他的肉身与魂灵俱灭。元神连逃出躯壳的机会都没有,转眼被鬼旗吞食。 幡布再度飞展,李德已不知所踪。 随着鲜血与肉渣被碧落幡吸收,其上多出了一道魂魄,观其衣着,正是新死的李德。他尚且十分茫然,片刻后明白过来,顿时道心溃败,与之前的魂魄们一样,疯了般捶打起幡布来。 一名元婴前期修士,即便身受重伤,也不至于死得如此草率。像踩死了一只蚂蚁,拂去了一片灰尘,数百年功名道行,须臾尽散。 白翎接住了他的芥子袋。 袋身干瘪,因为主人离世,颜色迅速泛黄。白翎却不仅没有放松,反而更压抑了。因为,宁雪舒畅地仰起头颅,似从旗杆中源源不断地汲取着灵力。 女修在惨白的电光之下,明明灭灭,如同鬼魅。有那么一瞬间,白翎头皮发麻——因为他清楚地看见,宁雪长出了李德的脸。 男人的五官衬着女子身躯,不过刹那,又恢复冰肌花貌。宁雪抬起手,李德黯淡在地的仙剑竟然轻轻发颤,被她召动,但她嫌脏,又随手将其丢弃。 一尊半透明身躯自宁雪的天灵盖升起,浑然是一座元婴。元婴形同修士本尊,不过放大无数倍,凌然立于天地间。 碧落幡吸食了李德后,把宁雪临时拔擢至元婴后期。孔安一声呼喝,还有两道身形在狂风中浮现。是问鼎一脉的另两名金丹期弟子,左右夹击,包抄而来。 宁雪与她的元婴同时开口,说:“漱玉真人,请。” 李德已死,窈娘遇害的罪魁祸首伏诛。面对实力更胜一筹的问鼎一脉,林暗不等师弟师妹们争辩,将手一挥,把他们全部收入袖中。 她御剑而起,临行前向展月一脉的三人投来一瞥,道:“告辞。” 言毕微微一笑。 第32章 三十二、血祭 他喊着什么羁绊啊师兄啊…… 白翎眨了眨眼, 亦冲她露出笑容,道:“再会。” 他挥手送别林暗,虽不知道女修打得什么主意, 但不论她回来与否, 此去好歹保住了驾鹤一脉小辈们的性命, 白翎也松了口气。 问鼎一脉下了如此血本, 从二代道君处讨来两件稀世法宝, 盖因三代被灭之仇。此为他们与展月一脉的宿怨, 不应牵扯旁人。 此时此刻, 场上只余诸葛悟颇具战力,应对问鼎一脉的四名修士。 白翎忍不住道:“师兄……” 诸葛悟笑了笑, 说:“你照顾好小裴。当然, 还有你自己。” 话音落下,他向前数步,顶窍亦升起元婴。不过他已臻至元婴后期的圆满地步,离破境化神一步之遥, 因此元婴凝实,宝相庄严。诸葛悟立在元婴掌中,冉冉驾临高空,衣上的金纹全部活了过来, 山纹流云, 水纹泛波。 此等战事, 绝非在旁看着便算“不拖后腿”了。白翎与裴响对视一眼,皆在对方眼中看出了一个字: 跑! 覆巢之下无完卵,此时不跑待何时? 不是说要卖了诸葛悟逃命,而是留下也只能作炮灰,不如分头行动。问鼎一脉必会让那两名金丹期弟子追来, 如此让诸葛悟以一敌二,胜算更大几分。 白翎灵机一动,一边慢慢退后,一边翻起了李德的芥子袋。除了他两百年未见的剑胆,还有数不清的法宝兵刃,尽是李德剥削而来的战利品。 白翎本想把剑胆收进自己的芥子袋,可是漫长时日过去,剑胆早已生出灵识,见到他立即贴了上来,牢牢地黏在白翎背上不动了。 “这个没用,这个也没用……啊!这个有用。”白翎迅速辨认着各类法宝,翻出什么防御的、隐身的、加速的,立即往裴响身上套。 此时诸葛悟的元婴已与宁雪的元婴交手,同样放大无数倍的仙剑锵然碰撞,荡开漫天云翳。 宝华万丈,大地随着两柄兵刃相击而不断震颤。裂隙扩大,熔浆溢出地表,方圆千里内的魔物皆被吸引,发出此起彼伏的长嚎。 宁雪凝成的元婴由碧落幡强行造就,因此不敌诸葛悟。见师妹落于下风,孔安将散发一挽,御剑凌空,直击诸葛悟本尊。 白翎立即唤道:“万怜别管我们了,快去帮师兄!” 在他们身侧寸步不离的仙剑闻言转向诸葛悟,又转向白翎,显然十分纠结。白翎屈指弹了一下剑柄,给它一个脑瓜崩,催道:“快去呀!” “万怜”化作一道流光,与“千恨”并肩作战。 白翎已经把李德的遗物翻了个遍,骂骂咧咧:“什么脑残品味,收集这些玩意儿干嘛?很好看吗?鸟用没有。阿响,一会儿你往南,我往北,跑得越快越好!” 他欲动身,却被裴响一把抓住,道:“你怎么办?” 白翎把能用的法宝全用在师弟身上,自己两手空空。他拍拍师弟的脑袋,见师弟不为所动,又往师弟脸蛋上摸了一把,趁其发怔,立即挣开桎梏,迅速后退。 白翎振臂高呼:“师兄顶住啊!我先走一步啦——” 他御起神行术,直奔神目洞,身后飚起一溜风沙,烟尘四起。 半空中的孔安额角青筋狂跳,忙指使两名弟子:“去,快去!千万要活捉他!” 一名弟子应声而动,另一名则犹豫了,问:“师尊,他们还有个弟子,要不要我……” “那个等下再杀,白衣服的才是祸水!阿花的剑即将锻成,他肯定要去捣鬼,滚啊!” 孔安盛怒之下口不择言,转头又接了“千恨”一招,险些被打落云头。 白翎把他的吼声听在耳里,停步回身,向两名金丹期弟子手舞足蹈。此二人遭到挑衅,立即放下顾虑,齐齐杀来。 白翎转身又跑。 他的“神行术”亦是从老祖笔记中看来的,与其他派系的“登云步”、“夜游诀”、“天鹤舞”并称四大移行法门。 不过,“登云步”好在省力,“夜游诀”悄无声息,“天鹤舞”轻灵敏捷,“神行术”则以步调诡谲、出人不意而闻名。 缘由无他,盖因此法门是展月老祖同为筑基期时、专门为逃命开创的。 所以,再高雅的名字也无法改变其狼奔豕突的路径。白翎几次三番快被追上时,周身忽然生风,猛地窜出,气得身后二人狂叫不止。他在崎岖的岩丘间打转,像遛狗似的,把两条恶犬钓在后面。 两尊交战的元婴已被抛在身后,白翎潜心奔逃,足足跑了一刻钟,不免身法迟滞,四肢泛酸。他暂且停步,手扶岩壁休息,没料到久违的不适感突然涌上心头,“哇”的一声,吐出大口鲜血。 两个金丹期弟子更加上气不接下气,指着他道:“跑什么跑?你、你跑吐血了都,还不停下!” 白翎看着两人一瘸一拐、狼狈地赶来,却将嘴角一抹,哈哈大笑:“我吐血又不是因为你们!要不是我修为卡着,遛死你俩不在话下。来啊!继续追我啊!” “姓——姓白的,你你你,你等着!休要仗着你的法门好,待、待我们逮住你,有你好看的!” 两个问鼎一脉的弟子已经被他溜掉无数次,即便白翎就在前面不远,他们也提不起劲加快步伐了。 然而一股热浪涌起,吹得白翎身子一歪。他才发觉,绕过岩壁便是神目洞,他靠着的岩壁,堪称神目的眼皮子。 问鼎一脉的弟子猛走两步,白翎又脚底抹油,晃到了岩壁另一边。 不过,他暗道不好:自己的修为太低了,体质也差,一旦休息,便泄了劲儿,现在接着发动“神行术”,远不如刚才灵敏。 两个问鼎一脉的弟子亦发现端倪,大喜道:“跑啊!跑、跑不动了吧?” “展月遗孽,还不束手就擒——” 他二人同时扑来,显然对这个区区筑基期、却无比猖獗的家伙忍无可忍。白翎双目一虚,再度闪避,然而被扯碎了一角袖摆。 白翎的心沉了下去。 他意识到,继续拖延迟早被抓。诸葛悟虽然以一敌二、战成平手,但短时间内不可能分出胜负。 而这一刻钟的拖延,已经是白翎凭此时修为,能够做到的极限。 他被逼到神目洞的洞口,背后发烫,已经不能再退了。两名金丹期弟子从两侧逼近,满是戒备地靠近。 电光石火之间,白翎将心一横,生出了跳进洞内的想法。他的剑胆嗡鸣不止,显然感应到了纯粹的火系灵气,迫不及待要入洞受洗、脱胎换骨。 如果剑胆能吸纳热意,他是否有机会活命? 此念头太过疯狂,即便是白翎,也知此去九死一生——不,其实是必死无疑。 问鼎一脉的弟子讥笑道:“白翎,你命中注定,折在我派手里!放心,我们不会立即要你的性命——你的腿接好了吗?再打断一次,或者直接碾碎!应该没法接好了吧?” 另一名弟子也说:“师兄,快把他捆了。用他的命要挟诸葛悟,我要看渡尘真人下跪!还有他那师弟,天生剑骨?剔出来还厉害吗?” 白翎缓缓点头,放声笑道:“好……好!” 他舍了最后一丝迟疑,直接往后倒去。 剑胆发出悲鸣,随他下坠。两名问鼎一脉的弟子大惊失色,连忙扑到崖边。 可是神目洞纵深百丈,下方金红色的熔岩似能灼伤瞳仁,滚滚热浪扭曲了视野,哪有白翎身影? 刚才还叫嚣要折辱渡尘真人的弟子,现下面若死灰,道:“师兄……完了,师尊说要活捉他的!他怎么敢……” “什么完了?他不可能一下子烧成了灰吧?骨灰……把骨灰带回去也行啊!” 他师兄慌乱之下,半个身子探出洞口,极力寻找白翎的踪迹。 师弟却两眼无神,瘫坐一旁,摇头道:“找不到的……神目洞是锻剑之地,他肉体凡胎,肯定灰都不剩了!” “嗤”的一声,大蓬鲜血爆开,浇了他满头满脸。此人呆愣片刻,颤颤抬头,只见师兄探出去的半截身子齐腰断裂,被几道剑气打成了筛子。 死者的元神冒出,直到消散前,仍是满面茫然:“啊?” 一道披雪流光拔地而起,离洞登天,冲破风沙与乌云。 细看之下,流光是仙剑两道、披雪是白衣一袭。刚才跳崖的白衣青年被两柄仙剑夹在中间,放声惨叫:“啊啊啊啊啊——” 白翎快背过去了。 他头回以人身御剑,或者说是剑御他。眨眼冲上云巅高处,俯瞰苍茫魔域,劫后余生的喜悦还没占满心窍,对高空的恐惧便让他半只脚踏进了地府。 两柄刚出炉的仙剑一左一右,紧紧地架着他。一柄是裴响的金属性剑胆锻成,另一柄是白翎的三宝属性剑胆打就。 白翎的剑胆救主心切,在他坠崖时,吸尽了周边火灵,瞬间锻造成型。随后,尚在神目洞深处养神的裴响剑胆受到感召,前来襄助,亦认出了白翎的气息。 同一时刻,问鼎一脉活下来的弟子抱着师兄残躯,抖若筛糠。 有人悄无声息地逼近,投下斜长黑影。 弟子回头,只见一名墨衣飞展的少年。其如画眉眼在夜色中浮现,此情此景,如艳鬼索命。 少年的神情实在可怖,尤其是环顾四周、没找到他所找之人的踪迹后,他双目深处,似缓缓转动漩涡。 问鼎一脉的弟子又哭又笑,踉跄起身,道:“裴、裴响?天生剑骨?练气期小儿,也敢来我面前造次,是来为我师兄殉葬的么?” 裴响寒声道:“我师兄,在哪?” “他跳下去了!”金丹期修士祭出兵器,直指裴响咽喉。他左摇右晃,疯疯癫癫地说,“姓白的死了!我、我拿你去要挟诸葛悟,他那个伪君子做派,不会弃你于不顾的——” 裴响用手握住了他的剑。 剑尖不再摇晃,被他固定在掌中。鲜血四溢,却诡异地倒流了,并未滴落,而是沿着裴响的经脉游走,在他苍白的肌肤上,形同裂痕。 少年只重复了一个字:“死?” 金丹期修士发现,他竟然拔不出自己的剑了。下一刻,大力袭来,带着他往前一晃。 剑尖倏地刺进了裴响咽喉,血液汩汩流出,皆向他面上逆行。少年攥着剑的手更加用力,骤然捏断剑身,反手划过敌人的脖颈。 一击即中,打碎护体灵力。五官扭曲的人头飞出去,无首的尸身犹在僵直。 死者的元神自断口处升起,见自己的躯壳缓缓软倒,发出不敢置信的尖叫:“不不不!” 狂风吹袭,将其顷刻刮散。 裴响眼前发黑,亦支撑不住了,单膝跪地。 在他即将倒下前,一片柔和明亮的白影从天而降,直扑过来,恰好把他抱了个满怀。 第33章 三十三、吃人 做人最重要的是什么?是…… 是冷的。 白翎接住裴响的时候, 被冻得直颤。少年人的体温极低,像一块冰。 但也是热的。 热的是血,源源不断往外冒的血。从裴响割到掌骨的手心溢出, 从他几乎捅穿的咽喉涌出。 白翎突然失声了, 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只能慌乱地捂住裴响伤口, 意识到毫无作用, 立即将他抱起。 两柄仙剑已并肩浮在地面, 等着载他。白翎想也没想便踩上去, 咬牙把持着平衡,御剑在山岩间穿梭, 低空飞掠熔浆汇成的溪河。 到了元婴交战处, 白翎下地才发觉腿软。可他脚步不停,又运起神行术,向诸葛悟奔去。 他终于能发出声音,喊道:“师兄——师兄!” 诸葛悟闻声侧目, 百忙之中掐了个诀,分身为一只青鸟,飞到白翎身前,挡住他再靠近。 青鸟发出诸葛悟的声音, 道:“把他放下。” 白翎照做, 但不忍松开裴响的伤处, 仍紧紧按着。 他见青鸟的白喙一张,吐出在裴家用过的瑶池鼎,刚松了口气,又想起什么,问:“阿响上次进去, 不是快把你的存货吃空了吗?这次……这次伤得更重……” “你当我前阵子在忙什么?给你们报名讲坛的时候,我下山云游了一遭。”青鸟催动香炉,把裴响收进去温养。 白翎得知他补充过库存,总算稍稍放心。可青鸟一声叹息,似乎情况很不乐观,说:“伤得也太重了。你呢?身上如何?” “我没事。两柄剑胆都锻成了,我本想带它们去找阿响,没想到看见他的时候,已经……”白翎满手是血,索性往衣服上擦,喃喃地说,“是我没照顾好他。师兄,阿响杀了一个金丹期修士。” 青鸟沉默片刻,问:“他的功法,你知道么?” 白翎点头道:“《太上迢迢密文》。” “原来如此。” 青鸟再度长叹,比之刚才,更显忧虑。 显然,诸葛悟也对这部功法有所耳闻,甚至熟知,可惜此时无暇闲聊,他把瑶池鼎交给白翎,说:“你快带阿响离开。” “什么?”白翎一愣,道,“你打不过他们吗?” “打得过。但,战场瞬息万变,我不希望你们涉险。而且……”分身的时间快到了,青鸟化成一片片青羽,声音也在空中消散,“我一直有所预感。真正的危机,尚未到来。” 白翎下意识伸手,只抓住了一片羽毛。他把瑶池鼎抱在怀里,二话不说,又踩上两柄剑。 没了刚才浑浑噩噩、吊着一口气的精神状态,白翎再想御剑,御得像醉驾一样。可他必须听诸葛悟的话,带裴响远离此地。 师兄陷入苦战,师弟生死未卜。白翎勉力维系着平衡,贴地飞行,融入神行术,渐渐越飞越快。 身畔风声呼啸,百里缩在须臾。 不过,白翎还是没忍住回头,看了战场一眼。 此时此刻,双方已进行到决胜关头。 诸葛悟尚有余力,问鼎一脉的二人节节败退。宁雪的元婴毕竟是法宝临时捏就的,每受一击,身形都在淡化。孔安更是癫狂,被符箓强化过数次后,眼球暴突,仙剑渐失章法,唯有喊杀声震天。 白翎实在不解,明显不落下风的诸葛悟为何要他们离开。“真正的危机尚未到来”,师兄的话是什么意思? 问鼎一脉的祖师爷早凉透了,二代道君多年闭关,三代弟子尽数绝命。除了那四代的两人,还有什么后手吗? 白翎忽然心下一惊。 是了,在他逐一排查的人中,确实存在一个漏洞! 闭关的定坛道君——两百年来,他真的在闭关吗? 白翎发现一块突出的焦岩,立即驱使双剑,飞过去藏身。当他觉得师兄胜券在握时,转身就跑无需顾虑;但当他明白了真正的危机是什么,脑子还没转动,脚已经在往回走。 白翎躲在岩石后,迫使自己冷静,抽丝剥茧。 修士们闭关,会进入一段极深长的冥想,置外物于不顾,潜心神于内府,全力突破关窍。一般来说,只要修为达到一定地步,闭关出关皆会引得天象异动,外人尽知。 可是,天象可以作假,外人只是看个大概,也不知具体情境如何。定坛道君因断代气得经脉逆行,是众所周知之事,不过此事传出来,亦是问鼎一脉弟子所说,谁又能证明真伪? 万一从头到尾,皆是定坛道君布下的疑阵呢? 其实他的修为并未受损,至少没到要闭关百年的地步。那他在顾虑什么? 白翎心头雪亮,终于记起了自家师尊——梦微道君,折雨洞天的避世之辈,道场著名的“不可以常理揣摩”之人。 定坛道君若是为徒儿报仇、诛杀诸葛悟,他能赌梦微道君心情好吗?心情好,就让他赔一副棺材罢了;心情不好,问鼎一脉的祖师爷会被掘墓鞭尸。 白翎抹了把额角。 不知何时,他已经冷汗涔涔。 时间回到裴响入门那天,适逢梦微道君顿悟《法眼遍历秘典》的最后一卷,闭关入定。是不是正在那时候,定坛道君终于等来了机会,开始在暗中移动棋子、排兵布阵? 梦微道君所修的功法,让他能纵览修真界,上见青天明月,下见草木蜉蝣。 唯有他闭关时,闭上那双眼,定坛道君才能瞒过他的洞察,把诸葛悟葬送在秘境,葬送在这个厮杀不止、长夜无明的鬼地方。 锵然巨响,天地回荡。 诸葛悟发动了全力一击,简洁凝练的一剑,洞穿宁雪元婴的心脏。 大地深处的沟壑中,传来魔物嗥鸣,似万鬼恸哭。大地上的战事终于接近尾声,宁雪元婴受创,本体亦伤,按着心口跌落高空。 她摔在碧落幡里,七窍流血,挣扎着起身。 孔安急忙飞落,对重伤的师妹咋咋呼呼,语无伦次道:“师妹!雪儿,你不成了呀——奇怪奇怪,旗子怎么在吸你的血?它不听你的话了?呔!碧落幡啊碧落幡,让老夫也尝尝你的厉害!” 老道阔步横跳,精神抖擞地舞了段降魔剑,竟是彻底疯了。 他的剑招划到最后一步,洞穿宁雪心口,嘴里仍道:“仙丹!灵药!四面八方来!师兄救你啦雪儿,如此便不疼了吧?” 宁雪猝然睁大双目,元神冒出胸腔,骂道:“朽木……” 她话未说完,便被碧落幡窸窸窣窣地吸食了。连同她的身躯一起,被幡布裹紧,发出令人耳酸的压榨声。 诸葛悟摇了摇头,元婴举剑插下。 孔安一看不妙,求生的意志压过疯魔,竟然一把抢过碧落幡,仰头直面巨剑。 他怒吼道:“师妹死得其所,速来助我!” 霎时间,一尊元婴也从孔安头上新生!他的元婴并拢双掌,牢牢接住了诸葛悟的“千恨”。 “万怜”自后方袭来,不料在孔安背后,骤然挤出了另一人的上半身,同样空手接白刃,挡住了“万怜”。 此人不是别人,正是刚被碧落幡吞噬的宁雪。他二人的元婴像连体婴一般,背靠背共用下半身,两头四臂。 宁雪先反手给了孔安一胳膊肘,继续骂刚才没骂完的话:“朽木不可雕也!” 孔安却大喜道:“骂得好,骂得好!我就是烂泥扶不上墙——” 他疯癫之下,把曾经被师尊批评、被李德侮辱、被宁雪讽刺的话全吐了出来,兴高采烈地自我介绍。 诸葛悟则面色微变,不料他们师兄妹形成了双生元婴。或许因来路不正,此元婴通身散发邪气,可是比宁雪独身凝婴的时候,敦实百倍。 孔安弃剑不用,把碧落幡挥舞得虎虎生风。他仰头呼号:“天助我问鼎一脉——” 下一刻,诡异的撕裂声响起,一只手从他和宁雪相连的脊背处伸出,硬是将他们撑开了一道缝。 又一人的上半身挣了出来,夹在他们中间。孔安和宁雪同时变了神情,转头骂道:“你来凑什么热闹?!” 李德如获重生,狂笑声震彻天地:“天助问鼎一脉?哈哈哈哈!天来了——我,就是你们的天!!!” 宁雪反拧上身,一耳光扇了过去。李德也是背对她的,被打中后脑勺,气得伸手去揪她头发。 因为背后两人厮打,孔安的下半身不堪重负,本就驼背的腰快要压断了。他的元婴躬身趔趄几步,奋力嘶吼:“别打了——别打了——要打就打我吧!求你们了——” 天际一声惊雷,大地被闪电照彻,瞬息间映亮作白山黑水。 久旱千年的火神冢,在这一刻,下起了有史以来第一场暴雨。白翎不安的感觉愈发强烈,他抹了把脸,向前数步,望着那尊三头六臂的元婴。 很快,他不安的预感得到了落实。一只巨手突然撕裂云幕,伸向问鼎一脉三人! 碧落幡和玄天炉受到感召,离地而起,飞到巨手之侧。 伴随着雷鸣电闪,一道轰隆隆的嗓音自云上传来,呵斥道:“无能孽障!” 问鼎一脉三人的元婴被抓向高空,与巨手相比,居然显得微小。另一只巨手也拨开层云,露出占据半边天宇的广阔人像! 相隔十里,白翎喃喃念道:“定坛道君!” 二代道君大多已至化神期,甚少出现在人前。此时此刻,仿佛岁月的遗物苏醒了,古老的气息迅速弥散,天地共朽。 出乎白翎意料的是,定坛道君收走徒孙三人的合体元婴,却不是救他们。恰恰相反,他化出的形神张开巨口,把徒孙尽数吞下! 碧落幡在他手中,终于现出了全貌。铺天盖地的旗帜,绵延万里,在云间如游龙卷动。 幡上亡魂济济,远近不一,千姿百态。孔安、宁雪、李德以为得救,不料死得不能更死,三人呆愣片刻,疯了似的冲到最前面,大力挞伐幡布。 白翎心下暗惊,想起被孔安收进袖中的唐棠,又向前走。 可是,连她师尊都被一口吃掉了,她哪还有生还可能?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原来修行数百年,在白翎眼中似不可逾越之高山的元婴期修士,面对化神期修士和发挥全部功效的神级法宝,亦毫无还手之力。 而刚育成上上品灵根、前途不可限量的天才唐棠,在如此层面的争端中,沦为了两方倾轧的炮灰。 豆大的雨珠打在脸上。寒意刺骨,让白翎眨了下眼。 定坛道君现世,天威伏众,他几乎要站不住了。屹立在远处的诸葛悟,亦面色凝重,缓缓将双剑架起。 不过他身为意剑流修士,只消用意念驱策仙剑。白翎分明看到,师兄负于身后的双手,在广袖间暗自结印。 白翎认出了那道手势——“九幽黄泉印”,水属性修士的自爆之术!将自身体温降到最低,用爆体之血冰封对手,是同归于尽之道。 “千恨”“万怜”同时悲鸣,龙吟嘶吼穿云而上。 定坛道君如日轮的脸上,浮现森然恶意。他催动玄天炉,密密麻麻的符箓似蝗虫飞出,尽数贴上碧落幡的旗杆:强化,强化,再强化! 他要生吃诸葛悟! 第34章 三十四、炸膛 好!终于打完了! 显然, 诸葛悟在拨云见日、定坛道君露面的刹那,已经预判到了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定坛道君要拿他果腹。 所以, 不待定坛道君动手, 诸葛悟便在背后结成“九幽黄泉印”。此招的预备时间长, 但若成功发动, 不说让定坛道君字面意义上肝脑涂地, 至少也能折损他八成以上的道行。 白翎不再犹豫, 御剑而出。他紧紧抱着瑶池鼎,用袖摆将其捂住, 免得雨水飘打。 随着距离迅速收缩, 白翎浑身的血仿佛沸腾,头脑却出奇清醒。他心思飞转,一幕幕情景浮现眼前——碧落幡初次发动,是宁雪吞噬了李德。他分明看得清楚, 宁雪有一瞬间变成了李德的面孔。 碧落幡第二次使用,则是孔安吞噬宁雪。 宁雪当时的修为远高于他,孔安不堪重负,被宁雪挣出了半截身子。而且李德借此机会, 重新冒头, 还和宁雪厮打了起来。 可见被碧落幡吞噬之人, 并非彻底死亡,而是被拘禁着元神,以夺取他们生前的修为。 而驭使碧落幡之人,亦不是高枕无忧,若吞噬的人太过强大, 便会殃及自身。 不,碧落幡只能吞噬人吗? 万丈黑天之上,定坛道君双手砸下,意图先拍碎诸葛悟的元婴。然而一道仙印浮现,笔走龙蛇,是梦微道君的笔迹。 他赐予诸葛悟的护身符在此刻生效,接住化神期修士一击后,碎作漫天星光。定坛道君怒喝一声,懒得再费力气,从云上俯身。 庞然巨像张开大口,似黑洞吸纳万物,竟然要直接将诸葛悟连人带元婴、兜头吃下! 幸好诸葛悟的护身符刚才挡下一招,为白翎争取了时间。他终于飞到定坛道君面前,如一只蚊虫在狂风中扑朔,根本没引起道君的注意。 但诸葛悟发现了他,双眼一睁,进行到最后手势的动作倏然停住。若是用“九幽黄泉印”自爆,定会波及白翎和裴响,诸葛悟道:“阿翎——” 白翎奋力挥臂,往定坛道君的喉间掷入一物! 千钧一发之际,天地间响彻“咕嘟”一声。 定坛道君停住了动作,喉咙下意识吞咽,仿佛吸气时吸进了一粒沙子,皱眉斥道:“哪来的蝼蚁?” 巨手拂动,如山倾颓,要把白翎扇飞。诸葛悟举剑来接,不过尚未与巨手相击,定坛道君便忽的一晃。 他瞪眼道:“哕……哕!” 大地震颤,从地心深处传来呐喊。细听之下,那绝非人声,而是万千魔物躁动。 早在诸葛悟与问鼎一脉二人交战时,便引起了整片火神冢的魔物注意。它们在暗中窥伺,已经沿着地下的岩浆河,汇聚来此。 被定坛道君震慑后,魔物们亦未退却,只是潜伏。 然而此时此刻,有什么东西疯狂地吸引着他们。此物被定坛道君吞入腹中,立即被他消解同化,受到玄天炉符箓的增强后,更是让群魔丧失神智,纷纷破地而出! 定坛道君察觉不妙,面容扭曲地喝问:“你扔的什么东西?!” 白翎大笑道:“等你死了就知道了!” 他才不会留下来跟化神期修士废话,边说边调转剑柄,即刻开溜。 被他丢进定坛道君嘴里的,不是别的,正是群魔饵——自从上次领教过此物的威力,白翎总觉得有机会再用一次。 果不其然,他现在将此物发挥出了最大作用。区区仙级法宝,竟然成了扭转战局的关键! 定坛道君怒吼,神身在云海间迁越,追袭白翎。然而大地龟裂,密密麻麻的魔物如潮水般涌出,奋不顾身地冲向他。 诸葛悟收起元婴,御剑飞掠至白翎身侧。“九幽黄泉印”只差一步便要冻结他全身血液了,虽然及时停止,但仍逼出了诸葛悟内伤,令他唇角溢出一缕血迹。 诸葛悟将手置于白翎肩上,传去大量灵力。白翎浑身一轻,骤然加速,在空中连续闪现,每次都堪堪避开砸下的巨手。 定坛道君的咆哮震彻寰宇,终于被他们远远抛在身后。 白翎怀抱瑶池鼎,回身眺望。云上的神身远在天边,依然如山岳。一层黑色的污泥飞快攀上山顶,是无尽的魔物,似蜂群,似蚁潮,一切嚎叫声皆像沉入水底,迅速地平息了。 火神冢出奇的安静,天地在此刻缄默。 白翎恍然明白过来,定坛道君不语,是因为张嘴就会被魔物钻进咽喉、蚕食唇舌;魔物们不叫,是因为尽情撕咬着神身,正在以最原始的方式豪夺道行。 一枚与天地齐宽的仙印骤然浮现,笔力遒劲,似有抹煞山河之威。 白翎疑惑道:“这是什么?” “道君的护身符。师祖赐予七位道君的,堪比道场烽烟之物。”诸葛悟拭去嘴角鲜血,说,“师祖闭关千年,由七位道君坐镇道场,凡是登位之人,即刻获得一道符箓,亦即师祖垂青。此物能保道君不死,但当其境界跌落化神期,仙印遮天,向师祖示警。若有三名以上的道君护身符起效,师祖将抽身冥想,重临人世。” 雷声轰隆,倒挂枯枝一般的闪电布满夜空。 定坛道君的神身坍缩大半,修为急退,两件隐约具备灵识的神级法宝脱离了他的掌控。 玄天炉忠心耿耿,但不大聪明,依旧全力喷吐着符箓,强化主人和他的旗子。 焉知它越强化定坛道君,他便越吸引魔物,此时浑身上下被魔物包裹,已经变成了一道不住摇晃的、乌黑的飓风。 碧落幡则如展月老祖所批,是一件邪物,唯恐天下不乱。幡中的亡魂发现禁制在弱化,普天同庆,齐心协力地往外冲。 碧落幡见主人自顾不暇,当即幡布大张,让全部亡魂倾巢而出! 暴雨之中,万鬼过境。 他们早该往生,却被拘束千百年,怨念深重。一些神智尚存的魂魄随风飘散,若奔流河水,前往轮回;但还有些恨意难消,即刻化作怨灵,全力倾泻着怨气。 白翎直面鬼潮,只觉彻骨的阴寒将他吞没,呼啸而过者不知几何。时不时有怨灵袭来,皆被诸葛悟的双剑打散,风雨飘摇不定。 忽然,他看见了一道熟悉的身影。 小姑娘的花苞头散了,孤零零站在远处。她很茫然,不知该前往何方,被无数同类裹挟至此,却不懂他们的狂喜,也不懂他们的暴怒。 “唐……阿花!” 白翎下意识喊道。 诸葛悟向他投来一瞥,又诛灭了一道怨灵。白翎看看恍然未闻的阿花,走出一步,回头看向师兄,道:“我……” 诸葛悟叹息一声,道:“去吧。” 白翎却没有立刻奔到唐棠面前,而是御剑飞往高空。“万怜”跟了上来,护着他逆流而上,直至够到碧落幡的一角。 白翎揪住不断翻飞的幡布,全力一扯,然而修为太低,根本扯不坏。他道:“万怜,快帮我切一块下来,阿花没东西装着就要散掉了!” 仙剑依言而动,“嘶啦”一声戳破了一个口子。碧落幡吃痛想跑,被白翎生拉硬拽,撕下了长长一条。 终于,碧落幡抖罗掉了所有亡魂,也顾不上和白翎较劲儿了,“嗤”地飞向远处,奔赴其失而复得的自由。 白翎飞回地面,被若有若无、时隐时现的魂魄冲刷着,一手搂着瑶池鼎,一手抱着灵性尚存的破幡,艰难地靠近唐棠。 小姑娘认出了他,牵动麻木的五官,道:“白……白……” 她想不起来了,痛苦地抱住脑袋。 白翎伸手让幡布飘过去,说:“阿花,快进来!别被他们带走了!” 经过的鬼魂们好奇回头,冲滞留的唐棠发出狺狺尖笑。小姑娘的肩膀被撞了一下又一下,同类在催促她。 白翎喊道:“别理他们,你想就这么死掉吗?” 唐棠钻进残幡,白翎松了口气。 虽然他对转生之事没有经验,但是找一个好地方寄托元神,是可以算出修士转世到何处的,日后也能加以照拂。如果唐棠转生后仍然根骨不错,把她带回道场重登仙途,亦是常见。 不论如何,总比孤魂野鬼去挤奈何桥喝汤、进阎罗殿受审好得多。 不料,正当白翎放松下来时,一只手凭空伸出,死死攥住了残幡另一头! 形同怨灵的女修因生前法力高超,仍保留着一分神智,冲白翎喝道:“你要带我师侄去哪?!” 白翎面色微变,认出了她:“宁真人?” 宁雪的身形影影绰绰,不过胸腔破损,豁口鲜血淋漓,几乎能看见她裂成两半的心脏。她漆黑的双手如魔物般狰狞,抓着幡布不放。 白翎警告道:“阿花已经进去了,你要是不松手,扯坏幡布的话她也会魂飞魄散。” “那你松手!”宁雪依旧冷厉,不过暗自收起利爪,免得划破残幡。她冷笑道,“展月一脉的弟子,必定包藏祸心。我提醒过师兄无数次,阿花心性单纯,不可放她出去。可恨他溺爱小辈,还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阿花每日去讲坛听学。说,你是不是早有预谋,蓄意接近阿花?” 白翎气笑了,听见幡布发出吱吱扭扭的声音,怕它撕裂,索性冲里边道:“阿花,你来劝劝你师姨。她非说我是骗你的。” “师姨……” 一道细弱的声音飘出来,比先前真切许多。唐棠有幡布容身后,虽然只是神级法宝碎裂的一角,但也足以温养她的神智了。 小姑娘从幡布上冒出头,扒着边沿,诚心实意地道:“师姨,你也进来吧,不然咱们再也见不到面了。我……我还有好多话想与你说。白仙长是好人,我相信他。” “他是好人个鬼!你、你这孩子——”宁雪气得大骂,转念意识到,如今她与唐棠皆是鬼魂了,又面色一僵。 鬼潮跑得差不多了,剩下大群怨灵,即将袭来。 诸葛悟飞身至白翎背后,面对怨灵,持剑戒备。宁雪见势不妙,确实拖不得了,不得不抓住唐棠的手,也钻进碧落残幡。 白翎没空细究,立即把幡布卷吧卷吧,塞进芥子袋。他犹豫了一下,是否把瑶池鼎也装进去,但师弟到底是师弟,还是抱在怀里安心。 白翎侧头问诸葛悟:“师兄,怨灵很多吗?要不要我帮忙?” 诸葛悟驱剑飞出,道:“你自己看。” 白翎闻言探出脑袋,顿时倒吸一口凉气。只见成群结队的怨灵黑压压冲来,所过之处寸草不生,马上要到近前。 这堪比修真版生化危机的场面,本该让白翎忙不迭逃命。可是经历了漫长的大战后,他竟然只生出一句腹诽:苍天啊!又来了!放过我! 诸葛悟内伤未愈,强行再起元婴,双剑铮鸣。 显然,他亦知此关难过。然而关关难过、关关过,身为剑修,绝不会一退再退。 白翎轻叹一声,索性蹲下身,拍拍瑶池鼎的炉盖,当做拍了拍师弟的头。 他喃喃道:“阿响。等你再醒来的时候,大概是见不到我了。不过没关系啊,真的没关系。你……” 白翎张了张口,哑然失笑。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可不知为什么,白翎心头一片敞亮,还有余裕和裴响絮絮叨叨,似乎认定了自己命不该绝。 突然间,仿佛他心想事成似的,又一阵地动山摇。 剧烈的灵气波动从另一个方向传来,白翎双眼一亮,立刻支起脑袋。只见来时路上,有连片光芒闪烁。 下一刻,漫天遁光冲破沙尘,前来助阵! 第35章 三十五、救兵 速冻食品小师弟锁鲜增色…… 水红身影一剑当先, 掠到白翎近前时,已化作通身碧衣。 “白师弟,我没来晚吧。”漱玉真人林暗将眼一扫, 道, “裴师弟呢?” 紧随她而来的, 竟然还有尹真。刀修稳了稳头上的斗笠, 也问:“你师弟死了?” “尹兄, 你这嘴真是……”白翎嘴角抽动, 见到他时常说的“你好啊”也说不出口了, 抱着瑶池鼎起身道,“他在炉子里面养伤。不太好, 但肯定不会死。” “哦。我看你一脸寡妇样, 随便问问。”尹真漠然落地,将长刀一甩,拄在身前。 不待白翎反驳,林暗道:“我送师弟师妹们走后, 折返路上偶遇尹真人。他散尽宝珠,招兵买马,集结了大批散修仙友。白师弟,我们上了, 你多加小心。” 话音落下, 女修提剑而出, 杀向了铺天盖地的怨灵。诸葛悟亦召动双剑,煌煌刃影千道,碾向四面八方。 白翎意外地说:“尹兄,多谢你了。要是你们不来……” 尹真却将手一抬,示意他不必多言, 随后扬刀加入战局,临行前只说了一句: “记得加钱。” 浩浩荡荡的散修大军终于赶到,经过白翎身边时,纷纷振臂高呼:“加钱!!!” 白翎被他们甩在身后,面露懵懂。 散修们自有圈子和联络手段,想必是尹真捡垃圾的人脉,和他一样,大多是风餐露宿之辈。有三名真人领头,散修们不怕干这一票没人兜底,因而全力拼杀。 况且,定坛道君的神身已经被分食大半。他的修为折损至金丹期左右,化作了一颗黯淡流星,仓皇逃逸。 玄天炉力竭,从云间跌落,不知坠入了何处尘泥。除此以外,还有数不清的法宝,在定坛道君神身受损时掉下,魔物不感兴趣,却是散修们趋之若鹜的“垃圾”。 刀光剑影交错,怨灵节节败退。 白翎始终将装着裴响的瑶池鼎抱在怀里,定定地望着战场。他已经筋疲力尽,衣衫在风中翻飞不停。 青年灰扑扑的脸上,沾着不知哪来的血迹和泥点子,可是在漫天华光的映照下,遽尔笑意灿然。 — 火神冢一战,足足过了三天三夜才停息。 修士们不止清剿了怨灵,还屠戮大片魔物,将火神冢一带再度肃清。 经此一役,道场的势力范围大增。 火神冢不再是拼尽全脉上下的人力物力冒险、才能进入的锻剑圣地,修士们排着队去神目洞,每日皆有仙剑出世的奇景,或者剑胆熔毁的哀嚎。 现下风声渐小,荒芜的魔域上空,深青色的残照转为殷红,将奇诡的地貌勾勒出一分凄艳光景。如此,便是魔域的“日出”,新的一天开始了。 白翎掀开帐篷的门帘,照例伸了个爽遍全身的懒腰。 他端起瑶池鼎,道:“阿响早。” 不知裴响在里面能不能听见,反正白翎每天都说,入睡前也会知会一声。离大战结束,已过去小半个月,战场还没清理干净,裴响也毫无动静。 白翎本想去诸葛悟的帐篷,看看师兄疗伤的进度如何,请他查探一下裴响的状况。 不过没走两步,一抹枫红色的身影闯入视野。白翎招呼道:“你好啊尹兄。昨晚行情怎样?” “不怎样。玄天炉被人捷足先登了,那小子撞大运。”尹真的黑眼圈比之前更加浓重,显然起早贪黑了好些天,一副走着走着就会猝倒在地的样子。 不过他全无休息的意思,清点完新捡的“垃圾”后,掏出疑似风油精之物猛闻。 白翎连忙让开,捏住鼻子。不料尹真犹未满意,竟然把绿色药油直接往嘴里倒,这下提神又醒脑,天灵盖都要发亮了。 尹真哑声说:“走了。” 白翎小鸡啄米似的点头,不敢松开鼻子一点,嘴巴也紧紧抿住。 他敬佩地望着尹真远去。营地里的散修络绎不绝,一些捡到宝了满面红光,举手投足充斥着暴发户的喜气;一些血本无归,甚至抢东西时挨了打,低落如丧家之犬。 营地不大,是林暗组织小辈们建起来的,容纳着上百名修士。 诸葛悟需要静养,徐师弟给他安排了一座单独的帐篷,在营地边缘。白翎走过去的途中,偶遇打水归来的田师妹。少女御剑顶着一大缸清水,估计跑了几十里地,才寻到干净的水源。 她习惯性地向白翎问好,不过刚一挥手,又讪讪地收了回去。 白翎倒是说:“早啊。怎么了?” 田师妹顶着缸落地,不好意思地说:“白仙长……前些天的事情,是我没憋住,对、对不起啊。” “什么事?”白翎一愣,“哦,我想起来了。没关系的,我和你大师姐早说开啦。” 他们所提之事,关乎白翎那条碧落残幡。 他本想偷偷处理,不料在修补幡布时针扎了手,大叫一嗓子,被送饭的田师妹听见了。 田师妹以为出事,急吼吼冲进帐篷,结果和半截身子爬出来、趴在桌上的唐棠大眼瞪了小眼。 宁雪也冒出头,骂白翎笨蛋,缝到她的脚了。田师妹大惊失色,转身就跑,忍不住告诉了徐师弟;徐师弟知道后,自然所有驾鹤一脉的小辈全知道了。 再想瞒过林暗,便是痴人说梦。 白翎有些忐忑,不知如何向林暗解释。 没想到林暗听完他磕磕绊绊的道歉,只是感慨:“所以老祖当年没灭问鼎满门,想来也有旧事旧情。” 之后,女修向他要去了残幡。 时隔一天,完璧归赵,林暗不仅拆掉了白翎笨拙的针脚,还将裂帛处缝补严实。 她挑灯夜织,唐棠与宁雪在幡中,是知晓外景的。她们似乎对谈良多,白翎没有问起,只是再度向林暗道歉,以及道谢。 至此,新仇旧恨勾销。 世界清静,白翎终于有空探查内府,发觉突破关窍的契机正在近日。他向来心大,反正已经等了两百多年,不差这一时半刻,索性放任自流。 思绪回归此刻,田师妹双手合十嘿嘿发笑,说:“那就好!我先送水去啦,白仙长是去找诸葛真人请安的吧?希望他也快些好起来,咱们继续探险!” 少女顶着水缸健步如飞,跑向储水的棚下。 散修们正在敲碗等候,其中甚至有几个道场修士,数天前闻讯而来,放下身段一同淘金。 白翎笑了笑。其实,诸葛悟的帐篷离他才十几步路。 不过大伙儿同住屋檐下,低头不见抬头见,也是别样滋味。白翎终于抱着香炉来到诸葛悟帐外,扬声道:“师兄?” “万怜”挑起门帘,雀跃地请他进去。 墨蓝织金的身影端坐于帐内,身前搁了书案,身侧放着玉枕玉簟。一只长颈净瓶置于案上,斜插白梅。 细看之下不是梅花,而是魔域特产的植株。白翎闻了闻,嗅到一股幽冷异香,笑着说:“师兄恢复得不错嘛,都有心思去折花了。” 诸葛悟睁开双目,温声道:“再等等。” 白翎:“……” 白翎干巴巴地“哦”了一声,搂着瑶池鼎原地立正。因为瑶池鼎认诸葛悟为主,所以只有诸葛悟与之心意相通,随时知晓裴响的情况。 白翎还记得上次唤醒裴响的符文,可是必须向师兄请示。师兄说裴响恢复好了,他才能画符。所以,白翎每日醒了就来问安,扯一通兄友弟恭的场面话,装模作样地表达关怀,再旁敲侧击,打听裴响的现状。 前几日,诸葛悟尚有闲心跟他兜圈子,这两天懒得绕弯了,总是一句话打发他。 不过,“再等等”比起重复了好些天的“尚需时日”,算是飞跃。白翎心情顿好,向诸葛悟告别。 诸葛悟问:“今日也去温泉么?” “当然啦。冷天就该泡温泉!走了啊师兄。”白翎笑眯眯地退出帐篷,离开营地。 他搂着瑶池鼎,一路哼歌,来到一片丘岩环抱、远离尘嚣的地方。 此处甚少有熔浆流过,风沙也小。因前些天的暴雨,形成大片的天然温泉,像一面面圆镜,嵌在漆黑的大地间。 白翎发现,泉水被火神冢的灵气滋养,非常适合修炼。他像往常一般,褪去袜履,解下外衣,迈入满池温热。 道道波纹从他身后漫出,若是俯瞰,如同曳尾。 浓郁的灵气熏蒸着肢体,温养经脉。白翎浑身舒畅,轻声喟叹,慢慢走到水中央。 他找到了一块平滑的巨石,趺坐静修。瑶池鼎被他放在水面,不会沉底,只是静静地漂着。 介于上次唤醒裴响的经验,白翎提前备好了衣物,搭在瑶池鼎上。被水浸湿了也无妨,上岸再捏个诀风干便是。 不过,此时四下无人,尤其是没有诸葛悟看管,白翎便大起胆子来。十天前,他把手伸进炉子里,冻得五指结霜;七天前又伸进去,冷得指甲盖发紫。 直到三天前,他还不死心,再度伸手进瑶池鼎。功夫不负有心人,真让他戳到裴响了。 从手感判断,白翎碰着了小师弟的胸腹一带。他虽然略感抱歉,但认为师弟复苏有望,所以今天起床后又摸了一次。 这回手感温度接近正常,和现实中摸着差不多。但是,裴响在炉内未被固定,白翎摸到了师弟的脑门。 白翎硕果仅存的良知告诉他,不能再摸了。 万一摸到什么不可言说的部位,饶是没节操如他,也是会滋儿哇乱叫、此生无法与自己和解的。 不知是不是记挂着此事,白翎趺坐了好一会儿,依然无法入静。他便任自己漂在水面上,像海豹似的双手拍打肚皮,反正丹田没动静,偷会儿懒也无妨。 热水掬着他,暖意渗透四肢百骸。 白翎打了个哈欠。温泉的灵气太浓,催他入静,入不了静就会让他犯困,也算修士的自发性修炼了。 然而恰在此时,瑶池鼎的炉盖撑开一条缝儿,溢出朦胧淡香。 白翎好像习惯了和裴响住一间屋子,独自睡了十来天,总是失眠,不知少了什么。现下忽然闻到令他安睡的香味,白翎发出心满意足的呓语,不觉间阖上眼帘。 流云氤氲,在水汽间满溢,从炉口无声地涌出。 一只手伸出浓雾,趁白翎打盹儿,迅速抓走衣物穿上。 窸窸窣窣的声音惊扰了白翎。他意识尚不清醒,眯着眼漂荡,直到脑袋快磕到岩石,被人用手掌垫住。 白翎总算睁眼,待看清眼前景象,眼睛越睁越大。 裴响一只手垫在他头上,另一只手紧紧地捂着衣领,还没系好衣带。见师兄目不转睛地仰视自己,裴响低头与之视线相对,雪似的面颊上又染上薄红,略显慌乱。 他低声道:“转、转过去,等我穿戴整齐!” 白翎却眉开眼笑,双目似绽放星彩,道:“你醒啦?” 第36章 三十六、复生 拂钧&凉紫VS花谕…… 小师弟终于活过来了, 白翎大为高兴,立时失去平衡,哗啦啦扑腾起来。 裴响不得已扶住他, 或许想起了上次一同落水的经历, 眼底闪过羞耻, 说:“你……你……” 他对白翎总是“你”不出个所以然的。 幸好温泉水浅, 才到腰际, 白翎很快稳住了身形, 主动转过去背对裴响, 大方挥手道:“你好好换衣服吧!我保证不看。” 裴响小声说:“我不信你的保证。” 白翎:“嗯???” 水声传来,裴响加快了穿衣服的动作。白翎面露迷惑, 心说两人好歹是同生共死了一遭, 怎么自己的可信度还下降了? 哦——裴响“死”前他们分头跑,白翎是摸了他脸才趁机脱身的来着。 此时不秋后算账,更待何时。 白翎立即恶人先告状,问:“阿响啊, 我不是让你往南跑吗?还给你塞了几个加速法宝,你追上来干嘛。” 裴响撩动的水花骤然停住,片刻后,才响起他一板一眼的声音:“无可奉告。” 白翎:“那我转身了哦。” “你、你果然不可信!”水声又剧烈起来, 不用想也知道裴响的面色肯定更红了。 白翎乐出了声, 伏在礁石上, 专挑师弟听不得的话讲:“你不说没关系的,我可以猜呀。莫非阿响舍不得我,死也要与我死在一起?所以才穷追猛赶,生怕——” “我绝无那般想法!”裴响气得提高了声调,说。 白翎竖起耳朵, 以为自己的激将法好使,能骗师弟吐露实情了。不料裴响气是气,吐息都变得急促,却没再迸出半个字,片刻后将头一撇,寒声道:“诸葛师兄何在?” “哎呀,我瞎猜的,你找师兄干什么?这就要跟他告状啦?”白翎笑嘻嘻地道,“搞得好像被我说中了似的……你真奇怪。其实我更想不通的是,‘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阿响听没听过这句话?” 裴响沉默良久,道:“听过。” “那你还用功法——你还割手!你还扎喉咙!伤敌一千自损八百,你的聪明相是装出来的吗,啊?” 白翎噼里啪啦倒豆子似的说着,谅裴响已经穿好了衣服,回身快走数步,把他逼得后退。 结果裴响绊到了水底的巨石,“哗啦”一声坐进水里。 白翎欺身上前,一手叉腰,一手屈指,边说边捅咕裴响的脑门。他憋了十多天,从目睹裴响倒下到现在,终于一股脑问了出来,一时没收住力,把师弟白净的额头戳得泛红。 白翎的目光游移了一下,顺手把泛红处揉了一把,继续眯眼盯着裴响,等他交代。 裴响张了张唇,不得已与他对视。水珠沿着少年人的鬓角滑落,滴进领口,好半天后,他终于挤出一句:“功法修了不用,岂不更为愚蠢?” 白翎被顶嘴顶得倒仰,双手抓头,恨不能掰开师弟的脑瓜子看看他在想什么。 可是师弟好不容易活过来,白翎看见他,眼前便浮现他满身是血的样子,掌心似乎仍有热流汩汩,是按着的伤口血往外涌。 白翎泄气了。 他像一个失败的家长,刚把离家出走的小孩逮回来,又生气又拿他没办法,还很没骨气地心疼他。明明该好生教育的,话到嘴边,却差点变成嘘寒问暖。 裴响眼睫颤了颤,显然知道自己刚才是嘴硬。 他将视线撇去别处,语气放软几分,不自然地道:“那名金丹期弟子要杀我。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放手一搏。” “胡说,他要抓我们去当人质的。”白翎脱口而出,可是看裴响已经低头,又自欺欺人道,“好吧,那家伙刚死了师兄,发癫也不奇怪。” 裴响移回视线,却见白翎面色正常,只是在说问鼎一脉的弟子。 白衣青年继续道:“算了!以后我会看着你的。不过,你下手要有个轻重呀阿响,再大招起手的话,是想让我跟你的元神问好吗?” 裴响:“……” 裴响面无表情地说:“你先管好自己,别轻易丧命便是。” 白翎自信道:“吉人自有天相,你放心好了。” 裴响冷笑,说:“你是祸害遗千年吧。” “喂!” 白翎张牙舞爪扑过去,想把裴响按进水里。虽不至于让他呛水,但是把八风不动、坐着还高高在上的小师弟弄得一团乱,才能维护住他身为师兄的尊严。 裴响果然破功了,挣扎着往后仰,咬牙道:“你总是如此,说不过便使坏,世间怎会有你这般无理取闹之人?” 白翎发出“桀桀桀”的怪笑,乱喊着“你叫破喉咙也不会有人来救你的”、“我今日就要把生米煮成熟饭”等采花大盗的台词。他每说一句,都会让裴响的脸色震惊一分,最终白翎费全身之力,手脚并用地按倒了师弟。 裴响背靠青石,放弃了挣扎。 他仅剩一张玉雕似的脸浮在水面上,染透雾气,笔墨难描。乌黑的长发在水下散开,如滴入的墨汁往四周洇散。 事情进行到“就地正法”的环节,白翎却停住了。 他脸上笑意未散,晃了晃身下的裴响,问:“怎么不反抗啦?快反抗呀,阿响,我还有更劲爆的没讲呢。” 裴响阴恻恻地说:“我不会陪你玩这种幼稚又无礼的把戏了。要杀要剐,随你便吧!” 少年闷着一口气,将脸一转,结果呛了水,弓起身咳嗽。白翎忙把他拉起来,给他拍背顺气扯耳垂,吭哧吭哧地忍笑道:“好咯,下次再玩……不不不,没有下次!我发誓绝对没有了,你别又呛着了哈哈哈……我还有礼物要送给你呢,阿响先原谅师兄行不行?” 裴响咳得眼尾绯红,满脸不信任,不肯理他。 白翎便一声口哨,唤来两道流光。出现的正是他二人的神级剑胆,现已脱胎换骨,化作两柄光泽灿明的仙剑了。 两柄剑皆未命名,不过意态亲近,悬停在他们面前。 左侧的跳脱,露面时先飞快地蹭了白翎一下,右侧的沉静,倒是与裴响性情相符。 白翎伸手展示道:“噔噔噔——我已经给我的宝贝取好名字啦,你想好没?” 裴响怔住,缓缓向右侧仙剑伸手,抚其剑身。若是细观,二剑不仅心性不同,外貌差异也极大。 裴响的剑色泽雪亮,通体如冰如镜,明晃晃倒映云影天光。白翎的剑则锋芒柔和,剑身两面一明一暗,竟然是阴阳双色之象。 白翎叹气道:“我的剑胆憋闷了两百年,好像精神分裂了。现在生出两股灵识,互不相让,好在都听我的。所以,我取了两个名字。” 裴响问:“哪两个名字?” “一个叫拂钧,一个叫凉紫。” 裴响:“……” 裴响以为自己听错了,道:“什么?” “就是夫君和娘子呀!真笨。”白翎抱膝坐在岸边,脸搁在膝盖上,笑得眉眼弯弯,“我的本命剑是我的宝贝,既然它精分了,我就得取两个好听又宝贝的名字。昨夜我灵光一闪,福至心灵——喂!等等我!怎么不听我讲完!” 他还在摇头晃脑地吹嘘取名史,却听泉水哗啦,裴响已不忍卒听地起身走了。白翎预料到他理解不了自己的幽默,但见他如此反应,更觉得自己取名精妙绝伦,追着裴响说: “它们都很喜欢我取的名字的!不过喜欢不同的叫法。叫‘拂钧’夫君的话,它不好意思,叫‘凉紫’却得喊娘子才行,它觉得‘凉紫’听起来像有口音。” 裴响道:“你是仗着它们不懂名字的意思,待它们识文断字了,定觉得你取名荒谬,不负责任。” “啊?识文断字?你对剑灵的素质要求也这么高?”白翎冲裴响的仙剑一扬眉,问,“你愿意念书呀?” 裴响的仙剑煞有介事地一压剑柄,如同点头。 白翎啧啧称奇,心说剑肖其主,果非虚言。他缀在裴响身后,两人渐渐走到了浅水处,不过前方仍是广阔的水湾。白翎的白色长靴放在湾畔,倒是显眼。 裴响向彼方走去,捏了个诀风干上半身。 他眼角余光一扫,见白翎身上湿哒哒的、本人却浑然不觉,犹与剑胆有说有笑,遂加快手法,又捏了个风干诀,扔白翎身上。 白翎忽然干爽,衣袂飘飞,转身却对上裴响的后脑勺,不由得笑道:“还是阿响心细,多谢啦。我们正探讨你家宝贝的名字呢,不能稍微透露一下吗?” “取名关系深重,岂能随口敲定。”裴响轻哼一声,道,“总之不会同你一般,择些轻佻无稽的谐音。” 白翎叫道:“谐音怎么了!我还没说咱们霁青道场是激情道场呢!况且和别人打起来之前,我喊一声‘夫君娘子,上啊’,别人听我拖家带口的,肯定会到处找人,谁知道我喊的其实是剑?” 裴响深吸一口气,忍不住问:“怎会有人既有夫君,又有娘子?” 白翎道:“一夫一妻双宿双飞啊。道场不许纳妾。” 裴响:“……” 裴响直接抓过他的剑,要带其逃离白翎魔爪。 白翎看剑身两面都是暗色,知道“拂钧”听了他的大逆不道之辞,躲起来了,现下是“凉紫”主导,遂快步唤道:“别跑阿响,快把我的娘子还我!喂喂喂,你没有自己的娘子吗?再不还我,我要喊我夫君了——夫君你说句话啊夫君!” 两人一前一后,牵动迢递波澜。 营地传来笛声,是一曲清婉小调,回荡在魔域的残晖下。白翎仰头一听,知道是诸葛悟催他们回去了,又好说歹说一番,总算哄得裴响把剑还他。 他们涉水而行,凌波踏步,走得浑身暖意。裴响一直在前头,不过始终未将白翎甩掉。待上岸后,白翎重整鞋袜,师弟也从芥子袋取出木屐穿上,在不远处静静地站着。 白翎起身时,裴响亦抬眸道:“我想好剑的名字了。” 白翎:“嗯?叫什么?” “花谕。” “有什么典故吗?” “没有。” “切。”白翎抱臂笑道,“那不是和我取的名字差不多嘛!” 裴响淡然地说:“对。就是被你影响了。” 白翎不服,屈指去弹“花谕”的剑身,当面说裴响坏话。比如小师弟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啦,严于律己就算了,还严于律他啦,叽嘹个没停。 裴响目不斜视地往前走,只在白翎说得上头、差点绊倒时,伸手拽了他一把。 白翎很礼貌地道了声谢,转头继续叭叭。漫天飞落的笛声里,两人漫步回到营地。 第37章 三十七、退房 “天下没有这种朋友!”…… 一驾焚烧灵石驱动的战车停在营地门口, 散修们交钱买票,乘车离去。 白翎路过他们,心生好奇, 转头见徐师弟正在收拾帐篷, 散修们陆陆续续地“退房”了, 过去问道:“徐兄, 他们不住店了吗?” 徐师弟直起腰, 说:“白仙……裴师弟!你终于醒了!哈哈, 尹真人刚告诉我们, 秘境黑市开张的时辰定了,就在今晚。大伙儿赶着去抢机缘呢。” “秘境黑市?”白翎好奇道, “还有这种场合?” 徐师弟道:“对呀, 每场道会都会开办的。咱们入秘境也好些天了,许多仙友急需补充物资。还有些……嗯,来路不正的东西,要赶紧转手。” 徐师弟挠挠头, 说:“尹真人之前念叨的‘我的时间不多了’,就是指这个。对捡垃圾的散修来讲,道会其实不重要,重要的是黑市, 许多人等着一夜暴富呢。你们也去吧?” 白翎服了。 他一直以为尹真有什么惨痛苦衷, 又是急着收丹药、又是自言自语时日不多之类, 好像半截入土了似的。合着他活得好好的,只是要进货赶集啊! 难怪诸葛悟叫他们回来,多半也是因为此事。驾鹤一脉计划在半个时辰后出发,白翎与裴响循着笛声,穿过营地。 一曲终了, 墨蓝织金袍的剑修放下竹笛,缓缓擦拭。他已将帐篷收好,立在一株枯树下,听见呼唤声自背后而来。 白翎高兴喊道:“师兄!我带阿响回来啦。” 诸葛悟负手回身,微笑着说:“回来就好。” 他看着两名师弟到近前,裴响行礼,白翎则笑眯眯捧起瑶池鼎,说:“这个还你,多谢师兄咯。” 裴响道:“师兄可有商行票折?两次借师兄的法宝复生,我别无他物,仅能以金银偿还。” “不必了。还钱不必,瑶池鼎也不必。”诸葛悟却道,“秘境中危机四伏,小裴修那般功法,不知什么时候还要用上。阿翎,你将香炉收着,以备不时之需。” 白翎问:“诶?你不和我们一起走吗?” “是的。虽然战事告一段落,但神教传讯集结,让我等告述战况。会耽搁一日,你们先随漱玉真人同行,我争取到黑市与你们汇合。”诸葛悟轻叹一声,说,“铃铛记得挂好。” 白翎拍拍腰封,示意自己挂着呢。诸葛悟便一颔首,查探裴响的修为后,化作一道遁光掠往天际,开会去了。 驾鹤一脉的弟子们忙着收拾帐篷、清扫营地,偶有路过的,都会跟裴响打个招呼,问候两句。裴响并不适应,只能僵硬地“嗯”一声、道个谢,再隐含求助意味地看向白翎。 白翎却两眼弯弯,让他自己对付。 白衣青年心情很好,哼着歌儿钻进帐篷,很快就把为数不多的用具收进芥子袋了。他再撩起门帘时,裴响也已将分配的水缸送回去,默不作声地站在帐篷边,等他出来。 不过,裴响怀里多出了一堆东西。 白翎打眼一看,见是些鸡零狗碎的小玩意儿,吃的喝的、甚至色彩绚异的魔域野花,不用问也能猜到,定是驾鹤一脉的小辈们送裴响的慰问礼。 “这些……价值多少?”裴响垂下眼睫,低声道,“要还人情。” “真厉害呀阿响,你还知道人情世故?哈哈,朋友们就是这样的,不用太计较啦。以后有什么事,你也帮帮人家呗,别想着用钱还了。”白翎利索地扯掉绳结,开始拆帐篷。 裴响迟疑道:“朋友?” “当然,我们和他们认识好一阵子了,大家都是朋友。”白翎顺便把解下来的零件也塞给他,说,“搭把手。” 裴响接住东西,道:“那我们……” 他半天没后文,白翎回头问:“我们什么?” 白翎蹲在地上,袖摆简单地缚起,以免行事不便。他仰起头,在阴寒的天色下,却如零星白花,柔和的容貌勾勒着淡淡光晕。 白翎耐心等待,却见黑衣少年蹙起眉,脸色一会儿红一会儿白,好像难以启齿。 白翎了然道:“你想问咱俩算不算朋友?” 裴响一惊,被戳破了心事。 白翎轻松地说:“当然算啦,阿响觉得不算吗?” 裴响恼道:“你既然当我是朋友,怎么还对我……” 他又讲不出口了,白翎眨眨眼:“我对你咋啦?” 裴响冷笑道:“你对我做朋友做不得的事,你心里清楚。” “啊?”白翎歪着脑袋发呆片刻,双眼一亮,道,“你是说在瑶池鼎的时候,我伸手摸你的事情吧!你能感觉到?” 裴响:“……” 裴响面无表情道:“不能。” 白翎立即改口:“刚才开玩笑的,我没摸你。” 死寂半晌,他不得不硬着头皮说:“你这是什么表情!好吧,我摸了,但我就是想知道你身体怎么样嘛。这算哪门子朋友做不得的事?” 裴响胸膛起伏,终于忍无可忍道:“我是说你的功法!” 白翎一拍脑袋,终于跟上了他的思路,说:“上次掉水里之后,我确实有突破迹象来着,修炼的效果也好多了。要是阿响你没有受到实质上的伤害,只是很不好意思的话……嗯……” 白翎面露狡黠,拉着师弟的衣摆摇晃一下,拜托道:“以后再多帮帮我呗,好不好?看在朋友的面子上!” 裴响的脸色从红到紫,从白转青,最后挤出一句:“天下没有这种朋友!” 他拂袖而去,不知躲到哪个犄角旮旯自闭了。白翎忙站起来,被师弟的话砸得发蒙。 什么意思,不帮就不帮嘛,一副绝交的样子是作甚!可白翎没来得及追过去,就见驾鹤一脉的田师妹跑过来。 田师妹道:“白仙长!我刚看见裴师弟了,他还好吧?快快快,就剩你们的帐篷啦。” 白翎只好收回视线,心不在焉地干活。 田师妹却发现了不对,问:“裴师弟人呢?是不是又被你气跑了哈哈哈。” “被我气跑?嘁,明明是他莫名其妙生气的!”白翎不服,憋闷半天,最后决定拐个弯咨询田师妹,道,“我认识一位仙友。” 田师妹问:“这位仙友是不是你自己?” “当当当然不是啊!”白翎差点被口水呛着,心虚地说,“他嘛……不,她是一位女修,有一个挺乖的……师妹。对,师姐妹二人本来感情很好的,师姐认为师妹是她的至交好友,师妹虽然害羞,但心底里肯定赞同。” 田师妹点头道:“原来如此。看来仙友确实不是你。” 白翎:“为什么?” 田师妹道:“因为你没有师妹呀。” 白翎没想到她如此好糊弄,大喜道:“没错。” 田师妹又道:“裴师弟和‘乖’字也不沾边,至于你俩的感情嘛,更谈不上和谐。” 白翎:“……” 白翎不喜了,道:“你不懂!哎呀先听我讲。反正师姐中了奇毒,要双修才能解,她不求解毒,只求活久点,所以想请师妹看在二人交情的份上,平日里和她拉拉小手、亲亲小嘴……呃应该不用亲嘴,搂搂抱抱什么的就行了。” 田师妹:“然后呢?” “然后?然后师妹不乐意,还非常非常生气!你知道她说什么吗?天哪,她说“天下没有这样的朋友’!真是的,好像要绝交一样……”白翎不满地展开帐篷对折,嘟嘟囔囔,“不愿意就不愿意呗,难道能强迫他?好好说话会怎样啊,不知道的以为对他霸王硬上弓了……喂,你想什么呢?” 只见田师妹听着听着捧住脸,露出幻想中的痴迷神色,道:“我在想,假如是大师姐这样对我的话……” 白翎问:“你会怎样?” “我肯定会爱上她的!” 白翎:“……” 白翎把叠好的帐篷丢过去,把少女的美梦砸醒了。他呵呵道:“不许出现这种情况。我是有节操的人!” “跟你的节操有什么关系?”田师妹气呼呼地说,“你说的那位师妹不接受师姐也正常,谁让师姐先说的她们是‘至交好友’呢?” 白翎步子一顿,脑海中灵光闪过,是醍醐灌顶的前兆。 他回头道:“大师,什么意思?” “白仙长真是木头。你不会在为这个师姐打抱不平吧?依我看,可怜之人恰恰相反,不是师姐、而是师妹!与自己行亲密之事的人,口口声声说她们只是朋友,岂不是——” 田师妹冷笑连连,眯眼斥道,“岂不是拒绝负责、仅图享乐,借着长辈身份蛊惑晚辈献身,却不给名分始乱终弃的千古第一负心人?!” 白翎目瞪口呆。 他愣在原地,被田师妹的批判万箭穿心。田师妹并未发觉他的反常,环顾四周见无旁人,双手合十道:“白仙长,你认识的仙友究竟是谁啊?你就告诉我吧,我保证这次不会说出去的!” 可是白翎已经将她的话与裴响的表现一一对应起来,几乎可以笃定,师弟正是如此误会他的。 他抬脚便走,魂不守舍地说:“不行……糟糕。师妹不知道躲在哪里哭呢,要快些把人找到。” 田师妹却瞧见了一道人影,招手道:“裴师弟!” 白翎立即抬头,见前方的丘岩后面,一袭熟悉的黑衣闪过。原来裴响生气但没有走远,藏在那里,白翎稍微追两步就能发现他了。然而,白翎久久没有过去。 他不仅没过去,还一直在和田师妹讲话;不仅和田师妹讲话,还仿佛相谈甚欢,最后被左等右等、终于忍不住现身的裴响撞个正着。 白翎此时赶到丘岩后,早已经空无一人。 幸好,徐师弟在旁边清点物资,说:“白仙长,你在找你师弟吗?他刚往集合的地方去了,咱们也快过去吧。” 第38章 三十八、黑市 师兄就是师兄呀,不可以…… 来到集合地点, 白翎并未看见裴响。 直到他和林暗打过招呼,又应付了其他人几句闲谈,才瞥见师弟的身影。 少年人身姿挺拔, 从另一个方向走来。他一袭黑色道服衬着朱缎银纹发带, 斜背仙剑, 很是醒目。 不过, 裴响的面上犹有湿意, 似乎刚洗过脸, 漂亮的面容已恢复冷静。他没有和往常一样走到白翎身侧, 而是与之隔着人群,沉默地眺望远处。 白翎被驾鹤一脉的小辈们围在当中, 无法抽身。若在平时, 他听小辈们抱怨散修难缠,定有一百种法子教他们膈应死人不偿命。但,今天不一样,他听什么都左耳进右耳出。 好在小辈们也发现了裴响, 转身围着他去了,追问他身体状况如何。只是这样一来,无法抽身的变成了裴响,白翎被挡在外面, 依然没机会找他说话。 田师妹左看看、右瞧瞧, 小声问白翎:“白仙长, 你说的那位仙友真的不是你吗?” “真的不是啊!”白翎头皮一炸,立即走开,不敢再杵在原地了。他刚转过身,便感到一道凉飕飕的目光投在自己背上,如同芒刺。 师弟果然气狠了。 白翎头回对裴响犯怂, 不敢回头,一个劲儿乱走,假装很忙。直到一片枫红出现在视野,他才戛然止步。 白翎道:“啊,尹兄你好。准备出发了么?” “走啊。大姐头载她的师弟师妹,我还是负责你,和你师弟。”尹真顶着黑眼圈,或许因即将暴富,懒洋洋地勾动唇角。不过他见白翎迟迟没有动作,略一观察,问,“你俩什么毛病?站这么远。” 白翎干笑一声,想表示自己能试着御剑了,让他载裴响就行,却被尹真大手一挥,眨眼变成了小纸片儿。 与他同等待遇的,还有裴响。两张纸片人一左一右,落在尹真双肩,被其脖颈挡住。王不见王,倒是诡异地和平共处。 裴响一声不吭,不知是在置气还是怎么。 当着外人的面,白翎也拉不下脸赌咒发誓、自证清白,倒是与他僵持住了。 林暗带领众人升上高空,尹真亦踩刀飞起。他一下子窜上云层,吓白翎一跳,忙攥住他头发问:“飞这么高干嘛?” “你不知道黑市在哪开啊。”尹真散漫道,“在天上。” 白翎还真不知道。他只觉天旋地转,恐高依旧,幸好没逞强御剑。要不是变成了纸人,现在他肯定双目翻作死鱼眼,两腿一蹬赴极乐世界了。 可是还和裴响处于冷战中,白翎无人诉苦,不得不强忍晕眩,做孤苦无依的软脚虾。不料,正当他半死不活之际,少许圆圆的纸片露出来,是裴响的小半张脸。 他被白翎发现,倏地缩了回去。 白翎“诶?”了一声,有气无力。不知旅程要煎熬多久,尹真仍在向上飞,今日云层稀薄,白翎是一眼也不敢往下瞅。 他受不了了,软绵绵地喊道:“师弟……” 另一边没有回音。 白翎唉声叹气,难受得紧。他从不是死要面子活受罪的人,继续骚扰道:“阿响……” 另一边总算传来“嗯”的一声。 白翎大受振奋,脸也不要了,抱怨道:“我好晕啊。” 说是抱怨,实际上堪比撒娇。白翎的嗓音清亮,他知道自己说出来是什么效果。师弟那般正人君子,面对示弱,肯定会心软的。 孰料尹真先忍不下去了,啧道:“你俩搁这对山歌呢?” 白翎:“……” 白翎气得倒仰,心说差一点就能钓到师弟了!只差一点! 不过他没躺尸一会儿,便听见窸窸窣窣的声音,忙支起脑袋。一只纸片儿小手从另一边伸出来,摸索片刻,露出整个纸人。 裴响幽幽地观望着他,与白翎对视。两张空白的纸人面孔上,都没有任何表情。良久后,终是遭受恐高折磨的白翎赢了,裴响沉默地挪了过来。 他在尹真的后衣领上坐下,留了个位置,看着白翎不语。 白翎明白了师弟别别扭扭的好意,扒着衣领边缘,一步步蹭到裴响身边。没想到变故陡生,尹真一个急转弯,吓得白翎脚下一飘,“啪”地拍在了裴响身上。 裴响:“……” 两张纸人儿严丝合缝,头对头、脚对脚、面对面,紧紧地叠在一起。白翎刚要发话,便觉着自己镂空的三角形嘴巴正对着裴响的嘴,他一出声,两人的嘴中间就一气儿漏风。 裴响:“………………” 饶是没心没肺如白翎,此刻也被镇住了。 他不敢想象师弟的心里面是天崩地裂、还是排山倒海,只能赶紧往边上移,勉强与师弟错开。 裴响却一动不动,仿佛被抽走了三魂七魄。白翎心道不好,自己明明是来哄人的!怎么阴差阳错,还给裴响添上了一记重击。 白翎心虚地说:“都怪尹真,我、我不是故意的。” 尹真闻言嗤道:“怪我干嘛?有只鸟突然飞过来,要怪怪鸟。” 白翎:“……” 白翎磨着牙威胁他:“你不许再插嘴了,也不许偷听我和阿响讲话!不然扣一枚塔印。” 尹真冷笑,不置一词。 白翎打发了他,立即去牵师弟的手安慰:“没关系的阿响,我们都是纸片儿,贴一下而已不算亲嘴。” 没人答话,气氛更沉重了。 白翎继续道:“亲嘴也没事。反正我是初吻,你也是吧?大家都不吃亏。” 裴响的脸缓缓向他转动,因为两人的面颊还叠着,白翎能感到他在颤抖。 白翎硬是坚持说完了最后一句:“我们都是男人,亲个嘴无所谓的!” 此言一出,裴响抖是不抖了,不过感觉像死了。 而尹真匪夷所思地道:“等一下???” 白翎立刻说:“扣两枚!” 尹真:“……算你狠!” 连一向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尹真都听不下去,可见此番言辞有多惊世骇俗。可是白翎管不了这么多,他怕师弟受到的冲击太大,一辈子不理他了。 然而身为纸片,实在是限制发挥。白翎使劲浑身解数,往裴响身上乱蹭,试图令其开口。他不怕别的,就怕裴响不讲话,什么都憋着,肯定会憋出毛病。 可惜不等他把小师弟的魂儿招回来,喧哗由远及近。尹真一踩刀柄,汇入一条排在云中的队伍。 林暗等人也排着队,小辈们一迭声地欢呼:“真的是空中楼阁!” 白翎撩起尹真的头发往外看,只见浓如实质的乌云上,坐落着一艘雪白飞宫。在开辟秘境时,白翎便见识过此等奇物,然而眼前这艘比彼时所见广阔百倍,简直是一座云天之城。 天幕深远,不见日轮。然而清辉斜照,来自高空明月。 确切地说,白翎不知那是否能称为“月”。只见三光并联,盈缺不一,左侧两枚皎然生晕,右侧那枚则是黯淡的深红色,似闭上的眼睛。 细看之下,左侧的两枚也在变化,一枚完满圆润,另一枚形若弯钩,好像在慢慢睁开。 尹真介绍道:“我们已经深入魔域了。他们天上是三轮月亮,一个个睁开,再一个个闭上,一天就过去了。现在的时辰叫‘双月明’,相当于我们的上午。等晌午你就能见到‘三月明’了。” 白翎听了个大概,又转头捅咕裴响:“阿响你听见没?我们到地方啦。黑市好漂亮啊,你不亲眼看看肯定会后悔的,我们已经在排队进门了。” 裴响终于动了一下,但完全没有起身赏景的意思,而是面对白翎继续凝固。 白翎掩饰性地咳嗽一声,实在顶不住了,也面朝着他,慢慢后退,直到挪回了尹真肩上,倏地转身大喊:“啊!今天天气真好!” 尹真皱眉道:“你被定坛道君打到头了?” 白翎咬牙切齿地扯下他一根头发,心里默念“再扣一枚”。队伍排成长龙,在云间蜿蜒迤逦,幸好前方分流,足有二十个城门洞。 林暗领着众人进门,白翎心生疑惑,问:“黑市的排场这么大,背后是什么人啊?这规模,这地段,都快赶上我家洞天了。” 因为林暗在登记,驾鹤一脉的小辈们也凑来尹真身边,等他讲解。 尹真刚被扯掉头发,很没耐心地说:“世上没有穷的黑市。开在魔域的,背后当然是魔头。你们这些毛没长齐的走路小心点,万一被魔修盯上,个个炸得外焦里嫩、金黄酥脆,嚼起来喷香。” 小辈们不信,觉得他吓唬人。 不过离飞宫越近,魔气越重,一些路过的魔修也不再遮掩,露出身上的魔纹、色彩奇异的双目。 如此正邪两道并存的场面,足以让小辈们大开眼界。白翎也没有料到,原来道修并非见魔就杀的。 当踏上人家的地盘,仙友们很识时务。不知魔域黑市究竟提供了何等便利,足以让双方暂时地“相敬如宾”。 飞宫分为内外两环,当中空心,贯穿天雷。内环名为海市,自然是交易的场所,外环则为蜃楼,供往来之人下榻。 林暗登记完毕,众人重新踩上地面。白翎恢复人形,裴响却跟宕机了似的,直到尹真把他捉出来。 白翎连忙接过师弟,捧着毫无声息的纸片儿小人吹气。裴响终于活了,像流体般滑出他掌心,缓缓变回人样。 白翎一看他的脸色,顿时暗道不好,说:“你的脸……” 裴响颤声道:“不许讲话。不然……不然我跳下去。” 白翎顺着他手指的地方一看,是飞宫门外,万里云潮。 白翎:“哦。” 他乖乖闭嘴,然而徐师弟跑来喋喋不休地说:“苍天啊亲娘啊,白仙长你们看见了吗?刚才有个魔修过去,后脑勺上也长着一张脸!还对我笑!……哎?裴师弟,你的脸怎么了?” 白翎忙竖起手指在唇前,冲他嘘声。 不料田师妹紧随其后,也脱口而出:“哇塞裴师弟,你的脸好像要烧起来了!不、不止是脸,耳朵和脖子都……奇怪,这里很热吗?” 白翎干笑道:“不一定很热才会脸红嘛,阿响他娇养大的,吹冷风也不舒服。是吧阿响?” 林暗款步而来,第三次问起:“嗯?裴师弟是怎么了,何故一番了无生趣之状。莫不是被白师弟你……” 白翎双目圆睁,指天发誓:“我什么都没有做!” 尹真:“呵呵。” 白翎百口莫辩,见裴响摇摇欲坠,忙将他拦腰抱住,叫道:“不要跳啊师弟!你就这么想不开吗?你、你跳——我也跳!” 他无意间把前世看的某沉船爱情大片的经典台词喊出来了。 尹真向其他人一招手,道:“别管,我们走。” 林暗疑惑地看向他。 尹真用手指点了点太阳穴,示意她这两人脑子有问题。 林暗轻出一口气,善解人意地颔首。小辈们目露担忧,探头探脑,被她左手搭一个、右手推一个,强行带离。 临走前,林暗微微笑道:“前面有糖水铺子,我请客。大家可以休息一会儿,有话慢慢说。” 只剩白翎与裴响二人,在城门下僵持。 眼看守门的魔修走过来,白翎立即起身,拉着师弟一溜小跑,钻进小巷。 裴响被他推到墙上,容色紧绷。少年人满面潮红未消,乌黑的睫羽低垂,掩着一分泪光,却因身量较高,被仰起脸的师兄看得一清二楚。 白翎双手抱臂,跟上辈子堵住好学生、讨要保护费的混混一样,抬起一条腿,踩在师弟的身侧。 他压低声音道:“说吧,这事怎样才能过去?” 第39章 三十九、糖水 请问师弟对“夫妻之事”…… 白翎的本意是快点把人哄好, 呵护师弟脆弱的心灵,不料又越了师弟雷池。裴响不敢置信地望着他,反问道:“过去?” 白翎:“……” 白翎呆呆地问:“不过去怎么办?” 裴响凉声道:“是了, 你向来是不重礼义廉耻的, 如此……之事, 你竟能轻易翻篇。师兄高明, 师弟望尘莫及, 反正你也不在意我的心绪, 往后……” 白翎举手投降:“停, 停!” 裴响正说至激动处,泪水积蓄在眼眶中闪烁。他眼睫直颤, 强忍着不落下泪来, 却被白翎打断,当即紧抿薄唇,仿佛是“这次打断我,下次便休想要我开口”的意思。 白翎头疼道:“我们先把话说开!从现在开始, 我问什么,你答什么,知道吗?” 裴响当然不听他的,转身要走, 却被白翎的腿拦住, 想绕另一边, 结果白翎手臂一伸,把他困在中间。 白翎算是看出来了,这位小少爷矜持得很,不可能与他在巷子里扭打的。所以,他很愉快地利用了裴响的优秀品质, 轻声警告:“别逼我挂你身上哦,好不好?阿响,我们现在可不是在折雨洞天,外面到处是魔修,我们是绑在一根绳子上的蚂蚱,应该消除误会、继续和谐友爱地相处,对吧?” 裴响:“……” 裴响无处可去,垂眸对上师兄笑吟吟的脸,也无话可说。 白翎道:“好,真听话。我们从早些时候谈起。我之前说,看在咱们是朋友的份上,请你帮我摸索功法,你很不高兴。为什么?” 裴响硬邦邦地说:“友人行夫妻之事,于情于理皆不合。” 他大概觉得话不够重,又补充道:“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白翎轻叹一声,心想田师妹说的没错,裴响生气果然是这个原因。不过裴响对“夫妻之事”的要求也太低了吧?他们才哪到哪??? 白翎无奈道:“好咯,是师兄没节操,阿响真棒。我跟你道歉,是我太不要脸啦,为了续命什么事都干得出来——但我真没有利用或者不在乎你的意思,我只是问一嘴嘛!你不乐意就当我没说过,行吗?” 裴响双眸轻颤,一时不语。 从未有人如此待他,不论是强行澄清误会、还是直截了当地认错道歉,更别提把他拘在方寸间,变着法儿地逼问他真心话。 裴响的胸膛微微起伏,白翎顺手捻起他垂在胸前的发带,晃了晃催他回答。 裴响也拉住自己的发带,不许他摇,半晌后终于挤出一句:“若因性命之忧……情有可原。” 白翎灿烂笑道:“所以阿响原谅我啦?” 裴响横他一眼,仍绷着脸。白翎心下暗乐,说:“师兄还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裴响的气刚消去大半,闻言露出警惕的神色。白翎继续道:“不当讲我也要讲。就是呢,一般男人与男人相处,是不会像你这样……的。” 他想了半天,本想说“小气”,可贬义太重;又想说“矫情”,但也是批评。 最终白翎直接略过,道:“像刚才只是贴了一下而已,我都没有感觉,根本不会细想。不就是被风吹得嘛!你也别往心里去啊。我还没谢谢你坐我旁边呢,靠着你的时候,我立刻不晕了,都是你的功劳呀!” 他好言好语,裴响煮熟的脸色渐渐褪红,但听他提及此事,睫羽簌簌,最后挤出一句:“……从前没有过。” “嗯?什么意思,初吻啊?”白翎大手一挥道,“不算!” 裴响恨恨地说:“算!” 白翎急中生智,骗他道:“其实……其实我当时是背对你的!你只亲到了我的后脑勺。” 裴响咬牙反驳:“我都感受到了你吹出的气息,你还……” “啊啊啊那你说怎么办嘛!”白翎直抓头发,开始后悔提这茬了,“做人不能太敏感啊师弟!横竖都是一辈子,为什么不能放过别人、放过自己呢?” 裴响冷冷道:“我就知道,你是不会负责的。” 白翎:“……” 白翎露出虚情假意的微笑,心说我负责,我怎么负责?回裴家提亲?会被裴声埋地下拉磨吧。以后他和裴舅爷三个一桌,刚好凑齐打麻将。 但白翎与裴响对视片刻,终是败下阵来,道:“行,算我亲了你。但我是不小心的!你就自认倒霉吧!” 他本来大义凛然、一派正气,现下不知为何,也浑身不自在起来,嘴上说着“算”,心里却“呸呸呸”个不停,再也待不下去,逃似的快步冲出了小巷。 林暗等人驻足的糖水铺子位于路口,生意红火。 道修与魔修齐聚一堂,白翎挤开几个杀马特发型的魔修,来到桌前,一声不吭地拉开椅子。 霎时间,休息的几人全部抬头,面色各异地看着他。 田师妹一针见血地指出:“白仙长,为什么你也脸红啦?” “脸红?什么脸红,我没有啊。”白翎轻咳一声,假装一切正常。 田师妹还欲再问,林暗却仿佛料到了什么,让她帮忙斟一碗茶,止住了话头。 裴响亦来到桌边,在白翎身侧默默坐下。他的面色倒是恢复了平静,还是一派清冷,不过并不与在座诸人视线相接。 徐师弟嬉笑道:“看来白仙长把裴师弟的脸红吸走了。你们……噗!” 林暗品着茶,忽然杵了他一胳膊肘,把徐师弟杵得喷出一嘴饼渣,倒在桌下抽动。 白翎刚想辩解,见状乖巧地收声了。 林暗说:“不好意思,手抖。徐郎,你没事吧?” 她伸手给徐师弟借力,让他爬起来。然而徐师弟爬起来第一句话,就是把他刚才没讲完的讲完:“你们俩真是有意思啊!哈哈哈……噗!!” 又是一记肘击,依然来自他敬爱的大师姐。小辈们静如木鸡,八卦心思全歇了,识相地低下头,各喝各的糖水。 徐师弟瘫倒在地,口吐白沫,看样子一时半刻都起不来了。 白翎:“啊……” 林暗优雅地捏起碗盖,拂去茶汤表面的浮叶,道:“怪了,最近为何总是手抖?其实在下认为,仙途漫漫,许多问题无关紧要。闲言碎语多了,总是影响道心。我受诸葛道长所托,照拂二位师弟,若你们生了什么岔子,在下难辞其咎啊。” 白翎听懂了她的言下之意,心虚笑道:“真人多虑了,我和阿响没什么的……糖水真好喝耶!” 尹真见他又发出莫名其妙的感叹以转移话题,嗤笑道:“出息。” 白翎却无意与之斗嘴。他和驾鹤一脉的小辈们一样,端起茶碗“吨吨吨”地喝,借机挡住表情。 林暗肯定是出于好心,怕他和裴响被起哄多了之后,关系受到影响。同样的情况,白翎上辈子见过:个别男女同学被传绯闻,好的修成正果,坏的则大打出手,此后见面就翻白眼绕道。 介于他和裴响是师兄弟,白翎姑且认为,他们毫无修成正果的可能。所以,还要多谢林暗。否则再被调侃下去,万一裴响想不开,他们俩便真的要大路朝天、各走一边了。 白翎悄悄瞟了旁边一眼,没想到裴响根本没喝糖水,只喝了口茶润喉。黑衣少年神色淡淡,正看着他豪饮,不知看了多久。 霎时间,白翎险些也喷对面人一脸。 他呛得咳嗽连连,小辈们手忙脚乱地递草纸、拿抹布。白翎一手捂嘴,一手在空中乱挥,随便抓住一物,立即拿来狼狈地擦拭。 真是够了——流年不利、祸不单行啊! 白翎不知自己中了什么邪,好像从承认夺走……不对,是互换了裴响的初吻之后,他的魂就没归位过,一直很不对劲。 幸好一阵鼓掌声响起,糖水铺子请的说书先生上台了,为客人们评述近日战况。 小辈们没有想到,正邪共处就算了,连双方交战也能拿到台面上说,立即被吸引过去,在长条板凳上一排排坐好。 白翎仍呼吸不畅,忽有一道法诀落在他身上,将溅落的糖水清理干净。新倒的茶水递到唇边,白翎就着杯口啜饮,总算平复了吐息。 端着茶盏的手五指修长,骨节清劲,离他仅有毫厘之距。白翎哑声道谢,才发现自己瞎扯来擦嘴的东西,是裴响别在腰间的方巾。 男用方巾女用丝帕,属实是私密至极的用品了。虽然在法诀落下时,方巾也被清洁了一番,但是依裴响的性子,定不会收回别人碰过的私人用物。 白翎正想说一会儿给他买条新的,不料手间似有薄薄的流水滑过,方巾已被抽走。裴响将其慢慢叠好,复归原处。 白翎:“……” 白翎颇为意外,正想打趣两句,忽闻一阵敲锣打鼓之声。说书先生“唰”地展开折扇,抑扬顿挫的嗓音传遍街头巷尾。 “一期一会啊一期一会!诸位看官,两百年不见了!近日来战事焦灼,想必诸位也有所耳闻,已迫不及待要纵观秘境局势。不妨先小酌三盏、浅斟两杯,听在下细细道来。” “君不见日月争辉阴阳色,水火不容天地分。人魔殊途,自古如是,道统与魔门孰优孰劣,犹未可知;道场与魔域谁胜谁负,还看今朝。两千年前,展月老祖分割人魔,布下虚空,便是如今二百年一开的秘境。秘境一旦开启,双方龙腾虎跃……” “好了好了老郭,闲言少叙书归正文啊!”有客人听不下去前情提要了,笑骂声一片。 说书先生尴尬地敲了敲扇柄,道:“马上铺陈完了,急啥?就等着听双方的英杰排名是吧?” 客人道:“当然。如今群雄并起,局势比之二百年前,又不同了。快跟我们讲讲,有什么后起之秀?” 此人是熟客,像捧哏似的。说书先生却道:“此话差矣。后起之秀固然引人瞩目,然缺乏历练,恐为昙花一现。不比双方的中流砥柱,吹尽黄沙始到金。先说魔域,现下风头最盛的魔窟,正是开放秘境后首当其冲的沉音剑冢。沉音魔尊苦修两千年,修为已臻至万境。” 白翎偏头向裴响解释:“魔修的道行分一十百千万,五等。这个万境是很厉害的。” 说书先生继续道:“除此以外,借骨西山、折仙浮屠、射日海天,与之并称四大魔窟。道场则不相同,仙门林立、派系如云,多以个人道号扬名。有道是‘万古长夜展月后,千山破晓群星悬’哪。” 一名客人催道:“你就说最要提防的是哪个!” 此人一双花臂,魔纹遍布上半身,是个魔修。说书先生把折扇往掌心一拍,乐道:“那除了展月一脉的渡尘真人诸葛悟,还能有谁?听说他的两名师弟也在秘境,沉音魔尊已奉上黄金万两,悬赏他二人的项上人头!” 第40章 四十、变装 慎入~慎入啊~~~ 说书先生的话音落下, 驾鹤一脉的小辈们齐齐回头,望着白翎和裴响二人。 白翎也心生诧异,不过第一想法并非逃跑, 而是好笑:人界用金银当流通货币, 魔域居然也是?课本上怎么说的来着, 贵金属果然是硬通货啊。 他绞尽脑汁, 发现上辈子学的经济学皮毛已经忘光了。下一刻, 白翎对上林暗严肃的眼神, 立即“唰”地收起面上笑意, 端出警醒的姿态。 林暗示意众人起身,道:“我已经结账, 糖水喝得差不多了罢?此地不宜久留, 走。” 徐师弟刚七荤八素地爬起来,闻言虽不明白缘故,但抓紧时间,摸走了桌上最后一个饼塞嘴里。 白翎则翻出两顶幕篱, 一边与裴响戴上,一边问林暗:“真人,你登记的时候,有写我和阿响的身份姓名吗?” “不曾。只留了我的道号, 应该不至于走漏风声。”林暗领着他们步入街边阴影, 习惯性地宽慰道, “你二人的悬赏金之高,出乎我意料。不过沉音魔尊向来喜欢用钱造势,他连展月老祖都悬赏过,你也不必太……” 她看着白翎故作认真、装出来的洗耳恭听样儿,沉默片刻, 转向裴响道:“你也不必太…………” 裴响面无表情。在林暗看来,此人听见自己被高额悬赏时,还不如听见白翎喊他时戒备。 少顷,他或是觉着被长辈注视不回话很失礼,道:“黄金万两,很高么?” 林暗:“……忘记你姓裴了,真是抱歉啊。” 白翎十分关切地问:“真人刚才说,不必太什么?” “罢了。我看你装得也挺累的。”林暗微笑了一下,回头问殿后的尹真,“绯衣真人,你对黑市比我了解。请问蜃楼之中,有没有较为隐蔽、道场修士聚居的客栈?” 队伍末尾的尹真答道:“有啊,但是死贵。” 夹在中间的驾鹤一脉小辈们七嘴八舌:“有露台吗?” “十二时辰供应热水吗?” “有机会偶遇道场大能吗,我想讨要真迹!” 林暗说:“肃静。贵一些也无妨,只要客栈的护卫得力,可以防止魔修潜伏、暴露白师弟二人的身份即可。” 白翎却道:“不行啊真人,我俩刚跟问鼎家的干过一架,道场仙友不可信啊。黄金万两!那可是黄金万两!” 尹真问:“你想怎样?” 白翎忍着笑意,道:“有我俩的通缉令吗?我想看一眼。” 好巧不巧,转过街角,对面墙上便贴着满满当当的黄纸。小的如牛皮癣,旧的似破抹布,当中三张崭新的巨幅画报,占据了墙面半壁江山。 白翎眯眼观察片刻,道:“右边白衣服的是……我吗?” 裴响不语,说不出违心的话。徐师弟也眯起双眼,替他问出了口:“左边黑衣服的是……裴师弟?!” 田师妹叫道:“画这么丑!” 林暗清了清嗓子,不予置评。尹真倒是嗤笑一声,道:“中间的是诸葛悟吧,那家伙长这样儿吗?” 魔族的画工不敢恭维,也可能执笔之人主打意识流,融入了过多的主观情绪。三张人像,风格迥异,正中央的诸葛悟横眉怒目、状若金刚,手中拂尘被魔血糊作一坨,连背后双剑都生出了狰狞鬼脸,狺狺狂吠。 右边的裴响则从头黑到脚,又高又瘦。不得不说,作画之人精准地拿捏了特点,虽然五官画得乱七八糟,但是把裴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气质完美还原,要是没给他眉心加一点朱砂就更棒了——加了之后,把他画得跟嗜血魔童一般,某种意义上讲,也算体现了师门老幺的身份。 至于左边的白翎,画风突变。 一袭白衣是没错,问题是珠光宝气、绸纱缠身,与他本人浆洗到微微泛黄的白麻道袍完全不符。衬着一张巴掌小脸,以及苍蝇腿似的浮夸睫毛,俨然一位风流祸水。不仅如此,作画之人还给他上了妆,紫色口红配蓝色眼影,审美堪忧。 白翎呻_吟道:“快,谁来掐一下我人中……” 他倒向身边的裴响。裴响接住他倒是轻松,但打量着白翎的神态,无法确定他是真的悲痛欲绝了,还是演的。 显然白翎是演的。他靠着师弟,寻求到片刻安慰,立即直起身,要去把通缉令撕了。 林暗啼笑皆非地拦住他,道:“白师弟,你若撕了悬赏,便意味着接下这单,要为沉音魔尊排忧解难呢。” 白翎原地打转,叉着腰问:“凭什么他俩都凶神恶煞的,就我跟妖妃一样?肯定是道场的谣言传过去了,谁打的小报告?群众中有坏人!我和阿响都身价万两了,师兄他呢?岂不是得多出十倍?” 林暗道:“他的悬赏与你们不同,与其说是悬赏,不如说是激励。因为沉音魔尊有一位妹妹,谁能斩杀渡尘真人,谁便能做乘龙快婿,迎娶公主。” 白翎长叹一声,道:“好吧。师兄怎么是个恶龙的定位……咳咳,画成这鸟样我倒是放心了。附近有染头发的店吗?或者画人体彩绘的?” 林暗:“白师弟的意思是……” 尹真点头道:“你小子是真的贼,反其道而行之是吧?我确实知道一家铺子,专门卖给毛染色的灵药,还有一些图纸,沾水往身上一拍,就能印出花纹。” 白翎眼睛一亮,心说有纹身贴的话更省事了啊!驾鹤一脉的小辈们也猜到他的计划,一派欢欣雀跃,争着跟尹真说想买的染发剂颜色。 林暗面露无奈,被田师妹怂恿,只好选了比较低调的丁香紫。田师妹则是个骨子里离经叛道的,果断拜托尹真,帮她带最鲜亮的缃色。 其他几个师弟也跃跃欲试,红橙黄绿蓝靛紫,打算什么扎眼染什么。白翎听得直乐,捏了裴响的手臂一把,小声问:“阿响喜欢什么颜色呀?” 裴响沉默片刻,道:“白色。” “真的?不试试别的颜色吗,粉色怎么样?”白翎笑嘻嘻提议,旋即想起来,古代好像没有“粉色”的概念,改口道,“就是桃花的颜色,淡一点的。你可以只染一绺嘛,配你的发带很好看的。” 裴响视线微动,落在白翎的脸上、发上,问:“你要染什么?” “我?我当然要白色啦!”白翎两眼弯弯,心说我国人均白毛控岂是虚言?前世没机会染头,今生可不能错过。 裴响哼道:“随你。” 白翎高高兴兴去跟尹真汇报,半刻钟后,刀修回来了,与他们在小巷里分拣灵药。 尹真不仅买了伪装发色与魔纹的用具,还采购了一瓶灵丹,服用后可以改变瞳孔的色彩,更利于贴近魔修形象。 白翎兴致勃勃地取了白色与粉色的灵药,来找裴响。不料,裴响二指一拈,轻巧地提走了白色那瓶。 白翎愣道:“你干嘛呀?” 裴响瞥了演粉色药瓶,说:“你染那个。” “啊?不行!你、你答应染粉色的——” 白翎要与他换过来,裴响却把白色的药瓶举过头顶。白翎蹦了两下没够到,登时龇牙咧嘴,一声令下:“拂钧,上!” 他的仙剑闻声出鞘,好像还没睡醒,迷迷瞪瞪地愣在空中。不消裴响指挥,“花谕”也冒了出来,好脾气地挤了拂钧一下。 白翎薅住“拂钧”大力摇晃,教训道:“你争气一点,别睡大觉啦!” “拂钧”终于被叫醒,忙不迭和“花谕”互殴。不过它俩轻飘飘地戳来戳去,不像在打架,倒像在玩什么“你拍一、我拍一,一个小孩穿花衣”。 白翎道:“拂钧你下去,换凉紫出来!” 霎时间,他的仙剑光泽一暗,仿佛变了把剑似的,追着“花谕”一顿削。 白翎满意了,鼓掌评价:“不错,不错!拂钧多学学人家。” 裴响道:“你凶我便算了,何必凶你的剑……” “我哪里凶它啦?不对,我哪里凶你啦?”白翎哼笑一声,转回头却大惊失色,道,“阿响你——” 只见裴响已趁他教唆仙剑干仗的间隙,把白色的灵药用完了。裴响依他所言,染了鬓边一缕长发,编入脑后马尾。少年人衔着朱红的银纹发带,双手收拢散发扎起来,与白翎对视,略一挑眉。 白翎气得发笑,道:“不乖是吧?你等着。” 他把幕篱的垂纱拉好,挡住自己的脸,去找尹真问了句什么,独自消失在巷口。裴响重新束好发,站了片刻,还是跟了上去。但他没走两步,便被尹真挡住。 裴响:“借过。” 尹真:“他说让你等着。” 裴响一皱眉,问:“他去哪了?” “成衣铺子,只隔一条街。”尹真上下扫他一眼,懒洋洋地说,“师兄走开一会儿,你便要跟着?这样如何能成才。” 裴响:“……” 裴响闷不吭声地回到原处,背对众人,面朝墙上慢慢挪动的蜗牛。银白的黏液在蜗牛身后留下痕迹,约莫增长了半寸后,驾鹤一脉的小辈们忽然爆发一阵惊呼。 “白……白仙长?!” “我嘞个西王母,你,你——” 裴响一怔,隐约察觉了什么,却迟疑了,没有回头。直到窸窸窣窣的衣料滑动声响起,有谁穿过人群,来到他背后,往他肩头一拍。 裴响慢慢转身,见到了一位手挽幕篱轻纱、眼如弯弯月牙的仙子。 白翎买了一身雪白的女修道服,虽然和男装差异不大,但腰封收得窄些,在他身上亦显出了身段窈窕、姿态轻灵。 不仅如此,白翎还把灵药用了,蓬松的头发变成绚丽的淡粉色,似朝霞藏在他的幕篱下。 白翎本就俊俏,只是太爱笑,灿然笑意总让人忽视他的漂亮。此时抿唇不语,方显出五官的清新昳丽,不过他才忍了片刻,见裴响如石化一般,又忍不住大笑起来。 他这一笑,打破小巷内静止似的氛围。 小辈们一拥而上,兴奋地围着他惊叹:“白仙长,你活该被画成妖妃啊!合欢一脉的没纠缠过你吗?” “太强了,太强了……不愧是展月老祖的后人,扮女装都一骑绝尘……” “真是厉害,白仙长也没捏诀化作女儿身呀,竟然不显得怪异。有些男修啊,又梳发髻又穿裙子的,简直辣眼睛,被识破还说什么,‘你怎么看出我是男扮女装的呢’?” 连一贯持重的林暗也走过来,细细观察白翎的装束,夸奖道:“白师弟眼光真妙。若穿罗裙,仍显怪诞,道服便没有不伦不类的感觉。戴着幕篱,寻常人绝不会把你往通缉令想。” 白翎大大方方地转个圈,展示一番。可是,他的师弟依然似木雕泥塑,僵在原地。 白翎没忍住又戳了他一下,却不讲话,只是目光灼灼地望着裴响,等他开口。【你现在阅读的是 】 40-50 第41章 四十一、下榻 蜗牛也是你们PLAY的…… 众人顺着白翎的视线, 皆看向裴响。 毫无意外的,裴响被冲击到失魂的脸上,迅速泛起了绯色。他下意识后退, 不慎碰掉了勤勤恳恳爬墙的蜗牛, 虽然眼疾手快、一转身将其接住, 但维持着低头面壁的姿势, 半晌没转回来。 驾鹤一脉的小辈们被林暗教育过后, 不敢再嘴上没把门儿的。不过裴响背对着大家, 小辈们挤眉弄眼、脸上五官乱飞, 显然没憋什么好屁。 “散了,散了。”白翎挥手作驱赶状, 笑嘻嘻地说, “我师弟脸皮薄,大家给个面子。让我跟他聊两句啦。” 林暗眼风一扫,师弟师妹们老老实实跟她去巷子另一端,抽查背诵心法。一片哀声中, 白翎背着手凑到裴响近前。 裴响把脸转到左边,白翎也转到左边;裴响把脸转到右边,白翎也转到右边。 白翎依然不讲话,等着师弟张嘴。终于, 裴响第三次重复幼稚的逃避行为时, 白翎把他的蜗牛拈走了。 蜗牛早已经吓得缩进壳中, 被白翎放在墙根的青苔上,半晌不肯探头。 白翎轻飘飘地叹道:“好可怜的阿响,还不如一只蜗牛。蜗牛能躲在壳里,你能怎么办?” 裴响耳根烧红,要不是因为洁癖, 估计已经将额头贴在墙上了。 白翎两只手扶着幕篱的帽檐,好与师弟挨得更近。他坏心眼地问:“我不好看吗?你要是不回答,我问师兄去。” 白翎说罢,作势要捏腰间的铃铛。顷刻间,眼前一花,裴响已攥住他的手腕。 少年喃喃道:“荒唐!” 白翎笑嘻嘻地说:“哎呀,谁叫你不夸我嘛。阿响夸我一句好看,我就不去烦别人了。” 裴响却顾左右而言他:“诸葛师兄正在会谈,众目睽睽之下,你、你岂能在此时打扰他?” 白翎道:“你不夸我我才打扰他的,都怪你。” 裴响:“……” 裴响将眼一闭,内心天人交战。他几度张口,半天没挤出一个字,白翎寻思要给师弟下一剂猛药,佯装对着铃铛喊:“师兄啊,你能看见我们吧?你……” “好看!”裴响倏地睁眼,语无伦次道,“是我见过的最……最美丽的……” 白翎追问道:“最美丽的什么?” “……景象。” 裴响抬起眼,睫羽下似藏着两汪黑沉沉的潭水,映着满池繁星。再艰难的话语,只消说出口,便不再重若千钧了。 不自然的人忽然变成了白翎。他就爱看师弟被逼得无处可去、又只能面对他的样子,也没指望裴响真的会赞扬他女装,没想到裴响不仅夸了,还…… 还见鬼的挺真诚。 裴响盯着白翎,一眼不错,自然也发现了白翎的变化。他冷冷道:“师兄可满意了?” “……啊?满意?当、当然满意啦!看不出来嘛,阿响还挺会甜言蜜语的……哈哈哈哈。”白翎与他拉开距离,幕篱也不抬了,老老实实戴好,还使劲整理垂纱,把自个儿挡得严实。 裴响疑惑道:“甜言蜜语?” 白翎维持着微笑,说:“我们是不是该去客栈了呀。” 裴响:“……” 裴响凉凉地扫他一眼,白翎拔腿就走。可是他没跑掉,师弟握住他手腕,问:“你确定要以如此姿态,去魔修聚居之所?” 白翎奇道:“我又没涂脂抹粉,衣服也不夸张吧?不用担心。” “我没担心。”裴响很生硬地否认,抿了抿唇,终是不太愉快地放开手。白翎立即如活鱼一般溜走了,被他放在墙角的蜗牛则探头探脑,又开始努力地爬上墙。 驾鹤一脉的小辈们正在背书,被林暗点到的人或垂头丧气,或抓耳挠腮,若刚好问到了熟知的要诀,则容光焕发;若不巧问到了记诵的漏洞,则大放悲声。 白翎负着手溜达过来,装模作样地点着头,不管听不听得懂,一概评价“不错”、“说得好啊”、“驾鹤一脉振兴有望呐”。 小辈们憋笑,又寄希望于被他解救,频频觑他。 林暗亦瞥向白翎,问:“玩够了?” “玩?岂有此理。我明明在培养师弟的审美。”白翎轻咳一声,看尹真倚在墙上、快睡着了,忙道,“尹兄,醒醒,要去住店啦。” 尹真恍然一晃,清醒过来。 他审视众人,见白翎、裴响、林暗只是改换了发色,不大满意;但目光落在小辈们身上,好一片姹紫嫣红。其中以绿油油的徐师弟最为夺目,饶是真魔修来了也要甘拜下风,向他求教染发之道。 更别提小辈们的眼睛了,没一颗眼珠子是黑的。田师妹不知使了什么法子,两只瞳仁一只红、一只蓝,看得尹真眉毛狂跳。师弟们尤其钟爱花臂,纷纷亮出胳膊,互相攀比谁的“魔纹”更张狂。 不过,尹真的视线往小辈们绕了一圈,又转回白翎身上。 他嘴角抽动,道:“你……” 白翎坦然地摊开双手,接受评价。裴响却说:“黑市不是今夜开场么?我们已耽搁许久了。” 一句话打断了尹真的观察,众人走出巷子。他们正处在蜃楼边缘,街上行人来往,尚窥不得飞宫全貌。 直到沿街而行半刻钟后,景色豁然开朗。在白翎看来,飞宫整体像一座斗兽场,外沿最高,层层如梯田般下降。他们走的街道,其实是低一排楼房的屋顶,不过偶有打破地势规律的建筑,比如尹真带他们来到的目的地。 云顶城池之上,竟然挂着广阔飞瀑。其顶端是一片深紫湖泊,被三轮银月照得发白,倾泻而下的湖水泛着红色,一级级跌落飞溅。 白翎隐约瞧见,紫湖中央坐落着巍峨殿宇。他道:“那是黑市主人的住处吧?” 尹真说:“嗯,一个老魔头,年纪大了不喜欢掺和事,才整出黑市这个鱼龙混杂的地方。” 瀑布顶端的泄口十分壮丽,越往下走,被分割得越细,渐渐揉碎作一片蒸腾紫雾。 而分割飞瀑的,是一座座亭台楼阁。徐师弟兴奋地叫道:“咱们到地方了吗?我、我看见客栈招牌了!” 亭台楼阁的中心,有一片偌大的广场,令瀑布二度汇聚,再次飞跃。广场上的大楼金碧辉煌,与霁青商行、全性塔都不一样,完全不在乎美感与优雅,所有设计和装饰只凸显一点: 贵!非常贵! 白翎沉默片刻,果断捏铃铛呼叫诸葛悟。不为别的,就为喊师兄来掏钱。 几人踏上街边的法阵,平底起风,将他们传送到了大楼的正厅。尹真去柜台办理下榻,白翎听见铃铛里传来动静,仿佛是诸葛悟暂离了会谈,到外间问:“何事?” 白翎说:“喂师兄,我们要住店了,给你订间房吧?你还要多久到,这家客栈叫‘湖下山庄’。” 诸葛悟压低声音说:“我尚有要务在身,你们先听林道长的。若看中了什么东西,请她买下,待我回来结清。” 铃音停息,白翎回头,却见裴响已经取出票折。 霁青商行不愧是天下第一商行,在魔域也可通行,金丝楠木票折引得柜台掌事霍然起立,有求必应。裴响并未多言,将众人的费用全结了。 林暗问:“师弟何故如此客气?” 裴响低声道:“祖训有及时报恩之说。既然是因我与师兄的缘故,诸位才来此下榻,自然由我付账。” 白翎一拍脑袋,终于想起了自家不止一个大款。不过,作为师兄吃师弟的软饭,多少有些不好意思,他挪到裴响身侧,笑道:“师弟与我住一间?” 裴响一怔,没好气地说:“不然你想和谁住。” “哦——”白翎拉长声音,言有尽而意无穷,立即招致了师弟批判的眼神。 白翎乐不可支,鱼妖侍从前来引路,目光在他二人间来回,不敢贸然称呼,只点头哈腰地请众人再度踏上法阵。 他们被传送至几间相邻的悬空楼阁,站在门前的观景露台上。此地视野甚佳,两侧飞珠溅玉,水声潺湲,不失野趣。 白翎不是什么风雅之士,跟驾鹤一脉的师弟师妹们一样,甫一站稳,立即推门进房,发出心满意足的喟叹声。 入目的客房足有十人之高,穹顶倒挂烛台,数百根鲛脂烛灯火通明。烛光如清润的茶油淋下四壁,映出满屋陈设。 华美的地毯踩之如履云间,整套红木家具无不铺着缂丝锦垫。屋里屋外,如出一辙的豪奢靡丽,而最吸引白翎的,自然是中央的红帐拔步床。 他利索地蹬掉长靴,直扑床上。当柔软的床垫将他弹起来时,这场危机丛生的秘境之行,仿佛变成了一次春游。 白翎好奇地扒拉床垫,发现并非他用数千根白鹭绒毛自制的那般,而是堆叠了十余层厚实的褥子。虽不及他,也不遑多让。 在外赏景的裴响从露台进来,一眼看见四仰八叉的白翎。 小师弟见他脱了鞋履,神色一松;又见他没解外衫就往床上滚,眉梢轻跳;再看到他随手甩出去、此刻恰好挂在花瓶上晃悠的幕篱,深吸一口气。 裴响先解救了无辜受困的鲜花,施术清洗幕篱,再瞥着撒欢的白翎,半晌后终是什么都没说。 倒是白翎支起满头蓬乱粉毛的脑袋,问:“什么时候了?我们要不要去黑市啦。” “开市的时辰是双月晦,现在刚过三月明。”裴响答完,见白翎歪起头不太明白的样子,又道,“总之还有一下午的闲暇。” 白翎再度欢呼,结果蹦起来的力度太大,倒栽葱摔在地毯上。 裴响本在沏茶,见状面色微变,过去扶他。门铃忽然响了,鱼妖侍从带着一大串蝌蚪精黑脸小童,头顶十余盘美味佳肴,候在门外。 原来是客栈提供的午膳,全部是魔域特色美食。看来道场一行人的伪装不错,真被山庄的伙计们当成魔修了。 不过,这也是黑市正邪两道混杂的缘故。店家皆不在意来客身份,并不会认真核查。 白翎见到好吃的,双眼放光。即便有不少食材令人望之牙酸,他也跃跃欲试,毕竟好不容易来魔域一趟“旅行”,自当吃个够本。 他揎拳掳袖,夹了满满一筷子酥香嫩肉。肉是蓝色的,入口即化,简直让白翎热泪盈眶。 裴响向来细嚼慢咽,比起自己动口,大部分时间是在看着白翎吃。白翎则胡吃海塞,两颊鼓得滚圆,对上师弟视线,霎时两眼弯弯,不过唇齿正忙,没空与他打诨。 一刻钟后,裴响搁下筷子,用方巾沾了沾唇。他的嘴刚碰上方巾,不知想起什么,凝滞片刻,又将其放下了。 白翎“呼噜噜”豪饮鲜鱼汤,直喝得浑身发热、手足俱暖,终于舒爽畅快。 他朝裴响打了个响指,笑吟吟道:“离黑市开场还有这么久,阿响要不要与我出去逛逛?” 第42章 四十二、约会 小情侣(待定)的午后休…… 白翎是很会逛街, 裴响却从未有过。 午休之后,白翎拉着师弟出门,与林暗打了声招呼, 才知徐师弟几个早就溜出去玩了。为免意外, 林暗给白翎、裴响画了护身符, 能挡元婴期修士一击, 也算不错的保障。 时值魔域午后, 三月清辉正盛, 如同晴夜。 居民皆等着晚间开市, 街上无人,一排排铺面静悄悄的。老板们躺在八仙椅上打瞌睡, 白翎也不管人家做不做生意, 什么店都左看看、右瞧瞧,欢喜得不得了。 裴响默默跟着,听他自言自语、叽喳个不停,偶尔被点名, 才淡淡地应一声。 有个老板午睡刚醒,顶着惺忪睡眼瞧他们,只当是某位魔修公子,与他跳脱的道侣, 恭维道:“两位可有相中的玩意儿?夫人好眼力, 你手里拿的是本店镇店之宝, 沉音公主戴过的珠钗。” 裴响听他唤白翎“夫人”,显然误会了二人的关系,面色微僵。白翎却因变装成功而得意,不仅不介意,还闷笑了一声。 裴响试图辩解:“我们……并非道侣。” 老板了然道:“这样啊, 没关系嘛,迟早的事。公子你一表人才,将公主珠钗买回去充入聘礼,很长面子的。那颗珠子可不是凡品,是大姑河河主的灵丹,能打开护体结界的!” 裴响:“……” 裴响面无表情地转开脸,放弃了反抗。白翎忍笑忍得肩膀直抖,放轻嗓子说:“多谢老板,珠钗我们要了。” 大姑河河主,想必是他们会晤过的蚌精。寻常妖物没了灵丹是死路一条,跟修士碎了金丹一样,不过蚌精本就有育珠之能,许是因此特性,逃过一劫。 老板听他们要买,连忙去找适配的宝椟了。 裴响问白翎:“你喜欢?” 白翎将珠钗放在月光下细看,珠心彩晕如虹,确实漂亮。他道:“有保护功能的,说不定你以后能吸收呢?” “……”裴响的视线拂过他背影,汇聚在白翎轻拈珠钗的手上,片刻后道,“你戴吧。” 白翎觉得自己的装束配一点首饰也行,但他没扎过头发,更不会用簪子发钗之类的东西,于是把珠钗塞到裴响手里,说:“你帮我戴。” 他说罢便取下幕篱,背对裴响。裴响被他的淡粉色头发晃了眼,无措片刻,不得不替他挽起发丝,低声训道:“不成体统。” 白翎问:“又怎么啦?”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岂能让他人随意触碰。”裴响嘴上这么说着,却担心老板一会儿出来、瞧见他在做的事,所以手上又快又好,把白翎上半脑袋的头发挽髻,横插珠钗。 白翎没想到师弟做了个简单的造型,惊讶地摸摸钗子,找店里的铜镜一照,立时展颜。他夸道:“阿响手艺不错嘛!” 裴响将幕篱往他头上罩,仍板着脸:“即便悬赏画像不符实际,也不该掉以轻心,轻易以面目示人。” 白翎问:“那你怎么不戴?” 裴响专心把他的发髻放进幕篱顶端预留的圆洞里,道:“因为你更显眼。” 白翎笑眯眯地追问:“我什么显眼?” “你……”裴响意识到中了他的圈套,恼道,“你连束发都不会!” 白翎正想反驳,店老板出来了,无意间暂停了他们的斗嘴。 白翎立即掩好垂纱,变回了一名“窈窕淑女”。裴响亦闪电般收回双手,转向旁边,唯有泛红的耳廓昭示着异常。 老板见珠钗已经戴在白翎头上,大加恭维。裴响始终脸朝着街道,一言不发,不过反手放下一沓厚厚的银票。 老板奉上宝椟,笑得见牙不见眼:“两位感情甚笃,真是天造地设、珠联璧合的一对啊!小的在此恭祝两位大人,早日修成正果、百年好合!” 马屁又拍到了马腿上。 白翎怕师弟羞得背过去,忙接过话头:“谢谢老板好意,我们会的……一定会的哈哈哈。阿响你偷偷掐我干嘛?嗯,老板,我想问问,有没有专门卖丹药的铺子?” 即便白翎不希望裴响再靠自戕暴涨功力了,也必须给他备好大量仙丹,以待不时之需。 老板听他说了长句,终于发觉他声线不对劲,挠头道:“再往前过两个路口,是附近最大的炼丹坊,一群医修搭伙开的。咱平日里有个头疼脑热,都去那儿瞧,您二位要买更宝贝的货,也可以去逛逛……” 白翎道了谢,拽着裴响离开。老板看他不同寻常女修一样、挽着男伴的臂弯,更加纳闷儿,摸着锃光瓦亮的脑门回了店里。 依照老板指的路,白翎与裴响果真寻到一座炼丹坊门前。 出乎白翎意料的是,老板口中的“一群医修搭伙开的”、好像江湖郎中们报团取暖的穷酸药房,竟然有两排街道之高。赤铜丹炉坐落正中,匾额上书“老君鼎”,还挂着阔气横幅:“三百名金丹期丹士携手悬壶!二十位元婴期医修联袂济世!四大药王坐镇,包您药到病除!” 两只小妖手持扩音法器,在门前喋喋不休地叫着:“走过路过不要错过,送药上门妙手回春,今天黄道吉日,不要九九九、不要八八八,只要几两碎银,救命良方带回家!” 白翎听着耳熟,原来不论在哪个世界,销售的话术都是这么一套。 路过的魔修看他俩年轻,冲上蹿下跳的小妖们远远啐了一口,回头提醒道:“你俩外地人吧?别信它们吹的。天天黄道吉日,天天贵得要死。” 白翎拱手致谢,但还是带裴响走进了“老君鼎”。 小妖立即围上来,卖力推销:“客官好啊!你们是来看病的?诊脉的?抓药的?” “说什么瞎话,没见这两位精气神足得很啊?去去去。客官您听我说,咱们老君鼎近日推出新活动,买一瓶丹,送一瓶丹……” “滚开!”刚被它踹飞的小妖挤回来,一拳把同事夯下去,顶着脸上的脚印,绽开大大笑容,“客官有什么需求,尽管告诉小的!到底是看病诊脉还是抓药?” 白翎边走边看,闻言笑道:“你们不用着急,都不是。” “哦……”两个抢业务的小妖对视一眼,恍然大悟。 左边小妖“唰”地拉开衣襟,露出挂在外衫内侧的一排排小瓶子,说:“回春伟力散!鹿血壮阳丹!虎鞭益肾丸——夫人要买多少?要多少有多少,保证您夫君痛改前非、重新做人!” 白翎喷笑,裴响则变了脸色,斥道:“没人要买这种东西!你们、你们到底是不是正规的药房?” “绝对正规,假一赔十!”右边小妖掏出一卷丹方,十指作莲花状“呼啦呼啦”地捻着,神神秘秘道,“看来您二位需要这个。本店药王出品,专治不孕不育,一剂三年抱俩,两剂四世同堂——” 裴响二话不说,转身就走。 白翎忙拉住他,小妖们也吓得邦邦磕头,直呼客官留步。 裴响没想到它们为了业绩,小妖膝下无黄金。他一时停住,白翎早已笑得肚子痛,断断续续地说:“我们是来买普通丹药的!固本培元、益气补血的就行,但是品质要好,你们有货吗?” 小妖一溜烟滚起来,满口“有的有的”,冲进大厅。白翎随它们踏入,只见三面墙壁、嵌满一格格橱柜,贴着标签,存放了上千种药材和灵丹。 此时没有别的客户,在柜台后面休息的小妖也被提溜起来,一同取货。白翎和裴响被迎到雅座上等候,一个格外矮小的小妖用壶嘴比它还长的茶壶,斟上两碗热茶。 白翎心生好奇,端起茶盏闻了闻,嗅到一股不知名草药的辛香。 茶水是浓褐色的,他对上倒茶小妖殷切的眼神,不想拂了人家好意,遂撩起垂纱,浅浅抿了一口。 裴响手扶茶杯不动,面上犹有愠色。他是挑剔得很,轻易不喝外面的茶。见白翎喝了,他蹙眉道:“此地古怪,你……” 话音未落,白翎一把抓住他道:“唔唔唔!” 裴响的脸霎时冷了,冲倒茶小妖道:“怎么回事?” 小妖吓得把茶壶一扔,逃到顶梁柱后面。白翎却从抓着师弟的小臂,一路摸索到他肩头,试图用肢体语言安抚他。 白翎向裴响张开嘴,示意他看自己的舌头,含混不清地说:“烧起来了——” 裴响一时关切,双手拨开垂纱,捧住师兄的脸,紧盯他唇齿间。白翎受了辛辣刺激,双眸潋滟,舌根发木。 他的唇素来红润,妙语连珠时,似不断翻飞的桃花瓣。然而此刻,白翎被师弟的手掌包裹面颊,舌尖探出洁白的齿列,是比嘴唇更秾丽的艳色,噙着薄薄水光,时不时一闪。 裴响情急之下,离他太近,没注意两人的气息交错。直到白翎的舌心泛起甜水,方知药茶回甘,握住裴响双腕,嘶声道:“好了好了好了,没那么辣了……好神奇的茶水!阿响你快尝尝。” 白翎收回舌头,咂摸出奇异的香甜。裴响眉峰未解,后知后觉地放开他,倏地将双手背到身后。 白翎却冲他吐气,跟登徒子吹烟圈调戏人似的,不过呵气如兰,想来是药茶的功效。 温暖的芬芳拂面,裴响眼神闪烁,片刻才道:“真的无碍?” “完全没事啊。刚喝的时候特别辣,很快就酥酥麻麻的,还发烫。不过等烫完了,就有种很暖和的甜味,嘴里清清爽爽的。” 白翎把茶盏端到裴响唇边,迫使他也沾了沾杯。少年人品味片刻,猛一皱眉,眼里泛起水光,良久之后,才哑声评价:“尚可。” 白翎道:“是吧!” 他朝顶梁柱吹口哨。柱子后面探出一双扑棱的大耳朵,少顷,跑掉的倒茶小妖探出头,见裴响面色缓和,蹑手蹑脚地回来捡起茶壶,打扫倒出来的茶水。 两只推销的小妖头顶三个比它们高的盒子,在白翎和裴响面前一字排开。白翎小口小口地饮着药茶,喝多之后竟有几分上瘾,唇舌间麻辣辣、暖融融的。 他读的书多,什么丹方药谱,看了不知凡几。因此,小妖们呈上来的丹药,他扫一眼便知品质如何;再瞧瞧具体成分,对其功效也心里有数。 至于小妖们的溢美之词,不论讲得多天花乱坠,他都只是笑笑,偶尔应和两句,倒是反过来把小妖们哄得心花怒放,更加卖力地介绍。 看上眼的丹药,白翎皆拿到面前,渐渐摞了半人高。裴响起初还对小妖们抱有戒心,虽然直接把票折给白翎了,但仍有意提醒他,别落入小妖们花言巧语的陷阱。 不过,眼看白翎寥寥数语,要么说得小妖额头冒汗、眼神乱瞟,要么引得小妖赞叹不已、直呼内行,裴响便闭口不言,神色亦趋于平常了。 时辰似道卷翻过一页页,转眼将呈上来的丹药检阅将尽。 卖货的俩小妖口干舌燥,一个跑去喊同僚帮忙、快点拿更多货来,另一个哑着嗓子跟白翎磋商,手舞足蹈。 倒茶小妖见上司口渴,给它斟茶。然而药茶进嘴时燥烈,说个不停的小妖才喝一口就喷了,一巴掌将下属扇飞。 白翎不知这是否属于它们企业的“狼性文化”,制止不及,幸好看倒茶小妖飞快地爬起来,估计是个抗揍的种族。 不过他动了动喉咙,也觉出渴了。 倒茶小妖被上司殴打后,抱着茶壶跑没了影儿,其背影充斥着“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正当白翎犹豫时,另一尊茶盏被推到他手边。 裴响道:“我只抿了一点。若你不介意……别喝到黑蛟那边。” 白翎讶然,见茶杯上描画着黑蛟吞日的釉彩,心下了然,笑道:“谢谢你咯,师兄会注意的。” 新的货物迅速补上,去补货的小妖跑回来接班,把呼哧喘气的这个换下去。白翎捧起裴响的茶杯喝,听身边人问:“不休息一会儿么?” “它们的噱头多,但是丹药挺好的,我多挑些。”白翎顺手拍拍师弟的膝盖,以为他坐得倦了,道,“你可以自己出去转转,玩够了再回来。听说好玩的地方很多,和我们那边是不同的风味,别迷路就行。” 他说罢继续观察丹药,不过等了一会儿,身边人纹丝未动。 白翎侧头道:“怎么了阿响,不想去?很好玩的,徐师弟他们肯定去了。” 裴响道:“……以后再去。” “你说不定能碰上他们呢,也有个伴。” “我不想和他们一起。” “好吧。”白翎以为他的孤僻性子犯了,闻言笑道,“那你只能待在这陪我咯,什么都干不了。说真的,你又不懂丹药,不觉得无聊吗?” 裴响问:“你觉得有趣么?” “啊?谁会觉得这些东西有意思啊,我都快看花眼了……”白翎拈起一枚灵丹细看,又放回去,连盒子一同拿到手边,小妖立即帮他摞到准备买走的那一堆顶上。 裴响沉默良久,垂眸说:“我不觉得无聊。” 第43章 四十三、办卡 666、冲浪、下午茶。…… 少年人的声音很轻, 像是在回答白翎,又像在说给自己听。 柜台上放着三枚月亮摆件,大概是魔域的更漏。此时已有一枚月亮闭上眼, 待两枚阖目, 黑市便要开场了。 白翎集中精神, 继续审阅灵丹。 “老君鼎”的高端存货全被他拣了一遍, 手边的盒子已经堆得有小山之高。 两个推销小妖早就累得现了原型, 竟然是两只松鼠, 瘫在地上抽搐。其他小妖们也顾不得维系人形了, 忙着忙着、身子越缩越小,耳朵尾巴冒出来, 最后“砰”地变成兔子、麻雀、甚至跳来跳去的青蛙。 此时已到了生意的决胜关头, 双方议价。白翎把瑶池鼎取出来,诸葛悟跟器灵打过招呼,请它照看两位师弟。 议价成功的丹药,便由器灵吞云吐雾、纳入腹内;议价不成的, 白翎从不讨价还价,直接换下一颗。如此一来,不成的也多半成了,只是拨算盘的小妖冷汗涔涔, 几欲昏厥。 终于, 摞起来的小山即将清空。所有的打杂小妖都被喊来了大厅, 一个个头顶抹布,腰系围裙,吹哨的吹哨,敲锣的敲锣,还有爬到柜台上挥舞小旗子助兴的。 待最后一瓶灵丹被瑶池鼎吞进肚子, 全场小妖把手里东西一扔,兴高采烈地欢呼起来。 白翎被它们洋洋的喜气感染,为表庆祝,将剩下的药茶一饮而尽。不过,他时不时把茶盏放下又拿起,不知不觉间,已令其囫囵转了半圈。 最后举杯的时候,裴响眼看他对着黑蛟花纹,双目一睁。 然而不等裴响出言提醒,白翎的唇已经结结实实地印了上去。 裴响:“……” 白翎起身抻了个懒腰,见旁边的师弟不知为何,两眼紧闭,以为他在闭目养神,道:“阿响?走啦。” 裴响浅浅吐出一口气,扫他一眼站起身。白翎敏锐地察觉,师弟的眼神微含怨念,但不是冲着他的,而是冲着桌上的茶杯的。 茶杯有什么问题? 白翎拿起来看,倏地想起什么,“哎呀”一声。 裴响垂下眼,仿佛在说现在想起来也晚了。不过他明白,白翎一直脑袋灵光,肯定是因为选了一下午丹药,才致昏头。 因此,裴响开口道:“无妨……” “这是什么茶啊?你们有卖吗?”白翎向小妖们举起茶杯,好奇地问。 裴响立即死死地抿住了嘴巴。 瘫倒在地的松鼠们听见他还要买东西,一跃而起,去柜台后拖出一袋沉甸甸的草药,叫道:“铁齿铜牙啊客官!三寸不烂之舌!您是头一个喜欢咱们茶水的,蕃荷菜泡茶谁喝谁知道!咱们采的蕃荷菜长在海市水下,天天挨雷劈,别有一番风味。您是大客户,这些都送您啦!” 白翎捏起草药一看,原来是薄荷,经历过雷电的淬炼,每片叶子上都生长着淡红色的雷纹,和人触电后的伤痕一般。 他笑道:“谢咯。” 白翎打开芥子袋,眼角余光扫过师弟。不知为何,裴响脸冷冷的,好像白翎刚犯了天条。 白翎眨眨眼,问:“阿响不喜欢?” 世家公子看不上路边店的怪味药茶,也正常。 裴响却一字一顿地说:“喜欢得很。” “哦……”白翎摸不着头脑,但小师弟既然喜欢,他就笑纳这满满一袋子雷劈蕃荷菜了。 见客人们即将离开,两只松鼠赶忙道:“客官还会在秘境待一阵子不?不如试试咱们老君鼎新推出的‘药房票折’,优惠很大哦!” 白翎道:“说来听听?” 小妖立即介绍:“是方便客官及时用药的东西啦。只要存一点点钱,不论您在秘境的何地何时、想要什么功效的仙丹,咱们都能为您私人定制,送货到手哒!” 白翎一边拉上师弟的袖口往外走,一边问:“那一点点钱是多少?” “嘿嘿……这个数。”两只小妖都向他张开双手,展示五指。 白翎扬眉道:“五百两?” 小妖说:“四个五加起来,是二十喔!” 白翎:“二十两啊?” “当然不是!客官好坏!要二千两啦——” 白翎摆手便走,大步流星。小妖们慌了,追着他降价:“您买了太多丹药,可能用不上票折,一千八也行的!” 白翎哼道:“说五百就是五百。” “五百会死的呀,一千五还差不多——” “你们降价痛快,看来放水空间很大嘛。我宠你们一下好了,五百五不能更多了哟。”白翎两眼弯弯,已经快走出门了。 小妖们急得蹬腿,说:“一千,一千真的是底价了……” 白翎顺口画饼:“我吃完手头的灵丹再来开卡,拜拜拜拜。” 小妖大叫一声:“八百!” 白翎终于回身,温柔地说:“一口价,六百六十六。六六六是个吉利数字,我喜欢。” 小妖们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接过银钱,奉上刻有“老君鼎”篆字的铭牌。 饶是它们演技精良,依然被白翎发现了破绽:两只小妖屁股后面的尾巴没收好,摇得快上天。 看来最后还是被宰了一把。据推销小妖所说,白翎需要丹药时,对着票折发号施令即可,它们有专门收听顾客需求的同僚。但白翎今日选购的灵丹,足有上千枚之多,裴响猴年马月才能吃完? 思及此,白翎双手抱头,当街发出“啊啊啊”的大叫。 裴响跟在他身后,面无表情道:“权当给你买茶了。” 两人已踏上归途,街上行人渐多。白翎闻言说:“真的假的?六百六十六两耶,买茶也好亏!” “吃进去的总要吐出来,没有人只进不出。买其余丹药时,你议的价很好。”裴响声音淡淡的,少顷又问,“为何是六百六十六两?取六六大顺的意思么。” “这个嘛……哎呀,在我老家那边,‘六’的意思是很强,很帅,‘六六六’就是太强了太帅了。”白翎略一思索,道,“比如徐师弟御剑冲浪,我会说‘六’,但他要是掀起潮头把林真人从头淋到脚,我只能说‘六六六’,敬他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裴响蹙眉道:“所以是带有取笑意味的自叹不如?” “对!”白翎的心情忽然好转了。他以前也常说“怪话”,但诸葛悟太过于随他性子,从不问他是什么意思。 裴响是第一个追根溯源的人。白翎笑盈盈地问:“阿响还想知道什么?” 裴响迟疑道:“冲浪?” “啊,字面意思就是踩着海浪前进嘛。这事儿很危险,不过能御剑冲浪的话,简直是剑修的人生巅峰时刻啊。”白翎心下怅然——其实冲浪还有一重引申义,可惜在没有互联网的修真界,他告诉裴响也没用。 然而小师弟被他口中的极限运动引起了兴趣,道:“有空试试。” 白翎忙说:“别!千万别,这个整不好要出大事,你想干也别说是我教你干的。我可不想你变成海底妖兽的美味下午茶。” 裴响举一反三,道:“下午茶,是专门在午后进用的茶点?” “没错!嘶,今天下午聊那么久,居然忘了买东西吃。”白翎说着便开始左看右瞧,相中了一家路边摊。铁板上烤着五花八门的食材,滋滋冒油,摊主洒下一把辣子,辛香扑鼻。 白翎立即转身,双手握在胸前,从下往上望着裴响,双眼亮晶晶的。 裴响被他盯得一愣,道:“反、反正票折已经给你了,你想买什么,自己买便是!何必一副求我的样子。” 他话音未落,白翎已经满心欢喜地扑到路边摊跟前,点了好几样儿。摊主头回见一袭白衣、仙气飘飘的“女修”光临,拍着胸脯打包票,一定给他烤得色香味俱全。 不料,正当白翎与摊主笑哈哈的时候,远处突然一声爆响。 “轰隆”剧震,整条街的路面都抖了一抖。摊主连忙稳住灶台,白翎则面色微凝,看向他们刚刚离开的“老君鼎”。 坐镇药房的丹炉不知怎的,向左侧倾斜,仿佛被削断了一条支架。旋即有剑气破空声爆发,浓烟滚滚,药炉的顶部冒起了黑烟。 摊主嘀咕道:“奇了怪了,小妖鼎的炉子炸了?” “小妖鼎?”白翎疑惑地回头。 摊主笑着说:“客官莫非信了它们的幌子,真以为是丹士医修开的店啊?不不不,抓药炼丹的是群妖精。什么药王之类的,根本不存在,每天在店门口咋咋呼呼的俩家伙,就是它家老板。咱们做邻居的才晓得内情,看在丹药不错的份上,不与它们计较罢了。” 白翎与裴响对视一眼,当即返回。 摊主懵了,举起烤到一半的河鲜道:“客官?客官!” 空中飞来一物,恰好让摊主接住。是那名黑衣的魔修公子掷来的,沉甸甸颇有分量。 摊主打开掌心一看,居然是数两碎银,大喜过望,立即擦了擦手、熄灭灶火,招呼左邻右舍去看热闹。 刚回到“老君鼎”门前,白翎便闻到一股呛鼻的烟味。 他连打了几个喷嚏,掩着口鼻往里走。激昂的呵斥声从后院传来,是药炉坍塌的方向。 忽然,白翎不知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他低头一看,是一杆细长的茶壶嘴。 门廊的柱子后面,露出一对毛茸茸的大耳朵。白翎松了口气,道:“是你?怎么躲在这儿。” 跑掉的倒茶小妖看见他们,眼泪汪汪地牵住白翎衣角。原来它并非一去不回,而是藏在门廊下,等着老板们消气之后,过来找它。 白翎莫名想起了以前裴响赌气的做法,和小妖如出一辙。他蹲下身问:“发生什么事了,有什么人进去过?” 倒茶小妖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还没学会人话。但是看它的脸色和比划的手势,似乎有极厉害的人,正在找老板的麻烦。 白翎替小妖抹了一把眼泪,径直走向大厅。只见喝茶的雅座被掀翻,墙上的橱柜也乱七八糟,掉出好些药草。几个身上挂彩的小妖趴在地上,心疼地收拾残局。 通往后院的门虚掩着,一道刻薄的嗓音正在叫骂:“昨日刚花三千两买的票折,今日便用不了了!我师兄身负重伤,急需用药,药呢?!要我们买票折时说得好听,什么灵丹妙药应有尽有,现在说全卖完了——糊弄谁啊!还有你们那茶水我都不想说,喝一口简直折寿,却连茶也不倒了!……你说什么?茶叶全送了别人?骗鬼吧死妖精,魔域果然是烂透的地方,尽养着你们这帮谎话连篇的守财奴!” 叫骂之人说至激动处,挥动仙剑,甩出一道剑意。 白翎及时侧身,仍被削去了一角幕篱的垂纱。 第44章 四十四、驾鹤 妹妹你坐船头呀~哥哥我…… 裴响眉峰微蹙, 走到白翎身前,将虚掩的门扉推开。 此时“老君鼎”后院,一片狼藉。巨大的丹炉倒向一侧, 压坏了灶火, 半成品丹药滚落一地, 接触焦炭后, 时不时炸裂, 火星四溅。 两个道修堵在丹炉前方, 手持出鞘的仙剑。刚才大声叱骂的是一名仙姑, 面上法令纹极深。跟着她的男修虎背熊腰,一脸阴沉。 他们穿着统一纹饰的道服, 胸前一轮银蓝色圆盘, 不像云间月,更像水上镜。两人都来势汹汹,显然不是什么善类。 至于推销小妖——或者说“老君鼎”的两个老板,被吓得抱作一团, 缩在角落。他们身后,还挤着好些伙计,个个像鸵鸟般扎着脑袋。 仙姑瞧见门口来人,话头一顿。 走在前面的黑衣公子貌若画就, 鬓边一缕霜发, 背后仙剑如冰, 衬着他通身清贵之气。另一人自他身后缓缓步出,纤细人影看不真切,只见幕篱垂纱,一袭雪色,隐约含笑而立。 观其外表, 二者皆是年轻魔修。但他们周身的气度不凡,魔气亦高深莫测、无从感应,院内一时安静。 有外人在场,仙姑自持身份,将剑还鞘。 妖怪不论在人界还是魔域,皆是底层生灵,它们绝大多数短命又弱小,只能在夹缝中苟且偷生。因此,不论是道修还是魔修,铲除恶妖便算了,对良妖兵刃相向,总有恃强凌弱之嫌。 仙姑已经大搞一通破坏,出够了气,倒是懂得见好就收。她扯上同行的大个子男修,冲小妖道:“今日算你们走运,黑市快开场了,暂且放你们一马。贤侄,我们走!” 姑侄俩扬长而去,临行前,皆以质疑的眼神审视了白翎裴响一番。仙姑出了后院,唾骂声却一路未绝。 “魔域的奸商,坑蒙拐骗,迟早遭报应!就不该信妖精的话,尽是偷奸耍滑之辈。” “今日砸了这黑店,免得其他仙友受害。要不是师兄宽宏大度,我是断断容忍不得的!” “三千两真是喂了狗,若不速速奉上灵丹,以后我见它们一次,打它们一次……” 骂声去到大门口,两名道修撞上看热闹的魔域居民们,迸出一句尖利的喝问:“看什么看!” 居民作鸟兽散。仙姑大概也挂不住脸,御剑飞走。世界终于清静了。 小妖们如蒙大赦,奔到白翎脚边,扒着他不放。白翎感受到它们抖个不停,逐个脑袋揉过去,问:“怎么回事啊,那俩家伙是谁?” 两只松鼠老板的大尾巴耷拉着,其中一个答道:“他们是之前买过票折的客人……客官您把好货买光了,刚巧他们找上门来,问了几种仙丹都一枚不剩,便一口咬定我们是骗子……” 另一个也说:“我们退钱,他们不干,赔钱也不要,非得立刻拿到仙丹。我们起炉烧火、现场开炼,可是他们嫌慢,最后把炉子砸了!唉。” 道修来魔域,常因不信任商家,发生冲突。按理说有辖司主持公道,但那位仙姑显然不喜妖物,只想撒气,又急着赶赴黑市,所以搞完破坏之后,勒令小妖们加班加点、把她所需的丹药炼好,便耀武扬威地离开了。 毕竟她惹的是一群小妖,即便它们告上辖司,辖司也不会像对待魔修那样关照它们,多半会让“老君鼎”停业整改。 白翎本想问仙姑要什么丹药,他先拿出来让小妖们渡过难关,小妖们事后补给他就行。 没想到,小妖们似乎习惯了被找茬,擦干眼泪之后,立即开始热火朝天地重建丹炉。 老板小妖在发号施令的间隙,甚至向白翎和裴响拍胸脯保证,没有任何人可以击溃“老君鼎”。终有一日,它们一定会成为全修真界最好的药房。 一阵悠长的钟声自飞宫中心传来,仿佛由九天苍雷撞响。 白翎一拍脑袋,连忙拉起师弟,转身往外跑去。 不料,他们刚出大门,迎面碰上了林暗一行人。 徐师弟脱口而出:“白仙长,你们在这!黑市已经开场了,咱们快走吧。我们回山庄发现你们没回,一路问过来的。你们刚才有撞上什么人吗?” 众人汇合,白翎道:“被两个怪人耽搁了。抱歉抱歉,我们边走边说。” 徐师弟问:“那两个怪人,是不是一个嘴巴不饶人的仙姑、和一个人高马大但很呆的男修?” 白翎奇道:“你们认识?” 徐师弟大叫一声:“岂止认识,简直不是冤家不聚头呀!” 林暗提醒道:“注意言辞。徐郎,你向两位师弟介绍前情罢。等到了黑市,我们或许还会碰上那两人。” 此时三轮月盘当空,已有两轮寂灭,黯淡作深红色的残影。 街上行人全部朝同一个方向赶,前往飞宫中心,华灯初上的海市。 道场诸人混在人潮里,谈话声被嘈杂掩盖。徐师弟放心大胆地说:“白仙长,你俩听说过问镜一脉吗?” 白翎道:“有点印象,可能嘲讽过我。” 徐师弟:“……” 徐师弟干笑道:“他们家干出这种事也不奇怪……我们驾鹤一脉的最讨厌他们了。那你还记不记得,我们插在鹤车上的旗子?” “记得,好像绣了条蛇对吧。”白翎记性好,想起在裴府门外初遇林暗等人时,确实瞧见了他们的旗帜,绣着白花螣蛇。 白翎立即意识到了奇怪的地方,问:“你们叫驾鹤一脉,衣服上也是鹤,连驾车的都是鹤,为什么旗子上绣的是蛇?” 田师妹答道:“因为我们的师尊驾鹤道君,她的真身正是腾蛇!她爹,也是我们家的祖师爷,同样是一条白花螣蛇。” 白翎问:“那么鹤是……” “问镜一脉的二代道君!他的真身是仙鹤。那家伙本来拜在我家门下,与咱师尊是师兄妹。孰料他是个不忠不义的,半路出家,跑去了问镜一脉,现在还给他当上掌门了。”田师妹气冲冲地说,“所以我们讨厌问镜一脉,他家上梁不正下梁歪!” 白翎眉梢一扬,颇觉好笑地问:“你们师尊取道号叫‘驾鹤’,也是因为这个缘故?” 徐师弟说:“当然,‘驾鹤’是把她的无耻师兄踩在脚下的意思。” 白翎:“……” 白翎纳闷道:“你们就没有一个人提醒过她,‘驾鹤西去’很不吉利吗?” 半晌无人说话,直到林暗轻咳一声,回答:“她取道号的时候,我们都没有出生。” 白翎问:“她爹总出生了吧!” 林暗皮笑肉不笑,说:“祖师爷认为,师尊的道号非常响亮,很有志气,她一定能干倒叛出师门的忘恩负义之徒。我们本来尊崇祖师爷的道号,该称‘扶山一脉’,但他临终前,令我等为师尊扬名,遂改称‘驾鹤一脉’。” 白翎彻底沉默了。 他的目光在小辈们脸上游走,每看到一个人,被看的家伙便望天望地,不与他视线相接。显然,林暗说的话,他们自己都无法信服。 白翎最后看向裴响,面带忧伤地问:“师弟以后不会也用道号拿我开涮吧?做师兄好危险哦。” 裴响:“……” 裴响毫无表情地瞥他一眼,仿佛在说,他要是现在能取道号、现在就拿白翎开涮了。 白翎摸了摸鼻子,心虚地转了回去:“你们的招式也和仙鹤脱不开干系,莫非都是那位的遗作……” “‘遗作’这个词,妙啊!”徐师弟长叹一声,道,“总之你们碰上的两人,是问镜一脉的三代弟子。他俩在凡家是姑侄,在仙家是师姐弟,和我们不对付很久了。听说他们大师兄在秘境受伤,急需灵丹妙药治疗,咱在黑市看上什么丹药的话,一定要及时下手,免得被他们截胡。” 白翎点点头,谈话间,几人已来到蜃楼的边缘。再往前,竟然是一片汪洋。所谓“海市”,原来不止取海市蜃楼之意,而是真正的水上市集。 银月悬天,瀑布飞流直下,汇聚在飞宫的内环,形成一望无际的河面。深紫色的河水慢慢上涨,水底藻荇舞动,似鬼魅,也似万千柔荑。 雷光千道,穿过中央的空洞,即刻映亮云潮。不息的闪电与雷鸣造就细雨,年年无休地笼罩着海市,将一切景象打湿到模糊。 裴响取出一柄油纸伞,撑开在他和白翎的头顶。 尹真扶了扶斗笠,习惯了风里来雨里去。林暗则因修为境界,雨水沾衣不湿,如触琉璃。小辈们皆与裴响一样,打起各自的伞来。 白翎斜拉幕篱,如此和师弟靠得近些,两人都不会被淋湿。他们站在烟雨蒙蒙、雷声隐隐的码头,不多时,一叶扁舟自大雾中显形,停靠在他们身前。 没有船夫,只有一条空荡荡的小船。 尹真率先踏了上去,据于船头,其余人鱼贯而上。白翎和裴响在船尾相对而坐,略显拥挤。师弟岔开双腿,白翎不得不并拢双膝,置于他腿间,与他身影交错。 幸好裴响的油纸伞足够宽阔,依然挡着飘飞的雨丝。白翎一动膝盖,便会碰到裴响,距离实在暧昧,他又想笑了,道:“阿响……” 裴响抬起眼睫盯着他,只道:“船翻了一起喂鱼。” 白翎:“哦。” 师弟还是不解风情的师弟,但是会反过来拿话压白翎了,没有之前调戏起来好玩。白翎略一挑眉,双手挑起幕篱的垂纱,静观远处。 凄迷的河面上,浮现一团扑朔的火光。离得远时,如同鬼火,渐渐近了,才显出暖色,透露生机。 驾鹤一脉的小辈们无不屏息凝神,不知是何物靠近。 白翎也全神贯注,没留意自己还撩着薄纱。直到裴响将纱尾轻轻一按,掩去他在雨中愈显皎洁的面容。 第45章 四十五、游船 黑市?——免税店!…… 雾失楼台, 月迷津渡。 渐近的火光也是行船,船上空无一人,唯有船头点着一盏烛灯。 “嗤”的一声, 尹真擦亮火折子。相同的烛台亮起来了, 无需为其遮风避雨, 柔和的烛光似水蔓延。 白翎心下了然, 两叶相逢的轻舟上, 皆有乘客。只是船身设下迷障, 除了同行之人, 大家谁也看不见。 如此一来,买方与卖方的身份天不知、地不晓, 绝对隐秘。白翎稍微理解了道修们顶着生命危险前来交易的原因, 但内心深处,犹有疑虑。 只是能掩藏身份而已,至于如此冒险吗? 要他细数其中好处,白翎也能说出一长串:散修可以放心地转卖赃物、不怕被报复;世家显贵来买见不得人的东西、不会走漏风声;甚至道统与魔门两边的人互有所需, 在此交易无后顾之忧…… 不过白翎心底总有微澜,觉着事情没有表面上简单。 两船相依,短暂地停在水面。 “哗啦啦”响动,对面船上抛下数样法宝。奇异的是, 法宝没有沉入水中, 而是在河面上飘着, 向白翎他们展示。 细雨融入长河,打碎作粼粼波光。冷月寒芒映照,法宝的每一丝裂痕、每一点血迹,纤毫毕现。 白翎瞧见一副耳珰,凑到裴响跟前说小话:“能穿体的法宝诶, 基本都认了主人精血,是有命契的。被拿来卖,估计是杀人夺宝的战利品吧。” 裴响道:“如此岂不是沾染了因果。” 白翎托着下巴说:“是啊,你想买吗?” 修真界的至高存在,是为天道。天谴雷亟,令修士渡劫,此乃天意。 而所受雷劫的道数,与修士命里的因果有关。所谓善恶有报、天道轮回,正是指修士们行善积德、作恶造孽,最终应在雷劫上。 因此,修真界才没有走向丛林野兽一般、纯粹弱肉强食的血路。像此时漂在水上的耳珰,染血凶物,背负的因果最重。若非足够命硬、或者爱跟老天叫嚣的恶徒,基本是无人敢于接手的。 驾鹤一脉的小辈们怀疑对面船卖的东西都来路不正,没一个掏钱。不料,尹真相中了一枚翡翠珏,将袍袖一挥,撒出叮叮当当的闪光物事。 他也摆出了几件法器,稳稳当当地漂在水上。 霎时间,河面竟开始倾斜。白翎忙扶住船舷,他们所乘的小舟向下沉去,须臾停住,对面的船则稍稍浮起,被涌起的河水托高了些。 双方像坐了跷跷板,确切地说,是摆在了杆秤两边。显然,尹真给出的物资价值更高。 对方爽快地拿起烛台,轻敲一下。尹真亦如此为之,河面恢复平静,双方交换商品。 徐师弟问:“要买就得全买啊?不能单买一样?” 尹真说:“嗯,捆绑着卖,东西流动得快。” 所以他曾在霁青商行大量收购丹药,来者不拒,眼下权当零钱,打包出手。对方没有抛售新的货物,两条船停驻片刻,错身而过。 白翎面露了然,提出另一个问题:“尹兄不怕背负他人的因果吗?你买的东西,好像都不太……嗯,安定。” 尹真勾起嘴角,道:“这就是来黑市的好处了。” 白翎道:“此话怎讲?” 林暗微笑着接过了话头:“你们看见远方的天雷了吧?此间流水,尽被雷霆洗过。雷电是天道意旨,世间唯一能清算因果之物。所以在此交易,不问旧事,宝物到手,前尘皆销。” 驾鹤一脉的师弟师妹们恍然大悟,道:“买什么都不会遭报应吗!” “这种好地方怎么只有魔域有?” “祖宗保佑,我要买一把新剑……剑胆也成!”说这话的是徐师弟。在过大姑河的时候,他的仙剑被蚌精嚼个稀巴烂,之后一直缺趁手的武器。 白翎亦扬眉道:“相当于提前应了天劫,把天道糊弄过去?” 林暗说:“大致如此。毕竟世间万物,从无绝对,纵然是天道,亦留有可乘之机。” 这下白翎彻底明白了,为何全修真界对黑市趋之若鹜。能在天道眼皮子底下瞒天过海,怪不得道修们冒死深入魔窟。 船只静静飘着,细如愁思的雨幕中,冷紫色的长河弥漫幽蓝水雾,偶有电光扰乱月华,刹那间映亮水下。 不知名的植株在河底生长,浓郁的暗绿色藻叶间,怒放着猩红花簇,像凝固在烟波里一般,仅在雷鸣后短暂地披露真容。 许久没有船来,白翎不知不觉间,伏在船舷上,望着河里时隐时现的花出神。他沉浸在凄艳的奇景里,有幕篱遮挡,淋了点雨,浑然不觉。 上方的油纸伞却稍微倾斜了。 雨声混合着人言,近在耳畔。驾鹤一脉的小辈们起了争执,叽喳个不停。 林暗不知从哪端出了一杯热茶品着,完全没有劝架的意思。至于尹真,正在清点他的芥子袋。 小小一条船上,大伙儿促膝而坐,无人注意船尾,有师兄弟二人鲜见地和平共处。 少顷,又一盏烛火在斜风细雨间靠近。 白翎没忍住手,轻轻碰了下河面,结果被电得一激灵。他倏地坐直身子,微微打摆,裴响一看便知是怎么回事,没好气道:“师兄莫不是童心未泯……” 白翎抓住他的手,非得给他也体会一下被电的滋味。 裴响眼睫轻颤,硬是忍住了闷哼,片刻才道:“你幼不幼稚。” 白翎干坏事得逞,怕他把自己推下船,牢牢攥着师弟的手腕,道:“错过这个村,没有这个店了阿响!抓住机会预习渡劫的感觉啊。来来来,你们几个,都试试水!” 白翎笑眯眯的,招呼驾鹤一脉的小辈们。 他们不疑白翎,听见什么“渡劫的感觉”,纷纷伸手去摸河面,下一刻被电得小船乱晃,五个年轻人东倒西歪。 尹真正在跟对面船的讲价,差点被颠进水里,转头斥道:“干什么呢!” 林暗无奈地说:“身在魔域,能不能保留一点道修的尊严……” 白翎问:“林真人头回来的时候,没摸过水?” 林暗不说话了,优雅地抿了口茶。 然而小辈们被电了一次,还跃跃欲试,尤其在发现自己刚触电后、立即摸身边人的话,可以把电导过去,马上开始为刚才的争执快意恩仇。 不一会儿,“看电!”“接招”之声此起彼伏。有两个师弟口吐白沫,屡败屡战,愈战愈勇。 白翎笑得直不起腰,幕篱的边沿磕到了裴响下颔。他连忙退后,同时松开了裴响的手。 白翎道:“没事吧阿响,弄痛你了么?有没有什么想买的东西,记得看着啊。” 裴响默然不语,只是把手收回了身侧,片刻后,蜷起五指。 白翎则掏出了一样很久没用过的法宝——益善盂,是他以前拿去接灵泉的家伙事。 益善盂其实有仙级品质,和瑶池鼎类似,专门温养宝物。不过,瑶池鼎只能装有形之物,益善盂只能盛无形之水,两者各有所长。 白翎小心翼翼地端着益善盂,去舀河水。里面的灵泉早就消耗完了,无需白翎费劲,盂口便开始源源不断地牛饮。 小辈们发现他的所作所为,凑上来问:“白仙长,你在干什么?” 白翎道:“既然洗清因果的,是被雷劈过的水,我当然能带多少、带多少,装回道场赚大钱咯。” 小辈们目瞪口呆,连尹真都沉默片刻,由衷赞道:“好思路!” 他二话不说,赶走还在讨价还价的对面小船,翻出容纳奇物的法宝,也盛起河水来。 修真界无数洞天福地,鬼斧神工造就,引得修士们前赴后继。不过,大家多半只想着“我去就山”,极少人像白翎一样,偏要“山来就我”。 这地方好?挖一块“这地方”走! 白翎倚在船尾,用两根指头勾着益善盂的沿儿,优哉游哉。若有新的小舟停靠,他依然会瞥一眼对方卖的东西,看有没有什么沧海遗珠、能加入师弟的储备粮。 不过,丹药本就是在众人手头流转的玩意儿,因果牵绊不深,很少有人专程带来黑市买卖。他瞧来瞧去,所见之物皆与“老君鼎”出炉的相差无几,还捆绑着其他法器出售,实在麻烦。 众人在河上漂流,唯有尹真忙个不停。 林暗相中了一面照妖宝鉴,拿了几则不合适的功法去换。 小辈们亦各有所得,兴奋不已。除了徐师弟,始终没买到合适的剑或剑胆,要么品质不行,要么抬价过高,急得他捶胸顿足。 高空的三轮月盘皆黯淡,若在人界,已是子夜了。 驾鹤一脉对弟子的起居颇有要求,小辈们作息规律,一阵连天的哈欠后,困意弥漫。不消片刻,轻重缓急不一的呼噜声响起,林暗挥手把师弟师妹们收进广袖。 河上的行舟渐少,多数人已满载而归。 尹真看了眼林暗,见女修开始静坐,知道她无意继续游船。尹真便将视线越过林暗,投在船尾。 黯淡的月影下,黑衣的少年仍背影笔直,一手撑伞。 不过他的师兄与之恰恰相反,此时睡没睡相,整个人窝在了船尾的地上,双臂搭在师弟膝头,侧着脑袋枕在上面,好梦正酣。 白翎的幕篱早就掉了,被裴响捡起来,盖住他的肩背。这位入门不久的小师弟大概是忘了,筑基期修士再埋汰,也不至于风吹雨淋便着凉。 尹真看在眼里,摇了摇头。 他呼出一口气,吹灭了船头烛火。小船融入夜色,载着满船清梦,缓缓地漂回岸边。 第46章 四十六、绮梦 标题色色但其实是恐怖片…… 翌日晌午, 白翎在客栈的拔步床上醒来。 他一夜沉眠,完全不记得自己怎么回来的,不过拉起衣襟闻了闻, 嗅到熟悉的暗香, 看来是被师弟弄回来的无疑了。 白翎抻着懒腰下地, 没看见裴响。 木架上搁着铜盆, 盆上贴了符箓, 里面清水犹温。 白翎慢吞吞地洗漱, 忽然听见屋外有人说道:“既然阿翎已为你备了丹药, 你日后运功,按照力所能及的步调来。莫急于求成, 也不必瞻前顾后。” “是。谢谢诸葛师兄。” “刚才给你看的, 是修《太上迢迢密文》的前辈相关记载。你应该明白,此道凶险。但,也可从中体悟教训,不至于重蹈先人覆辙。” “好, 我会加以回顾。” “天生剑骨的皆是奇人,你自有机缘,我不干涉太多。总之,平日你与阿翎在一起, 我很放心。若还有其他疑难, 再问我也无妨。” “……”这次, 少年清冷的嗓音停顿片刻,才道,“我明白。” 语声温沉之人笑道:“何故提及阿翎,你的神色总有一瞬间变化?” 另一人艰难回答:“他……” 白翎正打算推门出去,给俩人一个正午惊吓, 听到这个问题,手停在空中。 结果他已经被诸葛悟发觉了,青年剑修回身道:“阿翎终于起了?” 白翎只好现身,雄赳赳气昂昂,背着手来到露台上。 他微笑着向二人致意:“大师兄好,小师弟也好!早啊两位。” “不早了,阿翎。”诸葛悟轻叹,“我清晨回来,小裴已经在静坐,我问他你起了没,他居然说你快了。” 裴响面无表情地移开视线。诸葛悟继续道:“嗯,快是快了,快了三个时辰。” 白翎保持着微笑:“……” 诸葛悟端详他片刻,问:“你穿的是女修道服吗?我不在,你就是这样对小裴言传身教的?” 白翎的微笑保持不住了:“………………” 他倏地转身,往屋里走:“还没有吃早膳!好饿!” 白翎转悠一圈,什么也没找到,又出门来,恰好碰上鱼妖侍从带着蝌蚪精,顶着锅碗瓢盆、十几个菜登上露台。 白翎奇道:“咦?今天这么丰盛,怎么吃得完。” 裴响不情不愿地开口:“早上徐景来过,约定共进午膳。” 白翎:“哦——徐师弟啊,他最后买到剑了吗?” 裴响说:“没注意。” 妖精们动作麻利,很快拼好了长桌,支起帐幔,以免瀑布的水花飞溅。林暗带着师弟师妹们,一同造访,众人论资排辈地坐了,白翎想去喊尹真来,却被林暗拦住。 林暗道:“别喊他了,白师弟。从海市回来,绯衣真人跟行尸走肉的,看样子要睡个七天七夜。” 白翎便坐回原处,抄起筷子说:“好吧好吧,我们吃。” 林暗却道:“你呢?昨晚不也睡得人事不省,现在可好了?真是辛苦裴师弟,又要背你,又要打伞,他……” 女修自觉失言,舀了一勺汤入口。 白翎惊讶地转头问:“真的吗阿响,那你怎么把我弄回来的?” 裴响沉默片刻,学他转移话题:“徐景呢。” 白翎才发现少了个人。 田师妹答道:“他去跳蚤市场啦,非要在离开之前,淘一把好剑。甭管他,咱们先吃。” 众人心照不宣,飞宫非久留之所,黑市闭幕,他们便该踏上归程了。所以,此地景象可能要两百年后才能再见。届时物是人非,指不定时过境迁。 加上诸葛悟在场,无形中给驾鹤一脉的小辈们施加了压力,没人说笑。 整张桌上只有白翎一个人该吃吃、想讲讲,发现小辈们的回应远不如平时活跃,不禁感到些许忧伤,希望徐景快点回来,那家伙胆子大点。 没想到,徐景回是回来了,却到今日晚间才回。 湖下山庄灯火璀璨,白翎倚在露台的栏杆上,捧着小妖药茶暖手。他俯瞰下方的客栈广场,发现一件怪事:魔修们的脸色都不太好,落单的眉头紧锁、同行的窃窃私语,好像出什么事了。 恰好徐景归来,搂着崭新的剑匣。 他神色兴奋,迎面撞上准备去找他的田师妹等人,喊道:“我买到剑了!仙级剑胆铸就的,属性完全合适!” 白翎过去贺喜,问:“多少钱买的?看起来不错嘛。” 徐景道:“嘿嘿,要价不高,才一千两。因为是有过主的,打了折扣,不然肯定不止这个数!” 剑修若想让手中剑出神入化,必须认定本命剑。人剑相连,福祸同当,才能使剑法登峰造极。如果要认他人赐名的剑作本命,非常困难,剑的价值也会有所下降。 好在对徐景而言,先顶上手头的空缺才是要紧事。能买到属性契合、品质非凡、价格实惠的仙剑,已经算他撞大运了。 但不知徐景扎到哪里去买的剑,身上犹有魔气。 田师妹忍不住数落他,而徐景还在兴头上,给白翎打开剑匣看了一眼,便跑去找大师姐展示了。 在剑匣开启的刹那,一股浓郁的花香扑面而来。 白翎被熏得打了个喷嚏,不禁胡乱猜测:是什么花来着?月季,芙蓉,还是兰花? 可惜裴响在房中静修,不然问他的话,肯定知道。 匣中的寒光惊鸿一瞥,的确是一把不可多得的好剑。白翎不理解,为何要给剑匣熏香,但他们身在魔域,或许本地人有这种无伤大雅的风俗,也不一定。 田师妹叉着腰说:“徐景回来得太晚了。裴师弟定的客房明天才到期,提前走又不退钱,咱们明早再走吧?” “好啊,山庄的早膳不吃白不吃。”白翎一边回身答应,一边走上自己与师弟的露台。 田师妹质疑道:“你起得来吗?” “啊这个嘛……一定一定!明天见。” 白翎背对她和另三个师弟,挥了挥手。近日长途跋涉,飞剑劳顿,连他这个通宵好手都犯困得早。 白翎打着呵欠推门,见裴响仍在茶案后端坐,少年人的侧影挺拔,一滴金虹灵泉飘动在他前方,熠熠闪光。 白翎无声地道了句“晚安”,倒头就睡。 — “嘀嗒”一声,钟漏多走了一格,将白翎惊醒。 他把眼睛眯开一条缝,不知怎的,意识十分模糊。或许,是半梦半醒的缘故。 但白翎闭上眼,怎么也无法重新入睡。同时,他感到身下的触感异样,好像不是温暖柔软的大床。有什么东西轻轻地扎着面颊,颇为刺人。 此感受似是而非,白翎不得不睁开双目,发现自己躺在地上。一枚草叶沾在他脸边,正是刚才刺挠他的罪魁祸首。 而他之前听到的“嘀嗒”声,也非更漏发出,而是叶尖凝聚的露水,自上方滴下,砸在青石的浅坑里。 花香袭来,与徐景新剑匣里的味道如出一辙,迷离得像能致幻。白翎呆坐片刻,心神始终懵懂,终于意识到了自己在做梦,而且独处于一片幽森的树林间。 确切地说,梦境是一片兰花林。 树影葳蕤,枝叶间漏着荧蓝的微光。根系之间,芳兰密布,花色艳如桃李,寒气冷若冰霜。 一条年迈的石径从白翎身后经过,蜿蜒向上,深入山野。白翎站起来,竟好像魂魄一般轻飘飘的。 “奇怪……” 他嘟囔了一句,反正也不知去哪,身边又没有旁人,索性拾级而上,看看路的尽头是什么。 拨开横生的枝叶,诡异的幽蓝色光晕在叶间晃动。白翎一动步子,便听见窸窸窣窣的细响,他停步回头,却见满地兰花静悄悄地开放,那响动又消失了。 白翎继续前进,游魂似的脚不沾地。 一阵缥缈的喜乐传来,他侧耳倾听,确实是敲锣打鼓的动静没错。然而在深山老林里办红事,可能比白事还吓人。 白翎被勾起了好奇,循声走出林子。霎时间,眼前豁然开朗,一片星空花谷出现在他的视野中。 白翎站在山崖上,被风吹得晃荡。入目是广阔的谷地,兰花不疏反密,在月下争奇斗艳。夜空高远,繁星璀璨,如此美景似画卷飞展,令人心醉。 白翎正欲感叹两句,背后突然响起踩断树枝的声音。他下意识拔剑,却摸到了一柄不属于他的卷刃刀,刚拔在手里,刀锋就断了。 白翎不得不提着这把破刀回身迎敌,不料看见来人,立即把刀放下了,惊讶地唤道:“阿……阿响?” 不怪白翎迟疑,因为此时的裴响,上半身几乎变成了骷髅。别说皮肉了,他的心肝脾肺肾全被掏空,仅剩半副骨架子。 可是,裴响的神态如常,甚至在看清白翎眉眼的刹那,松了口气,好像他乡遇故知似的。 师弟快步走来,一向整洁的道服破破烂烂。幸好他腰封扎得紧,才没有太失礼。 而白翎的脑海里仍一团浆糊,梦境压着他的思绪,不让他苏醒。望着裴响流畅的步伐,白翎面露怔忪,骤然意识到了别的—— 他撩起道服下摆,发现下面空空如也。 难怪他像鬼一样飘动,原来是没有腿呀! 第47章 四十七、兰林 爱信不信,爱来不来。…… “是在做梦对吧?”白翎戳了一下裴响的肩头, 似乎碰到了,又似乎穿透过去。他喃喃道,“为什么会梦到阿响……” 裴响不太真切的声音响起:“是梦。你听见喜乐了么?” 他垂着眸, 细细观察白翎的神色, 见白翎也没有痛苦的样子, 才道:“我们都是残尸。” 白翎眨眨眼睛, 慢半拍地反应过来, 问:“阿响不是我梦到的?” 裴响道:“我们在做同一个梦。” “太奇怪了吧, 我不信。除非你喊我一声‘师兄’。” 裴响话少, “师兄”也喊得少。虽然他称诸葛悟一直是很有礼貌的“诸葛师兄”,但对白翎, 几乎从没有喊过。偶尔数次, 除了初见面尚且拘谨的时候,便是在阴阳怪气。 裴响张了张口,果然喊不出来,微微恼道:“如此古怪的关头, 你……你还任性。” 白翎嬉笑道:“好啦,好啦,验明正身!都怪徐景买的剑。” 裴响:“剑?” “不知道他哪买的,打开新剑匣的时候, 我闻到了和林子里一样的兰花香。那把剑有问题。不过, 只有我们梦到这吗?要不去前面看看, 说不定能找到其他人。” 白翎习惯性地伸手拉师弟,看见他透风的上半身,不忍卒视,龇牙咧嘴地问:“看起来好痛……阿响,你真的没事么?冷也不冷?” “没事。”裴响与他找到一条绕下悬崖的小路, 又道,“不冷。” 是了,在梦里会淡化意识与感官,否则就要醒了。 喜乐声愈发清晰,从花谷的中心传来。一座破庙隐匿在繁盛的兰花间,门口贴着褪色的楹联:“情真意假梦中身溺水,似是而非局外人观火。” 横批长达八个字:“爱信不信,爱来不来。” 裴响蹙眉道:“平仄不工整。” “是吗?”白翎飘进院子,见左右摆放着许多小像。木雕泥塑什么都有,高矮林立,参差不齐。 每尊小像都是精心打理过的,穿紫披绿,像是来赴宴的宾客。雕刻它们的手法很拙劣,许多小像眼歪嘴斜、甚至忘了捏出耳朵,乍一看,跟化形还不熟练的妖精一般。 小像们点了黑眼珠,全部咧嘴笑着,望向法堂。喜乐声更热闹了,在法堂里锣鼓喧天,震得房梁上簌簌落灰。 白翎大喇喇推门,差点被吵成聋子。喇叭声近在咫尺,冲着他耳朵吹,白翎往旁一闪,才发现屋里的小像是活的。 法堂里没有人,只有欢天喜地的小像们。石块做的脚在身下滚动,满屋子小像跑来跑去。细看之下,喇叭不是喇叭,而是一大捧牵牛花,朝两位不速之客“哔哔卟卟”个不停。 红光照面,烛火满堂,墙上贴着双喜字。筵席夹道,小像们觥筹交错,树枝或者泥捏的手拿不稳酒杯,洒得满地亮晶晶,酒香浸润了花香。 而在法堂尽头,一对新人正在举行婚礼。 穿着大花袄的媒婆人偶嘴角点痣,绕着他们手舞足蹈。司仪木雕的脸上刻着笑容,甚至涂了一口大白牙,不过画出界了,脸上也沾满白灰。还有敲锣的泥人,其实在敲一个破碗;打鼓的石像,“咚咚咚”以头抢地。 白翎纳闷道:“它们在玩过家家吗?” 裴响:“什么?” “就是小孩儿的游戏。我演爸爸,你演妈妈……举个例子啦阿响,总不能说你演儿子吧。” 白翎试着走进法堂,梦境并未被他扰乱,小像们仍旧各干各的。不过庙宇早已荒废,他每走一步,地板都微微下陷。 白翎观察着背对他的新婚夫妻,发现他二人的身形与正常人一致,而且刚才“一拜天地、二拜高堂”,他们的动作灵活,应该不是捏造的。 但白翎还想往前走时,周围的小像们忽然发生了变化。 它们画的或刻的脸不笑了。白翎一动步子,它们便回头来齐刷刷地盯着他,一对对漆黑的眼珠子,眨也不眨。白翎后退,它们又转回去有说有笑;白翎前进,它们再倏地转过来,安静不语。 梦境有限制。 想让入梦之人当旁观者?白翎倒是不急,索性招呼裴响过来,同他入席。 席面都是按小像的尺寸打造的,一块老树皮铺在地上,煞有介事地摆两片树叶、搁几枚野果,便是丰盛的菜肴。 两个身姿高挑的男人挤在一处,白翎没有腿还好点,裴响收拢四肢,仍快把靴子踩到隔壁的席面上去。 恰在此时,变故陡生。 两位新人进行完“夫妻对拜”,新郎官的袖中寒芒一闪,竟然拔出了一柄锃光发亮的仙剑。 他沉声道:“放心,阿眠。只是一瞬。” 下一刻,剑锋直刺新娘的胸口! 满堂哗然,白翎也愣了一下,倏地飘到半空。他窜得太厉害,险些撞上屋顶,或许撞上了,只是不觉得痛。 幸好,仙剑顿在半空——却不是新娘子有所格挡,而是什么尖利无比的东西,“嗤”地洞穿了新郎胸口! 新郎官面露惊愕,仙剑“锵啷”落地。他的生机迅速流逝,刺穿他心脏的东西隐约是怪物利爪,猛地一划,将他开膛破肚。 戴着红盖头的新娘察觉不对,喃喃唤道:“萧郎?” 她正欲揭开盖头,法堂尽头的墙壁忽然爆裂,什么仙尊贴画、魔王金身,全部打得稀烂。 烟尘滚滚,顷刻间吞没了新婚的二人。破庙不堪重负,轰然坍塌,白翎忙钻回裴响身侧,小像们失去了灵气,一个个倒在地上。 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响起,怪物在大力撕扯皮肉。它畅快地茹毛饮血,片刻后,新娘声嘶力竭的惊叫传出废墟。 浓烟与扬尘实在厉害,倒下的茅草顶挡住了路。白翎急得乱飘,幸好裴响发现了一处空隙,向他示意:“这里。” 白翎立刻跟过去,果然有一条缝。 透过缝隙,只见鲜血横流。新郎官早已气绝,头都被啃掉了半个,更别提淌了一地的肠子,以及到处乱飞的脏腑。 什么东西在眼前滴落,原来是一坨碎肉溅在上方,血半凝不凝。白翎头回直面如此富有冲击力的吃人现场,不禁沉默了,退开点问:“新娘呢……” 裴响亦浅浅皱眉,半晌才道:“地上有一角盖头的碎片。那边,还有一处空洞。” 白翎双手撑着眼皮,再度往缝里看。果然,一块被扯烂的红盖头掉在血泊中,旁边是断壁残垣支起的间隙,恰好容一人通过。 怪物不见了,新娘子也无影无踪。最大的可能是新娘子目睹惨状,逃出破庙,怪物追了上去。 白翎正想绕到新娘逃走的破洞处,忽然听见林暗的呼唤:“有人吗?” 白翎还没答应,便感到一阵天旋地转。他整个人往上飘,似灵魂出窍,即将脱离梦境。 苏醒前的最后一刻,白翎硬是往新郎的残躯周围仔细观察了一遍。 仙剑不见了。 新郎准备用来杀妻的仙剑,同样不翼而飞。 — 白翎猝然坐起,第一反应是摸自个儿的腿。 太好了,他的腿脚俱全,而且依然在客栈华贵舒适的大床上。 白翎立即翻向床边,去找师弟。不料裴响正躺在那儿,险些被他撞下地去。 两人同时发出轻哼,白翎愣道:“阿响?” 裴响也睁开眼,顷刻间站到地上,踩着他这两日铺的被褥,面色微僵。 幸好,白翎犹想着刚才血腥又怪诞的梦,并未细究坚持打地铺的师弟为何躺在拔步床边缘,上前抓住他问:“兰花,破庙,婚礼?” 裴响一怔,道:“去找徐景。” 他们二话不说,同时伸手向床头衣架,取了外袍腰封,三两下穿戴完毕。当他们跃上徐景客房的露台,门里正传出惨叫:“啊啊啊!” 白翎一脚踹向房门,试图破门而入。 结果客栈的门质量太好,他并没有像江湖豪侠一样神兵天降,而是只踹出了一个窟窿,腿卡在里面拔不出来了。 白翎:“……” 白翎面露震惊,心说怎会如此?!屋里的徐景听见动静,发现门上嵌了条腿,嚎得更加惨烈。 一双手从背后伸到肋下,把着白翎的腰,将人端了出来。 熟悉的被端的感觉,白翎眨眨眼,说:“谢谢阿响……” 少年人把他好好地放在一旁,望着他轻出口气,而后把房门往外一拉。门十分轻巧地开了,原来是只能向外打开的,且根本没有上锁。 白翎面露微笑,佯装整理仪容仪表,无事发生。 他踱步进了屋内,满怀关切地问:“徐师弟,你怎么了?” 徐景只穿着中衣,抱着被子面无人色。他哆嗦了好一会儿,总算摆正舌头,语无伦次地说:“白仙长,我的房门长脚了……不对,有怪物要吃我!我、我的五脏六腑,啊,肚皮还在……等等我夫人呢?我是不是把她杀了!奇怪,我为什么要杀她??不对不对,我什么时候有夫人了???” 白翎与裴响对视一眼,同时看向桌上的剑匣。 兰花的香气犹在,不仅未散,还愈发浓烈,令人作呕。白翎在面前挥了挥手,打开匣子,却见里面什么都没有,好笑地问徐景道:“你的新欢呢?” “什么?我……我的剑?”徐景总算平复了些,说,“一直收在剑匣里啊……我跟它还不熟,先让它好好休息……” 话音刚落,徐景便在身侧碰到了什么东西。他一低头,霎时如惊弓之鸟,大叫道:“怎怎怎么在这!我睡前拿出来过吗?!” 徐景连滚带爬地下了地,回头盯着床上,惊魂未定。林暗也携其他的师弟师妹到了,诸葛悟手挽拂尘,悄无声息地落在白翎和裴响身后。 众人皆望向徐景的床榻,只见一柄仙剑斜插在被褥间。和徐景同住的师兄躺在另一侧,被徐景鬼哭狼嚎了这么久,竟然还一动不动,显然也状况不佳。 与昨日寒光闪烁的仙剑不同,此时的剑身上,抓痕交错,像被怪物啃过一般,坑坑洼洼。 不仅如此,剑锋上还染着一抹血痕。在众目睽睽之下,仙剑仿佛活了,将血迹吸入血槽、吸食干净。 林暗问:“那是谁的血?” “是……是我。”徐景伸出颤抖的手,掌心新伤横陈。话音刚落,他便直挺挺地倒在了地上。 第48章 四十八、抽丝 现充岂会爱死宅?谨防杀…… 徐景的血被魔剑吸收之后, 神思昏聩,陷入了浑浑噩噩的中邪状态。 不仅是他,还有和他共住一间客房的师兄, 同样被魔剑割伤, 早就不省人事了。二者的症状相同, 皆是双目泛白, 一副丢失了魂魄的模样。 林暗为他俩招魂, 然而收效甚微。她祭出在海市收购的照妖宝鉴, 勘察魔剑, 没想到这么一照,当即照出了端倪: 徐景买回来的剑上, 竟附着一缕极强大的冤魂! 一个人生前强, 魂就强;生前弱,魂也是投胎路上都要被踩几脚的无名小鬼。照妖宝鉴一个劲儿地发颤,显然照出来的东西不容小觑。 白翎以肉眼看魔剑时,除了乱七八糟的抓痕, 并没有看出其他的怪异之处;但当他望向照妖宝鉴的镜面,却见映出来的魔剑上影影绰绰,隐约有个男人站在那里。 白翎倒抽一口凉气,喊了声“兄台”。毫不意外的, 人家一动不动, 并不理他。不过, 白翎发现男人身穿大红吉服,十分眼熟—— 没错,正是他们在梦里见到的新郎官! 被怪物生吞活剥而死,怪不得无法安息。 白翎还记得,梦里的新娘子和剑都消失了。莫非新娘带着新郎的剑逃跑, 几经周折后,把剑卖给了徐景? 她险些被新郎杀妻证道,还招惹了骇人的怪物,逃出生天后,确实有可能用负心汉的遗物换钱。更别提负心汉的冤魂就附在剑上,新娘肯定巴不得将其脱手。 奇怪的是,徐景刚买到剑的时候,明明是一把寒光闪闪的仙剑。一夜之间,魔剑原形毕露,害得两名师弟遭殃。怎么看都像是魔剑蓄意伪装,冲着他们来的。 白翎立即把梦中见闻复述了一遍。他还记得,醒来前听到了林暗的呼唤。 被拉进梦中的绝不止他与裴响两个,或许离得近的住客都被影响了,只是他和裴响离得最近,入梦最深,所以仅有他俩目睹了婚礼现场。 不过,诸葛悟并未入梦。 林暗据此判断,新郎官生前的境界与她相仿,皆是元婴前期。诸葛悟修为更高,自然不会受冤魂影响。 田师妹懊恼道:“都怪我昨天犯懒。不该放徐景一个人出去的……” 林暗说:“事到如今,不是分辨对错的时候。漪儿,徐郎买剑回来时,说了什么?” 田漪努力回忆道:“就说他买的剑如何如何好,属性合适、价格便宜,完全是撞大运之类的……” “俨然是为他量身打造的圈套啊。”林暗轻叹一声。 不过,她一说完,立即也察觉了不对,道:“徐郎有何值得行骗之处吗?” 白翎小声道:“没有。而且正常魔修都不会把头发染成绿的,会让人怀疑精神不正常。再说了,他和那位师兄被害成这样,死是死不掉、醒也醒不了,更像在拿他俩要挟我们。” 他脑子转得飞快,问:“新郎官是不是认识你们的人?” 驾鹤一脉皆是一惊。 白翎猜得有理,能透过徐景的浮夸伪装认出他的,必然是与驾鹤一脉有所接触之辈,甚至,与之相熟。如此看来,剑中的冤魂很可能是道场仙友。 诸葛悟因未入梦,静静旁观。林暗双目稍虚,拿过魔剑细看。 血槽的纹路古朴,让她感到熟悉,但剑的名字刻在剑格上,被怪物的利爪划过,只余后一个字,勉强可以辨认。 林暗喃喃道:“阳?” 她神色微变,将魔剑一翻,道:“莫不是‘新阳’!问镜一脉的三代首席大弟子……萧缘的剑!” 听见了不认识的名字,白翎举手问:“是上回那对姑侄的大师兄么?” 在“老君鼎”买药的时候,白翎曾和一个很能骂、很会骂的仙姑有过一面之缘,她还带着她家贤侄。据她所说,他们是为受伤的大师兄去问药的。 田漪紧张地回答:“没错,正是他们。可是萧缘在争夺‘残念果’的时候身负重伤,应该在静养才对,怎么会死在……死在一片鬼气森森的兰花谷里?黑市有这样的地方吗?” “天上当然没有兰花谷,地上才有。”又一人姗姗来迟,一袭红衣,正是对魔域十分了解的尹真。他见所有人围在一起,而且气氛凝重,顿了顿问,“怎么了?” 白翎喜道:“你好啊尹兄,来得正巧!你昨晚睡得怎样,有没有做一个怪梦?” “好像做了,但我没管。”尹真皱眉道,“为什么要管一个梦?” “你这样说我倒是毫不意外……”白翎扶额,飞快地重复了一遍现状。 不料,尹真一听他描述梦中景象,便露出了若有所思的神情。等白翎讲完新郎新娘的惨案,他更是了然,道:“小年轻去那里结侣,不奇怪。那地方叫‘相思林’,吃掉新郎的怪物是一大妖王,真身是兰花螳螂。你们应该听说过?母螳螂会吃掉公的。它们修炼成妖后,也很喜欢吃男修。” 白翎奇道:“那还去干嘛?什么相思林,好土的名字,叫‘想死林’更合适吧!” 尹真说:“因为兰花螳螂会考验新婚的道侣。它们化形成俊男靓女,测试双方是否对婚姻忠诚。不通过的直接吃掉,通过的可以在兰花妖王的见证下结侣,获得两枚香囊,作为他们忠贞不渝的嘉奖。” 白翎干笑道:“还有纪念品哈……通过考验的多么?” 尹真道:“不多。有些人才,两个都被吃了。” 白翎:“……” 白翎评价道:“就是想死林嘛!萧什么……萧缘?他一个道修,跑去魔修流行的鬼地方结侣干什么。而且不通过考验的人直接被吃掉……那他们还三拜天地二拜高堂?难道萧缘结婚结到一半,外面有人了???” 他话音停住,与众人面面相觑片刻,恍然大悟:“杀妻证道!” 田漪也明白过来,低呼一声。 另两个师弟连连点头:“对对对,白仙长刚才说的!” 裴响轻蹙眉尖,道:“萧缘在夫妻对拜时,欲对新娘动手。兰花妖王正是在彼时现身的。” 白翎头回听他在大家讨论的时候发言,向师弟眨眨眼,道:“看来妖王还挺有职业素养的,坚守到最后一刻呀。” 站在他们后面的诸葛悟轻咳一声,传音让白翎严肃点,不要在这种时候讲稀奇古怪的话。 他有意给师弟们历练的机会,所以一直旁听,并不发言。但白翎同样是一位关心师弟个人发展的好师兄,见裴响破天荒地开了尊口,颇为欣喜。 他往裴响身边挪了一步,低声怂恿:“阿响还有什么想法?都可以说嘛。” 裴响沉默片刻,道:“不过是重申实情罢了。” 白翎正欲反驳,林暗沉吟道:“萧缘修的功法属无情道,是有杀妻杀夫的惯例。但他……并不是个狠辣之人。” “大师姐说得太客气了。”一名师弟插嘴,说,“萧缘优柔寡断,在元婴前期蹉跎了两百多年,属实没有剑修的心性。” 另一名师弟也道:“对啊,他完全是老好人嘛。以前咱们跟他家的蠢驴不对付,他从来都是和稀泥。我们气得要死,他的师弟师妹也个个不服。问镜一脉有这样的大师兄,属实是他家道君的福报……” 话题不由自主地跑到了叛出驾鹤一脉的逆徒身上,林暗扫师弟们一眼,止住话头。 田漪说:“正因萧缘是个软骨头,才做不到断情绝爱,境界当然上不去。不过他居然能找到人结侣?他啥时候认识的女修呀??他那种锯嘴闷葫芦,怎么会有女修搭理他……不对,他根本不会开口吧!” 白翎掏出碧落幡的残片,试图把萧缘的冤魂引出来。若是已死去一段时日,鬼魂又没有合适的容身法器,是无法与活人沟通的,毕竟人鬼殊途。 在幡中温养的唐棠和宁雪二鬼也严阵以待,准备好了迎接一位凶神恶煞。不料,白翎都快把幡布擦到剑身上了,萧缘仍无出来的意思。 白翎挠头道:“都成冤魂了,还这么不爱说话啊?” 驾鹤一脉的师弟们急个够呛,忍不住骂道:“姓萧的,你到底在搞什么污糟!莫名其妙死掉就算了,来缠着我们是怎么回事?” “有什么委屈速速道来,何必霍霍徐景和冯丘!他俩是背地里喊你窝囊废,但谁叫你每次劝架的时候都搁那‘呵呵呵呵’?” 趁他们对着魔剑叽嘹,白翎悄悄地举起照妖宝鉴找角度,凝神观察。 裴响亦投来视线,轻声道:“萧缘是不想出来,还是不能。” 白翎道:“唔……是不能。” 他忽然发现,镜中映出的萧缘亡魂,双手并非自然下垂,而是按着什么东西一般。 白翎灵机一动,说:“徐景他俩的魂儿是被萧缘吸走的吧?难怪他不出来,他出来的话,就没法把徐景他俩按在里面了。他们仨待在剑里,我们不能直接把剑毁了,只能听他的。” 白翎说罢觉得好笑,吐槽道:“问题是萧缘不出来没法沟通啊!他就这么信任我们,只凭一把破剑,能达成他的遗愿?” 驾鹤一脉的师弟怒道:“狗萧缘,有屁快放!” 林暗接过宝鉴,神色严峻。冤魂和只知泄愤的怨灵不同,其所作所为动机鲜明,一般是为了给自己沉冤昭雪。 可是,萧缘能有什么遗恨? 杀妻证道是他的选择,修真界多得是被道侣反杀之徒,没见过哪个不服气到成了冤魂的。 两名师弟半死不活,林暗关心则乱,一时间颇为头疼。 一个自闭老好人突然结侣,已经够反常了,他竟还痛下杀手,欲用道侣性命当进境的垫脚石。最后人没杀成,他反作了妖王盘中餐,含恨滞留人间…… 桩桩件件,无不古怪。最古怪的是,如果萧缘一早决定了杀妻证道,他为何会去相思林接受考验?难道他真的想死? 林暗将内心疑虑缓缓道来,众人陷入沉默。诸葛悟无声地笑了下,似有想法,但目光落在两位师弟身上,等他们继续思考。 白翎摸起了下巴:“嗯……” 裴响道:“还有一事。” 白翎立即问:“阿响想到什么啦?” 裴响本不习惯当众分享思绪,但迎上白翎亮晶晶的双眼,终是说道:“林真人提及萧缘前辈的功法属无情道,势必诛杀道侣,应当没有玄门中人会冒性命之忧,迎难而上。而他瞒着所有人,在魔域举办婚礼……” 裴响不言,驾鹤一脉的小辈们齐声惊呼:“他娶的是个魔修!” 第49章 四十九、剥茧 出于破案目的の社交行为…… 白翎带头鼓掌:“好!说得好!” 裴响被他弄得不自在, 垂下眼睫,不肯再讲话了。 诸葛悟拿两个师弟没办法,向林暗递了个抱歉的微笑。不过冤魂的身份已经明朗, 徐景和冯丘也暂且没有性命之忧, 林暗的神色疏松几分。 如果萧缘搭上的是魔修女子, 便能解释他为何没有走漏半点风声了。 出身道统的名门首席大弟子, 与妖女胡来, 放在话本子里是时兴的桥段, 但真发生在道场的话, 连他的师尊都要被昭雪司降罪问责。 尹真问:“怎么说,一块儿去相思林打个转?” 白翎好奇道:“那地方究竟在哪儿啊。” 尹真:“在我们脚下——或者说脚下的脚下。黑市在沉音剑冢的上空, 你们还记得沉音魔尊吧?就是那个……” “好了不用说了!他化成灰我都记得。”白翎呵呵一声, 不愿回想师兄弟三人的悬赏画像。他迟早要把画师逮住抽成陀螺。 林暗轻出一口气,道:“事态复杂,疑云丛生。萧缘并非泛泛之辈,不论是他心怀不轨遭报应也好、还是魔修蛊惑他丧命也罢, 皆不是能等闲处之的。我必须去会一会兰花妖王。” 她思虑片刻,肃容道:“此行深入沉音剑冢,比之黑市,凶险百倍。渡尘真人, 我愿以驾鹤一脉之名, 请求展月一脉相助。当然, 我无意令两位师弟涉险,只是请你同行。若此事得以平息,我可在新任道君大选上,助你一臂之力。” 白翎问:“新任道君大选?” 诸葛悟一时沉默,在作衡量。 林暗说:“你们战胜定坛道君, 消息已经传遍秘境了。根据展月老祖定下的规矩,必须有七名道君坐镇人世,守卫修真界安宁。定坛道君陨落,顶替他的人该由道场大选决出。目前来看,诸葛道长境界高深,是下一位道君的不二人选。” 白翎想起来了,是有这事。定坛道君依靠老祖赐下的护身符,修为跌到金丹期,勉强逃逸。 诸葛悟还说过,若有三名道君的护身符受损,相当于人界告危。展月老祖便会从云端睁眼,重新降世。 白翎突然生出了一个荒唐的念头——要是能以此召动老祖,是不是就能知道他为什么会抽到《喜乐诸天奇经》了?甚至有可能知道,他为什么会穿越到这个世界。 展月老祖是当之无愧的古今天地第一人,堪称此世主宰。穿越牵涉到时空异常,他未必知晓,但功法都是他收录进全性塔的,老祖肯定无所不知。 白翎简直抓心挠肺地想弄清楚,何故是他得了《喜乐诸天奇经》的青眼——何故偏偏是他! 按捺了三百年的不解与困苦,乍开了个口子,便像心魔滋生。 可惜,白翎十分清楚:且不说他要问的东西无关苍生、只有他一人受罪,因此打扰老祖是多么的大材小用;光说可行性吧,他得让三名道君承受性命之忧—— 完全是痴人说梦啊! 定坛道君已经占了个名额,还需两名。问题是,白翎和其他道君无冤无仇,害人家干嘛?新一任道君甚至可能是他师兄,怎么看怎么此路不通。 白翎眨了下眼,掩饰刹那的遗憾之色。他笑道:“真的假的,师兄想当道君吗?” 诸葛悟缓缓说:“此事由不得我。大选的明争暗斗,比在秘境之中,只多不少。我亦没有完胜的把握,届时要多多仰仗漱玉真人了。” 凭他的修为,不该说“仰仗”林暗。话外之意,自然是仰仗林暗背后的驾鹤道君。 林暗心下明了,郑重颔首。她看向几名小辈,最后叮嘱一番:“漪儿,我不在时,黑市更适合你们居住。我想留你们三个在此,看护徐郎和冯郎。” 田漪乖乖应声,问:“白仙长和裴师弟也留下么?” 白翎当然想去相思林探险,但不好意思拖师兄后腿,只能在心里祈祷。幸好,诸葛悟道:“他二人被重金悬赏,已经叨扰林道长许久。接下来,便由我带在身边罢。” 白翎心花怒放,硬是在众人面前憋住了,颇为严肃地点点头。 不过,他伸手环过裴响背后,悄悄地捏小师弟,向他传达自己的狂喜。 裴响眼睫一颤,转头看他。 白翎佯装无辜,甚至也看了裴响一眼,大大方方与其对视,同时手上用力,捏了又戳,故作关切道:“怎么了阿响?你也很想去参观相思林吧?” 裴响一声不吭地转了回去。因为他穿的道服箭袖轻衣,有什么动作都一览无余,不像两位真人一般宽袍广袖,所以裴响没法抓住白翎制止他。 少年人忍耐片刻,找准机会,用肘部夹住了白翎作乱的手。 白翎大为惊讶,但是手指被卡在裴响腰间,动弹不得。他不得不挠了裴响两把,没想到师弟的腰腹肌理结实,此时暗中使力,如铜墙铁壁一般,挠痒也奈何不了他。 林暗没发现二人的小动作,道:“如此甚好。不过,此间说到底是魔域,我不放心。绯衣真人,我愿以十枚塔印,请你照看我家小辈。刚好让你再休养一段时日,不知你意下如何?” “不要我去沉音剑冢带路?”尹真随意道,“问姓白的。他无所谓,我就都行。” 林暗看向白翎:“白师弟?” 白翎专注于和裴响在背后较劲,起初并未听到。直到把他俩幼稚行为尽收眼底的诸葛悟再次咳嗽提醒,两个人才同时卸力,倏地原地站好。 白翎心虚道:“啊?哦,你们安排嘛,我没关系的!什么时候出发?” 他如此积极地跟去解谜,除了看热闹的心思外,还因迟迟不曾突破的关窍。现在的他,已经没有大山压顶的受制感了,只是需要一个进境的契机。 机遇不是在家里等着就会上门的,白翎本身也闲不住,恨不能一日逛遍东西南北。之前跟着驾鹤一脉,他不便撒野,眼下由师兄带队,霎时间心如飞鹜。 此行只有展月一脉的师兄弟三人,以及林暗。林暗与小辈们作了最后的道别,留下充裕的银两和通讯玉牌。 几人走出房门,商定先去寻问镜一脉的弟子,打探萧缘的近况。 不料,白翎刚如此提议,剑匣里的魔剑便左冲右突起来。客房床上的徐景和冯丘二人也浑身抽搐,如同过电。 白翎忙叩了叩剑匣,道:“冷静!萧大哥,你不想我们去见你的师弟师妹?他们还不知你已经……这样了吗?” 剑匣里变得安静,似是肯定。 可是不问清此事的起因经过,如何解惑?白翎揣着剑匣商量:“我明白了,你有你的秘密。那我们不提你现在的情况,只是去打听你以前的事,总行了吧?” 剑匣中依然安静,田漪奔到门口,打手势示意徐景他俩没事了。 林暗松了口气,道:“既然如此,我们先拜访问镜一脉。不过飞宫辽阔,他们在何处下榻?” 白翎笑着说:“巧了。虽然我也不知道他们住哪,但我认识的人肯定知道——不对,不是认识的人,是一群妖精朋友。走走走,我们去问问未来的修真界第一药房!” — 与魔修喜好的湖下山庄不同,道修聚集的客栈名为“扶摇小筑”。其从名字到外观,从主楼到客房,无不透露着凌然仙气。 若说湖下山庄昭示的是贵、非常贵,扶摇小筑彰显的便是雅、非常雅。 白翎抱着剑匣,穿过移植而来的竹林,一行人来到一座单独的客居院落。 与白翎同行的,不仅有师弟和两位真人,还有一串不足他膝盖高的小妖。“老君鼎”的老板和伙计们浩浩荡荡,跟在白翎前后,每只小妖手里皆端着药盒。 白翎去药房时非常凑巧,刚好碰上它们炼完了仙姑需要的仙丹。于是两路人马汇合,一齐来找问镜一脉。 院门前守着一名道童,正在打瞌睡。 “请问连珠真人在吗?”老板小妖今日有人撑腰,神气地挺着胸脯。 道童被吓醒了,奔进去通传。不多时,面相刻薄的仙姑带着她愣头愣脑的大侄子,出门道:“妖精果然是贱骨头,不骂两句不办事……林暗?你怎么……渡尘真人!” 白翎没想到,“连珠”是这位嘴巴很毒的仙姑的道号。可惜,她口中并无什么妙语,瞧见林暗便是一惊,认出诸葛悟更是一乍。 最后,连珠真人的目光落在白翎和裴响身上,大为诧异地问:“林暗你行事不端就算了,怎么渡尘真人也和魔修厮混?” 林暗皮笑肉不笑地说:“过誉了。连珠真人不妨再仔细看看?这二位是渡尘真人的师弟。” 连珠真人悚然道:“渡尘真人的师弟竟是魔修?!” 林暗:“……” 白翎说:“怎样啊。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为免连珠真人拔剑捅他,诸葛悟开口道:“在下的二位师弟遭到沉音魔尊悬赏,不得已乔装打扮,改换形容。他们是清正之身。” 仙姑恍然大悟,撤步放他们入内。 不过,她始终以狐疑的眼神上下打量林暗,嘴里止不住地咕哝:“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什么时候跟展月一脉握手言和的?专门趁大师兄闭关来,莫不是要趁火打劫……” 林暗只当耳旁风,白翎跟在她后面进门,却忍不了,当即笑嘻嘻地说:“要不是你家大师兄出事,我们还不来呢。” 连珠真人不曾见过白翎,不过展月一脉有个著名的绣花枕头,道场人尽皆知。她立即对上了号,斥道:“休要乌鸦嘴!我家大师兄能有什么事?他从上千人手中夺得‘残念果’,眼下在静修养伤罢了。你懂什么!” “真的是因为养伤才闭关吗?确定不是因为前辈你太吵啦?” 白翎说完已从她跟前飘过,气得连珠真人上前两步,道:“你!你们到底是干嘛来的?!” 无人理会,仅有裴响毫无波澜地道了声“借过”。连小妖们也目不斜视,在白翎身后排成一溜,个个昂首阔步。 院中堂上,问镜一脉的小辈们都被喊出来见客了。他们和连珠真人姑侄俩一样,穿着相同纹饰的道服,胸前一轮银蓝色圆盘,代表问镜之“镜”。 两相入座,连珠真人竟没有坐主席,而是把那个位置空着,留给了大师兄萧缘。 白翎观察着她,见仙姑一派嚣张气焰,坐姿也大马金刀的,确实是不知师兄已经殒命兰林的模样。于是,按照在路上商量好的说辞,林暗取出黑市买的“照妖宝鉴”,置于席前。 她道:“无事不登三宝殿。连珠真人可还认得,此物是谁的法宝?” 第50章 五十、私奔 说的是NPC不是主角_(…… 问镜问镜, 此脉传人的法器多为镜子。 连珠真人虽不认得照妖宝鉴,可是也不敢妄下定论。据林暗称,她以前和萧缘切磋时, 见萧缘祭出过此物。连珠真人立即将照妖宝鉴拿去, 端在手中细细地看。 最终她得出结论:“不错, 仙级的宝镜!除了我家大师兄, 还有谁配得上用它?你怎么得来的?” 连珠真人看谁都横挑鼻子竖挑眼, 居然是个唯师兄马首是瞻的人。 白翎如此腹诽, 面上犹挂着纯良笑容, 装乖扮傻。他和裴响同属小辈,按理说该和问镜一脉的小辈们一样, 侍立在诸葛悟座后。 不过他俩是来做客的, 所以被安排在了最末的长椅上。此时两人对视一眼,各自不动声色地转开。 诸葛悟接过话题,称是他从黑市淘得的宝鉴,恰好被林暗认出。因此, 两人一同造访,希望能当面物归原主。 只是不曾料到,萧缘竟伤重到如此地步,无法亲自待客。 连珠真人提及此事, 火气又起, 瞪向送药的小妖们。她挨个夺走小妖们怀抱的药盒, 骂骂咧咧: “还不是怪这帮作奸犯科的妖精?骗我们买下天价票折,却不能及时供货!师兄数日前便开始闭关,若它们早点把仙丹奉上,师兄早就出来了!” 老板小妖闻言辩解:“仙姑点名的几种丹药,药性一般, 药材却紧俏得很。别说我们‘老君鼎’了,就是沉音魔尊的魔宫,也不一定能立刻拿出呀!当时劝您换别的仙丹,效用更好,还炼得快,您……” “大师兄列的单子自有他妙用,岂容尔等多嘴!” 连珠真人回头斥罢,摔门进了后院。众人在堂上看不见内里光景,不过想也知道,定是萧缘的“闭关养伤”之所。 白翎悄悄地侧向裴响,道:“你觉不觉得,萧缘是故意让他们去买稀奇丹药的?” 裴响:“嗯。” 白翎又道:“怕不是早就计划好了私奔,借此支开师弟师妹吧。说不定一开始的受伤都是骗局,他那时就想着去相思林比翼双飞了。” 裴响的耳廓被他气息拂过,渐渐染上薄红,但依然道:“嗯。” 白翎问:“阿响就不能和我交头接耳一番吗?一个人讲话好没意思。” 裴响:“……” 裴响略转过头,面无表情地看着师兄,似在谴责他做客还不老实。 白翎却一眼发现,裴响的两只耳朵一红一白。正当他抿出坏笑,准备再逗师弟两句时,后院突然爆发出一声咆哮。 连珠真人吼道:“大师兄呢?!我问你们大师兄呢!!!” 两个小道童的哭泣声传来,随后是翻箱倒柜、踢床踹桌的响动。显然,连珠真人终于发现萧缘失踪了。 来拜访的一行人全部站起,静候其变。不多时,怒发冲冠的仙姑奔回堂前,抖着两手道:“天杀的魔道妖女,定是她拐走了大师兄!” 她拽上侄子,手提仙剑,竟是一副要杀出门去的派头。诸葛悟人未动,双剑齐出,刹那交错于门前,拦住了姑侄两个。 他微微笑道:“且慢。请问‘魔道妖女’,是何许人也?” 连珠真人戛然止步,又惊又怒地回过身,却不敢对诸葛悟发作。 她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眼珠急转,道:“是……是一个小户散修罢了,上不得台面,引诱了我家师兄。师尊早已下令,让我们对师兄严防死守,没想到他用灵符留声,应付我等,实则……渡尘真人不是要当面交还法宝吗?我、我们现在便去寻师兄回来!” 连珠真人说罢要闯,然而“千恨”与“万怜”相击,锵然把她震退。 诸葛悟道:“看来萧道长受魔修蛊惑,已是弥足深陷了?” 连珠真人是金丹后期的修为,发现大师兄不知去向、她身后并无人托底,终于敛起了骄横的神情,灰溜溜站好。 她道:“渡尘真人明鉴,我家师兄不近女色,是……是被魔修强迫的……” 诸葛悟温声说:“众所周知,贵派大师兄的功法属无情道,若不杀妻,无从进境。他对此魔修女子,想必亦有所求。不是吗?” 连珠真人面色紫涨,挤出一句:“千错万错,尽是魔修之错!纵使我家大师兄要杀妻证道,他杀个魔修,又有何妨?” 诸葛悟不置可否,只是双剑轻分,似发出一声轻叹。 他伸手道:“请真人坐。” 众目睽睽之下,连珠真人不得不回到席上,鬓边沁出冷汗。 私通魔修,乃是重罪,整个派系都会遭到牵连。若是门风严苛的宗门,将干出此等丑事的弟子就地正法,亦不为过。 问镜一脉的小辈们面露惊慌,挤作了一排过冬的鹌鹑。想必他们对大师兄之事早有猜测,眼下快要落实了。 白翎将众人的反应看在眼里,早不在乎做客的体统了,直接倚着裴响,与他咬耳朵: “原来问镜一脉都知道啊?不过萧缘要真是大义凛然,打着除魔的幌子结侣,他们不会这样着急上火吧。啊,难道萧缘他……” 连珠真人在六神无主之下,不得不开口了。 在场诸人除她以外,无人落座,无形中威压重重,似在审问一般。 白翎立即停了嘴,等她发话。他一门心思听八卦,人还挂在师弟身上,也不记得挪窝。他俩站在最外层,裴响始终端着身为宾客的礼仪,自然不能推他,只得是垂下眼睫,斜斜地盯着白翎。 可白翎望着仙姑目不转睛,全然没有发觉。 他甚至一手从背后揽着裴响,另一只手搭在裴响肩头,是个与小师弟勾肩搭背、靠着大树好乘凉的看戏姿态。 裴响:“……” 裴响板着脸,“嗯”也不“嗯”了,神色微恼。 连珠真人干巴巴地道:“此事说来话长。” — 一炷香的时间后,连珠真人口干舌燥,本就极深的法令纹快要撇到下巴外了。 老板小妖偷偷摸摸地泡了茶,借机端到她手边。 连珠真人以为是小辈端的,接来就喝,然后一口喷了个惊天动地。她呛得涕泪横流,指着小妖说不出话,肇事者却已经抱头鼠窜,“滋溜”跑到了白翎脚边。 白翎忍笑道:“怎么能在这种时候给她喝雷劈蕃荷菜呢……” 连珠真人的侄子连忙为其拍背顺气,然而他身为力士,力大无穷,一巴掌差点送姑姑上西天。 幸好,连珠真人将事情讲得差不多了——若是删掉她对那名魔修女子层出不穷的唾骂,其实说来话短: 萧缘是个心善且无甚追求的人,本来无意证道,并不执着于进境。 孰料在两百年前,上一场道会中,他偶遇一位魔修女子,两人一见钟情。 万幸的是,问镜一脉的道君及时发现了这段正邪恋,并加以阻止。万幸中的不幸是,魔修女子跑了,眼下又卷土重来,跟萧缘里应外合。 连珠真人至今不知魔修女子的身份,只知大师兄夺得“残念果”后,重伤濒死之际,仍念叨“阿眠”二字,疑似彼女子小名。 白翎听至此处,想起梦中所见。萧缘拔剑刺向新娘时,的确沉声唤了一句: “放心,阿眠。只是一瞬。” 看来他得偿所愿,和心爱之人结侣了。但爱妻又怎会杀妻呢?还表现得那样自然而然,毫不迟疑。 连珠真人之后所言,更是偏颇,一半在痛惜大师兄走上不归路,一半在痛斥魔修女子坑害道修不得好死。 除此以外,还有贯穿全篇的自我开脱,希望师尊能明辨是非,不要怪她没看住师兄。萧缘为爱发癫,她已经仁至义尽了。 连珠真人呼哧直喘,却难得的没有追杀小妖,而是向诸葛悟道:“渡、渡尘真人,其实我家大师兄他,他只是一时糊涂!他真正的意图肯定是一箭双雕,既要除掉魔修,又能证道,才去和那妖女虚与委蛇。万一昭雪司降罪,请渡尘真人千万要、要帮我们说点好话啊!” 诸葛悟莞尔道:“萧道长若是清白,自然无需在下多言。如真人所言非虚,我等夜游之际,亦可多加留意,看是否有缘会晤萧道长。” 道修们时常下山游历,在人界便称“云游”,在魔域则称“夜游”。 连珠真人听他有帮忙寻找萧缘的意思,连忙发誓:“我刚才要是有半句假话,天打五雷轰,问镜一脉全部暴毙!” 诸葛悟:“……” 问镜一脉的小辈们纷纷露出了便秘的表情。 白翎倒抽一口冷气,差点笑喷,连忙把脸往后转,脑袋抵在裴响肩头,整个人发抖。 他本来就半搂不搂地靠在裴响身上,此时贴得更紧了,令裴响一惊。 少年人的眼睛略显狭长,平日也不爱抬眼,过长的睫羽能掩去一半瞳仁。此刻,裴响却双目微睁,难得地露出了完整的眸子。他视线乱闪,生怕被谁发现他们二人的无状。 有什么东西轻轻地拉了他裤腿一下,倒茶小妖啃着手指头,向他们茫然又单纯地歪起脑袋。 裴响:“……” 裴响微露窘色,低声道:“不许看!” 倒茶小妖本就怕他,闻言瘪瘪嘴巴,似是要哭。幸好林暗说话了,问:“连珠真人刚才欲夺门而出,难道,你知那魔修女子何在?” 连珠真人说:“我要是知道,早去捣毁她老巢了!是我们师尊偃鸣道君,他也在黑市。大师兄不见了,我自然该去报信。” 偃鸣道君,正是叛出驾鹤一脉的那位。林暗不再多言,颔首告辞。 连珠真人急道:“你们不帮忙找人吗?” 林暗温柔地说:“你可以祈祷。” 一句话噎得连珠真人干瞪眼,又不能当面破口大骂。诸葛悟亦转身出门,不料迎面看见,两名师弟正连在一起。 他露出疑惑而不失风度的微笑:“嗯?” 裴响与他四目相对,脸色“唰”地白了。白翎慢半拍地察觉到视线,回头见是师兄,也闪电般跳开。 他很有礼貌地伸手示意:“师兄先请。” 裴响苍白着脸让到旁边,一语不发,不过双耳血红,垂着眼紧盯地面。 诸葛悟不解,但是不管,召回仙剑,率先走出门去。他一走过,裴响立即抬起眼睫,又羞又气地瞪着白翎。 白翎小声道:“怎么了嘛。” 林暗亦从他二人之间穿过,终于轮到他俩走了。白翎还想跟师弟讲小话,不过转头正对上连珠真人几欲喷火的脸,终是道:“呃……祝妙语真人早日找到你师兄。再见!” 连珠真人:“哈???” 白翎仔细一想,此话十分缺德,毕竟萧缘已经半只脚踏进地府了。他连忙一手捞起剑匣、一手扯上师弟,招呼小妖们快溜,火速冲出庭院。 四人在门外汇合,一直到扶摇小筑的侧厅,方才停住。 此处是供旅客们小憩的,屏风分隔了数张茶几与石凳,暂且无人。“老君鼎”的小妖们和白翎恋恋不舍地话了别,双方约定不日必将重逢。届时小妖们成为真正的药王,一定给白翎更大的优惠。 送走它们,白翎来到茶几旁坐下,拉动屏风遮挡。 他取出魔剑,迷离的兰花香须臾充盈了此间。林暗道:“白师弟有话想问?” “没错。我们不能只听连珠真人的嘛,现在该听听萧大哥的说法了。”白翎端正坐姿,面朝魔剑,笑眯眯地说,“萧大哥,你还能操纵本命剑吧?既然如此,‘是’的话安静即可,‘不是’的话,就和之前一样发颤。行吗?” 磨损严重的剑身一动不动,仿佛答应了他。 白翎合掌道:“很好,那么第一个问题——你是真心喜欢那个魔修的,对也不对?”【你现在阅读的是 】 50-60 第51章 五十一、进境 林暗:我对展月一脉有六…… 白翎的想法很简单。 需要棒打的鸳鸯, 自然是感情甚笃,小两口非要违抗世俗相恋的。 所以,他从此处入手, 或许能理清萧缘的诉求, 让他快点消了执念老实轮回去。 果不其然, 魔剑纹丝未动, 以示默认。 白翎忍不住吐槽:“那你还杀她……咳咳, 换个问题。你道侣还活着吗?是她把你卖给徐景他们的, 对吧。” 魔修女子自知被他的师门深痛恶觉, 要找人帮萧缘报仇的话,只能找其他派系的道修。所以, 她逃出相思林后, 或许得知黑市开场、诸多道修云集飞宫,于是也带着剑混进蜃楼。 新娘假扮成兜售仙剑的行商,实则让剑中的萧缘认人。最终,萧缘认出了独自前往跳蚤市场的徐景。 眼下在茶几旁围坐的皆是聪明人, 只消白翎提出此问,另三人皆是心念电转,猜出了前因后果。 林暗扶额叹道:“果然是我大意了,约束弟子不力, 横生一段枝节。不过身在魔域, 同为道修, 若萧道长真有什么冤屈,我们亦没有作壁上观的道理。” 白翎继续问:“所以萧大哥要我们杀了兰花妖王?” 魔剑开始轻颤,表示否定。 白翎道:“那要我们赶在你同门之前,找到你道侣?免得她有危险?” 魔剑依然颤动不休。 白翎笑道:“除了这些,还有什么事要做啊!总不能让我们把你没办完的事情办完, 去杀了她吧?” 魔剑安静片刻,突然刺向白翎! 刹那间,三柄仙剑同时出鞘,架在白翎身前。 诸葛悟的“千恨”、“万怜”自不必提,林暗也须臾拔动“衔烛”,挡住了魔剑的攻势。 白翎和裴响修为尚低,无法和手中剑意念合一。剑锋相击声过后,“拂钧”和“花谕”方才冲了出来,迟疑地停在半空。 但,萧缘寄身的“新阳”早就被兰花妖王啃得遍体嶙峋,是一柄烂铁了。它的剑身被崩碎一块,眼看要扎进白翎面颊,被裴响倏地伸手握住。 尖锐的碎片没入少年掌心,血流如注。 裴响稍一蹙眉,白翎立即抓住他的手腕查看伤势,没忍住冲萧缘道:“不回答就不回答,干嘛打人啊!” 他被鲜血的颜色刺痛,尤其是血流过裴响冷白的皮肤时,像是再度将他划开。白翎咬牙拉动师弟握拳的手,动作很慢,免得牵扯到伤口。 他摸出瑶池鼎,道:“南陵止血散,凝肌露,复骨丹。阿响你痛不……咦?” 香炉刚按照白翎的吩咐,吐出相应的灵药,白翎便愣住了。少顷,他见鬼似的往裴响掌心一抹,惊讶道:“你好了?!” 裴响亦微显迷惑,活动了一下手掌。血迹未干,但他的伤处确实是愈合了,连疤痕都没有留下。 诸葛悟见状笑道:“小裴莫不是踏入了筑基前期?修习《太上迢迢密文》者,入筑基后,愈伤速度非凡,算是为之后的苦修打下根基。” 林暗将剑还鞘,亦道:“恭喜裴师弟了。” 白翎仍抓着裴响的手,翻来覆去地看,说:“真的吗阿响……你确定没事?痛也不痛啦?” 裴响被他双手捧着不放,半晌才道:“没事了。而且,吸收了碎片。” “新阳”掉在茶几上,其迸出的碎片不见踪影。白翎稍稍按动裴响的伤处,里面也没有硬块。 白翎不由得奇道:“连金属都能吸收?阿响,你进境的时候没感觉吗?到底是什么时候进境的!我完全没发现。” 裴响凝眉道:“或许是上次,在瑶池鼎内休养期间……” 白翎说:“那么早!” 裴响道:“除此以外,没有再受伤。” 诸葛悟笑着说:“练气初登仙道,与筑基的界限确实不明显。我记得阿翎以前,是一觉醒来忽进筑基期的,对吧?” “对哦……不过两百多年前的事了,我完全不记得什么感觉……好吧根本没感觉,只是突然觉得走路更快!没想到进境了。”白翎把裴响受伤的手包在两掌中,道,“阿响你通灵脉进练气后期、也就一个月前的事情吧?现在已经筑基前期啦??” 林暗记性好,算道:“裴师弟通灵脉是十八天前,愈伤出鼎,则是三天前。如此看来,他仅用了半个月便离练气,入筑基,堪称神速。即便是诸葛道长你,当年也花了整整一个月吧。” 诸葛悟温声说:“小裴天生剑骨,又是师祖钦点入门,我倒觉得慢了。而且他还在练气后期时,便以命相搏,手刃金丹前期的修士。换来此等进展,是他应得的。” 他二人半是寒暄,半是嘉奖,皆含笑看向裴响。 不过,裴响薄唇微抿,眼睫低垂,目光正落在白翎身上。 白翎没把两位真人的话听进耳中,一直在师弟手上摸来摸去。他心有余悸,总觉得尖尖的东西扎进肉里,光想想就够让人龇牙了。 而且“新阳”烂成那样,保不齐生了铁锈。裴响吸收了它的碎片,万一得破伤风怎么办? 白翎轻拧眉头,用指尖挠过原本伤处。少顷,他转念一想:裴响都“吃”掉一条大姑河河主的触手了,还怕小小铁片吗? 他真是杞人忧天。应该相信修真界的医修水平啊! 白翎松了口气,捏诀凝水,擦洗裴响手上的血痕。 不料,他此时放松的吐气,落在旁人眼中,却是一阵叹息。 裴响冷不丁唤道:“师兄。” “啊?”白翎才擦到一半,意外道,“喊我?” 黑衣少年定定地望着他,说:“修行速度并不能决定一个人的道行。” 白翎没懂他意思,一时茫然,以为自己刚才听漏了什么,看了两位真人一眼,并未答言。 裴响却把手抽回去,显然要白翎认真听他说话,继续道:“有些人得以善始,却不能坚持善终。有些人厚积薄发,后来者居上。二者并没有高下之分。” “说得对。但是?”白翎甩了甩水,茫然更甚,“说这个干嘛。”还是师弟几百年未必说一次的长句。 裴响沉默良久,道:“没什么。” 白翎又向诸葛悟和林暗投去疑惑的视线,可是两位真人皆表示爱莫能助。 林暗端出了茶喝,优雅地观赏远处;诸葛悟则把“新阳”收进剑匣,动作不紧不慢。 白翎只好歪起脑袋,一边观察师弟的脸色,敌不动我不动,一边悄悄把他垂在身侧的手拉回来,抹掉最后几滴血水。 白翎松手时,裴响却忽然反手攥住了他的手腕。少年人的目光仿佛薄冰,莫名透出了一分执拗,直直地映入白翎眼底。 白翎:“……阿响?” 两人靠得并不近,裴响也只是握住他手而已。但,白翎的心脏跳得越来越快,几乎要顶不住师弟的注视了。 那厢,林暗向诸葛悟道:“你不在时,两位师弟时常如此。” 诸葛悟面色不变,保持着微笑说:“同门间偶有龃龉,须给他们些时间。辛苦林真人了。” 似被对话声惊扰,裴响蓦地放开白翎,垂下了眼。 白翎却是抓耳挠腮,很想知道师弟的想法。他看得出来,裴响心里藏了事,偏偏这小子心思深,有话不肯亮出来讲,非要压心底埋着。 白翎道:“别管他们。阿响,你是不是想问什么?” 裴响抿唇良久,终于道:“我进境了。你……感觉如何。” “当然觉得你很厉害啊!”白翎一愣,倏地明白过来——原来是自己纠结破伤风的时候,没有第一时间表扬师弟,惹人误会了。他立即道,“阿响半个月从练气到筑基,除了师祖,还有谁能比你厉害?展月老祖,也不过如此吧!!!” “咳咳咳——”诸葛悟骤然咳嗽。 林暗掏出另一杯茶给他,一副过来人的姿态,柔声道:“没事,喝点。别把三代第一人呛死了。” 裴响却怔怔地望着白翎,面色似雨后晴天,眼底都微微发亮。 他追问道:“那我通灵脉之后,你也什么都没有说……” “因为尹兄刚告诉我你的功法很危险啊!会要命啊!!我怕你练死了啊!!!”白翎恍然大悟,不敢置信地反问,“阿响——难道在你眼中,我一直是个自己修为稀烂、还嫉妒晚辈天资的人?!啊???” 裴响少见地眼神躲闪,眨了下眼。 白翎恨不能扑上去啃他,幸好裴响下一刻便道:“没有!我没有这样想过你。只是……” 白翎:“只是什么??” 裴响紧咬下唇,不肯讲出来。他转开头,准备起身,却被白翎一把摁回原处。 白翎冷笑道:“不讲清楚别想走!” 剑匣里传出“笃笃笃”的叩击声,萧缘在抗议。白翎一脚把这位前辈踢地上了,一眼不错地盯着师弟。 他重复了一遍:“只是什么?” “只是两位真人交口称赞,你却叹息。我不得不想……” 裴响又攥上了白翎的手腕,两人角力。白翎被他气笑了,哼道:“怎么,不得不想我是个修为稀烂还嫉妒晚辈的无耻小人?” “不。”裴响无法对他真正使力,但白翎堵在身前,全然不给他逃避机会。 突然,白翎被往前一扯,险些扑在师弟怀中。他来不及挣扎,便感到吐息吹在耳畔,师弟一字一顿地说: “我以为你失落。” 他说罢就泄了气,又将白翎推开,脸也转向一边。似丹青在宣纸上渲染,一抹薄红顷刻攀上了裴响的耳廓,沿着他被逼问到苍白的脸,飞快地漫上面颊。 白翎双眼圆睁,完全说不出话。 他道:“啊?我……啊??什么……” 白翎霍然起立,差点蹬翻石凳。 林暗将一切尽收眼里,悠然道:“诸葛道长所言甚是。如此紧要的误会,确实要给些时间解开。” 诸葛悟亦略显感慨,说:“师弟们冰释前嫌,情同手足,我算是彻底放心了。” 林暗:“情同……手足?” 女修露出匪夷所思之色,欲言又止,终是什么也没说。他们的对话压着声音,另一边的两人各有满腹思绪,都没注意。 半晌之后,白翎的脸上依旧一片空白——他终于回过味来,在给师弟擦手时,裴响那几句莫名其妙的话。 什么后来者居上、二者没有高下之分之类的,原来都是在安慰他啊! 白翎少有地感到无措,手脚都不知该往哪里放。一直冷冰冰、清冽冽的师弟,居然在体贴他? 放在以前,白翎有得是办法对付裴响。面对这样喜欢闹别扭的家伙,撒娇不成就示弱、示弱不成则用强,明明套路都烂熟于胸,但不知为何,白翎呆呆地杵在原地,许久之后,退后半步,不小心又踢到了剑匣。 白翎如梦方醒,连忙把剑匣拿起来,胡乱说道:“光阴似箭,日月如梭!机不可失,失不再来!我们该办正事去了!!!” 两名真人神色各异,一同站起。 诸葛悟温和地拊掌,似对两位师弟非常满意,面露欣慰。林暗则看看白翎裴响,轻叹一声,再看看诸葛悟,对上他无懈可击的微笑,表情有些一言难尽。 白翎见裴响仍坐着不动,终是心生怜爱。师弟一直面皮薄,现在肯定想找条地缝钻进去,说不定等晚上睡了,还会羞耻到偷偷流眼泪。 白翎没忍住手欠,捏了捏裴响的耳朵,笑眯眯地说:“好啦阿响,我明白你的意思了。我们走吧?” 没想到,裴响头回没有抗拒。他偏过脸,犹豫了一瞬过后,轻轻地靠在白翎掌心。 少年低声问道:“所以,师兄也真心为我高兴么?” 白翎手上动作停住,一时间忘了回答。 而裴响垂着睫羽,面色平静。如一卷沉敛的画,只是把自己放在了他的手中。极短暂的一瞬后,裴响便站起身来,在掩饰什么似的,转向其他人道:“我们耽误了萧缘前辈的行程,抱歉。” 白翎:“啊……” 刚才的刹那,好像有一只投喂了很久的野猫,忽然来蹭了他裤腿一下,然后矜持地转身离开,只是尾巴仍高高竖着。 林暗端出了同样无懈可击的微笑,道:“情同手足。不错,不错……确实是情同手足啊。” 她捏诀化出灵蝶,强行把古怪的气氛扭回了正途,说:“剑匣由萧道长的道侣经手,必然留有她的气息。既如此,且让灵蝶追踪试试。说不定,能直接将我们引到相思林去。” 第52章 五十二、剑冢 情人笔下出西施。…… 萧缘被踢到地上都没什么反应, 听见林暗回归正题,才弱弱地戳了一下剑匣,似在表示感谢。 白翎对他犹有不满, 道:“萧大哥刚才不厚道啊。讲得好好的, 怎么突然动手呢?” 诸葛悟说:“冤魂本就心绪不宁。阿翎提及他道侣的性命, 萧道长难免激愤。” 白翎不以为然, 并不觉得自己问错了。 或许, 是他的问题既不能答“是”, 也不能答“否”, “新阳”刺向他,代表着第三种回答。 林暗驱使灵蝶, 感应剑匣上残留的魔气。出乎意料的是, 灵蝶们感应完后,在屏风内乱飞,全无要引路的迹象。 林暗疑惑道:“这是……” 诸葛悟若有所思,退开数步。其余人也像他一般, 拉出距离,霎时间,灵蝶围绕的中心一览无余—— 竟然是白翎。 白翎:“嘢???” 他奇怪地举起剑匣,以为灵蝶们没感应够。但是灵蝶们不仅没有飞走, 还落在他身上, 为白翎披了满身金灿灿的幻光蝶影。 他一袭白衣, 灵药染就的头发褪色了,变成过于柔和的浅棕。金色的蝴蝶集中在白翎上半身,有些钻到了垂纱下,有些停在幕篱的帽檐上,似点缀着璀璨珠玉, 透光琉璃。 裴响看向他的头顶,道:“你的钗子?” 白翎一愣,立即把发钗拔下。灵蝶们交错起舞,围着他飞旋。 白翎惊讶道:“店家说这是……沉音公主戴过的珠钗!” 难道老板不是在吹嘘噱头?珠钗确实经过了公主之手? 不,这不是重点——关键是根据灵蝶的指向,卖出剑匣的魔修、也就是和萧缘私奔结侣的人,竟然是沉音公主! 黑市位于沉音剑冢上方,公主的首饰流落出宫,确实可能被搜罗到两百年一度、最热闹的盛会市集上。 剑匣里也安静下来,萧缘并未反驳。 林暗喃喃道:“萧道长真是……人不可貌相啊。怪不得连偃鸣道君都没能抓住所谓的‘魔修妖女’,原来如此。” 白翎好奇地问:“咋啦,萧大哥长相欠佳?” 林暗说:“不至于。只是客观来说,萧道长不以外表闻名,确实不在此道出类拔萃。” 白翎:“哦……” 他更好奇了。萧缘作为没个性、没追求、没修为的三无修士,竟然还没有得天独厚的脸,那公主喜欢他什么?连珠真人不是说他俩一见钟情吗。 在白翎看来,一见钟情多为见色起意。不过,没等他细想,林暗驱散灵蝶,拉开了屏风。 灵蝶寻踪有一缺陷,只能觅得时间或距离最近的目标,而且不甚聪慧。若有附着了同样气息的物体,它们便会受其干扰。 有珠钗在,灵蝶们自然不会去找沉音公主本尊,所以围着白翎团团转。 四人往大厅走去,欲向掌柜打探公主的近况。不料门口有嘈杂声起,一队魔修突然闯入,似一阵黑色的旋风,顷刻间刮去了内院。 白翎微讶道:“好大的来头,是黑市的官兵吗?好像去问镜家的院子了……” 诸葛悟上前扶起被魔修们撞倒的小厮,问:“你还好吗。” 小厮一瘸一拐地爬起来,忙不迭行礼:“多谢仙君,多谢仙君!哎哟我去……这群老爷今日是怎么了?一句话不说,硬往里冲。魔尊亲卫也不能在黑市横行霸道吧!” 白翎跟了上来,问:“魔尊亲卫?” “是啊小道长,你看他们样子,一袭黑袍、全副铁甲,全身上下只露着眼睛,吓人得很!沉音魔尊前阵子来的黑市,掌柜说了,惹谁都不能惹他们……” 小厮扯出比哭还难看的笑,去抹治跌打损伤的药油了。掌柜迎上来赔罪,然而不待他说什么,两名身着辖司官服的魔修走进来,招呼道:“掌柜的,贴点东西。” 掌柜忙去指引他们,到专门张贴告示的墙边。 但是两名辖司人员不满意,直接走到柜台后,掏出一卷朱砂写就的黄纸,往一丈见方的玉雕画上一拍。 掌柜咬着手绢儿道:“天爷呀,非得贴这儿不成吗?到底何事有如此阵仗,还拿镶边黄纸、写着红彤彤的血字儿来了!” 辖司人员说:“还没得到风声吧?沉音公主在黑市被绑了!” 白翎挑起幕篱垂纱的一角,觑那黄纸。 修士的目力大大强于凡人,即便相隔甚远,他也能看得一清二楚。 果不其然,正在涂浆糊的第一张黄纸上,打着“十万火急”的钤印。其上内容不出白翎所料,讲的是沉音魔尊半个月前造访黑市,携妹妹沉音公主同游。 但在数天前,公主出行时遭到道修绑架,下落不明。如有提供相关讯息、或是砍下此道修项上人头者,赏黄金十万两! 白翎嘀咕道:“绑架?魔尊那边是这样说的?‘此道修’就是萧大哥吧,杀他的赏金是我和阿响的十倍耶!” 林暗道:“两百年前便听说,魔尊极为疼爱一母同胞的妹妹,看来传闻不虚。” 白翎则想起了前一日的异状——徐景没回湖下山庄的时候,他在露台上吹风,发现街上的魔修们愁云笼罩,似有大事发生。 原来是公主失踪之事? 昨日只在魔修间流传,今天纸包不住火,公告都贴到道修聚集的客栈来了。 魔尊亲卫们旋风似的杀到,不消片刻,又旋风似的冲了出来,转眼便无影无踪。 显然,他们来晚了一步。连珠真人发现萧缘不见之后,定料到了情况不对,已经打包好一家老小,去投奔师尊偃鸣道君了。或许,他们早就知道萧缘的私奔对象是魔域公主,所以才跑得如此之快。 白翎一面腹诽连珠真人隐瞒关键信息,一面心下微松,庆幸仙友们暂时脱险。 与此同时,黑市辖司的人员贴好了第二张黄纸,正是绑架公主的罪犯画像。 白翎忍不住道:“原来他们有好画师啊!” 只见寥寥数笔,勾勒出一名温文秀气的男子。论其容貌,确实谈不上惊艳,也无什么仙姿。但他神态闲适,眉眼间一团柔和,嘴角自然微弯,仿佛正注视着画外,谦逊地聆人所言。 不得不说,萧缘是让人难以生出敌意的长相。不过他的通身色彩十分之淡,五官气质更是百分之淡,若放在人堆里,找都找不出来。 林暗安慰白翎道:“画得如此惟妙惟肖,光凭画技难以达成,只可能出自萧道长的身边人之手。大概是公主思念他所作,被魔尊用来通缉了。” 辖司人员对掌柜三令五申,在魔尊逮住案犯、找回公主前,不许他撤下公告,否则定要治他个包庇之罪。 清雅绝伦的玉雕画被两张红字黄纸贴住,掌柜眼泪汪汪。 白翎一时无言,因为只有他们知道,萧缘已经是一缕亡魂了。 问镜一脉和沉音魔域双方大乱,殊不知此事早成了死结。 正当他发呆时,裴响忽然开口,道:“玉雕画,是一张地图。” “嗯?” 白翎闻声望去,发现确实如此:黑市飞宫被黄纸挡住了,但其下方的沉音剑冢,可观全貌。万里赤地被狼牙斜峰环抱,仅在东部有一片山林。山林最不起眼的角落,刻着“相思林”三个字。 得来全不费工夫! 白翎高兴地勾住师弟肩头,说:“阿响怎么这么厉害?” 他眯眼扫视四周,压低声音道:“公主来黑市卖了剑匣,又没回魔宫,说不定一直跟着我们,监视我们去给萧大哥报仇……” 裴响被他扑得一怔,不过稳稳当当地接住了,只道:“黑市的辖司人员还在……你,你收敛些。” 他们四人的确醒目,饶是白翎和裴响有作伪饰、诸葛悟亦将衣上的金纹淡去,还是极易吸引外人的目光。 在辖司魔修看过来的前一刻,诸葛悟将手一挥,把两名师弟变成绒布偶,收进了袖中。 他向林暗侧首道:“请。” 二人不疾不徐地走出扶摇小筑,在他们身后,两名辖司人员面露狐疑,道:“好神气的道修……是哪家的大能?喂掌柜的,他俩是在你家下榻的住客么?” “啊?不不不,那两位是来走亲访友的。奇怪,还有两位小道长去哪了……” “走的什么亲、访的什么友?” 掌柜语塞,冲抹药的小厮喊道:“辖司爷爷问你话呢!” 小厮连忙翻开登记的籍册,道:“他们探访的是……是天字一号的住客,问镜一脉的道长们。” “什么?!” 辖司魔修和掌柜异口同声,面面相觑。他们拔腿奔到客栈门口,不过此时的大街上人来人往,哪还有刚才一男一女的影子? — 魔域辽阔,与人界各据一方,将神州大地一分为二。 而在魔域之上,魔窟万千,当今势头最盛、势力最强的四家,分别落在东西南北,各有修为臻至万境的魔尊坐镇。 沉音剑冢与借骨西山、折仙浮屠、射日海天齐名,并称为四大魔窟。其之所以得名如此,是因为据于南方,离秘境最近,是道修们入魔域后、冲击的第一道防线。 千百年来,不知多少能人异士,陨落于此。 折戟沉沙,残兵林立。在三轮冷月的清辉下,如一望无际的乱葬岗。乱的是遍地血刃,葬的是无尽仙魔,寒风沉沉过境,以无主孑立的刀剑为弦,拨动永夜不绝的长歌。 诸葛悟的双剑交错于足尖,载着他们展月一脉三人,往相思林的方向飞掠。 林暗亦御剑疾驰,提着剑匣。两道并行的遁光划过深青色天幕,足足一个时辰后,终于窥见了目的地。 第53章 五十三、绣球 老公不在好怕怕(?)…… 那是一片阴云笼罩的山野。 浓雾翻滚不休, 阻挡了从云端俯瞰的视线。 尚未靠近,已有馥郁的兰花香直刺鼻端。若非两位真人定力极佳,寻常的道修来此, 必然会直接坠落, 摔得不死也残, 化作春泥更护花。 谨慎起见, 诸葛悟和林暗降落在了密林的边缘。 一条陈年石径通往山野深处, 一块不起眼的石碑立在路口, 刻着歪歪斜斜的“相思林”。石碑旁边, 矗着一块巨大的木板,上书几列黑字: “活够了就进去!” “前有恶妖, 专吃道侣!” “入内后果自负, 全是鳏夫寡妇!” 魔域民风狂野,可见一斑。连警告都写得如此不拘一格。 诸葛悟的袖摆鼓动,两只绒布偶先后钻出来,化回人形。白翎扶正幕篱, 一眼瞧见木板,“哇”了一声。 他接过剑匣,冲里面说:“萧大哥,我们到地方咯。你非不说话, 我们就直奔兰花妖王去了哈。” “笃笃”两声, 似作回答。 白翎环顾四周, 并未发现他人的身影。按理说,公主费尽心机引他们来报仇,即便不露面,也该跟着监督才是。 但他们御剑途中,无人跟踪;来到此地, 依然没瞧见公主半根头发。白翎按下疑惑,抬脚要往树林里去,不料突然有人发话: “站住,站住。先取通关符牒!” 白翎脚停在空中,见鬼似的左右一看,明明没人啊。 嘶哑粗粝的嗓音又响起了,愤怒地说:“往哪儿瞅呢?地上,地上!” 白翎循声低头,这才意识到声音是刻着“相思林”的石碑发出来的。 他蹲下身道:“买票进场吗?多少钱一个人呀。我师弟没成年,算不算半票?” 裴响跟在白翎身后,看着他讲,好像习惯了被白翎叭叭,什么也没说。 石碑很不高兴地道:“你瞎胡咧啥呢?听不懂!相思林有相思林的规矩,成双入对的才能进去!你们谁和谁是一对?” 白翎问:“就想参观不行?” 他说罢往里走两步,兰香扑鼻。石碑哼道:“无知小儿,无知小儿!” 石碑话音落下,白翎便感到了不对,又退出来。 裴响道:“香气有异?” “这香味会阻碍灵力流通——”白翎胆大包天,不仅没怕,还转身招呼诸葛悟,“师兄你来试试!” 诸葛悟抬手将香雾引至面前,略作体会。 林暗则取出一枚解毒丸,递给白翎:“白师弟,谨慎为妙。” “谢、谢谢真人……但这个……”白翎看着黑糊糊一大颗的丹药犯怵。 林暗无奈道:“糖衣的。” “真人最好了!”白翎笑眯眯地接过丹药扔嘴里。有点噎嗓子,不过他的灵力迅速恢复正常,显然吃的是好东西。 诸葛悟道:“此地的瘴气可渗入发肤,以我的修为,亦难阻挡。” 元婴期修士百毒不侵,寻常的毒物根本近不了身,可见兰香诡异。但若灵气在脉中凝滞,堪称万般凶险:轻则御剑撞树,重则与妖物大战时突然发不动招,顷刻毙命。 石碑怒道:“香雾!香雾!你才是瘴气,你祖宗十八代都是瘴气!兰花妖王的体香护佑相思林,不守规矩的全部毒死,哈哈哈哈!” 听它的意思,只有情侣进林子,才能免受毒性影响。四人退到数丈开外,诸葛悟布下法阵,防止讨论的声音外泄。 半晌没人说话。 直到林暗轻叹一声,道:“事关重大,名誉皆是身外之物,我也不是什么墨守成规之徒。既然相思林有此等约束,我们分作两组,假装道侣便是。白师弟,你那套女修道服呢?再换上吧。” 听她这么说,另三人程度不一地松了口气。毕竟林暗是女子,这种事要看唯一的异性是否愿意。 白翎在师兄与他们汇合之后,便换回了常穿的白布道袍,现下听了林暗的安排,眼珠子悄悄地转向诸葛悟。 好在林暗都冒清誉受损的风险了,诸葛悟自然不会介意师弟散德行,道:“可以。林真人与谁一组相宜?” 林暗轻笑道:“我无所谓。不过,两位师弟一组比较好吧?” 裴响倏地眨了下眼,垂眸不语。 白翎用胳膊肘捅他,笑嘻嘻地问:“阿响想和谁一组呀?” “既然林真人已经作了表率,我自然没有二话。”裴响见三人都看着他,立即转身,先往相思林的入口去了。 白翎知道他又害羞了,哈哈笑出声。不过,师弟没有断然拒绝、脸红得像被恶霸调戏,实在是天大的进步。 白翎捏诀更衣,追上去道:“夫君等我!” 此言一出,裴响刹那止步。白翎没收住脚,差点撞得他一同扑倒在石碑跟前。 白翎的仙剑慢悠悠探出头来,发现主人叫的不是自己,又悄悄缩了回去。 裴响脸色涨红,道:“你——” 石碑哼道:“世风日下,人心不古!行了都进去吧。” 白翎抱拳摇了摇,笑嘻嘻道:“谢啦谢啦。” 石碑只是个给妖王干活的,守门守得脾气很差,但是并不细究他们的来历。符合“出双入对”的要求,便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放人。 所谓的“通关符牒”,其实是萤火虫。四点微光飞起,跟在四人身侧,驱散了方寸间的香雾。 他们先后步入山林,很快,头顶被茂密的枝叶遮盖,连月光也难瞧见。 眼前的情景与梦境越发相似,于白翎和裴响而言,堪称故地重游。树冠间漏出荧蓝色的幽光,将林间小路映照得扑朔迷离。 不过,遍地的兰花不见了。 白翎摸了摸脚边的低矮植物,只有茎叶、而无花朵。花朵哪去了? 熟悉的窸窸窣窣声响起,他在梦里听到过。白翎倏地抬头,瞥见远处有花色一闪而逝,连片地隐入了丛林之中。 他蜷起手,道:“我梦见的兰花,难道都是……” 一只只沉睡的兰花螳螂。 裴响忽然拉住白翎,让他止步。微弱的气流在林间游走,漾动暧昧的香气,同时带来了一丝极难察觉的腥味。 四人之中,只有裴响嗅出了馥郁芬芳里,那一星半点的腐坏气息。他很快锁定了异味的来源,拔剑拨开垂落的藤蔓。 一具残尸仰倒在杂草间,死得有些年头了,皮肉都化成薄薄的一层膜,黏在隐约显形的骨架上。说是残尸,因为他的下半身不翼而飞,好像被一口齐腰咬断的一般。 白翎挪到师弟背后,探头道:“好……好露骨。” 气氛本来凝重,被他一句话打破。林暗不禁轻笑,上前观察片刻,道:“是个魔修,看来没经受住兰花螳螂的考验啊。” 白翎小声道:“我梦里也没有腿,不会是梦见变成这哥们儿了吧……” 林暗说:“无妨,我在梦里少了大半个头,什么都看不见。幸好留了一只耳朵,才循声找去了你们那边。继续走吧。” 想起破庙,白翎加快了步伐,很快来到了他梦中睁眼的芳草地。除了途中有一名吊死的女修挡路,还算畅通无阻。 终于,四人穿过密林,来到了山崖边。但出乎白翎意料的是,走到此地开始,眼前的景象便截然不同了: 高崖环抱的花谷仍在,不过浓云密布天空,挡住了繁星。天上不亮地上亮,谷地中心的小庙不见踪迹,取而代之的是一座辉煌殿宇。 缥缈的乐声传来,华灯点满城楼。朱墙黛瓦、玉柱金梁,其间妖郎仙姝,人影绰约,欢宴已至浓酣时。 白翎忍不住多看了几眼,问:“这就是我们要经受的考验?” 无人回答,白翎察觉不对,转过身。 不知何时起,他的身后已空无一人。裴响、诸葛悟、林暗,都不见了。 白翎:“……” 白翎叹气道:“考验这么大啊。” — 魔域的夜永无停歇,相思林位于沉音剑冢的一角,似将八方夜色攥了过来。翻涌的香雾笼罩上空,天地间只剩宫殿一处光源,金灿灿灯火通明。 白翎行走在谷地的花丛里,白衣沾满露水。 他确认了,身畔尽是兰花,即便如此,依然走得小心翼翼。万一哪朵花突然向他抬起镰刀前足,还是怪吓人的。 不知为何,白翎心底发毛。明明不是头回来到人生地不熟的鬼地方,他也不是胆小之辈,但这次就是和以前不一样。 可能因为小师弟不在身边? 不知裴响现在如何了。 四人被分开,白翎没必要担心诸葛悟和林暗,就是放心不下裴响。虽然他眼下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未卜的前路尚不知有何等妖魔鬼怪。 高空的浓云涌动得更加剧烈,有形成漩涡的迹象,其中心正对着下方的宫殿。歌声舞乐亦愈发鲜明,几乎在往白翎耳朵里挤,诱使着他靠近。 不过,白翎走到殿门前的丹墀停住,仰头观望天色。 他分明记得梦里有一片星空,应该是花谷原本的风貌。显然,萧缘死后,公主出逃,引发了兰花妖王的防备。 或许妖王料到了会有人前来寻仇,已经等候多时了,把他们分开也是有意为之。可惜退也没法退,既然已来到此地,那便只能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白翎屈指一弹腰间的铃铛,并没有传来诸葛悟的回音。此地实在古怪,好像把信号屏蔽了似的。 幸好,剑匣还在。白翎正想把“新阳”拿出来问问萧缘怎么个事儿,忽然有个东西砸在他头上。 白翎捂住脑袋,发出轻哼。 一枚绣球滚落于地,高处传来女子们的笑声,似大片蝴蝶同时振翅。白翎抬手掩住过亮的灯光,透过手指间隙,瞧见一群妙龄女郎你推我搡的,作势还要拿绣球丢他。 白翎将脚边的绣球捡起来,高声问道:“是哪位姐姐掉的?” 第54章 五十四、山傀 不是单恋,是双向奔赴哦…… 他一发问, 女子们倏然化作了轻烟,沿着玉砌雕栏柔柔弥漫,滑至白翎周围, 又砰然甩开烂漫裙袖, 化回了人形。 “多谢妹妹。”为首的女子云鬓花颜, 嫣然一笑, 似乎看出了白翎是男儿身, 可是毫不在乎, 信手拈走绣球。 当她把绣球拿起的刹那, 好几双手——或者说好几股烟雾攀上白翎的肩头,竟将他托得离地, 一同向宫殿内飘去。 白翎脚下若生风, 转眼被推进殿门。满堂华彩似丹青淋下,轻歌曼舞一齐涌上前来。 兰花螳螂们变回了女子身形,来去如烟,围着白翎看热闹。 她们捏起白翎的头发瞧瞧, 似觉得颜色好看且稀奇,又把他的袖子拉去对着灯照,讨论上面的银丝暗纹。女子们的衣着颜色深浅不一,像是沾了胭脂红的笔点染而成, 渲出大片的水粉色, 似满堂兰花盛开。 白翎搂着剑匣, 无可奈何道:“姐姐们放过我吧。我……我还要去找夫君呢,他年纪小,离不开我太久。” “真的?看来是情深意重的爱侣呀。”一缕烟雾钻过他的幕篱,忽然化出上半身,弹了下白翎的铃铛。 白翎道:“好吧, 我不想离开他太久。姐姐们给个面子?” 女子们齐声笑了起来。 白翎无意与妖精硬碰硬,借机观察殿内的景象。 歌舞升平,每个“人”脸上都挂着欢乐到满溢的笑容,携手纵情声色。烛火明亮极了,光影不断地跳跃,为古老奢靡的宫室抹上粼粼金粉。 “他家那位小郎君,我听说了。一身黑衣,俊俏得很。” “我知道我知道,不爱理人的对不对?才靠近他一点,直接拔出剑来……” “不过他没找娘子,口口声声地问师兄在何处。天可怜见的,这位妹妹莫不是剃头挑子一头热?” 兰花螳螂们直勾勾地打量白翎,聊天也不避着他,说到最后,纷纷露出怜爱的神色,想必是把白翎当作了裴响的道侣,至于裴响找的“师兄”,她们以为是诸葛悟。 白翎听见裴响动了手,心里一紧,但仍端着笑问:“在何处打起来了?我可以去劝劝架嘛。” 话说至一半,忽然,一张脸引起了他的注意。大殿角落的屏风后,一名女子正幽幽地望着他。此人容色深艳,即便相距甚远,也能显出五官秾丽。和殿内肆意欢笑的群妖不同,她神色清冷,双目如炬。 女子默默地盯了白翎片刻,转身消失在屏风后。 白翎思绪微动,心中道:“那人会不会是沉音公主?” 在一众醉生梦死得像喝高了或者嗑嗨了的精怪之间,难得对上一双清明的眼睛,白翎毫不犹豫地跟了上去。 兰花螳螂们自然不放他走,还不知从哪冒出一群年轻漂亮的少男。公螳螂们以为白翎好男风,个个眼巴巴地瞅着他。 白翎没料到今日会有此一劫,尴尬摆手:“我对夫君是真心的!我只喜欢他一人!让一让,让一让,多谢!” 他费力地挤开这帮妖艳男女,向疑似公主的女子追去。屏风后是一条回廊,幽深曲折,不知通往何处。 白翎毫不犹豫地踏进阴影里,不知为何,妖精们没有跟来。他们挤在光与影的边缘,五官模糊得像融化了,细碎的对话声飘进白翎耳中: “刚来的都这样。对美人顶多看看,不作他想。” “没事,还有机会。跑掉也是正常的,初来乍到嘛,戒心挺重啊小娘子……不对,也是位小郎君呐。” “可惜了。我喜欢他的笑,有浅浅的梨涡……应该很好吃。” 殿内千灯万火,廊上却一片冷寂。 回廊的一侧是栏杆,风从一望无际的花谷上吹来,香味越发浓郁。欢哗声逐渐远去,一股森森凉意漫上了白翎的脊背。 他走过转角,眼前是与身后一模一样的回廊,女子不见了。 “啪嗒”轻响,一枚绣球滚到脚边。 白翎将绣球拾起,上面沾着新鲜的露水。原来左手边有一处隐蔽的楼梯,绣球是从里面扔出来的。 可是楼梯间也没有烛火,漆黑一片,像是巨兽的喉咙口。 白翎试探道:“殿下?” 无人应答,半晌后,又从黑暗中掷出一枚绣球,轻轻地砸在白翎脚上。 眼前场景实在太像鬼片开场了,白翎索性就倚在楼梯口,把两个绣球交替抛着玩儿。他本想聊两句确认女子的身份,突然,远处传来爆破声,伴随着妖精们不悦的尖叫。 一道熟悉的人影出现在长廊尽头,白翎抬眼望去,四目相对,双方皆是一怔。 白翎欣喜地唤道:“阿响!快来快来。” 黑衣少年手提“花谕”,剑刃上染了不明液体,滴滴答答淌一地。不是鲜血,而是花汁,散发着腥甜的浓香。 他面颊上也沾了点,是蓝紫色的,像蹭上了颜色怪异的胭脂。裴响神色紧绷,见到白翎才略略放松,快步靠近。 白翎却道:“等下,你是我的谁?” 他要确认眼前的小师弟是真是假。 裴响流露出一丝茫然,片刻后面上微红,不确定地说:“……夫君?” 他声音压得极低,说这两字像要命了。白翎笑嘻嘻道:“胡说,你明明是我师弟。我哪有夫君?要有也是娘子嘛。” 裴响恼道:“还不是你乱喊的!” 停顿片刻,他似是更生气了,又道:“你言行无忌、什么话都说得出口,还想殃及谁家的女子?” “好好好,只是开个玩笑!谁让这地方叫人疑神疑鬼的?阿响快过来,你看我遇见谁了。”白翎向师弟举起手,展示两枚绣球。 裴响冷着脸到他身边,看向楼梯内。 “阁下不愿当面谈话,是有什么顾虑吗?”白翎能感觉到,黑暗中有一双眼睛,正在窥视着他们。敌在暗我在明,对方仍不回话,白翎只好先跟师弟介绍,“我遇到了一名女修,和妖精们不太一样。这位姐姐引我来这儿,又不理我。” 裴响道:“你没个正形,她当然不放心。” “怎么可能!阿响还生我气呀?”白翎扬眉道,“是不是妖精们乱传话——” 裴响轻哼一声,转开脸。 “她们会吃掉不忠的人,我当然要表现得和你难舍难分啦!”白翎倒是记得自己跟兰花螳螂们说的夫君离不开他云云,顺手抹掉裴响面颊上沾的花汁。也可能,是妖物的血。 他问:“你怎么找来的?” 裴响低声说:“她们谈论你的那些……胡话。我破坏殿宇,本被围攻,但她们忽然撤走了。” “哦,肯定是师兄和林真人都动手啦。”白翎煞有介事地点点头,黑暗中抛出第三枚绣球,这次砸向他脑门,不过被裴响伸手截住。 白翎道:“姑娘不乐意听我们闲聊?那你倒是说话呀。” 女子的声音终于传了出来,道:“你们道修逢魔便杀,我不会给你们可乘之机的。” “但我们总要互通情报吧,不然怎么帮你做事。”白翎问,“你叫什么名字?” 对方沉默良久,道:“衣寐。” 白翎:“谁啊。” “……”女子无言片刻,又道,“你们或许听过我另一个名字。萧郎通常唤我,阿眠。” 这下对上号了。 怀中的剑匣忽然震颤起来,白翎略一抿嘴,拍拍它道:“原来是公主殿下。我们已经中了你和萧大哥的计谋,来这帮忙,你到底要我们干嘛?” 沉音公主幽幽地说:“抱歉。身为魔修,我无法对你们开诚布公,只能用了些手段……请见谅。但,只要二位按我说的去做,来日必有重谢。” “还是不要画饼吧,把师弟们的魂还回来就行。”白翎将三枚绣球逐一扔回阴影里,试图确认女子的方位,可惜一无所获。他道,“其实你最好去拜托另外两位真人。” “不,他们短期内脱不得身。我想请二位做的事情很简单,你们一定能办到。” 公主的话中多了一分急切,白翎却咂摸出了异常。两名修为高强的真人受到围困,他和裴响却能来去自如? 是谁故意放他们来此的吗。 而且,白翎不信在这种危机四伏的鬼地方,有小小筑基期修士“一定能办到”之事。除非,是要索取他们固有的什么东西——比如,性命。 公主问:“你们可曾听说过山傀?” 裴响沉默,白翎则摸了摸下巴,道:“有点耳熟。” 片刻后,他忽然想起了什么,惊讶道:“山傀?!” 根据老祖笔记所述,山傀是一种上古奇物,集天地精气,自然孕育而成。其之所以称之为“傀”,是因为颇肖人形,并且是大自然的鬼斧神工造就的。 长得像人的树木岩石不知凡几,但绝大多数成了精怪,碌碌一生。只有极小部分得天独厚,最终形成人躯,便是“山傀”。 不仅妖物可借其脱胎换骨,人死后也可以将元神注入其中,转生后仍保留不俗的修为。可惜此物被归为“上古奇物”,近千年不曾现世了。 至于它消失的原因,很简单——全被展月老祖搜刮完了。他用山傀炼分身,一具没留。 楼梯的阴暗处,一名女子的身形缓缓出现,似从黑色的水下浮出。 她容貌明艳,与萧缘的长相完全是两种极端。惨淡的月色斜照而来,为其勾勒了一层亦真亦幻的银辉,衬得整个人如同虚梦。 “看来你已经想起山傀是何等珍奇之物了。时隔千年,它终于再度现世,就在这片地下!” 沉音公主双目森寒,眸深处似跳跃着两团鬼火。 她沉声道,“我要山傀当萧郎复生的载体,助他还阳。然而此物被兰花妖王镇守,是她要用来脱壳易体的新肉身。我无力突破重围,还请两位相助!” 不知为何,花香愈发浓郁了。 裴响微微蹙眉,看向白翎,白翎也与他对视一眼,露出少许促狭的笑意。 两人靠得很近,白翎一只手抚上裴响的后背,点了两下,像跟他对暗号,另一只手无声地扶住剑匣,慢慢后退。 他微笑着问:“萧缘不是要杀你证道吗?你还复活他干什么。” 公主一愣,上前两步道:“他是有苦衷的!你们往哪儿去?” 白翎问:“苦衷苦衷,你倒是说呀,什么苦衷?” 女子妖冶的面容彻底变冷,意识到了眼前两人修为不高,心智却远超常人。她停在阴影与月色的边缘,忽而轻声道:“你发现我是冒牌货了?怎么发现的。难道,你见过公主殿下?” “不不不——认出你的不是我,是这位。”白翎又拍了拍剑匣,里面传出“笃笃”两声。 他笑道:“你自称阿眠的时候,萧大哥震得我手都麻了。他能认出你的声音,提醒我快跑呢。不过来都来了,能跑去哪儿?你不是专门让子子孙孙去围住两位真人了吗?怕是对我们师兄弟别有所图吧,兰花妖王!” 第55章 五十五、公主 所谓的落地成盒……二更…… 被道破了真身, 女子妩媚一笑。 瞬息之间,她的气质与先前截然不同,独属于妖物的诡谲形于容色。兰花妖王张开双臂, 身上竟有斑斓的幻彩流动, 凭空织就了一件毒光流溢的华服。 她逸出一声轻叹, 懒洋洋道:“还以为是我演未亡人演得太差劲了。夫君死掉是很伤心的事吗?我实在想象不到。可惜了两位小郎君, 既然你们不肯乖乖上当跟我走, 那本座只好……用强了。” 裴响忽然拉了一下白翎的袖角。 白翎看向他, 却见他看着长廊外。与此同时, 白翎发觉光线更黯淡了。不是透过云层的月光变得稀疏,而是有什么东西, 挡在了外面。 白翎也回过头, 只见密密麻麻的妙龄女子攀在栏杆上,不知是何时聚集的,已经叠了里三层外三层。她们肢体扭曲,脖子转出各种离奇角度, 全部一眼不错地盯着两人,咧嘴正笑。 见白翎发现了她们,每张脸上的眼珠都越来越大、越来越鼓,直到占据大半张面容。 整条长廊陷入阴暗, 绮丽的裙袖窸窸窣窣。细看之下, 袖中举起了一对对镰刀前足, 盘踞于月下的并非美人,而是成群的兰花螳螂! 镰刀的尖端闪动寒光,下一刻漫天而落。 裴响将剑一横,挥开一轮极冰冷的圆弧。白翎呼吸一窒,清楚地看见他虎口被震裂, 鲜血四溢。 不过,裴响的血一滴未落,尽数倒流于他手背,像是有自我意识的刺青,游走成狰狞的符文。 下一剑斜刺而出,剑气没入躯体的“噗呲”声不绝于耳。蓝紫色的妖血一蓬蓬绽开,女妖的尖啸声刹那沸反盈天。 她们被激怒了。 白翎忽觉有异,手握剑柄。然而不等他拔出剑来,一道令人牙酸的喀拉声响起,有什么极锐利的东西划过他脊背。 兰花妖王轻轻地“咦”了一声。 仙印闪烁,而后熄灭。是白翎和裴响去黑市逛街前,林暗为他们画下的护身符,于此关键时刻,挡住了妖王的背后一击。 白翎持剑在手,转身的同时全力挥出。果不其然,兰花妖王已经现出原型,楼梯口只探出半截生满锯齿的前肢,轻而易举地化解了他的攻势。 但他的反抗让妖王失去了耐心,突然间地动山摇,长廊的地板开始倾斜。 白翎高声道:“我们跳下去!” 黑衣少年一言不发,在刚才白翎和妖王发生冲突的瞬间,他已经连出数十剑,将扑上来的兰花螳螂戳得稀巴烂。 可是妖精们前赴后继,简直是妖王的子子孙孙无穷匮也!裴响单手揽过白翎的腰,青年“诶?”了一声,双脚离地,被师弟拦腰搂起,跃下了宫殿的二层。 整座殿宇在他们身后坍塌了。 庞大的怪物在阴影中膨胀,宫室土崩瓦解。 烛火熄灭,灯台倾倒,天地间最盛大、也是最后的光源消失了。向中吸聚的浓云已经汇成尖端,往下方引来,地下有什么千年难见的精怪,即将出世! 山傀! 兰花妖王并非凭空杜撰,而是确有其物。 怪不得相思林多年来埋葬了无数修士,其实是兰花螳螂们借由修士的血肉,滋养这片土地,孕育地下的山傀。 妖精们献祭修士的法力与道行,促使山傀成熟,好让兰花妖王抛弃不被天道偏爱的妖身,易体为人。 白翎望着小山似的螳螂披露真容,喃喃道:“她要引我们去给山傀当养料?真的假的,筑基期也吃,真不挑食啊。” 没想到他的自言自语也被妖王收入耳中,硕大的虫颚开合,吐出人声:“你天生剑骨,又是展月老祖钦点的门徒,定能让山傀彻底成型!若非不想浪费你每一滴精血,本座还懒得与你们周旋。罢了罢了——就让你们的血洒遍相思林,万物齐享,共赴新生!” 镰刀肢足破空袭来,如此庞大的怪物,竟然兼具敏捷,杀招凌厉,如同起舞。 白翎和裴响同时向两侧闪开,他们刚才站立的地方,顷刻间布下一道深壑。 如此紧要关头,白翎还是没忍住吐槽:“不是,她认错人了吧?有天生剑骨的不是我啊妖王,我是他师兄好不好!” “反正你二人形影不离,我逮住一个,另一个自然会送上门来!” 兰花螳螂骤然跃至高空,竟要将整片花谷砸成废墟! 白翎“啪”地打开剑匣,道:“萧大哥,你还不帮忙吗?” 刹那间,一道寒光疾射而出。 兰花妖王身为魔修,修为已臻千境,不可小觑。但千境之中,亦有高下之分,难以直接换算成道修的元婴或是化神。 萧缘身为元婴前期修士,并且只是一缕幽魂,此刻居然爆发出了比生前更强大的力量。剑影在空中飞驰,须臾挥洒上百道剑意,布下一张天罗地网! 若是兰花妖王径直落下,必然被碎尸万段。不料,蛰伏于地的妖王子孙们前赴后继,一个个以肉身撞上剑意! 血雨倾盆,花谷开始诡异地蠕动,似在享用它们的滋养。剑意被消弭了,裴响御剑飞掠,将白翎整个人抄起来带走。 兰花妖王轰然直坠,把大地砸得凹陷。她的孩子们化成了血泥,飞快地融入地下。 兰花螳螂心如刀绞,吼声响彻天地:“毙命的蝼蚁,焉敢造次!!!” 萧缘寄身的“新阳”快速闪动,与其镰足相击。 白翎和裴响回到了悬崖上,两团鬼火紧随其后,传出徐景惊喜的声音:“白仙长,裴师弟!他可算放我们出来了!” 鬼火是极度微弱的魂魄,白翎连忙取出碧落残幡,供二魂容身。 幡上出现他们的面容,憔悴中透着焦急:“咱快跑吧,甭管他们了。妖王说的是真的,萧缘要用山傀复活,他们还有得打!大师姐嘞?诸葛道长呢?他俩哪去了?” “我担心的正是这个。”白翎轻吁一口气,快速梳理思绪,“兰花妖王在跟我们纠缠,那是谁困住了师兄和林真人?光凭螳螂精的人海战术吗?而且萧缘怎么变这么强了,真正的沉音公主到底在哪!我不信她没跟着来。” 话音刚落,两人两魂皆陷入安静。 因为,白翎提着的剑匣动了! 不起眼的剑匣一路上磕磕碰碰,谁也没在意过它。但此时此刻,一缕烟气覆盖了剑匣,所到之处无不融化,暗色的流体如活物般粼粼移动,最终在他们面前重新凝聚,汇成了人形! 一名女修站在崖边,背对诸人,凝望着远处激战的剑影与妖王。 她的指尖是奇异的幽紫色,捏着一记纹路妖异的法诀。若是细看,可发现在“新阳”的剑身上,亦缠绕着幽紫色的符文。距离如此之远,女修却能精准地操控着它——不,她操控的是剑中的萧缘,她是一名鬼修! 魔道邪术五大法门,无外乎鬼尸傀毒咒。其中以鬼修为最,但凡阴魂,无不为他们所用。 而沉音剑冢的魔宫公主,正是一名法力高深的鬼修,在她的强化之下,萧缘做鬼竟比做人强,一时间和兰花妖王战成了平手! 战局暂且稳定,女修终于回过身来。 她的面色出奇苍白,一双眼蒙着温柔的倦意,向几人表露了歉疚:“诸位,抱歉让你们遭到了连累。夺取山傀,实非我一人能为,不得不出此下策,引诸位来此。” 她顿了顿,道:“不知你们是否听过我的名字,我叫衣寐。” 白翎忽然想通了一件事——难怪林暗用灵蝶追踪公主时,灵蝶们始终不肯离去,一直围着他飞。他戴的珠钗,实属误打误撞,关键其实是他当时拿着的剑匣! 灵蝶们感应了剑匣上的公主气息,可公主就是剑匣,它们又怎会离去呢? 白翎心神一震,先行了一礼:“展月一脉,白翎。” 裴响亦行礼道:“展月一脉,裴响。” 幡里的徐景惨叫:“行什么礼啊!她可是魔修!!!你们不要命啦?” 白翎咳嗽一声,道:“徐兄,你可是魂魄。她动动指头就能控制你,还是少说两句吧。” 徐景瞬间比哑巴还安静。不过,一道华光突现,直直地照向沉音公主。在光柱触及她周身魔气的刹那,便与之剧烈纠缠,滋滋作响。 一道让白翎十分熟悉的尖利嗓音响起:“妖女!还我家大师兄来!” 白翎暗道不好,回头一看,果然是问镜一脉的姑侄俩——他们终于追到相思林了。 衣寐迅速旋身,避开连珠真人所持宝镜的映照。她将手一抬,从林间抓来数名孤魂野鬼,在身前一字排开。 三方对峙,仙姑目眦欲裂。显然,她先认出了远处的剑影,是她家大师兄的剑! 连珠真人喝道:“大师兄呢?你把他藏在何处,快说!” 可她根本不给衣寐回答的机会,也不用宝镜了,提剑便刺。沉音公主的指尖再度有幽紫微光闪动,被她驱使的游魂纷纷向前,居然短暂恢复了生前的修为,把问镜一脉的姑侄俩架退。 白翎不得不做了宣告噩耗之人,高声道:“萧大哥已经死了——早在我们去还照妖宝鉴之前!连珠真人,你还不知道吗?” 须臾间,仙姑仿佛苍老了百岁,面色灰败。 显然,她去寻师尊偃鸣道君之后,已经被告知了此种可能。 然而,此刻听白翎说出,她犹不肯相信,指着远处挥洒剑意的“新阳”道:“师兄死了,那他的本命剑何人得以驱使?你定是骗我!展月一脉好大的胆子,旁观仙友和魔修作战,却不助阵!待回了道场,我定要向昭雪司参你们一罪!” 疯狗乱咬人,白翎觉得她不可理喻,道:“你到底更想要萧大哥活,还是非要这魔修死?地下有一具山傀,是萧大哥复活的唯一希望!有什么恩怨,好歹等他活过来再说啊!” 他气没出够,停顿了一下又接着道:“还扣上帽子了哈,怪我们偏袒魔修?怎么不说你恶意干扰公主、阻止你师兄复活呢!萧大哥都快没力气了,我们还在这吵,先想想怎么除掉兰花妖王吧!” 白翎没一句废话,每个字都精准地扎在连珠真人心上。 她被冲击得恍惚,脸色几变,终于道:“山傀?千年不见的东西,真能让大师兄还阳吗……” 白翎缓了口气,问:“你家师尊呢?偃鸣道君没来?” “师尊自然要除魔卫道,但是……他接到了仙友的告危求援。”连珠真人拭去额头冷汗,说,“是你大师兄发出的,还有林暗那厮。兰花妖王不是真正的幕后黑手……在这等我们来的,其实是沉音魔尊!” 第56章 五十六、亮剑 颤抖吧世界!!!三更参…… 霎时间, 白翎心头雪亮。 且不提上辈子看过的狗血电视剧里,黄毛爱上大小姐直接被豪门打手弄死;光说这辈子读过的街头话本子,也多得是名门高徒与乡野散修私奔, 被疑似灭绝师太的长辈从天而降、送他们殉情的桥段。 问镜一脉的道君对萧缘施以重罚, 沉音魔域的魔尊也不会坐视不理。若是他和兰花妖王有所勾结, 便能串联起整件事、还原相思林惨案的真相了。 现在回想, 兰花妖王能早作防备、等着白翎几人送上门来, 还假扮沉音公主、对内幕十分了解, 显然是背后有人传递情报。 不出所料的话, 此人正是沉音魔尊,相思林是他除掉萧缘的陷阱! 白翎习惯性地搭上师弟肩头, 小声道:“摊上大事了耶。” 裴响问:“走吗?” “不行不行, 我要再问一句!就一句。”八卦的心思和求生欲天人交战,白翎扬声道,“殿下你现在能告诉我们了吧,萧缘为何会杀妻证道?” 衣寐神色黯然, 说:“那本是我们商定的脱身之计。我身为魔修,此生此世皆是!若我们执意结侣,将一辈子不得安宁。所以,萧郎力争‘残念果’, 我服下此物, 可保七成记忆, 转生后亦不会忘记他。而他取了我此世性命,过了天道那关,得以进境,即便以后仍有双方师长追杀,我们也有力自保!” 女修惨白的脸上, 眼圈枯红。 她微微仰起脸,以免泪水溢出,片刻后转向连珠真人,道:“我知你一心守卫同门、维系宗门,但至少今日,请你助我夺得山傀!是我轻信了兄长,他说只要萧郎通过相思林的考验,就能证明他对我的真心,我们可以在兰花妖王的赐福下结侣——殊不知兄长早就断了萧郎活路,命妖王让他死无全尸!” 沉音公主字字声嘶,如同泣血。 当她说到“守卫同门,维系宗门”一句时,连珠真人一时梗塞,两条倒竖的眉毛耷拉下来,竟许久没有回话。 白翎也无声轻叹,明明验证了猜想,却没有半分推理正确的喜悦。 或许他还是和修真界格格不入,对道统律令不够敬畏,对魔修邪佞也不够痛恨。兰花妖王必然极力破坏衣寐和萧缘的感情,好让公主死心。但他们偏偏坚持到了最后——自以为历尽磨难,修成正果,孰料面临了厄运的终结。 远处突然爆发剑鸣,萧缘快要支撑不住了。 衣寐无暇再等连珠真人表态,迅速召集方圆十里内游魂,前来助战。 人一旦赴死,便该阴阳两隔。鬼修的恐怖之处正在于,能短时间内抹消这条界限。 然而多数亡魂已归地府,相思林内所剩无几,即便被衣寐召来,也是些泛泛之辈,根本无力招架兰花妖王的攻势,顷刻间魂飞魄散。 更令人心寒的是,众人身后的密林开始摇晃——下一刻,数不清的兰花螳螂飞跃而出! 裴响率先挥剑,削下一截半人长的镰足。“花谕”隐隐战栗,被蓝紫色的妖血洗出了一片幽光。 连珠真人大骂一声,不得不与她的力士侄子挡在沉音公主身前,好让她专心帮助萧缘。然而巨大的螳螂如潮水上涨,杀死一波、还有一波,很快堆成了尸山,把众人逼到悬崖的角落! 白翎险些踏空,踩掉了一块松散的砂石。 但他顺着砂石看下去,只见不知什么时候起,崖底也聚集了无数螳螂,正在叠罗汉一般涌上来,把他们前后夹击。 白翎心中一沉,拔剑在手,挥出的剑气却很生涩。怪就怪《喜乐诸天奇经》,连他抽到的剑法都被融了! 可是裴响与他不同,裴响是天生剑骨,生来便对用剑得心应手。黑衣少年没有离开他半步,手挽剑花,招式漂亮而狠厉,剑剑毙命。 短暂的喘息之余,他回头瞥白翎一眼,道:“半柱香。” 最多再撑半柱香! 白翎明白,情况急转直下,他必须尽快想出脱身的办法。要么杀光兰花螳螂,要么击败兰花妖王,两害相权,究竟孰轻? 此时此刻,驱除香雾的萤火虫也消失了。云层压得越来越低,众人若是御剑逃逸,很可能因为灵力滞涩,剑毁人亡。 一股寒意忽然漫上白翎的小臂,他低头一看,对上了一张许久不见的脸。 问鼎一脉的宁雪真人,此刻从碧落残幡中浮现,正幽幽地望着他。 宁雪亦是元婴前期,若有她帮助萧缘,战局极易逆转。但,白翎注意到了宁雪的颜色不对。她淡若琉璃,绝非适合作战的状态,如果被拖延在幡外太久、或是遭到兰花妖王的重击,很可能有去无回。 一团鬼火冒出来,响起唐棠的声音:“白仙长,师姨说她愿意帮忙!不快点干掉妖王的话,我们是不是都要喂山傀呀?” 多日不曾会面,小姑娘声音依旧。可她已死去多时,生前的道行也低微,出幡便无法维系人形。 白翎为难道:“宁真人去太久的话,会消散的。” “啊?这么危险!”唐棠立即后悔了,转头劝道,“师姨你还是别去了,我们想别的办法!白仙长很聪明的。” 白翎微微一怔,没想到经历了诸多事情,唐棠依然相信他。不止是唐棠,其实师弟提醒他半柱香,不也是在给他时间、思考对策吗? 宁雪冷笑一声,完全走出了碧落残幡。 她凝神眺望战局,道:“林暗留我陪伴阿花,难道是因她大发慈悲?白翎,她不是你以为的温柔纯善大师姐。她有她的谋算和取舍!而我……亦有我的。” 半透明的魂魄低喃了最后一句,与衣寐对视。衣寐没料到白翎随身携带了一位元婴前期道修的亡魂,一时迟疑。 白翎忽然问:“宁真人,碧落幡是怎么用的?你要是让公主殿下驱使,可能再也见不到阿花了。” 他拈起幡布的一角,将其完全扯出芥子袋。墨绿色的旗幡被林暗缝补整齐,幡面泛着柔润的清光。 兰花螳螂掀起罡风无数,吹得白翎衣衫猎猎作响,碧落残幡卷上他的身躯,似为他披上了一袭蓑衣。 宁雪回眸看来,定定地审视青年片刻,对上他此时依旧含笑的双眼,倏地钻回了幡中。 霎时间,幡布如获神智,其末端不断地碎裂又融合、飞出无数细线。 细线绕白翎的右手而上,带来无穷灵力!只一刹那,白翎仿佛被极速高涨的修为撑爆了,幡上的宁雪化作一缕色彩,覆于他上半张脸,形成了半张浮在空中的面具,是宁雪的样貌! “不能完全融合。现在的你,无法承受。” 宁雪的声音凭空响起,无数三宝属性的法诀骤然涌入白翎脑海,不是成篇的功法、并未被《喜乐诸天奇经》捕捉,而是宁雪的毕生所学,顷刻间展现在白翎眼前! 白翎急促地喘息起来,适应着勃发的灵力。 他握紧“凉紫”,暗色的剑刃幽微烁动,与之前大不相同。剑身轻颤,剑格上的天然古玉被灵力灌注,一闪一闪地发亮。 可是,神级仙剑为即将饮血而兴奋,白翎却不知如何挥动!下一刻,一只手向他伸来,他平复着气息抬头,正对上师弟漆黑沉静的双眼。 裴响只是看着他。 白翎果断将握剑的手递到裴响掌中,两人一同握住了剑柄。 “凉紫”受到震慑,发出危险的低吟。但没有任何一柄剑能抗拒天生剑骨,躁动的剑尖定在空中。 裴响松手,踏上悬停在崖边的“花谕”,道:“得罪了。” 白翎:“啊?” 他浑身一轻,被裴响打横抱了起来,两人化作遁光,袭向兰花妖王。白翎心中一空,不由得回忆:他跟师弟说过自己恐高吗?没说过吧!裴响怎么发现的,什么时候发现的? 然而不容多思,两人已来到妖王近前。须臾之后,宁雪样貌的半张面具方才追上,继续依附着白翎。 她道:“三宝属性,不斩形体,只斩神魂!白翎,大妖的肉身坚不可摧,以神斩神——你的神何在?!” 所谓三宝,正是人之“精气神”。“神”是什么?“神”在哪里? 脑中的法诀杂乱无章,白翎稍一作想,便头痛欲裂。不料兰花妖王发现了他们,镰足挥如满月,掀动移山之威。 裴响将身一闪,顷刻间移行十丈,避开攻击。他的神色始终不变,漆黑的眼底倒映着遮天蔽月的怪物,仿佛能预料对方的每一次举动,沉默且精准地勘破下一处落点。 他抽空向白翎投来一瞥,道:“无妨。” 顿了顿,似乎觉得不足以让师兄安心,他又笃定地说:“我会再争取半柱香。” 两名筑基期修士,从千境魔修手下夺得生机! 白翎不自觉地笑了,明明顶着针扎头颅似的剧痛,却在此千钧一发、生死之交,激发出了漫长的委顿岁月里,深藏的血性。 他在万千法诀之中,终于拾得一片—— 白翎举起持剑的手,人还在裴响怀里,只是用剑尖指着妖王。但,不论裴响如何带着他凌空飞掠、避开一次又一次的杀招,白翎的剑尖始终稳如磐石。 三宝属性绝非不可修剑,只是不凭剑法。他若有所感,此时驱动的不是手与剑;锋芒直指之处,亦不是庞大如山岳的兰花妖王。 肉身与肉身之下,神魂与神魂相对! 刹那剑出! 第57章 五十七、灵根 爱我你就夸夸我.mp3…… 空气诡异地波动了一下。 兰花妖王若有所感, 绿玻璃似的浑圆眼珠上,数万只复眼同时凝定。 可是来不及了。有衣寐与萧缘的联手夹击,加上宁雪借碧落残幡、临时为白翎提升的修为, 相当于三名元婴前期的道修, 合力对敌。 头顶云层的螳螂发出嘶叫, 将两柄镰刀架在身前, 抵挡迎面一剑。她漫山遍野的子孙全部停下动作, 朝着她立起身躯, 极速颤动肢足, 发出潮水般的嗡鸣。 兰花妖王的寿数已逾九百,只差一步, 便是千岁。她在朝生夕死的虫群中, 偶然开了神智,又历经无数次弱肉强食,方得以窥见玄机。 生而为妖,是最不得天道偏爱的种族, 当她发现山傀在脚下孕育时,还以为终于被上天垂爱了一次,殊不知此刻鼓动全部的法力招架,当空刺来的一剑却如破云霓—— 这才是真正的天命! 修炼到精钢一般的镰足没有被击碎, 随着岁月愈来愈坚硬的外甲也没有被刺穿。但是, 凝聚了无数次机缘巧合才成就的神智——溃散了。 白翎的额角沁出一滴冷汗。 他分明感到, 有什么东西在自己的剑下流逝,再也无法挽回。亲手诛灭了要拿他们献祭的对手,令其百载修行、千代供奉顷刻成空,他在妖王垂死的眼底,看见无数种情绪。 “白翎。”裴响在耳畔唤他, “师兄!” 白翎眨了下眼,如虚脱一般,握剑的手无力垂下。可是更深层的力量在此时涌起,沿着他四肢百骸游走,汇集于中央一点! 白翎道:“我好像……” 他精神一振,抚上自己的小腹,丹田正在发热。关窍松动,被压制了整整三百年的灵根,即将破土而出! 白翎立即看向裴响,喃喃道:“我要育灵根了?” 能否平稳度过筑基期,成败在此一举。若是灵根得成,迈入筑基后期,仙途延续;若是走火入魔,轻则疯癫、重则爆体! 裴响神色一凛,却只道:“好。” 云涡彻底形成,一缕云丝接通天地。费心筹谋几百年的兰花妖王,在杀害了无数修士培育山傀后,最终也成为了山傀的养料,让它完全成熟。 白翎觉得体内的血流得太快,简直是一阵阵的浪潮。他难耐地挣动手脚,无法自抑,不得不稍稍支起身子,伏在师弟的肩上吐息。 裴响沉默片刻,问:“你……还好吗。” 白翎不语,浑身上下烫得厉害,指尖无意识地屈伸。师弟身上凉凉的,还有熟悉的、总是伴他苏醒的香气。 白翎泄出一声低吟,双臂紧紧地缠着他,直到脸颊贴着裴响的颈项,终于像蹭上玉席似的,略微舒缓下来。 他意识不清地道歉:“不好意思阿响,我……” “别说话了。”裴响的声音有点哑,眼睫轻颤两下。他将头转开了一些,不过更方便白翎把脑袋搁在他颈侧,汲取他身上的凉意。 宁雪早已恢复魂身,说:“啧,什么时候育灵根不好,偏偏在这时?要找个清净的地方——罢了,安全就行,不能让外物打扰他。筑基保命散呢,没有准备吗?” 白翎费力地抓出芥子袋,裴响从中翻出了以前李德送来的神级筑基保命散。 “神级?你们展月一脉果然是财大气粗……”宁雪刚指挥裴响,把保命散喂给白翎,就瞧见瓶底的李德表字钤印,顿时脸色一黑,骂了句“晦气”。 然而大地一直在塌陷,逐渐显露通往地下的窟穴。 兰花螳螂们群龙无首,只知是天上飞的东西杀了妖王,疯狂地涌上前来,扑向空中的白翎与裴响。 白翎却已进入了一种非常玄妙的状态。外界看他,如同睡着了,安静地窝在师弟怀中。但他实际上像是元神出窍,不仅把外界发生的一切都看在眼里,还要忙着梳理自身的灵力,推助灵根破关。 衣寐率先赶到,问镜一脉的姑侄俩紧随其后。 连珠真人喊道:“还傻愣着干啥,快找个洞进去啊,甩掉这些死虫子再说!……他咋了他?不是吧,现在育灵根岂不是找死啊!” 连珠真人发现了白翎的状态不对,大惊失色,推搡几人快点深入地下。 白翎明知她听不见,仍忍不住在心里道:“你以为我是自愿的?拜托,实在是没得挑呀!” 裴响面无表情地说:“我不小心让他突破的。” 连珠真人:“哈???” 此言一出,在场诸人皆流露出了困惑的神色,白翎梳灵脉梳到一半,也停了下手。不过情况紧急,众人只得是掠进一处较为开阔的洞穴,边赶路边讲。 连珠真人气道:“说什么瞎话,哪有你让他突破的?不都是自己觉着快突破了,赶紧上报师长、找个洞天福地去猫着么!” “此处既无师长,也无福地。”裴响御剑疾行,冷冷道,“反正怪我。” 三团鬼火飘在碧落残幡外,紧张地跟着白翎。 冯丘先喷了连珠真人两句:“你懂什么!白仙长大器晚成,好不容易能育灵根,骤然破关当然控制不了自己!怎么能怪他呢?” 唐棠也道:“他斩杀妖王,心境可能不稳……怎么办呀师姨,白仙长不会出事吧?” 宁雪的魂魄冷笑道:“他有你蠢驴师伯送的保命散,好得很!不过你这小子,鬼话连篇,他破不破关与你何干?” 矛头又转回裴响身上,黑衣少年却漠然不语,专心在地下开道。 徐景干笑道:“宁真人有所不知哈……咱们感情好的门派是这样的。谁叫连珠真人怪白仙长拖后腿?裴师弟当然会怼她咯。” 宁雪闻言怒道:“你什么意思,暗指我们问鼎一脉感情不好?” 连珠真人也怒道:“老娘没说他拖后腿!他是狗吗!他哪来的后腿!” 白翎听得啼笑皆非,很想劝架,可惜大伙儿都看不见他,也听不见他的声音。 好在白翎于筑基前期卡了太久太久,一朝破关,势不可挡。灵力源源不断地冲击关窍,丹田土壤松动,浑然如玉质的芽尖已经崭露头角。 裴响若有所觉,低头看他一眼,收紧了臂弯。 白翎擦了擦并不存在的汗,静待灵根蓄势,完成挣出新芽的最后一步。不知怎的,裴响那句“我不小心让他突破的”,总在他心头挥之不去。 师弟是随便编了个借口,还是…… 白翎心神一震,不能细想。他走神了,这点微末之差,竟令他险些入魔。 诚然,《喜乐诸天奇经》说他要提升修为,须令人“情意萌动”。可两人刚经历了一波三折,哪来情意萌动的机会? 师弟肯定是瞎说的。白翎没太在意。 他更在意的是,不论如何,裴响帮他反驳了连珠真人,这让白翎颇感雀跃。小师弟向来寡言少语,更不喜与人争执,居然帮亲不帮理地揽去责任,实在是令人惊喜。 地底的穴道错综复杂,众人只能循着越来越旺盛的生机,向下方寻觅。 兰花螳螂们被甩在无数个路口,嘶鸣和嗡声都逐渐远去。洞穴越来越狭窄,正当连珠真人犯嘀咕、怀疑此路不通时,前方出现了一星光亮。 徐景叫道:“出口!有出口!” 几人加快速度俯冲,裴响自手中打出数道剑气。前路太过狭窄,被他崩碎山石后,终于呈现了容一人通过的隧道,他们闯入一处世外洞天。 荧蓝色的幽光映亮地下溶洞,静静闪烁。 相思林的植物汲取了修士的精血后,滋生异变,自尖端沁出色泽艳异的液滴,散发出盈盈微芒。 滴露自穹顶落下,在溶洞的底部形成一汪湖泊。 湖中心是一张天然的石床,一具人形的岩块端卧其上,不施人工、然手脚俱全,头颅甚至有细化出五官的迹象,仿佛马上要醒来起身。 在石床周围,幽蓝的湖水下,簇拥着密密麻麻的虫卵。兰花螳螂的幼虫全部在此地孵化,与山傀一起,被族群庇护着。 山傀通体洁白,乍一看去,已经与活人的肌肤无异。 一层氤氲的紫雾包裹着它,是从方圆十里内凝聚而来的精气。此地的无数场生机断灭,换来山傀死物成活,阴阳轮转,天地造化,可见一斑。 白翎终于见到了远超他认知的奇物,不自觉间,离身躯越来越远,向山傀越靠越近。 下一刻,他骤然清醒过来,自己又走神了!白翎心下一惊,没料到筑基如此凶险。所谓的“走火入魔”,他一直以为是人的执念作祟,原来飘忽不定的神思,也可能将他拖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幸好有神级保命散加持,白翎尚有容错和余裕。他不敢再分心,丹田的中央发出细密的裂响。在一浪又一浪的灵力冲击过后,无瑕的芽尖刹那钻破樊笼! 神魂倏地归位,白翎睁开双眼。 这一瞬间,《喜乐诸天奇经》在脑海中续写下去,翻开了新的篇章。灵根成型了,灵力狂涌、涨落、重返静水流深之态,所有所有,尽在一呼一吸之间。 白翎怔怔地望着前方,许久没有回神。 他的吐息放得极轻,视线凝聚,终于变得清晰。近在咫尺的,是师弟如墨描画的脸,少年人双眉轻蹙,始终一眼不错地望着他。 裴响微微张口,似想确认他状况,然而不愿惊扰,最终紧抿住唇。 所有人都向山傀飞去,甚至包括徐景和冯丘那两团鬼火。千年才现世一次的宝物,只消看上一眼,便是能向仙友们吹嘘到老的谈资。 唯独白翎和裴响二人,留在穹顶角落。 四周是盘根错节的藤蔓,荧蓝的微光无声细闪,若星辰在侧。 白翎活动了一下喉咙,终于能说话了。他浑身温热,大脑好像融化了一般,餍足之感充盈肺腑。 他从师弟肩上支起脑袋,千言万语不知说哪一句,最后笑眯眯地问:“阿响,你累不累?” 裴响皱着的眉头总算放松,道:“无妨。” “那,你想不想去看山傀?” 裴响问:“很重要吗。” 白翎松了口气,道:“太好了,让我再待会儿吧。阿响,我……我提不起劲。不过,上上品灵根……是上上品。我厉不厉害?” 他说几个字缓一下,但是眼睛亮晶晶的,满含的笑意快溢出来。 裴响垂眸看他,似被白翎的神情烫到了,眼神闪烁。 但他斩钉截铁地说:“当然。” 白翎笑得更灿烂了,立即得寸进尺:“‘当然’算什么夸奖?再喊声师兄听听!” 裴响面色微红,眼底流露出亦嗔亦恼的情绪。两人靠得太近,几乎气息可闻,他半天之后,终是服软,低低地唤道:“师兄。” 少年人清冷的声音里,染上了他亦不自觉的温度。白翎顿时心满意足,舒畅得简直冒泡。 他把手放在腹部,感应着初生的灵根。心力与体力都在快速恢复,灵力也比之前更加精纯充沛,他整个人似焕然一新。 不料,一声怒吼突然打破了两人的安宁。 连珠真人不敢置信地道:“你干什么?你……你干了什么!你疯了!我——我杀了你!!!” 第58章 五十八、得失 话本子里都不敢写的升级…… 仙剑破空声响起, 不由分说直接动手。 白翎与裴响俱往下看,本以为是连珠真人又和沉音公主爆发了什么矛盾,不料, 让连珠真人陷入疯狂的, 竟然是飘在空中的宁雪! 此时此刻, 衣寐背对他们, 跪在安置山傀的石床前。 她双手捧着残破的“新阳”, 明明只是个背影, 却让人无故感到心寒。 在她面前, 山傀正迅速发生着异变。浓郁的紫雾被尽数吸纳,连毛孔都完全成形, 细致入微。 岩石化成的人身活了过来, 朝着亡魂生前的模样变化,转眼长出了让白翎和裴响都十分熟悉的面容—— 竟然是唐棠! 一滴幽蓝的露水自高空而落,砸在少女的眉心。 没有发出水落击石的轻响,而是温沉的钝声。那不再是石块, 而是崭新的骨肉皮囊,双眼倏地睁开! 唐棠猛然坐起,惊恐地喊道:“师……师姨!你……” 连珠真人面孔紫涨,厉声嘶叫着攻向宁雪。衣寐则像凝固了一般, 与满面惶惑的小姑娘对视良久, 双手一松, “新阳”锵啷落地。 白翎和裴响同时明白了。 宁雪曾说,她也有她的谋算与取舍,原来应在这!早在她听见山傀现世时,便决定了要夺得重生之机。 出乎意料的是,她没有亲自抢占山傀, 而是把唐棠那团小小鬼火,推进了山傀体内。 连珠真人光顾着提防沉音公主,却没注意其他魂魄。复活大师兄的唯一希望落空,山傀绝没有二次使用的道理,她突然转身,一掌劈向唐棠的天灵盖! 白翎和裴响双双落地,然而来晚一步。 唐棠生前只是筑基后期的修为,即便借山傀还阳,又如何接得住连珠真人的盛怒一击? 一只手挡住了连珠真人。 其指尖微紫,竟然是神思不属的衣寐。 连珠真人悲愤地喝道:“你护她干什么!难道世间还有第二具山傀?大师兄再也回不来了,再也回不来了!” 衣寐仍坐在地,没人看得见她的表情。女修骤然松手,恐怖的安静弥漫于众人间,只能看见她指尖的紫光明明灭灭。 衣寐是在场诸人中,道行最高深的。白翎紧抿住嘴,完全无法预料这位公主殿下会如何行事。 眼前的乱象已经彻底超出了他的预期,他帮哪边都是错。修真界本就是你抢我夺、明争暗斗的厮杀场,何况不在人界,而在魔域?他们也算不上同舟共济的战友,顶多是临时绑在一根绳上的蚂蚱。 白翎退后半步,向裴响投去一眼:能跑则跑,此地不能再留了。 他可没有主持公道的宏愿,虽然与唐棠的交情不错,但萧缘和衣寐也是对苦命鸳鸯,还有连珠真人那个炮仗在,眼下根本是一团乱麻! 不料,碧落残幡忽的漫卷开来,把白翎裹在其中。宁雪重回幡内,这一次,她将残存的所有修为,尽数灌给了白翎! 骨节咯咯作响,刚迈入筑基后期的身躯骤然满溢灵力,竟然要强行再进一境。白翎似被万蚁啃噬,滔天的剧痛之下,不禁惨叫出声。 痛! 太痛了—— 修炼本来是难熬的漫漫征途,现把数十上百年的苦行压缩到须臾之间,几乎要将他的心弦绷断、灵台碾碎。 眼泪瞬间夺眶而出,又被蓬发的灵力吹去。裴响毫不犹豫地拔剑划向碧落残幡,要将一人一魂的联结斩断。 然而有更大的危险自背后袭来,裴响将手一转,“花谕”精准地架住了连珠真人的剑尖。 连珠真人头发都披散开来,道:“你们、你们是一伙的——你们早就盯上了山傀对不对?阿纲,上!” 她的侄子将双拳一碰,身躯暴涨若金刚,原地跃起三丈,兜头砸下。裴响挥剑结印,剑气却被力士赤手空拳地击碎了。 此时的白翎已双脚离地,神智若不系之舟,在暴风雨中飘荡。他牙关咬得咯吱作响,满心只剩一个念头: 倒血霉啊! 情况急转直下,根本容不得他反应。宁雪持续自爆,以最猛烈但迅捷的方式,毫无保留地渡来修为。 白翎勉强迸出几个字:“你……不转生了……吗!” “重活一世有什么用?前尘尽忘,彼我非我!”宁雪冷笑一声,脸上满是快意和决绝,“我的道行便宜你了,算你走运。可惜阿花不是三宝属性,不然,此等天上馅饼还掉不到你头上。你好生接着便是!” 白翎吐出一口淤血,视野跟雪花屏一样。 天上掉馅饼?这纯属高空抛物好吧!砸死他算了!! 唐棠发现师姨爆体,奋不顾身地下了石床,却因一时无法适应,摔倒在湖水中。一袭外衫兜头罩下,居然是沉音公主,解下了自己的衣袍,为她蔽体。 此时的衣寐,神态枯槁。 大喜大悲、大起大落,她终于回过身来,面对众人。她恍惚的脸上,神色几变,最终浮现出扭曲的笑意。心死之后,看世间无稽,唯余一笑付之。 她摸索到“新阳”,手被粗粝的剑身划伤,好像感觉不到疼了。衣寐将剑紧紧地攥在掌心,可是流不出泪,只能流血。 宁雪烟消云散。 临去的前一刻,她素来的冷峻神色,终于松懈几分。女修徒留一抹淡墨似的面容,对白翎欲言又止,最后远远地看向唐棠。 她没有笑,只是点了点头,说:“从今往后,你不再是问鼎一脉的传人。问鼎一脉……到此为止。” 白翎又吐出一口血,狼狈地跌落在地,单膝半跪。裴响引动了邻近的残兵,穿破厚土,前来迎敌。 以他的修为,本不可能抵挡两名金丹期修士的夹击,但他每每受伤,鲜血便在身上游走,愈战愈强。 白翎乍一恢复,立即帮师弟接招。 他在动了战意的刹那,脑海中浮现数道符箓,明明此前不曾见过,现下却熟练得宛如使用了上百次。 宁雪残存的道行把他拔擢到了金丹前期,之前助他击杀兰花妖王,尚是融合一半,现下却是连修为带所学、尽数塞给他了。 一刻钟前,白翎还在为迈入筑基后期高兴,现在却成了金丹前期修士,可以准备结丹了。这事放在任何修士身上,都是千载难逢的奇遇、话本子里也不敢写的捷径! 不过,就在他动手帮助师弟的刹那,一道咒文在他与唐棠的身上同时浮现。 白翎立即认出,这是一道“同命相连咒”。顾名思义,他和唐棠的命绑在了一起,要死一起死。 此道咒文是宁雪的遗作,迫使他保唐棠不死。她拼尽最后的残念,施下狠咒,虽然只有一天一夜的效力,但足够达成她的目标了。 正所谓有得必有失。宁雪决不是做慈善,白送毕生的道行和绝学。 并且,她不仅考虑了白翎,还考虑到了展月一脉与问鼎一脉的宿仇。她灰飞烟灭前,将唐棠逐出宗门,自己做了绝后的孽徒。日后唐棠不论是收归展月一脉门下、还是另入他门,都是名正言顺的自在身,前辈们的恩怨已经尽数了结。 白翎凝聚灵力,指尖无影滑动,符箓一蹴而就,拍在连珠真人侄子的背上。 力士怒吼一声,瞬间伏倒,像被大山压住了一般。 他呆愣的脸上浮现困惑,一边挣扎,一边回头看姑姑。白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原来连珠真人一直带在身边的侄子,是个痴儿。 仙姑奔过去,掏宝镜化解符箓,语无伦次地自语:“阿纲,咱们走……咱们去回禀师尊。都怪我轻信他们,展月一脉的混账,问鼎一脉的遗孽,还有这魔道妖女!” 她说着又转向衣寐,道:“师兄当初就不该救你,就该让你死在霁青山脚!你这个假慈悲、真懦弱、高高在上的公主殿下,为何要离开魔宫?你不想害人,偏偏害得他人好苦——你不是爱师兄吗,你为他报仇啊——你快杀了她啊!!” 仙姑老泪纵横,怒到最后,变成了悲。 她用力拍打自己的头,仿佛在自责,为什么只顾着提防魔修,却没有盯住同行的其他亡魂。 萧缘复活的最后一丝可能破灭了。 问镜一脉的大师兄,真的死了。 白翎忽然很累。他连叹气都不想叹,视线穿过众人,落在沉音公主身上。 女修对连珠真人的诘责置若罔闻,静静地握着“新阳”。 许久之后,无人说话。只有唐棠极力抑制的泣音,她在悄悄哭她的师姨。 忽然,平地起风,白翎察觉到了什么。 衣寐也眼睫微动,怔怔地看着手中剑,又抬起头,目光缓慢地移向白翎,确切地说,是移向他身侧飘起的碧落残幡。 一名男子的身影在幡上浮现,眉眼清和依旧。他道服朴素,面上淡淡笑着,似有几分天公不作美、我命难由我的怅然。 他向众人行了一礼,轻轻唤道:“阿眠。” 衣寐的眼底顿时恢复了神采,枯井无波的双目中,泪涌如雨。 萧缘亦有些不忍,片刻才道:“世事奈何。” 连珠真人霍然起立,急走两步又停住了。 萧缘看向她和她的侄子,笑了笑,说:“是师兄拖累了你们。连珠,你和阿纲回去吧。师兄走到如今的地步……并无什么遗憾。” “怎么会没有遗憾?”连珠真人脱口而出。 萧缘说:“你比较犟,若认为我有,那便有吧。” 他的时间所剩无几,环顾左右,却除了自家的师妹和师弟以外,全无可堪托付之人了。师妹脾气最爆,性子最冲,最不听他话,而师弟是个傻子,还很听师妹的。 萧缘无声叹息,终是对连珠真人斟酌道:“连珠啊,师兄有件事。你能答应我吗?” 连珠真人气道:“如果是让我保护这妖女,绝无可能!你死了这条心吧!” 萧缘尴尬地摸摸鼻子,说:“你怎么晓得的?……哎呀。真的一点可能都没有吗?只是一点?” “你现在这样完全拜她所赐,怎么还不知悔改?!” “我自愿的啊。”萧缘一摊手,道,“世事奈何嘛,世事奈何。呵呵呵呵……” 人之将死,这个温吞的青年却全无怨怼,说着说着,仿佛回到了生前一般,对不服管教的晚辈感到棘手,略含抱歉地望向衣寐。 他对无声垂泪的女修也不知该如何安慰,踌躇半晌,最终道:“阿眠。” 衣寐问:“……什么?” 萧缘笑着说:“再会了。” 第59章 五十九、重围 字面意义上发动地鸣。…… 白翎见不得生离死别的场面, 乍然转头,视线回避。 他发现裴响的手还在渗血,小声问:“痛吗?” 裴响摇了摇头。 他目光缓缓下移, 确认了白翎的眼神清明, 又盯住他的唇。白翎用手背擦了擦嘴, 抹下一片殷红, 是他刚被逼出的淤血。 “我没事。”白翎随口道, 又向他确认, “真不痛?手呢, 给我瞧瞧。” 裴响把手背到身后,看着别处说:“不。” 白翎现在没心情哄人, 直接把师弟的手腕拽过来, 却见血痕徒留,伤口确实是愈合了。他只好捏诀聚水,把裴响握剑的手裹在两掌之间,搓洗指节。 裴响微不可见地蜷了下指尖, 最终没说什么,低头看着两人交叠的手,任白翎一点点洗干净血污。 掌心厮磨,恢复了暖意。裴响又无声地抬起眼帘, 观察白翎的神色。白翎被宁雪灌注修为时, 痛得撕心裂肺, 嘶叫声如犹在耳。 可他现在心不在焉,并未发现师弟的注视。 白翎将两人的手一同洗净后,依然怔怔地抓着裴响。横生的变故打得他措手不及,现在他心里一团乱麻,都不知下一步该往哪走了。 或许, 一群人在这等着萧缘消散。然后等这道最后的制约没了,连珠真人是否会跟衣寐秋后算账,仍未可知。届时又是一个烂摊子。 凭衣寐千境左右的修为,本不会拿两名金丹期修士没办法。 但事情发展到现在,即便白翎没和她说几句话,也看出来了:这位生在魔域、养在魔宫的沉音公主,竟然一心向道。 道修可能堕入魔门,魔门中人出了改邪归正的苗子,亦不稀奇。 问题是,魔修有先天后天之分。后天魔修尚能摒弃魔道邪术、重新做人,像衣寐一般的先天魔修,自小长在三月普照之下,却是万难向善的。 白翎读过卷宗,先天魔修甚至会用道修炼丹入药。可以说,他们从出生起便背负了无穷恶果,诸般孽债。 道修凭借灵泉修炼,魔修则以活物的精血进补,受害最多的自然是万物灵长,亦即为人。如此尸山血海堆砌而成的魔宫,真会有出淤泥而不染的存在吗? 衣寐从现身开始,面色便苍白如冰。她的境界不在兰花妖王之下,却与之鏖战良久,似乎长期处于极度虚弱的状态。 指尖忽然传来温热,裴响轻轻回握了白翎的手。 白翎回过神,冲师弟难为情地笑了下。他松开对方,重整心情,问:“阿响,这些兵器都是你弄来的?” 两人周围的地上,插着一圈参差不齐的残兵。刚才白翎被迫接受宁雪的传承时,裴响召来了所有遗落在相思林的兵器,以仙剑居多,不过锈迹斑斑,基本被问镜一脉的阿纲砸得破破烂烂的了。 裴响略一颔首,道:“不算什么。” “怎么会?你现在才筑基前期,就能发挥天生剑骨的实力……真的和展月老祖差不多了。阿响,你知道多吓人吗?” 白翎压着声音说罢,陷入了另一重深思。裴响迄今为止经历的一切,的确和展月老祖非常相似。 介于白翎对老祖较低的好感,他并不觉得这是件好事:两人同样是天生剑骨,同样修习《太上迢迢密文》,同样早在筑基期便展现了金属性的卓绝潜力…… 道场任何人都求之不得的天资与奇遇,裴响全有,但是和展月老祖走过的老路一模一样,不知为何,白翎对此毫无欣喜,甚至产生了一分说不清道不明的疑虑。 凡是得天独厚者,无不具备逆天而行的命格。学其者生,似其者死。 数千年来,修真界只出了一个展月老祖。循他步调的后来人多如过江之鲫,却没有任何一个重登巅峰、再造神迹。无数风流人物俱与烟云尽散,甚至走火入魔,万劫不复。 白翎眼底微闪,强行压下这不合时宜的怪想法。 或许是他想多了——毕竟老祖筑基期引动万剑,是一则妇孺皆知的旧闻:他曾与同门夜游,一行人和当年的魔尊爆发冲突。危机时刻,老祖发动剑骨,召集上万柄仙友的佩剑,挡住了魔尊一击。 此事发生的年代太过久远,具体的前因后果已不可考。但老祖迎战的可是一位魔尊,比眼下境况凶险多了,二者不该并论。 白翎一边自我开解,一边回头瞄其他人。 萧缘刚讲了个失败的笑话,试图让衣寐开心,衣寐却眼泪汹涌地盯着他,看一眼少一眼。 连珠真人本来对此二人怒目而视,可是发现大师兄越来越浅、几近透明,最后也背过身去,脸皱成一坨。 阿纲背上的符已经失效了,凑到姑姑身边瞧她,讷讷地递出一角衣袖,让姑姑抹泪。连珠真人用力扯过去,擤了一大泡鼻涕。 至于唐棠,魂不守舍地来到白翎近前。 白翎道:“宁真人她……” 想半天也不知从何安慰,只有干巴巴的一句,“她都是为你打算。” 唐棠点点头,不知听进去没有,一声不吭地蹲下,在宁雪消散的地方,拢起一捧黄泥。她堆了一枚浅浅的土包,端正跪好,向其下拜,久久不曾起身。 白翎拉着师弟,又往边上让了一点。他本想和裴响挨着坐下,不要打扰别人各哭各的坟,结果两团鬼火幽幽地飘近,正是徐景和冯丘。 白翎无奈道:“你们还在外面待着干嘛?” “现在这样子,咱也不好去幡里呀。人萧缘跟魔……咳咳,跟公主殿下道着别呢,我俩搁旁边算怎么回事。”徐景连连咂舌,说,“只要在幡里就会露脸,还是不要去煞风景了。” 冯丘也愁道:“是啊白仙长,咱们什么时候走?萧缘他命数快尽了,我有种不祥的预感。咱们快溜吧……” 白翎心思一动,不知诸葛悟与林暗现在怎样。沉音魔尊说是万境,其实是魔修的修为分级最多万境,他真正的道行上不封顶。即便有偃鸣道君相助,也不知双方高下如何。 此时回想,说不定早在四人一同进入相思林时,便被兰花妖王盯上了,是她给沉音魔尊报的信。 于是,他们四名道修被当做资源瓜分:两名真人由魔尊卷去,白翎和裴响则作为妖王相中的山傀养料,深入相思林。 白翎暗道不好,因为沉音魔尊对诸葛悟恨之入骨,早想把这个前线主力生吞活剥了。如今狭路相逢,诸葛悟定然深陷危机。 然而不待他捻动铃铛、再次尝试与诸葛悟通讯,裴响忽然抬头,看向上方的穹顶。 天然的高窟上,洞口密布,乍一看似切开的蚁穴般,大大小小的黑眼儿不知通往哪里,也不知会冒出什么东西。 白翎知道师弟的敏锐程度远高于常人,问:“怎么了?” “有什么东西在靠近……”裴响的眉峰渐渐蹙紧。 白翎道:“啊?兰花螳螂吗,它们跟过来了?” “不。妖物一直在浅层游窜,并未寻到深层的入口。”裴响稍微凝神,片刻后忽然拔剑,向空中振去! 数道剑气呈弧形扩散,在高处与不知名的硬物相击,发生连续爆破。整座穹顶皆是一颤,滚滚沙尘似瀑布倾泻。 在场诸人齐齐抬头,只见三处最宽阔的洞口,有黑影蜂拥而出。 他们黑袍加身,露出来的体表覆满铁甲,全身上下只露出一双双颜色妖异、各不相同的眼睛,是沉音魔尊的亲卫! 衣寐霍然起立。霎时间,魔修们仿佛黑色飓风席卷,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 他们人手一柄火铳,刚才正是用此物发射的灵石,试图先发制人,偷袭下方的白翎与裴响。 为首的黑袍人上前一步,向衣寐行礼:“公主殿下。” 沉默弥漫开来,碧落残幡顷刻卷回了白翎身侧。神级宝物就是不一样,即使只是灵识不全的残品,也替萧缘多吊了会儿。他借由幡布,化出半张面具,浮在白翎脸前。 又有无数东西涌入白翎脑海,甚至包括他的零碎记忆片段。白翎倒抽一口冷气,咬牙道:“萧大哥,你能不能打个招呼再来!” “啊,抱歉抱歉……”萧缘不像宁雪了解碧落幡,并不能控制双方的联结程度。他道,“接下来会有一场恶战,你准备好了吗?” 白翎哈哈两声,笑得极假。 魔尊亲卫持续涌入地下溶洞,跟蝗虫似的越来越多,显然来者不善。恶战还用他说?简直是身陷绝境了! 然而,如此之多的黑影现身,却是有条不紊,悄无声息 无形的压迫感愈发隆重,亲卫统领阴鸷的嗓音打破了死寂:“殿下久居外界,魔尊十分担忧。臣等领魔尊之命,迎殿下回宫。” 衣寐道:“我说过,不会回去。” 统领沉默片刻,将手一招:“杀了他们!” 白翎双目圆睁——他们?我们! 上百名亲卫同时抬手,举起灵石火铳,对准了公主以外的所有人。 萧缘催促道:“快快快,小仙友,用那个……呃……” 白翎:“哪个?!” 眼前符文乱闪,猛地定格在一条。可是来不及让白翎现学现卖了,碧落残幡卷上他的双臂,萧缘驱使着他结成仙印,往头上一顶! 灵力凝结成镜,呈结界状张开,撑往四面八方。雨点般的灵石砸下,在接触镜面的刹那,尽数反弹回去。 魔尊亲卫大乱,不少人被击中,空中爆发出团团血雾。 但他们也有独特的愈伤手段,甚至汲取了同类的鲜血后,亦能强化自身。铮铮出鞘声连成一片,所有人收起火铳,拔出寒光闪闪的兵刃! 此地已无亡魂供衣寐驱使,她也步步后退,直到几个人背靠背围成一圈,严阵以待。她和其他鬼修不同,没有拘禁强大的亡魂炼成血魄,眼下无用武之处。 “嘀嗒”一声,又一滴幽蓝色的露水落在空荡荡的石床上。 白翎放轻呼吸,眼前是无数锋芒刺眼的刀尖和剑刃。 是他的错觉吗? 为何觉得穹顶滴露掉得更快了。 是不是有什么东西一直在地下乱窜,扰动了相思林植被的根系? 双方交手的前一刻,白翎侧头问裴响:“你之前说,兰花螳螂还在找我们?” 裴响无声点头。 说时迟那时快,白翎扯下腰间的铃铛,往高空一抛!魔修的血雾犹在上方飘荡,散发着浓郁的魔气。在其侵染铃铛的刹那,铃舌狂摇,发出的却不是铃音,而是鼓点,响彻整片地深处。 刺目的亮光从铃舌发出,虽被穹顶阻挡,但是沿着数不清的孔窍钻去,映亮了四通八达的地穴。 魔修们被短暂地晃花了眼,铃铛嵌进地窟顶端,持续不断地撼动周围! 早在裴家第一次见识此物时,白翎便知道,它不仅能让双方通话、两地瞬移,还有极强的警报功能。被怨灵的邪气侵染时,它就吵醒过整座入夜的洛东城。 现如今,铃铛被魔气激发,更是喧响连天。很快,溶洞的地面也开始发抖,亲卫统领稳住身形,眯眼道:“被活埋的只会有你们,杂碎!” “是吗?”白翎哈哈大笑,更大块的砂石跌了下来。 连珠真人施术结阵、挡在头顶,招呼众人爬到石床上。衣寐望着她不动,眼看要被亲卫统领掳走,连珠真人暗骂一声,一把将她拖了过来。 一块山石砸在统领身前,挡住了他。 此人道:“地窟要塌了……全部人结阵保护殿下!” 魔修们齐声应是,然而滚滚尘烟过后,溶洞并未坍缩。仅仅安静了一瞬,最后的数千只兰花螳螂倾巢而出! 第60章 六十、逐日 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 魔族亲卫在来的路上, 必然撞见过兰花螳螂大军。但他们大概没想到,地底下的螳螂汇集到一起,竟然有如此之多。 铃铛本来没破坏溶洞, 不过被兰花螳螂冲击过后, 不塌也得塌了。 魔尊亲卫们的首要任务是保护公主, 刀光剑影似暴雪涨起。妖血泼天, 因其色彩艳异, 仿若蓝紫色的烟霞流淌。 连珠真人手持宝镜, 勉强顶住不断掉下来的泥沙, 以及螳螂的残肢和血浆。 她冲白翎吼道:“愣着干嘛,快想办法冲出去啊!” “还能有什么办法?现在只能是杀出去了!”白翎莫名成了队伍里的主心骨, 徐景和冯丘两团鬼火也钻回碧落残幡, 一唱一和地给他助威。 “誓死追随白仙长!” “啊呀呀呀呀看剑——” 白翎真不想在这种时候笑,但他没忍住。连珠真人气得狂翻白眼,把宝镜往上一托、使其飞在空中,率先拔剑而出。 一时间, 魔尊亲卫腹背受敌,乱了阵脚。白翎本来拿着“凉紫”在手,但是看唐棠还失魂落魄的,干脆把剑往她手里一塞, 暂且借她一用。 此举胜过百句虚言, 唐棠也终于得到了宣泄的机会。她默默攥紧了剑柄, 骤然转向魔修与精怪,全力拼杀。 裴响手捏剑气,打出一条通道。 白翎则和其他人一样,踏着不断掉落的石块,穿过分崩离析的穹顶。他没忘记把铃铛捡回来, 使劲搓了两把,终于让它安静,立即喊道:“师兄!师兄你听得见吗?你那边怎么样啊,我们被魔尊亲卫包围了!” 铃舌微微震动,显然,诸葛悟接到了他的传讯。但是不知为何,诸葛悟没发出任何声音,确切地说,他的话语被阻截了,只剩模糊的杂音。 白翎心底里电光火石一闪,道:“沉音魔尊,这名字是不是……算了师兄,你们加油,我们快跑掉了!” 然而他话音刚落,数点寒光自下方袭来,亲卫统领正在用火铳对他们射击! 此人用同僚的尸首搭建阵法,不断吞噬着周边的一切——不论是兰花螳螂,还是破碎的山体,但凡接触到他头上诡异的血阵,尽数化作黑烟! 下方似乎形成了一片深渊,所有东西有去无回。白翎又要躲避灵石,又要挑合适的落足点,不慎踩错一步,脚下顿空。 他倒抽一口冷气,心说完了!不料一只手把他拦腰揽过,白翎又“咦”了一声,好像没完。他还有救。 天地忽转,他被师弟抱起,两人御剑上行。裴响在闪避方面简直无人能出其右,转眼躲开了无数落石,腾空高飞! 霎时间,如银的清辉披泻,月下山林现黛影。三轮玉盘正当空,照彻完全塌陷的花谷。 生长了千百年的兰花尽数毁坏了,唯余满天繁星。刚才有太多的细沙扑面,白翎紧紧搂着师弟的脖子、不敢呼吸,此时猛地挣出一口气,如获新生。 清冷的空气刺入肺腑,再看下方,唐棠和连珠真人、阿纲先后破土而出,各自稳住身形。 但,衣寐不在。不仅是她,还有魔尊亲卫,一个都没追出来。 白翎心一沉,立即摸索腰间的碧落残幡,道:“萧大哥?” 青年平和的嗓音没有响起,浮在半空中的面具也不知去向。只有徐景和冯丘两团鬼火冒出来,惶恐地说:“萧缘他、他突然折回去了。” “沉音公主也没有跟着,他们好像……开始就没打算走。” 轰然巨响,本已经是一片废墟的花谷,又震动了一下。 烟尘滚滚而起,地深处再度爆发了剑鸣。此次比之前的任何一次,都更加清越、明亮,悠长得不似绝响,反倒像一曲离歌,在众人的脚下回荡。 白翎听出来了,道:“是‘新阳’的声音……” 数道魔气钻出地窍,几名魔尊亲卫试图逃逸。如统领所言,他们确实有脱身的手段,不会被活埋。 即便白翎用铃铛引来兰花螳螂、崩毁溶洞,亦只是拖延片刻罢了,凭他们现在的微末道行,绝无可能从沉音魔尊的禁军手下生还。 但是数道剑意追袭而出,把逃走的亲卫尽数诛杀。在这些“新阳”的残影上,依旧缠着幽紫色的符文,二者相辅相成,精准地锁定了每一缕魔气,将其打散。 兰花妖王身死,笼罩着相思林的香雾彻底消退了。幻象消失,花谷的中心确实有一座破庙,只剩下断壁残垣,不过依稀可见,沾满污泥的红绸,以及破碎的双喜字。 失去了精怪附体的小像七零八落,赴宴迎亲的宾客们头朝下插在土里。唯独一株命大的牵牛花,眼下受到魔气滋养,猛地拔出了脑袋。 喇叭声重新响起,突兀的喜乐钻进每个人的耳中敲打。当初被打断的婚礼,竟然在此刻继续进行。 寒凉月下,剑鸣和喜乐交织,愈来愈快、愈来愈急。直到地下的震动渐归平静,牵牛花没了魔气的催发,剑鸣也停歇了,终止于同一个颤音。 连珠真人手一松,丢掉仙剑和宝镜,瘫坐在地。 白翎一时出神,想起她为众人抵御落石前,把衣寐也拉了过来。 是那个瞬间吗? 连珠真人选择了遵循大师兄的遗愿。但也可能,是她自己,最终接纳了向善之人。 而衣寐在发现兄长的亲卫追来后,便仿佛作出了某种决定。当她望着大家不动时,或许已心存死志,要将事端彻底了结。 萧缘回到“新阳”中,又一次成为了心爱之人驱策的武器。 他魂飞魄散,将魔尊亲卫尽数留在了地下陪葬。而衣寐,沉音公主,终于如最初的愿景,以今生长眠于此,换得了来世的安宁。 一段模糊的画面突然闯进脑海,是萧缘上身时,一同带给白翎的。白翎一时恍然,竟然看见了霁青城——不过风物略旧,不在今朝。 是二百年前的霁青城。 彼时秘境初开,人界和魔域相连,不论道修还是魔修,尽数在境内厮杀。 此段记忆的存在过于强烈,白翎如置身实地一般,茫然地环顾四周。忽然,一道清癯的身影走过眼前,徒步出了秘境。 此人逆大流而行,裹着褴褛的布袍,是一名女修。她深一脚浅一脚,似乎命不久矣。个别晚到的道修纷纷投来奇异视线,但是着急进秘境夺宝,不断地从她身边掠过。 女修的指尖幽紫,色泽极淡,大概已经力竭。她坚持着一步一步,踏上了人界的边缘。 霞光西罗,向晚的霁青山鲜少有如此寂寥时刻。 女修缓缓前行,走过古老的砖地,走过苍翠的松柏,再也走不动了,停在一座山间的凉亭。 此地视野甚好,风光开阔。 一轮红日正嵌在山头,近在咫尺,几欲把西天烧坠。 白翎记得,秘境开时,他和裴响也曾到此,观看诸葛悟开境。原来二百年前,亦有故人造访,就站在他们站的地方。 女修缓缓摘下兜帽,果然是衣寐。她的面色苍白得仿佛透明,不过双目宁静,凝视着远方的斜阳。 一抹白翳慢慢覆上她的眼瞳,是魔修油尽灯枯的征兆。衣寐在石凳上坐下,发现无力维持得体的仪态,片刻后,靠着凉亭石柱,倚坐于地。 有人靠近,站在不远不近的地方看着她。 白翎一转头,发现是两百年前的萧缘。彼时的萧道长,便已是一副衣着朴素、润物细无声的模样了,明明对修士来说,还算年轻,但眉眼淡然若水,似已看破红尘。 他斟酌了半天,久到白翎着急:再不说话,衣寐都快死了吧? 萧缘终于开口:“请问姑娘,何故来此?” 一名魔修通过秘境,只身进入人界,却未作伪饰,实在是形迹可疑。 衣寐没有回头,反问道:“道长不去秘境寻求机缘,又是何故在此呢。” 萧缘说:“万物相争,无有尽时。倒不如听天由命,以免庸人自扰……咳咳,抱歉抱歉,我不该……” “庸人自扰?我便是庸人自扰。听天由命……我也不想听天由命。”女修声色淡淡,不过已是进气多、出气少了。 白翎心道,若将衣寐的故事广而告之,确实会有人评价她“庸人自扰”的。放着好好的魔域公主不做,偏要与命定的出身逆行。 而萧缘,一个丢进人群就找不到的、最不喜欢“争”的人,最后为道侣争得了残念果,于群英中脱颖而出。回头看,堪称是造化弄人。 日光西斜,天快黑了。 衣寐眨眨眼,以为是自己命数将尽的缘故。但她面带微笑,伸手触摸,感受着夕阳的余温。 她问:“道长,这就是日出么?我一直想看日出。我是为了看日出来的。” 她已经气若游丝。一个千境魔修,但凡来路上杀了一人,都不至于沦落至此。 萧缘却还是说了实话:“不。姑娘,这是日落。” 衣寐点点头,谈不上什么遗憾。 萧缘沉默良久,最后笑了笑,说:“但是明天还会日出的。每天都会日出。姑娘,太阳总会升起的。”【你现在阅读的是 】 60-70 第61章 六十一、说穿 坦白局! 相思林一事, 尘埃落定。 记忆中的夕阳落山了。白翎一眨眼,也从画面中抽身,回到现实中来。 心口像是压了一块石头, 让他说不出话。 明明是被算计来这出生入死的, 此前和萧缘衣寐都没有半点情分, 但几经曲折之后, 最终有人永远地留在了废墟下。 短暂的命运交错, 如朝露日晞, 还来不及让人酝酿出更多的感情, 露水已经消散了。 几缕微凉的发丝由风拂来,轻轻地贴上白翎面颊。月华受到遮挡, 丝状的光影落在他脸上, 明明灭灭。白翎抬起头,与裴响咫尺相对。 师弟双臂抱着他,平静地垂眼看来,一样没说任何话。只是风吹着两人长发, 绞在一起,他们同时移开了目光。 白翎轻声道:“我们下去吧,阿响。” 裴响无言照做,两人重新落地。唐棠本想用衣服擦干净“拂钧”再还给白翎, 可是拈起衣角, 想起是衣寐的外衫, 又愣住了。 “拂钧”自动升起,飞回了白翎的剑鞘。白翎像挠猫下巴似的,握了握剑柄,看唐棠没有受伤,最后面向连珠真人。 阿纲蹲在姑姑身边, 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他胆怯地看看仙姑,又看看众人,明明是很大的块头,却缩成一团,像个意识到家里发生不幸,怕被心情恶劣的家长迁怒的孩子。 白翎小声说:“我们给萧大哥和公主殿下……立个碑吧。” 他找到一块形状还算规整的石板,拖来竖着,自知写字的水平上不得台面,与裴响嘀咕几句。 裴响默默听罢,用“花谕”作笔,在石板上刻字:“问镜一脉萧缘与散修衣寐之墓。” 江湖散修本来是修真界的浮萍飞蓬,此时为衣寐冠名,倒像祝福。连珠真人抬起昏花的老眼,盯着墓碑,始终没有吭声。 因为铃铛联系不上诸葛悟,几人暂且在相思林守候,等着与师长汇合。 白翎本还担心,连珠真人会继续向唐棠发难。不过仙姑像木雕泥塑一般,好像没有心力,再添一段孽缘了。 即便如此,白翎还是找了个梳理经脉、巩固修为的借口,带上裴响和唐棠,步入山林。 而唐棠走到连珠真人看不见的地方后,便没再跟着他们,默默地停在林间。 幽蓝的微光再次取代月色,林地上只余芳草,以及零星的野生兰花。 空气静谧,连鸟鸣声也不曾有,白翎与裴响两个人一前一后,互相听着对方踩上草叶的细响。 终于,离花谷很远了,白翎长出一口气。他背着手回头,裴响便站住,与他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白翎有很多话想问,那些在混战之际无暇理清的思绪,此刻一同涌上心头。 不过他怕吓到裴响,或是一下子问得太直、惹师弟生气,斟酌了半天,忽然冒出一句:“阿响,谢谢你御剑载我。” 裴响似也察觉了他有话想问,略带戒备地蹙起眉。不料白翎说的是这个,裴响片刻后道:“没什么。” “嗯……毕竟挨得很近,还是挺难为你嘛。我都担心你飞着飞着受不了,又把我丢下去……哈哈。”白翎目光偏移,心里骂自己好蠢。他想说的明明不是这些,为什么话到嘴边,全变成了胡言乱语?最后还尬笑两声,有够离谱的。 裴响愈发皱眉,道:“不会。” “不会什么,不会把我丢下去吗?师兄说得对呀,咱们情同手足,林真人也知道,我们俩…………嗯。” 白翎习惯性地露出弯弯笑眼,一时嘴快,又吐出喋喋不休的废话。 但是根本没说到点子上!最后一个字冒出来,白翎绝望地敛起笑意,两手在背后互相抠指头。 他脚边有一颗石子儿,白翎胸膛起伏,一脚把碍事的石子踢开。 裴响的脸在微光勾勒之下,神色难明。 白翎抬眸瞄他,视线滑过少年人乌黑的鬓发,霜白的面色,冷浸浸如寒潭映星的眼睛,最后是轻抿的淡朱色薄唇。积攒在胸口的头绪忽的散了,白翎自我宽慰,寻思也不是非问不可,有意退缩。 他强笑道:“我们走太远了,要不回……” “不回去。” 裴响却一反常态,拒绝了他的提议。 少年人的黑色道服染上幽昧光晕,他拔剑出鞘,屈指一弹剑身。“花谕”轻颤相应,发出悦耳的低鸣,不过久久未曾平息,仿佛泄露了主人的心境。 仙剑雪亮,裁冰折光。一条白影恰好照在白翎的脸上,让他的表情变化分毫毕现。 白翎略呆滞道:“啊?不回去……在这待着干嘛?” “师兄为什么觉得,我会受不了你。”裴响停顿须臾,道,“不说说吗?” 白翎语塞,反问:“有、有什么好说的?你之前一直挺受不了啊……随便开句玩笑都要死要活的,我跟你勾肩搭背你也不乐意……呃虽然进步很大哈,现在好像学乖了。但是这方面其实不强求!你、你反抗的话比较有意思……不是,不是有没有意思的问题。你百依百顺的话,我倒是……” 他倏地收声。 好像心里话吐得太快,一时没刹住,冒出些他自己也不明白的奇怪东西。 裴响问:“倒是什么?” “我……”白翎张嘴半天,最后自暴自弃地道,“我会不习惯啊!你是不是被我改变了……哎呀我不知道怎么说。就是你的脾气呢?你现在是不是对我太好了?你真的开心吗?我知道凡家总是扯什么尊师重道啊、逆来顺受啊,可是我们俩没必要管那些的对不对?你对我好我很高兴,可是……可是你呢?你是不是觉得外面太危险,所以……所以一直忍着我让着我什么的。” 白翎噼里啪啦地说了一堆,说完抿抿嘴,总觉得词不达意,但也只能指望裴响意会了。 魔域此行走来,他把师弟的变化看在眼里。虽然每次感到裴响向他靠近、渐渐收起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白翎都会雀跃一阵,并且颇有成就感,但是事情告一段落后,他逐渐冷静,不知怎的又有些忐忑,疑心自己真的让小师弟喜欢吗。 一片落叶打着卷飘飞,林间景色如同幻境。 白翎见裴响半晌不语,勉强笑了下,低头道:“没事的话我们就回去,免得等下师兄他们找不见人。” 他往来时的方向走,可是直到裴响近前,对方仍无半点挪动的意思。 白翎觉得自己真是疯了,说出来的话他自己都不明白,裴响肯定更觉得莫名其妙。思及此,他重整旗鼓,清了清嗓子准备补救一下。 没想到裴响先发了话,他道:“你曾说要依靠我。” “啊?哦,你说入门的时候啊。”白翎不禁微赧,尴尬地摸了摸鼻子,“其实也没有很认真哈哈哈……那时候和阿响还不熟,我终于有师弟了特别兴奋,就、就……总之是兴奋过头了!阿响不用在意。现在当然是怎么舒服怎么来,你别管我说了什么。” “不管?”裴响缓缓地转向他,一个字一个字,仿佛在齿间轻轻地磨出。寂静持续了许久,他继续道,“没有很认真?” 不知为何,白翎浑身发毛。 他有种“不好好回答这个问题,一定会死无葬身之地”的感觉。白翎睁大眼,眼珠滴溜溜转,可是裴响头回很没素质地站在路中间,不放他过去。 林间小道狭窄,白翎总不能将身一扭、反从他胯下逃走……不。他在脑海里思索了一下此举的可行性,顶多是丢脸丢得要死罢了,总比现在尬聊尬得要命强。 白翎试着侧身而过,道:“哈哈哈哈哈……” 裴响一把握住了他的手腕,说:“讲清楚再走。” “喂!”白翎惊呆了。 这副刑讯逼供的架势是怎么回事? 师弟的手指像铁箍,没有捏痛他,但是他想挣脱逃跑是万万不可能的。 白翎意识到自己开了个坏头,眼下完全是自作自受。 他不得不祭出了糊弄大法,仰望着师弟双眼,发自内心似的诚挚说道:“阿响愿意管的话,也可以管。你要是认真了,那,我也可以认真。” 责任全部推到对方头上!神来一笔! 白翎在心底为自己的机智喝彩。 他当初想抱师弟大腿,本来也是死到临头了人来疯而已,顺便欺负欺负小孩玩儿。没想到现在修为进境,他又能苟上个两三百年,还是默默把散出去的节操捡回来好。 但要是师弟对他的迷惑发言上了心,还认可了他这位不着调师兄,白翎自然不介意将计就计,顺其自然。 有大腿不抱是傻子! 堪比展月老祖的稀世奇才、初露锋芒的天命传人,是他的宝贝师弟!如果裴响能消除他的顾虑,表示没有受到任何胁迫,确实对师兄改观了,白翎能快活得飞起来。 他想着想着两眼放光,这回是真心笑得两眼弯弯,情不自禁地倾身问:“所以师弟愿意让我依靠啦?你想通了?不讨厌我了吗!” “我没有讨厌过你。只是你之前……我一时没有习惯罢了。” 裴响迎上他闪亮亮的双眼,面上浮起一层薄红,似美玉染色,看得白翎更是欢喜。 师弟还承认了,从没讨厌过他!白翎简直要心花怒放。 他两辈子交的第一个朋友,终于能在此时此地、此情此景,明确两人的关系了? 或许,他们不只是朋友——白翎忽然诞生了一个奇怪的想法。可是除了朋友,还能是什么?难道他对师弟已经重视到了把他当亲人的地步?没那么老气横秋吧! 然而不等白翎揪住这一瞬间的思绪,裴响接下来一段话,骤然冲得他头脑空白。 少年人眉峰轻皱,衬着微红脸色,略显迷蒙地垂睫凝视他。裴响的喉结轻轻滚动,仿佛经过了漫长的思索,慎之又慎,终于从白翎的腕骨握到手,慢而笃定地说: “我不会忽略师兄的任何话。我也一直,是认真的。你说功法要依靠我修炼,时至今日,我依然无法作出何等承诺……但是。”裴响一眼不错地望着他,下了最后通牒,“我现在认为,世间并无绝对之事。彼时若五雷轰顶,而今……倒像是习惯雷声了。” 裴响蓦地松手,疾退两步,背靠树干。 他几乎是撞上去的。更多落叶坠下,砸在白翎脸上身上,可是他浑然不觉。 等等—— 裴响刚才说什么? 功法,要依靠他,修炼? 功法?! 刹那间,五雷轰顶。没有任何词更能形容此刻感受——白翎的所有想法全部似狂潮退去,只剩下两个天崩地裂的大字: 完!了! 两个人阴差阳错,一直在如此天大的误会上交往???他确实要依靠师弟,但不是依靠他练功啊! 他的功法是什么? 是见鬼的双修!!! 第62章 六十二、同乘 师兄弟就是再怎么别扭也…… 白翎骤然明白了, 为何师弟对他,总是生出波澜。 明明是个冷淡自持的人,却被他轻易惹得面红耳赤, 话也逼出了许多。 更别提两人每每发生争执时, 裴响眼底流露出的羞恼、幽怨、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恨意, 甚至暗藏其后的无助至于无奈……天哪。 天哪! 白翎的三魂七魄全飞出体外了, 每一个都在抱头惨叫。 他怎么现在才发现?裴响一直以来, 抱着师兄邀请双修的误会, 面对师兄的混账言语和手欠导致的肢体接触, 居然强忍着不曾发作,还……还疑似调理好了? 不不不千万不能调理好啊!!! 白翎大惊失色, 慢半拍地咂摸出了裴响刚才话里的意思。 什么叫习惯了雷声, 莫非裴响能接受和他双修了?白翎确实想得到师弟的认可,也一直希望师弟对他改观,但他想要的不是这种认可、这种改观! 一道熟悉的声音突然响起,打破了凝冰一般的氛围。 诸葛悟道:“阿翎, 能听见我的声音吗。你和小裴现在何处?” “师师师兄!”白翎一个激灵,心脏差点从嗓子眼儿跳出来。他连忙背过身去,收拾裂开的表情,道, “我们在树林里, 你、你们回来了吗?” “嗯。”诸葛悟的语气较以往低沉, 似乎受了伤,不过仍温和道,“你们没事便好。回花谷吧。” “好的我我我们马上到……” 白翎握住铃铛,脑子里迅速过了一遍刚才的对话。幸好,他所有的崩溃咆哮都在心里爆发, 没有宣之于口。其他话虽然也不太能见人,但好歹没把“双修”二字讲出来,诸葛悟应该什么都没听见。 可要白翎现在转身面对裴响,还不如一头往树上撞死。 他满心惶恐,不敢想自己嘴贱又手抽的是不是把师弟掰弯了。苍天明鉴啊,他的目标一直是交朋友!交朋友!绝没有勾引纯情少男的企图! 想当初,裴声摒除偏见,把唯一的弟弟托付给他。他难道要这样报答裴声吗?万一东窗事发,怎么想都觉得裴府地下要多一个拉磨的了…… 白翎露出绝望的微笑。 如今的权宜之计,是先把裴响稳住。幸好,事情仍有挽回的余地,裴响没有直接说“我们来双修吧亲爱的师兄”,他依然处在万分动摇之中。 现在只是崩坏的初始阶段,尚有操作空间。白翎下定决心,潇洒地一转,对裴响道:“师弟连这种事都能包容我……实在是太让师兄感动了!” 其实他不敢动,再也不敢动了。动手动脚的下场,是被当成开屏求偶的孔雀拖上床,实在是天怒人怨岂有此理! 裴响道:“……你的声音何故如此颤抖。” “因、因为人间自有真情在啊!但是师兄他们回来了,我们……我们先走吧!!其他事以后再聊!!!” 白翎面上灿笑,心底飙泪。此地的风水肯定有问题,他待不下去了,他要快点开始思考矫正师弟性取向的人生大计。 裴响却看着他不语,那双深黑的眸子被眼睫掩去清光,像能把人溺毙。 白翎心虚地一低脑袋,落荒而逃。身后久久没有踩踏草叶的声音响起,他的心越来越悬。直到拐弯的路口,他终是没忍住,回头看了一眼。 隔着幽暗的林中小径,两人一个在头,一个在尾。 蓝盈盈的微光染得一切光怪陆离,连对方的身影也扭曲了,融入夜色里。薄冰似的仙剑垂落在地,再未发出低吟,安静像潮水源源不断地往外涌,一切亦真亦幻,亦幻亦真。 白翎一直往上浮的心倏地空了,胸腔隐隐发疼。他不知为何,滋生了刹那的后悔,好像不该就这样跑掉,把裴响丢在身后。 刚才的演戏和借口都太拙劣,裴响不可能没看出来。可是白翎没办法,他要补救的东西太多了,究竟该从哪一件开始? 忽有人轻轻地拽他,白翎一看,原来是唐棠。 她之前跟到这里,就自己发呆去了,也不知在想什么。 小姑娘从宁雪消散后,再未说过话,白翎感到了一丝反常,但他自己也是心力交瘁,看唐棠神色担忧,知道他现在的表情肯定太差劲了,忙双手拍拍面颊,道:“没事的阿花,我们没有吵架,只是……只是聊了会儿天。” 话音落下,白翎两眼一闭——这都什么跟什么啊?为什么像爸妈闹离婚的时候被孩子撞破,不得不糊弄孩子似的! 两团鬼火争先恐后地飞出碧落残幡,飘到唐棠旁边,鬼鬼祟祟不敢说话。 白翎更是两眼一黑。完了,他忘记随身带着徐景和冯丘了。这俩家伙把他和裴响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刚才搁幡里吃瓜吃得快憋疯了吧? 徐景小声道:“确实没有吵架。” 冯丘也言有尽而意无穷地说:“真的只是聊了会儿天。” 白翎几乎能想象出他俩眉飞色舞、疯狂暗示的模样,连忙展开碧落残幡,把两团鬼火捞回来。 他不敢面对唐棠困惑的神情,保持着泰山崩于前亦面不改色的笑容,二话不说,奔向花谷。幸好,两道熟悉的身影立于衣寐和萧缘的墓碑前,正在无言凭吊。 月影横斜,照出二位真人墨蓝与水红的法衣。 当看清他们姿态时,白翎顿时明白,他们刚经历了一场恶战。诸葛悟衣上的金纹凌乱,山纹横斜水纹无波,显然遭到了重创。而林暗眉心的花钿不再闪烁,黯淡似一粒砂。 不过他们并无明显的外伤,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不等白翎呼唤,两团鬼火率先窜出,扑到了林暗跟前。 “大师姐!你可回来了——” “咱们、还能见面、真是呜呜呜、太不容易了啊呜呜!” 他俩一个鬼哭狼嚎,一个抽抽噎噎,林暗也眼眶泛红,指尖碰了碰鬼火,向白翎道:“多谢白师弟了。徐郎和冯郎脱险,必然耗费你诸多心力。裴师弟呢,怎么没有和你一起?” 诸葛悟亦道:“刚才传话时,便感到阿翎的语气有异。怎么?莫非你二人有所不合。” “我、我们是有点小问题!但我会处理的!你们都没事吧?” 白翎说着忍不住回头,正好看见裴响缓步走出山林。黑衣少年的面上一派静寂,眼睫低垂,望着地面,大概也收拾好心情了。白翎松了口气。 他转回来道:“沉音魔尊没追来吗?他要是看见衣寐的坟,肯定会发疯。哦,衣寐是沉音公主的名字,她和萧大哥都……” 言尽于此。两名真人看见墓碑,便已经猜到结果。 诸葛悟颔首道:“偃鸣道君及时助阵,我们三人合力,暂且将沉音魔尊击退。可惜让他留得命在,日后还需多加防范。” 他的目光落在不远处的唐棠身上,记得她是问鼎一脉的五代弟子,道:“这位……” “回去再说吧师兄,情况比较复杂。”连珠真人还在边上,白翎不想刺激到她,打断了诸葛悟的问话。他说,“我们怎么回去?” 身后有人靠近,默默站住了。白翎知道是谁,根本不敢回头,自欺欺人地弯了下唇角,佯装无事发生。 但诸葛悟和林暗看见裴响,欲言又止,本来也该问候两句,最后却什么都没说。 林暗化出数驾鹤车,让众人入座。显然,她和诸葛悟消耗的灵力太多,既然暂且化解了危机,便没必要御剑赶路、费力费神了。 白翎问:“偃鸣道君不跟我们一起吗?” 林暗说:“道君所修的功法,恰好被沉音魔尊克制。所以,他自去寻洞天福地疗伤了。连珠真人,你可有什么打算?” 仙姑扯着阿纲的领子,闷不吭声地钻进车厢。林暗笑了笑,道:“既然如此,准备返回黑市飞宫。各位随意。” 两团鬼火都不想与她分开,想必有一肚子话要讲。白翎便把碧落残幡交给了林暗,免得徐景冯丘在外太久,受到损害。 林暗发现幡上已无宁雪,却是一时怔住。而后,她向唐棠叹道:“你先跟着我吧。” 小姑娘听话地上了林暗的鹤车。 只剩最后一间车厢,诸葛悟率先入座。车内倒是宽敞,容纳阿纲都绰绰有余,坐他们展月一脉的三人自然也不在话下。 不过,诸葛悟坐好以后,挑起一侧门帘,静静地看着外边二人。 白翎不想被师兄发现破绽,深呼吸一口气,终是转向身后说:“阿响,我们也……” 他的话断在口中。 裴响原本安静地望着远处,此刻垂下目光,向他看来。不过,少年人的眼尾泛红,是他此时面上,最浓墨重彩的一笔。明明他神色无悲无喜,依旧似镜花水月,清冷淡漠,但是黑琉璃似的眸子,显然被水洗过一遭。 白翎脸色变了。 是啊,裴响素来敏锐,怎会看不穿他?他的震惊落进裴响眼里,如斯聪慧之人,岂不明白两人间发生了什么? 短短半刻钟内,于裴响而言堪比锥心刺血的剖白,变成了自作多情的证明。他知道自己对白翎的误解了,然而话已出口,覆水难收。 “自作多情”四字,伤人最深。白翎几乎要脱口而出,告诉裴响,不是这样,没这么严重,错都是他一个人的,是他当初没讲清楚—— 可是两人照面,数驾鹤车在等他们起飞,现在怎说得出口? 白翎挂不住笑了,无措地抿起嘴。 他甚至想去驾鹤一脉的车上避避风头,连珠真人那儿也行。 怪不得两位真人看到裴响时,反应是那般古怪。任谁见他俩一反常态地先后出小树林,还一个坐立不安、一个泫然欲泣的,肯定都能猜到出什么事了。 裴响却已走到鹤车前,挑起了另一侧门帘,停步侧身,面无表情地望向白翎。车门冲白翎大开,他简直无路可退、无处可去。 诸葛悟察觉了什么,将他挑的那侧门帘放下了。可是,白翎对上师弟凝定的视线,最终上刑场似的钻进了车厢里。 诸葛悟问:“是否要我去……” “别别别!”白翎不能再受到更多压力了,连忙挽留师兄。不过,该来的总是要来,裴响不可能跟诸葛悟挤在他对面,白翎只得往边上靠,留出师弟的空位。 他盯着前方的茶案,浑身僵硬。 光影轻动,门帘声响。短暂的窸窸窣窣过后,故人暗香袭来,裴响在他身旁落座。 第63章 六十三、脱缰 我不说了你们自己看吧X…… 灵鹤清唳, 车厢顶部的灵石放亮,灵光游走成维持平衡的法阵。对坐的三人皆纹丝未动,转眼已飞上长空。 没有一个人讲话。 饶是能说会道如白翎, 现在也跟灌了哑药一样。车厢的左侧是门, 右侧是窗, 透过窗纱, 外面的夜幕一览无余。 三驾鹤车先后飞掠银月, 明明是毕生难得一遇的奇景, 白翎却满怀酸楚, 连恐高症都没发作。因为他的心思根本不在景象上,只恨不能跟前面拖车的灵鹤换个位置。 能装死装到目的地吗? 师弟的眼睛还红红的呢, 他这个当师兄的作为始作俑者, 一味逃避岂不是太造孽了。 可当白翎稍微转头,立即对上了诸葛悟若有所思的目光。诸葛悟的体表覆着一层浅晕,估计是服用仙丹不久,内伤未愈, 不过一直看着他俩,等着谁给他一个解释。 白翎更羞愧了。 他仓促地瞥了旁边一眼,却见裴响始终目不斜视,垂眸看着茶案。少年人的神情如死灰一般, 平静得可怕, 白翎心底“咯噔”一声, 感觉逃不过去了。他必须说点什么。 不料,诸葛悟先开了口。 他别有深意地道:“修行之路漫漫,须持一方皎洁心境,方能守得云开见月明。若是种下心魔,日后每次进境, 皆是刀山火海。” 他停顿片刻,道:“阿翎已突破至金丹前期了,兼成上上品灵根,很不错。小裴亦面临育灵根的关窍,莫要留下什么隐患才好。” 不愧是诸葛悟,如此关头还能从修行切入,提点二人。白翎险些走火入魔过,深知此事开不得玩笑,立即招了:“师兄,是我和阿响讲话出了些问题。” 诸葛悟:“哦?哪方面的问题。” 白翎僵硬道:“我……我嘴上没把门的,冒犯了阿响……” 诸葛悟道:“你不是一直如此吗。看来,此番格外冒犯?” 确实没有比双修更冒犯的话题了。白翎心虚地笑了两声,身旁的裴响忽然说:“不。是我多虑,误会了师兄。” 他声音轻轻的,还有些沙哑,说罢便撇开头。 白翎忙道:“不是的!真是我的问题,我……” “停。”诸葛悟略一抬手,道,“将你冒犯小裴的话如实招来,我作评判。” 白翎:“……” 白翎垂头丧气地说:“是头回和阿响见面的时候,我说我修为低微,日后要多多倚仗他……阿响问我为何。” 诸葛悟:“然后?” 裴响仍面朝门帘,不过伸手攥住白翎的袖摆,显然不愿他说下去。 但白翎急于把责任揽到自己头上,疏通师弟的心结,继续道:“阿响是问我为何要倚仗他的意思,但我理解成了为何修为低微。所以,我告诉他,是我功法的缘故。师兄啊,以前一直没跟你讲,因为我的功法太奇葩了!我真的说不出口!” 诸葛悟:“奇葩不是赞颂之辞么?” 白翎:“……” 诸葛悟道:“明白了。你自有一套文言体统。我记得阿翎抽到的神级功法,名为《喜乐诸天奇经》,古今罕见。其有何特异之处?” 白翎张口,又张口,面色难得涨红,艰难地说:“我要进境的话,必须……必须……” “必须与他人相恋。” 终于,裴响转了回来,骤然插话。 白翎浑身一松,当即顺着往下讲:“没错!必须有人和我互相喜欢!这不是很奇葩嘛!!!我跟阿响说了之后,他以为我要靠他练功——那可是我们见面的第一天啊,我一个师兄,居然邀请师弟行那种……大逆不道之事!” 诸葛悟:“断袖?” 白翎:“……这你又知道了?!” 两个世界有些相似的典故,比如断袖,在修真界就是一位魔尊和同为男性的炉鼎发生之事,广为流传。 诸葛悟略一挑眉,说:“确实是大逆不道。小裴,你受惊了。” 裴响:“……” 裴响深深地扫白翎一眼,一语不发,又负气地转了回去。 如此一来,诸葛悟自然联通了前因后果,道:“所以,小裴秉持着对师兄的敬爱与包容之心,一直尝试以对待爱侣的方式对待阿翎?” 裴响面朝车厢壁说:“没有!” 诸葛悟道:“你对阿翎,与对我等完全不一样。” 裴响:“我……我只是勉强顺应他罢了。并未……并未将师兄当作、当作……” “爱侣”二字烫舌头,他死也说不出口,最后隐隐怒道:“总之没有!” 诸葛悟向白翎露出微笑,说:“我明白了。如今将误会解开,小裴平白承受了如此之久的困苦,阿翎,你是该好生安抚他才是。不过你身为三宝属性修士,抽中的功法与情思相关,亦不算稀奇。” 诸葛悟就是诸葛悟,不论什么话题都能拐回修行上面。白翎一边欣慰于师兄善解人意,依靠打码的信息完成了推理;一边担心裴响被揭伤疤,更想不开。 他习惯性地挽了下裴响的胳膊,又触电似的松开,甚至把两手背到身后,尽力恳切地说:“阿响,你放心。我以后一定跟你保持距离!我、我是想跟师弟打成一片,所以对你毛手毛脚的。我以后绝对不会了,保证不再让你误会!” “……这么说,师兄是不打算把我当师弟了?” 不料,裴响一声冷笑,幽幽地看向他。少年眼尾的红晕不仅未褪,还有愈发浓烈的迹象,他道,“师兄总是随心所欲。或与我亲热逾矩,或与我划清界限,皆在你一念之间!又何必问我?” “等等等下,你说慢一点,我怎么就不把你当师弟啦……我是不想你变断袖啊!” 白翎急得直抓头发,发现裴响钻牛角尖恐怖如斯。两人不能当成勾肩搭背的密友是很遗憾,不过总比变基佬强吧?! 他努力向诸葛悟使眼色,希望师兄说句公道话。 诸葛悟沉吟片刻,却道:“你二人之间,确实是阿翎说风便风,说雨便雨。长此以往,不利于师兄弟之情。” ……太公道了!但不是重点好吗? 白翎欲哭无泪,希望眼前两人快点意识到搞断袖才是关键所在。平心而论,他对断袖毫无看法,自认为与己无关。 可是,由他领进门且带在身边的师弟,因为他造成的误会差点断袖断到他头上…… 赶紧悬崖勒马回头是岸啊拜托! 幸好诸葛悟接着说:“阿翎担忧之事,也非同小可。好在亡羊补牢,为时未晚,依小裴所言,他并未对阿翎你生出大逆不道之心。” 言毕沉默许久,白翎和诸葛悟都看着裴响,等他表态。 然而黑色道服的少年把后脑勺留给白翎、侧脸对着诸葛悟,竟是一个字不肯说。 诸葛悟迟疑道:“并未生出那般心思,对么?” 白翎紧张得心如擂鼓,也追问道:“阿响刚才说了一堆‘没有’,肯定是没有的,对吧???” 一片安静。 太安静了。 车厢里没有任何杂音,白翎的心越跳越快。 诸葛悟向他投来一瞥,显然,连外人都听见了白翎的心跳声。他也不知自己在紧张什么,连忙捂住胸口。 终于,裴响又是一声冷笑。 他回眸望着白翎,眼底翻涌着浓得化不开的情绪,语气亦难掩激烈,满含嘲讽道:“如师兄所愿。没有。” 少年的声音依然很冷,但没了以往的清色玉质,变得一片沙哑。他眸中微亮,蕴含水光,片刻后,将眼睫一低,一滴闪烁悄然消失在坐席间。 白翎如坠冰窟。 完了——真完了。 什么叫“如师兄所愿”?那就是不如他自己所愿呗。 白翎再想自欺欺人,也无法劝服自己:裴响是因为误会的内容太过羞耻、一直遭受要双修的困扰,所以才反应如此严重云云——能让他在众人面前失态,难抑泣红的双目,唯有一种可能。 裴响知道,事态已万劫不复。 一时间,白翎呆愣愣地不动。 他早该认识到问题的严峻性的。在裴响说出林间那番话时,他就要明白过来啊,根本挽回不了。 裴响是何许人? 养在门阀名家,老祖钦定传人,自小被众星拱月地长大,从来是说一不二。他自我煎熬了多久,终于决定走出一步,难道现在白翎把诸葛悟搬来,就能靠寥寥数语、令他回心转意吗? 荒谬得像要他信口雌黄。 白翎的心脏差点停止跳动,他恍然地看看裴响,又看看诸葛悟,片刻之后,恍然变成了惶然。 一片空白的脑海里,只剩几个无关紧要的问题: 他跟师弟搞断袖,会不会被师尊的天外飞剑抽死? 去裴府提亲会被乱棍打出家门吗?他攒一辈子钱也拿不出裴家能看上眼的聘礼吧。 不对。他跟裴响比起来,他肯定是屁股开花的那个…… 白翎突然抱头惨叫:“啊啊啊啊啊啊——” 他都在想什么惊天地泣鬼神的东西!!! 此声惨叫直冲九霄,在车厢内回旋。 诸葛悟微不可见地皱起眉,三代第一人似在此刻经历了他本不该经历的沧桑,单手支颐,低声道:“阿翎,我的头好痛……” 而裴响听见白翎见鬼一般的叫声,如同被宣判了死刑,面色彻底煞白。 他游移的视线飘往门帘,大概在想直接跳下去,不带“花谕”。 诸葛悟很有先见之明地驱动了“万怜”,把车厢门挡住。 事到如今,即便是他,亦有无能为力之感。左右各看一眼后,最终,诸葛悟决定道:“……我要上报师尊。” 第64章 六十四、三人 誓言立下就是注定会破的…… 听诸葛悟提起梦微道君, 白翎背后一凉。 他脱口而出:“不不不不不……师兄别啊,师尊会抽死我的!他又不是没抽过!!” 诸葛悟耐心道:“师尊施教的手段不可取,但谆谆教诲之心, 不亚于道场的任何一位前辈。” “真的假的?他揍我不就是因为我取笔名叫‘展月老祖的宝贝’嘛, 何至于毒打一顿!”白翎不服。 诸葛悟:“你又更名为‘梦微道君的心肝’……” 白翎理直气壮地说:“现在已经是‘渡尘真人的祖宗’了!” 诸葛悟:“……” 诸葛悟道:“反正我要上报师尊。” 白翎悲从中来, 又一阵抱头痛呼。 要说他在霁青道场待了三百年最怕谁, 那无疑是师尊梦微道君。早年白翎长大成人后, 被诸葛悟领去行拜师礼、受护身符, 之后跟着梦微道君, 当了十几天的道童。 为何才当了十几天,自然是由于师徒二人彼此看不顺眼, 而且看哪哪不顺眼。 他们互相觉得对方有病, 还都想给对方治。梦微道君的办法是棍棒底下出孝子;白翎的办法则包括但不限于公开为师尊征婚、见到其他派系的大能统称师娘、写话本子编排梦微道君其实是电眼美少女等等等等。 总而言之,他没有一顿打是白挨的。 诸葛悟每次听闻师弟被揍得下不了榻,连夜赶回折雨洞天,问明情况后都无话可说。最终为了师尊不被气死、师弟不被打死, 诸葛悟把白翎拎到了离师尊的嵌玉湖最远的仙去山。 白翎当然没忘了他的光辉事迹,年轻时因为无聊跟师尊对着干,现在想来多少有点抱歉。 不过,越师尊的雷池劲舞是一回事, 跟新入门的师弟搞断袖是另一回事。白翎担心自己挨揍尚在其次, 他主要担心的, 其实是梦微道君那人气得狠了会丧失理智,连裴响一起抽。 思及此,白翎又悄悄地觑师弟。 少年人听见大师兄要上报师尊,神情也是愈发破碎,兼具破罐子破摔的凄然。 白翎心软了, 向诸葛悟求情道:“师兄,你了解师尊的,他成日里疯疯癫癫,哪里会真心爱护我们?你把这事捅给他,我俩不就是死路一条了吗?” 诸葛悟捏着眉心,说:“放心……我们三个都是死路一条。我身为大师兄,万死难辞其咎。” 白翎:“……” 裴响哑然道:“反正我未行拜师之礼。不劳两位师兄为难,且将我逐出师门便是。” 他抱膝而坐,下半张脸埋在双臂上,踩着脚踏收拢腿,仿佛把自己的一切都缩了起来,避免碰到旁人。 白翎忙道:“这怎么行?你已经是我们展月一脉的传人了,你还想去哪!” “既然师兄与我回不到从前,你再也不会像待师弟一样待我,我去哪里又有何所谓,与你何干?”裴响稍侧过头,只露出一双寒潭似的眼睛,阴恻恻地望着白翎。 白翎的后背比听见师尊芳名的时候更凉了。他讪笑道:“话不能这么说嘛……我要是还像以前一样对你,又不利于阿响的道心了怎么办……咳咳咳!” 再说下去他的脸要烧起来了。 白翎生硬地扭转话题,道:“师兄啊,师尊闭关不知道猴年马月才出来,也不一定出得来……我没有咒他的意思。展月老祖在上,梦微道君神寿如龟!总之你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一定让阿响回心转意。” “果然。”裴响又冒出幽幽的声音,说,“师兄把我当一个物件吗?你要我如何,我便如何?即便是此等难以由衷之事……我偏不想如你所愿了。” 白翎惊道:“你、你不回心转意,还能怎样?!” 不要在这种时候开启叛逆期啊师弟! 裴响却冷笑道:“就去上达天听好了。告诉师尊,我对师兄心怀不轨,铸成大错。依照昭雪司律令,废我所学,遣我还俗,像师兄您期望的那般,一切回到未发生时。岂不快哉?” 白翎目瞪口呆。 他“你你你”了半天,然而,终于轮到他对裴响“你”不出个所以然了。裴响眼底流露出与快意交织的复杂情绪,哼笑一声,仍以后脑勺对着他,单方面切断了对话。 诸葛悟一声长叹,面露乏意。事已至此,他亦只能安抚两位师弟为先,尽量缓和剑拔弩张的气氛,道:“阿翎,难道真要遂了小裴的一时冲动,送他离开展月一脉?” 白翎失声道:“当然不行!” “是了。所以,还是交由师尊定夺罢。我等勿再多言。你也不必露出如此见鬼神色,其实师尊待我等,亦有优厚之处。比如……六百年前,我初入道场。” 白翎听他要自曝黑历史,睁大双眼。六百年前,那时候的诸葛悟才一百来岁,正是青葱岁月、鲜嫩年华——比起现在的渡尘真人来说。 裴响一动不动,也在听着。 诸葛悟道:“说来惭愧,彼时我刚拜入师尊座下,尚不知收敛锋芒。于是乎,被另一脉的道君瞧上了。” 白翎:“哦……他想从梦微道君手下抢徒弟啊?活得不开心吗。” 裴响依然不动。但他也是被展月老祖钦点过、仍有驾鹤一脉来抢的,对此略有共鸣。 诸葛悟沉默片刻,说:“不是那种瞧上。他欲抢我去当的,亦非传人。” 白翎:“啊?” 裴响的脑袋微不可见地转动了分毫。显然,他俩都短暂地困惑了一瞬。之前破裂到几乎无可挽回的氛围,仿佛被弥补了少许。 片刻后,两人同时反应过来。白翎猛抽一口凉气,不敢置信地发出一声:“啊哈?!” 裴响则一脚滑出,身子微顿。 诸葛悟道:“没错,正是你们猜测的那样。大千世界,无奇不有,即便你们日后真的断袖了……当我没说。总而言之,这位其他派系的道君作风不正,被我严词拒绝后,处处为我设绊。师尊修习《法眼遍历秘典》,纵观修真界。此事自然逃不过他视下。最终,师尊锁定了奸佞所在,即刻发动仙剑、千里夜袭此人,将其形神俱灭。” 白翎:“……” 裴响:“……” 他们习惯性地对视了一眼,皆是一愣,旋即把头转向两边,跟过电一般。 诸葛悟总结道:“由此可见,师尊对弟子是有所关怀的。你们不必过于忧虑,应该信任师尊。凡事待他出关再议,我们以潜心修道为先。” “但我有个问题。”白翎举手道,“师兄你不可能只被老头看上过吧?我听说很多婆婆姨姨都对你青眼有加啊,还是说她们没这个老头下作,对你的欣赏都很健康?” 诸葛悟略一沉吟,说:“言行出格者亦偶有之……师尊或觉得在容忍范畴以内,置之不理。” “那你的例子就没法证明师尊关怀弟子嘛!”白翎叫道,“只能证明他对断袖深痛恶觉啊!更要命了!!” 诸葛悟:“……” 诸葛悟见断袖之事彻底绕不过去了,沉默良久,最终语重心长地说:“阿翎,你二人之事归根结底,你有两错。先错在言辞不明,没能体察师弟的惶惑,此为师兄失职。后错在急于求成,忽略了小裴的感受,虽是为了补救,但你不能把小裴当做随你摆布的绒布偶。你可明白?” 白翎蔫蔫地点头。 他先前的受的冲击太过,此时回想,确实有很多疏漏。不能怪裴响出尔反尔不配合,他受的冲击更重,还见白翎着急忙慌地撇清关系,自然会心碎神伤。 不料,裴响竟硬邦邦地出声了:“……孤掌难鸣。” “是的。小裴,你亦有错。”诸葛悟转向他,说,“你既然入展月一脉门下,即便未行拜师之礼,也是我们三代传人之一,岂能轻易言弃?当然,我知你是一时失言罢了。不过修仙之人,易成谶纬,往后还是注重自持为妙。至于罪过最深之人,则是我这个大师兄。往年专注修道,我疏忽良多……如今酿成大错,纵使师尊降罪,我亦会一力承担。” 他说罢低咳数声,显然伤势未愈。 白翎和裴响都坐直了,神色松动,望着诸葛悟不再说话。 “好了。修仙所求,无非长生。或许千年之后,尔等回顾此刻,皆一笑耳。”诸葛悟向两人伸出双手,掌心朝上,再度微露笑意,道,“我们师兄弟三人,在此立誓如何?就借今日之教训,承诺永不再犯之事。” 白翎率先握住师兄的手,紧张地抿嘴盯着裴响。幸好,裴响终也慢慢伸手,与诸葛悟相握。 诸葛悟含笑道:“你们呢?” 白翎立刻把准备好的另一只手伸出去,果不其然,裴响面上又泛红了,蹙起眉不肯瞧他。不过,少年人置于身侧的手动了一下,稍微往白翎这边挪。 白翎眉开眼笑,仅因如此细微的动作,诸多忧虑一扫而空。他把师弟的手攥在掌心,冻得一颤,但牵得更紧。 裴响的手很冷,跟失血过多似的。白翎没忍住摩挲他的手背,喃喃道:“我发誓,以后凡事与阿响商量,我们一起决定。好吗?” 裴响任他搓弄指节,也缓缓道:“我发誓,永远是展月一脉的三代传人之一。永远是……师兄的师弟。” 白翎问:“就不能发誓抛却杂念一心修行吗?” 裴响看向他满怀希冀的脸,面无表情地说:“下次一定。” 白翎:“……” 白翎反思了一下自己又急于求成的毛病,向诸葛悟笑嘻嘻道:“师兄,轮到你啦。” 身着墨蓝织金道袍的剑修注目于他二人,微微笑道:“渡尘在此立誓。我手中剑,永不向两位师弟而出。我在一时,你二人安生一时。我在一世,你二人太平一世。若违此言,天诛地灭。” 第65章 六十五、共饮 懂不懂循序渐进的语言艺…… 抵达黑市之后, 徐景与冯丘终于回归了自己的肉身。 驾鹤一脉重聚,尹真亦得到了他应得的报酬。 然而因沉音公主之事,黑市戒严, 加上两位真人皆有伤在身, 道场诸人遂不再逗留, 稍作修整便离开了魔域, 穿过秘境, 提前回归道场。 于白翎而言, 上一届道会简直糟糕透顶。 这一届也不遑多让, 险象环生。但与他相熟相知的几人,皆好端端回来了, 所以勉强算是圆满结束。 不过, 自从在鹤车上,师兄弟三人互相承诺之后,白翎和裴响便一直处于不尴不尬的关系中。 裴响的话越发少了,每日静静的不知在想什么, 多数时候待在白翎身后。白翎没法观察他,但也不敢和以前一样,心情好或不好都招惹师弟玩儿。 两人就这么处着,白翎稀里糊涂地认为, 或许要给师弟一点时间。当然, 他自己也很需要时间。 平心而论, 白翎绝不认为裴响在兰林间说的那段话是表白之类的——他们远没有到情深意重、两心相许的程度。 他坚定地说服自己,只是因他的进境和小命挂钩,而师弟人美心善、见不得身边人去死罢了,才艰难地迈出了错误一步。仅仅一步。 只要白翎装作一切照常,待时日过去, 师弟定能把走岔的路绕回来。因此,白翎怀着诸多愁绪,效仿起了诸葛悟,试图扮演一名合格得体的师兄。 裴响则一头扎进了修炼。他比以前更刻苦了,白日排满了讲坛听书,夜里独自在仙去山的某根枝条上静修,再没回过西厢。 白翎好像恢复了独居生活。 只是屋里越来越淡的香气,提醒着他以前有人来过。 — “白仙长!” 才回了道场七天,距新任道君大选还有三个月,道场内部已是暗流汹涌。 今日天晴,一少女领着几名少男,来叩折雨洞天的山门。 草木葳蕤,掩映着古石搭建的门楣。说白了只是一副入口处的门架子而已,但若没人应门,纵使是大乘期修士也无法过门踏上山径,因为此处是展月老祖的手笔。 透过门框,隐约可见远方高天上的雷云漩涡。 据说老祖在彼处冥思了上千年,田漪敲敲古石,又冲里面喊:“白仙长起来没?快开门!” 徐景等人手提登门拜访的礼品,什么百年药酒、千年灵参,还有林暗亲手煮的松花茶酿。 他们等了一会儿,没听见回音,随口道:“都日昳时分了,不能还在睡吧。” “谁晓得呢?咱还是知道他晚起,特意午后来的。他是不是通宵更厉害啦,奇也怪哉。不应该好好修养、巩固境界吗?白仙长是怎么了。” 几个年轻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起来,其中一人用胳膊肘碰碰同伴,说:“哎,你们没发现吗?白仙长从相思林回来就不对劲啊。我感觉他心里有事儿似的,裴师弟也很古怪……萧缘没了,是蛮可惜,不过他们和萧缘不熟吧?徐景,你和冯丘跟着他俩的,他俩是不是吵架啦?” “吵、吵架?呃这个嘛——” 徐景面露心虚之意,立马又被怼了怼肋下。刚才问话的师兄道:“说呀!你不讲清楚,咱以后不小心触了人家霉头咋整?” 田漪点点头:“我也发现了……白仙长回黑市就蔫嗒嗒的,我还以为他是累得呢,或者撞见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了。不过他有事没事总偷看裴师弟,所以是他俩发生了什么吧?” “我哪有偷看阿响!” 忽然一道没好气的清亮嗓音,从门框里冒出。不过并未出现人影,只是古石上的符文显形,供双方传音。 驾鹤一脉的小辈们倏地全站直了,徐景道:“白仙长!我、我可什么都没说啊,你给我们开个门儿呗。” “开了开了……能进来了么?” “可以啦!”符文闪亮几下,脱离古石门楣,跟着几名小辈,指引他们前往仙去山。 与此同时,符文中响起哗啦啦的盥洗声,紧接着一道撑得极满的呵欠。 田漪惊讶地问:“不是吧白仙长,真的睡到这个点啊?” “嘘——这么大声干嘛!我师兄忙着参选道君,师弟他——唉,反正现在没人管我。我……我晚上做点手工打发时间呗。” 白翎的声音懒洋洋的,透着一分他本人并未察觉的低迷。驾鹤一脉的小辈们面面相觑,挤眉弄眼,纷纷在彼此脸上确认了同样的想法: 白仙长和裴师弟果然有鬼。 田漪踩了徐景一脚,压着声音道:“真是的。你刚才快点讲的话,我们都听完了。” 徐景:“啊呀!痛痛痛……” 白翎疑惑道:“你们聊什么呢?喂徐景,还有冯丘,你俩不许乱传啊!是不是在蛐蛐我和阿响?” 驾鹤一脉的小辈们一个劲咳嗽,没人接话。符文里响起掩门的动静,那端的人似是出门来接他们了。 折雨洞天的美景闻名于道场,如今背剑步行,别有一番逸致。 时值初夏,上空的雷暴远在天边,余出大片留白,铺展湛蓝的晴空。山径已在较高处,山林便似万顷碧涛,伏于脚下。几人前后走着,好似踩着一线田埂,在世外桃源踏青。 风光甚好,不远处的山脚草木葳蕤,一袭白影飘然落在其间。 青年数日不见,蓬松的长发已完全恢复棕色,勾勒着毛茸茸的光边。他面带微倦,显然几天没睡好,不过恰巧中和了他鲜妍灿烂的神态,流露出清新与柔和的底色。 青年噙着一丝笑意,眉眼舒展,望着几人走近。 双方会晤,驾鹤一脉的小辈们快步奔来,高呼道:“白仙长!” “哇塞你的黑眼圈快赶上尹真了——” 白翎也向他们打招呼,抬手间又打了个呵欠。诚然,他近几日总失眠。被褥间没有熟悉的暗香了,他竟睡不着,夜夜翻来覆去,只能爬起来做手工做到鸡鸣。 不过瞧见精神抖擞的小辈们,白翎也提起劲头,带几人往山腰的弟子廊舍去。 一边走,他一边问:“来找我玩儿啊?” 徐景嘿笑道:“不是不是,不完全是。我们是来找你去找我们玩儿的。” 白翎:“啊?” 冯丘老老实实地交代:“大师姐说,是时候商量新任道君大选的事了。明天上巳节,仙友们有谈玄论道的传统,她会在洞府摆下青食宴,邀请几家交情好的派系见面。” 田漪道:“白仙长忘啦?大师姐之前答应过的,会扶持诸葛道长赢得第七席道君之位,已经跟师尊讲了。此事一定要早早计议,好多派系都盯着呢。我们是来下请帖的。” 她掏出一封请柬,上书“渡尘真人亲启”,交给白翎。 白翎明白过来,原来是因大师兄的道君之位。林暗果然是个一诺千金,一言九鼎之人,估计伤势未愈,便开始为三月后的大事筹谋了。 “多谢林真人,信一定送到。你们来都来了,要不坐会儿?先说好啊我屋里很乱。” 白翎把信件收起来,说话间纵身飞跃,领着小辈们踩踏古榕枝干,掠至山腰的屋宇庭前。 小辈们却是自来熟,一个个不等他引路,叽叽喳喳地挤开他涌到堂上。 白翎头回请伙伴来自家山头做客,全无待客的头绪。他因睡眠不足而困顿的脑子转动了好一会儿,终于慢半拍地翻出另一套茶具,给众人倒水喝。 白翎刚施了个“吹火术”烧水,田漪等人已经参观完西厢出来了,纷纷发表高见:“白仙长,你房里确实乱啊,不过乱得很有水准!” “那个灯哪买的?太漂亮了吧看起来好贵。” “最贵的应该是床。我都没敢碰。世间竟有这样的床?咱们从小睡的啥啊,是木板吗?” 听见关于自制水晶灯与白鹭绒大床的评价,白翎总算恢复了自得的神采。 他道:“不贵,是我自己做的。你们要是喜欢,我可以教你们……那边不能进去,东厢是师兄的房间!” 听见是渡尘真人的雅居,徐景推门的手立刻缩回来了。几个人对着紧闭的房门边鞠躬边后退,嘴里道歉连连。 白翎把信从门底下塞进去,又透过门缝瞄了一眼,宣布道:“没事,师兄不在。我们随便玩。” 小辈们好奇道:“裴师弟的屋子呢?他住哪儿啊,能看看吗?” “你们已经看过了……”白翎的笑意微微凝住,不自然地摸了摸鼻梁,说,“他和我住一起呀。” “啊?!” 小辈们又“噔噔噔”连退数步,差点翻下内廊。 白翎问:“干嘛一副活见鬼的样子。我们房子都靠自己建,师兄闭关没空,就让阿响先睡我屋嘛!……不过,他已经……” 白翎顿了顿,终是声音越来越低,最后道,“他很久没回来睡了。” 白翎吐出一口气,自认为说得轻巧。 师弟住不住宿舍什么的,又不重要。 但驾鹤一脉的小辈们齐刷刷抬眼瞧他,片刻后,徐景率先把手搭在白翎的肩上,道:“节哀顺变,白仙长。” 田漪也拍拍他的手臂,安慰道:“裴师弟以后肯定会回来的。” 冯丘说:“其实我们以前老吵架,十天半个月的不理对方……” 还有人道:“虽然不知你二人之间发生了什么,但相信假以时日,裴师弟定会回到你的怀抱……不是,回到你的……呃,床上?” “阿响一直睡地铺的好不好!”白翎被他们的反应弄得莫名其妙,一把拍掉徐景的手,问,“你们是不是瞎猜什么了?我、我跟阿响是闹了点别扭,不过……哎呀别站着啦,喝茶去啊!” 他挥手轰走小辈们,脸颊发烫。 可是田漪和徐景都频频回头瞄他,其表情之怪异,神态之鬼祟,还有欲言又止的嘴,都昭示着小辈们的熊熊八卦之心已经按捺不住了。 白翎顶着个大红脸坐下,端起茶杯闷头喝。 徐景小声提醒:“白仙长,你好像烧起来喽。” “用你说吗,我知道!”白翎不高兴地哼哼。 小辈们眼神乱飞,各怀鬼胎地不说话。 白翎则满头乱绪,本来压抑了这么些天、已经勉强平复了,不料被驾鹤一脉的家伙们一打岔,无数牢骚源源不断地往外冒。 他恨不能抓住眼前的每个人尖叫,把自己与师弟的阴差阳错二三事广布天下。 终于,徐景没忍住道:“白仙长,那天在兰花林里……我和冯丘都听见了。” 冯丘也放下早就喝干了的茶杯,说:“是啊,你和裴师弟讲话好生奇怪。他愿意帮你练功,不是喜事一桩吗?为何你们跟谈崩了似的……” 其余师弟也有理有据地分析:“回到黑市之后,您总是失魂落魄。裴师弟也不再与您同住,师兄弟有何等矛盾、居然严重到如此地步?不如说出来,让我等为您分忧。” 还有一师弟道:“对的对的,你们展月一脉和我们驾鹤一脉不同,人丁嘛比较稀少。若您和裴师弟不合,平日还能找谁讲话?不会百无聊赖吗?” 白翎啜饮着杯中热茶,神思飘忽。 是啊,他太想说出来了。反正小辈们都当他和裴响是纯洁无瑕的师兄弟情谊,他就说两人因练功产生了误解,集思广益一下哄人的招数也好。 田漪突然问:“白仙长,你们是不是断袖啊。” 白翎一口茶喷了出来。 第66章 六十六、路过 专业恋爱军师?吃瓜草台…… 在这一瞬间, 其他四个师弟全部目瞪口呆。 白翎浑身的血都冲上了脑门,霍然起立。要不是他以前就见识过田漪鬼斧神工的脑回路,定要以为她是故意诈他回答了。 白翎震撼地问:“你你你, 你怎会有这种想法?!” “咦?要想解决情爱问题, 肯定要先搞清楚是哪种情爱啦。”田漪理所当然地说, “我认识女修比较多, 有时候她们闹矛盾, 我用调解好友的办法去帮忙, 到最后发现人家是帕交。我岂不成了乐子?” 她见白翎的神情实在惊惧, 又宽慰道:“没关系的白仙长,你们不是就不是嘛!如果不是的话, 事情就好办了。坐坐坐。” “吓死我了田漪, 你、你太敢问了……”徐景猛搓胸口。 冯丘也埋怨道:“不能悠着点说么?白仙长和裴师弟一表人才,比较招女修青眼吧,怎么会是断袖呢?就算白仙长是,裴师弟也不可能是啊。” 白翎刚坐下又站起来了:“你说什么???” 他简直想把茶杯丢过去砸人, 道:“什么叫‘就算我是’啊!我、我也不可能是。” 最后一句话不知道为什么,中气稍弱。冯丘连忙拍自己的嘴巴,呸个不停。 纵使是虚惊一场,几人仍乱作一团, 其余俩师弟都一屁股摔地上了, 此时才颤抖着爬起来。 白翎一个人杵在席上, 正当他绞尽脑汁编造逐客令时,远方传来几声爆响。 几人一同看去,只见林海当中,几株古树被不明力量摧折,轰然倒塌。 田漪问:“谁在那儿呀?” 白翎缓了口气, 道:“当然是阿响。他潜心苦修,偶尔打树……可能,是修行速度太快,发泄一下灵力。” 田漪说:“可裴师弟不像控制不了道行的人。打树太幼稚了,他是在宣泄心绪吧?” 白翎:“……” 白翎盯着古树倒下的地方不语,片刻后左右一看,对上几张伸过来观察他的脸,气道:“看我干嘛!我哪里知道?” 师弟们缩了回去,似觉得事情超出了他们的处理范畴,不过八卦之心得到了满足,互相嘿笑道:“裴师弟天纵奇才,天才总是很难猜透的哈。” “白仙长,您别太挂怀了。好友之间,就算练功出了些岔子,也没有因此绝交的道理嘛!” 白翎扯出一个假笑:“我很挂怀吗?我没有。” “连口是心非的毛病都被裴师弟传染了,你这你这……哎呀不说啦!时候不早了我们先回去了昂。” 驾鹤一脉的小辈们胡乱推搡着,打算溜之大吉。不料,一声怒吼突然自林深处伏地而来,惊飞了上千只白鹭。 连仙去山都震了三震,榕须飘飞。 几人忙稳住身形,望向猛兽吼声的发源地——正是裴响刚才打折古树的地方。 徐景震惊道:“裴师弟觉醒上古神兽血脉了?!” “他哪里会发出这种难听的声音!”白翎话音未落,身影已消失在原地,抛下后半句话,“肯定是惊动了洞天里的灵兽……我去看看。” 白翎进入金丹期后,足尖点叶,即可飞身。他融会了神行术的步法,在林海梢头不断闪现,顷刻间来到意外发生之处: 只见几株古树歪斜,压出了一片空地。树干牵动了虬结的根须,竟然塌出了大块地穴。 一头古稀之年的野猪精无故被端老巢,双目猩红,獠牙冲天,正搓动着前足铆劲怒吼。视线越过它庞大的躯体,一道黑衣身影映入眼帘。数日不曾照面的少年人依旧面目冷清,不过几滴鲜血溅在颊上,破坏了原本秀美的气质。 裴响将箭袖挽至肘部,露出线条精炼的小臂。他好像与盛日炎夏无关似的,浑身上下露出的肌肤极少,衬着墨色道服,黑白分明。 此时他的目光稍稍上移,与枝头的白翎四目相对。 暴怒的野猪精捕捉到了机会,立马咆哮而出。白翎知道以裴响的修为解决它不难,所以并未出手,但他很快意识到,裴响并未持剑。 “花谕”仿佛得了什么指令,一动不动地悬在旁边,唯有瞧见白翎时,倏地向他一转。 三人高的野猪像陨石撞向裴响,却被少年握住一对獠牙,再不能前进一寸。 裴响上身微倾,身形并未移动,但脚下一陷,显然他承接的力道重逾千钧,并非他表现得那般,只是接住了一片落花一样。 白翎呼吸一滞,不知师弟在闹哪出。修仙修得返璞归真了? 他还以为裴响惊动的是哪方千年灵兽,所以二话不说来看情况。没想到师弟在赤手空拳斗野猪,倒显得白翎担心过度了。两人还在冷战,这让他很没面子。 须臾之间,战斗结束。 眼看一滴口涎要落在裴响手上,他立即翻掌打出剑气,直击野猪精的命门。一击之后,野猪精耸动的身躯僵直了,响彻林间的嚎叫也戛然而止。 裴响撤步出现在一丈地外。 轰然一声,野猪精瘫倒在地,血如泉涌。 “好!” 姗姗来迟的驾鹤一脉小辈们一叠声鼓掌喝彩。徐景鼓得尤其响亮,兴奋道:“裴师弟,你走的杀剑流啊?‘凡我所有皆以为剑’,你用肉身作剑,岂不是连仙剑都用不上啰?” “花谕”发出一声低吟,似乎有点委屈。 裴响侧目扫众人一眼,唯独没扫过白翎。他轻碰了一下“花谕”以示安抚,向徐景等人行礼:“见过师兄师姐。” 田漪把白翎扯过来,笑道:“你师兄也在这儿呢!” 裴响终又正视白翎,不过面上毫无波澜,仅缓缓道:“白师兄。” 白翎:“……” 白翎没想到他冷静了七天还是这六亲不认的死样子,心里一酸,一时没忍住,回敬道:“啊,裴师弟。好有雅兴呀,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幽会野猪精。” 裴响面无表情地盯着他,并不解释。 但,几团大小不一的毛绒球从裴响身后的树根处冒出来,竟是一群弱小的素食类动物,小如花栗鼠、大如野兔,什么都有。 它们灵智未开,但是世代居于洞天福地,极通人性。为非作歹的野猪精业已倒毙,毛绒球们欢天喜地,对着裴响立起身子作揖,片刻后各自钻回树洞或者灌木丛里,传播喜讯去了。 白翎:“………………” 白翎想死地闭上眼睛。 徐景尬笑道:“看来裴师弟是在为民除害啊……之前听闻,你近日时不时打树。莫非是野猪精弄出的动静?” 裴响:“何来听闻。” 徐景顿时安静如鸡,挪到白翎身后。白翎察觉一道清凌凌的目光落在自己面上,更加不敢睁眼,索性原地装死。 原来以前裴响看他,是带着温度的。现下却全然不同了。 田漪试图救场,说:“咱们两家洞天是对门的邻居,大师姐听见砸树的声响,还以为有神兽出世呢!想不到出世的是裴师弟……哈哈哈。” 没人答言,她也缩到了白翎后边。 徐景评价道:“不好笑啊!” 田漪一巴掌呼他后脑门儿上,把徐景扇出了队列。她回头一看,其他三个师弟都一个个排着,跟千手观音后面的舞者似的,一起猫在白翎背后。 有一人比白翎高,甚至屈着膝盖,以免露出脑袋。大家努力为白仙长与裴师弟营造二人共处之境。 白翎在心里哀叫,其声不亚于野猪精的垂死狂嚎。 他真是服了驾鹤一脉的家伙了,听八卦时好一个专业红娘团队、温暖您孤寂百年的心,现在真遇上事,把他这苦主顶在最前面。 不得已,白翎一点点睁开了眼睛。果不其然,师弟漂亮的脸刹那撞入眼底,其冲击力也不亚于野猪精扑面而来。 但其神色疏离,像是回到了两人洛东城初见之前。 半晌后,裴响轻声问:“白师兄有何见教?” 白翎又被称呼刺了一下,勉强地牵动唇角。他说:“以为你遇到事了……路过看看。” 裴响沉默了一会儿,道:“无事。” “哦。无事啊。”白翎干巴巴地说,“无事最好。” 他被自己的发言蠢到,连忙找补:“没关系的,我只是路过嘛!打扰……打扰阿响了。” 裴响说:“没有打扰。” 冷场了好半天,裴响又道:“他们,一同路过?” 白翎惊觉背后还有一串人,急中生智,说:“驾鹤一脉来邀请我们做客——对,我们明晚要去做客。林真人开的青食宴,不能不给面子,而且关系到师兄参选道君……你来不来?” 裴响道:“好。” 他只说了一个字,白翎有些泄气,视线慢慢地掉在地上,脸上的笑也淡了。 片刻后,却又传来裴响的声音:“多谢提醒。” 白翎一愣,见师弟的脸色依旧沉静,仿佛例行公事,与他客套而已。 白翎苦笑了一下,抿起嘴。不料,裴响注视他半晌,在他并未回音的前提下,说了第三句话:“山精作祟……不宜久留。” 白翎双眼微睁,裴响则在说完话的刹那,立即转身离去。 裴响修习了与“神行术”并列四大移行法门的“夜游诀”,以隐身潜行闻名。顷刻间,黑衣背影没入山林,唯有垂在他身后的银纹朱红发带,短暂地闪逝。 驾鹤一脉的高个子师弟撑不住了,站直身子。几人呼啦啦围上前来,探头探脑地观察裴响去向。 白翎仍在发怔,听取叽喳声一片。 “哇哦白仙长……裴师弟刚才是在关心你吧?” “要赶我们走的话,说句‘快滚’不就成了。‘山精作祟,不宜久留’……此中深意,如陈酿一般越品越香啊……” “你们很快能重归于好了。这叫什么?床头吵架床尾和!” 说话的几人被白翎挨个弹了脑瓜崩,滋儿哇抱头乱叫。 白翎面上犹红,却不知是此前激动时未散尽的,还是被刚才数语,莫名扣动了心弦。若在平日,他舌战群儒不在话下,遑论区区几名驾鹤一脉小儿。今天他却不知怎么了,满脑子裴响说的话,根本回不过神。 白翎受不了了,双手一招:“好啦好啦——快滚!” 遭他轻斥,小辈们识相地作鸟兽散。周围清静,白翎终于松懈下来。他人还在此地,心思却已经飘到了明天,期待驾鹤一脉操办的青食宴。 白翎心不在焉地往回走,忽的眼前一晃,撞上了什么。他定睛一看,居然是滞留在此的“花谕”。 仙剑悬停在空,刚被他的额头碰了一下。 白翎茫然地捂着脑袋,“花谕”倒像是如梦方醒,倏地化作流光消失了。 第67章 六十七、器灵 mini升级成了plu…… 白翎一个人回到西厢, 路上时不时回头,可惜再没瞧见什么人或剑了。 他正清点驾鹤一脉小辈们送来的礼物,檐下的风铃又晃荡起来。白翎不免有些意外, 今日的折雨洞天属实热闹了些, 总有客人上门。 风铃上亮起了与古石门楣上一样的符文, 却半晌没有声音。 白翎顿时明白了怎么回事, 向风铃打出一道灵力开门, 说:“阿花?你进来不用敲门啊, 洞天已经认识你了。” 风铃的铃舌传来几声轻叩, 是唐棠的回答。小姑娘借山傀还阳,外表已经与生前无异, 但她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 再也说不出话。 前些日子里,白翎带她找了好几位有名的医修。不过诊断结果皆说她喉舌无恙,只是心神受冲,三魂七魄移位, 所以暂时地失声了。 所谓“暂时”,怕是要等心结解开,不知在何年何月。根据白翎的理解,其实就是创伤后应激反应, 形成了心理问题。 可惜修真界没有心理医修, 只能靠唐棠自己, 什么时候想开了,才能重新说话。 关于她的去处,也让白翎头疼了好一阵。 宁雪消散之前,将唐棠从问鼎一脉除名,他家另两名金丹期的五代弟子, 也早在神目洞,被白翎和裴响所杀。 至此,问鼎一脉的三代、四代、五代所有传人,甚至包括一代祖师爷,除唐棠以外,尽数死在了展月一脉手上。千年前展月老祖埋下的祸根,姑且算是斩清了。 只剩问鼎道君——如今的他已经不能称为道君了,修为跌至金丹期,便是问鼎真人:凭借老祖赐下的护身符苟延残喘,不知藏进了哪个耗子洞。 白翎收好礼品,将林暗熬的松花茶酿倒出两杯,摆出笔墨,等着唐棠上山。 不多时,小姑娘伶仃的身影出现在门外。 她这两天都在问鼎一脉的山头收拾同门遗物,估计没一年半载清理不完。白翎也不可能跟着她去,不然好像对小孩继承的遗产有想法似的,所以,便由着唐棠慢慢挑拣。 茶酿清苦,入口却觉回甘。浅褐色的茶汤上,点点松花若明漆,散发着安神的木叶香。 唐棠脸晒得红扑扑的,捧起茶杯一口气吸干。白翎窝在斜对面的软垫里,听着她吨吨吨的抽水声,不免又有些出神。 一瓮茶酿够四个人喝,他与唐棠喝了一半,给诸葛悟留一杯,还有一杯。 唐棠喝完一抹嘴,冲白翎露出一个皱着眉的冷淡表情,再疑惑地歪歪脑袋。意思很明显,她问裴响怎么样了。 白翎哼哼道:“他……他还是老样子。” 唐棠对师兄弟的矛盾一无所知。她之前浑浑噩噩的,等回过神来只晓得裴响最近很忙,几乎不回仙去山。 唐棠点点头,用桌上的纸笔奋笔疾书。 不幸中的万幸,她会写字,虽然水平和白翎不相上下,但能让人看懂。 唐棠写一张就塞一张给白翎,白翎念道:“好东西被偷得差不多了。不过还剩一些,我慢慢送过来,谢谢你的照顾。你之前问我的,我认真想了,我要去蓬莱一脉,改修医道。白仙长,我是来……跟你告别的。” 最后一个字念出,白翎微显愕然。 可他放下纸页,见小姑娘已经搁好了毛笔,端端正正地跪坐着,神色平和地望着他。 唐棠不再扎花苞头,现在她与道场的年轻女修一样,梳着普通方便的发髻。午后的日光有些晃眼,角落的香炉静静地焚烧。 “问鼎一脉冉冉升起的新星”,好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小姑娘依然背着双肩竹筐,但已褪去宗门老幺的稚气,即将融入道场的芸芸修士之中。 或许,正合宁雪的期望。 白翎也露出了微笑,只是透出少许怅然,说:“好啊。我记得刚见你的时候,你就是带着自己炼的丹药,去请章真人指教。阿花,医修才是你的兴趣吗?” 小姑娘郑重地点点脑袋。 白翎便没再说什么。他问过诸葛悟能不能收唐棠为弟子,但他俩一个三代,一个五代,辈分差太大。加之两脉的罅隙过深,并不如白翎所想,轻易便可消弭。 好在唐棠更想当医修,若是她拜入蓬莱一脉,从此脱离打打杀杀,也算不错的结局。 小姑娘站起身,在桌上放了个芥子袋,准备走了。毕竟相识一场,白翎就这样把十三四岁的小孩送走的话,放不下心。 他解下腰间的铃铛,递给唐棠,道:“阿花,以后你把它带在身上吧。只要注入灵力,或者它碰到了魔气,都会引起我师兄注意。他会看情况帮忙的。” 唐棠听话地接过,知道是白翎的好东西,郑重地行礼致谢。她临走前,却在犹豫什么似的,出门又跑回来,涂涂改改,写了一句话。 白翎好奇地凑过去看:“还有什么事?……咦。” 唐棠写的是:“我在山下遇到了裴仙长,他在看着你们的房子。” 白翎双眼微睁,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唐棠见他呆住,担心自己做错了事,赶紧又添一句:“他不让我告诉你。” “啊……哦!”白翎不自在地眨眨眼,说,“没事的阿花,你做得很好!关于阿响的事情,就、就该告诉我。” 唐棠放心地离开了。 白翎送她到门边,却在挥手之后,还倚门出神了好一会儿。 小姑娘的身影已经缩成了一个点儿。而白翎飘忽的目光在下方山林间游走,不知唐棠偶遇裴响是在哪里。 原来师弟还在意着他,却令白翎长长地叹气。 以前看话本子里酸掉牙的“黄连浸蜜,亦苦亦甜”,白翎还不屑一顾,寻思就是上辈子烂大街的什么“甜蜜的烦恼”嘛,写有情人不长嘴,死要面子活受罪的陈词滥调罢了。 现在落到自己身上,才知什么是喜忧参半。又因师弟没有真与他一刀两断而高兴,又怕师弟走岔的路回不去了。 回不去怎么办? 白翎行尸走肉一般飘回了屋内,试图以忙碌麻痹内心。唐棠放下的芥子袋里,是她给白翎的谢礼。 打开之后,白翎险些被四射的宝光晃花眼。小姑娘太实诚,几乎把库房里剩下的宝贝全薅来了。 即便在问鼎道君陨落的消息传扬开后,问鼎一脉的山头便被“霁青盗圣”、“顺手牵羊真人”之流光顾过,亦有许多稀世奇珍,未被窃走。白翎挨个清点,好些是在老祖笔记上见识过的宝物,现在拿在手中、灵气四溢,简直像做梦一样。 然而,正当他对着满桌华光这摸摸、那戳戳之际,白翎忽然感到,自己的衣服被谁拽了一下。 他低头一看,却并没有发现异样。白翎把碧落残幡当腰封,恰好围了两圈,用玉扣别住,垂下两绺细带。他以为是起身的时候卡到哪了,并不在意,没想到继续视察宝贝没一会儿,感觉又有谁拽他。 这次白翎确定,决不是错觉。 他倏地站了起来,环顾四周。折雨洞天由展月老祖布下禁制,堪称修真界最安全的所在,除了他们几个内门弟子,还有他们介绍给古石门楣的人,任凭哪方魔尊驾到,也不可能闯入。 那还能是谁? 白翎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差点生出冷汗。可是眼下全无旁人在场,外边风和日丽,艳阳高照,也不会有什么倒反天罡的刺客,大白天跑来刺杀啊。 直到白翎细细地观察自身,忽然发现不对——他的腰封怎么变长了! 碧落残幡原本是一幅画卷大小,被他折两折缠在腰间,没有魂魄寓居其中,便和一挂寻常的布条差不多。 但此时此刻,腰封不仅变宽,还往下延展了。幡布的光泽如碧,比之前更加潋滟,仿佛一件法宝罩衫,被白翎随便系于腰上。 白翎登时明白了怎么回事。之前逃走的碧落幡本体,竟然偷偷溜进了唐棠的芥子袋,跟着她来到这里! 他知道以碧落幡的品级和年份,定有器灵,当即叫道:“你跑都跑了,还回来干什么!你……你怎么还带着鬼回来的??” 三抹极淡的白影出现在幡面上,碧落幡与残片融合,宝光大盛。一个三四岁的男孩儿凭空出现,穿着一身漂亮的绿袄子、虎头帽和缀珠鞋,雪白的脸蛋似粉琢玉砌而成,发髻上还簪着一团毛茸茸的碧缨球。 光看脸绝对无法让人相信,用以请鬼上身的神级法器碧落幡,居然是他。 男孩儿一把抱住白翎的膝盖,道:“你身上有刀嘴棺材脸的气息!快帮我把他们赶出去,他们赖着不走——” “刀嘴棺材脸?谁姓刀啊,我不认识姓刀的!” 白翎想把男孩甩掉,对方却跟八爪鱼似的吊在他腿上,说:“就是蠢驴自大狂和窝囊丝瓜瓤的师妹呀。我回家等眯眯眼倭瓜,可他好像升天了,我只等到一个呆子小哑巴,悄悄跟着她,没想到又碰见你啦!你,你当初还扯掉我一把头发,痛死我了!快帮我把这三个无名鬼弄走。” 白翎明白了,碧落幡的器灵给问鼎一脉所有人都取了外号,不过没一个中听的。它作为容器,无法使用自己,必须找会驾驭它的人,才能把留在它里面的三缕幽魂抖掉。 但幡面上的魂影极淡,面目都模糊不清,瞧着年代久远,难以辨认身份。 问鼎真人没回过问鼎一脉的山头,器灵左等右等,最后瞎猫碰上死耗子,跟着唐棠找到了白翎。它趁白翎不备,恢复完整,现在缠着他帮忙。 白翎没好气地说:“我为什么要帮你,帮你有什么好处?” 器灵惊讶道:“全天下只有你会用我了呀,你不帮我,谁能帮我?” “你的意思是只有我能帮你咯。太好了,我再问一遍,帮你有什么好处?” 白翎得到提醒,从脑海中搜刮出一页道卷,正是驱使碧落幡的咒术。他现学现卖,呢喃数语,怎么都甩不掉的器灵便被一只无形的手提溜到半空,挣脱不开了。 男孩着急地扑腾,大叫道:“你、你这混蛋!我记住你了——你个黑心笑面怪!” 白翎呵呵两声,权当它在夸自己,不紧不慢地拍拍手,拈起腰间的幡布观察。 虽然神级法宝自己把自己送上门来,疑似天上掉馅饼,但碧落幡着实阴邪,他不会掉以轻心。 此时的幡面上,三缕白影静静的不动。可凭身形判断,他们是一女二男。除此以外,一概不知。 说到底,碧落幡是当初问鼎道君的遗物。幡中的古老亡魂,或许也是他的遗物。 白翎本不喜欢多管闲事,但碧落幡于他而言,另有大用。所以,白翎向器灵道:“你与他们说过话么?” 第68章 六十八、诸情 黑心笑面怪×死相小白脸…… 器灵叫道:“当然没有啦!谁要和他们说话啊?” 他顿了顿, 又小声道:“再说了,他们仨跟聋子似的,根本不理我……” 白翎心下了然, 后半句才是真相。看来器灵尝试过发起沟通, 但三个亡魂不给面子。 白翎问:“你之前不是把所有魂魄都放出来了么?怎么会拿他们没办法。” “你就当我是个茶杯!我一使劲翻过来, 能把茶水全洒了, 可是这三个家伙怎么倒都倒不出去, 像几滴水黏在杯子底一样, 是不是很古怪?快帮我把他们赶走!” 器灵被吊在半空中晃晃悠悠, 说话仍颐指气使,跟大爷一样。 白翎露出友善的微笑, 道:“好啊, 谈谈条件。我可以帮你调查这事,不过你要把头发留下给我——就是之前的残片。” 碧落幡纳闷道:“只是调查?不能清除他们?” “人家不管是生前还是死后的岁数,都比我大上几轮了。我区区一个金丹前期,当然要查清楚才能动手。如果随便让他们上身对话, 我被夺舍怎么办?”白翎非常坦然。 碧落幡咬牙切齿地说:“你……你太没用了!” “对呀人家就是没什么用的。”白翎阴阳怪气,“你等我修到化神期再来找我嘛。” 碧落幡:“……” 碧落幡气得溢出了眼泪,怒道:“黑心笑面怪!!!” 白翎左耳进右耳出,继续打量幡上的魂魄。他轻轻拭过三道白影, 霎时间, 一股极深寒的凉意刺进指腹, 像盛夏天气里的一根冰针,扎了他一下。 十指连心,白翎心窝一冷,倏地蜷起指节。 仅仅是刚才的刹那,他竟然感到了极强的吸引力, 三缕魂魄在引诱他,迫不及待地要上他身,供他借力。 白翎定一定神,问器灵道:“他们跟你待着很碍事吗,为什么一定要把他们赶走?茶杯不会因为装水烦恼吧。” 器灵说:“高人都是独来独往的!” 白翎笑笑不说话,但意思很明显,少跟他来这套。 根据刚才短暂的相处,白翎已经看出来了,眼前的器灵外观是幼童,心性也幼稚得很,凡事以面子为先。 果不其然,见他不好糊弄,器灵的嘴角撇了下来,嘟嘟囔囔:“他们是聋子,我又不是……每个鬼都吵得要死,我再也不想听他们的牢骚了!每个鬼、每个鬼!说的全是那几句话——我死了吗、我怎会这样死掉、我不想死我不想死我不想死……啊啊啊吵死了吵死了吵死了!” 器灵的声音越来越大,双手抱头使劲抓挠,呈现出一种与外表年龄不符的扭曲。 白翎道:“所以你之前放出所有魂魄,不是因为无聊……?” 器灵呆愣了一瞬,旋即更要命地扑腾起来,大骂白翎不是人,竟然如此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白翎有点心虚。他以前那样想,大概是因为他自己无聊过头了。不过一直让器灵嚎叫不是办法,他找到了一则新的咒术,可令器灵无故不得出声。 器灵发现自己没声音了,悲愤交加,眼泪哗哗直淌。白翎看小孩儿哭成一滩的样子,于心不忍,又给他解开:“算了,你消停点就……” 下一刻器灵便咆哮道:“黑心笑脸怪和眯眯眼倭瓜没一个好鸟你们全都——” 白翎还是把他静音了。 查探碧落幡与三缕亡魂的底细,得从问鼎真人下手。白翎向来心大,不过并不想给安稳日子埋雷。 他在问鼎一脉身上学到的最大教训,就是“斩草除根”,当初放跑问鼎真人实属不得已而为之,但若假以时日,此人定会卷土重来,必须早做防范。 所以,如果白翎能顺着这条线查清问鼎真人,等这厮来报仇时,便可以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了。 一道墨蓝色的身影从外入内,是诸葛悟。 白翎与师兄也数日不见,知他大概在折雨洞天的深处疗养,此时不免惊喜,道:“师兄!你回来了?” 气度沉敛的剑修见到他略一颔首,目光落在空中,看着落泪似瀑布的器灵道:“这位是……” “啊,碧落幡本体来找我了。他本来在蹲问鼎回去,不过只等到阿花,藏进芥子袋摸了过来,要我帮他驱逐三缕滞留的魂魄。”白翎简略地介绍情况。 诸葛悟问:“那哭得如此凄惨,是被你拒绝了?” “没有啊,只是他太吵了,我想办法让他安静些。”白翎背着手假装乖巧,说,“碧落幡对我有用,我想帮这个忙。师兄,问鼎真人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我去查一查也好。” 诸葛悟赞同道:“阿翎有这份心,可见去秘境走了一遭,成长颇多。我须全力准备大选,无暇于此,你将此物拿着,可以去全性塔查阅历年历派卷宗。” 他取出一枚令牌,交由白翎。白翎接来细看,发现牌上一面是诸葛悟的道号与派系,另一面刻着拜日神教的绲金边日纹,大概是元婴期修士才有的权限证明。 白翎收起令牌,说:“多谢师兄啦。田漪他们刚送了请帖来,我塞你屋里了。林真人明晚开办青食宴,拉拢了几个派系帮你。唔,还有阿花的事情……她决定改入蓬莱一脉,以后当医修。我把你的铃铛送给她了,以后她碰到什么大事的话……” “好,我会照看一二。”诸葛悟应承道,走向他的东厢。青食宴或许是他与林暗早有计划的聚会,所以他中断了疗伤静修,回到仙去山筹备。 但诸葛悟进屋前,回头问:“阿翎说碧落幡于你有用,是想以此法宝修炼么?我观器灵之状,甚是难驯。” “不是啦……我对抓鬼上身没兴趣。之前宁雪和萧缘都上了我的身,虽然让我一下子变强了很多,但……总觉得很危险,我差点就不是我了。”白翎心有余悸地轻咳一声,视线发飘,小声说,“我只要碧落幡的残片,能保留魂魄就行。” 诸葛悟沉思片刻,道:“所以是为了小裴?” 白翎惊道:“诶?师……师兄怎么猜到的!这么明显吗?” “他修《太上迢迢密文》,极易步前人后尘,稍一不慎亡于自戕。碧落幡是神级法器,若得其残片,实乃收容亡魂的绝佳之物,相当于给小裴增加了一重保障。”诸葛悟笑了笑,单刀直入,“你们现在的状况是他喜欢你,你不喜欢他吗?” 白翎浑身的血都沸了。 他僵硬无比,几乎一字一顿地说:“阿响对我,谈不上喜欢吧……我对他也,也……” 诸葛悟:“也谈不上喜欢?” 白翎:“也不是完全不喜欢……” 他对诸葛悟没什么好隐瞒的,一时嘴快便说了出来。白翎说完才反应过来自己说的话究竟什么意思,连忙后退数步,胡乱摆手:“不是说我就喜欢他!!!只是——只是!啊呀师兄你突然问这些干什么?不是说好了让我俩慢慢冷静不要太在乎这些吗!” 白翎像被天道扼住了咽喉,整个人慌乱起来。连碧落幡的器灵都停止了用泪水模拟喷泉,挂着一条长长的透明鼻涕,狐疑地盯着白翎。 诸葛悟却轻叹一声,捏了捏眉心。 他道:“抱歉。阿翎可还记得,我修的《玉壶冰心箴言》,对我的进境要求如何?” 白翎绞尽脑汁,道:“啊!想起来了。‘遍历诸情’对不对?之前我跟你抱怨《喜乐诸天奇经》的要求太奇怪,你提过一嘴。师兄你卡在这一关吗?” 诸葛悟说:“没错。若论亲情,我的家属皆已过世,但曾经对我垂爱颇多;若论友情,你、小裴、林真人,于我皆担得起益友之名。唯有爱情,我毫无头绪。本想借你与小裴,稍作观察体会,但你们既无此等心意,我自然另做打算。” 诸葛悟停顿片刻,宽慰道:“无妨,你们顺其自然便是,莫要种下心魔。凡事尊崇本心,方能得道圆满。” 白翎松了口气,问:“那师兄打算怎样?大选还有三个月,如果能晋入化神期,确实会稳妥很多。但你不能临时去找个人喜欢吧……这事儿也、也不能强求啊。” “明日青食宴,正要探讨此事。驾鹤道君牵线搭桥,请来了另一位修习《玉壶冰心箴言》的前辈道君,她说有方法可解。不过,须请你与小裴一定到场。” 诸葛悟说到此处,眼风扫过窗外,笑着说:“到了。” 一道黑衣身影出现在廊下,先与白翎照面,两人尽是一怔。 裴响将箭袖放下,道服整理得一丝不苟,手与脸都洗过,微显湿润。他看见厅里吊着的器灵,器灵也抱臂一晃一晃地睨着他。 裴响当做没看到,向诸葛悟行礼:“见过诸葛师兄。” 裴响面上一派平静,是他惯常的淡漠神情。白翎明白,定是诸葛悟返回廊舍的遁光让裴响看见了,所以他回来问候诸葛悟的养伤情况。 诸葛悟说:“我一切都好。小裴近日如何?明晚的青食宴,记得与阿翎同去。你们境界尚低,或许无从参议,但听一听前辈所言,多有裨益。” 裴响道:“是。” 白翎也安静地点点脑袋,把目光拔到诸葛悟身上。 “既然你二人同在,不妨共领一事。”诸葛悟仍抱着让师弟们握手言和的念头,一指堂上的器灵,道,“这位是问鼎遗物碧落幡的器灵,来寻阿翎的麻烦。他一人力有不逮,小裴,望你能多加协助。若能以此探明问鼎的下落,也算解去了一桩隐患。你看如何?” 裴响面色不变,沉默少顷,重复道:“……是。” 白翎在背后偷偷抠着手指头,没忍住瞄了裴响一眼。有机会共处,就有机会修缮关系,他必能好好把握。 白翎解去器灵的缄口,佯装自然地说:“看来要谢谢阿响了。师兄已经把查阅卷宗的令牌给我,要是你等下有空,我们就去全性塔一趟。我记得,道场的藏书阁在那边?” 诸葛悟向他颔首,旋即往裴响肩头轻拍了拍,转身回了东厢。 白翎和裴响一个站在厅中,满身融融的晴光,一个立于廊下,蒙着寂寂斜影。两人再度对视,白翎面带微笑,全然一副认真讨论事务的模样。 器灵却清清嗓子,不怀好意地问:“你小子就是裴响?” 裴响扫了他一眼,沉默以对。 器灵评价道:“死相小白脸。” 裴响皱眉:“?” 器灵幸灾乐祸地指着白翎,对他告状:“这个人刚说不是完全不喜欢你。我读的书少别骗我,他的意思是有点喜欢你对吧?” 第69章 六十九、上头 鸳鸳相抱何时了,往事知…… 白翎在器灵话音落下的刹那, 重新甩出咒术,将它第三次禁言了。 他从未施咒施得如此迅疾,面上浅浅的笑意不变, 背后却差点沁出冷汗。 白翎对破口大骂、不过只有口型没有声音的器灵友善道:“你刚才说什么?我没听清。请我帮忙还说胡话, 你以前也这样坑问鼎道君吗?” 器灵遭到威胁, 气得头发倒竖。可是全天下找不出第二个了解碧落幡的人, 它眼睛一眨, 豆大的泪珠又涌出来。 白翎笑眼微弯, 向裴响说:“它是坏东西, 不用管它。走吗阿响?” 裴响未置可否。器灵遭遇诋毁,无声地哭天抢地, 被白翎不动声色地抓过来, 团吧团吧塞回碧落幡。 片刻后,裴响问:“徒步?” “啊……对。不赶时间,我们走过去吧。” 白翎不能御剑,但被裴响一句话勾起了以前如何御剑的回忆, 倏地收回目光,先一步走下堂室。 两人离开仙去山,依然一前一后,隔着两尺距离。天气甚佳, 照得人身上暖洋洋的, 白翎听得见后面的脚步声, 看不见裴响,似有百爪挠肝。 他忍不住先开启了话题,轻轻唤道:“阿响。” 少年人许久才应了一句:“嗯。” 没有用“白师兄”膈应他,已然是冰释前嫌的征兆。白翎大受鼓舞,立即跟竹筒倒豆子似的, 把近日发生的事全说了一遍,包括唐棠的去向与师兄的困境等等。 但他一直讲到口干舌燥,身后人也没有任何反应。白翎几乎以为裴响走丢了,可是回头一看,黑衣少年正一眼不错地盯着他,双目沉沉,如古井无波。 白翎道:“……阿响听到我说的了吗?你倒是吱一声。” 裴响视线坠地,淡淡道:“听见了。” 简直是一盆冷水,浇灭了白翎的满腔热情。天空恰好有鸟飞过,嬉戏相逐,其啼鸣似笑,不嘲也嘲。 白翎深吸一口气,猛地背过身,大步往前走。 他们在折雨洞天前往全性塔的路上,时值午后,别无旁人。上次走时犹在初春,此番已至晴夏。夹道草木犹绿,葳蕤树影泼泼洒洒,落得沿途浓荫。 但白翎全无赏景的心思,甚至更觉烦闷了。他不是喜欢忍耐的性子,在裴响身上已经透支了下半辈子的耐心,心里好一阵翻江倒海之后,突然回身。 裴响在同一时刻停了步。 说来奇怪,白翎看他,他就看地,白翎每次转头,又都见裴响正看着他。 白翎冷笑道:“我说,裴师弟啊。” 裴响缓缓开口:“白师兄。” “你要这样子到什么时候?七天了!要不是师兄派任务,你还一直躲着我!”白翎忍无可忍地叫道。 裴响却说:“才七天。” 白翎道:“七天都不够?人生有几个七天你算过吗?好吧我们修仙的不算这个——反正我受不了了!你,你进展怎样?” 白翎以拳掩口,掩饰性地咳嗽一声。 然而裴响明知故问:“什么进展。” “回心转意的进展啊!”白翎语无伦次,说,“你现在这样完全是回转过头了吧?再放任你下去,以后我们都成陌生人了,还算什么师兄弟!” 裴响定定地看着他,半晌才道:“岂不是正合你意。” “合、合我意?!”白翎指着自己,被他气笑了,道,“我什么时候说过要跟你绝交?哈?裴响你通灵脉通的是脑子吗,我是说我们不要搞断袖!当兄友弟恭的师兄弟!你,你把我师弟还我——” 听他在青天白日下高喊“断袖”二字,裴响的脸上终究是死水生澜。他立即扫视周围,幸好无人经过。 裴响对白翎蹙眉道:“我们的事回去再谈。” 他说罢便要绕过白翎。不过白翎耐心告罄,根本不玩儿虚的,张开双臂拦他,跟着裴响左右移动。 两人来回数次,裴响站住微恼道:“在此纠缠,成何体统?” “我要是在乎体统就不会被师尊打那么多回。”白翎十分骄傲,见裴响的冷淡破功,更是得意,道,“快点从实招来。你要这样对我到什么时候?给个准话,不然不放你走。” “你真是……”裴响面颊一紧,显然在暗中咬牙,冷冷地盯着他不语。 白翎抱起双臂,冲他一扬眉。 在师弟斗败野猪精之后,白翎明显感到,两人是有转圜余地的,否则裴响不会说那么多句话。不过这小子别扭得九曲十八弯,白翎又是敞亮性子,明知对方也有意和好、却不知碍于什么对他避而不见,简直把白翎急坏。 白翎自信地说:“你肯定没有和我老死不相往来的想法。阿响,承认吧,你也舍不得我。” 轮到裴响冷笑了。“舍不得”三个字对出身世族的大家少爷来说,简直是石破天惊的荒唐之词。他眼睫直颤,但不擅长撒谎,除了冷笑,完全挤不出别的反应。 白翎遂继续大放厥词:“我是一直惯着你,但不能由着你胡来。我们摆正心态相处不好吗?还要不上不下多久?我又不会因你想岔了怪你什么,你别消沉下去了好不好!” 裴响终于压着嗓子说:“我不过是以对待诸葛师兄的态度待你,白师兄何故如此?” 白翎道:“不行,和以前落差太大啦!你要在对他和以前对我之间找一个点儿,又保持我们的友情,又不会变质——不对,变态成爱情!” 他一席话掷地有声,总算把诉求完完全全地亮了出来。可是白翎说得太清晰、太直白,字与字仿佛织成了一场风暴,不遗余力地冲击着裴响。 裴响成了木雕泥塑,过了八辈子那么长的时间,方才喃喃自语:“世上怎会……有你这般人?” 白翎道:“我这般人?我哪般人??反正要求撂在这,你做不到就直说,我也不想被你吊着了!!!” 最后一句,简直是连说带喊。裴响面露惊愕,片刻后,眼底漫上苦楚,仿佛白翎越理直气壮、义正辞严,他便越失魂落魄、无法理解。 白翎嘀咕道:“干嘛一副被我重塑三观的样子……瞧着跟我欺负你似的。” 他说罢想到裴响不懂三观的意思,又道:“不晓得什么是三观吧?就是对世界的认知。阿响,别怪我把话摊开讲,两个人分开难受还不如一起爆炸了痛快……喂,你跑什么?不许跑!喂!!” 裴响再也待不下去,“花谕”出鞘,要载他遁走。白翎往他背上一扑,八爪鱼似的挂着他。 远处有领灵泉的小道童经过,抱着玉瓶,走两步又倒回来,惊讶地望着他们。 裴响呼吸一滞,立即将白翎拽下地,推他去道旁。 一座凉亭立在崖上,两人推推搡搡误打误撞,进了亭子。此地偏僻,竹树环合,无外人得见。不过独有二人相对,倒是不好再当逃兵了。 白翎刚站稳便问:“到底行不行?” 裴响眼中有冷火在烧,压抑许久的情绪死灰复燃,比之前更加猛烈。白翎与他对视,气焰矮下三分,不由得后退一步。不料,裴响上前,逼得他背靠亭柱,退无可退。 裴响寒声道:“你希望行,还是不行?” “我当然希望行呀。我喜欢你这个师弟想和你做朋友,不是很正常吗?你接受的话我们就一辈子哥俩好,你不接受的话……那我也没办法。可能缘分到这儿了吧,你过不了心里那道坎儿,以后见我跟见鬼似的,我也认。” 白翎一紧张,又突噜噜一长串话。 裴响死死地盯着他,说:“可你若对我回到从前,不论重复多少次,我依然会如此。” “什么意思,我还那样对你的话,你注定断袖?”白翎没话讲了,半天才道,“……我没那个意思啊!阿响你,你真的是小时候朋友交少了吧?哦你小时候根本没朋友……但是,但是!你肯定是因为之前的误会产生了错误的第一印象。” 白翎急得直蹦,为难片刻之后,把胳膊搁在裴响肩上,尝试让他体会正直师兄弟的勾肩搭背;又用拳头撞了下裴响的手臂,企图让他感受纯洁师兄弟的打打闹闹。 白翎期待地问:“什么感觉?是不是年轻人的正常交友行为?只要不惦记着双修,其实我这样对你,是非常友善亲切的师兄吧?” 裴响一动不动,唯有目光跟着他平移。 白翎自认为卓有成效,松了口气,道:“阿响,我不是接受不了断袖。别人搞断袖的话爱搞搞吧,搞到地老天荒大道磨灭展月飞升!问题是,你……我……” 他声音慢慢低下来,最后说:“我一直是把阿响当师弟的。就像你一直往那个方面想我一样,我也一直往这个方面想你。没有别的意思。” 清风吹拂,扰动山间的凉意。 树影皆簌簌地摇荡起来,两人身上的光斑一阵驳杂。 许久之后,裴响哑声问道:“那为何,我的方向便是错的?” 白翎:“……” 白翎:“诶……诶???” 裴响缓声继续:“师兄,你可曾试过一分我的方向,哪怕仅仅一厘?触及情爱便似谈虎色变,为何你比我更加畏惧?你在畏惧什么。你说过的话,我清楚记得,‘凡心,动就动了’,何故说得出,却做不到?” 白翎:“我……我是跟驾鹤一脉的开玩笑,随便说的!实际上哪有那么……那么潇洒?” “只求我向你转变,有失公允。”然而,裴响笃定地说,“师兄要我收心,将你当做寻常友人,我已尽力而为。那么,你是否也该做出转变?” 白翎不敢置信地问:“你要我也接受和你双修?!” “当初之我,所受的正是如此煎熬。师兄,你无法承受么?” 裴响一眼不错地盯着他,时至今日,终于又在白翎眼前活过来。白翎连连抽气,像面对一个不可理喻的疯子。 但疯子是他亲手养成的,白翎热血冲上脑门,赌气叫道:“我当然可以!好啊,不就是和你一样的体验嘛,你放马过来!我倒要看看,你做什么能让我断袖!!!” 第70章 七十、手段 某人is watchin…… 白翎怒从心头起, 恶向胆边生,一把推开裴响,气冲冲地回到了山路上。这次他头也不回地向前走, 步伐快得冒火星子, 七窍也恍若生烟。 全性塔位于霁青道场的中心, 路过的修士渐多, 无不向白翎侧目。原因无他, 一来白翎本就有名, 二来难得一见他脸红得滴血的样子。 好些人本想打探两句, 不过并没有与白翎搭得上话的交情,再对上他身后少年冰凉凉的眼神, 更不好开口了, 一个个讪讪地收回目光。 白翎倒是浑然不觉。 他脚下生风,好像能以此使自己冷却似的。 刚才头脑一热,许多话未经思考就喷出去了。白翎现在还在气头上,心底骂骂咧咧, 但潜意识知道,自己完了个大蛋。 真是日展月老祖了——他怎么会一赌气让师弟也掰他试试?这是人话吗??啊??? 白翎打死不敢回头看,甚至想再跑快点,甩掉裴响。 现在倒好, 师弟尝到了“同态复仇法”的滋味, 一改前面七天人不人、鬼不鬼的阴暗作风, 气场焕然一新。裴响和之前一样,一言不发地跟在白翎后面两尺的位置,但…… 但白翎就是汗毛倒竖芒刺在背仿佛被恐怖的不可名状之物盯上了! 全性塔近在眼前。塔底绿意盎然,塔身渐覆寒霜,塔尖高耸入云。 门口的拜日教教徒迎上来, 不等人家露出微笑,询问要办理的事务,白翎便胡乱地点头又比划,闯了过去。 幸好他的脸比较有名,才没惊动侍卫。裴响朝纳闷儿的教徒点了下头,紧随其后,一同消失在楼道深处。 白翎知道藏书阁的位置,闷头“噔噔噔”上楼梯。在他嘈杂的脚步声里,混着另一人的步伐响动,如影随形。 白翎完全无法预料,以后会面对什么。他的心脏砰砰狂跳,只知自己掉坑里了,却不知坑有多深、要掉多久、坑底是何方神圣。关键是,没有人推他,是他自己往坑里跳的。 白翎的脑袋被烟花一般的思绪挤满,上最后一级台阶的时候,不小心踩到了变长的碧落幡。 他手舞足蹈地往后摔去,下一刻被裴响接了满怀。裴响面无波澜,甚至没有特意伸手,只是站在原地就端住了他,不动声色地垂下眼。 白翎与之四目相对,尚未出口的叫声迅速噎在了嗓子眼儿里,整个人缩成一团,僵硬得像冬眠的仓鼠。 白翎:“……” 裴响:“……” 裴响缓缓道:“不是该等我主动吗?” 太棒了。师弟以为白翎是故意掉他怀里的。 白翎倏地蹦起来,二话不说,僵尸似的跳进了藏书阁。守阁的拜日教徒吓了一跳,立即从书案下摸出黄符,对着白翎警告道:“何方妖孽!你……” 脸色一阵红一阵白的“妖孽”掏出一块令牌,递到他面前。 教徒困惑道:“竟、竟然是渡尘真人的差使……您请进。” 白翎一溜烟儿窜进了阁内。 藏书阁位于全性塔的中部,占据三层。阳光透过窗棂,被高大的古木书架分割成一格格,映在地上,细细的灰尘在其间起舞。 一层的卷宗讲述修真界人魔相争史,缅怀道场先烈,歌颂高人们除魔卫道的事迹。白翎直接钻上二层,因久未流动的空气,感到片刻窒息。 初入道场的弟子或许有仰慕的前辈,时常在一层翻阅相关记载。二层安置的却是各大派系详录,没什么人爱看。 凡是在道场确立的宗门,皆要定期誊写门内事宜,送来此处入库。 重大如某位长老迈入化神期,微末如新一代弟子共计几人家有几口,事无巨细,皆要详实道来。拜日教还会定期抽查,核验记录的真实性,可谓是道场头号裹脚布章程。 白翎曾被任命写展月一脉的流水账,但他从老祖出世重写,写得天花乱坠。他把公文写成了小说,引发其他来送宗门事宜的弟子注意,此事一传十十传百,藏书阁二层的门槛差点被崇拜老祖的弟子们踏破。 那是此地最热闹的一段时光。可惜事情传进梦微道君耳里,引发剑仙震怒,白翎被革职了。 现如今,藏书阁二层恢复了死气沉沉。 白翎好不容易找到问鼎一脉的卷宗,立即翻到“问鼎道君”一页。原来此人未入道前,是一场饥荒的灾民。父母无力抚养他,把睡梦中的他塞上前往霁青山的驴车,之后再无联系。 然而问鼎道君命硬,靠抗揍通过了弟子海选,成为了没有门派收容、只是为道场打杂的道童。他花三十年打通门路,竟然干起了倒卖灵泉的勾当,不出所料被道场赶下了山。 不知是否由于此段坎坷,坚定了问鼎道君重回道场的决心。于是乎,他散尽不义之财,购得一件易筋洗髓的奇珍,重塑自身经脉。终于,他在不惑之年被一名元婴期真人相中,收入门下。 此后师徒俩互相扶持,壮大门楣,那名元婴期真人,正是日后被展月老祖剥皮抽筋的妖王。 往事按年月记载,历历在目。问鼎道君娶过妻子,乃是恩师的女儿,不过因病早亡,二人并无子嗣;他亦有过同门师弟,可惜在夜游时遭遇魔修,战死丧命。 又过数百年,妖王成了展月老祖的法宝。师门上下以问鼎道君为首,亦随其道号更名,这便是问鼎一脉的由来。 白翎原本浮躁动荡的心思,随着一页页黄纸翻过,慢慢沉静。不过他看到最后,还是没忍住瞄了旁边一眼。 裴响离他两丈远,几乎隔着一整座书架的距离。他也拿着一部卷宗,不知在查阅谁的事迹。 白翎轻咳一声,引动少年人的视线,说:“我们来查问鼎道君的事,你、你在查谁的啊?” 裴响说:“你的。” 他合上书,露出扉页,标题是“展月一脉”四个大字。 白翎:“……” 白翎连忙过去,夺过本门卷宗,道:“这有什么好看的!我写的都被师尊撕了,后续是师兄请人代笔的,肯定没说我好话……不许看。” 裴响沉默片刻,道:“好。” 他似乎回到兰林对谈以前了,对白翎听之任之,安静地等候师兄发落。白翎却无论如何也没法正视裴响,师弟的任何举动落进他眼里,都好像别有深意一般。 白翎僵立片刻,在裴响平静的注视下,做贼一样把展月一脉的卷宗放回去,然后立即转身,“唰”地打开问鼎一脉的卷宗,嘟嘟囔囔:“刚才看到哪里了……” 裴响向他靠近一步。 眼角染上墨色,是身后人的道服。冷冽的暗香也漫过来,侵入灰尘与古书的气味边界。 白翎强壮镇定地往后瞟,道:“一起看?对……一起看。” 裴响只是淡淡地扫他一眼,并不说话。可是他注目于书页时,稍稍俯首,发带垂下来,搭在白翎的肩头。 朱红的缎子上,银白的纹绣闪动清光, 白翎张了张口,维持着半侧身的姿势,忘记要说什么了。裴响倒是沉静,一目十行地浏览过问鼎道君生平,而后手臂绕过白翎,翻下一页。 白翎好像被短暂地揽了一下,吐息都断了个瞬间。 他满面呆滞,不确定地问裴响:“这是……你的手段吗?” 裴响莫名其妙地看着他。 白翎茫茫然地追问:“阿响与我靠近,还抱着我一样翻书,我以前……给你的是这种感觉?” 裴响:“……” 裴响似蹙眉反应了好一会儿,才道:“首先,你让我一同阅览。其次,我站在左,翻书之处在右。师兄一直站着不动,难道我们要背诵问鼎道君的生平么。” 白翎松了口气,因为自己想多了面色潮红,羞愧地转回去。然而正当他老老实实看向卷宗,又听裴响补充道:“不过,师兄以前于我,确实是此般感受。” 白翎:“……” 白翎喉咙深处溢出一声哀鸣:“我们好好看书吧……问鼎道君,问鼎道君在暗中盯着我们啊!” 此言无意中一语双关。 白翎的本意是借问鼎道君打破古怪的氛围,不料接下来的这页,所陈之事的确在两人心头蒙上了一层阴翳。 问鼎道君当上一脉掌门之后,做的第一件事,是向当年驱逐他的修士下战书。 彼时的问鼎道君初入化神期,又在新任道君大选拔得头筹,稳居第七席道君之位,在道场炙手可热。此等大能,竟然委任弟子,寻出了多年前赶他下山之人。 道场仙友们将此事看在眼里,皆知他要报复。不过问鼎道君行事狠辣,没有人会为一个闲杂人士触他霉头。更何况,赶他下山之人也是孤苦道童出身,无门无派,就职于昭雪司,数百年只得了金丹前期修为,行将就木。 众人皆以为,问鼎道君会派个末流弟子去教训此人,多半是堵住揍一顿了事。人家毕竟还挂靠在昭雪司,每日点卯当值,剩的寿数也寥寥无几,没必要赶尽杀绝。 没想到,问鼎道君亲自向此人下了战书。化神期对金丹期,千年来头一遭,在彼时的霁青道场引发轩然大波。 金丹期修士自然拒绝了应战,之后生怕被问鼎道君抓住,家也不回,觉也不睡,日日留宿于昭雪司以求庇护。 不料在某个夜晚,此人无故消失,半分痕迹都不曾留下。 仙友们对此事众说纷纭,昭雪司更是发动了数十名教徒追查。不过放眼整个道场,化神期修士屈指可数,如果是问鼎道君亲自动的手,此事注定会不了了之。 最终,的确是不了了之了。 白翎读完最后一列字,评价道:“睚眦必报啊。” 裴响:“嗯。” 两人沉默许久,这次裴响没有翻页。 白翎说:“他可能真的在暗中盯着我们。”【你现在阅读的是 】 70-80 第71章 七十一、藏书 请开始你的表演。 两人在全性塔待到了日暮。 其他派系的宗门事宜无聊透顶, 因为大家的日常无非是修修修、炼炼炼,某某年的某某晋入某某期成功,赏;某某年的某某晋入某某期失败, 卒。 但问鼎一脉与众不同, 他家从上到下, 一辈子都在打打打、杀杀杀, 与人斗其乐无穷。但凡滋生了什么争端, 涉事者不死也残。 而且写卷宗的弟子换过几波, 后期大概出自宁雪之手。她含沙射影, 指桑骂槐,在其笔下无一人不该死, 也无一人的手干净, 黑历史一览无余。 白翎越看越上瘾,每每见到新人物出现,总要读到此人的下场、或者说死法才罢休。 在问鼎道君的默许甚至参与下,诸多名字如草芥渣滓, 湮没在上千年岁月中。 白翎一边感叹,一边下定了揪出他的决心。有道是不怕得罪君子,就怕得罪小人,贼偷无妨, 偏偏贼惦记。以问鼎道君的秉性, 必然把他们视作了毕生仇敌。 况且碧落幡带着三个诡异的亡魂上门, 不知拔出萝卜会带出什么泥。白翎也查到了碧落幡的相关记载,据说是由问鼎道君亲手打造。 由于其功效阴邪,曾经引发拜日神教过问。但问鼎道君坚称,他是因弟子喜爱切磋,总是生出意外, 所以打造此物,用来养护弟子们的魂魄罢了。 理由充分,光明正大。 并且问鼎道君打造碧落幡,是在他师尊被老祖拿去炼器之后不久,两相比较,小巫见大巫。拜日神教理亏,遂对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再度不了了之。 天光已暗,窗外偶有飞鸟的黑影掠过。 薄薄的暮色浸入室内,如静水上涨,没过人身。白翎揉了揉眼,才发觉自己看得入迷,忘了时辰。他转身一看,裴响不知何时不见了。 白翎唤道:“阿响?” “嗤”的一声,自不远处传来。裴响去寻了守阁的拜日教徒,拿来一盏烛台。 昏黄的光晕亮起,少年人持灯走过一排排书架,黑影也依次滑过。他将烛台置于书架的空隙,确保火苗不会舔上纸页,才向白翎道:“看出什么了么。” “除了问鼎道君人品差,什么都没看出来。不过,碧落幡是他在师尊死后不久做出来的,这个时间点……” 白翎将卷宗放回去,小心地抹除了他们的借阅痕迹,说:“总觉得哪里怪怪的。他做碧落幡的借口是帮弟子们保存魂魄,不过他养徒弟跟斗蛐蛐一样,撒这谎不会脸红吗?” 裴响明白了他的意思,道:“碧落幡更有可能,是为其师尊的亡魂而生。” “没错。碧落幡的真正用途是请鬼上身借力,问鼎道君肯定不想让师尊的魂魄浪费吧?现在幡里有三个鬼,年份和碧落幡的岁数差不多,说不定他的师尊就在其中。” 白翎看书看得头昏脑涨,使劲甩甩脑袋,又道,“可我把问鼎一脉的鸡毛蒜皮全看完了,还是没法确认,另外两个鬼是谁。问鼎身边的人一茬儿茬儿死掉……难道他是故意的?弟子盘活了就当弟子,养死了就进幡里供奉他??” 他说着说着,思维发散,有点跑题。裴响道:“宁雪真人最后一次出现,形貌趋于透明。可见在碧落幡中的亡魂,也会渐渐消散。” 白翎道:“是啊,鬼是消耗品嘛,不然一直收集魂魄借力,岂不是越攒越多天下无敌……啊。” 他忽然受到启发,眼前一亮,说:“难道这三个鬼没被用过?他们留这么久,过于悖逆天道轮回,但凡用了,肯定一次就会消散的。看来问鼎道君只把他们养在幡里,也不送他们往生?” 白翎立即发觉了更多疑团:若说问鼎道君制幡是为了取师尊修为,他又没取;但若说问鼎道君残存着人性的光辉、敬重师尊,又不该把他的亡魂困在幡中近千年。 白翎拈起幡布一角,盯着上边一动不动的白影。 裴响蹙眉道:“莫非你要请他们上身?” “不不不,真是问鼎道君他师尊的话,出来不得把咱俩劈了?我们可是展月老祖的传人耶!”白翎打了个响指,召唤出另一位知情人士——碧落幡的器灵。 器灵并非实物,小男孩儿幽幽地冒出来,穿过了好几层书架,问:“干嘛?” “你对他们仨有印象么?如果没猜错,他们是最早被收到你那儿的鬼。你记不记得他们长什么样?”白翎道。 器灵:“我五百年前才生出灵识,更早的事哪知道呀!不过……眯眯眼倭瓜吸干了很多鬼,这三个却从没上他身。倒是他,有事没事把我挂墙上看,不知在看什么。真有毛病!” 问鼎或许在品味幡中亡魂歇斯底里的丑态,也或许,在寻觅旧人的身姿。白翎对恶人的心理稍作揣摩,旋即想起一事,道:“你以前被魂魄的叫声烦得不行,他们呢?他们说的是什么?” “他们仨啊,之前跟蚊蝇似的嗡嗡嗡,好像一直在喊‘问鼎’……吵得我想死。但是,在我找到你之后,他们开始念叨别的了。”器灵安静片刻,说,“他们想上你的身。” 白翎:“啊?” 裴响立即投来不赞同的目光。 白翎拍拍他肩膀,让他放心,好笑道:“事情查清楚之前,我是不可能同意的。你再努力回忆回忆吧,说不定有什么被你漏掉的细节?” 器灵叫道:“胆小如鼠!上一下身怎么了,他们难得提要求啊!我问别的,他们又不理我!!” “你知道悲剧鬼故事怎么产生的吗,不信邪的家伙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我才不那样干呢。”白翎赶在器灵嚎啕大哭之前,把他塞回了碧落幡,宣布道,“今天到此为止。我听说全性塔的烧鹅非常出名,很多新入门的弟子排队去买,特别适合当夜宵!” 裴响看了他还搭在自己肩上的手一眼,道:“不怕三缕亡魂半夜出来找你?” “唔?阿响晚上该回西厢了吧,我怕什么。再说了,这些鬼靠碧落幡强留千年,信我,他们出来一次就别想回去了。我上次被萧缘强行附体之后,还专门练了主导碧落幡的心法,他们上身必须要我允许啦。”白翎松开裴响往外走,“烧鹅真的很好吃,我好像闻到香味了……” 裴响拿起烛台,默默跟上。 少顷,他道:“我没说晚上回去。” 白翎:“啊?怎么还不回来!我们今天不是算和好了吗?” 他转回身倒着走,裴响瞥他一眼,说:“先前只是替你翻书,便被当成狐媚行径。若是夜里比邻而卧,又不知师兄会如何做想。” “我……我还不习惯嘛!”白翎脚下趔趄,幸好被裴响眼疾手快地扶了一把。白翎争辩道,“我以后会习惯的。以后不论你做什么,我都能……都能……” 白翎的声音小了下去,眼底流露出一分心虚。他自认为十分奸诈,对上小师弟却总是头脑发昏,真是可怕。他不能再嘴快作出承诺了。 然而裴响重复道:“都能什么?” “哈哈!没什么,你听错啦。”白翎仓促地转过身,背起手吹口哨,假装无事。 裴响慢条斯理地说:“师兄以后都能接受,对么。” “我、我可没说!” 白翎头皮一炸,加速冲出了藏书阁。藏书阁的三层是现存功法与宝物的记录籍册,由拜日神教统一编撰。可惜他们写的浮于表面,没什么参考意义。而且问鼎道君都变成问鼎真人了,现在的他勉强能单挑白翎,修什么功法已经不重要了。 白翎重视他的真正缘故,是防备他借以往人脉,通过新任道君大选暗算诸葛悟。 一刻钟后,两人走出全性塔。 天空如一方砚台罩在头顶,夹道的灵石灯次第亮起,在山间迤逦而去。 白翎心满意足地抱着一袋烤鸭,恨不能边走边吃。不过有师弟并肩而行,必不会让他做出此等有损展月一脉形象之事。 他们仿佛完全回到了从前。白翎一面为师弟朦胧不清的心意而惴惴不安,一面贪恋此刻的平和,更不想将其打破。 他忍不住频频瞄裴响的脸色,却见其始终目视前方。终于,在白翎自以为隐蔽地、第三次看向裴响时,与师弟对视了。 白翎:“……” 白翎僵硬地转回头,抱紧烤鸭。 裴响问:“师兄很希望我晚上回西厢就寝?” “诶?”白翎一愣,磕磕绊绊地答道,“放你一个人在外面,夜不归宿的,不够安全啊——洞天里很多灵兽,万一趁你睡觉或者静修的时候偷袭你,我——” “所以,师兄希望我回去就寝吗。” 裴响又看向了前路。两人都盯着山道,裴响面色无波,白翎则是不敢再看他一眼了。 白翎气恼地说:“正常师兄都不会希望师弟露宿山林的!我想你回来睡又怎样,我担心你变成灵兽的夜宵嘛!” 他不知怎的,生出一分急躁,仿佛体会到了裴响曾经的恼羞成怒。拿不准对方到底要说什么,生怕自己哪句话成了罪证,心一点点被捏在他人掌中。 白翎忍不住跨步到裴响跟前,瞪他道:“我的想法不合理吗?你还有什么要说?” “没什么。只是足以断定,师兄对某些事一无所知。” 山中夏夜,萤火渐起。 灵石灯的距离甚远,两人恰好在光与影的边缘停住。白翎瞧见星星点点的流萤,目光游移一瞬,脑子也卡了半拍,道:“什么事?” “就寝的事。”裴响望着他,眼底情绪晦暗不明,片刻才道,“我曾以为,被师兄导致的兵荒马乱,亦能助长你的修为,延续你的仙寿。所以,以前在西厢同住的夜晚,我每日皆睡在你床榻的边缘。换句话说,算与师兄……同床共枕。” 惊雷般四个字,从他口中不疾不徐地道来。 裴响说罢凝视着白翎渐趋凝固的脸,问:“师兄竟丝毫不曾发觉吗?” 白翎:“………………” 白翎的脑子里轰然作响,两手一松,装烤鸭的袋子便要落地。 不过,裴响拈住了袋口。他像是找到了新趣味,欣赏着白翎被各种混乱情绪冲击的脸,微微偏过脑袋,换一种角度盯他。 “怪不得我那时候睡醒,总能闻到你身上的香味……我说怎么那么入味,原来,原来是……” 白翎难以启齿,一时都无法感受自己的心情了。被骗的愤怒?完全没有。被瞒着的不悦?有那么一点。 更多的情绪是什么呢? 白翎对上裴响的双眼,明明少年人的神色无甚变化,但白翎就是看出了一丝愉快。好像白翎越因他而混乱,他越愉快。 白翎蓦地问道:“为什么突然坦白这件事……阿响?你这是在……在报复我?” “报复?我怎会报复师兄。”裴响停顿片刻,声音轻如飞絮,“这是师兄所说的‘手段’啊。” 第72章 七十二、备菜 我还是从前那个少年没有…… “这是师兄所说的‘手段’啊。” 踩着仙去山的落叶, 回到西厢。 白翎的脑海里仍回荡着裴响的话。 “师兄所说的‘手段’啊。” 面巾拧出“哗啦啦”的水,拍在脸上,也没法阻止回音从大脑的某个角落冒出来。 “‘手段’啊。” 白翎四仰八叉地往后一倒, 整个人陷进大床, 稍稍弹起。他一眼不眨地望着上方帐幔, 直到不远处传来裴响的声音:“关了?” “啊?”白翎微微一惊, 支起脑袋, 见裴响的手按在灵石水晶灯的枢纽上, 才道, “关……关了吧。” 室内陷入一片黑暗。 须臾,白翎的双眼适应了光线变化, 捕捉到稀薄的月色, 似一片柔雾,附着于室内的每一件陈设。 极轻的窸窣声响起,裴响靠近了床榻。白翎的心跳顿时加快,片刻后, 裴响在床边坐下,白翎一骨碌坐了起来。 裴响正在褪去长靴的手停住,回头看他:“?” “没事,你继续。”白翎像一具尸体倒回了他的棺材里。 不过他很快又坐了起来, 紧张地问:“阿响今天不是使过一次手段了吗, 怎么又来?” 裴响道:“师兄的意思是让我继续睡地铺么。” “……”听起来完全没有请师弟回家的诚意。白翎局促道, “可不可以跟以前一样,先假装睡地铺,等我睡着再悄悄地上来,跟我一起……睡。” 他越说越觉得哪里不对劲,不禁停住。 裴响评价道:“变态。” 白翎:“……” 白翎叫道:“不要什么话都学以致用!而且、而且明明是你以前干过的事, 怎么能自己说自己呢?……虽然现在回想起来是挺变态的!但你是出于好心嘛,不能这样说!” 他胡乱拍拍身侧,道:“算了算了,光明正大地睡吧,早死早超生……” 裴响依言躺下,不过只占据了床边的一尺半宽,和衣而卧。 白翎看他那样靠着边,也偷偷摸摸地往外滚。 不过,入夜的高山上,即便夏天也冷丝丝的。修士不会受寒生病,白翎却不喜欢身上发凉的滋味,所以盖着轻薄的褥子。 他这一滚,就把被褥卷去些许。裴响出于凡家习惯和睡相守礼的缘故,亦盖了被,两人之间支起空档。风“穿堂”而过,白翎一个激灵,又老老实实地翻了回来。 一道月光斜照,明晃晃落在床头,似天流水。 裴响闭着眼道:“若师兄实在辗转,我出去静修也无妨。” “不用,我没什么事啊,都快睡着了。”白翎知道,今后绝对不止一劫,遂将心一横,嘴硬道,“你放心大胆地睡吧,往中间来点,小心半夜掉下去。” 裴响顺从地移动了一下身子,不再言语。 但白翎晋入金丹期后,耳力与目力皆远超以往。师弟平缓的呼吸声一起一伏,如在耳畔。 他僵硬地转动脑袋,用眼尾余光去瞟,只见裴响的侧颜在月色流照之下,像一笔淡墨勾勒,眼睫掬着小簇清光,纤毫毕现。 白翎:“……” 白翎耗费毕生所学,将身法运用到了极致,跟软体动物似的溜下地。他蹑手蹑脚地绕床一圈,躺在地铺上。 — 翌日晌午,日照三竿,白翎迷迷瞪瞪地睁开眼。 昨夜睡得早,本不该此时才醒。但白翎头回睡地铺,初入睡时哪哪都不舒服,翻来覆去很久才睡着。 不过等他起身,发现自己回床上了。 白翎茫然地抓了抓头发,脑子里轰然一声,四脚朝天地倒进被窝——肯定是师弟把他整上来的。没错是“整”,具体的动词他不敢想。 然而褥子里散发着好闻的香气,柔柔地包裹着他。白翎才闷头闻了片刻,倏地掀被子下地。他从没有赖过如此短暂的床,几乎是没赖。 白翎面红耳赤,口干舌燥。木架上摆着铜盆,时隔七天,又打好了温水,灵符保暖,浸泡面巾。 他自我安慰道:“没事的,阿响以前也这样。没什么变化嘛。就算是以前我躺地上,他也会给我抱……整床上去的啊。完全没……” “白仙长!” 一嗓子如平地惊雷,把白翎好不容易建设完毕的内心震成了危房。 不等他回应,檐下的风铃又传出驾鹤一脉的小辈们叽叽喳喳的声音: “起来没?两个时辰前裴师弟说你中午大概能醒。” “恭喜呀恭喜!看来您二位已经破镜重圆,天地良心,实乃不易呀!” “醒了来帮我们干活不?晚上开宴,人手严重不足啊!裴师弟已经忙活大半天咯。” 白翎松了口气,高声说:“知道啦!就来。干活包午饭么?” “当然当然,大师姐的手艺,吃了都说好呀。速速速速!” 小辈们催完他起床,便回自家洞府去了。白翎洗漱更衣,心知此去或许要等青食宴结束才会回,因此格外整饬了一番仪容仪表,主要是把围裙似的碧落幡解下来,搭在上半身。 如此一来,幡布像一件剪裁随意的短斗篷,也可能是宽松版的围巾,依然用白玉扣别住,垂下一条雪流苏在心口。 虽然对修真界而言,此番装束有点前卫了。但是碧落幡料子精美,石绿色也算雅致,还有锦缎镶边,任谁来看都会觉得,是一件法力高强的宝衣。 三缕幽魂从没移动过,被白翎交叠幡布盖住。青食宴的主人公是诸葛悟,白翎不知道赴宴的其他道君为何一定要他和裴响到场,不过实在没别的能准备,最终他还是背着剑便去了驾鹤一脉的洞府。 时隔多日再登门,林暗与师弟师妹们所居的浅滩气象一新。 洞府入口自动放白翎通行,他循着记忆找到地方,一时竟以为自己走错了。此前见到的无垠如镜水面、高架联排竹楼尽数不见,取而代之的是百丈云台。 所谓“云台”,乃是修真界谈玄论道的场合。修士们举办宴会,皆择一开阔宝地,凝云聚气,造就连绵净霭。 坐席借符箓凌空,再引清泽飞霄,曲水流觞。待席面开场,主宾凌然云端,衣袖盈风,是故有“云台”之美称。 白翎只在书中见过云台的解释和描述,今日头回得见,忍不住手搭凉棚,欣赏了好一会儿。 田漪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来啦白仙长?快快快,搭把手!” 白翎乍回过头,双手上便多出了两个大圆盘。盘上的汤盅摞成高塔,热气腾腾。盅盖上用来拈起的部位是红艳艳的火属性灵石,不仅美观实用,还具备保温的功效。 田漪使劲甩了甩手,结印施在白翎身上,说:“好啦,现在你也可以在云间来去自如了!还给我吧。” 她接回汤盘,不过白翎只让她拿去一个,跟着她道:“是给我们喝的?好香。” “不不不,我们的午膳在后厨将就一下啦。这些是青食宴的汤。大师姐家在南方嘛,那边煲汤是旧俗,养生的嘞!” 白翎再抬步时,身上仙印微亮。他居然腾空而起,好像踩着无形的阶梯一般,随心而动。 好在云台的坐席从主到宾,高低有致,低处足能听见水波声,高处又云絮如同实地,不至于让白翎发昏。 他一边同田漪分派汤盅,一边观察主座,发现最高处四席并列。看来今日赴宴的,共有四位道君。 道君总共七名,若再去掉陨落的问鼎、闭关的梦微,仅剩一人,几乎所有人都支持诸葛悟了,大可不必如此隆重地密议。因此白翎猜测,四张并列的坐席之中,有一张是空置给师尊的。 果不其然,田漪把汤盅放在四张至高坐席的正中左侧那张上时,冲白翎乐道:“这碗是空的。哈哈,你家师尊还没出关嘛。要是他在,咱们也不必这样小心谨慎地谋划喽,谁要是敢阻碍诸葛道长,估计会被千里飞剑、梦中毙命吧?” 师尊的凶名不亚于艳名,白翎倒是知道。他挑了下眉,问:“阿响呢?他是不是忙很久了。” “嗐呀,他负责给坐席画符的,一刻钟前已经完工啦。不过他之后也没闲着,好像在后厨做事?不知道捣鼓什么。” 田漪擦了把汗,夹着盘子跃下地,带白翎前往后厨。 驾鹤一脉的洞府名为大罗仙窟,表面上是一望无际的浅滩,实际上灵气集中于地下溶洞。祖师爷与现任掌门道君皆是本体为蛇的妖王,自然喜居洞穴。溶洞岩壁皆为霜紫色,越深处越受灵气滋养,渐渐附满结晶。 后厨也在地下,出入与通风是两条不同的通道。白翎跟着田漪前行,却不见她点灯。少顷,光线越发昏暗,岩壁上的结晶则越发厚实,散发出清润的幽光照明。 终于,阵阵人声传来,隐约是徐景在学猴叫。 一片宽敞的洞室出现在眼前,田漪高声报备着“白仙长驾到”,白翎探头进去,顿时被一阵鲜香勾住了鼻子。 一方灶台上三个大锅,火烧正旺。不知锅里炖着什么,立即引动了白翎的馋虫。 林暗双手绑缚广袖,一手执着锅铲,向旁边的裴响说着什么。裴响听罢,缓缓点头,手里还拿着一卷菜谱似的册子,陷入沉思。 几个师弟都忙得热火朝天,涮碗快涮出火星子。 林暗本来要指挥他们切菜,不过听见田漪的呼告,含笑回头道:“白师弟来了。你的午膳在桌上,记得饭前喝汤。” 白翎向她问好道谢,目光却没忍住飘向了裴响。黑衣少年也把箭袖挽到了肘部,背影挺拔如剑。 他发觉师兄到场,第一时间先合上菜谱,将其悄无声息地置于远处。 白翎发现了他的小动作,略感纳闷儿。不过他现在是绝不会闲着没事问裴响话的,生怕又爆出什么雷来,所以十分理智地闭嘴用膳。 裴响亦没有对他作特殊招呼,只是与师兄对视一眼,点了下头。白翎被美味家常菜吸引了注意,开始大快朵颐,裴响则走到驾鹤一脉的师弟之中,帮他们切萝卜丝去了。 一直到今夜晚间,青食宴开场,白翎才明白裴响的奇怪行径。 第73章 七十三、青食 爱来自师弟——开小灶の…… 日薄西山, 天光向晚。 灵力凝就的青鸟在空中飞掠,婉若游龙,指引着来客行路。 时值银月初升, 浮在江心, 青鸟翩跹至此, 绕月而动, 出水入水, 循环往复, 如一盘浩大的光轮, 映照云台。 流云半掩席面,林暗和驾鹤一脉的小辈们在大罗仙窟的入口处迎宾, 白翎、裴响则跟着诸葛悟, 站在云台上等候客人大驾。 白翎头回参与这样的大型联谊活动,本来兴奋不已。 但当他放眼望去,看清席上的菜肴时,瞳孔震了三震。油油绿光扑面而来, 所有吃食无一例外,全是碧色。茶水和蔬果也就算了,竟连米饭都是绿的。 而且,席上半点荤腥也无, 净是蒸或炖的素菜。与中午的家常小炒不同, 眼前的饭菜毫无烟火气, 甚至散发着药材的清苦味道。 怪不得叫“青食宴”。 白翎倒抽一口冷气,结果吸入药味,默默捂住了鼻子。 诸葛悟见他垮着个脸,好笑道:“阿翎何故愁眉不展?青食可是风雅之举。” 白翎说:“风雅,太风雅了。是有吃斋的佛修做客吗?” “没有。但阿翎早已辟谷, 还放不下口腹之欲么。” “唉,本来很期待嘛……没想到看得我脸都发绿呀。”白翎暗暗地龇牙。他不喜欢吃蔬菜,感觉像吃草。 诸葛悟今晚是筵席中心,亦整顿过仪容,更显出仙家气度,几乎看不出受伤的痕迹了。他含笑望了裴响一眼,道:“应该向小裴学习。” 不料,裴响凝神盯了入口方向片刻,发现一时半刻无人到访,从芥子袋里摸出一只小碗,沉默地递给了白翎。 白翎晚上嘴馋,满眼绿糊糊的又倒胃口,本来正垂头丧气,对“青食宴”失望,不料师弟给他开了小灶,还是一例品相极佳的糖酥炖蛋。 白翎双手捧住,两眼放光:“给、给我的?” 裴响淡淡道:“垫肚子。不然,一晚上哭丧着脸。被外人看见,还以为你无礼,又要指摘你什么了。” 除了“垫肚子”三个字,其他话全被白翎自动忽略。他看星星似的盯着手里小碗,糖酥的甜香冲去了药膳的苦涩,炖蛋如凝脂一般微微晃动,还是冰镇过的,简直是消暑良方。 白翎问:“难道你今天拿着菜谱,是在跟林真人请教这个?” 裴响面色微变:“你看见了?” 他略一抿唇,生硬地“嗯”了一声,道:“别说了,快点吃。” 白翎当着师兄的面,不好意思对裴响大夸特夸,可是实在高兴,一时间忘乎所以,往师弟身上歪了一下,脑袋短暂地贴了他肩头一瞬,便乐颠颠地找勺子去了。 诸葛悟将他二人的情状看在眼里,忽而道:“我的呢?” 裴响:“……” 裴响说:“抱歉。诸葛师兄,我下次……” “开个玩笑。我不吃甜的。”诸葛悟忍俊不禁,隔空点了点他的耳根,道,“颜色变化很明显啊,小裴。” 裴响:“………………” 白翎举着勺子回来时,被裴响通红的脸色吓了一跳。他嚇道:“师兄,你对阿响干嘛了?” “问题应该不出在我身上。”诸葛悟袖手端立,说,“大概是暑热未解吧,吹会儿风便好。你说是吗,小裴?” 裴响一言难尽地看他一眼,又对白翎道:“别问了……快点吃。” 白翎飞快地吧唧了个干净。最后,碗底都被勺子刮得锃光瓦亮,他才恋恋不舍地放下。 恰在此刻,远处的青鸟发出长鸣,原本狭长的双翼倏然展开,顷刻形成了一条光华灿烂的通道,似鹊桥一般。 诸葛悟肃容道:“来了。” 白翎连忙站好,跟裴响一左一右,待在师兄身后。两片截然不同的气象从大罗仙窟的入口蔓延,转眼铺陈了洞府的半壁天幕。 只见一侧是垂纱仪仗,十余名道童扛着一块一丈宽、二丈长的玉板,上方宝盖旋转,帐幔飞扬。随着灵气张弛,沿途飞花落叶,良久方散。 玉板的四角雕刻香炉,烟云缭绕。左右各有一名道童手持道卷,齐声念诵。玉板之上,则盘坐一道人影,不知是否有特殊符箓加持,无法观其面貌。两名弟子侍立其后,瞧着身姿不群。 另一侧的景气则如梦似幻,竟是一队乐师舞者,飘飘然脚踏虹光。乐师簪花,笙箫琴瑟皆起,仙音杳然渐近;舞者蒙面,水袖纱衣齐动,绮影绰约翩来。 一名女修倚坐于玄鸟背上,如被众星捧月。许是其境界高强,容颜亦不可逼视,四名弟子分列在旁。 受邀赴宴的道君驾临,绕月飞行的青鸟也将双翼展开,形成一条灿烂环带,彻底照亮云台。 白翎莫名感到了一股威压——面对问鼎道君时,他感受过。并非两名做客的道君有意压制他们,而是双方境界差异过大,渺小者自当折服。 如此看来,以前师尊召见他,是有意收敛着威压的。这念头一闪而过,白翎再看空中,漫天花叶飘零,管弦舞乐稍默。 来宾入席,两名道君须臾就座。只一眨眼功夫,云台高处便浮现两道灵光溢体的身影。 女修风华正茂,满头琳琅,通身法衣华贵。此等装扮放在别人身上,定会喧宾夺主,于她而言却仅是陪衬。而且她发髻高耸,似乌云堆叠,盖一片靛蓝头纱,直垂至地。 与她相对的男修则是个少年,瞧着不过十五六岁。他眉目精致,脑后结了一绺羊角辫儿,翘起的尾巴上缀着一颗玛瑙珠子,身穿雪白长褂,背后绣着八卦太极图。有意思的是,他戴着一副叆叇,好像念书念坏了眼睛。 他们略加谦让,分坐两侧,将正中的两台席面,让与梦微道君虚悬、以及开设筵席的驾鹤道君。 白翎注意到,女修的弟子怀抱一女童,其容貌和女修八分相似,也戴着靛蓝头纱,仿佛是其女儿。少年男修带来的两名传人,则外表都比他年长,三十岁往上。 林暗淡扫蛾眉,褪去了水红裙色,直接以碧底鹤纹的法衣真身示人。她稍作寒暄之后,诸葛悟上前,向二位道君见礼。 他仿佛和少年男修相熟,互相笑了笑,然后格外朝中年女修再行一礼。相距甚远,白翎隐约听到他们的对话。 少年男修说:“渡尘参选新任道君是大事,容不得差错。我是非一脉自古忠于老祖,如今受神教所托,前来相助。没想到广寒你也出山了,很少见你掺和道场中事啊。” 他的语气十分随和,好像在少年人的皮囊下,装着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者。 中年女修亦对他恭敬垂首,道:“我与驾鹤是旧识,她传信于我,盛情难却。能与是非大师共事,实乃晚辈荣幸。” 听到此处,白翎心下微动,结合他们到场时的种种奇景,确认了两名道君的身份。 他小心地侧向裴响,介绍道:“原来是他们,是非道君和广寒道君。是非道君可是道场常青树啊,他是为数不多和老祖有交情的人之一,很早就追随老祖了,而且是开山立派的一代,能未卜先知。广寒道君出自伏念一脉,是二代掌门,和师尊同样的辈分。” 裴响默默听罢,问:“对诸葛师兄的助益大么?” “当然啦。是非道君一直向着咱们的,也和神教那边关系很深。关键是他算出来的事情从未出错,对大选的帮助太大了。广寒道君嘛,我不清楚,不过她应该是师兄说过的、也修《玉壶冰心箴言》的那位吧?” 白翎还想讲,然而道君的弟子们纷纷落座,再说小话就要被听见了。 是非道君转向林暗,问:“漱玉啊,驾鹤何在?莫非又醉在地底了不成。” 林暗无奈行礼:“您此番着实误会师尊了。她老人家昨日开始挑礼品,许是挑花了眼,方迟了些。不过……” 她话音顿住。 几乎在同一时刻,修为高于元婴期的在场修士,全部朝江心的月轮看去。 驾鹤一脉的小辈们坐在白翎裴响对面,刚一坐下,不知察觉什么,又霍然起立。 白翎亦有所觉,顺着他们的目光,看向了江面上与倒影相合的满月—— 一条庞大的暗影在水下盘旋,围绕月轮游动。只见其首、不见其尾,不知长达几数。浩大的明月与之相照,竟然像蛟龙所戏之珠,亦成玩物。 顷刻间,第三股强悍的威压向四野覆盖,整座大罗仙窟都受到感召,水面泛起细密的涟漪。下一霎,似有缚天之能的长影倏地流窜至江心一点,一袭人影在月下浮现,款步凌波而来。 驾鹤道君手提两只红泥瓮,登临云台。她没有像另两位道君一样,移形换影,而是穿过小辈们,不紧不慢地走上了中央主座。 确切地说,她不是“走”。古怪的沙沙声伴随她的行动响起,白翎垂首以礼,目光下视,发现她的裙摆下掩映着一条蛇尾。 驾鹤道君的双手也覆满青色鳞片,昭示妖王血脉。她的双目以一条厚实的锦带遮住,系在脑后。 白翎很快便想通了:蛇类畏光,即便驾鹤道君修炼到如今境界,作为妖族,依然难改天定的缺陷。若她有朝一日,修得明目,恐怕便是化蛇成龙之际。 驾鹤道君先把一瓮好酒交给广寒道君,说:“喏,我八百年前酿的女儿红。” 广寒道君含笑欲接,她的女儿却跑上前来,把酒瓮抱去玩了。驾鹤道君勾了下小娃娃的头纱,将剩下那瓮酒拎到是非道君跟前。 是非道君但笑不语,并不伸手。 驾鹤道君竟也是虚晃一枪,好像戏耍他似的,转头把酒瓮递到了诸葛悟手上,说:“渡尘为我徒儿,同漱玉深入魔域,鏖战沉音魔尊,祝你不负众望,马到功成。” 饶是诸葛悟亦微微一怔,但旋即双手奉过酒瓮,道:“晚辈才应多谢道君,开设此宴。不论在下得选继任与否,必不会忘却道君恩情。” 白翎忍不住在心底为师兄叫好。 长辈们最喜欢什么样的后生?无疑是诸葛悟这样的。广寒道君也不掩赞赏之意。 驾鹤道君对是非道君冷笑道:“老小子,竟然不中套。” “呵呵……”少年道君的脸上,再度出现年迈老者的慈祥之情。他说,“无妨,尽在本尊的卜算之中。驾鹤啊,不……我还是更喜欢你原来的道号,夺晴。你依然在记恨老朽吗?” 驾鹤道君沉默片刻,冷冷道:“你喜不喜欢算个鸟?” 刹那间,满堂皆寂,整座云台恍若坟场。 最低处的小辈们瞪眼如铜铃一般,白翎尤甚—— 什么意思,大家不是道场合伙人吗?怎么见面就硝烟四起! 还有这位妖王,该说不愧是妖吗,一句话完全粉碎了道君形象啊! 第74章 七十四、广寒 妈妈课堂开课啦!孩子破…… 白翎的心思迅疾如电, 精准捕捉到了两位道君的言辞交锋中,“道号”这一关键讯息。 林暗曾经聊到,她家师尊的道号是改过的, 并且是为那名叛出师门的师兄、亦即问镜一脉的偃鸣道君而改。 当初听八卦的时候, 白翎就莫名觉得, 两位道君的关系好像不简单。 果不其然, 广寒道君打圆场道:“过去之事, 何不放其过去?是非大师当年卜卦, 是受你父母所托, 免得误了终身大事。孰料卦象那般惨烈……驾鹤你又何必执迷不悟。除非晋入大乘,否则, 谁能抗衡天命啊。渡尘, 漱玉,你二人先就座吧。” 最后一句话,是在提醒驾鹤道君,别当着晚辈的面失言。 驾鹤道君将案上的佳酿一饮而尽, 哼道:“不错,今日以大选之事为重。否则,我岂会容这半仙踏入大罗仙窟地界?” 凡家通常称算命的为“半仙”,现下从驾鹤道君口中叫出, 讥讽之意不言而喻。 白翎又悄悄地靠向裴响, 说:“我知道了。驾鹤道君和偃鸣道君, 以前肯定是一对。不过嘛,结侣之前要合一合八字什么的,他们大概去找了是非道君,结果……” 言有尽而意无穷。 有情人被生生拆散,驾鹤道君还是个不信命的, 定对此事耿耿于怀。 白翎隐约猜到,是非一脉背后是拜日神教,属于诸葛悟的固有拥趸;驾鹤道君牵线搭桥的对象,实则是那位避世多年、一朝出山的广寒道君。 场上的弟子最多到三代,皆是各家心腹,今日商讨之事非同凡响。道君们只以寻常音调谈话,不过声蕴灵力,清晰地回响于整片云台之上。 是非道君说:“若在往年,本无需如此大动干戈。放眼霁青,并没有可与渡尘争锋之辈。然,太徵一脉此番有些异动。他家全力扶持的三代弟子,濯缨,于本届道会中偶得奇珍,亦充实了元婴后期,离晋入化神一步之遥。渡尘,你须小心了。” 众人闻得此言,心下暗惊。 修为到达元婴,每一步皆要百年光景,方得圆满。比如曾经问鼎一脉的四代三弟子,尽是元婴前期,似与林暗相同。 但实际上,前期与前期亦有差距。林暗前期圆满,即将凝婴,那三人却是刚突破了金丹后期的关窍,百年都不一定能追上她。 诸葛悟此前一直在同代中遥遥领先,便因他是后期圆满,半步化神的修为。 除他以外,林暗第二,其余三代弟子比她又差着数十年功力。再有入门晚的、例如裴响;最离谱的、例如白翎,修为比四代的翘楚还低些。 由此看来,元婴后期圆满的濯缨真人,当真是一鸣惊人,摸到了诸葛悟的衣角。他二人旗鼓相当,谁能先一步晋入化神,谁便能坐上新任道君宝座了。 白翎不禁看向师兄,不知他惊闻此事,作何感想。 但诸葛悟面色沉静,只道:“多谢大师告知。晚辈自当警醒,全力破境。” 他很淡然,驾鹤道君却十分光火,问:“什么意思?超过了玉儿?濯缨……听都没听过,什么来头!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是非道君和蔼地回答:“说来还是从卦象得知。本尊得知问鼎陨落之后,便起了一卦,求问大选。本以为渡尘遍无敌手,胜券在握,不料东南面突现怪星,应在太徵一脉。我以此留心打探,才知此脉有一弟子,与渡尘那名小师弟一样,亦是先天剑骨。此子濯缨,年仅五百,然资质奇佳,进境神速。” 白翎听见和师弟一样的先天剑骨,眉梢轻挑。 是非道君顿了顿,说:“不出半月,卦象应验。此子在道会中崭露头角,夺得一株‘仙龄长继草’,完满炼化之后,一夜间从元婴前期,臻至后期圆满。” 广寒道君沉吟道:“如此飞跃,根基未稳,不足为惧。” 是非道君长叹一声,说:“然本尊另起一卦,求问渡尘……他注定有一段坎坷,凶险无比,稍一不慎,便是万劫不复之状。决意不可轻忽。” 广寒道君凝眉不语,看向驾鹤道君。 不料,是非道君又幽幽道:“不瞒诸位,近些年来,神教始终不得安宁。总有一拨人因年岁更迭,生出异心,希望培植神教亲眷,自成一脉。濯缨出身的太徵一脉,与他们暗通款曲。今后大选,渡尘恐怕会面临前所未有的艰险。” 这事白翎也知道,以前因为他的表现太差,还让拜日神教分裂得更厉害了些。 是非道君坚守的是旧势力,新势力则以白翎为论据,称老祖流芳终有尽时,不能再只看展月一脉,必须延续自家的传人。 直到裴响入门,新势力才短暂地偃旗息鼓了。白翎本以为,他们会消停一段时间,不曾想,新势力将裴响视作了警钟。 白翎以前太弱,给了他们另起炉灶的理由;裴响天资太强,却也成了新势力加快自主的借口。若是等到裴响成才,新势力的阻碍更大,所以他们采取了第一步行动:联手太徵一脉,妨碍诸葛悟继任第七席道君。 广寒道君点点头,道:“原来是多事之秋。不过我等合力,凝四脉之威,太徵一脉纵使有神教的悖逆之徒帮扶,亦难以为敌啊。” 驾鹤道君在饮酒的间隙问:“他们是不是还勾连其他派系了?” “正是。”是非道君徐徐松气,道,“濯缨的师尊游说别派,集结了大小共七支派系。他们虽无道君坐镇,但是物资颇丰,不可小觑。比如蓬莱一脉,世代医修,显然是强力的臂膀。” 白翎听见熟悉的宗门,双目微睁。 他记得唐棠去报名成为蓬莱一脉的新代弟子了。医修永远人手不足,就算她毫无根基,估计也当上了最底层的洒扫道童。没想到,医修们竟然会掺和大选。 驾鹤道君也嘲讽道:“修医的成天脚不沾地,怎会有闲心站队?莫不是半仙你弄错了吧。” 是非道君说:“非也。蓬莱一脉的掌门真人,与太徵道君密议晚辈婚事,已有十年之久。若是濯缨成功当选道君,便能迎娶蓬莱掌门之女了。” 驾鹤道君:“人家密议的你也知道?” “呵呵呵……世间太平久,山中空寂寞。本尊偶然起过一卦罢了。” 驾鹤道君鄙视道:“你是就喜欢算情情爱爱的吧。卦象如何,难不成和给我算的一样?” “不一样。他们成婚了。”是非道君露出淡泊的微笑。 驾鹤道君怒道:“什么意思,濯缨小儿当选了道君?” 眼看她又按捺不住脾性,广寒道君立即接过话头,说:“卦象不可不信,亦不可全信。知天命,尽人事,听闻渡尘所修的功法,也是《玉壶冰心箴言》,你迟迟不曾破境,可是遇到了什么难题?” 诸葛悟行礼道:“禀道君所言,晚辈修习箴言以来,一路顺风顺水,唯独入化神期的瓶颈不得突破,盖因功法令行的‘遍历诸情’中,情爱之道终不能解。还请道君指教。” “哦?”广寒道君说,“莫非你七百载光阴,从未对某位良人动心?” 诸葛悟坦诚道:“不曾。” “如此说来,的确要慎重对待。毕竟……会关系到你破境后的修行。”广寒道君侧向驾鹤道君,传音说了什么。 片刻后,驾鹤道君只一扬手。刹那间,云台断裂,三名道君带着林暗、诸葛悟一起,缓缓飘向离月亮更近的地方。 白翎乐见其成,浑身松垮下来。他一直维持着端坐的姿势,好不自在,眼下正好招呼驾鹤一脉的小辈们,大力八卦刚才旁听的消息。 不料,他还没抬起手,忽的视野一花。下一刻,白翎竟然站在了道君们宴饮的云台之上,裴响也在身边。 他下意识环顾四周,要回头看。 裴响将他一拉,低声道:“很高。” 白翎明白了,他俩正待在云台的断裂边缘,立即往前数步,站到了诸葛悟的案边。此时离三位道君仅有一丈之距,威压愈发隆重,压得他喘不过气。 白翎稍一抬眼,便被道君们溢体的灵光、璀璨的法衣激得垂首。在远处尚不觉得,眼下邻近了才知,道君们身姿伟岸,居高临下,如神俯照。 裴响与他并肩而立,两人同时行礼,齐声道:“参见道君。” 白翎心弦微紧,不知把他们召来是为何事。很快,广寒道君说明了用意,她道: “渡尘无需忧虑。实不相瞒,本尊亦面临过与你相同的困境。修道之人,清心寡欲,一生不开情窦,亦是寻常。而我当初,一心登临道君之位,于是……采取了少许手段。” 广寒道君轻拢茶盏,话锋一转,问,“诸位可知天道亦能欺瞒?” 此话是对在场的晚辈们说的。 诸葛悟与林暗神情微肃,颔首应声。白翎略一思索,想起在秘境黑市时,雷霆持续贯穿的河水可以抵消因果,权当挨过了天谴。彼时听林暗介绍,那算是糊弄了天道。 甚至更久之前,在裴家查案,他们曾得知许多世家门阀令散修死后在地下拉磨,会改其姓氏、假作本家之人,以便压榨其来世福泽。此举同样是在天道眼皮子底下,搞小动作。 白翎和裴响皆一点头,表示有所耳闻。 广寒道君说:“如此甚好,本尊便有话明言了。遥想当年,我与同门师兄结侣,实际上并无夫妻情谊,一切为了修道。我参与大选之日将近,迟迟不得破境,遂冒险一试——和亲近之人结侣,天下之人皆理所当然地认为,我们夫妻两个,伉俪情深。天道又岂会细细分辨,我是真情还是假意?自当我与之相爱了。于是,诸情遍历,晋入化神。” 诸葛悟沉吟道:“前辈的意思是……” “没错。时不我待,你须尽快寻一亲近之人,成婚并昭告天下。只消你有了道侣,且两人此前相处甚佳,便能瞒过天道法眼,让你突破关窍。” 第75章 七十五、卜卦 说好的冷静呢???…… 广寒道君说罢, 流露出少许感慨,道:“我的夫君,原本是我师兄, 亦即我师尊之子。我与他开诚布公, 他也乐意帮我当上道君, 我们却难过师尊那关。后来, 我不得不从姊妹家过继一女, 养在膝下, 假作是亲身所出……渡尘, 适逢梦微闭关,你没有此等烦恼, 实在是上天相助。一定要妥善把握时机。他们三人, 便是素日里与你相交较密之辈么?” 广寒道君的视线扫下,威压凌人。 一时之间,白翎无法抬头直视她,盯着前面的地板, 但听见师兄要从自己、裴响、林暗中选一人假意结侣,还是没忍住瞪圆双目,张大嘴巴,脸拉得像吊死鬼一样长。 他震惊且无言地转向裴响, 悄悄扮鬼脸。 裴响也朝他投来一瞥, 眉峰轻颦, 传音说:“事关重大,且听道君详述。” 驾鹤道君先对林暗一抬下巴,问:“玉儿怎么想的?如果不想参与,就过来我身边。这个好喝。” 她说罢,往案上的酒樽里满上花酿。 林暗笑了笑, 道:“既已答应过全力支持诸葛道长,演一出戏也无妨。” 诸葛悟则十分头疼,请教广寒道君说:“请问前辈,唯独此法可解吗?若是要隐瞒天道,公开宣扬我对某人情有独钟,是否可行?” “你如今能想到的办法,我当年皆试过了,不可。彼时我若非走投无路,也不会走到结侣那一步。多年修行之后,方能参悟天意一二:仪式是不可或缺之举。合籍结侣,命连红线,方能得天道之认证。空口无凭,仅嘴上说说当不得真。” 广寒道君一拂袖,牵动靛蓝头纱,稍掩面容。 驾鹤道君却仍有些迟疑,一招手把林暗捉了过去,低声问:“玉儿,你真的乐意?结侣可是大事。红线一牵,气运共享,是要昭告天下的……” 林暗略一沉思,道:“诸葛道长的气运岂非冠绝众人?若我与之结侣,倒对我的修行有所助益了。” “你!”驾鹤道君黛眉倒竖,气得丢开她手,“怎么从早到晚只寻思这个?你是半点不在意旁的么!” 林暗说:“师尊日夜酗酒,一醉百年,又何曾在意……” “你什么时候学会顶嘴的!”驾鹤道君怒而夺去为她满上的酒樽,自己一饮而尽。 是非道君笑道:“渡尘的气运冠绝诸子,漱玉的心性,却在同辈中鲜见……驾鹤啊,你且由她去吧。她与你不同,男欢女爱,俱是过眼云烟……” 驾鹤道君把喝空的酒樽砸了过去。明明不见她使力,但酒樽穿过是非道君、疾射入水,掀起滔天巨浪。 一滴水珠迎面扑来,白翎眨了下眼,恰好用睫毛挡住。 比起驾鹤道君澎湃的法力,更令他惊异的是,酒樽刚才“穿过”了是非道君。此人一动不动地盘坐原处,眼前架着的叆叇镜片寒光一闪。 白翎此时才意识到,是非道君今晚根本没真正地踏入大罗仙窟——与众人商谈到现在的,不过是他的一缕分神。 诸葛悟沉默良久,苦笑道:“渡尘修行至此,头回遇挫,若要牵连各位……实在是无颜对师尊教诲。” 林暗摊手道:“人情总要还的。为了徐郎冯郎,你们师兄弟三人差点折在魔域。生死难道不重于虚名?” 白翎抛开惊讶,也接受了现实。 他小声问裴响:“阿响,你觉得怎样?别的不说,师兄他当了那么久三代第一,如果这次被超过……反正我会不爽。我还是想当同代无敌的师弟!” “嗯。”裴响安静了一会儿,说,“我去。” 白翎:“啊?” 裴响瞥着他,道:“不然你去?” “去与师兄结侣?唔……不如我们俩共侍一夫……我什么都没说。”白翎上句话刚讲出口,在场诸人全部齐刷刷向他看来。连背对他的诸葛悟都回头了。 白翎意识到,他的修为最低,再小声说话也没用,立刻端起纯洁无辜的灿笑,道:“怎么决定师兄的道侣呀?竞争上岗?需要作半刻钟内自我介绍陈述个人长板吗。我还可以做幻灯片……不是,呃,连环画?” 三名道君都看着他,最后驾鹤道君问:“你在讲什么鸟语?” 白翎眨了一下眼睛,说:“不用竞聘啊,那没事了。” 他又飞快地对裴响解释:“竞聘就是争着应聘的意思。应聘知道吧?应征?” 裴响点了点头。 诸葛悟少见的面色凝重。于他而言,婚姻大事绝非儿戏,即使自己可以为了进境不择手段,亦不能将师弟与好友置于不利。 他缓声道:“其实,在下并不执着于三代的头名。若濯缨真人先一步进境,我有五分胜算,与之一战。多谢广寒道君指点,恕渡尘,难以从命。” 广寒道君欲言又止,转向是非道君。 白翎也没忍住,顶着威压,悄悄瞄他一眼。虽然三位道君齐聚,驾鹤道君还是攒局的东道主,但是,是非道君才是能一锤定音之人。 不料,他幽幽地说:“渡尘,很抱歉,此次由不得你。数百年来,神教旧众对你倾力栽培,你必须成为新一届道君。神教稳固,道场平定,霁青才会是展月老祖的后盾,待他睁眼飞升时,须见到我等为他镇守的净土。一切,尽与他千年前离去时一般。” 字字句句,敲打在众人心头,到最后似鼓声沉沉,撼得人心尖发麻。 白翎看清楚了,一闪而逝的寒光不在是非道君的叆叇上,而是在他眼底。此人年幼的面孔上,浮现出枯木一般的老态,随着他不疾不徐的话语,他身下云台四散,但他的身形纹丝不动,稳当当凝在空中。 诸葛悟稍一倾身,唇角竟溢出了鲜血。 白翎发现有血滴落下,忙上前道:“师兄!” 诸葛悟立即抬手,止住了他,缓缓看向是非道君。道君总是含笑半眯的眼睛,依旧不曾睁开,语气和蔼地提醒道:“渡尘,不要抗拒。其实,你抗拒过……哦,你大概不记得了。” 白翎霎时心惊。 诸葛悟一句话都没说,是非道君居然能勘破他的心思,还触发了什么惩戒机制似的,但凡眼前人生出异心,就会受到压制伤害。而且,他说诸葛悟抗拒过了,却不记得——莫非他给诸葛悟洗过脑??? 无数心思飘过白翎的脑海,最后落在最可怕的一点上:是非道君有这种无解的手段,在他统御之下,应该无人能违背他的意旨。 可是,新势力猖狂日久,不仅没被铲除,还做大做强了。恐怕拜日神教的内乱,比外人看见的更严重数倍以上。 白翎极力控制着心思,不要腹诽是非道君“癫公”、“死牛鼻子”、“天山童姥爷”之类的。 他想再宽慰诸葛悟两句,不料对上师兄苍白的脸色,忽然说不出口了。裴响亦无声地走到诸葛悟身侧,面无表情地直视着是非道君。 师弟很识时务,没有行轻狂之举,正当白翎为此欣慰时,就见裴响的嘴角也溢出鲜血来,而且源源不断,越流越多! 白翎惊呆了。 什么意思,阿响心里骂的比他还脏?! 不,他知道阿响不会什么脏话的。不幸中的万幸,裴响流出的血又渗入了他的肌肤,徒留淡淡红痕。他灵力暴涨,覆盖体表,隐隐形成了一层微光。 是非道君人未动,但无形的惩戒消失了。 他说:“裴响……本尊有所耳闻。很好。你有老祖风范,你……很有用。” 这下白翎忍无可忍,脱口而出:“有用?担不起!您磋磨师兄还不满意,连我们师弟都不放过啊?他才十九岁,筑基前期,您慧眼识珠怎么把刚吃进蚌壳的沙子都识上了!” 此话既兼反驳,又兼挖苦,裴响用方巾一拭嘴角,投来视线道:“师兄。” 白翎瞪他一眼:“干嘛?” 裴响平复吐息,说:“冷静。” 白翎道:“呵呵,大哥莫说二哥。” 是非道君却眼中一亮,赞道:“十九岁筑基前期……不出半月能入后期。很好……实在是太好了。与老祖当年,毫无二致……” 他自言自语,模糊不清。白翎听着来气,还欲反驳,诸葛悟亦整理好了仪容仪表,抬手止住他的话头。 青年剑修的面色恢复如常,只道:“广寒前辈,请问我破境之后,可否与道侣和离?” 广寒道君说:“啊,自然可以。本尊是不愿惹师尊伤怀,方才维持现状。你破境之后,和离随意,所谓‘遍历诸情’,历过便罢。” “既如此,渡尘拜谢诸位。日后如有所需,我……万死不辞。” 诸葛悟起身,向林暗与两名师弟依次行礼。林暗亲眼目睹刚才是非道君的警示,眼光微凝,回礼不语。 白翎和裴响则同时托住了师兄的手。诸葛悟没再落座,而是站在他们前面,回身面对三位道君。 他微微笑道:“请大师明示,在下应与何人结侣。” 是非道君将手一划,飞出一只陀螺。 白翎冷眼旁观,上面呈一个“悟”字,大概代表诸葛悟。或许在算命之人眼中,人与陀螺无异,从出生起便被天命抽打着,不死不休。 叆叇镜片之后的一双眼,扫过白翎、裴响、林暗。霎时间,又飞出了三枚陀螺,分别显出“翎”、“响”、“暗”三个字。 象征诸葛悟的陀螺在中央旋转,其余三只陀螺环绕着他,越靠越近。 其中,“暗”字陀螺到了一定距离时,便停止了,与“悟”字陀螺相安无事。“响”字陀螺则与其说是围着诸葛悟,不如说是跟着白翎,二者之间,它慢慢挨上了代表白翎的陀螺。 最后,“翎”字陀螺和师兄碰在了一起。两枚陀螺都高速转动着,碰撞摩擦,似有歪斜迸开之象,但须臾过后,终是分隔一线,稳定下来。 代表裴响的陀螺依然转着,不过与白翎不分毫厘,始终相贴。师兄弟三人的命运以如此奇异的方式相连,白翎心生迷惑,但想到他们三人始终在一处、而且陀螺们都继续转着,心下微松。 是非道君陷入了深思,半晌才将陀螺们收回袖中。 他看向白翎,道:“逢凶化吉,遇险为夷。即刻起,着手准备婚事。我会遣人去折雨洞天相助,望你勿生事端。” 最后一句话不太客气。 白翎本想再刺他两句,不过想起师弟说的“冷静”,生生按捺下来。 身侧却倏地冒出一道声音,清凌凌响彻云台:“大师是否算错了。” 满堂皆寂,望向发话的黑衣少年。 他从参与密议开始,首次向道君开口,竟问得是非道君面露愕然,一时沉默。 驾鹤道君爆发出高亢的笑声:“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第76章 七十六、洗脑 和师兄假结婚这种事有什…… “你这孩子, 怎会质疑是非大师?”广寒道君率先反应过来,不禁嗔道,“是非大师以陀螺代人, 陀螺旋转的快慢、轨迹, 无不应验宿命。其中门道, 不是三言两语可以讲清的。除你以外, 无一人对大师的卦象——” 广寒道君说到一半, 见旁边的驾鹤道君幸灾乐祸、前仰后合, 蛇尾巴尖“唰唰”地拍打云台, 又顿住不语。 显然,除裴响以外, 还是有人直言过是非道君算命不对的。而且, 正是在场的这位妖王。 白翎愣愣地望着裴响,没想到一向理智的师弟突然冒出这么大逆不道的话。 显然,裴响更清楚自己失态了。他是明知不对,依然如此。驾鹤道君的笑声之下, 愈发凸显其余人的沉默,云台好似结冰。 白翎蓦地收回视线,埋下脑袋。他隐约猜到了裴响一反常态的原因是什么,可是, 裴响决不是轻重缓急不分的人。 刚才是非道君向他们施压, 裴响一同受伤, 就算他被少年情爱冲昏头脑,也不会在此时违抗是非道君吧! 想到“少年情爱”四个字,白翎浑身一激灵,恨不能扇自己一耳光。太自恋了,太夸张了, 呸呸呸呸。 然而是非道君的目光晦暗不明,缀在裴响面上。 他道:“小友认为,本尊何错之有?” 裴响说:“大师仅算了我们几人中,谁最适宜与诸葛师兄结侣。” 是非道君:“如此有何不妥?” “并非不妥。只是,”裴响看了白翎一眼,道,“虽然他最合适,但依大师所言,逢凶化吉,遇险为夷,可见有诸多波澜。晚辈斗胆请大师再起一卦,算一算我入局会是何状?” 是非道君再度不语,白翎倒是听明白了。他最合适,但裴响不是不能。如果卦象不是死路一条,就意味白翎与裴响之间,二选一也行。 但从正常的思路考虑,有最合适的人选,又何必退而求其次呢?白翎一眼不眨地目视前方,大气都不敢喘,生怕哪位道君瞧出了端倪,追问裴响,何故不想让两位师兄成婚,宁可亲身上阵。 果然,广寒道君疑惑地说:“裴小仙友,你关爱师兄,主动效劳,本尊可以理解。但是非大师已经算出了白小仙友的命数更与此事相连,你何不顺应天命?若实在想出力,大可以去婚礼上,多敬两杯好酒,让天道更加信服。” 裴响面色不变,执意行礼道:“让晚辈旁观两位师兄涉险,有违展月一脉祖训。请是非道君另起一卦。若此路不通,晚辈死心,于您而言亦非难事。对么?” 话说得冠冕堂皇,实际上,白翎和诸葛悟都心知肚明:展月一脉哪来的祖训? 不过是以此堵是非道君的嘴罢了。 点缀鲜艳花枝、深浅青食的仙案后,是非道君依旧盘坐。 但白翎发现他的衣上,多出了两道褶皱——他不像之前泰然自若了,身躯在暗中凝力,正视起了下方的几名年轻人。 奇怪。 裴响的表现是有些无礼,可是勉强算圆了回来,还端出展月老祖的名头,是非道君不该拒绝。 然而出乎众人意料,是非道君的身影忽然开始淡褪,他直接收回了分神! 消失之前,是非道君对诸葛悟别有深意地说:“渡尘啊。你该管教管教师弟了。若你无暇,神教不吝相助。” 诸葛悟神色微肃,沉默地行了一礼,恭送道君。 其他是非一脉的弟子见师尊离去,亦起身向驾鹤道君遥遥拜别,随后化作遁光,掠向天际。 驾鹤道君将酒盏往案上一磕,道:“装神弄鬼!” 广寒道君轻叹一声,说:“裴小仙友,你这又是何苦?是非道君的卦象从未出错,千年来无不灵验。他要我等如何做,我等照做便是了,能少走多少弯路啊。况且,大师他为展月一脉穷尽心血,道场无人不知,难道会害你们不成?” 裴响稍稍垂首,并不言语。 驾鹤道君却兴致盎然地看着他,道:“本尊很欣赏你。路有千万条,非得走所谓的最好、最顺那条么?让神棍见鬼去吧!广寒,照你说的,渡尘要结个侣而已,和谁结不是结?反正结完便和离。遂了这位黑衣小仙友的愿,让他为渡尘尽一场孝心,又能怎样!” 裴响双目深处,清光微闪,抬头看她们。 白翎则呆呆地抱住了脑袋。事情放在自己身上无所谓,反正他的名声早就烂透了,再烂一点关系不大。他也从不在乎外人说什么。 但要是让裴响顶替他,担上和同门师兄结侣的名声,受悠悠众口非议……师弟前程似锦、仙途无量,万万不可! 幸好,广寒道君先摆手道:“不不不,驾鹤,饮你的酒去。你一条蛇,掺和我们人的事干什么?你又不懂。” 驾鹤道君道:“我何处不懂!” 广寒道君缓了口气,说:“你别把个人恩怨带到渡尘之事上。事关重大,是非道君既已得出了最佳行事策略,我等何必横生枝节?更何况牵涉到神教内务……罢了,裴小仙友,我且问你:你是不是非要代你二师兄与渡尘结侣?” 裴响:“是。” “不是不是不是!!!” 眼看就要问“为什么”了,白翎忙夺过话头,挡在裴响身前。见他忽然杀出来,广寒道君更加不明就里,轻蹙眉头。 白翎先揪住裴响的衣襟,三令五申:“你不许再说话了。阿响,我是最合适的人选,那就我去!听是非道君的不好吗,走个过场的事,你干嘛非要蹚浑水?” “师兄何时如此逆来顺受了。”裴响被他提着衣领子,微微抬起下颔,目光压低看着他,“卜卦有所疏漏,我提问而已,道君又何时变得如此小气?你不觉得奇怪吗。” “奇怪的东西我自会去查。但现在,你——” 白翎实在不知怎么说,又怕被道君们看穿,只得是虚张声势地扬了扬拳头,眯起眼睛。 可惜裴响面色淡淡,甚至对他挑了下眉,没受到任何威慑。 他道:“你就这么想嫁给诸葛师兄?” 白翎一愣,旋即被匪夷所思的情绪占据头脑,猛推了裴响一把:“你胡说什么!!” 刹那间,莹莹法阵在云台上空张开。白翎忽然卸去力气,使不出任何招数了。裴响单屈膝跪地,神色几变,仿佛也察觉了什么,两人同时看向广寒道君。 戴着靛蓝头纱的女修站起来,面沉似水。与此同时,下方另一块云台上,伏念一脉的弟子们瞧见师尊的阵法,全部起立。 广寒道君下了最后通牒:“大选不是家家酒。若你们无意争锋,任性而为,本尊亦不喜虚耗心神。诸君,本尊会在伏念一脉,静候喜帖。” 说罢,一声弦动,她的弟子轻扣琵琶。 无数乐师和舞者的幻影随着仙乐声流溢而出,很快形成了广寒道君来时的恢弘气象。她上一刻还在案后,下一刻已经莲步飞移,现身于弟子之中,亲手将女儿抱起。 驾鹤道君看着她们远去,举杯相送,耸了耸肩道:“不是每个道君都和我一样好相处的,广寒最讨厌小孩吵闹。但,我也有些好奇。两位小仙友,你们究竟在争执什么?就算想帮渡尘的忙,谦让几下不就够了,怎么还你推我搡的呢。” 白翎勉强笑道:“听神棍的没错嘛!阿响他……他怕我演戏穿帮罢了,我、我容易笑场。对不对,阿响?” 他向裴响伸手,想拉他起来。然而,裴响默默地盯了他一眼,将头撇开,并不给面子。 白翎气得又推了他一把。 被神神叨叨的死老头指婚就算了,本来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偏偏这小子乱吃飞醋! ……不过看着裴响双手撑地、才没倒下去,依旧坐在地上的模样,白翎又胸腔一酸。 是非道君的行为确实有不合理之处,裴响素来敏锐,或许他发现了旁人不曾发现的异常,只是不便当众说出,故而看似无礼地打岔。 白翎胸膛起伏,片刻后一蹲身,硬是把裴响架了起来。裴响面色微愕,飞快地看他一眼,又看向驾鹤道君。 驾鹤道君丢了一小块下酒菜进嘴里,饶有兴味地吧唧两下。好在,她常年迷醉,不问世事,对人情世故更是一窍不通,最后看向诸葛悟。 她道:“渡尘,你来决定。” 众人注视之下,青年剑修缓缓地抬头。起先他一直望着案上某点,仿佛抽离思绪,陷入了久远的回忆之中。 白翎忙问:“师兄,是非道君说的什么意思?他害过你吗?” “没有。”孰料,诸葛悟否认得斩钉截铁。他好像被问过许多次类似的问题,师尊的稍作关怀、同门的旁敲侧击,还有心怀不轨之辈的挑拨离间,但,他从来都是毫不犹豫地说: 没有。 不曾。 是非道君一心为展月一脉,不遗余力地栽培他、扶持他。 在他的记忆里,也的确一直如此。 然而时至今日,体内有一块隐隐作痛。是他丹田之中,步入化神期的关窍。被他叩动过无数次的地方,终于隐约生出了裂痕。 诸葛悟手按腹部,知道破境之期将近。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若是还拖延下去,他也会沦落到止步化神槛前的田地,仙途到此为止。 而随着境界的动摇,一些很久之前、加诸于他的诫令,似乎发生了松动,在识海中簌簌落灰。 青年望着面前众人,次第看过每一张表情不一的脸。 他改口道:“不……我忘记了。若是步入化神,我可以再度想起。” 第77章 七十七、碰头 三傻大闹(?)藏书阁。…… 入夜的仙去山依旧宁静, 和过往的千万个日日夜夜一样。 白翎倚在窗边,透过细竹条百叶窗帘,眺望远处。月光在他面上留下一道道的黑影, 明亮处似浅水浮动, 映出一双若有所思的眼睛。 苍翠环抱之中, 是师尊的嵌玉湖。梦微道君在湖下闭关, 湖水受灵力牵引, 形成缓慢但片刻不停的漩涡, 不知要转到何年何月。 修士闭关, 长短不定。 但总得来说,修为越强、破境越高, 闭关所需的时日越久。此前问鼎道君宣称闭关长达两百年, 亦无人起疑,可见一斑。 白翎不禁想道,待师尊闭关出世,他膝下的弟子可还齐在吗? 没有梦微道君坐镇, 面对大选、神教、其余道君,如此之多的庞然大物,纵使是诸葛悟,曾经为他们挡风遮雨的师兄, 亦显得如履薄冰。 白翎收敛思绪, 凝神视内, 观察丹田。 他正处于金丹前期,修为一跃一跃地上涨。令他心情复杂的是,修为每次大幅上涨,都在他和裴响发生了争执或交涉之后。有时白翎自己待着,修为也会忽的小跳一步, 不知是裴响想了什么,害白翎莫名其妙的同时,又感到无言和害臊。 好在以他现在的半瓶水功夫,即便修为提升,亦生不出什么波澜。往往要专门自我检视的时候,才会发觉进步。 不然,若是与裴响吵架吵到一半、或是两人好端端说着话的时候,白翎突然感到修为的变化了,那简直没法相处。 脑海中的《喜乐诸天奇经》,亦新增了四个大字:喜怒忧惧。除此以外,还多出一页小字,既非招式、也非法诀,而是一套全新的心法。 修士们内修心法,炼就灵力;外修功法,发挥灵力,从没有用功法更新心法的。 白翎纳闷,却也只能照着练,目前看来,仅仅炼化灵力的速度快了很多。要不是他还有宁雪的符箓可学,就是一张越来越厚实的白纸。 可能玄机在“喜怒忧惧”四个字上,可惜他想不明白,也没空钻研。新任道君大选在即,今日的青食宴又传递了太多讯息,白翎有更需思考之事。 “哗啦啦”的水声停了。白翎倏地闪身,端正地坐在床尾。 隔着屏风,师弟同初到仙去山一样,在西厢沐浴。 少顷,屏风被人拉开。裴响换了身雪白中衣,挎着装衣物的木盆出来,去外面施术清洗。 他状似无意地看了白翎一眼,白翎礼貌地微笑。不过,师弟刚洗完澡,领口没平时合得严,头发丝往下滴水。 总之让白翎觉得他居心不良。 白翎把头一扭,看着窗外说:“阿响。” 裴响的木屐声停住了,“嗯”了一声。 白翎说:“我想去买点宵夜,可能回来得晚,你不用等我,先睡觉就行。” 裴响安静片刻,问:“不必我同去?” “不用啊,你都洗干净了。快点睡吧。”白翎说罢起身,披上外衫,似乎十分自然地说。 裴响道:“好。我想去灵气浓郁之处调息,今夜静修。” 他硬抗过是非道君的惩戒,是该休养。 白翎一愣,欣然应允:“行,明天见。” 裴响只一颔首,独自走向后院。白翎则偷偷把窗户打开一条缝,确认裴响走远了,才飞快出门。 不料,他在廊下和诸葛悟迎面碰上。白翎下意识立正站好,诸葛悟问:“阿翎?这么晚了,还去何处。” “我……我饿了,去全性塔买点吃的。”白翎理直气壮,反问道,“师兄不歇息?” “前些日子忘记处理商行产业,今晚想起来,便今晚去。”诸葛悟笑了笑,道,“早去早回。” 白翎连连点头,打发了师兄。青食宴过后,师兄弟三人都怪怪的,一路沉默地步行回了折雨洞天。 诸葛悟始终在沉思,鲜见地没理他俩。白翎则忍不住想是非道君的事,在脑海中回顾关于此人的记载。 不过,在他发现裴响一眼不错地盯了他一路之后,便想不下去了。 这小子还当他很乐意嫁给师兄似的,白翎简直不知该如何解释。但他为什么要解释?他凭什么要解释?解释反而会显得心虚。 若能趁此机会,让裴响认清他的无情嘴脸,岂不一箭双雕。师兄能渡过难关,师弟也能断了不该有的念头,喜上加喜啊。 白翎勉强自我安慰着,来到全性塔。他表面上要买宵夜,实际上是为了查是非道君的事迹而来。 死老头疑似对诸葛悟下过黑手,还朝裴响目露贼光,说他“有用”,桩桩件件无不踩在白翎的底线上。他做戏做全套,也可能确实是馋虫上脑了,总之先去买了一包糕点,然后直奔藏书阁。 守阁的亦是拜日神教教徒,白翎留了个心眼儿,没用诸葛悟的令牌光明正大进去。 他在脑海中搜刮出“隐身符”的画法,尝试两次之后,站在路中间也无人注意了。于是他悄无声息地溜进藏书阁,带动稀薄的空气流动,守阁教徒将眼一抬。 白翎立即屏息凝神。 幸好,藏书阁本就是不设防之地,不像抽取法宝的灵池,布满法阵。教徒搓了搓手臂,以为是外面起风了。 白翎直上二层,找到是非一脉的记述。此脉人丁兴旺,历史又悠久,宗门事宜竟然有厚厚的八部之多。 白翎直接从第一本的第一页看起,果然开头便是是非道君的大名。无怪乎他忠于展月老祖,原来,是非道君还是个算命两文钱一卦的江湖骗子时,两人便结识了。 彼时的展月初出茅庐,不过已披露惊人的天资。他在两千年前,偶遇是非行骗,教训了他一顿,不料自此被是非赖上。 是非手无缚鸡之力,一口咬定展月吉星高照、有古往今来第一奇人之相,之后便死跟着展月。当年的他,或许是发现展月厉害,想让他罩着自己罢了;然而光阴似箭,日月如梭,现在的展月老祖确实成了千古第一奇人,招摇撞骗的神棍也成了一脉祖师爷。 曾经张口就来的谎话,倒似一语道破了天机。 白翎对是非道君的印象太差,对展月老祖则是积怨颇深,见满篇对他俩的溢美之词,疯狂翻页,一目十行。 好不容易看完了他们被后世歌颂为“二祖之交”的前缘,白翎跳到最后一本,从中间打开。 “诸葛悟”三个字映入眼帘,白翎细细读罢上下文,发现和此前听闻的大差不差:是非道君对展月的每一代优秀传人,皆呕心沥血,为他们扫清修行的一切障碍。 加上了“优秀”这一前缀,显然是因为出了白翎这个岔子。他三百岁还未筑基,恐怕让是非道君失望透顶。 白翎又想笑了,没忍住乐出声。没想到轻轻的一声过后,楼下的守阁教徒忽然道:“谁在那里!” 白翎一惊,瞬息打出一道“复原符”,把凌乱的卷宗回归原位,躲进后排书架的阴影。 符箓的法力与时效都和画符人的修为挂钩,他之前画的“隐身符”已经没用了。而且,再次使用要一刻钟后,白翎不得不屏住呼吸,尽量隐匿自己的气息。 守阁教徒提着烛灯,在一层巡视了一圈。幸好,此人只能算个杂役,修为在筑基期前后,低于白翎,并没有察觉二层的异样。 白翎刚松了口气,下一刻又心生疑惑:守阁教徒发现的不是他,而是另有其人。 其人何人? 会被筑基期修士察觉的,自然同样是筑基期—— 白翎心下微动,旋即便瞧见,一道黑影似鬼魅般潜入了藏书阁二层。此人使的是“夜游诀”,因境界和守阁教徒相仿,被感应到了气息,但他的步法实在精妙,许是卡着守阁教徒的视野死角,同他在一层周旋了一圈,寻机上楼。 清幽的月色斜照,映出一张漂亮而颇具锋芒的脸。漠然的神情,如画的眉眼,犹带湿气的发尾,还有随着他行动而轻晃的朱红银纹发带,不是裴响又是谁? 白翎讶然睁眼,没想到跟师弟互相骗了对方一次。好笑的是,裴响也毫不迟疑地找到是非一脉卷宗,不过刚伸出手,便察觉了异常。 裴响太过敏锐,连施过“复原符”的书架也让他看出了破绽。白翎不禁好奇自己遗漏了什么,正欲开口,不料一线寒光突现,“花谕”直指眉心。 顷刻之间,白翎心念电转,手随意动。 在裴响转身的刹那,他已感到剑意,先手握上了“拂钧”的剑柄。不过,若是两剑相击,剑鸣必定会惊动守阁教徒。 所以白翎的手似云水流落,在冷锋袭来的刹那,以二指夹住了剑尖。也是在这一刻,裴响认出了他,生生遏止剑势。 裴响:“……” 白翎冲他扬眉,先是打出一道“隔音符”,确保此间声音不会传出,然后才不疾不徐地屈指一弹“花谕”,发出悦耳低吟。 他抱臂笑道:“阿响,你说找一个灵气浓郁的地方静修,原来是藏书阁?” 裴响收剑还鞘。 他看谎言已被揭穿,说:“藏书阁若不适合静修,也不适合享用夜宵。” 白翎问:“怎么发现我的?” “槐花的香气。不过,并非鲜花,是用鲜花作佐料的糕点。”裴响目光下视,落在白翎腰间,那里别了一只小纸袋,印着全性塔“神鸟斋”的招牌。 白翎棋差一招,耸肩认栽。他走到裴响身侧,道:“你也放心不下是非道君?阿响有话直说嘛,我们一起来多好。” 裴响却道:“师兄不日便要嫁给诸葛师兄了,我们还是保持距离较好。深夜相约,于礼不合。” 白翎:“……” 裴响:“………………” 白翎倒抽一口冷气,决定演戏演全套。他说:“对啊,所以请阿响暂停你那些‘手段’吧,我的名声无所谓,但要考虑师兄的名声对不对?” 裴响静静地向他看来,仿佛在分辨白翎究竟是真情抑或假意。白翎眨一眨眼,佯装无事地回视他,面带微笑。 正当他们互不相让、一直僵持着之际,一道幽幽的声音在他们旁边响起:“阿翎,小裴……” “鬼啊!!!” 白翎一声嚎叫,直直地撞上了裴响。裴响亦面色一白,不过不像被吓得,更像被撞得。 一缕诸葛悟的分神缓缓浮现,随后凝实,他本尊出现在此。 青年剑修左右看了看两名师弟各异的脸色,最终道:“大家晚上都不想安寝吗。” 第78章 七十八、结丹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白翎和裴响一齐站直了。 白翎深吸一口气, 道:“师兄不也说要去霁青商行办事吗?怎么跑藏书阁来了!” “……来翻翻旧案。”诸葛悟叹道,“既然我们在此汇合,便好好聊聊。说来怪我, 前些日子潜心疗伤, 没跟你们交代道君相关的前情。” 裴响摇了摇头。 白翎也说:“疗伤更重要啦, 这有什么。我刚看了一些是非道君的事, 但都是弟子写的。师兄你和他打过交道, 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是一个对师祖忠心耿耿的人。凡利于师祖, 无所不为;凡恶于师祖, 无坚不摧。或许他的手段让你们感到不适,但……至少目前来看, 他会为我们提供极大的助益。”诸葛悟沉吟道。 “我猜也是。不过他对你的记忆做手脚, 还是太下作了。不把人当人啊。”白翎撇撇嘴,对修真界高位者剥夺低位者人权的做法不以为然。 他转向裴响,问:“阿响你呢?今天当着大伙儿面说他算得不对,我看老神棍的皮都展开了, 哈哈哈哈。” 裴响道:“我怎么?” “你怎么这样冒失呀。就、就算你觉得假结侣欺瞒天道不光彩,也没必要……”白翎张了张口,谨慎措辞,“也没必要明着跟他唱反调嘛。你……你以前可不是这样的。” 诸葛悟的视线在他二人间来回, 问:“小裴是发觉了什么反常吧?” 白翎悄悄用胳膊肘捅咕少年:“快说。” 裴响道:“……我是觉得, 他对广寒道君提出的做法, 接受太快了。正常人得知某种破局之道后,不该先验证此路行不行得通么?” 诸葛悟说:“广寒道君亲身验证过,此法可行。小裴的意思是……” “只是她一人可行。是非道君竟如此轻易地取信?”裴响面色淡淡,说,“不该先算一算此法真还是假, 好还是坏吗。” 白翎摸着下巴道:“我说你怎么突然犯倔,果然是感觉到了不对劲。我也觉得,流程走太快了。可是驾鹤道君不送他酒,都在老神棍的预料之中,说不定他提前把事情算完了,只是来跟我们走个过场?” 裴响不语,白翎又摊手道:“未卜先知的人,最讨厌解释吧。他们所有的行事理由,都是‘我算出来这样最好’。阿响你却一反常态,冒出来说不求最好,他肯定觉得你有毛病。” 白翎说着说着,忍俊不禁,但是转念想到裴响如此行事的缘由,又笑不出来了。 诸葛悟善解人意地道:“其实小裴的想法没错。只要能达成目的,过程曲折一些也无妨。” 他向裴响说:“不论你们谁愿意帮我,我都会承你二人之情。但小裴如此介怀,是还未放下么?” 裴响:“……” 白翎:“放下什么?” 话一出口,白翎立即明白过来,咳嗽声惊天动地。 裴响双目微睁,也似冻住了一般。白翎干巴巴地道:“师兄,你、你问得也太直接了吧!” “哦?抱歉。我以为道君有梦神女无情,大家都明白,是可以拿出来谈的。” 诸葛悟引用了一句典故,白翎听着耳熟,大致意会,更是和裴响冻成了两条整整齐齐的人干。 白翎心虚地说:“我们正在戒断的。师兄你……你不懂这些就别问了!” 裴响语气僵硬,道:“劳诸葛师兄担心。我执意参与,是觉得是非道君古怪,不想完全遂他之意。” 白翎一愣,惊喜地探头问他:“真的吗阿响?原来你顶撞道君是这个原因啊,你早说嘛!” 他双眼亮晶晶的,猛拍胸口,如释重负。 裴响却冷笑一声,道:“也有你的缘故。” 白翎:“……” 服了,高兴早了。 白翎灰溜溜地缩回脑袋。 诸葛悟说:“不论如何,是时候作出最终决议了。眼下暂无其他路径可走,大选又迫在眉睫,恕师兄伤势未愈,不得不借你二人之力。阿翎,不如就依小裴所言……” “不行!”白翎叫道,“万一你俩结侣会出大问题呢?谁信你们是那种关系啊,到时候整个霁青道场大吃一惊,天道肯定会注意的!” 裴响拔凉拔凉地说:“难道天下人会接受你与诸葛师兄?” “管他们接不接受,我有得是办法让他们接受!”白翎振振有词,“我可以每天给师兄写一篇情诗,你能吗?” 裴响面色微白,咬牙道:“我能写十篇。” “好,到时候你帮我写。”白翎对诸葛悟宣布,“决定了,我来。” 裴响眉峰微蹙,眼底流露出少许决然,死死地盯着白翎。白翎坚决不与之对视,诸葛悟则头疼地捏了捏眉心,说:“你们也不能少数服从多数……石头剪刀布吧。我看山下的孩子们抢糖吃,皆是如此。” “行,赢的结侣。”白翎说着便跟裴响来了一次,没想到首战告负,他立即接着说道,“三局两胜!” 裴响一言不发,二次出手。 白翎又输了,沉默片刻,再次反悔:“不算!五局三胜!” 裴响牵动唇角,然而毫无笑意,负手转开脸,下颔线条紧绷。 白翎自知行事不光彩,面上泛红,可是有些话他只想两个人私底说,情急之下把神鸟斋的槐花糕往诸葛悟身上一扔,抓起裴响的胳膊便跑。 白翎懒得再跟守阁教徒使巧计了,趁裴响错愕,直接带他跳窗,跳之前回头喊了一句:“请你吃夜宵啊师兄,帮我们善后!” 两人自窗台跃下,立即惊动了在外巡视的守卫。“什么人”、“站住”之声此起彼伏,但白翎发动“神行术”,顷刻便没了影。 守卫们皆是金丹期修为,正欲追赶,然而一袭墨蓝仙影阔步流转,立在道路中央。 — 霁青山的夏夜星子璀璨,嵌在极高远的天幕上。 洞天福地聚集,各方天色异彩纷呈,唯有繁星闪烁,银河不改。 白翎专挑人少的地方跑,顾不得解释,只是拽着裴响。现在的他们,一息能行半里,虽不如御剑遁光,但耳畔风声呼啸,神山景致如一幅长卷,顷刻抽离。 终于没有任何人影儿了。 连灵石路灯都不见踪迹,两人来到了一处人迹罕至的荒山顶上。 可惜霁青道场千载岁月,无处不有先人登临。山顶横放着一截枯树干,与四周苇草格格不入,显然是某位前辈放置于此、用以趺坐静修的。 此地甚高,远些的山峰上枝头凝白,不知是夜霜还是冻雪。白翎打了个哆嗦,催发灵力护体,迎风向枯树干走去。 他坐在树干头,拍拍旁边,回头看裴响。 裴响沉默地坐在树干尾,一条腿平放,一条腿屈起,搭着手臂。没有之前鹤车里那样双手抱膝可怜了,不过抬起的手臂靠近白翎,仍像与他划清界限一般。 白翎侧坐着望他,见少年人被拉着疯跑一路,脸上的血色都吹净了。他知道白翎在看自己,眼睫低垂,在冷风中簌簌。 白翎缓了口气,说:“阿响。” 身边人微不可闻地“嗯”了一声。 白翎问:“其实你知道自己在任性吧?” 裴响的眼睫毛凝滞了一霎。 白翎有些心软,但还是坚持道:“问题本来没必要拖到现在。你知道当务之急是什么,你甚至知道你现在的任性毫无意义,最后该怎样就是怎样。” 他顿了顿,决定一次性把让人难受的话说完:“是非道君有些怪,可是至少要让师兄先进化神期找回记忆,才能判断道君是敌是友。我不管你到底是提防道君也好、不想让我和师兄结侣也罢……” “不想让你和师兄结侣。” 黑衣少年突然开口了。他嗓音冷硬,单刀直入,劈得白翎一怔。 “……”白翎半天才找回声音,胡乱挥舞着双手道,“随便怎样吧,都行!都没问题!但是最后帮师兄这个忙的,一定是我——我专门把你拉到这来,就是为了说这个的!就和你不想让我嫁给师兄一样,我——我也不可能让你和他成婚!” 裴响望来道:“为什么?你又有什么缘故!” “因为我和你不一样,我没有其他家人,也没有任何指望!道场人本来就看轻我,就算我搞断袖祸乱宗门,他们也会觉得‘果然如此’。但是你不一样啊,你是老祖两百年前钦点的弟子,你裴家几百号亲戚,你姐还是家主。难道大家族全力培养出来的好苗子,才拜入师门不到半年,就……就成了全修真界的谈资吗?” 白翎渐渐急促,不自觉间抬高了声调。 他喘了口气,说:“我不想拿他们压你。可是,你……你明明在意你姐的。而且我们糊弄天道,就算后边和离,大张旗鼓地宣告之前只是演戏,也会从此被人嚼舌根。我随便别人怎么讲我,想必你也不在乎他们怎么讲你,但是裴家……” 未说完的话音湮灭在风里。 白翎双目轻张,喃喃道:“阿响,你怎么哭了?” 一滴泪毫无征兆地从少年人眼中溢出,被风吹得摇晃,似冰珠一闪。 裴响面无表情地擦去了泪痕,却不说话,只是从唇齿间散出的白汽变得断续支离,显然在竭力克制情绪。 白翎眼睛一酸,忽然也很想哭。他背对裴响,把脸埋进膝盖,吸入满腔冰冷的空气。 明明已经突破筑基大关了,还一跃而至金丹,孰料眼界放大之后,所见是更高的山。 偏偏路要走下去,他已经做不到想停就停了。一直以为的随波逐流,原来是逆水行舟,不进则退。 裴响轻轻问:“师兄,我是否生不逢时?” 白翎一时迷茫,不知他什么意思,但怕被他发现自己也哭了,闷闷地应了一声。 裴响道:“曾以为我天纵奇才,尚未出生时,便受万众瞩目。在外人眼里,我亦足够幸运,出身世家,老祖钦点,根骨卓绝。” 他说得缓慢,似在历数此生,明明才十九岁,竟如一梦方醒。 白翎不知怎的,心脏剧烈地跳动了一下,仿佛感应到了什么。他狼狈地抹着脸,悄悄回头,却见少年人始终一动不动,继续道:“然而……” 他俯视着自己的手掌,说:“还不够。” 白翎泪水的残痕干了,居然凝成薄薄的冰,挂在面颊上。 他的心跳愈发急迫,与此同时,丹田中央的新芽,涌出了强悍的灵潮。白翎面露惊愕,捂住小腹,却见灵光游走四肢百骸,几乎在他体表显出通路来。他被汹涌澎湃的灵力激得说不出话,裴响也发现了他的异常,当即中止了思绪,抓住白翎的手。 裴响怔道:“师兄,你要结丹了?好快。” 白翎一憋再憋,憋了又憋,忍不住大叫:“还不是因为你!!!快帮我护法!” 第79章 七十九、虞渊 好吃不过饺子,好玩不过…… 白翎幻想过无数种结丹的情景, 但从没想过,自己是和裴响聊天聊到一半结的。 他向来认为人心易懂,对他人所思, 总是看一看便猜得八九不离十。唯独面对裴响的时候, 白翎是万般无奈。 他实在没想通, 荒山顶上这几句话, 究竟哪句戳裴响心窝子了, 居然让他心境震动至此。 ……好吧都挺戳心窝子的。 不论如何, 白翎因此突破了关窍。饶是他一口老血堵喉头、很想薅住师弟衣领子嚎叫“你脑子里在想什么啊”, 也该跟裴响说句谢谢。 然而,事发突然。白翎来不及说出更多的话, 便抱着对裴响的诸般不解, 以及部分难以言说的奇怪感触,一头栽到了冥想中去。 破土发芽,抽茎出苗,叶心结丹。 虽只是小小一枚丹元, 犹如凝露,日出即晞,但往后的数百年光阴,皆会日夜牵萦于它, 直至其饱满凝实, 化露为珠。 白翎预习过先人著述的结丹篇目, 为免走火入魔,不得不摒弃千百心思,潜心投入冥想。结丹比筑基更进一步,花费的时日也远超育灵根。 而他这一沉浸,便不知过去了多久。 “喀嚓”一声, 好像有什么枯槁之物被压碎了。 白翎的身子往下一顿,顷刻睁眼,似被惊醒。 明媚的日光覆顶,他双目一虚,环顾四周,发现是身下的枯树干塌下去半寸,变扁了些。 白翎立即站起来,毫无久坐的僵硬,浑身上下一派舒畅。随着蓬发的灵力收归体内,断片的记忆逐渐回笼,白翎眼前并非荒山顶,而是郁郁葱葱的林木。 远处传来潺湲不断的水声,白翎一看,路尽头是一汪金灿灿的湖泊,湖上的漩涡转动不息。果然,他已经被带回了折雨洞天,连同入静结丹时坐着的枯树干一起。 而且,他还被放在了整个折雨洞天灵气最浓郁的地方,也就是师尊的嵌玉湖岸上。 白翎扶着脑门,一时还有点晕乎,不过想起诸葛悟结侣的事,倒抽一口凉气,转身便跑。 他迎面撞上了一座林间小屋——伐木造就,结构简单,似乎一件陈设也没有,不知什么时候搭的、谁人搭的,离他的静修之处非常近。 白翎急于确认自己到底静修了多久,有没有错过大事,所以只瞄了一眼,留下短暂的疑惑,并没有停下脚步。 “拂钧”却从背后冒出来,往木屋绕了一圈。 白翎当它是见到自己破关,在打招呼,于是也弹了弹剑身,说:“天灵灵地灵灵,师尊还没出关,我总不至于睡了几百年吧!” “拂钧”左摇右晃,奈何说不了话,发出阵阵低吟。白翎倒是发现,当他掠过木屋时,木屋檐下的灯笼亮了。不过,林间小屋为了防止夜间猛兽突袭,往往会布下法阵或符箓,有较大的活物靠近便会示警。 “咦?好像惊动屋主人了。谁会住这儿啊,拂钧,你看见啦?”白翎跑着跑着停住,面露复杂之色,“……难道是阿响?” “拂钧”激动地狂压剑柄,似在点头。 白翎:“……” 白翎一眨眼道:“哦!” 他加快速度,向仙去山飞掠,不多时来到弟子廊舍,见景物与结丹前毫无二致,稍稍松气。 但两个让他意想不到的人出现在堂下,见到他,手中东西齐齐掉在地上,异口同声地喊:“白仙长!啊不,你现在是……白真人!” “你俩怎么在这。”白翎对围上来的田漪和徐景挠挠头,目移道,“我师弟呢?” “说来话长,说来话长!白真人先坐!”徐景一边道喜,一边说着狗腿子的浮夸台词。 白翎没忍住轻拍了他一下,问:“我静修了多久?” 没想到他这一掌,差点把徐景扇飞。徐景“嗷”一嗓子跳了起来,叫道:“两个半月!白真人,你还有七天就要跟诸葛道长成婚啦!” 白翎听见离大婚尚有时日,顿时长出一口气,不过只剩七天了,他又沉默片刻,最后揉起了徐景的肩膀,道:“不好意思,我没收住。婚事……好快啊。” 徐景被他揉得面目扭曲。 田漪也面色复杂地上前来,说:“大师姐跟我们透露了一点儿情况,白真人,辛苦你啦。喜帖上个月便发出去了,大家都忙得很,所以我们几个轮流守着,等你出关。” “叫我白翎算了,忽然变成真人怪怪的。我都没想过道号……”白翎这才发现,两名小辈在厅里并未闲着,而是在核查礼品清单。 他又一举目,骤然发现,远处的林野间新建了一片殿宇——雕梁画栋,红台居中,仙班塑像,华灯林立。因为殿宇已经建成,不见工匠的身影,只有上百名道童在其间出入,焚香洒扫,排布陈设。 如此浩大的工程竟然在月余内完成了,整片折雨洞天都被映衬得焕然一新。 白翎不禁愣住,此刻方感觉到,婚期近在眼前了。 田漪试着唤道:“白师兄?” 徐景捂着肩膀说:“大师姐早就定好了婚典的章程,你这几天临时抱一抱佛脚呗。也不用你说什么,按部就班地走过场就行了。” “我晚点就去找她。”白翎停顿片刻,还是问,“我师弟呢?” 田漪和徐景对视一眼,说:“他这两个月,都在虞渊。” “你结丹闭关之后,他就报名去了。两个月已经到玄级了,哎,我现在都才黄级,还不是黄甲,是黄乙!” “等等等等!”白翎举手道,“虞渊?秘境关之后开的那个虞渊吗??他几级了???” 田漪说:“没错,就是那个虞渊,裴师弟现在是玄甲,榜上有名。” 白翎:“……” 秘境位于人界和魔域的毗邻地带,但两百年才开放一次,其余岁月中,皆因展月老祖布下的迷阵,似偌大迷宫。 无数魔物潜伏其里,试图渗透到人界;亦有不少魔修在其间往来,个别能人异士得以突破阵法,涉足此间。 所以,霁青道场称关闭时的秘境区域为“虞渊”,与太古时期的日落之地同名。道修们进入虞渊伏魔,不仅能得到丰厚的塔印奖赏,还会凭猎杀数额分级排名,张榜公示。 对境界到达一定地步的修士来说,无需此等荣誉证明自身,但对金丹期及以下的后生们,虞渊排名颇有分量,是可以在论道时压同辈一头的。 白翎知道,裴响去虞渊肯定不是为了吵架的时候更威风。他也不缺塔印,诸葛悟在从秘境回来后,又给他们一人发了一百枚。普通派系的掌门十年也才赚这么多,够他俩挥霍了。 徐景道:“哦对了,大师姐她这会儿在……” “在忙。”田漪猛地扯了他一把,说,“白师兄你先休息休息,晚上来大罗仙窟吃饭吧?大师姐也会回来的,我们庆祝你结成金丹。” 白翎点头道谢,翻出蜜饯果脯之类的随他俩吃,转身欲走。 田漪又道:“裴师弟在虞渊的争鸣关!” 白翎回头看她,她一缩脖子解释道:“拜托你叫他晚上一起来……” 白翎抿起唇,终是不知道说什么好,三十六计走为上,顷刻消失在原地。 两个月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 现在的白翎深刻意识到,裴响是十头牛都拉不回来了。他简直不敢细想,到底什么程度的情绪会让他灵力暴涨到直接结丹。 还指望师弟自己收心的话,未免太混帐了。可是已经走到如此地步,不得不硬着头皮上。 白翎刚出折雨洞天便打起了退堂鼓,不知等会儿怎样面对师弟。但要是拖着不去找他,裴响又不一定会来见自己。 白翎心中七上八下,实在难捱,一拳打折了路旁的树。他张口呆愣片刻,一边不停地鞠躬道歉、画了个线条抖动的“复原符”,一边同手同脚地继续往虞渊跑。 人家搬到木屋里,近距离陪他闭关,明知他闭关期间感觉不到外物,还在那破地方住了两个月——他出关后主动去找师弟怎么了!成熟负责任的师兄就该去跟师弟报平安! 白翎囫囵过了心底的坎,脚下生风,路过全性塔时忽然刹住,拐进神鸟斋。槐花的花期已过,他后知后觉地感到了山间凉意,原来是秋风初起,白露时节。 白翎惦记着上回没吃进嘴的槐花糕,可惜只能买到桂花的了。好在桂花也不错,甜味没那么重,师弟喜欢。 白翎终于离了道场,放眼北望,是一片地广人稀的荒原。虞渊正如其名,妖雾四起,日光晦暗。尚未靠近,已有沾染着魔气的怪风扑面而来,令人骨寒齿冷。 白翎记着田漪所说的“争鸣关”,在脑海中回忆霁青地图,往一个方向行去。又跋涉了十余里,一座狰狞关隘映入眼帘。 此地最为凶险,因为是老祖迷阵的薄弱处,魔修们往往从此地突破。道场修建了高关厚墙,布下天罗地网,仍不能完全阻止魔修过境。 修为浅显的弟子们,通常是不被允许进入争鸣关的。然而在关口左右,张贴着长长排行,白翎打眼一扫,立即瞧见了裴响的名字。 排行榜是一道法阵,根据修士们上报并经过核验的战绩,实时变动。裴响名列前茅,上下皆是红色的地级甲等或乙等,他一个黑色的玄甲在中间格格不入。 目光落在旁边的修为上,就更让人惊讶了。整页排行榜除了裴响,净是金丹期,唯有他是筑基后期。 后期?白翎一怔。 看来在他闭关期间,师弟也突破关窍,育成灵根了。可惜错过了此等重要之事,他连师弟的灵根品质都不知道。 白翎忍不住嘀咕:“阿响肯定也是上上品。” 他登上高墙,瞧见几座塔楼,分别供修士们登记入场、上报战绩、领取奖赏。仙友们来去如烟,偶有伫立于墙上者,皆是宗门师长,在此眺望弟子们的表现。 白翎忘戴幕篱,甫一露面,便引发了众人瞩目。 一名小道童好奇的声音响起:“那位仙长是何来历?好标致的人物……” “咳咳!”旁边的真人脸色骤变,然而已经和白翎对视上,僵立片刻后,上前行礼:“见过白真人。听说你结丹功成,特此庆贺。在下……” 后面说的某某山某某居士,白翎左耳进右耳出,视线飘往墙外的千里荒原。直到听见此人说改日必携薄礼登门,白翎才转回来微微笑道:“不必了道长,好意心领。请问你见到我师弟了吗?” 此人似没料到他和传闻中不同,是个彬彬有礼之人,愣了愣道:“您说裴小友?啊,他同敝派弟子同去关外的,恐怕要入暮才会回……咦。” 话音未落,数道遁光从远处驰来,此人面露迷惑:“今日怎么提前回来了……莫不是碰到了什么人。” 中年男人的神情略紧,瞄向远处的塔楼,那边支着几座华盖,令他讳莫如深。 不过,白翎已经被疾驰来的遁光们吸引了注意,心里想道:“大概不是碰到了什么人。是木屋的法阵,让阿响知道我出关了。” 果不其然,一袭黑衣身影率先落地,仙剑自动归鞘。墙头风大,少年人束在脑后的长发飞散,夹杂着两条朱红缎子,其上银纹闪光。 白翎与之四目相对,两人都没有开口。 另一个年轻人随后落地,却大声笑道:“难怪裴兄提前走,原来是你嫂子来了!” 第80章 八十、濯缨 解释就是掩饰,掩饰就是事…… 白翎听见这个称呼, 有那么一瞬间,完全没反应过来。 他的目光先落在了裴响身上。 多日不见,师弟竟然缠了很多绷带。裴响的脖颈和手腕上, 无不裹着一条条的白纱布。因他特异的功法与体质, 并无血迹, 但是连指节都用纱布缠住了一半, 不知是否留下了难以磨灭的伤痕。 白翎目光微动, 下一刻才对年轻人道:“你叫我什么?” “哎?”年轻人往裴响靠了靠, 问, “我认错啦?” 他是个自来熟的,不等裴响开口, 白翎重新行礼, 说:“鄙人丹青一脉,曲映。刚才多有得罪,请问仙友芳名?” “芳名”二字通常对女修使用,年轻人见白翎好看, 忍不住用了这个更好听的词儿。 落在旁边的师长耳中,却是大逆不道。中年男人斥道:“映儿!这位是展月一脉的白翎真人,你言语轻佻,还不速速道歉?” 裴响斜睨曲映一眼, 道:“他是我师兄。” 曲映:“啊?那不就是……” “对。”白翎露出微笑, 说, “你们经常结伴进虞渊吗?辛苦你跟阿响互相照应了。” 曲映不好意思地摸着后脑勺,道:“没有没有,是我们沾裴兄的光。真人你不晓得,他降妖伏魔可猛了,我们天天跟着浑水摸鱼。” 他的师长面上挂不住, 猛地把他拉到身后,再次向白翎行礼,无言赔罪。 白翎明白,就算自己成功结丹,步入了金丹后期,也远不至于让道场中人由此对他改观。 更别提眼前的长者礼遇有加,唯有一种缘故:白翎即将落成的婚事。 细看之下,长者嘴角微撇,始终不曾正视白翎,虽然表现得十分尊敬,但是不让膝下的小辈靠近他,也暗中划清了界限。 白翎瞬间了然——在外人眼中,他是断袖嘛!老一辈自然防贼一样防着他。 可他理解不代表受气,旋即冲曲映一笑,用少有的温和语气说:“小友客气。承蒙你照顾,我才能对阿响放心。” “啊……”曲映更不好意思了。 白翎看他属年轻一代,见面便热情问好,猜他不会对断袖帕交之流如临大敌。果不其然,曲映看看裴响,又看看脸色发绿的师长,一时结巴起来:“白、白、白真人,你才是太客气了!师伯,咱还没去折雨洞天送贺礼吧?” 长者一巴掌扇他后脑勺上,深深地行礼拜别:“恕在下教导无方,让白真人见笑。” 白翎道:“我记得你刚才说,会来我家做客?” “改日一定,改日一定!” 长者嘴上如此,脸上却写着“来世再见”。他拧着曲映的耳朵,不顾师侄龇牙咧嘴地鬼叫,疾步下了城墙。 其他丹青一脉的弟子们大气都不敢喘,向白翎颔首致意,紧随而去。 风声仍紧,猎猎地吹衣如云。 白翎看着老老少少远去的背影,半晌没有回头。他还没做好准备跟裴响讲话,只是中邪了特想见他一面,才贸贸然跑来。 真见上面后,白翎又想不出合适的开场白,被丹青一脉的家伙们打了个岔,更加陷入冷场,开始沉思怎样自然而不失优雅地招呼师弟。 裴响凉凉地道:“师兄初破大关,怎有闲暇到此。” “听田漪说你进虞渊了,这地方危险嘛,我来看看。”白翎从善如流地转回脸,面不改色地夸奖,“师弟果然厉害呀。” “过奖。”裴响的神情也分毫未动,向他虚一拱手,道,“我不是你师弟。曲映才是。” 白翎:“……” 裴响继续道:“从未见过曲映的结舌之状,多谢白真人,让我有幸目睹。” “谁叫他师伯对我严防死守的!生怕我带坏他家的苗子呗。”白翎哼哼道,“我膈应一下他师伯罢了,你这么在意曲映做什么?” “我在意他?”裴响的语气愈发幽然,说,“是啊,白真人惯是如此的。你无心之举,平白惹乱他人道心,自然不是你的错,错在他人难以自持。” 白翎:“………………” 太好了。刚出关见面,又要吵起来。 两个月跟一眨眼似的,他俩还能续上之前没吵完的那一架。 白翎一时没接上话。 裴响见他没和往常一样迅捷地反唇相讥,也意识到自己失态,呼吸微滞,撇开目光。 许久后,白翎才问:“缠着绷带做什么,你又伤自己了?” 裴响克制少顷,淡声说:“入虞渊岂有全身而退者。” 白翎点点头,知他肯定故意受了许多重伤,方能修为一日千里。但眼下众目睽睽,远处还飘来数道窥伺的视线,他不能跟以前似的,直接上手去拆裴响的绷带看。 裴响攥着的双拳却略微松开,等候片刻后,始终没有动静,又紧紧攥住。 他将身子也背过去,道:“之前是我失控,连累了师兄突兀破关。此地风寒,师兄请早回吧。” 他顿了顿,说:“听闻林真人定好了婚典章程,还须师兄过目。” 少年人声线清冷,嗓音微哑,好像将这段话演练过无数遍,才讲得毫无波澜。白翎早猜到了他会是这个反应,看起来冷淡有礼貌,实际上人快碎了。可是地方不好,不适合哄人,白翎想了想说:“驾鹤一脉请我们吃晚饭,一起过去?” 裴响少顷没有反应,白翎笑道:“就算我是你的——” 裴响:“什么?” 白翎:“嫂子。” 裴响:“……” 白翎悠悠地接着说:“来喊你去做客也没事吧。” 裴响:“…………” 白翎提前把他拒绝的话堵回去了。 白翎将身一转,本想先下城墙,不料又一片遁光袭来,落在离他们不到一丈的地方。 争鸣关足有数十里长,这群人来得如此之近,显然是有意为之。 只见几名金丹期弟子如众星拱月一般,环绕着一名年青男修。此人丹褐法衣,头戴金冠,瞧着器宇轩昂,竟然有元婴后期之象。 面相和气运相关,此人的境界这般高,自然五官端正,颇为英朗。不过他高鼻深目,毫无圆滑变通之意,或许行事偏于激进。 塔楼下的华盖掀动,两名道童钻出来,等着伺候自家弟子。来者与他们同出一脉,白翎记得,丹青一脉的长者对那边颇为忌惮,不知华盖遮蔽的是何方神圣。 很快他便得到了答案。 裴响面色稍凛,颔首道:“见过濯缨真人。” 白翎闻言亦端正了态度,道:“原来是太徵一脉的濯缨真人,久仰啊。” 他末音轻飘,言辞恳切却没多少尊敬之意。毕竟连恪守礼节的裴响都只是点了个头,并未作揖,想必双方此前结过梁子。 果不其然,濯缨真人尚未发话,他旁边的小辈先站了出来,很不客气地道:“这位想必就是白真人吧?也是百闻不如一见。听说你好事将近,恭喜恭喜啊!” 话中是毫不掩饰的阴阳怪气,白翎不禁乐道:“怎么,你很羡慕?” 小辈一噎,旋即涨红脸道:“休要胡言!我、我等行得端坐得正,岂会学你——” “我和渡尘真人。”是时候搬出师兄大名了。白翎友好地提醒,“岂会学我和渡尘真人的什么?” 小辈张了张口,僵在原地。 白翎懒得对付喽啰,一摆手道:“濯缨真人有何见教?” 青年男修终于开口,高高在上,俨然是师门多年精养的天之骄子。 他道:“久闻白真人大名,今日得见,确是非凡。展月一脉竟有如此佳人,无怪乎我仰慕多年的渡尘真人,倾心于你。” 此话一出,白翎和裴响都定住了。 白翎双目微眯,不知他是如何做到一句话踩中这么多雷点、膈应到这么多人、甚至不在场之人的。 但白翎完全确定,眼前人没憋好屁。 “仰慕我师兄啊?”他面色愉悦,堪称亲切地问,“怎么,你也羡慕我?” 濯缨真人:“……” 濯缨真人的嘴角抽动,仿佛没料到,菟丝子会“唰”地甩出毒液淋漓的蛇信子。恶心小辈就算了,对他照样不误。低端的口舌之争,却让人不得不反驳正名。 濯缨真人强笑几声,似觉荒谬,道:“我于渡尘真人,是星辰之于明月,君子惺惺相惜!” “相惜是双向的,我没听师兄提过你。星辰对明月?什么意思,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白翎作了然状,“啊……” “什么靡靡之词!”濯缨真人拧起眉头,更没想到,蛇信子还会掉书袋,并且是他没读过的书袋。区区一个攀附之辈,岂有此理! 他正色道:“请白真人莫要曲解在下之语。本想恭贺你结成金丹、大婚在即,不曾想……渡尘真人也是偶有走眼啊,竟然会对你……呵!” 当着小辈们的面,濯缨真人拉不下脸直言,把难听的话尽数省略,维持着身为长辈的颜面。 白翎却目露怜悯,点头道:“懂了。我本将心照明月,奈何明月向沟渠嘛。” 太徵一脉的小辈们勃然色变,频频看顾当中的濯缨真人。青年更是哑口无言,好像跳进霁青江也洗不清了,已经被打上痴恋同道的烙印。 他脸色发青,咬牙作出了很跌份的解释行径:“我所言之‘仰慕’,实属尊敬、推崇、仙友相……” “相”字出口,蓦地卡壳。毕竟白翎刚刚说过,渡尘真人从没提起他。濯缨真人思及此处,神色愈发难看。 白翎一挑眉,心道这也是个喽啰? 濯缨真人似乎是道德稍高版李德,和大部分仙门的得意弟子一样,盛气凌人,举手投足间充斥着天道垂青的优越气息。 不过,这人是诸葛悟的竞争对手,可见他确有过人之处。白翎权衡再三,终是没给濯缨真人立即打上“喽啰”的标签,而是把他归类成了“高级喽啰”。 至于真正的幕后主使,坐在棋盘对面的人,或许在华盖之后,也或许在华盖之后的之后。 一名道童得了吩咐,碎步而来,踮脚在濯缨真人耳畔说了什么。 青年面色稍霁,不善地望白翎一眼,道:“白真人结侣在望,还是用心筹备为上。抛头露面,实在不利于霁青道场的风气。” “多谢提醒。我一定原话转告给我师兄。”白翎寸步不让,依旧笑吟吟地说,“还有你……仰慕他的事。”【你现在阅读的是 】 80-90 第81章 八十一、逼供 请再表演一次那个——没…… 濯缨真人吐息一促, 脸色变化再三,拂袖而去。 白翎知道他是被派来试探自己的,只笑一笑, 转身道:“走吧阿响。” 裴响因濯缨真人变得漠然的脸, 慢慢回温。 他道:“此人在争鸣关内, 与我作对。” “是吗?早知道多骂他几句了。”白翎漫步下城墙, 惋惜地说, “哎呀, 应该建议他来做小的。可恶, 为什么刚才没想到这句?我要记起来下回讲。” 裴响:“……师兄何辜。” 提及诸葛悟,白翎不着调的话语收住, 没往下续。 风声呼啸, 他们出了关隘的门洞。一道锐利的视线如芒刺袭背,两人同时有所察觉,快速对视了一眼,并未回头。 白翎思索道:“濯缨那种端着的人, 最喜欢故弄玄虚。放了狠话,以后再跟我嚣张,说什么‘早提醒过你了’……话本子里常见的龙套反派台词啊。他刚说什么来着?让我老实待着准备婚礼?唔,我到处跑会倒霉吗。” 他想事情的角度总是奇异, 裴响却接受良好, 顺着他的思路说:“华盖后面, 是他师尊。此人亦盯我多日,始终不曾露面,许是伺机而动。” “没关系。事已至此,先吃饭啦。”白翎好久没和师弟一起回家,说着说着笑意粲然, 道,“我是该小心点——丧偶也算一种重大打击嘛。鬼知道他们会不会害我来对付师兄。” 裴响步伐一顿,蹙眉看他。 白翎从师弟的脸上,清楚地读懂了四个大字:那你还笑? 白翎拍拍他说:“不用紧张,他们不会现在动手的。等到大婚之后,红线相连气运相接,那才是我的最佳死机!” 裴响眉头皱得更紧,几乎是瞪了他一眼,快步拉开两人的距离。 白翎真想为自己申冤:他又不是拿生死大事开玩笑,只是好久没和师弟见面了,语气有点压不住。他本来还想分享结丹的奇妙感受来着。 可是裴响和他分别两个月,似乎没有他这般期待重逢。白翎摸不着头脑,有些泄气,转念一想好像明白了什么,左右张望。 周围草木渐生,他们已经回到道场,踏上了一条人迹罕至的小路,借此去大罗仙窟。 白翎一个箭步上前,捉住裴响的手腕,扒拉他的绷带。 裴响一惊,低声挣扎道:“你做什么!” “放心没别人看。”白翎言简意赅,手上动作也快,飞速拆下两圈纱布,又顿住了。 绷带之下,果然是纵横交错的疤痕。他才瞥见一眼,裴响便趁他发怔,将手夺了回去。 微黄的落叶满山起舞,回荡着连绵的裂帛声。白翎验证了心中猜测,裴响则面无表情,把手背在身后,将纱布重新缠好。 无需目视即可做到,显然已习以为常。 沉默片刻后,裴响颇为生硬地问:“何必?” 留下的疤痕经久难消,他修《太上迢迢密文》,以后的疤痕也只会更多,不会更少。诚然,白翎看与不看,都是徒劳。 白翎放下停在空中的手,道:“可我发现了你的异常,却没有关心,你不是很失望吗?” 裴响的目光稍稍闪动,旋即否认:“没有。” “明明就有。” “当着那么多人面,想要你关心也是痴心妄想了,师兄。”裴响被他揭穿,索性直言道,“你闭关了两个月,此刻如在昨日罢。可惜我亲眼见着洞天中兴建殿宇,一日高于一日,与你不同。” 白翎慢慢抬眼,明白了裴响不如他期待重逢的原因。或许,裴响期待的是他闭关再久一些,拖到婚期过去才好。 白翎鬼使神差地说:“我先偷偷地关心你啊。反正大选结束就和离了……不,说不定师兄进了化神期就行。” “是吗。”裴响幽幽地望着他,轻声道,“偷情一样。” 白翎:“……” 白翎发出震惊的叫声:“说什么呢!这、这怎么是偷……你从哪儿学来的?!” 他连这俩字都说不出口,城墙般的厚脸皮竟有薄如蝉翼的一天。白翎像挨了天雷,此刻受到的撼动更甚于听见曲映喊自己裴响的嫂子。 他双眼睁得溜圆,张口无言,却见裴响流露出复仇般的快意,缓缓盯他一眼,转身离去。 白翎追着他道:“站住!你你你要是这样认为的,我——我和离前都不会跟你讲话了!阿响!” “请师兄注意声量。”裴响目不斜视地往前走,说,“偷情该有自知之明。” “我呸!!!”白翎冲山谷“呸”出了回声,转头纠正,“你说的那是两个人,暗通款曲,我对你——” “别无他想昭昭之心日月可鉴?”裴响轻飘飘地念罢,冷笑一声,“听腻了。” “……”白翎没接话,面色微微涨红。 天地良心,他没想这么说。不对,他本该这么说的! 可是他刚才的脑子里是什么? 裴响发现他没跟上来,站在转弯尽头。一株参天的柏树立在道旁,凌寒依旧苍翠,偶尔才飘零片叶。 隔着小段距离,少年人并未回头。但是,他压抑得有些喑哑的声音,许久之后,传至白翎耳边。 他说:“师兄什么都知道了。你的功法,骤然破境,显而易见。” 白翎眼睫一颤。 他问:“你为什么还来找我?” 白翎倏地抬起视线,下意识往后退去。 但是裴响转了回来,缓步靠近,边走边道:“我要听师兄再说一次。” “哈?”白翎习惯性地牵动嘴角,然而双眼圆睁,脑子已经是一团浆糊,问,“说什么啊?” “我要你说,你对我别无他想,昭昭之心,日月可鉴。” 话音未落,少年人身形虚晃,似一缕黑影飘飞,倏地欺身上前,擒住了白翎的手腕。 裴响的手掌裹满绷带,纱布粗糙,摩挲着白翎的腕骨。白翎没料到他对自己错过婚期的希望落空之后,直接破罐子破摔了,非逼他补刀。 “在、在这里说吗?不合适吧——” “合适。”缓兵之计被否了。 “我没说过你那话,是你自己编的!” “你说的更多,更重,更不留余地。”顾左右而言他也失效了。 “你先放开我,严刑逼供不算数!我要闹了,我要请濯缨真人做主!!” “他?” 裴响眼底浮现出了极少见的轻蔑神采。衬着他这张脸,适度的傲然反倒更添颜色。 白翎头回见师弟锋芒毕露的模样,微妙地沉默了一下。不过他很快反应过来,现在不是看脸的时候!胡搅蛮缠都没用了岂不完蛋?! 白翎恶声恶气地说:“我现在是金丹后期了!再不放手,我——” 话没说完,裴响直接拉着他的手,往胸口一按。他紧盯着白翎,道:“动手。师兄,动手后接上那句话,我便明白你的心意。” 白翎却跟烫着了似的,使劲把手往回抽。他不肯伤裴响,难道裴响会把他手腕拽断?两个犟种不就比谁的心更狠吗。 果不其然,白翎夺回了自己的手,可是裴响不放开他,被拉着又进数步。 白翎恼羞成怒,脱口而出道:“你说偷情要有自知之明的!!!” 他说完便倒抽一口冷气,自知失言。裴响素来冷冽的面上,明明没有神情变化,但白翎就是看见,师弟平直的嘴角稍稍上扬了那么一点。 白翎终于崩溃道:“你笑什么?!” 裴响压低声音,目不转睛地望着他,说:“师兄,把我的话重复一遍。只要你说完,从今日起,到你和离那天,我不会再行任何逾矩之事。” 条件实在诱人,白翎立即张口。 他向来鬼话连篇毫无负担,何况被逼到如此境地。天杀的,他现在悔得肠子发青——到底为什么没忍住,一闭关就跑来找裴响了! 但在他开口的一瞬间,裴响嘴角的那丝毫弧度,倏地消失了。 白翎脸色苍白地念:“我对你别无他想,昭、昭昭之心,日月——日月可——” 可鉴? 不可! 白翎手比脑子快,猛地挣开裴响,往大罗仙窟奔去。若有其他仙友在侧,此时定会惊呼:展月一脉的绣花枕头,竟然将“神行术”修至化境,速度堪比御剑?! 然而白翎一心快跑,好像身后有怨灵在追。 世家公子,恐怖如斯! 修真界算古代吧,古人讲究的含蓄呢?分寸呢??发乎情止乎礼呢???裴响这样对他完全不考虑他心脏的承受能力啊!!! 白翎心乱如麻,一口气奔回了大罗仙窟。他腹诽了师弟千百条,但是最可怕的,想也不敢想。 他没把那句话说完。 仙窟的入口近在眼前,白翎如释重负,停下来喘气。眼前是一片藤蔓,隐约织成门的形状,隐匿在瀑布下。 白翎知道自己的头发已经炸成海胆,这幅样子去找林暗,绝对一照面就被大师姐猜出遭遇了。 他抓住藤条,借力撑着身子,平复吐息。因为被大罗仙窟辨识过,白翎并不会受到藤上的毒刺所伤,只像握了一手毛。 片刻后,快跳到爆炸的心总算恢复少许。白翎准备进门,去寻求林暗的庇佑——当着别人家师姐的面,裴响总不会还犯浑吧! 不料,正当他直起身的刹那,背后传来轻轻的一声: “师兄。” 白翎鬼叫着冲进了大罗仙窟。 第82章 八十二、绷带 来啊!互相伤害啊!!!…… 时值黄昏, 秋日的浅滩愈发明净。 岸边芦苇丛生,雪白的花穗子毛茸茸的,正往空中飘飞, 忽然被一道“啊啊啊”的怪声惊扰, 短暂地腾空片刻。 一道人影似离弦之箭, 冲向临水的竹楼。此人白布道袍, 披着暗墨绿的短斗篷, 左闪右现, “砰”地撞开了主屋大门。 堂上轻烟袅袅, 茶水刚烧至滚烫。 炉盖子直跳,林暗一手挽着水红广袖, 一手拨弄柴火, 闻声看向门口,对双手撑着膝盖、不住喘息的白翎道:“白师弟,都金丹后期的人了,怎还跑得上气不接下气?” “我……林真人好!听说晚上有饭吃。” 白翎没想到只有她在, 倏地站直了,溜去橱柜里摸了个杯子,倒出壶中的残茶,一饮而尽。 一大杯凉水“咕嘟嘟”下肚, 白翎用手背一抹唇角, 方才缓过气来。他坐在茶案另一角, 双手捧着空茶杯,端正得像个小道童。 林暗略一感应,说:“除你以外,眼下造访的只有裴师弟。莫非,你们又拌了嘴?刚才好大一声尖叫, 我还以为水烧开了。” 白翎假装听不懂,维持着乖巧的微笑,不住地瞄屋外。不出片刻,一道黑衣身影款款出现,裴响面色平静,步入厅内。 白翎立即低头,听见师弟对林暗行礼:“见过林真人。” 他顿了顿,而后有沉沉的目光覆下来,罩住白翎全身。 “师兄。” 白翎硬着头皮,飞快地望他一眼,然后立即转向林暗,问:“徐景他们怎么还不回来,要不要我去洗菜?” “酱醋见底了,我传讯让漪儿去捎两瓶。备菜的活计,冯郎他们在做呢,今日庆祝你出关,哪还有让你下厨的道理?”林暗柔声说,“灶上备了些点心,我去瞧瞧火候。你们先坐。” “我帮帮忙也可以的嘛!” 白翎忙冲她眨巴眼睛,半个身子离了凳。女修却拍拍他的肩,把他按回原位,示意他去给裴响也拿个杯子,倒新茶来喝。 白翎心下暗道失算——糟了,本以为驾鹤一脉的小辈们都在,加上林暗,方便他猫在众人堆里,不要和师弟大眼瞪小眼。 现在倒好,林暗定是误会了什么,专门给他们腾二人空间。 脑袋快爆炸了! 女修步履轻移,瞬息已不在原处。白翎犹向她的背影伸手,然而一片衣角都没捞到,只能“唰”地把手揣回来,假装没事。 他眼观鼻鼻观心,刚才面对林暗的纯良微笑撑不住了,慢慢散入眼角眉梢。从白翎的角度,只能看见斜对面的裴响下半张脸,还是在余光的边缘。 他想通过师弟的嘴角曲直判断他心情,也不能了,因为实在看不清。可白翎的视线但凡往上一点,肯定会立即败露他窥伺师弟又不敢正眼看的丢脸行为。 未战先怯,成何体统! 白翎心里懊恼,对自己骂骂咧咧。可是他瞄着瞄着,目光凝聚在师弟的领口,还未发觉。 裴响的道服历来是里三层、外三层,最里面的白绸中衣,只露出雪纱绲边,外面套的几件,统一黑色,但也有深浅明暗之分。 白翎心乱如麻,不自觉被师弟的衣服吸引了注意,发现他穿的真严实,领口一丝不苟地拢着,以前还会露出喉结,现在添了绷带,完全是密不透风了。 白翎不禁悲从中来,胡乱想道:“阿响衣服下面不会裹成木乃伊了吧?那是受了多少伤啊。明明才过了两个月,我一不在,他便把自己整成这个样子。” 他面上的笑意彻底淡去,化作三分黯然。 蓦地,视野中心、白纱布缠着的喉结轻轻滑动,将白翎一惊。 他下意识抬眸,正对上裴响定定的凝视。 裴响问:“师兄在想什么?之前的话,你没有说完。” “你也知道我是师兄?”经过整顿,白翎总算找回了一点思路,没好气地说,“在荒郊野外逼我跟你胡闹,也就趁着我刚出关脑子不好使罢了。你最好把这事忘掉,再提起来,可没你好果子吃。” 裴响道:“比如?” “啊?比如什么比如,我会把你吊在屋檐下跟门铃换班。”白翎虚张声势地横他一眼,见裴响不为所动,气道,“今晚回去就这样干!” 裴响却沉默片刻,说:“已经不疼了。” 白翎:“……什么?” 话音出口,他立即明白过来,裴响说的是脖颈处的伤。裴响总是对他细微的神色变化非常敏锐,在白翎还没意识到自己的情绪转变时,师弟便先一步捕捉到了。 刚才短暂的失落,亦没能逃过裴响的眼睛。 和初见时发现绷带的惊讶不同,和为了哄师弟高兴、故意去扯纱布的时候也不同,白翎默默盯着他喉间半晌后,不自觉的一低眉,刹那的一眨眼,是纸包不住的火。 白翎也明白自己露馅了,顿时嘴硬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进了道场,我身为师兄就要尽长辈的责任!有哪个当长辈的看见小辈伤成这样还还还不在意的?” “师兄在意是吗。”裴响挑出了他爱听的几个字,浑然不顾白翎七窍生烟,手搭在颈间绷带的边上,问,“要不要确认?” “有什么好确认的!你、你的伤口不都是一下就好的吗?你不爱惜自己,别人再为你操心又有什么用!”白翎没忍住叫道,但与裴响对视片刻,自暴自弃地倾身上前,嘟嘟囔囔,“你小子最好有点分寸没把脖子划烂……” 他正上火,一巴掌打开裴响的手,亲自扯他的绷带。裴响由着他胡来,索性放下双手,只是微微抬起下颔,任师兄在领口摸索。 被碰得有些痒,裴响双目稍眯,下意识往后一避,喉结又动了两下。 白翎训道:“不许乱动!” 裴响:“……” 裴响道:“哦。” 白翎摸了一圈,没找到纱布绑的结,生怕林暗这时候回来,飞快地回头看了一眼,幸好门口没人。 可是他着急便没有耐心,顺手拍拍师弟的脸,问:“怎么绑的?怎么拆啊?” 裴响不紧不慢地握住他手腕,移到后颈处,让他的掌心完全贴合。如此一来,两人靠得太近了,若从背后看,白翎像是坐在师弟腿上抱他似的,吓得白翎头顶竖起好几根碎发。 他正要吸气蓄力、教训没安好心的兔崽子,突然感受到一点起伏。原来师弟没有系结,他把纱布末端掖在了另几圈下面。 白翎:“……” 白翎紧急改口道:“我等下给你系个蝴蝶结。” 裴响:“?” 白翎面上飞红,端出一副百年老中医专业问诊的态度来,飞快地解开绷带。终于,师弟的喉结重见天日,白翎也两眼一闭,又验证了他最坏的猜想。 甚至,情况比他最坏的猜想还要坏。 裴响的颈间横着好几条伤疤,白翎只一眼便看出,每条疤痕都环绕了整圈。 再多的繁杂心思,都在此刻烟消云散,他指尖发颤,勉强触碰了一下,像烫到了一样缩手,下一刻被牢牢握住。 裴响面容平静,不容抗拒地将他的手扣在掌中,迫使他重新抚上自己的颈项。即便白翎每个指头都在反抗,努力地张开五指往外翘,还是被师弟压着手背,用掌心覆住一条条伤痕。 两人角力,白翎刚受到心神剧震,一时挣不开他,原本跪在八仙凳上,忽然失去平衡,一条腿架在了师弟膝头,整个人往前扑。 “师兄没什么想问的么。” 裴响却好像没被影响,另一只手托住白翎的肘部,扶了他一下便放回去,点到即止。看他淡淡的神色,也仿佛真的在谈话而已。 简直人面兽心啊小师弟!!! 落网的白翎心中大怒,怀疑裴响左右脑互搏,一边彬彬有礼地扶他、以免白翎投怀送抱,一边又死抓着他不放,跟铁箍似的,好像吃准了白翎会被他脖子上的疤吓到,有力无处使。 白翎确实感受到了掌下肌肤的粗粝,挣脱的力道渐渐松了,满心颓然。 可是裴响说话时,喉结轻轻震动,尽数传递到白翎掌心。白翎血色尽褪的脸又滚烫起来,神思不属地道:“问什么?” “砍下的头颅会不会自动归位?砍多少次是否都一样?当身首分离时,是何感受,躯干能不能依照残念行动……别人总是想问这些。” 裴响的唇角再次浮现了弧度,少得如同幻觉。可是白翎明白,他现在心情大好。 白翎气极反笑,索性也毫无顾忌地道:“你这样刺激我,不就是想看我为你难受、自责、来证明我在乎你吗?还有你非要我重复的那句话——你到底想要我承认什么?阿响,我是不是太纵容你了,我真心把你当师弟,交朋友一样对你,到头来的下场就是被你逼来逼去——你有没有把我当师兄!” 他缓了口气,喝道:“说啊,你要我承认什么?你敢问我就敢答,你敢问吗!” 小块的木柴已经烧成了黑炭,噼啪一声,火星四溅。 火炉里的水始终沸着,炉盖越跳越快,最后持续着蜂鸣般的噪音。 白翎却胸膛起伏,一眼不错地俯视着身前人。裴响目睹大婚的红台日渐成型,于他而言,固然如不断锥心,可是白翎才知道师弟无法动摇的心意,眼一闭一睁,就要和别人成婚了,更是强压了满心惶然。 何况暗中敌伺,前路不明,一桩桩一件件全部在此时宣泄出来。 裴响双目微睁,一时间仰头无话,只是紧盯着近在咫尺的师兄。 白翎心一横,将架在裴响膝头的腿换了个位置,放在裴响自然分开的两腿间。他们的下半身明明没有碰到一点,但是衣衫垂落,纠缠在一起,他只是这样一动,裴响的眸子骤然轻缩了几分。 他道:“……师兄!” “先把手放开。”白翎略一扬眉。 裴响剧烈地吐息一次,沉默地松开了他。不过,白翎很快便察觉到了自丹田上涌的灵力,不禁一愣。 他旋即斥道:“出息!” 最不希望发生的情况,最终还是发生了。白翎之前就祈祷过,千万不要在两个人相处的时候感受到修为上涨,现在却连体表都冒出了薄薄的微光,灵气外溢。 怪就怪自己剂量加太猛——把膝盖卡在别人的重要部位前面,确实该遭天谴。白翎一面自我反省,一面悄悄地不服气:姿势是有点过火,可他终归没碰到裴响不是吗?怎么这就顶不住了? 出息! 白翎浑身不自在,不禁扭了一下,试图往后退。但裴响碰巧并拢双腿,被他轻轻蹭到,霎时间,两人都跟过电了一样,四目圆睁,双面相觑。 白翎浑身的灵气“呼”地壮大了一圈。 他不敢置信地叫道:“阿响你出类拔萃的自制力呢?!” “你问我?”裴响面颊微陷,似在咬牙,双手攥拳少顷,要推开白翎,不过手停在半空,仿佛觉得哪里都碰不得,最后低声道,“不说了。下去!” “你看看你,对师兄就这态度,好好讲话都不行……我、我还没问完呢,你……” 白翎嘴上不饶人,实际上已经屈服,暗暗地往外磨蹭,试图不那么明显地犯怂。刚才顶上脑门的热血迅速消退,被节操不保的恐惧怼了回来。白翎悄悄地掐自己,想让体表的灵光快点散掉。 这玩意儿跟代替裴响表白有什么区别! 两人都一副想死的表情,一个龇牙咧嘴,一个双目紧闭。然而,正当白翎离成功一步之遥,就要功成身退之际,他们同时感应到了什么。 一段对话声从屋外传来: “白老大和裴老弟已经来啦?他们脚程好快哦。”是田漪的声音,还有酱油瓶一晃一晃的细响。 她背地里原来这样喊自己的!白翎第一反应如此,第二反应不好! 另一人踩上浅水铺的石板,乐颠颠道:“今晚有红烧猪蹄,蒜蓉炒肉,老参煲鸡汤……” 田漪道:“怪了,为什么门有点歪?是不是被人撞过?” 下一刻,两人推门而入。又噼啪一声,火炉下爆出火星子,田漪吓一跳后,忙上前拾掇炭灰。 她纳闷道:“水烧好这么久了,怎么没个人熄火啊!炉子都要烧裂了……徐景,看啥呢你?去把火钳叼来。” 被当狗的徐景真和狗一样耸动着鼻子,绕着茶案闻了一圈。他满面疑惑,最终发现了一只茶杯,说:“谁翻出来的杯子,怎么就一只?白老大和裴老弟哪去了,不是说在喝茶吗。” 两人摸不着头脑,但是在自个儿家里,总不至于出事,所以把茶水晾上后,便去给大师姐送酱油了。 风吹入户,拂过直垂至地的窗帘。 因为是白天,帘布拉到墙角,被屏风挡住了大半。 然而等小辈走后,帘布慢慢地支起一角。白翎屏息凝神,紧紧地背靠墙壁,确定外面没人了,立即戳了身前人一下。 裴响背对厅室,一只手撑在白翎身侧,把他罩在怀中。 他眼睫低垂,神色被窗外的夕光融化,看不真切。白翎也不敢看他,还得克制着吐息,生怕自己的表现更慌乱一点,下回吵架又不占优势了。 师弟轻叹一声,欲言又止。 白翎连忙捂住他的嘴,因为他知道裴响要说什么。是他说过的四个字。 偷情一样。 第83章 八十三、家宴 饭前洗手卫生我有,饭前…… 待林暗回到竹楼, 白翎刚擦干净餐桌,铺上桌布。裴响则抱着一摞碗筷,默默分发于每个座位。 两人看见她时, 反应都有一瞬间的微妙。 白翎像干了坏事一样, 迅速背起手, 露出标准的抿嘴笑。裴响看了师兄一眼, 又看向林暗, 半晌才想起来见礼, 道:“林真人。” “布置得差不多了?坐吧。诸葛悟去给刹海一脉送喜帖, 被那家掌门缠住,晚些才能回。给他留碗汤就行。” 林暗笑了笑, 说着将一碟糕点放下, 随便坐了个位子。跟着她的小辈们嘻嘻哈哈,把香喷喷的家常菜摆了一排,就近入座。 田漪顺嘴问道:“白师兄,你们刚才在哪儿啊, 我和徐景来过一趟,怎么没瞧见你们?” 白翎说:“我和阿响在屋后面看风景。你们来得快去得快,我们回屋里你们就走了。” “是吗?”好在田漪没有深究,她已经揎拳掳袖, 高高举起了筷子, “吃吃吃!” 小辈们齐声欢呼, 纷纷投箸于最心仪的菜肴。林暗无奈道:“应该先向白师弟敬茶,祝贺他出关……罢了。” 她向白翎耸了耸肩以示抱歉,问:“可有你二人爱吃的菜样?有夹不到的菜就站起来。自家人用膳,别客气。” 上次大伙儿一块吃饭,还是在魔域黑市。眼下诸葛悟不在, 驾鹤一脉的小辈们更加放松,互相从碗里抢肉,桌上笑骂声一片。 白翎左手边是师弟,右手边是林暗。 他被小辈们吵吵嚷嚷的声音感染,终于脱离了漫长冥想带来的孤寂与清幽,似重新回到人世间。 白翎自出关起,头回发自内心地灿笑道:“知道啦真人!” 他转头碰了下裴响,招呼他一起动筷。林暗依旧是饭前喝汤,让徐景把汤勺递来。 大罗仙窟与寻常的洞府不同,在林暗的打理下,与寻常凡家相似,一应陈设皆充斥着烟火气息。所谓餐桌,其实是三张方桌拼成的,桌布也是旧窗帘缝补而成,已经略显褪色。 众人面前,排着一溜陶瓷碗。既不如仙家筵席,云台凌天,也不如凡俗酒宴,觥筹交错,但是鲜香扑鼻,热气腾腾,在深秋的夜里,天刚黑时,恰到好处地暖身熨心。 小辈们七嘴八舌地讲着近日闲话,争相跟白翎介绍他闭关时发生的事情。时不时有人插嘴,提问结丹的经验云云,话题像是风滚草,在餐桌上跑来跑去。 白翎时年三百岁出头,若还在筑基前期,便是铁打的道场第一笑柄;可他短短几个月内,连蹦数级,现已结成了金丹,令广大仙友刮目相看。 虽然三百岁的金丹后期遍地都是,但白翎的境界跃升之快,绝无仅有。徐景本来就崇拜他,此时更是目光锃亮,迫不及待地追问白翎开窍秘诀。 冯丘亦虚心求教,道:“白仙长,你的功法方便透露吗?你看裴师弟,受伤越重法力越强,一看就是《太上迢迢密文》。你与我们同行日久,却从没发动过什么特殊的招数。” “这个啊……”白翎差点被米饭噎到,说,“我是三宝属性,功法很玄乎的!你们还是不要知道比较好。至于开窍……嗯……说起来要感谢阿响。” 最后几个字,怎么听怎么咬牙切齿。白翎瞥了师弟一眼,试图祸水东引。 裴响筷子微顿,不过秉持着“食不言”之类的规训,一时并不接话。 田漪好奇道:“裴师弟帮你忙了?真的假的,这还能帮,怎么帮啊?快说出来,我也要大师姐帮我!” 林暗闲闲地道:“你先筑基。” 白翎哼笑,坏心眼儿地拍拍裴响小臂,说:“讲嘛阿响,你怎么帮我的?” 裴响:“……” 白翎知道他不可能揭露《喜乐诸天奇经》的秘密,所以放心大胆,把烫手山芋抛到了裴响手上。 然而,他小瞧了思想境界脱胎换骨的师弟。裴响抿一口茶,不疾不徐地说:“予取予求。” 白翎:“……” 好引人遐想的四个字! 白翎的天灵盖突突直跳,小辈们则发出波浪般意味深长的“哦”声。这下白翎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立即扭头找补:“其实是我的功法可以吸别人灵力。不小心吸阿响的吸多了,就、就结丹啦!” 裴响不置可否,顺手给白翎喝到一半的茶杯续满了。 他依旧神色清淡,毫无破绽,小辈们鬼鬼祟祟的眼睛没从他身上扒出猛料,又全部觑着白翎。 白翎叫道:“没骗你们啊!要不你们给我吸点?” 小辈们立即摇头似拨浪鼓,都对自己那半瓶水的修为视若珍宝。唯有林暗轻笑一声,饶有兴味地看着白翎与裴响,白翎立即心虚,气焰不足地说:“我……我只能吸修为低于我的。而且我境界不高,得对方同意才行。” 他好一通胡编乱造,总算是蒙混过关。 林暗听了,温柔感慨道:“裴师弟被你吸取了修为,还能在同等境界的弟子中一骑绝尘,甚至在虞渊和诸多金丹期仙友并列。漪儿,徐郎,你们要多学学人家。” 她点名的两个家伙和裴响一样,都是筑基期。 两人闻言却不乐意,拍桌喊冤:“不行啊大师姐,我们哪能和他一样!你晓得道场里的人怎么说他不?诶白师兄,你也不晓得吧!” 白翎咀嚼红烧肉的脸颊正在鼓动,含混地“嗯?”了一声。 徐景说:“裴师弟号称老祖第二啊!有人专门合计过,裴师弟自入道以来,进境的节点和展月老祖无不一致。怪不得老祖亲自去点他入门,人比人,气死人!” 徐景假装掐人中,被旁边的师弟嘲笑戏多。 然而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又提及裴响和展月老祖仙途相仿,白翎咽下口中美味,道:“不至于吧?老祖筑基期最有名的事迹,是他借仙友仙剑,抵挡魔尊。我们已经从魔域回来,沉音魔尊还被打残了……林真人,魔尊伤得怎样啊,等他养好伤回来,阿响说不定都飞升了。” 古往今来,尚无飞升之人。连展月老祖在雷云中冥想千年,都是为渡劫飞升作着准备。 裴响怔了一下,看向白翎。 白翎却自顾自哼道:“当某某第二有什么好的?”说罢很不高兴地塞了第二块红烧肉到嘴里。 田漪发出赞叹,鼓掌道:“我也看好裴师弟,江山代有才人出嘛!不过我最看好大师姐!” 见小师妹蹭过来表忠心,林暗笑着说:“沉音魔尊力竭遁走,伤势不明。但裴师弟已至筑基后期,迈入金丹也就流眄之间。所谓与老祖的相似之处,皆是道场闲话罢了,无需挂怀。” 白翎点头以示赞同,徐景却道:“咱们无所谓裴师弟像不像老祖,可是有人介意得很!哈哈,濯缨真人不是因此发了好大一通脾气吗?” “啊?”白翎挑眉道,“又有他事?” “在裴师弟入门前,‘老祖第二’的名头,另有其人。就是这个濯缨——他不也是天生剑骨嘛!几百年一见的根骨,可把他骄傲坏了。”徐景啧声说道,“毕竟老祖的威望在那摆着,但凡有人跟他沾点边,就会被拿去对比。放在以前,濯缨真人是公认最有老祖遗风的修士。不是说他很牛,论境界他比不过诸葛道长,论道心他不如咱们大师姐。只是他有天生剑骨,同样修《太上迢迢密文》,就一直被恭维是老祖第二了。” 田漪“噗”的一声笑出来,说:“他的‘像’,以前挺像,但是现在有裴师弟啦!裴师弟才是从根骨到功法、从资历到派系,千年来最得老祖真传的!” 白翎对师祖不抱好感,也不得不承认,此人是修士们有史以来可抵达的最巅峰。 他不喜欢师弟走老祖旧路、步老祖后尘,可是总有别人以此为傲,巧的是,此人正是濯缨真人。 一时间,白翎心思稍转,对裴响道:“他是因这个原因,去虞渊为难你?” 裴响摇了下头,道:“不知。” “准是这个缘故。”冯丘不满地说,“濯缨真人的天资的确出众,不过目中无人,我们两脉也一直没什么交情。他极其在乎自己老祖第二的名头,还效仿老祖的装束,学他流传下来的言行举止。眼下却要排到老祖第二的第二了……白仙长,裴师弟没跟你讲吗?濯缨真人在虞渊的行径,远不止‘为难’他而已啊!” 一时间,白翎执筷的手顿在半空,又放回了桌面。 他神色稍敛,问:“不止为难而已?” 裴响蹙眉看向冯丘,冯丘有所察觉,挠头不语。 白翎看在眼里,索性问裴响道:“你颈间的伤……有没有濯缨真人干的?” 裴响稍作吐息,说:“有。不过,是因为我没有闪避。” 他之前抓着白翎的手,非要他摸自己的疤,此时见白翎要锁定目标报复,且是一个十分强大的目标,他又为其开脱,甚至把罪名揽到自己头上了。 白翎闭了闭眼,道:“你躲没躲重要吗?他总对你出手了吧,你还能逼着他砍你不成?” 虞渊位于道场之外,其间魔修横行,偶有迷阵,道修若是发生了冲突,确实能瞒过昭雪司法眼。 白翎缓缓转回头,盯着自己的碗筷不语。小辈们感受到气氛变化,不敢作声,好一会儿后,田漪才试着招呼道:“先吃饭,等下菜都凉啦……别扯那些有的没的,倒胃口。” “是,是,吃饭吃饭……”徐景也跟着说。 然而,白翎突然冒出了一句没头没尾的话:“要想个法子,把濯缨真人弄死才好。” 他道:“边吃边想吧。” 第84章 八十四、密谋 大声地密谋! 白翎说着便重新拿起筷子, 真开始“边吃边想”了。 驾鹤一脉的小辈们目瞪口呆,被他的口出狂言震撼到,但又感觉这样的对话似曾相识, 好像不是第一次出现了。 在李德害死窈娘的时候, 白翎曾作过如出一辙的决策。 可是, 李德修为停滞、作恶多端, 本就是强弩之末;濯缨真人却是后起之秀, 如日中天, 眼下受万众瞩目。 更何况, 裴响还好端端地坐着。小辈们只知濯缨真人在虞渊对他动了手,不像白翎, 亲眼目睹了裴响环绕脖颈的几圈伤痕, 遂不免生出迟疑,道:“杀了……濯缨真人?” “他和诸葛道长的争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要是在这个关头死了……白仙长, 罪名定会算到诸葛道长、甚至梦微道君头上呀!” 世道历来如此。即便白翎当众把濯缨真人刺死——且不论他能否做到,世人皆会认定,是诸葛悟在背后驱使他所为。毕竟,白翎是他的师弟, 而且才金丹期, 很适合充当“马前卒”、“阵前兵”一类的打手角色。 若有人对梦微道君积怨, 亦会借此机会添油加醋,攻讦道君。 白翎却没停下咀嚼,半晌才道:“对,他是师兄的对手。更该死了。” 小辈们齐齐露出了复杂的神情:“……” 白翎忽然转向林暗,说:“林真人, 你们行得端做得正我理解,但那个老神棍又不是什么好鸟,他没想过除掉濯缨真人吗?” 林暗:“你指是非道君?凭他的作风,定然想过,可是没有做过,或许算出了不会成功,所以不曾出手。亦或许……他算到了会有人替他出手。白师弟,你有何想法?” 白翎有如此一问,其实是想确认,万一捅出篓子,能否找人兜底。诸葛悟修道以来,遭遇的明争暗斗不知凡几,不乏竞争对手的陷害。林暗这样说,也足够证明在霁青道场内,仙友们为了争权夺利,彼此谋夺性命是常事。 因此,就算白翎的私心是给师弟报仇,也可以明面上跟是非道君说,他在帮师兄继任道君扫清障碍。两人统一战线,白翎便可以放手施为。 不过,濯缨真人时刻有同门环护,不离道场,实难找机会对他下手。 冯丘耿直,出于白翎的安危考虑,犹想分析利弊,稍加劝阻,田漪却有所察觉,给了他一巴掌,抢过话头道:“裴师弟是不是受苦了?听说濯缨真人在虞渊跟你切磋,好不要脸啊他!快化神的老前辈,怎么好意思对你出手的?” 裴响沉默片刻,道:“此人莫名其妙,无需理会。” 白翎知道他是说给自己听的,只嗤笑一声,继续思索。 裴响静静凝视着他,半晌又道:“师兄,你在报答我助你练功吗?” 白翎“咔嚓”捏断了筷子。 一时间,餐桌寂静。 唯有白翎满面尴尬,无法解释自己被这句话吓到手抖的原因,半晌才道:“抱歉……” “没事,徐郎去再拿一双。”林暗颇为好笑地瞅着他,问,“怎么,还未适应金丹后期的修为?” “……是不太适应。谢了。”白翎接过新的筷子,向裴响暗含威胁地眯了眯眼。 这厮可恨,当着众人面,讲些只有他二人明白的暗语。小辈们对白翎的反应一头雾水,全然不知报答练功怎么了。 徐景傻乐道:“白师兄,你真是好师兄。吸了裴师弟的法力,就这样为他出头,他肯定更想帮你练功了,以后多让你吸。” 田漪比他聪明一点儿,但也没聪明多少,同样捧着脸说:“嘿嘿,我说白师兄怎么又心狠手辣起来了,原来是给裴师弟的谢礼呀。修行千辛万苦,裴师弟给你吸成了金丹,确实没有让他受气的道理!刚巧濯缨是诸葛道长的对手,若能把他除掉,一箭双雕。” 白翎扶额道:“不是,你们说话好奇怪……什么吸不吸的?换、换个文雅一点的词吧!” 听起来像狐狸精吸人的精气一样! 田漪说:“确实,听起来像蚂蟥吸人的血一样,哕。” 白翎:“……” 原来是他的内心太污秽了。 白翎半掩眉目,视线瞟向师弟,不料裴响亦侧目瞥着他,仿佛对他的心中所想一览无余。 白翎触电一般坐直了,正对林暗,背对裴响,不再给师弟查看自己神情的机会。 终于,白翎面上的温度略降。 小辈们依然望着他,等他言归正传,进一步发话。 白翎道:“濯缨真人干的事,不止是切磋。他对阿响下了死手。要不是阿响功法强悍,早死在他手里多回了。而且,阿响伤好得快是一回事,痛是另一回事……濯缨真人砍过他几剑,就该付出几剑的代价,出剑的时候抱了杀心,就也该承受我报复他的杀心。” 小辈们面露惊愕,此时才意识到濯缨真人的所作所为。 冯丘愤怒道:“此人竟如此无法无天?是不是他的师伯跟他同去虞渊,使了什么手段,不然、不然昭雪司早该降罪了吧!” 徐景也骂道:“喊什么真人啊,这驴脸姓贾名济!裴师弟,你不是一个人进虞渊的吧,没人揭发他的罪行吗?” 白翎亦对此有所疑惑,往后转了转。 裴响沉默少顷,才说:“此人当众自断一臂,展示《太上迢迢密文》使断肢亦可重生,而后向我邀战。” 众人安静片刻,很快明白过来:贾济此举,着实阴损! 他先让所有人知道,他与裴响修同样的功法,百炼千锤亦难身死。之后他便能毫无顾忌地残害裴响了,即便招招致命、次次杀手,也能脱罪。 因为昭雪司判罚,一看有无恶果,二看有无杀心。贾济利用《太上迢迢密文》的特性,将两项罪证全部规避。 他甚至能反咬一口,说自己只是在帮晚辈提升修为罢了——毕竟修此道者受伤越重,法力越强,众所周知。 裴响所言,极其简略。 虽然他说的时候眉峰微皱,但显然不是出于贾济的缘故,而是在思索怎样讲得平淡些,省得激怒某人。 驾鹤一脉的小辈们回过味来,面露悚然。他们的目光落在裴响颈间和手腕的绷带上,后知后觉他经历了什么,不敢追问,最终一个个看向白翎。 连林暗也面沉似水,仿佛想起了自己赞扬裴响进步神速的话,少顷,背后的“衔烛”无声出鞘两分。 然而,此刻的白翎,只是不断摩挲着茶杯。 他双目放空,显然在一门心思想着对付贾济的办法。此人委实难杀——且不论他给不给机会下手,纵使给了机会,又如何能杀死一个修《太上迢迢密文》的人? 于此道身死者,无不是自戕所致。但贾济顺风顺水,怎可能被逼到自戕过度而亡? 白翎想着想着,往后仰倒,慢慢滑下了椅子,双手抱头,喃喃自语。 小辈们从没见过他这般绞尽脑汁的模样,不过都很明白,贾济近乎于金身无敌,杀他简直是痴人说梦。所有人一同陷入了沉思,唯独裴响,垂眸注目于师兄。半晌后,他竟也单屈膝跪地,与白翎一起置身于餐桌下。 林暗一时无解,于是在桌上使了个眼色,示意小辈们收拾碗筷,离开了竹楼。 他们是为了给白翎空出地方思考,却无形中更添压力。白翎低低地呻_吟一声,好像把能想到的办法全想完了——最后也是最大的问题仍是:怎样杀死一个修《太上迢迢密文》的人?换句话说,怎样让贾济心甘情愿去死! 只有让他自取灭亡,才能真正地杀了他。 桌布挡住烛光,好在窗外月色的澄亮。 白翎不知自己是不是被恨意冲昏了头脑,以前引以为傲的冷静、惯于以弱胜强的谋算,现在全失效了。 不应该啊——虽然情况和杀李德的时候不同,但他的心境不该没变吗?那时也是怕问鼎一脉迫害到裴响头上,他才下定决心,非要灭其满门不可。 为何时至今日,依旧是出于师弟考虑,他却怎么也静不下心?比起怎样杀了贾济,思绪更容易拐到怎样让贾济死得更惨上。至少,要让他把裴响受的伤同样受一遍。 白翎知道,现在的自己把头发抓得蓬乱,披风也歪了,还在地上翻滚,实在是狼狈不堪。导致这一切的家伙就在身边,把他的焦虑全部看在眼里。 白翎突然间火冒三丈,扑向裴响,狠狠揪住他的衣领,叫道:“你高兴了吧?阿响,你现在很得意吧?看我为你想破脑袋,为你报仇——你是不是觉得被砍那些伤都无所谓了!” 裴响被他拽得倾身,只安静了一瞬,便承认道:“是。” 白翎:“……” 白翎泄了气,说:“我就知道……” 他深感疲倦,手上力气也松了,慢慢缩了回去,双臂抱膝道:“可是我这次……做不到怎么办?如果……如果我并没有那么厉害,你……” 不知为何,他差点将“你还会喜欢我吗”问出了口。白翎面色微怔,被自己莫名冒出来的想法惊呆了。 然而,裴响慢慢向他伸手,停在鬓边。 少年人等待片刻,问:“可以吗?” “唔?” 白翎没懂他意思,不过没躲。随后,裴响将他乱糟糟的碎发拢到耳侧,梳理出明净的面颊。月华流连,如映出小抹雪色,在桌下的阴影中放亮。 白翎眨了下眼,不敢轻举妄动。 他看见,裴响的眼底流露出稀薄笑意。白翎一忍再忍,终是没忍住埋怨:“你还笑?我头都快爆炸了。” 裴响轻轻道:“师兄。其实我一直在思索,你不喜欢我的原因。” 白翎心说我哪里不喜欢你了——但这句话有歧义,他忍住了,改口道:“现在是聊这个的时候吗?能不能说回贾济!” “不能。我想,因为你总把我当作孩童,只消受你庇护,永远待在你身后。” 裴响径自说罢,白翎无从反驳,将视线撇向地板。 他咕哝道:“怎么,昭雪司不许?”又不犯法。 然而裴响站了起来,向他伸手。白翎摸不着头脑,暂且借他之力,起身道:“你想说什么啊。” “我想让师兄改观。所以,我们打一个赌,你愿意吗?” 白翎立即猜到了他的意思,问:“你要赌谁能杀了贾济?赌注是什么。” “如果师兄为我复仇,我便依你所想,做你理想中的师弟……” “我呸。事到如今我还会信你吗?你又拿收心当诱饵钓我!我不会再信了!”白翎像被踩到尾巴的猫,没好气地打断了他。但少顷还是没忍住,道,“如果你比我先……” “若我自行了结此事,师兄。”裴响停顿片刻,不再言语,只是目光渐渐下移,落在白翎唇上。 白翎:“?” 他再三打量裴响,确认师弟的视线落点,是自己的嘴。霎时间,白翎头皮一炸,退后半步道:“我一定会赢的!你想都不要想!!!” “看来,师兄应下了赌局。”裴响看回他的双眼,仿佛用耐心编织的陷阱等候许久,终于捉住了心仪的猎物。 第85章 八十五、正视 知心大姐姐帮解恋爱难题…… 白翎不知道是怎么走出竹楼的。 起初, 他从震惊中回神,坚信自己想岔了——师弟怎会提出那样思想不健康的要求?一定是他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于是白翎再三追问裴响,赌注到底是什么。可是他每每问询, 裴响都只是既轻且快地扫一眼他嘴唇, 并不言语。 白翎非要他说明白不可, 裴响却打定主意不直言, 只重复一句:“师兄已经答应赌约了, 不可反悔。” “我就反悔!我就反悔!反悔又怎样?你都没说清楚!” 白翎气得直蹦, 见裴响出门, 连忙拽他。然而裴响好像身后长了眼睛,或者是应对师兄的经验过于丰富了, 提前往旁边一闪。 两人围着长方的餐桌转圈, 你进我退,我追你赶,不论白翎是小心暗示、还是大胆猜测,裴响总是摇一摇头, 依旧那句:“师兄答应我了。” 白翎深吸一口气,两眼微眯往桌上一扫,准备凌空跃上餐桌。几步而已,不会踩到, 他现在可是金丹后期修士! 说干就干, 白翎纵身而起, 向裴响扑去。不料,一袭人影忽然浮现于门口,投下斜长黑影。 此人之到来,白翎和裴响皆毫无所觉,同时一惊。白翎顿时脚底打滑, 千钧一发之际惦记着不能踩人家桌布,整个人朝前扑倒。 裴响闪身接住了他,打横捧在两臂之上。又是这个糟糕的姿势,白翎顾不得颜面,小心翼翼地把脑袋伸出师弟肩头,裴响亦随之侧首,两人与姗姗来迟的诸葛悟打了个照面。 白翎:“……” 白翎无声惨叫,忙缩了回去,猛推裴响,支使他去顶缸。 裴响抱着他的臂膀都短暂地僵硬片刻,放不是、不放也不是,习惯性地整个人转向诸葛悟,向其见礼,然而把怀里的白翎亮了出来,立马被狠掐一把。 裴响默默地转了回去,白翎闪电般跳下地,和他拉开距离。 裴响一板一眼地说:“诸葛师兄。” 白翎干笑道:“哈哈……师兄回来啦。林真人给你留了碗汤……” 确实有一盏清汤被置于橱柜里,贴着三春符保温,热汽尚袅袅。诸葛悟见他二人的面色古怪,自知来得又不巧了,笑道:“在聊什么?” 白翎说:“我们在商量怎么干掉贾济。师兄坐下喝吧!” 裴响安静地拉开了一张椅子。 诸葛悟看出了他二人没说真话,但笑一笑,撩起法袍下摆,踏入门槛。裴响去取了羹勺,白翎端来汤碗,诸葛悟在当中坐下。 两名师弟一左一右,白翎歪在椅子上单手支着脑袋,裴响则稍稍侧身,倚着桌沿。二人的目光越过无声饮汤的诸葛悟,在空中碰撞,神情各异。 他们以前被师兄撞见纠缠,就够尴尬了,现在婚事渐近,白翎更觉哪哪都不对劲。 如果让他一个人面对师兄,倒也还好,可一旦把裴响牵涉进来,就总是令白翎芒刺在背。 白翎没忍住瞪师弟,做口型道:看吧!又被逮住了! 裴响唇齿微动,道:如何? 白翎眉飞色舞地恐吓他:我跟师兄担保了让你改邪归正的,万一他发觉什么,到时候告到师尊那里去,谁都别想从嵌玉湖走着出来。 裴响面无表情地移开视线,拒绝接收恐吓。 白翎本来在假装撑头、实则用单手掩饰神色,见裴响不听话,上半身一竖。 诸葛悟看了过来,白翎“唰”地变了张脸,佯装沉思。 他道:“贾济……他的弱点是什么呢?” 诸葛悟用方巾沾了沾唇,道:“此人与小裴修习的功法相同。除非他渴求修为,自戕过度,否则实难身死。并且,是非道君没有对他出手,可见此路不通。” 他观察二人片刻,说:“他若光明正大地与我相争,你们不会想取他性命。看来,是他做了什么?” 大婚在即,诸葛悟这些天定是忙得脚不沾地,须到各派应酬。裴响不可能去给他添乱,必然将遭遇之事一力抗下了。 所以白翎已料到,师兄对贾济所为毫不知情。他若知情,也不会坐视不理。 白翎冷笑着说:“他知道阿响打不死,就把他往死里打,这种人怎能放过?师兄,你不用操心。我们自有办法。” 诸葛悟问:“什么办法?可别是同归于尽。” 白翎:“……” 白翎向裴响一扬眉,没好气道:“说呀,什么办法?不是很有把握的样子吗,我倒要听听你打的什么主意。” 裴响淡淡道:“我若说了,就当你慢我一步。师兄,愿赌服输。” 白翎面色一僵,哑口无言。 诸葛悟笑道:“你们还打赌了?赌贾济的性命,是否有些儿戏。还是谨慎为妙吧?” 白翎拍桌叫道:“就是!太儿戏了!贾济是那么容易算计的吗?阿响,你……” 他心里惴惴不安,对师弟的想法全然没底。 裴响却道:“师兄果然不放心我,依然把我视作孩童。正因如此,我必须赌这一回。” 白翎气得倒仰。 诸葛悟问:“赌注是什么?” 白翎连忙翻了回来,胡言乱语:“师兄你汤也喝完了,我们把碗洗干净去跟林真人告别吧……” 裴响打出一道“滚水诀”,将汤碗和羹勺放回橱柜。白翎再也待不下去,冲出竹楼,却见远处的月下,林暗正在教导小辈剑法。徐景捏的剑诀不稳,炸出漫天水花。 田漪发现他们出来,远远招手:“这边——” 林暗背剑收招,待展月一脉的三人走近,道:“回去了?” “打扰林真人太久啦。”白翎忽然想起什么,问,“我是不是该准备一下婚礼的章程?” “对,是有几条要叮嘱你的。不如,白师弟多留一刻钟,听我略作介绍?” 林暗说罢,见无人反对,挥手划出数道剑意,在广阔的水域上空,勾勒出红台形状。 她了解白翎,所以把繁文缛节都堆给了诸葛悟。届时,白翎只消登场露面,完成合籍即可。 修士结侣,亦即拜天道、牵红线。 此举从凡家的新婚三拜演化而来,不过修士的寿命动辄上百,多数人凡俗缘浅,举目无亲,无从二拜高堂。若变成新婚两拜,又不是个吉利数,也有失庄重。 因此,如今的修真界合籍,只需共拜天道,邀师长见证礼成。 林暗娓娓道来,白翎囫囵记住,一个劲点头。若是一个月前的的他,肯定摩拳擦掌,挖空心思要把戏演好、把场面撑足,林暗如此安排,他还未必满意。 但是现在的他,对林暗油然而生一股感谢,巴不得流程再精简一点。最好是磕一次头合籍结侣,师兄原地进境;再磕一次头宣布和离,宾客们吃的喜事席跟散伙饭合二为一。 诸葛悟早已拿到了章程安排,与裴响走去不远处等他。白翎无意间发现,裴响在和诸葛悟说话,诸葛悟偶尔颔首,最后拍了拍师弟的肩。 难道裴响把除掉贾济的办法说给诸葛悟听了? 小气鬼,怎么偏不告诉他。 白翎莫名不高兴,林暗发现他情绪低落,安静片刻,问:“白师弟可是有所后悔?” “啊?”白翎立即回神。 林暗道:“你心中有事。徐郎他们不太懂,漪儿却与我讲了些许,我亦能看出一二。” 白翎第一次面对温和的女性长辈,不知为何,没有对诸葛悟时的强打精神,而是冒出了一丝沮丧。 两人站在水畔,白翎踢出一块石子,在水面上打了几个水漂。 他犹豫道:“当师兄好累啊。林真人,你是大师姐,手下这么多师兄师妹,肯定更难吧?” 林暗望向远处,说:“再难,也难不过看着他们离去。甚至,无法告别。” 白翎心头一紧,知道她说的是窈娘。除了林暗与李德在全性塔对峙的那一幕,白翎尚未见她流露过失控的情绪。时至今日,才从女修的字里行间,体会到不曾淡去的思念与哀愁。 心脏越发缩紧,喘不过气。白翎眼前总是闪过裴响的伤,掌心也发痒,好像到现在还未松开师弟的疤痕。 他不禁苦笑,良久才说:“我见过阿响半死不活的样子,好几次了。这次……他好端端在我跟前,没有流血,可是我更……” 林暗回头看了一眼,确认他们的对话不会被他人听见,才继续道:“世间诸事,翻覆不休,人心不外乎如是。白师弟,你也会变的。” “但是有些变化好,有些变化……”白翎看着女修温婉平静的神色,恍然间像被看透,无数情绪顿时找到了出口,他的笑意越发惶惑,道,“林师姐,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听见这个称呼,林暗愈发端正,少顷道:“问。” “如果你的师弟师妹喜欢你怎么办?你对他们完全没有那种感情吧?可是,你又没法答应,又舍不得他们——他们还越陷越深无药可救了!你……你会不会有些动摇?万一在你发觉动摇的时候,却有——却有——” “却有一场无法避免的婚事,即将与别人完成。”林暗吁出一口清气,替他说完了难以出口的话。她无奈道,“白师弟……你快憋疯了吧。” 女修话音落下,稍稍怔住。 因为她迎着月色瞧见,身边人明明强撑笑脸,可是眼底水色闪动,不是映着前方的粼粼波光,而是一层浮于眸中的泪。 白翎紧抿着唇,摇摇头,又点点头。 他喃喃道:“阿响说我不喜欢他,是因为把他当小孩,所以他要自己解决贾济,改变在我心里的形象。其实……其实我没有把他当小孩,是我自己……总是像小孩一样傻。不,小孩比我聪明多了!我是傻子!林师姐,到底该怎么办?他、他还跟我立下赌约,如果他成功了,我……我得亲他一口。” 林暗好笑道:“哦?” 第86章 八十六、传讯 维护健康游戏环境,拒绝…… 白翎说罢便面色涨红, 难为情地瞅着林暗。 女修礼貌地维持着表情不变,半晌不语。白翎崩溃地蹲下身子,双手抱头, 发出“吚吚呜呜”的哀鸣声。 林暗啼笑皆非, 道:“你确定……他要你亲一口?” “不知道!我问他, 他就看我嘴巴……还能是什么意思?”白翎更崩溃了, 十指都深深地插进头发里。 好在林暗没有辜负他的期望, 非常之开明, 也可能, 是对白翎与裴响的状况早就猜得八九不离十了,所以并未显出惊吓或骇然, 令他伤心。 女修斟酌着说:“你和我, 还是很不相同的。” 白翎道:“哪不同了?” “在此方面,我对师弟师妹不会动摇。而白师弟你,最惶惶然不能自已之处,正在‘动摇’二字, 对不对?既然如此……”林暗郑重地提议,“你便遂了裴师弟的心愿,赌这一次又何妨。我看你呀,起初惊恐, 而后茫然, 到现在越来越心疼他, 立身已偏到九霄云外去了。” 白翎闷头半晌,突然通红着脸、支起脑袋,道:“真的吗?真的要和他赌吗?” “你不如问,真的要让他赢吗。”林暗抱剑笑语,“大婚在七日之后, 你还有闲暇去对付贾济?我看裴师弟是胜券在握啊。” 白翎又被看穿,霍然起立,双手在身侧攥拳,半晌才道:“我、我真不知道怎么弄死贾济!可能阿响和他修同样的功法,知道他的短板……我是该用心准备婚礼了,师兄进境也很重要……我这次比不过阿响,是没办法的事情!” 林暗悠悠地说:“对嘛,给小辈一点机会,不然何以使之成才?” 白翎:“对……对啊,我也是这么想的。” 林暗继续道:“况且,待兑现了赌注,你定能辨明自己的心意了。” 白翎:“什么!” “看届时能否接受啊。若你实在为难,依裴师弟秉性,必不会强迫你,你之后与他彻底了断罢。当断不断,反受其乱……但若你……” “若阿翎什么?” 诸葛悟的声音忽然从背后传来,白翎“唰”地转身,正对上裴响的目光。少年人神色淡淡,不过盯着他,眼底微光灼灼,不知刚与诸葛悟讲了什么。 “你和裴师弟聊一聊修道心得,我亦对白师弟传授几则师长窍门。”林暗自然地掲过话题,向偷偷赛起了打水漂的小辈们招手,道,“时候不早,有事不妨下回再议。不过,我想向诸葛道长借个人:白师弟自明日起,来我大罗仙窟,演练婚典的礼仪可好?” “他?” 诸葛悟知道白翎只需合籍,根本无事可练,不过林暗既然提起,定有她的用意。 诸葛悟问:“阿翎意思如何?” “正事不干不行啊。”白翎知道林暗在帮他忙,立即装出一副苦恼的样子,说,“根本闲不下来,好多乱七八糟的东西要记……” 裴响略一扬眉,不言而达意。 白翎担心脸上的红晕没散干净,被他瞧出破绽,往林暗身后退了一步,不甘示弱地道:“但我不会放过贾济的!林真人也答应帮我忙了,阿响你……难道你找师兄帮忙了?” 诸葛悟笑道:“这可没有。不过,我们确实在谈贾济之事。小裴心胆俱佳,阿翎,你这回恐怕要棋差一招了。” 白翎:“哦……” 他沉默片刻,觉得消极比赛太明显,又道:“我和林师姐是从长计议,明天——不,今晚我就不回去了,你们回吧!” 白翎再退一步,完全缩到了林暗后面。他心脏狂跳,幸好诸葛悟没多过问,带着裴响向林暗行礼,告别离去。 白翎侧对他们,待裴响转身,才没忍住投去一瞥。不料,裴响亦在以余光瞧他,白翎又倏地扭回了视线。 其实不能算他放水吧? 他是真不了解贾济,输给师弟合情合理。而且大婚在即,白翎有得是借口忙前忙后,就算他在放水也不会被看出来的。 思及此,兼之师兄师弟已经走远,白翎终于松了口气。 驾鹤一脉的小辈们知道他要留宿,都很兴奋,纷纷围了上来。 田漪嘴快问道:“既然白师兄要小住几天,干嘛不请裴师弟也住下?” 白翎摸了摸鼻子,说:“他不让我管贾济……他要自己搞定。这几天估计我们各忙各的了。” 小辈们面露失望,不过很快又商量起了让白翎睡哪间屋子。一行人往竹楼走去,都对白翎的神级大床印象深刻,不知他能否接受只垫一层毛毯的竹榻。 白翎正要让大家放心,他晚上静修当睡觉也可以的,然而小辈们已经决定,每人贡献一张闲置的褥子,叠个五层。 白翎插不进嘴,于是伸手进芥子袋,打算摸点好东西出来分给大伙儿,没想到还真有——他去虞渊之前,从神鸟斋买的桂花糕,本来想请师弟吃,结果忘到了这会儿。 幸好神鸟斋出品的糕点自带三春符保温,桂花糕依然品相极佳,半透明的膏体渐变成牛乳色,嵌着片片桂花瓣。 白翎才解释到一半:“这个原本是带给阿响的,但我忘了,反正没吃过,你们要是不嫌弃……” “要要要!”驾鹤一脉的小辈们瞬间把糕点一抢而光。 田漪掰了半块,献宝似的转赠给林暗,林暗笑着接过,说:“你们跟白师弟是一点儿也不客气。” 白翎也笑眼微弯,道:“没事,都一张桌子上吃饭的,随便些。徐景,你分我半块,我还没……喂!” 徐景眼看他朝自己伸手,立刻把整枚桂花糕塞进嘴巴,狼吞虎咽难掩眉飞色舞。 冯丘踹了他一脚,用垫着糕点的藕粉纸捏住其一角,掰下半块给白翎:“白师兄,您请。可惜了,裴师弟没吃到。” 白翎垂下眼睫,一时亦有些怅然。 田漪边鼓动着腮帮子,边劝他道:“不至于吧白师兄,你们才分开一会儿嘢!再说了,糕点以后都能买嘛,裴师弟明天会来看你吧?” “我……大婚前还是不要见他比较好。”白翎笑得有些无奈,片刻才说,“等他婚礼上给我敬酒。哈哈。” 田漪:“好久没听到这么干巴巴的假笑了。” 白翎:“……” 林暗轻咳一声,制止了小辈们渐趋火热的八卦眼神。恰好来到竹楼近前,她将安排给白翎的独间儿指给他,勒令小辈们两刻钟内安寝。 白翎强作镇定,与小辈们微笑道别。裴响明天会来吗?应该会。可是,他已决定了借故不见。 再见面下去,白翎怕自己干出逃婚的荒唐事。可是师兄进境、当选道君不得玩笑,所以他必须从源头遏止发生变故的可能。 一切等兑现赌注的时候见真章吧。 白翎将心一横,一面自欺欺人地想着算贾济命大,被他放了一马;一面隐隐滋生了期待,不知师弟会呈上怎样的答卷。 曾经心如琉璃透彻,念似冰雪清高的世家少公子,怪不得诸葛悟担心他选择同归于尽。现下白翎百转千回,亦猜不透师弟的决断与选择。 裴响肯定不屑于玩弄诡计,太下作的鬼蜮伎俩他瞧不上。但,师弟心思深沉,素来机敏而不形于色,定也不会硬碰硬。 白翎懒洋洋地伏在窗前,望着临水一轮秋月,不自觉间,眉眼间揉了温和笑意,最后却轻轻叹息。 有人叩门,是小辈们抱着褥子来了,还有新鲜的瓜果,甚至一盆装饰用的富贵竹。褥子都施术清洗过,残留着刚烘干的余温。 白翎没想到他们是认真的,出关后的种种波澜,似被一床床被褥压平了。众人卡着林暗规定的时限,溜回自个儿房中。白翎扶门望着他们回屋,好一会儿后,夜色寂寂,方才将房门轻掩。 他洗漱后照例静修,检查内府有无异常。 根据师尊的德性,肯定没教过诸葛悟什么,导致诸葛悟也没管师弟们修行上的事。况且白翎进境,事发突然,现已安然步入金丹后期,更没什么好管的。他自我审视几番,灵脉清朗,周身无恙,遂按《喜乐诸天奇经》更新的心法运转一轮之后,便徐徐睁眼。 因为功法中没有任何招式,白翎百无聊赖之下,把灵力聚于掌心。难道他的功法是大音希声、大象无形的类别?看似一无所有,实则返璞归真,他练下去可以一掌开天辟地? 白翎翻身来到窗前,把灵力打出。他不想惊扰他人,只向空中明月出手,可惜并未出现期望中的奇景。 灵力打出十丈之远,融融消散。若是打在一块岩石上,可将其粉碎,但没有招式的灵力、就如不经雕琢的玉石,终究无法发挥更强悍的力量。 正当白翎泄气,准备瘫回榻上睡觉时,忽有一只青鸟飞来,俨然是诸葛悟的分身。 鸟喙吐出师兄的声音:“阿翎,唐棠有要事寻你。她本在洞天门口等候,我们告诉她,你在大罗仙窟。” “哎?阿花有什么事儿啊,这么晚了……蓬莱一脉有宵禁的吧。”白翎说着还是下地,披衣出门。青鸟散作鸟羽,他乘着月色,独自来到大罗仙窟的入口处。 果不其然,在踏出藤蔓门洞的刹那,移步换景,山间飞瀑水声哗然。 小姑娘正蹲在外面,攥着纸笔,见到白翎双眼一亮,把提前写好的纸条塞给他。 白翎笑道:“不好意思阿花,我今晚没回……去。” 在看清纸条内容的刹那,白翎笑意微凝,复又看了一遍,确认没看错,方才环顾一圈,将唐棠引到更隐蔽的角落。 白翎正色道:“你见到问鼎了?” 唐棠疾行而来,紧张地点点头。 她纸条上写得十分细致,说她拜入了蓬莱一脉的五代真人门下,是最末流的六代弟子,每日在宗门洒扫,迎来送往。 今日晚间,她照常去收拾馆阁,但不慎打翻水桶,重新去山腰打水,故而多留了一个时辰。不料,在唐棠干完活出门的时候,撞见蓬莱掌门与几名心腹传人,将一人请进了待客厅内。 唐棠只是远远瞧了一眼,见那人身宽体胖,十分眼熟。修士多数辟谷,除非力士,否则少有四肢粗壮、更别提肥胖之人。她见过的唯一一个,是她曾经的师曾祖问鼎道君。 唐棠提心吊胆,悄悄潜伏到了廊上。虽然距离甚远,但是借着殿中烛火,她还是在某一霎看清了来客面容——就是那人没错! 她的行踪被发现了,好在问鼎真人迅速地隐入暗处,只有一名三代真人出来查看。 此人不认得唐棠,看她只是个干活慢的小弟子,又口不能言,没将她放在心上。 唐棠被赶走时,隐约听见了殿内谈话。 问鼎的声音依旧和以往一样多疑:“贵派修习医道,果然是医者仁心哪。竟不怕走漏风声?若是贫道……呵呵呵。” 回去的三代真人说:“无妨,那弟子是个小哑巴,也不会打手势。请道君见谅。” 唐棠把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全部写给白翎看,甚至包括问鼎的外观:从头到脚披着斗篷,显然是被秘密带上霁青山的。 蓬莱一脉支持濯缨真人当选道君,也就是在展月一脉的对立面。白翎默然思索,问鼎去找他们,倒不奇怪。 可是,他去了能干什么? 难道他知道诸葛悟的弱点不成? 碧落幡的器灵称,一直没蹲到问鼎回去,之后唐棠清点着问鼎一脉的遗物,也没发现过异常。他总不能又掏出什么神级法宝,献给贾济当杀手锏吧?问鼎是器修,亦或者说,他留有什么秘密图纸? 思绪迅速铺展,转眼闪过无数个念头。不过,白翎不仅没为对手可能开挂而担忧,反倒涌上一阵畅快。 他终于等到问鼎冒头了——好巧不巧,此人还和他们正在迎击的阵营站到了同一处,更方便他打包送走。 暂且按下思虑不表,白翎见唐棠神色紧绷,不禁乐道:“没事的阿花,我还怕他一直藏着掖着呢。你来告诉我这件事,已经帮了我一个天大的忙。你最近怎么样?打扫卫生要到那么晚吗,是只有你要干,还是大家都要干啊?可别受欺负了。” 唐棠已经习惯了写字交流,运笔如飞:“新入门的弟子都要负责洒扫,白仙长不用担心。我喜欢学医,辛苦些也无妨。不过,我这方面的天赋好差劲哦,师尊说勤能补拙,希望如此!” 她以前是师门瞩目的剑道天才,现在成了要先飞的笨鸟医修,提起日常点滴,表情却慢慢缓和。 白翎看出她是真心快乐,也笑着说:“天道酬勤,把日子过得开心比什么都重要。阿花,你真的帮我大忙了,有没有什么想要的东西?” 小姑娘写道:“多谢白仙长,但是,裴仙长已经送过我好东西啦。” 白翎:“咦,你说阿响?” 唐棠打开芥子袋,召出一柄仙剑,剑上铭刻“别寒”二字。此剑竟是神级,在月下光华皎洁。 她继续写道:“你闭关的时候,裴仙长在虞渊拼杀,赚了很多很多塔印。他抽到了神级剑胆,锻好后送给了我。非常感谢他!不过我现在学医,背这么好的剑太招摇了,所以收起来啦!” 白翎面色微愕,转瞬明白了师弟的心思。刹那间,心脏好像被轻轻地捏了一把。 曾经,他以师弟的剑胆做局,钓得问鼎一脉内乱。后来,问鼎一脉尽数死在了神目洞一战,唐棠短暂拿到手的神级剑胆,也重回于裴响手中。 虽然是物归原主,但…… 白翎眼睫一垂,心底满腔温热。 不知为何,油然而生一股骄傲,仿佛是与有荣焉。 唐棠抱着剑笑了,小姑娘圆圆的脸蛋上,总算又出现了她这个年纪该有的笑颜。 她翻出另外几张纸条,看样子是闲暇时记录的,全部塞给白翎。而后,小姑娘挥手告别,飞快地跑走了。 第87章 八十七、蹊跷 桃花真人?谁啊。我??…… 白翎踏过藤蔓枯葛, 似关上了一扇门,将水声隔绝于身后。 他往竹楼走,按照纸条上标注的序号, 依次翻看。 “今天正式拜师了!师尊很慈祥, 是一位好说话的小老太太。我还有两名师姐, 和我年纪差不多。我没说之前的事, 但她们发现我能用剑气劈柴, 以为我天生神力……白仙长, 我该怎么解释?” “师姐们对我的哑疾很上心, 都想帮我治好。她们互相试手,结果大师姐把二师姐扎瘫了, 二师姐把大师姐毒成了腊肠嘴……唉, 幸好有师尊在。师尊听明原委,也没有怪她们。白仙长,蓬莱一脉和问鼎一脉,好不一样哦。” “可我今天, 忽然很想师姨。她什么也没有留下。” “裴仙长来找我啦。我才知道,白仙长你竟然闭关结丹了!恭喜恭喜,希望你顺利出关!裴仙长送了我一把神级仙剑。哈哈,其实我早就不在意了, 以前的事情, 变得像梦一样。不过他很有名, 同门都来看热闹,师姐们认为他在修真界的天下美人榜可以位列三甲……我告诉她们,你也很好看,还说你们俩关系很好,没想到隔天就有喜帖送来, 白仙长你居然……” 白翎看到此处,停步在芦苇丛生的岸边。 “居然”二字被涂抹掉了,换成“原来”,然后把“原来”也划去,继续写道:“总之恭贺新婚!我打听到了你的婚期,那天早点干完活,应该能去抓点喜糖吃,嘿嘿嘿。” 小姑娘细碎的情绪跃然纸上,白翎悠悠地呼出一口气,把纸条对折放进芥子袋,继续走向竹楼。 — 翌日天不亮时,驾鹤一脉的小辈们要么开始了晨练,要么叼着饼子,去道场里的讲坛听课。 白翎打着哈欠开门时,远方的水天交接处,刚泛起鱼肚白。门口放着一屉小笼包,尚且冒着热气。 他把吃光的蒸笼送回地下厨房,碰到林暗,帮着洗完餐具之后,称今日有事,大概不会回来。 林暗自然随他。可白翎走出几步,又倒回来,顾左右而言他,被林暗一语戳破,答应若裴响登门,她会帮白翎找借口婉拒拜访。 白翎终于一身轻松地离开了大罗仙窟。 天气转凉,修士们虽然不会受伤寒杂症,但为了适应物候、应和天时,还是更换了更为厚实的衣物。 沿途的仙友们不再如春夏时袍袖漫舞,云间的山峰亦不似欲滴的丹青色彩,而是一抹抹凝露结霜的灰痕,快要融入到流云中去。 白翎重新戴上幕篱,垂纱掩面。 他之前将碧落幡围成斗篷,不知怎的传出去,引发了道场新潮。此时迎面而来的修士们,隔三差五,便有一人同他一样,用绸缎裹着上半身。 不过见过他本尊的修士太少,多数人学得不伦不类,围斗篷的手法稍显刻意,搭配的颜色也不一定合适。 白翎本还纳闷,不知他们学这作甚,直到两名仙友路过身边,传来低语: “哎你看他,围得多好看!” “确实仙姿明丽……但白衣碧掩,学过头了吧?怪不得不以真面目示人。” “难道那位就是……” “不可能,他从大罗仙窟出来的。身边也没有师弟同行,不是白翎。” “好吧。嘶,大罗仙窟是驾鹤一脉的地盘啊,他家弟子也恨嫁了?” 恨嫁? 白翎眼皮一跳,陡然生出了极荒谬的猜想:道场修士们没别的可学,就效仿他的穿搭,不会是为了求一段好姻缘吧! ……还真是一种比较合理的解释。 正当白翎汗颜之际,全性塔出现在视野中。 从大罗仙窟过来,须穿过一片集市,其中不乏成衣铺子。货品皆从霁青城运上山,昭示着修真界的时尚风向。 此时在店门口一字排开的偃偶身上,无不套着短款披风。匾额上还加了一条横幅,上书两行大字: 效桃花真人所衣,得同代无敌道侣。牵天字一号红线,享万事如意人生。 白翎扯紧幕篱的白纱,快步经过。 “桃花真人”是谁给谁取的诨号他不知道,但是,“同代无敌”四个字一出来,说的必然是诸葛悟了。 由此逆推,桃花真人正是白翎!他竟然成了修真界的结侣锦鲤,仙友们争相蹭他喜气…… 白翎心底狂笑:等他宣布和离的时候,这些乱给人起外号的家伙就知道蹭到的不是喜气、而是晦气了。 届时他的诨号又会变成什么?别是烂桃花真人吧。 白翎眼不见为净,飞快地钻进全性塔,暗暗把想个正经道号提上了日程。 他不想引起不必要的麻烦,画符隐身,登上第三层。 以前来此,仅在一二层驻足过,但是能挖掘的信息都被白翎翻阅完毕,他要继续追查下去,只能抱着一丝微渺的希望,来三层碰碰运气。 空气久未流动,沉闷中泛着苦涩。 白翎知道,三层是修真界现存功法名录,顺带记载了各道涌现的标志性人物。他对问鼎不够了解,远远不够,但若知道他修习的功法,至少能掌握应对他的法门。 只要问鼎修习的功法不像《喜乐诸天奇经》那般闻所未闻,便总有人与此道修士交手过,可以提供作战的经验。 不幸的是,三层的名录以功法为纲要,白翎无法直接查看“问鼎道君修习的是何功法”。 好在不幸中的万幸,展月老祖以下,没有比道场道君更出类拔萃的人物了,所以,问鼎一定会留名于此。 现存的神级功法总共三十五部,仙级八十一部,灵级则有一百四十四部之多。 凡级亦有记载,但只记名字,还散佚了无数,共一万部。 因功法按照品级分门别类,置于四座古木书架上,白翎先一眼瞧见了数量。他看着这些数字,莫名察觉了一丝怪异。 据传,功法皆是天道赐下的福祉,于太古时期便已面世,隐匿在天地河山之间,等候凡人发现。 若说灵泉是天道赠予人们的宝箱,功法就是开启宝箱锁扣的钥匙,此等神妙深奥之物,无处不暗藏玄机。 比如它们的数额。白翎随手翻动了记载凡级功法的卷宗,发现一页上满是空缺,许多功法的名字都无人知晓了。 可是,整理卷宗的拜日教教徒,为何确信凡级功法共计一万部? 再看一百四十四,八十一……白翎忽然明白过来,这些数量分别是一百乘一百、十二乘十二、九乘九,都是道法里的圆满大数。 至于神级功法的三十五部,恐怕并非如此。实际是六乘六得三十六,缺失了一部。 白翎心念微动,发现每一部神级功法都有单独名册记录在案,于是沿着书脊迅速浏览,发现果然没有《喜乐诸天奇经》的影子。 散佚诸多的凡级功法都能确定是一万部,神级功法却不能推理出三十六这个数? 白翎稍稍挑眉,随便打开一部籍册的扉页,右下角钤印,誊录自拜日神教。 虽然藏书阁管得不严,但是凡在此登记入库的卷宗,无不由权威者确认过真伪。 没人对神级功法的数量产生疑问吗?给《喜乐诸天奇经》空置一本无名卷宗,都比留下这个破绽强。 白翎莫名感到,拜日神教不是没察觉不对,而是有意掩盖了这份异常。裴响之前便提醒过他,《喜乐诸天奇经》被抽到的几率是零,意味着除他以外,不会再有任何人抽到。 能控制全性塔法宝出世的、让拜日神教为其掩护的…… 除了那一位,还能有谁? 白翎忽然生出了一个很阴暗的念头。 陨落三名道君,则老祖睁眼。目前只残了问鼎一个……不,还有一个!诸葛悟曾经向他和裴响说的,被师尊夜袭而死的那个! 如此一来,岂不是只差一人了? 白翎目光微凝,从狂想中抽离。 新任道君大选必将引爆多年来的暗涌。届时神教的新旧势力交锋,数名道君对峙…… 会流血吗?会道场大乱吗? 他扶住书架,冷静片刻,回归此行的原本目的:从比较陌生的神级功法开始,一部部翻阅,寻找问鼎二字。 然而,三十来本籍册,白翎这一看,便看去了大半天光阴。 到最后,只剩下他熟悉的《太上迢迢密文》,与《玉壶冰心箴言》,分别是裴响和诸葛悟的功法,还都是大名鼎鼎的剑修神作。 问鼎是个器修,白翎那一丝微渺的希望,破灭了。 他居然没看见问鼎的名字。 都干到道君的位子了,难道修的是仙级功法吗?白翎看了眼隔壁书架上的八十一部卷宗,感到头疼。 可是来都来了,不能白来!白翎私心先翻开了《太上迢迢密文》。 其上记载,倒是和尹真当初介绍的一样。修此道者,多为情种,或死于不自量力、玩火自焚,或死于心灰意冷,一心求灭…… 等等,情种? 官方书目盖章认定的情种,说是修真界头号恋爱脑也不为过吧! 白翎看遍了其他功法记录,唯独修《太上迢迢密文》的被打上了这么不严谨、不严肃、不严密的标签。 他想到裴响,略感沉默,同时深感记录可信。师弟之威力,他完全领教。 但是,白翎转念想到了贾济。 贾济也是个用情至深之人吗?如此说来,他是否有一心爱之人? 白翎双目稍眯,旋即感到遗憾:发现敌人有弱点,却不好利用这一弱点——因为这个软肋,或许是另一个无辜之人。只能暂且记下不表了。 之后的此道大能记录,除了排第一的展月老祖,无人得以善终。 白翎不忍卒看,将书合上,最后看着《玉壶冰心箴言》发呆,还是坚持把流程走完,拿来打开。 果不其然,排第一的高人是广寒道君,也就是青食宴上,被驾鹤道君请来开经验分享座谈会的仙姑。 白翎礼节性地浏览其生平,看到她假结侣瞒过天道进境,稍加留意。 不料,白翎翻页过后,蓦地发现了一段坎坷: 广寒道君的夫君,亦即陪她做戏的同门师兄,竟然在婚礼上发生了意外。 第88章 八十八、疑云 虎狼环饲之际,腹背受敌…… 彼时突有魔修进犯, 试图将未来道君扼杀在继任前。当年的霁青山护山大阵尚不完善,魔修又是密谋许久,来势汹汹。 道场有头有脸的仙友皆来贺喜, 其余两名竞选道君的修士, 亦在其中, 尽数被魔修诛杀。广寒道君的师兄在危难关头, 为妻子挡下杀招, 血溅红台。 幸好广寒道君曾经夺得残念果——白翎记得此物, 萧缘便是取得了此物给衣寐, 好让她转生后保留多半记忆。 广寒道君也将此物喂给了留有一口气的师兄,立地进境, 镇压了作乱的魔修。 白翎的指尖按在“十年之后, 广寒道君迎夫君转生归宗,有情人终成眷属”上,一时沉吟。 对广寒道君而言,实在是天助她也。魔修差点弄死她师兄不假, 但她刚好有残念果,只是苦了师兄走一遭轮回路;其他竞争对手还被魔修杀完了。而她化悲愤为力量,进境当选…… 白翎怀疑自己是倒霉惯了。 说不定人家就是幸运呢?境界高深之辈,哪个不是命带仙字, 顺风顺水亦不足为奇。 他再往下看, 却很快读到了广寒道君不幸的一面:她回娘家产女——实则据白翎所知, 是去母族过继女儿时,又被魔修盯上。 道君远离道场,身怀六甲,确实是偷袭她的最毒、也最佳时机。 广寒道君毕竟不是真的怀孕了,故而勉力脱困。可惜她的一双父母, 俱丧命于魔修之手。 白翎不禁轻叹,以前的修真界有够乱的,魔修没被清理干净,人世间危机四伏。 如今这代弟子们算是过上了好日子,有护山大阵加持,即便仍有魔修在山下流窜作祟,也不敢上霁青道场。至少,大家晚上能睡个安稳觉。 白翎翻过泛黄的书页,心想下一个名字,就该是诸葛悟了。 道君多在化神期,若无展月老祖,此境几乎是修士们仙途的顶点。神级功法总共三十余篇,一部功法修出了一名道君,已是难得。 然而他万万没想到,下一页乍然出现了一个不该出现在此的名字—— 问鼎道君! 白翎一愣,骤然捏紧了纸张。他定睛细看,确实是问鼎道君不错。他一个器修,所修功法竟然隶属于剑道,出人意料。 霎时间,白翎萌生出了极阴冷的预感,微微战栗。他立即往下读去,可是和关于广寒道君的记录一样,问鼎道君的相关资讯,也不过是他的生平而已,还有不少内容,和二层存放的问鼎一脉宗门事宜重复。 白翎又翻到书的最前面,看《玉壶冰心箴言》的表述。 但是,任人查阅的藏书阁公开卷宗,必不会真正交代神级功法的奥秘,扉页只写着大段的空话和套话,泛泛而谈。 白翎不由得轻啧,重新看回了问鼎道君的生平。好在,此番记述更侧重于问鼎本人,所记内容也更加详尽,不过把他当作了此道翘楚来写,通篇对其美化良多。 白翎这一看,还真发现了些许诡异之处: 问鼎的人生经历,竟然和广寒道君,非常相似! 说他二人相似,因为问鼎的身边人也非死即残。白翎早就知道他养蛊一样对待弟子,他的亲眷也都难逃厄运:之前读问鼎一脉的宗门事宜时便看到过,他妻子因病早亡,他师弟夜游身故。 彼时的白翎完全未作他想,只当问鼎是个天煞孤星,将晦气传给了身边人。 可是,不知是不是因为刚读完了广寒道君的生平、又意外发现了他二人同修一道,白翎莫名察觉,他俩的际遇出奇相仿。 不都是丧偶亡亲的典范么? 更别提问鼎的师尊,被展月老祖制成法宝的那位……话说回来,什么法宝要用一位妖王去炼!若放在现在,就是拿驾鹤道君炼器——展月老祖早就无人能敌了,他有这个必要吗? 问鼎还恰好是个器修。并且,是修着剑道功法、半路转行的器修。 为什么? 白翎对他的印象实在差到底了,第一反应就是,问鼎的师尊是被他自己整死再炼成法宝的。但他转念排除了这一猜测,因为此案若是问鼎所为,他便没理由迫害展月一脉的传人如此之久了。 当然,现在下定论为时尚早,白翎暂且按下了丛生的疑窦。越是混乱关头,越需镇定。 以目前掌握的讯息,虽令他产生了不妙的预感——修《玉壶冰心箴言》者,亲近之人无一幸免,但他没有实际性证据,证明危害是功法、或者说修功法之人造就的。 不论广寒还是问鼎,其亲朋好友所遭遇的不幸,都没有迹象表明和他们两人有关。 比如广寒的夫君为她挡刀,在婚礼的众目睽睽之下,难道是广寒拉他来挡的不成? 问鼎的师弟亦是在夜游时撞上魔修,血战至死。如果和问鼎相关、甚至只要有问鼎在场,凭他家宗门事宜那挖出每个同门黑历史的笔调,都必会把问鼎提出来,含沙射影一番。 白翎捋了捋思绪,定出两条路:一来他要去查一查,问鼎一脉的祖师爷,究竟被炼成了什么宝贝;二来他在大罗仙窟借宿,刚好能拜访一下驾鹤道君,问问广寒道君的来历与旧事。 青食宴本就是驾鹤道君牵线搭桥所致,如果广寒道君有问题,驾鹤道君知或不知?现在想来,师兄假结侣欺瞒天道,正是广寒道君所促而成。 但若《玉壶冰心箴言》真有弊端,因其祸不及修道者本人,也不见得她要害诸葛悟。 可是,即将与师兄成婚的白翎呢? 他也要面临和广寒问鼎的道侣一样的命运吗? 白翎神情平静,然脊背微寒。 他不禁想起了是非道君古怪的态度——不让裴响顶替他成婚,是否也暗含了对他宿命的预测?知道嫁给诸葛悟的人下场凄惨,才非让他这个资质最差的弟子去送死不可? 一时间,在记忆里如仙佛熠熠的道君们,都显得面目狰狞起来。白翎面露微笑,拂袖下楼。 他须得抓紧了。 毕竟,距离大婚之日,只剩六天。 不过在抓住重要信息的同时,白翎总不免质疑信息的来路。藏书阁的卷宗人人可看,诸葛悟没看过吗?他曾为裴响收集《太上迢迢密文》的同道者记述,难道自己没看过《玉壶冰心箴言》的? 这一念头冒出来,原本窜于脊背的寒意,渐渐弥漫至心头。 白翎立即端正了意绪,决定相信师兄。大难或许要临头了,岂能自乱阵脚?猜疑老对头和陌生人就算了,绝不能猜疑发过誓护他与裴响一生一世的大师兄。 隐身符的时效已过,白翎索性来到守阁教徒身前。 教徒见他凭空从楼上下来,大惊失色,霍然起立,道:“白、白、白真人你……恭贺您新婚之喜!” 白翎抬手示意免礼,问:“三楼的卷宗,最近有人看过吗?” “啊?您说关于功法的记载啊,道君们哪里会来关注这些?自然是好些年不曾有人读了。”守阁教徒赔笑道,“您若想看,待大婚之后,渡尘真人当选了新任道君,他的令牌自然也获得道君权柄,您便可以尽情阅览了!” 白翎:“……” 白翎安静片刻,道:“你说什么?” “哎?您不是好事将近,马上要与渡尘真人结侣了吗?真人他龙章凤姿,仙质卓绝,除他以外,无人能担新任道君之位!太徵一脉的濯缨真人也颇有根骨,但在下坚定信奉展月老祖,自然也全心全意地支持渡……” “不,我是说你前面那句!什么叫‘道君们哪里会来关注这些’?三层的卷宗……只有道君可以查阅么?” 守阁教徒挠了挠头,道:“是啊,若没有随身携带道君令牌,藏书阁三层无人得以踏入。您别小看咱们藏书阁,外头的守备是有些松懈不假,但三层的墙壁与地板皆内嵌法阵。您若想去三层,恐怕要等些时日,方能入内了!” 白翎沉默良久,久到守阁教徒发毛,轻轻唤了他一声。 白翎倏地回神,微微笑道:“我前些日子拿着师兄令牌来看书,你是不是上报了?” 教徒讷讷道:“来访者必须上报……真人,我是依规矩行事。” “没事,你不用害怕。”白翎点一点头,告辞道,“还要谢谢你帮忙呢……再会。” — 回到大罗仙窟时,白翎遇见了一个意料之外的人,曾在争鸣关城墙上有过一面之缘的,丹青一脉的曲映。 此人不知怎的与裴响结识,在虞渊内同行。白翎见到他,一方面欣慰于小师弟自己交了个朋友,另一方面,不知道为什么有点吃味。 不过让他好奇的是,曲映似乎认识林暗。白翎转过水湾,远远瞧见他在和林暗对话,声音依稀: “师姐,你快去一趟吧。我本来想找渡尘真人,但是折雨洞天没人应门,只能来找你了。” “好。事关重大,我们即刻……他师兄来了,正好。” 听着仿佛和裴响有关,白翎心头一紧,与他们走向一处,问:“怎么了?” 第89章 八十九、摊牌 先兑奖再说! 曲映见到白翎, 如遇救星,道:“快走吧白真人!濯缨真人又发癫了,我看他这次好像是动真格的!” 贾济以前没少为难裴响, 曲映却是头回来求援, 可见事态紧急。白翎眨了眨眼, 一时间无法确定, 是不是裴响计划中的一环。 但他还是道:“好, 去看看再说。林师姐, 能不能载我一程?” 林暗道了声“自然”, 将手一挥,把白翎变成一把木梳, 捏在袖中。她与曲映先后御剑, 化作两星遁光,奔赴争鸣关。 时隔一日,虞渊风声依旧。 白翎上次来,天光尚亮, 此刻却已逾日落,荒野上暮气沉沉,凝着一层磅礴的紫色余晕。 他们掠过城墙,由曲映带路, 很快来到争鸣关的最北部。 此地与魔域遥遥相望, 中间仅隔着一道深渊。嘶哑的怪唳从渊底传来, 令人闻之毛骨悚然。细听之下,其中混杂着湍急的水流声,但是浓云遮天蔽日,一切景象皆在黄昏中黯淡,似斑驳的粉墨流淌。 道场在此立碑, 警示着仙友们莫再前进。 碑上的刀痕剑迹纵横,不知是否是魔修所为。 白翎重新踩上地面,并未看见裴响的身影,捏了个“明目诀”,视野才变得清晰。前方的悬崖边上,似有二人对峙,观其衣着身形,正是裴响与贾济! 贾济依然是赭袍金冠,盛气凌人,用剑指着裴响。裴响则手持一柄长弓,箭在弦上。 不过,他箭尖指地,并未对着贾济。 他们与白翎相距甚远,白翎刚要靠近,曲映道:“小心!” 刹那间,一道剑气拔地而起,擦着白翎的鼻尖飞过。白翎在剑气冒出的同一时刻,迅速后仰,堪堪避开了袭击。 他若是再晚须臾,便要身首异处了。 曲映松了口气,赞道:“白真人好快的反应。这是贾济的仙级法宝,‘群锋阵图’,一经发动,方圆半里内如同雷池,凡所踏足者皆受剑气突刺。” 白翎顺着地面看去,发现有一层波动的灵力,覆盖着地表。他是捏着“明目诀”才看出来的,若是毫无防备的路人,免不了中招。 不过刚才那一瞬间,他真的躲开了剑气么? 白翎连一根碎发都未落下,可他分明感到,剑气是碰到了自己的,只是没有造成伤害。 在剑气袭来之际,一阵玄妙的感觉传遍全身,脑海里的《喜乐诸天奇经》似在放亮。白翎心下微动,难道他新修的心法起效了? 曲映肃容道:“以前濯缨真人总要与裴兄切磋,可是今日我来晚了,一来就看他动用了群锋阵图……实在不妙。” 林暗说:“无妨,我来开道。” 她祭出“衔烛”,一气分化十六剑,向前走去。霎时间,自地下冒出的剑气此起彼伏,不断袭向三人。 但,林暗八风不动,稳步前行,只让分化的仙剑迎击。覆于地表的灵力尚未凝出剑影,便被她击碎了,十六仙剑翻飞流转如银线,令人目眩神迷。 趁此机会,白翎悄悄把手伸出了仙剑庇护的范围,接下一击。果不其然,他亲眼目睹,剑气穿过了他的手掌。 但是,白翎的手安然无恙! 在剑气穿过的刹那——不,确切地说,剑气并未穿过,而是被他吞噬了。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本该刺穿他掌心的剑气消失了,融化在他手中。 可惜不等白翎再做实验,铮铮剑鸣似琴弦疾奏,远处的贾济有所察觉。他收回四面八方的灵力,形成一卷阵图,飘动在身后。 他侧目冷笑,道:“漱玉真人,怎么是你?” 林暗令十六柄仙剑悬停,环护身畔。她微笑道:“好兴致啊濯缨,听闻你日日寻小辈切磋,怎么,太徵一脉的师长全部抱恙了,不能指点你?在下是否该携灵丹妙药,前去问安啊。” 贾济一眼发现白翎,冷笑中多了讥讽之意。 他目光不善地盯着白翎,口中却回着林暗的话:“无需真人多劳,敝派师长安康得很。本尊有意提携同道的后辈,助力修《太上迢迢密文》的仙友拔擢道行罢了,你不会要多管闲事吧?” 林暗轻笑一声,说:“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濯缨,没有人教过你么?太徵一脉的师长,果然是病得不轻罢。” 贾济回敬道:“病与不病的,皆比不过贵派驾鹤道君,终日烂醉如泥。” 林暗面不改色,说:“这样。请贾道长去为我师尊送醒酒药,我去帮你病入膏肓的师长起灵扶棺——你看如何?” 她妙目含笑,轻启朱唇,出口之言却跟淬了毒一般,不止贾济听了勃然色变、曲映听了赞叹“师姐风采依旧”,连注意力放在裴响身上的白翎,也转过头来。 真人们私下居然玩这么花,不骂对方,但是随便咒对方老师。也是,现在没闲杂人等在旁,贾济总不能出了虞渊去昭雪司告状,说驾鹤一脉的漱玉真人咒他家师长去死。 这种时候,就得拼嘴上功夫了。谁落于下风,谁日后想起来便道心不稳。 裴响依然弯弓搭箭,看见白翎,神色不动。 在别人眼中,此刻的裴响与素日里毫无二致,但白翎只一瞧他的脸色,便能断定,师弟绝对在整人没错。 连句“师兄”都没喊,哪里像受了委屈的样子?分明是干坏事到一半,不料被师兄抓包了,于是安静地调整状态,不想被师兄看见阴暗的一面。 白翎却在心底说:“我偏要看看你整的什么活儿。” 贾济怒道:“姓林的,别以为我不敢对你下战书!我与同道中人论剑,诸葛悟都没过问,哪轮得到你越俎代庖?他的师弟,你来关照作甚?” 这话便有些难听,而且扯上了诸葛悟。林暗作为女修,与任何男修扯上关系皆须慎重对待,否则稍不小心,便会被恶意揣度,打成情爱乱智之流。 她倒是气定神闲,不过白翎听见自家师兄的名字,没忍住笑了。 贾济道:“你笑什么!” 白翎说:“难道你做这些,都是为了引起我师兄的注意?” 贾济的面色发绿。 林暗和曲映都没听过他之前与贾济的口角,看向白翎。 白翎作善解人意状,向他二人宣传:“你们不知道,贾道长仰慕我师兄很久了。我要与师兄结侣,他上次拦住我,很不服气的样子……” 曲映震惊道:“真的假的?” 林暗:“真的?” “一派胡言!!!”贾济铁青的脸渐趋紫涨,生怕白翎继续颠倒是非,指着林暗怒喝道,“等着我给你下战书!” 白翎奇怪道:“为什么不给我下?” 贾济怒极反笑:“我一个指头就能摁死你!就你也配?” 白翎道:“你杀了我,除掉情敌,不是正好吗?” 贾济忍无可忍,拔剑狂啸,然而正在此时,远方的城墙上,飞起一颗流星。 霎时间,贾济流露出一丝惶恐。流星直奔他而来,居然是一只茶杯,旋转至金钟大小,把贾济整个人吸了进去,又回到塔楼的华盖之后。 “他师伯的法宝,纳灵盏。不降妖魔,只关修士,怎么把贾济捉去了。”林暗把扬起的“衔烛”放下,无奈道,“此人能争上新任道君之位,实属道场之不幸。” 她转向裴响,问:“裴师弟,你还好吗?” 几人走到一处,白翎对师弟一扬眉,并不说话。裴响看他一眼,对林暗行礼道:“谢真人解围。” 曲映拍着胸口说:“奇了怪了,贾济发什么疯?群锋阵图都拿出来用……他的跟班去哪了?” 裴响说:“不知道。” 他顿了顿,终是向白翎道:“师兄,你不需演练婚典礼仪么?” “背了一天,背得烦了。”白翎信口胡诌,亦停顿片刻后,意有所指地问,“我没来早吧?” “不早不晚。”裴响道。 他俩有来有回地打哑谜,曲映正要问,被林暗制止。女修借故去丹青一脉寻访旧友,把满头疑问的曲映拉走了。 终于,又剩下白翎和裴响两个。白翎不曾想到,自己婚前不再与师弟见面的决定,不到一天就亲自打破了。 他认命似的走在前面,裴响跟着,脚步踩上落叶,沙沙作响。两人一路沉默,直到全性塔前,白翎停步。 他瞧见神鸟斋阔气的招牌,登上楼去,挑了个隐秘的雅间。店小二请他们点菜,白翎还是要了桂花糕。 两人相对而坐,一侧的落地窗外,是虞渊的万顷荒原。天完全黑了,此地看不见月,唯有高远的繁星点点。 裴响为二人沏茶,滚水轻吟。 白翎说:“桂花糕本来是见面礼。都怪你,总是说胡话,我给忘了。过夜之后又不好吃,所以分给了徐景他们……今天再给你点一份。” 裴响将沏好的茶先推给他一盏,道:“谢谢师兄。” 白翎问:“所以,谁先讲?” 四目相对,两人都面不改色。少顷,裴响的眼神多了少许微妙,道:“师兄此举,算认输了么。” 白翎目光闪烁,哼笑道:“我是当师兄的,要确保师弟不会玩脱罢了。” 裴响并不理会他的借口,只道:“可以。不过,我要先兑换赌注。” 第90章 九十、初吻 你好!偷情。 白翎似笑非笑的表情凝住了, 虽然早料到会有此一遭,但事到临头,还是让他整个人默在了原处。 其实, 应该耐心等待裴响的进展, 还要装出琐事缠身、不得已才让师弟抢占先机的模样。但, 大概出于无法抑制的好奇心, 或者别的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古怪心理, 白翎一刻也不想多等下去。 他少见地跪坐着, 几乎算是正襟危坐, 双手藏在桌面下,已经紧张地揪在了一起。脸上倒还算风平浪静, 勉强端住了身为师兄的尊严。 白翎道:“好啊。阿响赢了, 我肯定愿赌服输。” 他语气也轻飘飘的,仿佛被裴响沉沉的视线感染,同化了微妙情绪。白翎把双手按在桌上,稍许倾身, 一时间风声淡褪,秋蝉寂寥,只有心脏猛烈跳动的声音,似蝶舞也似擂鼓。 白翎根本不敢看师弟的嘴唇, 只与他视线胶着, 紧紧地绞着对方的目光。他缓缓吸了口气, 见裴响一动不动,不免心生埋怨。 真是的,赢了赌约就可以这样安然自若么?好歹是事关二人前途命运的赌注——裴响不说话就算了,怎么都不靠近一点?偏要他一个人拉近距离吗? 白翎咬牙笑道:“阿响怎么这样不配合。” 裴响:“……” 裴响竟还不动声色地退后半分,道:“配合什么?” 少年人总是心思藏得极深, 不过落在白翎眼里,茫然、困惑、警惕,以及一点面对师兄时习惯性的听之任之,一览无余。 白翎简直要被气笑了,索性双臂撑在桌上,更加逼近,道:“你定的赌注,你问我什么?” 裴响安静良久,道:“我不是还没说吗?” 白翎拍拍桌面:“好!那你说。” 裴响:“……” 白翎:“你说呀!说不出口吧!” 裴响沉默,飞快地眨了一下眼睛。 白翎知道,这厮的耻度其实比自己高,总算夺回了一点拿捏师弟的快意,歪起脑袋问:“都这会儿了,你倒是知道害羞啦?赌注还要不要,嗯?” 裴响:“……当然。看来,师兄已经准备好兑现了。那么,请你……” “神鸟斋招牌甜点金秋丹桂糕一例!客官请慢用——” 突然一阵敲门声响,刹那间,桌前对峙的两人像触了电,同时抖动了一下。紧接着,雅间的房门推开,店小二手举托盘,笑容满面地吆喝着:“两位……哎?两、两位?” 只见桌上的两杯茶仍热气袅袅,昭示着二人刚才尚在对坐。 但当店小二进门时,黑衣少年立于落地窗前,手搭栏杆似在远眺,背影冷如寒铁;白衣的青年则杵在他的对角处,面向墙壁,仿佛在观赏屏风上的纹绣。 店小二乍一看以为客人们失踪了,仔细一瞧,才发现两人隔着老远,各占一角。 白衣青年在室内竟戴着幕篱,大半身形绰约不清。不过仙影隔纱,同雾里观花,何况正值灯下,更添柔和颜色。 店小二不认得白翎,隐约对上他侧目而来的一瞥,不知怎的变得拘谨,道:“菜上齐了,客官慢用哈……” 他将托盘一放,一溜烟跑了,跑掉又回来,将房门关上。 听着“噔噔噔”疾步下楼的声音,白翎如释重负,立即扯掉幕篱。幸亏他手快,及时戴了起来,没引发更多波折。 他是神鸟斋的常客,保不齐有几个店小二认得他。好在刚来送菜的是新手,若把他认出来了,事情往外一传,展月一脉的名声就彻底完蛋了! 婚前,深夜,与师弟高楼相聚,说幽会也没什么区别。 白翎一阵后怕,干脆眼一闭心一横,快步走向凭栏的裴响。 他拍拍师弟的肩,道:“喂。” 裴响:“?” 裴响回身回至一半,便被捏住了下巴,往低处一带。白翎视死如归地扑上来,力度没把握好,跌进了他的怀中。 认输兑奖就算了,主动权可不能拱手相让! 白翎一手卡着师弟的下颔,另一手搭上他的肩膀,顺势环上后颈,封锁了裴响所有的行动空间。 温热碰上微凉,两片皆是柔软。 霎时间,他们的唇碰在一处,结结实实地贴上对方。 白翎酝酿了许久,整个人如同火烧,唯独手脚冰凉,心快从胸腔里蹦出来。他动作强势得很,然而哆嗦个不停,脸上滚烫一片。 裴响则猝不及防,被师兄拥吻,刹那似春秋共度,完全怔住了。他如白翎所愿,一动不动,甚至没反应过来回抱他。 不知过了多久,一滴夜深的露水从檐瓦滴落,砸在栏杆上,惊醒了二人。 白翎算某种意义上的“见多识广”,自然知道真正的亲吻并非他们现在这样,只把唇与唇贴着。 但,他的嘴快要烫融化了!裴响通身冷清清的,却一点没给他降温,还火上浇油,在他的脑海里噼里啪啦放烟花。 白翎猛地拔开头,退后半步,低喝道:“可以……” 话音未落,后腰一股大力袭来,裴响揽住了他。白翎惊得一弹,还想再退,师弟却将他一转,抵在了横栏上。 他们位于全性塔的十七层,堪称“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北地的寒风不远万里而来,吹得白翎愈发颤抖,强笑道:“你干嘛?阿响,赌注完成了!你——” 裴响一言不发,捧住他的脸再度俯首,侧过头衔他的唇瓣。 白翎双目瞪得溜圆,脑子里的焰火变成了九天苍雷。 他下意识推师弟,可是使不出半点力气,人也虚了,往下滑动。这点微弱的反抗不知刺激到了裴响哪里,少年人把他搂得更紧,像要把他揉碎在怀中。 白翎后腰一痛,齿间溢出一丝呻_吟。他压抑的嗓音被碾得断断续续,裴响气息微滞,松开他的身躯,但是向前一步,直接把白翎压在了栏杆上,依旧动弹不得。 裴响空出来的手也往上移,捧住了白翎另一侧脸。 纱布裹着的手掌粗糙而犹带暖意,露在外的十指却是光滑冰冷的,尤其指尖,没有刚才扣着他腰时,钢锻铁铸的力度,只是轻轻地、若即若离地蹭着白翎面颊。 师弟指节清劲,指骨修长,将白翎的脸完全裹在其中,甚至搭着他的发鬓,传来幽微的寒意,一阵阵袭击着他。 相比起来,磨蹭的唇瓣近乎着火。 白翎大受震撼,被师弟易守为攻的举动打了个措手不及,脑子里冒出惊呼:他不会没满意吧!!! 白翎发誓,他真的努力了,尽力了,使出全力了——两辈子没亲过嘴的人,上来就献吻,如果裴响对他嘴贴嘴的亲法不满意,他也只能以死明志、血溅当场了! 决不能超过这个尺度了!!! 没想到,裴响只是不满意他梨花点水的时间。少年人的吐息变得灼热,一阵阵侵袭着白翎,伴随着熟悉的暗香。 许是因虞渊中浴血日久,并且远离了繁花开遍的故乡,裴响周身的香气逐渐内化,当距离拉近到眼下地步时,方才又弥散进空气中。 白翎感到一阵晕眩。 香气渲染到了他的灵台里,但他被牢牢压制着,无路可退。裴响与他一样,只是以唇瓣纠缠,可是汹涌的情绪铺天盖地冲来,仿佛激荡了神魂。 白翎想喊停,想拒绝,甚至脑子乱到一定地步了,想来句谈情说爱的名台词:“今晚月色真美啊”。然而,他的嘴稍稍一动,便引发重重波澜。两人的唇极力契合着,但凡一人想说话留出了些微间隙,另一人就立即碾上来,将刹那的空隙抹平。 一时间,像是紧贴着对方,诉说了千言万语。白翎眼前发光,朦朦胧胧地想:太好了,他要遭报应了,天谴来了…… 不过预想的雷声并没有炸开。裴响终于克制着与他分离,两人的唇甚至粘连了一下,炽热的呼吸仍在交换。 许久之后,白翎的视野从鼓噪恢复宁静。 原来不是天道看不过眼,而是他被亲窒息了。 白翎艰难地喘着气,意识回笼。他体内的灵力在沸腾,天杀的,《喜乐诸天奇经》是一点面子不给,令他体表的微光长明不息。 不到咫尺之距,是师弟。 裴响脸上,第一次浮现惶然的情绪,他紧紧凝视着半死不活的师兄,眼尾泛红。白翎恍惚间察觉,好久没见师弟哭了。 问题是,差点被亲昏厥的又不是他! 他哭什么啊!!! 白翎悲从心起,本想胡言乱语维持住最后的体面,但是一牵嘴角就觉得麻麻刺刺的,好像被吮肿了。 他轻嘶一声,无力地摆摆手,忽有种万事沧桑之感,推开裴响,往桌案飘去。 “我要喝水……对。茶快凉了。不能浪费……嗯,哪杯是我的?算了。还在乎这个干什么……” 白翎心不在焉,自言自语,苦笑一声。他随便将一杯茶一饮而尽,总算把热辣的嘴唇降下少许温度,回头一看,却被师弟的模样惊得安静了。 裴响依然直直地站在栏前,未动一步。他身后寒天高旷,风吹着朱红发带飞舞,其上银纹闪闪发亮,似映着星光。 见白翎看他了,裴响眼睫轻颤,倏地抖落一滴泪。他迅速别开了脸,但是水珠滑落,在空中一闪而逝,唯有他苍白的面上,留下一线泪痕。 白翎怔怔地望着他,有心说话,可惜无力,只是默默地想,师弟终究和初见时不同了。 他长高了一点,褪去几分金尊玉贵的少爷气,取而代之的是仙剑一般,阴冷静寂。五官依然如画,双目依然如将晚天星,不过是有哪里不一样了。 是哪里呢? 或许,白翎确实该承认,在他眼里的裴响已悄然变化。两人从相识到现在,始终四目相对,平视而已。 风声实在凄切,白翎无奈地问:“这不是你想要的吗?还……还反过来多要了一次。我都没哭,你又掉什么金豆子。” “师兄以为,我提的赌注是……亲吻吗?”裴响看向他,声线喑哑。 白翎:“……” 白翎道:“还能不是?” 他张了张口,似觉荒唐,但是不自觉地坐直了身子,道:“别开玩笑,阿响,我每次问你赌注,你都不肯明言,还一个劲看我的嘴——不是亲吻是什么?啊?” 裴响凝视着他,良久,才一字一顿地道:“师兄,我想听你说真心话。你总是哄骗我,取笑我,欺瞒我。我只是,想听你说一句真心话,你究竟有没有喜欢我?” 漫长的安静过后,他眼中流露出极浓烈的情绪,却再未有泪流下。仿佛凛冽的北风吹入双目,将所有情绪封冻起来。 裴响自嘲道:“原来,师兄是误会了。我还以为,你刚才在用行动表明……原来,又是我自作多情。抱歉。师兄,我……” “等等?” 他话没说完,便被一道变调的叫声打断了。裴响眼眶泛红,白翎却满面呆滞,好像刚刚长出了一个全新的大脑,重复道,“等等!!!” 裴响望着他不语,眼神微微闪烁,终是自厌自弃地看向栏外。 “花谕”无声出鞘,悬平于他身侧,受主人心念召动,准备载他离去。裴响说:“师兄,告……” “辞”字尚未出口,坐在桌边放光之人一个飞扑,从背后紧紧地抱住了他。 白翎大声道:“我还可以解释一下!!!”【你现在阅读的是 】 90-100 第91章 九十一、推心 好想来一根(初吻的)事…… 白翎两辈子都没现在这样尴尬过。 他想歪了, 对师弟纯洁的心灵产生了不纯洁的猜测,还被对方察觉得明明白白。可是,他是由于不好意思直言“难道你赢了赌约就要我亲你吗”, 很正常啊——裴响又是怎么回事, 连要求他讲心里话也说不出口! ……师弟的脸皮果然还是太薄了。 这下倒好, 白翎成了大罪人! 他以前也扑到过师弟身上, 但从没感觉如此烫手, 好像在拥抱一块烙铁。烫的不是师弟, 他漆黑的发丝冰凉凉的, 和丝绸一样贴着白翎面颊;烫的是白翎自己,他不仅全身上下闪闪发光, 还七窍都冒着滚滚热气, 大概是脑浆烧开了。 白翎磕磕绊绊地说:“阿响,你先听我解释!我亲你确实是因为误会了赌注,但……但……” 但什么? 难道告诉裴响,他不是毫无真心的? 白翎艰难张口, 怎么也说不出来。 他忽然理解裴响提这个赌注的原因了,师弟很懂他:让他讲这种话,的确比登天还难。 白翎鬼使神差地说:“但阿响你的嘴好软啊。而且一点也不干,要不是差点亲死我就更棒了。” 裴响:“………………” 怀中的身躯陡然绷紧, 片刻之后, 白翎大叫一声, 猛地松开了他,拼命摆手道:“不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阿响我重新解释,你听我重新解释!!!” 黑衣少年缓缓转回身来,惊愕地望着他。 但在裴响的神情中,不止惊愕, 因为他面上慢慢地晕开了薄红,衬着眸子里一星半点的水光,与其说是被登徒子调戏了,倒像是被心仪之人调情,全然不知如何应对,怔在了原地。 许是羞多于恼,“花谕”锵啷一声砸在地上,又倏地飘起来,勉强稳在空中。 白翎的脑子彻底停止了运转。 他匆忙去抓幕篱,结果脚一崴摔倒在地,顾不得磕磕碰碰,手撑地膝行两步,将幕篱一把扯来戴上,拉过垂纱挡自己的脸。 此刻他在心里求神拜佛,希望有一道雷下来,要么把裴响劈失忆,要么把他劈死! 隔着胡乱揉在一起捂脸的白纱,白翎的声音变得闷闷的,但依然掩饰不住崩溃的语气:“好了阿响,不管我误会了还是怎样,反正赌注是完成了!你提的赌约,你不说明白是你的问题,不能怪我!!快点聊正事吧,贾济,对,贾济还在等我们啊!!!” 裴响却寻回了一丝理智,问:“师兄的意思是……虽然,你并非出于情意而……那般对我,但,你觉得尚可以接受……甚至体会不错,是吗?” 白翎:“……” 白翎将手一挥,道:“我才没有这样讲,你不要再纠结这个问题了!” 他似是觉得区区一顶幕篱不足以保护自己,连滚带爬地翻起来,冲到了屏风后面。 灯影幢幢,白翎的影子清晰地映在绣屏上。隔着精美的绸布,仍能看出他整个人簌簌颤个不停。 裴响的惊愕一点点收回眼中,凝视着屏风相隔的人影。室内安静良久,白翎忍不住探出小半张脸,瞄向师弟,见他上前一步,立刻又完全缩回了屏风后。 裴响停住不动了。白翎索性背对屏风、背对着他,什么都不闻不问,甚至紧闭双目,祈祷事情快点翻篇。 他实在是大意了,赌注这么重要的东西没有求证到底,还贸贸然行动,实在有违他的作风。 可是,一旦面对裴响,白翎总是像变了个人,没法游刃有余,做不到三思而后行,简直把脑壳置之不用,全凭心意和直觉处事。 他再也不能欺骗自己了。 他是喜欢师弟的,一直喜欢,从很早便开始喜欢。白翎从没喜欢过别人,不知道这种奇妙中混合着甜蜜与疼痛的感情,就是喜欢。 种子许久前已埋在心底,于此刻生根发芽,破土而出,刹那间郁郁葱葱,挤满了心扉。 白翎滑坐在地,呆呆地望着墙壁。是的,他喜欢师弟……到现在说什么也否认不了了。 裴响发现了吗?他其实一直能感觉到吧,所以才一而再再而三地坚持,一定要白翎发现并承认自己的心意。 白翎忽有些情不自禁,脱口而出道:“阿响。” 良久以后,裴响似经过调整与克制的声音低低响起:“嗯。” 白翎说:“对不起。” 没想到,师弟的嗓音泛起了一丝温度,他很快答道:“为什么?三十七天以来,今日最开心。” 白翎一愣,旋即想起,三十七天前,正是两人在兰林之间,首次戳破心意那天。 他眼睛发酸,苦涩地明知故问:“开心什么呀?” 声线不自觉地放缓了。 可是这个问题,裴响没有明确回答。 他沉默一会儿,倏地轻笑了一下。 白翎惊讶地冒出脑袋,,直勾勾盯着裴响,怀疑自己听错了。然而,星光稀薄但晴朗,柔和地镀了少年人满身。他走近一步之后,离开了呼啸的寒风,静静地站在灯下。 一点幽微的笑影残留在裴响靥间,整张脸皆因此变得生动。画活了,天上星掉下来了,就落在白翎手中。 纵使他对上白翎的视线后,立即将唇畔的弧度抿去,依然似初雪消融,留下了痕迹。 白翎喃喃道:“……这么开心?” 他其实知道,师弟是因他亲吻后的那几句表扬而高兴。白翎没过脑子冒出去的话,看似调戏人的浪语,实际却是最真诚的。 无意间,他已经兑现了“讲一句真心话”的赌注。 白翎面色微红,盯着师弟面上未散的笑意,只觉根本没看够。他后知后觉地想到,以后再怎么嘴硬都没用了。 亲完人家忘记抹嘴就算了,他还夸师弟嘴巴软亲着舒服……这和告白有什么区别?怪不得师弟会笑。 不过白翎望着此时的裴响,竟觉得能让他笑的话,自己像被撬开的蚌似的表明心意,也没什么。 他幽幽地说:“阿响。你听过一个故事吗?叫‘烽火戏诸侯’。” 裴响在桌前坐下,重新沏茶。他道:“不曾听过。” “以前有一位昏君,非常爱自己的妃子……但他的宠妃不爱笑,可能因为不爱他吧。总之,为了哄爱妃开心,昏君点燃了烽火。这你应该知道了,是敌军进犯的时候才点的东西。” 白翎也磨蹭到桌边坐着,不过没取下幕篱,念叨着前世的典故。 裴响听得专注,道:“虞渊的塔楼上亦有烽烟。” “对。昏君的诸侯王——就是他的小弟们,看见烽火全跑来了,结果发现什么事也没有,气得半死。昏君快亡国了,但他高兴得很,因为他的爱妃瞧见诸侯们兵荒马乱的样子,终于被逗笑了一下。” 新茶被推到面前,白翎拢着茶杯暖手。 他郑重地说:“我现在好像那个昏君。” 裴响静静地看着他片刻,问:“我像你的爱妃吗?” 白翎:“……” 白翎维持着高深莫测的表情,说:“大概是吧。反正,刚才看见阿响笑,我觉得总是因为你发疯都不算什么了。阿响,我希望……希望你以后每天都和今天一样开心。” “可是我不像典故中的妃子。”裴响也和他一样拢着杯盏,停顿片刻,才道,“她不爱昏君。” 白翎:“………………” 狂跳了许久的心脏又猛地鼓动,白翎倒吸一口气,忙别开脸。 恰在此刻,檐下的雨铃转了。风铃因风而响,雨铃自然由雨而动,远处的天幕变得模糊,很快蔓延而来,一场秋雨无声无息地浸润了天地。 全性塔外,在晴天隐匿的灵符,于此刻亮起,勾连成环绕塔身的法阵。雨幕被隔绝了,只闻潇潇夜雨洒山河,一时间融化了风声。 白翎抿一抿嘴,又张了张口,良久才道:“真的吗?那确实……不完全一样。” 他装模作样地挑起垂纱一侧,端茶来喝。茶水温度正好,冲散了秋夜的凉意。白翎自知不能这样下去了,良辰美景,佳人在侧,仿佛要让人无休止地沉溺下去。 他清了清嗓子,道:“你被贾济堵住,到底是为什么?” 裴响说:“我以弓箭向沉音剑冢,射去了上百封请帖。” 白翎愣了一下,问:“什么请帖?” “你与诸葛师兄婚典的请帖。请的客,是沉音魔尊。落的款,是他濯缨真人,贾济。” 白翎好笑道:“这是为什么!” “很低劣的栽赃嫁祸。但是无妨,消息递出去即可。沉音魔尊必然有他的眼线,早知了此事,凭之前宿仇,他若有一丝机会,都不会放任诸葛师兄安然大喜。” 裴响淡淡说道,“此事真正的关窍在于落款,也就是贾济。” 白翎过热的脑子迅速恢复了灵光,说:“我明白了,你要借刀杀人,让沉音魔尊来大闹婚典,干掉贾济?贾济坚信他是展月老祖的门外之徒、不二传人,如果他能接下魔尊一招,就更加应验了老祖的事迹……他会中招吗!不,他们俩,他俩都会中招吗?” “他时常在虞渊追杀我,以前任他切磋,今日我却一再闪避。他见我往魔域射箭,认定我包藏祸心,势要抓我现形。所以,他命令修为较低的侍从不许跟随,以免被我察觉,而后独自追来。至此,先让他去掉了人证。” 裴响道,“当他发现我射出的是婚典请帖,便先入为主地逼问我,是不是要引魔尊来过招,仿效师祖当年行径。其实,是他本人有类似想法,故而以此猜忌我。我并不答言,让他自认为猜得正确。而后,他不断顾左右而言他,试图撬出我更多的计划。我与之僵持,拖到曲映请来救兵。” 白翎心念电转。怪不得贾济一反常态,发动了他的法宝“群锋阵图”,原来他以为撞破了裴响的大计啊。 然而事实情况是,裴响完全利用了贾济对老祖病态的崇拜心理,为他策划了一条自取灭亡之道——沉音魔尊曾经以一敌三,力战偃鸣道君、诸葛悟、林暗三人,贾济一个元婴后期修士,修为堪比诸葛悟一人,哪里能接住魔尊的攻击? 但白翎转眼提出了更多疑问:“魔尊要是能来,肯定会把婚典搅得天翻地覆。可他恨的是师兄,会给贾济接招的机会吗?应该直奔师兄而去了吧。” “贾济一旦中计,必然穷尽一切办法,与魔尊对敌。届时,师兄你便能欣赏,‘濯缨真人高风亮节,为新婚仙友抵御魔尊’的英姿了。” 裴响面无表情地说着,像在讲冷笑话。 白翎乐出了声,紧接着又问:“好吧,我等着看好戏。那该说说魔尊了,你怎能确保他进霁青道场?” 多年前广寒道君的婚礼被魔修染就血色,但那时候的护山大阵尚未完善,近年来,再未有魔修上山的传闻了。 裴响轻声说:“不必我确保魔尊进霁青道场,自有旁人代劳。师兄,你认为太徵一脉的二代弟子,贾济那位师伯,何故每日守在塔楼,观望他的所作所为?换而言之,贾济已半步化神,又为何像诸多金丹至元婴的弟子一样,在虞渊苦修?” 他顿了顿,道:“诸葛师兄因进境一事,延请各位道君,共商宏图。贾济距离化神期亦只差临门一脚,想必急于求成。太徵一脉,或许已无计可施,所以不得不让他在虞渊除魔,追寻那让他进境的一击。” 裴响端起茶杯,润了润喉。 白翎的双眼越来越亮,已经完全领会了他的想法,不禁面露微笑,注视着不知算变好还是变坏、但让他十分心喜的师弟。 裴响迎着他不加掩饰的目光,似不想让师兄觉得自己太工于心计,淡然地说:“我们修《太上迢迢密文》的修士,就是这样的。师兄,你不修此道,所以不太了解。” “这有什么。”白翎双眼微弯,重又撩起白纱,望着他笑道,“我可以慢慢了解,不是吗?” 第92章 九十二、认主 天上不会掉馅饼,除非它…… 白翎习惯性地安抚师弟, 话说完后,却觉着有些肉麻,“唰”地把白纱放下, 再度端起茶杯来掩饰。 他佯装镇定地说:“果然, 还是同道了解同道嘛。我想不出办法, 你一想就有了, 阿响真聪明。” 裴响亦转了转茶杯, 道:“师兄知道我的规划后, 即刻提出诸般疑虑, 心思缜密,我所不及。” “好啦好啦, 这次确实是你厉害……我也查到了一些东西, 轮到我说了。” 白翎担心自己消极比赛被拆穿,轻咳一声,把近日查得的讯息一五一十复述了一遍。 提及问鼎、广寒、诸葛悟三人亦是同道,裴响眉峰微蹙。待白翎全部讲完, 两人安静了好一会儿。 裴响缓缓道:“让师兄进入藏书阁三层,必然是神教的高位者所为。” “是啊。我们展月一脉属于旧派,他们有事的话可以光明正大讲。像这样偷偷摸摸向我泄露消息的,只可能是新派。我很奇怪, 他们帮我干嘛?看完那些记录, 我归纳出来的重点就是, 修《玉壶冰心箴言》进化神期的第一步是死道侣。新派在提醒我逃跑?他们没这么好心吧。” 白翎摸着下巴哼道,“他们的真正意图,肯定是阻止师兄大婚,所以才让我知道当他的道侣死路一条。等我跑路,师兄要跟我结侣的消息早放出去了, 他又不能临时拉别人结侣。那他就进境不成了!新派和太徵一脉是一条贼船上的,他们扶持贾济。” 白翎右手握拳,拍在左掌心,双目一亮,感觉捋清了思路。 裴响则沉思道:“既然新派可以更改令牌的权柄,是否也可以瞒天过海,改写三层的卷宗?师兄,你读到的讯息,不可尽信。” “也是……”白翎泄了气,不过转眼又支棱起来,继续两眼放光地说,“你还记得碧落幡里的三个冤魂吗?两男一女,会不会正是问鼎的道侣、师弟、师尊?” 裴响点点头,白翎立即把披风解下,扒拉出三缕白影那一面。多日不见,他们的位置分毫没动,白翎解开对器灵的束缚咒,放他显形。 从头绿到脚的男孩立即冒了出来,扮着鬼脸直扑白翎。 白翎知道他不是实体,也对他的怨念早有预料,并未被吓到,反将他定在半空,笑吟吟地问:“这些天过得好吗?” “好你大爷的好!”男孩一声咆哮,震得天花板和地板都抖了三抖。 白翎灵光一现,结合融会贯通的符箓知识,把此前禁言他的符咒改善了一下,而后两指往中一捏,将器灵的声音调小了。 顿时,男孩发现自己喊破喉咙也只能发出蚊子叫,眼泪像喷泉一样射向了四面八方。 白翎能调音量,水量却调不了,好在器灵的泪水也不是实体,只会让受其浇灌之人感到一股凉意。 “行了,行了。有事问你。”白翎满脸发凉,哄别人时没有哄裴响的耐心,敷衍地比了个“停止”的手势,说,“关于这三个鬼,我有了一些进展。你那边怎样,他们说的话变过么?” “当然没变!不然我至于这么烦吗?他们一个劲要上你的身、上你的身、上你的身!你这黑心笑面怪到底有什么魔力吸引他们?”器灵边哭边说。 白翎道:“或许我比较帅吧。” 片刻后,他又道:“开玩笑的,你别尖叫了。虽然听不见,但是看着好吵啊。” 裴响给他斟了一杯新茶。 器灵暴跳如雷,大喊道:“你的进展又是什么,还不快告诉我!” “哦,这三个鬼很可能是问鼎的修道垫脚石,跟他有仇。所以他们要附身我,估计想控制我去报复问鼎。”白翎一摊手,“可我才金丹后期呀,一旦让他们上身,直接夺我舍怎么办?他们这种年份的,出来一次就散了,肯定会牢牢扒住我不放。” “你?金丹后期?”不料,器灵上下打量他一眼,狐疑地说,“怎么可能,上次见你才刚金丹……你小子吃错药了?” “怎么跟主人说话的。”白翎不仅没生气,还微微笑了一下,扬手把它又关回了幡中。 总算恢复了清净,白翎注视着幡上的白影不语。 少顷,他道:“阿响,你相信我吗?” 几乎是同一时刻,裴响也问:“师兄想请一缕魂上身?” 白翎笑道:“同时来三个,肯定吃不消。但是只一个,我有点把握……不是那位妖王祖师爷就行。真真假假的消息太多了,我必须再争取一点真相!活着的那些,广寒道君,是非道君,新派旧派……我们全斗不过,只有死掉的这些,我可以和他们谈!” 他说干就干,凝灵力于指尖,符箓一气呵成。 裴响眉峰未解,但见他心意已决,也不多说,施术封闭了整座雅间。 符箓成形,阴光扑朔。碧落幡俶尔飞展,席卷了室内。 它不满在如此狭窄的地方被完全唤醒,浑身震颤,绸布如水波一般抖动着。潋滟青光似鬼火照明,像是把整间屋子沉入了水下。幡面光滑凝实,没有一丝纹路,真应了那句“天衣无缝”,环绕着当中二人。 “嗤”的一声,烛火尽数灭去。 白翎与裴响的面容皆映出了一抹碧痕,涂在眼角眉梢。 幡上镶边的锦缎活了过来,如龙蜿蜒,如蛇游走,缠上白翎画符的手腕。与此同时,他的双目皆变成碧色,三缕冤魂冉冉浮现,立在翻飞舞动的长幡中。 二人三鬼相对,冤魂逐渐凝形。 左侧是一名形销骨立的女子,右侧是一个虎背熊腰的男子,当中是一位老者。纵然其已身死千年,老人亡魂的威压依旧,似彗星迫近。 他们的周身,缠绕着无数细如蛛丝的青线。线从碧落幡布上抽出,将他们牢牢地捆缚其间。 青线经过他们,汇聚于双方当中一点。缠着白翎手腕的锦缎,也交织而去,与密密麻麻的青线打成了一个结。 这是与幡中亡魂搭建的桥梁,仿佛母子相连的脐带,以此让执掌碧落幡之人汲取魂灵法力。 当青线与锦缎的结抓在白翎手中,意味着他全权掌控自我,但是夺得的道行有限;结若被魂灵夺去,他们生前的法力则会尽数涌入白翎的身躯,可他的神智也将如不系之舟了。 此时此刻,结轻轻地颤动着,两边正在角力。白翎的鬓边登时沁出了细汗,裴响见状,将手搭在他肩头,毫无保留地渡去灵力。 白翎稍有缓解,立刻抓住机会,连画数道符箓,镇在三魂身上。 结不动了,他笑道:“虽是头回见面,但几位在幡里能听见外事,应该已经清楚我的身份了吧?就不自我介绍浪费时间了。几位的身份,我也大致猜到,希望没猜错。此次旗开,我们来谈谈条件:我要知道问鼎修《玉壶冰心箴言》的一切!” 幡中亡魂不上身无法与外界沟通,因而白翎停顿片刻,继续道:“三位一同附体,我招架不住,所以只请一位来说明情况。如果最后证明,你们没有骗我——待大婚结束,我会给剩下两位上身的机会,诛杀问鼎。当然,谈判对你们来说很不公平,因为你们不能保证我会实现承诺……哈哈哈。” 他笑得更灿烂几分,双眼弯弯地说:“但是抱歉了三位,你们说也得说,不说也得说。不说的话,我会立即销毁碧落幡,请三位一同上路!” 话音落下,一层膜状灵气浮现在幡布上,剧烈挣扎几番,“啵”地钻出了器灵的头,冲他惨叫:“白翎你敢?!我可是神级法宝!!!” “咦,你记住我的名字啦?不喊外号了??神级法宝又怎样,你被跪舔得失去理智了吗。对我没用的东西,当然是毁掉啊。”白翎笑眯眯地看向它道。 器灵撕心裂肺地说:“没用的东西可以扔掉,何必毁掉——” “你是好东西嘛,又比较蠢。万一被别人捡到,用来对付我怎么办?”白翎一摊手,理所当然地说,“肯定毁掉更安心啊。你不是实体,不算生命,还很没有礼貌。灭了你有什么问题吗?” 拜托,别看他穿越到了这个神神鬼鬼一箩筐的世界,他上辈子可是坚定的唯物主义战士! 器灵大概是唯心主义的范畴,绑架不了他的道德。 器灵浑身发抖,然而抓错了重点,半天憋出一句话来:“我、我可以变礼貌的——” 白翎:“晚了。” 他抬手要把器灵压回去、好继续谈判,不料器灵走投无路,爆发出一声大喝:“主人!!!” 白翎:“……” 霎时间,光辉大盛,闪得白翎闭上了双眼。待他再睁眼时,只见一点鬼火直窜灵台,而后竟如功法一般,在他的脑海中罗列出数十篇目,是关于碧落幡的详尽介绍,比宁雪传授于他的心得更加完善。 白翎心头一紧,以为《喜乐诸天奇经》要出手打击外遇了。然而,半晌没有动静,碧落幡的使用说明并未遭到消解。此等奥义不同于功法,估计和爱车一样,不在原配的打击范围内。 白翎莫名松了口气。与此同时,腕上的锦缎明显变得灵活,无需他费劲,便能以心意驱策了。 碧落幡竟然认主以求保命? 实在是……不太聪明。它但凡有点智力,就该看得出来,白翎是借着对它放狠话,威胁三道冤魂。 现在倒好,它当着亡灵的面认主,白翎若还说毁掉它,便显得底气不足。毕竟是神级法宝,天下修士皆对其趋之若鹜。白翎本来说毁就毁、狂得好好的,被器灵一打岔,倒是狂不下去了。 然而,三缕白影中,左侧的女子忽然上前一步。 白翎拂动指尖,捆缚她的青线立即窸窸窣窣地融回了幡中。女子的身影彻底清晰,仍如生前,一副病容。 她眉目和善,看人的眼神脉脉温良。 白翎一时不知如何称呼,女子先颔首道:“白真人。我最多维持一炷香,便与你们长话短说罢。我们三人,皆因问鼎而死;而你若与那位修《玉壶冰心箴言》的师兄结侣,亦是必死无疑。并且,你的死期,就是你的婚期。” 第93章 九十三、爆料 天道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即便早有预料, 但当亲耳听见对方印证时,白翎还是难免的心间泛寒。 他笑了笑,道:“前辈能说清楚些么?” “世事变迁, 如今修真界的仙友们, 已不明所谓的‘功法’究竟是何物了。人生天地间, 岂有不劳而获之理?修行亦如是。功法, 正是凡人向上天求道的契机。” 女子低咳几声, 说, “修行之初, 仙友们潜心静修,炼化灵力, 便当得起‘劳’, 亦能有所‘获’。但此举不过入门,行至元婴,或许可为。若想更进一步,便不够了, 远远不够。” 她沉声说:“步入化神,唯有祭天,方能联结天道,参悟天意。” “您的意思是……”白翎举了已知的例子, “修《玉壶冰心箴言》的, 进境化神之后, 必须拿爱人、友人、亲人祭天?他们元婴期遍历诸情,化神后把诸情割舍,用来跟天道换修为?” “不错。”女子娓娓道来,“普天之下,千百功法, 无不是凡人登天的桥梁。天道得了足够的供奉之后,才会放修道者破天而去,亦即飞升。” 白翎一时沉默,感受到了一种不科学的科学,主观的客观规律。 依女子所言,修真界的天道,实际上就是一层崇高的禁制,笼罩着芸芸众生。出类拔萃者,不断向上攀登,献祭到了一定地步之后,才能冲出这层禁制,去见天外之天。 女子见他不语,不由得加快了语速,道:“如你多加观察,便能发觉,我没有半句虚言。是非道君,修的是《两仪八卦命图》,他步入化神之后,韶龄倒退,若有朝一日飞升,便是襁褓婴儿之状。驾鹤道君,我亦与她有千年前的一面之缘,她所修的《我蝶尔生咒印》,令其终日沉溺在真幻之交,她因此长醉不醒。” 两位道君都是白翎见过的,确实是一个逆生长、一个酗酒之名远播。可是不等他说什么,女子的身影已在淡褪,她快要彻底离开了。 一时间,白翎脑海里闪过无数个念头。他依然认定,诸葛悟不知道结侣的下场,但广寒道君一定知道,她却从未提起! 女子自知所剩的时间不多,边咳边说:“诸般功法的所祭之物,纵使修道者不讲,外人也能看出三分。唯有《玉壶冰心箴言》,世人只觉此道孤苦,所修者亲友凋零,却从没人能够确认,此道之人究竟献祭了什么!因为杀侣、断友、绝亲、弑师,桩桩件件,尽是人人得而诛之的重罪,却是此道之人必须所为,也必定会被他们掩盖!化神期修士傲视群英,自古以来同道者不过数人,但只要他们迈入了化神,便知古今同道,皆是共犯!” 一席话掷地有声,女子的边缘开始模糊。一段回忆涌上白翎心头,是在秘境之中,尹真介绍数类功法的画面。 见多识广如尹真,都对《玉壶冰心箴言》无甚了解,只言修此道者多数孤独终老。彼时的白翎以为,他是说此道者姻缘福薄罢了,如今看来,竟是亲友尽灭之意! 白翎心头雪亮,顿时想通了一切: 问鼎知道,诸葛悟进境必须结侣、大婚必定杀妻,所以他不止联系了扶持贾济的太徵与蓬莱等脉,更是早早找到广寒道君,威胁她出面,促使诸葛悟成婚。诸葛悟一贯独来独往,能和他结侣欺瞒天道的,无非两名师弟。 在问鼎看来,怎么也不会让老祖钦点的裴响做这种事,婚事必会落到白翎头上。 这才是他的真正目的。他陨落于白翎掷出的“群魔饵”,他的复仇关键正是白翎——诸葛悟可以不杀,但白翎一定要死! 不愧是睚眦必报的问鼎道君! 思及此,白翎与裴响对视一眼,神色皆有所震动。 裴响道:“广寒道君的夫君之死,以及她婚礼上魔修进犯,或许确有隐情。问鼎以此要挟,迫使她同流合污。另外,她的师尊还在世,若是知道了广寒道君注定弑师……” 白翎受到提醒,喃喃地说:“我知道问鼎和老祖的仇到底是怎样了。老祖杀了他师尊,斩断了他进境的最后一步,他再也没有飞升的可能了。难怪他恨!” 但白翎转念一想,又向女子的亡灵道:“不对。前辈说你们三个都因问鼎而死,你爹是老祖杀的还是问鼎杀的?” “父亲察觉了我的死和问鼎有关,命师弟暗中查探。彼时将《玉壶冰心箴言》修至化神的,还有一位高人,但因不愿杀妻,在婚典上走火入魔,流亡于魔域。师弟拜访此人,不料问鼎追袭而去,伪造出了他夜游身死的假象。” 女子的下半身已然散尽,她昂然道,“父亲彻底起了疑心,没想到问鼎做得更绝,决意弑师!他与你家祖师爷合谋,让老祖随意取用妖王的血肉法力,只求诛杀妖王性命的最后一击——由他这个孽徒亲手完成!” 灵体散到最后,如一副半身像浮动在空中,剧烈地飘摇着。 星星点点的流光从她边缘处涌出,在森艳的绿幡间狂舞。 女子的气息越来越急,语调越来越尖。饶是已枯守千年,到此刻人生尽头,终是不够。 她向白翎叫道:“白真人,问鼎心狠手辣,唯独错了一点,他信了展月老祖!那人——那人绝不可信!问鼎以为对他俯首帖耳,便能当他的死忠之士,孰料天道之下,展月第一,他岂容旁人飞升?!我父亲死在展月手里,魂灵被问鼎困在碧落幡,身躯却被展月炼成了另一样法宝,就在你们折雨洞天——父亲能够感应到,他的骨肉、筋脉,全部埋在彼方地下,你一定要去!!!” 话说到最后,堪称凄厉。 另外两道白影也颤动起来,问鼎师弟的面上浮现怒火,妖王则注视着女儿散尽,眼底流露出深切的哀恸。 女子的声音回荡在室内,久久不去。可她的身影完全不见了,剩下纷纷扬扬的光点,飘落如雨,什么都没有留下。 白翎短时间内受到太多消息冲击,不容多想,将手一拂,把碧落幡收归原样。幡面清光淡去,温驯地披上他肩头,自动扣好白玉环。 “走。阿响……我们去找师兄。” 白翎要出门下楼,却被裴响牵住。少年人一言不发,把他拦腰抱起,踏上静候多时的“花谕”。 瞬间,二人合为一道遁光,逸出全性塔。雅间内的烛火没有重燃,只余星光斜照,映出两盏热气尚存的残茶,以及一盘原封不动的桂花糕。 一场秋雨一场寒,今夜漫山淅沥。 折雨洞天内,细密银丝连接天地,仿佛为所有景物蒙上了一层薄纱。 而高空雷云,电光隐隐,清晰如昨。遁光划破夜幕,直奔仙去山的弟子廊舍。灯是灭的,屋中无人,四处一片冷清。 白翎甫一落地,先点亮堂上的烛台,走向东厢。 他一面走,一面问:“阿响,师兄昨晚和你回来了么?” “是的。他白日应酬,但不至于夜不归宿。” 裴响走在他身后半步,两人穿过回廊,叩响东厢的房门。 里面一片安静,白翎推门而入,见室内陈设整洁,唯有案上倒扣着一卷古籍,仿佛屋主人看一半时接到急召,将书一放,便离开了。 书旁边放了一封短笺,白翎对着烛光念道:“道侣二人,婚前分居,相互不见,是为传统……折雨洞天供尔作出嫁之地,渡尘且在神教,静候佳期。已令他抛却外物,全意冥思,尔亦当循规蹈矩,勿作他想……是非?!” 瞧见落款,白翎顿觉不妙。 裴响低声道:“诸葛师兄被扣下了。你去藏书阁的事,或许被是非道君发现,他不让你和诸葛师兄见面,以免大婚出现意外。” “如果师兄知道他进境后会是那种下场,肯定会中止婚礼,想其他办法!不行,我们还得找人帮忙……去找林师姐?可是驾鹤道君……” 白翎脸色几变,止住了话头。 林暗尚不足以和是非道君对抗,必然得求到驾鹤道君头上。但广寒是驾鹤的旧友,驾鹤道君又可信吗? 屋外雨声不绝,连白鹭的鸣叫都不曾有,仙去山从未如此时沉默。 屋中昏暗,师兄弟二人站在阴影里相对,只有白翎拿着的烛台,跳动着微弱的火光。 然而恰在此时,窗外似有异动。 白翎立刻走到窗前,奇道:“这什么动静?” 只见一道道符箓在天边亮起,和全性塔外挡雨的符文相仿,很快联结成遮天蔽日的大阵。不过,重重阵轨环绕,金灿灿围遍洞府,怎么看也不像只是用来挡雨的。 白翎稍作回忆,倏地想了起来,道:“折雨洞天被关了——师尊闭关,‘家门钥匙’在师兄手里,连这也被搜去了吗!啧,老神棍肯定是怕他有东西跟我们联络,所以把师兄的芥子袋都抢了!” 他拿起短笺,发现背后有一记符,正在消退。看来是非道君留的符阅后即焚,以此知他回了折雨洞天,即刻封山。 白翎气笑了,把短笺撕个粉碎。 他现在完全感受到了,什么叫进退维谷,什么叫步履维艰。老狐狸们全然不把他放在眼里,只当他是棋子,随时可弃;是祭品,用完便抛。 “师兄。” 裴响忽然唤了一声。 白翎正在思考去嵌玉湖大闹一场、把梦微道君拖出来的可行性,闻言道:“嗯?什么事。” “你结丹时,我见过唐棠一面。”裴响稍作斟酌,说,“我看见她身上,挂着你之前那枚铃铛。” 白翎:“……这你都发现了?铃铛不是全长一个样吗。” “你戴过的不同。总之,诸葛师兄的记忆有损,想必对是非道君已存戒备。我想,他应该在应召前往神教之前,给我们留了讯息。” 裴响话音刚落,屋外檐下的风铃“滴溜溜”急转—— 有人敲响了折雨洞天的门。 第94章 九十四、秘辛 师兄怎能不和师弟分享老…… 当白翎和裴响来到折雨洞天的石架门前, 果然看见唐棠蹲在门口,奋笔疾书。 她来不及带上砚台和墨汁,手中拿一杆笔, 嘴里还叼着一杆, 听见白翎的招呼声, 冲他俩挥手, 又指指门框。 古石搭造的门楣上, 凭空浮现了数条锁链, 把门封住。白翎向铁链伸手, 想试着摸摸看,却被裴响握住了手腕。 随后, 裴响轻触了链条一下。霎时间电光滋滋作响, 直窜而来,裴响的反应已是极快,仍被电流咬了一口,指尖皮开肉绽。 白翎眼皮一跳, 道:“干嘛不让我碰!说不定我能免疫啊——” 他捉过师弟的手,却见这眨眼的功夫,伤处已经愈合了。铁链被一层熊熊的蓝火覆盖,似作警告。 “‘说不定’。” 裴响只重复了三个字, 但意思很明显。白翎说过, 《喜乐诸天奇经》貌似在给他塑造金刚不坏之身, 不过他尚不清楚自己的上限在何处。 白翎捧着师弟的手,犹要与他争辩,却听到“咚咚”两声,唐棠跺了跺脚,把纸条展示给他们看: “铃铛里突然传出了渡尘真人的声音, 他托我转告你们,事情不妙。大婚之前他都见不到你们了,如果到了危难关头,速去嵌玉湖下——话说到这就没了!我只听见最后隐隐约约的一句,见过是非道君。” 白翎浏览字迹,几乎能想象,诸葛悟传话到一半,便被是非道君带走的情形。但寻常来说,他称“见过道君”即可,专门加上道号,亦是在提醒他们。 “危难关头……现在还不够危难吗 ?老神棍不会又抓师兄去洗脑吧。嵌玉湖是师尊闭关的地方啊,师兄也决定找家长了?”白翎轻叹一声,双手抓头。 唐棠“唰唰”写道:“是非道君不是一直帮你们吗,为什么把你们关起来?要不要我去找漱玉真人!” “别别别,阿花,不能再把你掺和进来了。我担心是非道君还盯着我们,万一发现你帮我们里应外合……太危险了。你现在在蓬莱,过得也没之前好,唉,都没人保护你。” 白翎还没说完,小姑娘祭出裴响送的神级仙剑,飞快地舞了一套,又写道:“我底子还在,帮忙跑腿没事的!”她抱剑在怀,摸到剑铭“别寒”,露出一点笑容,“而且我的剑是师姨的字,师姨在天之灵保护我!” 在天之灵?哪有什么在天之灵,宁雪魂都散了。 白翎无奈地笑了笑,道:“好吧好吧,多谢你啦。我们现在出不去,等出去了请你吃香的喝辣的。不过阿花,你真的要听我的,除非铃铛里又传出师兄的声音,不然千万别轻举妄动。林师姐那边,你去也不方便。对了,六天之后……” 裴响站在旁边,白翎不知怎的,顿了一下,没能自然而然地说出来。 唐棠歪了下脑袋,表示疑惑。 白翎道:“我结侣的时候你还是别来了。我会留喜糖给你的,但你不是撞见问鼎了么?他八成会来婚礼捣乱,万一被他发现你,还看你拜入了其他宗门,鬼知道他会干出什么事。所以,你就在师门待着,等我的好消息。行不行?” 唐棠面露沮丧,又努力振奋起来,认真点头。 她收回纸条,将其一股脑塞进了嘴里。白翎阻拦不及,就见唐棠边嚼边挥手告别,飞快地跑走了。 天色已晚,恰好在夜幕落下、而灵石路灯尚未亮起之际。透过古石门楣,可见连绵的霁青山凝作起伏黛影,折雨洞天内,亦是一片昏昧。 唯有离入口最远的洞府彼端,亦即折雨洞天的最深处,笼罩着幽微的金光。仿佛粼粼金粉融入风中,环绕着那处,正是金虹灵泉汇成的嵌玉湖。 白翎和裴响同时看去。 在他们身后,交错的铁链仍电光流窜,滋滋作响,封锁上空的阵法重归黯淡,看似不复存在了,实则偶有飞鸟掠过,顷刻如撞上铜墙铁壁,爆成一团血雾。 “走吧,阿响。我带你去,拜一拜我们的师尊。” — 距离嵌玉湖越近,灵气越浓郁,几乎凝成了实质,伴随着隐隐的威压。 二人来的路上,尚有个别灵兽或妖兽出没,窜过草丛,树影一阵摇晃。但当他们来到嵌玉湖外,方圆十里之内,林间一片寂静,再无其他活物的身影。 唯有树木愈发繁茂,华盖如云,几欲参天。因其受到灵气滋养,根系汲取的也是灵泉,枝干上裂开一道道细小的口子,流下金黄色的树浆。 点点金光从中飞去,润物细无声。静谧的底色,由水声铺就,潺湲作响,渐趋明晰,似从亘古流传至今。 “快到了。” 白翎本来由师弟载着,御剑而行,忽然瞧见林中木屋,还有熟悉的半截枯树干,忙拍拍他跳下了地。 裴响亦收剑步行,见到木屋,眼神稍作闪烁。 数日不见,地上的法阵已经熄灭,被落叶掩盖。当初,裴响正是借由此物,及时知晓了白翎出关的动向。 白翎忍不住调侃他,道:“我闭关的两个月,你一直陪着?睡在木地板上不硌呀?这法阵也不便宜吧,我们又不是阵修,听说阵图要价可高了。” “……用塔印换的。”裴响掠过他前面几句,只回应了最后一个问题。 白翎笑道:“哦,会换法阵,怎么不会换张好床?不住这也行啊,反正我一出关,你就会得到法阵的提醒。” 裴响:“……” 裴响侧目瞥他,见青年背着双手,眉眼粲然,聊到高兴的事情甚至雀跃了两步,片刻才低声道:“我们在办正事,师兄。” 两人并排走在阴暗的林间,路尽头闪耀着一抹明光,嵌玉湖近在眼前。 白翎知他又面皮发烫了,得意地耸了耸肩,快走数步,眼前豁然开朗。 层林围抱的湖泊本就是世外奇景,更何况一汪灿明的金色湖水。离得远时,金光被密林掩映,此时走出林中小径,琉璃华彩扑面而来。 曲折的回廊在湖面上蜿蜒,连接着一座水榭与湖畔玉阁。“玉阁”并未夸大其词,飞檐斗拱、雕梁画栋,无不是凝脂白玉造就,全然当得起琼楼玉宇、瑶池仙宫。 白翎和裴响同时站定了一步,观望少顷。 白翎向身边人笑问:“如何?” 裴响道:“不愧是梦微道君居处。” “好看吧?可我以前发誓,打死不再来这。师尊他和你一样,也有洁癖。问题是你受不了脏乱差,就自己倒腾,顶多生生闷气,从不对我发火。师尊就不同了——我三百年前当道童,负责洒扫,只要有一个地方没弄干净,就要被他的‘暮春’剑抽上一记。” 白翎一面咕哝不愉快的少年回忆,一面与裴响走向湖边。 裴响皱眉道:“他可是化神期修士。” “对啊,差点抽死我。不过刚开始的时候,没搞干净卫生只用抄书的……你猜他为什么变成动手了?”白翎露出诡秘的一笑。 裴响却道:“不论你做了什么,总不会伤到境界如此之高的前辈。他不该对你出剑。” “话别说太早哦阿响。”白翎哈哈乐道,“我抄书也不爽嘛,一抄一晚上,谁受得了?而且他对卫生要求太高了啊!我还不会用滚水诀偷懒呢。所以,我往他茶里下了泻药。” 裴响:“……” “他化神期嘛,我怕药不倒他,专门跑去霁青商行,找了针对修士的、药效最猛的!没想到出了点沟通上的意外……”白翎的眼神忽然飘忽了一下,见裴响凝眉注视着自己,坦白道,“开方子的医师让我去柜台取药,我突然接到师兄的召唤,说师尊发现我跑了大发雷霆。我急着回来,看见柜台上放着一包药,就以为是我的……拿走之后,按计划加进了师尊的茶里。而且,全加了。” 裴响隐约感到不妙,更沉默了。 此时,两人已来到湖泊边缘。湖面上转动着巨大的漩涡,深陷下去,看不见底部的情景。 按理说应该赶快干正事,白翎也止住话头,张望着有无入湖的机窍。但裴响一时未能按捺住,问:“之后呢?” 白翎心虚地笑了两声,道:“之后我等着看他的药起效果,大肆嘲笑他,没想到在他房外蹲守了半个时辰,听见了一些小孩子不该听见的动静……” 裴响:“?” 白翎:“我给他下的是春_药。你不懂什么是春_药呀?就是吃了之后,让人一心只想双修的药!我拿错的那包,还是专门开给修士的,药效超猛、时效超强的那种。” 裴响:“……” 白翎:“哈哈!” 裴响:“………………” 少年人一贯清淡的神情裂开了,整个人僵在原地。 听见白翎用以掩饰尴尬的笑声后,他双目稍眯,轻轻吸了一口气,仿佛在说:这你还笑得出来? 白翎则许久未见师弟批判的眼神儿了,十分怀念。于是本来没有很想笑的他,情不自禁,笑得眉眼弯弯,还“嘿嘿”了一声。 裴响闭了闭眼,道:“最终是如何解决的?托师兄去寻得解药么。” “师兄大忙人哪有这功夫。再说了,要是被他知道我干的勾当,还不替师尊把我就地正法?他会大义灭亲的吧。”白翎吹着口哨,捏诀飞身,凌波下行。 他步入漩涡之前,回身微微笑道:“你放心,师尊好歹是化神期修士,一时片刻情难自抑罢了。不过,我听见师尊喊一个人。这件事,天下只有他知我知。我在门外,他必然感应得到,但是没忍住泄露了声音,被我听见……他后来对我下狠手,或许在考虑灭口?” 白翎顿了顿,道:“他在喊他的师尊。” 说罢,白翎竖起食指,指向头顶。 正对嵌玉湖的上方,雷云密布,电光闪动不休。 第95章 九十五、启封 开盲盒开出老祖隐藏款。…… 一句话如惊霆贯耳, 裴响喃喃道:“此话当真?” “咦,不信我?很吓人对吧?千真万确啊千真万确,骗你我是是非道君!” 白翎的喊声远远传来, 因为他人已经跳下去了。裴响紧随其后。 灵气与湿气都浓到了可怕的程度, 两人的衣物被水意浸透, 略显垂感, 又因漫长的坠落, 持续飘飞在空中。 嵌玉湖比他们想象得深许多, 湖底竟然隐藏着一片广阔的空间。待重新脚踏实地, 白翎仰头看去,只见金灿灿的湖水如穹顶一般, 罩在高处, 吸聚了万千灵光,交汇于一点—— 正好落在一柄剑上。 一柄剑格处雕刻着凤凰的仙剑,见有外人到访,发出清越的凤鸣。其剑身不如“花谕”, 霜色透彻,亦不如白翎的“拂钧”或是“凉紫”,明暗辉映,然而镌刻的“暮春”二字, 不知出于何人之手, 与寻常的篆字剑铭不同, 逆锋起笔,张狂而不失秀丽。衬着较通常仙剑更显修狭的剑形,以及银白的剑色,竟有几分古艳之意。 白翎抱臂端详片刻,眉开眼笑:“我赌一个铜板, 师尊的剑铭是老祖刻的。” 裴响:“……” 裴响现在听见他二人出现在一句话里,便青筋微跳,沉下气道:“不赌。” “哎呀,不要对师尊形成奇怪的印象嘛!师祖干了什么我们也不知道,可能什么都没干,只是师尊单相思……再赌一个铜板绝对是单相思。师尊的脾气没人受得了!那比起来还是我们俩更大逆不道……” 白翎用胳膊肘怼了裴响一下,环顾四周,没注意嘀咕最后一句的时候,师弟幽幽地投来一瞥。 裴响道:“比单相思更大逆不道的,是两情相悦,暗通款曲。” 白翎:“……” 白翎好几根碎发都竖了起来,不敢回头,强装镇定地说:“我们在干正事,师弟。” 裴响不咸不淡地“嗯”了一声,似也看向了旁边。 白翎心底冷汗直冒,莫名其妙地想起了半个时辰之前,两人还在全性塔的高处接吻。虽说他们你来我往、说了好些不明不白的暧昧话,但谁也没将关系挑明。 今日快要过去,距大婚只剩下五日。 此事横在他们之间,无人能轻易将其抛开。 忽然,裴响问:“师兄何必将师尊之事告知于我?多一人知晓,岂不是多一分危险。” “啊?哦。”白翎回过神,“我想让你知道,师尊不喜欢我也有他的道理嘛。我怕你以后护着我去顶撞他——怎么说呢?我缺德我认,这事儿我的确干得不地道,坑了他一把。师尊要出气,我以后跟他慢慢斗就是了。但你不要掺和,听见没?” 裴响的神色缓和几分,说:“……知道了。” 白翎拍拍他的脑袋,见师弟怔住,转身去拔“暮春”。他刚已观察了周围,空荡荡别无他物,唯有“暮春”所插之处,画着一道法阵,像井盖一般。 不知师尊人在何处,独留剑在。诸葛悟传的话又没说完,只能靠他们自己摸索了。 白翎第一个想法,就是把“暮春”拔出来。剑插在阵眼上,显然大有作用。 但他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剑身纹丝不动,阵法也未受损伤。“暮春”的剑吟声飘忽几分,好像在笑他似的。 白翎不信邪,屈指一弹剑格,道:“阿响,你来。” 裴响上前握住剑柄。果然,因为师尊跟白翎不对付,所以他的剑也跟白翎不对付,裴响上手之后,兼其有先天剑骨,“暮春”便缓缓离地了。 白翎笑骂道:“剑类其主真没错啊,你和师尊一样小气。” 一股极强悍的阻力霎时从掌下袭来,“暮春”定住不动。裴响什么也没说,只是阖上眼帘,而后松开手,并拢二指竖在身前。 此时无人握着“暮春”剑柄,它却一点点抽离了法阵。剑身震颤,凤凰叫声更加清晰,然而无从抗拒。 白翎刚添了乱,立即鼓掌:“太棒了阿响!连师尊的剑都能召……嘢嘢嘢!” 还没夸完,两人脚下一空! “暮春”封印的法阵瞬间扩张了十倍不止,覆盖整片地面。可是,就在剑尖和阵眼分开的刹那,地面消失了。 白翎下意识向裴响伸手,与此同时,师弟也握住了他。他们往下坠去,“噗通”入水,竟然掉回了嵌玉湖。 水下是地、地下还有水? 不待白翎细想,两人砸出的气泡“咕嘟嘟”挤满了视野,金灿灿的明光晃得他睁不开眼。下一刻,他们重新出水,又落在了地上! 白翎稳住身形,被眼前一幕惊得双目微睁。只见依旧是地下空洞,和之前的大小毫无二致,不过环形的墙壁围绕他们,壁上刻满符箓。 符箓鲜红,朱砂至今未干,在刻痕的沟槽中流淌——裴响忽一皱眉,嗅到了什么,很快白翎也闻到了腥甜的异香,原来满墙符箓皆由鲜血画就,汩汩流动不停的是血! 法阵已完全激发,覆盖着每一方地面。灵力凝成的阵轨始终在运转,三枚阵眼形成三星合抱之势,环护着当中一枝梅花。 白翎抬头一看,金虹灵湖仍在上空,与之前并无分别。甚至聚集而来的华光,也和之前一样,落在斜生的梅枝上。 梅树古拙,枝杈浑然如玉。点点红梅花开正艳,不理会外界物候的轮转,在此自开自落。但,没有一片花瓣落地,其但凡脱离花萼,便轻飘飘向上飞去,融入澄明的湖水中。 开放最盛的三朵红梅,姿态不一,再度形成了三星合抱之势。洞天藏书说此为护法之象,白翎上辈子的课本也教了,三角形具有稳定性。 而他许久不见的师尊,梦微道君顾怜,正在三朵红梅之中——此人返璞归真,化形成两寸来长,栖身于悬空的“暮春”上。仙剑也缩得像牙签一般,凤鸣细细,若有若无。 白翎看向裴响,两人的衣服都湿透了。 他们并非下坠,而是重历了一次掉下来的过程,估摸是阵法的奥妙之处。第二次来,所见才是真实。除掉满墙血画的符箓外,此地颇有种世外仙窟的风貌。 顾怜趺坐于剑上,神情冰冷。 他一袭重紫衣冠,袍袖无风自动,漫卷在片片红花之中。梦微道君曾以美貌闻名,因其五官艳丽,容色非凡。 不过,此人目下无尘,又是展月老祖的唯一传人,仙友们谈及修真界著名美人时,绝不会遗漏他,但也不敢妄加论述,只能以一言带过。 白翎朝师尊端详片刻,咕哝道:“剑都拔了,还不醒吗?” 他和顾怜相对,正是截然相反的风姿。顾怜仙气缭绕,紫衣银剑,若非无上的威压迢递而出,简直如一件精雕细琢的工艺品。 白翎则浑身湿透,随意地拧了把袖子。不过他淡金水珠缀在眼睫,润得发鬓似墨,洗得皎月般一张脸,眉眼昳丽,倒和师尊形成了工笔与白描的对照,一丹一青。 裴响默默施了“风干诀”,道:“墙上的符文,师兄能看出一些么?” 白翎正有此意,于是撇下顾怜,转去墙脚。在他看来,用血凝就的符箓已经很邪门了,其间还夹杂着许多凌厉的符号。现今的符修弃符号不用,仅书符文,写符号是千年前的老做派。 宁雪传授的数百则符箓内,仅有几则被打成了禁术的,与白翎眼前的隐约相仿——或许是由墙上这些,演变而来。 白翎心下微惊,说:“都是用来封印的。而且,不死不休,几乎和诅咒一样了。” 裴响靠近观察,道:“是妖血。蕴含的灵力,非常之深厚。” 符文很有年头,画它们的妖血至今不灭,显然也不简单。白翎道:“之前碧落幡里的姐姐,是不是要我们到洞天的地下来着?她说问鼎祖师爷的身体发肤什么的埋在洞天里……是这儿么?” 他心意一动,披肩的碧落幡飞展开来,妖王的身影轻颤不止。白翎驱动“凉紫”,袭向冥想中的顾怜,然而落梅飞旋,顷刻间聚在一处,以柔克刚,稳稳接住了他的剑锋。 白翎无奈笑道:“没有别的办法了啊……阿响,准备迎接师尊的起床气吧!” 裴响:“什么?” 白翎调转剑尖,钉上墙面! 既然满墙都是用来封印的符箓,此地肯定镇守着什么。连师尊闭关都要挑在这,显然有他最放心不下的东西,要想把他从闭关中唤醒,也唯有撬动此处了! 果不其然,在他斩断一记符文后,所有符箓轰然大亮!血光夺目,满墙符箓全活了,纷纷鼓动着跳出了墙面,像蜂群般左冲右突。 霎时间,法阵中心的梅树迅速凋零。白玉枝叶枯萎了,红梅收拢消失,像是从没有开过。 当空的小人面露怒意,是被吵醒的征兆。白翎紧盯着顾怜发黑的脸色,拉住旁边的裴响,道:“要不先跑?” 不知为何,法阵明明灭灭,却不像是梦微道君醒来的缘故。 一股阴冷的预感涌上心头,白翎奇道:“怎么会有怨气?妖血什么的有阴气正常,可是妖王亡魂在我幡里,没见他有怨气啊。到底是……” 一只手突然钻破地表,把法阵击碎!铁钩似的五指抓住白翎脚踝,眼看要将他拖入地下。 下一刻,浓郁的紫色拂面,是翻飞的衣袂,打碎了怪手。没错,整只手被打成了肉块,喷散在地。白翎瞧见这抹紫衣,叫道:“师尊?” 然而不等他话音落下,蠕动的肉块又合在一起,破土而出! 第96章 九十六、梦微 师尊反同怎么办?…… 一袭紫衣人影凌空而立, 踩着古玉剑鞘。 “暮春”悬在他身前,杀气腾腾。 展月一脉的二代传人,梦微道君顾怜, 被迫中止了闭关, 睁开双眼。无处可去的妖血符箓在他头顶上乱飞, 却被湖水挡道, 发出愈发焦躁的嗡鸣。 极冰寒的视线射向下方两名弟子, 白翎立即挡在了裴响身前。他面上保持着微笑, 与师尊对视, 甚至抬手打了个招呼,道:“师尊睡得还好吗?” 实际上, 白翎的余光死盯着“暮春”。只要剑影一动, 他就能顷刻间拉走师弟。 不过,顾怜现在没工夫收拾他俩。因为一具散发着森然恶意的怨灵,站在了双方中间。 白翎只扫去一眼,便没忍住“哇哦”一声。原因无他, 此怨灵实在可怖! 早在裴府时,白翎便近距离见识过怨灵的惨状,没想到一山更比一山高,此时在汹涌黑雾间显形的, 是一名高大男子。 他头发蓬乱, 衣衫不整, 脖子好像断了,软垂着脑袋。观其服制,俨然是千年前的古人,两手耷拉在宽大的袖摆下,十指都朝各个方向弯折着。 除此以外, 怨灵露出来的体表没有一块好皮:确切地说,他已经没有皮了。刚才被打成碎末的双手只是黏合回了手的形状,根本没生出新的皮肉,不停地往下滴血。 整具怨灵如血葫芦一般,突然,他的脖颈不堪重负,夸嚓断掉。脑袋落在他自个儿的手里,直勾勾地瞪着白翎! 黑血像喷泉爆发,白翎带着师弟闪开,却已被怨灵锁定。 怨灵的眼睛简直不能说是眼睛了,仅仅是两个黑窟窿而已,他口中也不剩一颗牙齿,从喉咙深处发出吼声。 他速度奇快,嚎叫着扑向两人,白翎想到刚才被这玩意儿抓住脚,不禁一阵恶寒。但他不小心瞥见顾怜气到发青的面孔,又很想笑,最终拽着裴响移形换影,边跑边笑边作呕。 顾怜七窍生烟,忍无可忍。“暮春”影动,霎时如降下天罚。 他与林暗相同,皆是化剑流,手掐剑诀,“暮春”一转,便在他背后旋开了七十二道剑影,形成皓皓然满月般的剑轮。 剑锋朝向四面八方,顾怜身负银盘,潋滟生辉。伴着他一声令下,剑光恍若月华流照,袭向怨灵。 同一时刻,怨灵正好伸长双臂,往裴响的后背划来。“花谕”铮然出鞘,挡下一击,不过怨灵的力道凶猛,震得裴响眉峰一皱,唇角溢出鲜血。 怨灵一击不成,脚下发力,更要前扑。白翎在逃跑、发笑、干呕的间隙里,居然画了张符,斜刺着一拍,正中怨灵脑门。 怨灵生生凝滞了片刻,恰在他停顿的须臾,七十二道剑影毫无保留地砸下。顾怜为人矫情,作风也矜贵,出招却狂暴无匹,是与展月老祖如出一辙的不留余地。 白翎倏地缩手,仍感到指尖一麻。他被剑气擦了一下——要不是有《喜乐诸天奇经》护体,估计整只手都不在了。 再看怨灵,已经不见踪影。 地上凿出了一个巨坑,深不见底,剑影仍源源不断地往下灌,土石粉碎声轰然不绝,折雨洞天都要被扎穿了! 肉沫与碎发齐飞,砂壤共黑血一色。白翎缩回来的手被裴响抓住,翻来覆去地检查了一番。 他见师弟的唇角血迹未干,下意识要给他擦了。然而空中一声怒喝:“白翎!” “干嘛呀?这么大声。”白翎嘴上责怪,实则手缩得比躲剑时更快,倏地背在身后。 裴响沉默片刻,放下被他甩开的手,看向顾怜。 他面无表情地行礼道:“天照洛东,裴响,拜见师尊。” “冲玄怎么不把你带在身边?让你跟着白翎,是嫌折雨洞天的孽障还不够多吗!” 顾怜高高在上,语声似扣珠贯玉,清凌凌蕴含怒意。 裴响道:“我跟随师兄,并无不妥。” “好笑。上梁不正下梁歪的道理,无人不知!” 裴响面露克制,安静良久。他见白翎捂着双耳,满面无辜地哼歌,终是没忍住道:“那请问师兄的上梁是?” 顾怜:“……” 顾怜火冒三丈,下行数步:“果然被带歪了!你们不许挨在一起。冲玄何在?怎会放你们进到此地!” 他挥手打出剑气,直奔白翎而去,又要抽他。 这下白翎也恼了,旋身一闪,高声道:“怎么回事啊上梁,问话就好好问嘛动手动脚干什么!你不是问师兄吗?师兄他快死啦!” 此言一出,总算遏制了顾怜的怒火。 白翎趁机把近来遭遇的坎坷一口气说了出来,专挑要紧的讲,也不管前因后果,就把道君魔尊的名头一个个往外搬,唬得顾怜一怔一怔,面上的怒气不觉便散了。 但当他听见是非道君篡改诸葛悟的记忆、并且已持续了很久时,忍不住道:“不可能!你是不是骗我?白翎,你总是骗我!” 白翎正欲反驳,顾怜向裴响一抬下巴,命令道:“你来回答,他是不是在骗我?” 裴响:“……” 裴响抱剑一言不发。 顾怜又生气了,白翎摊手道:“堂堂梦微道君怎会被我骗到?还总是骗到,我有那么狡诈么!师尊,别发脾气了,快点把禁制打开,去找是非道君要人啊。” 不料,顾怜冷冰冰地说:“若你没破坏死人打造的封印,我自能解除洞天禁制。但你千不该,万不该,毁去了妖王血符。除非重新将怨灵封印……否则没人能进出折雨洞天一步!” “啊?那就把他封印呗。不是,你刚才没把他轰死?行不行啊梦微道君!”白翎摸着下巴,抽空向裴响低声道,“他嘴里的‘死人’专指老祖。” 裴响:“……?” 不容白翎多解释,顾怜喝道:“还不是因为你打断我闭关!” “师兄话没传完,我也不知道怎样叫醒你啊。只能努力搞破坏嘛。” 顾怜:“你——” 白翎:“不听不听王八念经。” 剑轮锵然转开,锋芒直指白翎。然而正在此时,地面开始颤动,熟悉的嘶吼再次响起! 白翎道:“好了师尊,别瞪我了——到底怎么封印这哥们儿?” 裴响依然用“花谕”挡在他身前,盯着黢黑一片的深坑。下一刻,尘土飞扬,怨灵又从滚滚黑雾中爬了出来,仰天长啸。 白翎嘴上吊儿郎当,其实心中颇感惊奇:普天之下,能受梦微道君七十二剑的能有几人?换句话说,会被展月老祖封印在此的,古往今来又有几个! 与此同时,他忽然明白了师兄让他们来此的原因。想必诸葛悟也意识到了婚事不妙,所以故意要他们来破坏封印。 怨灵一直封得好好的,诸葛悟未必知晓其存在,但他以前作为折雨洞天唯一的三代弟子时,肯定被顾怜教训过,“不要去封印的地方玩,否则会把我们关到死”之类的话。 白翎裴响皆已辟谷,与师尊关在一处,直到他出关都无所谓。关键是要让白翎出不来,好教婚礼无法进行! 师兄可谓是用心良苦,只是没想到牵出了师祖的秘辛。顾怜再度向怨灵出手,忽然间,白翎感到身后的“拂钧”动了一下,他立即握住剑柄。 白翎道:“奇怪,阿响你发现了吗?” “怨灵影响了我们的剑。”裴响的目光落在轻晃不止的剑尖上,说,“他也是先天剑骨?” 此类卓绝根骨,数百年一遇。白翎捕捉到了一丝异常,但短期内说不上来。 年代久远的怨灵,濯缨真人贾济,还有裴响。全天下的先天剑骨都被他碰上了?是他有问题,还是剑骨有问题! 顾怜的剑影和怨灵缠斗,将其困在中间。白翎观察着怨灵,不知怎的,感觉它一直在向自己扑来。 白翎悄悄地站开数步,和裴响拉出距离。裴响察觉了他的意图,也走远几分。果然,怨灵的目标明晰了——但不是白翎,而是裴响。 白翎的心头电光石火,想道:“这哥们儿最开始抓我,是因为我破坏了封印吧?现在盯着阿响不放,难道是因为他的剑骨?封印和剑骨……哥们儿在找老祖!” 怨灵的复仇对象,九成是害死他的凶手,他找老祖并不奇怪。奇怪的是,自家地下一直镇着个先天剑骨的怨灵,而且死于老祖之手;老祖转眼又钦点了一个先天剑骨,收徒入门—— 是巧合吗?白翎在心底打了个记号。 他没来得及细想,碧落幡忽然鼓胀,妖王感应到了什么。白翎抬头一看,只见顾怜结成仙印,往地上的法阵按去。 阵轨收缩,居然捆住了左冲右突的怨灵,将其缠成一枚长蛹。原来,地下的法阵和贾济的“群锋阵图”类似,也是一件法器——亦即妖王炼就的那件。天上乱作一团的符箓纷纷落地,化为一只只妖蛛,爬满扭动不停的长蛹。 蜘蛛的习性一是结网,恰如法阵;二是吐丝,成了束缚怨灵的绳索;三则注入毒液,使猎物麻痹无力。怪不得当初的妖王被展月老祖炼器,想必是一只大蜘蛛精! 若论老祖所为,灭绝人性。但对封印之道而言,此举堪称鬼才,把物尽其用发挥到了极致。 白翎终于想通了妖王和老祖的因果,这次,却完全没有破解谜题的愉悦。 蒙在心头的阴翳挥之不去,他朝裴响投去无声的注视。裴响头一回没在看他,而是盯着怨灵倒进去的深坑,望着那没有尽头的黑暗,若有所思。 顾怜凌驾在半空中,衣不沾尘。墙上的符箓重新显现,良久之后,地上的法阵也归于清晰,正是蛛网的形状。 他拂手将地面抹平,道:“行了。五日之后,去找是非道君。” 白翎:“啊?” 他顿了顿,道:“五日???” “大惊小怪。如此重要的封印被尔等破坏,若是说开便开、说关便关,岂非儿戏?折雨洞天须五日后才能重新开放。”顾怜傲然地转向一旁,片刻没听见弟子的回音,不耐烦地转回来道,“站着不动干什么?你俩刚好给我当开路道童,一左一右,恭送本尊出关!” “师尊啊。”白翎好笑地看着他,问,“你知道我和师兄的婚期还有几天吗?” 顾怜道:“我哪晓得?” 白翎笑眯眯地说:“刚好还有五天哦。” 顾怜:“……” 顾怜的神情凝固了。显然,这出乎他的意料,有损他的威严,伤害了他的心灵。 但是很快,他遭到了更严峻的一击。顾怜看着下方二人的动作,疑惑道:“……你们在干什么?” “有事出去再谈。裴响你,你为何抱他?” “你俩一直是这样御剑的?!” 第97章 九十七、婚前 风满楼。 不管顾怜如何怒火中烧, 白翎依旧心不在焉,任由师弟把自己横抱起来,御剑上行。 他意识到了, 大婚或成定局。折雨洞天的禁制冷却时间恰好是五日, 怎么不算冥冥中的天意? 此等机关皆由展月老祖一手打造, 旁人无从干预。然而事情的发展以如此巧合的方式, 朝着是非道君卜算的结果演进, 只能说老神棍确实有两把刷子。 人算不如天算, 白翎很快便将诸多忧虑抛去了脑后。罢了,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是非道君不还说“逢凶化吉, 遇险为夷”么? 既然如此, 且看众人究竟会走到哪一步。现在最让他挂怀的,倒不是婚礼,而是那具身怀先天剑骨的怨灵。 可惜和顾怜的关系太烂,现在不是提问的好时机。 白翎不喜欢操闲心, 很有随遇而安的自觉,故而思来想去,神情趋于舒展。裴响和顾怜都看在眼中,此时三人的高度持平, 裴响面无表情地望着顾怜, 道:“请师尊先行。” 语气毫无波澜, 态度也算尊敬,不过两手抱着白翎,无从行礼。 顾怜还处于既惊且怒之中,再看裴响怀里的人,一副此时情绪此时天、无事小神仙的吊儿郎当样。 顾怜火气暴涨, 喝道:“不知廉耻!还不速速下来?” “不行。师尊,我不能御剑的。我御剑会晕。”白翎当着他的面,索性搂上师弟的肩膀,调整了更舒服的姿势,道,“总不能劳烦师尊载我吧?” “混账,不去给我当开路道童便罢了,竟还出言不逊!若是被外人瞧见你二人不成体统的模样——” 白翎道:“接下来五天都没外人,我们可以尽情地不成体统。” 此言一出,裴响默不作声地扫了他一眼。 顾怜则面上一片空白,少顷,广袖一挥:“滚!!!” 强悍的灵潮袭来,整片嵌玉湖沸反盈天。一片金色的雨中,裴响和白翎化作遁光,驰往仙去山。 不过,七十二柄剑影紧随其后,要将他们拦下。裴响连续打出剑气,狂风呼啸,伴随着爆竹般噼里啪啦的金石相击之音。白翎也甩出源源不断的灵符,可惜两人和顾怜的境界差异太大,挡下三十六柄剑后,剑阵成型,挡住了他们前去的步伐。 金雨蒸腾作灿烂云霞,涌出湖心。紫衣剑修与他们相隔十里,不过一记掷地有声的“哼”,清晰地传到二人耳中。 顾怜冷冷地说:“三十六剑……算你们长进。” — “啪”的一声,吸饱水的抹布砸在地上。白翎双手抵在上面,弯着腰从走廊一头跑到另一头。 待他以这种奇怪的姿势跑回来,走廊一侧便多出了一条闪亮又干净的水痕。 裴响在走廊的转角处放下两只木桶,一只装满清水,用于换洗抹布,另一只是空的,用于拧掉污水。 他们都解掉了比较飘逸的外袍,箭袖挽到手肘,全力打扫卫生。白翎用手背擦了下鬓角,对师弟弯眼一笑,又推着抹布飞奔出去了。裴响做不到像他一样不顾形象,用“花谕”的剑鞘顶着抹布,配合“滚水诀”洗刷走廊的另一边。 “花谕”悬在他身后,发出“嘤嘤嘤”的剑吟。 顾怜素来自负,认为只要有他坐镇,必能保弟子无虞。所以,白翎和裴响被抓到了红台——即将供新人礼成、宾客享宴的所在。 此地前不久才完工,洒扫进行到一半,洞天关了。顾怜勒令二人,五天内要将场地收拾妥当。待洞天重开,须得保证一夜之内万事俱备,令婚事如期举行,不能让霁青道场看本派的笑话。 师尊死要面子活受罪,白翎并不意外。没让他俩先将湖畔的白玉楼阁、亦即顾怜的梦微观清扫一遍,已经算顾怜大发慈悲了。 不过,顾怜修习《法眼遍历秘典》,任何细枝末节皆难逃他的眼睛。好处是他运功看见了诸葛悟的情状——在一座禁制重重的法阵中静修,并无大碍;坏处是白翎和裴响的所有小动作都被他尽收眼底,只要他想,随时能一览无余。 若是别人家的师尊,定不会探查弟子的隐私,待弟子如待洪水猛兽一般,时刻提防着。 但顾怜生性多疑,面对的又是洞天头号孽障白翎,还目睹了他跟裴响勾勾缠缠的模样,恨不能化出一百零八号分身,围着他俩盯梢。 一天十二时辰,唯有午后几刻钟,顾怜惯常小憩。于是仅有这片刻闲暇,白翎可以偷懒,或者和师弟讲些不三不四的话,放松心情。 今日已是折雨洞天封闭的最后一天。 待天光入暮,环绕天宇的阵轨便会消融。 红台以及周围的馆阁、排布的席位,全部清扫完毕。只剩角落里一座五层的塔寺,高悬铜钟,作装饰之用。 饶是用来撑场面的建筑,顾怜也下了指令,要两名弟子把每一层阶梯都洗干净。反正是最后一天了,图个善始善终,白翎便没有与他对着干。 塔内的阶梯螺旋上升,白翎和裴响一级级往上洒扫。当他们来到塔顶,吹着凉丝丝的风,恰好午后。 数日以来,二人都系着围裙。衬着过膝的衣衫下摆,怎么看怎么像白翎上辈子刷到的女仆装。等拿上抹布和水桶,就更像了,以至于他干家务干得乐不可支。 忙碌的间隙,只消回头看看黑裙女仆版师弟,白翎便能笑出声。此时也不例外,他将抹布和水桶一放,懒洋洋地靠在栏杆上。 隔着古老的铜钟,师弟背对着他,仍在一丝不苟地擦拭石柱。少年人背影挺拔,白翎欣赏了一会儿,又忍不住笑倒。 裴响维持着平静的脸,可是白翎这几天总在瞅他几眼后,莫名其妙地大笑,又不解释是何缘故,十分反常。 眼下故态复萌,裴响略略侧目,不冷不热地道:“师兄如此喜不自胜,难道是因好事将近。” “诶?”白翎反应过来,连忙自证,“怎么会!我是看你看笑的呀,和结侣有什么关系?” “所以,因何发笑。”裴响顺手擦过栏杆。 白翎道:“很难说明白……但是,主要是因为你好看嘛,阿响。又好看,又会收拾,还不嫌我干活差……哎呀。” 话没说完。 要是说下去,几乎能顺理成章地来一句“得夫如此,夫复何求”了。 白翎的目光稍微躲闪了一下,希望裴响没听出他的未竟之意。可惜,师弟实在太明白他。裴响执着毛巾的手停顿片刻,慢慢拧干水,洗了一遍,换了新的柱子擦。 白翎道:“咳咳,聊一会儿呗阿响,反正今天能干完的。明天……明天就不好聊天了。” “嗯。”裴响淡淡地应了一声,随后将抹布放在桶里,甩去指尖的水珠。 他回身,看着白翎问:“师兄想聊什么?” “我……我上次讲的话,你明白了吧?”白翎冷静了好几天,最终还是说出了口。现在风和日丽,二人独处,已是他能等到的最佳时机。 再不说,万一没机会了呢? 裴响问:“哪一句?” 白翎有些不自然,小声回答:“当然是夸你那句啦。” 他指的是夸赞裴响亲起来滋味不错那句,孰料师弟沉默须臾,刻意曲解他道:“哦。好看,会收拾,不说你?” “……不要揣着明白装糊涂啊!你知道我意思的。”白翎刚一支棱,又软和下来。铜钟在秋风里不动如山,两人看对方时,都有半边身影被钟挡住。传出去的话语,也仿佛在青铜上弹开,溅出层层浪花。 裴响轻声说:“我知道。” “我就知道你知道。”白翎嘀咕了一句绕口令,“你那句话,我也明白。” 裴响又问:“哪一句?” “你说你不像宠妃因为她不爱昏君啊。”白翎语速飞快,似能以此追上愈发急切的心跳。 然而,裴响道:“仅此一句吗,师兄?” 第98章 九十八、托孤 年少时,不信人间有别离…… 白翎被问安静了。 是的。说不清从什么时候起, 师弟话中话外,明里暗里,总在传递若有若无的情绪。不论是愉悦也好、羞恼也罢, 甚至偶尔幽怨, 恨与无奈, 都点点滴滴鲜明如昨。 白翎不禁笑眼微弯。 被在意的感觉如此真切, 像是被好天气包裹着。 他笑嘻嘻地歪起脑袋, 把整张脸露出来。裴响见他不回答, 盯着他片刻, 上前一步,白翎却把头缩回去了, 绕着中间的铜钟, 与他兜圈子。 两人互相试探着移动,总是短暂地瞥见对方,下一刻又被挡住。不过,他们都知道对方就在这里, 这里只有他们。 终于,越跑越快了,是“神行术”与“夜游诀”的较量。白翎不知为何,小孩才玩的幼稚游戏, 他竟也玩得如此开心。 突然, 裴响停步回身, 张开双臂。于是,毫无防备的白翎正面扑了他满怀,结结实实地契进了他的怀抱中。 白翎“哎呀!”一声,闻见熟悉的暗香。几乎在闻到香气的一刹那,便感到心满意足, 不想动弹了。 裴响把他拥在怀里,总是微微扬起的头埋在白翎肩上,好像想和他融为一体。白翎有所察觉,紧紧地回抱住师弟,扬起的面庞只露出一双眼睛,倒映出明媚的云影天光。 裴响的臂弯越发收紧,仿佛在极力地克制着什么。 白翎怔了片刻,睫毛簌簌颤抖起来,最后像是被日光刺伤双目,倏地闭上了眼。 安宁稍纵即逝,两人小心维系了数日的平静,被一个拥抱砸得粉碎。 顾怜决意继续婚典,说到底,他并不将弟子们的身家性命放在心上。若是真到了万劫不复之地,诸葛悟与白翎只能择其一,他会选谁显而易见。 白翎甚至可以预见,师兄进境失败、走火入魔的话,顾怜估计两个弟子都不要了。此人定会亲手清理门户,诛杀诸葛悟,维护展月一脉之名。 遑论立场不明的是非、推波助澜的广寒、置身事外的驾鹤、暗中作祟的问鼎——白翎在脑海中一列,自己都发笑。他们何德何能,同时招惹上四位道君? 他小声说:“阿响。” “嗯?” “我也喜欢你。” “……” 许久无人说话,但两人紧密相依,白翎能清楚地感觉到,师弟的胸膛在剧烈地起伏着。 磅礴的情绪在心口膨胀,迫切地寻找出口,快要把人撑裂。 “师兄。”终于,裴响压抑道,“不要再与他们勾心斗角了。我不想看你如履薄冰,你笑得越来越少……不妨逃走如何?你闭关的日子里,我去虞渊,实则是为了探索通往魔域的道路。师尊手眼通天,只有魔域还能供你藏身。我找到路了,只要你愿意走。你也无需担忧诸葛师兄,我会留下来与他欺瞒天道,你可以远走高飞!” 素来冷淡的嗓音渐渐染上疯狂,如一滴墨,坠入了清水,瞬间蔓延开千丝万缕的黑色。 白翎没想到师弟进虞渊的真正目的是这个——对啊,争鸣关最为险要,正因老祖布下的迷阵于此间最为薄弱,魔修总是从中偷渡到人界。裴响在争鸣关拼杀多日,原来一直在为他寻觅脱身之路! 眼睛发酸,白翎忙往上看,免得泪水掉出来。 他强笑道:“怎么现在才说?不早告诉我。” “你不会同意的。你总是更在乎别人,不在乎自己。” 裴响几乎有些咬牙切齿了,松开他,但是双手攥着白翎的双腕,迫使两人四目相对。 他们眼中都有水光闪动,白翎被说中,显出一分恍惚。他不知该讲点什么,心脏又疼又烫。眼前的少年人目不转睛,漆黑的眸子里只盛着他,像是一面为他而生的镜子,发现白翎心神飘荡后,浮现出更深刻的痛惜与暗恨来。 裴响凉丝丝地笑道:“你看,我说对了。师兄,你知道我和贾济真正商议了什么吗?” “你……你不会……?”白翎双目圆睁。 裴响道:“没错。我被他撞破邀请魔尊,落在他眼里,自然是勾连魔修的重罪,势必向昭雪司揭发。而我假意为了让他缄口,答应在你大婚前夜,送你出折雨洞天,毁掉诸葛师兄的婚事。太徵一脉会助你前往魔域,或许还有神教新派的手笔,唯有他们能瞒过师尊与是非道君。师兄,请你去黑市飞宫等我,那里尚算太平。请你……请你……” 他的笑竟然显出几分扭曲,黑沉沉的双眼深处,有冷火燃烧,是满腔情绪最终的宣泄口。 裴响的唇轻轻颤动,半晌后放低声音,道:“……求你了,师兄。走吧。” 泪与笑俱沉没在覆顶的哀伤之中。 白翎下意识回避,习惯性地牵动唇角,却被此时的师弟牢牢吸附着视线,怎么也无法看向别处。 钟声忽然响了。不必由人撞动,自能宣告时辰的更迭。 两人离得太近,同时皱了皱眉。他们不会被此等凡音伤到,可是白翎闪电般挣开了师弟,退到另一边的栏杆上。 他道:“不好,师尊要醒了!” 白翎抓起抹布,“哗啦啦”拧干。裴响却执拗地握住他小臂,道:“师兄!” 白翎说:“我不会答应的。快点干活!” “我们已经清扫完毕。你若不走,贾济必然会来检举我,昭雪司轻则判我余生皆在悔过涯面壁,重则将我问斩。还不如让我顶替你,与诸葛师兄赌命。” “你说的很有道理。但你和贾济合谋一次,以后再也抽不了身。他出自太徵一脉,背后是神教新派,他们反展月老祖!” 白翎将眼一闭,没想到师弟背地里已经做到了这种程度。放在别派,已然会将他视作叛徒。 裴响却道:“我只求你平安。” 白翎定定地望着他,少顷,忽而莞尔笑言:“可我对你的喜欢,也不是让你去替我冒险。” 话音落下,两人皆感到一阵怪异。仿佛有一只无形之目,在上空张开,注视着他们。 不仅是上空,瞥视他们的目光来自四面八方。不论他们如何躲藏,都无所遁形。 顾怜的声音响起,道:“白翎,你来一趟。” 白翎不紧不慢地“哦”了一声,可是依然和裴响对视着。于梦微道君视下,他们无法继续争辩,直到顾怜心生怀疑,问:“你们在干什么?” “没什么,师尊。”白翎微微笑着,意有所指地说,“阿响一向听话,最不用担心他。你说对吗,师弟?” 少年眼底的光焰一点点熄灭。 穷尽心血才谋得一条破局的通路,偏偏被白翎拒绝了。他强烈的自尊不允许他低声下气,刚才泣血一般的“求”字,已经是他把真心剖出来碾碎的成果。 白翎维持着神情不变,以免被顾怜看出反常。 但他也承受不住裴响黯淡的双眸,又笑了笑,最后没忍住道:“阿响,你也该信一信我呀。我要是有去无回……哪里会和你说实话?当然是再狠狠地骗你一次,彻底让你恨上我嘛。” 话声很轻,顾怜发出不满的斥问。裴响倏地抬起眼睫,盯着白翎。 白翎却不敢再多留一刻,匆匆转身。他一面应付着顾怜,说着“来啦来啦别吵”,一面独自前往嵌玉湖。 — 距离上一次步入梦微观,已经过去了两百余年。 景物分毫未变,甚至观中陈设的摆放,也一如从前。白翎故地重游,轻车熟路地登上顶层。 楼阁四面通风,重重帐幔飘飞。帘幕间红梅花瓣飞动,细看之下,是从墙上雕刻的梅树枝头飞出,若是触及地面,顷刻间粼粼消融。 紫衣剑修人影凌空,端坐于殿阁尽头,“暮春”平在身前。顾怜召白翎前来,原因倒是简单:为白翎再赐一道护身符。 白翎颇觉意外,他都快忘记这茬了。 护身符耗费的心力颇多,白翎以为顾怜懒得重绘,从没想过主动要求。不过,有好处就照单全收。他往顾怜跟前一坐,扯出一副礼节性的灿笑。 顾怜见他出乎意料,完全把师尊当恶人,气不打一处来。看白翎和两百多年前毫无二致的没心没肺,更是窝火,手里画着繁琐的符箓,嘴上狠狠地挖苦道:“无知者无畏,果然不错。你说冲玄结侣必杀侣,又什么准备都不做,专等着本尊受累善后。是也不是?” “怎么会呢师尊。我掉进了死局就听天由命嘛,何苦要费心劳神?”白翎佯装乖巧。 顾怜道:“你说的话,我一概不信。你定是已经找好了退路,心怀鬼胎。” “太生分了,师尊。不过你说得对,我确实不喜欢坐以待毙。本来以为把你弄醒,可以叫停婚事的,没想到……也没关系啦!只是五天内临时想出新的死里逃生大法,实在是不够高明。”白翎说着说着,略显出神,低低地道,“可惜……要想成功的话,办法不能告诉任何人。” 顾怜沉默片刻,说:“无妨。事以密成。” 他又停顿许久,终是别扭且生硬地道:“我知道结侣对你的风险。但是,冲玄再不进境,亦将陨落。放在以前,我无需尔等苦修助力,不料神教中异端滋生……啧。” 顾怜面露烦躁,“暮春”发出急促的凤鸣。堂堂梦微道君,亦有力所不逮之事,比如道场中权势倾轧,比如道君间世故往来。 他独居多年,其实是在逃避。现如今内忧外患,他却不得不站出来面对了。 可是白翎知道,师尊能倚仗的,只有他手中仙剑。师徒俩积怨已久,但白翎并未真正地记恨过师尊,因为他明白,顾怜是个心如白纸的剑痴。 顾怜往符中注入灵力,一直持续到了晚间,禁制即将解开。终于,他收手起身,与白翎沉默地等待着折雨洞天解封。 两人望着入暮的天色,帐幔凌乱飞动,空中充斥着令人不安的气息。顾怜忽然问道:“你真有死里逃生大法?不会又是诓我的吧。” “我已经有了必须活下去的理由,师尊。”白翎凝视着红台的钟楼,不知在看什么。少顷,他转回头,对顾怜认真地说,“不论如何,请您替我照看好阿响。师尊,请把这当成我的遗愿吧,拜托了。” 第99章 九十九、结侣 全员到齐,演出开始!…… 一声弦动, 引领万籁。 笙箫有序和鸣,欢愉的乐声似溪河流淌,在入夜的折雨洞天内回荡。 婚典即将开始, 环绕天宇的阵轨融化了。是非道君对此早有预料, 其传人带领神教教徒, 足有千计, 有条不紊地进入洞天。 他们各司其职, 在半个时辰内, 迅速置办好了婚礼所需的一切。 青鸟检阅请帖, 红鸾分发喜糖。无法计数的灵石铺满芳草,从洞天入口开始, 形成了一条光华璀璨的通道。 不知是何等符箓起的效, 幻化出无休止的花雨,从夜深处飞起,栖息于古树的枝叶间,绽成灯盏。微风在林中游走, 拂动万千花灯,一时间天地琳琅。众星捧月,簇拥着路尽头的仙家殿宇、十丈红台。 左侧的宫阁之内,白翎被十来号人围在中间。 两名神官一左一右, 正在紧锣密鼓地捯饬他。驾鹤一脉的小辈们全来了, 在林暗的指挥下帮忙打杂, 此刻也对白翎的装束发表着不同意见,时不时上手调整,争个不停。 至于林暗,忙里忙外,堪称脚不沾地。这就是展月一脉人丁稀薄的坏处了, 顾怜作为道君,自然要在主位上端坐,只有其他道君造访时,才降尊纡贵地寒暄两句。其余时候,他都和“暮春”摆着架子。 可是除他以外,唯一能撑场的弟子正是两名新人之一。诸葛悟由是非道君送来,不知为何,一直未于人前露面,大概在红台右侧的宫阁里静候。 于是来往逢迎、应酬宾客的头号人选,不知怎的成了林暗。好在道场仙友们大多了解展月一脉的情况,也知驾鹤一脉与其交好,对此并无二话。 神官一同问候来客,神侍在席间走动侍奉,算得上宾主尽欢。诸方大能先后入席,异象纷呈,把折雨洞天的夜幕照得亮堂堂如同白昼。 因为所有派系皆收到了邀请,到场之人络绎不绝。筵席分作内中外三环,红台之下,列座一百,只有各派系的掌门有此尊荣;中间一环则是每派栋梁、得意门生,以及修真界有名的散修;至于最外围,供散客自行取乐,算是仙家流水席。 白翎透过窗纱,隐约瞧见了婚典的景象。 搞卫生的时候,他已经摸清了场地大小,暗叹靡费。没想到人们渐渐把席位填满后,声乐共响、歌舞齐动,更是一派梦幻豪奢之状。 幸好,他的礼服不算繁冗,还能活动手脚。虽然修真界对断袖帕交之流颇有微词,人们论起时,也会以夫妻囫囵指代,但俩男的成婚,便都穿新郎官的礼服,不会非要其中一人穿裙装、戴盖头。 得知白翎不会再扮女子妆饰时,驾鹤一脉的小辈们很是扼腕叹息了一番,显然,都对他魔域里穿女修道服的形象念念不忘。 不过,青年明净清柔的容貌在穿白衣时,不怎么显山露水;添了一袭碧色斗篷后,依然谈不上以外表逞锋芒,很能和小辈们打成一片;眼下换上大红吉服,如血的颜色散发慑人艳光,映着他当中一张皎白的脸,却头回令人感到了不可逼视。 与往常判若两人,但让小辈们耳目一新。 白翎被他们此起彼伏的赞扬声夸到无奈,心里又压着一堆事,只好端着略显倦意的笑脸。小辈们问他意见,他也答得心不在焉。 田漪察觉了什么,见师兄弟们还喜气洋洋、问这问那,一人发了一巴掌,把他们拍安静了。 白翎犹未在意,两名整理喜服的神官倒是感激地望了田漪一眼。 “你们来的时候,有碰到阿响吗?”白翎忽然问。 “裴师弟啊?”徐景立刻回答,“当然了,他就坐在你家师尊下手,风光无限!几乎和其他道君们平起平坐了,也是沾了师兄你的喜气,哈哈哈……” 冯丘说:“对,他算两位新人的家属。” “这样啊。”白翎点点头,笑道,“这样就好。” 田漪谨慎地问:“白师兄,你们没吵架吧?” “吵架?怎么会。”白翎轻声说罢,两名神官退开,示意他已经穿戴完毕、可以静坐等候上台了。 他却没有和寻常的新人一样,第一时间去铜镜前欣赏自己的身姿,而是走到窗前,往师尊的方向看。 神官提醒道:“请真人退后,以免受宾客注目。婚典尚未开始,请您再等候片刻。” “不是,我没有急着结婚的意思……看看热闹不行吗?” 白翎并不听他们的,甚至调整了一下窗帘,终于看见师尊主位旁边,安置着一张低他三分的席面。 裴响一袭黑衣,在众多颜色中格格不入。夜已被点亮,到处是灵光幻彩,唯有他端坐不动,目视前方,“花谕”静置于膝前。 个别地位较低的掌门拜会顾怜时,免不了生出攀谈的心思,知道顾怜最烦客套,便把主意打到了裴响身上。这些人知道裴响先天剑骨仙途不可限量,又认准他境界尚低,不得无礼,所以不住地瞄他,有意把话题扯上他的关系,好和顾怜套近乎。 不过,媚眼抛给瞎子看,心机耍到顾怜前。梦微道君最多冲这些人点个头,见他们迟迟不肯离去、瞅着裴响顾左右而言他,讲什么“道君教徒有方”之类的屁话,当即朝旁边的神官抬手,让他们赶人。 白翎看在眼里,目露笑意。他冠冕精美,金簪横穿发髻,两侧垂落鲜艳的玛瑙珠串,还连了几缕朱缎挽在颈后,身影投在窗纱上,颇引人注意。 神官们不得不上前拉起窗帘,道:“请真人稍作。” 白翎耸耸肩,往矮榻上一躺,拍拍两边的空档,让驾鹤一脉的小辈们也来休息。 神官们顿时咳嗽连天,小辈们伸出去的脚又讪讪缩回,最后在榻前坐成一排,陪白翎聊天。 然而,白翎转念一想,蓦地意识到了不对劲之处:“花谕”是出了鞘的。 仙家礼仪,赴会须收敛兵刃,以免煞气冲撞筵席。就连顾怜悬在身侧镇场的“暮春”,都好好待在古玉剑鞘之内。 裴响最懂这些繁文缛节,凭他遵纪守礼的性子,怎么会犯这种疏漏? 白翎霍然起立,又要往窗前走,被神官一左一右、死命拉住。 不待双方较劲,雄浑的钟声在所有人头上敲响——吉时已至,恭贺新婚! 白翎眯了眯眼,来不及了。广寒一脉的乐修们奏响喜乐,锣鼓喧天。 在他看不见的地方,也就是折雨洞天之外,整座霁青道场的上空,皆有焰火升腾。烟花漫空,从霁青山笼罩到霁青城,凡人与仙家同喜。 千万道流光飞彩,落于地面,竟然是铜钱和喜糖。不论大人还是孩子,皆跑出家门,欢呼着传递展月一脉大喜的消息。 “桃花真人”的名号不胫而走,热闹喜庆的氛围感染草木,即便遥远的虞渊、凄迷之地,今夜似也被照亮几分。 一列黑影悄无声息地登上争鸣关,为首之人赭衣金冠,正是濯缨真人贾济。 折雨洞天的上空越红火,他的脸色越铁青,身后紧跟的侍从们大气也不敢喘。 甫一来到城头,贾济便怒极扬袖,大步流星道:“展月一脉的小混账,果然不可信!裴响那厮……师伯!” 他没说完的话断在口中,咽了咽唾沫。 只见凉薄的月光下,遍地尸体。在此镇守塔楼的神教教徒,过半数倒在了血泊中。有一人匍匐在地,极力向某物伸手,肘部以下却不翼而飞,鲜血浸透了砖石。 活着的几名神教教徒,显然与死者们并非同一阵营。其中一人把断臂者没能够到的东西捧起来,细细擦去其上血点,端入华盖之后。 数尊华盖,垂下长长流苏,不染纤尘。见到贾济,举盖的弟子无声让开,露出里面的尊者。 中年人接过新派教徒奉上的东西,原来是一枚火石。擦燃此物,可掷入烽烟台,点起烽火警示道场。可惜,慢了一步。 太徵一脉的二代弟子,共有三名。此时不动声色的中年人,是师门同代之首。 他一眼也没瞥向贾济,仿佛对他空手而归并不意外,只道:“又被耍了?” “师伯,您……您动手真快。”贾济避开满地残躯,上前草草行礼,气道,“裴响忒不是个东西。我就说,他哪里舍得动他的师兄?我明明把您的‘纳灵盏’都借他了!一闷棍打晕白翎收进展中,很难吗?他个骗子!无耻之徒!!” “吃一堑,长一智。记住此时丢的颜面,以后,加倍索取。”中年人波澜不惊,而后看向城下,此时的虞渊之内,争鸣关中,点点鬼火正在亮起。 中年人终于起身,道:“来了。” 贾济还欲再骂,见此情景,亦不敢多言。只见浓雾里显出无数人影,个个身披黑袍,全副武装,铁甲包裹着每一寸躯体,仅露出一双双颜色各异的眼睛。 魔尊亲卫们上一刻还在雾中,下一刻已然林立于城墙。一股阴寒之意扑面而来,伴随着隐隐腥气,贾济吸了吸鼻子。 为首的亲卫向两旁一分,一个高大的男子脚踏虚空,步步走来。 此人满头火红的卷发,无拘无束,波浪般飞在身后。他亦周身覆满铁甲,只是没有黑袍,展露着强健的体魄。他容貌英挺,本来堪称俊美,不过两道纵横的伤疤刻在颊边,生生破坏了养尊处优的面相,邪意疯涨。 而他和头发同样火红的眼睛,正直勾勾盯着太徵一脉诸人。在此人眼底,是一片绚烂魔纹,只消对视一眼,便要溺毙其中! 太徵一脉的侍从们无不俯首。 千年来,与道修们激战最酣的沉音魔域,今夜魔尊亲临! 沉音魔尊衣眠睥睨四周,已不屑于克制自我。过于猛烈的魔气环绕着他,令他整个人如在火中,身披红光。 太徵一脉的中年人直视着他,衣摆在狂风中不动,唯有环护的华盖轻转。 衣眠喝道:“见鬼的护山大阵关了没?诸葛悟何在!还不让本座速去取他的项上人头?!” 中年人稍一侧身,伸手道:“请。” 话音一落,衣眠纵身飞出,化作一道流火,袭往今夜的欢声笑语之处。数百道黑烟紧随其后,贾济面露兴奋,也要御剑跟去。 不料,中年人将手一横,拦住了他。 贾济震惊道:“师伯,您这是何意?我、我不是要去接魔尊一招吗!折雨洞天聚集了所有派系的掌门,借他们的剑,我一定能和老祖当年一样!我的修为也可以更进一步了,化神期唾手可得——诸葛悟的婚典上,主角终将是我!” 中年人不语,一只茶杯自他袖里飞出,转眼化作金钟大小,把贾济吸入其中。 贾济悲愤的呼喊传了出来:“师伯!您的‘纳灵盏’怎会在此?您到底在干什么!” “师侄,睁眼看吧。你要当选道君,何必急于一时,以身犯险接那衣眠的刀?万境魔尊之力,岂是你能用命去赌的。展月一脉裴响,俨然是借刀杀你,你却迟迟不明……唉。就让魔尊去杀了诸葛悟,你不照样能当上道君么?偏要作劳什子展月第二……” 中年人悠悠叹息,冷眼望向折雨洞天。 贾济犹在吵闹,不敢相信师长从头到尾把他蒙在鼓里,让他梦碎。 中年人不堪其扰,把茶杯丢回袖里,道:“所以我说,你‘又’被耍了啊。” 而就在他说罢此句,满天的流火和黑烟尚未抵达之际,远方的折雨洞天忽然闪烁几下,传出一片哗然。 喜乐声停了。 衣眠化身的流火亦顿在半空,似看见情况不对。中年人皱起眉头,盯着远处走近数步,扶住了城墙。 时间回到半刻钟前。 新人以红缎绸花相连,走出了两侧殿阁。他们即将在红台中心相遇,一同朝向师尊顾怜,参拜礼成。 白翎见到了师兄。一别几日,诸葛悟的神情并无变化。 不过,白翎忽然感到了令他毛骨悚然的熟悉——诸葛悟的表现太正常了,正常到和记忆中完美对应。白翎突然意识到,他已经见过了无数次这样的师兄。 以前的三百年中,师兄每与他分别一段时日,再见面时,总这样温文尔雅,好像过往的相处被洗净,两人重新认识。 诸葛悟待他和裴响都尽心尽力,他们却始终有着淡淡的隔阂。白翎以前并未细究,如今恍然大悟:原来诸葛悟在那么早的时候,就被是非道君控制着情感了。 是不是老神棍早已笃定了会有今日,若放任诸葛悟与师弟们感情日益深厚,会令他拒绝杀侣,无从进境? 所以每隔一段时间,便要清洗诸葛悟的记忆,确保他遍历诸情,又能轻易斩断! 白翎心头雪亮,注视师兄的脸色也趋于复杂。如此一来,他临时想出的死里逃生大法,不得不用了。 其实说来简单——就是假死。既然假结侣可以蒙蔽天道,假死为何不能? 他有《喜乐诸天奇经》护体,接顾怜的剑还须三思,接师兄的剑却可以一试!反正全天下修这功法的,只有他一个,谁能想到,纵使在众目睽睽之下、师兄的双剑穿过他胸膛,他也未必会受一丝痛楚! 此法唯有一点缺陷。 裴响明知他的功法如此,却连触碰封锁洞天的锁链时,都要代替他。如果让裴响知道白翎的打算,知道他要以命相搏,定不会让他如愿。 所以,白翎要骗所有人。 太喜欢一个人,总是如此,不肯让那人受到半分伤害,哪怕只是一种受伤的可能。 对方如是,他亦如是。 第100章 一百、暗香 好像水融于了水。 淡淡的阴翳在诸葛悟的步履间滋长, 白翎目光微顿,心生疑惑。 是他看错了吗?师兄走过之处,为何会有魔气。 白翎抬起眼帘, 却见诸葛悟死水无波的眼里, 爬着几缕血丝。剑修静如凝固的面容上, 唯有双目不复以往清明, 好像在强行压制着什么。 两人越走越近, 白翎的感觉也越来越强烈——没错, 是魔气! 突然, 他看见面前人张嘴,冲他一字一顿地说: “阿翎, 快跑!” 刹那间, 两道寒光一左一右,飞出了诸葛悟的袖摆。不是别的,正是“千恨”与“万怜”。两柄仙剑齐齐刺向白翎,他下意识侧身, 后跃数步。 来了! 不知为何,他们明明尚未礼成,诸葛悟却完成了“遍历诸情”,一派走火入魔之状, 必须即刻诛杀道侣, 以正道心。 与此同时, 是非道君将手一翻,祭出了一方棋盘。那不是普通的棋盘,白翎只消一眼便认了出来,居然是展月老祖的压箱底法宝之一:方圆弈台。 天圆地方,棋子移动为圆, 棋盘静止为方。 霎时间,纵横的经纬伏地铺展,偌大的折雨洞天对应在区区一方棋盘上。灵石棋子次第亮起,刻字从“马”、“炮”化成了“君”、“散”之类,代表着在场人群。 是非道君双手飞动,拨弄棋子,将其划作不同阵营。白翎被一阵怪异的感受攫住全身,忽而脚下不稳,地面颤动,他与周身场景一齐变小了。 不仅是他和诸葛悟置身的红台,还有台下的三环筵席,尽数微缩,互相之间生出鸿沟,倏地分隔成一座座孤岛。 唯有是非道君,分神外化,顶天立地。他先手发动了方圆弈台,借助老祖的神级法宝,把其他道君和掌门暂压一头。人们不明他所做为何,一时间按剑不动,纷纷呼唤。 “是非道君!” “您这是在干什么?” 随着刻字是“乐”的棋子被丢开,喜乐声戛然而止,乐修们受到无形的巨手操控,全部堆在了角落。顾怜勃然大怒,粲然剑轮于身后展开,喝问是非道君:“你用那破棋盘作甚?!” 高空之上,是非道君的面庞比红台更宽广。老气横秋的少年人面孔,露出高深莫测的微笑。 他抬起手,俯视众人如俯视一盘棋局。道君们被刻着“君”字的棋子代表,是非道君拈起一枚不曾变化的“卒”,往“君”前一推。 小山般的怪物爬出虚空,顾怜剑影齐出,道:“雕虫小技!” 是非道君却说:“不。此为‘缓兵之计’。” 他挂起微笑,无意间,却和顾怜的身侧之人对上了视线。黑衣少年持剑在手,冷冷地注视着他。 其余道君和掌门都知情况不对,纷纷出招,但是尚不清楚梦微和是非两大道君的龃龉,所以多数只是做做样子,稍微配合顾怜。 一片神通之间,唯有少年的黑衣猎猎飞动,锋锐的视线自下而上袭来,让是非道君停顿了片刻。他二人一个似巍峨高山,一个似渺茫砂石,却有刹那僵持。 少顷,是非道君的分神收回目光,看向棋盘的另一块区域。 红台之上,只余二人。 “千恨”与“万怜”皆被魔气浸染,龙吟哀啸,诉说着狂乱。诸葛悟修的是意剑流,仙剑受他意念指引,时而飞动,时而凝滞,寒光闪跃不休。 他屈膝跪地,鬓边一片冷汗。白翎扶住师兄,结果摸到一手鲜血,道:“你受伤了?” 诸葛悟露出一丝惨笑。 白翎拉起他袖口,发现师兄从手腕开始,每隔一寸就被扎进了一根钢钉,看伤口血迹,隐隐发黑,已经维持两三天了。 此物名为镇魔钉,专门用来镇压走火入魔的修士,据说能截断灵脉,防止魔气污染丹田。白翎没有料到,《玉壶冰心箴言》如此凶险——只要进境,便会走火入魔,除非立即杀侣,否则万劫不复。 可是诸葛悟不该结侣后才算遍历诸情吗? 白翎问:“师兄,你……” “快跑。阿翎,我已经入魔了!”诸葛悟却打断了他,双目越发泛红。 白翎急促地说:“师兄,你还是要杀我才能进境么?那你快把我杀了。信我,我不会有事的!刚好当着大家的面,快杀了我!” “不……你必须速速离开,带上小裴一起!我听了小裴所言,得知他与你近来种种,终是理解了有情人何谓相思……让我体悟最后一情的是你们,我要斩的也是你们!走啊,不然你们都要死!” 诸葛悟猛然一挥,将白翎推得连退数步。听清他说的话后,白翎双目微睁。 “啊?让你感受到爱的是……我们俩?” 白翎面色一白,意识到事态终究超出了他的预料。千算万算,没算到诸葛悟想通情爱是由于他和裴响二人,这下光靠他假死也未必有用了! 诸葛悟必然将此事瞒过了是非道君,否则,老神棍定会将裴响也丢到红台上,迫使诸葛悟杀死两名师弟。 “千恨”与“万怜”发出嘶叫,恍若苍龙受困,竟然将遥远的嵌玉湖水吸引而来。诸葛悟是水属性修士,金灿灿的波浪填入孤岛之间的沟壑,汹涌澎湃。 是非道君见他迟迟不动手,话语声像是在高空敲钟:“冲玄,你是三代第一人,你有更重要的使命,不要意气用事!” 然而另一人道:“他是我的弟子,岂轮得到你来管教?” 七十二道剑影纷至沓来,银白的剑身形成另一重潮水,与金虹灵泉对冲。方圆弈台上,刻有“君”字的棋子陡然开裂,顾怜把法宝捏造的结界撕出了一道缺口! 在极致的破坏力下,饶是老祖的看家法宝,也招架不住。紫衣如沸,身负剑轮,倏然凌空。 顾怜不喜外化分神,以本体和是非道君对峙,道:“拿我两个弟子去喂另一个弟子,问过我话了吗!” 是非道君看方圆弈台都困不住他,不得不叹息:“梦微啊,这具棋盘可是你师尊的至宝之一,你就这样砸坏了,实难修……” “少废话!” “……”是非道君问,“你猜他为何赐我此等法宝?” 顾怜冷笑一声,张开双臂,剑影若天雨流芳,洗遍十方大地。在他的仙剑照拂之下,“喀嚓”一声,方圆弈台不仅棋子碎了,连棋盘也裂作两半。 顾怜命令道:“讲我能听懂的。” 是非道君:“………………” 少年的面皮抽动两下,不得不传音入他耳中:“一切皆是老祖的旨意!梦微,你……快让开!” 声音忽然变调,顾怜早一刻有所察觉,但是丝毫不躲,以身后剑轮抗下了一击。令人齿冷的金铁相击声迸发,袭向他的,竟然是诸葛悟的“千恨”! 众目睽睽之下,素来光风霁月的渡尘真人诸葛悟,缓缓起身。方圆弈台受损,结界消融,分裂的婚典现场重新黏合在一起。 红台之上,浓郁的魔气缠绕着他,诸葛悟首次将“万怜”握在手中。“千恨”顷刻间向顾怜刺出了数百剑,然而紫衣剑修回身视下,只一抬手,一道剑气精准地命中“千恨”剑身,将其锵然折断。 仙剑变作废铁,自高空跌落,恰好插在白翎跟前,犹自震颤不已。 诸葛悟的本命剑折损,他唇角溢出鲜血,却面带微笑,仰头望向高空的两位道君。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冲玄在此,拜谢师尊的教诲之恩。” “然我曾经立誓,此生不对二位师弟出剑。我在一时,他二人安生一时;我在一世,他二人太平一世。” “抱歉,师尊。谨遵师尊教诲,强者不该挥剑向弱者,只应向更强者!” 霎时间,诸葛悟纵身飞往空中,手中剑直刺顾怜。顾怜身后的剑轮转若莲花,可他亦握住“暮春”,接下了弟子这招。 两剑相格,耀目的火花喷溅而出,龙吟凤吼传遍了四面八方。白翎望着空中一幕,心下暗惊: 《玉壶冰心箴言》在化神后共有四步,杀侣、断友、绝亲、弑师。因太多修道者双亲早丧,所以断友和绝亲二择其一,诸葛悟居然将前面的步骤全部跳过,直接选择了弑师! 一道遁光飞来,裴响现身。两人只对视一眼,同时看往天上,此时的他们,仿佛彻底无能为力了,只能眼睁睁看着走火入魔的师兄,葬送在师尊手中。 白翎并未告诉顾怜,诸葛悟修习的功法包括弑师之举。凭顾怜的个性,也不会关心他人的功法内容,但此时此刻,此情此景,他再迟钝亦能猜到一二。 可是《玉壶冰心箴言》是诸葛悟亲手抽到的,堪称命中注定。顾怜见证了他的抉择,目露激赏,第七次击退弟子、给予他足够的过招次数以表尊重之后,道:“冲玄有如此觉悟,剑心无匹。只可惜,造化弄人,为师今日便……” “剑下留人!” 突然一声爆喝,流火自北方来,伴随着数百道黑烟,不知何时已包围了折雨洞天上空。火红鬈发的高大男子凌空走出,死死盯着诸葛悟,仰天大笑:“渡尘真人,你也有今日啊!哈哈哈哈哈!本座来得够巧,定要亲手把你人头砍下,告慰我袍泽的在天之灵!” 是非道君眼皮直跳,失声道:“护山大阵怎未起效?” 下方的修士们纷纷变色,这次不再意思了事,顷刻间数尊分神外显,辽阔的山林上方,涌现出近十道灵光化就的庞大人形,一个个宝相端庄,严阵以待。 不止是化神期的大能们,还有几十名元婴期尊长,亦将元婴法身顶出头窍,簇拥在神身座下。 沉音魔尊衣眠见此情形,面露狂喜。他身为万境魔尊,实力只比渡劫期的展月老祖略逊一筹,约略在道修的大乘期上下,比化神期高出整整一个境界。 而在场的道君之中,有一位缺席了,正是太徵一脉的太徵道君。她是霁青道场唯一的大乘期修士,没有她在,此时无人敢撄魔尊之锋。 在场道修有不少面露恐惧,顾怜森然道:“一个魔头罢了,有何可畏!众仙友——” “锵”的一声,诸葛悟一剑斜来,切断了他的一缕长发。 顾怜啧声,却见弟子已双目猩红,全然入魔——偏偏在这种时候! “暮春”发出清啸,顾怜攥紧剑柄。剑格上的凤凰口吐烈焰,瞬息燃遍剑身。他是火属性修士,此时以火锻剑,显然是下定了杀心。 “不行。” 红台之上,白翎喃喃自语。 师兄走火入魔,是因不肯杀他和裴响。如果按照原计划,假死欺瞒天道,不说能让师兄彻底恢复,好歹能为他挣回半分清明。 “阿响……你能不能,掩护我一下?我有办法救师兄。他护着我们,我们也不能对他见死不救,你说是吧?” 仙魔争锋之际,无人发觉他们的对话。裴响目光沉沉,似生出了不安的预感,但见白翎神色温柔,是许久不见的明亮笑颜。 千钧一发,不容拖延。 裴响道:“好。” “神行术”和“夜游诀”一齐发动,场上数人,同时袭向了高空交战的师徒。这一刻,顾怜将“暮春”高高扬起,泼天烈焰似要吞噬万物。诸葛悟也提剑刺去,却在眼底被火光照亮的刹那,松开了剑柄。 衣眠大喝一声,提刀杀至。他要赶在顾怜落剑之前,抢先斩杀诸葛悟! 不料一袭鬼魅般的身影突然横在他身前,黑衣少年不知从何处窜出,直面他这万境魔尊。衣眠露出荒谬神色,然而刀锋已劈,无从收手。 整座霁青道场的仙剑都动了。不论是折雨洞天内,前来赴宴的宾客佩剑,还是折雨洞天外,林林总总的闲人之剑。甚至珍藏在密室中,未开锋的剑胆;深埋在地底下,随主长眠的殉葬品——成千上万道剑光,集中在此刻,汇聚在沉音魔尊刀下,一如千年之前,展月老祖接下的那招! 终究是裴响做到了! 所有人见证了这一幕,天地缄默,唯有魔尊的刀意不断和仙剑碰撞,最后停在少年人双手结成的剑印前。 衣眠看清了他的脸,一时愕然。 此人太年轻了,明明嘴角正有鲜血溢出,顷刻沾满了衣襟,却因完成了师兄的请求,他向来如冰封的脸上,浮现出刹那的幽微笑影。 裴响一句话也没和魔尊说。 他第一时间回头,看白翎是如何救下诸葛悟的。然而,映入眼帘的,是一具被刺穿的背影。 身着喜服的青年手握“万怜”剑身,扎进了自己的胸膛。红绸在飘,玛瑙珠串在摇荡,他身上的仙印刹那大亮,却形同虚设。护身符可挡外袭,但是挡不了自戕,仙印急促地闪烁,迟迟不曾熄灭。 诸葛悟猩红一片的双眼,血丝迅速退却。他不敢置信地望着两名师弟,喊道:“阿翎!” 顾怜亦道:“……白翎?” 连沉音魔尊都稍侧过头,疑惑道:“谁?” 裴响发不出任何声音。 白翎的身躯缓缓脱离仙剑,他一点点回身,好像也想看一眼裴响,说点什么。 可惜,即便有《喜乐诸天奇经》,以白翎的金丹期修为,也难抵御仙剑穿心。他从空中坠落,眼前发黑。 听说人死之际,最后消退的是听觉。白翎听见好几个人喊他名字,可是他耗尽全部力气,始终没听到师弟的声音。 他没有摔在地上。 他被熟悉的怀抱接住了,世界只剩下寂寂暗香。【你现在阅读的是 】 100-110 第101章 一百零一、涣然 此地长眠者,旧时姻缘…… 白翎陷入了一场清醒梦。 他睁不开眼, 视野一片漆黑,能感受到全身上下,却无法控制哪怕一根手指头。要不是他没有心悸、气闷等反应, 说是遭遇了梦魇也行。更别提说话了, 现在的他连抿嘴也办不到, 只能软绵绵的, 任人施为。 如此状态, 或许是《喜乐诸天奇经》对他的保护机制。 灵台中, 那团金光逐渐扩大, 伸出不尽的枝杈,向他四肢百骸延展。白翎为此十分感动, 因为他并无痛感, 想来都是功法的好处。一人一法,今后可以谈笑泯恩仇了。 可是,一星凉意飘落,滴在他眼皮上。 很快, 又是一滴,打湿了他的面颊。 白翎努力地作出反应,好告诉师弟,他还活着。但此时的他看不见自己苍白的脸色, 也不知自己浑身跟冰块一样, 覆上了薄霜。 所有于己不利的感受, 都被抹除了。白翎还以为他体温正常,就和寻常睡着的时候没两样,不知裴响何故眼泪一滴接一滴,抱他的手都不敢用力,不住地发颤。 阿响。 不要哭。 白翎在心里一遍遍哄, 微凉的水珠却没有停止落下。忽然,他感到搂着自己的双臂一阵发紧,裴响转头吐出一大口血。 好像连脏腑的碎片都吐出来了,浓郁的腥甜瞬间弥漫。白翎心弦一紧,是了,师弟最终还是重现了老祖当年的壮举,不是贾济,而是他。到底是他。 少顷,少年人同样失温的手抚过白翎脸庞,小心翼翼地擦拭起泪痕。 可是,白翎的身躯完全被寒霜封冻,连同裴响的泪珠,一齐凝固在了他的脸上,仿佛是他流下的泪。 许多人登上了红台。 诸葛悟,林暗,从最外环的流水席挤出来的唐棠。还有驾鹤一脉的小辈们,慌乱地跑出殿阁,围着白翎呼喊他。 顾怜降至半空,沉默地望着台上一群人。片刻后,他转头与衣眠四目相对,终于也外显分神,挡在了红台之前。 道修与魔修交战,叫醒了整座霁青道场。 刀剑相击,地动山摇,乐修们各操管弦,和魔修的邪音此起彼伏。然而,一切动静都在远去,白翎躺在师弟怀中,困意一波波袭来。 唐棠把双肩竹筐里的东西全倒在地上,翻找能给白翎服用的丹药。不过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白翎不是灵丹妙药救得回来的。 唐棠无计可施,连连张口却说不出话。直到她的师尊来了,只是看一眼白翎,便叹息摇头。 唐棠着急地抓住师尊袖子,老太太的目光落在裴响身上,骇然道:“这孩子的骨头经脉全碎了,怎地还能行动?” 白翎一惊。 是在说裴响吗?师弟以筑基期修为硬扛魔尊一刀,虽说借来了上千把仙剑,合力迎敌,但…… 残念断裂在脑海里。未完成的思绪,静静沉了下去。 白翎蓦地生出了一种预感,他要很久才能再见到师弟了。强烈的眷恋涌上心头,身边的人们突然发出一声惊呼。 白翎在彻底陷入黑暗前,感到身上一轻。 裴响解下了他的碧落幡。 — 霁青道场的史书所记,已经平淡了上千年。 直到某一年的秋冬之交,陡然生出浓墨重彩的一笔。沉音魔尊发动夜袭,折雨洞天爆发大战。渡尘真人诸葛悟在婚典上半身入魔,失手诛杀师弟,亦即其未婚道侣白翎。 而后,展月一脉的三代末位弟子裴响,凭借师兄遗物,向千年前的妖王献舍。 此人修《太上迢迢密文》,受魔尊一击后实力大增,又逢众仙友云集,万仞归一。不知为何,妖王冤魂似与嵌玉湖下的某物形神融会,助裴响大开杀戒,追袭是非与广寒二位道君。 据知情人士透露,裴响此举,是为再斩一名道君,迫使展月老祖现世,救其师兄还阳。 然而,裴响以下犯上,遭到多名仙友联手镇压。此子见寡不敌众,再度招魂,竟从嵌玉湖引来一具怨灵——此灵怨气无穷,生前便是化神期境界,兼怀先天剑骨! 是非道君早有防备,苟延残喘。 广寒道君的护身符粉碎,身死道消。 在仙印寂灭的刹那,时隔整整一千年,折雨洞天上空的雷云,终于平息。金光照破云万朵,红衣仙祖下高天。沉音魔尊和梦微道君等人缠斗许久,见大势已去,使法宝困住半魔诸葛悟,携其遁走。 听闻,展月一脉的三代弟子白翎,彼时气息断绝,生机泯灭,元神不知何在。纵使老祖神降,亦无力回天,遂将其收入芥子。 而孽徒裴响,不知是走火入魔,还是被嵌玉湖怨灵夺舍,居然犯上作乱,出手抢夺师兄遗体,行刺老祖。 史记至此,被人有意地隐去了后面一段。如此惨烈惊变,不知是何以告终的。 不过,少年人浑身黑雾沸腾、持剑杀向展月老祖的画面,因灵力震荡,定格在了折雨洞天的山林草木之间。 每一滴入夜的露水,皆映出了二人交锋的刹那。两个命运相似、仙途相仿的古今同道者,在那一刻,被凝定在叶尖的滴露里,形成了一抹幻影。 春去秋来,红台变作废弃的战场。 铺地灵石无不黯淡,林间的花灯蒙尘久矣。 但不论岁月流转、光阴似箭,满山的枝叶梢头,总有水珠欲滴未滴,幻象时隐时现。 嵌玉湖畔的一滴清露,每夜凝成,每日露晞。它第三万六千多次滴下去后,和以往的每次一样,砸出了万千波澜。 有人躺在水中,像是睡着了。 青年恢复了一袭白衣,仿佛回到了一切未发生时,无忧无虑,独来独往,与洞天的山水融为一体。他神情安宁,静静地飘在水下一尺深处,金灿灿的湖水色同美酒,不断洗濯着他清新秀美的眉眼。 可是,今朝一滴露坠,正正好点在青年的眉心,是修道之人的灵台所在。 无数圈涟漪向外扩散。忽然,一枚极小的气泡逸出青年唇角,他微不可见地皱了下眉。 一只白鹭飞过,似已习惯了水中沉眠的青年,见惯不怪,盘旋着寻找落叶栖身。但它忽然发现了什么,惊啼一声,“呼啦啦”振翅飞去。 只见青年的身后,一具较他庞大百倍的法身,已具雏形。离得近时不易发觉,但从高空俯瞰,湖中青年分明被自己的元婴置于小腹,恰在丹田上。而他的元婴法身同他一样,安睡着双手交叠,保护本体。 在白鹭鸣叫的刹那,青年的本体和法身同时睁眼。 “阿响!” 一声呼喊在湖上回荡,白翎意识回笼,身上似还残留着师弟怀抱的余温。不过,幻觉轻易消散,他正处于水里。 身后的元婴俶尔不见,白翎毫无察觉。不过他发呆到一半,发现自己往下沉,慌忙刨起水来。 不知为何,手脚一点也不协调,像罢工了整整一百年似的。白翎着急忙慌半天,连喝几大口金虹灵泉,总算记起“凌波咒”怎么念,狼狈地冲上了岸。 他浑身湿透,往草地上一瘫。 奇怪,太奇怪了!他刚才竟然同手同脚,跑这两步累得要命。 白翎闭了闭眼,昏头转向。他惦记着裴响,此时一看,却是岁月静好,风平浪定的景象。 师弟呢?碧落幡呢??围着他的一群人、穿紧身铠甲的红毛大波浪魔头呢??? 全不见了! 白翎转头一看,却吓了一跳。 原因无他,只因他跟照镜子似的,瞧见了自己的巨大遗像——不是画作,而是一尊石雕仙像,高约一丈,闲庭信步似的走在岸边,手提一柄斜长花锄。 仙像把白翎“生前”的气质把握得恰到好处,和其他正襟危坐的雕像不同,此刻正含笑望来。 在灵泉无法惠及的偏远凡家,常有为修真界著名道长塑像参拜之事。若仙像上刻了有效的符箓,道长本人又开了灵耳、接收呼召,凡人们遭难祈祷,道长便可能显灵相助。 长此以往,仙家开始给已逝的同门师友塑像。雕像底座上,照样刻个“祈灵符”,寓意魂兮归来,慰藉生者的思念之苦。 白翎记得这个传统,他在老祖笔记里读过。 问题是,他死了吗? 啊?! 僵硬的手脚缓过来一点,白翎立即起身,捏了个“风干诀”祛除水迹,背着手检视自个儿的遗像。 他溜达一圈,发现不仅遗像干净,青苔都没长,显然常受洒扫;遗像的底座上,还供奉了仨瓜俩枣。 供品没贴符却很新鲜,大概常换。并且,今日供的正是白翎此生最爱:神鸟斋出品花糕。 他拈起一块,是桃花的。 一口咬下,甜香扑鼻,白翎幸福得双眼直眯。他余光瞥见,底座上有不少刻字,这也是修真界风俗:把对逝者的缅怀之语刻在遗像上,据说可以传达给亡魂。 白翎边吃边看,果然都是熟悉之人的手笔。 第一个落笔的是师尊,字迹狂放:白翎,无字,无道号。嵌玉湖借尔小憩,逆徒不可贪睡。 白翎耸了耸肩。果然顾怜嘴里没好话,想让弟子复活都说得这么别具一格。 往下按照顺序,应该是师兄的寄语。却不知为何,空出一块,然后是女子的手书:游子迷途莫忘返,观星便可循折雨。不知何日是归期,何日归来何日聚。 白翎默念两遍,明白了林暗的意思。师姐不知他是生是死,也不知他能否醒来,只当他迷路忘归,等着他回家再会。 之后又空了很大一块地方,才是唐棠和驾鹤一脉小辈们的留言。 唐棠刻了上百个字,蝇头小楷密密麻麻。白翎几乎能想见她埋头苦写的模样,把满腹伤心一股脑倒了出来,并且坚信他有复苏的一天。 小辈们也各具风格,悲观如冯丘,祝白翎一路走好;乐观如田漪,和唐棠一样觉得白翎迟早会回来;以及乐观过头如徐景,刻了个“你徐兄到此一游”,估计挨了打,又老老实实添笔:“来为白师兄上香”。 白翎看罢轻笑,可是他来回绕了三圈,硬是没找到裴响的字。 怎么回事,师弟不想他吗? 唐棠等人的刻字前,分明留了大片空档,明显是给裴响的。大伙儿留那么多地方,估计都认为,他有很多话想跟师兄说。 但不知为何,裴响一字未留。 白翎下意识地回忆,陷入长眠前的情景:师弟接了魔尊一刀——时也命也!师弟身负重伤——可气可叹!师弟拿走了碧落幡—— 奇也怪哉! 白翎终于想明白哪里不对了。 他的幡呢? 神级法器认主之后,虽然能给别人使用,但必须是主人认可之辈,且绝不会一去不回。 但当白翎往下想,试图记起裴响用碧落幡的所作所为时,灵台一片刺痛。他当时睡着了,类似在身躯极度受损的情况下,被《喜乐诸天奇经》强制关机。睡着之后的事,他一点也想不起来。 恰在此时,有人声靠近。 第102章 一百零二、烂柯 纵使相逢应不识。…… 一个少男说:“不吃白不吃。我花二十个铜板买的, 不能浪费嘿嘿。” 另一个少女道:“吃吃吃就想着吃,供品也吃,不怕他半夜找你呀?” “那不挺好吗?大家都很想他啊。” “……”少女梗了一下, “等白老大醒了, 读你刻的破话, 看他削不削你完事。” 两人来到湖边, 没留意一角白衣闪过。白翎还处于神智和躯干都没适应的状态, 下意识躲了起来, 藏在自己的遗像后。 他修为又涨了, 虽然没探明涨了多少,但是完全没被田漪和徐景察觉。这二人的声音较以前有些变化, 褪去了青涩。 他们是来扫墓的。 田漪念动“定尘法”, 徐景则搓着手,迫不及待要拿桃花糕吃。他手伸到半空,忽觉得哪里不对,指着供品盘子问田漪:“喂, 你是不是偷吃啦?” 田漪说:“你以为我跟你一样?” “不儿,姐!我每次都供了两个时辰才吃的,白老大肯定享用过了……奇怪。不对。有情况!明明叠成小塔的,塔尖那块哪去了?” 徐景和田漪大眼对小眼, 片刻之后, 齐声鬼叫:“白老大真吃了啊啊啊啊啊!” 他们转身就跑, 却听见一记模糊的咳嗽。两个人毛骨悚然,“唰”地拔出各自兵刃,道:“谁在那里?” “何方小贼混进折雨洞天,还敢偷吃爷爷我买的供品!” 田漪和徐景兵分两路,同时往雕像背后探头。白翎早料到他们如此, 稍一提气,如风起落花,掠步向上,直接越过了自己的遗像,翻身倒吊。 田漪和徐景没发现雕像后面有人,松了口气,但等缩回脑袋,却见一人吊在半空,正对着他们龇牙。 撕心裂肺的尖叫声再度响彻嵌玉湖。说时迟那时快,一道剑影飞出梦微观,钉在两名小辈身前地上,寒光一闪,破碎消融。 顾怜刚被吵了一次,没想到一而再,耐心即刻告罄。 白翎忍着笑意说:“怎么回事啊,看你们长大不少,胆子倒变小了?” “白老……白师兄!!!” 田漪和徐景由惊转乐,难抑喜色,忙把他抓下来,兴奋叫道:“你醒啦?什么时候醒的,你感觉怎么样啊!” “你不会是妖怪变的吧……一百年了,整整一百年了——白师兄!” 徐景左看看、右瞧瞧,想拍白翎的肩验明正身,又不敢动手,生怕把好梦拍醒。 白翎却听见他说“一百年”,惊讶地睁大眼,问:“你说什么?我……我睡了一百年?!” 两人用力点头,一个哽咽,一个傻笑。 白翎被震撼到失语,双目放空。在他的感受里,不过是眼一闭一睁,而后便沧海桑田,时移世易。 怪不得田漪和徐景都发生了难以言说的变化,白翎此时看来,才发觉他们的长相更成熟了,以前大概十五六岁的模样,现在年近二十。对修道之人来说,的确经历了漫长岁月的雕琢。 “阿响……在哪里?”白翎喃喃道。 听闻此言,田漪与徐景同时一愣。 他们细微的表情变化没有逃过白翎观察,他心生不妙,追问道:“他这一百年过得好吗?为什么……” 为什么没有给他的遗像底座刻字? 白翎环顾四周,也没瞧见木屋之类的住所。可他结丹闭关的时候,裴响曾经搭过的,还花大价钱买了法阵,以免错过他出关的动向。 田漪咬了咬唇,道:“说来话长……白师兄,你先回仙去山休息休息?不,仙去山已经没人了……你还是来大罗仙窟吧。等师姐忙完手头的事情,我们好好跟你讲。徐景,快去,给师姐报个信儿!” “是是是,我去给师姐说一声……” 徐景拔腿要跑,但人还没动,便被白翎拎住了后衣领。 白翎越发感到他们的反应不对劲,问:“不能长话短说,让我有个底吗?田漪,徐景,阿响到底怎么了!还有仙去山,‘已经没人了’是什么意思,我师兄呢?” 田漪眼神躲闪,迎着白翎的注视,怎么也说不出口。 她猛地推了徐景一把。徐景脸都白了,疯狂摇头,不肯讲话。 白翎一阵没来由的头晕目眩,放开徐景,决定自己去一探究竟。 然而正在这时,梦微观上空凝聚金霞,一袭紫衣人影肃立其中,缓缓飘落。 白翎气息不稳,勉强唤道:“师尊。” 顾怜依旧足尖点着剑鞘,凌然于空。他倒是音容一如既往,百年不过弹指一挥。 顾怜的目光从头到尾、扫视白翎一遍,哼道:“总算醒了。” “多谢师尊,借我嵌玉湖。”白翎强笑一下,上前半步道,“师兄和阿响都去哪了?” 没想到,连顾怜也陷入了长久的沉默。白翎不祥的预感几乎落实,面上的笑意彻底退散。 他道:“师尊都不肯说,肯定是有无数噩耗等着我……没事,我自己去问。这么大的霁青道场……总有人知道,总有人告诉我!” “带他去见裴响。”终于,在白翎转身的刹那,顾怜对驾鹤一脉的二人下达了指令。紫衣剑修凝眉冷目,半晌又添上一句,“记得拦着他。” 说罢,顾怜拂袖移行,消失在原处。 白翎双手握拳,平复吐息后,向战战兢兢的小辈们露出微笑,说:“原来还能见到阿响,我当是怎么了呢。你们放心,不用拦我。路上,先说说到底发生什么了吧?” — 得到顾怜的首肯后,田漪和徐景总算将百年旧事如实道来。 话匣子一经打开,滔滔不绝。但,他们先挑了不那么沉重的东西讲,也就是白翎与裴响的道号。 白翎沉眠之前便晋入了金丹后期,早该取道号了,结果婚典上出了那档子事,现在全修真界都当他已经仙逝。即便熟识之人不以道号相称,拜日神教的史官也必须记他一笔,不能再直呼其名。 在史官的三催四请之下,顾怜不得已,代两名弟子取了道号,白翎唤作“见星真人”。根据田漪的解释,顾怜是从林暗给白翎的遗像寄语得来的灵感,既然在外的游子迟迟不归、须夜观星象识别归途,索性叫他“见星”。 白翎边走边道:“可以,难为师尊的文学水准了。有个不错的寓意还朗朗上口,我谢谢他。” 顿了顿,问,“阿响呢?” 田漪说裴响的道号亦是师尊所取,便让白翎心里一沉。若师弟无恙,自然该他亲自想道号。 而且,道号要入了金丹期才有,白翎记得自己入睡前,裴响刚筑基后期。师弟修为暴涨,必然又受了重创。 徐景说:“裴师弟的道号叫‘还阳’。他的功法太凶险了,老是命悬一线,梦微道君金口玉言,取这道号,包他向死而生!” “还阳真人……”白翎念了几遍,不觉浅笑道,“比我的道号还大白话呀。不过,平安最重要。师尊取得好。” 三人安静一会儿,眼看到了仙去山下,白翎抬头望去。 抱山的古榕年逾千载,突破寿数极限,垂落的根须竟然褪色成霜白,似满头华发一般。山间的草木苍翠依旧,不过,山腰的弟子廊舍,几乎淹没在了葳蕤之中。 徐景低声交代:“白师兄,渡尘真人半身入魔,已不为道场所容了。沉音魔尊将他扣在魔域,听说……他现在是魔尊幕僚。在沉音剑冢与其他三方魔窟的交战中,所向披靡。” “啊,没死就行!” 白翎见徐景在“听说”后面停顿片刻,心脏上提,待听完师兄的际遇,才将其落回胸腔,如释重负地说:“是金子总会发光的,师兄那么优秀,果然到哪都能升职加薪……嗯。” 两个小辈呆呆地瞪着他。 白翎后知后觉,自己的立场觉悟有待提高,掩饰性地轻咳一声,说:“不过我相信,师兄是被逼无奈的。他肯定身在魔域心在道。” 田漪“噗嗤”一声乐了,带着他往折雨洞天的出口走:“这几句才像样儿!前面几句,咱们虽然是那般想的,但只能自家人私下说啊,师兄你千万别在外边讲!” 徐景也说:“就是就是,太微一脉贼心不死,五年十载地提请昭雪司,要遣专人去魔域,把诸葛道长捉拿归案、道场问斩。贾济那厮,当上道君后那叫一个趾高气昂,狗眼看人低啊可恶至极!” 白翎皱眉道:“他?” “是的……原本的七名道君中,问鼎与广寒两位陨落,所以不仅是贾济,咱们师姐也成道君了。总有些八公八婆,背地里指摘师姐是捡漏的,给她取难听的绰号……冯丘没来扫墓,就是因前些天和蛐蛐师姐的人打架,现在还躺床上呢。” 早在多年前,众人在裴府与裴夫人的怨灵缠斗时,曾有一名师弟,被磨盘打断小腿。当时,林暗果断祭出保命灵药,为其白骨生肉,免去了残废。 白翎忽然想起来,那个师弟正是冯丘。他笑了笑,说:“干得好啊,吾辈楷模。就该揍那些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的家伙。不过,广寒道君也死了?” 他隐约感觉抓住了关键,问:“怎么死的。” 田漪道:“被裴师弟杀死的。” 白翎:“……” 田漪深吸口气继续说:“他用你的碧落幡献舍给妖王,要再杀一个道君,唤醒老祖救你。是非道君可能算出了会有一劫,勉强保住性命,广寒道君却没那么好运。他们两个,一死一伤,都是裴师弟干的!” 白翎神情凝固,停步在古石门楣前。 徐景干脆也一股脑说了出来:“不仅如此,他还请了你家湖下的怨灵上身!嚯,修真界有史以来的最强怨灵啊——生前化神期修为,攒了一千多年的怨气,而且有先天剑骨!要不是老祖现世,镇压一切,简直……简直要把折雨洞天打烂了!” 他和田漪紧张地盯着白翎,而白翎脸上一片空白,少顷,眼底涌起无数种复杂情绪。 他使劲一闭目,最后道:“阿响现在在哪?” “他在全性塔……以戴罪之身,在神教任职赎罪。等等、别走啊白师兄,还没说完!你、你要冷静,裴师弟他……他已经不记得你了!!!” 第103章 一百零三、如故 忘了,但没完全忘(?…… 全性塔的中部, 一共二十层,坐落着拜日神教的三大辖司。 昭雪司掌罪罚自不必提,还有却风司、定水司, 一个负责降妖伏魔, 旨在扫除邪风;一个源于水能生财, 意为“稳固民生”。 辖司之下, 又有林立部门。 裴响而今就职的, 乃是却风司之笑忘门。 白翎本以为, 自己睡一觉过了一百年, 已经没有任何事能将他打倒了。得知师兄师弟俱还健在,他更是满怀欣喜。 没想到, 裴响关于他的记忆尽数被洗。师弟记得其他所有人, 除了一个姓白的师兄。 在裴响的记忆里,当初拜访裴府、接他回宗的,只有渡尘真人诸葛悟。师尊梦微道君座下,亦仅二名弟子而已。有位师兄排在他和诸葛悟中间, 不过因故早亡,从未和他相见。 秘境、黑市、兰林,无数个双人同往、并肩齐归的地方,也都变成了裴响独行所到之处。他对驾鹤一脉的小辈们倒是没忘, 唯独白翎, 像被从他脑海里抹去了。 当裴响回忆时, 意识照亮一幅幅画面,有一袭白衣身影,始终藏在照不亮的阴影中。一旦他试图注目,白影便像幻觉一般消散,徒留千疮百孔。 田漪和徐景描述了裴响失忆后的状况。他们不知道诸葛悟也曾被操控记忆, 以为白翎对此一无所知,所以努力地运用譬喻,助他理解。 然而,白翎明知是怎么回事,仍像被钉在原地,说不出话来。他任由二人细细形容师弟是如何忘记他的,多听一句,脸色就更白一分。 终于,田漪发现他面上血色褪尽,止住了话头。白翎死到临头都能大笑,眼下却盯着远处的空中某点,一动不动。 他轻轻地问:“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啊?……哦,裴师弟他不是刺杀老祖嘛,之后被关在昭雪司,我们很久没见到他……差不多过了十年,才听说他出来,受到是非道君举荐,进却风司戴罪立功。我们找他的时候,他居然没问起你,我们实在奇怪,忍不住试探,结果就发现……发现他这样了。” 田漪说罢,徐景道:“白师兄,我们问了师姐才晓得,神教会对一些道行高深的罪人,采用剥夺记忆的惩罚,好教他们改过自新。‘笑忘门’全是这种人。” 白翎:“……” 见白翎转过来的神情实在骇然,田漪忙安慰他:“裴师弟和同僚们不一样啊!其他人是把前尘往事全忘了,个个当自己石头缝里蹦出来的。裴师弟他,他却记得别的东西,只是……呃。” “只是忘记了我。” 白翎低声接话,终于又皮笑肉不笑地牵动唇角。 呼吸变得艰难,视野突然发花。但他保持沉默,提气继续走,坚持要去全性塔。 徒步太慢了。白翎伸手向背后,尝试御剑。 可他摸了个空,道:“我剑呢?” “裴师弟带着呀。他没从老祖手里抢回遗体,但是抢到了剑。我们见过他几次,他每次都把你的剑好好背着。虽然……虽然他想不起来那是你的。” 白翎缓了口气,问:“背双剑?” “不是的,裴师弟自己的剑……在刺向老祖时断了。” “花谕”断了。 裴响的本命剑。 由白翎带他前往全性塔,手把手教他用塔印抽出的神级剑胆,于两人生死之际自发成形锻成的仙剑……断了。 断在一百年前。 白翎运起神行术,掠往全性塔。田漪和徐景谨记着顾怜的命令,不敢跟丢,在后面猛追。 不多时,熟悉的高塔进入眼帘。白翎径直往里闯,被过会儿才赶上的两个小辈一左一右、使劲搀住。 徐景道:“等等!白师兄,仙友们还不知道你醒了啊——不对,在他们眼里,你是活了!” “幸好我带着大师姐的令牌。” 田漪掏出一物,出示给迎上前的神教教徒。一百年过去,塔里服务仙友的教徒们基本换过一批,没人认出白翎。三人走太快,也没撞上哪个相熟的修士。 他们踏上塔中央的莲台,升入天井。 到达三大辖司的楼层后,每层皆是圆形大厅。环状的柜台围绕天井,供神官点卯、访客记名。柜台后面,八条走廊向外放射,通向不同的部门。 却风司位于另外两司中间,眼看已经过了,莲台依然上升。 田漪说:“白师兄,笑忘门个个是神教死士,屠魔狂人,没法直接找谁的。咱得先‘报案’,再小小地付出一点这个——才能见到裴师弟。” 少女把拇指和食指捻了捻,白翎问:“银子?” “塔印也行。”田漪往袖中掏了掏,转头问徐景,“你带了多少?凑点儿。” 幸好白翎的芥子袋没丢,他说:“当然不用你们出钱。我还有……这么多?!” 他刚把手伸进袋口,便被摸到的大堆塔印一惊。再摸两下,竟有三百枚之多,根本摸不过来。 白翎记得,自己的存货就小几十枚。可能是顾怜给他“收尸”的时候,多塞了一些“陪葬品”。 他立即给两个小辈各塞了一把,说:“之前辛苦你们了。我还有两百枚的样子,能见到阿响吗?” 话音落下,白翎忽然有种古怪的感觉,喃喃道:“为什么我像个掏空家底只为见花魁一面的穷书生……不是,笑忘门到底什么地方啊,难道有钱就能见他们吗?见他们干嘛???” “巨款啊——” 田漪徐景却两眼放光,抹着哈喇子收起塔印,见白翎似笑非笑,才说:“不是你想的那样啦,花钱是为了拜托掮客,把裴师弟请来。说到底报案属于求助——仙友们想去某地除魔,或者接到了凡家祈灵,又没把握解决祸事,才会来请笑忘门的门客助阵。平时掮客是随机派人的,要想指定人选,最好通融一下。” 白翎记得掮客的意思,好像是中介。 他问:“……那阿响忙吗?” “忙的,大忙人。他本来就有点传说色彩,行事又快准狠,一年到头都没空档。我们以前还想告诉他,关于你的事情来着。奇怪的是,讲了一次,下回见面他又忘了。我们怀疑神教搞鬼,师姐也提醒我们,小心弄巧成拙,反害了他。” 白翎心绪低沉,直觉认为不是自己有什么问题,而是由于那则修《太上迢迢密文》之人的传言——此道者皆为情种。裴响的所作所为,肯定给是非道君留下了深刻的阴影。 所以非要他忘掉师兄不可? 白翎神情平静,但心里一股无名火,无从宣泄,只能盯着莲台。他此时发觉,莲瓣比百年前他带裴响来时,深艳许多。看来莲台不变,只是重刷了好几遍漆。 忽然,脚下停止移动。本层的牌匾刻着“云来馆”,仿佛三大辖司共用的会客区域。 田漪在柜台登记,说明来意,三人被接引穿过长廊,步入一间茶室。 一名中年女子在内间的茶案旁等候,俨然是田漪所说的掮客。因不知笑忘门的底细,为免引起是非道君警觉,白翎没有跟着小辈进去,而是与他们交换了一个眼神,留在外间。 一扇屏风分隔内外,他恰好被屏风挡住。 掮客属于文职人员,修为低微,完全没有察觉。田漪把白翎事先备好的塔印推出,询问裴响有无闲暇。 掮客知道他们和裴响有交情,且看在重金份上,满口答应。内间墙壁挂满铃铛,她摇动其中一枚,说:“裴门客昨日刚回道场,两位来得巧。我便不打扰你们叙旧了。” 掮客取走一半塔印,笑容满面地离开茶室。 白翎在暗处看着,对于笑忘门的中介分成匪夷所思。但是田漪和徐景都见惯不怪的样子,他不禁皱眉:师弟打工的地方,压榨人太严重了吧? 没想到,茶案向两侧分开,把剩下的塔印也吞了个干净。 原来,“戴罪立功”指的是打白工。白翎以为师弟至少能分到一半,所以把塔印一枚不剩全交了,不曾想,尽数落入笑忘门和掮客的口袋。 那师弟这些年来,吃什么、用什么?他被昭雪司关押十载,可曾与家中联系?他的票折没被搜刮走吧? 白翎渐渐垂眸,未留意田漪和徐景冲他招手。恰在此时,一阵微弱的气流吹过,刚被掮客带上的门,开了。 掮客已走,白翎转出数步,正抱臂倚在屏风架上。他低着头,碎发飘过额前。 一道人影经过,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来者一袭黑衣,在白翎抬眼的刹那,刚好看见他缠满绷带的手。 白纱布缠到了指尖,不再露出一丝缝隙。比视觉先反应过来的,是嗅觉,白翎在闻到熟悉淡香的刹那,倏然心脏缩紧。 他对上了一双漆黑静寂的眼睛。 来人停住步伐,也向他望来。此时此刻,飞渡的百年岁月终于落到了实处。 在目光相接时,白翎紧攥的心突然膨胀,整个胸腔都感到外扩的疼痛。抑或是他呼吸凝滞了太久,心肺一片火烧火燎,半晌后,才蓦地恢复吐息。 眼前人的面容,与百年前并无太大不同。只是少年人那种雌雄莫辨的漂亮消退了,取而代之的,是渐渐显露的俊美,肃杀道服映衬着仙姿月貌,黑白分明,更具侵略与压迫之意。 比起少年,用青年形容也愈发合适。如画的五官深藏锋芒,原来的冷冽,转为了凛然。此刻的裴响,神色无波,眼底无澜,目光直直地坠入白翎眸中。 以上视下,淡淡的,却是盯着他。 全然在看陌生人。 许久之后,裴响略带喑哑的嗓音响起。 他问:“你是?” “……我是你师兄。”白翎也找回了自己的声音,轻轻说道。 他缓慢地直起身子,眉头难以纾解,但还是凝视着阔别已久的师弟,他的阿响,微微笑了。 白翎补充道:“我是死了的那个。” 裴响不动声色,显然没有轻易相信。可是,他一语不发,似也说不出反驳和质疑的话。 裴响的喉结滚了滚,和白翎对视的眼中,流露出片刻迷惘。很快,他察觉了自己的反常,向白翎略一颔首,转身走向内间。 黑衣的下摆在眼前旋过,心口剧烈的酸胀后,只余麻木。 白翎松了气息,往后靠住屏风,回味着直冲灵台的晕眩。他们来之前忘记对词了,田漪和徐景旁观到一半,见裴响走来,立即乱了阵脚。 裴响倒是点了个头当问好,然后沉默地坐下。 少顷,他向外间稍稍侧首。 徐景立即说:“是真的,如假包换。他是你小师兄,今天刚活过来。你……你对他有印象吗?” 裴响转回视线,没有摇头,也没有点头。忽然,他感到自身异状——背后的仙剑在颤。 裴响握住剑柄,不明何故,不过先制住其躁动。而后,他问田漪和徐景:“什么事。” 田漪绞尽脑汁地说:“我们是来……来……” “我想追查一案,来请你帮忙。” 温和清亮的声音靠近,白衣青年撩动珠帘,走进内间。 田漪二人正和裴响面对面,裴响听闻此言,并未转动,唯有绷带紧裹的指节,稍微一收。 白翎自然而然地坐在他身侧,也不看他,先给自己斟了一盏茶。 黑衣剑修却无声看来,说:“好。” 他对案子一个字没问,不知是因为自信,还是什么别的缘故。白翎饮茶的动作一停,田漪和徐景也都露出了惊讶表情,嘴巴紧闭。 少顷,白翎两眼微弯,望向身侧。他向裴响凑近了一点,好像只是冲他笑笑,然后便拉回距离,道:“既然如此,就说定了。明天日落的时候吧,请你来折雨洞天详谈。” 他顿了顿,问,“少侠怎么称呼?” “我的道号,还阳。”裴响收回目光,面无表情地起身。 白翎说:“好,以道号相称不错。我的道号是……” “我知道你。” 珠帘声动,黑衣剑修已经消失在门外。只剩他低而微哑的嗓音,慢慢传进手拢茶杯之人的耳中: “白翎。我那位已故的师兄。” 第104章 一百零四、似是 铃铛回来啦^_^…… 茶杯滚烫, 白翎却一直用手捂着。直到裴响的背影彻底消失,他才蓦地回过神来,“哎呀”一声。 白翎道:“阿响认识我?” “当然啦白师兄, 你的遗像还在嵌玉湖边杵着呢, 裴师弟想看不见都难。他逢年过节皆要拜会梦微道君的, 还给你上过香。不过他的记忆是神教动的手脚嘛, 估计道君也没有办法……”徐景如释重负地嘀咕, “太好了, 来之前我还担心你接受不了, 会直接杀去找是非道君。” 白翎:“……” 白翎诚恳地说:“一段话里,每句都能戳我痛点, 你进步了徐景。” 徐景缩起脖子, 田漪道:“往、往好处想!一百年不见,裴师弟已经元婴前期了。百年升两个境界,修真界上一个这么厉害的,还是展月老祖。裴师弟仙途不可限量啊!” 白翎说:“首先, 我一直觉得他太像老祖了不好,非常不好,简直晦气。其次,阿响那破功法, 达到这样的升级速度……” 见田漪也缩起脖子, 他无奈道:“没关系, 是我不开的壶太多。不管你们说什么,都是哪壶不开提哪壶。还是谢谢你俩,事已至此……师尊也没办法的话,就让我自己去找办法吧。哦,和阿响一起。” 徐景说:“我已经给师姐传讯了。你今晚来我们洞府住呗, 明天再打扫仙去山,等裴师弟来。” “问题是我人刚醒,脑子完全乱的,没一点想法……唉,时间会不会约早了?应该再缓两天……不行,要搜罗点人帮忙,我去商行一趟。” 白翎说着起身,决定到霁青商行招兵买马。田漪和徐景踊跃请缨,但事关重大,牵涉到是非道君与神教,白翎是打死不会让小辈掺和进来的,他要对得起林暗。 而且白翎不想在神教的地盘久留,更信不过笑忘门。所以他也没打算再下一单,雇佣裴响的同僚们。 三人出了全性塔,沿大路下山。 白翎重新检查了一遍芥子袋,塔印没了,但银元还在。以前诸葛悟安排了商行的人定期给他送钱,后来买东西都有裴响结账,时至今日,两位埋单之人各有各的难处,白翎须妥善规划家底儿了。 幸好,去霁青商行招募一位靠谱的保镖,凭他的资金还是绰绰有余。白翎又给两名小辈各塞了一锭银子,不为别的,就为他们这些年勤勤恳恳地扫墓上供,不可亏待。 田漪和徐景一点不客气,接来便塞进袖中。 白翎好奇道:“林师姐给你们发零花钱多么?” “跟别派比起来当然是多的,师姐有好东西都紧着我们。但是……嗐,白师兄,咱们驾鹤一脉有四代弟子啦,你晚上要不去见见?”徐景说着愁眉不展,“我自认为学艺不精,只收了两个,可他们花钱好似无底洞,天啊!我的裤腰带几十年没放松了!” “啊?”白翎确实没想到这等变化,不过也在情理之中。他问田漪,“你呢?你收了几个。” 田漪笑得命苦:“我收了四个,别提了。大师姐当年带我们六个,到底怎么做到的?” 白翎扬眉,三人一路闲侃,转眼来到霁青城内。百年不见,风光依旧,不过在白翎看来,不论山上还是山下,行人都好似换了一批。 他们一进城,便瞧见前方挤得水泄不通,貌似有道场医修义诊,抓药免费。 城中居民排成了长龙,拖家带口来看病。一些野孩子混在队伍里,装作咳嗽,试图蒙混过关,整点甘草片当糖吃。 白翎本没在意,不料在义诊摊位上,瞅见一道眼熟的身影。 那是个年轻女修,面庞圆润,聚精会神地把着脉。她不像旁边的同门叮嘱病人,而是把注意事项写在草纸上,一张接一张地发。 印象中的小姑娘忽然抽条了,白翎尚未确认,田漪先道:“唐棠?” 恰好有钟声响起,医修们换班了。唐棠诊完手头的居民,似不想闲着,往抓药之处转,不经意间,撞见了刚下山的三人。 白翎笑着挥挥手,唐棠登时目瞪口呆,冲了过来。 她围着白翎观察一圈,手舞足蹈地比划。白翎见她还是不能说话,心生遗憾,但能感受到唐棠的欣喜,也说:“阿花能给别人看病了,好厉害啊!” 唐棠比了个“等下”的手势,掏出一本书。 白翎见此书极厚,而且由她手写的纸片装订而成,惊得同样微微张口。他接来一翻,目录分作两块儿:“修真界不可错过之事”,和“裴道长的传闻收录”。 白翎“啪”地合上书,郑重其事地说:“太感谢了,阿花。你真的……不行,这个你拿着!” 他二话不说,又取出了一锭银子,眼下除此以外,没别的能给。唐棠却后跳一步,指着身后的义诊摊。那边摆了一个功德箱,接受富户捐赠,帮罹患重症、时日无多的穷人料理后事。 白翎会意,把银两放进箱里。唐棠高兴得很,双眼一亮,又翻出一物,还给了他。 白翎望着眼前旧到黯淡的银铃,一时怔然。 显然,唐棠也知道诸葛悟的境况,轻叹口气,把手写的书翻到开头,示意白翎看。白翎这才知道,在他的婚典当日,问鼎死了。 唐棠冲上红台,试图救醒白翎的时候,被混进折雨洞天的问鼎发现。此人大喜过望,认定唐棠仍是他问鼎一脉的弟子、本派传承未断,试图趁乱把她拐走。 不幸中的万幸是,问鼎作恶多端,习惯了斩草除根。他要将唐棠的师尊师姐全杀了,好让唐棠死心。 医修们被聚集在战场后方,手无缚鸡之力,唐棠却有裴响赠的神级仙剑,关键时刻,“别寒”察觉了问鼎的杀意,为唐棠的师尊挡下致命一击。 其余道修尽在前方对敌,唐棠保护同门,左支右绌。然而,当她勉力抵御问鼎之际,一名魔修绕到后方偷袭,对她出手了。 问鼎纵身上前,替唐棠接招。而唐棠抓住那唯一的机会,趁问鼎背对她时,亲手杀了曾经的师祖。 看到此处,白翎面色微敛。 他看了唐棠一眼,一时间不知说什么,只是明白她为何还是说不出话了。唐棠摇了摇头,让他接着往下看,白翎瞧见了师兄的名字。 原来,诸葛悟被带去魔域之后,铃铛就飞快地结成了一层银锈,通体发灰。唐棠请人修过,经手的器修皆言,是铃铛另一端的人周遭魔气环绕,没有灵气让铃铛传讯的缘故。 唐棠思来想去,决定把铃铛还给白翎。或许某日,他还能以此联系上师兄。 白翎把灰扑扑、不再发出任何声音的铃铛握在手里,低头片刻,想再问问唐棠的情况、看有没有需要帮忙的,女修却笑着扫一扫手,与他们告别,然后转身跑回了义诊的摊位。 田漪不冷不热地说:“她在医修中,算有点名气了。” 白翎道:“真的?阿花在医道也很有天分吗?” “不是。因为她不管哪一脉轮到义诊,都会下山。一年到头,每天出勤,霁青城的人们称她是‘观棋医仙’。而且,有时候病人无理取闹嘛,她那把剑一亮出来,大家就能好好沟通了。” 田漪说罢,耸了耸肩。白翎知道她心里窈娘的坎没过去,故只是静静听着,把铃铛系在腰间。 此时的他,像是回到了最初:一袭朴素的白麻道袍,腰间悬铃。通往霁青商行的路,也还是车水马龙。 对白翎而言,上回来不过是数个月前。 可他忽然想起了与他对接的两代掌柜,那个叫钱算珠的老人,以及他更老的、名为钱算盘的父亲。 青年渐渐不再说话,带着两名小辈,来到柜台前。霁青商行效劳于修士已达千年之久,对他这种情况应对纯熟,只听他说“百年前的钱姓掌柜”,立即请来了一个新老头。 白翎见此人面目熟悉,道:“钱掌柜?” 老头乐呵呵地行礼:“回禀仙长,老朽三生有幸,接了家父的班,代为照看贵洞府的产业。虽然家父于四十年前,已寿终正寝,但老朽蒙他教诲,数十年来不敢懈怠。请问仙长此番前来,有何见教?” “寿终正寝啊……好。”白翎一时间,只听见了这四个字,没有说话。半晌,他忽然想起一事,问,“你叫什么名字?” 老头颇不好意思地回答:“老朽名为金山。哈哈,仙长觉得俗气吧?” “不。你的名字很好,钱掌柜。” 白翎心头的怅然不知为何,被老头的名字挥散。算盘,算珠,金山,一脉相承又平地起高楼,让他不觉间露出一抹笑意,言归正传,提出了此行目的。 白翎也想起了尹真。散修中拿钱办事、甚至卖命的不少,可惜像尹真那样,真有两把刷子的不多。 尹兄有能力,见识也广博,于关键时刻甚至能力挽狂澜——白翎至今犹记,他们师兄弟三人面对碧落幡放出的怨灵狂潮时,幸好有林暗和尹真招来的散修大军相助,才有命活到今天。 他不禁对钱掌柜描述了尹真的外观,希望有缘重聚。 可惜,钱掌柜对此人毫无印象。据他所言,如果真有那么个红衣胜枫、头戴蓑笠的英俊男子,即便他未曾见过,读来客简录时,也必定会记个大概。 为此,钱掌柜当着白翎的面儿,把简录取出来查询。他的简录从祖辈处继承而来,老头通过扉页的仙印,快速检阅“尹真”、“红衣”、“蓑笠”等最可能被录入的词汇,然而除了白裴二人与之初遇那天,钱算珠记过几人争斗、尹真斩杀一名窃贼,再无旁的只言片语。 白翎略感困惑。莫非尹真和他们分别后,浪迹天涯,再未回过霁青城? 既然无缘于故人,也只能退而求其次了。他留下定金,将此事托付给钱掌柜,见天色向晚,终于匆匆返程。 不过,白翎在路上闻香识点心铺子,找到了一家老字号。他买了足量的糖水、糕饼等物,让店家送去义诊摊,请无偿看病的医修们吃点零食。 田漪和徐景也各得了一份,见白翎一头扎进隔壁的杂货店,边吃边问:“白师兄,你还买啥?大罗仙窟都有,你晚上直接住呀。” “你们不是开枝散叶了么?我也算当师叔的人了。”白翎笑吟吟出来,把换好的连号银票塞进袖子,向两人展示了一下新买的红包,说,“走吧。我现在是真的感觉,原来睡掉了一百年啊。” 第105章 一百零五、而非 即将开启新地图√…… 饶是白翎已经做足了心理准备, 当他走进大罗仙窟时,还是被入目的景象震了三震。 以前的浅滩一望无际,唯有芦花照夜, 融融似雪, 几座精巧的竹楼临水俏立。现在却划分出了三片区域, 左侧学堂馆阁, 当中会武高台, 右边弟子廊舍。一眼看去, 扑面是仙家气度, 壮丽非凡,全然不复旧时的闲野风貌了。 恰值午后, 弟子们三五成群, 刚从廊舍出来。他们身量不高,瞧着是一群小不点儿,结伴穿过练武场,前往书院。 忽然, 报时的道童以力运声,传诵时辰。弟子们忙不迭御剑的御剑、作法的作法,一片狼奔豕突之状,加速猛冲。 白翎三人不赶时间, 信步前行, 正好撞见这一幕。 白翎想起上辈子的中学生涯, 心下纳闷人们怎么修仙了还是这德行,不料眼光一扫,见田漪和徐景不知什么时候把吃食收起、挺直了腰杆子负手走路,拽得跟刚才判若两人。 他们和白翎对上目光,一个绷脸不语, 一个肃容点头。 白翎:“……” 白翎停步片刻,问:“你们二位是?” “嘘——”徐景挤眉弄眼,下一刻便有弟子发现他们,过来行礼。 “见过师叔师姨!” “师尊你咋在这,冯师伯刚让我们下午好好表现,说有一位贵客要来,不能失了礼数,丢咱们驾鹤一脉的面……这位莫非就是???” 四代弟子们年纪都不大,比起修士,更像道童。他们从看见师长们开始,嘴皮子便没停过,还频频觑向白翎。等猜到白翎正是那位贵客,他们便跟一窝鹌鹑似的挤成团,意识到本派颜面已经荡然无存了。 白翎不禁轻笑,挨个发红包。他虽然该掂量着家底儿行事,不能和以前一样随意败家了,但对驾鹤一脉的小小辈们,还是非常大方。 四代弟子们望着他的笑颜,一时间忘了谢绝,呆呆地目不转睛。田漪忍不住给了自家徒儿一拳,训道:“都没喊人呢就接红包,等下把《礼则》从头到尾抄一遍!” “这有什么。跟我还装起来了?”白翎笑意盈盈,顺手揉了一把挨揍的弟子脑壳,说,“我姓白,不用客气。” “白、白师叔……” “咦?难道是见星真人……前辈!我们都听过你的事迹,原、原来是您呀!” 几张小脸连在一起,眼睛闪闪发亮地仰望着他。田漪见他们兴奋得直蹦跶,知道今日的课业教不成了,索性宣布:“行了行了,别在这堵路。去通知你们的狐朋狗友,今个儿休沐,都回廊舍这边,准备晚膳。” “好耶!!!” 孩儿们一声欢呼,齐齐把怀里的兵刃道卷抛起又接住,马不停蹄地传播好消息去了。 原来驾鹤一脉延续了炒大锅饭的优良传统,并未请厨子做饭,而是由师长带领弟子,自制一日三餐。 今天为了庆祝白翎苏醒,众人更要热闹一番。不多时,弟子廊舍涌入一群乌泱泱的毛头小儿,刚才见过白翎的几个被簇拥其间,大声夸耀着见星真人多么温柔好看、封的红包多么厚实等等。 白翎正在慰问冯丘,听见楼下嘈杂,扶他一同下去。四代弟子们雀跃着涌来,似一群团雀发现天上下粟米雨了。 冯丘还拄着拐,且跟白翎叙旧时,没忍住红了眼眶。驾鹤一脉的三代弟子中,他心事最重,如今的模样年过四旬,非常符合寻常人对仙门长者的期望,只是和田漪徐景不像一个辈分的。 孩子们怕挤到冯丘,按捺住兴奋,眼巴巴地观望白翎。白翎直接把二三十个红包摞在一起,交给为首的徒弟,小小辈们便乐颠颠地抢红包去了。 “怎样,是不是叽叽喳喳,没个安生?” 冯丘面露赧然,此刻倒是和曾经的少年样子有了重合。邻近的食堂大门打开,田漪叉腰一喊,把徒儿们叫进去干活。还有两名师弟以仙剑挑着扁担,运来四大筐菜,远远地冲白翎招手,想来说话却被孩子们缠住了。 冯丘的眼角皱出笑纹,道:“大伙儿亲手种的,一会儿白师兄尝尝。修仙之人,在天上飞久了,总忘记脚踏实地。让孩儿们花点时间在地上,对道心有益,他们也有得吃。” “说起来我还在窗下种了一盆水葱,煮夜宵很方便的……打个蛋,下一把面,撒一撮葱花,连着好多年晚上吃不腻。”白翎遗憾地耸了耸肩,“估计盆都裂了吧,明天找找。” 冯丘点头,眼角仍有些湿润。不知为何,他年纪和辈分都比白翎小,白翎面对现在的他,却无法像以前一样,把他当做晚辈了。 白翎更难以想象,林暗的五个师弟师妹里,是冯丘跟非议她的人斗殴,不惜伤重至此。可惜,眼看日头慢慢地降下高空,白翎也切完了二十人份的萝卜丝,仍不见林暗归来。 菜肴上桌,热腾腾香喷喷,所有人围着长桌吃饭。白翎被请到主座,他问:“林师姐不回来吃吗?” “这个点不够她忙的嘞!她很久没和我们一块儿用膳啦。没事白师兄,咱们先吃,等小的们睡了,她才能回。” 徐景一边发筷子,一边解释。白翎没想到道君还得加班,八成是神教欺负林暗的资历浅,压榨她打工。 田漪露出一言难尽的表情,证实了白翎的猜想。不过,满桌小小辈都目光灼灼地盯着白翎,因头回见传说里的人物显形,满目崇拜。 白翎只好撇开此事,与众人饱餐一顿。凭他的境界,按理说该完全摒弃口腹之欲了,可是咸鲜的香味扑鼻,可口的饭菜吃得人浑身发烫,白翎怎么也割舍不掉。 透过满桌嬉戏打闹的孩子,他蓦地有些出神。 不知阿响正在何处,能不能吃上一口热的。他以前跟着白翎的时候,就不爱吃东西,顶多瞥着白翎大快朵颐的模样,才会吃一点意思意思。现在,师弟独自过了百年,肯定不会再好好吃饭。 白翎鼻子发酸,连忙起身,借口收拾碗筷,把空碗和骨碟收进后厨的水槽。 一直消沉不是办法,他深吸一口气,安慰自己师弟早就辟谷了。若是再伤春悲秋下去,万一把眼睛哭肿了消不掉,明天还怎么见阿响? 那可是二人重逢后的第一次正式约会——姑且算是吧。 可他再怎么努力,眼前总是雾蒙蒙一片,最后低头盯着水面上浮尸的碗碟们发呆。不知过了多久,几个孩子进来,把他推出房门,不许客人洗碗。 田漪等人分身乏术,并未注意到。白翎笑了笑,一人走出弟子廊舍,沿着滩岸散步。 说是散步,实则游荡。他取出唐棠的手记,借月光查看裴响的传闻。 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原来师弟从九十年前入笑忘门起,便一直是闻名三司的劳模。 找他助阵的人本来就多到踏破门槛,裴响还来者不拒,不论如何凶险的活儿都接。根据唐棠抄录的每月《笑忘门门客考绩公示》,裴响不是在出生入死,就是在出生入死的路上,别说吃饭了,白翎怀疑他连觉都没空睡。 若在旁人眼里,这绝对是一项引人艳羡的功勋。唐棠介绍,道场仙友对笑忘门的门客既敬又怕:敬是因为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要找人家帮忙,怕则是因为不知道来帮忙的家伙手里有过多少条人命。 但在白翎看来,每写裴响打败了何等邪魔、破获了何等悬案,都让他的心弦更加绷紧。记录长得翻不到头,他不得不从后往前看,没想到最后一页还是。 难为唐棠了。九十年来,每个月去抄笑忘门的公示。她一个没有背景的医修,这已经是她能搜罗到的、关于裴响最真实可靠的消息。 白翎不觉间,握着书稿走了很远。突然,似有微光映亮前方,他抬头望去,只见水红衣裙的女子缓步而来,正对他微笑。 “林师姐!” 霎时间,勉强抑制的情绪一阵反扑,白翎只喊出一声,喉咙便哽住了。他皱着眉,也对林暗笑,最终还是把头一低,不敢看人。 “白师弟,你这是怎么了?怎还用手揉眼睛呢。” 女修风华依旧,眉心的花钿愈发晶亮,双臂也多挽了一条披帛,清彩流溢。她一面调侃,一面走来,故人相逢的喜悦冲散了深深疲倦,莲步移行间,一身皆是月。 白翎终于说道:“阿响不记得我了。林师姐……我该怎么办?” 他顿了顿,又道:“对不起,你这么累,我自己想想办法。” 白翎红着眼眶,扯起嘴角,林暗却拊掌道:“不,白师弟,你现在醒来正好。我趁你沉眠期间,查到了一点东西。” 白翎:“诶?” “神教清洗记忆的法门,名为《片叶搜魂真迹》。除了神教中有一人修习,天下唯有一位大能精通此道,就是太徵道君——没错,扶持新派、分化神教的那位,老祖之下第一人。” 林暗说,“据传,老祖当年与她和是非道君三人行走江湖,同舟共济。可惜那是两千年前啊,实在过于久远。我潜心追查,只发现了一个地方。确切地说,是一个部落的遗址:旧河郡。” 白翎专心听着,问:“那是什么地方?” “老祖铁三角的扬名之地,也是《片叶搜魂真迹》的发源地。似有修习此道之人,直接将功法内容公开了,供全郡同修。彼时的旧河郡人,甚至因此得了新的名称,搜魂族。” 白翎喃喃道:“林师姐的意思是……我不可能去查神教,也不能找太徵道君,但可以去搜魂族的遗址?” “对。虽说过去了两千年,旧河郡早已改建成了新河郡,但当地仍流传着不少关于搜魂术的古籍。”林暗见白翎双目微亮,仿佛想即刻动身似的,提醒他道,“不过那地方发生过一件怪事,所以本地人对搜魂一道讳莫如深,你去的话,一定万般小心。” 白翎问:“怪事?什么怪事!” “旧河郡之所以覆灭重建,是因为千年之前,那里的人忽然忘记了一切。”林暗笃定地说,“世间鲜有无缘无故的爱恨,太徵道君如此和老祖作对,必定掌握着什么。白师弟,或许你也察觉了,你和裴师弟二人的宿命,紧攥在你家师祖的手中。他钦点裴师弟入门,仅仅因预测到了先天剑骨出世吗?当年裴师弟从嵌玉湖下放出的怨灵,同样是先天剑骨。二者之间,是否存在什么关联?既然如此,何不去查明旧事?或许你一直处于的立场,并不……” 女修言尽于此,取出一纸地图,递给白翎。 泛黄的牛皮卷上,标注着南方的丘陵环抱之间,一座形似天坑的古城。 第106章 一百零六、枷锁 习惯成自然。 “目标刚过壹号点位, 并无异状。” “目标距贰号点位尚有半里,妙音符预备!” “报——叁号点位有蚂蚁搬家拦路,已作处置。” “怎么处置的?” “把旧蚁穴整个挖出来放路对面了。” “干得漂亮!” 时间一晃而过, 经过一整天的修理, 折雨洞天的仙去山弟子廊舍, 已经恢复了七成旧貌。 此时此刻, 驾鹤一脉的几人围在厅下, 正透过视野最好的窗户, 紧盯窗外。徐景架起了一尊千里镜, 聚精会神地观望洞天入口,田漪则戴着叆叇法器, 双手轻扶镜框, 实时传达着目标人物,也就是裴响的动向。 另两名师兄弟忙前忙后,正在掸身上蚂蚁窝的土,连冯丘都坐着轮椅, 捏了个明目诀远眺。 只有白翎站在边上,看看他们,再看看窗外,被挡得什么也看不见, 无奈道:“其实, 我本来没有很紧张……” 田漪比了个“嘘”的手势, 好像发现了什么。 徐景说:“奇怪,裴师弟为何没往既定的路线走?” 白翎默不作声地走近一步,见裴响半路转弯,绕过了仙去山。 师弟一袭黑影,步履沉静, 在满山青碧间分外醒目。白翎发现他手里提了点东西,道:“是不是先去找师尊了?” “哦!”小辈们齐齐应声,七嘴八舌地说,“对,裴师弟很讲礼数的。他这个一直没忘。” “太好了,再看看哪里不够干净……白师兄你转过去让我们瞧瞧。” 白翎本想回绝,却忍住了,乖乖地背过身,供群众雪亮的目光检阅。说来他昨夜更衣就寝时,后知后觉地发现,顾怜给他挽了个髻。用于盘发的不是别物,而是一缕碧绿的绸带。 绸带边缘残损,像是暴力撕扯而致,颜色和光泽也都一般,不像专门用来扎头发的。 但白翎一看绸带的金锦绲边,立即认了出来:竟然是一截碧落幡的残片! 裴响借碧落幡献舍刺杀老祖,此物定然会被老祖夺去,白翎醒后,也确实以为幡没了。没想到,器灵不惜本体撕裂,硬是从老祖手里挣出了一长条,缠在白翎身上。 顾怜把白翎沉入嵌玉湖温养前,为弟子整理“遗容”,顺手用残幡替他绾发。可惜的是,器灵受创太重,白翎捧着发带感应、呼召、注入灵力,最后只唤出了一团极微弱的灵体,并无人形,不会说话,绿油油和鬼火似的。 饶是如此,鬼火停在白翎的指尖燃烧,轻轻跳动了两下。 之后器灵便回了残幡,不知要休养多久。白翎将其小心地放在枕边,等一觉醒转,不想把它塞进暗无天日的芥子袋,就还是拿来束发了。 绿的放头顶不吉利,但在过命的交情前不算什么。白翎依照在秘境黑市的时候,裴响为他打理的那般,下半头发披散,上半头发盘髻,以深碧色绸带扎着,飘垂两缕形似背云,无形中添了几分仙人气韵。 小辈们从上到下地欣赏他,纷纷鼓掌:“很不错啊白仙长,你这百年,是半点不曾变化。” “修为上来了,精气神更好了,人越来越有范儿了!” 白翎终究没忍住笑骂:“胡说没完了是吧?起开起开,让我看看阿响到了哪里。” 徐景让出千里镜,白翎转动镜筒,仔细看了一遍仙去山通往嵌玉湖的路,却并未发现黑衣剑修的身影。 他喃喃道:“奇怪……师弟跑哪儿去了?” “笃笃笃。” 突然响起敲门声,所有人如惊弓之鸟,一哄而散。冯丘移动轮椅不及,被师兄弟扛去了茶案边上。白翎也双目圆睁,不知把千里镜藏哪儿,不得不将其往墙角一竖,假装是笤帚和簸箕。 屋里闪转腾挪的声音十分明显,却没人应门。敲门声再度响起,依旧三声。第三声落下之际,白翎出现在了门前。 其实门没有关,早敞着等候来客。可是从头到脚一身黑的剑修静立门外,见到白翎,方把轻叩门楣的手放下。 他淡淡道:“见星真人。” 时值四月,凡间芳菲褪色,洞天山花始开。在沉郁的墨衣身后,正是无边烂漫春景,因二人相约黄昏,风光更显柔美。 余晖越过裴响肩头,斜照在白翎面上,好像为一具白瓷瓶涂上清釉。他手扶门框,抿唇望着裴响,见师弟俊美肃杀的容貌,似也被夕阳融化,许久才说:“请进……还阳。” 裴响略一颔首,把手中东西递出,是一份见面礼。 全性塔下的集市热销此物,买账的多半是散修或道场新人。白翎没想到,师弟也会专程去买,完全不符他的身份资历。接到手中时,却因礼品精美,令白翎心中放晴。 厅内一尘不染,两人先后穿过珠帘,来堂上饮茶。驾鹤一脉的小辈们抻着脖子,恭候多时,见白翎怀抱见面礼、脸上压着微笑,挤出各种眼色。 田漪小声提醒:“白师兄,千万要沉住气啊!” 徐景也磨着嘴皮子:“唔记得第一印象唔……” 白翎轻咳两声,回身问道:“普洱还是单枞?” “悉听尊便。”裴响走到给他预留的位置坐下,迎着众人的注目,道,“你们也去?” “不不不!有你陪着白师兄,我们一百二十个放心。”徐景立刻澄清。 裴响点了下头,看着白翎沏茶。 白翎很久没干这事了,发觉师弟的视线后,倒水的手不禁一抖。一滴沸水溅出来,眼看要落到他另一只手背上,白翎心不在焉,并未躲避。 然而,裴响顷刻间抬手过去,精准地接住了水珠。 他神色不变,默默将手收回。白翎对自己大意,看师弟挨了烫,却习惯性地一把抓住他,问:“没事吧阿响?” 白翎问完便反应过来不对,又“唰”地丢开师弟,后退半步。 他尴尬地说:“抱歉……” 裴响看着他:“……” 冯丘马上低头喝茶,装作没看见。其他人不忍卒视,全部用手捂住眼睛,又岔开两条缝偷看。 白翎一闭眼,决定当无事发生,赶快把茶泡完。可在他转头的刹那,裴响伸手向上,摊开手掌,说:“纱布隔着。” 言下之意,不烫。 小辈们泄出轻微的抽气声,一个个坐立难安,仿佛要爆炸了。白翎有些错愕,没想到下意识流露的关切得到了认真回应。 因为被小辈们围观起哄,他没忍住面色泛红,不自然地道:“隔着啊……隔着就好!快、快喝。” 他把胡乱沏成的茶塞给裴响,在其身侧坐下。裴响面不改色地抿了一口茶水,说:“请阁下明示,须我所做之事。” 终于谈到正事了。 白翎道:“啊,是这样的。我们的目的地,在岭南旧河郡,现在叫新河郡的地方。你听过吗?” 裴响说:“知道。忘川的发源地,搜魂族遗址。” “知道就太好了——我也刚得到一些消息。” 笑忘门的门客们,必然尝试过恢复记忆。所以,裴响或许从同僚处听闻过搜魂之道,并不稀奇。 他道:“此行的目的是?” “是……是为我师兄查找寻回记忆的办法。你认得吧?我师兄也是你师兄,渡尘真人诸葛悟。” 白翎话到嘴边,换了个理由,同时心底跟师兄道歉,借他名头一用。白翎问:“你还记得吗?师兄在进入化神期前,被是非道君篡改过记忆。他以前说进境后就能想起来,不知成功没有。” 裴响道:“记得。若是为他,无须此行。” 白翎:“为什么?” “他的预感没错。那种程度的篡改,当他修为接近施法者,便会失效。”裴响松开茶杯,稍微撩起了一侧鬓发,平静地说,“如我一般的笑忘门门客,才会寻求逆转搜魂之道。” 裴响的耳垂上,赫然是一枚黑铁耳钉。白翎乍一看去,并未发觉不对,只是心莫名地一沉,感觉不太舒服。 他细看方才发现,耳钉居然在穿过裴响的耳垂后、刺入了他的头颅! 白翎问:“……谁干的?” 裴响道:“不知。” 白翎的目光向他另一边耳垂飘去,喃喃道:“那边……” “同样。”裴响放下鬓发,全然不觉自己展露了多么骇人的东西。一根金属长钉,穿过后脑,横贯在他的颅骨之中! 而他举起茶杯,又抿了一口。裴响依然以朱红长缎束发,细长的缎子是他周身唯一亮色,其上银纹清光暗闪,垂在背后。 白翎不知道,师弟百年间登门见了无数人,这是他头回喝别人沏的茶第二次。喝完似仍意犹未尽,定定地望着杯中茶叶。 白翎稍皱起眉,道:“每个笑忘门门客,都要扎这个东西吗?” “不。九十年前,他们去找我,告知了我一段旧事。我的记忆恢复大半,之后便钉上了这道‘灵台枷’。于是,又忘了。” 裴响说着,扫了驾鹤一脉的小辈们一眼,几人都目露震惊与悚然,这才明白裴响何故在听他们讲了白翎之事后,再度忘却。 神教的搜魂术,像是把人心境里的记忆裁断了。偏偏裴响修《太上迢迢密文》,若他本人抗拒,纵使删他记忆百次千次,还是能复原。 于是,“灵台枷”专门为他而生。 “我还是要去新河郡。” 良久后,白翎缓慢地眨了下眼。他与裴响四目相对,一人平静,另一人的平静之下,暗涌万千。 白翎说:“我有别的,必须要去的理由。” 裴响道:“好。” 他仿佛想问,别的理由是什么。不过,黑衣剑修沉默片刻,最终只问:“何时出发。” 第107章 一百零七、出发 谁说生活没有那么多观…… 二人约定在翌日清晨出发, 相聚于霁青山脚下。 天还一片漆黑的时候,白翎就从床上起身,飞快地洗漱完毕了。一别经年, 他的神级大床依然健在, 不过耗费了数个咒语, 才将其复原。 若是太早到, 只能蹲在树下数蘑菇, 恐怕会让失去记忆的师弟以为他脑子有病。提前半刻钟到, 则显得从容且不失礼数, 很有为人师兄的风范。 白翎自认为把握好了一切,但是才在堂上静坐了小半时辰, 便鬼使神差地睁开双眼。 是不小心醒太早的问题。 他灰溜溜地爬起来, 取下挂在门口的幕篱,往脑袋上一扣,理不直气也壮地出了门。 此时天如淡墨,东方的鱼肚白将露未露。白翎下山途中, 向远处的嵌玉湖投去一瞥,见梦微观烛火全熄,想来顾怜仍在好眠。 他昨夜去和师尊聊了几句,算作报备。 虽说两人多年来从没对付过, 但白翎心里清楚, 完美无瑕的大弟子堕入魔道, 与师门天各一方;不成器但至少活蹦乱跳的二弟子,长睡不醒;年少满誉的小弟子负罪受刑,难回正途;还有难得降世,结果抛下预备飞升的指令就重回云端的师祖…… 如果白翎一声不吭地跑了,多少有些给师尊雪上加霜。本着尊老爱幼的优秀品质, 白翎去知会了顾怜一声:他要南下追寻搜魂的逆转之道。 彼时紫衣剑仙与他隔着帷幔,罗幕重重,烛影煌煌。 白翎说罢便要告辞,没想到,顾怜很别扭地过问了两句,得知他不是一人独往,才哼一声放他离开。 白翎没将此事放在心上,反正不管顾怜什么反应,他都一定要和阿响走这一趟的。黎明的霁青山一片阒静,漫山遍野的草木尚未苏醒。偶有遁光掠过高空,颜色各异,似道道流星,坠往各自洞府。 待白翎来到山脚下,天空总算变成了深青色。一轮红日出东山,是个万里无云的好天气。 他找到了约定会面的大树,环顾四周,果然是来早了。而且,他来得太早了——两人约在辰正见面,现在才辰初。 树下确实有几只蘑菇可数,白翎与它们蹲在一处,希望不要被过路人发现。幕篱的垂纱把他整个人罩住,还真像一只蘑菇成精了似的。 不过他的期望注定落空:因为到了早点摊子们上山的时候。摊主们推着各式各样的小车,车上蒸笼热气滚滚,一个个地路过白翎。 每一辆小车路过他,都要吆喝声“仙长吃点啥不”。白翎辟谷后并不会饿,但闻到香气,还是很不争气地咽了咽口水。 他踌躇着起身,道:“劳驾,来一份小笼包。花卷也要一……两个。啊,黑豆浆?来两杯。” “好嘞仙长!仙长怎么称呼?” “我……”白翎确保自己的脸藏在白纱后,昧着良心说,“鄙人道号还阳。” “好嘞还阳真人,您的早点!” 摊主做成了清早第一单生意,喜滋滋地推车走了。幸好他不晓得裴响,白翎松了口气,没想到提着早点一转身,正对上一道清凌凌的目光。 白翎:“……” 白翎眨一眨眼,道:“裴真人也来这么早?” 剑修的黑衣完美融入了夜色,从一片淡青的昏昧中走出。他脸色苍白,在黑暗中十分醒目,五官像笔墨描成的一般。 他来到白翎身前,沉默许久,问:“我买的?” 很好,冒名顶替被正主发现了。 “……给你买的。”白翎维持着八风不动的表情,分了他一个春卷和一杯豆浆,说,“吃点热的好上路。” 裴响微微蹙眉,显然并不理解。但他和以前一样,对白翎的要求选择了照做,道:“谢了。” 于是,两人并肩站在树下的一堆蘑菇中间,面对着源源不断赶往山上的早点车们,安静地就着豆浆吃花卷。 此画面实在诡异,白翎忍不住把余光投向师弟。可是从他的角度,若不想转动脑袋被人发现,便只能看见裴响的下颔。 师弟吃东西和以前一样,一板一眼,慢条斯理,不像在品味美食,而是在完成任务。不管怎样,吃了就行,白翎笑了笑,下一刻就听身边人道:“看我做什么。” 白翎:“……” 流年不利祸不单行。怎么又被抓包了! 他索性大大方方地望向裴响,含笑问:“不能看吗?我付了两百多枚塔印。还阳真人是看也看不得的?” “我得到了零枚。”裴响神色淡淡,不过沉默片刻后,还是道,“随你。” 他把头转开,咬了一口花卷。 白翎瞬间被愧疚感击中。他大睁着双眼呆立片刻,扯了下裴响的袖子,把小笼包递过去说:“这、这个也有你的份儿。很好吃的,尝一下吧?” 裴响看向缀着水珠的袋口,又看向他。白翎忽然意识到,师弟长得更高了,以前不用仰视得这么厉害。离得近时,他仿佛能被师弟的影子裹住。 奇怪,睡觉时不能长个儿的吗? 白翎双眼稍眯,流露出一丝懊恼。这副模样落入裴响眼底,却不知令他误会了什么,无声地吐息一次,说:“行。” 略显喑哑的嗓音,不带情绪,白翎一时间拿不定,裴响是在纵容他,还是出于一位优秀的笑忘门门客专业素养,尽量满足雇主的需求。 白翎没忍住试探道:“我没法御剑。往南边去的路上,可能要麻烦你。” 裴响:“不能御剑?” “对,我的剑……走丢了。” 白翎话音刚落,裴响背后的仙剑便颤抖起来,“噌”地出鞘,闪到两人当中。剑身忽明忽暗,“拂钧”和“凉紫”正在激烈争夺着主导权,裴响握住剑柄,立时镇住了躁动,将其插回鞘中。 他蹙眉,或许有些困惑,道:“见笑了。” 真正的始作俑者白翎笑眼微弯,因自己的仙剑一直跟着师弟,莫名开心。可是,他又想起破碎的“花谕”,笑意散了些,说:“没事。这是你的剑吗?” “不记得了。” “它叫什么名字呀?” “……”裴响面无表情。 白翎的坏心眼没使成,改口问:“卖吗?一万枚塔印怎样,我和它有缘。” 这价格够买十把神级仙剑了,何况是认他人为主的。看“拂钧”和“凉紫”的样子,裴响并没有强行让它们成为自己的本命剑。 孰料,黑衣剑修看着他的双眼,道:“除非我死。” 他的语气很平静,好像只是在陈述事实。白翎张了张口,目光落在他为“拂钧”和“凉紫”打造的新剑鞘上——漆黑的玄铁鞘身,刻着简约大气的辟邪符图,价值不菲。 可见师弟对此“遗剑”,视如己出。他虽忘了仙剑的旧主是谁,但对其执念颇深。 白翎低头,藏起了眼底的复杂情绪。袋子里只剩一只小笼包了,裴响还没吃。 白翎说:“快吃吧,吃完出发。” 裴响却盯着举到面前的袋子,须臾才道:“怎么吃?” 摊主没给签子,白翎一愣,旋即和自己吃的时候一样,把小笼包一点点挤到袋口,递到师弟唇边。 “喏。” 他实在很想知道,现在的裴响对现在的他,能容忍到什么地步。白翎一眼不错地盯着师弟,见他眉峰未解,垂着漆黑眼睫,好像对这般亲昵的举动感到茫然。 早点摊主们已经冲到山腰摆摊了,晨光熹微,大路上并无旁人来往。白翎却有些心虚,回头看了眼,而后把幕篱的纱帘拉起,替师弟遮上一遮。 他催促道:“快点啦,都帮你挤出来了,要不你自己来?” 此言一出,裴响终于稍稍侧首,咬下一口。有些东西或许刻在骨子里,比如听师兄的话,比如用膳的礼节。 他每咬一口,就要转身背对着白翎,吃完再回来咬第二口。一口也不会咬得多了,必定要细嚼慢咽。白翎忽然有些惋惜,为何没买大点的包子,下次喂师弟的机会,又不知在何时。 身后忽有人说:“请问……请问是见星真人吗?” 刚好裴响吃完了最后一口,白翎正拿着空纸袋发呆。闻言,他倏地回身,发现一辆马车停在道旁,车夫正满面震惊地望着他俩。 白翎脑子里轰的一声,明白误会大了。晨曦幽微的树下,两个人凑在一起,脑袋时不时靠近,其中一人还撩起幕篱的垂纱遮着,除了情人幽会简直没有其他任何可能啊! 裴响道:“这是?” 白翎强笑着说:“啊……我不是没法御剑嘛,功法也没什么攻击性只能抗揍,所以在商行招募了一批打手,掌柜派车接我。不是不相信你,还阳真人,我只是……” 还没解释完,裴响先走向了商行的马车。白翎不禁泄气,闭嘴跟在后面,对车夫扯出一个无懈可击的微笑。 以前的师弟,从来都会认真听他讲完的,不论他的话有多大逆不道。 结果裴响停在车前,为他挑起了车帘。黑衣剑修的神色没有半分变化,微侧目问:“只是什么。” 白翎一怔,立即钻进了车厢。裴响没得到回答,凝眉望向车里,却见刚坐好的人忽然又歪出头来,笑嘻嘻地说:“什么都没有,你听错了。车里有新鲜的果子吃!” 裴响:“……” 裴响看了车夫一眼,车夫吓得连连后退,以为他要灭口。 这时,车厢里伸出一只手,将裴响一把抓了进去。白翎没想到,师弟对他毫不设防,就这样轻而易举地,被他抓到了身边。 两个人四目相对,外面的车夫发出了倒抽一口凉气的声音。 白翎连忙为师弟抚平衣襟的褶皱,道:“我对现在的修为还不习惯……抱歉抱歉。” 裴响看着他的手在自己胸口摸来摸去,良久后,只是摇了摇头,然后握住白翎的手腕,轻轻推开。 马车鬼鬼祟祟地开始前进。 第108章 一百零八、旅途 三人行,必有我师焉。…… 时隔一日再见钱掌柜, 老人的面上多了几分愁容。 白翎率先跳下马车,问:“怎么了老钱?没招到人吗。” “不不不,白仙长, 您出的酬劳丰厚, 应征的仙友多如过江之鲫。只是……罢了, 您一会儿便晓得了。裴仙长, 您也来啦!” 老人迎上前作揖, 白翎猜测, 是裴响的金丝楠木票折让他提前得了消息。看来师弟的私人财物并未被收走, 笑忘门还有点底线。 钱掌柜把他们请到雅室,说:“白仙长, 您要的鹤车已经安排妥当, 随时听候差遣。不过招募的勇士嘛,不知是否合您的意。” 白翎问:“怎么?到底出什么事了你说嘛,我很坚……咦。” 门一推开,一道背影立于堂上, 听见他们的动静,方才负手转身。 白翎略一扬眉,原来只招到了一个。不过,他明明没提很高的要求, 修为金丹后期以上即可, 怎么只有一人中选? 而且……这人怎么看怎么眼熟。 身着紫色锦衣的少年容貌绮丽, 面色不善地斜睨着诸人。他未配仙剑,赤手空拳,但修为深不可测,让白翎一时间难以判断。 且不谈道行,主要是眼前人的脸——完全是年轻版的顾怜啊! 白翎笑出声道:“这位仙友是?” 当着钱掌柜的面, 直接喊师尊不妥,因为顾怜死要面子,定不想暴露身份。果不其然,化形成少年样貌的顾怜撇嘴不语,高傲地横了钱掌柜一眼。 钱掌柜介绍道:“这位是微梦真人,连故。白仙长,别看他样子年轻,竟把应召的其他仙友全揍跑了。他在此守擂,谁来打谁,最后就只剩下……咳咳,我看他境界高深,以一当十,希望能入白仙长法眼。” 顾怜怒道:“他敢不入?” 可白翎早在听钱掌柜说“微梦”、“连故”的时候就笑得弯下了腰。他手背抵唇,肩膀抖了好一会儿,才起身正色道:“好啊,原来是连道长,失敬失敬。有连道长一路护送,当然不需要其他歪瓜裂枣了。不过我很好奇,像连道长这样优秀的人才,肯定不缺道场派系招揽,怎么会来接我的单子?” 顾怜充满稚气的面庞上,额角暴起青筋。他上前两步,结果靠近了才发现,此时的他身高不如白翎,怒意瞬间变成了愕然。 白翎笑得蹲在了地上,扶额发抖。 顾怜真生气了,叫道:“拖拖拉拉,究竟何时出发!不是说买了两驾鹤车吗?车呢?” “鹤车正在庭院之中……不过微梦真人是怎么知晓的?”钱掌柜摸了摸头,嘀咕着推开雅室的另一扇门。顾怜无意中穿帮,立时把嘴闭上。 原来每间雅室都有阳台,互相联通,形成了一片空中庭院。两驾鹤车停在外边,见门开了,扬颈发出清唳。 而白翎由此明白了顾怜到这的原因:之前下单的时候,白翎并未隐瞒展月一脉弟子的身份,他的所作所为,皆会被写入简报,呈给顾怜。以前的顾怜或许不看,但在诸葛悟走后,他不看也得看了。 所以,顾怜早就知道了白翎的打算。 裴响亦一眼认出了紫衣少年的身份,颔首以礼:“师尊。” 顾怜哼出一气,雄赳赳气昂昂地走向鹤车。白翎在他身后,悄悄地侧向裴响,说:“一路上很难太平了。” 裴响眨了下眼,对讲小话的行径很不习惯。可是,如果是身边人,又好像不那么奇怪了。 他道:“为什么。” “唔,我生前和他有过节?等下你只能和我挤一辆啦。”白翎微露笑意,见顾怜背着的双手紧握成拳、显然把他们对话听得一清二楚,更觉好笑。 临上车时,顾怜突然回头,命令二人道:“车中的传音符箓,不许撕掉。白翎,休想教他不三不四的东西!” 他抛下这句话便闪身进了车厢,再“唰”地扯上车帘。白翎无声地扮了个鬼脸,作口型说“就教就教,你不教的我都教”。 旁边的裴响又撩起车帘,静静地看他眉飞色舞。白翎立即收起怪相,向师弟嫣然一笑,登上鹤车。 现在的师弟,定不会再抱着他御剑。白翎虽然言语上以此试探过,但实际上,提前安排好了代步工具。 他原想招四到六人同行,两驾鹤车刚好。没想到顾怜横插一脚,还霸占了一整辆。 算了,顾怜跟着就跟着吧,留守老人怪可怜的,反正他受气了自己会跑。白翎心里想着,再瞧见师弟落座于对面,心情愉快地托着脑袋,对外面辞别的钱掌柜挥了挥手。 鹤车预设了目的地,一日千里,当晚可达。随着裴响将车厢壁上的灵石按下,灵符捏就的仙鹤振翅高飞,转眼飞上云端。 商行安排的座驾,无比奢华。车厢空间宽敞,白翎有太多话想问,一时间却不知从何问起,支着头出神。 况且在头顶的青金灯罩上,贴着传音符箓,两间车厢内不论有什么声音,彼此皆可听到。白翎抬头望了一会儿,发现符箓共二张,一张可让顾怜听见这边讲话,另一张则让他们听见顾怜的动静。 忽然,裴响开口道:“见星真人。” “嗯?”白翎有些意外地看向他。 裴响停顿片刻,问:“我们以前见过吗?” 白翎微微怔住,无法回答。若是肯定,势必又牵动裴响的记忆,让他受灵台枷的折磨。但若否定,裴响既有此问,明显已察觉了什么。 白翎定住心神,道:“裴道长觉得,我们见过?” 头顶上传来警告的咳嗽声,白翎直接一伸手,把传来顾怜声音的符撕了。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君也在外照样不受。 他继续问:“裴道长是不是想起了什么。” “……没有。” 裴响微蹙着眉,目光落在白翎交叠于桌上的双手,又落回白翎面上。少顷,他淡声道:“我想多了。” “唔。”白翎点点头,拈起一枚果子,自然而然地塞到裴响唇边。他以前吃什么好东西,总是习惯性地喂给师弟一个,而师弟一定会露出不赞许的表情,然后乖乖吃掉。 果不其然,眼前的裴响重复了一遍这个流程。可当他启唇的一刹那,便察觉了自己的反常,双目微睁,抗拒道:“抱……” 白翎眼疾手快,不等抱歉说完,就把杏仁推进了裴响口中。他动作轻巧,指尖轻轻地蹭过裴响唇瓣,意识到这点冰凉柔软的触感是什么后,白翎看着手一愣,又对面前人笑道:“抱歉?” 裴响目露惊愕,但口中有食物时不得言语,遂神色复杂地吃下了杏仁。 许久后,他承认道:“很奇怪。” 白翎观察着他的耳钉,见没有刺痛师弟的迹象,大着胆子问:“哪里奇怪呢?” “你对他人,亦是如此?” “啊?‘此’指的是——” “会喂他们吃东西。”裴响的眼神略显晦暗,说,“以及,相距甚近。” 白翎并没有先回答他的问题,而是道:“我这样对你,冒犯了裴道长?” 裴响:“……” 裴响的眉峰微不可见地皱了一下。白翎立即意识到了症结在此,这就是裴响最感到奇怪的地方。 他应该对白翎的行为不悦,问题是他没有。 裴响确认道:“我们见过。” 他定定地看向白翎,说:“我被封锁的记忆里,有你存在。” 窗外流云飞渡,鹤车在湛蓝如洗的高空掠过,似在一望无际的水面上行走,划开万千波纹。 一切都很安静,如此高度甚至没什么其他的鸟儿,只有柔和的风声。白翎强撑镇定,微微笑问:“既然裴道长知道把我忘了,那现在的你,对我还记得多少呢?” 裴响说:“你是诸葛师兄的道侣。” 白翎:“………………” 刚积攒起来的悸动顷刻稀碎,白翎嘴角直抽,感到一口血猛冲喉头。 窗外传来顾怜的哈哈大笑,不用符箓都清晰可闻,甚至有他大力拍桌的声音。 白翎几欲喷血,好在下一刻听见顾怜把桌子拍塌了。他生生稳住情绪,假笑两声道:“还有什么?不会只有这个吧!” “别的……我每次去参拜师尊,皆会路过你的遗……塑像。师尊说,你在和诸葛师兄的婚典上意外离世,仙去山上的弟子廊舍,是你故居。” 裴响的声音渐低,手也按在了耳钉上。白翎面色一变,制止他道:“阿响!” 这个称谓脱口而出,居然让耳钉渗出了血。裴响一把攥住了白翎的手腕,咬牙道:“你以前,也是这般唤我?” “不……裴道长,我、我喊小辈都是这样的!阿景阿漪阿丘……还有个阿怜,阿怜你过来啊!”白翎说着把脑袋伸出窗口,冲另一驾鹤车喊道。 顾怜果然被激怒了,化成一道剑影,瞬息出现于白翎身侧。 他横眉骂道:“不省心的家伙,瞧你干的好事!裴响,停止回忆,这厮说他叫人都是没轻没重的,你听见没?你们以前认识,但并无什么关系,别想了!” 白翎本来反握住裴响的手,见他齿间泄出闷哼、轻颤不已,终是把师弟松开。 霎时,裴响的眉关亦解,吐息缓和许多。他鬓边沁出了冷汗,再抬眼望向师兄,只见白衣青年紧紧地背靠厢壁,虽目光锁于他身上,但连双手都贴着座位,仿佛在极力远离他。 裴响垂下眼睫,注视着满手淋漓鲜血。 他的面上竟有些空白,少顷,喃喃道:“你刚才唤我什么?” 白翎:“……啊?” 裴响:“我不记得了。” 第109章 一百零九、进城 好塑料的师徒情(×.…… 灵台枷起效如此迅猛, 白翎虽不算完全出乎意料,但还是难免的心一沉。 他观察着裴响,见他似是被重置了短期内的记忆。神教旧派在他的脑海中遍布禁令, 但凡触碰, 灵台枷即刻发作。 裴响耳垂渗出的血逆流而上, 如一滴滴珊瑚, 滚回苍白肌肤和乌黑铁钉的界限里。 他依然盯着白翎, 意识到了刚发生的变故, 不再追问, 淡淡道了声:“抱歉。” “是我的错。”白翎放松身形,对他露出微含苦涩的浅笑, 补充道, “还阳真人。” 车厢内陷入死寂,无人续言。 裴响仿佛对白翎的话并不赞成,皱了皱眉,但余痛未清, 向顾怜颔首以礼,而后闭目养神。顾怜抱臂哼声,大马金刀地坐着,浑身上下写满不爽。 白翎没想到师尊来了就不打算走, 要在这亲自盯着他俩。可是他看窗外的高空头晕, 只好目视前方, 望着果盘出神。 怎么想都是鹤车的问题。 上回同乘鹤车,还是白翎、裴响、诸葛悟三人,一路尴尬难捱。现在更多出了一分无以言表的凄楚心酸,由此可见,闻名天下的展月一脉, 被鹤车克了。 白翎双手捂住额头,不明白自己怎么还能煞有介事地得出这种结论。苦中作乐也得有个限度吧?他以后连“阿响”都不能喊了啊。 透过两手间的空隙,他的目光游离在对面人身上。现在的师弟,或许也可以用青年形容了。 两人站在一起,若叫不明真相的外人来看,定分不出谁长谁少。更有甚者,大概会根据二人一个沉静、一个烂漫,把白翎打为齿序次者。白翎与眼下的裴响相对,确实也不如以往游刃有余,师弟再不是他能随意捏扁揉圆的可爱可怜之物了。 旅途在万千思绪之中,倏忽而过。 白翎心旌飘摇,不觉间,注目在裴响颈项的一点,盯着那一圈圈纱布。于是他并未发觉,裴响不知何时睁开了双眼,亦不动声色地望着他。 顾怜是已经睡得四仰八叉的了。就算两个徒弟眉来眼去暗送秋波,他也是浑然不晓的。 还是白翎第一个察觉了天色变化,外边暗了下来。云层倾斜,灵鹤滑翔下降。他三人因车厢内嵌的法阵,并不会失衡,白翎壮着胆子往下看,发现下方已是开阔的原野。 南方多丘陵,而在矮山环抱之中,有一片偌大盆地。 谷地无垠,一马平川,似千年前仙人在此拂袖,之后万里无尘。鹤车逐渐近地,白翎克制着晕眩,紧紧扒着窗沿——没有比现在更好的熟悉新河郡全貌的机会了。 只见一条大河把盆地一分为二,滚滚波涛奔流向海。白翎认得此河,正是修真界鼎鼎大名的霁青河。 两千年前,河水中蕴含着丰富的灵泉,滋养出两岸沃土。不过经展月老祖汇天下灵泉、凝霁青冻雪后,江河波涛中灵气渐弱,现如今,已是浩浩汤汤的凡水了。 即便如此,两岸依旧形成了规模庞大的城池。白翎从空中俯瞰,入目是一眼望不到边的万家灯火。 他没想到,远离道场的南方,亦有这般富庶繁华的聚落。 离得近了,隐约可见朱楼紫瓦、斗拱飞檐,广衢长街直通天尽头。路上人来人往、车水马龙,是与霁青城全然不同的风貌:虽无仙气浸染,但有凡家热闹。 华灯初上,满城鼎沸人声,鹤车徐徐落在城门口。大红灯笼一字排开,把每个城门洞下排的长队照得明晃晃、敞亮亮。 白翎这才收回视线,提醒另两人下车。一扭头,却见裴响正看着自己。 不等他说话,黑衣剑修先行下地,侧目打量着城门楼,同时一手挑起了车帘。 白翎:“……” 白翎慢慢地说:“师尊,到地方了……喂喂喂。” 顾怜被他摇醒,登时因起床气怒发冲冠。白翎也学师弟,不等他发作,轻快地跳下了鹤车。 当站在地上时,才算切身融入了眼前情景。巍峨的城门楼张灯结彩,不断有人从他们旁边经过,尽是从周围的村落来,往城里去的。 “城里好像在过节。”白翎敲敲车门,“师尊,你佣金还要不要啦?” “孽徒,你花的都是我的钱!” 顾怜很有气势地一撩下摆,终于在两名弟子一左一右的等候下,屈尊下车。他横两人一眼,似觉得像他心心念念的开路道童,于是面色稍霁,负手走去了前面。 白翎把鹤车收入芥子袋,边戴幕篱边嘀咕:“你花的不也是老祖的嘛……走吧还阳。” 裴响不置可否,和他并肩而行。 三人跟在一条队伍的末端,引得附近之人频频看顾。不消片刻,便有细密的私语声网来。 “哦哟,好神气的小公子!紫衣少见啊,富贵人家才染得起吧?还是绸料……” “你看你看,那位黑衣郎君背的剑,瞧着不是一般沉。我猜有十斤。” “我猜百斤!” “嘘——小点声儿。他们这样出挑,肯定不是凡人,约莫是外地来的道长,触犯他们要被杀头的……” “我不信。嘿嘿,白衣服的哥哥对我笑了,我没看错吧?我觉得他是好人……哎呀枣子!好端端的你哭啥!” “黑衣服道长忽然看了我们一眼……” 两三个半大孩子,抱着个襁褓中的婴儿,刚拔完野菜回家。他们正议论得起劲,一尺来长的小家伙突然哭了。 白翎本来对他们报以友好的微笑,不料裴响也投去一瞥,煞气惊醒了梦中稚子。另几个毛孩察觉不妙,在一片笑骂声中,飞快地窜去了前面。 空气仿佛凝冰,不知为什么,白翎读懂了师弟的沉默。虽然裴响向来安静,但白翎就是明白,有时是他保持着沉默,有时是他“说”出的沉默。 白翎笑道:“抱歉?” 裴响:“……” 裴响略一点头。 “哈哈,小孩子是容易受惊啦。不过没关系,你在这跟着师尊就好。” 白翎说着拍拍他肩,一路给居民派发碎银,道着“借过”,走到了孩子们背后。 他很有礼貌地问:“方便给我看看吗?” 孩子们正为哭闹的婴儿焦头烂额,发现是他,又害怕地偷瞄裴响。 白翎道:“那位是我师弟,他不是故意的。来,让我抱一下吧——” 隔着纱帘,他含笑的眉眼更显温存。孩子们从没见过这样的清丽人物,不禁呆了,把襁褓双手奉上。 白翎无需画符安神,只消他周身灵气,便能使啼哭不止的幼儿舒缓下来。孩子到他手上,顿时不闹了,甚至咿咿呀呀地伸手,被拂面的青丝吸引。 时值初春,入夜微寒。 白翎一面把伸出来的小手放回襁褓,一面问满面敬仰的孩子们:“你们住新河郡?” “嗯……是是是的道长!啊不仙君!!啊不仙长!!!” “随便叫什么都行。我只是想问问,城里是不是在庆祝什么节日?还是说每天都这样红火,晚上大批人进城?” “没、没有,我们在过节来的,新火节!” 另一个孩子争着说:“仙长头回来吗?新火节很热闹的,您留下来过节吧!” 白翎答应道:“好啊,我们就是来玩的。不过新火节是什么?” “咦,我来说我来说!新火节是庆祝太阳重新升起的呀!两千年前魔族射落太阳,展月老祖让大江大河全部流去霁青山、收集所有灵泉,才重新造出一个太阳!新火节是庆祝天空被重新点亮的节日!” “仙长从哪来的呀,你们那边不过新火节吗?” 一听和老祖有关,白翎眉梢微挑。 他道:“我从北方来。新火节……是纪念老祖的节日?” “不是不是,是纪念太阳的节日!” 孩子们着重强调,还想多说,却被守门的城卫喝止了。他们只好接回婴儿,一步三回头,跑去接受检查。 白翎挥挥手,回到裴响身边。 顾怜显然将他和孩子们的对话听在耳里,哼道:“死人确实没什么好纪念的,这里的人还算聪明。” “师尊……死人要是不重要,你跟着我们干嘛?”白翎啼笑皆非,索性揭穿他道,“要不是我们来老祖的老家探底,你才不会跟来吧。” “胡说!”顾怜瞬间涨红了脸,“本尊、本尊是想尽到为人师长的责任!” “啊,那你早三百年干嘛去了。不对,我听说师兄也是自学成才,你早七百年干嘛去啦?” “他天资卓绝无需指点,你——你——”顾怜气道,“反正亡羊补牢,为时未晚!” “嗯嗯嗯。羊都丢的丢睡的睡失忆的失……了,你觉得未晚就未晚咯。” 队伍缓慢地向前移动,白翎好整以暇地笑道。 顾怜被戳心窝子,勃然大怒。可他一靠近白翎,就感觉不对,再看看白翎挨着的裴响,在更为直观的比照下,才明白“不对”是身高的不对。 顾怜怒不可遏,使劲攥拳,白翎笑嘻嘻提醒:“哎师尊,闹市不可施法哈,别丢了你梦微道君的脸。丢你的脸事小,万一伤及老祖的颜面,那可就——” “住口!” 顾怜往袖中一掏。 白翎犹带笑意,实则已然戒备。没想到,顾怜从袖中掏出了一卷厚厚的银票,“啪”地拍给裴响。 裴响:“……?” 顾怜昂首挺胸,向白翎得意地宣告:“逆徒,你身上钱不够了吧?客栈可不便宜。更别提你要干的事,桩桩件件都是开销。往后的日子,你们谁更听话,我就给谁发钱!” 他骄傲如斗胜的公鸡,耀武扬威地睨着白翎。 白翎却一声轻笑,旋即佯装害怕:“啊——没钱怎么办?我明天晚上不会要睡大街吧——” 顾怜更畅快了,说:“你现在学会尊师重道了?” “不会。” 然而,一道低而冷的嗓音响起,仿佛同时回答了两人的话。一卷银票递到白翎面前,正是顾怜刚给出的那卷。 白翎笑吟吟将其收入袖中,对身侧人轻快地道:“谢啦,还阳真人。” 顾怜已经呆住,裴响则无声叹息,淡淡瞥白翎一眼。白翎自知扮可怜的伎俩太过粗劣,全然被师弟识破,但还是随意地一耸肩,微微笑着回视他。 裴响无言,先行走向城卫。在他的身影上方,一丈长的匾额以朱漆刻字,正是“新河郡”。 第110章 一百一十、微澜 心是忘了,但身体还记…… 一入城内, 过节的气氛扑面而来。 虽然不知新火节具体是哪天,但看人们喜气洋洋的面孔,恐怕接下来一个月都有得闹腾。 白翎和陌生人搭话无往不利, 借着接受盘查的时机, 从城卫处探听来了新河郡有名的客栈。 反正花的是顾怜的钱, 若是省着用、去些小门小店下榻, 这位大爷肯定嫌这嫌那的。所以, 白翎干脆领着师弟和师尊, 直奔全郡最阔的“红日山庄”。 山庄恰如起名, 在满城朱楼之中,红得格外艳烈。沿着贯穿全城的新河大道前行, 远远便能看见, 几座拔地而起的铜塔,金红色的梁栋与长街烛火相照,彩霞蒸蔚,烧透半边天。 美景当前, 每个人眼底都被映出了跳动的亮光。白翎抿着一丝笑,在师弟跟前不好太过雀跃,但顾盼神飞之间,欢快溢于言表。 街头巷尾, 总有大大小小的仙像, 白翎颇为奇异。他知道凡间有塑像画符、祈求仙人襄助的传统, 但一座城里,供奉一两名实力强盛的修士即可,多了地盘不好分。饶是新河郡地广人博,也不至于三步一龛、五步一像。 难道遭遇危难之际,家家户户都请来自家供奉的道长?那整个霁青道场的修士都要云集于此了。 白翎忍不住细细观摩路过的仙像, 然而沿途走过,竟没有一尊是他认识的。更有意思的是,仙像脚下的牌位也没有写任何修士的道号,而是刻着诸如“甲三十七”之类仿佛编号的数字。 他心念微动,小声问裴响:“还阳。” “嗯。” “你之前说知道新河郡,那你知道这些仙像的来头吗?他们供的到底是谁呀。” 裴响适时拉动白翎的衣袖,让他避开马车溅出的污水,随后说:“新河郡远离魔域,不奉修士。偶有妖邪作祟,寻常的方士即可处置。此间仙像,年代久远,当地人只作是先贤遗物。” “哦……谢谢。” 白翎想起林暗告诉他的,一千年前,这里的人们忽然忘记了一切。之后旧河郡变成新河郡,人们的记忆形成了断层。 看来,仙像是当地人失忆前就存在的。白翎更感兴趣,忍不住驻足观察。刚好顾怜相中了路边摊的糖画,白翎立即头也不回地迈进道旁香舍。 因为仙像随处可见,城中的香舍应运而生。香客们熙熙攘攘,在此采买香物供品。 而在院中树下,立着大小三尊仙像,仿佛是一家三口。白翎在折雨洞天看书打发日子的时候,读到过各地塑像的工艺一览:越是古老的仙像,越看不出雕的是谁,甚至看不出雕的是啥。 一则古人的水平有限,二则仙像历经岁月磨损,可能失了原貌。 但看新河郡的仙像们,虽然古老,但每一尊都栩栩如生,无怪乎白翎刚见到他们时,还以为是修真界现在流行的修士塑像。 旧河郡的雕刻手艺如此高明? 白翎的目光落在眼前的三尊像上,见他们和寻常的人家一般,紧密地依偎在一起。如果是某个阴雨天来,稍一不慎,或许会把他们当成真人,也不一定。 有香客要来上香,白翎让到一旁。 就在他侧身让步的刹那,忽然间,竟觉得有人在看自己——不是香舍里的居民,而是那三尊仙像。 白翎呼吸一滞,倏地再看回去,可是仙像就是仙像,死物而已。雕得再活灵活现,也不是真的。 父母相依,搂着孩子。白翎定定地望着他们,不知为何,从原本的温馨和谐中,看出了一丝异样。 爹娘紧抱着小孩,未必是表达关爱吧?也可能……是在尽最后的力气保护他呢? “这位公子,对不住啊,能不能再往边上稍稍……” 一个老实巴交的声音打断了白翎的思绪,他低头一看,原来是一大家子搀着年逾古稀的老人。 白翎“啊”了一声,转身走出香舍。 这里香火兴旺,显然是街坊邻居都觉得一家三口的仙像好,能图个美满团圆合家欢。他总不能自己没感受过家庭幸福,就把人家往邪门的方向想吧。 裴响静静地立在门口,一身黑衣浸在流光灯彩中,像一柄玄铁镇纸,不轻不重地压在斑斓画卷角落。 他身侧人来人往,总有人瞥他,议论纷纷。白翎不用想也知道,大家在猜这位冰冷俊美的道长,一个人等谁。 白翎跳步过了门槛,道:“师弟?” 裴响下意识抬头,不过抬头之后,面上浮现短暂的空白。少顷,他道:“我?” “不是你还能是谁。”白翎见灵台枷没有发作,松了口气,但还是立即打上补丁,说,“我全天下就一个师弟,当然喊你师弟咯,一直叫道号也太生分了。” 裴响眼睫轻颤,略显生硬地一点头。 良久后,他齿间逸出一声极轻微的“白师兄”。 “对!就这样喊我,比道号好多了呀。”白翎没想到他能回礼,顿时双眼弯弯。曾几何时,只有两人吵架的时候、裴响才拿来和他置气的称谓,现在听着也万般亲切了。 白翎看向路对面:“师尊好了没?” 正说着,就见顾怜手持一面巨大的糖画,耀武扬威地走过来。他手里拿的不是双喜字、七宝珠等寻常图案,而是一幅他本人的自画像,连背后的剑轮都添上了。 再看糖画铺子的老板,刚咬了一口到手的金元宝辨认真假,然后疯狂甩动酸胀的手腕——七十二道剑影,挣钱不易啊。 白翎哈哈出声,心知顾怜肯定被当成异想天开、幻想自己是当世剑仙的地主家傻儿子了。而且糖画能还原的形状有限,在顾怜眼里,他拿着《梦微道君降妖伏魔斗阵图》,在路人眼里,根本不知道剑轮是什么,只当他画了个刺猬精。 一个幼童指着顾怜的糖画大叫:“豪猪!!” 不要命的小家伙立即被家长捂嘴抱走了,徒留满面震惊的顾怜,还有爆发出大笑的白翎。 霎时间,顾怜的脸上五颜六色,什么情绪都走了一遭。他本来不敢信小孩说的是他的宝贝糖画,但看白翎笑得直不起腰、差点脚滑翻进路边沟里,又被裴响一把捞住扶起来,顾怜再迟钝也明白了。 白翎没想到自己腹诽的“刺猬”输人一头,高手在民间。糖画铺子的老板见势不妙,推着车飞快跑了。 顾怜的气无处撒,直直向白翎走来。 白翎立即搭住师弟的双肩,把他移到身前,高声说:“师尊!这可是大街上,师祖的颜面啊——你还要不要了!” 顾怜愤怒地绕过裴响:“孽徒,你刚才笑什么?出来,你有种出来,本尊座下绝无缩头乌龟!” “师弟罩着我,怎么能算我缩头乌龟呢?明明是兄友弟恭,师尊你该高兴的嘛。哎呀,不要转圈好不好,你让师弟怎么办?” 白翎始终紧贴着裴响,时不时探头,笑眯眯说个不停。 顾怜却自持身份,不能离弟子太近、真和他们打成一片,所以十分受制,几次三番挠白翎都被躲开了。 终于,顾怜的怒火在白翎喊出“谁要玩老鹰捉小鸡”的时候,达到了顶峰。不少孩子在旁围观,闻有此言,跃跃欲试,结果被顾怜一声咆哮轰得作鸟兽散。 裴响低低地说:“白师兄。” “师尊你这么凶干嘛?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啊,这么大个人了怎么还不懂事呢。你这一吼,小孩晚上要做噩梦的。不愧是梦微道君,能治小儿夜啼嘢——” 白翎把脑袋从师弟的手臂旁伸出去,故作正经表情,嘴皮子喋喋不休。他和顾怜斗到兴头上,浑然没听见上方传来的微哑嗓音。 裴响又道:“白师兄……” 顾怜一掌劈来,白翎瞬间闪避,不料姜还是老的辣,顾怜同时移步,以糖画作剑,在另一边等着他。 白翎倒不会被糖画伤着,顾怜也气归气、不至于在凡俗闹市动真格的。只是,凝固的糖浆黏糊糊的,白翎的幕篱垂纱白如雪,但凡沾上,就是蜡黄的糖印子。 顾怜冷笑道:“给你印上,看你还幸灾乐祸否——” 裴响将眼一闭,道:“师兄!” 霎时间,白翎随意晃出的身形止住了。他本来并未运动身法,忽听这声呼唤,却屏息凝神,停在原处,唯有纱帘与满身的衣袂一飘。 顾怜亦放下糖画,疑神疑鬼地扫视他俩。 白翎的笑稍稍凝定,片刻后,蓦地想起什么似的,松开师弟双臂,连退两步。 他望着裴响背影,问:“你刚叫我什么?” 裴响轻按眉心,转向他道:“介于诸葛师兄不在此地,这般称谓,并无不妥。只是……” 他顿了顿,白翎立刻问:“只是什么?” “……没什么。”裴响的眼底似有许多东西一闪而过,而他本人也无从捕捉。他最终道,“离山庄很近了。” 白翎却说:“既然已经喊我师兄了,就不许喊回别的什么了喔?” 裴响微怔,不大自然地低下头,并未应答。他抚向耳垂,可是再看指尖,没有血迹。 顾怜幽幽道:“怎么,觉得很熟悉?” 裴响无声地点点头,看向白翎。他双眼历来幽深,年少时就如两汪潭水,光也照不进去。白翎迎上他的视线,心尖惴惴,不知师弟是何感受。 少顷,裴响道:“脑海中的记忆,一经松动,便会引发灵台枷。” 他一眼不错地盯着白翎,说:“但我对你,有很多别的记忆。手,肩,气息,甚至一些声音。不是画面,却更……” 白翎捂住他的嘴,将越发吃力、一字一顿的话止于裴响口中。未竟的话语变作温凉吐息,散在他指间。 他另一只手摊开在裴响耳下,接住一滴鲜红的血珠。 白翎轻声说:“好了,师弟,先说这么多。” 裴响沉默地一垂眼睫,以示顺从。然后,就在白翎松手的刹那,他完全遵循本能的倾向,稍稍往白翎的掌心一靠。 仿佛在许多年前,他曾做过一模一样的动作。【你现在阅读的是 】 110-120 第111章 一百一十一、住店 他乡遇故知!是谁o…… 红日山庄临水而建, 凡是在此下榻的客人,皆能欣赏“清波浣月”的美景。 白翎进入山庄,眼前是无数条并行向前的凌空栈道。栈道由半透明的琉璃打造, 悬于河岸上空。此时清辉普照, 幽蓝的河水一浪接一浪, 在行人的脚下涨落, 染上灯火的迷离色彩。 三人来到山庄大堂, 管弦丝竹之声靡靡回响, 焚香的烟气如祥云缭绕。 即便在此, 也时不时有仙像伫立——或许说人像更为合适,毕竟新河郡是不奉仙道的地方。 顾怜依然拿着糖画, 不过把“剑轮”都啃下来吃了。订房的任务自然落在了白翎身上, 他走向柜台,不料看见了一道熟悉的身影。 一个身形高大的男子似乎遇到了难题,和掌柜扯皮已久。此人穿一袭布衣,头发随意地挽了个髻, 杂毛颇多。 他身旁立着几具麻布包裹的长条状物,形似人身,不过直立着,令白翎一时片刻拿不准, 那到底是真人还是假人。是假人倒好, 若是真人, 八成是死的,难怪掌柜面如菜色,连连摆手。 而让白翎感到熟悉的,是男子手边的金环长刀,还有他拿着的斗笠。 白翎唤道:“尹兄?” 男子闻言回头, 白翎笑道:“你好啊尹兄!果然是你!” 多日、或者说多年不见,尹真依然是那张英俊但死气沉沉,好像活腻歪了的脸。他听见白翎对上他时总说的开场白,亦顷刻认出了他,道:“并不好。” 白翎走近道:“此话怎讲?尹兄你的衣服呢,怎么换颜色啦?” “这就是不好的所在了。”尹真半死不活地说,“五十年前,我着了一次道,醒来被扒得一干二净。” 白翎:“啊?!” “我们散修是这样的。寻常到处捡垃圾,稍一不慎,自己也是待捡的垃圾。我不过是喜穿红衣而已,却教旁人以为,我衣上有什么神通,故而一件不留。晦气。” 白翎想笑但是忍住了。反正要排队,他干脆站在队伍里,边排队边和尹真聊天,佯装同情地说:“这样啊,好惨好惨。那些人真是,后来该发现你的衣物没门道了吧?居然也不还给你。” “还给我?他们?嗤。不仅没还,发现没捞着好,还回来画了我□□的画像,勒索我为他们卖命。”尹真没好气地啐道。 这下白翎忍不住了,要笑不笑:“啊……太、太惨了尹兄,这么久不见,原来你经历了这么多……” “你想笑笑吧。人生在世,难免阴沟翻船。”尹真却只是哼了一气,瘫着脸道,“反正自那之后,我穿什么都随便了。当初的斗笠早被偷了,这是新买的。” “没事,没事。尹兄,你一看就是有故事的男人。”白翎发出了言不由衷的安慰。 尹真道:“什么有事没事,没发生在你身上,你当然没事了。” 白翎终于低头笑出声,说:“我前天还去霁青商行找你来着,想请你跟我们走一趟。没想到在这碰上了,尹兄在忙什么?” “呵呵。”尹真一指白麻布裹着的几具,“有个傻鸟尸修,赶尸送错了方向,求爷爷告奶奶的找顺风剑。赏金还行,我的顺风刀便也未尝不利。结果来早了,得住一晚,要防这些玩意儿尸变,又要住阳气重的地方,不好去荒郊野外露宿。城中一家收我的客栈都没有,这是最后一家!喂掌柜的,双倍价钱行了吧?” 白翎心道,怪不得会在这儿见到尹真,按照刀修的秉性,绝不该如此靡费才对。原来是无处可去。 掌柜说:“客官莫要为难我啦,实在难办呀!您这屋子旁边,定是无人敢住的,您非要屈尊在小店下榻的话……您就开三间上房,您和您带的几位大爷住中间。咱用良心营生,也要为其他客人考虑不是?” 此话有理,白翎灵机一动,道:“好办啊!我这边三个人,刚好要两间房,一左一右,把尹兄的房间夹在中间不就行了?” 尹真立即看向掌柜。掌柜见白翎仪容不俗,也不想让尸体再在大堂待下去了,只好依着他行事,拿出三枚房号紧邻的钥匙。 登记手续期间,尹真的目光在堂内逡巡,一眼发现了裴响。裴响也正看着他,视线相接,冷淡的神色无半分变化,亦没有上前问好的意思。 尹真问白翎:“你师弟修炼修失忆了?” “嗯。” “开什么玩笑。” “没开玩笑啊,他确实……不记得很多事了。”白翎想了想,师弟关乎尹真的记忆,每一幕皆与自己有关,所以,大概连尹真一同忘光了。 尹真:“……节哀。” “节什么哀,忘了又不是死了,人活着就好。哎呀,咱俩太久没见,我身上吧也发生了很多事,有空再讲。反正我来这就是想查查,《片叶搜魂真迹》到底搞的什么名堂。如果可以的话,我想治好阿响。” 白翎接过钥匙,没想到掌柜听见他的话,热情介绍道:“客官,原来您对搜魂术感兴趣?那您可来对地方了,咱们新河郡正是《片叶搜魂真迹》的发源处哪!” 掌柜讲起家乡的典故,口若悬河,滔滔不绝。白翎专心听着,才知自己此行,有两件事必做不可:一是参加新火节,了解旧事;二是去拜访城主叶家,争取进入三日后的怀古流觞宴,领略搜魂的诸多奥妙。 白翎记在心里,带尹真回到师弟跟前。尹真表示,白翎替他省下的房费足以充当佣金了,待他处理完手头的几具尸体,有事随时喊他。 裴响抱剑而立,面无表情地看着二人谈话。顾怜也从锦垫躺椅上起身,咬掉了最后一块糖浆。 白翎道:“这位是尹真尹道长,我之前认识的。他带了几个‘铁哥们儿’,情况特殊,要住我们中间。” “什么意思。”顾怜一见来历不明的外人,便皱起眉,“我们睡他旁边?” “师尊乐意的话我没意见。”白翎微微笑道,“我们两间房挨着他。走吧,都顺路。” 四人前往客房,尹真或许从尸修那儿学了几手,吹了声口哨,几具白麻布便僵硬地动起身来,在路人们惊惧的围观中,一跳一跳地跟在他们后面。 顾怜更嫌恶了,说:“你拿那么多钱,让我住死人旁边!” 裴响则道:“两间房?” “对呀。”白翎立刻忽视了顾怜的不满,转头与师弟解释,“这儿真不便宜,师尊给的钱完全不经花嘛。” 他和裴响说话时,语气总是不太一样,甚至太不一样了。虽然本人毫无察觉,但旁人细听之下,刚才的话里甚至含着几分嗔怪。 顾怜五官扭曲,直抚鸡皮疙瘩。尹真闻言抬眉,似想拆穿白翎问价前就说要两间了,不过刚承人情,还是把嘴闭上。 裴响点了下头,道:“我还有。” 白翎轻笑出声,问:“你的也给我花?” 裴响:“嗯。” “那我再去开间房?” 裴响:“……” 见白翎真的停下步伐,裴响说:“不必麻烦了。” 他安静片刻,大概不想让白翎以为他说得好听、实则不肯出钱,从袖中取出一叠比顾怜的赏赐还厚的银票,递给白翎。 裴响低声道:“夜里,我在露台静坐便是。” 白翎把他的钱推回去,继续往前走,好笑地说:“一起住方便互相照应嘛——师兄理解,师兄明白。不过你这么阔绰,是……” “家姐每月汇款,让我……”裴响顿住了。 白翎问:“让你干嘛?” “早日成家。”裴响终是说了出来,说罢便紧抿住唇,露出难得一见的受制之意。他扫视前方,可惜上楼之后、再走栈道,左拐右绕,还不见他们客房的踪影。 “所以,是老婆本。” 白翎也沉默一会儿,突然伸手,“师弟你年纪小,理财的事情不熟练,还是交给师兄来吧。刚才的钱呢?还有多少,你存了很久吗?” 一直没找到机会插话的顾怜闻言,面露不齿。他恶声道:“白翎,你要脸不要,小孩的老婆本都贪!别废话了,快点回房静修去。” “我这叫把握师弟的终生幸福好吗?是对他负责任的表现。你放养我三百年,你懂什么?快快快师弟,你别理他……咦。” 顾怜被说得一愣一愣,正当想辩驳之际,白翎感到掌心微沉。 他回头一看,居然是熟悉的金丝楠木票折,当即愣住了。 裴响说:“都在里面。” “不、不是……我帮你管老婆本就够了,这个不用……” 白翎要将票折还给他,可是师弟已先一步离开,走去客房门前。 他们的住处到了。顾怜刚才想说的话没说出口,再追着解释又很没面子,最后猛地哼出一声,引得三人注目,抢走了自己的钥匙。 顾怜总是火大,白翎的心思在师弟身上,只好先去开门。 裴响仿佛后知后觉了师兄代管老婆本的用意,耳朵烧红,头回没给白翎推门让他先进,而是先一步闪入房中。 师弟的身影瞬息不见,唯余入户的珠帘轻晃不止。廊上剩下白翎和旁观了一路的尹真,白翎抱歉一笑,说:“让尹兄看笑话了。” 尹真道:“看习惯了。” “哦,说的也是。”在魔域时,尹真就因他们错综复杂的师兄弟关系,见证了一些他这种散修都看不下去的场面。白翎思之又笑,同时心生感慨。世事流转,变了也没变。 尹真看向顾怜紧锁的房门,说:“梦微道君?” “嗯,我们总是话不投机半句多。” “他之前,好像有什么想说的。” “是吗?” 白翎挑眉,实在不知师尊有什么可讲,八成又没好话。他一摆手,道:“明天就过节了,我和阿响去逛逛。尹兄先忙你的事吧,回见。” 第112章 一百一十二、胡话 只有诸葛悟受伤的世…… 说是第二天再去凑热闹, 实际上白翎在鹤车里闷了一天,根本坐不住。 他穿过陈设典雅的厅堂,来到露台上, 遥望城中欢景。夜风送爽, 一同送来的还有节庆笑声, 因相距甚远而朦胧, 其中的喜乐之意却不曾稀释。 白翎转身去找裴响:“师弟?师弟你累吗, 我想出去走走。” 没人应答, 不知是怎么了。里间并未点灯, 经过的书房、茶室亦无气息,白翎走向最里面的卧厢, 结果不等他推门, 虚掩的房门便“啪”地紧闭。 “诶?” 白翎眨了下眼,好笑地叩了叩门,开始漫无边际地瞎说,“谁在里面, 速速放我师弟出来!他才不会把我关在门外,师弟,你被绑架了就……” 里面的人听不下去,突然动了, 发出衣料摩擦的窸窣声。 白翎问:“怎么了嘛?” 他费了好大劲, 才把差点脱口而出的“阿响”咽回去。 过了许久, 终于传出低低的、略带喑哑的嗓音:“能不能……明天再出去。” “嗯?你累了的话就好好休息吧,我没什么事,去去就回。” “初来乍到,独行不安全。” 裴响立刻接话,白翎本已后退, 闻言又靠近房门,想了想,索性倚在门上,与师弟一墙之隔。 他温声说:“别太担心嘛。我现在的境界,比你还高点呢。是不是?” “……是,师兄。” 裴响无言以对,语气似低落下去。 半晌没人说话了,裴响好像决定眼睁睁地放任师兄离开。 白翎略一思索,直接掏钥匙捅开了房门,大声道:“锵锵锵锵!没想到吧哈哈哈,掌柜跟我说了,这钥匙能开房里所有的锁!……哎呀,你坐地上干嘛。” 房门推开一尺,恰好容白翎伸进去脑袋。 只见师弟背抵房门坐着,刚才好像手撑额头、心烦意乱,不料被白翎打了个措手不及,于是愕然地仰起脸,正对上白翎灿烂的笑颜。 裴响喃喃道:“师、师兄……” “对啦,是我,来解救被绑架的师弟呢。让开点——别夹到手。” 白翎闪入屋内,发出心满意足的赞叹声。壁灯橙黄的光晕不算明亮,但照着宽敞华贵的居室,似为所有装潢镀上了一层古色古香的釉彩。 卧厢亦有露台,月影波光,可堪入梦。白翎伸着懒腰,把外袍脱了一甩,面朝下扑在床上。 他这一扑,简直此生不想再起来了。等使出毕生功力,终于战胜豪华软榻温柔乡,白翎侧身支起脑袋,看见师弟拿着他的外袍,站在衣柜前。 “怎么啦?看那么久。”白翎好奇地问。 “袖口开了一角。”裴响从芥子袋里取出一物,和外袍一同放在桌上,把旁边的烛台点亮。 白翎见他拿出来的,竟然是针线盒子,两眼一睁,当即鲤鱼打挺下了地,坐到裴响对面。 裴响见他目光灼灼,穿针引线的动作顿住,道:“你不是要出去走走吗?” “等下再去也没事!你还会做针线活?”白翎双手托腮,满面毫不掩饰的惊喜。 裴响道:“独自起居,偶尔罢了。” 白翎:“很厉害啊——” 裴响还未完全褪色的耳朵又要烧起来了,闭一闭眼,说:“缝得不好。” “会缝就很了不起啊,我总扎到手。”白翎想起上辈子在福利院的事情,半是央求半是催促地说,“缝吧缝吧,别人肯定没有小师弟亲手补的衣服,我以后就是全霁青道场最神气的师兄!” “别!” 没想到,裴响忽然提高了音调,脸色也愈发苍白。衬着他通红的耳廓,十分明显。 白翎确认了师弟心中有事,双眼微弯,说:“为什么?” “不要……不要告诉别人。” 裴响深潭一般的眼底,泛起重重涟漪。他略含怨意,看着白翎道:“我们这样,对不住诸葛师兄。” 白翎:“……啊?” 白翎呆滞了足以让修真界归尘那么长的时间后,霍然起立:“你说对不住谁?!” “渡尘真人,诸葛……” “我不是真的要你再说一遍!!!不许说了!好好缝你的、不是、缝我的衣服去!!” 白翎简直要抱头大喊,却猛然意识到,他这样崩溃的样子就跟被裴响说中了似的。 果不其然,裴响怔怔地望他片刻,倏然垂首,快速补好了外袍的豁口。 只是这位年少成名的剑修,手竟然在抖。 裴响没有自谦,不擅长的事就是不擅长,缝出来的针脚七扭八歪。可是白翎接在手里,忍不住细细地摩挲两把,接着便听见师弟强行转冷的声音: “抱歉。双人夜行,太过逾矩,恕我难以相随。师兄,请你早去早回,以免……以免让师尊担忧。晚上我在前厅露台静坐,不会踏进卧厢,烦请自便。” 白翎板着脸拒绝:“不可能,哪有当师兄的自己享福,让师弟受罪!” “若不如此,难道二人深夜共处一室吗?” “……” 白翎把“你睡床头,我睡床尾”的提议吞回了肚子里,哼笑道:“好啊,那我今晚不回来了。你好好睡觉,可以了吧!” 于是轮到了裴响沉默。 显然,他对白翎完全不放心。这位凭空冒出来的师兄古灵精怪,吊儿郎当,但好像稍一不慎,就会变成流水从指间溜走,怎么都抓不住,就和他神乎其神地出现一样。 裴响脑内天人交战,白翎一看他神色便知。但如果把当初结侣的实情相告,保不齐又会触发灵台枷,实在可恨。 难道让师弟永远误会下去?然后一而再、再而三地划清两人界限? 好不容易重逢同行,白翎可受不了这气! 他突发奇想,道:“其实,我们早就对不住诸葛师兄了。” 裴响:“……你说什么?” 白翎幽幽叹息,故意将身一转,假装不愿提起。可他这句话石破天惊,砸得裴响双目微睁,少见地露出了全部眸子。 他脸上血色褪尽,近乎惨白。然而仅过了须臾,大片的潮红涌上面颊,连眼眶都被逼红了,目光一动不动地钉在白翎背上。 白翎已走到门前,就要出去。下一刻,一只缠满绷带的手从身侧按在门上,“砰”地一声,把刚开一条缝的房门大力关紧。 白翎眼睫一颤,作势握住门把,道:“不能再说了。说下去灵台枷又害你,那怎么办……” 裴响另一只手也从背后袭来,先是握住他拉门的手,又触电般松开,往上压住房门。这下,白翎整个人被师弟困在双臂间。换句话说,他被裴响环抱着,白翎稍一转身,便感到二人的衣物厮磨,发丝相蹭。 “咦?你——你这也不太对嘛师弟——” 白翎拖长尾音,刚想回身面对师弟,就被按住了肩膀。裴响不许他转,低声道:“别动!” 嗓音冷峻,俨然已乱了心神,没克制好语气。裴响说罢便意识到了自己失态,放缓说:“请师兄……说完再……” 话中藏着细微的颤抖,白翎立时心软了。反正是他糊弄师弟,细究下来,还搞不清谁对不住谁呢。 白翎说:“我不能讲得太明白,你头上钉着那玩意儿,发作起来讲了白讲。总之,我确实和师兄结侣了没错,但我心悦的,另有其人。剩下的……剩下的你自己猜!” 他使劲一挣,开门窜了出去,扶着门框,连珠炮似的道:“师兄半身入魔,是因为难过情关。你猜他的感情出了什么问题?戴绿帽可是对一个男人最沉重的打击啊!我又为什么假死?我堂堂展月一脉二弟子,究竟干了什么伤天害理伤风败俗的事情,才被迫假死谢罪!还有你,师弟,你自己都察觉了,我们可不一般啊!我一复活就来找你,还带你千里迢迢、来这新河郡,查找搜魂术的解法……你认为我那非来不可的理由,到底是为谁?!” 这一番慷慨陈词,总算把多日来的郁气一吐为快。白翎出于演艺素养,脸上沉痛不已,含恨带怨地望着裴响,把满面空白的师弟说得如遭雷劈。 但在白翎心中,早已是仰天大笑,乐极快极——他真是天才啊,真相不能告诉师弟,假话还不能说么?胡编乱造本就是他的看家本领,这样既把事情圆了回来,又让师弟摆正了他们的关系,岂不美哉? 对不住了,师兄! 白翎心底里,对远在魔域沉浮的诸葛悟拜了三拜。他紧盯着裴响的神色变化,只见黑衣剑修的身影一晃再晃,摇摇欲坠。 百年不见,裴响纵使经过了笑忘门的浴血厮杀,手里不知有几多邪魔性命,但他对自我的道德约束依旧严苛,此时乍听得这般惊世骇俗的见闻,素来淡漠的面容上,无数种情绪交替冲击,变幻莫测。 一时间,白翎有点心虚。 他若直白说谎,裴响的灵台枷毫无反应,便会让谎言不攻自破。所以,白翎采用了强烈的暗示,即便灵台枷没起效,也可以说是裴响并非回忆、只是猜测的缘故。 没想到,留白比浓墨更直击人心。 白翎怕师弟想不开,小声道:“我跟师兄是师长之命,不得不从,又不是先决定跟他结侣,再和心上人搞到一起的……最后被棒打鸳鸯,我已经很惨了,心上人还不认我,惨上加惨。要是他只惦记什么人伦啊、名声啊,最后和我一刀两断,那活着有什么意思!我也要去钉个灵台枷,把他忘得一干二净!” 白翎抛下这段话,转身就跑。 裴响忙唤道:“师兄!” 可是白翎已经跑了出去。昏暗的长廊中,他一手扶着幕篱,一手挽着垂纱,月光从书房、茶室的门窗投下,在地面画出道道光影。 而青年边跑边跳,恍然间,真成了指缝间泄去的流水。他眼底藏着诡计得逞的暗笑,翩翩白衣轻灵远去,时亮时暗,明明灭灭。 白翎高声问:“我去逛新河郡夜市——双人夜行,你来不来?” 第113章 一百一十三、看戏 书中自有黄金屋,戏…… 新火节肇始, 为期整整十天。四方城内,灯火通明;千里河上,星月同辉。 家家户户都出来走动, 男女老少戴着形形色色的面具。仿佛是为了凭吊古人, 当地人以彩墨粉饰, 画出神情各异的脸谱, 扮成旧时城中的居民。 红日山庄的门口, 亦有面具摊生意兴隆。瞧着是一家五口齐上阵, 男人现场挥毫, 女人收钱对账,三个小儿踩在凳子上, 扯着嗓子吆喝。 摊位上支着三人高的竹竿, 一张张面具从顶上挂到底,嬉笑怒骂,每张都活灵活现。 白翎想起自己功法里“喜怒忧惧”四个字,依然没什么进展。即便他的修为涨了又涨, 还是没参悟出新的玄机。 时间一长,他差点忘了这回事,现在想起来,也只是耸了耸肩, 回头问:“师弟, 你要买一个戴吗?” 与他相距数步, 黑衣剑修缓行在后。裴响面上的薄红尚未褪尽,和他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道:“你想戴么。” 这就是同意了。白翎笑吟吟地说:“你喜欢什么颜色的?” 问虽问了,最终还是白翎做主。让裴响挑的话,恐怕看也不看、随手拿一张就行, 只要能挡住他今晚频频失控的神色即可。 摊主的孩儿们看见他俩,争相介绍面具的含义。 于是,白翎毫不犹豫地相中了一张金线勾画的绾色笑面,寓意最朴实无华的愿景:“招财进宝”;然后为裴响左挑右选,拿了好几张面具往他脸上比,不料犯了难。 一则美好的祝福太多,白翎每个都想往师弟身上套;二则男主人的手艺上佳,哪张面具都精巧绝伦。 白翎简直想问问师弟,看他会不会变脸的把戏,将这几张面具全叠在脸上,甩袖便换下一张。 女主人靠近问:“两位客官,挑花眼啦?你们不像新河人哪。” 白翎道:“啊,我们头回来。我师弟戴黑的、白的、蓝的、紫的都不错……诶姐姐,你帮我们看看吧!” 裴响立着不动,仿佛任由师兄装点的布娃娃。原只有三张小嘴围着他们哔哔卟卟,眼下女主人一来,白翎得了参谋,立即向其咨询。 裴响微退半步,若再有什么风吹草动,他就要闪身逃走了。却不想白翎张口便称人家“姐姐”,喊得女主人喜上眉梢,裴响则深深地看了白翎一眼。 不止裴响看他,埋头狂画的男主人也竖起脑袋。 裴响两眼一闭,低声道:“师兄……随便一张就好了。” “不行,这么能代表风土人情的东西,多带几张回折雨洞天,摆家里当纪念品。并排的三张挂走廊墙上,或者我们房里,很好看啊。” 白翎嘀嘀咕咕,认真规划着。裴响听见“我们房里”,不禁一愣,又暗暗地抿唇不语。 终于,白翎替师弟选定了一张银纹青面。其上没有多余的图案,仅以银线勾勒,但青色的涂料由深至浅,过渡自然,据说是入夜的象征,祝人安梦。 两人皆戴好面具,顺着人流移动的方向,沿街而行。 离面具摊已经很远了,裴响几番欲言又止,还是问道:“那几张,不要了吗。” 白翎:“嗯?要了干嘛。” “你说可以装饰……住处。” “是很不错。但想了想晚上怪吓人的,都是人脸,花花绿绿的表情还不一样,在床头看我吗?挂走廊里更不好。我晚上迷迷瞪瞪煮夜宵,抬头见它们冲我笑……展月一脉二弟子深夜被面条噎死?太好笑咯。” 白翎优哉游哉地走着,忽有些遗憾,说,“你现在不回仙去山住了。师兄更是远,那里就我一个人。你要是在的话,我倒不怕墙上的面具了,不过让它们盯着,我还怎么和你……哈哈哈哈哈!” 白翎的低落一闪而逝,旋即大笑,引得路人侧目。 裴响呼吸一滞,压着声音说:“你、你和我什么?” “你猜嘛。” 白翎和他隔着面具对视,见师弟双目轻睁,显然被他言有尽而意无穷、甚至算得上调戏的话镇住了。 白翎心情奇好,问:“你觉得我和你什么啦?师弟,我可什么都没说哦。不算我欺负你吧?” 他没想到,裴响独身了一百年后,面皮比十九岁时更薄。师弟见眼前人语气轻佻、似笑非笑,怔怔地望他片刻,忽的将脸转开,快步向前。 白翎知道他心乱了,笑得更欢。 街上喧哗鼎沸,白翎的笑声并不突兀。然而不论别人多吵,唯有裴响身后的笑清晰入耳,比其他任何声音都深刻。不论他怎样调息凝神,也无法忽略。 两人依旧保持着小段距离,只要前面的停步、或者后面的加速,就能碰在一起。 等白翎笑够了,发现大伙儿全部朝着同样的方向走,遂与路过的少年搭话:“兄台,我们外地来的,这是去哪儿呀?前面有什么热闹吗?” “神树庙有庙会啊哥们儿!快走快走,不快点赶不上戏班子开场了——” 年轻人话没说完,被家里老人呼了一巴掌,啐道:“没出息的东西,又惦记唱曲儿的是吧?” “哈哈哈——” 年轻人的兄姊哄堂大笑,笑声从各式各样的面具后传出。 白翎亦捧了个场:“好好好,一定去听。看看兄台是被何方神圣迷倒了,我也领教一二。” 他话音落下,前面闷不吭声走了许久的人倏地转回来,握住他手腕,拉他加快了步伐。 两人脚下生风,几乎小跑,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 白翎:“咦?师弟,你不乐意我和别人讲话?” “没有。”裴响一字一顿地说。 白翎笑道:“那你是听见戏班子开场,迫不及待要听曲儿——” “胡言乱语!”裴响加重语气,否认得更坚决。 “哦……”白翎慢慢地说想,慢慢地说,“看来,你就是想牵着我跑了。对不对?” 他不再听见回音。作为修仙之人,要么闲庭信步,要么使身法闪现疾行,像两人现在这般,如游鱼穿梭在藻荇中,是白翎许久不曾有的经历。 但脸上戴着面具,便似解开了无形的束缚。人们肆意欢笑,白翎悄然反握住师弟的手。果不其然,他蓦地停住了,不过一直没有回身,只是站在原地。 许久之后,裴响闷闷的声音响起。他很小气,独传音给白翎一个人听:“师兄,你骗我。” “哎?大人冤枉啊,在下对你一片纯情天地可鉴——”不管怎样先叫屈,白翎张口便道。 “你就是骗我了。”不曾想,裴响这回毫不受他动摇,坚定地说,“你和我,至多如此。纵使……我们以前,或许同居屋檐下,亦不可能……不可能超出此等行径。” 说罢,他终于转向白翎,把手提到两人胸前。白翎想丢开他,却被反手攥住了。 白翎问:“好聪明的师弟,你怎么知道的?” “因为……” 身前人的眼睫不断扑朔,幸好有面具挡着、脸红透也不会被发现,最后一咬牙道,“因为受不了了。” 裴响的字音逐个传入白翎耳中,待他琢磨过来什么意思,再说不出半句调笑。他之前也对师弟有不少习惯性的亲密举动,师弟尚可接受,仿佛是失忆前习以为常了。牵手却让师弟无法忍耐,于是认定两人的相处最多至此。 这就受不了啦? 白翎心下哼哼,可他们明明干过更过分的事。 想法虽如此,白翎却和师弟一起陷入了安静,将头一低,不敢看对方。两人面对面站着,在流动得越来越快的人潮中,变成了两块岿然不动的顽石。 道旁的树早早开花,雪色的花瓣簌簌然扑满肩头。暗香浮动,烛火柔然,白翎悄悄捏住了一片落花,恍然间,似回到初见。 突一声锣鼓惊响,满街纱灯旋转。 有人操着奇特的唱腔,在长街尽头开诵:“古时仙山镇在北,长河向南不复回。昔时好,万家和,月圆花艳入歌吹。忽一日,秋风紧,山色昏昏河亦悲。君不见魔气冲天夺日轮,三千鸦杀陷蒙昧!仙人寂静凡人苦,离家戍边谁能归?幸有三圣横空出,新火重燃照宇内!” 唱词铿锵,伴随着细密鼓点,乐声渐进,最后是万籁齐鸣。 白翎和裴响同时看去,原来已到了新河郡中央。四面八方的街道汇聚在此,花林的最深处,矗立着一株参天巨柳。时值初春,柳枝如丝,柳叶如绦,万条垂下,恰落在众人眉梢。 而在柳树下方,正是当地香火最旺的神树庙。戏台子搭在庙前,近百人戴着面具,共同上演一出大戏。 前来捧场的人太多,白翎捏了个“穿针诀”。他拽着裴响的袖口,两人变得和棉线穿针眼儿一样,飞快钻出了人群。 他们出现在一株花树上。这些树都很有年头,许多年轻人往上站。 和白翎裴响共占一个枝头的,竟是一尊人像,瞧着也是个青年,藏在树上打盹儿。 戏目演得热火朝天,还有画在木板上的背景,随着前台的故事推进,后台人员不断更换着板子。 白翎看得津津有味,虽然没得出什么新讯息,但总算把事情捋了一遍:两千年前,魔族射日,人界遭遇浩劫。出生自旧河郡的展月、太徵、是非三人横空出世,北伐拯救苍生。 而与北方的魔气源头对应,古时灵气的源头,便是南方的旧河郡。 确切地说,彼时的天地灵气,尽数蕴含在河水里,亦即现在所称的灵泉。正是如此生生不息的灵泉,滋养出了两岸人杰——也可以称他们为,修真界的第一批修真者。 至于那时候的霁青河,还叫做“忘川”。 第114章 一百一十四、初诊 一个比一个病情离谱…… 白翎听见“忘”字, 心中微动。 而戏台上的背景板,也换成了宽广的河面。漆黑的天空下,碧莹莹的河水奔腾不息, 其间似融入万千幻彩, 金缕银线随波迤逦。 那是古时候富含灵气的河流, 碧荧、银珠、金虹三色灵泉, 尽在之中。如今千年岁月流转, 灵泉凝作了霁青山巅的冻雪, 忘川变成平凡的湛蓝色, 甚至更名为霁青河。 不过,三圣救修真界于水火, 人们会永远赞颂他们。老祖凝聚灵泉, 也是为了抵御北方的魔气,不让人界的土地陷落一寸。 在当地人集体失忆后,惶惶然的人们四处追寻过去。他们从外界的众说纷纭里,拾得一枚枚碎片, 最终拼凑成了这段辉煌的历史。 戏剧落幕,台上燃起篝火。人们载歌载舞,悲欢不一的面具之后,传出纵情的放歌。 白翎看足了热闹, 意犹未尽。花林里还有不少摊位铺面, 货郎四处叫卖。人们渐渐散入花林深处, 逛庙会去了。 白翎跳下地,发现演戏的人们各回各家、各找各妈,戏台很快被新一帮人占领。这些人穿着统一的灰色长袍、戴高帽,神神叨叨,摆了一溜木桌, 好像当街诊脉的医修一般。 他们也确实是给人看病的——台前竖起一块木牌,上书“专治失忆,妙手回春”。桌上则刻着“叶”字,显然是红日山庄掌柜提到过的,城主叶家。 “治失忆的?”白翎眼睛一亮,拉着师弟便去。 早在木牌没竖起来前,就有一大群人排队等着。他俩好悬赶上了第二批,第一批人正在向灰袍高帽的人述说病情。 白翎奇道:“这么多人失忆啊……” 他的自言自语被一名叶家护卫听见了,反正闲着没事,大哥便接话道:“你们外地来的吧?乡亲们老毛病犯了,找搜魂师疏通呢。你俩是不是听说了叶家人的手段了得,专门来治脑子的?” 白翎和裴响过于出挑,其他居民闻言,纷纷看来,目光在他们间来回。 有人道:“赌一个铜板,黑衣服的脑袋有问题。” 另一人道:“醉酒的偏说自个儿没醉,我看白衣服的才是病入膏肓。” 白翎微微一笑,说:“我们记性都不好,来请大师看看。大哥,叶家的搜魂术很厉害么?” “当然!喏,你瞧好吧。” 护卫一努嘴,只见一名眼歪嘴斜的男子在家人搀扶下,坐在搜魂师对面。 和男子同行的老妪抹泪道:“神医啊,求你救救我儿,他一觉醒来,把怎么摆正脸给忘了!” 搜魂师道:“好,如此症状颇为少见……病人睡前吃了什么不寻常之物么?” “我儿行善积德,从不做伤天害理之事!怎么偏偏是他发忘症?苍天啊!” “病人的祖上是否有忘症发作之人?” “他身强体健,绝对不是体格的问题!” “……病人以前发作过吗?” “儿啊——我苦命的儿啊——” 老妪哭天抢地,答非所问。与此同时,白翎眼尖地发现,被老妪带来问诊的儿子面部鼓动,好像在和搜魂师使眼色。 搜魂师道:“明白了。婆婆你稍坐在此,且看我施法。” 说罢,他拿来一样东西:每桌必备的长颈净瓶,瓶中插柳。搜魂师折下一片柳叶,把叶心细细地剖开一线,二指撑开,便可从孔隙视物。 而后,搜魂师以柳枝沾取瓶中水,向前甩动。飞溅的银色液滴未落在儿子身上,却落在母亲身上。 老太太“咦”了一声,搜魂师透过叶心看向她,爆喝一声:“呔!” 霎时间,老妪浑身一震。搜魂师维持着借片叶、观外物的姿势,不过双目泛白,似已看到了另一重世界。 护卫大哥兴奋地说:“好好看、好好瞧哈!大师进入阿婆的心境了。” 白翎:“心境?” “对,他在梳理阿婆的记忆呢。看来真失忆的不是小子,而是老娘!看她讲话驴头不对马嘴,怕是忘了怎样聊天吧?偏偏得了忘症的人,根本不记得‘对’是怎样的,更不会认为自己有‘错’。要想让他们意识到自个儿病了、来这看诊,实在难啊!这小子倒是机灵,他一装病,不得急死老娘?自然来找搜魂师了。” 白翎边听边点头,又问:“那大师撕开的叶子,就是《片叶搜魂真迹》的‘片叶’?原来是这样操作的……神奇。不过道理是什么啊,随便一片叶子都行吗?” “嗐,你这公子,还挺刨根问底。”护卫大哥道,“当然要神树的叶子才行喽。你看神树庙的大柳树,活了几千年,喝饱忘川水,绝不是普通的叶子能比的!” 白翎:“所以瓶子里装的,也是忘川水?” “没错儿!虽然霁青河的灵泉被留在霁青山,但听说河深处啊,还有一条河下河——那就是藏起来的忘川啦。叶家厉害,能取忘川水,就成最后的搜魂族啰。” 白翎注视着台上,搜魂师的双手在空中划动,如同纺绩织布。老妪的儿子不再龇牙咧嘴,在旁求神告佛。 不多时,老妪往旁边一倒,被他接住。男子喜出望外,忙向搜魂师道:“多谢大师!大师辛苦了!” 他留下诊金,背起沉睡的母亲,慢慢下台。 护卫忽然问白翎:“公子,我看你脑瓜子灵光得很啊,你忘了啥?” “我吗?我是来检查有没有忘记的。”白翎笑了笑,说,“毕竟忘记本身,也会被忘记。所以,以防万一嘛。” 台上多出了一个空位,轮到他们了。白翎带着裴响登台,因自己的问题较小,先请搜魂师查验。 出乎他意料的是,搜魂术竟然失效了——在忘川水沾身、搜魂师从叶心看来的刹那,白翎毫无所觉。 搜魂师也是一愣,立即换了片叶子。结果还是无效,于是再洒一遍水。 终于,在搜魂师满头冒汗、准备跟同僚换个座位时,白翎笑道:“怎么了这是?” “公子啊,您、您的心境,我进不去!”搜魂师边擦汗边说,“奇了怪了,鄙人从业数十年,从未碰到过您这样的……” “不好意思,其实我是修仙人。可能你的修为比我低,所以运不了功?”白翎想起诸葛悟所言,当他的境界突破化神、即可寻回记忆。可见搜魂术有一大限制,那就是施术者的境界须比受术者高,否则无效。 搜魂师却道:“不不不,不是那种感觉!我诊过一个过路修士,那时候,好像被他关在门外,我的钥匙开不了锁。对公子您施术的时候,却觉着……嗯,好像我的钥匙消失了!哎哟天哪,吓死个人……” 搜魂师心有余悸地拍胸口,白翎略一思索,道:“哎呀,我忘记了,我的功法!对不起对不起,我的功法能让我免受伤害。原来这些咒啊术啊全都能免?我才知道!那不用担心了。大师,麻烦你再看看我师弟。” 白翎让开少许,拍拍裴响的膝盖。 事到如今,裴响已经明白,白翎来新河郡的真正目的,就是为了复原他的记忆。 在笑忘门时,不乏暗中求索过去之人,无一例外,全部遭到了处决。因此,即便同僚间流传着新河郡的传说,都知道来此或许能寻回记忆,也没有谁真的远赴此地。 但这些危险,裴响未曾透露半个字。内心深处,连绵的空洞与荒芜,时刻散发着隐隐的哀鸣。尤其是那道若隐若现的幻影,每当裴响试图抓住,便会顷刻消散,似白露日晞。 现在,白翎渐渐与幻影重合了。裴响望向搜魂师,已经在思索恢复记忆后,要如何亡命天涯。 大不了,被关回暗无天日的地牢,再钉一道灵台枷。 裴响说:“请吧。” 搜魂师重整旗鼓,撕开第三片柳叶。这一次,他意识到了身前二位来头不小,撕得格外小心,确保要万无一失。 白翎不动声色地看着,袖中双手,稍稍捏紧了座椅。柳叶轻扬,甩出银色珠光的水滴。白翎忽然意识到,这所谓的“忘川水”,就是银珠灵泉。 下一刻,搜魂师的叶片突然粉碎! “嗤”的一声,在搜魂师对裴响运功的瞬间,整片柳叶碎成了渣滓。搜魂师大惊失色,摔倒在地。 白翎站了起来:“大师??” 他将手一旋,以灵力扶起了搜魂师。在场之人皆被这变故吸引了注意,除了个别正在观病人心境的,全部暂停看诊,鸦雀无声地看过来。 台下则发出惊呼:“哇塞,隔山打牛啊!” “是仙人吧?道场来的?我看他‘唰’一下子,就把大师薅起来了!” 搜魂师抖如筛糠,叫道:“不看了……不看了!!!我的钥匙爆了——护卫,护卫!” 白翎:“爆了?” 刚才的护卫大哥带着同僚们,呼啦啦围上前。裴响握住剑柄,平静地看向他们。护卫们齐刷刷后退一步,为首的大哥对白翎说:“仙长公子,您、您二位咋回事啊?咱们叶家的搜魂师,个个金贵无比,要是出了什么事,我们得报告家主的呀!” 窃窃私语声四起,搜魂师惶恐地说:“怪物……必须上报家主,请家主定夺!快,把他们带回去,这个黑衣服的有问题!” 白翎不悦道:“大师,你治不了就治不了,干嘛把病人抓走?难道抓去做实验吗。告诉家主有什么用,家主搜魂更厉害啊?” 护卫大哥搓手道:“仙长公子息怒,您真想治好师弟的话,去见家主是最后的希望了。这位大师啊,资历数一数二。全新河郡比他强的,也就家主一位喽!” 白翎转向裴响,见他眼神清明,没受到任何伤害的样子,小声商量道:“师弟,要不去一趟?山庄的掌柜说过,我们要混进叶家三天后的怀古流觞宴,才能知道更多搜魂的事。如果直接去见家主,倒省事了。” “好。” 裴响松开剑柄,亦站起身。他从袖中取出一锭黄金,放在桌上。 虚脱的搜魂师容光焕发,一跃而起。白翎向护卫们笑道:“麻烦几位带路。” 第115章 一百一十五、复诊 何弃疗?(死去的老…… 霁青河南流向海, 新河郡在东岸,叶府独占西岸。 叶家有专门的码头与上百条航船,载着一干人等, 缓缓驶离了城墙内的欢声笑语。 介于见识过裴府的恢弘壮丽, 白翎被送入叶府大门时, 没表现出任何惊叹。裴响更不必说, 他是不论到哪都无甚反应的。 护卫们观察着他俩, 见到如此, 无声地面面相觑, 意思不言而喻:今天请来的二位,好像很了不得。 若说裴府是锦绣园林, 叶府则显得过于空旷了。碎白石平整地面, 广阔的前庭一览无余。 当中以黑色鹅卵石铺路,笔直一条,通往因遥远而显得微小的宫室。天高地迥,夜幕星子闪烁, 众人在星空下步行了半刻钟,终于来到厅堂。靠得近了,方觉楼高殿敞,烛光盈窗。 一名老人居于主位, 正是叶家家主。除了侍从以外, 殿内尽是穿灰袍、戴高帽的搜魂师。 他们都年轻, 分列两侧席位,潜心攻读着法典。见有外人来访,这些初学者携书离席,拜别家主,井然有序地离开了厅堂。 护卫大哥上前, 禀明情况。叶家家主显出几分迷惑的神色,招手请白裴二人入座。 老人撩起棉絮似的浓眉,定睛查看。他“嚯”了一声,断定二者的身份和来头不同寻常,立即屏退护卫们,只留三人相对。 直到大门紧闭,殿内落针可闻,叶家家主才道:“两位皆从山上来?” 他指向北方,白翎微笑行礼:“是,在下道号见星。” 裴响道:“还阳。” “失敬失敬,不知仙长大驾光临,有失远迎,还请恕罪。”老人颤巍巍地回礼。 白翎发现他和其他搜魂师一样,并无修为,好奇地问:“家主阁下,我见过所有修炼功法的人,不说境界多么高深,好歹要入门练气。你们新河郡的人没一点道行,却能修《片叶搜魂真迹》……” “回禀仙长,我叶家乃是上古搜魂族的后裔,世代传承搜魂之术,故不受法力境界限制。” “这样啊。可是功法入驻灵台,如果没有灵脉,不是保留不了吗?灵泉里的灵气,也没法炼成灵力。又怎么施展功法呢?” 叶家家主苦笑道:“您说到点子上了。如今的我们,虽称搜魂族,实则远不比上古先贤。那时的忘川内蕴灵泉,两岸人人具备灵体,今时不同往日啦。咱们能施展的,不过是一些皮毛,勉强治治乡亲们的忘症。唉,您或许有所耳闻,此地之人曾全部失去记忆……不提也罢!总之啊,搜魂一道的正统,唯在您二位的来处——霁青道场哪!” 白翎想起了什么,道:“您是指太徵道君?” “不错,正是三圣之一!她亦姓叶,乃是我叶家的祖宗,族谱为其单开一页!”家主露出和蔼的笑容,示意二人看殿尽头的挂画。 只见一丈高的墙上,垂下十余长卷。微黄的丝帛被丹青点染,记述的仍是三圣事迹。 不过,在最中央的画面上,并非展月老祖,而是太徵道君,彼时的她和现任家主一样,一袭灰袍,头戴高帽,衣上环绕着柳枝纹。 白翎注意到,搜魂师的资历越老、能力越强,身上的柳枝纹越多。刚才的初学者们,仅在袖口缠绕两圈;家主比起他们,也只是下摆多上几道。 但画卷上的太徵道君,衣领前襟、帽檐博带,织满细柳,连用于束腰的腰封,都是一捆柳条。群青衬着铅灰,点亮了黯淡的长袍。 林暗交代过,除了神教旧派里、某位是非道君的手下修习搜魂术,道场另一位精通此道的,便是太徵道君。 可惜她培植新派,站在展月一脉的对立面,否则,白翎就不用带着师弟千里迢迢、来此求医了。没想到,叶家家主坦言,他们的传承有限。 白翎抱着最后一丝希望,问:“老人家,你们的修为不足以对我师弟施术,难道治他的办法,就只有去找境界比他高的搜魂师吗?道场里有是有,问题是我们能找的话,就不用来新河郡了。” 家主尴尬地说:“若我等合力,或许能进入他的心境。但仙长啊,进去又能怎样?您这位师弟头上,钉的可不是一般东西!” “您说灵台枷?”白翎察觉他话里有话,道,“老人家,你认得这玩意儿?” “不算认得,我头回见到实物。不过,在我们传下来的残篇里,提到过它。” 叶家家主踌躇片刻,看看裴响,又看看白翎,小声问白翎:“容老夫先行确认——仙长你的师弟,不是被太徵道君搜了魂吧?” “那倒不是,阁下不用担心。”白翎亦苦笑,“您对灵台枷了解多少?” 家主走近裴响观察。裴响侧首,露出穿过耳垂、直刺后脑的铁钉。 叶家家主道:“啧啧……此物穿颅,严锁心境。即便我等把残损的记忆修好,您师弟的心境也会恢复原貌。我是说,破败不堪的‘原貌’。容我多嘴,小仙长,您修的是不是《太上迢迢密文》?” 白翎与裴响同时抬眼,裴响道:“是。” 白翎道:“这也能看出来?” “哎呀,残篇里写的!灵台枷之所以出现,就是为了小仙长这样的人。您受伤极易复原吧?那搜魂术也会迅速失效。钉上灵台枷,才能控制您的心境。” 叶家家主摇头叹气,“造孽啊,这是哪个搜魂师重制出来的?我们只剩一纸残篇,根本不知这样阴毒的东西,还流传在世上。” 眼看没一条路走得通,白翎垂下眼睫,半晌不语。 裴响却很平静,以一种近乎温和的语气,向他说:“师兄,没关系的。” 叶家家主深知记忆残缺的痛苦,背着手慢慢走开。 不料,就在黑衣剑修话音落下、老人转身的刹那,白衣仙人忽的把头一抬,笑逐颜开:“有了!” 白翎霍然起立,把幕篱一脱,道:“旧的记忆怎样都会消失,那新的记忆呢?师弟,灵台枷不会清除你新的记忆!它上次发动,是我勾起了你的回忆,可你被搜魂后过的日子,不是都记得清清楚楚吗?” 裴响双眼微睁,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师兄……” “没错!我要让你进入我的心境——你失去的记忆,全部和我有关,可那些都是我们一起度过的啊!我不还记得吗?你只要到我的心境里,像搜魂师看别人的记忆一样,把我们的事重看一遍就行!!” 白翎扑到裴响的案上,欺身上前,抓住他的双肩说,“之前那个搜魂师告诉我,他对我施术的时候好像钥匙消失了。因为我的功法把他挡在门外,其实是我不信任他,我防着他。如果我能对你……嗯……这话怎么说?啊我知道了——我要对你敞开心扉嘛!” 裴响仰望着他,慢慢握住了白翎的手腕。在剑修漆黑一片的眼底,似也染上了身前人的微光。 下一刻,白翎因过于高兴,紧紧抱住师弟。裴响浑身一僵,双手都不知往哪放,可是熟悉的感觉再度升起,他一点点收拢双臂,把头埋在师兄的颈侧。 白翎嗅到腥气,发现裴响的耳垂在渗血,忙要把他推开。 黑衣青年却好像回到了沉默而执拗的少年时,把他拥得更紧,道:“小伤。” 叶家家主没意识到二人微妙的关系,还震惊于白翎的发言。 老人抓着头发道:“等等等等,仙长你……你想的办法好啊!你们若是这种情况,确实可以按你说的做。” 白翎努力转过半边身,道:“阁下,你们这功法——它能外传吗?” 家主道:“咱们广收学子,自然传的!教的虽粗浅,但只是进入心境的话,想必对二位仙长不在话下。” 白翎:“那诊金的事——” “嗐呀仙长,还提金钱俗物作甚!新河郡的搜魂一道式微,但乡亲们时不时突发忘症,我们须精研不辍。您二位实在特殊,又、又很耐造……咳咳咳!您二位的功法都有奇效,我们一定能试出行得通的办法,哈哈哈哈!”叶家家主高举双臂,向外奔走呼道,“来人,给仙长们准备居处,召集族老,我有要事宣布!” 白翎啼笑皆非,原来他俩成送上门的活体实验样本了。不过,溺水之人得一救命稻草,是万劫不复也要抓住的。客观来说,双方算互利共赢。 怀里的人此时才松开他,面具在登门时便已解下,再不能掩饰面上的薄红。裴响低垂眼睫,略显迷惘,似在回味拥师兄入怀时的沉湎。 “很快就可以想起来啦。” 白翎依然跪坐在案上,捧起师弟的脸,笑眼弯弯地望着他。片刻后,白翎不确定地说,“你也希望想起来吧,师弟?” 裴响不语,只是拿过他的手,放在自己胸口。 两人皆低头,额心相抵,白翎清楚地感觉到,掌心覆盖着剧烈的心跳。 — 叶府深处,遍栽垂柳。 一座祠堂立在万千碧练中,香火鼎盛。 族老汇聚在此。今夜时候不早,好几位老人哈欠连天,却见家主红光满面,似有天大的喜事。 他把事情一说,其余人顿时也意识到了,良机难逢。大伙儿你一眼我一语地探讨起来,很快定好了行事方案。 家主感慨着天助新河郡搜魂复兴,向先祖敬香。而在叶家祠堂内,数百牌位,围绕着一尊仙像——或许是整座新河郡,唯一的仙像,供奉的不是旁人,正是太徵道君。 女子一手托瓶,一手执柳,面容隐匿在缭绕的烟云里。叶家家主念念有词,虽从未得到过道君回应,但还是毕恭毕敬,持香三拜。 然而,就在他要把香插到祭坛的时候,异状滋生。眼前矗立的道君仙像,身上“祈灵符”大放光芒。 其素手轻扬的柳枝,倏然化作活物,快速生长。不过顷刻间,石雕柳枝垂下万千柔荑,一道女子身影挑动枝条,缓步踏出。 她的铅灰衣上,柳枝纹遍布全身。 与此同时,大河彼岸的红日山庄,本在房中静修的顾怜,蓦地睁开了双眼。 铜山西崩,洛钟东应。他察觉了一缕令人不安的灵息。 第116章 一百一十六、神交 纯洁版的哦=v=…… 叶府对白翎与裴响的招待非常之周到, 甚至取消了怀古流觞宴,召回新河郡所有搜魂师,共商大计。 他们需要几日集思广益, 白翎和裴响也趁这段时间, 跟着府上的初学者们, 一齐听课。叶府选派了一位搜魂师陪同二人, 时刻答疑。 这名搜魂师年纪轻轻, 辈分却很高, 灰袍上绣着和家主同一级别的柳枝纹。叶府上下, 无人不称她一声“姑姑”,她为人则波澜不惊, 有问必答。 不论白翎学习途中, 冒出了何等异想天开的奇想,叶姑姑都会严谨以待,作出令人信服的见解。白裴二人本就悟性甚佳,兼有高人在侧, 更是一日千里。 在学习的间隙,白翎捏了个“青鸟咒”,去给顾怜传信。他并未完全信任叶府,想与师尊知会一声。 可是不知为何, 红日山庄人去楼空。不止顾怜, 尹真也不见了。 青鸟在顾怜的房间发现了一封短笺, 上有留言,称他暂有要务,出行不可无人伺候,遂将尹真征用。白翎有事的话,自己干去吧。 白翎对自家师尊的作风很有预料, 所以呵呵两声,便将此事抛诸脑后,潜心领悟搜魂。 叶家家主没有骗他们,此地流传的搜魂术,并非《片叶搜魂真迹》本体,只是先人手记的残篇而已。坏处是上限很低,好处是门槛不高。二人仅花费三日,便掌握了进入心境的要领。但观阅记忆一事,迟迟无法推进。 此事难在,白翎的《喜乐诸天奇经》难以控制,比起他有意抵御,更像一种时刻保持、被动触发的防护。 当白翎清醒且集中注意力时,尚能短暂地遏止功法,有意去接纳“伤害”;可一个人被观心时,不像外来者一样独立存在,而是与记忆中的自我融为一体,和梦中人似的。 这意味着,“梦”里的白翎若无法想起自己在“做梦”,很可能对裴响产生排斥,从而下意识发动功法,又把他拒之门外。 不仅白翎要“醒着做梦”,裴响也要避免被他拖入梦中。每人的心境各不相同,唯一的共同点,是所有人的记忆都如一座庞大的迷宫。 别看叶府的学徒多如过江之鲫,真正能拿到搜魂师文牒认证的,百里挑一。大部分人在进入他者的心境后,便会迷失在繁杂的记忆片段里,或是被不为人知的秘辛吸引,忍不住洞察他人秘密;或是被爱恨情仇牵绊,回过神已弥足深陷,凶险万分。 正因如此,叶家举百名搜魂师之力,足足耗费七日,终于整合先贤遗稿,造出了一件法器。 此物名为“两不疑”,外形仿佛一杆秤,砝码与秤砣分别联系白翎和裴响的心境。当白翎噩梦缠身、推拒裴响,杆秤会向他倾斜,外界便对他稍加刺激,让他略微醒转;当裴响神思飘忽、露出迷失的征兆,杆秤也会歪倒向他,搜魂师们立即中止法事。 毕竟白翎把裴响推出心境的话,顶多功亏一篑,但裴响要是在心境里越陷越深,很可能就丧失神智了。 每年都有几个资历不足的搜魂师迷途不返,自此变成傻子。 “两不疑”由叶家全体搜魂师联袂推出,叶姑姑操持,在第八日迎来了第一次实验。 事到临头,白翎还是留了一手。他再度遣青鸟传信,衔着他写的短笺,放到顾怜床头。倒无二话,仅仅告知了顾怜,他们所在何处。 而后吉时已至,首次搜魂开始。 法场选在了空旷开阔的前庭,黑色鹅卵石重新铺设,在平地中央,画出一轮太极。白翎和裴响分别坐在太极两仪的鱼眼上,“两不疑”置于中心。 全体搜魂师严阵以待,隔着一定距离,围了里三层外三层。叶姑姑和叶家主分立南北,携手护法。 待万事俱备,叶姑姑念咒结印,杆秤两侧的托盘飞旋于空,明晃晃形如铜镜,罩在白翎裴响的上方。 二者沐浴在光幕下,观彼此仿若幻影。裴响指间一枚青绿的柳叶,轻轻一抹,剑气将叶心撕裂。 他默念搜魂法诀,拾起净瓶内的柳枝,向前一甩。霎时间,无数滴灵泉飞出,飞往白翎。白翎沉心静气,凝视着对面的师弟——这是最不会伤害他的人,他无须有任何防备之心。 《喜乐诸天奇经》造就的护身法障,刹那无声消解。与此同时,透过那枚柳叶,两人四目相对。 白翎略一吸气。 待吐息时,他骤然跌入了另一重天地。此刻波动的恍然并非记忆,而是数百年光阴。 — “阿翎,该起了。” 三声叩门,温和的嗓音自门外传来,模糊不清。 屋内昏暗,初露的晨曦泄出窗棂,斜照在数千根白鹭羽毛填充的大床上。一名青年睡成了一团,蓬松的棕色长发快垂到地,末端泛着极浅的弧度。 他半张脸陷在被褥里,衬着滚雪细缎,颜色无甚差异,在清透的日光映射下,皆若玉质。 门外人又叩了下门,道:“一刻钟后动身。别忘了,今天要下山去接师弟。” 师弟? 床上的青年挣扎起身,伸了个漫长的懒腰。他平时不会起这么早,但是师弟? 对啊,今天要去天照郡下洛东城,接老祖钦点的徒孙回门! 白翎胡乱穿好衣服,一袭白麻道袍,通身无多余杂物。他洗漱完毕,一边捋着乱糟糟的头发,一边往镜子里瞧去,还挺像那么回事,应该能给师弟留下好印象。 不过,他不知怎的,当目光落在镜面上时,望着镜中那个自己,总觉得缺了点什么。 腰间是否该戴点配饰?玉佩太招摇了,铃铛或许不错。可是哪来铃铛给他,难不成把檐下报告来客的风铃摘走? 或者围个披风。至少,别显得过于朴素。 听闻裴家是地方大户,小师弟金尊玉贵。若见师兄穿得还不如府上杂役,他人品好的话,大手一挥送上华服数套;他要是人品堪忧,等回到师门,白翎就要当他的杂役了。 没事,还有一位师兄撑场面。 白翎双手推门,闪亮登场。他高呼道:“师兄!出发出发。” 仙去山的弟子廊舍,被笼罩在明如水的天光里。廊上一名墨蓝法衣的剑修,长身玉立,负手静候。 他背对着白翎,身后双剑交错,在鞘中休养锋芒。此人闻声回首,微微笑道:“阿翎以后有了同伴,修行之事,该当上心了。三师弟仙姿卓绝,你亦当上了师兄,须为他做好表率。” “是……师兄。” 在看清此人的刹那,白翎停步。一股没来由的哀伤自心头升起,击中了他。他虽然习惯性地答应下来、实际上不一定会落实,但在脱口而出之后,白翎忽有种奇怪的预感: 他会做到的。 以后,他一直在努力成为很好的师兄。 不对,师弟好不好还不知道呢!他在想什么? 止步筑基三百年,他都没几天能活了呀。 “你怎么了?阿翎。”诸葛悟发现他神情怔愣,道,“莫非知晓了师弟入门,昨夜过于兴奋,又通宵直至天明?” “可能是没睡好……没事师兄,我们走吧。” 白翎快步下阶,此时天气正好。天未全亮,但今日定有晴空。 他从未出过霁青城,连下霁青山的次数都屈指可数,眼下终于能跟着师兄出远门了,还有个天大的盼头等着他——实在是迫不及待。 然而,就在白翎走下台阶的瞬间,他察觉到了一缕视线。似乎从身后传来,也就是他住的西厢。 白翎不经意地回头,见房门轻掩,也没想着锁了再走。这可是折雨洞天,老祖亲赐禁制,说是全天下最安全的地方也不为过。 能出什么事? 在这个念头冒出来的时候,白翎刚巧转身,走出厅堂。目之所及,是洞天的大好春光。 可就在下一刻,眼前的景象变了。白翎只是眨了下眼,远处广袤的山林中,突然多出了数座殿宇、十丈红台。 但,那些建筑仅仅闪现了一瞬。奇怪的是,它们破败不堪,像是经历过一场惨烈的大战,之后无人问津。 白翎猛一皱眉,不过已有法术加于他身。他被师兄变成了三寸来长的绒布偶,收进袖里。 “千恨”、“万怜”一齐出鞘,交叉悬空。诸葛悟御剑化作遁光,掠出折雨洞天,往大陆东南飞去。 在他们离开后,西厢的房门无声开启,一只缠满绷带、指节清劲的手扶在上面。 黑衣隐没在阴影中,年轻人注视着遁光远去的方向。此人容貌如画,笔墨难描,然神情冰冷,薄唇微抿,仿佛在适应着什么。 少顷,时刻可能抽离的感觉减弱了。这个世界接纳了他,他没被发现。 裴响回身环顾屋内,眼前的一切都令他无比熟悉。他知道,自己一定在此居住过,现在的陈设还稍显杂乱,是白翎日常所为。但在以后,他会一点点留下自己的痕迹,最终,这是他们师兄弟两人的居室,甚至那张大床,亦是二者共枕。 零碎的画面闪过眼前,与景象重合。裴响脑后的灵台枷隐隐作痛,但他鬼使神差地上前,伸出手,轻触凌乱的床褥。 白翎以为去去就回,连被子都没叠。 床榻间,萦绕着他独有的清气。裴响从未和他说过,在他几次三番提起师弟身怀暗香、有意无意地调侃时,裴响亦很早察觉,师兄身上一缕极清淡的气息。 白翎本人都不知道,自己也是有香味的。确切地说,并非香味,因为其他任何人皆没闻到,除了裴响。他出身自制香世家,天生对气息敏感,在见到师兄的第一日,便从众芬群芳之中,蓦地嗅得了最清淡的一抹。 连同初见时,白翎唇齿间桃酿的余香,也成迷障。裴响几乎分辨不出来,他是否在纷繁香气间,抓住了空白的无味。 可他已闻够诸香了,竟对这片空白沉默。而后滋生出隐秘又漫长的迷恋,总陷入无端思索:那到底是师兄的气息,还是他的幻觉? 于是要离得更近。 裴响再踏出一步,忽闻警铃大作。“两不疑”向他倾倒,他已经一只脚踏入了泥沼。 是了,刚才的思绪从何而来?是他想起的么? 灵台枷的剧痛姗姗来迟,迫人清醒。裴响凝神闭目,然而再睁开眼,身前的大床竟然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方青玉案,其上有少年沉眠,两人相照,仿佛对镜! 裴响双目轻睁,认出了少时的自己。细究之下,两人的容貌不完全相同,气质更千差万别。彼时的裴响,一切皆未经历,浑似璞玉,静候着来日的万般雕琢。 “仙长,少爷正在里面。您……您请小心。” “好,谢谢啦。” 人声传来,白玉兰翩翩飞落。青年裴响拂袖旋身,刹那匿于花深处。 一道熟悉的白衣人影,穿过横斜花枝。裴响凝望着他,此时对比发现,师兄亦经历了所有,然而任世事磋磨、因果倒转,他仍分毫未变,一如初见。 白翎歪在青玉案上,手撑在师弟脸旁,细细观察。 “……做师兄的掌上明珠,怎样?” 白翎笑意清浅,准备把师弟也变成绒布偶。但就在他动手之际,忽然发现了一处异样。 在少年裴响的玉枕一侧,有一滴未干的血。 同一时刻,在花林里遥望着这一幕的青年裴响,一面感受着脑海里的天崩地裂,一面按住耳后。 鲜血源源不断地涌出,溢满指缝。 “两不疑”的杆秤,开始缓缓向现实中的白翎倾斜。 第117章 一百一十七、端倪 又师兄弟三人大被同…… 最近一个月, 过得有些怪。 时候不早,白翎独自倚在床头,背靠软枕, 双臂搭在脑后。他盯着西厢的某一处发呆, 不知为何, 感觉前阵子很不对劲。 细算算, 不对劲是从下山迎接师弟开始的。他的师弟, 他的阿响, 眼下正在古榕枝头静修, 白翎只消侧目,便能透过窗棂, 瞥见少年人挺拔孤傲的背影。 离得很远, 刚好方便白翎胡思乱想。 他觉得身边藏了个人。 按理说,白翎最讨厌时刻被人盯着。但他不知是怎么了,明明感觉一道若有若无的目光、总是追随着他,他却一点也不反感, 甚至有种莫名其妙的愉悦与安心。 只当他回过神后,意识到自己奇怪的反应,才会尝试着抓住此人马脚,寻找他存在的蛛丝马迹。 白翎先是问了诸葛悟, 有没有人潜入折雨洞天, 得到了笃定的否认;他又问初来乍到的小师弟, 为免吓着人家,还采用了非常委婉的说法——“阿响你没被鬼上身过吧?你会不会从家里带了个背后灵?” 师弟被他问得沉默。 最后,迸出冷硬的“师兄多虑了”五个字。 即便如此,白翎依然相信,自己的直觉没问题。师兄师弟没发觉异样, 大概是这位不明来意的“客人”,只关注他一个人的缘故。 白翎一挑眉,更觉荒谬。 他算是独来独往、我行我素了三百年,有谁会盯着他?白翎拿起床头柜上的手稿,准备趁闲着,编排两句喜提师弟后的幸福养老生活。可当他提笔的刹那,熟悉的反常感又来了。 阿响不在,此时屋里只有他。 那人一定正藏于某处,静静地投来视线。 白翎乱写了两句,装作绞尽脑汁,实则以余光慢扫,不放过每一处可能供人藏身的角落。 屋里没什么遮挡物,仅一扇屏风、两道纱帘,屏风还是裴响住进来后才翻出来的,用在他沐浴的时候。可是裴响已经洗漱过,屏风收拢靠墙,室内一览无余。 白翎轻叹口气,恰在此时,静修完的师弟回来了。半个月前,他们不慎双双落水,意外擦枪走火,让白翎久固的瓶颈有所松动。 他倒是万分惊喜,不过自那之后,裴响对他可谓是严防死守,不再给任何近身的机会。眼看过了十来天,小师弟终于有所松懈,叩门进屋,点头致意,一语不发地躺在地铺上,没和前些天一样,睡在离白翎最远的那边了。 白翎发现这一点,立即在床边支起脑袋,与他搭话:“阿响?” 少年人双目闭合,冷静的神色无任何变化。 白翎道:“我前天放了一晚上的茶,醒来口干去喝,还是温的。” 裴响不语,白翎自顾自地说:“好奇怪啊,是你帮我换的吗?” “过夜茶有损脾胃。”终于,少年人轻皱起眉,闭着眼睛道,“不是我。我把你的过夜茶都倒了。” “哦……还以为是阿响帮我沏了新茶呢。原来不是?” “你日上三竿都未必能起,我卯正出门,即便沏茶,待你醒来喝下,不还是冻的?”裴响难得说了长句。 “乱讲!离道会只剩半个月,我也报了一些讲坛听课好不好。中午前肯定起了。”白翎笑道,“看来我们仙去山,长了田螺。” 裴响疑惑地望向他。 白翎便将田螺姑娘的故事娓娓道来。除此以外,实在没法解释他这些天里,蒙受的许多点点滴滴、不明不白的照顾。 裴响道:“这个故事,不是田螺郎君么?” 白翎:“啊?” “阿姐讲过。”裴响略一思索,反应过来道,“可能母亲曾经讲与她听,遂把姑娘变作郎君。她与我讲,却懒得改了。” 白翎一边点头应付,一边悄悄地扫视别处。裴响进屋便意味着到点睡觉,会熄灭灵石灯。 屋中昏暗下来,月色幽明,邪魅昭彰。 可是不等他发现什么端倪,裴响暗含一丝质问的声音响起:“难道师兄更想要一位田螺姑娘?” “嗯?什么呀!姑娘郎君我都不要啊。想做什么大大方方地做嘛,偷偷摸摸对我好又有什么用?我才不喜欢背着我搞小动作的。” 白翎故意提高了音调,有意说给暗中那位听。 他却没发现,裴响闻言,神情一怔,旋即扭回头去,紧紧地阖上了眼。 鱼没上钩,白翎无奈地躺下。 他忽然又想起什么,问:“阿响你洗被套是不是加了香料啊?还是洗完熏香啦。” 裴响道:“没有。” 他顿了顿,似有些警惕,又道:“何出此言?” “唔,我被窝里总是有你的味道,尤其早上……不对,中午起来的时候。可能被你洗多了入味?” 白翎乐颠颠地打滚,整个人被师弟身上的香气萦绕着,恨不能再扎几个猛子。此举却让睡地铺的人化羞为恼,不轻不重地呵斥道:“亥初已至,即刻歇息。” “好啦好啦,我才是师兄嘢……你不许管我。” 白翎想起以前,别说亥初了,他寅初都不一定合眼,现在却得顺着师弟的良好作息。因为诸葛悟也不赞成他熬夜,师门三人,少数服从多数。 不过,白翎实在太精神了,不禁生出了别的心思。他若是假装睡熟,依那人目不转睛观察他一个月的阴暗行径,指不定会抓住时机,来到他的床头,近距离看他一会儿。 届时,白翎便可以暴起发难,逮住这个藏头匿尾之辈! 思及此,白翎露出微笑,潜心调息,使自己的呼吸声渐趋平稳。为了使演技自然,他还假意辗转了几番,再一动不动。 月上中天,床尾一片雪亮。 白翎闭着眼,在心底默数。他有预感,马上要抓住鬼祟之人了!就在这时,房中响起了细微的窸窣声,好像从不远处传来,很快停止。 白翎被月光映得微淡的黑暗视野里,陡然闪过一道影子。他大为得意,陷在被褥中的唇角稍稍扬起,感到此人屈膝上床! 大胆狂徒,竟然不满足于暗中窥伺,而是对宝贝神级大床有所冒犯。 是可忍孰不可忍,说时迟那时快,白翎一跃而起,抓住此人便一旋身,将其牢牢制伏在榻上! 白翎震惊道:“阿响?!” 看清身下人的霎那,白翎大睁双眼,万万没想到是这个结果。此时的裴响亦略显慌张,被师兄按着肩膀、骑于腰腹,整个人僵若磐石。 他脸色发白,喃喃道:“师、师兄……” 白翎张了张口,饶是舌灿莲花如他,面对此情此景,亦不知该当何论了。不仅是思路凝滞,他还感到了一股没来由的失神。 好像他不经意间打破了什么,或者说打乱了什么。本不该发现裴响夜半爬上床的,至少,不该在现在发现。 白翎松开一只手,指着紧抿唇不语的少年,想戳他脑瓜子,最终却没下得去手,拂开几缕落在裴响面上的乌发。 月光斜照,将二人笼罩其中。白翎仅着中衣,绸料轻薄,轻易透过光去。 发现来人是师弟后,他如释重负,立即放松了身子,原本还虚虚地跨过裴响腰身,现在直接坐下了,两手不觉下移,撑着少年人的胸膛。 裴响稍一打眼,苍白的面容倏地泛红,然后连眼睛也闭上,一副引颈就戮的惨烈模样。 白翎忍不住笑道:“干嘛呀?好你个洛东裴家大少爷,半夜不睡觉,跑师兄床上来。喜欢我的床就说呗,又不是不让你睡。这么大地方呢,分你一半又怎样?” 裴响的胸口剧烈起伏,半晌挤出一句:“我不是喜欢你的床!” “不可能。但凡见过的,没人不说好。阿响不要口是心非啦。你不喜欢我的床,还能喜欢什么?” 白翎随口说罢,瞄了一眼地铺,心里自然而然地想道,莫非他的神级大床还比不上一张褥子铺成的地铺?小孩就是小孩,肯定是坐过一次他的床,就惦记上了,只是面皮薄,不好意思讲,可怜兮兮的每天等师兄睡着了、才偷偷蹭上来。 白翎垂眼一瞧,逮住师弟的地方在床边上。可见他的阿响不仅夜半才敢爬床,还从不和师兄抢地盘,躺这么边边,也不怕睡着了摔下去? 白翎满心怜惜,却见裴响面红耳赤,好像被他刚才的问话劈中了天灵盖。 白翎好笑地摇晃他两下,轻声哄:“没事的阿响,你想什么,师兄还不知道?你就别硬撑了。” 孰料,师弟更受刺激,一双黑沉沉的眼里情绪翻涌,执拗道:“我没有!都是你瞎想的,我、我绝非喜……喜欢……!” “唔?算啦,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吧。唉,怎么是你……好了快点睡觉,你明天老早的课呢。” 白翎一挥手,歪倒在被褥间。裴响瞬间起身,却被早有预料的白翎伸手一截,捉住了腰带。 白翎说:“你再跑,我就扯了。” 裴响:“……” 裴响含恨默默地躺回了床上。 他睡姿笔直,仰面朝天,绝不超出床沿一寸,像把自己就地掩埋了。 然而,当白翎大起大落之后、终于决定老实入睡之际,忽闻身侧人冷冰冰地问:“何谓‘怎么是你’?” 白翎迷迷瞪瞪:“嗯哼?” 裴响道:“西厢除了你我以外,还能有第三人进入吗?” 白翎:“……” 经过刚才一出,白翎已经把此前种种无来由的优待,套在了嘴硬心软的师弟身上。仔细想来,那道暗中的视线清冷、无甚波澜,对他却有种不动声色的专注,不正是阿响惯常的目光么? 但要是挑明了问他,肯定又一阵誓死顽抗。不如不问。 白翎轻笑道:“小孩子问那么多干嘛,我困了。喏,被子给你一些,快睡了啊。” 裴响:“……” 裴响心中一股无名火,闷不做声地掀开被褥,拒绝了师兄好意。白翎却连打数个哈欠,并未察觉,不久便陷入好梦,睡得人事不知了。 再过了一刻钟,裴响亦眠。 直到此时,床尾的月色才又晃动一下,有道修颀的黑衣人影,如鬼魅浮现。 青年垂眸视下,望着师兄安然的睡颜。 白翎的头发铺满枕席,被月光勾勒出一圈毛茸茸的银边。他的面颊被枕头微微堆起,挤开了唇角,柔润的唇瓣呈微透明的樱色,吐出规律的温热气息。 裴响——真正的裴响,目光定定地吸附在师兄身上,就这样看了许久,久到像时间停止了流逝。 终于,他按捺不住内心,无声地凌空而起,亦躺在白翎身侧。不过,介于少年裴响只占据边缘,白翎也睡着睡着滚去了另一边,青年裴响只剩下中间有大片空处可躺。 他有足够的自信,不会惊动白翎,纵使白翎有丝毫变化,他也能在一呼吸间,隐去身形,抹除一切存在过的痕迹。 即便十分冒险,对此段回忆的贪恋,依旧占领了上风。 裴响不自觉地靠近白翎,只能看见他的后脑勺,但在共枕的刹那,满足之情铺天盖地,汹涌而来。整整一百年的苍白困苦,似乎由一个瞬间填平了,他忽然卸去了所有防备,面向上空,眼睫轻颤不已。 然而,就是这一瞬的失控,让他放松了对心境的警醒。 此地可堪作化外世界,亦凭照白翎的认知,不断自洽着。裴响的侵入,虽未被白翎捕捉,但在他的心境中,会像他自己一样在意他的人,不止他一个。 裴响若有所觉,缓缓侧目,看向另一边。 雪白的月光下,不知何时开始,少年裴响已经睁开了眼,双目似两汪寒潭,正面无表情地盯着他。 第118章 一百一十八、鸠雀 有一款老游戏叫《大…… 叶府前庭, 众目睽睽之下。 所谓的“叶姑姑”,亦即太徵道君本尊,凝神注目着“两不疑”。心境中过去百年, 外界或才一瞬, 全体搜魂师紧盯场上二人, 大气也不敢喘。 叶家家主表面上被安排作护法, 实则根本不知要干什么, 不过是听候祖宗差遣罢了。 他问:“道君, 您还有什么吩咐?” 女子神色肃穆, 流露出与外表全然不符的沧桑气韵。少顷,她淡淡道:“看着便是。” 此时的“两不疑”, 刚经历了向裴响倾斜、又向白翎歪倒, 最后保持了平衡。叶家家主擦去额头细汗,说:“看样子稳定下来了。不愧是道君的法宝,真了不得!” 其他搜魂师们听家主如此感叹,纷纷叫好。大伙儿并不明白“两不疑”有什么用, 只见杆秤上镶嵌的灵石闪闪烁烁、煞是好看,两名观心的仙长也毫无异状,便认为万事大吉了。 太徵道君却对一切杂音置若罔闻,而后, 双眉轻皱。 家主立即打手势让众人噤声, 说:“道君, 可是出了什么岔子?” “两不疑上,灵石过亮。”太徵道君顿了顿,道,“他二人观心的时间,亦显过长。” “哦……是不是仙长要看的记忆太多, 一时半刻看不完呐。” “非也。我事先问过白翎,他们共度的时日。此人答曰,其实仅寥寥数月。虽二人朝夕与共,画面繁多,但以心境中时日流动之速,不该拖延至此。况且,我提前交代过裴响,令其时刻捏着法诀,仅查阅两者相关的回忆。他久久不出,必定是不愿略过任何场景,沿着光阴源流,不断深入。”太徵道君缓缓道,“裴响已然陷在心境中了。” “啊?!这、这,是否要马上中止观心!”叶家家主脸色大变。 “不必。”太徵道君盯着灵石的光芒,亮彩幻化不停,在外人看来毫无规律,她却能以此判定白翎心境的状况,说,“我告知过裴响,为了避免被白翎的功法驱逐,要在心境里留下线索,唤醒他少许神智,遏止功法。现下看来,白翎对功法的掌控却高于预期,他全然不曾清醒,但未触发。” 家主问:“那是好事还是坏事?” “好事。搜魂师迷失于他人心境,真正的危害并非迷失,实为遭受排异。自己的神智走不出来,又危及了心境之主,才会被扼灭在他人的心境里。既然白翎完全没抗拒裴响,姑且让裴响滞留其中,无伤大雅。” 家主挠头道:“这个‘危及’的意思是……” “太多了。纵然是我,依旧无从概括其中的凶险。人心如千千柳条,记忆似万万柳叶,其中玄机奥妙,我只解得满月寸光,冰山一角。” 太徵道君发出长叹,忽然喃喃:“这种时候,若有是非来卜一卦就好了。啧。” 不过很快,她的预感落到了实际。灵石诡异地闪烁几下,频率、颜色,皆与刚才大不相同。 太徵道君自言自语:“怪了。白翎不曾推拒裴响,为何在他的心境里……生出了另一股抗衡裴响的力量?难道是……” 霎时间,太徵道君将手握住虚空,一根柳枝法杖从她掌心往上下延伸,飞快成型。她将法杖一挥,数枚柳叶如飞镖一般,射向裴响。 家主大惊,众搜魂师齐齐倒仰。只见裴响的周身不知缭绕何物,平日看着不显,当他遭受袭击时,却与柳叶飞镖相撞,发出了寒铁相击之音。 太徵道君面沉似水,欲对白翎下手,然而迟疑。此时的白翎,解去《喜乐诸天奇经》护体,在大乘期修士信手一击之下,焉有命在? “去把白翎摇醒。”太徵道君下令,不过立即改口,“罢了,我去。你们不得轻举妄动!” 一句话镇住在场诸人,女子飞身掠去。不料,她倏地察觉了什么,停步格挡。法杖枯木生芽,转瞬长出亭亭华盖,与空中袭来的某物不断碰撞。 此刻,太徵道君看清了阻拦她的东西——正是刚才环护裴响的无形之物,在她凝目看下,隐约现出真容。 竟然是弥漫在四周的灰雾? 不对,能将她所化柳条切出千万道细口的,不是雾气,而是铁砂! 太徵道君转手要戳白翎脑门,不曾想,空中的铁砂仿佛与裴响心意相通,再度卷来。当它们集中在一起,才让其他搜魂师也看清了,一个个倒抽冷气。 太徵道君不得不旋动法杖,念念有词。霎时,满地的碎白石下,有东西破土而出。柳树生根发芽,长出人形,在她一声令下,全部冲向闭目端坐的裴响。 漫天铁砂如黑蛟窜动,下一刻,在裴响身前凝聚,拼成了一把仙剑! 细看之下,此剑浑身破碎。说是仙剑,实则以铁砂融成铁水,勉强凑在一起、复原剑身。天光普照,剑身持续地碎裂又融合,竟显得波光粼粼。 太徵道君想起了相关记载,低语道:“莫非是……‘花谕’?” 裴响曾以此剑刺杀展月老祖,据传,剑身被碾作齑粉,飞散在折雨洞天的山川草木之中。 没想到,它的主人历经暗无天日的牢狱,以记忆残损之身,百死复生;而这把剑也并未离去,化成灰还跟在主人身边,当主人意识不在,方才以粉身碎骨之态,显形护主。 太徵道君的脸色略显难看,像是对待顽劣的小辈,想教训但无从下手。“花谕”飞旋,每当舞动,皆裂作细密银丝,削断进攻的柳人,又时不时恢复剑形。 身为大乘期修士,太徵道君另有手段。但她若再添一份力,气息便无从隐藏了。两名小辈的师尊,很快会找上门来,女子想起顾怜,又啧一声,悄然指地,指尖沁出灵泉,滴落地表。片刻后,白翎身旁猛然长出柳树,眼看要给他一闷棍。 又一道寒光激射而出,柳树每生一条树枝、就被寒光砍去。它是从裴响背后飞来的,不是别物,正是白翎的“拂钧”与“凉紫”。 剑身明暗变幻,乱闪不停。仙剑悬空,与“花谕”遥遥相对,发出哀长的剑鸣。 太徵道君眯眼看着二人二剑,忽然将手一松,法杖不见。 她负手回到最初站的地方,不偏不倚,在白翎裴响中间。叶家家主战战兢兢地问:“道君啊,情、情况如何?” “裴响进入了白翎的心境,心境之中,便有两个裴响。除白翎本人以外,心境里的少年裴响,是最易发觉入侵之人存在的。裴响可以稍微唤醒白翎,但万万不可惊动另一个裴响,否则……” 家主颤声道:“否则如何?” 太徵道君说:“裴响被叮嘱过的事,决不会犯错。他有如此疏漏,一来深陷他人心境,自我神智已开始摇荡;二来,定是他有意为之。否则如何,只能看他究竟要干什么了!” — 白翎昨夜睡得不好。 他勉强睁眼,瞧见昏暗的帐顶。暖融融的日光被窗棂切成一条一条,历经几层纱幔,轻柔得诱人。 他不知为何,明明睡到了自然醒,还是觉得头脑昏沉,好像有谁在他脑袋里打了一整晚似的。 白翎发出哀怨的哼叫,把自己抻得像一张弓。不曾想,他这一动,竟然碰到了什么。 “诶?” 白翎一愣,转头与身边人四目相对,惊讶道,“阿响你没去上课吗?现在几点了!” 微薄的晨曦下,身着墨绸中衣的少年侧身而卧,静静地望着他不语。两人盖着同一床被褥,枕着一样的枕头,发尾交织,棕色混进了乌黑。 “讲坛临时取消了。”裴响淡淡说道,面不改色。 “这还能取消……太临时了吧。” 白翎颇觉疑惑,可是裴响修行是最不用操心的,他向来自有打算。即便是找借口诓白翎,也肯定有他的规划和理由。 小孩不说,白翎不好问,又上下打量师弟几眼,还是觉得哪里不对。 他想起什么,道:“愿意盖我的被子啦?” 睡前不是撩开了么。 裴响说:“山间夜凉。” 白翎点点头,又道:“不睡床边边了?” 眼下离这么近,一伸手就会碰到,倒让白翎有点不习惯。 裴响说:“师兄,你抢被子。” 白翎:“啊。” 是吗?他还有此等恶习?? 想想每天起来,床褥乱成一锅粥,可能是这么回事。白翎无辜地眨眨眼睛,立即将此事掲过:“好吧好吧。” 他下地洗漱,果然和之前一样,铜盆里的清水尚温、柳条沾好了青盐,连晨起该喝的茶也新沏了一壶,倒出热腾腾的一杯。 以前茶是单独放案上的,眼下都摆在一起。白翎略一思索,看来师弟在用行动默认,以前的热茶也出自他手? 那昨晚还否认得脸红心跳的。 白翎往床上瞄去,裴响亦已下地,背对着他,正在更衣。少年人身形挺拔,不过已能预见,日后宽肩窄腰、身姿修长,必然是很符合剑修兼具力量和风骨的仪态。 可是,裴响什么时候会当他面换衣服了? 白翎突然晃神,这一刻,眼前闪现出了截然不同的场景——床畔更衣的裴响不见了,另一个裴响站在他跟前,正握着他双肩呼唤: “师兄!” 眼前的裴响万分鲜明,却与他仿佛隔世,声音、触感,全然没有,唯独这个瞬间,白翎生出了短暂的幻觉! “啪嗒”一声,漱口的水杯跌落在地,摔得粉碎。 此举惊动了床边的裴响,他已经穿戴整齐,每一处都一丝不苟,和以往毫无二致。 “师兄,你怎么了。” 连问话平铺直叙的语气,也符合他的习惯。但是,白翎心如擂鼓,心底有个声音在喊:“不对!不对!不是这样——” “裴响”缓步而来,只一拂手,将碎片尽数收起,重新取来一只杯子。他甚至默默装满了新一杯水,递给白翎。 白翎下意识地后退半步。 他好像记起了什么。可是他记起得太晚了,一切波澜,已经不知被谁抚平,纵使他惊觉,亦只得浑浑噩噩地延续下去,按照既定的宿命,走完无数个日夜。 身前的裴响并未勉强他,转而把水杯放在一旁,道:“我先出去了,师兄。” 在错身而过的霎那,白翎倏地瞥见了什么。 在师弟手上,缠着一圈圈绷带。 第119章 一百一十九、无我 故我,非我,真我,…… 阿响受伤了? 什么时候的事。 疑惑在白翎的心头弥漫, 他探头望去,却见裴响行动如常,好像缠绷带不是为了保护伤口, 而是一种习惯罢了。 习惯——更说不通啊。师弟哪有这样的习惯。 白翎想起刚才的幻觉, 眼前出现的另一个师弟。他一动不动地站了好一会儿, 可是幻觉再未出现。不过是一愣神功夫, 他甚至忘了, 自己干嘛杵在这儿。 好像做了个噩梦, 一醒来就急着找人倾诉, 可惜身边无人,只能自己回味。然而这一打岔, 便想不起来了。 白翎晃晃脑袋, 快速洗脸刷牙出门。 仙去山晴光正好,今日离道会开场,还剩十二天。 客观来说,时间紧任务重。虽然白翎已经安插了李德作内应, 但问鼎一脉凶名远播,面慈心黑的孔安且不必提,他家四代还有一位宁雪真人,据传冷峻善断, 城府极深。白翎没和此人打过交道, 不知怎的, 总觉她会是此行一大变数。 不过眼下最令白翎上心的,并非他们。 师弟静静立在前院的边缘,俯瞰无边春景,听见身后脚步,回头看来。 白翎微讶道:“阿响, 你在等我吗?” 裴响颔首。 白翎更惊讶了:“你不去讲坛?师兄给我们报的课不一样,不顺路吧。” 两人一直分开上课,白翎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就算了,裴响是每日早出晚归的。他们只有睡前能短暂共处,甚至,裴响偶尔向仙师请教疑虑,会探讨至子夜才回,白翎根本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上的床,连他第二天什么时候走也一无所觉。 正因如此,之前裴响夜夜爬床,他是一点儿也没发现。此刻想起,又兼二人衣着整齐、在光天化日下面对着面,白翎冒出了严重滞后的不自在。 裴响却道:“诸葛师兄安排的课程,我已自修完毕,无别处可去。” “哦……这么快呀。那你跟着我吧!” 平心而论,白翎本想拒绝。他和阿响一起做任何事都可以,除了上学。若是被师弟看见他这个当师兄的上课睡觉、开小差、给书里的先贤画像涂鸦机关枪,以后还怎么做人? 但要让他不干这些事,听课不如死了痛快! 白翎人在前面走,心在天上飞,想方设法要支走师弟。他全然没想过裴响会骗他,对师弟所言深信不疑——先天剑骨的奇才,学习进度快是必然的,更何况他起早贪黑,肯定在诸葛悟安排的课业之余,多学了不少。 但不让他跟着自己的话,还能干什么呢?白翎思来想去,又不太放心。 他回过头,张口欲言:“阿响——” “嗯。” 少年神色平静,目光未有分毫变化。在白翎回头以前,他就一直这样注视着师兄。 白翎不禁一怔,旋即笑道:“好奇怪啊。你昨天还目不斜视的,看我一眼都有害道心一样,今天怎么一直盯着我?说起来都没问你,我那床舒服么。” “天下独绝。”裴响淡淡地给出了最高评价,更让白翎意外。 依师弟的别扭性子,不该把他的问话当调戏、然后恼羞成怒地抨击他的道德与廉耻吗? 孰料裴响亦问:“师兄觉得如何。” “啊……啊?什么如何??” “自然是有我在侧,同……榻而眠。” 裴响的话明显停顿了一下,白翎毫不怀疑,师弟原本想说的是“同床共枕”。如此又让他的怀疑减弱了一点:会在这样的细枝末节上费心思,避免吐出任何淫词浪语的人,除了阿响,还能有谁? 虽然同榻而眠也没好到哪里去吧! 白翎好笑地说:“怎么,阿响要我评价你的陪睡水平呀。这个嘛,孤枕难眠长夜难耐,身边有人相伴当然好得很啦。唯一的缺憾就是,师弟你离我太远了。等我醒了才看你靠过来,其实睡前也不用害羞的,师兄我是什么很迂腐的人吗?你要我边拍边讲睡前故事都没关系的。” 裴响:“……” 裴响略微掀了下眼皮,道:“你说与你接近,可助你修为进益。” 白翎:“……” 白翎凝滞片刻,叫道:“好像是诶!” 太丢脸了。原来师弟的动机如此正义!他之前大费周折,居然是为了师兄的境界与仙寿着想?根本不是图白翎的床舒服啊! 白翎“唰”地转回去,快走数步,生怕头顶冒烟被师弟发现。 真要命。阿响是被他抓住爬床后,索性打开天窗说亮话了么?好是好,但白翎招架不住。 他受不了了,历来只有他猫玩耗子的份儿,怎么风水轮流转,眼下师弟每句话都让他被拿住了命门似的?此事必有蹊跷! 白翎陡然生出一分疑虑:难道阿响他被——夺舍了? 洞天之内,万物齐生。除了远在嵌玉湖上的梦微观,因受师尊的威压震慑,方圆十里灵妖俱灭;其余地方尽是古山寒林,精怪共存。 裴响总是深夜方归,独行山路,很可能撞上不干不净的东西。白翎倏地停步,转到裴响跟前,手摸下巴观察他。 裴响亦站住了,轻轻道:“师兄。” “别动,我检查检查你的身体。你进步这么快,万一哪里练岔了怎么办?让师兄瞧瞧。” 白翎编借口编得顺溜,左顾右盼,发现一条小径,拐向山中的凉亭。他们已经来到了折雨洞天外的山道上,白翎顺手拈起师弟的发带,牵着他往凉亭去。 裴响完全没有反抗。 师弟乖顺得不可思议,白翎忍不住频频看他,更坚信师弟被邪祟附体了。说不定,附体他的还是什么狐狸精之类,不然怎会时刻散发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害白翎头皮发麻? 那感觉就像旧情人找上门,他却把人家忘了个一干二净。太可怕了! 终于躲到了旁人看不见的地方,白翎笑嘻嘻的,把师弟按着坐下,自己仍站着,准备对他施法。 裴响道:“我身上,有何不对之处么。” 有啊,简直太有了!白翎不想打草惊蛇,故作深沉地说:“检查而已,有没有你等下就知道啦。别乱动喔。” 说着白翎便念动口诀,施展“辟邪玉指”。灵力集中到指尖,明明灭灭,像附着了一层火焰。随即,他将持咒的双手覆在裴响头上,默念几句。 裴响不动声色,抬起眼帘盯他。 额头之后,是面颊。白翎用两掌裹住裴响的脸,令他稍稍仰起。如此一来,裴响的神情终于有所松动,挑了下眉。 “不着急,检查要慢慢来。你相信师兄,我以前下山的时候,治过小儿夜啼的。” 白翎非常信任自己的手法,按照步骤,手落在裴响肩头。指尖的灵焰并未变色,证明他抚过的部位皆无邪气。 这下白翎心生嘀咕。附体阿响的妖精挺厉害,还晓得躲着他的双手走。 不过,但凡他摸了的地方,都燃起微光,妖精无法再藏身其中。等他把师弟从头捋到脚,劣妖即刻显形! 白翎继续往下,按住师弟的胸膛。裴响双目稍眯,置于身侧的两手指节一紧,不过还是坐住了。 他已知晓白翎行使的招数,喉结轻轻滚动,一言不发。 白翎却在心底惊呼:师弟年纪轻轻,太有料了吧!虽然他看过抱过都不止一次了,但专门上手摸,到底不一样。这小子除了脸蛋软一点,其他地方都铁似的,能清楚感到肌理的起伏。 不过放松状态下该这样吗? 白翎歪头问:“阿响,你是不是有点紧张。放轻松啊,检查很快的,把脏东西赶出来就好了。” 裴响:“脏东西?” “唔……比如狐狸精什么的。” 白翎一边咕哝,一边单膝跪地,不然难碰到师弟的腰腹了。他专心驱邪,顺手把师弟本就敞着的膝盖更推开点,方便自己猫在中间。 下一刻,眼前人突然消失。 白翎:“嘢?” 他愣了愣,师弟好身法!而后回头,莫名其妙地望着瞬移到亭子对角去的裴响。 此时的裴响,目光幽深。他已站得笔直,垂眸看着还蹲地上的白翎,神色晦暗不明。 少顷,裴响嗓音微哑,道:“师兄,这不合适。” “什么不合适?” 白翎仅茫然了片刻,倏地反应过来,啼笑皆非。 他下意识地瞄向裴响某处,见没什么不妥,表情几番变化,啧啧称奇:“厉害啊,阿响,你道心稳固得很嘛!比之前掉水里强多了?嗯,不过那时候大家都湿淋淋的,我还不小心……哎呀,不管怎样,刚才是师兄考虑不周,委屈你了哈哈哈哈——你,你还好吗?对不起!哈哈哈哈哈……” 白翎越说越忍不下去,跌坐在地,放声大笑。 不过他笑着笑着,又觉得怪:师弟都被轻薄到这个份上了,怎么还没有铁青着脸、通红着眼,斥责他品德不端言行无状?不仅如此,一双黑缎长靴缓步踏近,裴响还朝他走过来了! 白翎:“……诶?” 白翎笑得眼中带泪,被阴影兜头盖下,后知后觉危险降临。他一直天不怕地不怕,现在却无故发毛,感觉捅了大篓子。 裴响也单屈膝跪地,一手搭膝,对他说:“是否继续?” “……”白翎眨眨眼,笑意还凝固在脸上。 裴响道:“师兄不是猜我被狐狸精上身么。怎么,不想知道答案了?” “这……”白翎眼珠乱转,笑不出来,慢慢往后退,结果一下便抵到了围栏长椅。 裴响说:“我近日忽觉乏累。” “一定是读书读晕了。” “前夜回府,途径山腰野坟。” “什么野坟?那都是道场前辈!” “我的衣服上多出了兽类毛发。” “……” “是狐狸的。” “………………” 对方只攻不守,打得白翎节节败退。他再也待不下去,直接操起神行术,三十六计走为上。至于夺舍师弟的玩意儿,等着请师兄定夺吧! 然而,裴响稍一伸手,便把白翎拦腰揽了过去。与此同时,他旋步起身,坐回了凉亭的飞来椅。白翎眼前一花,居然毫无还手之力,就这样被带着往下坐,正落在师弟腿上。 白翎:“?” 师弟恐怕不是被狐狸精夺舍了,他是拜狐狸精为师了吧!!!狐狸精混进道场开讲坛了吗?! 白翎震惊道:“阿响,你……” “我看师兄以前,待我很是亲近。为何一夜之间,退缩至此?”裴响专注地望着他,像请教仙师一般问道,“不能同往常一样么。” “一夜之间性情大变的……明明是你好不好?” 在这瞬间,白翎再度晃神。他一把推开裴响,连退数步,幻觉又出现了! 但,这次的幻觉更加厉害,他不在原地,而是在本该报到的讲坛坐席上,百无聊赖地转着笔。讲师的嗓音历历在耳,白翎不小心在前排学子的背上洒下一串墨点,连忙偷偷搓起了“浣纱咒”。 孰真孰假,孰虚孰实? 一阵剧痛钻入脑海,像要把他的头从中劈开,往前伸出两条路,一条路通往既定事实,幕幕情景按部就班;一条路通往万丈虚空,但阿响就在虚空之中! 是吗? 虚空中的,是阿响吗? 可是在另一边的无数幅画面上,也有一个阿响啊! 裴响发现他双手抱头,神情立变,快速念咒。正是太徵道君所授,让他能跳跃至与他相关记忆的法诀。 周遭刹那开裂,纷纷扬扬,散作飞蓬。白翎如被惊雷击中,短暂地恢复了清醒。 他明白裴响要做什么了。失忆之人,对曾经的自我根本没有认同,裴响岂会安于旁观?他开辟了另一种弥补记忆的方法—— 直接覆盖回忆里的自己,取代他,和师兄创造新的过去! 彼我非我,妒火滔天。 朦胧间,白翎听见师弟幽幽的声音:“师兄,抱歉。我变不回他,要让你失望了。” 第120章 一百二十、复盘 好的不学学坏的-口-…… 白翎由梦到醒, 浑浑噩噩,周而复始,浮浮沉沉。 裴响对他的观察细致入微, 所以除了第一次转换场景时, 白翎的脑袋差点分家了, 后来再未感到疼痛。 但凡裴响覆盖过去的自己、又因走岔了路即将穿帮时, 他就会卡在白翎苏醒前, 切换到下一段记忆。 如此反复, 不知过了多少遭。 起初, 白翎全然不觉,但这是他的心境, 次数多了之后, 他醒得越来越快。裴响不得不有所收敛,效仿曾经的自我行事,可他毕竟丢失了记忆,只要“夺舍”, 难免生出纰漏,逃不过白翎的眼睛。 他懂白翎,白翎又何尝不是对师弟了若指掌,抓破绽越来越快。最后, 两人几乎在心境中你追我逃, 不过谁追谁逃, 尚未可知。 直到火神冢大战问鼎一脉,裴响终于是彻底玩脱了——他亲手杀了李德。 那个上一次道会,把白翎打得奄奄一息的主犯,来不及诈尸逃跑,就被全场人的兵器万仞穿心。始作俑者, 自然是某位先天剑骨了。 如此一来,回忆里的世界出现了无法解释的错误,在裴响再次跳过时,白翎从背后抱住他,捂住了师弟的嘴。 法诀只念到一半,心境将变未变,全乱套了。 白翎埋头在师弟的后颈上,用额头抵着他的反骨,叹道:“阿响,你尽兴了吗?再这样下去,就剩下碎片了。以前我们还小,总有些事不圆满,你要把每一件都重来呀?我是没力气陪你胡闹了。” 白翎感到晕眩,身前忽的一空,裴响回身接住了他。 白翎的心境像一条河,无数画面在两人周围,不停地奔流向前。他们漂浮在不停歇的日夜里,裴响冰封已久的神情,终有几分动容。 他自知有错,低头道:“师兄。李德那样害你,以前的我做不到,现在,我可以了。” “可是你知道啊,他早死了,渣都不剩。”白翎扬起微笑,忍不住戳了一下师弟的脸,说,“那时候我们才认识几天?你难道刚听了李德造孽、就冲去问鼎一脉的山头找他拼命?哈哈哈哈……你还有点烦我呢。知道李德的事情后,你可怜我,表面没说什么,实际上对我更加忍让,这我倒是清楚。已经很可爱了,不是吗?” 裴响为了让他舒服些,屈膝跪地,白翎恰好能倚在他怀里,不过一口气说了许多,又喘不上气。 裴响的眼睫也垂了下来,眼眸被掩去大半,情绪难辨。 白翎拍拍师弟,道:“你后悔以前做的不够好,我却觉得好极了。不过阿响,我现在半梦半醒,最多再让你看两三幕,就完全醒了。你还想看哪一段?” 当他完全醒转,意味着观心结束。 短期内不能多次被搜魂,否则容易神智失常。 裴响必须做出选择,他抬起手,缕缕画卷淌过指尖,似流动的丹青。白翎好奇是什么感觉,也伸出手,搭在师弟的掌心。 不料,当二人同心协力,霎时身如飞燕,一齐掉进了某片时空。 霁青道场的北部,地广人稀。 正值入夜,天色昏暗。白翎身子一晃,撞到身后的师弟,被他扶住。 白翎思索道:“虞渊附近……这是婚典前?” 婚典之后,他再没闲情雅致去虞渊晃了。不远处,铁塔高耸入云,塔身烛火通明,灵池宝光大盛。 白翎心头一动,暗道不好——若他没有记错,两人从虞渊到全性塔那次,干了很了不得的大事。 阿响肯定不记得吧? 白翎忽生心虚,没想到两人误打误撞,快进到这儿了。好像和家里小孩看电影,因为到了睡觉时间狂拉进度条,结果荧幕主角正好在上映少儿不宜片段似的。 而且因白翎半醒不醒,他现在和裴响一样,也成了回忆的旁观者。 白翎莫名地焦躁起来。 他两眼一抹黑啥也不知道就算了,和师弟一起围观就太尴尬了吧?何况他们干“那件事”的时候,白翎有所误会,狂放得很—— 还是不要去看比较好!!! 白翎道:“阿响……” 裴响不明所以,已经念动了口诀,看他一眼:“?” 刹那间,两人脚下一移,精准置身于全性塔十七层的神鸟斋雅间。原来,叶姑姑传授的法诀还能隐匿施法者,除了室内的烛火无风轻跳了一下,他们没引发任何波动。 一百年前的白翎与裴响,正在相对而坐。 红泥火炉,沸水声掩盖了秋天的蝉鸣。落地窗外,夜空高远,两个不速之客站在桌旁,离当初的自己咫尺之距。 白翎扶额,心说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今日便霍出脸去了!他“啪”地打了个响指,令记忆画面暂停,道:“前情提要。咳咳,我们之前打了个赌,赌谁先整死一个祸害你的人渣。你这家伙,可恶得很,死活不明说赌注是什么,光往我嘴上看!于是我想歪了。” 裴响:“嗯?” 白翎绷着脸不吭声。 裴响缓缓道:“如何心思不正。” “就、就以为你要我那个你呗……” 裴响道:“哪个?” “不许明知故问!一直看我嘴巴还能是哪个啊!!那时候我们俩、我们俩已经快好上了,你害我心乱死了!!!” 白翎忍不住冲他一顿喊,却见裴响侧目瞥来,不知为何,白翎从他眼底瞧出一丝笑意,立即将眼眯起,道:“阿响,你笑什么?等下你可有得哭。” 此句中“你”,指的自然是回忆里的裴响了。 裴响本尊不紧不慢地说:“愿观其详。” 白翎磨了磨牙,又打了个恶狠狠的响指。 画面恢复进展,旧日的两人经过一番来回拉扯、互相试探之后,白翎将心一横,气势汹汹地走向凭栏的师弟。 “等等等一下!”旁观的白翎抱头鬼叫。 气氛正当焦灼,被他打断,裴响稍稍平复吐息,问:“怎么了?” “我、我要不再和你铺垫铺垫……其其其实我们错过了告白!那段很重要的!”白翎刚说完,又不太确定地喃喃自语,“算告白吧?兰花林里那次……骇我一大跳来着。好像说的是……” 裴响道:“日后搜魂,另有机会。师兄不如留着悬念,等我亲自观摩。” “……”白翎面色涨红,无言以对。 他只好放回忆继续,可是见曾经的自己大步流星、即将去拍师弟肩头,又倒抽一口冷气,停住了画面。 白翎:“……” 裴响静静看他,神色无甚变化,堪称体贴。 白翎干巴巴地问:“你刚打死李德,直接跳到我们、我们那个,不会觉得奇怪吗?” “不会。”裴响说,“师兄停顿这么多次,是想让我逐刻品味么。” “当然不是!” 白翎再也无话可说,左右一看,干脆躲到了裴响身后,拒绝观赏。随后,他以手掩面,自欺欺人地任回忆一放到底。 衣料摩挲,肢体碰撞。 短促的气音,破碎的对白,还有细密的唇齿厮磨,所有响动都集中在方寸天地,融化在悄然而至的夜雨中。 白翎一眼也不敢看,始终背靠师弟,在心里埋怨:这下好了,让他看个够吧。包括小时候的他差点把师兄亲昏厥、自己还掉眼泪,这些又丢脸又见不得人的事,全部看个够吧! 不是对年少自己的所作所为不满意吗? 不是忍不住改变过去吗? 跟状况百出的初吻比起来,其他都是过眼云烟,不值一提。 可是,当初的两人,原来这么腻歪。 白翎的脸烧了又凉,凉了又烫,听着以前的自己和师弟有来有回,互相地抱怨、撒娇、赌咒发誓、掏心掏肺,许久不曾结束。 直到昏君与爱妃的故事讲完,炉火渐熄,回到桌边对坐的二人终于平静,纵使看对方的眼神时时躲闪,还是勉强扯回了正题,聊起当年身处的疑云。 白翎长长地松了口气,与此同时,也有点后悔,刚才太不淡定。 然而裴响道:“师兄,可以再来一次吗?” 白翎果断道:“不行!” 白翎安静片刻,又道:“干嘛,看一遍记不住?你学道法心经的时候可不是这样的。” 他挥挥手,让画面连续加速,断了裴响重看的念头。 裴响道:“师兄小气。” “呵呵。”白翎皮笑肉不笑,抱臂看着百年前的自己招魂问话后,与师弟离开了此间。 只剩两盏热气袅袅的残茶,与一盘桂花糕。 少顷,白翎道:“我还以为,你又要亲身体会不可。” “为什么?” “以前住家那么无聊,你都要上身,怎么……这种时候了,还乖乖看着。”白翎视线移向角落,佯装无意道,“觉得很生疏吧,超出认知了?我早说嘛,跳过太多看这段,很奇怪的。” 如果换上辈子的话讲,恐怕是“代入感差”。裴响的观后感怎样?是想起了更多,还是置身事外、莫名其妙、甚至生厌? 白翎一手抱臂,另一手支在唇下,暗暗抬眸。 一盏昏黄灯火,寂寂地粉饰着屋中陈设。茶杯热汽将散,一抹朦胧白雾,让裴响神色不清。 他陷入了沉思,迷离灯影,在眉眼间变幻。 白翎的心里愈发没底,抬手想将画面驱散,可是眼前的场地,人去楼空矣,他的手滞于半空,半晌不曾落下。 裴响慢声道:“之前我想替代他,是因为他有师兄,我没有。” 白翎道:“……所以我和你待一起,你就不抢他的啦?” 裴响颔首,走到白翎面前。栏外仍在下雨,雨铃声揉着潇潇不绝,白翎还处于对师弟执拗心理的无言中,忽见他靠近,疑惑地将眉一扬。 裴响竟微微笑了。 无数场回忆中,这场最令他满意。他嗓音有些喑哑,放低了说话,便透出哄诱意味,听得白翎头皮发麻。 他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说:“师兄,你才是我的。我对过去,确实有所遗憾,若想弥补,应与你商议才是。你说对吗。” 白翎:“……” 白翎直觉不妙,可是对着神色柔和的师弟,如见寒冰消融,长夜初曙,一时间神驰目眩。 裴响凝视着他,不再说话。白翎默默地后退一步,师弟不疾不徐地跟上。白翎眨眨眼,心说弥补什么?有什么好弥补的?他们的初吻万分完美! 下一刻,他撞到了屏风,往后一倒,又碰翻了纱灯。 蜡烛本就燃尽,倏地熄灭。在火光黯淡的瞬间,熟悉的冷香渗透肺腑,裴响一手扣住他后腰,一手掐着白翎下颔,稍加使劲。 白翎下意识张口,眼前人垂眸侧首,俯身吻他。 白翎脑袋一炸,被按在墙上动弹不得。他还想挤出抗议,质疑裴响怎么记忆没看完就亲他,没想到灼热的吐息交错,有柔韧之物撬开他齿关,侵入深处。 白翎:“唔!!!”【你现在阅读的是 】 120-130 第121章 一百二十一、以沫 我亦飘零久。深恩负…… 裴响的身上总一片冰冷, 鲜有活人气。 隔着纱布的手也不带温度,粗粝的质感蹭着白翎肌肤,摩擦他的下颔缘, 人身上最柔软又脆弱的地方。 不仅如此, 裴响还卡着白翎的咽喉, 可以完全感受到他挣扎时喉咙里发出的震动, 却不容反抗地捏着师兄, 拒绝听话。 白翎气得想笑。 他想捶师弟, 身前人却对他的动作早有预料, 偏过头吻得更深。两人严丝合缝,中间不留一分空隙, 白翎根本没地方下手, 只能挠裴响的后背,还使不上劲。 他不慎扯落了师弟的发带,细长的银纹朱缎,像红线缠住指节。长发如泼墨倾泻而下, 布满了黑衣,在本就昏昧的室内仿佛融入了周遭暗影。 白翎不得不仰头承受,好像与师弟揉在一起了,他不知道怎么换气, 更不知道该干什么, 这种时候, 连推拒都像迎合。 水声作响,白翎再不呼吸就要闷死当场。可他的胸膛一旦起伏,便咽下许多,害他心里直冒无名火。 师弟的一部分慢慢渗进他,剥离了震惊、茫然、困惑等诸多情绪, 只给他剩下迷乱,像用唇齿将花刺逐一衔去,花因无法自保而焦灼,人也落下了细细的伤口,但毫不退缩。 白翎的脾气被亲软了,犹作着最后的努力,用脚别了一下师弟的小腿。 裴响双手往下,和少年时一样,掐住师兄的腰往上端,把他夹在自己与墙壁之间。 两人分开片刻,白翎立即道:“放我下来!你——” 裴响轻且快地亲了他一口。 他们的唇都还湿润着,略微粘连。白翎脑袋里“轰”的一声,忙紧紧地抿住嘴。 他不说话了,双眼圆睁,瞪着面前人,裴响的神色则无甚变化,但白翎与他四目相对,就是见鬼的能看出来,师弟心情很好,非常好,好得不能更好。 下一刻,裴响将他抵在墙上,捞起他的双腿。白翎变成了盘着师弟腰的姿势,天打五雷轰,顿时破功了叫道:“你你你从哪里学来的?!不可以这样、我、我没教过你这些!!!” “想与师兄更近些罢了,还须受教么?”裴响不咸不淡地反问,同时捉住师兄双腕,交叉别在他头顶。 于是他一只手制着作乱的白翎,又能用另一只手,把师兄的脑袋扶正过来,做他喜欢做的事情了。 白翎重新闭嘴,在可动范围内,最大幅度地摇头。 相隔毫厘,呼吸可闻。裴响的眼睫垂下,簌簌扫过白翎的眉宇,他看着师兄百般抗拒,终于道:“原来师兄在意的,唯有过去那个‘裴响’。” 白翎一愣,继续摇个不停。 裴响道:“那为何他可以,我却不行?你和他之间,还是师兄主动的。我呢?我却要摇尾乞怜?” 这话刺得白翎心尖疼,可是再摇头晃脑得背过气了,他只好开口:“你们都是阿响,都是我的师弟!可是你记忆不全,和我就是陌生人,你至少先——” 先重新说喜欢我啊!!! 白翎在心里大喊,然而不待他说完,裴响的视线在他水光闪烁的眼睛与喋喋不休的唇瓣间、快速来回了一下,就再度倾身上前。 白翎忙道不好,却闪避不及了。他又被剥夺了呼吸,师弟仿佛被他的话激发了怒气,亲吻渐渐变成啃噬,碰撞出柔软的钝痛。 偏偏白翎被他架高了,只能低头。 含不住的口涎往外流,往下落,到哪去了白翎不敢想,可他清楚感到,师弟的喉结不断滚动,全然不复饮茶都沾唇即止的克制。 周遭的黑暗变成了水,他们沉入水下。白翎恍然间想,就算他是一条鱼也得溺死了,不溺死在水里,也要溺死在浓郁得无法流动的情欲里。 少年时的青涩一去不复返,现在的裴响,无师自通地撬开他齿关,吻得太深太狠,让白翎油然而生会被吃掉的错觉。掐着他下颔的手移到后颈,指尖伸进发中,不容他逃脱。 白翎的发髻彻底松散。 裴响犹觉不足,也拽掉师兄的发带。 一团鬼火冒出来,碧落幡的器灵飘在空中,还没看上一眼,就被白翎挣出手去,倏地拍灭了——赶回残幡里待着。 说到底,他若真想挣扎,不至于被压得毫无还手之力。裴响亦意识到了,失控的动作如梦渐醒,按着白翎的手一点点松开。 白翎本来就头昏脑涨,刚才又猛的一下动作,耗光了力气。他二人都是吃软不吃硬、遇强则强的性子,裴响见松手后师兄没跑,强压眷恋,最后勾缠了一下师兄的舌尖,慢慢退出,只与他唇贴着唇,再稍微撩起眼,不动声色地观察。 白翎仍垂着眸,脑子里嗡嗡作响。他发觉师弟不再钳着他,也泄了劲,难以平复喘息,索性闭上眼。 殊不知一向瓷白的面上泛满潮红,衬着紧阖双目、无力言语的模样,确实如一朵褪净尖刺的掌中花,令人情不自禁,想再揉搓薄薄的花瓣。 裴响嗓音微哑,缓缓道:“师兄。” 白翎不想睁眼,含糊应道:“唔。” 他们一发出声音,唇便碰在一起,润泽且软和,渡着彼此的热气。裴响褪去了满身阴冷,不再像冰刻成的,把师兄好好抱在怀中。 良久,裴响半含半啄着白翎的唇瓣,说:“灵台枷并未发作,可见师兄与旧日之我,不曾如此。” “你满意了?”白翎有气无力。 裴响轻轻抿了他一下,承认道:“是。” 白翎被黏糊得受不了,可是头回被这样亲——像大人一样亲,他以前对师弟游刃有余的轻佻全飞去九霄云外,变得被动又惶惑,很不是滋味。 现在的他,正需要丝丝入扣地哄着。要是裴响在此时放手,白翎恐怕会眼一热掉出泪来。他想不通,但手臂搭在师弟肩上,环住了他的脖子。 裴响忍不住又仰面凑近,一遍遍呢喃“师兄”二字。他说着说着,语气从贪恋变成了柔和的笃定,几乎添上虔诚,低声唤道:“……见星。” 白翎“唰”地睁眼,欲言又止。 这种时候喊道号是干嘛啊!提醒他刚做了多么见不得人的事吗?? 白翎边扭头边没好气地说:“不亲了不亲了,瞎叫什么?我们搜魂是正事,要给你找回记忆来的,结果倒好……我马上醒啦!下次搜魂,又不知道什么时候。” 白翎气哼哼说罢,往墙上一靠,居高临下,绷起脸睨着师弟。 裴响却静静地看他片刻,道:“‘见星’两个字,让我走出悔过涯。” 白翎:“……诶?” 悔过涯乃是霁青道场的牢狱,专门关押罪人。 据传,彼方如无间炼狱,采属性相克之道,针对不同属性的修士,打造了阎罗十殿。但凡被昭雪司打入其中者,纵有重见天日之时,也与入狱前判若两人。 白翎蓦地攥拳,浑身微紧。 裴响若有所感,把他抱得更高,侧头靠着师兄的胸口,用面颊与他的心跳相贴。 这个举动,仿佛能安抚他。白翎低下头,抚上师弟的头顶,以五指梳理他的长发。 少顷,白翎问:“为什么?” “师兄,你不是对我的执念不解吗?我明明被洗了有你的记忆,却依然……这样想靠近你。” 裴响抬起头,忽然往后倒——白翎一惊,眼看他们要砸在地上,却在撞上地板的刹那,穿透下陷。 刹那间,场景飞旋。像金箔粼粼脱落,画面碎裂,他们再度飘飞在记忆的长河中。 白翎还搂着师弟的脖子,看远方有光芒大盛、即将吞没这个世界,道:“不行,我要醒了!” 与此同时,裴响从怀中取出一物,置于二人中间。 他们像两只蝴蝶,随波逐流,飞往心境的尽头。白翎松开右手,接住此物,原来是一片柳叶! 他立即明白了师弟的意思,轻轻一抹,剖开叶心。当明亮的光芒笼罩二人之际,白翎举起柳叶,透过它看向裴响。 顷刻间天地倒转! 他们在撞入白昼的一瞬,又跌入无边黑夜。 此时此刻,在现实世界中,“两不疑”突然打旋,和失灵的司南一般,原地乱转起来。长杆的两端分别指着白翎和裴响,竟是彻底调头了。 而白翎刚经历了一阵剧烈的晕眩,稳住心神。他不曾松开师弟,二人十指相扣,坠落在一片暗海。 轮到他进入裴响的心境了! 下一刻,白翎手中一空。 裴响不见了。他作为心境之主,亦如最开始的白翎一样,若陷睡梦,藏进了他的记忆迷城。 白翎上前一步,脚下尽是虚空。周围什么都没有,裴响的心境一片荒芜,严寒刺骨。 但他眨了眨眼,发觉可以视物。他能看见自己,也就是说,裴响的心境里有光—— 浩瀚星空高悬于顶,白翎仰头望去,霎时间,因漫天的繁星失语。淡青色的天幕上,颗颗星子闪耀,隐隐地汇成一条银河,无声流淌。 银河的彼端,会是裴响所在吗? 白翎毫不迟疑,沿着星河指的方向,向前奔去。黑暗无边无际,但有星光从高空落下,即便稀薄,依然如梦似幻,是这冰冷死寂的虚空世界,唯一温存。 终于,白翎看见了。 若说他的回忆如东流水,裴响的回忆则似水上书,被拆成一页一页,全不成篇,围绕着某个核心,起落又飘零。 白翎拨开一张张残卷,瞥见无数个裴响。 婴儿时,老祖赐下的心法注入梧桐叶,恰恰好落他眉间;稚子时,挑灯夜读,独自一人被众多苍老仙师环绕,却在难得的间隙,望向窗外的长空飞鸟。 少年裴响出现了,他的容貌一天天变化、身形抽条,唯有清冷神情,日复一日。 直到他年近十九,宿命时刻降临,仙人将来自千万里外,往后红尘渐远,故里不见。 画面在手中翻飞去,一如初遇时,拨开的花枝。 白翎屏息凝神,看见了自己登场。白玉兰林,踏着满地落花的来人,会戛然而止吗?像被硬生生撕去了、彻底抹除他的存在吗? 都不是。 他抓住了这片记忆,发现画面之上,是一片朦胧的空洞。原来,裴响根本没忘记过他。在师弟残损的记忆里,从来都有师兄的位置与痕迹,只是,他看不见—— 他知道那个人在,他知道有那个人。 只是他看不见。 百年过去,终于在某一天,他收到了笑忘门的指令。过惯了行尸走肉生活的剑修推开门,似有所感,停住脚步。 他侧目望去,看见了一道白衣身影。这一刻,眼前之人,与所有记忆的伤口重叠。 第122章 一百二十二、见星 见星如见尔,尔甚天…… 众多千疮百孔的画卷中, 有一幅较为完整,但犹如泼墨,看不真切。 白翎眼疾手快, 抓住了它, 顿时身往下坠, 似掉云里, 片刻后倏地站定, 人已在一片黑暗深处。 四周一片死寂。 少顷, 双眼适应了黑暗, 白翎发现自己正处于一条狭窄的隧道内。上下左右尽是岩石,四方的岩壁, 仅容一名成年人通过, 前后一盏灯也无。 不论往前还是往后看,都是黑洞洞一片,白翎一时间无法确定,自己能勉强辨认场景, 是因为确实有微弱到极致的光线、还是全凭法力锻炼过的眼力。 他的心一沉,瞬间猜到了此地何处。 昭雪司关押罪人的悔过涯——裴响一定就在旁边! 一阵铁链绞紧声响起,细听之下,是从岩壁另一侧传来的。白翎立即靠墙, 感到细微的震动, 有什么东西离他越来越近了。 他也念起了叶姑姑教授的法诀, 隐匿自身。旋即,平整的墙面无声分开,露出一座铁笼。铁笼里的为首者,不是别人,竟然是林暗。 裴响被关在悔过涯, 至少是九十年前。那时候的林暗当道君不满十年,对仙家而言,资历尚浅;但看她身后的一干人等毕恭毕敬,俨然尊她为神教新贵。 女修眉心的花钿明亮依旧,水红衣裙则因境界愈高,无风自动,冉冉若飘动的芍药。她臂弯挽着披帛,潋滟的宝光令狭道生辉。 一名身着绲金边红日服的教徒说:“漱玉道君,请随我来。” 林暗道:“请。” 这教徒的地位似也颇高,许是长老之流,在前领路。白翎捏诀后,像魂魄般跟着他们,试着打了长老一拳。 不出他所料,拳头直接穿过了此人的身躯,并不会被其发觉。但是白翎能站在地上,可见此处空间发生的事,能影响到他。 然而他刚收起手,便感到林暗投来的视线。女修扫视各处,道:“邓长老,此地除你以外,是否无任何人得以出入?” 白翎一惊,还以为暴露了。长老说:“回道君,正是如此。您要见的人,由是非道君朱批镇压在此,除我以外,唯有道君他能解开禁制。” 林暗颔首,神色难辨。白翎明白过来,原来师姐在考虑劫狱的可能性。 不过,她在神教就职已久,深知悔过涯铁桶一块,固若金汤。今天来此,恐怕是别无他法了。 不知走了多久,长老示意,闲杂人等不得跟随。 林暗随他继续前进,终于,道路尽头出现了一尊睚眦石像,足有三人之高,口衔宝剑,怒目而视。 长老握住剑柄,用力拧动。剑柄上亮起符文,飞出丝丝灵光,连通他的前额、双眼、心口。此等玄机亦是老祖遗留的权柄,可以验证来人身份。 不仅如此,长老拧动的方向也忽左忽右、程度不一,兼之速度极快,旁人若想借机记住顺序和力道,定不能够。 林暗微笑道:“长老深谙此道啊。” 长老说:“哈哈,唯手熟尔。道君,您请进。里边寒凉,不过凭您的修为,无需在意。” 随着一阵轰隆声响,睚眦石像张开了巨口。 与此同时,浓郁的寒气滚滚而出,长老早有预备,捧出一具暖炉样的法器护体。 一座地下牢狱映入眼帘,白翎呼吸微滞。他身为元婴后期,居然打了个寒噤。 茫茫雪雾涌过,他看清了前方景象——没有想象中的密密铁链、层层牢笼,空洞之内,矗立着一尊天然冰柱。 柱身高达数丈,向上凝结了整片穹顶,向下没在深不见底的湖中。而在冰柱中央,透出一道隐约的人形,因外部的冰层太厚,此人几乎如一笔淡墨,生死不知。 片片霜花自上空飘落,白翎闪身前行。他越过栈道,却碰不到冰柱。 湖底暗藏法阵,令细密的电光铺满冰面,不会伤及封冻其中的罪人,却让化神期修士来了也得掂量二三,敬而远之。 在白翎发动“神行术”的刹那,漫天霜花一震,短暂滞空。 林暗若有所觉,稍稍蹙了下眉,道:“邓长老,裴师弟身为金属性修士,受五行之土克制,不应关在地牢吗?何故来冰牢受苦。冰牢比起‘狱’,更近‘刑’,难道也是是非道君的旨令?” “呃,道君,我等是不得已而为之啊。地牢由千钧碎石积压,人在其内,四面八方皆是土石,堪比活埋。这厮……裴仙友本来关在那边,但他花费三年,日夜不停,居然从土石里引出好些铁砂!……之后又过三年,我们才将崩塌的地牢堪堪重建,万不敢将他送回去了。实在是……望您体谅。”长老尴尬地说。 林暗不置可否,走上了栈道。长老将手按在冰柱上,与之前一样的符文亮起,电光消退,冰霜消融。 冰柱在顷刻间化入了下方湖水。白翎紧盯着当中露出的人影,果然是裴响! 而且,是他最熟悉的少年裴响,黑衣黑发,脸色苍白胜雪,感到有人造访,缓缓地睁开双目。 师弟眼底,毫无生机。 白翎首先确认,裴响的耳垂上并无铁钉。灵台枷尚未钉入头颅,师弟神智完好,可他看见林暗后,一语不发,仿佛只是一具活尸,对外界没有任何反应。 数条古玉锁链从高空垂下,避免了任何金属存在,束缚着裴响。他一动不动,锁链没发出半点声音,一片死寂。 白翎的口中突然涌起腥甜,他把嘴唇咬破了。因为他不能发出声音,更不能去抱住师弟。 此时若轻举妄动,万一触发什么机关、或者被在场之人发现,打乱了此间世界的运转,记忆便会中止。 长老说:“道君,一刻钟后,禁制将会重启。在下告辞。” 他回到了睚眦石像的獠牙外。但是牢门不曾关闭,长老远远地盯着这边。 林暗神情缓和,张口便道:“裴师弟,白翎还活着!” 听见这个名字,裴响的眼睫蓦地颤动了一下。 林暗说:“时至今日,我终能踏足此地,告知你这个消息。白师弟没死,他睡在嵌玉湖中,你们还能相见!” 裴响双眼微睁,那张几乎被冰雪同化的脸上,出现了第一道情绪的涟漪。他尝试动一动喉咙,但是因清醒着冰封太久,张口却发不出声音。 刹那间,白翎理解了师弟此前所有的所作所为。明知道自己任何细微的举动,都可能在心境里引发无数重波澜,他还是赶在思考之前,飞身跃起。 足尖点流霜,借着极寒下凝在空中的水气,他连踏数步,终于够到了古玉锁链,向眼前人垂目伸手。 链条结了冰,被白翎踩得晃荡。裴响幽深冷寂的眼底,骤然迸发出一星寒芒。 他仰起脸,纷纷扬扬的绒雪自黑暗的高空洒落,恍然间,似有一片柔软的白衣抚过,流露不尽的哀怜。 白翎深深皱眉,一时不慎,有什么东西溢出了眼眶。它一闪而落,在半空便已凝固,眼看要砸在裴响脸上,白翎本想去触碰师弟的手立即收回来,把结冰的泪水握在掌心。 不能惊醒裴响。现在的白翎,已经因情不自禁,违背了观心的规则。 如果让师弟醒来,依他性子,一定会结束回忆,不肯再展露半点伤痛。 林暗目睹了这一幕,目露惊异:“难道是……他在这里吗?” 她稍往后瞟,见那名长老还在盯着这边,沉住气道:“裴师弟,我能来此传讯,实则与是非道君达成了协议。你所犯的过错深重,若不施以搜魂之刑,绝无活路。神教网开一面,让我带来此物,只要你同意,便能离开悔过涯了。” 女修摊开掌心,两点灵光旋转着升起,逐渐延长,形成两枚符文弥补的铁钉。钉尖隐隐滋生着电流,令其互相吸引,又保持着一定的距离。 灵台枷! 白翎不曾想到,灵台枷原来是林暗送来的!可她说得没错,刺杀展月老祖——全修真界无一人敢想敢做的事,唯独裴响做了。更何况,他身为展月一脉的三代亲传弟子,欺师灭祖,弥天重罪! 钉上灵台枷以离牢狱,恐怕是林暗费尽心力、多方运筹才争取来的机会。远处的悔过涯长老藏在阴影中,俨然作是非道君的耳目,密切注视着冰牢里发生的一切。 两枚铁钉离开林暗,飘到裴响面前。 少年人眼底那细微的清芒,被更明亮的白光覆盖了。是钉尖的电与火,当离得足够近时,纵使是毫无温度的光亮,也成了漫漫长夜中,唯一的出路。 裴响嗓音喑哑,轻轻道:“若我依然拒绝,会连累你们吗。” 林暗说:“这些你不必考虑。” 没说出口的是,其实已经没几个人可供连累了。顾怜毕竟地位崇高,且素来深居简出,本就和权势不相干的人,姑且算连累不着。 至于裴响的两位师兄,白翎长睡不醒,诸葛悟远走不回。最后算到林暗头上,日子总是坎坷不断,她早已习惯了砥砺前行。 裴响不说话,静静地望着铁钉。他们交涉的时间只有一刻钟,眼看时间快到了,长老欲上前提醒,一柄剑影从天而降,钉在他刚迈出的脚前面。 林暗头也不回,道:“请长老退后。” 十余条古玉锁链,一齐颤动起来。它们捆缚的人向前伸手,攥住了铁钉。符文光芒大亮,裴响只垂眸看着,如同凝滞。他好像在回忆,在不知会忘记什么之前,把最重要的记忆,最后回顾一遍。 天空开始下雨,在这不见天日的暗室中。冰柱融化成湖水后,沿着四壁逆流,恰好需一刻钟重新汇聚于顶,而后淅淅沥沥地落,再次封冻罪人。 林暗目露不忍,但还是说:“裴师弟,你二人已有道号。皆是梦微道君所取,尔为还阳,彼为见星。大家都希望你活下来,纵百死亦有千生。白师弟他,也只是睡着了。只要星空还在,他迟早会回家的。不论如何,你至少要活到那日!” “……见星。” 落雨形成飞瀑,从下方结冰。刺骨的寒意遍布白翎全身,他浑然未觉,始终飘在师弟身前,听着他重复师兄的道号,一遍一遍。 一片柳叶无端飘落,长老再度上前,不过已换了一副面孔。他透过叶心,直视裴响,双手在空中拂动,飞快地修剪着什么。 原来此人就是是非道君座下,那名深藏功名的搜魂师。对此道高手而言,梳理记忆不过一瞬,在他放手的刹那,漆黑的铁钉刺入裴响耳垂,被他亲手扎进颅骨,让记忆永远停在了残损的现在。 林暗看着他轻车熟路的动作,道:“大师,你们真是好手段。难怪是非道君与我商榷前来,恐怕你们已为他钉了无数次灵台枷,只因《太上迢迢密文》的存在,须令他心甘情愿受制,才能生效吧?” 话音落下,即将成型的冰柱再度化水。 但是,千百朵浪花停在半空,如美轮美奂的冰雕,上万枚冰晶漂浮不动,晶莹剔透。 裴响醒了! 他将灵台枷钉入后脑的刹那,有人温柔地捧住他脸,用两掌捂着他的耳朵,被铁钉一齐刺穿。 剧痛袭来,双手连心。 白翎浑身发颤,却露出满足的、夙愿终了的灿笑。 他喃喃道:“好疼啊……阿响。我总算感觉到了……原来你这么疼。你一定,比这样更疼。” 眼前人面露惊愕,从记忆中苏醒了。裴响一把抓住白翎,立即检查他的手,可是周围的场景消失了,白翎掌心的伤口也消失了。只留下钻心的痛,令他的指尖不住蜷缩。 白翎面犹带笑,可他很快发现,裴响身上仍枷锁千道! 无数条锁链自四面八方而来,符文密布、电光奔涌,正是灵台枷在心境中的显化! 雷霆无时无刻不灼伤着皮肉,皮肉也时时刻刻地愈合着。如此痛苦,昼夜不息,鲜血沿着链条,向下方的深渊流去。 可是,还有点点微光,从裴响的身上升起。他是心境中的他,也是他的心,那些微光像泡沫,像露水,像飞往天空的灯,像一条砍不断的银河! 白翎忽然意识到了什么,缓缓伸手,碰到了这些暖洋洋的光点。霎时间,他听见许多声音,看见许多画面。 “委屈你两日,做师兄的掌上明珠,怎样?” “她把你托付给我,说你以后就拜托我啦!哈哈哈哈!” “初吻?不算!……行行行,算我亲了你,但我是不小心的!你就自认倒霉吧——” 流溢的光斑从裴响身上涌出,剥离,周而复始。灵台枷汲取了他的记忆,亦是一段段思念,如原上草风吹又生,如刀断水百斩更流,星星点点,往天空飞去。 白翎抬起头,看见了指引他来路的星空。 第123章 一百二十三、锁匙 新河郡忘记,但旧河…… 繁星璀璨, 是冰冷中仅剩的温存。 裴响讷讷道:“师兄……你、你都看见了……?” 白翎与他相识至今,头回见师弟露出此等表情。无措有之,羞惭有之, 失落亦有之。 白翎一听他说话, 便看向他, 可是没忍住又望了一眼天上的群星。裴响受灵台枷所困, 无从逃避, 只得是深深垂首, 抿唇不语。 白翎心跳急促, 花费好大精神,才将视线从百年牵念形成的星空收回。他捧起师弟的脸, 与他眉心相抵, 闭目平复了许久,忽而笑道:“阿响。” 裴响的眼睫簌簌直颤,“嗯”了一声。 白翎说:“还好我看见了。” 裴响:“……” 裴响欲言又止,道:“我不想让你看见。你若看了, 难免……” “心疼”二字说不出口,他悄然抬眸,注视着白翎,都这种时候了, 竟还生出几分不确定来, 低声求证:“你会吗?师兄。” 白翎不答, 只往上飘,把裴响按在胸前,让他亲耳听快要炸开的心脏。 正所谓七味杂陈,五内翻涌,白翎从外面看着还好, 实际上里边快炸完了。皮囊之下,翩翩然蝶阵,靡靡然蜂鸣,亲眼见证师弟受罪的苦,恍然大悟星空来源的甜,轮流刻在他心头,于是甜也灼痛,苦也缠绵。 裴响突然被摁进怀里,飞快地眨了下眼睛。待他反应过来师兄的用意,脸泛起薄红,听了一会儿,将头一转,完全埋入白翎的胸膛。 白翎感到师弟深重的吐息,拂在胸前,似往上走,连锁骨都烧起来了。 他招架不住,忙清了清嗓子,说:“时间不等人,先让我看看灵台枷。” 裴响更往前钻,流露出沉默的任性。 在心境中,心境之主无以伪饰,会展现最真实的一面。白翎本来因先前的回忆喘不过气,见裴响这般情状,却倏地笑出了声,郁结的乱绪一扫而空。 他不自觉地放柔声音,搂着师弟哄:“等把灵台枷解了,你想怎么抱怎么抱。阿响?” “真的么。”裴响贴着他心口说话,每吐出一个字,都像把气息吹到了白翎心尖儿上。 白翎道:“当然。我何时骗过你?” 裴响:“……” 裴响听见这话,不禁抬头。他全然不信,幽幽地说:“师兄是仗着我记不清往事,才敢夸下海口罢。我却有所直觉,你莫说骗我,简直以戏弄我为乐。” “这种印象忘就忘了嘛……”白翎心虚地眯了眯眼,转移话题,“锁链上好多符文!我也算半吊子符修,说不定能看懂。” 他趁机松开裴响,往最近的链条飘去。裴响全身受制,留不住他,只能把白翎正在观察的锁链一扯,令其晃动起来。 “哎?你干嘛,我才看到一半!”白翎叫道。 裴响盯着他片刻,问:“若是灵台枷解除,我就变回师兄记忆里那个人了。是么?” “什么那个人这个人的,明明都是你。”白翎与他对视,顿了顿道,“好啦,我知道你还是很不爽以前的自己。但你这些年的记忆又不会消失,等恢复了,所有记忆串起来,你……你肯定会羞死的哼哼哼哈哈哈哈!” 白翎本欲抱臂邪笑,想到师弟吃过去自己的醋,却没绷住,两眼弯弯。 笑过之后,他又觉得裴响可怜,飘过来摸了摸师弟的头。 裴响面无表情一扬眉,显然难以苟同。但是看师兄这样子摸他脑袋,好像对待什么破损的稀世奇珍,一种莫名的顺从油然而生。 白翎飘走去钻研符文了,裴响终究按捺住心底情绪,任他观察。 白翎念道:“神树在上,忘川在下。借由片叶,开我神魂。此心桀骜,千手难裁,叶不足矣,求赐根须……树根?我说阿响你怎么控制不了铁钉,原来不是铁啊,是新河郡神树的树根!” 一条锁链读完,他接着读下一条。下一条继续了刚才所说,记述着取得根须、锻造成钉的法事。 符咒之力,借自天地,与不可视之灵相语,以致达成无中生火、折光隐身等效果。所以,灵台枷上的咒文,事无巨细地介绍了灵台枷,好让天地明白制造此物之人的诉求,实现灵台枷的威力。 白翎原先还读得顺畅,看完制作流程后,却开始头晕。眼前的符文散开了,拆作横竖撇捺,在他的视野里一荡一荡地屈张。 以他对符的造诣,不能看下去了。境界高的符修对新手画的符一眼便懂,遂能轻易破解,只消画一道类似“他骗人”之意的符,告知天地,收回灵性即可。反过来亦是如此:境界低的符修对同道大能无还手之力,是因看不懂而无从控告。 打造灵台枷的人,修为比白翎高。白翎咬牙想多看几个字,说不定马上能看到灵台枷的解除之法了。可他越往下读,理解越慢,头脑鼓胀,好像连神魂都被吸走了。 “叮!” 一道清光破空而来,袭向白翎的后脑。他仿佛被定格在了锁链上,毫无所觉。 裴响双目一睁,下意识操纵此物,却无成效——飞来的不是什么利器,而是一枚柳叶。 一道女子身形宛然浮现,正是教他二人搜魂的叶姑姑。裴响神色稍变,再看白翎,被柳叶打中头颅,蓦地脱困。 白翎猛然退后,急促地喘息。刚才好生凶险,他差点神智尽失! 不过白翎与裴响对视一眼,立刻意识到了有人不请自来。他扶额回身,见女子负手而立,边喘气边道:“叶姑姑,你好像,比这里的搜魂师……厉害很多啊?” 言下之意,她绝非新河郡人! 听闻此言,女子漠然一笑。 在她身上,弥漫出渊渟岳峙的暮气。同样的气息,白翎只在是非道君身上感受过一点。唯有他们那代人,经历了修真界最壮阔的波澜,才有可能具备。 而不远处的女修,比是非道君更少一分人情。若说是非道君还抱着奔忙俗务、汲汲营营的欲求,她则像不转磐石,岿然群山,连岁月也无法左右。 白翎缓缓道:“见过太徵道君。” 话音落下,细密的柳枝从女修身上生长,化成了满衣的青纹。太徵道君开门见山,问:“灵台枷上的符文,看得如何?” “这就要谢谢道君出手相救了。我正看到打造灵台枷那节,没有道君的话,会傻掉疯掉都不一定。” 白翎不动声色地走出两步,看似靠近道君回话,实则把裴响护在身后。眼前这位是大乘期修士,放眼修真界,堪称老祖之下第一人。 而且她身为《片叶搜魂真迹》的始祖人物,在心境中,恐怕比在外界更强。最关键的是,她一手培植了神教新派,对展月老祖早有异心。若她在此时发难,白翎与裴响两个展月一脉的弟子,可就要大难临头了。 女修信手一挥,白翎和裴响都不由自主地向前,摆出了听课的端正坐姿。不仅如此,她还弹出几枚柳叶,在裴响的记忆片段里逡巡。 眨眼功夫后,柳叶牵来了桌案,置于两人身前。女修身边也多了一块石板,正是道场讲坛常见的授课教学用具。 白翎:“……” 他很想让自己警惕起来,可不知是太徵道君干了什么、卸下他们心防,还是女修确实没有敌意,竟让他生不出违抗的心思。 裴响虽被安排坐下,但身上的锁链并未消失。白翎目光转动,索性也有话直说,问:“道君,您是想策反我们吗?” 女修道:“白翎,心思活络是件好事。但嘴和心一样快,便没那么好了。” “您要是不想弄死我们,我就还是喊叶姑姑吧。姑姑你是新派魁首,我和阿响都是展月传人,您留着我们的小命到现在,还拿‘两不疑’帮我们观心,我只能这样想啊。” 白翎两手一摊,微微笑道。 太徵道君负手而立,许是见了太多俯首帖耳的小辈,面对白翎这个知晓她身份后,还很混不吝的,眉头轻锁。 白翎居然接着催:“姑姑快说吧,你的目的是什么,条件又是什么?你没有被灵台枷钉着的师弟,不懂我这个当师兄的心里多疼。” 他是信口开河,有意摆出很好说话的模样。 裴响听了,却默默地投来一瞥,似想对面前的三圣之一、师祖同侪解释,不过难以启齿。 不曾想,太徵道君被白翎完全打乱了开场白之后,也直言不讳:“你们两情缱绻,的确让我省心不少。既如此,白翎你来回答:符文若分两种,分哪两种?” “什……什么?”白翎挺直腰杆,下意识道,“分为先发和后动的。不过我们是师兄弟!道君您会错意了吧——” “我没说你们不是师兄弟。” 太徵道君神色冷漠,冷漠之下,略显嫌恶。这种嫌恶不是瞧见了什么脏东西似的,而是一种老人撞破后生行苟且之事、又不想管又没眼看的情绪。 她道:“不论尔等三代弟子之间,是何混乱关系,总之欲救裴响,便听本尊所言。明白与否?” 白翎:“……” 白翎保持着笑眯眯的表情,想起了自己和诸葛悟的婚事。太棒了,道君刚才什么时候来的,看见了什么? 他道:“明白。道君请讲。” 裴响则停留在自己和白翎偷情导致诸葛悟走火入魔的版本,没想到连太徵道君都知晓此事,当即脸色发白。 女修说:“先发之符,画完即刻生效,如疾驰符。后动之符,则须外物触发,如护身符,受了致命一击,才会护体。灵台枷上的符文,乃是后动。” 白翎道:“记忆变动就会触发灵台枷,是挺符合的。不过姑姑你的意思是……” “先发之符,损毁即消。后动之符,难以破除,但是有解禁之法。”太徵道君停顿片刻,说,“我读过灵台枷上的所有符文,知晓其如何解禁。与枷锁相对的,自然是钥匙。这两件东西,曾放在‘两不疑’的左右托盘上,相生相克。” 白翎问:“那解开它的钥匙,在什么地方?” “旧河郡。新河郡忘记了一切,只剩灵台枷,可是旧河郡记得。你们要找钥匙,就要先找到旧河郡的遗址——” 太徵道君未能说罢,心境突然一颤。 白翎来不及答话,便被凌空抛起。神魂偏移,猛地惊醒了他。 睁开眼的刹那,他与远处的裴响对视。 他们都醒了,旁边的搜魂师挤成一团。人们指着天空中不知何时出现的道道人影,呼唤着太徵道君救命。 第124章 一百二十四、太徵 仇人相见,分外眼红…… “醒醒啊仙长——出大事啦!” 白翎的脑子尚未转过来, 一阵高亢的叫声便扎进耳朵,刺得他皱眉。 叶家家主在他面前挥手,见白翎回神, 喊道:“醒了醒了!” 白翎扶额道:“这是……” 被打断观心的晕眩散去, 视野恢复清明, 但仍是暗的。他们在心境里待太久, 出来已到了黄昏时分。 此时的叶府上空, 晚霞铺满天宇。落日熔金, 暮云合璧, 而在漫天的浓墨重彩间,竖着一条条更深、更艳的影子。 数千名拜日神教教徒浮现于空, 人人赭衣, 冠袍如血,胸前绣着绲金边红日纹,在夕阳下熠熠生辉。 除他们以外,另有几方阵营, 同样穿着自家派系的统一道服,远望去块垒分明。白翎初到叶府时,还觉着前庭空旷,此刻被团团围困, 倒显得天上拥挤了。 他双目稍虚, 心知这些“天兵天将”, 全部是神教旧派的势力。从理性判断,白翎明白他们此行前来,多半是为了太徵道君。身为展月一脉弟子,坐山观虎斗就好。 但不知为何,白翎心生不安。从感性来说, 他有种不祥的预感:自己和裴响也要遭殃。 一驾仪仗居高临下,当中而出。玉板横陈,香炉四镇,烟云缭绕。 熟悉的少年身形趺坐在云气间,依旧是雪白长褂太极图,脑后结辫玛瑙珠。夕光下,此人戴着的叆叇镜片寒芒潋滟,挡住了他的眼神,但挡不住他上扬的嘴角。 白翎与裴响并肩而立,一同看向是非道君。不过,一柄柳木法杖拨开他俩,太徵道君从中走过,与是非道君对峙。 在三人擦肩的刹那,白翎和裴响皆听见她的传音:“此间难以善了。你二人见机行事,一定要赶在是非之前,夺得识海钥!” 所谓识海、灵台、心境,其实都是修士的内心世界。白翎一扬眉,意识到此物便是解除灵台枷的另一件法宝。 可是,一定要赶在是非道君之前?什么意思,难道那厮为了不让裴响恢复记忆,专门抢东西来的??? 此情此景,已经没空纠结太徵道君的目的和条件了。两害相权取其轻,比起没有直接交恶过的她,白翎更想把天上飞的死老头拖下来,给他打一身钉子。 是非道君把玉板降下数丈,与太徵道君平视。 两位尊者会面,磅礴的威压同时释出,狂风大作。 白翎的《喜乐诸天奇经》自动恢复作用,替他抗下了道君的气势。他还顺手捏了个诀,护住瑟瑟发抖的搜魂师们。 白翎不动声色地观察四周,发现被围得水泄不通。在场的除了旧派教徒、是非一脉,还有好几派的弟子,比如伏念、悬壶、问镜等等。 伏念一脉前来围剿,并不奇怪。广寒道君曾是他家掌门,在白翎大婚当夜,死在献舍给妖王与怨灵的裴响手上。 不过,是非道君扶持展月一脉,应该被伏念一脉敌视才对。他们听命助阵,定是因是非道君把裴响归为弃子了——他用这个刺杀老祖的逆徒性命作筹码,换取了伏念一脉效力。 如此一来,今天涉险的绝不止太徵道君一个。白翎不祥的预感得到了印证,他又把目光投在悬壶和问镜两脉上。 悬壶可以理解,他家和新派的蓬莱、中立的岐黄并称三大医修世家,一直是神教旧派的后勤势力。 可是,问镜一脉也到场了。他家居然明牌站队,彻底与太徵道君撕破脸。 白翎一眼认出了领队的二人,左侧的男子面容秀丽,一袭染墨白衣、朱红配饰,头戴羽冠,长发点缀鹤翎,显然是那位大名鼎鼎的偃鸣道君。 在他身旁,则是一个怒目横眉的中年女修。不是她有多么生气,而是生来长着一张生气的脸。 此人更是老相识:和白翎裴响在魔域同行过一段的连珠真人。 白翎看向他们身后,并无傻大个的身影。以前跟着姑姑寸步不离的力士,记得名叫阿纲的,现在已不知身在何处了。 再看其余弟子,男女老少不一,如无意外,都是白翎百年前拜访萧缘时,有过一面之缘的孩子。 若想突破重围,要么闯问镜一脉,赌连珠真人顾念旧情;要么闯悬壶一脉,赌他家没有唐棠那样武德充沛的医修。 白翎分析完了场上局势,只能说尚未发现生门,无一不是死路。 他干脆先抱臂看戏,听听二圣相见,有无八卦猛料。不过,他往旁边一瞥,见裴响俯视着掌心。有一缕若有若无的灰雾,在他手里聚了散、散了聚,发出细碎的金属摩擦音。 可惜眼下不是讲小话的好机会。 白翎歪了歪脑袋,没来得及发问,听见是非道君感慨道:“多年不见,不料你我重逢,竟在故乡啊。” 太徵道君说:“不料?背地里算卦算得抓耳挠腮吧,是非。” “……”是非道君维持着春风得意的笑容,道,“冤枉,实在冤枉。我还真没算你——旧友重逢,乃是意外之喜。” 他说罢突然变色,手拍玉板,直指裴响:“大胆狂徒,尔负戴罪之身,焉敢来求识海钥!可是存了不服刑罚的忤逆之心?” 众目睽睽,上千道视线齐聚于裴响身上。他却恍若未闻,潜心感应着指间的灰雾,直到白翎轻轻碰他:“阿响?” 不回话定会被扣不敬师长的帽子,到时候有理也成无理了。 但是,谁爱敬是非谁敬,白翎扬声说:“道君您的意思是,为了捉拿一个严格履行规章制度、跟着我这雇主来办事的笑忘门门客,要这样大动干戈,请来好几脉的仙友围困追杀?知道的说您是抓个晚辈,不知道的,还以为您要集结多方之力、铲除某位道君呢!哈哈哈哈!” 他嗓音清亮,笑声更是穿越云霄,回响在众人耳边。而且白翎话里有话,故意把是非道君架起来烤,太徵道君闻言,虽目不斜视,但也勾起了一分冷笑。 她道:“别扯幌子了,是非。要杀要剐,看你能耐如何!” 双方既已心照不宣,开战只在瞬息之间!太徵道君话音刚落,两边人同时出手。 是非道君的玉板高悬,喝令座下:“乱党逆贼,尽数伏诛。然罪魁祸首,是为太徵,今日请诸君勠力,将其镇杀在此!” 他口中的“乱党”,专指新派。白翎暗道不好:在太徵道君来传授他们搜魂术期间,是非道君亦抓住这一机会,对新派发难了。 道场势力倾轧,太徵道君却未得到丝毫风声。由此可见,是非道君伺机已久,新派恐怕真的已凶多吉少。 一时间,太徵道君眸光微动,神色未变,然杀心暴起。 她斥道:“走!” 法杖点地,柳树生根发芽、见风就长,霎那种满了霁青河岸!无数根柳条捆住白翎裴响、还有一干搜魂师们,飞速传递往岸边。 白翎无从反抗,只能回望一眼。 两列仙班如潮水分流,追袭而来。但在叶府的前庭里,凭空升起了一座山岳——那是太徵道君的分神,浩瀚古意奔向八方,把满天红衣冲得猎猎作响。 山峦犹具人形,正是太徵道君的真容。并非妙龄女子,而是一位老人,毫无腐朽之气,唯有不尽的巍峨静默之意,令万籁失声。她似站在岁月的高处,俯瞰一众蝼蚁,而后弥山亘野的柳树迅猛生长,形成了观音千手! 每一只手心,皆睁开一只眼睛,如同搜魂时,被剖开的柳叶。柳条又从中生出,不断不绝,生生不息,握在千手掌中,仿若长鞭。 修士们各亮兵刃,仰望着轰隆巨物。 偃鸣道君首当其冲,亦幻化分神,显出一只仙鹤,围绕高山盘旋。仙鹤展翅,遮天蔽日,霞光黯淡,恰逢一点残阳欲尽时。 一声鹤唳扶摇上,方圆百里,万鸟来朝。白翎紧咬牙关,堪堪承受住了此道音波,旁边的搜魂师们却惨了,一个个耳孔流血,七荤八素。 与此同时,太徵道君举起千手,挥鞭迎敌。长鞭狂舞,如灵蛇奇袭,柳叶成雨,似万箭齐发! 滚滚烟尘腾起,笼罩了整座叶府。其间闪烁着灵光、剑影、宝华、法象,更有一蓬又一蓬血雾,泼洒着走石飞沙。 天崩地陷,白翎和裴响终于被送到了岸边。日暮时分,天空变成了苍茫雄浑的深紫色,即将入夜。 河水汤汤,因交战刮起的狂风,涌起了层层巨浪。水汽扑面,白翎听着咆哮的潮涌声,一时毫无头绪:太徵道君让他们找旧河郡,问题是,旧河郡在哪啊? 难不成——在这水下?! 下一刻,无数道寒光飞至,追兵赶上来了。裴响单手握拳,一直如影随形的灰雾陡然凝成了千百银丝,将寒光尽数击落! 银丝融成铁水,形成一把汩汩流动的碎剑。白翎脱口而出:“花谕!” 他的欣喜不加掩饰,空中碎剑亦和多年前一样,向他轻压剑柄,低头见礼。但此时无暇叙旧,竟有三家派系,一齐来捉拿二人:正是伏念、问镜、悬壶。 连珠真人显然还记得他们,拧眉欲言又止。悬壶一脉的领队是个老头,并不说话。 而在伏念一脉的弟子前方,一男一女为首。那男的白翎不认识,女的他却有所猜测,因为这位女修的发髻上,戴着一顶靛蓝的头纱。 广寒道君的遗女,已经长大成人了。 第125章 一百二十五、伽蓝 奥斯卡最佳恐怖片拍…… 光阴逝水, 故人往矣,斗转星移,旧恨难消。 白翎抬手, “凉紫”飞出剑鞘, 落在他掌中。这一次, 裴响未作阻拦, 对他轻声道:“抱歉。” 以前他对这把剑莫名怀有执念, 如今记忆零散归位, 知道该物还原主了。 白翎无奈:“先别说这个。喏, 有个要找你血债血偿的。” 裴响道:“我?” 不是问“谁”要找他,而是问为何找“我”, 可见他关于诛杀广寒道君的记忆, 也连同整场大婚,一齐被清洗殆尽了。 现在却连长话短说的机会也没有。 蓝纱女修十指翻飞,顷刻结印。她的头纱漫卷开来,化成蓝幽幽、阴惨惨的迷雾, 包围了白翎一行人。 霎时间,目之所及全是蓝色,伸手不见五指。更有窸窸窣窣的声音流窜在各处,甚至溜过脚边, 不知是毒虫还是硕鼠。 一般的寻仇之人, 开打前都会放几句狠话, 告慰受害者的在天之灵。但当初是广寒道君暗害展月一脉在先,所以女修没什么好说的。不过她身为孩子,为母亲复仇,也没什么好说的,今日注定不死不休。 白翎挥出数十张符箓, “啪”地贴在同伴们身上。这是他无聊时作的练习,有祛毒辟邪之效,周围蓝雾扑朔,瞧着就不健康。 他甚至想吐槽两句:为什么正道修士使的招数,瞧着跟邪魔外道一样? 白翎转头问叶家家主:“老人家,旧河郡怎么走?” “我们哪记得呀,以前的事情,全忘光了啊!” “那识海钥呢,也没听说过?” “什么什么药??” 白翎放弃了询问,听得雾气深处,回荡起一个老头的声音:“罪人裴响,若你即刻伏法,我等念在道场情分,可以放其余人等一马。但你若执意顽抗,他们可走不出这伽蓝幻阵啦!” 听起来是悬壶一脉的长者,先礼后兵,发话劝降。 搜魂师们一阵骚乱,白翎笑道:“老人家们,不要紧张。你们和我们师兄弟毫无关系,不会受我俩牵连的。和你们有关系的是太徵道君,你们等受她牵连再说吧。” 此言一出,简直是火上浇油。 搜魂师们哭的哭、跪的跪,还有人走投无路失心疯,跳起来骂白翎害人精,惹这么大事不早说。 悬壶一脉的长者却道:“太徵谋逆作乱,叶府奉她为搜魂始祖,自然要肃清风气,以免遗漏残党。等羁押了裴响,这些太徵后人们,亦当严加审讯才是!当然,若尔等立身中正,神教自会还你们清白。” 搜魂师们傻眼了。 白翎一摊手,对雾气说:“老爷子,所以你是让他们选早死还是晚死咯?什么中正不中正、清白不清白的,不都是你们一句话定吗?” 另一个年迈的声音叫道:“仙友,跟他们废话做什么!太徵后人,能有什么好鸟?” 此人放低声音又道:“白翎这厮,巧舌如簧,千万不要跟他白费口舌。小心被他绕进去,祸乱道心!” 白翎奇了,问:“老匹夫,怎么还当面讲坏话啊?我听见啦!” 从“老人家”到“老爷子”再到“老匹夫”,气得此人大喝一声。 霎时间,浓雾生澜! 不知什么东西“唰唰唰”地袭来,“花谕”刹那融化,细密的银丝如鬼魅忽现,在空中爆发出一簇簇火花。 白翎立即意识到,他挥出的符箓散发灵光,刚好标示了每个人的位置,以致敌在暗、我在明。 但蓝雾实在邪门,他不能收回搜魂师们贴的符。于是,白翎从袖中一掏,大把符箓天女散花,逢人就贴! 幽蓝的雾海深处,亮起点点光芒。这下,两边都能看见对面人在哪了。 不过,个别修为与白翎不相上下之人,化解了此招。广寒道君的遗女手势变化,催动幻阵。 蛰伏的毒虫齐齐出动,直扑人脸。要是以前,白翎肯定被恶心得滋儿哇乱叫、要把它们全部踩爆汁才舒心,但他已经面对过铺天盖地的兰花螳螂了,此时不仅不怕,还颇觉童趣。 他笑嘻嘻地抬手,没有章法,纯凭直觉,升起灵力屏障。 搜魂师们鬼叫连天,抱头鼠窜,等发现被一层透明的结界护住了,才又挤作一团。 白翎自认为朴实无华,围观的三家修士见他此举,却面面相觑。 世间功法千千万,无不是教人如何释放灵力的。关键就在于释放的过程,或画符念咒、或捏诀结印,即便强如道君,也最多是打出一道道的灵力而已,从没见谁动了动手,就把灵力使出符咒诀印的效果。 他们今天却见到了。 还不是别人,正是展月一脉名声最烂、最让人咬牙切齿的那个。 白翎倒是乐观,以为他们拿自己没办法,眉开眼笑,继续找叶家家主聊天:“老人家,你们祖宗让我和师弟去找旧河郡。我猜遗址在水下,你们地面上没什么破烂房子吧?” “属实没有,我向您担保。不过,此物放在我这,不知对仙长有无助益。” “哦?” 叶家家主颤巍巍地捧出一物,形如杆秤,确切地说,在白翎眼里是个天平。 不是“两不疑”又是什么? 这可是太徵道君的法宝,白翎眼珠一转,笑道:“老人家,你能把这东西带走,定是道君给的吧?” “仙长明鉴,是这样的。实话说,我根本不记得拿了此物,我哪有胆子?可刚才躲避虫蚁的时候,我突然摸到它在怀里,定是道君的妙算。” 白翎长长地“噢”了一声,想把“两不疑”拿来看看,结果拿不动。他拍拍裴响,要师弟试试,裴响稍一凝神,亦摇了摇头。 “两不疑”由沉水钢打造,竟然不受裴响的调遣。 白翎略一思索,立即想通了个中关窍:太徵道君肯定在法宝上下了咒,只有搜魂师们可以移动它。若没有搜魂师,白翎想用此物,便会被拖着沉到河底。 一方面,白翎意识到中计了:太徵道君通过此举,保证他会护着搜魂师们。 另一方面,他产生了一个大胆的猜测:“两不疑”可以带他们找到旧河郡。 然而不待白翎细思,怎么用法宝引路,操控伽蓝幻阵的女修再添新印。 此时她的手前,浮动着最初开阵的印、释放蛇蝎的印,片刻之后,形成第三记灵势复杂、极具凶性的印。 裴响沉声道:“师兄,须小心了。” 师弟对危险的预感向来精准,白翎把“两不疑”推回叶家家主怀里,神情稍敛。很快,蓝雾中浮现了无数枚漩涡。 白翎说:“我记得广寒道君是伏念一脉的,伏念……他家也是三宝属性多吧?刚才放虫子不像精神攻击啊。” 下一刻,无数摇摇欲坠、浑身黑血的人影爬出了漩涡。 白翎惊讶道:“丧尸?这绝对不属于精神攻击!” 旁边的搜魂师却个个如木雕泥塑,而后爆发凄厉的呼喊:“爹,娘!你们怎么了——” “我的儿啊——” “娘、娘子?……仙长,快放我们出去!” 围攻而来的活死人,居然全是搜魂师们的亲眷。包括叶家家主在内,看见几个孙儿遍体鳞伤、口吐白沫地走来,肝胆俱裂,直接昏死在地。 白翎不禁皱眉。 伽蓝幻阵怎么办到的?就算能放毒制造丧尸,也很难精准投毒、短期内针对在场的所有人,把他们的家人毒死又运过来吧。纵使真的能做到,又该如何对付白翎与裴响呢?明明他俩才是被捉拿的首要目标。 莫非,要让他们逼不得已,荡平丧尸——搜魂师们眼看家人死绝,必然反水,掉头来攻击二人—— 不,他俩要荡平搜魂师们也是轻而易举。 白翎很有自知之明,道德绑架不了他,如果真到了那一步,只能砍一个搜魂师的手带走“两不疑”了。相信广寒道君的遗女也事先调查过他的节操,没作这等打算。 而在白翎与裴响前方的漩涡,久久无人出现。 白翎扬声笑道:“仙友,我是孤家寡人呀!算得上亲眷的就那么几个,除了身边这位,其他的要么在魔域当军师,要么在道场当道君,你们能毒死谁?” 不料他话音刚落,还真有人出来了! 一角墨蓝衣袍渗出漩涡,熟悉的双剑背在身后,有一柄已成了废铁。青年剑修高冠博带,风度神采依旧,可他眉心的魔纹鲜红如血,周身魔气四溢,滚滚如乌云咆哮。 两厢照面,此人微微一笑:“阿翎。” 白翎道:“师兄?!” 他打心眼里无所畏惧,见此情景,仍是乐道:“好大的能耐,能把魔尊幕僚偷来,魔尊也不过如此嘛!” 然而,裴响的反应与他全然不同。 白翎本想碰碰师弟的胳膊肘,提醒他跟师兄打招呼,没想到裴响一反常态,双目微睁,愕然地目视前方。 白翎奇道:“师兄现在确实是半人半魔。我们能借此机会重聚,其实挺赚的……” 裴响:“阿姐。” 两个字,令白翎顿住。 他转头看去,只见多年不见的裴家家主走出漩涡。她步履摇晃,满身刀砍斧剁的血口。 白翎再看向裴响轻颤的瞳眸,霎时明白了一切。 伽蓝幻阵,放出的并非毒虫蛇蝎,也非亲属丧尸。其真正放出的,是阵中人恐惧之物。 剥夺视觉的迷雾属于第一重恐怖,暗处扑面的虫蛇属于第二重。至于现在呈现的第三重,则是最珍重之人的惨状。 白翎和裴响最珍重的,本是对方。但如果一个在阵里身边,一个在阵外张牙舞爪,容易穿帮。 所以,白翎看见了半魔诸葛悟,裴响看见了活死人裴声。 他们还有个不同之处是,白翎身怀《喜乐诸天奇经》,并没有受到神智上的侵染。 他始终清醒,没把外界景象当真。裴响却没有这等护体手段,凝视着阵外的裴声不语,对身侧师兄的轻唤置若罔闻。 恐怕在蓝雾淹没众人时,就悄然动摇了他们的心神。 白翎鼓掌赞叹道:“实在是太精神攻击了。” 第126章 一百二十六、问津 就这个战斗爽!…… 若只有幻象扰乱人心, 其实还好。但白翎深知,幻象烦就烦在无孔不入、而且通常隐藏着致命的杀招。 果然不出他所料,和广寒道君遗女同行的男修, 大概是她的师兄弟那位, 见阵中人被蒙蔽得差不多了, 吹响了手中陶埙。 一阵呜呜咽咽的泣音响起, 深沉顿挫, 哀转久绝。搜魂师们本就因目睹亲属惨状、痛彻心扉, 在意识最薄弱的时候, 骤然闻得此乐,简直肝肠寸断, 一个个七窍流血、眼瞳翻白。 如果让一曲奏完, 全场人都要毙命。阵外的“活死人”们嚎叫着撞击灵力屏障,“诸葛悟”也驱剑出鞘,指向了白翎。 白翎暗暗握紧剑柄,杀意激增。 凭借他和裴响的修为, 突破重围轻而易举。只是两点不好,一来带不走所有搜魂师,二来,一旦剑出, 再难回头。 他将和裴响一样, 落得背叛神教、背叛道场的罪名, 展月一脉流传到他们这代,个个作恶,名存实亡。 不过,展月一脉很重要吗? 对白翎而言,真能和师弟共进退、同生死的话, 一切皆未尝不可! 灵力注入仙剑,“凉紫”爆发剑鸣。陶埙的乐音被强势压倒,那男修不甘示弱,吹动滚滚音浪。 然而就在这个瞬间,白翎若有所觉。与此同时,身侧的裴响挣得清明,握住了他提剑的手腕。 天空忽然变暗,一柄山岳般的巨剑刺破云层,轰然砸落! 埙声戛然而止,在问镜一脉的队首,连珠真人大喝一声:“不好!” 她猛然举起双臂,两手飞速结印,扯开一面圆镜。镜面撑在所有人头顶,三路追兵无不色变,慌忙逃窜。 下一刻,从天而降的巨剑剑尖,与镜面锵然相撞。强悍的灵力如奔腾潮涌,把周围人等尽数掀翻。 不过巨剑没有刺穿圆镜,而是停滞在了触及镜面的瞬间。细看之下才能发现,镜中倒映出了一柄同样的巨剑,自下往上,影子顶住了本体! 可惜双方的境界差异巨大,短暂相持过后,连珠真人口喷鲜血,闪去一旁。若非她抗住这一时半刻,刚才的三家修士,怕是已神魂俱灭。 而她身上有仙印闪烁熄灭,乃是她师尊偃鸣真人画的护身符。如无符箓,连珠真人亦要暴毙当场了。 半空之中,烟云快速散去,露出一袭紫衣,漫卷飞动。 顾怜脚踩“暮春”,傲然视下。 他已恢复真容,眉宇间煞气四溢,一双眼灵光煌煌。修《法眼遍历秘典》者,纵观天地四方,而他当初察觉的危险气息,并非太徵,实为是非。 不过是非道君明白他的手段,刻意隐匿了行迹,让顾怜深受误导,浪费好一番功夫。 现在,他斩尽是非道君散布的十来个偃偶替身,火气正旺,终于赶到了真正的战场,却还是晚来一步,差点和两个逆徒说再见。 尹真也踏着长刀,跟在顾怜身后。 白翎一看他生无可恋的样子,就知道他被顾怜压榨惨了。兼之师尊驾到,危局立解,他心情大好,不禁轻笑出声,高呼道:“你好啊尹兄!” 他见了师尊不行礼,居然先和师尊的跟班打招呼,气得顾怜青筋直跳。可是他死要面子,在外人面前必不能表现出来,于是转头去抓悬壶一脉的老头——问镜一脉是连珠真人在带队,属于晚辈;伏念一脉又是新加入神教旧派的,算不上当权;唯有悬壶一脉,是旧派的中流砥柱,那老头也不是闲杂人等,而是他家掌门。 尹真落到白翎和裴响跟前,死气沉沉,一切尽在不言中。 裴响则将“花谕”融成了无数枚铁丸,发散出去,打在搜魂师的百会穴上。效果立竿见影,只一下子,疯狂的人们全昏倒在地。 白翎满怀同情地看着尹真,道:“尹兄,实属不易啊。抱歉抱歉,让你受累了。” 尹真面如死灰。显然,他这些天被顾怜使唤得跟牛马一般,眼下的乌青比之前重了十倍,好像被揍了两拳似的。 他沉默良久之后,说:“记得加钱。” “……”白翎眨眨眼,“好的尹兄,没问题尹兄。” 他蹲下身,掐叶家家主的人中。老人一坐起来,立即大喊孙儿们,待看清空无一物的河岸,满面惶然。 蓝雾已散,伏念一脉的人集中精力去对付顾怜了,想把悬壶一脉的掌门救出来。 结果顾怜广袖一甩,用剑影洗了他们一遭,霎时大批人身上仙印闪动,护身符全被打得失效。 白翎说:“老人家,别看啦,快把‘两不疑’拿出来。我猜到这玩意儿怎么用了。来,你站着,捧着它——没错,就是这样!阿响,你也来这。” 在他的指挥下,叶家家主小心地托着杆秤,以一端指向裴响。不知怎的,他明明没有大力抖动,杆秤却不住地打转,上边的灵石也明明灭灭。 白翎让老人停止动作,然后轻轻推师弟的肩膀,让他围绕杆秤,缓步慢行。 终于,当裴响走到某个位置的时候,杆秤上灵石全亮,而且一动不动,达到了平衡。 白翎笑眯眯道:“太好啦,果然是这个原理。” 裴响问:“什么?” 有他捧场,白翎得意地说:“太徵道君提过一嘴,‘两不疑’是她的法宝,曾用来盛放‘灵台枷’和‘识海钥’。我看杆秤的杆转来转去,总觉得像指南针……就是司南。之前我们搜魂的时候,托盘上什么都没放,但会受我们牵引,我就猜它能锁定两相对照的东西,那时是我们俩的心境。现在阿响头上有‘灵台枷’,我们又离旧河郡遗址很近了,作为装过两件法器的载具,它肯定会帮我们指向‘识海钥’吧?” 裴响颔首,叶家家主更是兴奋,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啊!怪不得道君把‘两不疑’悄悄塞来,凭借此物,竟然能找到通往旧河郡的方向!” 尹真问:“所以要下水?” 白翎念动口诀,指尖汇聚灵力,画起了辟水符。 他画符的时候,眉心灵光闪烁,明显是现学现卖,刚从回忆里搜刮来的画法。 尹真嘴角直抽,道:“这靠谱吗?” 裴响道:“加钱。” 尹真对他高看了一眼,说:“可以。你挺靠谱的。” 因白翎画符时念了“千手诀”,除他面前的符箓外,空中还同时画成了数十张,准备给搜魂师们用。 叶家家主一时担忧:“仙长,我们也要去吗?会不会、会不会给您添乱哪。” “不给我们添乱,就要去给他添乱哦。”白翎还在进行符箓的收尾工作,头也不抬,指了下远处的顾怜。 叶家家主立即看去,只见那位天神下凡般的剑修背后旋开剑轮,如将诸天光华尽收己身。紫袍信手一挥间,万仞如雨,所到之处血肉横飞,似落花狼藉。 顾怜盛怒之下,打破护身符就算给够了面子,再敢违抗他,便是死路一条了。 偏偏悬壶一脉的掌门自持辈分资历,痛斥他叛出旧派、不配做展月的徒弟。 这下算找准了取死之道,顾怜怒极而啸,一剑斩杀他好几名弟子,放声大笑:“本尊不配做展月传人?你的弟子配师从于你,你却护不住他们,不配做他们的师尊!” 悬壶掌门骇道:“你疯了!梦微——你屠戮仙友,不怕被是非道君降罪吗?” “下一个死的就是他,你先下去等着便是!” 顾怜把手一握,剑影从四面八方集结,当中爆发出艳丽血花。修士相争,本就是你死我活,神教所谓的律令法条,在真正的强者面前形同无物。 三家追兵本有百人之众,见悬壶一脉的掌门毙命,霎时群鼠无首,作鸟兽散。 无数道遁光掠回叶府上空,回到是非道君的仪仗后列阵。 相隔十里,是非道君在玉板上站起身。 他身边的童子捧卷唱诵,引动地焰,欲以五行相克之道,压制太徵道君。太徵虽为大乘期修士,却不知为何,始终有所顾忌,没发挥出全部修为。 并且,她以一己之力独对满天仙道,其中包括两名化神期道君,渐已独木难支。 幸好,此时有比地焰更烈的火燃烧。 顾怜持“暮春”在手,轻抚剑锋。他指尖所过,紫炎升腾,是他的“莲台无妄火”,连别人的法相也可焚烧殆尽。 他化作遁光,本欲降临战场,闪了一下,又变回人形,朝白翎和裴响一甩袍袖,丢下两记护身符。 但白翎还在专心致志地检查哪道辟水符质量不过关、效果不够硬,背对着顾怜,根本没发现。 裴响倒是颔首以礼,可他面无表情,敬则敬矣,全无一名弟子在见证师尊所向披靡后,该有的崇拜和感激。 顾怜暗暗期待的痛哭流涕感恩戴德一概泡汤,尤其是白翎,平时见师弟随便干点什么都两眼放光、大肆赞扬,被师尊救了小命后,却光顾着捣鼓他那些破符,不知道在忙什么。 顾怜越想越折寿,剑上紫炎暴涨,最后仰头清啸一声,以火凤燎原之势,直扑是非道君。 白翎终于是听见了,拍拍心口,奇怪地道:“吓我一跳。他打架非要给自己配乐吗?” 叶家家主脸色煞白,说:“仙、仙长,我们唯您马首是瞻。千万别、别抛下我们!”尤其是抛给那个杀人狂! 其他搜魂师也逐渐醒转,意识到之前看见的亲人丧尸是幻象,一把鼻涕一把泪,聚到白翎周围。 白翎对裴响嫣然一笑:“符画好了。我们走吧?” 灵符飞到人身上,让大伙儿能在水下呼吸,行动自如。裴响默默地点了下头,趁师兄转身安排事宜,把掌心捏着的一物,悄然放在了他背后。 顾怜施加的护身符,被裴响接住了。 此类非攻击性的符箓,只要境界不是天差地别,大多可以挡下。 他把自己的护身符给了师兄。 虽然裴响知道,白翎的《喜乐诸天奇经》堪比永续护身符,但他对危险的预兆向来强烈。此去霁青河下,或者说忘川河底,绝不会一帆风顺。 河水滔滔,似欲择人而噬。 第127章 一百二十七、遗迹 水下乐园一日游。…… 在冰冷的潮水没过头顶时, 白翎浑身一激灵。 他没用过辟水符,只是知道它有下水自如的功效,但到底怎么个自如法, 一无所知。 他下意识地深吸了一口气再跳河, 被浪头打得七荤八素。好在符箓发动了, 他没有被湍急的河流冲走, 仿佛置身于庞杂的风中。 大团的水花接连迸发, 搜魂师们和下饺子似的跟来了。不少人胡乱扑腾, 好在都没跟丢。 一只手从旁边握住白翎, 他转头看见师弟。 裴响墨黑的长发在水下丝丝缕缕分明,扑乱了冷白的面颊。他指了指自己的口鼻, 半晌没吐出气泡, 脸色却很平静。 于是白翎也慢慢放松,感到河水一点点涌进鼻腔、深入气管,甚至灌满了肠胃,终于, 达成一种平衡。 和在岸上的时候没区别! 辟水符让人吸水如吸空气,除了头回放水进入口鼻时有些难耐,待适应了,就和游鱼一般。它唯一的缺陷是, 没有改善传音。 裴响似对白翎说了什么, 可他嗓音偏低, 白翎只能听见几个模糊的音节。 不过,他知道师弟在夸自己画符厉害,故意道:“什么?我的符有问题?” 还把耳朵凑到师弟面前。 裴响一怔,以为他真的听岔了,字正腔圆地说:“很、好。” 不少搜魂师都看过来, 见他们又凑在一起、其中一人还面带坏笑,看他俩的眼神便不太正常。 此前几天,大家就觉得这两名年轻人关系过分好了,和一般的师兄弟完全不同。不过,人家来自霁青道场,山上仙家,可能那地方有点说法,不是他们这群凡夫俗子能懂的。 裴响抿唇不语,纵使在幽暗的水下,亦能看出他略含谴责的表情。 白翎则笑眼弯弯,拉着他游去叶家家主跟前,再次校准“两不疑”。 他本来担心,杆秤在水里不像在地上,难以旋转。好在这法宝灵性得很,其上灵石闪光,任由白翎拨动横杆。 随着裴响调整身位,不多时,灵石又全部放亮,这次不仅找准了方向,还找准了位置——顺流而下十里地,大概一里深处。 霁青河有这么深吗? 短暂的疑惑一闪而逝,白翎决定先过去再说。他招呼众人,一同游向彼方。有辟水符在,无人掉队,但大伙儿暂且没有深入河底,因为下去便乌漆嘛黑,什么也看不见了。 白翎正思考着现场改良符箓,旁边的叶家家主说:“仙长,这位置有些玄乎啊。” 白翎比了个“请讲”的手势。 老人不习惯嘴里有水时说话,努力指着斜前方。白翎抬头望去,只见点点微光聚在头顶,如夏夜萤火,漂浮在江面上。 他游上去顶开一团光芒,看看是什么。没想到符箓运转不及时,白翎刚吸进一口空气,就和跳到岸上的鱼似的,鼻子火烧火燎。 他连忙一头扎回水里。好在,刚才那瞬间,已经足够他看清了:水上是无数盏花灯,各式各样,形形色色,沿江而下。 下游地势平缓,水流没那么急促,数千盏花灯聚在一起,连水下都被照亮了。 白翎等人继续向前,皆情不自禁地放慢了速度。上方场景如梦似幻,从水中往上看,竟然比在岸上观赏花灯时,更添一种恍若隔世之感。 一个搜魂师比比划划:“新火节,放灯?” 叶家家主也道:“对,用来祭祀,亡魂。” “亡魂……” 白翎心中起疑,但愈发笃定,前方是旧河郡的遗址。看来当初的灾难不仅让当地人忘记了一切,还夺走了不少性命。 只是,他们连这也不记得了,然而每逢佳节,下游总有哭声,似从水底传来,夜夜不绝。于是新河郡的人们下放花灯,佐以虔诚祈愿,竟然真的起到了安抚之效,令诡异的泣音停歇。 突然,裴响全身痉挛,捂住双耳。 他动作剧烈,浑身溢出银珠般的气泡,指缝里鲜血直流。 白翎一惊,立即托着他上浮,却被裴响反握住手,咬牙道:“我……有感应!” “灵台枷”和“识海钥”相生相克,又都是神级法宝,想必早具灵性。 虽然裴响头上钉着的并非原件,只是今人的复刻作品,但它或许被深藏河底的识海钥察觉,顿时引发了躁动。 “两不疑”倏地脱离了叶家家主怀抱,往下方沉去。白翎双腿一蹬,若离弦之箭,紧随向下。 光线愈发稀薄,唯有杆秤上的灵石,越来越亮。河水变成了浓郁的漆黑,眼看“两不疑”近在眼前,伸手就能抓到! 它不见了! 白翎使劲眨眼,确认没有看错。他因惯性继续下沉,忽感到水流急变、把他卷进了暗涌。纵使有辟水符护体,白翎仍失去了平衡,在水里连翻几个跟头。下一刻,他脚下一空! 脚下本来就是空的,怎么还有失足跌落之感? 白翎猛然意识到,河底有一处断崖。原来“两不疑”并非不见了,而是掉进崖下,河水在此处向下倾泻,形成一股强大的涡流。 白翎凝神释放灵力,第一时间推出屏障,挡在上方。他若不这样做,搜魂师们也跟着下来,就危险了。 不过,有两道人影始终紧跟着他,正是裴响和尹真。“两不疑”散发微光,仿佛一把不断滚落的火折子,引领着三人顺流疾行。 他们皆头朝下,斜着深入河底,以灵力护体,周身放光。有什么东西在下方不断掠过,白翎紧盯着观察,道:“好光滑……不是泥巴,是石块?” 裴响闻言伸手,照亮大片石板。此物绝非天然形成,乃是人力打造。 白翎笑着说:“旧河郡到了!” 他们经过的,隐约是座大坝,一眼望不到头。霁青河被称作修真界第一大河,堪比汪洋,人们竟在此拦河贮水。 两人都低着脑袋,因古老的伟业沉默。南方不奉仙道,千年前的凡人一土一石、点点滴滴,筑成此坝,欲与天地相持。可旧河郡还是覆灭了,永世沉入水下,无人知晓曾经的壮举。 “铛”的一声,白翎被什么东西撞到脑门,急忙刹住。撞他的是“两不疑”,不知何时,杆秤停止了漂流,河水也趋于稳定,四周一片静谧。 白翎下意识捂头,透过琳琅灵石的彩光,却瞥见了另外的光芒。他意识到了什么,极目远眺,只见在霁青河下、另有一条长河! 金灿灿、明晃晃的河水蜿蜒而出,从大坝的底部向前,流往人间尽头。在它的两岸,一座城池宛然浮现。四方城墙,占地千亩,广陌通衢,纵横大路。 数不清的楼阁依水而建,依稀可辨,被淹没前的繁盛景象。农舍、私塾、茶楼、钱庄,应有尽有;甚至戏园、寺庙、马场、乐坊,一样不缺。 许多房屋的匾额尚在,但刻字的朱砂早已涤净。徒留刻痕,其间生满青苔。 此地千年来无人打扰,在静默中趋于凝固。当白翎三人造访时,远望去如见一幅世外画卷,从中展开了一片苍白的故国。 金色的河水,正是金虹灵泉。 原来霁青河是霁青河、忘川是忘川,霁青河下,藏着真正的忘川。 白翎一时无言,被眼前壮丽又悲凉的奇景震撼,不禁多看数眼。怪不得当年的搜魂师能成一族,旧河郡紧邻整条河的灵泉,无人不得上天厚爱。 “两不疑”上,冒出一团云气。 一道佝偻的小个子身影浮现,自称器灵。 老头白发苍苍,如在风烛残年时,故地重游。可他神色哀伤,自知是刻舟求剑而已,花无千日红,人无再少年。 “走吧……三位。随我去取,解开过往枷锁的钥匙。” 在器灵的带领下,白翎、裴响、尹真走进了旧河郡的城门。此地竟和新河郡城门一模一样,连进城之后,街道两侧的景观都相差无几。 水流在此平静得可怕,仿佛也不想惊扰旧日光阴。城中无人,街上静悄悄的,可是残破的酒幡仍在水中飘荡,一如被风吹动的样子。 几人都不说话,白翎惦记着师弟的伤,看向裴响,却见他摇了摇头。然而,正是这一眼,让白翎毛骨悚然—— 城里并非无人! 一道黑漆漆的身影站在路边店里,手还举着,好像在招待来客。白翎头皮一炸,下一刻才看清楚,那不是活人,也不是尸体,而是一具雕像。 几尾小鱼被惊动,从雕像的衣袖里游出来。 裴响和尹真也发现了,裴响道:“师兄,前面还有更多。” 随着他们前进,越来越多的人像出现,无不和切实生活着一般,各做各事、各有各态。 在新河郡里,也随处可见这样的人像,只不过被新河郡的居民们供奉起来,当作先贤古迹。 旧河郡的遗址中,人像更多、更密、更栩栩如生。 白翎双眼稍眯,低声说:“我怎么有种不太好的猜测。他们到底是石头雕的,还是……?” 一片树林出现在路尽头,依然和新河郡相同,簇拥着当中的神树庙。只不过,与让人们忘却的碧柳不一样,在这荒凉水下的,是一片炽烈红枫。 第128章 一百二十八、开锁 去吧!皮卡丘!!!…… 两不疑的器灵迈着小碎步, 往前飘去。 枫林十分广阔,每棵树干都有几人合抱之粗。它们远离凡尘,在水下静静地生长了千载, 树皮的裂隙间, 汩汩金光流动, 正是从忘川中汲取的灵泉。 由于金虹灵泉的供养, 这些枫树在脱离日照和空气的情况下, 不枯反荣。遥望去红叶如云, 沉甸甸压在头上, 白翎几人步入林中,片片枫叶在眼前飘落。 静水无波, 将光阴凝固。 叶落极其缓慢, 落下也没有任何声音,仿佛火烧云烧到最后,不住地凋零。 一座城隍庙矗立在林中央,和新河郡那座毫无二致。不过, 砖石和木板本无生机,已被磨损侵蚀得不成样子了。 在城隍庙里,生长着旧河郡的神树——红枫参天,似托着满枝烈焰。密匝匝的枫叶如锦簇花团, 白翎仰头看去, 不知为何, 感到一阵心悸。 枫叶的边缘,为何缀着细小的气泡? 此地这般寂静,连游鱼也不见踪影,是哪里来的气泡呢。 两不疑器灵向裴响说:“后生,你过来这里。” 裴响听从它的指引, 走向城隍庙的大门。白翎下意识牵了他一下,与师弟互相捏了捏指尖,又松开。 裴响每走一步,耳后便涌出更多鲜血,浓艳的血水像一朵朵牡丹怒放,随即受到无形的指引,先他一步流去! 古老的枫树已经长满了城隍庙,树干挤压着外墙,树皮里的灵泉一滴滴往上飞,融入枫叶之中。 裴响的鲜血也汇入那点滴金色,直直地向上飘去。“咕嘟”一声,一团气泡涌出了叶片缝隙,而后“咕嘟咕嘟”,整棵树的叶子都活了! 成千上万片红枫,像是被惊醒的红蝶,同时振翅。白翎呼吸微滞,目光在裴响和枫叶间迅速游移,但来都来了,只能静观其变。 “呼啦啦”磅礴声响,叶底传出幽长的鬼泣。一声、两声、三声,不是一道冤魂,而是成千上万道、与枫叶的数量一样! 不仅是枫叶哭了,整片旧河郡的遗址,都开始哀嚎。白翎立即回头,意识到哭声并非凭空生出,而是从满城人像的口中发出的! 无数只黑色的手,翻过枫叶,向他们伸来。两不疑的器灵面色凝重,道:“糟糕,它们不想交出识海钥!” “不想交?”白翎气笑了,锵然拔剑在手,抬头喝道:“不想交也得交!” 他受够这鬼地方了。纵使傻子都能看出来,沉没的城镇、哭叫的人像、河下之河树中之树——千年前一定发生过极惨烈的大事,但,白翎不在乎! 他现在只要拿到识海钥,打开裴响的灵台枷! “凉紫”若雪光飘动,直斩亡灵。那些黑漆漆的手,在此沉寂千载,几乎快变成怨灵了。它们察觉杀意,哭喊变成了怒吼,齐齐向白翎袭来。 裴响浑身战栗,几乎被脑内的剧痛撕成碎片。可是冤魂如潮水涌过上方,全部向师兄奔去,他亦召动“花谕”,银丝飞溅! 然而,细密的银丝切过冤魂,其上的灵力虽能辟邪,却只能短暂地斩开魂体。它们被此激怒,很快又长出新的一截。 唯有白翎,身为三宝属性修士,本来便不斩肉身、只斩神魂。“凉紫”纵情厮杀,由他凭直觉挥动,道道剑气破浪而去,砍得漫天冤魂爆成黑雾。 枫叶狂舞,神树也被惊动了。 众人眼睁睁地看见,枝条飞速生长,朝他们袭来。甚至在水中静静下落的枫叶,也被狠狠甩出,带动破水的力道,无坚不摧。 三人二话不说,自觉分工。白翎一人对付数千亡魂,尚有余力;裴响与尹真砍削疯长的树枝,长此以往,却不是办法—— 因为断裂的枝条一经接触河床,立即生根发芽,长成新的枫树。他们若是一直这样下去,迟早被凶猛扩张的枫林挤出此地。 白翎眼尖,发现裴响的血仍被丝丝缕缕地汲取着,混合了金虹灵泉,往神树的树冠中心飘去。 他道:“识海钥是不是在那里?灵台枷是柳树树根做成的,识海钥就是枫树的树枝吧!” 此言一出,冤魂震悚,连忙挡在他身前,意图阻拦白翎。白翎直接无视它们,奋力一蹬,往枫树的树冠游去。 他的灵台之中,《喜乐诸天奇经》隐隐发光。一股暖意传遍四肢百骸,功法发挥到了极限! 凡是碰到他的冤魂,无需白翎动手,即刻爆裂! 密密麻麻的黑影呼啸涌来,围绕在白翎的上下左右四面八方。他像是陷入了一片墨海,又像是跳进了无间炼狱,数不清的人面拥挤在身旁,对他又哭又叫,如同受苦受难的众生。 可是白翎目标坚定,不论看不看得见前方,始终朝认定的方向游去。 冤魂们彻底癫狂,前赴后继地袭击他,然而在触及白翎的刹那,便被一道无形的屏障反弹力量,瞬间灰飞烟灭! 一点微光在白翎的眉心闪烁,时至今日,他终于与功法达成了和解。 这部曾被他自嘲为“神经”的功法,似与他心意相通,为他驱散了一切障碍。 神树发觉不对,改换了目标。树枝也来拦白翎,下场却和冤魂们一样。 终于,白翎摸到了团团围绕的枝叶,扬声笑道:“凉紫,来!” 剑光无匹,从天而降。 凡有形之物,皆可是剑下之臣。枫树生长的速度赶不上仙剑飞舞的速度,长得越多、被砍断越多,白翎并拢二指,灵力以他为中心猛然外扩,诸邪退散! 刹那间天清地朗,他人的呼唤也落入耳中。 裴响忍受着脑浆被搅动一般的痛楚,咬牙道:“师兄!” 白翎一拳打进了枝叶内部,握住了一块石头! 他抽手而出,整棵神树泄力,枝叶萎靡。但,白翎张开手掌,只见一枚枫木打造的硬块,躺在他的掌心。 “灵台枷”是柳树根打造的“铁钉”,“识海钥”则是枫树枝雕刻的“磁石”。白翎面露欣喜,立即转身向裴响游去:“阿响——” 就在他把识海钥塞进裴响手中的刹那,万千冤魂齐声尖叫。 它们似目睹了极为可怖的场景,一道道凭空僵立,刺耳的哀鸣传遍方圆十里,震动忘川。 白翎猝不及防,皱眉忍耐过去,回头道:“叫什么叫?你们……在叫什么。” 随口而出的埋怨忽然中断,与此同时,两不疑的器灵面露惊恐,对三人作了个“噤声”的手势。 只见满天的冤魂并非看着他们,而是统一扭头,越过城隍庙、望着旧河郡的尽头! 刺骨的阴寒在水下弥漫,从城隍庙那一边传来,在经由白翎几人的刹那,都让他们的心脏狂跳了一下。 白翎一时安静,也向那边看去。但他的视线被枫树树冠挡住,不知究竟发生了何事。 在这不见天日的河底,除了诡异的旧河郡遗址,似乎还封印着什么别的。 “识海钥”是神树孕育的至宝,亦是其灵气核,现在却被白翎剖出,供裴响开锁了。冤魂全部寄生在枫叶背后,与神树的力量一起大打折扣。 它们多年来不曾作怪、去伤害河上凡人,亦不曾离开、去阴间转世新生。 它们留在这里,是为了什么? 白翎隐隐滋生了猜测:随着旧河郡覆灭的亡灵,必然是当地的居民死后所化。他们于此逗留,唯有一种可能,那就是保护岸上的新河郡居民,亦即旧河郡的子孙后代。 “阿响,你先让器灵帮你,我去看看。” 白翎把裴响的手掌合上,让他握紧“识海钥”。两不疑的器灵明白无暇耽搁,事已至此,赶紧作法解除“灵台枷”。 白翎缓缓上浮,目光一点点延伸出去,直到他与众多冤魂并肩而立,望见了城隍庙另一端的景象。 在旧河郡城池的彼端,矗立着一座高塔。白翎只一眼便觉得眼熟,似乎与道场的全性塔一模一样。 不过,全天下的铁塔都长得差不多。旧河郡这座锈迹斑斑,无数钢筋铁骨已经断裂,刺穿墙体而出。 铁塔的尖顶,损毁最为严重。 确切地说,根本没有塔顶了,好像被巨人削平。 但在那片平台之上,竖着一道人影。 就在对上眼的瞬间,白翎心中警铃大作——那不是人影,而是一具怨灵! 同一时刻,怨灵也发现了他。遥遥的,对方仅一抬手,强悍的怨气顷刻间穿透十里静水,直击白翎。 只这一下,白翎身上便亮起了仙印——他十分茫然,不知谁什么时候给他画了个护身符,但是他很快意识到,要逃! 三人之中,白翎的境界最高,其余二人皆是元婴前期。但怨灵不过随手一击,就把白翎的护身符打出来了,可见对方的修为高他太多,《喜乐诸天奇经》亦保不住白翎性命! 冤魂发出悲鸣,不再执着于“识海钥”,齐齐向塔顶的怨灵涌去。 与此同时,远处的忘川升起一道道白影,竟然也是冤魂,不过与黑色的不同阵营,一直流连于忘川之上。 它们受到感召,来护送几人离开。雪白半透明的魂体如同飞鸟,团团围绕白翎,发出连绵的叹息。 许多破碎不成句的语音回荡在三人耳边:“快走。” “告诉他们。” “挡不住了!” 水流也被白色的魂灵鼓动,形成一团漩涡,把陆地上来的人卷入其中,送他们回到陆地上去、回到新河郡去。 几个人被迫上浮,白翎却紧盯着远处的高塔,心跳极快。 随着“识海钥”被拔出,黑色的冤魂们力量消退,仍如飞蛾扑火,不停地冲击怨灵。 它们的哀嚎声震彻河底,旧河郡遗址开始发颤。楼阁坍塌、房屋开裂,其中的人像不知何时,竟然转动了方向,全部朝着高塔怨灵! 白翎深深吸了一口气,望向裴响。 师弟无知无觉,漂浮在漩涡里,“识海钥”正在他额头上方发光。两不疑的器灵全力施法,已经进行到了关键时刻,似猜到白翎要做什么,对他郑重地点了下头。 尹真亦说:“我会帮你照看好他。照看他到,恢复记忆为止。” 白翎笑了笑,道一声“多谢”,转身拨开了漩涡,走出环护的亡灵。 他抬手一扯,将发带执于手中。暗绿的绸缎似游龙飞动,被主人注入灵力,通体发出碧荧荧的光芒! 白翎将其对准怨灵,叱道:“碧落幡,上!” 第129章 一百二十九、完璧 《少年白的奇幻漂流…… 一声令下, 长绸漫卷。 碧落幡虽然被展月老祖重创过,器灵只剩下一团鬼火,但是在白翎手里, 再度延展开来。他用法力催化此器, 于千万黑白亡魂中, 直取怨灵。 黑色的冤魂发现他折返相助, 亦同心协力, 加快了对怨灵的围攻。白色的冤魂则掠回忘川, 掬起一捧捧灵泉, 飞到神树上空,浇灌枯萎的枫树。 片片红叶泛了黄, 皱缩蜷曲起来。金虹灵泉飘落成金色的雨, 渗入叶隙。 白翎曾在嵌玉湖下,见识过化神期怨灵,那等境界已足够令道场仙友震惊。现在他与塔顶上那位遥遥相对,却觉脊背发寒。 这具怨灵传递的威慑, 竟然与太徵道君不相上下! 大乘期怨灵? 怎么可能! 修真界的历史白翎全翻完了,江山代有才人出,但大乘期修士从古至今屈指可数,且每个都有详细的生平记载, 绝没有谁会堕落至此。 此时此刻却无暇困惑, 白翎驱使碧落幡, 破水而去。 他在水下发动了“神行术”,左冲右突,上闪下现,试图将怨灵捆缚收服。怨灵却从始至终站在塔顶,毫无躲闪之意, 只是不断化解着白翎的攻势,好像自恃身份,不屑于和晚辈缠斗。 “凉紫”感到被轻视,发出尖锐的剑鸣,爆发出更多剑气。怨灵手无寸铁,屈指打出怨气,与之逐一对撞。 离得近了,白翎凝目观察怨灵的模样,可惜黑雾滚滚,只能依稀辨认,那是一名身形挺拔的青年。纵使其样貌混沌,面目全非,依然能从它举手投足之间,瞥见生前的英姿与风采。 怨灵时不时垂手,指节屈张,好像在习惯性地寻找什么。 白翎明白,他一定在找曾经的武器——或许是剑,或许是刀,按理说该与主人一同陨落,也葬在这旧河郡遗址某处,却不知为何,没有应召而来。或许,那把武器被当做战利品收走了,即便感应到了旧主气息,也只能发出相隔千里的哀鸣。 突然,“凉紫”一僵。 白翎与之心念相通,同时感到心脏剧烈地收缩,圆睁双目—— 怨灵找不到自己的武器,竟然召动了白翎的本命仙剑! 他也是先天剑骨?! 霎时间,白翎整颗心都沉了下去。 先天剑骨的强悍怨灵,他已经遇到第二具了。上一具是在折雨洞天,他们展月一脉世代居住的洞府;这一具是在旧河郡遗址,展月老祖曾经的故乡。 那下一具呢? 下一个惨死变成怨灵的先天剑骨修士……会是谁? 白翎极力按捺住心底的骇然,全力袭向高塔。不论如何,先收复此灵再说! 他隐隐预料,只要能破除眼前怨灵的身世之谜,其他一切问题都会迎刃而解,比如是非道君为何对裴响“关照有加”,比如太徵道君为何非要引他们师兄弟来取识海钥,甚至…… 甚至两百年前,展月老祖为何会钦点裴响入门! 白翎执着碧落幡的手不住战栗,幡布在他的法力灌注下,疯狂蔓延。怨灵亦察觉危机,果断反扑,“凉紫”急剧地颤抖着,发出近乎泣血的鸣叫。 暗色的剑身连连闪烁,实在无力抵抗,倏地切换成了亮色。“拂钧”坚毅,见状直接下坠,深深地插进河床,在岩石上直没至柄。 怨灵无可奈何,终是发动了杀招。在绝对的境界差距下,白翎的“神行术”落入它眼里,如闲庭信步。 但,也是在它锁定白翎的刹那,白翎用碧落幡织就了天罗地网,往中间一收! 毁天灭地的怨气直击心口,又一道护身符亮了! 白翎本已作好了不成功便成仁、拉着怨灵同归于尽在此的准备,没想到,自己身上碎了一道护身符、竟然还有第二道。 怨灵棋差一招,被碧落幡吞噬殆尽。不过,经过他们这场大战,旧河郡的寂静被彻底打破了。 河床轰隆作响,满城的屋舍分崩离析。此地一经打扰,顷刻间土崩瓦解,灰飞烟灭。 高塔倾覆,弯曲的铁架发出刺耳哀声。白翎立即向上游,黑白的魂灵如太极般围绕着他,意图赶在遗迹彻底坍塌前,送他回到岸上。 但,碧落幡关不住那具怨灵! 以元婴后期之身,操持着法器残片,即便是神级法器,做到这一步也太勉强了。 原本似云絮般柔软灵活的绸缎突发恶疾,僵成了一块块,不停地鼓胀扭曲着。好像有什么极尖利的东西,正打算将它从中撕裂,强闯禁锢。 白翎被碧落幡认主,对它便和对本命剑一样,也能感同身受。他一边飞速上浮,一边痛苦地蜷成一团,四肢百骸里如有剑气游走,时刻撕扯着他。 偏在此时,辟水符时间到了! 符箓皆有固定的时效,画符者道行越深,时效越长。白翎如果和裴响等人一同离开,本可以稳稳当当地回到地面。可是,他独自留下来镇压怨灵,已经耽误了太久。 霎时间,河水疯狂地退出七窍。白翎明白,当水退干净的那一刻,他就不能在水下呼吸了。 可是头顶一片漆黑,离霁青河面还有多远? 体内的剧痛,溺水的绝望,不肯就范的怨灵——太多太杂太乱,白翎终于感到了力不从心。 他累了。 明明刚碰到谜团的一角,许多问题迫在眉睫,急等着他去解开,他却在不停地失去力气,好像变成了一片鸿毛,漂流在满世界的昏黑中。 魂灵离不开故地太远,追随他的越来越少。可它们全部举起手,用尽最后的期盼,托着白翎向上。 白翎仰面飘着,渐不知自己身在何方。 冰冷的河水再度涌入肺腑,这次没有符箓保护,带来刀刮一般的刺痛。然而,与经络里传来的针扎之疼相比,已无足轻重。 白翎慢慢阖眼,神情安宁,好像睡着了。 他不后悔,只是感到遗憾。因为有一个人,他实在是放心不下。 完全陷入漆黑的视野里,忽然,亮起了一抹微光。 旧河郡的冤魂们无影无踪,唯独白翎,一袭白衣,在浩荡的江河里起伏。碧落残幡化成一条细长的绸带,环绕着他飞动。 青年容颜如画,被不知从何而来的光晕映亮,而且越来越亮。他眼睫一眨,好像感应到了什么,下一刻被紧紧地搂入怀中! 有人再度下水,抱着找不到他便一同溺毙的决心,出现在他身前。黑衣与河水融为一体,从中伸出的双臂却坚实有力,带着他迅速上浮。 白翎勉强睁眼,一片昏花的视野里,万千气泡似吐珠,咕嘟嘟拥挤着他们。仅有一团火光始终不灭,正在咫尺处燃烧! 深水之下,怎会有火呢? 裴响衔着一柄火折子,就像百年之前,他们并肩面对锁定白翎的天降巨剑一样,师兄弟同生共死。 白翎忽然想笑,嘴角却直往下撇,眉头也不听话地皱了起来。他也想哭,不是因为师弟来救他,而是因为,眼前的青年与彼时的少年重合了。 他们有一样冷冽但坚定的神色,一样在倒映在眼底的扑朔火花。察觉到了师兄的视线,裴响亦红着眼眶看来,只这一眼,白翎便深刻笃定: 他想起来了! 那些被剥离的记忆,全部、完整地、回到了他心中! “哗啦啦”水花四溅,两人浮出河面。 他们在霁青河下游,万千花灯的驻留处,霎时陷入了无边烂漫的光华中。 那些为抚慰亡魂而放的灯,全部汇聚到此,静静地绽放着。融融火光点亮河面,星星点点的光团像银河落地,缓慢逶迤。 白翎“哇”的一声,吐出一肚子水。濒死的感觉过于强烈,他还真拿不准,《喜乐诸天奇经》能不能防止淹死。 裴响则攥住碧落残幡,毫无保留地注入灵力。在两个人联手压制下,怨灵总算是暂且停止抵抗,白翎的痛苦骤消。 碧荧荧的绸带裹挟二人,令他们不会下沉,只是极慢地随波漂流。 白翎乍缓过气,立即双手捧住裴响的脸,他也握着白翎两只手腕,凝眉注视着他。 “……师兄。” 他低而哑地唤道,少顷犹嫌不够,重复了一遍,“师兄。” 白翎说不出话,埋头在面前人颈侧,紧紧地拥抱他。 河水冰冷刺骨,白翎却浑身都热了起来。他们两个都是,因激动而外散的灵气,将四周的水面蒸腾出袅袅云雾。 白翎低下头,深深呼吸,他们不留一丝空隙,师弟身上的暗香,在此刻如此令人安心。裴响也和他一样,鼻尖抵在白翎耳侧,还不够似的,从鬓边吻到耳廓。 白翎立即去摸索师弟的耳垂,果然,那触目惊心的钉子已经拔出。可是,因为当初是裴响自愿戴上的灵台枷,伤口难以愈合,在他的耳垂上留了细孔。 白翎不住地摩挲着,又心疼,又如释重负,还想到冷若冰霜的师弟留下这种耳环洞一样的伤痕,以后会不会遭人误解,以为他爱戴珠宝首饰? 白翎想哭又想笑,最后眼泪也落了,笑声也出了,无奈地摸着裴响的耳朵,说:“要不要戴点什么?有这道口子,不穿点东西倒可惜。” 他习惯了苦中作乐,一对上眼前人,总要讲点轻快的,惹之羞赧最好。不料,裴响说话已染上浓重的鼻音,显然哭得不比他少、只比他多,强忍着没发出半点声音罢了。 他把头垂得更低,全然伏在白翎肩上,闷闷地说: “只要你想,我都愿意。” “……” 白翎睁大双眼,不禁微微仰头,望着天空。此时的夜幕上,繁星璀璨,好像他的道号显灵了。每当看见星星,游子便能归乡。 白翎从不觉得哪里是家,他不认为自己属于修真界。 可他以前会对裴响说,师弟,回家了。因为他知道,这个人同他一起回去,他们都在的地方就是家。 现在,他们便是在回家路上。白翎双手搂着师弟的肩背,忍不住轻轻地拍他,口中哼起了歌谣。 只要他们在一起,便无需担忧往何处去。天上星光闪烁,地下花灯温暖,白翎感到,怀中人还在发颤,他们都差点失去彼此。 “阿响。” 白翎低头看他,勾着裴响的下巴转过来,果然见他清冷俊美的面上,满是泪痕。 裴响眼底的水光一片模糊,顺从地抬起脸后,仍沉浸在诸多情绪之中。不过他望着白翎,眼神竟有些痴狂,显然,每一笔情绪都与师兄有关。 白翎爱怜地偏过头,吻上师弟的唇。 第130章 一百三十、擦枪 走水也走火。 裴响的唇瓣凉丝丝的, 但是很软。 白翎以前总是过不去心里的坎,自我催眠师弟就是师弟,不管两个人吵架闹别扭也好、感情变质了也罢, 他们都是师兄弟, 不用思考别的。 可他忍不住扪心自问, 两人的“恋人”关系, 是不是早就盖过“师兄弟”了。白翎好一阵心猿意马, 把这个想法赶出脑海。若说没盖过, 自欺欺人, 若说盖过了,又显得因色忘义。 现在他情难自抑, 主动贴上师弟的嘴。裴响一怔, 喉咙里发出极轻的、压抑的呜咽,仰头追逐更热烈的亲吻。 裴响一旦作出回应,白翎便有些失去了控制。师弟似咬非咬,牙齿碾磨他的唇肉, 咬一下又吮一口,听见白翎闷哼,立即舔舐刚厮磨过的地方,甚至用唇含住他, 最后试探着侵入白翎口中。 这实在是很娴熟, 白翎又气又笑, 可是被吻得无暇他顾,只能张嘴承受。 因为河水凉,裴响像忘了师兄的境界比他还高一阶,搂着白翎往上托。白翎双手搭在师弟肩头,觉得他吻得太过凶狠, 仿佛还在为之前的事感到惊悸,于是十指探入裴响发间,一下下梳理着他的情绪。 终于,裴响在他的安抚下,稍稍拉开了唇与唇的距离。白翎也被放了下来,与师弟平视,两个人眉心相抵,都低着头,静静闭上眼睛,听着对方的呼吸声。 白翎忍不住笑道:“阿响,你以前不是这么亲我的。” 两人的初吻只是嘴贴着嘴,使劲契合对方的唇瓣而已,笨拙又青涩。 裴响却问:“以前,还是以前的以前?” 白翎语塞,明白他指的是失忆前和失忆后。 裴响失忆前不会这样亲嘴,失忆后却会得很,现在两相融合,白翎根本招架不住。到头来,只有他这个师兄原地踏步,毫无长进。不过白翎学会了主动出击,自认为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当受上赏。 他咬着裴响的耳朵问:“确定都想起来了?” 裴响点头道:“嗯,全部。” “失忆后怎么对我的,也想起来啦?” 裴响:“……” 提及此事,裴响略含谴责地望着他,轻叹道:“你说我们偷情,把诸葛师兄气得走火入魔……岂有这般骗人的。师兄,你竟还编得口若悬河。” “这叫‘艺术源于生活’,谁叫你疑心我们的关系嘛。我怕你总是触发灵台枷呀,看着可痛了。” 白翎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对自己扯瞎话的能力颇为得意。他轻佻地勾了勾裴响下巴,道:“怎么,难道你不心疼我、心疼诸葛悟???真是感天动地兄弟情啊——我以后要告诉他。” “你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裴响见白翎怎么说都有理,索性又堵住他的嘴,继续索吻。 白翎不禁乐了,这回使了点坏,没让师弟亲一会儿,就与他分开,捧住裴响的脸问:“师兄这样为你出生入死,你就不能给点表示吗,嗯?” “表示……”裴响微蹙着眉,道,“我什么都给你了。” 这话倒是没错,毕竟他的老婆本都在白翎手上。不过,白翎被师弟揽在怀里,笑嘻嘻地哄道:“都这种时候了,不该换个称呼么?阿响。” 裴响:“……” 师兄语气暧昧,神情更微妙,眼角眉梢皆是笑,在融融的花灯烛光围绕下,清丽不可方物。 裴响面上泛起薄红,流露出少许茫然。 他略一抿唇,不过确实是你侬我侬之际,提不起什么防备,只道:“你想我如何唤你?” 白翎说:“喊一句‘夫君威武,我此生非你不嫁了’——怎样?” “啊……啊?” 裴响已成长到颇具锋芒的神情里,终于染上了年少时才有的慌乱。 虽只是一瞬,但足够让白翎兴奋。他立即往前一扑,更亲热地搂住师弟双肩摇晃:“说嘛!说一句又不会掉块肉,你师兄我却能高兴得很呢!” “我——” 裴响被他连扑带蹭,身上发热,预感到什么,立即容色稍变,要把白翎推开。 白翎却向他一扬眉,手脚并用,缠上了师弟的腰身。他显然感受到了什么,低头看向两人腹间,故意发出浮夸的惊叹:“哇哦——” 裴响脸红得快要滴血,再要推开师兄,却不知手往哪放了。白翎目的达成,伏在裴响肩上笑得发抖,半晌才抬起头来,不怀好意地问:“是什么东西顶着我啊,师弟?我差不多能坐上面了吧,你——你可真厉害!” 这话太过放肆,几乎是荒淫无度了。裴响双目微睁,马上把视线撇向别处,哑声争辩道:“非我无礼,可是师兄,你这样撩拨我,还拿我取笑,你实在是——” 白翎:“我实在是什么?你说呀。” “……实在是一如既往。” 裴响知道今天不能好过了,使劲闭了闭眼。他索性放弃了抵抗,双臂环抱住白翎,俯身埋头在他颈侧,进一步攫取师兄身上的清淡气息。 白翎被蹭着脖子,下意识一缩,整个人也泛起粉色。不过,裴响一手便能揽起他,制住他微弱的挣扎,另一手轻柔地拢起白翎头发,扣在他肩上,让那段莹白的侧颈完全光在外边。 风一吹,丝丝的凉意钻进领口。白翎不禁发出轻呼,更往前挤,却只能紧贴在师弟怀中。水下那物也杵到他的薄弱处,白翎想放下腿,不能再这么空门大敞、盘在师弟身上,可是被裴响揽他的手一掐,顿时整个人往上一窜。 白翎不敢置信地说:“你、你掐我……”屁股! 裴响稍侧过头,从他颈间扬起一瞥,冷淡的神情早已被深重的欲色点燃。只这一眼,望得白翎气焰顿消,想支棱的身子也软了。 裴响说话仍很克制,只是哑着嗓子,道:“师兄,管杀不管埋,总会受到一些惩罚。” 白翎:“……” 白翎眨眨眼,好像是有点玩火自焚了。 其实,他也有些心旌摇曳,引发了身体的变化,即刻被裴响察觉。 裴响静止刹那,又靠上来与他亲吻,不住地喃喃:“师兄……果然,我们是两情相悦的。你就不能,这样告诉我吗?” 白翎被亲得气息紊乱,含混道:“我、我要你说句好听的,你不也、万般不肯?” “夫君。”裴响笃定地唤道,趁白翎愣神之际,继续一声声唤他,“还想听什么,我都可以说与你听。师兄,你若要我喊你夫君,我便做你娘子。一生一世,二人成双,不过如此。” 白翎讷讷道:“娘子……” 裴响也随之喊他:“娘子。” 白翎愣了愣,又改口道:“夫君?” 裴响也说:“夫君。” 霁青河流过山岭,又是一望无际的平原。四野荒茫,水平如镜,倒映着天上一轮桂魄,千里万里月明。 花灯分散开去,映衬着漫天繁星。白翎一手抓起师弟的衣领,加深二人的亲吻,另一手往下伸去,尝试着,进行摸索。 裴响被他碰到的瞬间,浑身紧绷。 修《太上迢迢密文》者,无不是耐力绝顶、定力绝佳,裴响却泄出一声低哼,倒映白翎面容的双眼似要融化。 他挣扎出一句话:“师兄,你无需——” “安静点,我懂还是你懂?你学着就是了。” 白翎咬着他的嘴巴讲话,语带威胁,更多的却是调情。但是,白翎也只是嘴上威风而已,手上生疏得很。 他在遇到裴响以前,一直过着清心寡欲的日子。山居生活好像能洗掉人性,尤其他有个修《法眼遍历秘典》的师尊,鬼知道会不会突然看看他在干什么。 因此,白翎很久没做那等子事。现在两人一起,却是干柴烈火,他不得不重拾手艺,倚在师弟身上,寻找让他们同登高峰的办法。 然而不需他找,因为两个人都已压抑到了边缘。 不知过了多久之后,水面的涟漪加剧,他们交错的喘息也愈发急切。白翎的手早已被裴响的掌心包住,灵气层层涌流,周围云雾缭绕,如同仙境瑶池。 — 天色淡了少许,长夜过去,黎明已至。 浅青色的天幕倒扣头顶,原野上春草萋萋,幽碧无垠。 有两个人在天地间行走,信步往前,衣袂被吹得翻卷纷飞。 他们刚换上干净的新衣,一人穿白,敞开外袍张着双臂,时不时转圈回身,笑声隐隐;一人着黑,手里挽着一根朱红发带,似红线被风吹动,飘扬在他们之中。 二者皆未束发,漫无目的地走着。银河在前方坠地,似流到了天尽头。 少顷,一缕深碧色的绸带飞来,好像不确定能否打扰他们了,不远不近地跟在后面。 过了会儿,又一柄明暗两色的仙剑遥遥出水,直升高空,俯瞰下方之后,化作流星遁光降下,与绿绸相伴而行。 两名青年时而一前一后,时而一左一右。 白衣的那位吸够了自然清气,终是伸了个懒腰,勾住身边人的肩,含笑细语道:“该回去了,阿响。今天晚上,我们算私奔了一回。虽然……没做到最后一步,但那个嘛——留到明媒正娶、新婚燕尔再说。你觉得好不好?” “嗯。” 黑衣青年神色清浅,目光落于他身,却尽显眷恋与轻柔。 白翎踩上仙剑,掂量了一下御剑还晕不晕。 境界上来之后,恐高之类的小毛病好像自愈了,可他还是跳下来,推裴响上去,然后伸手向师弟,被他拦腰抱起。 二人同乘一剑,徐徐折返。 一轮红日在他们身后升起,冉冉金光披拂满身,随他们一齐,照亮了每一寸大地。 河水汤汤,前方露出楼台的一角。 四位道君之争,似是输赢已分,胜负既定。【你现在阅读的是 】 130-140 第131章 一百三十一、吃席 死的是谁?你说死的…… 还没来到叶府门前, 白翎便听见了遍野哀鸿之声。 东方刚泛鱼肚白,雾蒙蒙的霁青河上,航船来往不断。 这些船无一例外, 都张罗着叶家的旗帜, 从河对岸接上披麻戴孝的新河郡民, 载到叶家来奔丧。船帆全部换成了白布, 船身也围着白绢, 瞧着便让人心里咯噔一声。 难道太徵道君出事了? 白翎摆正脸色, 随便抓住一名路人, 问:“劳驾,大伙儿这是在干什么。” 路人哭得正伤心:“仙长为了保护新河郡, 为咱捐躯了——” 此言一出, 同行的父老乡亲们哭成一片。 白翎一怔,不免也感到伤怀:“可惜了。多亏道君,才让我们找到识海钥的。” 路人却道:“多亏道君?” “是啊。她一大把年纪,在此战死, 实在是……” “呸呸呸,你说什么晦气话呢!道君仙寿恒远福泽绵长,你咒她干啥!” 不料,新河郡的居民们听他这样说, 全部吹鼻子瞪眼, 七嘴八舌地反驳起来。更有甚者, 看傻子一样打量起了白翎和裴响,交头接耳: “这样俊的后生怎么没听说过?是哪家的?” “肯定不是咱这儿的人,外来的吧。俊有什么用,吃席都吃不明白!” “不会是贼人留下的奸细吧……叶长老!” 居民们把白裴二人团团围住,还冲迎来送往的搜魂师挥手。白翎与师弟对视一眼, 都想到了一处: 死的不是太徵道君,那是谁? 白翎说:“大哥大姐,我错了,抱歉抱歉。这位为新河郡捐躯的大能,是不是穿一身紫色衣裳、背一圈儿的剑?剑上还突突冒火。” 一个大姨道:“谁告诉你牺牲的就一位仙长啦!昨夜那叫一个天昏地暗日月无光,生生折了两名仙长!天可怜见哪——” 眼看颇具奔丧水准的大姨就要边哭边唱起来,白翎一个头两个大,僵硬地微笑:“请问折的两名仙长是——” 路人说:“一个姓白,一个姓裴。苍天噫唷——” 这个也扯开了嗓,对着白翎便开始捶胸顿足。 然而,白翎终于搞明白了事情真相,啼笑皆非。 他默默地瞟了裴响一眼,师弟亦望着他,两人的神色各有微妙。 闹半天,“死”的居然是他俩啊。 叶府门庭若市,各种丧葬排面都铺开了。 白翎最初以为,陨落的是太徵道君,还遗憾她在此亡故,究竟算客死异乡还是叶落归根;后来以为翘辫子的是顾怜,心情便有些复杂,寻思大师兄远在魔域,论资排辈要他摔盆,顾怜若泉下有知,定会托梦骂他。 现在白翎清楚了,门口那八对挽联、四台灵车,都是为自个儿和师弟备着的。再看铜钱撒得满天飞、好一片愁云惨淡,他凑到裴响耳边说:“好像烧烤摊。我饿了,咱们捏诀溜进去吧。” 裴响点头,二人使了“隐身诀”,来到叶府内院。一路上哀乐连绵、哭声震天,凄凄惨惨戚戚。可见人间自有真情在,新河郡民风淳朴。 灵堂上,太徵道君坐在一旁。 不知她是大战后耗了元气,还是惋惜两个回不来的小辈,垂着苍老的眉眼,和寻常人家的小老太太一般。 叶家家主与一干搜魂师陪在她身侧,都一把鼻涕一把泪,听着司仪祷告。 但令白翎意外的不是他们,而是坐在另一边的顾怜。 他恢复了十三四岁的少年形体,如霜打的茄子,整个人都蔫吧了。之前顾盼神飞、气焰凌人的梦微道君,现在跟被抢走了糖的小孩儿似的,两眼通红,憋着一泡泪。 “他是不是被夺舍了……” 白翎小声跟裴响嘀咕,又见顾怜身后,也有人伺候着撑场面,正是尹真。可能顾怜觉得展月一脉就他来吃席太寒酸了,逼着尹真披麻戴孝,还捧了个大花圈。 白翎一看尹真发黑的脸色就觉不妙,暗自咋舌。 裴响看出了他的担忧,道:“师兄,他要加多少钱,你和我说便是。” 白翎立即两眼亮晶晶地转向他,反正捏着诀,别人看不见,浮夸地双手托腮作口型道:“夫君——” 裴响微微张口,短暂的错愕后,薄红从面上蔓延至耳廓,压低声音道:“别这样。这里是……是我们的灵堂。” 白翎却说:“算我们殉情。” 裴响:“……” 裴响眼神闪烁,但没有反驳。不料,在鼎沸的人声中,顾怜突然察觉了什么,抬头看来。 白翎恰好回身,对上他的视线。 下一刻,只见顾怜露出了他此生最为震惊的表情。向来骄傲如凤凰的脸,忽然间呆若木鸡。 很快,震惊变成了震怒。白翎心说不好,木鸡要变成火鸡了! 果然不出他所料,“噌”的一声,顾怜浑身冒出灵焰,是他情绪失控的征兆。 裴响道:“师尊修《法眼遍历秘典》,能勘破一切法诀……” 白翎:“阿响,你早说嘛!” “暮春”破空而来,直劈二人。 他们同时往边上闪,地上豁开了一条宽缝。灵堂内顿时乱作一团,搜魂师们四散奔逃,到处喊叫:“梦微道君因绝后气得失心疯了!” 确实。 三个徒弟,没一个善终,流言挺像那么回事,不胫而走。 顾怜怒极而啸,又要指使“暮春”抽逆徒,又猛推尹真,勒令他去封锁消息。 尹真手里的花圈被点燃,忍无可忍,说:“展月一脉兴火葬吗?” 好在太徵道君明白了怎么回事,解除白翎和裴响的法诀,让他们显形。 于是乎,叶家家主喜极而泣,抖着手去叫戏班子换曲目了;太徵道君则挡住顾怜,苦口婆心地说:“孩儿没事,便该感谢上天。梦微,你别又吓到他们。” 眼见“暮春”收了神通,白翎鬼鬼祟祟地猫在裴响后面,推着师弟往前走。 他俩和离家出走后、好不容易被找回来的小孩一样,家中的红脸白脸你方唱罢我登场。 幸好太徵道君的辈分比顾怜高,论起来算他师姑。顾怜几番要发作,都被制止了,只能越过太徵道君,用眼神剐两个逆徒。 裴响垂手而立,认错态度良好。兼之一向听话懂事,不那么惹火。 但是白翎,就如田里上蹿下跳的地鼠似的,顾怜不瞪眼时,他就探出脑袋笑吟吟,顾怜一瞪他,他就缩回裴响背后,把顾怜气得倒仰,直挺挺倒回了座上。 尹真见缝插针地说:“这灵堂也不必收了,给梦微道君备着吧。” 叶家家主举着一支糖画回来,两手呈给顾怜:“道、道君,您请用。” 好歹给了顾怜台阶下,他又立起来了,边接糖画,边对白翎喝道:“你们怎地现在才回来!” 白翎面露无辜,说:“去取识海钥了嘛。” “抢个东西要这半天?!我都把是非老儿的破黑片子打烂了!” 白翎想了想,是非道君是戴着副瞎子墨镜儿。他连那玩意儿都没保住,看来昨夜一战,神教落花流水。 果然,有顾怜在,打架还是不用操心的。神教势力铩羽而归,至少十天半月都不会回来,新河郡得以休养生息。 白翎道:“你是不清楚,我们在河底见到了什么。识海钥供养着旧河郡遗址,和里面一大群冤魂。它们镇压了一具怨灵,一具大乘期的怨灵!” 此言一出,满堂皆惊。 唯有太徵道君神情凝重,但并不意外。 叶家家主自觉地退了出去,关紧门户,让丧事收场,改成祝贺大捷的流水席。 顾怜的灵焰渐熄,众人心知肚明,此事若传扬出去,会令修真界何等惊骇。 在场的展月一脉所有人,都看向太徵道君。 白翎也站了出来,掸一掸衣袖,问:“前辈,您引我们南下,究竟是为什么?虽说我要恢复阿响的记忆,必然借助您的‘两不疑’,但您不会无缘无故地帮我们吧。现在事情已成,您可以提报酬了。” 太徵道君幽幽道:“那具怨灵,是我千年的心腹大患。但若想进旧河郡的遗址,光有‘两不疑’不够,还须‘灵台枷’校准。所以,必须是你们。” 顾怜点头,觉得在理。 白翎却笑了,说:“何必是我‘们’呢,灵台枷在阿响身上,有他不就行了吗?他九十年前便被钉了灵台枷,道君不用等到今天吧。” 顾怜一梗,发现自己是一群人里最笨的,恼火地眯起眼睛。 裴响也向老人道:“前辈,师兄身上,可有玄机?” “事到如今,我会对诸位和盘托出。若非事态无可挽回,我亦不想如此行事。可惜,天意总与愿违。” 太徵道君一声轻叹,却未即刻说明真相。 她宣布在今夜此地,会用一种众人多有体会、明白其绝对权威的方式,展露多年来所作所为的原因。上溯至三圣前尘,下关乎近日种种,都将得到解读。 而这种方式,就是搜魂——她让几人同时进入她的心境,去她的记忆里亲眼见证过往、亲身经历答案。 话音落下,老人不愿赘述,缓缓地走出灵堂。 她背影清寂,院子里则气象一新。短短半刻钟内,变得火树银花,张灯结彩。戏班子奏起了喜乐,吹拉弹唱,歌颂仙长们保卫新河郡。 留下屋里几人,面面相觑。 许久后,顾怜冷哼一声,道:“我倒要看看,千年以前,有什么我不知道的事!” 他拂袖转身坐下,剩另外三人对视。 白翎说:“要是进了太徵道君的心境,就是任她宰割了。阿响,你还记得观心的时候,那种玄之又玄的感觉吧?” 裴响颔首,道:“任你抉择。” 白翎陷入沉思,并不想立即做决定。 他碰了碰尹真的胳膊,问:“尹兄来不来?多个人手多份力,给你加钱。” 尹真瘫着脸说:“先把我凑的份子钱还我。” 白翎:“多少?” “你们两个,各十两。” “什么?”白翎惊讶道,“凭我们的交情,怎么才十两!” 尹真面不改色,只是视线往后面一飘,落到啃糖画的顾怜身上。 他道:“吃他的席,我花一百两。” 白翎:“你好赖不分啊——” “花一百两去吃山珍海味。”尹真冷冷说罢,把烧秃的花圈往地上一放。 白翎:“……” 裴响递给尹真一张银票。只有一张,但尹真接到手里,眉毛一扬,比之前半死不活的样子精神多了。若是不知道的来看,定以为裴响是个神医,妙手回春。 尹真果断道:“今晚不见不散。” 第132章 一百三十二、故梦 梦微道君(×)灭绝…… 叶府上午还人头攒动, 下午便恢复了安宁。只剩家仆们进进出出,洒扫庭院。 太徵道君要为夜间的观心筹备,在人们酒足饭饱之际, 化出法相。 她弹指挥出了千万枚柳叶, 当人们情不自禁地抬头仰望时, 自然透过叶心, 对上了她的视线。 于是大伙儿都忘记了昨夜的惊心动魄, 亦不知何故聚在叶府, 在叶家家主的安抚下, 纷纷各回各家、各找各妈去了。 数千人散了个干净,新河郡似与此前并无不同。 在叶府的前庭中, 搜魂师们紧锣密鼓地铺设着新法场。黑白石子的图画再度改变, 灵泉游走,绘制出让多人一同观心的阵法。 白翎单手支头,一脸郁卒地望着他们。 裴响站在他的八仙椅后,看一眼他, 又看一眼远处的顾怜。 他们本想抓住今夜观心前,这半天的空余时间,跑到无人的地方去,再好好地、慢慢地厮磨一阵子。 不必寻戏园画舫, 也不必找酒楼茶社, 只要两人还和百年前一样, 你一言我一语地相伴而行,就足以抚平心间的褶皱了。 在裴响恢复记忆前,那是一道道伤口,在他恢复记忆后,如有神助, 迅速地愈合。 可是不够,余悸总在发痒。不知要搂着对方睡多少安稳觉,才能彻底养好。 然而,两个人还没走出叶府半步,就被门后冒出来的“暮春”敲了脑袋。 顾怜从天而降,左手白翎右手裴响,举着两个逆徒丢回了后院。 他大概知道两人的感情了。但是,顾怜不属于开明的师尊。 白翎和裴响在折雨洞天关起门来做什么他不管,可现在光天化日之下,朗朗乾坤之中,他决不允许两名弟子手拉手出门。 顾怜也不管白翎要说什么,反正他流露出一星半点跟师弟出去玩儿的意思,顾怜就指使剑影抽他俩。 裴响抽一下,白翎抽两下,路过的狗都被削掉一撮毛。 之后裴响也表达了和白翎一样的请求,于是两人挨的抽数一样了。 白翎有《喜乐诸天奇经》在身,被打倒是不痛,就是麻麻辣辣的。 可他想和顾怜讲道理,顾怜却吃了他无数堑后终于长了一智,听到不爱听的就弹剑,用剑鸣盖过白翎的声音。 白翎无计可施,只好把他这种棒打鸳鸳的行为归因于多年独居导致的心理变态。 当然,顾怜不知道“变态”是什么意思,一时安静,狐疑地瞪他。 裴响却知道得很,神情出现了细微的扭曲,当即被顾怜发现了。 最后他们被赶去监工。 时值傍晚,法场终于大功告成。白翎只是打了个盹儿,忽一睁眼,竟是从床上醒来。 他监工监着监着,不知怎的睡着了,又不知怎的回到客房,好生睡了一觉。 一只净瓶摆在床头,许是没寻到合适的鲜花,就插了两枝细柳。叶尖沁着清露,柳条柔柔相依,垂在床头。 白翎伸手碰了一下柳枝,不觉弯起唇角。 他下榻披衣,推门而出,在长廊上迎面见到了裴响。 墨衣剑修缓步而来,提着一个精致的纸袋。他看见白翎,冷冽的容色似在融化,低声说:“你醒了。” 白翎目光落在纸袋上:“阿响……?” “师尊午后小憩,我去了一趟河对岸。”裴响拆出一盒酥饼,习惯性把裹的油纸剥开,递给白翎时却顿住了。 他已经递到了白翎面前,方觉得太过亲昵,略不自然地扫视别处,幸好并无旁人。 不待裴响收回视线,白翎便凑上去咬下一块,就着裴响的手,又咬了一点。 他捂着嘴边嚼边笑:“好香啊,还有吗?” “没有买过,不知你喜不喜欢,所以只买了一块。”裴响睫毛轻颤,没有收手。 “那也没关系。你……你想不想尝尝?” 白翎稍一沉吟,把“你也吃一口”换了个说辞。 他们已经亲密到如今地步了,可是还没同吃过一块糕点。 要亲口覆盖掉对方的咬痕,似乎比以前先后喝一杯茶更刺激些。连白翎也没法坦坦荡荡地作要求。 裴响亦垂眸,手中的酥饼上,师兄的齿痕清晰可见。 他慢慢将其放到唇边,在白翎的注视下,即将咬下去,不过又望向白翎,忽然发现白翎的嘴角沾着一点碎屑。 白翎盯着师弟半张的薄唇,无声地咽了下口水。 听说凡间爱侣从双宿双飞发展到如胶似漆,就看能不能接受和对方吃同一件食物。 突破这道大关,就离真正的水乳交融不远了。 不曾想,裴响也正看着他。 白翎因为睡足了觉气血很旺,唇肉莹润,饱满鲜亮,是和他清隽面庞不符的诱人。 两个人同时往前半步,皆是一怔,旋即裴响放下酥饼,飞快地亲了下师兄,借机把他嘴角的碎屑抿掉。 白翎“哎呀”一声,直往后蹦,掩着唇睁圆双眼,半晌才说:“阿响,哪有这样逮着机会就亲的——你学坏了?” “这方面我若有所进益,只可能师从师兄。”裴响语速极快,声音也低,不过瞧着无半分后悔,顿了顿说,“酥饼滋味不错。” 白翎:“……” 白翎猜到了他从哪尝的,心说师弟记忆恢复后、真是当刮目相看。现在的裴响又有百年阅历,又兼年少时念念不忘的情意,实属难挡。 白翎轻咳一声,想着如何夺回场子,踱步回裴响跟前。 裴响意识到他将有所动作,并不说话,默默地拿起酥饼。 白翎叼下一块,噙在齿间,扬起头眉眼生笑。 裴响立即看懂了他的暗示,面色泛红。不过他顺从地俯首,眼看要蹭着白翎的唇瓣,把酥饼收入口中。 一道人声骤然炸响:“仙长啊,道君请你过去!” 两条人影瞬间分开了一丈远,一个在长廊头,一个在长廊脚。 前来报信的搜魂师只见眼前一花,像是刮开了黑白两色的旋风,再定睛一看,奇道:“裴仙长,白仙长,原来你们都在这儿!太好了。我刚看白仙长完全被挡住,以为就裴仙长一个人呢。” 远在长廊脚的白翎仓皇咽下酥饼,噎得说不出话,手扶墙壁不语。 离搜魂师近的裴响脸色亦不好看,定了定神,才道:“多谢,我们即刻便去。” 搜魂师喊了声“好嘞”,转身走了。 留下惊魂未定的二人,心怀鬼胎互看一眼,都不作声。 修真界对断袖帕交之流还是很新奇的,道场仙友们尚能以“各人自扫门前雪,莫管他家瓦上霜”为由,不明着指摘同性道侣,凡俗人家却没这样豁达,若是让他们撞破师兄弟通奸,就要大呼小叫着为“顾怜绝后”再添一笔力证了。 白翎不在乎自己的名声,但很爱惜裴响的羽毛。 裴响也无所谓他人口舌,可是以前听多了关于师兄的非议,如今容不下半点对他不好的言论。 他们把最后一点酥饼掰成两半,细嚼慢咽地吃完了,恰好来到叶府前庭。 法场上各就各位,“两不疑”再度出山。 和之前不同的是,“两不疑”的托盘里物归原处,分别放着“识海钥”与“灵台枷”。 正因如此,太徵道君得以把几个人同时召入心境,展示记忆。 白翎和裴响都体验过搜魂观心,知道记忆只能裁剪,无法作伪。 所以,他们接下来见证的三圣往事,就是太徵道君曾亲眼目睹的、真实发生过的事。 不过,太徵道君汲取了两人互观心境的教训,对阵法作出了修缮: 几人进入心境后,都会顶替掉一个原有的角色,和青年裴响进入白翎的记忆里、覆盖少年裴响一般。 如此一来,几人能在心境中停留更久,但须严格按照记忆行事,共同维护心境运转。 注意事项交代完毕,太徵道君坐镇中央,手托“两不疑”开始施法。 她倒是没有拒绝尹真的加入,毕竟她也理解,白翎几人对她仍有戒备。只不过进了心境后,无法预计谁会得到什么身份。届时几人能否碰面,尚未可知。 柳树再度生长,围绕着法场内的每个人,织成了密不透风的大茧。 搜魂师们按照事前吩咐,倒下一盆盆灵泉。灵泉如有自我意识,沿着阵轨流动,灵光大盛。 而在茧里的白翎,眼前是无数片柳叶。 他深吸一口气,闭上双眼。 下一刻,白翎如坠云中,本来趺坐于地,却恍惚间好像躺下了。确切地说,他一直躺着。 白翎猛地坐起身,发现自己回到了客房。 他似乎没有进入太徵道君的心境,而是把时间倒回了两刻钟前,监工时不小心睡着了,之后被师弟抱回房间。 就连窗外的天光,也是一片昏暗,此刻正值黄昏。 一股难言的怪诞涌上心头,白翎定心细看,终于发现了不对。 虽然房屋的格局没有变化,但是床褥被套、桌椅陈设,都与叶府的不尽相同。 但只有屋里的东西不同、屋子本身相同的话…… 白翎快步拉开房门,放眼一看,只见他还在叶府,却是另一片时空的叶府了——后院中人来人往,家仆们忙里忙外。每个人都穿着统一的服装,但不是柳纹灰袍,而是绣着鲜红枫叶的白衣。 枫叶? 白翎心思微动,想起了旧河郡的遗址里,那片水下枫林。 这里的人们好像不是搜魂师,又好像人人皆是搜魂师。换句话说,他们是搜魂族。 白翎注视着千年前的叶府,忽然,一名脚步飞快的嬢嬢发现了他,立即呼道:“少爷怎么猫到这来睡午觉了!怪不得翻遍府上寻不着你。快去前堂吧,老爷夫人要急死啦,斩月仙师马上进城门了!” 第133章 一百三十三、共演 传说级新皮肤get…… 整座叶府都在忙碌。 唯有白翎初来乍到, 思绪混乱,被嬢嬢轻推了一下赶去前堂,又不能被发觉破绽, 只好装作熟门熟路, 先离了后院。 他走在长廊上, 三四个姑娘顶着锅碗瓢盆路过身边, 嬉笑着说:“少爷早啊。” “少爷不早了, 叶忘家的大小姐在堂上喝了一时辰茶呢。” “叶忘家的二公子也来了, 刚还帮着找少爷哈哈哈……” 姑娘们银铃似的笑声远去, 抓紧去厨房帮忙。 白翎听着一个个陌生的人名,暂且记下, 走出月洞门, 两个园丁正在修理花圃,见他来了,也乐呵道:“少爷啊,叶忘二前脚刚走, 您怎地后脚就冒出来了。” “来来来,这两朵花您掐去。一朵送给夫人,免得挨揍,一朵送给叶忘家的小姐, 她怕是人都坐麻喽!” 白翎笑眯眯接过鲜花, 顺便打探:“多谢两位, 我刚听嬢嬢说‘展月仙师’快到了?” “可不嘛!听说他快飞升了,来寻叶忘大小姐护法的。三圣重聚旧河郡,大伙儿这个乐呀!” 诚然,从内到外,叶府之人无不喜气洋洋、红光满面。白翎又道了谢, 加快步伐,绕过天井去前堂。 不料,有人恰好从另一侧,也绕过天井。 那是一个身形修长、气质冷峻的少年。时值初秋,此人穿着层层叠叠的烟色绸纱锦衣,衣襟袖口环绕柳叶,腰间束着镂空银腰带。 他的柳纹灰袍与白翎曾见过的形制相仿,但做工格外精美,在他身上尤显清贵。衬着他卓尔不群的仪态,俨然一位世家公子。 不过少年心里有事,眉头紧锁。 当白翎看向他时,他亦有所察觉,同时朝白翎望来。霎时间,少年的神情一松,怔怔地望着白翎不动了。 刚下过一场秋雨,天井四角的雨铃都在排水,从屋檐的瓦缝流下,水声潺潺,铃声叮叮。 白翎隔着闪闪发光的水珠,展颜道:“阿响。” 裴响的样貌没变,只是年纪贴合了太徵记忆里的人,并且换了身服饰,令白翎耳目一新。 白翎后知后觉地低头看,才发现自己的衣服也有所变化。他仍旧是一袭白衣,不过料子比之前好了几倍不止,在自然的光线下,泛着一抹抹潋滟的柔晕。 不仅如此,在他的广袖和长袍下摆,还绣着许多片鲜艳的枫叶,红色由浅至深,枫叶从少到多,就像是从他的腰间落下,堆积在了衣裳边缘。 怪不得裴响认出他后不说话,微微睁着眼睛。原来是难得一见师兄穿了华服,与多年前在魔域时、见他扮成女修一样,只知道盯着看了。 白翎也对师弟的新装扮十分满意,回头确认没外人,立即唇角上翘、抿出邪笑,快步走到师弟前,一把将人拽进了空屋。 天井两侧的房子闲置着,但珠帘屏风一应俱全,很适合幽会。 白翎拉着裴响到屏风后面,两人一起挤在角落,互相打量。 白翎遗憾道:“以前怎么没给你一天换一套衣服?我们阿响穿什么都好看。” “师兄……你、你是叶念家的独子,名叫叶念愉。我是叶忘家的次子,叶忘止,今日随家姐叶忘行登门拜访,一同迎接展月仙师……叶忘行,就是太徵道君的真名。” 裴响被他一手撑在头旁边、笑意微微地端详,略显出一分不自然,视线也低下去,一板一眼地交代了已知讯息。 白翎总算明白了家仆们叨叨的人名,说:“原来你就是叶忘家的老二?太徵是老大……啊,叶念叶忘,是复姓啊??” “嗯。”裴响看他一眼,又垂下眸。 白翎勾了勾他的下巴,低声问:“我们什么关系?” “……叶念愉和叶忘行有婚约。”说到这个,裴响抬头了,面无表情补充道,“指腹为婚。” 白翎:“……” 白翎眨了下眼,坚持道:“我们呢?我们俩呢?” 裴响说:“我是你的……小舅子。” 白翎:“………………” 白翎双手掩面,没想到两人顶替的身份是这种渊源。 好在,他很快找到了自我安慰的方向:“太徵道君的记载里,除了三圣拯救苍生兴办道场,没一点关于私情的呀。往好处想,说不定我这个角色活不到结婚呢?说不定太徵杀夫证道呢??说不定……” 他顿了顿,眯起眼睛道:“我们会顶替掉方方面面与自己最相似的人——难道叶念愉和叶忘止也有一腿?!这不好吧!那什么指腹为婚完全是悲剧啊!我们要走的主线剧情是什么,太徵道君主打事业、我们两个逃婚追爱?” 裴响张了张口。 白翎解释道:“主线剧情,意思是我们接下来必须干的事,不干就推进不了心境运转的那种。结婚应该不是吧?” “师兄稍后就明白了。这个世界的规则……十分强烈。” 裴响眉峰微皱,往外看了眼。又有个家仆火急火燎地冲进后院,大呼小叫地问两个少爷在哪、有没有人看见。 两人先后出了房门,赶去前堂。 白翎知道,自己扮演的“叶念愉”双亲健在,从家仆们的反应看,这一家子其乐融融,长慈子孝。 可是,他从没体验过父母俱全的感受,若说有可能穿帮,最大的挑战就在与爹娘的相处上了。 心思转动间已到前堂,烛火通明,高朋满座。白翎是从后门钻进去的,绕过屏风,立时与上百人打了个照面——堂下的桌案分列两侧,一路排到大门口去,座无虚席。左边是柳纹灰袍的叶忘家,右边是枫绣白衣的叶念家。 至于堂上,四名长者相映而坐,两对夫妇,显然是两家的家主。 他们同时看向白翎,以及白翎身后的裴响。 霎时间,枫绣白衣的夫妻俩脸色大变,男的瞪眼似铜铃、女的竖眉如细刀,同时道:“阿愉,还不快过来赔罪!” 白翎适应了一下新名字,老老实实地走过去。不过,当他看向叶忘家的二位家主、尤其是坐在他们身后的人时,正打算说的客套话全堆在了喉咙里。 在两老后面的席位上,坐着一名少女。白翎本以为,那会是年轻时的太徵道君,和此前的“叶姑姑”容貌相仿。 没想到,那人根本不是太徵,而是女版的顾怜! 白翎乐了。 他微张着嘴,表情从惊讶到好笑,从好笑到嘲讽。叶忘家的家主夫妇不明所以,本来也准备好了与未来女婿寒暄,见状不禁回头,看向女儿。 顾怜的脸色黑如锅底。 他硬是没动一下,磨着牙挤出一句:“我有事吗?” 随后,顾怜用灵力传音到白翎耳边,冲着他耳朵咆哮:“笑什么笑!师姑以前就说我很像年轻时的她,这很正常!要不是为了你俩的安危,我才不会来心境里,变成……变成现在这样!” 不怪顾怜激动,因为他不是简单地更换女装,而是彻头彻尾变成女儿身了。 若是个姑娘眼一闭一睁、两腿间多出一根,怕是整个世界都灰暗无光;顾怜更是个烈性子,胸前突然长出两坨,估计想扬了整个世界。 叶念家的两位家主看儿子迟迟不说话,光在那杵着,不得不亲自离席,代他赔罪。 裴响默默去到了顾怜旁边入席,白翎的视线则飘到堂上最高处,亦即两家家主中央,发现还有两张席面。不出意外的话,那就是展月老祖和是非道君的位置。 钟声忽然敲响,有人飞报:“两位仙师已入城——” 于是白翎迟到的插曲被抛诸九霄云外,满堂宾客呼啦啦起身,鱼贯而出,到前庭恭迎。 顾怜扮演的太徵道君作为三圣之一,且是东道主,走在最前方。白翎发现,顾怜的步履有些迟疑,好像在参照某条既定的路线前进。 他借机溜到裴响身侧,小声说:“他怎么了?没听说变性会顺拐呀。” 裴响道:“是心境在提示他该干什么、说什么。道君的回忆中,个别人物具有重大影响。当他们发挥决定进程的作用时,会标示要做的事,要说的话。我来时眼前浮现了一行字,称‘我去找他’。当我照着念了,并去后院寻你,心境才继续下去。” “这样啊……” 难怪裴响说白翎“稍后就明白了”。不亲眼见证,很难理解这样的规则。但是对白翎来说,很好接受——他们本就是几人同演一出戏,自然各有各的走位和台词。 但裴响去找他为何属于“决定进程”的行为呢? 白翎来不及细思,一队仙气浩渺的仪仗自远方来,缓缓降临在前庭的白石地面上。 极目望去,天地并不开阔,一座堪比天工的大坝拔地而起,矗立远方。万钧瀑布奔流而下,形成浩荡长川,灵光闪烁,灵气浓郁,正是千年前的霁青河。 白翎刚才没发现大坝的存在,因其太过庞大。兼有水雾凝云、升腾缭绕,就和天尽头的高山一般。 而在那滚滚流云的中心,飞出一缕,上百名修士凌云而来。 为首的竟是一块玉板——是非道君的玉板。上面站着一名青年,赭衣飘飘,头戴金冠,负手视下。 人们齐声欢呼:“斩月仙师!赭衣金冠,是斩月仙师!” 所以玉板以前是展月老祖的座驾?白翎注目一看,觉得青年隐隐面熟。不过离得太远,一时间难以分辨,只能大致判断,那是个身姿高大、器宇轩昂的男子。 作为展月老祖而言,此等形象不算令人失望。 可是对白翎来说,自他穿越以来便鼎鼎大名如雷贯耳、作为此世至高存在主宰天下的本派祖师爷,不知为何…… 像一只披着狼皮的羊。 第134章 一百三十四、老祖 那人,那人。 白翎碰了碰裴响的胳膊肘, 悄声问:“阿响,你还记得老祖长什么样吗?是他那样不。” 裴响刺杀展月,想必近距离目睹过他的真容。 裴响却道:“师祖降世之际, 戴着新火节时兴的面具。” 白翎点点头, 灵机一动, 踮脚张望斜前方的顾怜。 从他的角度, 隐约能瞧见顾怜的神情, 只见他从手都不知往哪放的惊惶, 到看清来人面貌后的错愕, 再到被骗了一般的恼火,白翎立即心中有数, 暗暗发笑。 他凑到裴响耳边说:“我怀疑那人是是非。” 是非道君在他们的印象里, 一直是个笑得很贱的半大少年。盖因其功法特殊,越修越回去,再修恐怕要修回娘肚子里了。 此时的是非道君,却在元婴期而已, 还没开始倒着长。 三圣之中,太徵化神,展月大乘,听闻展月此次回到旧河郡, 是为了远离魔域, 修建法场, 突破至渡劫期。渡劫之后,便待飞升了。 修真界历时数千载,未曾出过一个飞升者。 都道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不知震古烁今的展月老祖,是否会成为第一个触碰天外天的人外人。 旧河郡的乡亲们攀上叶府围墙, 争相一睹仙师的风姿。修士与凡人不可同日而语,等仙师下次驾到,旧河郡怕是已换了一代。所以墙头挤满了人,无不振臂欢呼,放声喝彩。 在欢欣雀跃的氛围中,“斩月仙师”被请进了大殿。 家主们委婉地问了一嘴是非道君何在,是非道君就站在他们跟前,却表示抱歉,说他不喜嘈杂,到别处清修去了。 白翎看在眼里,心下纳闷。叶家的家主们应该见过展月,却不认得假扮他的是非,如果不是家主们健忘,就只有一种可能: 是非总是顶着展月的名头,四处招摇。或许因他成名前是个江湖骗子、人人喊打的缘故,现在一雪前耻,便格外享受被众星捧月、以礼相待的感觉。 真正的展月老祖呢?又在何处? 白翎一面想着,一面看着顾怜扮演的太徵与是非对话。 显然,顾怜没能见到师尊,失望至极,也失落至极。偏偏千年前的是非自知冒名顶替只能瞒过凡人、瞒不过太徵,正当着大伙儿的面,冲她眉飞色舞地得意,倒像在挑衅顾怜似的。 “轰”地一声,顾怜袖中大亮。 灵焰沿着他双拳燃起,不曾伤及他本人和他的衣物,但是把一圈人等映得脸色发紫。 顾怜的台词念不下去了,咬牙切齿道:“感念你为修真界、作出的贡献,我们举家欢迎,在此、恭候你……归西去吧!!!” 他一拳揍在了是非脸上! 裴响低声道:“不好。” 白翎:“咦?不好吗?我看好得很啊,哈哈哈哈!” “不,师兄,你不能笑……!”裴响立即转向他。 下一刻,周围的场景发生了诡异的变化。 千年前的景象静止了,所有人的表情都凝固在了喜气洋洋的样子,两掌要拍不拍,双臂将举未举。围着是非的家主等人,则停留在满脸紫光的刹那,神色刚转向迷惑。 “轰隆”一声,天地变了颜色。上空乌云密布,凝聚成小小的漩涡,当中电闪雷鸣,眼看就要劈下。 白翎:“哇哦——” 一道苍雷直奔他们而来,分作两道,一道劈顾怜,一道劈白翎。 白翎惊讶道:“不是吧,笑一笑也劈?” 裴响欲为他挡,白翎却从他的臂弯钻出去,亲自挨了一下。在心境之中,太徵的意志居然能化作天谴,责罚破坏世界运转的人。 白翎有《喜乐诸天奇经》护体,电光加身,如触无物,只在他全身洗过一遍,并无痛楚。 他笑道:“好嘛,劈不死我,有种再来。难得欣赏是非吃瘪,笑一笑怎么了?笑一笑十年少……” 他越说越没谱,毫无悔改之意。不料,这也在太徵的约束之下,雷云几乎覆盖了整座叶府,而且逐渐压低,更多雷霆同时降落。 白翎心说自己不过是叛逆一点,不至于吧? 他转头去看顾怜,才发现顾怜已经薅住是非的领子,对其大肆挞伐。顾怜身为当世第二剑仙、剑道仅次于展月之人,却不用剑只用拳,左右开弓地殴打是非。这两位道场同僚,似乎积怨颇深,在这个良辰吉日一齐爆发了。 白翎眨眨眼,不停地挨着雷劈。 一次两次还好,当他挨到第十次时,开始觉得浑身发麻了,说:“情况不对——我的承伤会被消耗耶!不行不行,有点痛了……我错了太徵道君,我再也不敢啦!” 他十分地能屈能伸,被顾怜听见,回头怒喝:“墙头草!” 白翎面带微笑一摊手,雷霆全部集中火力,袭向顾怜。顾怜本来就身怀灵焰,这下更是天雷勾地火,令人不敢逼视。 不过白翎已经注意到了,当四周场面停滞时,其间的人也算是停滞的。且不提是非,光说围观的一众人等,还稳当当地站在地上、而没有被顾怜的攻势掀到九霄云外,便足以证明,现在做再多都是白费力气。 至于是非,和一个泥人似的,被顾怜搓扁揉圆。可是,他也和真的泥人一样,实际上受不到伤。 顾怜终于发泄够了心中怒火,丢开卡壳的是非,倚在门框上,慢慢地滑坐在地。他现在是个女孩子的样貌,又遭受了重大落差,瞧着失魂落魄的。 不一会儿,顾怜双手掩面,肩膀一颤一颤,伤心地哭了。天雷无休止地劈在他身上,却不知是顾怜修为高、可以抵御痛楚,还是因为此时的心更痛,已不在意身受摧残了。 白翎:“……” 白翎望向裴响,裴响也正望着他。两个小辈四目相对,半晌,白翎问:“要不我去安慰一下?” “不了吧。”裴响回答得很干脆,又沉默片刻,才解释道,“你真的……能安慰到师尊吗?” 白翎自忖只能再捅一刀。他只有面对裴响的时候甜言蜜语不要钱,对其他人从来是气死也不偿命,更别提去哄顾怜了。 裴响说:“况且,师尊此时伤怀,皆因为……那人之故。我们还是勿做惊扰,让他宣泄完毕为妙。” “阿响好厉害,人情味儿越来越浓了。”白翎有心夸他情商见长,想着裴响听不懂,临时改口。 他说罢忍不住笑,低声道,“但你怎么不直说师祖?‘那人’——好欲盖弥彰。你和旁人提起我时,我也是你的‘那人’么?” 裴响:“……” 裴响下意识地一抿唇,目光微闪,是他无措的体现。 白翎莞尔:“看来我是?对你来说的‘那人’,专门指我?” 裴响认命道:“……除了你,还能有谁。” 忽然,一道温沉的嗓音在二人不远处响起,万钧雷霆之中,仍显得格外清晰: “请问,此地突生异状,是两位小友所为吗?” 白翎和裴响同时回身,端正了神色。在这片被太徵凝定的时空里,除了他们三个,竟然还有别人! 既有此问,绝非太徵,亦非尹真。 白翎心念电转,在他转身的霎那,恰逢雷光大盛,让他短暂地眼前一白,眨了下眼。 白光灭去,烟消云散,披露一道形影。 在看清此人时,白翎和裴响同时一怔,因为恍惚间那袭墨蓝道袍,与他们熟识的师兄诸葛悟重叠了。 不过很快,两人就意识到了此人并非诸葛悟——青年缓步而来,一身法衣不加纹饰,仙风道骨。他的神态万分温和,好像一位云游道长,路见不平,伸手相助。其英朗的五官亦不算耀眼,可是只站在那里,看惯沧海桑田的气度便似潮汐铺陈,引人朝拜。 雷光千道,如昼长明。 青年平静地站在不远处,身边悬停着七柄小剑,头尾相接,似蛇衔尾,环绕着他。 白翎喃喃道:“好像……太像了。” 此人与诸葛悟太像了。 确切地说,不能讲老子像孙子,是诸葛悟太像他——但两人终有差异之处,诸葛悟年少满誉,历经雕琢后锋芒内敛,如剑宁于鞘。 此人却似苦行于岁月长河,返璞归真,和光同尘,其身堪比乾坤,其心犹怜草木。 他是展月老祖。 一时间,雷电尚在,风灭光离。 白翎和裴响并肩面对着千年前的本家师祖,没想到会在此时,迎来此刻。顾怜亦听到了刻骨铭心的声音,倏然回眸,呆如木雕泥塑。 偏偏展月发现了他,走到近前,拂袖遮去了三千雷霆。 狂暴的天谴立如隔世,轰鸣都变得温柔。展月垂眸笑道:“请恕在下冒昧,姑娘与我的弟子好生相像。简直是一魂两身,同世二人。你……认识他吗?” 顾怜怔怔地抬头,一动不动,满脸是泪。 白翎见他那副出息,不打算去插嘴,不过心下生疑:展月明明也是太徵记忆中的人物,为何能脱离心境掌控,来到此处? 一道凝固的身影忽然活动,仿佛画像上的人走了出来。 叶忘家的家主夫人,一位寡言少语、神态严肃的中年女子,以二指夹起了一片柳叶,掷于展月眉心。 展月抬手欲接,可惜到底是心境中人,被柳叶定住。旋即,他像水面的涟漪圈圈波动,成为了被打碎的倒影。 叶忘夫人喝道:“归尔归处,百相依旧!” 她的指令蕴含灵力,言出法随,将展月送回了他本该在的地方。顾怜霍然起立,下意识伸手,想留住眼前的幻象,却扑了个空。 白翎明白了,眼前的叶忘夫人,正是她的女儿太徵道君扮演的。历经千年之后,女儿和母亲如出一辙,所以替换了她。 作为心境之主,太徵本该保持沉睡。 然而展月一脉的师徒三人闹出太大动静,甚至引来了展月。在太徵的意识里,曾经的展月无所不知、无所不能,自然也不会受到心境的制约。她迫不得已醒来,平息了这场骚乱。 太徵警告道:“诸位,若还想寻得真相,下不为例!” 话音落下,雷云四散,周边场景一概复原。太徵扮演的叶忘夫人身形一晃,似因自己突然移了地方而迷茫。 顾怜连忙转头,避免被他人瞧见脸上的泪痕。心境开始自洽,家主们暂且忽略“她”,簇拥着志得意满的是非,往堂上走去。 只剩师徒三人,留在门外。 良久,白翎轻轻叹道:“师兄和师祖真像啊。你说是不是,师尊?” “……这就是我收他入门的原因。否则,我岂能容下这天地之间,除我以外,另有展月传人?” 顾怜寒声说罢,拭净面庞,恢复了冷傲神色。他转身欲走,白翎却道: “既然如此,收我又是什么原因呢,师尊?” 诸葛悟以前告诉他,他是师尊偶然捡到的弃婴。 如今看来,或许另有隐情。 顾怜一愣,说:“你也是那人钦点入门的啊。你和还阳都是。我做主收的,只有渡尘一个。” 他顿了顿,又道:“钦点你比钦点还阳早得多,话说起来,就是在那人‘忘川渡劫’之后。” 第135章 一百三十五、巧遇 给留守儿童采购土特…… “忘川渡劫?”白翎屈指敲了敲脑袋, 说,“什么时候的事,怎么没人记录。” 他看过修真界所有史书, 连魔域的改朝换代都数得过来, 没道理忘了展月老祖渡劫这种古今奇闻。 顾怜神情阴郁, 道:“因为他失败了。” 白翎:“……” 裴响:“……” 两人对视一眼, 都在对方眼底看到了愕然。 不待他们发问, 顾怜似乎看见了新的心境指示, 要他去堂上主持会晤, 于是皱了皱眉,快速低声道: “千年前, 三圣齐聚旧河郡, 供那人突破渡劫期。我留守道场,等他渡劫归来。然而,只等到他渡劫不成、境界大跌的噩耗。自那之后,旧河郡覆灭, 搜魂族没落,没人知道发生了什么。而我好不容易盼到师尊回去……他却布下雷云法场,再未离开折雨洞天的高空。我,也再没有见到过他, 直到你二人闯出大祸。” 他口中的“大祸”, 自然指的是百年前那场婚典。 可惜, 即便三名道君陨落,展月老祖终于现世,他也还是戴着面具,荡平动乱便回归天上,继续静修了。 白翎说:“等等, 这么大的事,怎么瞒下来的?道场完全没人知道耶!” “你忘了太徵吗?”顾怜横了他一眼,道,“旧河郡千年前集体失忆,我怀疑……就是她干的。如此一来,消息被封锁,关于‘忘川渡劫’的一切,都成了他们三圣才知道的秘密。” “怪不得你愿意进心境,还放我们一起。”白翎煞有介事地点点头,抱臂笑道,“原来你也一直被蒙在鼓里啊——好吧。我说你怎么变成这样都没捅破天……” 顾怜闻言又怒:“我这样怎么了!” “不怎么,没事,好得很。去吧师尊,别又挨雷劈啦。” 白翎语气轻快,笑眯眯地把人请走了。 顾怜没时间发飙,拂袖而去。 门外只剩白翎与裴响二人,他们作为两大世家的少爷,貌似还是发小,偷溜出宴会、结伴去玩儿估计是寻常所为。 心境没作阻碍,家仆们撞见他俩,也没声张,顶多嘱咐一句记得宵禁。 于是乎,他们很快离了叶府,踏上旧河郡的街道。 此地的水下景象还历历在目,白翎走在街头,时时觉得眼熟,甚至能把许多地方和淹没后凝固在河底的样子对应起来,顿生时移世易、岁过境迁之感。 路边的商铺生意兴隆,老板站在铺面后吆喝。 白翎忽然驻足,望着此人不语,直到中年男人发现他,道:“哎呀,两位少爷!你们怎地在这,没去享用大餐啊?要不进店看看,今个儿仙师回乡,全场七成价。您二位挑挑有无过眼的!” 白翎微笑着一点头,迈进铺子。 不过,他的心思显然不在买东西上,和裴响绕过货架,对视一眼。 白翎说:“我记得他。” 裴响说:“我也记得。” 他们初入旧河郡遗址时,曾路遇一尊人像,和这个店主长得一模一样。 白翎记得他毫无二致的憨厚神色,也记得从石像的袖摆后游出的小鱼。 店主刚给前一位客人结账,走来招呼道:“少爷有中意的物件儿吗?手工做的,没几个子儿,你们要是看得上,直接拿去。” 白翎道:“那不成,该给的要给,你说原价便是了。不过——仙师回乡,大家都这么高兴?” “当然呐少爷!仙师逆转江河凝聚灵泉、重新生出个太阳,三圣合力击退魔族、在北边建起道场,都是咱们这辈人从小听到大的神话!神话里的神仙居然是老乡,还回来了,咱们能不乐翻天吗?” 白翎也快把这些事迹听得耳朵起茧子了,道:“是,是。” 店主豪爽挥手:“少爷喜欢啥都拿走,甭管价钱。您二位还要受累呢,仙师准备渡劫?破境?飞升?那词儿咋说来着……反正他要建个地儿作法,是不是就建在南叶府后边来着?” 白翎一怔,叶府还分南北?他转念一想,定是叶忘和叶念分开两家,一南一北。 裴响接话道:“多谢挂心。” 店主却已沉浸在仙师降临的兴奋里,笑得见牙不见眼,非要给二人介绍新进的货:一幅《三圣劫火复明书》,乃是歌功颂德的连环画。 白翎眼尖,忽然发现一处不对。 他指着封面上的墨蓝道袍青年,指尖落在他身边的批注上,问:“这怎么有错别字?斩月……不是展月吗?” “哪有错别字,不可能有错别字!这套精装本可是愉少爷您家冠名出品的呀。”店主爱惜地抚摸着画本,念叨道,“仙师他行侠仗义的时候,墨蓝法衣七剑环身;赴宴与民同乐时,则金冠赭衣,尽显风范……为了感念他除魔卫道,扉页选取了蓝衣法相……” 白翎不忍心向他揭穿,“金冠赭衣”的那位其实是神棍冒名顶替的,问:“仙师改过道号吗?” 店主道:“没吧,道号哪能随便改,他一直叫这个。” 白翎心中有数,暗暗点头。 展月老祖在“忘川渡劫”之后,把道号改了个同音字,实在奇怪。 霁青道场的传统中,“月”常指代魔域,因为魔域的天空没有太阳和星辰,只有三轮月亮。 白翎以前先入为主地认知了“展月老祖”这一人物,不曾察觉问题,现在有“斩月仙师”作对比,才感到内涵的变化。 裴响说:“师尊不曾提及此事。” 白翎挑眉道:“看来太徵道君也没放过他,抹掉了很多细节记忆嘛。” 裴响问:“何不彻底清除?还让师尊知道了忘川渡劫。” “渡劫的事抹了,就解释不了老祖给自己关禁闭、整整一千年不见他咯。除非把关于老祖的记忆从头到尾全剪了——啊,和你之前一样。可是顾怜没有我这么好的师兄,他会发疯的。” 裴响点点头,表示赞同。 店主听得一头雾水,抱着连环画不敢多问。 檐下的铃铛叮叮作响,新的客人进门了。 店主迎上去接待,白翎心有所思,望着货架上的小玩意儿出神。 然而,店主走过去后,一直没发出声音。正当白翎感觉不对时,裴响拉了拉他的袖口,说:“师兄。” “嗯?” 白翎不经意地抬眸,发现门口逆光而立的人,一袭墨蓝道袍,通身仙风侠气,竟是斩月。 狭路相逢,白翎拉着裴响后退两步,隐藏在货架后面,暗中观察。 只见斩月轻装简行,周身别无他物,唯有七把小剑首尾相接,环绕着他飘动。 白翎知道那七把剑,每一把都沾满魔族鲜血,以月引潮汐命名,什么“微澜”、“伏波”之流,全是三点水作偏旁的字。 白翎本想伺机跟裴响介绍一番,加固自己博学多识的形象,结果仔细想想,全记混了,索性抛诸脑后,专心盯着老祖。 “劳驾,请问贵店有无竹蜻蜓?”青年温和询问。 店主终于反应过来,点头如捣蒜:“有的仙师,咱这的孩子都爱玩,家家户户都会做!您尽管挑!!” 男人把整个货柜抱过去,激动介绍。 斩月却笑着抬手,道:“不必如此,我都明白。我儿时也爱玩。” 店主羞得脸红脖子粗,只恨分身乏术,不能一边陪着仙师,一边去把一家子人喊来。 他问:“仙师买此物作甚?莫不是有家室了……孩子都有了吗?旧河郡居然没听闻喜讯,我等还未向您道贺呐!” “这个啊……不算家室。勉强算孩子?罢了,还是算家室吧。” 斩月流露出罕见的为难,指尖挠了挠鬓角,道,“我此行前来,将弟子一个人留在道场,以防魔族进犯。他很不高兴,所以我答应过他,多带些家乡的特产回去,最好是吃的玩的。喏,你看,买这一堆了。估计不够。” 他将手一拂,桌上浮现琳琅珍奇,又把袖一摆,东西收起不见。 店主恍然大悟:“原来是梦微道君,失敬失敬!我这还有许多新奇玩意儿,您看用不用得上……” 店主钻进隔间,翻箱倒柜去了。 斩月挂着无奈的笑意,将颜色不同的竹蜻蜓放在一起比较。白翎望着眼前一幕,心知肚明:斩月费心搜罗的所有特产,最后都没送到顾怜手中。 “两位盯着我许久了。不妨,来提供些建议?” 突然,斩月看着手头的玩具说道。他说罢瞥向货架后,心平气和地端详着白翎和裴响,问:“我们是不是见过?好有眼缘。” 要说见过,唯有他上次突破心境的桎梏,被天雷异象吸引到叶府了。 白翎先一步走出阴影,笑道:“在下叶念愉,参见仙师。” 裴响亦行礼道:“叶忘止。” 斩月抬手示意免礼,说:“原来是两家的公子。来买东西?我一起付账吧。” 白翎微讶,不知他怎么认得两个少爷。 斩月上次返乡都是两百年前的事了,两个少爷的爷爷还不曾出生。 不过他客气道:“应该我们为仙师结账才对。没在筵席上迎接仙师,嗯……让仙师见笑啦。” 斩月道:“这有什么。我不也找人代劳了吗?” 他选好了竹蜻蜓的款式,见白翎和裴响两手空空、确实没相中什么,于柜台上留下一点碎银子,又在唇前竖起食指,作了个嘘声的口型,带着两人悄悄走到街上。 今夜闲着的居民都去叶府凑热闹了,万人空巷。 三个容貌出众、气度不凡的年轻人同行,也没引发什么轰动。主要是斩月轻车熟路,领着白翎裴响七拐八绕,抄了许多小道。 青年神情怡悦,因回到阔别已久的家乡而沉醉。 白翎跟着他半天,没忍住问:“仙师,您要带我们去哪儿?” “嗯?我听说法场是你们两家筹备,还以为你认路呢。”斩月说,“实在抱歉,我近日冥冥有感,破境之期提前了,却不知定在何日。是非他能未卜先知,却算不了境界高太多的。我只好时时留心,刻刻注意。耽搁你们一点时间,待我检阅完毕,送你们一件法宝可好?” 白翎正欲张口,没想到就在眼前,凭空冒出一行白字。 这字像他上辈子看电影的字幕一般,直挺挺闯入视野。 第一个关键剧情节点,到了。 白翎逐字念道:“恭敬不如从命。仙师,请。” 第136章 一百三十六、三圣 路遇小贼,拼尽全力…… 三人穿过枫林, 经过旧河郡的神树庙。 千年前的枫树尚未疯长,虽也茂密,但只是一片温柔的暮云, 在秋日的微风中摇曳, 并不刺目。 斩月教了一条捷径, 走着走着, 白翎听见涛涛水声。此地离霁青河近, 且地势较高, 能望见宽广的河面。 忘川作为河下之河, 也没有被埋没得那样深。灵光从水下透出,整条河流笼罩在朦胧的华晕里, 烟笼寒水月笼沙, 美轮美奂。 不仅如此,白翎还发现了此前没见识过的奇景:上百架水车在岸上一字排开,粼粼转动着。 它们木质的辐条足有一丈长,底部接通管道, 从河底抽取灵泉。混合着河水的灵泉经由水轮,日夜不息地运到岸上,沿着四通八达的沟槽汇入厂房。 厂房外有重兵把守,身着二色袍服的两家护卫轮流逡巡, 秩序井然。 抽上来的灵泉只见进, 不见出, 显然从厂房地下排走了。联合千年前搜魂族的盛况推理,白翎猜出了灵泉去向。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忘川流入了寻常百姓家。 白翎目露惊艳,可惜当着斩月的面,无法与裴响交流。但两人对视一眼, 自知心有灵犀,不必多言。 而且,一座更让白翎印象深刻的建筑,不久便出现在他们的视野中——是一座高耸入云的铁塔,矗立在整片旧河郡的中央,俯瞰全城。 与记忆里破败不堪、还因恶战倾倒了的铁塔不同,此时的塔身无一丝磨损,在月下勾勒出胜雪的寒光。 乍一看去,纵使与霁青道场的全性塔相较,此塔亦不遑多让。说不定,斩月正是仿照着故乡的风貌,复刻出了全性塔。 不过白翎在意的不是两塔相似,而是他取走识海钥后,就是在这座塔顶,发现了那具大乘期怨灵。 他忍不住仰望塔顶,可是今夜云浓,挡住了他的视线。 “快到了。旧河郡的各位,实在辛苦了啊。” 斩月忽然发话,白翎才发现塔底的广场上,正在紧锣密鼓地搭建祭坛。数百人汇聚在此,入夜仍未停工,灯火通明,监工的呼喝声此起彼伏。三人站在高处,俯视下去如看蚂蚁搬家,声势浩大。 白翎笑道:“仙师真客气。街上到处挂着仙丹自取的牌子,你从法场开工起,就给全城发放灵丹妙药,够人们延寿百年了。建法场的工钱也远超寻常,大家都抢着干活。” 他的口吻发生了一些变化,好像冥冥之中,受到了“叶念愉”这个身份的影响。 斩月叹息一声,说:“既已劳民,何敢伤财。我难得回来,只能做些力所能及之事了。走吧两位。” 他捏了个诀,化出一身黑袍,以免被太多人认出后引发骚乱。 三个人走进工地,高台上的掌事发现两大家的公子,跳下来迎接:“愉少爷,止少爷!您二位怎么来了?听闻仙师驾临贵府上,今夜合家欢宴呐!” 白翎本不喜欢跟人寒暄,没想到嘴巴一张,场面话像竹筒倒豆子一样吐出来,讲得掌事心花怒放。这么能打官腔,想必也是叶念愉的功劳。 还有几个监工趁机过来,争相禀报负责区域的进度。裴响从怀里一抓一把金叶子,分发出去,喜得他们合不拢嘴。 白翎见裴响的举动如此娴熟,怀疑他同样受了“叶忘止”的潜移默化。如此散财童子行径,确实挺契合裴响的,心境给他们挑角色,还真有点说法。 白翎介绍道:“这位是三圣的下属,你们也称仙师便是。他来检阅法场,我们边走边看边说吧。” 掌事和监工不敢怠慢,请斩月先行。 斩月点点头,也作了个“请”的手势,向前走去。 白翎实没料到,曾经的展月老祖明明是人间翘楚、天下第一,修个法场居然还亲力亲为,一个跟班不带,自己去敲砖、叩阶、抚摸阵轨。 他和裴响落在后面,终于能聊会儿天。 白翎第一句话就是:“老祖渡劫失败是不是累死的?” 裴响不语,白翎紧接着道:“给他打工好幸福啊,工钱一个劲塞,是我我也乐意跟着。怪不得是非对他死心塌地,两千年好处不少吧?就是不知道太徵跟他俩发生了什么事——不对,我好像能猜到一点了。” 白翎陷入沉吟,裴响问:“师兄猜到了什么?” “刚睁开眼睛的时候,我就想说。千年前的叶家,原来不止一家啊。其实我们去遗址里看见一模一样的神树庙、不过供奉的是枫树时,我也怀疑过,但我当时以为,是因为本地人失忆,传承错了种族图腾之类的东西而已。” 白翎喃喃地说,“千年前两家,千年后只剩一家了,看来‘忘川渡劫’的结局很惨烈。但是只没了一家是怎么回事,另一家运气好?太徵又和另两人发生了什么,她不是叶忘家的吗,她家留下来了啊。我才是没掉的这家好不好。” 裴响道:“她与你有婚约。” “嘶——阿响,你把话讲清楚呀!是她和叶念愉有婚约,而且还没成呢。我不觉得她喜欢叶念愉,也不觉得叶念愉喜欢她。如果喜欢的话,这公子哥会在未婚妻到访的下午躲起来睡觉吗?他明明是个很会客套的人。” 裴响默不作声地望来,白翎抿唇,意识到这个话题不聊为妙。 他两眼弯弯地说:“好啦,不讲这个了。” 说罢又佯装无助,拉一拉裴响的袖摆,道:“如果真成婚了,你可要来抢亲救我。不然我就要娶顾怜了!” 最后一句叫得有点大声,斩月若有耳闻,回头看了一眼。 白翎立即噤声,胡乱往裴响身上蹭,假意与他打闹推搡。好在斩月没太在意,白翎拽着裴响,隐入树荫。 两人头碰着头,白翎压低声音说:“顾怜也是个问题。他居然一千年没见老祖了,难得能在心境里见到,肯定会来找他。不能再让他俩碰面了,碰面肯定穿帮。” 裴响道:“你的意思是,师祖会察觉我们的外来者身份,导致心境崩坏么。” “对呀。太徵心目中的老祖太无敌了。他不像别的角色,受到心境自洽的影响。你看我们都长着原本的脸,却没有一个人发现不对,但老祖不会。他被天谴吸引的时候看见顾怜了,没把他当太徵,还说他和留在道场的顾怜很像。” 裴响道:“若非太徵道君醒转,强行抹消了变故,我们的搜魂已然结束。” “就是说嘛!可是又不能一直靠她。她醒多了之后,心境也要崩。唉!” 白翎面露无奈,随意地扫视远处。 突然,一条鬼鬼祟祟的黑影闯进视线,白翎睁圆眼道:“嘘——有贼!” 斩月仙师的法场,竟有人行偷摸之举。不怪白翎把那人当贼,盖因其举止猥琐,实在太像鸡鸣狗盗之辈。 两人立即不动声色地靠过去,更觉得这人有问题了。只见一个中等身材的男子,专挑灯火找不到的死角,脚步飞快地走着。 他精通此道,极擅长隐匿行踪。一队壮丁扛着木材经过,愣是没发现贴树站着的他。 白翎操着神行术,闪现到黑影背后,戳了下他的肩。 小贼吓得肝胆俱裂,眼看要惨叫出声,却被同时浮现的裴响点中穴位,硬是把声音憋住了。 白翎看清他的面容,却是一愣,问:“你——你哪位?” 穿着夜行衣的男子戴着一副瞎子眼镜,头发在脑后扎了条小辫儿。 白翎一看这身行头就认出他是谁了,只是感到奇怪:“你在这做什么!” 此人深吸一口气,好悬才缓过来。他不是旁人,正是千年前的是非道君。 不过,现在在白翎和裴响眼前的是非,全无后世那等人模狗样、老谋深算的气势。唯有他习惯性勾着的嘴角,让两人感到熟悉。 那笑中三分谄媚,七分卑微,十分之贱。 白翎不免发出哼笑,叉起腰来盘问:“这不是是非仙师嘛,怎么放着筵席不吃,跑来法场做贼啊?” 是非亦惊愕道:“你认得我?你怎么认得我!” “哦,我和太……我和叶忘小姐有婚约。她告诉我的:如果我哪天遇见一个獐头鼠目、尖嘴猴腮、鬼头鬼脑、蹑手蹑脚的猥琐怪人——必然是她的同僚是非没错。” 白翎一口气说罢,心下称奇。 如此文雅又庞大的词汇量,虽然精确表达了他的意思,但显然不是他掉得出的书袋。 由此可见传闻无误,民间曾对三圣之一的是非不齿。连叶念愉都看不上他的人品,借白翎之口,鄙薄了他一番。 也有可能,太徵的确这样告诫过未婚夫,甚至是当众说的。 是非露出心梗的表情。 他喃喃道:“岂有此理,岂有此理!好你个太徵,背地里这样说我……和当面说的一样难听!还同僚?我们不是结义姐弟吗,居然说我是同僚!” 他碎嘴子飞快,而后往白翎裴响身上一瞟,脑筋也转了起来。 是非换了副殷勤的嘴脸,说:“原来是两家的公子,你们早说嘛!哎呀,宴席到后半场了,我为了显得大哥他有高人风范,营造那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感觉——当众隐形消失。你们别说出去哈,拜托拜托。” 白翎不语,把他上下一打量。 脱去那身金冠赭衣的服制后,是非整个人都缩水了,看来他扮演斩月很是尽心,甚至把鞋底加厚了两寸。 而且,私下里的是非被捏住把柄后,认怂之快令人咋舌。 他好歹是三圣之一,居然没摆一点架子,习惯性地赔笑服软。他甚至一边讲话,一边像苍蝇搓腿似的搓着双手,俨然一个偷鸡不成蚀把米的小蟊贼。 白翎问:“所以您这会儿过来,是找斩月仙师?” “对的对的,你们看见他没?大哥给我的东西显示是这方向啊……” 是非掏出一枚袖珍罗盘,上面的指针转来转去,大致指了个方向。指针上还镶着个小月亮,像手工刻好后额外装上去的,不难猜测,出自是非之手。 白翎奇怪道:“你找他完全可以光明正大地找,何必偷偷摸摸。” “咳,人在江湖飘,习惯弯着腰……” 是非面露尴尬,突然眼睛一亮,竖起食指:“有了!两位少爷,你们没体会过本圣的独门秘技、祖传奥义吧?我修的《两仪八卦命图》,上算天文地理、下算鸡毛蒜皮,走过路过不要错过!相遇即是有缘,就让我为二位免费卜上一卦,怎样?” 他十指翻飞,手痒难耐。 白翎一声轻嗤,还记得是非上次卜卦,直接敲定了他与师兄大婚,酿成惨案。 思及此,白翎暗暗磨牙,明知不是眼前是非的错,还是没忍住生出报复心思,皮笑肉不笑地说:“好。我倒要看看,你算得准不准。” 是非问:“贵客想算什么?” 白翎斜眼看向裴响,心生一计。他微微笑道:“你就算算本少的桃花运吧,帮我找出那命中的良人。” 第137章 一百三十七、红鸾 他有老婆——男老婆…… 白翎与裴响一样, 受心境影响,恢复了少年容貌。 现在的他与青年的样子差别不大,但是少了点散漫的昳丽, 多了分灵巧与清纯, 当他没有看着裴响时, 裴响便默默地望着他, 目不转睛。 而且裴响反应很快, 白翎刚才瞟他之前, 他便把视线收回去了, 神情也维持得自然。 不过等听清白翎要算的东西后,裴响立即双眼微睁, 又看了回来。 他道:“……真的?” 白翎冲他含笑扬眉, 揶揄之意不言而喻。白翎扮演的叶念愉可是太徵的未婚夫,是非作为三圣之一,怎么着也会对婚约有所耳闻,毕竟他能认出两位少爷。 白翎就想看看, 这厮能不能算出两位少爷的关系。 反正心境没有出现崩溃的迹象,说不定千年以前,也有这么一出。 是非掏出一个陀螺,道:“算正缘好啊, 我最爱算正缘了!不过少爷你不是快跟太徵结侣了吗, 还算桃花运?你……婚前不自信啊?” 白翎道:“废话少说, 快算。” “行行行,给我转!” 是非结印在手,好一通闪转腾挪。此时的他境界尚低,还做不到把陀螺丢出去就对算命对象的命运一览无余。 他的陀螺则听话地旋至半空,灵力凝成粗细不一的线, 自冥冥中延伸而出。 仿佛众人因缘际会,或并行或交织,或打结或消融。 是非的瞎子墨镜镜片闪光,沉声道:“这是爹娘,下一条;这是对门邻居,下一条;这是……路边的狗??下一条!” 看样子他在辨别细密的宿命之线,翻找与情爱相关的。 白翎听他提及“爹娘”,愣了一下,发现是非每说到一条线,空中与之对应的那条就会发亮。 而代表他“爹娘”的两条线,都在不停转动的陀螺上缠绕一圈,便伸向了远方。 至少没有断掉。 白翎微微垂眸,感到裴响伸手进他袖子里,与他十指相扣。 白翎一怔,抿着丝笑瞥向师弟。 正当他准备说点什么卿卿我我的话证明自己没事时,是非大叫一声:“找到了!” 白翎:“……” 白翎皮笑肉不笑:“大师有何高见啊?” “好一条光滑锃亮的命丝啊!”是非仿佛将其当作了太徵化神,满怀虔诚地说:“你会与之结侣。不错,我真是算得太准了!而且你们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反正是听家长话的意思。哎呀,也准得离谱呐!” 他一边抓住所有机会自我吹嘘,一边觑白翎的脸色。 白翎似笑非笑地听着,裴响则皱起了眉。 是非说:“接下来看看这位的品貌如何。她天赋异禀,年少成名——准的准的;她严于律己,宽于待人——呃,对别人还行,对我就算了。姑且是准的吧!她性情温雅,光风霁月……?等一下,这,这不对吧!” 是非目瞪口呆,抓着手里的线,看看线又看看白翎,不敢置信地问:“你背着俺姐偷腥?!” 白翎面不改色地说:“你算错了。” 裴响亦冷冷道:“她不是你姐,是我姐。” 是非才想起来,太徵的正牌亲弟还杵在这儿。裴响面如覆霜,显然听了他刚刚算的东西后,十分不悦。 白翎也略有心虚。 是非有两把刷子,又把他和诸葛悟那茬拎出来了。年少成名、光风霁月,不是师兄是谁? 白翎以拳掩口,轻咳一声,道:“本少从未婚配过,不信可以问整个旧河郡的人。你算得不准便罢了,还给我无中生有出一位前妻,安得什么心?” 是非转身想跑。裴响闪现在他跟前,拦住去路。 少年冷冰冰地道:“继续算。” 他抬眸看了白翎一眼,轻声说:“算完为止。” 白翎:“……” 什么叫“算完为止”?师弟的意思简直是算到他为止啊! 白翎开始觉得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果断威胁是非:“按他说的做。算不出好结果,我就去跟叶忘小姐告状。” 是非哭丧着脸转回身,一边嘀咕“不应该啊”,一边任命地接着找。 幸好,他很快挑出了新目标,说:“这条准没错!” 白翎问:“良人如何?是不是和我一见钟情,如胶似漆?” 裴响闻言眼睫稍抬,眼底亮起了一点光芒。 他向是非道:“一见钟情……吗?” 是非还没答,白翎先对他扬了扬眉,微微笑道:“我若喜欢谁,必然是第一眼就喜欢的。只是不知道,喜欢我的人会不会也这样。” 裴响略张开唇,迎着他直白明亮的双眼,脸上泛起薄红。 但他还是把嘴抿住了,侧目盯着是非。 是非说:“奇怪,哪来的一股威压……嗯,这第二位和你结侣的嘛,天生丽质,貌美如花——准!膜拜俺姐的小弟小妹们从旧河排到霁青啊!” 白翎瞄着裴响的脸蛋,也道:“是挺准的。” 是非说:“她的性情嘛,就不如上一位了。浑身是刺,不大好相处。呃我说叶念少爷,俺姐人就那样,您以后多担待,实在担待不了就忍着吧,啊。” 白翎还是看着裴响,见他的脸越来越红,发出轻笑:“我的良人,我当然要哄着让着啦。” 是非念出最后一点:“这人不喜出门、喜欢吃糖、君子动手不动口、看谁不爽就抽谁——这他奶奶滴谁啊!!!” 是非发出惨叫,主动质疑:“我是不是又算错了???” 白翎:“……” 裴响:“……” 两个人都木然地望着他,少顷,白翎扶额,裴响黑脸,隐隐的杀气简直形成了实质,吓得是非腿一软双膝跪地。 他准备磕头的动作做到一半,想起自己是三圣之一,硬是顿住了,不上不下地祷告:“小的学艺不精,两位放过我吧!再算下去要被杀头了,修真界不能只有二圣啊!!!” 白翎嘴角微微抽动,传音对裴响说道:“听起来像是现在那位太徵呢……” 意思是她壳子里的芯子,顾怜。 而裴响已经做出了决定,寒声说:“我会抢亲。” “真的?心境崩了怎么办,真相都看不见咯。”白翎嘴上这样讲,眼珠却是一转,旋即笑了,俯身对是非道,“我的秘密被你发现了,你说怎么办?” 是非从善如流地说:“我保证不说出去!说出去爹妈升天,子女嗝屁,永世不举!” “有意思。你既没有爹妈,也没有子女吧?”白翎一语道破。 是非:“但我没有不举啊兄台,这誓言很毒的!” 白翎说:“有些功法要求修道者一辈子保持童子身。我记得你的《两仪八卦命图》,也是其中之一。” 是非:“嘿嘿。” 白翎站直身子,双手抱臂。 他的指尖有规律地搭着肘部,似作沉吟。 白翎确实要考虑心境能否延续,不过从让是非算姻缘开始,白翎和裴响的关系就瞒不住了。心境没有作出任何警示,说明什么? 千年以前,两大叶家的联姻成功与否,都影响不了旧河郡走向覆灭的结局。 思及此,白翎打了个清脆的响指,说:“我偏要你告诉叶忘小姐。把你算出来的所有事情,一五一十告诉她。” 是非:“啊?” “难道你想让她蒙受欺骗,嫁给一个不爱她还和别人不清不楚的人吗。” “那肯定不行!”是非发觉白翎不是在开玩笑,犹豫再三,吐出了实话,“我想偷偷告诉她的……她、她本来就不想结侣。你对她而言,也是小弟,她还在跟爹娘抗议呢。唉,不知道说通了没有。” “这就好办了。你尽管告诉她,要是能找机会透露给她爹娘,更好不过。反正这是个完蛋的世界,你放手干去吧。” 白翎双眼弯弯,循循善诱。 是非狐疑地爬起来,见白翎和裴响还没有放他走的意思,掏出一枚螺壳。 这是一件用于通讯的法宝,挂着柳叶形状的木雕。 是非对着壳里传话:“姐。” 他顿了顿,问:“在吗?” 螺壳传出一阵翻箱倒柜、好像有人不小心碰掉了屋中陈设的声音。 顾怜叫道:“谁在说话!” 是非答道:“你最忠诚的狗腿子,你最得力的手下干将,你异父异母的亲兄弟。” 顾怜问:“这么多人?” 是非:“……” 他老实地说:“我是是非啊姐,有大事告诉你!你先听好消息还是坏消息?” 顾怜找到了声源,命令道:“有就快放。先放坏的。” “哦,你的婚事遭殃啦!” “蠢货,这是好消息!”顾怜嗤道,“坏的呢?” 是非说:“嗯……问题出在你未婚夫身上。” 他滔滔不绝地倾诉起来,从“你婚约对象是二手的要不得”,到“他以后还不知道有几手”,再到“你最好是留一手,千万别真成亲了”,最后喘口气,眼神诡异地瞅白翎一眼。 白翎微笑示意继续。 是非鬼鬼祟祟地报告:“我算了他的命,他这辈子要结三次婚,而且已经结过一次了!第二次还没结,但不是和你,是和一个杀神悍妇!” 白翎笑出声,道:“等等,三次?还有一次?” 裴响亦神色微动,问:“第三次和谁。” 是非却背过身去,说:“第三条红线,最为牢固,是他的正缘。可惜时间仓促,我没来得及细看,不知此人究竟如何。我只发现了一件事——他第三个老婆,是个男的!男老婆!” 顾怜怒道:“白痴,他是断袖!” 是非:“哦哦哦哦哦!” 顾怜忍无可忍,把他的田螺扔到了墙上。 旋即,模糊的家仆说话声传来:“小姐息怒,莫要气坏了身子。夫人下令,您何时答应成婚,何时便能出去了。” 白翎眉梢轻挑。太徵竟然因为拒婚,被禁足了。 怪不得顾怜没出来找斩月,这恐怕是极重要的情节,不可更改。但是凭太徵的修为,纵使是千年以前,也不该受困才对。 白翎问:“她没办法溜出来吗?” 是非摇晃螺壳,可惜其光泽黯淡,暂时耗空了法力。 他咬牙道:“可恶。你居然不晓得?她家修的《片叶搜魂真迹》,被你家修的《群林执意全篇》克制。肯定是她老娘找了很多叶念家的人,不然哪关得住她。不行,我要回去一趟,两位有缘再会!” 是非的身影转眼隐入了夜色中,来去了无痕。 白翎本想跟去看看,远处却响起嘈杂。一群壮丁被召集起来,层层围绕着斩月。 第138章 一百三十八、斩月 圣父の破碎感。…… 一名监工说:“谁干的, 快点站出来!这处凹槽可是要盛灵泉的,要是断流了法场不完了吗?” 斩月抬手道:“无妨,没那么严重。不至于影响整座法场的。” 另一个监工说:“灵泉关系到阵轨能否成型, 少爷们专门指点过。一定要把干错活计的家伙揪出来, 让他滚蛋!” 斩月笑了, 诚恳地道:“真没关系。既然发现出错, 纠正即可, 大家日夜辛劳, 难免疏忽不是么?” 此话一出, 全场哗然。 围观的壮丁们都不赞成:“您为仙师验收场地,怎地如此打马虎眼?” “这人谁啊, 道号是啥?没听说过这号人啊……不会是那个‘对错仙师’吧。” “人家叫是非。不儿, 到底谁干的这块地!老孙,你分配的活计咋还不记得了人呢?” 姓孙的监工双手按头,苦思冥想。 突然,他双眼发白, 开始直挺挺地打摆子。 斩月道:“这是……” “这是被搜了魂啊。” 一道清越的男声响起,白翎带着裴响,走到众人面前。不是他想来的,而是心境指示他来。 人群立刻分开, 壮丁们让出一条通路。 白翎的手自己动了, 结成灵印, 盖在孙监工头上。这只是个让他清醒的小法术,待其见效,白翎问:“感觉怎样?什么时候中招的,能想起来吗?” 台词在视野里浮现,白翎的演技绝佳, 毫无破绽。 孙监工道:“少、少爷,我不知啊!哎哟……” 被搜魂裁去记忆的人,神思不属,要难受好一阵子。白翎却拍拍他的肩,从袖中拾出一片枫叶。 他说:“没事,我来看看。” 围观人等放心了,道:“幸好愉少爷在。叶念家的‘执意法’,克制叶忘家的‘搜魂术’,捣鬼那家伙跑不掉。” “老子倒要看看,哪个天杀的敢对仙师不敬,来法场作妖!” “可惜不是百年前了。咱这代人不比老一辈,不是人人都能执意搜魂的……” 白翎完全凭身躯自由行动,没有和搜魂时一样,将叶片的中心剖开,而是把宽大的枫叶对折,像叠纸飞机似的,将其往空中掷去。 在场之人皆屏息凝神,注目于划过头顶的红叶。 在它所到之处,拉开一卷全新的画面,竟然是孙监工失去的记忆。原来,他早在今天上午就发现凹槽有问题了,是一名矮胖的中年人所为。 众人瞧见此人,纷纷惊呼:“斗子!” “原来是斗子,斗子人呢?” 人群呼啦啦空出一片地,把斗子晾在当中。这人已经脸色煞白,鬓角流下豆大的汗珠。 白翎见始作俑者暴露,很快理清了来龙去脉。 原来,名叫斗子的中年男人和孙监工家素来不合,明明是邻居,却宣称老死不相往来。偏偏两个人都来建法场,孙监工还成了斗子的顶头上司。 于是乎,孙监工扬眉吐气,对斗子吹毛求疵。 斗子确实笨手笨脚,被挑出不少毛病,时日一长,便觉着遭到了刁难,恨邻居公报私仇,决意陷害他一番。 所以斗子故意破坏了凹槽,再施展搜魂术,洗掉了孙监工抓包他的记忆。 明日本该由掌事例行验工,若发现孙监工负责的区域出了漏子,定会治他个玩忽职守之罪,革去他的监工职务。 事态明朗,白翎好奇地问:“你会搜魂?” 他向斗子一扬下巴,其他壮丁也议论纷纷:“斗子家不是断脉了吗,他爹娘都不会,他咋会的?” “嗐呀,你猜他跟老孙怎么干起来的,不就是抢灵泉抢的呗。好像灵泉管子先经过斗子家,老孙家觉得他不干不净,脏了灵泉。” “看来斗子是能吸,把灵气吸完了都。” 白翎不能明白地问,只能从他人的只言片语中,梳理出蛛丝马迹。 看来,在斩月把天下灵泉集中到北地之后,位于南方的旧河郡,渐渐的灵泉不够分了。 按理说应该每家有单独的灵泉管道,现在却成了河水上下游一般。 孙监工家是下游,斗子家在上游,上游享用着第一手灵泉,汲取最充裕的灵气,怪不得斗子在“断脉”之后“返祖”,身为平民,却对搜魂术自学成才了。 当着叶念愉、叶忘止、斩月仙师幕僚三位贵人的面,出现此等丑事,掌事猛掐人中,才没撅过去。 孙监工气得跳脚大骂,坚决不承认自己为难斗子。他振振有词,声称一切为了斩月仙师,他是不得已而为之。 至于斗子,伺机触柱不成、被人架住,现在脸朝下按在地上,泪水、血水、汗水混在一起。 白翎双手轻按太阳穴,半晌没发话。 其实,他觉得很好处理。秉公执法,罚斗子的工钱,不许他再参与建造便是。孙监工到底有没有区别对待斗子,问问他别的手下也清楚了。 不过千年前的叶念愉,并不言语。 有斩月仙师在,他自然先听这位三圣之首的意见。 黑袍加身的青年笑了笑,静静地听孙监工大喊大叫。 此人心虚,极力给自己戴高帽,宣扬供仙师渡劫的法场多么多么容不得出错,还以眼神示意手下们不许乱讲。 斗子听着似想反驳,但想到自己确实做了错事,又把头低下了。其他壮丁听信孙监工,逐渐形成声浪,一致决定把斗子捆起来鞭笞,以儆效尤。 鞭刑,是掌事能下达的最重惩罚。当抓住了恶意破坏法场的贼人,才会动用此举。 很快有人取来了动刑的鞭子,竟然是一捆铁丝缠绕的藤条,这一鞭子下去,皮开肉绽,指不定会致人残废。 白翎挑眉,认为斗子罪不至此。 他和裴响对视一眼,裴响眉峰紧皱,显然更觉得不妥。 可是心境限制了他们的行为,这段情节不容许任何偏移。 当斩月问白翎,如此是否合规的时候,白翎只能照台词念道:“是的,仙长。法场关系到您……那位的升仙大事,两家家主联合下令,对所有妨碍动工的人严惩不贷。” 斩月道:“如此便好。” 白翎一怔,抬眸看他。而后见青年低头一笑,双手解下了兜帽。 他露出疏朗温文的脸,七把小剑钻出黑袍,环行于他身边。众人全呆住了,不敢置信地瞪着他,落针可闻。 掌事喃喃道:“苍天啊……这是,这是……” 白翎终于能自由说话了,笑道:“还不快拜见斩月仙师?” 他是习惯性地调笑,结果所有人齐刷刷跪下,叩头行礼。 白翎眨了下眼,转头对上斩月微笑的表情,说:“我不是故意的。要不我也跪?” 斩月无奈地一摇头道:“诸位请起。若是跪着,我便不说话了。” 他停顿片刻,待人们全部起身,才继续道:“今日之事,其实简单。我看从上到下,万众一心,皆为在下的渡劫效力,实在愧对乡亲们的恩情。既如此,怎敢因我一己之私,另生事端?依我看,诸位便当事情没发生过。时辰已晚,且回家去休憩,好吗?” 大伙儿还处于震惊中,许久才道:“这……这怎么行?” “仙师太仁慈了,居然要放过斗子……他为了害老孙,都把那凹槽砸漏了呀!” “放过他一个,以后有别个咋整?仙师,您渡劫可开不得玩笑啊!” 人们你一言我一语,全炸了锅。 裴响下令道:“肃静!” 于叶忘止积威之下,鸦雀无声。但壮丁们百思不得其解,个个敬畏又困惑地望着斩月。 青年极具耐心,总是等人们宣泄完了,才不疾不徐地陈述观点。 他道:“诸位,我明白你们的苦心。不过正如你们所言,法场如何,一应由我承担,不是吗?那么我不要求诸位做得好,更不会苛责诸位做得不好。好与不好,自然该我背负,即便做与不做,亦是诸位自由。” 他走到斗子近前,向他伸手。 中年男人以为死到临头,根本回不过神,被旁边人踹了一脚,才惶恐地爬起来,把手使劲往衣摆上擦,摇头不语,不肯触碰斩月。 斩月抬手愈合他浑身的伤,视线向远处延伸,似乎透过人群,看到了别的什么。 他喃喃道:“终究是我无能。灵泉若不聚于北,秘境无从维系,拦不住月下群魔……罢了。何必与你们说这些呢?辛苦诸位,散了吧。” 他再度垂眸一笑,掩去怅惘。白翎看在眼中,一时沉默。 原来连展月老祖,都曾有惆怅迷惘的时刻。 他心中的愁绪,关于渡劫,还是关于灵泉?关于旧河郡,还是关于天下? 白翎身上发冷,莫名感到不安,看向裴响。 两人在雪白的月光下相对,都没有说话。明明夜深人静,千家万户共聚在四方城里,这一刻,他们却都感受到了末日前的安宁。是一种死寂,在大部分人无知无觉的时候,游走在片片飘零的秋叶中。 人们三三两两散去,却不肯走远,瞻仰着传说中的斩月仙师。 青年将袍袖一卷,把两名少爷变成了绒布偶,揣去天边。他所发动的“神行术”,乃是真正的万里神行,仙影无踪。 不过刹那而已,三人来到霁青河畔。 堤上垂柳如海,因汲取灵泉生长,九月仍青碧千条。河面波光粼粼,辽阔阒静。 两只绒布偶先后落地,白翎摇摇晃晃,用肚子撞了裴响一下,才“嘭”地变回人形。 斩月席地而坐,指间夹着一杆白玉水烟。白翎记得顾怜很讨厌烟味,果不其然,斩月只是任烟香杳杳,并不入口,仿佛以此提神罢了,驱散心底倦意。 他温和地说:“可以提要求了。有想要的法器吗?” 他取出芥子袋,随手抛给白翎,道:“罢了,自己翻吧。让我休息一会儿。” 第139章 一百三十九、高塔 他乡遇故知agai…… 河面起雾了, 向岸边蔓延。 斩月手执烟杆,望着袅娜的烟气出神,直至其融入雾中。 白翎甫一伸手进芥子袋, 眼前便浮现了数不清的天材地宝。其中竟然有他的老朋友, 诸葛悟的“瑶池鼎”, 和白翎以前用于接灵泉的“益善盂”。 这俩法器一个容有物、一个纳无形, 原来在千年前就归属展月一脉了。 白翎试着将其取出, 手却顿住。心境指引着他, 挑了另一件东西:一顶灰扑扑的斗篷。 斩月见状笑道:“避役衫?眼光不错。穿上此物, 便同守宫一般,可以融入任何场景, 不易被人发现, 也不会惊动法阵机关。你拿去正好,我就不用担心是非惦记着用它去捣乱了。” 他说罢摇摇头,又道:“唯独一点可惜。此物是我从一名魔修手里缴来的,他捉了几十只守宫小妖, 炼就这身法衣。虽然我将魔修就地正法,但小妖的怨气,不知平息了没有。” 白翎心说你以后还拿问鼎一脉的妖王炼器呢,大哥莫说二哥。 他将芥子袋递给裴响, 裴响取出一件道袍。斩月道:“狸猫罩, 也是好东西。传言猫有九命, 这衣服相当于九道护身符。” “狸猫罩……”白翎警惕地问,“不会拿猫妖做的吧?” “当然不是,只是蹭一蹭小猫的喜气罢了。” 斩月吹熄了烟,起身问:“你们自己回去,还是让我送一趟?” 白翎的视野中, 浮现出一条流淌的光带。 它所指的方向,与白翎正打算去的地方不谋而合。 他飞快地念台词:“已经打扰仙师良多,当然不麻烦您了。预祝仙师渡劫成功,飞升成仙,旧河郡乃至全天下,往后还要仰仗您的庇佑!再会。” 棒读过于明显,斩月闻言,付之一笑。 白翎拉着裴响,转身便走。光带指的地方,正是他们刚才走到近前,但是没机会上去的高塔。 他们身后却传来了斩月的声音。 青年手执烟杆,一缕残存的烟气缭绕着他,在月下恍如隔世。他望着两名意气风发的少年,说: “二位,我想修行至今,并非为了更好地保护苍生。” 他停顿片刻,道,“我想让苍生无需保护。” 雾气漫上河堤,将斩月的身影彻底吞没。他亦不作停留,往林深处走去,背对白翎裴响,随意地挥了挥手。 这瞬间,白翎很想拊掌赞同。可他心中清楚,自己在与过去的幻影对话罢了。 曾经的斩月或许心怀天下,壮志宏图,但他永远如此、依旧如此吗?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更名为“展月”的呢。 三人往相反的方向离开了。 白翎和裴响顺着心境指引,奔赴高塔。因为斩月仙师现身发话,让人们回去休息,所以即将竣工的法场内,空无一人。 灯火尽灭,月影抹得遍地如银。 当白翎和裴响靠近塔底,才发现一堵高墙拦住了去路。不仅如此,墙里还传出大队人马经过的声音。此地与灵泉水车的外围一样,守卫森严,尽是两大叶家的家丁。 在心境中待到现在,两人已经明了,搜魂族原本分作两派。灰袍柳纹的叶忘家,主打让人失忆;白衣枫绣的叶念家,则能复现过往的景象,天然克制前者。 两家自古以来,携手共治旧河郡。乡亲们因为有源头直饮的灵泉,比其他地方的人仙资优秀得多。 问题是斩月为了稳固边疆,不得不集中天下灵泉,抵御北境魔族。于是乎,旧河郡的灵泉日益稀薄,两大叶家之间,亦有暗流涌动。 白翎从局外人的角度,很快猜出了盛世之下的隐忧。斩月专门回乡渡劫,恐怕也是为了稳定局势,试图把分散的人心再度凝聚。 可惜他失败了。 不仅复兴旧河郡失败了,渡劫也失败了。 白翎手搭凉棚往上看,依然看不见塔顶。这座“旧河塔”实在是高,但白翎交手过的大乘期怨灵就待在塔顶,他必须去一探究竟。 从引路的光带可见,千年前的叶念愉、叶忘止两位少爷,同样登上了高塔,有所发现。白翎非去不可,是为了查明怨灵;可他俩又是为什么呢? 裴响道:“师兄,我想起一事。” “唔?你说。” “我在心境中睁眼时,正在与父母对话。我不明所以,便按照眼前浮现的字句应答。他们有一事交由我办:务必将旧河塔严防死守,不得让闲杂人等靠近。即便此人是,斩月仙师。” 白翎眨了下眼,霎时明白了。 他道:“此地无银三百两?专门防着老祖是吧。” 裴响颔首。 “那我知道这俩家伙为什么来咯……塔离法场这么近,又不许老祖上去,肯定有什么对他不利的东西,要么就是背着他干坏事了。” 白翎轻笑,说罢盯着裴响,一时不语。 裴响看了围墙一眼,再看着他。 意思很明显,问“不出发吗”。 白翎笑道:“我是在好奇。阿响,你是不是能听见我的心声呀?我刚想到千年前的两人为什么来塔里,你就告诉我答案了。怎么这么巧?” 裴响道:“或许是……心境作出了冥冥中的暗示。” “这种时候应该说‘因为我们心有灵犀’啊!笨。”白翎一边翻出避役衫,准备以此掩盖行踪,一边瞥着他说,“这样吧,让我亲一口,就原谅你。” 裴响:“……” 裴响没有答应,但是也没有拒绝。他素来冷冽的神色稍显软化,垂眸等着师兄行动。 白翎便笑嘻嘻地靠过去,准备干正事前放松一下心情。 没想到,他刚贴上师弟的唇,裴响也默默地调整了角度,突然晴空霹雳。 一声雷响,两人一触及分。 他们同时看向空中,只见电光开始闪烁。高墙里响起守卫头子的声音:“怪了,今夜怎么有雨?快快快,不想淋成落汤鸡就赶紧的!” 白翎也一扬眉,道:“不是吧,亲一下怎么了!劈我们干嘛?” “……我们做出了与原本人物极度不符的事情。”裴响面无表情地说罢,思考一会儿,改口道,“因为天妒深情。” 白翎:“……” 白翎说:“阿响学得好快,师兄该给点奖励。” 他飞快地凑到裴响面前,往他嘴角一啄。 霎时间,天空雷动,在雷霆落下的霎那,裴响振臂挥出“狸猫罩”,道袍漫卷如旗,挡下了一击。 墙里的守卫惊呼:“打雷了,先去檐下躲着!” 大群人的脚步声远去,倒是帮白翎和裴响清空了场地。白翎凑上去亲师弟的瞬间,暗自结印,往他心口一拍。 白翎道:“中!哈哈哈,中了。” 近身施法,且是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裴响被变成了绒布偶。 白翎把四寸来长的师弟捧在掌心,见他洁白的绒布脸上,两只眼变成了愕然的黑线圈,两眼弯弯:“没想到吧阿响,怎么样?刚被老祖变成这个,我就想起头回见你的时候了。现在这样,方便我捎你进去。” 凭二人的修为和身法,混进旧河塔轻而易举。 白翎其实是找了个借口,他就是手痒而已。 白翎突然埋头在绒布偶身上,仓鼠洗脸似的一通乱蹭,心满意足。 裴响细微的声音传出:“师兄……” 绒布面也多出了两团桃色,心思一览无余。 白翎佯装无事发生,把他往领口一塞,凌空翻越围墙,踏上一层层塔檐。 避役衫受灵力浸染,自动生效。 月光照耀下,这件法衣迅速变化,完美融入了周围的场景。不论守塔的凡人们在何等时候、从何种角度望去,都看不出异样,顶多觉得眼前一花,以为自己看错了。 白翎转眼离地十余丈,绒布偶的嘴巴一开一合,问:“师兄,你不晕吗?” “境界上来就不晕了呀。”白翎嘴比脑子快,说完才想起来,自己前不久还让师弟抱着御剑,遂又话锋一转,“但是御剑属于童子功,错过入道那会儿就学不成啦。” 他话音落下,感到背后有什么硬邦邦的东西冒出来,敲了一下后脑勺。 是在现实世界中,“拂钧”或“凉紫”坐不住了。从敲击的力道来看,大概是“凉紫”,对主人为了哄情人、编出此等瞎话的行为不齿。 裴响“哦”了一声,不知信没信。 白翎无辜地吹了段小曲儿,终于来到塔顶。幸好顶层是四面开放的,和瞭望塔一般。不过,白翎甫一翻入,吹的曲便停了。 数不清的管道匍匐于地,一条条汇聚在此。像是密密麻麻的树根,为当中的树干奉献养分。 不难猜测,管道里的“养分”便是河底灵泉,从隐约透出的金光可知,还是最上乘的金虹灵泉。 而在塔顶中央的“树干”,是一座人像。 人像背对着他们,被管道插满了身躯。白翎一眼认出,这种人像和千年后的新河郡里、甚至旧河郡的遗址中,那些随处可见的人像一模一样。 千年前的旧河郡却仅此一具,俨然是万像之始。 裴响钻出衣领,变回人身落地。 二人皆不说话,从两侧缓步靠近,绕到人像面前。 没想到,当他们小心地避开满地管道、来到人像正面时,看见了一张极熟悉的脸。 白翎惊讶道:“尹兄?!” 人像“唰”地睁开了眼睛。 第140章 一百四十、上梁 梁上君子行非君子之举…… 在认出熟人的刹那, 白翎松了口气。 不仅如此,他还在对方睁眼之后,立即抿住嘴巴——不然就笑出声了。 尹真竟然如此倒霉, 得到了这样一个“角色”。扮演花鸟虫鱼都好, 他偏偏是块石头, 难道与他死气沉沉的个性格外匹配? 石人全身上下, 唯有眼睛能动。在其双目睁开之际, 射出的视线如欲噬人。 细密的血丝爬满尹真的眼白, 眼珠也像烧得快熔化的铁球, 但凡他能说话,怕是已发出了震彻高塔的嘶吼。 这状态不对劲, 绝非普通的石化。 白翎正色道:“尹兄, 冷静,是我们——” 他迅速打量石像,发现密密麻麻的管子接通在尹真身上,源源不断地注入灵泉。 修士须从灵泉里炼化灵气, 此物大补,但就和鲍翅茸参一样,补多了轻则喷鼻血、重则暴毙。显然,尹真快被补炸了。 幸好尹真也认出了他俩, 勉力平复。 白翎说:“一时半会儿救不了你啊, 尹兄, 还记得遗址里的塔么?就是这座。我当时没跟你们一块儿走,因为在塔顶发现了一具怨灵。嗯,就是这里。至于怨灵嘛,可能就是‘你’。” 裴响轻抚木管,在上面发现了叶忘、叶念两家的家徽。 三人的头顶光芒闪烁, 一圈圈阵轨环绕,构成了一座庞大的法阵。看起来不是用来献祭,就是用来供奉,反正没好事。 白翎继续道:“当然啦,我们会努力帮你的。尹兄,你也太惨了——我问你点事儿。如果同意,就看着我,如果不同意,就看着他,好不好?” 尹真翻了个白眼。 白翎道:“这是何意?尹兄,我很同情你的,真的!刚开始没忍住笑,那是意外。你不好好回答,我没法救你出来呀。” 尹真又白了他一眼。 裴响道:“他要加钱。” 尹真终于看着白翎不动了。 白翎发出了然的“噢——”声,准备开问。 没想到,正当他开口时,尹真再次翻起了白眼! 与此同时,一阵尖锐的笛声响起,声源正是三人上方的法阵。 白翎见阵轨上符文重叠,一眼扫去,明白了大概:“灵气的变化会被感知?人多了吸的灵气多,便会示警——好吧阿响,我们走!再见了尹兄,原来白眼是这意思啊,工钱给你翻倍!” 他把避役衫展开,裴响亦卷动狸猫罩,挡住了四面八方射出的飞镖。 尹真被当成了活靶子,所有飞镖都冲他扎。好像修建机关的人认定,闯入者一定是奔着石像来的,切不能让其碰到石像。 幸好尹真的质地足够坚硬,连一点儿凹痕也没留下,倒是飞镖弹得火花四溅。 塔底一片哗然,守卫全惊动了。 不仅如此,塔内也有嘈杂声向上逼近,是两大家的家丁,反应神速。 白翎刚想挑一条树多的路走,方便甩掉追兵,就感到肩膀一凉。师弟不知何时结好了印,盖在他肩上。 霎时,白翎眼里的世界迅速放大又远去——他缩小了,掉在师弟的手心。 白翎:“诶——?” 裴响捏了捏绒布偶,淡淡道:“师兄,轮到我了。” 白翎眨巴眨巴眼睛。 被变成绒布偶后,四肢不再灵活,只能一扭一扭地鼓动身子。裴响把避役衫披好,旋身落在穹顶的横梁上。 二人再度隐匿行踪。同一时刻,两大家的家丁们涌上塔顶,占据了每一处空地。 两名队长首先确认了当中的石像无碍,然后关闭警报,开始内外搜查。 无人发觉,头顶的横梁载有一抹虚影。 光线经过彼处,产生细微的曲折,若不凝神细看,决计发现不了。 白翎躺在裴响的胸口,感觉背后凉凉的,又热热的。 凉是因为裴响修《太上迢迢密文》常年失血,体温偏低,热则是一种燎心的火热,不知从何而来,让他忍不住扭动。 裴响覆手在他软乎乎的脑袋上,道:“师兄,乖一点。” 传音入耳,清沉中带着少许喑哑。同时从白翎的身后传来震感,好像他在师弟的胸膛上趴着,能听见胸腔里的共鸣。 白翎又眨眨眼。 他半晌才道:“好吧!” 白翎亲身体验了师弟的感受,顿时老实得不像他了。以前白翎把师弟缩小后塞在衣领,纯属顺手,他现在才知道,那对师弟而言是种怎样的煎熬。 不熟的时候煎熬,熟了更煎熬。 怪不得裴响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白翎干巴巴地说:“阿响真聪明,哈哈。留在这里,他们查不出个所以然,肯定会上报,哈哈。我们就能顺藤摸瓜,扯出他们的上级了,哈哈!” 裴响:“……” 裴响低头,只能看见绒布偶的发顶。白翎的发色偏浅,可能因为儿时吃得不好,头发呈棕色。在绒布偶的脑袋顶端,立着一小块三角状物,瞧着和布片头发是同样的材质。 裴响默默地拨弄了一下,这块小布片儿耷拉下去,又立起来。 白翎问:“阿响对我的呆毛有意见?” 裴响道:“……什么毛?” “呆毛,就是我头顶那截坚韧不屈、总是翘起来的头发。” 裴响想了想,道:“那是慧根。” 白翎:“……” 白翎败了,轻咳一声,悄悄活动身子,生怕被师弟发现脸上的红晕。 幸好下方的队长在笛声示警之际,就遣人传讯去了,此时属下回禀,称“夫人已在来的路上”。 白翎连忙装作思考,说:“夫人?我们认识的夫人,可就两位。我赌一个铜板,来的是太徵她娘。” 裴响不语,白翎问:“阿响赌什么?” “我?我赌这个。”裴响又拨了一下他的呆毛。 白翎两眼一闭,无声地磨了磨牙。 饶是他早有预备,师弟长大成人后,没有少年时那样好拿捏了,但当裴响冷不丁主动出击,白翎还是深有招架不住之感。 反正幕后黑手尚未到访,他们有充足的时间过招。 白翎挤出裴响领口,运动灵力,冲破了法印。 裴响正凝神盯着守卫,忽然感到胸前变沉。他怔了一下,再看向刚才的布片发顶,发现那里已经是一头柔软蓬松的棕发。其末端带着些微弧度,像浓密的水藻,流淌着一湾湾月光。 伏在他心口的人扬起脸,似从藻荇间钻出的精怪,惊鸿一瞥。 白翎似笑非笑,冲他颇为得意地眨了下眼,知道裴响所受的冲击必然非同凡响,定定地直视着他。 裴响:“……师兄。” 白翎欣然道:“怎么?” “每个角落都要仔仔细细地搜,不可放过一处!”叶忘家的守卫队长喊话。 裴响哑然道:“你真是……” “我真是什么?”白翎分着双膝,骑坐在他腿根,言笑晏晏。 “等下叶忘夫人到了,若是查出我们的疏漏,所有人吃不了兜着走!”叶念家的队长亦在下令。 裴响仰头靠在立柱上,紧闭双眼。 白翎平日里衣衫飘飘,头发也总是散着,看起来扑闪扑闪,像一抹不停流动的亮色。但当他贴在裴响身上时,宽松的袍袖都往下垂,便显得腰线起伏,身段分明。 白翎不知道师弟看见的是何等光景,只当阿响的心底里还是那么纯情良善,师兄略微出手,就扳回了一局。 他满目含笑,凑在裴响耳边说:“阿响,你可要把持住呀,我们还得干正事呢。怪就怪你结印的功夫不到家,师兄我什么都没做哦。” 裴响:“………………” 裴响依然仰着头不动,不过被白翎往耳朵吹气后,喉结上下滚了滚。 白翎惊喜道:“露出来了嘢!” 他终于看见师弟没缠绷带的脖子了,当即往上亲。不料,这下让裴响竭尽全力的克制灰飞烟灭,他倏地睁眼看来,同时按住白翎的后腰,从下抚到上。 “参见夫人!” 守卫们齐声呼告,声如洪钟。 与此同时,旧河塔的上空雷云凝聚,电光划破了夜幕。因为白翎和裴响的行为过火,心境又受不了他们了。 白翎被师弟一摸,酥麻的感觉沿着脊椎直窜大脑。他更加受不了,整个人都发软,直吸气道:“来来来人了啊——” 裴响的掌心盖在他后颈,蹭着那处白净皮肉,指尖探入发根。 少顷,他沉沉的目光往旁一移,不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白翎被变回了绒布偶。 好险,差点玩脱了。 白翎再不敢作乱,一动不动地蹲在裴响肩头。 刚才太紧张,简直有种命悬一线的危机感,让白翎原本雪白的脸蛋变成了粉的。不是脸上多出两个红圆,而是从头到脚、全身皮肤都粉了,想藏都没处藏。 裴响也不好过,气息比之前沉重了不少。 白翎听在耳中,不敢说更不敢问,圆圆的黑线圈眼睛眨呀眨,紧盯着刚露面的叶忘夫人。 守卫们自觉地退居楼下,只剩两名队长侍立在旁。叶忘夫人是太徵的生母,也是太徵道君在心境中扮演的角色。 她一袭柳纹灰袍,随从却不止有同道中人。几个枫绣白衣的叶念门客,一齐到访。 联系起众多的木质管道上,两家的家徽相伴出现,不难猜测,高塔石像乃是他们联手而为。 是非说过,太徵之所以被关在家里,就是因为叶忘夫人找了好些厉害的叶念氏,凭借功法克制,阻拦她的脚步。 眼下叶忘夫人带着大批人赶来,不知远在叶忘府上的顾怜,能否与是非接头。 女子严厉地问:“贼人何在?”【你现在阅读的是 】 140-150 第141章 一百四十一、回放 啊啊啊没赶上十二点…… 两名队长腿都吓软了, 磕磕巴巴地报告情况。 叶忘夫人闻言,呵斥了一声“无用”,将闲杂人等屏退, 只留下一名上了年纪的叶念氏。白翎对此人有印象, 好像在叶念家主的身边见过他。 叶忘夫人道:“先生, 还是要劳您出手。仙师在席上当众消散后, 便来了法场视察, 刚才引发骚乱的或许不是旁人, 正是……” 她言尽于此, 叶念氏肃容道:“夫人放心,且容老朽甄别一番。” 他从袖中取出一片枫叶, 白翎见状, 眉毛直跳,用软敦敦的手顶裴响的脸:“完了完了,要穿帮了!” 裴响不语,调整了坐姿, 预备随时撤离。 随着对折的枫叶环绕石像飞过,此前的景象原地重演。当白翎和裴响,或者说叶念愉和叶忘止的身影浮现时,叶忘夫人骤然松了口气。 不过, 她的忧虑很快变成了隐隐的怒火。 待看完全部过程, 见裴响再次披上避役衫消失, 她道:“不省心的逆子!” 叶念氏尴尬地看她一眼,说:“我家少爷也……也真是的。去哪里玩不好,溜到这儿来,哎呀,老夫该如何与我家夫人交代!” 此人一叠声地拍大腿。 叶忘夫人拧眉沉思, 缓缓瞥向他道:“先生,犬子无状,许是好奇心过于旺盛,听我嘱咐他此地机密,便忍不住来探索了一番。外人面前,还望你矫饰两句,今夜鸣笛,就当是飞鸟惊扰了塔顶的法阵罢。” “自然自然,如此甚好。”叶念氏对她的手段多有领教,不敢有二话。 “不过……为何两个小子的言语间,好像认识那石人一般?” 叶忘夫人目露寒光,拖着曳地的裙摆,慢步至尹真跟前。 看着这一幕的白翎龇牙咧嘴,在心中给尹真上了柱香。 叶念氏说:“是奇怪哈。听他们喊‘尹兄’,没错吧?难不成此人被……之前,与两位少爷有旧?” 老头说话间隐去了一节,显然他和叶忘夫人都门儿清。 夫人却道:“不可能。在那之前,俩孩子还没投胎呢。先生莫忘了,石人在此,已有八百年。” 叶念氏咂舌道:“这真是奇了怪了。连我都不晓得石人的本来姓名,他们是如何得知的?莫非……莫非是大小姐她……” 整个旧河郡只有一位大小姐,便是太徵。 她作为三圣之一,在众多新河郡人的心目中手眼通天。 叶忘夫人眉头皱得更紧,说:“阿行亦不知此事。” “啊?” “她若得知,早就把塔推了。”叶忘夫人一摇头,观其神色不愿多言,似在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叶念氏不敢再问,忽然响起“噔噔噔”的上楼声,数名搜魂师与执意士同时赶到。 为首之人一露面就喊:“怎地鸣笛了?莫不是被仙师他——” 叶忘夫人扫去一眼,那人发现塔顶并没有斩月的身影,方才噤声。 白翎忽然觉着,叶忘夫人的神情和语气,都很熟悉,转念一想,太徵道君和她简直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算是本色出演了。 不过白翎知道,现在的太徵并无自我认知,她会把自己当作母亲,呈现她过去的一言一行。真难想象,这样一个人,年少时居然最像顾怜,怪不得能把是非整治得俯首帖耳。 现在最让他感兴趣的,却是接下来几人的对话。 叶念氏道:“别一惊一乍的。仙师只是来看看法场,并未踏足高塔。老夫已经与夫人查明了情况,是一只鸟儿撞上了阵轨。” “此话当真?仙师神通广大,切不可掉以轻心哪。要不……” “不必了。”叶忘夫人漠然地打断了他,说,“若是让仙师发现了石人的机巧,我等焉能安在?” “夫人,我早说了——应当把塔顶封存才对,至少等到仙师离开啊!咱们旧河郡就这一座高塔,万一他哪天心血来潮,要上来看看该如何是好?” “谁知道他会提前抵达!按照原定的章程,仙师入城后,法场业已竣工,直接送他进法场闭关,静待渡劫即可!”叶忘夫人说,“诸位明知道石人何等重要,旧河郡大事小情,皆离不开它,哪能轻易封闭?” 无人答言,一张张脸上,愁云惨淡。 叶忘夫人长出一口气,道:“行了,勿要多虑。法场明日启用,等仙师闭关,一切……” 她忽然停住,没有说下去。 白翎稍稍侧身,观察女子的表情,见她神色微妙,环顾众人之后,轻声道:“反正很快就结束了。” 在叶忘夫人的带领下,其他人没资格多作停留,只好离开。 旧河塔的守卫加强了,两家的队长轮流到塔顶站岗,没空子可钻。 而且在白翎与裴响的视野里,皆出现了光带。心境再度作出指示,引他们前行。 裴响单手拢着白翎,跃出了高塔。白翎完全不担心自己掉下去,甚至觉得师弟的肩头很不错,视野好,还能比比划划地指挥他。 两人移行的速度飞快,本以为光带会引他们回到叶念家,没想到只是路过。 深夜的旧河郡渐趋黑暗,一家家房屋熄了灯,一扇扇窗户灭去。光带仍没到尽头,竟然延伸去了城外。 白翎好奇道:“就算不去我家去你家,也不该出城吧?我以为后续的情节应该是,我们俩拿不定主意,赶紧汇报给太徵了。” “师兄,我还没有告诉你。”裴响说,“我最初拜访叶念府上,正是从城外来的。” 白翎:“哦?” 话音落下,裴响已经来到了大坝前。白翎回忆道:“不对啊——我记得旧河郡里有两座叶府的,难道上面还有一座?” “没有走错。”裴响带着他转动,看向远方的深林中,一列渐近的车马。 靠近大坝的河岸落差极大,长成了茂密森林。而在昏暗的林子里,藏着一条小路,通往一座吊台。 裴响仍披着避役衫,不会被他们发现。在白翎和他的注视下,那行人悄悄去到吊台前面,主人家下了马车,正是叶忘夫人。 她登上吊台,随之升往高处。白翎忙捅咕裴响的耳朵,说:“快快快,跟上!” 他作为一只绒布偶,在师弟的肩头发号施令,场面略显滑稽。 裴响提醒:“师兄,你可以变回来了。” 白翎道:“才不要,我觉得这样很好!快带我上去嘛。” 裴响无言,飞身纵跃。他的“夜游诀”以行迹诡异著称,凌波而上,踏着瀑布飞溅的水花,数息来到大坝的顶端。 两人的视野豁然开朗,眼前竟是一片汪洋。 霁青河澎湃的水流汇聚在此,蓄成了湖泊。时值秋夜,湖水如镜,横亘千里,倒映诸天。 白翎双眼放光,恨不能留下来慢慢走,边走边欣赏。这可是千年前的景色,只能往回忆里追寻了。 可惜视野里的光带不仅发亮,还开始闪烁,催促他们动身。眼看叶忘夫人的吊台马上也升到了大坝边缘,裴响点水掠步,毫无声息地赶赴远方。 水平线上,隐约出现了一片屋脊。 白翎道:“那是……新河郡!” 他踮脚张望不够,“吭哧吭哧”地爬上裴响头顶。裴响未置一词,任他抱着自己的发髻,手搭凉棚望远。 白翎高兴地说:“真的是新河郡诶,和旧河郡一模一样的新河郡!我就说嘛,新河郡的人如果什么都忘了,怎么建得出和老家完全相同的房子?连叶府的屋子都没变——原来这时候就建好了啊!” 他又回头看了一眼,旧河郡已经被留在遥远的大坝下方,变成了一片云雾遮掩、黯淡不清的暗影。 唯有旧河塔的塔尖刺破层云,昭示着存在。 白翎道:“看来旧河郡准备搬家了……大坝靠不住?虽说在坝底下住着,是比较危险吧,可我看水也没满,而且搬到上面来,离霁青河底的忘川更远,他们以后还怎么抽灵泉?奇奇怪怪。” 裴响伸手戳了他一下,白翎“哎哟”一声,被师弟的灵力打回原形。 他们已经来到新河郡,乘着夜色,越过守城的卫兵。街上空荡荡的,仿着旧河郡的格局而建,不过道旁的铺面没一家开张,二人走了许久,直到靠近叶忘家的宅邸,才看到些生活痕迹。 显然,还有很多旧河郡的居民不肯放弃故土,即便新家只在三里地开外,也不肯挪动分毫。 整座新河郡内,唯有叶忘府上灯火通明。 白翎本以为这样亮堂是为了等候叶忘夫人归来,不料他们刚登上围墙,准备沿光带潜入,就听见内院深处鸡飞狗跳。 “收手吧大小姐,夫人等下便回来了啊!” “快跑,快跑——哎呦我操!” “大小姐,老奴看着你长大的,您不给老奴面子,好歹也保一保咱叶忘家的千年芳名啊,把这位叶念家的大哥变成这副模样——这!” 白翎话没听罢,就见眼前一亮,一条赤.裸裸、白花花的身影冲到院中,张开双臂,摆出了求雨的姿势。 霎时间,附近的侍女尖叫声一片。几个男人呼哧带喘地追出来,欲将求雨老哥降服,却无从下手。 白翎乐道:“有意思啊,这又演的是哪出?自家院里还裸.奔——咦,阿响!你挡我干嘛!” 裴响捂住他的眼睛,把他按到自己胸口。 “非礼勿视。”师弟冷冰冰地说。 “拜托——修真界几百年见不到一次嘢!快让我看!你肯定没挡自己的眼睛吧?这不公平!” 白翎急得乱挠。 说话间一个叶念氏赶到,见到裸男,脸色亦是难看。好在他折叶丢出,红枫的尖角正扎在裸男额心,把他扎晕了。 叶念氏自己的胡子也断了一截,低声道:“快把他抬走。记得穿上衣服!” 下人们灰溜溜照做,其中一个苦哈哈地问:“八叔,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啊?咱们哪顶得住大小姐发威!” “熬吧,只能熬啊!夫人下令,谁敢不从?反正她养大小姐,自小就是熬鹰一样过来的。老爷都中招倒了,我们能怎么办!就庆幸老爷没忘了穿衣服吧!” 叶念氏擦去额头冷汗,转身回了里屋。 白翎终于扒拉开裴响的手,一见裸男没了,大失所望,不过他转眼瞧见,刚进去的叶念氏同手同脚地出来了,而且眼歪嘴斜口吐白沫,不知是忘了什么。 白翎笑得差点掉下墙头。 光带发出“噼里啪啦”的细响,他们再不动,准要挨电。裴响目睹诸般乱象,眉峰微蹙,一点也不想再看,把捂着肚子蹲地上发抖的师兄抄起来,闪身进到里屋。 顾怜的声音响彻庭院:“滚!!!” 第142章 一百四十二、抗婚 特级咒灵进化史。…… 内屋的堂上一片狼藉, 瓷器摔得粉碎,铁器打得变形。 不用说也知道,是谁的手笔。 白翎听见顾怜崩溃的叫声就想笑, 嘴上犹在缺德:“这戏份安排给他, 肯定演爽了吧?摔摔打打的他最在行嘛……嚯!” 裴响眼神微变, 白翎正看着他, 不消回头便往旁躲。 在他闪身的刹那, 一把菜刀挥过, 差点给他开了瓢。 一个婆婆虎虎生风地舞了出来, 左手刀右手铲,武备齐全。 看样子是刚才劝解太徵的府中老人, 同样被顾怜乱甩的搜魂术荼毒了。幸好叶忘夫人请了足够多的叶念氏到此, 追着她去解咒。 白翎和裴响绕过影壁,见到垂帘之后,房门禁闭。几名侍女哭丧着脸,像蝌蚪挤在角落, 五个叶念氏满头大汗,似鹌鹑探头探脑。 他们仍在喊:“大小姐,求您收了神通吧——” “叶念家的少爷原本也不肯结亲,现在已经明白利害, 非您不娶了呀!” 白翎惊讶地一指自己, 作口型道:“我?” 不止他惊讶, 屋里的太徵,或者说顾怜,同样大写的不信:“糊弄谁呢,他非我不娶?我要砍死他!!” 刚劝话的侍女急中生智,道:“小姐您不喜欢他, 我们明白,反正您只要走个过场罢了。往后天南海北去逍遥,家里正旗不倒,外边彩旗飘飘!叶念少爷是体面人,肯定会大度的!” 几个在场的叶念氏脸色异彩纷呈。 白翎更惊讶了:“我???” 裴响淡淡地瞥他一眼。 白翎立即表明真心:“我对不喜欢的人才大度哦。阿响,你这批判的眼神是怎么回事?师兄怎么会是那样的人。如果你在外面有别人了,我——” 裴响:“你怎么?” “我当然受不了呀,肯定会和你一刀两断。”白翎给出了一个比较常规的答案。 裴响轻哼一声,不为所动。 白翎沉吟道:“难不成……要我追杀你到天涯海角?逼着你回心转意为止??” 裴响不予置评,但眉头舒展,稍显满意地上下轻扫目光。他撩起垂帘,缓步入内,下人们看到他如蒙大赦,再看到后面的白翎,目瞪口呆。 白翎笑眯眯地抬手致意:“大家晚上好啊。” 路过刚才呼吁太徵给全天下男人一个家的侍女,他保持着微笑,道:“你格外好。放心,我确实很大度的。就这样宣传我,谢谢……唔!” 吓唬小姑娘的话没说完,前面的裴响忽然停下。 他眼看着白翎撞到自己身上,才向其余人宣布:“都出去,这里交给我。” 下人立即作鸟兽散,好像有猛鬼咬了他们屁股。 白翎揉揉脑袋,嘀嘀咕咕地跟着师弟进了屋。地面画着重重法阵,他们踏过时,阵轨发亮,不过只是闪烁了一下,未作阻拦。 被困在屋里的人就没这么好运了。 顾怜笨手笨脚地提着裙子,正转着圈踹墙。 一堵无形的墙矗立在阵轨内圈,但凡被他踢到,便有一环环涟漪荡开,看似被他撼动,实则坚不可摧。 顾怜对斩月都没服过软,遭此一劫,怒不可遏。偏偏心境对他的修为作出了重大限制,只要他想发挥自己的力量,就会遭遇电击。 见到两名弟子,顾怜火冒三丈地叫:“你们还知道回来?!” 裴响行得端坐得正,垂首道:“弟子来迟,请师尊见谅。” “请我恕罪还差不多,凭什么要我原谅你们!”顾怜大喝,“还有个人呢?” 白翎从裴响身后探出头,满面怜悯,掩口笑道:“哎呀……我以为谁这么可怜,怎么是堂堂梦微道君,顾怜顾长眷啊?” 顾怜被气得直挺挺往后倒,憋不出声音。 裴响:“师尊……?” 白翎也轻快地呼唤:“喂喂喂?展月一脉的二代弟子在吗,在的话请回答,我们有展月老祖的全新消息哦——好像不在,我们走吧阿响。” 裴响沉默不动,可是白翎摆了摆手,佯装要走,他便也行礼告辞。 顾怜又直挺挺地坐了起来,缓过口气,道:“敢骗我你就死定了!白翎,你、你说有谁的消息?” 白翎气定神闲地回身,说起了偶遇斩月的经过。 他本来抱着戏谑的心态,有心吊一吊顾怜的胃口,没想到刚说到他们与斩月的相遇之始,是他去买带回道场给顾怜的礼物,顾怜就掉下了一滴泪。 这泪水毫无征兆,白翎一时停住。 顾怜却仿佛没感觉,含泪瞪他道:“继续说啊,逆徒!” 白翎一耸肩,无奈地加快了语速。 他讲故事时,习惯添加的“你猜接下来怎么着”、“想知道后面干嘛了吗”,全部隐去不表,只把关于斩月的事情一五一十,如实道来。 不是因为他跟顾怜和解了,而是顾怜的眼泪实在掉得太快,堪称汹涌。 白翎不想掺和长辈恩怨,眼瞅着师尊师祖是个悲剧、顾怜还一千年了走不出来,他歇了调笑心思,把话讲得一板一眼,生动全无。 饶是如此,顾怜还是怔怔地直视前方,满脸泪水亦浑然不觉。 直到听到了白翎裴响和斩月背道而行,能讲的都讲完了。屋中安静得可怕,许久后,一滴泪砸在地上,“啪嗒”一声。 顾怜的神色并没有变化,只抬袖一抹眼睛。 他直勾勾地盯着白翎,问:“还有呢?” “没了。”白翎摊手道,“你还……行吗?” 这算他对顾怜说过的最好的话了。 顾怜低下头,不说“行”,也不说“不行”。 又好一会儿,他抬起头来,眼神清明至极,少见的冷静,像剥离了所有情绪,闪亮亮的泪痕干在脸上。 顾怜说:“我要念词了。” 白翎无言地作了个“请”的手势。 顾怜道:“是非刚来找过我。他能潜伏进来,但没法带我出去,恐怕要到我成婚当天,母亲才会放松管制。我已经让是非去给斩月报信,待大婚当晚,里应外合,我会抗婚。” 白翎眼前亦浮现字样,他说:“可是仙师渡劫可能提前,如果撞上同一天,岂不完蛋?我受到的限制少些,反正婚事少了任何一人都不行,不如……” 白字变成了黑字,指示他:你看向了叶忘止。 白翎照做,裴响说:“我可以带小鱼逃走。” 顾怜毫无感情.色彩地道:“辛苦你了,吱吱。两大家联姻是旧俗,可惜到我们这代,阴差阳错。若我们姐弟能够交换,皆大欢喜。要恨只恨,上天无德。” 女子的狂傲之意不加掩饰,顾怜念到一半,后知后觉地发现了白翎和裴响的角色和他俩一样,也有一腿,表情逐渐裂开。 白翎微微笑道:“这事就这么定了。不过阿姐,我和吱吱发现了更恐怖的东西——你去过旧河塔顶吗?” 他把两人的见闻尽数相告,顾怜凝眉听罢,道:“母亲禁止任何人上塔,说那是家主才能掌握的权柄,关系到整座旧河郡的兴亡。我无意继任家主,不曾去过,居然藏了如此邪物在那儿?” 裴响说:“阿姐也不知道石人的来历吗。” “提到石头……我倒是想起点东西。天下功法,皆有绝招,多用作死前的奋力一搏。《折柳搜魂真迹》的绝招,我尚未掌握,不过听父亲讲过。可以借神柳的根须,打造长钉,乱人七情六欲,致其善恶不分,爱恨倒转,一心混沌。那种钉子的名字叫……‘灵台枷’。” 顾怜读得越来越认真,白翎也收敛神情,眨了下眼。 顾怜接着说:“至于《群林执意残篇》的绝招,须用神枫制成磁石,名为‘识海钥’。执意士将此物吞下,便能化为石躯,千载不灭,记忆恒存。听起来没有搜魂师的绝招厉害,不过执意本就克搜魂,也该有所平衡吧。你们发现的石人,可能就是这样来的。” 白翎说:“那石人是我家造的?为什么他还能睁眼,难道石化之后不会死,要这样半死不活地过下去?” “我想起来了。”裴响接话道,“我小时候,经历过一场搜魂术泛滥引发的动乱。阿姐当时在北边,大概没听闻此事。一名粮仓的管理者监守自盗,十年如一日地偷米回家中。他之所以一直没败露,是因为但凡被人撞破,就发动搜魂,使其忘却。” 白翎也道:“对,类似的事情很多。都怎么解决的?我记得……当事无对证的时候,家主就会带他们上旧河塔!” 顾怜喃喃道:“塔顶关乎旧河郡兴亡,是这意思?那个石人,化为石躯记忆恒存……莫非在法阵的加持下,把他做成了旧河郡的人肉史书,用他的眼睛,记录着城中的每一件事!旧河郡人人都会搜魂执意,正需要一个见证者,确保真相不会被篡改埋没!” 三人面面相觑,终于明白了为什么要瞒着斩月。 其实,三圣都要被蒙在鼓里,只是太徵听从了父母的禁令,是非不被他们放在眼中,所以只需针对斩月仙师。 将一个活生生的人变成石头,却不让他完全死去,还持续了整整八百年—— 白翎轻声道:“我好像知道怨灵是怎么来的了。” 第143章 一百四十三、真相 “成为和你一样的人…… 门外突然传来了通报:“恭迎夫人回府——” 叶忘夫人身披晚秋的寒气, 径直来到女儿院中。 因为三人刚推导的真相,顾怜还处于震惊状态,被白翎一把捞起来、迎面打了个“净身咒”、说: “去吧师尊!顶住啊!” “我、我怎么顶?!” 顾怜惊变为慌, 可是白翎忽然对他露出诚挚又崇拜的眼神, 把顾怜定身须臾, 然后拉起裴响便跑。 两个徒弟瞬间没了影儿, 掐着隐身诀, 飞身上梁等看戏去了。 顾怜怒道:“喂!!!” “大吼大叫的, 吵吵什么?” 女人严厉的嗓音响起, 二三十号人跟在她后面,鸦雀无声。 叶忘夫人步入屋内, 因沿途所见的乱象, 神色很是不快。她示意下人们留守院内,独自进来和太徵交涉。 不过甫一照面,叶忘夫人便察觉了女儿不对,凝眉盯着顾怜。 在她们上方, 四条横梁两两交错。 白翎和裴响各据一条,头靠着头。 白翎传音说:“好奇怪。我们不是光明正大进来的吗?大家都看见了。太徵妈妈居然没找我们,我们刚闯了塔顶诶。” 裴响道:“她在塔顶所述颇多,许是故意说给我们听的。” “猜到我们没走掉, 干脆讲点猛的, 迫使我们来找太徵?那岂不是……” 白翎话未说完, 下方的叶忘夫人开了口。 她道:“你还没想通?” 顾怜僵硬地道:“说了,我不可能事事皆听你的。至少在这件事上,绝无可能。” 叶忘夫人长出一口气,说:“行儿,你实话告诉为娘。你是不是心有所属了, 所以不肯联姻?” “当然不是。”顾怜念这句话,底气略显不足。 叶忘夫人又问:“那你不喜欢男人?” “当、当然不是!” 白翎埋头忍笑,乐道:“这句倒是底气挺足的。” 叶忘夫人说:“既然如此,叶念家的少爷有何不好?你明知两大家延续的根基,就在血脉。我们的功法代代相传,若不留下叶念家的后代,《群林执意全篇》便要失传了。” 白翎适时点评:“嗯,确实失传了。我在藏书阁只看见它的名字,相关记载一个字都没有。” 顾怜硬邦邦地说:“他家的功法怎么会失传?只要有一个人活下来,使出他家绝招,记忆便能万古不朽。” 叶忘夫人微微笑道:“是啊。正如你所说,必须有一个人活下来,不是吗?” 顾怜:“……” 此话一出,不仅是顾怜,还有梁上的两人,同时陷入了沉默。 死寂之中,寒意顿生,白翎明白了叶忘夫人的话里深意—— 叶念愉,就是那“一个人”,甚至只他一个! 突然,白翎被虚空往前一推,掉了下去。他一落地,裴响也跟了下来。 白翎知道,定是千年前的叶念愉听到此处,受惊摔下了房梁,被迫与叶忘夫人对峙。 而这位尊贵严峻的家主,对他二人的出现毫不意外。 女人转动眼珠,居高临下地说:“年轻人就是沉不住气啊。我还以为,你们能多听片刻。” 一股电流窜遍全身,白翎快速念出了眼前的台词:“你什么意思?” 电流仍未消散,仿佛嫌他的情绪不够饱满、声音不够凄凉。 白翎道:“你什么意思!!!你要对我的族人做什么?!” 其声震天,其情撼地。 顾怜以为他要尸变了,连退两步,裴响则上前单膝跪地,搀住师兄。 叶忘夫人终于正眼瞧着他们,并不回答白翎,而是冷冷看着自己的儿子。 裴响不动声色地直视她,双手坚定地扶在旁边人身上。 说时迟那时快,叶忘夫人屈指一弹,打出一片柳叶,正中裴响眉心。 只消刹那,她便查阅了叶忘止的诸多记忆,不知看到了什么场景,流露出强烈的失望。 裴响低声道:“母亲……” “我没有你这样不成器的孩子!”叶忘夫人广袖一拂,甩过他的面颊,把裴响打得头一偏。 白翎没想到演个戏还要遭受这种屈辱,立即坐不住了,一骨碌爬起来:“你打他干嘛?回答我!叶忘家主!你刚才的话是什么意思?” 他的情绪终于到位了。 体内电流平息,不过白翎已经没了玩笑的心思。他站在裴响身前,被师弟的手伸进袖摆,十指相扣。 裴响低声说:“我没事。” 叶忘夫人抬起手,虚虚地划出一道横线。在她和三人之间,立即多出了一条阵轨。 白翎上前一步,果不其然,和此前的顾怜一样,他也碰到了无形的墙。 顾怜刚想嘲笑,就被心境电得脸色一变。 他道:“母亲,您到底想做什么?是不是我回家太少了,您以前对我,不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吗?” “你确实太久不曾回来了。行儿,我是否该换个称呼,叫你‘太徵’?仙师百年回乡一次,怕是已忘记了这片故土罢。” 屋中的灯盏多数被顾怜砸坏,唯余叶忘夫人的头顶,还有一尊嵌在墙上的烛台。火苗似察觉了不安的气息,跳动不已,古艳的光晕淋满半壁墙地,以及坐镇当中的女人。 她缓缓拨动腕上的檀香珠,神色在光影间扑朔迷离。 “行儿……一千年前,斩月令江河逆流,聚集天下灵泉。世人无不对其歌功颂德,你们三圣的贤名,广布天下。那时,我亦以你为毕生骄傲。纵使一别百载,聚少离多,为娘始终因你而自豪。” 叶忘夫人牵动嘴角,说,“但谁能想到呢?对和错,也是会变的。行儿,你还记不记得我们旧河郡,凭何起家?” “……灵泉。” 顾怜张了张口,答道,“先人受忘川哺育,率先踏上修仙之路。” “不错。曾经人人得道、家家修仙,我们可是搜魂族!有谁不会搜魂?现如今,灰袍还是个个穿着,身上绣满柳叶纹的,却剩几个?” 叶忘夫人面露嘲讽,侧目对白翎说,“叶念家的小子,你也听着。你家没好到哪里去,只是仗着功法先天的德性,断代没那么快罢了!” 白翎挑了挑眉,并不答话。 诚然,叶念家主打“铭记”,与主打“遗忘”的叶忘家比起来,是传承得好一些。 旧河郡里,留下的也多是叶念族人,“铭记”渗透了他们生活的方方面面,让他们选择了固守故土。 而叶忘家不仅在大坝上方兴建“新河郡”,还带许多族人搬迁到此。联系起旧河郡位于大坝下方的地理位置,白翎眉梢一跳,产生了不祥的预感。 与此同时,白字于视野中浮现。 他道:“莫非你要……你要开闸放水,淹没旧河郡?!” 叶忘夫人但笑不语,拊掌以示赞扬。 一时间,三道声音同时响起。顾怜脱口而出:“母亲你疯了!” 白翎也道:“旧河郡还有不少叶忘家的族人,你都不管了吗?!” 裴响说:“人命关天,何至于此!” “何至于此?当然至于!” 女人的笑意倏然消散,连她满身的烛光,也变得浓稠似血。她厉声道,“你们一个远在天边,两个懵懂无知!灵泉枯竭,旧河式微,现在若非两大家的子女,族人们皆和凡人无异!是,斩月他死守北疆,严防魔族进犯。但我们呢?眼瞅着灵气一辈辈衰弱、仙资一代代泯灭吗!” 顾怜怒道:“不受魔族进犯还有什么可不满的?难道死抓着灵泉不放,只保旧河、不顾天下吗?!” 白翎也凉凉地说:“夫人您真是大义凛然……若不是要用我家族人祭天,我还真要认同你几分了。” 叶忘夫人嗤笑道:“少跟我阴阳怪气。我一大把年纪,不剩几天日子!若把旧河交到尔等手上,唯有覆灭之理。你们啊……要么甘当愚民,情愿献出手中刀剑、去铸就仙师功绩,要么就是仙师本尊,已经不属于旧河了!” 她的声音在四方阵墙上,荡开圈圈涟漪。 女人站起身,紧盯着三人中间的白翎,说:“叶念家的小子,你别恨我。怪就怪上苍不公,怎么自古以来,偏让你家克制我家?从今往后,旧河——不,新河!新河只余叶忘氏,搜魂执念合一族。克制我等的功法,本就不该掌握在他人手里,只消当我们压箱底的秘传便是。所以,你啊——待大婚礼成,就乖乖地服下识海钥吧!” 白翎喃喃道:“不是,你为什么觉得我会听话?识海钥你让吞就吞?绝招还是要我本人发动的吧,只吃一块木头下去有用吗?” “这就要感谢行儿了。我族出了一位仙师,你家倒戈来的可不少啊。” 叶忘夫人往窗外投去一瞥,隔着窗纱,可见院中侍立着不少叶念氏。届时由他们联手,石化白翎易如反掌。 可惜阵法有隔音的效果,叶忘夫人刚说的“一个人活下来”,他们根本听不见。 三片柳叶自叶忘夫人掌心升起,衔环而动。 她眼底既有漠然,亦有怜悯,两种背离的情绪混在一起,奇异又悲怆。 裴响无言以对,确切地说,是千年前的叶忘止,绝望且沉默地挡在了叶念愉身前。 他说:“开闸泄洪,会连斩月仙师的法场一同淹没……” 叶忘夫人道:“所以,决不能让他发现塔顶石人,发现为娘谋划的一切。这个人啊,善良正义得死脑筋。而我已经备好一份大礼,感谢他夺走的千年气运。” 白翎心一动,想起了《折柳搜魂真迹》的绝招。 叶忘夫人竟然要趁他病、要他命,在斩月渡劫之际,打乱他的善恶爱恨,甚至把他溺毙在洪水中! 万钧江流砸下,即便有撼动天地之能,亦无法在承受雷劫时脱身。 而霁青道场群龙无首,灵泉终于能还给大地。斩月陨落,一鲸落而万物生,人界将回到微火燎原的时期,于草莽中升起群星。 顾怜呆立着,时至今日,终于隐隐明白了,那人再不见他的原因。 当善恶倾覆,爱恨倒转,从前有多爱,往后便多恨。 电光在他的身上发亮,窗外响起了秋夜的最后一道雷声。 一滴水从九天落下,带来千千万万滴,穿过明灭的雷霆。 许久后,久到叶忘夫人察觉不对,在她黑沉的眼底,闪过一丝即将苏醒的挣扎。 她道:“行儿,你是我的孩子,我的传人。你一定能理解我,新河郡……以后就交给你了。” 顾怜以千年前太徵的身份,对着太徵扮演的叶忘夫人,说出了此间的最后一句台词。 “母亲,我绝不会成为,和你一样的人。” 第144章 一百四十四、陈情 二婚?——告白!当…… 白翎本以为, 三人会被分开关押,直到婚礼当天。 没想到,屋外的雷声越来越响。明明情节按部就班地发展了, 他们依照太徵的记忆, 重演千年前的一切, 雷暴还是没有停止的迹象。 一名属下慌里慌张地跑进来, 隔着垂帘禀告:“夫人, 大事不好了, 外边……外边不对劲!您快出来瞧瞧!” 叶忘夫人甩袖加强禁制, 疾步而出。 白翎凑到一扇窗前,隔着阵墙, 窥探天色。 他道:“好壮观的天气……不会就要渡劫了吧?” 顾怜闻言, 立即挤了过来。 只见此时的天空,变成了浓郁到极点的黑色。星辰收光,月华不见,暗沉的天幕如一只巨碗扣住人世, 碗底酝酿着灭顶的灾殃。 细看之下,密布的雷云并不在新河郡上方,而是在旧河郡。 庞大的漩涡从云层内部张开,起初转得缓慢, 然后越来越快, 闪电似枯枝倒挂、蜈蚣爬窜, 把漩涡中心照得隐隐透光,有什么即将倾泻而出。 一阵狂风刮来,雨线横飞。 屋里仅剩的烛火“噗”地灭了,满室陷入昏暗。三个人三张脸,神色各异, 都被雷电照得一亮又一亮。 顾怜喃喃道:“忘川渡劫……开始了。” 院中响起叶忘夫人严厉的声音:“你们留下来,务必让他们成婚!谁若不从,三对‘灵台枷’在此,用了便是!那叶念家的小子若使功法抵挡,‘识海钥’我也拿来了,纵使把他变成石头,今日也要拜堂!” 裴响皱眉道:“不是留下叶念愉即可吗,何必非要结侣?” 白翎说:“肯定是给叶念家的叛徒们许了好处。骗他们两家联姻,叶念家脱胎换骨,地位照旧和叶忘家一样。如果没有婚事吊着,就等于明摆着告诉他们,要弄死你们叶念家啦!” 话音落下,柳树从三人的脚底破土而出,把他们牢牢捆住。 白翎本想策反外面的叶念氏,可是叶忘夫人早防着这一手,把他们仨捆得蚕蛹一般,只剩眼睛露在外面,嘴也勒严实了。 地面的法阵忽然活动,蜿蜒蛇行,簌簌作响。原来它们也是柳条所化,变回原形后钻到三人身上,进一步加固了禁制。 下人们乌泱泱涌入,包括数十名两家高手。 侍女们手捧大红的冠服,居然是现成的凤冠霞帔、新郎袍冕,就等着为他们完婚。 连戏曲班子都早已养在府上,不管吉时到没到,硬顶着狂风骤雨,大肆地吹拉弹唱起来。 一时间,叶忘府忙碌得像满锅蚂蚁。 天上电闪雷鸣,地上锣鼓喧阗,叶忘夫人袖手端立院中,在她身后,数匹红绸同时推出,如血水横流,飞快地铺满地面。 一盏盏烛火点燃,转眼又被大风吹灭。每个人的衣袍都在狂舞,衣上纹路剧烈地鼓动,碧柳与红枫混成了染缸。 女人抬手,三株柳树延伸,裹挟着里面的活人,在装点完毕的院内重新扎根。 白翎眼看挣不出去,等下真要和顾怜被按头拜堂了,冲她疯狂地眨眼睛,“唔唔”直叫。 他心里道:“可以了可以了!后续剧情完全能猜出来,不用再演下去了!!!” 叶忘夫人却毫无醒转的迹象。 太徵道君深陷过往,这位《片叶搜魂真迹》的至高大能,亦迷失在了记忆的迷城中。 她冷峻的脸色短暂趋于柔和,望着眼前的孩子,最后什么也没说,飞身往后掠去。 她在叶忘府的高处停下,俯瞰着这片穷尽心血的家园,少顷,转身隐入了无边的风雨。 一声惊雷击中大地,万里山川奏响了鼓点。 此世第一人、引领整个修真界上千年的斩月仙师,开始了他的最后一场渡劫。 此劫若渡,得天道赐福,待飞升成仙;此劫若败,千秋修为一夜灰飞,万岁道行一朝烟灭。 叶忘夫人消失了,一名年高德劭的族中长辈接手司仪,主持婚典。 叶忘老爷之前被顾怜失手打中,还在昏迷,躺坐于轮椅上,被人推了出来,作为高堂受拜。 司仪扬声道:“良辰吉日,天定佳缘——” 闪电照亮天地,吓得他一哆嗦。 “今、今有淑女叶忘氏,贤郎叶念氏,两姓联姻,琴瑟和鸣!谨作开礼,恭迎新人——” 又一道雷落下,直直地劈在庭前。地面爆开,邻近的人们惊奔四散,徒留一片滋滋冒烟的焦土。 白翎心生奇怪,不知斩月引发的天劫,怎么跑错了地方。 司仪强撑着继续喊:“诸位亲朋,列位高座!且观堂前:兰襟映月,玉带生风,新娘叶忘行,三圣之一,法号太徵;新郎叶念愉……啊呀!!” “轰隆”巨响,司仪险些被雷劈中。叶忘府上空,竟也形成了小团雷暴。 白翎忽然明白了,以眼角余光往后瞥。 只听一阵令人牙酸的挤压声传来,好像木材被大力拉伸,产生了扭曲和形变。 柳树并未停止生长,确切地说,捆着白翎和顾怜的都停止了,但还有一棵,被迫抽出了更多枝条,却被逐一绷断。 一双漆黑的眼睛藏在柳叶后,紧盯着刚披上吉服的白翎。滋滋的电光在他体表游走,几乎包裹着他,令他整个人光芒大盛,仿若天神。 所有人的目光都被这幅奇景吸引了,注目在婚礼的第三人——叶忘家的少爷,叶忘止身上。 不,叶忘止何时修了剑——那是叶忘止吗? 剑气迸发,剑意缭绕,金本克木,触之及断。 即便柳枝断了再生、源源不绝,也敌不过先天剑骨的威力,刚一抽条,就全部裂成了碎片。 终于,一缕剑气直刺地下,把柳树的根茎剖开。碎木四溅,当中人凌空承受着不息的雷亟,可怖的伤口形成又愈合,皆在顷刻之间。 裴响抬手,同样的剑气如山海倒伏,朝白翎兜头罩下。白翎稍一眯眼,浑身柳枝尽碎,而他毫发无伤。 不是《喜乐诸天奇经》护体,而是师弟对剑气的操控已臻化境。 白翎总算喘过气来,忽然在奇怪的方面理解了叶忘夫人——功法属性就是不讲道理啊。叶念家就是克制叶忘家,而他的功法免伤虽强,但到这种时候,还是师弟的极致输出好使。 只不过,他这个当师兄的眼瞅着又结了次婚,对象还又不是师弟。白翎眨眨眼,预感非常不妙。 另有苍雷劈下,击中顾怜。 他亦以灵力强冲心境,打破了桎梏。 可由于顾怜此前闹大的那次失控,太徵对他加了单独的禁制。所以他在用力过猛之下,居然脱离扮演的角色,成了纯粹的外来者。 紫衣飞展,顾怜变回了绮丽骄矜的少年,化作遁光,掠往天谴中心。 师尊最后一次见他的时候,他就是这般模样,如今再以这般模样去见师尊,师尊一定能认出他! 留在叶忘府内的诸人,都诡异地凝滞了。 白翎轻叹一声,并不意外。因为一切全乱套了,他们没一个尊重演出的,心境不崩才怪。 不幸中的万幸是,太徵扮演的叶忘夫人远在天边,不知这里发生了什么。她没有醒,甚至睡得更沉了,才让心境没彻底崩塌。 然而,在一众定身的人影里,有一人缓缓起身。 是顾怜“出窍”后,倒在地上的女子。她变回了太徵的容颜,曾经的太徵。 叶忘行手扶额头,摇摇欲坠地站起来。随着她这个核心人物的复原,周遭一切开始自洽。 下人们仿佛夜宴图上的画像活过来似的,经历短暂的无措后,方寸大乱。 两家的高手全部涌了上来,把三人团团围住。 他们齐声呼喝,请小姐与少爷完婚。 然而话音未落,满堂铮鸣之声。不论是金银也好、铜铁也罢,全部猛地浮空—— 又掉了下来。 白翎一把抓住师弟的手,向他保证:“这次算不得数!我喜欢你,最喜欢你,只喜欢你!我只想和你结婚,我只想当你的道侣!!!” 此言一出,全场人惊掉下巴。 叶忘行虽然知道自家弟弟与其竹马的情意,但没想到,他们会在这时候当众表白。 不过,心境没有劈白翎。 他愣了愣,自言自语:“千年以前……叶念愉也这样做了吗?” 那彼时的叶忘止,为了挣脱母亲的束缚,又付出了何等代价呢。 叶忘行惊愕过后,突然笑了。 围观人等都以为她气得不轻,不料女子笑声响亮,旋即神色一收,眉目凛然,把两个少年一左一右、抓到近前,令道:“必须有人拖住他们,也必须有人去阻止母亲!我送你们去坝上——不,来不及了,你们快去找是非,一定要相信他!” 如果是非本人在这,恐怕已经感动得跪下了。可惜,他并没有机会亲耳听见这句话。 柳枝再度拔地起,携着白翎与裴响,飞速赶往旧河郡法场。是非前不久刚与叶忘行告别,去找斩月通风报信,他很可能正在那里。 两家的高手见状,齐齐出招。 没想到,就连叶念氏张嘴一吹、吹火般吹出了连片枫叶,也没切断一根柳条。 他们大惊失色:“怎、怎么可能?之前还压得住大小姐,怎会……” “吾乃太徵仙师,尔等宵小,若非亲缘之困、同乡之谊,谁能拦我半步?” 庞大的法身从叶忘行背后顶出,观音千手撑开重重楼宇,像撕破了纸糊的天地,昂然立在暴雨之中。 柳叶漫天飘零,凡仰望她者,无不因视线穿过了剖开的叶心,被刹那搜魂,定身原地。 女子升至半空,忽听得咆哮水声。 她瞳孔骤缩,驰向天际。 第145章 一百四十五、石化 他来了他来了,他带…… 雷声轰鸣, 如在耳畔。 白翎和裴响脚踩无限伸展的柳枝,转眼跨越了大坝。几道爆破声炸响,白翎看见, 叶忘夫人已经开始摧毁闸门。 深秋正值丰水期, 湖面像被人推动的镜子, 逐渐倾斜。 可是白翎知道, 他和裴响还没脱离叶念愉和叶忘止的身份, 两人无法阻挡叶忘夫人, 唯一的破局之道是找到是非, 寄希望于这位三圣末流,真有什么力挽狂澜之法。 很快, 他们乘着柳条从天而降, 落在旧河郡街上。 适逢深夜,居民们刚被雷声从睡梦中吵醒,就惊恐地发现,远处的大坝似乎有些松动。 最可怕的是, 斩月仙师渡劫的法场并未完工——苍天无眼,千道雷光没有任何收束,随意地散布在城里! 旧河郡内,一时间形同炼狱。 冰冷的雨水砸在脸上身上, 白翎听着此起彼伏的哀嚎和惨叫, 纵使知道一切都是往昔残像, 仍感到一阵心寒。 他和裴响默契地没有说话,继续赶赴神树庙。 但途中白翎忍不住回望了一眼,见雷霆如同暴雪,心下暗生疑虑:天道再不长眼睛,也该有个基本法。这样杂乱无章地发动天谴, 莫非斩月不在法场? 要知道法场的最大作用,就是收拢雷劫,将其导入地下,借地面法阵吸纳威力,令其自我制衡消弭。 白翎莫名生出了不祥的预感。 是非发现太徵受困后,立即去向斩月传信了,要与他互换身份,助太徵逃婚。 太徵与是非约定的时间,在大婚当天。 但斩月那人,会任由朋友深陷窠臼吗?知其有难、即刻动身,才是他的作风! 旧河塔近在眼前,神树庙的枫林隔着雨幕,化成了一片浓郁的血雾。闪电在叶间跳跃,短暂地映亮了半边高塔。 高塔之下,法场中心的祭坛上,瘫着一具人身! 白翎和裴响闪现到坛边,果然,里面躺着的不是斩月,而是是非。 此时的是非换回了金冠赭衣,顶着斩月身份。但他遭受了重创,命悬一线,身下的血泊犹在蔓延。 白翎从袖中搜出一枚仙丹,不管功效是什么了,塞进是非口中。幸好他没被药死,抢回来半条命,发出嘶哑的“嗬嗬”声。 白翎本想把他的头扶起来,结果刚把手伸到是非的后脑勺处,就感到一股温热的液体扑在指尖。 白翎迟疑道:“你应该——不会死在这儿吧?” 眼前之人,千年后成了用灵台枷磋磨裴响的元凶,即便在千年前的记忆里,白翎也对他挤不出更多善心。 还好裴响接到了心境的指示,撕下衣袖,给是非简单包扎了伤口。 是非胡乱地拽住两人,状若疯癫,语不成句。 白翎皱眉道:“要确保斩月也被洪水葬送,叶忘夫人肯定不是在孤军奋战吧?她的手下——” “来了。” 裴响眼底寒光一闪,对危险的预感再度出现。 一阵金属扭曲声响起,旧河塔的骨架弯曲,被裴响拆出一截。他以此为剑,划出一圈灿明的圆弧。 空中火花四溅,四面八方射来的弩箭都被击落。十余名黑衣人出现在法场外环,手持连弩,缩小了包围圈。 这些人脸上待着新火节流行的面具,与其说是遮盖容貌,不如说是摒弃了身份、甚至性命,俨然是死士之流。 裴响正欲抬手,被白翎按住了手腕。 他无奈地说:“好啦阿响,反正结侣已经过了,我们不如演到底吧。我倒要看看,最后到底是怎么收场的。你打他们当然是轻轻松松,师兄知道——可我舍不得你再挨雷劈呀。” 他好言哄诱,说得裴响一怔,旋即浮空的铁架碎作铁块,往外溅射,精准地击飞了每架连弩。 惊雷劈落,差点砸到两人。 白翎忙说:“还是太厉害啦!再放点水!太徵道君的记事里,可没有弟弟和弟弟夫君的记载啊,叶忘止和叶念愉——都没能离开旧河郡吧?” 裴响沉默片刻,问了个发自内心的问题:“怎么放水?” 白翎一噎,才想起这位是个下手从不留余地的,除了对自家师兄哪哪忍让,待别人从来是斩尽杀绝。 不过就在这瞬间,白翎的余光瞥见面具人结成法印,对着裴响的后背一闪。 指引行为的黑字尚未清晰,白翎先一步推开了师弟:“小心!” 一团黑影疾射而出,正中他心口。 霎时间,一股极寒之意发自内心,迅速往外扩散。白翎感到了刹那的神魂出窍,大概是《喜乐诸天奇经》被这种恐怖的感觉惊动,却没在白翎的本体发现任何伤口,拔剑四顾心茫然。 他苦笑道:“早知道就不乌鸦嘴了……嘶。” 原来叶念愉中了这招。不出意外的话,刚才袭向白翎的,正是一枚识海钥。 来这里伏击“斩月仙师”的,必然是叶忘夫人的心腹,知晓她用识海钥石化叶念愉、传承《群林执意全篇》的计划。 他们虽然不知两家的少爷为何会此时出现在此处,但为了旧河郡的复兴大业,其中一名叶念氏,果断对叶念愉出手了。 曾经的两位少爷可不比白翎裴响修为高深,面对十余名族中高手,他们已走到了穷途末路。 心境中的感受分外真实,白翎的心脏仿佛被冻结,冷到停止了跳动。 裴响一把推开是非,扶住他道:“师兄!” 白翎嘴唇哆嗦,先拍了拍他以作安抚,再按住胸口。他这一按,察觉触感有异,拉开衣襟往里面一看,发现心脏处黑色蔓延,他开始石化了。 “……往好处想,至少我们知道、叶念愉的死因了。” 白翎只看了一眼,立马把领口捂住,不想让师弟担心。 可是裴响一猜便知他遭遇了何等状况,当机立断:“结束搜魂吧。” 两人头顶的旧河塔再度发生形变,无数条钢筋铁骨刺破墙体,把黑衣人全部就地掩埋。 此举果然引发了心境震荡,数道天雷同时劈下。 不过,裴响展开狸猫罩,挡住了袭击。在耀眼的电光中,白翎忽然发现了什么,叫道:“等等!” 裴响顺着他的目光,蹙眉看去。 只见一团雷霆和闪电形成的光茧,正在向他们靠近。心境降下的雷罚与之相比,堪称小巫见大巫,毕竟心境使出的只是仿效,岂能与真正的天谴争辉! 斩月带着三千雷劫回来了! 白翎张了张口,正想吐槽“早不来晚不来、这时候来还这样子来”,视野里便出现黑字:你们救走了是非仙师。 “好个‘救’啊!” 白翎飞起一脚,把是非踹下了祭坛。是非跟个血葫芦似的滚出去,白翎咬牙起身,被裴响揽着凌空飞起,三个人闪至一旁。 炸耳的雷声在天上响,另有水声不遑多让,咆哮着动地而来。 旧河郡上游的大坝彻底崩塌了,万钧洪水一泻千里,直扑城门。 眼看那潮头所向披靡,不等黑字指示,白翎又一次作出了快速反应,道:“我们去塔上!” 铁架迅速围拢,载着他们仨直奔塔顶。 可是上来之后,白翎很快就后悔了,道:“这塔尖尖的,不会成了避雷针吧?” 所谓“避雷针”,名为避雷,实则引雷。裴响不曾听闻这个词汇,道:“什么?” “雷雨天不能站在大树下,容易挨雷劈。一个道理!” 白翎强撑着渐趋沉重的身子,向外张望。尹真扮演的石人正在不远处,听见了他们的声音,可惜头都没法回。 白翎拍拍他的肩,照常打招呼:“你好啊尹兄!再坚持一下,马上结束啦。” 他放眼望去,却见目之所及,已是一片汪洋。整座旧河郡在不到一刻钟内,完全从地图上抹去了。 一时间,白翎笑意凝滞。 他本以为自己足够豁达,但当亲眼目睹如此的惨案酿就时,他还是说不出任何话了。 但,事情仍未结束。 祭坛有半截塔高,暂且没被淹没。 在其中心,聚集着一团乌云缭绕的雷暴。 天谴如雨,一刻不息地砸在上面,法场的半成品法阵被迫承受天威,爆发出一阵又一阵的炫光,把数丈高的潮水映得透亮。 斩月还在渡劫! 他在没有法场支持的情况下,背负雷霆,一步步回到此处。然而,祭坛离旧河塔太近了,白翎担心的事终究成为了现实—— 苍雷劈向了旧河塔! 一股大力从身后袭来,白翎被裴响扑倒。师弟的危机感爆发,就在他用身躯罩住白翎的同一时刻,刺眼的白光充斥了整个塔顶。 轰然巨响,石人上方的法阵全部破碎,运输灵泉的管道也断成数截。这个在此生不如死了八百年的活死人,终于获得了梦寐以求的解脱。 白翎的躯干已石化大半,他确认裴响无碍后,艰难地偏过脑袋,观望尹真的情况。出乎意料的是,尹真扮演的石人居然开始褪色了! 叶念氏的绝招可逆? 不,是石人受到的任何伤害皆可逆! 裴响寒声道:“千年前的那个人,也修《太上迢迢密文》。” 白翎恍然大悟,怪不得这人能硬抗八百年不死。 因为他的功法可令他死而复生,也正因如此,他经受住了两大家的活体实验,成为了旧河郡的血肉史书。 白翎骤然冒出了一个很荒唐的念头,道:“他和老祖的功法一样,还有塔尖引雷……天道一直能让人钻空子,它会不会……劈错人了?” 下一刻,万钧雷霆回答了他的话。 第146章 一百四十六、杀青 感谢展月一脉的倾情…… 在天谴劈下来的这一刻, 白翎没有任何知觉。 他本以为这是石化的好处,不曾想眼前一花,忽然不在原地了。 不只是他, 还有护着他的裴响, 和两人边上半死不活的是非, 都被一股大力卷上了高空。白翎因为浑身已经梆硬, 竟然像风车一样旋转起来, 险些头朝下插进土里。 幸好师弟紧抓着他不放, 最后关头愣是给他掉了个个儿。白翎刚想赞美他贴心, 就发现上下嘴唇黏在一起似的,张不开了。 他现在全身上下, 亦只剩上半脑袋“活着”, 双眼滴溜溜直转。 幸好,他们确实来到了地上——不过离旧河郡已经很远,在曾经大坝的顶端。 此时此刻,白翎放眼望去, 根本找不到哪里是旧河郡了。雷劫达到至盛,笼罩着以旧河塔为中心、方圆十里内的每一寸空隙,搅动得洪水滔滔,巨浪盈天。 天道素来笼统, 规矩严苛却不细致, 当出现了两个极度相似的目标时, 宁可错杀、不可放过,于是二者一同遭殃。 换句话说,此次天谴因渡劫而生。当有一个人即将飞升时,其余人便和草木一样,对天道而言不值一提。就算劈错了, 那又如何,两个都劈不就行了吗? 白翎本来觉得自己的猜想万分荒谬,但转念一想,从他们在魔域黑市、利用雷亟河水洗清货物因果;到诸葛悟假结侣以证“遍历诸情”,一桩桩一件件,无不具有相同的本质。 那就是钻天道的空子。 所谓天道,实则是这个世界运转向上的制约。在这瞬间,白翎模模糊糊地触碰到了某种边界。 联系起师兄历诸情又斩诸情、师弟置之九死而九生的功法,他进一步意识到,所谓修道,即是修士们向天地献祭,再从天地换取灵力、亦即修为的过程。 为什么功法分三六九等,因为要献祭的东西也轻重不一,功法越高深,付出的代价越大。 道修献祭的往往是自我,魔修献祭的则是他人,因此而水火不容,正邪有别。 那他呢? 修《喜乐诸天奇经》的代价,是什么? 不知为何,白翎的脑海里闪过了“喜怒忧惧”四个字:一直位于他功法篇目之首,却不得解的四个字。 但此时容不得他深思“修真界哲学概论”了。 裴响发现他只剩眼睛能活动,经过短暂的错愕后,用冷淡的表情压下了一闪而逝的心疼,以及隐隐怒火。 他一言不发,低头检查白翎的指尖,以免这种结构薄弱之处被磕坏了。 白翎自知理亏,无辜地猛眨眼睛。可是师弟有意不接收他现在唯一可行的哄人办法,白翎无可奈何。变成石头之后,师弟碰他的手指,他都没一点感觉。 好在白翎也清楚,师弟的心疼是给他的,怒火却不是。裴响神情不虞,显然在因心境迟迟无法结束而反感。 忽然,他察觉了什么,看向白翎身后。 白翎见他一怔,急得百爪挠心——看见什么了!他也要看,快给他也看看! 一阵脚步声靠近,步履沉重。与之一同而来的,还有大片哭声。 白翎不必看也能感到,后面混乱不堪,人们跌跌撞撞、磕磕碰碰的声音,急着给昏迷者按肚子的声音,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 血腥气。 当白翎的注意力转移到腥味上时,听觉也跟了过去。他听见滴滴答答,和别的液体落地不一样,血珠不断砸下,润进泥土里,声音粘稠得多,钝得多。 裴响视线未动,双手扶住他的身子,把他向后转动。 终于,白翎看见了。 来人是浑身湿透、如水鬼一般脸色青紫的叶忘行,她目光空洞,精神处在崩溃的边缘,表情却很麻木,一声不吭。 她抱着母亲的头颅。 叶忘夫人已经瞑目,神色甚至算得上安宁。脖颈断口的血快流干了,浸透叶忘行大半边身子,让她整个人似从无间炼狱爬出。 而在她身后,就是无间炼狱。 她勉强救出了上百个旧河郡居民,可是所有人都陷入了疯魔,或为死去的亲人哭嚎,或因目睹了天灾癫狂。 还有些孩子一动不动地坐在地上,神情呆滞,只知大睁着眼睛,脸色惨白,喘气都忘了。 叶忘行恍惚止步,回首望向高空。 雷亟永无休止地下落,天地一片白茫茫,什么也看不见。 白翎彻底变成了石头,“叶念愉”的戏份结束了。他感到一种灵魂出窍的轻盈,脱离身躯,影影绰绰地飘在众人上方,俯瞰一切。 突然,人群中爆发出一阵惊呼。 一个披头散发的老人闯到叶忘行面前,一拳打在她脸上。 叶忘行的修为高出他太多,只被打得头一偏。倒是老人被震得倒退两步,呆愣片刻后,扑上来抢她怀里的人头。 白翎认出来了,这人是叶念家的家主老爷。他原本是中年外貌,在遭受重大打击后,心力交瘁,一下苍老到了可怕的地步。 叶忘行还未回神,下意识推了他一把,护住母亲的首级。 叶念老爷却被推飞出去,砸到好几人身上,口鼻流血。 叶忘行的手僵在空中,道:“伯父……” “你还有脸喊伯父!你……你!” 一道惨厉的呼喝响起,不知是谁骂的,旋即引爆了所有幸存者的怒火。 有人去扶叶念老爷,有人对叶忘行声泪俱下地控诉,有人高声宣告是叶忘夫人害死了大家,还有许多人涌上前来,争抢叶忘夫人的头。 一片混乱之中,叶忘行脱手了。 无数人一齐伸手,抢不到头就拽头发,摸不到头发就用指甲挠,挠不到就吐口水——眼看母亲的头皮被扯下一块,叶忘行呼吸停滞,松开了手。 下一刻,人头滚落在地,被无数双脚践踏。 她骤然发出咆哮:“滚开!!!” 女修心神激荡之下,磅礴的灵力似海潮倾覆,离得近的人直接被拍成了碎肉。 血沫横飞,溅到她身上、脸上、嘴里。最可怕的却不是好些人灰飞烟灭,而是更多人灰飞烟灭了一半——他们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拖着半截或半边身躯,在地上蠕动挣扎。 叶忘行喃喃道:“不……我……我!” 讨伐她的人声戛然而止,没被波及的幸存者们目眦欲裂,全吓傻了。 良久后,忽有人喊:“跑……快跑啊!!!太徵仙师杀人了——” “不是的!!!” 叶忘行又一甩袖,数枚柳叶疾射而出,将人定住。刚分散的人群僵在原地,周围的惨叫变成了哀叫。顷刻之间,半死不活的人也生机断灭,不再动弹了。 叶忘行不停地摇头:“不是的……我……” 话音未落,吐血倒地的叶念老爷站了起来。在他身后,无数枚漆黑的“石头”如群星旋转,闪烁着寒光。 半空的白翎暗道不好:那些都是识海钥! 老人张开双臂,眼白变成了黑色。他引爆全身灵脉,以爆体为代价快速提高修为,大范围发动了《群林执意全篇》的终极一击! 他狂笑道:“上天无德,灭我旧河郡!叶忘氏作乱,招致大祸,休想以尔妖术,掩盖罪行——今以我叶念氏全族性命,铭记血海深仇,终有一日沉冤昭雪,真相将大白于天下!!!嗬——” 刹那间飞沙走石,识海钥尽数升起,往四面八方散去。一枚枚磁石状物消失了,纵使是幸存下来的叶念氏,也无一幸免。 他们被识海钥击中,身为凡人毫无招架之力,顷刻化成了石块。每个石人都保留着生命最后一刻的神情,惊惧、恍惚、恐慌、哀恸,一概停在了这个瞬间。 叶念老爷直挺挺地拍在地上。 他的尸体从灰到黑,同样变成了石头。 白翎终于明白了,遍布新河郡与旧河郡的石人从何而来。旧河郡内自不必说,新河郡里,有少数叶念氏搬迁过去,然而难逃一劫。 他想起了初到新河郡时,路过的一家三口石像。历经千年风霜,石像的表情细节淡化,只剩他们紧紧相拥的动作。 原来不是什么温馨和睦之景,而是一家人死到临头,父母对孩子最后能做的保护。 除那以外,肯定还有更多石像,彰显着死前一刻的惨状。不过新河郡的人忘了一切,定对它们莫名其妙,把它们移到别处去了。留下的石像统一编号,寒来暑往,秋收冬藏,最后竟成了所谓的“先贤遗物”。 叶念老爷终究是失算了。 叶忘家的《折柳搜魂真迹》同样近乎失传,而离了这部功法,再没人能读取石像的记忆。旧河郡的过往,还是被掩藏在了岁月的积灰之下。 思及此,白翎的目光投向叶忘行。 那姑娘心如死灰,硬是没瘫坐在地。她烈火般的气质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漠然,开始在她眼底滋长。 这漠然很熟悉,白翎无声轻叹。 或许,《折柳搜魂真迹》是太徵道君有意垄断的。虽然出了条漏网之鱼,被是非收入麾下,但新河郡再无真正的搜魂术,千年后所谓的叶家叶府搜魂族,徒有其表。 就在这时,一群人从远处赶来,是新河郡居民。 闪电的寒光在每个人脸上跳跃,大雨倾盆,冲得人睁不开眼。 地上的血肉残渣被雨冲溃,变成了猩红的浆糊。没人敢说话,许久后,才响起一个孩子的啼哭。 比起啼哭,那更像临死的哀鸣,与出生时一样,很快就停了。 一个妇人抱着孩子冲出人群,叫道:“孩儿、我的孩儿骇破胆了!谁、谁能救救——” 一枚柳叶飘起,逆着泼瓢雨水,停在她面前。 妇人惶恐的面容凝固了,少顷,她的眼珠轻轻挪动,盯着不远处一动未动的人影。 第二片柳叶悬至空中,随后是第三片、第四片…… 于是从那天起,新河郡的人们忘记了一切。 第147章 一百四十七、幕外 本文的替身梗(雾…… 随着愈来愈多的柳叶飞往远方, 天地间仿佛流动着一缕青丝。 每个被搜魂的人都“噗通”倒地,陷入了熟睡。 暴雨和雷声遮蔽了一切,白翎飘在半空, 居然看见了裴响面前浮现的黑字: 告诉叶忘行, 是非命悬一线。 裴响沉默片刻, 打出一道剑气, 击中是非的脑门。 此人像砧板上的活鱼一样, 剧烈地痉挛起来, 喉咙眼发出嘶哑的“呃呃”声。 白翎在天上扶额——好吧, 让他自己“告诉”,也算一种告诉。 叶忘行终于从行尸走肉似的状态抽身, 聚起法力, 帮是非疗伤。 她一边施法,一边疲倦地看向弟弟,目光越过他,落在叶念愉的石像上, 无话可说。 许久后,叶忘行才问:“在哪发现是非的?” 裴响照着白字道:“祭坛。” “旁边有什么人吗。” “母亲的,亲信们。” “……” 不知为何,叶忘行忽然停手了。 是非在她的救治下, 勉强吊回一口气, 就指着她的灵力续命。 但这股灵力没持续多久便断了, 是非仍处于濒死状态,发出含混不清的呻.吟,乞求叶忘行继续。 白翎“咦”了一声,换了个看戏靓座,飘到裴响肩头。 裴响若有所觉, 眉头略略舒展,配合着面前的白字唤道:“阿姐?” 叶忘行说:“治不好了。” 心境提示:你以为叶忘行力竭,尝试接替她。 裴响抬手,不过还没等他释放灵力,叶忘行就制止了他。 眼看是非的声息愈发微弱,叶忘行眼眶微红,还是决绝地站起了身。 她的裙裾拂过是非,从他无力的掌心溜走,激发了是非最后一点生机。 他猛然睁眼,涕泪横流,然而说不出话,唯有眼神流露出绝望。 叶忘行哑声道:“我能治好你的人,可是治不好你的心了。吱吱……还记得我说的,两家绝招吗?” 裴响点头。 叶忘行说:“我与母亲交手时,她告诉我,休再做无用功。她早已暗中布下死士,计划趁斩月渡劫之际,用灵台枷颠倒他的心境。若是受此重创,即便是仙师斩月,也绝无可能从天谴之下生还——” 她顿了顿,道:“是非总喜欢顶替斩月,去众人面前,接受他们的顶礼膜拜。他现在这般模样,怕是已代斩月受过,此后再也……辨不清是非了。” 女修咬字轻飘飘的,说到最后,不知算是个文字游戏,还是上天开的玩笑。 她神情木然,蓦地轻笑一声,笑意却未通眼底,不知在笑什么。 裴响问:“中招之人,一定要死么?” “若他只是个婴儿,且一辈子是个婴儿,我自然可以养他一生。若他是个年富力强的莽夫,我也可以专门开辟一片世外桃源,供他独居,不会伤到任何人。偏偏他是……三圣之一。” 叶忘行喃喃地说:“其实,是非很有用的。天下人总不明白。对,他是个小贼,他不太聪明,他有很多小心思……可是我们三个,少了谁都不行。正因如此,我……断断留不得他。” 白翎看向地上的是非,心说这厮千年前和千年后,确实不太一样。 虽然人年纪大了之后,也有性情变化的可能,但如果他中了叶忘家的绝招,更能作为一个有力的解释。 是非却好像不这样认为。 他挣扎出最后的力气,冲叶忘行摇头。叶忘行见他求救,下意识地上前一步,又退后两步,不忍卒视地转开脸。 裴响说:“他真的中招了么?不如……” 叶忘行化出一枚柳叶,对是非搜魂。然而不出她所料,现在的是非根本承受不住,才被柳叶靠近,就连摇头的力气都没了,瞳孔开始扩散。 柳叶顷刻飞灰,叶忘行道:“横竖都是死……相识千年,望尔……安眠。” 随着她话音落下,世界也渐趋安静。 白翎以为心境回忆终于要结束了,正疑惑是非后来怎么没死,就听得一声巨响。 天谴发动了最后一击,激起数十丈波涛,而在潮头砸下之后,一道漆黑的人影显露出来,正在下落。 眼看那人要掉进水中,叶忘行将手一伸,瞬间从她的掌心钻出颀长枝条,捆住了他。 千钧一发,柳枝拉长到了细如蛛丝的地步。 那人还是落水了,好在叶忘行绞尽法力,将其扯向岸边。 双方相距甚远,白翎不知怎的,感到一股威压。 这气息令人不安,其间杀机四伏,煞气躁动,不止是他察觉了不适,裴响和叶忘行也变了脸色。 裴响眉峰轻蹙,静观其变。 叶忘行则露出了罕见的惊疑,突然脚下一滑。柳条绷直,竟然有拉抻到断裂的迹象——另一端的人同样拽住了它,在与叶忘行角力! 女修喝道:“斩月!!!” 另一股力道蓦地放松了,柳枝的彼端没在水下,冒出几枚泡泡。 叶忘行额头沁汗,缓缓收回枝条,却见那片水域的气泡越来越多,伴随着蒸腾的水汽,不知是什么东西即将被拉出水面。 “哗啦”一声,一具黑影破水而出。 双方终于看清了彼此,饶是白翎见多识广,仍没忍住轻轻地吸气。原因无他,盖因眼前人太过惨烈了—— 那是一名青年男子,浑身都在燃烧。依稀可见他皲裂焦黑的皮肤,从中渗出污血,似岩浆流淌在破碎的山河间。 更可怕的是,他因为功法的缘故,还在自我修复着身躯。新的皮肉不断长出,又被永不熄灭的天火点燃,血流似不会停止,浓郁的腥气扑面而来。 一时间,白翎心中只有一个念头—— 都是修《太上迢迢密文》的,眼前这位到底是斩月,还是旧河塔顶的倒霉石人? 不待他判断,就见远处的河面上,露着一方残塔。 那是旧河塔,塔尖已经被夷为平地,徒留塔顶。水流浩荡,即将把塔顶淹没,然而怨气滚滚,黑雾弥漫,在满地的碎石块中,一具怨灵凭空生成! 那才是塔顶的活石人。 所谓的碎石块,恐怕算碎尸块了。白翎心下轻叹,又给尹真点了三炷香。 怨灵似想化作怨气,席地而来。不过就和水鬼离不开溺死的河流一个道理,怨灵也离不开葬身之地太远。 就在这片刻功夫,湍急的河水持续上涨,很快便把旧河塔连同塔顶的怨灵,全部沉入了水下。 白翎终于明白了,旧河郡遗址里的冤魂何故不赴往生。 他也明白了,为何承载着新河郡居民祈愿的花灯,可以镇住新火节时,河底冤魂的哀哭。 因为冤魂都是旧河郡人,他们的不幸,正是在新火节纪念的斩月渡劫那日发生的。 而黑白两色的冤魂,代表着叶忘与叶念两家。他们知晓怨灵对旧河郡的恨意,于是为了子孙后代,放弃往生,永远留在暗无天日的河底,与塔顶的怨灵对抗。 若是如此,现在满身雷火的焦躯,便是渡劫失败的斩月了。 白翎收回视线,犹觉得心脏下坠,半天到不了底。他看着眼前完全无法辨认的人身,五味杂陈,根本没法把他和之前温文清爽的青年联系在一起。 怪不得斩月渡劫失败之后,闭关不见任何人,整整持续了一千年。 恐怕天谴雷火留下的,是《太上迢迢密文》也无法愈合的伤疤,他已经面目全非。 不见任何人……不对,人呢? 顾怜呢?! 白翎此时方才发觉,有个大活人不见了。 但是众人在太徵的心境里,横竖出不了意外,指不定是顾怜亲历师尊渡劫、要去帮他扛天谴,如此乱来,以至于被太徵请离舞台,剥夺了演出资格。 斩月的境界从渡劫前期跌至化神,与叶忘行持平。叶忘行暂且耗空了法力,面对这样的他,一时愕然。 斩月发现了是非,对他抬起手。一股灵力注入是非的躯体,硬是保住了他的性命。 白翎遗憾之余,总算放下心来。 斩月还是那个斩月,二话不说先救人,都这副鬼样子了,依然分灵力给是非。 可是他转念生疑——奇怪,叶忘行为何没阻止斩月?不是说是非中了叶忘家的绝招,非死不可吗? 下一刻,白翎清楚地看见,女修眼底漫起了深沉的恐惧。这种在得知母亲阴谋、见证旧河覆灭后都不曾出现的情绪,终于姗姗来迟。 她的目光死死盯在斩月身上,白翎顺着望去,蓦地瞧出了端倪—— 斩月的身躯已经溃烂到不成型,但仍能看出他全身上下,钉着十几对铁钉。这铁钉,白翎再熟悉不过,本来落地的心脏,刹那缩紧。 斩月被钉满了“灵台枷”! 身中叶忘氏绝招的并非是非,而是斩月。叶忘夫人最终还是成功了,她的死士没有令她失望,完成了她最宏大的遗愿。 他们毁了斩月仙师! 叶忘行的面孔几近扭曲。 森然杀意一闪而逝,她倏地抬眸,对上了斩月的视线。 连是非都不能留,何况斩月?贼仅窃铢,侯可窃国! 不过此时的斩月,已经没有“眼睛”了。 在他枯焦的头颅上,白骨嶙峋。原本眼睛的位置,只剩两个漆黑的窟窿,跃动着雷火。 他开口说话,语调竟和往常无异,此情此景之下,堪称骇人。 斩月嘶哑而温和地说:“太徵,上苍终究是眷顾我的,竟为我布置了一具替身。若无那位仁兄分担天谴,我怕是已命丧黄泉。幸而留得此身,便有东山再起之日。你们放心,我下一次渡劫,定会汲取此次的经验,飞升成仙。” 刹那间,白翎心头雪亮。 他蓦地望向裴响,咫尺之距,师弟亦瞳孔微缩,想通了此前的一切。 老祖点他入门,是要他作第二次渡劫的替身! 第148章 一百四十八、他是 谁? 此前的诸多疑点, 同时得到了解答。 为何裴响处处与老祖相似,从根骨到功法再到履历;为何是非发现他们相仿后,诡异地赞不绝口;为何裴响犯下了当众刺杀老祖的弥天大罪, 却未被神教处决—— 因为须留住他的性命, 让他为老祖渡劫而死! 白翎想通了前因后果, 一把抓住裴响的双肩, 却直直地穿透过去。裴响也试图与他联系, 但身旁只有叶念愉的石像。 是非醒了, 挣扎着爬到斩月脚下。 他差点死在叶忘行手里, 满心满眼都是恐惧。或许就是从这一天起,三圣之间, 滋生了无法消弭的裂痕。 是非此人, 朋友义气高于一切。 他根本理解不了,叶忘行竟然因为怕他闯祸,就要眼睁睁地看他咽气。他也不在乎斩月中没中招、中了什么招,斩月刚救了他, 就还是他的大哥。 叶忘行盯着眼前两人,终究什么都没说。 斩月亦不多言,没人看得出他心中所想。对他而已,叶忘行变成了什么?还是三圣中的义姐, 或者害他渡劫惨败的仇敌之女? 白骨头颅上, 那对跃动的雷火没有任何情绪。斩月捎上是非, 化作遁光,转眼消失在天际。 叶忘行身子一晃,险些跪地。 幸好她还是撑住了,周围只剩熟睡中的叶忘氏们,还有她的血亲。 白翎在空中乱飞, 不知回忆什么时候才是个头。他不关心后续如何了,他就想快点和太徵道君对话,追问渡劫替身的讯息。 不过他看见叶忘行走向叶忘止,隐约意识到了什么,停在半空。 太徵作为心境之主,肯定在看着此时的情景。白翎忽然明白,心境即将结束——等太徵与最后的亲人分别。 果不其然,裴响在此时脱离了叶忘止的身躯。他变成了和白翎一样的存在,两人终于能感受到对方,立即挨在一起。 世界开始变得昏暗。 白翎“咦”了一声,道:“天黑了?” 裴响仍盯着他,待确认他浑身上下完好、并没有哪里变成了石头,才说:“太徵道君醒了。” 许多人会从梦中哭着惊醒,因为那悲伤无法承受。天边的景象一点点崩碎消融,朝着中间收缩。 下方的叶忘行尚不知接下来会发生的事,她呆站在原地,魂不守舍。直到有人呼唤她:“阿姐。” 女子稍微回神,发现不知什么时候,自己的弟弟已经扶着爱人的石像,站在了崖边。 叶忘止和叶念愉都变回了他们本人的模样,此时瞧着,就是两个少年。 叶忘止平静得可怕,事实上,因为他一直由裴响扮演,白翎根本没见到他崩溃的一面。 也可能在太徵的记忆里,当初无暇分心给弟弟,对他的痛苦并无印象,直到此时此刻,才看见他出奇的平静。 叶忘行混沌的双眼深处,微微闪动了一下。 她慢慢睁眼,伸手化出柳枝,却因法力耗尽,刚长出的枝条迅速枯萎了。 叶忘止摇了摇头,也对她抬手,掌心是一枚剖开的柳叶。这一刻,曾经的叶忘行,一名化神期修士,被境界远低于她的人搜了魂。 世界彻底黑了下去。 直至最后,白翎都没看见两个少年的结局。但,纵使傻子也猜得到,一个人抱着一块沉重的石头走到悬崖边上、下面是涛涛江河,之后会发生什么。 叶忘止做的最后一件事,是用《片叶搜魂真迹》,让姐姐忘记了他的离开。 视野在黑暗过后,重新亮起。 白翎和裴响恢复了实打实的身躯,他们手牵手飞在半空,飞在不尽细柳的长流中。 显然,他们正处于太徵的心境深处——两千余载岁月,朝朝暮暮,点点滴滴,化成了万千柳叶,而他们刚离开其中的一片。 那是最哀伤的一片,却在片刻间离他们远去,混入了庞杂的记忆碎片里,再也分辨不出。 白翎忍不住回头望,许久后,才转向前方。两人绕着无边的巨树,旋转降落,追根溯源。 终于,他们落地了。柳树的根须从虚空长出,前方不远处,站着老人稍显佝偻的背影。 她至今不曾解开弟弟的搜魂,每次都只能看见诀别前的最后一幕。 明明她的法力早恢复了,在搜魂一道唯其独尊,却不曾消去这抹烙印,权当亲人仅存的遗物。 在太徵的斜上方,柳枝编成了一座鸟笼,里面关着一只鸟。 白翎稍作定睛,发现那只鸟是缩小的凤凰,绚丽的羽毛多为紫色,大概是顾怜。 顾怜靠在笼子上一动不动,对二人的到来没有半点反应,可能是旁观了斩月渡劫的全程。白翎环顾左右,没找到尹真的身影。 不知那人怎么样了,或许因心境里承受的痛苦太强,已经脱离。 太徵徐徐回身,有一点晶莹从老人眼角闪逝,被她佯装不经意地抬手,抹去了痕迹。 她道:“你们都看完了。现在……可以作出你们的选择。” 三人相对,良久无人说话。 最后,白翎轻叹一声,道:“多谢道君,解开了困扰我很久的疑问。” 他没有往下说,而是以静制动,等太徵抛出更多的条件或信息。千年前的旧事过于骇人,经过极度的震惊后,白翎迅速进入了极度的冷静。 他接下来要面对、甚至打败的,可是混淆了善恶的斩月—— 不,那人已经是展月了。 不过,太徵状若入定,许久不曾答言。白翎转向裴响,微微笑道:“阿响,你觉得如何?” 裴响道:“我在想另一件事。” “嗯?” 黑衣剑修眉目冷冽,缓声说:“诸葛师兄入门,是因他有师祖遗风,故得了师尊青眼;而我入门,是因各方面酷肖师祖,可当他替身的不二之选……那么师兄,你呢?师尊说收你入门,也是受师祖指引。为什么?” 裴响定定地看着白翎,道,“你抽中的功法,唯有你抽中。它在全性塔内,专门等待着你。而塔里的诸多法宝,尽是师祖所置。” 他慢慢地重复了一遍:“为什么?” 白翎望向鸟笼里的顾怜,那厮将翅膀一甩,罩住脑袋,意思很明显:不知道,正伤心,别烦他。 白翎挑眉道:“我们要在这儿讨论铲除老祖?如果某人还余情未了的话……有点残酷啊。” 太徵散开编造鸟笼的枝条,顾怜却没有变回人形。显然,做鸟好歹能掩饰表情,做人就只能躲起来了。 他飞到高处的枝头,掷下一句话:“你们爱怎样怎样,反正我早当他死了!!!” 众人陷入安静,都从他故作凶恶的声音里,听出了多年忧思终成真的痛苦。 白翎垂首少顷,抬头看着太徵道君,道:“请前辈明示,我们该怎么做?事到如今,不知您的打算怎样,我先说说我的看法吧:既然老祖要取我师弟的性命,我便一定要杀了他。您的手上,应该掌握着杀死他的办法?” 他以前便知道,想让修《太上迢迢密文》的人死,除非修为远胜之。否则,就只有令其心甘情愿赴死这一条路可走了。 显然,两条路都走不通。 而太徵道君耗尽心力,将众人召集,肯定找到了第三条路。 果不其然,老人说:“当年的三圣,互相知晓致命的缺陷。我的暂且不提,就说是非吧。他绝不可纳入过多灵力,因为他的境界再涨下去,就成毫无自主之力的婴儿了。” 她顿了顿,道,“而杀死《太上迢迢密文》修士的东西,名为‘阴阳器’。此物在阴阳两界的边缘,唯有它,能举九幽黄泉之力,彻底把展月拉入冥间。但阴阳两隔,千年一度,才能在此世见证彼方。我筹备已久,就等着夺得那件神器——如今形势险峻,我必须留守新河郡,以待是非卷土重来。你们二人,务必前往魔域,赢得此器!” 白翎道:“‘赢得’?看来想拿到这件东西的,不止我们啊。老祖更清楚自己的死穴,说不定他提前个百八十年,早派人在阴阳边缘蹲守,防止能干掉他的大杀器被人拿走了——啊。” 突然,白翎稍稍睁大了眼睛。 裴响道:“师兄?” 白翎喃喃地说:“他肯定……提前了百八十年,就在蹲守。” 太徵皱眉道:“有什么问题吗?” 白翎却没有回答,他的双眼越发睁大,一股寒意沿着后背,直直地往上冒。 白翎轻声说:“对于老祖,最重要的有两个,一个是大杀器,一个是阿响。他不仅会派人盯着大杀器,还会派人盯着阿响——不,不一定派人。他完全可以亲自来。真有人能在天上闷个一千年,完全不出来走动么?我记得有种宝贝,名叫‘山傀’,差点在修真界灭绝了,就是因为全部被老祖收集起来,炼制分身。” 他话音落下,诡异的气氛在三人间滋长。 白翎自言自语道:“那么老祖会不会有个分身,一直在我们身边——防止阿响出什么意外呢?” 一时间,裴响神色微凝,显然想到了某个具体的人。 太徵却不知此人是谁,道:“怎么,你们皆被顾怜收入门下,另有渡尘真人庇护,还轮得到外人出手吗?” “外人,外人……确实有个这样的人!我就在刚才,还奇怪他去哪了呢!” 白翎慢慢地勾起唇角,说,“进心境的算您在内,不是五个吗?太徵道君,我们那位黑眼圈很重的‘元婴期’朋友——现在何处?” 第149章 一百四十九、重启 Avengers …… 太徵略一愣神, 道:“他扮演活石人,因为承受天谴太过痛苦,我让他提前结束了观心!” “那我跟您长话短说吧。我们认识这位兄台, 早在一百年前——恰好是阿响入门后碰上第一件大事, 也就是道会那阵子!在秘境里, 我们险些被问鼎一脉灭门, 要不是这人召集了大把散修, 我们早就被上千个冤魂怨灵嚼烂啦!” 白翎双手按住太阳穴, 极力回忆, 不想放过任何一处细节。 他道:“之后我们惹上了魔域公主,进了魔尊的圈套……他当时在干什么?他留在黑市, 没跟我们一起。” 裴响提醒道:“以他的修为和个性, 跟着我们会穿帮。他不出手,我们将死在魔尊刀下,他若出手,按照金丹期的修为能力有限。” “对, 但他一定做了什么吧?其实我一直没想明白,那时候偃鸣道君为什么救了师兄师姐。就算有他的弟子通风报信,他也该来救弟子呀,怎么跑去救别人了?”白翎扬起一边眉。 太徵道:“偃鸣道君, 历来听从是非的调遣, 更服从展月的命令。” “这就说通了呀——他背着我们, 跑去给偃鸣下令啦?再然后呢,我们回了道场,准备给师兄进境!结果是什么?和师兄无关,和我无关,和阿响有关——刺杀老祖?不不不, 是阿响接了魔尊一击,又达成了一件老祖的标志性功绩!” 白翎对太徵道,“道君,那时候的魔尊是你家弟子放进来的啊。您怎么说?” “彼时一是为了争夺道君席位,二则……”太徵看向裴响,索性直言,“我考虑过趁你尚未大成,提前将你扼杀。没想到,你真的接住了魔尊一击。秘境是展月布下的,魔修入侵那般顺利,或许也是他暗中放任所致?” “……真是人生处处有惊喜啊。”白翎深吸一口气,幽幽地道,“接着便到现在了,时间过去一百年……我和师弟,来到新河郡,在道君您的谋划下,一步步揭开当年的真相,站到了您这一边。而他——化名尹真之人,再次出现得恰到好处,一路跟在我们身旁。” 三人目光相交,皆不动声色。 但令人背后发毛的感觉弥漫开来,像是揭开了一张恐怖的面具后,发现露出的真容比面具更可怕万分。 忽然,白翎眉峰轻皱。 他道:“不对,不对!” 裴响专注地听他说话,太徵问:“有何不对?” 白翎深思道:“他为什么会由着我们看见真相呢?不应该抓住机会,把我们打包拐回道场吗。他甚至放任我恢复了阿响的记忆,就不怕阿响以后见到他再给一剑?” 裴响顺着他的思路说:“他若那样做,我们必然起疑。况且,在我入却风司之后,师兄你便……” “便与他不共戴天了。说得好。” 白翎拍拍师弟的肩,不自觉地跟他靠在一起,道:“他一定有什么非让我们来一趟的理由……恢复记忆要去旧河郡,引路要用到阿响身上的灵台枷、道君手里的两不疑,旧河郡有识海钥……对了,识海钥!道君,我们带走的那枚识海钥呢?” “放在两不疑上,与灵台枷持平,用以支撑我们多人同在心境啊。” 太徵话刚说完,脚下猛地一晃。 白翎和裴响同时抓住对方的手,稳住身形。 漫天柳叶齐齐震悚,嘈杂的叶响挤满心境。柳条狂舞,柳根塌陷,一声凤鸣传来,顾怜挥舞着翅膀飞落,白翎讶然道: “地、地震了?” 太徵脸色难看:“不,是有人——” 字音未落,心境轰然消逝。搜魂被强行终止了,几人都没感到现实世界的冲击,所以唯有一种可能: 他们没受到影响,但护法的宝物出事了! 白翎眼前一片白光,紧闭双目都没有用,整个人像在不断下坠。好一会儿后,脚踏实地的感觉才一点点恢复,他拨开柳枝绕成的茧,回到现实之中。 时值深夜,现实里并没有过去很久。 几人同时落地,一眼发现,有一株柳树形成的茧早被毁坏,空荡荡的。有人提前离开了心境,在法场中心,两不疑倾倒在地,灵台枷滚落一旁,识海钥不知去向! 一声苍老的呼唤传来:“道君,仙长!” 白翎回头,发现叶府全体搜魂师,集中在远处的结界里。 那结界的中心,竟然是他们在祠堂供奉的太徵仙像,人们不知经历了什么,一个个惊慌失措,本来挤在仙像脚下,此时才壮着胆子前来。 太徵走向他们,问:“发生了什么事?” 叶家家主说:“不得了啊道君,有个仙长他、他突然发疯,抢走了你的宝贝!” 其他搜魂师搀着他离开结界,争相告状:“道君,就是那个棺材脸大高个,两眼乌青的——我们以为观心结束,你们都要出来了,没想到就他一人呀,还打伤了您的土地公公!” 白翎:“土地公公?哦,两不疑?” 一缕稀薄的烟气从“两不疑”冒出来,凝聚出老头的模样。不过,器灵比之前透明许多,显然伤得不轻。 他咳嗽着说:“道君,恕老朽失察,着了此人的道。他,他突然发难,老朽竭力抵挡,不得已启动了您仙像的祈灵符,先用结界把大伙儿罩住。” 仙像之所以盛行于各地,尤其是妖魔多的北方,正是这个缘故。 只要给仙像画上祈灵符,受供奉的修士便会被抽调一缕灵力,当信徒们遭遇危难时,修士未必能即刻赶到,祈灵符可以形成结界,暂且庇佑凡人。 其香火越盛,修士分来的灵力越多,结界越强。太徵的仙像受叶府朝拜千年,结界厚如金刚。 太徵抬手助器灵复原,道:“人命更重要,你没做错。” 器灵缓过气,犹在懊悔:“可恨丢了识海钥,那恶贼究竟是何方神圣!” 太徵说:“他是展月老祖。” 器灵:“……” 搜魂师们:“……” 在场诸人无不目瞪口呆,不敢多说一个字。 太徵神情郁郁,转身对白翎三人道:“不论他要识海钥去做什么,总归不会有利于我等。罢了,事已至此,做我们该做的就是。” 白翎正要点头,发现裴响一直盯着他。确切地说,是盯着他绾起上半头发的发髻。 白翎若有所觉,往脑后一摸。 他愕然道:“我碧落幡呢!” 不知何时,他飘在背后的深碧色长绦不见了。白翎与裴响四目相对,都在对方的眼底看见了“不好”二字。 太徵道:“那件神级法器?不是百年前便被展月收走了吗?” “他身上留着一条残片。”顾怜恢复人形,抱臂寒声说,“你们用它干什么了?” “里面关着旧河塔怨灵。”白翎沉默片刻,说,“就是活石人的怨灵。” 他顿了顿,道:“那具怨灵的修为高达大乘期,和道君您一样……如果被展月带走,再把碧落幡恢复完整,他就能借用怨灵的力量了。” 太徵闭了闭眼,神色凝重之至。 白翎喃喃道:“他为什么把我们留在这,为什么不趁机带走我们,或者把我们杀了?” 解开无数个疑团后,涌现出更多个。 当务之急,却不是去找展月,追回两件法宝。太徵环顾四周,迎着诸多忐忑的视线,看回白翎和裴响两人,郑重道: “此间一切,尽交给我等长辈。你们有更重要的事去做,秘境以北,沉音魔域,你们去过的地方。阴阳相接之地,正在其中。展月渡劫在即,我们仅有这一次机会。能否保住尔等性命,能否保住天下苍生,都要看你们了!” 老人目光灼灼,向他们走近一步,期待着两人的回应。 白翎望向裴响,却见师弟始终看着他,一眼不错。 白翎笑了笑,疑虑荡然无存。若是百年之前,寿尽之际,他绝不会为什么扯蛋的天下安危、苍生疾苦费半点心、出半点力。 他甚至会对修真界毁灭乐见其成——说不定等这个世界泡汤,他就能回家了。 不曾想百年而已,世事如棋局局新。 白翎直视着太徵道君,说:“您刚才提到的具体地方,在沉音魔域?那真是巧了。魔域其他三家,我们一点门路没有,偏偏在沉音魔域,我们很有人脉啊。” 太徵:“莫非……” “没想到我们展月一脉的师兄弟三个,会在这种情况下碰头呀。”白翎笑眼微弯,朝顾怜投去一瞥,问,“师尊去不去?差你凑一桌麻将。” “哼,胡言乱语!” 顾怜本来抬起一只手,以广袖掩住下半张脸,不想被人发现他痛哭过。但现在全场目光聚集到他身上,他只好瞪了白翎一眼,不情不愿地放下手,对他腰间的银铃施法。 那只生锈的铃铛曾来自诸葛悟,在他半身入魔之后,便结满银锈、再没发出过声音了。 此时顾怜放出紫炎,将银铃缭绕凌空,持续灼烧。他的“莲台无妄火”可焚尽妖邪,祛除法器上的魔气不在话下。 众目睽睽,望着那银铃焕然一新。 铃铛落回了白翎手中,他正欲开口,忽然想起什么,转头对裴响眨眨眼。 黑衣剑修面无表情地注视着这一幕,见他停下来看自己,不禁一怔。 裴响低声说:“我不会在这种时候介怀的,师兄。” 白翎道:“我们一起喊更好啊!我知道你也很感念他的。快过来,阿响!我来倒计时,都喊‘大师兄’。三、二、一,喊——” 清风拂过,满院人屏息凝神。 两名年轻的仙长同时开口,却不等他们唤出声,一道温和持重的嗓音便从银铃里传出: “阿翎,小裴,是你们么?” 第150章 一百五十、组会 师门四人终于在一个聊…… 一驾骡车行驶在古道上, 即将从暖融融的黄昏走进淡紫色的薄暮。 路两旁都是麦田,风吹麦浪,发出连绵的喧嚷。几缕炊烟斜斜地挂在天边, 地平线上, 露着零星的房子尖, 隔太远了, 像蝤蛴一隐一现的犄角。 一名年轻道人躺在露天的车舆里, 睡得正起兴。 他本来用幕篱盖脸, 但风吹着吹着, 将这轻巧的物事吹动几寸。 柔如无物的白纱也被吹开,似昙花的重瓣渐展, 露出下边的花蕊——是青年明丽清新的眉眼。 他从午后一直睡到了这会儿, 面颊酡红,状若微醺。 青年披散的棕发铺满草席,不和寻常美人一样,泛着缎子的光泽。恰恰相反, 他的头发总是太过蓬松,底下还略微泛卷,倒像两侧的麦穗,在如今的晚秋天色里, 生机勃勃。 诚然, 距离新河郡发生的一切, 已经过去了三个月。 修真界步入了秋天,白翎也和裴响一路同行,来到了远离道场的人魔两界边缘。 顾怜和太徵都留在了新河郡,防止是非卷土重来。果不出他们所料,神教很快便再度发兵, 捉拿乱党。 幸好,当初留守道场的新派势力金蝉脱壳,不曾折损太多。 他们暗中南渡,先一步抵达了新河郡,协力守城。 是非久攻不下,竟然祭出了一件修真界失传已久的法宝:玄天炉。 此物上回面世,还是和碧落幡作为问鼎道君的压箱底宝贝,一起登场。 正是在它的不断强化下,区区仙级法器群魔饵,引得十万魔族分食了问鼎的神身。 白翎记得,他曾问过尹真一嘴,玄天炉最后花落谁家。彼时的尹真——或者说展月老祖,称其被某个强运散修抢先得手了。 现在看来,玄天炉当初是被他收入了囊中,故而落到是非手上。是非凭借此物,催动霁青河水,胁迫太徵献城归降。 若她拒绝开城门、灭叶家、奉上展月一脉的不肖徒孙,是非便放水淹了新河郡。 神教门徒把整座城围得蚊蝇都飞不出去,数万居民插翅难逃。 不过在那时候,白翎和裴响已经先走一步了。 太徵为今日情景筹谋多年,提前备好了特制的咒印,安在他二人身上。此咒印别无他用,唯独能防是非一手,让他算不出二人的动向。 如此一来,是非盛怒。 他势要灭了新河郡,这个千年前就看不起他的地方。 千钧一发之际,与他同行的驾鹤道君拦住了他。上次跟着是非的,乃是偃鸣,他为太徵所伤,此番留居道场静养。 于是可堪重用的道君中,唯有驾鹤能来和顾怜过招了。驾鹤本就讨厌是非,见他怒极失智,更是不满。 玄天炉虽能激发潮涌,但在水属性蟒身妖王面前,小巫见大巫。如今,新河郡与神教对峙,谁也奈何不了谁。 白翎解下腰间的银铃,以指尖挑着在眼前看,若有所思。 车轮声辚辚作响,终是把他唤离了好梦。眼见天已黑了,白翎形神懒散,一时片刻不想起来,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 铃铛变化了角度,清盈的铃壳上,映出另一人的背影。 白翎瞥见了,不觉含笑。他把铃铛再转了转,将此人映得更清楚些,正是坐在前面驾车的裴响。 不知是为了与师兄相配,还是什么别的缘故,裴响也戴着一顶蓑笠。时值日暮,恰有一痕余晖,抹在他的帽檐。 这一星半点儿的弧光,为剑修的通身黑衣、遍体绷带冲淡了煞气,衬着远方的夕阳无限好,白翎看在眼里,咂摸出一丝浮生偷闲,浪迹天涯的味道。 刚好师弟察觉他醒了,稍稍侧头。 青年时期的裴响完全褪去了少年时的青涩,眼睑一压往后瞥,在铃壳上与白翎对视。 他淡漠的神情放在玉雕般俊美的面容上,白翎绞尽脑汁,只想到一句:“艳若桃李,冷若冰霜。” 其实不太贴切,毕竟原话是形容女子的。 但这无喜无怒一回眸的姿容,白翎有心展示一下赞扬美貌的文采,却是书到用时方恨少了。 裴响发现他在看自己,惯常冷淡的神色疏忽转暖。 两人借由铃铛目光相交,白翎笑眼弯弯。裴响觉出他笑容里的挑逗意味,一垂眸道:“……师兄。” “我们阿响真可靠,载着师兄走了这么远。”白翎翻掌把银铃一握,人也坐起来,双臂撑在裴响身侧,问,“到哪了呀?” “无名关。”裴响目光留在他面上,看着白翎远眺各处,说,“离两座最近的秘境瞭望塔,各有数十里。” “啊,两不管地带,我懂了。不过还要走半个时辰吧?坐坐坐。” 白翎往边上一挪,拍拍身侧的空位,示意裴响换个地方。反正骡子听话,眼前就一条道,横竖走不错方向。 裴响点了下头,依言和他并肩。 两人面对面看了会儿,又不约而同地躺下。虽说脚都伸到了车舆外边,一颠一颠,但他们各自侧身,曲臂枕在耳畔,并不算拥挤。 人没有挤在一起,心却似一直贴着。鬼使神差的,两颗脑袋越凑越近,裴响早已将蓑笠倾斜,拿在手里,此刻稍作遮掩,配合着浓郁的暮色,恰如其分。 “你们在干嘛?!” 一道突兀的质问破坏了氛围,白翎和裴响同时拉开距离,差点把车舆两侧的挡板撑散架了。 裴响面色不善地起身,辨认出声音来源——是被白翎随便塞在手边的银铃。 从中传出了顾怜的问话。 “你们是去干大事的!全天下的生灵都要拜托你们,你们居然抓住机会就谈情说爱?” 顾怜大为光火,隔着铃铛,都能想象到他气红脸的样子。 裴响面无表情地一拱手:“见过师尊。” 白翎则一动不动地瘫着,直到顾怜的怒火有集中到他一人身上的趋势,他才无力地哼出一声,道:“我们干嘛?你才干嘛!诶我说——不要自己情场失意就让天下有情人终成不举好不好?师尊你总是这样恰到好处地出现,次次打断我们,我下半辈子真的会无法人道的!谁负责啊?!你别看了好不好!!!” 顾怜修习《法眼遍历秘典》,只要修为低于他,万物万象皆瞒不过他的眼睛。 不知是他本来就对白翎和裴响往那方面发展很抵触的原因,还是他目睹了展月千年前渡劫惨状之后、一直没调整过来,这三个月里,每当白裴二人对视着对视着离近了点、甚至各看着两边悄悄拉下小手,铃铛里都会冒出顾怜煞风景的鬼吼鬼叫。 白翎无奈,很无奈。 要是别人疑似丧偶,他多少会安慰两句。但丧偶的是顾怜,丧的偶还是老祖,白翎没欢天喜地地吹唢呐就不错了。 而且他不知为何,总觉得顾怜状态不太对劲。 说是悲痛,也没有立即杀回道场,找老祖对质;说是愤慨,也没有冲进是非大本营,去殴打这个最合适的泄愤对象。 可惜他们师徒俩的关系实在恶劣,白翎绝不可能拉下脸去主动关怀。顾怜更不肯对他泄露哪怕一分的薄弱,属于死要面子活受罪。 思来想去,白翎只能归因于人活久了会变态。 纵使千年前爱得死去活来,千年后亦可能分道扬镳。他每每想到此,看着朝夕相伴的师弟,难免对心里的浓情蜜意生出几分戚戚焉。 或许算兔死狐悲,也可能是推人及己,总之迫切地需要和师弟干点什么,好驱除这份不安。 问题是每次都被顾怜搅了局。 白翎单手撑头爬起来,保持着皮笑肉不笑的神色,用力拨动铃舌。 铃舌可以往两边拨,恰好能加入另两个谈话对象,以前只有诸葛悟,现在多了个顾怜。 白翎接通诸葛悟的第一句话就是:“师兄,要死了。你能不能把师尊踢出去?” 顾怜怒道:“倒反天罡!你敢让他踢我?还有,‘师兄要死了’是什么话,哪有你这样讲的?好不吉利!” 白翎根本不想和他浪费口舌,冲裴响翻了翻眼睛,用眼神示意道:看吧,为什么我和顾怜合不来? 裴响一时沉默,不待他思索出如何应答,顾怜更生气地叫道:“别以为我看不见!” 幸好诸葛悟在此时接话了。 青年已适应了两边劝架,问:“今日又是何缘故?汇合之时近在眼前,怎在这等关头水冲龙王庙。” 白翎说:“这癫公天天盯着弟子亲嘴。” 顾怜说:“你还好意思讲!青天白日朗朗乾坤,你、你竟能说出这等污言秽语!你等着本尊的飞剑!!” 诸葛悟道:“原来如此。阿翎,你……” “凭什么先说我?明明是他不对。”白翎一扬眉道,“弟子也该有弟子的隐私权啊。知道何为隐私权吗?谅你们也不知道。阿响,上!我教过你的!” 裴响背书一样无感情地说:“隐为隐秘,私为私事,权为权益。但凡是人,皆有不可告人之事,应当得到尊重。况且两情……” 他顿住了。 白翎“啪啪”直拍车驾,说:“讲出来!放心大胆地讲出来!修真界真是太迂腐了,我们要正视内心的欲望和情感!”【你现在阅读的是 】 150-160 第151章 一百五十一、偷渡 去魔域当黑户咯-v…… 此言一出, 并不能对裴响起到开解的作用,恰恰相反,他更说不出口了。 剑修身披缁麻斗篷, 宽松的兜帽堆在领口, 本就略略遮住了下巴尖, 被他往上一拉, 把下半张脸全藏了进去, 传出模糊的抗拒:“师兄, 算了吧。” “这不能算了!这怎么能算了!!” 白翎气他阵前反水, 扑过去要把师弟剥出来亮相。两人这一打闹,骡车可承受不住, 前面的骡子发出一记嘶鸣, 趔趄两步。 诸葛悟还是那句话:“阿翎……” 白翎却专心致志地教育着师弟:“理越辩越明,对抗顾怜需要我们每个人手拉手共同努力!” 顾怜瞬间奓了毛:“没良心的,一个个都是没良心的——” 诸葛悟道:“师尊……” “别喊我师尊!你说说你这大师兄是怎么当的?我不就闭关了一阵子吗,他俩怎么就好上了?!” 顾怜一边翻旧账, 数落诸葛悟失察渎职,一边勒令白翎不许再趴在裴响身上了,幕天席地毫无体统可言。 这厢忙煞了梦微道君,那厢两位真人却不亦乐乎。 白翎本来生气, 不过跟师弟滚在一处后, 见他还是和当年一样、任自己搓扁揉圆, 被这样一个性情冰冷的人体贴着,火气自然是无影无踪。 白翎甚至在师尊眼皮子底下心猿意马,偷偷冲裴响眨眼睛。 裴响面泛薄红,把两眼闭上,不肯看他。 白翎好笑地偏过头, 对着银铃打商量:“拜托,能不能讲点道理?师尊,我和阿响好上了难道不是——” “住口!!!”顾怜的声音变了调。他隐隐猜到了白翎想说的话。 诸葛悟却问:“难道不是什么?” “难道不是上梁不正下梁歪的缘故吗。”白翎笑嘻嘻地一摊手,彻底打开天窗说亮话了。 顾怜刹那间安静如鸡。 诸葛悟则十分困惑,道:“上梁不正……居然与我有关?” “这上梁说的不是你啦,师兄。阿响你拽我干嘛?早该让师兄了解了解,他在咱们门派里是个什么处境了。”白翎忍笑道,“上梁当然是咱们亲爱的师尊啊。哦,还有师祖他老人家!” 顾怜:“白翎!!!” 银铃里传出一声濒死的惨叫,随后是顾怜指天发誓:“你等着,我的飞剑马上就到!!” 白翎不信他会动真格的,耸耸肩怡然自得。 裴响则默默地坐了起来,观察来处有无剑影。 唯有诸葛悟,半晌无话,仿佛凝固在那头了。 白翎摆出一副过来人的姿态劝道:“师兄啊,你想开点。毕竟我们师门总共五个人,难免会空出一个。你当那空出来的一个,嗯,好像也不算坏事儿?不过你之前还说,要把我和阿响的事情上报师尊——哈哈哈,没想到吧!” 顾怜简直被他气魔怔了,犹自“逆徒……逆徒……”个不停。 诸葛悟艰难地发出声音:“敢问师尊是与……?” “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人!”顾怜立即抢答,似觉得不够撇清关系,连续补充了好几条,“很多年前的事了!很久不见了!他早死透了——” “所以是师祖对吧。” 诸葛悟叹息一声,道,“这可真是……” 顾怜:“你怎么猜出来的?!!” 白翎嘲笑道:“谁让你说那一堆,傻子都能猜出来啦。怎样啊师兄,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诸葛悟:“我……” 顾怜大叫:“天杀的逆徒!我要宰了你——” “开玩笑吗道君阁下,刚还说天下兴亡寄托在我们身上,杀了我你救苍生?”白翎知道他看得见,故意摇头晃脑,好一番嘚瑟。 诸葛悟:“你们……” 裴响低声道:“离秘境很近了。” 但他的提醒很快淹没在顾怜的怒声中:“混账!休得有恃无恐——我的飞剑真的要到了!!” 白翎:“来嘛来嘛,天高皇帝远,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你打我呀?” 诸葛悟:“唉!!” 渡尘真人的人生阅历算是道场仙友里数一数二的了。 但凡听过他过往传奇的后辈,无不折服于此人面对大起大落的从容与淡然。 可他现在直接退出了银铃会谈。 白翎眨眨眼,道:“师兄?喂喂喂?” 没有回音,他毫不犹豫地推卸责任:“都怪你师尊,师兄他心灵受到了重创!” 顾怜深吸一口气,好悬没吐血。 他咬牙切齿地撂下狠话:“我会永远盯着你们的!” 此话说罢,整只铃铛都震颤不休。 白翎无奈地往后仰头,任风为他梳理头发。他总算缓过一口气,对裴响道:“你说他干嘛不肯放过我们?” 裴响沉默片刻,说:“师兄,你明明知道的。” “话是这么说嘛——哎呀!” 白翎还想往后仰,顺便抻一抻腰,差点翻倒出去,幸好被一直注目于他的裴响按住了。 白翎无可奈何地嘀咕:“我知道他担心我们。但是一有空就看我们活着没,是不是太焦灼了?他头回当师尊么?” 裴响道:“他上次不得不留守道场,师祖回去后,便似换了个人。这次他离不开新河郡,还是只能让我们走。” 白翎:“……” 白翎不吭声,翻身贴在裴响怀里,满脑袋胡思乱想。 熟悉的暗香令他静下心来,渐觉暮色有异,白翎调整好心情,起身说:“到地方了呀。” 一阵寒鸦的啼声掠过,四周变得阴暗。土路到了尽头,再往前是阴惨惨、寒飒飒的枯木林,一眼望不到边。 骡子不肯动了,一个劲儿地尥蹶子,躁动不安。 白翎跳下车舆,捋了捋骡子的耳朵根,宽慰道:“好啦好啦,回家去吧!” 这驾骡车是他们从一个村子租来的,听某个农夫吹嘘他家的老骡识途,不论多远都能自个儿跑回去。 御剑的遁光难以掩饰,定会被沿途之人瞩目。所以,白翎和裴响把原先的车马卖掉,换了这匹骡子。 现在缰绳一解,骡子还真举起前蹄撒欢,转向村子的方向去了。只剩下白翎和裴响两个,踏入眼前的秘境。 所谓秘境,说到底是老祖布下的迷障,分隔两界。 裴响有在虞渊厮杀伏魔的经历,白翎却是头回进入没有开放的秘境——也就是最真实的迷障里。 此间瘴气横生,遏止了灵魔两气,不论是道修还是魔修,进来后皆会感到脉象凝滞,提不起力。 更别提御剑赶路了,想也别想。就算天皇老子来这儿,都得老老实实徒步。 白翎环顾四周,捏了个“明目诀”。 不愧是展月的手笔,他才进来没一会儿,便认不出来时路了。 幸好有法诀加持,他视物不受阻碍,只见高大的枯树张牙舞爪,连树干都是扭曲的,似欲择人而噬。 林间无路,他们不停地挥剑砍削,才勉强开辟出一条通道来。周围实在安静,偶尔才有寒鸦的怪叫,更添森然清幽。 白翎忍不住道:“要是顾怜现在冒出来吵吵,我肯定不会怪他的。” 裴响却停下了步伐。他凝神感应片刻,银灰色的流沙缭绕浮现,在他手中凝成一柄波光粼粼的碎剑。 他道:“师尊没来,别的来了。师兄,站在我身后。” 第152章 一百五十二、汇合 展月一脉三缺一(?…… 白翎乐得清闲, 听话地躲到了裴响后面。 其实最不需要保护的就是他了,因为除非有大乘期及以上的修士在场,不然凭他的功法, 受不到一点儿伤。 可是谁让他有一位把他捧在手心里的师弟呢? 白翎明知有危险迫近, 还是忍不住走了神。他们人在这阴云笼罩的枯树林中, 白翎的心思却跑到了九霄云外。 裴响翻手握紧“花谕”的剑柄, 凝眉戒备。 白翎冷不丁问:“阿响有喜欢的花吗?” 裴响:“……什么?” 一支暗箭射来, 箭簇冒着滋滋的鬼火, 被裴响精准劈落。与此同时, 碎剑融出几缕长丝,绵延而去, 在重重树影后扎穿了什么, 响起隐约的哀嚎。 白翎说:“你回答就好了嘛。” 裴响:“……” 裴响道:“桃花,白玉兰,都可以。” “不错!粉粉白白的氛围很合适。”白翎捏着下巴思索,顺便侧身避开了一枚飞镖, 眼睛一亮,又问,“喜欢什么饮品呢?我们好像都不爱喝酒,果汁怎么样?” “花谕”闪电般掉准矛头, 刺向飞镖的来处。 第二声惨叫响起, 黑暗中有什么东西负伤遁走了。 裴响对师兄的提问毫无头绪, 不过早已习惯了他天马行空的思路,并不多问,一板一眼地答道:“洛东春日的桃酿,我儿时历年过冬的期许……师兄也喝过的。” “唔,好像就是喝了这个, 酒壮本来就不怂的人胆,我才冒冒失失跑去见你……阿响还记得呀。” 白翎双眼微弯,再想起他刚才回答的“桃花”与“白玉兰”,都和二人初见相关。 白翎心软得一塌糊涂,这次不等第三个暗中作祟之人打扰他们,他先一步锁定了杀意腾腾之地,信手打出灵力。 数百年高龄的枯树“夸嚓”倒了四五棵,连带着下方的地洞塌陷,藏在里面的家伙惊呼一声,仓皇逃窜。 但没跑出去几步,便被应声而至的“花谕”一线穿心,倒毙身亡。 裴响看一眼远处的尸体,看一眼面前含情脉脉的师兄。 他最后还是违背了百年来刀尖舔血的习惯,选择先配合师兄调情,道:“想起来后,不可能再忘了。” 白翎双手捧心,凑近他问:“那场地呢?阿响有没有特别喜欢的地方?海边,山上,时间也很重要——春夏秋冬各有各的好,你最喜欢什么时候呀?” 裴响终于忍不住道:“师兄问这些做什么?” “当然是在筹划很重要的事情。”白翎一脸坦然,抓住他袖子摇晃,“快说呀!” “花林里,高塔上,钟楼,河中……都喜欢。都很好。”裴响顿了顿,眼底微光闪烁,头回产生了一种迫切想知道答案的心思,直言道,“师兄筹划的是……我们的……” 他双目渐睁,素来黑沉沉的双瞳里亮起一对光点,怔怔地望着眼前人,情不自禁地上前半步,又克制住。 白翎适时用指尖点在他唇上,道:“嘘——这种事是惊喜,不能先说出来!” “但、但是师兄,这是我们两个人的事,你能不能——”裴响难得的语无伦次,卡了一下壳,才道,“如果你真有那等打算,我即刻传书回家,敬告族中长辈,着手备礼!” “等等等等!你都说了‘这是我们两个人的事’,应该由我们自己拿主意呀,我不想按照老一套,给我点时间琢磨先!” 白翎说罢忽然顿住了,眯起眼自言自语,“话说是不是漏了什么……求婚也该有个仪式吧?” 裴响:“真、真的吗,师兄?” “啊啊啊都说了要惊喜的呀!阿响,听师兄的话,把你的脑袋瓜转两圈——对的,忘记刚才的话,好吗?师兄再好好想想!” 白翎后知后觉,自己兴奋过头了。被顾怜折腾了这三个月,不仅没让他学会恪守礼法,反倒让他生出“趁跑到了师尊管不到的地方、赶紧把生米煮成熟饭”的冲动来。 思及此,白翎亦以拳掩口轻咳一声,后悔刚才嘴巴没把住门。 现在师弟双眼圆睁,一眼不错地望着他,眼里闪烁的不知是清光还是泪花,把白翎看得大为局促,他猛转身道:“我们去看看尸体身上有没有线索吧!” “师兄!” 裴响近乎哀求地叫了他一声,闪身到白翎跟前。 白翎二话不说绕过他:“现在谈这个真的太早了啦,我、我也没想好,都怪顾怜,反向催婚第一人啊他!” “师兄——”裴响亦不知说什么好了,再次挡在他身前。 倒地的“尸体”突然抽了口气,不知修的什么邪术,跳起来就跑。 白翎趁机冲了出去:“给我站住!!” 裴响知他老毛病犯了,勾得人心痒又自个儿退缩,却拿师兄一点办法都没有,只能紧抿薄唇,跟了上来。 白翎这厢已经逮住了偷袭他们的魔修,将其摁倒在地,道:“兄台贵姓啊?我们无冤无仇,老实交代你受谁指使来的,我可以放你一马。” “无、无人指使!”魔修梗起脖子。 “哟呵,嘴还挺硬。那不巧了,我专治嘴硬。”白翎捉住他的胳膊肘,作势要掰。 魔修立刻扯起嗓子大叫:“真的无人指使啊!!!你们被悬赏了!!!” 白翎:“诶?” 这么轻易地松口了,好像真不是奉命行事的。从此人的做法判断,也谈不上专业。 白翎放开他问:“那你说说,谁悬赏的?” “嘿嘿,猜去吧你!” 不料此人露出贼笑,倏地化成了一团灰雾,不见踪影。 白翎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自己竟也有遭人耍的一天,还是个小小魔修杂碎——该说是智者千虑必有一失,还是魔域的风土人情太精彩了? 身后的裴响幽幽道:“师兄,关于你刚才说的事情……” “我还需要一点时间考虑!”白翎霍然起立,佯装沉思以转移话题,“他们几个都这么菜,确实不像被派来埋伏的。难不成,我们真被悬赏了?” 白翎向裴响介绍过许多“家乡话”,其中就包括“菜”的意思。 裴响见他铁了心下次再谈,眼底光芒缓缓黯淡下去,低声说:“是非无法卜算我们的方位,确实可能,出此昏招。” “嗯……说起来也该和师兄碰头了。怎么不见他人呢……” 白翎见师弟情绪低落,自知理亏,可是他对婚事有诸多想法,也有极高的要求,因为结侣对象是阿响—— 裴响蹙眉垂首,着实伤着心了。 白翎不禁也懊悔起来,嘀咕道:“怎么就没憋住呢?在这种鬼地方说,像什么样子。” 裴响硬邦邦地道:“只要师兄愿意,纵使在刀山火海里也无妨。” “呸呸呸!不许说这种不吉利的话!” 白翎也着急了,直接去捂他嘴巴。裴响任其动作,不过一双眼睛露出来,直直地盯着白翎。原来那点微光不是消失了,而是藏进了他眼深处。 白翎用另一只手,把师弟的眼睛也挡住,心跳总算恢复了正常。 恰在此时,远处有笛声传来。 是一支哀婉的小曲,听来颇为熟悉。其曲调本不忧伤,但细细的笛声传情达意,总是扣人心弦。曲声悠悠地散布在夜空下,连狰狞的树影都悄然变化,仿佛摇曳生姿起来。 正因口头矛盾绊住了脚步的两人同时一怔,循声望去。 白翎道:“是师兄吹的!上次来魔域的时候,你刚复活,他就吹的这首歌喊我们回家。” 裴响点点头,总算和他达成一致,先去与诸葛悟汇合要紧。他们发动身法,飞速移行,反正马上能见到诸葛悟了,不必再在乎灵力被瘴气消耗,快点去见上面才好。 不多时,笛声愈发近了,曲子也到了尾声。赶在最后一个音飘落之前,二人来到一座小山丘。 遥遥望去,魔域的三轮晴月横挂天边。清辉千万里,映出一袭墨蓝法衣,衣上金纹熠熠,随风粼粼。 青年斜背一柄仙剑,白翎和裴响的目光落在其上,皆有些动容。因为他们知道,别人斜背剑或许只是图方便而已,但诸葛悟斜背剑,是因为他曾经有两把仙剑,交叉背在身后。 可是早在他半身堕魔的那天夜里,其中名为“千恨”的剑便折断成了废铁,此后仅余“万怜”。 青年缓缓放下竹笛,温声笑语:“阿翎,小裴。我们终于再见面了。” 江湖故人,一如当年。 第153章 一百五十三、夜聊 大师兄富贵,毋相忘…… “师兄!” 白翎高呼一声, 直冲诸葛悟近前。裴响跟在他后面半尺,待站定了,规矩地拱手行礼:“见过诸葛师兄。” 两人虽表现各异, 但都望着面前的青年, 一时说不出话。 诸葛悟的衣着未变, 通身气度也似旧时翩翩, 唯有额心多了一道血色竖纹, 是堕魔后的印记, 在他清雅的仙风间, 陡然掺入了一丝邪意。 细看之下,青年的眼底流动着隐隐的暗红色, 不复温润澄明。 可他微微含笑, 还是和以前一样道:“你们两个,都长大了很多啊。路途尚远,我们边走边说?” 白翎点点头,看着诸葛悟的魔纹感慨万千。不过他忍住了, 在久别重逢之际,决定重拾师弟的本分,学习一下裴响式的乖巧。 诸葛悟捏动法诀,指尖释放的不再是清透灵力, 而是暗色魔息。三人的脚底忽然塌陷, 却不曾跌落下去, 磅礴黄沙载着他们潜行,转眼来到了地深处。 白翎记得,魔域广阔而缺乏生机,一望无际的荒原铺满魔物的血泥,少数聚落要么在天上, 要么在地下,还可能在水里。 他们百年前去了天上的黑市,这次看诸葛悟引路,仿佛要带他们往下面走。 三人置身于地下河畔,才知他们以前见到的地表,或许只是一层幌子,现在才来到真正的魔域—— 偌大的地下溶洞水声湍湍,肉眼可见的分流就有七八支,在千疮百孔的石窟间奔走。 此地的河水并非寻常颜色,和他们曾见过的大姑河一样,是深重的血红。微微的腥气刺激鼻端,白翎嗅了嗅,知道这河水就算不是血,也干净不到哪里去。浓郁的魔气形成一层血雾,笼罩着古艳的长河。 白翎知道裴响对气味敏感,侧目一瞥,果然见师弟已经皱起了眉。 诸葛悟亦关切道:“感觉如何?初来时难以适应,须时刻调动周身灵力。你们先自行调整,免得日后对敌灵脉滞涩,无法及时发招。若生出了什么异状,再告诉我。” 熟悉的谆谆教诲,亲切而不失严谨。白翎见裴响一垂首道:“是,诸葛师兄。” 他也有样学样地点头,煞有介事道:“是,师兄!” 裴响:“……” 诸葛悟:“……” 两人都看着他,一个困惑,一个意外,白翎说:“这是什么反应!我表现得不好吗?” “太好了阿翎,好到我以为你被小裴夺舍了。幸亏小裴如假包换地在这里,我才放心。” 诸葛悟点到为止,没再说了。显然他还想跟师弟们谈笑,可是太久没见,谁也不知道会不会一句无意的话戳中他人伤疤。 裴响则保持着沉默。 白翎收敛,诸葛悟克制,而他选择了隐藏。 三人又陷入了安静,白翎道:“不是边走边说嘛?” 诸葛悟苦笑:“坐下来再说吧。” “这地方能坐?”白翎下意识反问,问完才意识到,这语气太不客气。 诸葛悟却自然而然地说:“你们待会儿便晓得了。” 其实他们在银铃里,已经对话了三个月。彼此的近况一清二楚,可是真到了面对面的时候,才能发现很多声音传递不了的变化。 偏偏是这点细枝末节,成了横亘在当中的隔膜。白翎明知其存在,却想不出破冰的办法,只得是心底叹气,寻思在修真界还体会到了“网友见面”的尴尬,真是造化弄人。 裴响忽然悄悄地碰他手臂,白翎回神,听见诸葛悟亦道:“来了。” 森森的鬼火在血雾里飘摇,倏地闪动,似碰到了什么。一艘古老华丽的航船出现在红河上,像修真界早几百年流行的画舫,在人界被遗忘久矣,却在不见天日的魔域仍盛行着。 航船速度极快,转眼来到近前。原来是一艘五层高的巨船,张灯结彩,鼓乐声声。 满船的烛火点亮了周遭水面,将许多藏在水下的东西惊得四散。火热的氛围像清油般流溢而出,迅速往四周铺陈渲染。 透过从船顶垂下的长绦,白翎依稀瞧见,船舱的一层大厅里酒池肉林,衣香鬓影。 魔族舞姬侧戴着狸猫面具,满身宝石琳琅,红唇、红发、红裙,数不清哪一抹最红。乐师们倾情演奏,身躯和手指都像水草摇摆,琴声、曲声、笑声,听不清哪一片更盛。 画舫靠岸,搭板落地,到站的魔修下船。 他们的头发和眼睛五颜六色,身上遍布魔纹,或左拥右抱言笑晏晏,或一路撞开别的乘客,引发谩骂。 诸葛悟往两个师弟身上各弹了一指,道:“这样便无妨了。” 白翎裴响对视一眼,发现对方都变成了在黑市时乔装改扮的模样。白翎本就偏浅的棕发成了云霞似的淡粉,好在衣服没给他变成异性款式;裴响则鬓生一缕霜发,与黑发泾渭分明,但全都束在脑后,被他的银纹朱缎扎着。 两人想起之前那魔修说的“悬赏”,一个戴起了幕篱,一个拉高袍领,跟随诸葛悟登上游船。 门有门童,船也有检票的小厮。 诸葛悟出示了一枚令牌,头上长满尖刺、原型疑似河豚的小厮立即蹦了起来,喊同僚过来顶班,亲自带三人登上顶层。 白翎好奇地问:“师兄买了‘头等舱’?” “此谓‘云上厢’,或许与你说的,是同种物事。”诸葛悟缓步前行,沿路为他们介绍,“从这回沉音皇宫,须航行三月夜。此船由焚烧灵石驱动,已属魔域最快。一层是声色犬马之所,歌舞,博.彩,你们两个最好别去,免得被师尊瞧见。二层则是餐馆,路上够你们尝个遍。三层有随船温泉,魔域苦寒,若没有汤浴暖身,实在是了无生趣了。四层是寻常的厢房,下榻之处。” 白翎道:“五层全是‘云上厢’咯?” “对。”诸葛悟笑了笑,又道,“也不对。” 说话间来到顶层,河豚小厮点头哈腰地拉开门。 一座富丽堂皇的大厅映入眼帘,光是其占地,就和一层的舞池差不多。地上铺着花纹绮艳、柔软厚实的毛毯,当中一具千年古木打造的茶案,细看之下,树竟然是活的,茂密的绿叶覆满屋顶。 若是在人界,房子里种棵树不足为奇。 但这可是魔域!鸟不拉屎的地方,居然能移栽绿植,可见“云上厢”的与众不同。 白翎扬眉道:“师兄,你怎么不说‘云上厢’只有一间啊?” “这么久没见,自然要为你们准备一点惊喜。”诸葛悟屏退小厮,将二人带到客厅对面的露台。 露台墙壁内嵌法阵,把下方的喧闹尽数隔离,变成了遥远朦胧的烟火气。三人围坐,中间燃着篝火,跳动的火焰驱散寒意,连入目的暗红烟波,也被衬出了哀艳之色。 白翎演不下去了,四仰八叉地瘫在躺椅上。 他这一躺下,简直不想再爬起来。以后就着手边的美酒,在这河上晃一辈子,也算不枉此生。 诸葛悟见状低笑,问裴响道:“所以阿翎没变,是么?” “嗯。”裴响的神色在火光中稍显柔和,轻轻地说,“他不会被改变。” “小裴却变得太多,我快认不出来了。”诸葛悟无声叹息,道,“好在宝剑锋从磨砺出,愿祸福相依,不负你毕生坎坷。” “谢诸葛师兄。” 裴响话还是少,可是犹豫了一下,将一只手搭在屈起的膝盖上,也放松下来。 白翎不禁调笑:“你呀你——阿响,上次我们仨聊天,你可是两手都抱着膝盖的。那副样子,唉呀——好像受了天大的委屈,谁都不理!” 裴响瞥着他,略挑眉道:“是么?还不是拜师兄你所赐。” 白翎吹口哨假装听不懂,不料被诸葛悟一语道破:“确实是天大的委屈。我记得,是离开兰林的时候吧?我们同乘鹤车,你们闹了好久的别扭。是何等误会来着?” 篝火发出灼灼声,白翎忙坐起来摆动双手:“往事休要再提!那时年轻不懂事,当我没说!当我没说!” 裴响的眼风依然掠在他身上,闻言不动声色,只收回目光。 两人的躺椅靠着,白翎立即滚到他身边,还是躺着,不过搂住师弟腰身,问:“生我气啦?” 裴响拿过果盘里的橘子,剥橘子皮。 他道:“岂敢。” “这就是生气了的表现。”白翎指着他,对诸葛悟说,“程度属于轻微,哄一哄能好。不哄的话也能好,就是要等一会儿。” “哦?阿翎很有心得啊。” 诸葛悟终是发自内心地轻笑,褪下在魔域百年的外壳,给两名师弟沏茶。 裴响则问:“所以,师兄的意思是等一会儿?” “这个嘛——” 白翎看一眼他,又看一眼诸葛悟,意思昭然若揭:和大师兄久别重逢着呢,这怎么好意思! 裴响神情淡淡,把第一瓣橘子塞进他嘴里。鲜甜的果汁在齿间迸发,白翎眉开眼笑,悄悄地掐了他腰一下。 裴响:“……” 诸葛悟说:“我看见了,阿翎。” “你看见没事,别让顾怜看见就行。”白翎悠然地打了个滚,提及此事又直起身,问,“真不能把顾怜踢出去?师兄,我和阿响三个月没亲嘴了,整整三个月!” 裴响像是被口水呛到,剧烈地咳嗽起来。 诸葛悟亦陷入了沉默,仿佛想起了世界的禁忌。显然,他对两个师弟卿卿我我已经接受良好、乐见其成,对白翎的怨念也十分理解,但,他想起了师尊和师祖那惊天地泣鬼神的一茬。 他扶额道:“银铃本就是师尊传给我的……” 白翎绝望地倒回躺椅上。 诸葛悟继续道:“或许,也是师祖传给师尊的…………” 白翎嗅到八卦的气息,又面带微笑地坐了起来。 “罢了,此事到此为止。再谈下去没完没了,徒乱道心。阿翎,小裴,想必你们一路并不太平,或许已经得知,魔域在悬赏你二人行踪的事。” 诸葛悟和曾经一样,充当了书归正文的角色。 白翎和裴响也完全消弭了与他的隔阂,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碰到你之前,刚遇到三个。” “二死一伤。” “怎么说,我和阿响不会有新版悬赏画像了吧?之前那个画师还健在吗,我这次一定要逮住他!” “其实我们的旧版画像,出自……咳咳。”诸葛悟诡异地掲过了话头,正色道,“此次悬赏尔等的,并非沉音剑冢,而是四大魔窟之中,另外三家。” 第154章 一百五十四、共鸣 两个世界的共鸣。…… 魔域有东西南北四大魔窟, 除了南方的沉音剑冢,分别是东边的射日海天、北边的折仙浮屠、西边的借骨西山。 展月一脉的师兄弟三人上次被悬赏通缉,是因为诸葛悟屠魔太多, 成了沉音魔尊的眼中钉、肉中刺。 但现在诸葛悟荣升为魔尊他老人家座下的头号军师, 他们仨应该在沉音魔域横着走才对, 不曾想, 又被另三家老字号魔窟盯上了。 白翎寻思道:“怎么, 以前你打沉音剑冢, 我们被他家抓, 现在你帮沉音剑冢打别人,我们就被别家抓?” “或许有这方面的缘故, 但非根源。”诸葛悟道, “魔域发生的事,尚未传到你们那边。可是你们在新河郡的所作所为,已经在魔域传得众所周知了。” 白翎:“嗯?我们做什么啦!” “听闻你们身为展月传人,却行悖逆之事。阴阳两界千年接通一次, 唯一能杀死展月老祖的玄机就藏匿其中。你们此次前来,正是为了寻得此物,欺师灭祖。”诸葛悟说。 白翎眨眨眼,道:“没错啊。问题是, 你……他们怎么知道的?” 诸葛悟道:“另外三大魔窟, 似乎得了谁通风报信。依我看, 实乃是非道君的功劳。” “啊——死老头逮不住我们,就把我们卖了是吧。”白翎哼笑一声,又感到奇怪,“可我们要是能干死老祖,魔修们高兴还来不及, 干嘛要妨碍我们呢?” “这便是令人百思不得其解之处。”诸葛悟长叹一声,面色稍显凝重,“如果另三家魔窟与神教旧派暗中勾结,我们要面对的便不仅是师祖,还有大半魔族了。” 柴火噼啪作响,白翎张口欲言,嘴里又被塞了一瓣橘子。 师弟的指尖微凉,不轻不重地捻过他下唇。白翎被他的小动作惹得走神——这还是师弟吗?当着长辈的面,居然如此不避嫌地与他互动,生怕人家不知他们俩逾矩似的。 白翎的脑子花在魔域局势上,顺口问道:“阿响怎么了?” 裴响:“……” 裴响动作一顿,道:“什么怎么。” “你今天居然不害羞了。当着师兄面,还这样……” 话说一半,白翎的大脑归位,瞬间想明白了师弟反常的原因。顿时,未说完的字噎在嗓子眼里,白翎陷入了安静。 师弟平时在师长门前恪尽礼教,但眼下的师长是诸葛悟啊。 他当然也感念这位付出良多的大师兄,可是白翎光顾着和诸葛悟谈话,说得太久、把他晾着了,他就拿橘子塞白翎的嘴,让他消停片刻。 裴响面无表情地收走橘子,不给白翎吃了。 诸葛悟对他二人间的暗流涌动毫无所觉,关切地问:“小裴什么怎么?阿翎欲言又止,又是何故。” “呃呵呵呵,这个嘛……师兄有什么建议吗!魔域的情况你更了解,我们接下来去哪儿?”白翎胡乱地打了个哈哈,试图糊弄过去。 “先去皇宫,与沉音魔尊会面。若说这苍茫魔域里,有谁愿意帮我们诛杀展月老祖,便唯有这位了。” 诸葛悟见他转移话题的功力还是如此薄弱,并未戳破,而是取出了一件法宝,往露台外一掷。 一件明晃晃、辉灿灿的东西悬停在空,竟然是一只珠贝,贝壳流光溢彩,吐出漫卷的烟沙。 眨眼间,沙尘形成了一幅地图,乃是修真界全境的风貌。此地图并非平面,而是立体,山川沟壑无不显形,栩栩如生。 随着诸葛悟的指示,人界一座座城池亮起,以新河郡为首,其余几座大城呼应,往周边扩散。 先亮起的城池为深红,后亮起的城池为浅红,其间若有要塞重地,则以紫沙标记。 放眼望去,人界的北地深受道场与神教控制,尚显昏黄;南方却一片欣欣向荣之意,似燃起了一场不会灭的火。 裴响看见了熟悉的城镇,道:“洛东?” 诸葛悟含笑解释:“你们亡命天涯的三个月里,南方诸城揭竿而起,与新河郡联合,抗击神教。小裴的凡家算是新河之下,第一巨擘,洛东裴氏乃天下首富,因为有其助力,使新河免受了沦陷之危。现如今,南境形势一片大好,不仅能与神教旧派分庭抗礼,甚至酝酿出了反扑之意。” 白翎双目微亮,见裴响也有所动容,更是高兴。他对此并不意外,毕竟太徵筹谋了千年之久,必定在暗地里培植了诸多盟友势力。 南方远离道场,灵泉枯竭,若不想代代沦为凡俗子弟、永世不得翻身,现在便是最后的机会,只待殊死一搏了。 裴响却急促地眨了眨眼,犹在无措当中。他喃喃道:“阿姐她……她不曾与我说过……” 白翎问:“那你有告诉她你在笑忘门打黑工吗?” 裴响:“……” 裴响道:“没有。” “这不就对了。家人在外,总是报喜不报忧。阿响不肯让她知道,你遭了老罪,她当然也不会什么都跟你讲嘛。还是造反这种传奇故事!” 白翎兴奋地鲤鱼打挺,走到栏杆前,望着流沙地图说,“让我猜猜,裴家主是什么时候决定入伙的?阿响刺杀老祖被关起来,肯定全天下传遍了。唉。可能在那时候,裴家主就决心要干翻道场啦!” 裴响默默地望着他,眼底映出了一点亮色。 他的师兄现在白衣粉发,像是画卷里走出来的人物,正在法宝散发的珠光彩晕里双手捧心,尽情地猜想着师弟的家人如何看重他。 裴响低低地说:“真的么?我刚从悔过涯出来时……无颜传家书回去。那十年里,她们也不曾寄信来。我以为……” 他的话断在口中,诸葛悟道:“看来小裴有和我一样的遭遇。” “哦?” 白翎好奇地转向他,裴响也移去了视线。 诸葛悟说:“是非道君为了将我培养成完美的展月一脉传人,清洗过我的记忆,你们都知道的。而当我迈入化神期后,挣脱了施术者的桎梏,终于夺回了遗失的过往。原来,我曾有两个亲弟弟。” 青年的面上浮现怅惘,道:“以前看着你们两张脸,在我跟前叽叽喳喳,我总觉得恍惚……现在才明白,那是被封存的记忆在呼救。可惜,我的功法注定断绝亲缘,是非算出了我不可能诛杀手足,于是,直接将我对亲人的记忆抹去了。” 诸葛悟顿了顿,说:“我二十岁拜入道场,往后七百岁月,从不知自己有美满合乐的亲朋。待记忆恢复后,我暗中渡过秘境,回到了故土。” 他稍稍抬手,沙图的左下角,西南蜀地隐约放亮。那座城池亦成了红色,即便是这样粗略地看去,也能窥见江河千道、山城百层的瑰奇地貌。 诸葛悟淡淡笑道:“我以为,不会有什么关于我的痕迹。我只是个一入仙门无音信,前程似锦、却不曾回馈家里半分的绝情人。更何况破境失败,半身入魔……他们早该把我忘了。没想到,家还在,掌家的是我弟弟第十七代玄孙。祖宗祠堂里,供奉着我的仙像。” 旧事娓娓道来,白翎听得入神。 他总是被亲情吸引,不论是裴声为了裴响红颜一怒反天罡,还是诸葛悟回到阔别已久的家乡。 他忍不住问:“然后呢?” “我知道了,没有人怪我,也没有人怨憎我,更没有人记恨我。家书被是非拦截销毁,而我……就算恢复了记忆,那些画面也因封存太久,已经褪色。我不记得家人们的长相了。站在街对面看家门的时候,却有孩子认出了我。” 诸葛悟低头,又摇了摇头,最终轻叹:“他们说,我是祖宗保护神,回去保佑他们了。我猜,是祠堂仙像太像我的缘故。小裴,你经历了诸多不幸,亦有幸运。你的家人尚且在世,待天下太平,海晏河清,总有阖家团圆的一天。” 裴响神色怔怔,良久才道:“多谢诸葛师兄。” 他看向白翎,白翎犹未回神。亲情的滋味,若天下甘霖,滋润万物,唯独他不曾淋这场雨,只能从他人关于淋雨的感悟中,想象出一丝清凉。 诸葛悟亦发现了他的异常,问:“阿翎,我知你入门时年岁太小,许是记不得事的。但你对自己的凡家,当真半点记忆也无么?” “……我?” 白翎被起伏的地板晃回了神。一声不知名动物骨头吹出的长号过后,游船收锚,画舫启航。幽微的鬼火飘过,整船的欢声笑语,皆往红雾浓处去。 白翎点了点额角,望着眼前两人,忽然涌上一股冲动。 他说:“其实我记得老家。但是——我说出来,你们真的信我吗?” 裴响闻言眸光稍动,仿佛意识到了什么,也站起来。 诸葛悟则放下茶盏,略微倾身,作聆听状。 白翎深吸一口气道:“我的老家,并不在这个世界。那是一个完全不一样的世界——人类,不,在这边的概念里说人族,但那边叫人类!总之我们没有灵泉,没有灵气,更没有灵力。” 诸葛悟蹙眉道:“与鲜少有人修仙的南方一样吗?” “不一样,不对,有过一样的时候!是我们的古代。可是在我们的世界,已经又发展了几百上千年,人们不能靠法力上天入地,却造出了更厉害的东西,让我们在天上飞,在地上跑,每个人都可以!” 裴响重复道:“每个人?” “没错,只要有钱——好吧,这样就不能算所有人了,但……” 白翎忽然停住了话头。 在这瞬间,他突然察觉,两个世界的本质极其相似。灵泉说到底就是资源,和他来的世界有何不同呢?在那边就是“钱”罢了。 唯一不同的是,修真界默认飞升为尊。大家全都知道,当凡人是没出路的,要成仙,要飞升,要突破这天道——要做便做人上人。 而在他的故乡,大家希望世上没有人上人。 展月——或者说斩月的遗言忽然回响在白翎的脑海里。那人曾说,他不想保护这世界,他想让这世界不需要被保护。 或许就是在那一刻,两个世界发生了某种联结。 第155章 一百五十五、就亲 有种打死我.jpg 白翎的思绪极速膨胀, 脑袋快要裂开。他即将想通什么,却缺乏最关键的证据,愣在原处。 裴响一直紧盯着他, 见状并未出言追问, 而是拉住了白翎的手。白翎下意识地回握了他一下, 不过两眼空洞, 依旧满是茫然。 诸葛悟的视线在二人间逡巡一番, 静候良久, 谨慎地发话:“是有什么我不知道的么?阿翎, 何谓‘你们’的世界,难道这世上别有洞天, 尚待世人发掘?” “……其实我也不知道。我要是知道, 早就想办法回去了。”白翎定了定神,缓缓地说,“那是我的前世。可能是这里的过去或者未来,也可能是修真界以外, 另一个什么什么界——不理解的话,你们就当它叫地球界吧。” 他轻笑出声,觉得这名字很好玩。 与此同时,一种马上能弄清楚自己两生最大谜团的兴奋冲上大脑, 白翎眼神发亮, 看向裴响, 却见师弟一手牵着他,目不转睛。 裴响张了张口,没有说话。 白翎立即反应过来,道:“以前确实总想着回去啦,那边好玩的东西很多嘛。” 裴响问:“现在呢?” “如果能回来的话, 还是想回去看看。如果能带手机来就太好了……咳咳,那是一种很有意思的法器!没错。”白翎顿了顿,微微笑道,“但如果去了就回不来了,我也不强求。在那边,我一样没有亲人。” 裴响一怔,道:“在这边……” “这边有你们呀。”白翎坦然地说,“阿响,不用担心。我现在是挺激动的,不过谁碰上这种事能不激动?你早就察觉我很奇怪了吧。” “师兄一点也不奇怪。”裴响听见他用不好的词形容自己便一皱眉,道,“你和别人不一样,但又有什么关系呢?” 可惜诸葛悟完全没领会到他们这种暗中流露的关心,直言道:“原来如此。我说阿翎怎么从小就疯疯癫癫的,经常听不懂你在说什么。你比常人早慧得多,开口第一句话便是……我什么了来着?” 白翎:“……‘我穿越了吗’,谢谢。” 诸葛悟颔首:“没错,正是这句。依你所言,‘穿越’一词莫非就是……” “就是从我老家来这边!”白翎的目光在师兄和师弟的脸上来回,高兴地问,“你们接受啦?接受我是外星……外界人啦???” 裴响轻出一口气,仿佛觉得这还不算很出乎意料。 他发自内心地说:“师兄,从初见起,我便一直觉得你与众不同……如此解释,倒算在情理之中。只是,放眼修真界,从古至今仿佛仅有你一人来自彼方世界。” 他的神情略显凝重,不知是在对白翎过去的孤独感同身受,还是在思索他穿越的成因。 白翎问诸葛悟道:“师兄你呢?没别的要问啦?” 诸葛悟说:“我要上报师尊。” 白翎:“……” 裴响:“……” 两个小家伙看看他,又对视一眼,难得地没有表达异议。 白翎身上发生了太多匪夷所思之事,顾怜虽然不靠谱,但他和太徵道君在一起,那位还是很靠谱的。 万一能提供些有用的线索呢? 白翎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心情。他冥冥中有种预感,自己来到这个世界的缘故,或许与千年前的斩月有关。 诸葛悟走到大厅一角,给顾怜传讯去了。 白翎和裴响留在露台,借着篝火,感受丝丝缕缕的凉风。时值晚秋,魔域的天气却已和数九隆冬一般。 怪不得大部分魔修藏在地下活动,称其聚居地为“魔窟”,盖因地表寸草不生,物候恶劣,地下倒是四通八达,兴建了诸多城邦。 地下河航道宽阔,一道道月光从石壁的裂隙投下,映照着翻涌的血水。场景可怖,色调凄艳,满船的歌舞乐声像是九泉使者,不知会随波驶向何方。 白翎满头乱绪,盯着河面出神。 裴响忽然唤了一声:“师兄。” 白翎:“嗯?” 他侧过头,见师弟冷冽俊美的面容仅隔咫尺,碧莹莹的鬼火、白惨惨的月色、红恹恹的水波都在他身后,扑朔迷离却染不着他半分,遂放缓声音,笑着重复道:“怎么啦?” “待此间事了,你可愿意……陪我回一趟洛东?” 剑修嗓音生涩,显然经历了漫长的思想斗争,才作邀请。 白翎意外道:“你肯带我见家里人?” “自然。我与师兄之事,每逢重大进展,皆会传信告知阿姐。虽未必听从训诫,但令族中知情,可表真心。” 白翎呆了呆,问:“你什么时候告诉她的?” “从初入门时。” “不不不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我是说,重大进展……”白翎忽然有点心虚,不知对方家人是如何看待自己的。他眨眨眼,追问道,“阿响你告诉他们的第一个重大进展是?” “……兰林。”裴响如实道,“那时心绪不宁,唯有与家人倾诉。不过……” 白翎:“不过什么?!” “阿姐彼时并未定论,只让我想开些,免生心魔。我亦摇摆不定,直到师兄结丹前,与我说那番话。” 白翎:“……” 白翎捏起了眉心,闭目喃喃自语:“我说什么了来着……” “你说,为何不许我去与诸葛师兄假结侣,因你了无牵挂,而我背后,还有家族。”裴响顿了顿,道,“在你闭关入定之后,我当即修书一封,将此前种种,尽数告知了阿姐。” 白翎:“啊。” 半晌,他发出一声“啊???”的怪叫,问:“然、然后呢!” “家族厚待我,我的确做不到弃他们于不顾,背信忘义。所以,我明确了对师兄的……想法之后,便与他们开诚布公。” 裴响谈及年少时的冲动之举,面上微显薄红。 白翎则倒吸一口凉气,大睁着眼睛,直勾勾地望着他问:“然后呢!” “师兄,你……”裴响默然片刻,低声问,“你会在意这些吗?” “当然啦!换谁谁不在意啊?我在意你,你在意你家人,所以我也在意你家人不是很正常吗?” “但你素来潇洒,我以为……” “别管那有的没的了!他们怎么说?” 白翎眯起眼睛,露出略显邪恶的微笑。 没错,他固然会看在裴响的面子上关心关心对方家里的态度,但若是那帮老丝瓜瓤子——裴声除外——胆敢对他们表露半分反对,那不好意思,道场著名祸水可要整点拐少爷私奔的花活儿了。 他面前的少爷垂下眼睫,流露出少许羞赧,道:“大家都很喜欢你。” 道场著名祸水:“诶?” 得到了意料之外的答案,白翎眨巴了一下眼睛,肃然起敬。 他站直身子,问:“你是不是在信里美化我了?” “不,我只将一切如实相告。师兄,其实早在你与诸葛师兄接我入门时,你的所作所为,便在洛东传扬开了。阿姐是第一个拿到信的人,她未急于向族老公示,而是把你的义举旧事重提,并为你编了一支儿歌,满城传唱。” 裴响说到此处,唇边浮起一丝不易察觉的浅笑。 倏忽而已,但还是被白翎捕捉了。他扬眉道:“你会唱?” “……”裴响压下那丝笑意,接着说,“总之,待到族会,阿姐将此事告诉了几名亲缘近的老人。大家都很欣喜。” “阿响你转移话题的能力还不如我啊……”白翎抱臂嘀咕,盯着空中某处,眯眼瞧了一会儿。 裴响也望着他。 白翎小声嘟囔:“真没意见?” “嗯,师兄。” 裴响郑重地点了一下头,垂眸注视着他。两人不知不觉地靠在一起,四目相对,透过他们的剪影,是远处粼粼闪光的河心。 夜风很凉,篝火“噼里啪啦”的声音与河水哗哗声混在一起,亦很喧闹。但白翎莫名觉得,浑身暖意融融,魔域之夜,竟如斯安宁。 “师尊,他们就在这儿。您跟他们…………谈吧。” 突然一阵响动,珠帘被人挑开。 诸葛悟手持一面铜镜,步入露台,刚把镜面转向凭栏相对的二人。 镜子里,赫然是顾怜由冷酷到愕然、由愕然到震怒的脸。 他高声道:“你们又在干什么?!冲玄,我早说了,他们两个凑一起准没好事——你为什么不听话!快去把他们分开!都到魔修的地盘上了,怎还有闲心谈情说爱?是生怕死得不够快吗!若敢让我给你们收尸,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们!!!” 其声高昂,怒火炽涨。诸葛悟下意识把镜子拿远了一点,意识到这会让顾怜看得更清楚之后,“唰”地把镜子掉了个头,朝向自己。 顾怜大叫:“你转回去!” “好的师尊,我们先回去。稍后再聊。” 诸葛悟说着便要回大厅,不料铜镜受顾怜神识操纵,直接飞出他的手心,飘在空中,直奔露台上的二人而去。 眼看顾怜飞到近前、犹在抓狂,好像白翎和裴响不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时刻备战,就会被魔修们大卸八块一样。 裴响眼帘微垂,面色恢复了近乎漠然的平静。 他恪守礼仪,向浮空的铜镜拱手。 顾怜见他懂事,怒哼一声,暂且鸣金收兵。然而,白翎受够他的大惊小怪了,有意让师尊脱脱敏,冲裴响打了个响指。 年轻的剑修闻声侧首,白翎拉住他的衣领往下一拽,踮脚吻了上去。 三日后,一行人准时到达了沉音剑冢的皇都。 不过,画舫的云上厢多出一人,是个紫衣的不逊少年。 白翎没想到,顾怜此前让他等着天外飞剑,竟不是说说而已。他真从七十二道化剑中分出了一道,化为分身,跟来了师兄弟三人身边。 第156章 一百五十六、入宫 魔域访客录之男子澡…… 随着侍从将箩筐倾倒, 一捧形似海星、但异香扑鼻的东西“哗啦啦”砸进浴盆中。 白翎被溅了一脸水,睫毛挂满水珠。 他困惑地抹了一把,好笑道:“连洗脸都代劳吗?也太体贴了, 朋友。” 侍从白面馒头一样的脸上, 六只无神的眼睛变成了六个小月牙。它张开大口, 露出十几排利齿, 说:“贵客请多担待呐。大伙儿都想看您, 没办法的事。” 白翎:“哈?” 白翎把视线从对方葵花籽一样密密麻麻的牙齿拔开, 看向门帘。 几道高矮胖瘦不一的身影挤在门口, 自以为隔帘相望,不被察觉, 实则透光的帘布早已出卖它们, 清晰地映出了剪影。 每条影子的头部都戳着几个洞,露出他们的眼睛,其色彩各异,数量也各异。 白翎安静地往下沉, 确保只有脑袋在水面上。发现他看过来之后,帘外的每只眼睛都弯成了月牙。 但是再努力堆出的笑容,也无法抹消离奇的外形。光是瞧它们的剪影,就能数出十几对犄角、二十来条尾巴, 手脚更是数不清, 长的位置也不对劲。 白翎只有一个感想。 魔域的孩子们, 肯定考不了鸡兔同笼。 侍从退回墙边,规规矩矩地站着。 几团东西从他的衣摆下蛄蛹出来,像是快速发酵的面团,蹦跶着分散开,分别负责调适水温、挑拣香料、擦拭地面的水渍。 或许此类魔物和人界的蘑菇五百年前是一家, 那些跳来跳去的“面团”,便是它的孢子。 白翎看在眼里,心下称奇,直到旁边响起低低的呼唤。 “师兄。” 嗓音清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说话之人的不悦难以压制,甚至激发出了杀气。 偷窥的魔物们被杀气波及,帘布孔后的眼睛一顿乱眨。 白翎回神道:“诶?阿响,它们好神奇呀。” 相邻的浴盆里,泡着裴响。 年轻的剑修神色不善,冷冷盯着门帘上群魔乱舞的黑影。 他散开了黑发,几缕湿润的发丝拢在眉眼前,更显得视线锐利,锋芒毕露。白翎一转过来,就被师弟以薄怒衬出的极盛容色晃了下眼,忍不住笑。 魔物们却对白翎这类的清丽面相情有独钟。见他展颜,门帘后发出整齐划一的惊叹声。 裴响:“……啧。” 他“咔”地捏裂了浴盆边缘,把碎片掷向帘外。 门帘被劲力冲得一阵乱飞,从头裂开到尾,魔物们总算按住色心,先保小命,恋恋不舍地散了。 裴响缓缓平复吐息,眉峰仍轻皱着。 白翎问:“阿响在虞渊的时候,杀的是这种魔物吗?” “不是。”裴响沉默片刻,道,“魔物与人界的飞禽走兽一样,有性善者,亦有性恶者。意图侵袭人界的,皆类豺狼虎豹之流。” “噢——这样呀,那我就放心了。它们长得是奇形怪状,不过看久了也有点可爱。” 白翎往盆沿上一靠,在热水中舒展身躯。裴响无言半晌,喃喃道:“可爱?” “阿翎的包容之心,总是出众。” 一道温和的声音在另一边响起,诸葛悟从滚滚蒸汽中走出。他身披花色绚烂、魔域风情浓厚的浴袍,刚进行完熏香。 几个形似草履虫的魔物站成一排,熏完这个等下个,期待地看着白翎。 白翎却看着那不断喷发香雾,态势堪比火山爆发的石窟窿,难得迟疑道:“嗯……也不是什么都敢包容啦。师兄你脚底板没熟?” 那样光脚踩着窟窿眼,放人界是不是叫什么炮烙之刑来着。 诸葛悟微笑道:“你有功法护体,无需担忧。” “所以是会熟的意思对吧……” 白翎嘴角抽动,对冲他抛媚眼的草履虫们报以敷衍的微笑。 突然一阵“哗啦啦”的水声,原来在白翎和裴响中间,还放着一个浴盆。顾怜从水里站起来,脑袋一阵乱甩,溅得三个弟子同时眯起了眼睛。 白翎受不了了,抓起一把香料,像撒糯米一样丢他:“要下雨去地上下嘛,全魔域人民感谢你!” 诸葛悟相距甚远,亦被波及,道:“师尊,您总不能让阿翎和小裴打伞吧?屋里打伞长不高。” 裴响一言不发,默默潜入水下。 白翎见状,更是叫了起来:“乱甩水就算了,你为什么洗澡还穿着衣服?阿响都看不下去了!” “魔物正在暗中窥伺,危机四伏之时,岂可轻易卸下防备?尔等实在令本尊失望!万一它们在此时发动突袭,你们难道就这样杀出去?丢尽了展……丢尽了梦微传人的脸面!” 顾怜裹得严严实实,不仅中衣没脱,还套了一件浴袍。 不过,他的浴袍比三名弟子的都短一截,仿佛是诸葛悟私下嘱咐侍从,专为他拿的儿童款。当然,说是说给他挑了魔尊才能享用的花纹。否则,怕是整个皇宫都已被掀了个底朝天。 师徒一行人到此,刚好一月夜。 按照魔域的礼数,异乡人觐见魔尊之前,必须沐浴焚香,洗去周身的灵气。 道修的灵体对魔修而言,是绝佳的补品,至于其散发的灵气,就和诱人的菜香差不多。 白翎觉着要在人家地盘上办事,还要让人家大开方便之门,入乡随俗也无妨。不过瞧顾怜的架势,好像憋了一肚子灵气,正等着给魔尊通通肺。 白翎迟疑道:“梦微传人……?” 顾怜瞪他:“有何不对?” 白翎:“呵呵。” “此言并无不妥。我们都是师尊的弟子,自然是梦微传人。”诸葛悟笑了笑,看一眼墙上的钟漏,说,“还有两刻钟,步辇已经候着了。” 顾怜这才降尊纡贵地飘出浴盆,从挤来挤去的“孢子”们头顶飘过,去隔间更衣了。 诸葛悟亦进了空闲的隔间,把浴袍换下。草履虫们只有一条腿,“唔哼唔哼”地跳到白翎浴盆边,用唯一的眼睛满含期许地仰望着他。 白翎故作遗憾道:“哎呀,你们的服务很周到,但是我不想腌入味呀。我师弟呢,鼻子太灵了,把他熏哭怎么办?谁能帮我哄?” 草履虫们面面相觑,还想央求,忽然越过白翎,在他身后看见了极可怕的东西,尖叫一声,四散奔逃。 白翎回头,对上师弟的目光。 青年刚从水下浮起来,阴恻恻的神情尚未散尽,鬓边一缕法术造就的霜发,看起来简直是土生土长的大魔头。 不过当视线扫向白翎的时候,悒郁阴沉皆无影无踪。 裴响淡淡道:“师兄,可以去更衣了。” 他甚至眼睫微垂,稍显驯顺,和前一刻的他判若两人。裴响披衣而起,礼貌地背过身去,看着站在角落的白面馒头。 魔物收回满地的“孢子”,“噗叽噗叽”地挪了出去。 白翎扬起眉梢,发现师弟居然会演戏了——难道近墨者黑,是被他这个当师兄的带坏啦? 那怎么学反了呢。白翎热衷于对别人装疯卖傻、扮猪吃老虎,但一片赤子之心拳拳真情,唯独捧给师弟。 裴响却对别人不假辞色,专门跟师兄扮相。白翎瞄着师弟的背影,流露出意味深长的表情,颇有种孩子大了要造反的危机感。 可惜时间紧张,他们无暇切磋。 洗涮来客的殿宇位于宫城角落,形似麋鹿但肋生双翼的魔物等候在外,为四人拖动坐轿。 除它们以外,还有一只老乌鸦,身穿合身的官服,头戴高帽,大概是魔尊近侍,大内总管,先与诸葛悟问好,再向白翎三人表达了敬意,最后带领他们,在地下洞窟间飞跃穿行。 千姿百态的宫室经过视野,白翎本以为他们会一路向下,不曾想步辇高飞,骤然升出了地面。 他们绕开无数道色泽如血的瀑布,眼前赫然是一座空中花园——宫城中的皇宫,皇宫中的王殿,终于到了。 呼吸到久违的新鲜空气,纵使凛冽,仍旧令白翎展颜。 时值魔域傍晚,名为“双月晦”,空中仅两弯隐痕,一盘明月,那月轮还有渐趋合拢之势,夜更深了。 所谓的空中花园,大概集齐了方圆千里以内,所有能入眼的草木,是这残兵林立的荒原上,唯一的生机盈聚之地。 不过,魔域的花草颜色深艳,万紫千褐。顾怜、诸葛悟的衣服皆不算亮眼,裴响黑衣肃杀,更是融入,只有白翎,飘飘然一抹白衣,分外醒目。 花园里矗立着大大小小的高塔,正是王殿的馆阁。白翎从走下步辇起,便察觉无数道意味不明的目光,在阴暗中滋生。 恰在此时,中央高塔的顶部响起钟声。 皇宫的夜宴开始了,所有视线都在一瞬间消退。安静到诡异的氛围如冰融化,随着一盏盏灯从塔顶往下点亮,夜幕下燃起熊熊火光。 许多长短方圆各异的黑影被照出来,在楼层间走动。其中混杂着魔修人影,仿佛刚才还扒在墙上、紧盯着陌生来客,这瞬间便推杯换盏,相互寒暄起来。 白翎心下暗笑,寻思可算是羊入虎口了。 不过,他们有诸葛悟牵线搭桥,还是省事且幸运得多。真不知师兄百年前孤身到此,是怎样开辟出一席之地的。 钟声停止,中央高塔的底层大门洞开,数十名华服美人从中飞出。 他们的阵型旋转变幻,似一朵花朝着客人怒放。细看之下,华服是银箔与金纸裁成,美人的关节处穿出彩线,连着塔内。 这便是魔尊的迎客礼遇了。 诸葛悟解释道:“同时出动三十六具偃偶,堪称国礼。师尊,小心脚下。” 白翎感到地面有所变化,低头一看,竟显出一枚巨大的掌印,将他们托去高空。 白翎忍不住问:“师兄,其实不止我们要找魔尊帮忙,魔尊也有事跟我们谈条件吧?” 诸葛悟但笑不语。 白翎了然道:“我明白了。他确实有件事,必须托我们的关系。当年的沉音公主衣寐——是不是已经成功转生,拜入道场了?” 诸葛悟笑着颔首:“这件事,我本可以提前完成。不过留到现在,用作与魔尊交易的筹码,天时,地利,人和。” 第157章 一百五十七、夜宴 群魔乱舞OMG 中央高塔的顶部, 上下五层打通,构成了一座恢弘无匹的厅堂。 漆黑的铁石呈溅射状,从魔尊的王座射向四面八方。 群魔的晚宴在铁石枝杈间上演, 以种族划分, 魔修遍布其中。 光是白翎能区别的族类, 便不下十数, 一些还能在人界寻得相似的物种, 一些则是全新的姿态, 千奇百怪, 不一而足。 四人被巨手托至厅前,脚下是一条血红长绸。乌鸦的官服大袖随双翼展开, 它朝红绸的尽头飞去, 落在古铜浇铸的王座上。 一个身形高大的男人岔着双腿,仰坐彼方。他似因久等不耐,满身的铁甲随着吐息,不悦地轻震着。 在他脚下, 是一片猩红血池。不过,整池的血水都不如他的头发鲜红,打卷儿的长发流淌倾泻,挂在嶙峋的铁石上, 仿佛汩汩的熔浆。 乌鸦禀告客人已至, 男人缓缓坐直了。 他的脸从后往前摆正, 露出一双血红发亮的瞳眸,盯向大殿的另一端。 刹那间,无形的威压铺天盖地,惊得满殿魔物狺狺狂叫。 诸葛悟走在最前方,稍稍回头, 提醒三人沉住气。不料,另一股气势暴涨,毫不相让地扑向了魔尊王座。 两道劲力半路相撞,轰然剧震。大厅上下一抖,穹顶立刻下起了雨,是哗啦啦的黑铁砂。 魔物们受此威慑,凶相毕露。怪力乱神们同时拍案而起,数不清的鳞尾作响、蝠翼大张,原本还算欢闹的筵席瞬间被青面獠牙挤满。 若说天庭有诸天神佛坐镇,此刻便像在无间炼狱之底,妖魔层层叠叠,全部怒视着下方的人界来客。 不知是何生物紧咬牙关,从喉间发出满含进攻意味的嗡鸣。 诸葛悟不动声色,望着刚才威势的来源。白翎和裴响也同时转身,看向最后面的顾怜。 紫衣少年负手凌空,足下火莲升腾。他就地停步,傲然瞥视着大殿另一侧的王座,摆出了与之分庭抗礼的架势。 纵使群魔激躁,他亦只见嫌恶,不见畏惧,蕴含灵力的声音回荡在每一根铁石间: “本尊到此,竖子何谋?” 白翎一低头,差点笑了。 果然,顾怜对他们知道耳提面命、叫他们小心行事,但轮到他自己,张口就是“竖子”,完全不把沉音剑冢放在眼里。 裴响面无表情,暗暗看他一眼。 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都转回去,真和梦微道君坐下的开路道童似的,一左一右,直视沉音魔尊。 终于,古铜王座之上,红发铁甲的男人将手一抬。 多年不见,他的容貌分毫未改,依旧俊美妖异;他颊边的十字形伤疤也半点没褪色,邪气沸反盈天。 满堂魔物皆因他的手势按捺住杀意,坐了回去。 而他本人——沉音魔尊衣眠,同样使声音跨越全殿,响在师徒四人耳边。 “诸葛卿,不是说只引荐你的二位师弟么?何故有聒噪的碍事之辈,无端生事。” 诸葛卿? 白翎一愣,旋即才反应过来,他叫的是诸葛悟。师兄不愧是师兄,已经混成魔尊爱卿了;顾怜也不愧是顾怜,“聒噪的碍事之辈”——估计曾经把衣眠膈应得不轻。 这种嘴巴和剑一样毒的道修,说是魔尊的心腹大患也不为过。偏偏他教出了魔尊的心腹,也就是诸葛悟。 白翎手摸下巴,并不急于发话,打算再看会儿戏。 诸葛悟淡笑执礼,道:“回禀魔尊,因兹事体大,家师亲自到访,方表诚意。” 没想到顾怜一听便不乐意了,嗤道:“诚意?冲玄,你对他客气什么。沉音小儿,本尊奉劝你一句,休要碍事!若你敢阻拦我等,本尊必踏破你这黑漆马虎宫!” 隔着十丈地,白翎清楚地看见,衣眠眉梢直跳。 好在他刚“哦?”了一声,诸葛悟便如春风化雨般说:“回禀魔尊,家师在来访途中,听微臣述说了皇宫照明不便的难题。他愿以本命‘莲台无妄火’,令各宫光耀不灭。” 衣眠神情稍霁,打算给重臣一个面子。 他不冷不热地说:“梦微道君,您真是多虑了。魔族可没有你们人族那样虚弱,离开光便活不下去。就你那点小火苗,留着等下为本座暖酒,还算有用。” 白翎暗道不好,立即以眼角余光瞥向顾怜。 果不其然,顾怜面呈薄怒,就要发作。 诸葛悟道:“敬告师尊,陛下的窖藏美酒皆在三百岁以上,集天地之灵气,感日月之精华,除他以外,无一人有幸品尝。若您愿借灵焰,陛下亦将倾杯,您二位换盏共饮,实为一段佳话。” 白翎眨眼不已。 会说,太会说了!活该师兄一百年便位极人臣啊! 但他没忍住拆台:“感三月之精华吧,这地方哪来的日?” 诸葛悟:“……” 诸葛悟维持着微笑,没有看他,而是看了裴响一眼。 裴响莫名被夹在两人中间,一边是尊敬的大师兄兼半个师尊,另一边是捣乱的二师兄兼爱人,最后轻咳一声,仍目视前方。 白翎却从中听出“别闹了”的意思。 他自觉受制,抿出一个乖巧的笑容。 顾怜怒火稍偃,哼道:“酒这种东西,贿赂驾鹤还有点用,本尊有何可稀罕的?罢了,如他执意乞怜,本尊也不是不可以施舍一番。魔气令人作呕,切勿废话。阴阳交界,位于何处?” 衣眠信手一挥,座下血池受其感召,飞到宴会中央,当空凝成沉音剑冢的全貌。 在魔域地底,似乎蕴藏着什么,被池水仿造的地下河道环绕,看不真切。 顾怜说:“故弄玄虚,搞什么名堂!” 衣眠冷笑一声,又一挥手,池水散作血雨,淅淅沥沥。赴宴的魔物们欣喜若狂,争相捧起杯盘去接,更有甚者,直接伸长脖子,仰头张嘴。 衣眠懒洋洋地道:“本座不屑与稚子论短长。诸葛卿,你跟他讲吧。” 顾怜听见他喊“诸葛卿”就烦,看诸葛悟依言转向自己,更是不快,低声喝道:“你何必这样听他的?冲玄,你尽管骑在他头上,他敢不从,我的剑教他从!” “师尊……你们千年前初次交手,不是至今未分出胜负么。”诸葛悟苦笑道,“阴阳之交,深居此间地下,若无魔族相助,我们是绝无可能抵达的,更别提取得‘阴阳器’了。不仅如此,另三大魔窟还与神教暗中勾结,伺机而动,我们可谓是腹背受敌,只宜结友,不宜树敌。” “……这我知道。”顾怜抱起胳膊,半晌才不情不愿地说,“太徵告诉我,神教是把整个沉音剑冢,许给了另三家魔窟当战利品。” 诸葛悟道:“此话怎讲?” 顾怜说:“沉音剑冢和人界接壤,是得天独厚的优势,也是劣势。劣势当然在首当其冲,每两百年道会开场,这儿都会被道修扫荡一遍。但如果是厉害的魔修,也能当做饭菜自己送上门。所以,四大魔窟沉音为首,另三家眼红多年了。” 诸葛悟道:“莫非……神教答应待另三家夺得‘阴阳器’后,老祖成功飞升,便助他们瓜分沉音剑冢?” 顾怜臭着脸点了下头。 白翎忍不住揶揄他:“怪不得师尊你这样嚣张,原来有逼他们合作的筹码呀。” 顾怜轻哼:“合作?他们也配?要是不乖乖听话,隔日便成丧家之犬。” 裴响道:“诸葛师兄,你不惊讶么。” “此事骇人听闻,但……我也不是全无预料。”诸葛悟稍显凝重,或许在过去的数千年里,另三大魔窟便一直是沉音剑冢的外忧。 只是以前的形势稳固,沉音剑冢无需把另三家放在眼里。殊不知神教旧派为了扶持老祖飞升,不惜把手伸到魔域,欲助三月换新天。 顾怜自认为占据了绝对的谈判胜算,示意诸葛悟,让他把情况转告魔尊。本来师徒一行人要借助衣眠的势力,寻得并夺取“阴阳器”,衣眠也自认为立于不败之地。 但眼下,顾怜突然抛出重磅消息,衣眠听闻诸葛悟汇报后,显然被打了个措手不及,面色微愠。 红发男人霍然起立,怒骂其他魔窟,无能鼠辈心怀不轨。诸葛悟及时布下隔音咒,没让声音外泄。但衣眠肤色苍白,气红了脸便格外明显。 相距甚远,顾怜看在眼中,幸灾乐祸。 白翎终于有机会和师弟靠在一起,趁顾怜专心欣赏着宿敌暴怒失态的模样,他三步并作两步,挪到裴响身边。 裴响亦缓和了神情,等他开口。 白翎小声道:“顾怜太过分了。这么重要的事,留到现在才讲,不早点跟我们通气——把师兄当魔修整啊。” 裴响看着王座,那厢衣眠暴跳如雷,诸葛悟倒是冷静,一面做手势劝慰顶头上司,让他镇定;一面陷入沉思,似在快速思考应对之策。 裴响说:“可以相信诸葛师兄。” “啊啦,他当然不会有事啦。凭借师兄的出身,能在这鬼地方干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区区三家魔窟联手搞事而已,嗯……应该没问题吧。” 白翎说着也不禁挠头,略觉苦手。他倒是想帮忙想想办法,奈何对魔域知之甚少,还需掌握更多信息。 不料衣眠倏地转头,正对上顾怜毫不掩饰的嘲讽表情。 他里子面子全碎了,当即传令:“给我把人质带上来!!!” 第158章 一百五十八、人质 他乡遇故知·第三次…… 听见“人质”一词, 白翎眉梢轻挑,以为自己听错了。 开什么玩笑,他在乎的几个人满打满算, 全在跟前, 还有谁的安危能胁迫他? 要说是用来胁迫裴响或者顾怜的, 也不成立。 裴响的人际关系单薄得堪比掌纹, 一眼能望到头;顾怜更是六亲不认, 最恨受迫, 衣眠气疯了才会用人质威胁他。 没想到, 待看清魔尊亲卫押上来的人后,白翎“咦”了一声。 裴响亦神色微动, 不像之前一样置身事外了。 顾怜见状皱眉, 问:“你们认识?” “奇怪,他们怎么在这里……”白翎没空理他,转瞬步过大殿,来到被押解的两人跟前, 道,“徐景,田漪?” 霎时间,被五花大绑的两个人如遇救星, “唔唔嗯嗯”地挣扎起来。白翎要给他们松绑, 却被几名魔尊亲卫挡住。 衣眠打了个手势, 他们方才解开了勒住二人口齿的捆仙绳。 田漪猛吸一口气道:“白师兄!” 徐景的眼泪“唰”地下来了,高呼:“白老大救我——” “你们怎么被抓的?魔修入侵大罗仙窟啦???”白翎隔着全副武装的亲卫魔修们,匪夷所思。见徐景仰天长号,他又道,“你……” “他没事, 就是饿的,这鬼地方东西贼难吃!” 田漪手脚皆被捆住,原地起跳撞向徐景,试图让他安静。可惜她没控制好力道,一下把徐景撞翻了,亲卫们立即呵斥:“安分点!” 白翎稍稍放心,抬手打圆场:“好好好,先告诉我,你们怎么到这来的?” 田漪说:“大师姐要我们给你传话,你、你怎么不看玉牌通讯啊!” “玉牌?” 白翎一怔,大脑一片空白,根本想不起来是什么。裴响移行至他身畔,闻言低声说,“准备惩治李德前,林师姐赠予过一枚玉牌。” “噢——那东西呀,我放哪了来着?” 白翎轻嘶一声,伸手进芥子袋翻找。他收东西没什么条理,都是往袋里一扔,以后找不找得到随缘。 林暗曾经送他的传话玉牌,太久没用,早不知被塞在哪个犄角旮旯落灰了。 幸好白翎一穷二白,芥子袋很快就翻了个底朝天。他摸到了一块硬硬凉凉的牌子,拿出来一看,眉开眼笑:“哈哈!太好了,没丢!” 然而不等他抹去浮灰,凭空袭来一股巨力,把玉牌卷向高空,稳稳落进了衣眠的手里。 田漪怒道:“不要脸的辣椒头,把东西还我们!” “呵。本座倒要看看,你们不惜以身犯险也要传递的情报,到底是什么。”衣眠不屑地扫来一眼,把玉牌抛给诸葛悟,命令道,“解开。” 诸葛悟不语,但是照做了。 徐景大喊:“渡、渡尘真人!” 玉牌没有禁制,诸葛悟三两下便令其恢复运作,看见了上面的内容。 衣眠端起酒杯,等他报告,不料墨蓝法衣的道人微笑了一下,握住玉牌,负手而立。 衣眠道:“诸葛卿,你这是何意?” 诸葛悟温声问:“陛下捉住这二位小道,是什么时候的事?” “自然是你出发迎接师弟的夜里。他们鬼鬼祟祟地摸进了皇都,我岂能坐视不理?” “既然如此,陛下为何不待我归来后,及时告知于我。难道在您心目中,微臣依然不可尽信吗?” 诸葛悟态度坦诚,不卑不亢,白翎和裴响对视一眼,都在彼此眼里看见了一点同情。 顾怜憋着重要情报,一路没讲,好歹是三个弟子都瞒了,谁也不告诉。 衣眠却对座下唯一的军师也有所保留,将杀手锏人质留到现在。他自知理亏,冷冷道:“那你想怎样?” “玉牌所言,仅三个字。我想,请陛下过目后,还是将它还给微臣的师弟吧。恐怕只有他,能看明白漱玉道君的传讯。” 诸葛悟彬彬有礼,见好就收,又不追问人质的事了。 衣眠便也顺坡下驴,把玉牌隔空抓来,读道:“‘阴阳器’?我当是什么石破天惊的秘密,不就是他们要去地下找的东西吗!” 他横臂一掷,玉牌划出一条长弧,被白翎“啪”地握在手中。 衣眠不耐道:“快看!” 田漪和徐景都紧张地望着白翎,没有吱声。 白翎不免莫名其妙。 “阴阳器”众所周知,他们在紧张什么?但当他看清玉牌上的字后,下意识眨了下眼,强行抑制住震惊—— 玉牌上写的分明不是“阴阳器”,而是“阴阳契”! 早在前往裴家、接裴响入门时,他们便领教过的“阴阳契”! 裴响同时看见了消息,呼吸一轻。 王座左侧,诸葛悟袖手回身,眼神里似藏有万千深意。此时的偌大皇宫里,唯有他们师兄弟三人,明白“阴阳契”意味着什么! 白翎心念电转。 太徵道君知道吗?传闻中能杀死展月老祖的,到底是器还是契。她得知这一机密,亦是从当年的斩月口中说出,并未落于纸面。 可是这两个字同音,如果没有在裴家的经历,白翎也断然想不到“契”上去,他同样会认为是“阴阳器”! 裴响低声道:“此物……确实可以真正地杀死老祖。” 白翎道:“怎么说?” “师兄,我好像未曾对你讲过,死而复生是什么感觉。”裴响眉峰微皱,道,“我每次‘死去’,都深陷幽冥之中。若想回到人间,便须奋力回游,逆流向上。现在想来,就是我的亡魂在两地往返。我境界越高,回来越容易,伤势越重,回来越困难。” 白翎:“你的意思是,利用阴阳契……” “可以把老祖的魂魄,永远拘束在底下,令他永世不得超生。”裴响缓缓地说,“那是唯一的,可以杀死他的办法!” 白翎瞬间似醍醐灌顶。 原来他们在那么早的时候,就踏上杀死展月的路了——仿佛冥冥天注定,打败老祖的关键道具,从开始便送到了他们手中。 只要修士签署了阴阳契,死后魂魄受困,规定期限内不得投胎,当然也没法还魂复活。 现在的他们,必须去阴阳交界之地。 既然斩月告诉太徵自己的致命弱点时,清楚提及了这个地方,他们便必须要去。 白翎生出了一种预想,或许斩月已经签过一份“阴阳契”了,就藏在那里。待拿到他署名的契约,众人诛杀他后,他便再也不能死而复生! 至少,是在他签订的期限内。 从斩月所言“彻底杀死他”的办法来看,那期限绝不会太短,甚至可能永恒。 田漪说:“白师兄,你还记得吗?我们那时候,也在裴家……大师姐和裴师弟的姐姐一见如故,裴舅爷还有另外俩坏蛋的魂魄,就是大师姐了解‘阴阳契’后,帮裴姐姐关在一起的。” “我记得。他们三个,被关在那枚首尾相衔的玉环里。”白翎点头道,“我都想起来了。还有别的消息吗?” “白老大,就是那枚玉环呀!神教里新建了一座祭坛,像是个大型玉环!”徐景急促地说,“大师姐现在可厉害了,神教很多事要经她的手。虽然是非那死老头总防着她,但大师姐自有办法!她发现老祖用你的绿布——呃叫什么来着?” 白翎道:“碧落幡?” “对对对,碧落幡!老祖用碧落幡压制着三个很可怕的怨灵,要把他们关在祭坛里相互制衡,再用阴阳契,让他们给自己拉磨!老祖快飞升了——那三具怨灵最差也是化神期的,时间紧迫啊白老大!” “三个……怎么有三个?老祖上次渡劫失败,掉到化神,之后每次进境都找替身的话,也就进大乘要用一个而已——就是藏在嵌玉湖下的那个吧。现在他又要渡劫,不是打算找阿响吗?算上从旧河郡带走的活石人怨灵,还有哪个化神期以上的给他用?” 白翎喃喃自语,忽听身后有人冷不丁说:“确实还有一个。” “喂!”白翎差点弹到裴响身上,无语地说,“不要在这种时候冒出来吓人啊!!” 他太过于全神贯注,完全没发现顾怜已经按捺不住,飘了过来。 紫衣剑修满面不悦,看白翎见他跟见鬼似的,更不爽了。 他听完了几人的对话,“阴阳契”是千年前长盛不衰的秘法,他亦有所耳闻,当即想通了前因后果,寒声说:“我杀过一个道君。” 白翎:“……” 白翎一拍脑袋,问:“骚扰师兄那个?” 此话一出,王座上的衣眠一口酒喷了出来,惊讶道:“哪个???” 诸葛悟面露尴尬,捏着眉心低声说:“都是旧事……旧事。” 裴响也想起来了。 曾经白翎与他兰林断情,师兄弟三人同乘鹤车,诸葛悟为了哄两名师弟纾解心绪,不惜自曝了倒霉过往。 有个道君贪慕他的姿容,欲行不轨。顾怜得知后盛怒不已,夜袭飞剑,于千里之外取了此獠性命。 是夜晴空霹雳,剑光与雷霆共舞。 顾怜陷入了回忆,幽幽道:“凭我一人,对同境界大能说杀便杀,其实……啧。你们不会真当我是什么灭绝人性的二世祖吧?” 白翎问:“不是吗?” “鬼才是!!!”顾怜怒道,“当然有上面的人授意!我哪里闲得没事干会去看谁搞断……不是,我哪里闲得没事干会去看谁想跟我徒弟搞断袖?!” 白翎道:“哦,徒弟跟徒弟搞断袖你就看?” “住口!”顾怜语无伦次地说,“反、反正是有人传信给我的,就是是非那老鳖孙。他对死人唯命是从,自然是得了死人的意旨,利用我除掉淫_魔道君,再暗中拘禁他的怨灵。” 顾怜顿了顿,嗤道:“我说他怎么死后没来找我麻烦,还以为他悔改了……嗬!” 不料,他这番话引起了魔物之中的骚动。 有个衣着暴露、身材火辣、容貌艳丽的族群跳出来,男女老少一起指责:“你小子骂谁呢?” “看不起咱们淫_魔是吧,亏我觉得你面善,和咱们像一家人!” “我和你们像一家人???” 顾怜脸都绿了,诸葛悟忙飞身过来,调解双方。田漪和徐景趁乱凑到白翎跟前,问:“梦微道君口中的‘死人’,是哪位呀?” 白翎道:“自然是我家师祖,展月喽。” 徐景:“噫!” 白翎又一摊手,道:“其实展月一直跟着我们。他就是你们见过的黑眼圈散修——尹真,没想到吧?” 田漪:“嚯!!!” 第159章 一百五十九、恨嫁 风纪主任不在,逮到…… 两个小辈惊得倒仰, 白翎不知怎的,竟有种揭露真相的爽感。 虽然这真相对他们半点好处也没有,但是, 看田漪徐景的反应就知道, 大家以前都被尹真骗了个彻头彻尾。 白翎感到了微妙的安慰, 说:“没办法啦, 还有些事, 一时半会儿都讲不完。” 他往衣眠那边投去一瞥, 示意道, “我们私下慢慢讲。总之,展月是冲着阿响来的, 一开始就没安好心。” “冲着裴师弟?”田漪愕然, 旋即闭紧嘴巴,不想被衣眠听去。 幸好衣眠的注意全在诸葛悟身上。在他的认知里,招男人喜欢的男人,都是纤细、漂亮、性子柔弱或者激烈, 能诱发征服欲的。 要是顾怜那种小白脸也就算了,诸葛悟明明跟这些条件毫不沾边。 衣眠得出了结论:“诸葛卿,你能弃暗投明,真是明智之选。我就说道君都是奸恶之徒吧?” 诸葛悟:“这……” 徐景不服气地喊道:“你是没见过我们大师姐!” “那个法号漱玉的?”衣眠轻蔑地说, “能教出你们这样的师弟师妹, 想必也好不到哪去。” 诸葛悟道:“日后寻觅公主的下落, 还需仰仗漱玉道君。” 衣眠:“……” 他把嘴闭上了。 诸葛悟借机进言:“陛下,神教旧派为保展月飞升,无所不用其极。微臣的师尊与师弟无处容身,人界水深火热,沉音剑冢亦遭迫害, 切不可作壁上观。请陛下明鉴。” “啧。”衣眠眉头紧锁,沉声说,“但是传情节将近……我不想影响庆典。离阴阳之交现世,尚有一个月,你看着办吧。不过,若是碰上了其他三家鼠辈进犯——你知道该怎么做!” 澎湃的杀气迸发,竟将他的红发点燃。灼灼魔焰从发根洗至发尾,将其遍体铁甲照得发亮。 衣眠将战袍一甩,卷动火星与乌云,凭空消失在了王座上。不过,有他当众赐下权柄即可,诸葛悟唇角微弯,回身示意:“放了他们。” 魔尊亲卫们不敢怠慢,立即松了田漪和徐景的束缚。 他俩一左一右,抓住白翎的胳膊猛摇:“白老大——” “白师兄啊——” “停停停,我人还在呢!”白翎被他俩哭得感觉要躺板子了,侧头问诸葛悟,“师兄,我们能找个地方聊天吗?” “走吧。辛苦了,诸位。” 诸葛悟不仅对他们几个说,还对魔尊亲卫们点头致意,随后凌空踏过血池。官袍乌鸦飞到他肩头,仰天嘶鸣,招来会飞的鹿蜀,请众人重登步辇。 群魔私语,议论纷纷。 白翎看得出来,他们在此前的一百年里,已经对诸葛悟心悦诚服,但对他们这几个初来乍到、散发着灵气的道修,又嘴馋,又忌惮。 步辇离开王殿,飞向另一座高塔,很快把他们放回了地面。此塔与其他魔宫不同,周遭草木偏绿,在暗紫的空中花园里,是一撮亮眼的浓翠。 塔里的装潢和陈设也让人耳目一新,说白了,就是跟魔域格格不入。前院有苍松迎客,进门有玄关洗手,登堂有影壁开道,入室有珠帘隔间。 白翎越往里走,越觉得回到了霁青道场,甚至看见了一些眼熟的摆件。他记得在仙去山的弟子廊舍,曾有相似的,此处所置,当为仿品。 显然,整座高塔都是诸葛悟的宅邸。 能在宫城里占得一隅,魔尊座下,京畿重臣,不愧如是。 塔里的侍从都是狸猫,除了长着三条尾巴、并且能直立行走外,与人界的家猫没什么区别。 它们个个戴着精致的小帽子,与诸葛悟一样高冠博带,彬彬有礼。塔中央和全性塔一样,建着可以升降的莲台。 诸葛悟介绍道:“我住在三层,四层是茶室与藏书阁。五层的客房都收拾好了,你们挑喜欢的住便可。师尊,长幼有序,第七层单独为您开放,您看如何。” 顾怜闻言,矜持地点了点头。 他向来吝于赞扬,亦不禁道:“做得很好。” 白翎站在他背后,不动声色,却忍不住瞄了裴响一眼。 诸葛悟确实是善解人意,不但给足了顾怜排面,还把这尊大佛拎出去,终于能让他的两个师弟有所喘息了。 几人约好先回各自房间,稍事休整。 半个时辰后,再到四层的茶室会面。 出于辈分尊卑,大伙儿首先送顾怜上了七层,再回五层选房间。脱离了师尊的视线后,白翎毫不掩饰,要和裴响住一起。 裴响自然是别无二话,任他安排。 田漪和徐景则终于离开地牢,没精力打趣了,整齐地鼓掌以示祝贺。 徐景一脸感慨:“裴师弟,你总算想起来了。你是不知道,白老大醒后发现你忘了他,那个表情,哎!我都不想说。” 白翎没料到他张口就是这茬,轻咳一声,道:“不想说就别说,快点洗澡去,一会儿就要谈正事啦!” “正事?白老大什么时候这样在乎正事了。”徐景还不知展月飞升要拿裴响当替死鬼,只是从林暗那里得了消息,展月一脉祖孙反目,老祖恐成修真界大患。 他势要把话说完,道,“真的,信我,裴师弟!你千万别再忘啰,不然——” “没有这种不然。快洗澡!” 白翎受不了了,把他往房间里推。当着几人的面,哪好意思重提旧事,更何况,是说他曾经为情所困,因师弟失忆遭受了重大打击。 白翎低声嘟囔:“都过去的事儿了,提它干嘛?田漪你能不能管管他。” 田漪一脚踹徐景屁股上,消停了。 白翎难得脸上泛红,不敢看裴响眼睛,尴尬地移开视线,佯装无事发生。 可他分明觉得,一道目光从身侧来,又轻飘飘的,并非实质,又重于千钧,沉沉地凝聚在他身上。 好死不死,诸葛悟作为局外人,同生感慨:“是啊。你们的事情,我前段时间才有所耳闻。还要感谢太徵道君,传讯于我,告知了你们在新河郡的经历。阿翎,小裴,人生在世,结缘实属不易。你们如今安好,真是大幸。” 他的话发自肺腑,白翎不得不打起了哈哈:“是,是。师兄你说的是,我们都要且行且珍惜……” 他两眼一闭,不知怎的冒出了前世流行过的短句。 现在说来,恰如其分,就是氛围不太对,好像变成了老年人感悟小组。 诸葛悟却对这句话颇为赞赏,道:“阿翎竟能有如此体会,也算受教于苦行了。” 裴响则默默望着白翎,知道他过于朗朗上口的话来源都奇奇妙妙,不可妄加定论。 少顷,他问田漪:“田道长,师兄当年……” “喂!有完没完啦,给我留点面子好不好!” 白翎一看没完,再也待不下去,抓起裴响的手,把求知欲飙升的师弟拉进了邻近客房。 两人进屋关门,快步进了客厅,方才停下。 白翎正欲松手,找个借口一个人躲进屋里去,就被师弟反手握住了手腕。 白翎:“……” 他没有转身,保持着背对裴响的姿势。 良久无人说话,唯有呼吸声此起彼伏,昭示着双方皆心绪难平。 最终还是白翎开口,斟酌着道:“阿响,我不想让他们讲,不是光要面子、不想显得很在意你……只是,我……” 他话音断了,被身后人一拉,因毫不设防,当即往后倒去,直直地跌进青年怀中。 远处是魔域的晚天。 不知何时,三轮明月皆阖眼,大地被凄清的靛蓝浸染。 他们进屋没有点灯,此刻一片昏暗。暮色笼罩着触手可及的一切,同时模糊了万物的界限,尤其在方寸之间,人影似可相融。 白翎的后脑枕着师弟的胸膛,视野不清后,听觉、触觉、嗅觉都快速清晰起来。 他听见了年轻的心脏为他剧烈跳动,恍惚间好像撼动了他。清冷的暗香被无端点燃,两个人在因同一股冲动蓄势。 白翎骤然回身,双臂搂住师弟的头与颈。 裴响也立即回应了他,把他紧紧地按在怀里,偏过头与师兄深吻。往日的悲伤或许未曾磨灭,只是如今想起,化作不尽的哀怜,像潮水将他们覆灭。 白翎彻底失陷在亲吻里。 这种体验很陌生,令他无措,只能更用力地缠住师弟,像承受也像索取。他完全感到了裴响的情绪,即便此时,仍是克制的,不过仅克制过的部分,都足以将他淹没。 白翎轻轻抚摸师弟的后颈,从头顶往下顺,一点点安抚。终于,他们稍微剥离,唇沾着唇,极致的亲密才换取片刻安心。 “阿响,你从进魔域起,就好少话。” 白翎用手掌拂过剑修的额头,把他额前的散发拨开。漆黑的眉目露出来,优美而锋芒毕露。 白翎被他一眼不错地盯着,微微笑问:“你是不是感觉到了什么?” 他这位师弟,对危险的预知从不出错。 裴响颔首作答,还是望着他,道:“师兄,等我们回去,你……” 他眸光轻闪,像在用眼睛铭刻心上人。 白翎若有所觉,问:“我怎么?” “你愿意与我结侣吗?” 裴响终是一字一顿地说了出来,他无声地换口气,重复道,“我想与你结侣。师兄,你也想与我结侣吗?” 第160章 一百六十、求婚 嘀嗒。 你愿意与我结侣吗。 我想与你结侣。 你也想与我结侣吗? 连着三句话, 依次扣紧白翎的心弦。 他的脑海里嗡鸣一片,直接作出了最为本能的反应,一巴掌拍在裴响肩上, 道:“这还用问?!” 裴响因他毋庸置疑的回答, 刹那舒展了眉宇。 白翎紧盯着他, 将师弟任何细枝末节的神色变动, 都收入眼底。只见刚才还全神戒备、目光紧缩在一点的人, 因为他一句话而容光放亮, 仿佛脸上的每一笔线条, 皆在瞬间轻松,活了过来。 白翎忍不住道:“你、你笨啊!” 他戳了一下眼前人的眉心, 深吸一口气却说不出话, 意识到自己的脸烧起来了,立刻背过身去。 身上莫名燥热,白翎想跑,结果被牢牢捉住, 按在怀里。 脊背贴着师弟的胸膛,两人都滚烫。白翎猛拍裴响箍在自己腰上的手,挣扎着说:“放、放开,好啦!我也要去洗澡换衣服——” “师兄, 我们沐浴完才去魔宫的。”裴响素来清冷的音色染上了一抹轻飘, 像压不住欢喜, 连微微的沙哑都不明显了。 他另一只手还捂在被戳的眉间,单臂横过师兄的腰身,因他扭动扑腾个不停,受不了道:“师兄,别……!” 白翎蹭他蹭得太厉害, 不仅没把亲吻惹起的火灭掉,还添了把柴。 他突然感觉被什么东西硌了一下,位置很不妙,正巧卡着他的屁股缝。白翎惊得“嗷”一嗓子,整个人扑了出去。 裴响:“师兄!!!” 他的声音简直透出一分哀求了。 因为白翎的动作太大,连带着裴响一同往前伏倒,双手撑地,深埋下头。 黑衣剑修躬起身子,因难以克制身体的反应,耳廓已经红透。他的头发垂下去,落在绒毯上,旁边的手背青筋隐现,连绷带都盖不住了。 他指尖扣地,发出“咯吱咯吱”的细响,一声不吭地压抑着,但肩背皆在颤抖。 离他不到三尺,白翎滚在地上。 他就更有意思了,一被师弟顶到,立即想起了两人曾在河里干的荒唐事。 满脑子尽是上不得台面的回忆,勾得他也天雷引地火,一动不敢动。白翎缩成一团,窝在香炉边,死死地抱着双腿,生怕被发现点什么。 在霁青河的时候,白翎并未看到水下的光景,仅以双手丈量。 他当时一面摸索,一面心中称奇,煞有介事地想着“不愧是我师弟,连这种方面也是出类拔萃万里挑一”。 按理说那时都算肌肤相亲了,两人应该进一步坦诚相对才是。 可他们不知吃错了什么药,现在要亲眼目睹,竟都难以迈过这道坎儿,没一个人敢看对方。 白翎忍得难受,大声埋怨道:“好端端的,说这干嘛?阿响,明明在林子里约好了的,要仪式感!要惊喜!你就不能等等吗?而且……而且我想先说的!” “师兄,你……你好难为我。” 裴响闷声回话,头发委地,露出后颈,快和他的朱缎发带一个色了。 他艰难地说:“一入魔域,心中不安……不想让师兄,还觉得要保护我……” “啊???不是,一百年前纠结过的事儿,你怎么现在还想不开呀!” 白翎气得倒仰。 他倒是记得,两人关系转变的重要节点,就是裴响不肯再被他当小孩,一定要白翎扭转对他的心态。 搞半天只有他白翎一个人转了,师弟还介意着呢? 白翎有气无力地翻个身,脸朝下摊成大字。 过了会儿,他感觉抵得慌,又翻了回来,缩吧成一团。 用物理方式强行自制不太行,白翎想到这,忽然担心师弟。 阿响不会在整什么笨办法吧? 他悄悄地转过去,不料以他的角度,从下往上、一览无余。 白翎哈哈笑道:“我都看见啦!” 裴响:“!!!” 白翎一时不甚,乐出了声。裴响惊觉他的视线,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忽然闪身到白翎面前,把他一整团抄了起来,踹门进了卧室。 白翎吓得乱叫:“等等等一下你要干嘛?!阿响这里是魔域啊这里是师兄家顾怜那癫公还在楼上!!!诶呦——咦。” 他被丢到了床上。 然后,裴响转身就走。 幸好,诸葛悟给他们收拾客房的时候,或许是想起白翎的神级大床了。所以,不知他的狸猫侍从们怎么做到的,用十多层松软的褥子,固定成了一张软床。 白翎陷下去又弹起来,四脚朝天。 他立即心虚地抬起腿,以作遮掩。不过,师弟只留给了他一个背影——剑修的黑衣径直去往里间的沐室,少顷,传来“哗啦啦”的水声。 “……阿响?” 白翎一怔,高声道,“你在泼冷水吗?” “热水。”沐室里,传出青年喑哑微沉的嗓音。 他顿了顿,说,“我们还有一个时辰。师兄……我在,放水。” 白翎:“……” 白翎鬼使神差地懂了他的意思。 或许,有可能,只是阐述一种可能性——其实他心里也是这样期望的。 水声趋于平稳,因浴盆太大,装满需要时间。 床上的白衣青年散发凌乱,被他故作潇洒地一拂,假装自己经验丰富,不足为惧。 他溜达下地,掩饰性地轻咳一声,指节抵在唇上,软红滋润的嘴衬着雪白手指,分外鲜明。 他没好意思正对沐室门,怕被里面人出来撞见什么,磨蹭着走到衣柜前。 錾金实木的大柜门往两旁一拉,左边是正经衣物,成套挂着;右边是宽松的浴衣,上好的质地,华美精贵。 白翎眼睛一亮,取了一件暗红纱混银丝的。这颜色和师弟的发带接近,他一眼便相中了它。 沐室里水声未停,白翎虽没刚开始那样激昂了,但等待也是磨人,片刻亦显得漫长。 他处于不上不下的状态,本来打算用浴袍挡一挡,但在床边坐了会儿,忽然暗骂自己一声。 里面穿着衣服、外面还套浴袍,不跟顾怜穿衣服泡澡一样傻么? 真是为情乱智不可理喻了。 他无奈掩面,感觉自己要完。这时,里间的水声渐低,白翎一惊,手忙脚乱地褪去白麻道袍,再将浴衣裹上。 现在他全身上下光溜溜,就一件轻柔如无物的纱料蔽体,感觉和没穿一样。 白翎深吸一口气,又弯下腰。 他一手拉拢着衣襟、按住随便打了个结的腰带,另一只手拾起散落在地的道服,寻思要不还是把中衣穿回来。 恰在此刻,沐室的门开了。 剑修稍稍露出半张脸,道:“师……兄。” 从没分开过的两个字,顺畅出口那么多次,这次断在中间。 白翎双目圆睁,愕然地回过头。 他的姿势简直不堪入目——背对沐室门口,刚屈起一条腿上榻,想够到扔去床另头的亵裤,可是刚扔太远,他不得不塌下腰去、伸长手。 从后面看完全是不可以用言语形容的一幕。 他还只穿着一件薄纱衣。 白翎骤然色变:“等、等一下,阿响你听我解释……” “咣”的一声,沐室门猛地甩上了。 足足过了半晌,里面人才强行遏制住躁动的气息,不肯再露面,只说:“水,放好了。” 白翎:“………………” 不知为何,有种会一去不复返的危机感。 白翎的脑海里天人交战。他和裴响不一样,虽然两人在实际行动上都白纸一张,仅留过一点对方的痕迹,但他博览群书,春宫也是看过的。 问题是看了可是没看很多啊! 水墨画那画风,放课本里还差不多,哪有现代人看着能心猿意马的!!! ……好在他春宫虽然不精,但上辈子略通一点别的。高中男生会呼朋引伴,在宿舍一块儿看,白翎不怎么感兴趣,却也瞄过两眼,知道是怎么回事。 问题是他只知道男女是怎么回事,不知道男男是怎么回事啊!! 话说回来,怪不得他对那些不感兴趣——莫非他天生喜欢男人?! 白翎一紧张,就会胡思乱想。 他一胡思乱想,就会胡言乱语,走路还同手同脚。 白翎从书桌上顺来一柄折扇,笨拙地双手拉开,借此掩面。他没想到,欲遮还休最撩人,就和他穿的浴衣一样。 他用扇子敲了敲门,发现没关,踌躇半天后终于鼓起为人师兄的勇气,推门而入。 隔着一排画屏,人影绰约。 师弟的墨色道服已经叠成了方块儿,规规矩矩地置于架上。 白翎细看一眼,发现他全脱了。 白翎:“……” 他原地凝固,在“天呐天呐今天要做到什么地步我还没准备好”,和“活色生香小师弟拆封即食真的不试吃吗”两个选项之间,最后摒弃了…… 他摒弃了理智。 白翎走过屏风,起初并未看向裴响。他只能感到,余光里有一道人影,是他的师弟,静静地靠坐在浴盆另一边。 浴盆是长方形,和现代浴缸很像,不过是木制品,而且大得多,容纳两个成年人绰绰有余,允许他们在里面搞一些小动作。 思及此,白翎无声地颤了下眼睫,仍没有看过去。 师弟的身材很好,他从初见面时就知道了。若是轻易看去,之后移不开目光,立时落在下风,往后只能任其宰割。 所以白翎坚决地控制住了眼睛,不疾不徐地走过浴盆,先把折扇合起来,放在窗台上。 他能感到,有一双目光始终追随着自己,像要把纱衣熔化。不曾想,师弟那般冷心冷性的人,有朝一日,也会为他而燃烧。 白翎抬起一条腿,点了下水面。 温热的。在触碰足尖的霎那,荡开一圈圈涟漪。 浴衣的质地太软,随着他的动作,下摆分开,滑落堆积在腿根。白翎喉结滚动,生怕被误会成有意挑逗,连忙双脚迈入浴盆,在水中坐下。 水波荡漾,白翎紧盯着两人之间,破碎又融合的涟漪中心。 他还是裹着浴袍,两手把对襟拢得更紧,腿也并在一起。白翎两只脚贴着,因这个过于拘谨的姿势深感不甘,忽然,他透过晃动不休的水面,隐约瞧见了什么—— 师弟一腿屈膝,手搭着膝盖,另一条腿岔开,坐姿自然又略显锋芒,正对白翎。 当他注意到白翎睁大的双目和视线落点后,下意识想换个动作。可白翎邪念顿生,心道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他把腿一伸,不轻不重地踩了上去。 裴响发出闷哼,立即握住了他的脚踝。【你现在阅读的是 】 160-170 第161章 一百六十一、升级 还记得白翎怎么升级…… 白翎被握住了脚踝, 犹能以脚掌和脚趾惹是生非。 他能感到,效果卓著,轻佻的坏心眼被勾起来, 不顾死活地调笑道:“阿响你……好厉害啊!” 对面的人本就因他的举动无法自拔, 闻言更是无声地盯他一眼, 弓下身去, 捉他脚踝的手好悬克制住力气, 指节都隐隐发青。 而刚才的一眼中, 眼底情绪浓得化不开。 白翎与他目光相接, 浑身过电似的一激灵,脚下烫得受不了, 有心缩回来, 却被师弟收紧,牢牢地按住。 原本宽敞的浴盆不知为何,变得狭小。 空气因情热而蜷缩,把他们胶着在一起。 白翎轻咳一声, 忽有些喘不上气。 他手扶盆沿,往上坐了一点。可他身上还穿着浴衣,纱料薄如蝉翼,浸水后全然贴在身上, 凉意刺激着神经。 白翎后悔不迭, 强笑道:“我、我去换一件……?” 裴响抬手抽下了发带。 亮红的缎子在空中一闪, 将他的黑发散入水中,遮住了冷白肌肤上大片弥漫的赤潮。 白翎正因晃眼的好景色入神,就见那缎子向自己飞来,缠住他两只手腕,捆住了往上一挂。 霎时间, 白翎手足皆受制。 他惊得微微张口,吐不出一个字,双臂被迫抬起,两手别在一块儿。他的上半身多数露出水面,因举臂的动作稍稍挺身,湿透的衣服黏在身上,感觉更清晰了。 白翎下意识低头,发现某处光景一览无余,语无伦次地叫道:“阿响!你、你哪学来的?!” 更要命的是,他没法拉着领口,本就宽松的衣襟立时敞开,一线开口直达腰际。 水下的纱衣如烟雾腾起,自由得多,他邻近水面的衣襟开合不止,随着水波时掩时张。暗红的颜色,要么衬着莹白,要么透出莹白。 裴响把他两只脚都握住,拢在一起。 修仙之人,肌骨新生。寻常人路走多了,难免有茧,修士却无此等状况。尤其白翎这样成日里潇洒来去、不事苦修的,身上自不必提,连脚底板也光洁如玉。 他的脚踝和身形匹配,偏于纤细。 裴响掌握其中,用指腹慢慢摩挲,许久才道:“师兄,我百年前便学会了。” 白翎:“……” 白翎难捱地闭了闭眼。 平时克己复礼的人,一旦流露出阴暗欲念,便要人命。白翎不敢相信,百年前的师弟——怎么可能! 两人还在钟楼上偷偷拥抱呢,那时候多纯情呀? 白翎苦思冥想,当时的自己脑子里是什么。对,因为两个人被顾怜赶去搞卫生,他在幻想师弟穿女仆装。 即便后来的他们互诉衷肠,抱头痛哭——好吧没那么苦逼,但总而言之,是一段美好纯洁的少年回忆! 回忆变了颜色。白翎绝望地想。 裴响无声地缓了口气,神情还是清冷的,俨然在压抑着什么,说话声却已沉得变调。 他说:“抱歉。” “……倒也不必。” 白翎本想扶额掩饰一番,可双手都被吊在头顶,他只能偏过脸,郁闷了半晌才问,“具体什么时候学的?” 裴响:“……” 裴响答道:“你总是捻我的发带。” “小男孩也总是扯喜欢的姑娘辫子呀!这怎么了?”白翎清楚感到,说出“喜欢”二字时,有什么东西更烫了,他难耐地缩了缩腿,根本动不了,不禁叫道,“喂!” 不叫还好,叫了之后,反倒像下达了某种同意性质的指令。 白翎感受着对方的举动,惊觉自己的耻度在某些时候还是挺高的。但他从不是什么矫情的人,进沐室之前,更过分的场景都想象了无数,纵使脸红得快要爆炸,也没有半分后悔或者逃避。 他只是无力地垂下眼帘,小声说:“为什么我完全不知道……” 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沮丧,然而,立即被裴响捕捉到了。 此时的青年剑修,双目黑沉似夜天。在那眼眸深处,藏有一抹火光,灼灼的如露如电。 他在品味师兄的每一分反应,从受制于人的无措,到独独为他的无奈,任何细微的神情变化,都能引发他的战栗。 品出白翎的委屈和挫败后,他轻飘飘道:“师兄难以接受么。” “当然!”白翎脱口而出,又改口道,“……前阵子学的还差不多,怎么……怎么那么早就居心不良了!都不告诉我?!” 他不自觉地带了点控诉,习惯性想要师弟道歉。虽然不代表对方真的做错了什么,但师弟让着他,哄着他,两人历来如此。 裴响却道:“如此看来,幸好不曾令师兄发觉。” 白翎:“………………” 白翎使劲抬脚搡他:“阿响!!!” 他以前真是错了! 怪不得裴响不许他把师弟当小孩,到头来,还得夸师弟有自知之明! 白翎恼羞成怒,一浪浪的水花溅落在地,打湿了周围。不料,裴响轻轻地抽了口气,忍耐地蹙起眉。 白翎仍和他贴着,自然感觉到了变化,羞愤欲死地哼哼:“你……你这也能……?” 他太低估修《太上迢迢密文》的修士了。 白翎认命地眯起眼睛,紧盯师弟。 裴响连绷带都已卸下,露出许多年代久远的疤痕。伤疤累累,纵横交错,为他修长完美的躯体,添了一笔凌厉。 起伏的肌理,精炼的线条,水珠从中间滑落。 白翎看着便有些面红耳热,联系起伤痕的来源,又不免心疼。 心疼等于心软,他挣扎的力度放缓了,态度一转,试着好言央求,道:“阿响?你先放开我的手嘛。” 剑修自下而上,始终盯着他。 “师兄不怪我了?” “怎么会呢。刚才只是……只是有些意外而已。”白翎轻咳一声,加强了攻势,语带抱怨地撒娇,“手抬久了好酸……” 裴响目光微动。 发带仿佛被训练出了灵性,放低位置,让白翎手在胸前,不过手腕仍被捆着。 白翎抬高声音道:“你根本不在意我,我一点也不爽!” 此言总算有用,发带松开了他。 裴响低声道:“师兄,请再……稍等片刻。” 白翎挑了下眉,抱臂不语。 听师弟话里意思,好像等他结束后,有什么等着白翎似的。 白翎一下便想岔了,语气微妙地说:“我们一个时辰后还要去开会,那、那个的话……时间不够吧?” 裴响:“不够?” 他沉默须臾,领会了白翎的意思,瞬间气息不稳,哑声说:“师兄,我们尚未结侣,不可以……不可以的!” “诶。啊哈哈哈哈,是吗?” 白翎终于能扶额遮掩表情,可是太过羞耻,他忍不住双手掩面,心里狂扇自己嘴巴——想什么呢!师弟可是传统的人,有些事要留到新婚夜才能做!! 那待会儿等着他的是什么? 白翎心猿意马,根本控制不住,瞄一眼裴响的情况,迟疑道:“你不会要我等一个时辰吧……” “快了,师兄。” “你上次也说‘快了快了’!你觉得我还会信你吗?”白翎深吸一口灼热的空气,没忍住作出评价,“阿响你真会长。为什么看脸那么禁欲,却……却有这么个……啧!” 裴响抽空问:“‘禁欲’的意思是?” 白翎:“戒色。” 裴响:“……谢谢。” 白翎看过第一眼后,就完全解除了道德的约束,津津有味地细看起来。 裴响感受到他如有实质的目光,愈发牵动涟漪。 某些画面与记忆里的景象重叠了,白翎突然笑出声。 他掩口乐道:“啊——还真是长势喜人。阿响,我在梨花林里,把你从炉子里叫醒,你躺在大青石上,那时可没穿衣服哦。对比了一下,真是长足进步呢!可惜可惜,你不记得了吧?” “记得。” 深陷情动的剑修眸光微闪,忽然对他一笑。虽只是唇角轻扬,几近于无,但在这张惯若冰霜的脸上,堪称春雪初霁的温柔。 他道:“师兄你说,‘此生也算共白头’。” 话音落在水波中,裴响凝视着白翎居高临下、狎昵又漂亮的笑颜,终于失去了引以为傲的自制力。 白翎则是一怔,因师弟的话,心弦迸出一个颤音。 他暗暗动作,尝试为裴响延长此刻,成功逼得剑修吐息凌乱,深深阖眼。 白翎面上的坏笑并未散尽,却因心脏怦怦跳,垂睫不语,呈现出一种妖异与纯真并存,放浪与稚拙兼备的奇妙气质。 终于,水面归于平静。 裴响把墙上标示的符文画在浴盆边,阵法运作,很快换了缸水。这次水极浅,堪堪覆过腰间。 白翎好像被师弟记住的诗句戳心窝了,预感再胡闹下去,灵与体交融的感觉会让他无法承受。 他意图结束:“好了阿响,还有一个时辰,我们应该平复一下。等下还得跟大家聊天呢……” “师兄,你在发光。” 没想到,裴响一眼发现他的异状,道,“你是不是快进境了?” “嗯?还差一截呢,就是比较激动吧!” 白翎也发现,体表久违地冒出了灵光,是他感受到强烈的爱意所致。 放在以前,白翎还能嘴硬,发光全怪师弟,不能怪他。 但到现在,白翎根本没法确定——灵光究竟是因被爱而生,还是纯粹因爱? 在他的脑海里,《喜乐诸天奇经》卷首的“喜怒忧惧”四个字,“喜”隐隐放光。 有一瞬间,它好像变成了别的某个字,但因程度不够,很不稳定,很快就变了回来。 而在白翎的丹田里,突破化神期的关窍正在松动。 他全然不知,进境后要付出何等代价,正当出神之际,裴响已双臂撑在他两侧,俯身在他上方。 却不是对着头的上方,而是腰的上方。 “阿响?” 白翎难得茫然,潜意识要起身,却被师弟按住。 裴响抬头望他,五官俊美到极具攻击性,衬着唇畔若有若无的笑意,直接把白翎定在原处。 他说:“师兄,我帮你进境。” 第162章 一百六十二、化神 是这样升级哒!=v…… 两人整整胡闹了一个多时辰。 白翎起初还有力气表达惊异, 甚至因太过超出预期,频频推拒。 不过很快,他就被裴响弄得失去了反抗能力, 只能仰倒在浴盆边沿, 勉强将手盖在眼上, 掩饰着不断溢出的液滴。 平心而论, 师弟很生涩。 白翎能感觉出来, 他为此作了颇多准备, 也能感觉出来, 师弟的准备仅限于纸上谈兵。 可是不论如何,都远远超出了白翎现在的承受范围。 透过青年泛着粉色的指缝, 可以看见他湿漉漉的睫毛, 不住颤抖。他似想说点什么,精巧的喉结上下滚动,嵌在修长白皙的脖颈上。 可惜,他的唇缝像黏糊在了一起。但凡分开, 必然从中泄出足令他羞愤欲死的轻吟。 而在青年的体表,散发着若隐若现的华光。人在动情之际,视野本就会一阵阵地模糊,如天旋地转。 因此他周身的光晕不仅没显得离奇, 反倒增添了一分旖旎, 浴袍早在不知何时便褪下了, 半掉不掉地挂在他腰际,像水中生出了红艳的藻荇,围绕着他飘拂。 最要命的是,伏在他身上的人。 白翎的思绪全然融化,脑子里尽是软塌塌的碎片:诸如他身为师兄, 怎能让师弟为他做这种事?当真是万劫不复了。 亦诸如师弟到底背着他学了多少?莫不是就职于笑忘门期间,被某些不三不四的同僚带坏了?悔之晚矣! 再如……再如不下去了。 白翎残存着最后一点意识,手滑落在师弟肩上,因没力气,仿佛在欲拒还迎。 他想看师弟的脸,他怕师弟不好受。 可是从他的角度,只能瞧见裴响沾水后愈发乌黑的发鬓,还有墨描般的眉。再往下,雪峰似的鼻梁,抵在无法言述的部位,白翎仅一眼就移开了目光,像被烫到。 不是被裴响的样子烫到,也不是被他自个儿烫到,而是两者合在一起——白翎脑子里像有一蓬蓬烟花爆开,轰得他眼冒金星。 太要命了。 不论是少年时,凛然不可侵犯的世家公子,还是青年时,声色冷冽的喋血剑修,白翎总觉得,自家师弟是有点鬼气森森的气质的。 配上他鸦青眉宇、暗红薄唇、苍白的肤色,常拒人于千里之外。 而白翎当师兄的最大乐趣,就是惹出师弟的波澜,逼他像个活人。现在,裴响让两人的进度一日千里——白翎倒成了掉队的那个,茫茫然又惶惶然。 所有血液往一处汇集,白翎忙伸手进裴响发根,颤声提醒:“我、我快了……真的!” 他想把师弟推开,裴响却毫无退意,变本加厉。 刹那间,白翎无法自抑地蜷起身。他两腿绞紧,把师弟夹在中间,片刻后骤然脱力,整个人往水里滑。 裴响喉结微动,像是咽了什么。 他终于起身,用手背拭过唇角,扶住师兄。 白翎双目稍稍上翻,素来神采飞扬的眼眸涣散了。他呼吸不畅似的,面颊呈现病态的嫣红,终于将往日里仿若清风细雪、明丽脱俗的容貌染透红尘。 裴响目光幽深,从他痴迷无神的双瞳,看到微张的唇瓣。 白翎嗓子哑了,发不出声,好处是终于能张嘴,勉力喘息着。 他和被抛到岸上的鱼没区别,气若游丝,半晌缓不过来。嘴唇红润至极,以前总能吐出连珠妙语,或者歪理,十分之大言不惭,次次把裴响气得心里吐血。 现在倒好,善辩者惨遭制裁,用来说的嘴巴张口无言,用来想的脑子融成浆糊。 裴响垂眸望他,清冷的神情被欲色蒸过,显出底层的执迷不悟。 他轻轻问:“师兄,你这样便靡靡欲死,以后该如何是好?” “混……混账!” 白翎终于哼出了一句,无力地仰着头,看着近在咫尺的师弟,喃喃道:“你、你吃掉了?” 裴响道:“嗯。” “那东西怎么能吃呢!”白翎崩溃叫道,不过话一出口,便因提气太猛,胸膛剧烈起伏。 他一巴掌拍向裴响,被师弟握在手心。 白翎小声尖叫:“快——快吐出来啊——” 裴响把他的手按在自己腹部,说:“已经到这儿了。” “不可能!” 白翎微弱地扑腾两下,闭了闭眼睛,终于说了实话,“又不好吃,吃它干嘛?你不能吃这种东西,阿响,你……还阳真人!你、你还笑?!” 听见道号,裴响唇边浮现出短暂笑意,似霎那晴光。 他倾身出去,拿水杯漱了漱口,之后转到白翎面前,问:“好了,师兄。可以亲一亲么?” 白翎:“……” 白翎又崩溃了,道:“不要讲究在这些奇怪的方面啊!要亲就亲,问我干嘛?……还问得那么正经!唔——” 他被扣着后脑勺,陷在师弟怀中。 白翎本来就气没喘匀,再被师弟深吻,很快软成了一滩。他没骨头似的,魂儿也飘了,再说不出硬话。 裴响趁此间隙,淡淡道:“其实味道不错。” 白翎:“……?” 白翎反应过来,瞬间羞耻过头,勉强撑他的胸口。 裴响继续道:“师兄,我们是修仙人,我乃实话实说,并无勉强。” 白翎脑袋晕乎着,只能发出呜呜咽咽的声音。 裴响说:“今日探明了师兄底线,若想新婚夜圆满,还须勤加练习,让师兄适应……算了,下次再说罢。” 下次? 白翎实在怕了这种全身心受控的感觉了,竟萌生出“才不要有下次”的想法。不过他并没有说出来,因为亲完之后,直接昏睡过去,什么都不知道了。 — 待白翎醒来,正在床上。 他全身被擦洗过,清爽松快,透着一点酥骨入髓的余韵。 被角掖得严严实实,随便一动,都有暖和光洁的褥面,滑过肌肤。脑后是鼓囊囊的软枕,与被窝连成一片,热乎如晴日云端。 室内一片昏沉,窗户仅开了半扇透气,传来淅淅沥沥的雨声。 白翎完全无法判断自己睡了多久,忽然想起,和其他人约定的“一个时辰后下楼会谈”,连忙掀被子下地。 赤足踩在毛毯上,并不冷。地板下有维持温度的法阵,否则凭魔域的严寒,盖再厚的被子也是白搭。 白翎正准备开门,不料门先开了。 裴响穿戴整齐,见到他,二人都微妙地安静了片刻,随后裴响说:“早,师兄。” “‘早’???现在是什么时候!” 白翎探头到客厅,往露台看,一眼瞧见两轮明月,正是魔域上午。 白翎不忍卒视,紧闭双目。 他昨晚体力透支,加上本就是深夜,所以一觉睡到第二天了。 白翎犹带希望地睁眼道:“阿响,你代我见他们了吗?有没有帮我找理由??他们说什么啦???” “我不可能将师兄独自留在某处。何况,是你熟睡之际。即便在诸葛师兄的府邸,也不可对群魔掉以轻心。”裴响一脸平静,道,“阴阳之交还有月余开放,比起那厢,更迫在眉睫的是师兄你。” 白翎:“我?” 裴响提醒道:“你快进境了。” 白翎:“喔!” 他惊讶地叫了一声,看着自己两掌,果然见灵脉隐现,是即将破境的征兆。 忽然,叩门声响起。 裴响侧首道:“师尊他们来了。” 白翎会意,立即扑回床上,滚回被窝里,假装刚醒。 不管怎样,别让顾怜觉得他活蹦乱跳——不然就解释不清,昨晚为何放大家鸽子了。 少顷,几人走进屋中。 为首的正是顾怜,在一众人里个子最小,脸也最嫩,但是昂首挺胸地领队,甫一进门,便重重地哼了一声。 他显然在因白翎昨晚缺席而生气。 白翎立刻捏着鼻子,半死不活地应了一下,假装快不行了。 顾怜大步走到床边,道:“怎么回事?不是说只有点发热么!” 最后进来的裴响:“……” 诸葛悟亦道:“阿翎,你还好吗?何故一夜过去,另有不适之状。” 裴响:“………………” 白翎意识到自己演太过了,尴尬地坐起来,说:“刚才没清嗓子。哈哈,真是不好意思啦。” 顾怜怒道:“孽障!” 他拂袖而坐,狠狠瞪白翎一眼,用手背贴在白翎额上。 白翎扬眉,不知他干嘛用这种民间土办法测体温——破境前可能出现各种状况,发热是最不严重的一种。 然后便听顾怜道:“灵脉疏通倒是可以,破境时不会滞涩。但气海太躁了——你干什么这样激动?本尊座下弟子,进化神是迟早的事!你们几个,以后修不到大乘自觉扫地出门去,明白吗?” 诸葛悟与裴响同时颔首,表示听训。 白翎则眼神一飘,略感心虚。 顾怜以为他内府的灵气燥,是因为要破境了激动,实则不然。盖因昨晚玩过火,白翎到现在还心绪难宁罢了。 他心里有鬼,没看顾怜,看向和诸葛悟一同进来的田漪、徐景。 徐景兀自道贺,恭喜白翎更进一步;田漪却对上白翎的尴尬表情,联系起他“发热”、“一夜过去”、“气海燥”等特点,恍然大悟,露出眉眼弯弯的奸笑。 白翎更尴尬了,连连咳嗽。 诸葛悟对他的功法内情略有所知,见状亦猜出一二,不动声色地望裴响一眼。 裴响垂眸,并不接他视线。诸葛悟顿时确认了自己的猜测没错,无声地缓了口气,说:“好了师尊,阿翎他需要静养。不如,我们都出去,让小裴留下来照料即可。” “我才坐多久,赶我干嘛?”顾怜很是不悦,一口回绝。不过他木雕泥塑似的坐了半天,才想出作为一个师尊、接下来该问的话。 他问:“白翎,你的功法是什么,怎么进境的?” 白翎:“……” 裴响:“……” 两人对视一眼,同时转开。白翎试图祸水东引:“师兄,你没告诉师尊吗?” 诸葛悟没料到一心帮衬师弟们,结果俩小的一有事还是推他顶缸,似笑非笑道:“这种事情,由你们亲口交代,岂非更好?” 第163章 一百六十三、招供 怪我!怪我!…… 顾怜狐疑的眼神在三个弟子间来回, 见他们互相推诿,直觉不妙,一拍被褥道:“究竟是什么功法, 速速招来!” 白翎低声道:“早不问晚不问, 都要化神了, 还问干嘛……” “此时不问, 难道等你酿成更大的祸患吗?”顾怜倒是理直气壮, 直接点名, “冲玄你先说。” 既然是“先”说, 恐怕在场几个,都逃不掉。 白翎和裴响的目光又在空中相接, 白翎向师弟使了个眼神。可他想表达的意思太多, 或许自己也举棋不定,裴响无从分辨,微微凝眉。 诸葛悟垂首道:“禀告师尊,阿翎的功法名为《喜乐诸天奇经》, 是一部前所未有的奇书。” 白翎说:“前所未有的奇葩。” “和你一样?”顾怜冷哼一声,无意间让白翎自己骂到了自己头上。他板着脸,“听都没听过……哪来的歪理邪说!” 白翎道:“呵呵,当然是全性塔里抽到的, 也就是你的亲亲师尊给的。” “好、好端端的提死人干嘛!……塔里抽的?不可能, 从没见人修过!”顾怜不信。 裴响道:“师尊, 师兄的功法仅有他取得。此后,亦不会有旁人抽到。” 他对顾怜略作解释,顾怜虽万般迷惑,但觉得经商世家出来的孩子,算术应该可靠, 遂勉勉强强地接受了裴响的说法。 但顾怜对于“唯有白翎抽到这部功法”,并无头绪,想不出什么危害,只得回到最初的话题:“所以你怎么修炼的,破境要作什么准备,功法写了没?” 白翎:“这个嘛——” 眼看弟子们望天的望天、看地的看地,唯有裴响目不斜视,还是没什么表情地直视着他,顾怜当即道:“裴响,你来说。” 白翎叫道:“他哪里晓得!你别瞎问!” “问你你又不答,管我问谁?”顾怜眉毛一竖,拍开两手比划个不停的白翎,喝道,“裴响,说!” 裴响:“……” 显然,裴响听白翎的。他道:“弟子不知。” “不知?!” 顾怜大为光火,一眼看出了两个小的合伙欺瞒他。 正当他要大发雷霆之际,完全不明就里的徐景举手道:“我知啊道君,我知!白老大,你那功法不是很简单吗,你来大罗仙窟吃饭的时候讲过呀!” 白翎倒抽一口冷气,说:“田漪,快——” 田漪餍足的奸笑尚未散去,不知刚才脑子里塞的什么。她闻言回神:“诶?” 徐景道:“白老大靠吸别人修为进境的嘛!” 白翎如释重负,瘫回床上。 还好还好,他都忘了,自己说过这个版本。原来是去驾鹤一脉家里做客时,跟小辈们讲的绝对绿色、老少咸宜版。 顾怜在修道方面,却没那么好糊弄。 他道:“吸别人修为?怎么吸的!为何听起来像魔门邪术?喂,你躺下干嘛,起来回答本尊的问题!” 白翎刚放下的心,又被迫吊紧了。 他想歪在被窝里,却被顾怜使劲晃悠,欲哭无泪道:“能怎么吸啊——我要吸就说我要吸嘛,别人同意了然后给我吸呗!” 顾怜:“……真的?岂会如此简单?” 白翎假笑道:“爱信不信,反正我是一路吸阿响过来的。他给我吸,他最乖啦。” 说到这,趁顾怜陷入沉思,白翎悄悄冲师弟眨眼,越过顾怜暗送秋波。 顾怜抬头道:“那你吸我的看看。” 白翎:“……” 白翎的笑容僵住,道:“啊?” “争夺阴阳契在即,你偏偏此时破境,自然是越快越好,免得以后被趁火打劫。”顾怜大义凛然,认真道,“修为我多得是,分你些也无妨。不要误会,我是不想你当拖油瓶!真是的,身为师兄,怎么能吸师弟的修为?你太不是人了!” 白翎张了张口,无言以对。 以他功法那死出,找师弟练确实没道德、没节操、没人性。但是,你情我愿地搞断袖比起单方面压榨,还是稍微能原谅的吧? 再不把真正的修炼方式和盘托出,顾怜这关就过不去了! 白翎嘶声道:“其实我——” 裴响异口同声:“师尊,师兄他——” “阿翎只能汲取心意相通之人的法力。”千钧一发之际,诸葛悟截过二人话头,道,“师尊,你的好意,阿翎心领了。” 顾怜:“什么?心、心意相通?” 白翎乐得猛拍大腿。 他又忘了!他跟师兄也说过一个版本——尽显糊弄之道的相对绿色、成年可看版! 这下能让顾怜信服了吧? 徐景目瞪口呆:“啥意思,要心意相通才行?我没理解错吧,心意相通是那种心意相通吗??你们、你们……” 田漪感动道:“我就说嘛,我的感觉是对的!” 徐景仰头长嚎:“大师姐骗我——” 白翎两眼一闭,心说完蛋。 驾鹤一脉的小辈们的确不知,他和裴响的师兄弟情,已经跳转到另一个层面了。田漪可能看出了端倪,但和林暗态度一致,本人不说,她们不问。 徐景就没那么聪明了,他对白翎心服口服,五体投地,从没往别的方面怀疑过。纵使羡慕白翎和裴响关系亲密,也没细想两人的“亲密”到底是什么。 现在白翎把断袖的身份一亮,徐景对修真界的认知遭到冲击,简直道心破碎。 顾怜被嚎得头疼,下意识抬手,但对别家的弟子不好动粗,只得用同样大的声音斥了句“安静”。 他问田漪:“你什么时候感觉他俩不对的?功法练了那么久……难道他们早已暗通款曲了?!” 白翎趁着顾怜转过去,在他背后使劲打手势。 他想让田漪说慢一点,千万别让顾怜知道,两个弟子从一开始就不清不楚了。 不料,他作“慢”的口型,被田漪读成了“骂”。 女修虽不理解,但义薄云天。她热血上头,当场上前一步,说:“梦微道君在上,请听晚辈一言!白裴两位师兄弟,固然在清修途中互生情愫,可他们乃是天生一对,水到渠成,您何必死抓着不放?您别着急——听晚辈说完!我知道,他们搞龙阳令您感到丢脸,但您都这个岁数和辈分了,还要脸干嘛?” 徐景适时捧哏:“要不起,不要!” 田漪紧接着说:“没错,面子是身外之物,您半截入土的人,还想以后带进棺材里吗?您攒的这么多脸,就是用来给弟子丢的呀!” 顾怜:“……” 白翎:“……” 裴响:“……” 一席话掷地有声,展月一脉上下全愣住了。 半晌后,诸葛悟率先鼓掌,裴响沉默片刻,亦鼓之。 唯有白翎口吐胡言:“哈哈哈,没错!顾怜你还不知道吧?我在秘境便对阿响伸出魔爪了!他为了给我提境界续命,不得不忍受我的胡搅蛮缠!是我把他变成断袖的,要怪就怪我吧!!!” 裴响一听,立即表态:“不。其实早在府上初见师兄的时候,我便……” 田漪:“芳心暗许了?” 裴响道:“之后与师兄相处途中,纵有不快,亦瑕不掩瑜。诸般种种,前所未有。所以我……” 徐景:“春心萌动了?” 裴响说:“师尊,请您责罚弟子!” 田漪和徐景齐齐道:“人间自有真情在啊——” 顾怜人已傻了,呆坐原处。 不仅是他,还有他身后的白衣青年,同样神色怔怔。好像其他人都倏地消失,世界上只剩那个拱手行礼、请求师尊降罪的黑衣剑修。 白翎愣了好久,骤然翻身下地。 他来不及趿上木屐,光脚站到了裴响身侧,与他一同垂首。 正当一屋子人僵持之际,一只高冠小猫走进来,直立身躯,对诸葛悟“咪咪喵喵”地通报。 诸葛悟闭了闭眼,道:“师尊,请先掲过此事吧。反正有小裴在,阿翎进境,应是无需担忧的。陛下来送节礼,嗯,就是他昨晚提及的节日,‘传情节’。” “你说什么节??” 顾怜对此正敏感,立即问道。 “是魔域的有情人终成眷属之日。”诸葛悟笑了笑,说,“也是沉音公主,衣寐的忌日。” 顾怜欲言又止,慢慢低头。 白翎望着他的后脑勺,感觉像一只斗败的大公鸡,忽然丧失了全部力气。或许顾怜对他和裴响千防万防,是由于他自己过于惨烈的旧事,导致他害怕弟子们步他后尘。 可是,当年的沉音公主和问镜一脉萧缘,正因为长辈在中作梗,双双死无葬身之地。 那对年轻的恋人,为后世的诸多师长们,敲响了警钟。 现如今,为了纪念他们两个,沉音剑冢设立了新节日,名为“传情节”。顾名思义,一方面鼓励相爱之人互诉衷肠,另一方面,也是提醒长辈们,多考虑考虑年轻人的情意。 魔尊已到了二楼客厅,顾怜终于回神,冲弟子拂袖道:“罢了罢了,你们爱怎样怎样!破境必须成功,否则要你们好看。” 他话音未落,便飞身消失在窗外。 白翎长出一口气,这时腰间发亮,他伸手一摸,见是林暗给的玉牌。 昨晚还在来诸葛悟府邸的步辇上时,白翎便给林暗回了讯息,道歉并告知两名小辈的情况。 不仅如此,他还托林暗查探,沉音公主衣寐转生的线索。 没想到,林暗一夜间就有了回音。 玉牌上只写着三个字:“找到了。” 第164章 一百六十四、送礼 see you a…… 虽然玉牌一次能传输的讯息有限, 但只写了三个字,不知是何缘故。 可能情况复杂,无法定论;也可能找到了目标而已, 但暂且没法与之接触。 还有可能, 是林暗因两名师弟师妹蹲了魔域大牢, 有意吊魔尊的胃口, 把更多筹码留在手中。 她听白翎简述了现状后, 知道玉牌并不安全, 曾经被衣眠夺去。于是先不把情报和盘托出, 好让对方陷于被动。 若算时间,眼下是魔域的晌午。 几人边往楼下走, 白翎边问诸葛悟:“师兄, 衣眠怎么这个点来。” 田漪也道:“就是,那红毛怪莫不是来找渡尘真人打秋风的吧?” 诸葛悟微哂,道:“陛下每日都要睡到这个时辰。” “哦,夜猫子魔尊。”白翎了然, 随着脚下莲台缓降,瞥见窗外风光,想起不辞而别的顾怜,莫名心虚道, “咳, 那个……顾怜就这样走了, 没事吧?师兄要不要……关照一下?” 他佯装无意地碰了下腰间银铃,玎珰作响,试图由诸葛悟联系顾怜。 不用把那家伙叫回来,但是提醒一下他哪些魔窟不能去、哪些魔头不能惹,好歹算当徒弟的对师尊尽孝。 裴响亦看向诸葛悟, 诸葛悟轻叹一声,道:“你们考虑得是。” 他拍了拍手,旁边的空中张开一枚漩涡,之前送几人前往王殿的官袍乌鸦飞出来,扑扇着翅膀等候调遣。 诸葛悟道:“烦请传令下去,有一名紫衣可疑人士,近日恐现身于剑冢各处。诸位子民若遇此人,切勿惊慌奔逃,伏地念咒,即可相安无事。” 白翎:“……” 白翎欲言又止,想了想确实。比起顾怜,更需要担心性命的是魔物们。 乌鸦“咕嘎”两声,问他咒语是什么。 白翎也好奇道:“什么咒语这么厉害?寻常魔物念了,都能赶跑顾怜吗。” 诸葛悟道:“此咒即为,‘梦微道君在上,请受小的一拜’。记住,施咒的同时,必须伴随相应的姿势,才能发挥完整作用。” “相应的姿势难道是……”白翎嘴角直抽。 诸葛悟说:“没错。双膝跪地,双手抓在胸前——不管有几对手足,足皆屈膝,手皆对握,切记切记。” 乌鸦点点头,飞回了漩涡,消失不见。 徐景小声道:“它们倒是听渡尘真人的话啊……” 田漪道:“该说是魔物好糊弄,还是梦微道君好糊弄呢……” 诸葛悟但笑不语,那表情仿佛在说,反正几百年来都是这样过的,以前糊弄顾怜,现在糊弄魔物罢了。 裴响站在他身侧,问:“诸葛师兄,考虑过离开此间么。” 白翎也道:“和师兄再见面以来,听你叹气的次数,比以前多多了呀。” 莲台停妥当,几人向待客的厅堂走去。 即将见到衣眠了,无暇多言,诸葛悟摇了摇头。 白翎追问道:“你怕道场容不下你吗?没事的师兄,相信你不会滥杀无辜的。只要行得端,做得正,他们抓你也师出无名。” 裴响亦颔首,道:“神教当灭,群英并起。如果诸葛师兄愿意,另起炉灶又何妨?” “就是,我看‘渡尘道场’就很不错。听起来比‘霁青道场’有前景,搞断袖的不会那么多……” 白翎小声说完,几人正好转过屏风,再无二话。 宽敞的客厅映入眼帘,同样仿造仙去山的弟子廊舍所建,外间内堂、茶几香案,无不熟悉。 白翎甚至找到了自己喜欢躺的软垫,再看裴响,也凝视着几根靠墙的竹竿。本来在仙去山时,是白翎砍来竹子,想给后院栽一片竹林,冬天刨笋吃。 不过他手黑,种什么都养不活,还剩几根竹竿便晾着了。 等裴响进门后,他喜欢拿那些杆子晾晒衣物,似能给衣服渗透清淡的竹香。 但是,白翎的软垫竟然被人占了。 此人正是沉音魔尊,衣眠。 男人在私下里也铁甲不离身,好像和那些寒光闪闪的细片儿长在一起了似的。他的红发灼灼如流火,铺满大片地板,将四周的陈设都映出了一抹血光。 小猫侍从们进进出出,每一只的脑袋上,皆顶着一件精美的礼品。瞧着五花八门,包装艳丽,由专人送达,按部就班地运到地下仓库去。 白翎见他大马金刀地坐着,几乎一人独占了全部垫子,本来不爽。没想到,他眼角余光一瞥,发现了几个熟人。 确切地说,是“熟妖”。 门口跟小猫清点节礼的,竟是一群小妖。 他们和百年前一样,个子矮小,才一尺来高,但比起以前瘦骨嶙峋、干巴巴的模样,现在圆润得多,显出了几分憨态可掬。 它们穿着统一的鹅黄袍子,背后绣有“大君鼎”字样。 不知是修为见涨还是何故,小妖们以前藏不住的妖物特征都收起来了。远远看去,它们就和几个大眼睛的老头老太一般。 当它们发觉白翎的视线,齐刷刷看来。 双方相对,白衣粉发的仙人笑容如昨。与他同行的黑衣青年凛冽更甚,但鬓边一缕霜发,再醒目不过。 霎时间,小妖们全部一蹦三尺高。 什么田鼠尾巴、兔子耳朵,还有刺猬的鼻子麻雀的喙,同时冒了出来。 它们一叠声尖叫:“恩公呐——” 闭目养神的衣眠遭到魔音穿脑,勃然大怒:“吵什么吵?!” 小猫们一溜烟地跑光了。 小妖们则整齐划一地打了个抖,随即看向白翎和裴响,仿佛想起了他们当年救场撑场的事迹,立刻摆出不畏强权的气势,涌到二人脚边,把他俩团团围住。 “小君鼎”已经变成“大君鼎”,还成了魔尊节礼的供货商,它们要把自家药房发扬光大、开遍魔域的宏愿,俨然在稳步落实。 白翎感觉眼前的画面似曾相识,忍不住打趣:“怎么,又要推销那些见不得光的丸子了?” 具体的丹药名字不记得,反正不是催情的、就是治不孕不育的。 老板小妖立即摇头,紧张得磕磕巴巴:“不、不会的恩公,多亏你们帮忙保住了药房基业,我们才有机会改过自新,现在只卖正经的好药啦!这个——这个送给你们!” 它双手捧起一物,白翎看着眼熟,道:“咦?这是……” “永久有效的魔尊冠名款剑冢新年限定发行‘大君鼎’翡翠票折!”小妖们异口同声,然后七嘴八舌地说: “你们可以不限量免费取药哦!” “想要什么丹,直接对着票折讲就好。我们进行了功效优化,添加符咒定位,不论天南海北,只要您需要,我们即刻送货上门哒——” 老板小妖忍不住擦起了眼泪,说:“当然啦,‘惟愿诸位身康泰,宁可架上药生尘’……两位恩公,没想到还有机会重逢,你们一定要平平安安呀!” 白翎弯下腰,把每个小脑袋瓜都揉了一遍。 那厢衣眠莫名其妙,说:“魔尊冠名款?哪个魔尊,我怎么不知道。” “我们沉音剑冢的魔尊,不是仅您一位吗。”诸葛悟走到茶案后,因为小猫侍从跑光了,亲手为众人沏茶。 他迎着衣眠诧异的神色,道,“这是推进民生的做法。陛下,魔域的子民十分爱戴您,每年受顾客评价最好的商铺经过核查后,可以得到一年特权,推出一款有您冠名的特色商品。” 衣眠:“噢……” 老板小妖骄傲地告诉白翎:“我们已经蝉联三年了!” 白翎问:“一直卖魔尊冠名的票折吗?” “不是不是,头年卖魔尊冠名的壮_阳药来着,可惜被诸葛大人暂停了啦……” 衣眠:“什么东西?!” 他霍然起立,小妖们受到威势压迫,一边跟白翎裴响挥手,一边蹦蹦跳跳地跑走了。 几人围坐到茶案边,除衣眠以外,无不神色微妙。 裴响是一脸非礼勿听的漠然,其余人都暗自憋笑。 白翎对怒目横眉的衣眠招了招手,道:“陛下啊,过来喝口茶,降降火如何?您想找的人,我们已经有眉目了。不过呢,您是否也该拿出点诚意,跟我们聊聊阴阳之交呀。” 第165章 一百六十五、阴阳 不太长的皮影戏回忆…… 衣眠在主位落座, 灼灼的红发似不息烈焰,凭空飘动。 提及阴阳两世的裂隙,他神色趋于凝重, 双目出神, 好像透过眼前的场景, 回忆了多年前的旧事。 不过当他端起茶杯, 喝下第一口后, 便整口喷了出去:“噗——” 衣眠惊愕道:“诸葛卿, 你要毒死本座吗?” 诸葛悟:“嗯?” 他看了看茶杯, 道:“我的手法没问题。不过……” “看来魔尊要少一样口福了呀。”白翎好久没喝师兄泡的茶了,一边在心里嘲笑衣眠“山猪吃不了细糠”, 一边端起茶就喝。 然后他也一口全喷了出来:“咳咳咳——” 衣眠嗤笑道:“你很厉害吗?” 裴响低声提醒:“师兄, 这是小妖送来的药茶……” “怎么换配方了啊!味道和颜色,都跟普通茶水一个样嘛。”白翎呛得眼含热泪,熟悉的辛辣酥麻在舌面上流窜。 诸葛悟见状,不动声色地取出了私藏的好叶子, 重新沏上一壶,问:“陛下刚才神情,莫不是想起了什么?” “……本座上次靠近那个地方,是一千多年前, 快两千年前了。”衣眠皱起眉头说, “我没想过, 居然有人会要我带着,再去一次。” “靠近?”白翎问,“没到达么。” “我没有。但是,有一个人到达了。那人就是斩月。” 衣眠提及此处,缄口良久, 好似很不愿意说起。 道场的几人互相对视,白翎挑眉微露疑惑,诸葛悟几不可见地摇了摇头。 他用灵力传话给几位师弟师妹:“那对魔域而言,不是一段好日子。” 几人了然,衣眠也立刻察觉了灵力波动,没好气地道:“少在那窃窃私语,以为本座察觉不到么?罢了!” 他稍一抬手,磅礴的魔气溢出指缝,顷刻间形成飓风,在厅内卷动定形,浮现一片影影绰绰的魔域地貌。连与之接壤的虞渊一带、万里秘境,都纤毫毕现。 衣眠说:“两千年前,还是我父皇在位的时候。上古魔族大多嗜血,魔修皆是被道修们驱逐而来,与人界有深仇大恨。射日海天的霸主——法号叫射日魔尊那家伙,射落了人界的金乌,送去永夜。日光会抑制魔气,他那一箭,让魔族如虎添翼,几乎在人界畅行无阻!” 他说着说着,嘴角微微上扬,仿佛在回望峥嵘岁月。 诸葛悟提醒道:“陛下。” “嗬。后来的事,你们肯定清楚了吧?斩月收集灵泉,重新造出太阳,不仅集结道修在人界平乱,还打算一鼓作气,攻占魔域,永绝后患。” 衣眠撇嘴道,“我和他,正是在那时不打不相识的。” 他“啧”了一声,打了个响指,像抖烟灰一般,洒出零星的魔气。 魔气散布在浮空的剑冢风貌上,凝成了无数活动的身影,还发出隐隐的喊杀声,竟然把两千年前的人魔大战,完美复现。 彼时黄沙漫天,月光晦暗。 蒸腾的血雾直冲天宇,为万事万物笼上了一层不祥的红光。 一柄足有三人长的巨刀斜插地表,深陷在岩石之间。剑柄上立着一个明红短发、遍体黑铠的少年,一双漂亮的红瞳扫来扫去,满含警惕与不逊。 他的面颊上挂着一道伤疤,不知是多久前何人所留,至今不曾痊愈。狭长狰狞的一条,破坏了少年本来精致的面貌,亦透露了伤他之人下手之重。若非少年命硬,恐怕脑袋早分家了。 “哗啦啦”一阵响动,伴随着鸟类的怪叫。 大群的黑色鸟儿从地底涌出,像蝗虫一般,密密麻麻、铺天盖地地飞去。 少年察觉危机,跳下地握紧剑柄。在他身后,是一支黑袍加身、铁甲蔽体的队伍,正是现任魔尊的亲卫。 天空只剩一弯残月,即将进入魔气最浓、魔族最强的时辰。 按理说,不会有脑子出问题的道修在这时候来找麻烦。但沉音剑冢离人界最近,时刻无法松懈。红发少年的眼瞳慢慢地变细拉长,和预感不妙的猫一样,显出竖瞳。 亲卫队长进言道:“殿下,您已经在此守候七月夜了。他不会来的,请回吧。” 少年立即反驳:“来了怎么办?你能负起责任吗!” 亲卫队长说:“微臣不敢。但,殿下,同袍们枕戈待旦,已经……已经快支撑不住了。” “你们若是疲惫,即刻自裁,作我的血食!”少年厉声道,“他随时会来,我们必须随时在此迎敌!” 话音回荡,久久无人应答。 少年身为皇子,见军心涣散,怒火高涨,呵斥道:“打起精神来,别逼我祭了你们!” 终于有个下属低声发问:“另外三家的援兵,怎还不到?” 很快便有接话:“哈,他们不会来的!一群贪生怕死、忘恩负义之辈!吃不到肉、喝不到血的时候,老想着踏平咱们沉音剑冢,好去觅食。等人界打过来,他们又老老实实待洞里,当上缩头乌龟了!” 红发少年——也就是年轻时的衣眠,冲其怒吼道:“闭、嘴!!!” 他将手一伸,猩红的魔气直刺泼冷水的家伙,把他扎了个透心凉。旋即,对方的鲜血像丛生的荆棘迅速攀升,反哺衣眠的魔气。 衣眠精神一振,道:“再有二心,皆如此贼!” 没有杂音出现了。 所有魔尊亲卫都深深地低下头去,诚惶诚恐。 不过,但凡是对皇宫势力有所了解之徒,看见这支队伍,都会摇头叹息。原因无他,盖因衣眠率领的“亲卫”们,全是老弱病残之流。 真正的精锐,已经覆灭了。 一群人在渐趋稀薄的月色下,又死守良久。 四野完全陷入了黑暗,大地变成了瘦骨嶙峋的脊背,在夜幕中狰狞地起伏。 亲卫队长,临时上阵的皇子伴读,忍不住对衣眠说:“殿下,如果他真的会来,光凭我们,能打败他吗?” 衣眠道:“只消我就够了,定把斩月杀得屁滚尿流!!” 亲卫队长沉默片刻,问:“皇女殿下何时回来?若我们合力,或许……或许有一线生机。” 衣眠火气稍减,道:“她去转移子民了。不用她操心,我会守住的!” 亲卫队长苦涩地说:“放在百年前,谁能料到,会有今日?” “怎么料不到?”衣眠不以为然,哼道,“我们生来如此,离不开血与火!敌人死绝了,就自相残杀,自己人也杀完了,这世间便没什么好留恋,除了那当空明月!死亡才是最终的归宿,很可怕吗?要说我们有什么错,就是没把另三家杀光、没把修道法的灭绝!既然隐患留到了现在,那就迎战——不管是什么,皆去承担!” “说得好。” 忽然,一道清朗的男声响起,如空山新雨,洒落在枯槁的大地。 一袭墨蓝法衣冉冉降临,孤身一人,投下斜长的黑影。最后一抹月光在他身后寂灭,男子凭空而立,七柄小剑头尾相接,环绕着他飞行。 衣眠提刀仰首,目眦欲裂—— 那个人,来了! 斩月仙师!!! 亲卫们一阵骚乱,兵刃都拿不稳。 亲卫队长举起铁剑,不甚熟练地指挥道:“列阵!” 衣眠咬紧牙关,一眼不错地死盯着浮空之人。他热血沸腾,脸上的疤都痛了,好像回到了被剑修一剑砍落地底的那天。 他爆发出一声嘶吼:“来啊——斩月仙师!” 斩月略一颔首,单手并拢二指,竖在身前。 一派神姿高彻,口中轻吐法诀:“去。” 刹那间,七柄衔环的小剑铮铮然分开。它们次第消失,下一刻,七把万钧巨剑从天而降,砸在一望无际的焦土上! 轰然巨响,魔域似被倾斜。 亲卫们眼睁睁看着天罚降世,形同蝼蚁。地表像纸糊的一样塌陷了,七把剑错落有致,列作一排。即便远在千里之外,也能窥见这令天地变色的一幕。 浓云滚滚,尘烟漫漫。 一切不洁之物,自动避开斩月。他像是飘在一团朦胧的彩晕里,当三轮明月匿去,他便是普照的华光。 男子一眼未眨,瓦解了沉音剑冢最后的防线。 不过,还不够。他的目标是踏平魔域,就像魔族曾经对人界的所作所为一样。 突然,一点寒光在下方闪烁。斩月倏地移步,一柄长刀破空而来,与他擦肩而过。 居然差点就偷袭到他了,斩月微微笑道:“有长进啊,皇子殿下。看来,上次那剑没杀了你,终究是放虎归山。” “你那剑没杀我是因为你废物!斩月,装什么呢?别说得好像你手下留情了一样!哈哈哈哈——终于等到你了!!” 碎石不断下陷,当中爆开一个深坑。红衣少年飞跃而出,刚吸食了不少精血,呈现出一种疯狂的容光焕发。 他抬手接住掉回来的长刀,向斩月挥出一击:“受死吧!!!” 话音落下,二者交手。 他们都速度极快,时而保持人相,时而化作遁光,一蓝一红,泾渭分明。空中连续迸发爆破声,上一团气浪还在外扩,下一团气浪已经开始冲击。 地面又往下坍了一层,交手的双方毫不在意。地下河水涌出地裂,散发着浓郁的魔气,源源不断地输往半空,被衣眠吸收。 斩月尚有余裕,七剑化作正常的仙剑大小,在他的驭使下漫天飞动。 衣眠则渐渐地力有不逮,几次差点被取了性命,眼看要败。 恰在此时,一道绰约的身影悄然浮现。她的袖口紫光隐隐,是她的十指,如鬼魅般舞动起来。 阴风吹过,一具具魂魄如水鬼上岸,汇成了一支亡灵大军。 第166章 一百六十六、奇谭 打破第四面墙?…… 彼时的斩月, 修为尚在化神期。 若放在今天,此境泯然众人矣,可是在两千年前, 他绝对是整个修真界的先行者。 那时候的衣眠, 未来的第二任沉音魔尊, 也还是个千境魔族。 他一母同胞的妹妹衣寐, 同样千境, 但资质甚于兄长, 在人魔之争中杀人如麻, 是沉音剑冢的最强之矛。 衣眠看见亡魂,两眼放光, 大喜道:“阿眠!” 衣寐远远地传音于他:“阿寐, 你还好吗?” 兄妹二人的乳名,恰好把名字对换了一下,是现任沉音魔尊、也就是他们父亲,偷懒的结果。 衣眠回头看着石头缝里, 一只血迹斑斑的断手,说:“我没事。但……沙楼那死了。” 沙楼那是魔尊亲卫队长,他们的伴读,从小一起长大的玩伴。 衣眠沉默片刻, 抬手道:“杀!” 兄妹两人的视线, 汇聚在空中的斩月身上。那墨蓝道袍的仙人, 张开双臂,七剑连成一线,似游龙蜿蜒迎击。 斩月仙师的七把剑,据传由灵泉淬炼,名字也从水相而来, 分别是“止水”、“微澜”、“暗涌”、“潮吟”、“伏波”、“往汐”、“无浪”。 当他操纵七剑对敌时,剑招蕴含着层出不穷、生生不息之意,恰似无边无际的浪潮,给人以灭顶之势。 衣眠一咬牙,双手皮开肉绽,迸出魔血。 那些血沿着刀身血槽,汩汩流动,彻底唤醒了这柄嗜血魔刀,往空中人劈去数十道劲力。 与此同时,衣寐指尖的紫光大盛,呈星宿之状。 在她的号令下,阴兵的数量暴涨至数千之多——魔域的大地上,最不缺的就是孤魂野鬼! 道道模糊的暗影扑向斩月,皆被环绕他的七剑打散。不过,它们奈何不了斩月,斩月也一时间无法突破重围。 鬼兵实在太多了,几乎占据了整片视野。中间夹杂着衣眠的刀意,每一记都奔着致命来的,双方短期内无法分出胜负。 衣眠见陷入鏖战,怒吼一声,凌空飞跃而起。他连双臂都爆出血雾,尽数供给魔刀。 足有三人长的魔刀仿佛能划破天幕,蓄起万钧之威,引动了苍雷。闪电刹那间照亮天地,远方的衣寐神色一变,道:“哥哥——” 来不及了,刀锋已落。 斩月从不轻视任何敌人,即便眼前的魔族曾是他手下败将,险被他一剑枭首。道修只留下两柄剑抵挡亡灵,收回五柄架在身前,迎接当空劈下的血刃。 昂然巨响,浩瀚巨力激荡开来。 本就不堪重负的地表彻底坍塌,近乎粉碎。不仅如此,斩月还被巨刀压进了地底。他耳畔轰鸣声不断,是土地一层层凹陷,好像永无休止一般。 一道女声疾呼道:“衣眠!!!” 此时握刀的魔域皇子,眼瞳和眼白全变成了红色。他连双目的鲜血都逼了出来,整个人似地狱修罗。 他浑身上下,只剩心脏还在剧烈地跳动,没被自我毁去。可是,放肆的狂笑回荡在地下,连地下河的波涛声也无法将其掩盖。 衣眠一个劲咆哮:“斩月——死!死!!!” 然而,就在他的刀锋下方,飞沙走石之间,道修的神色始终如一。 斩月云淡风轻地望着他,并拢二指,搭在刃上。 在这一瞬,流遍刀身的魔血像受到无形驱逐,顷刻退却! 衣眠露出了恐惧。 他动摇了,刀柄脱手,眼看要斜刺里砸下。刚才那击,是他穷其一生的执念与夙愿,却被对手一举击溃。 恰在此时,一双微冷的手从背后扶住了他的肩膀。 衣寐低声说:“不要怕,哥哥!” “可、可是我……他……”衣眠勉力又握住了刀柄,三人一同疾坠。 女修攀附在他肩头,几缕紫发漏出兜帽,脸完全隐匿在阴影下,唯有一双眼跳动着紫光,如两团幽幽的鬼火,在黑暗中扑朔。 衣寐缓缓笑道:“你还没有使出全力,阿寐——去吧。就算你死了,败了,你的亡魂还能为我所用,我会代你赢!” 斩月听闻此言,并未露出嘲弄或不屑一顾的表情。 不是他性格温和的缘故,而是因为,他知道衣寐所说的并非虚言。 这位沉音剑冢的皇女,热衷于驯养鬼兵。而她培养属下的方法,就是大开杀戒,制造亡灵。葬送在她手里的性命不知凡几,不论是魔族还是人类,碰上她多半难逃一死。 斩月悄然施法,将七剑齐聚,准备反击。不料,无数双手从背后的虚空里伸出,抓住了他。 是衣寐的鬼兵! 她刚才在地上召动的,不过是游荡的残魂而已,现在偷袭斩月的,才是她真正精心打造的随从们。 衣寐在兄长耳边喝道:“就是现在!” 衣眠狂吼一声,浑身紧绷,竟然单手握住了魔刀,另一只手五指弯曲成爪,直击自己心口! 鲜红的血液喷溅而出,染红了衣寐的紫发。她拼尽全力,操控鬼兵们制住斩月的四肢,让他避无可避,正面接刀。 下一刻,变故陡生——斩月的七剑旋转而出,剑意似海浪呼啸。 他周围的一切都被剑意洗过,上下四方,无不受创。 三人已经来到了不知多深的地底,如在深渊一般。斩月此招引发了大地的崩裂,他们突然掉进了一片未知的空间! 不可名状的气流拂过他们,太古的遗音在脑海里敲响。 万事万物,一齐静止。深渊的尽头张开,像是天道睁眼! 红衣少年撕开的胸膛里,极速鼓动的心脏撞着他的手指;紫衣少女的黑袍猛然吹飞,染血的长发把脸也蹭得猩红一片。 但他们的目光,都被斩月与他的七剑挡住了。 岁月流动的速度忽然放慢,唯有此世主宰,仙途第一,缓缓回头。 斩月看见了。 — 血雾化成的情景栩栩如生,到此处时,砰然消散。 好比戏台上的表演正到关键处,母子要相认、情人要告白、绝处要逢生,结果大伙儿齐齐转身,冲台下的看客们鞠躬谢幕。 白翎脱口而出道:“怎么没了!” 徐景和田漪也急得不行:“然后呢?然后为什么不放了???” 衣眠将漫天血雾收回掌中,冷冷道:“自然是因为,然后本座没看见!” 三人一起拍大腿:“哎呀!” 白翎忍不住啧声,上下扫一眼衣眠现在的样子,实在很难把他和当初的狂暴短发少年联系在一起。 白翎问:“那个一直喊打喊杀的莽夫,是陛下您啊?” 衣眠:“呵。” 白翎又问:“看起来随时捅人刀子的……呃,头发没褪色的女修,是公主殿下?” 衣眠:“嗯。” 白翎陷入了沉思,半晌才道:“亲自出征,闯别人老巢里上门斗殴的,就是展月老祖咯?” 衣眠不耐烦道:“不然是谁?” “别急嘛,这里真的很怪啊。”白翎双手一摊,跷着二郎腿说,“看老祖那会儿的精神面貌,不破魔域终不还呀。可是这段的记载很短,我没记错的话,老祖才决定开战没多久,就收兵了。之后,他还布下秘境,隔离了魔域和人界。” 诸葛悟道:“阿翎没记错。师祖一定是在地下发现了什么,由此改变他毕生的志向。” 裴响道:“那就是阴阳之交?” 衣眠冷冷地说:“对。斩月告诉我的。我本想献祭自我,跟他同归于寂,再不济做阿眠的鬼兵,必是她座下一员猛将。可惜……等我醒来的时候,已经回到地上了。” “啊?陛下你的意思是,你什么都没看到吗。”白翎笑嘻嘻地倾身,问,“斩月告诉你那地方是阴阳交,他还告诉你别的什么了么?” “他让我保守秘密,能做到的话,他就放弃攻占魔域!” 衣眠一拍桌子,又把手攥紧成拳,“我别无选择——阿眠要我同意,我也知道,凭那时的我们……胜算不大。” 男子烈焰般的红发都黯淡了,受他心绪影响,委顿在地。 少顷,衣眠道:“总而言之,斩月发现了某个秘密。这个秘密,居然让他卸下了对魔族的戒心……对,我从不觉得,他对我们有‘仇恨’,他只是有戒心,便足够他要覆灭我们了。那个人……他到底看见了什么!” 衣眠声音压抑,显然已经被这个问题困扰了两千年之久。 他从不敌斩月一剑的毛头小子,蜕变为了雄霸魔域一方的沉音魔尊,但,还是不明白当初的转机,究竟从何而来。 只依稀记得,剑修负手而立的背影。七柄小剑回到他身畔,相连环绕,而他掷下一句: “尔等若想留得性命,即刻起镇守此处,世代不离。今日发生的一切,皆不许传扬半句,但凡泄露,在下可要说‘抱歉’了。” 白翎摸着下巴,微微扬眉。 裴响观他神色,知道他一定有了新的思考,道:“师兄有什么猜测吗。” “唔,我在想发生变化的不止老祖一个啊。”白翎看向衣眠,说,“陛下,其实在你们三个之中,公主才是变化最大的吧?我们认识的沉音公主,完全不是你展示的那样。她在兰林时,修为勉强百境,到底经过了多漫长的戒断,才能掉到那个地步?” 众人的目光汇聚于他,其中几个眼神迷茫,完全没懂白翎想表达什么。 衣眠道:“她确实是从那阵子开始大变样的,但是和我们谈的有什么关系?我在那之后,也被打击到了啊。你的意思是……” 白衣青年笑了笑,说:“陛下没看见,无所谓。公主肯定看见了。所以我的意思是,找到转生的公主,就能解开当年的谜题。” 第167章 一百六十七、进展 展月一脉,使命必达…… 林暗毕竟没有真正告诉白翎, 沉音公主衣寐现在位于何处。 白翎只得是故作玄虚,将公主的下落当做吊在驴前面的胡萝卜,哄得衣眠将信将疑。 幸好, 这位魔尊的脑子符合魔域的平均水准, 与他的武力不相当, 与他的资历更不相当。 虽然他能看出来, 白翎对他没说实话, 但他硬是没揪到白翎的漏洞。诸葛悟又一副不偏不倚中间人的态度, 不帮他拆招, 衣眠最后拂袖而去,撂下“再议”二字。 终于将他打发走, 道场的几人立即把头凑在一起。 确切地说, 是白翎、徐景、田漪脑袋挨着脑袋,掏出一模一样的三块玉牌,用灵力往上面写字。 魔域的灵气稀薄,魔气乱窜, 三人的字都歪歪扭扭,丑得很有默契。 田漪写道:“大师姐,公主很重要!一定要找到她啊。” 徐景也说:“要不给点提示?” 白翎尝试了几次,都没写出像样的字, 看另外两人把自己想说的说完了, 干脆悄么声地什么也没发。 他悄悄往旁一瞥, 不料正对上裴响的目光。 裴响似对他的烂字并不意外,只道:“师兄想说什么,可以让我代写。” “不用了啦,要说的已经说了,就等林师姐回复吧!”白翎尴尬地轻咳一声, 道,“她那么忙,估计要一两天才能有消息了。我们就……” “笃笃。” 敲门声凭空响起,是从田漪的玉牌里传出来的。她惊喜道:“回信来了!” 白翎惊道:“这么快?” “大师姐日理万机,办公的时候说有三头六臂也不为过。”徐景凑到田漪旁边,读道,“我们不曾与她见面,但追踪到了她的足迹,最后消失在前往魔域的路上。” 白翎道:“意思是公主殿下也来了?” 田漪还想追问,可是玉牌在魔域待了太久,被魔气长期浸润,时灵时不灵。她再写字,却写不成。 幸好,林暗又传来一句话,发到了徐景的玉牌上:“魔域恐生大战,沉音剑冢以一敌三,势单力薄。援军正在路上,可问他等。是非已生疑心,先勿联络。万事小心,性命为重。” 看见最后的嘱托,田漪和徐景还是和小时候一样,捧着玉牌眼泪汪汪。 白翎喃喃道:“林师姐传讯的语气,和以前一模一样呀……从我醒后,要忙的事太多,居然从上次离开道场后,就再没机会回去了。有些事情,还想当面感谢她来着。” 裴响知道他说的是自己的事,也一颔首。 田漪却道:“都是自己人,这么客气干啥!当然啰,要是大家还能在大罗仙窟一起煮饭吃饭,大师姐肯定会很高兴的……话说我们之后干嘛?白师兄,你进境准备得怎样了,要不先干这个?” 白翎闻言呛到,说:“咳咳咳!这个嘛——” 田漪问:“是不是需要裴师弟帮忙?” 裴响静静地看向白翎,等他表态。 诸葛悟笑道:“看来症结还是在阿翎身上。他那法门,若需小裴相助,小裴岂会吝啬?阿翎,你还有何不解之处么。” 白翎扶额说:“要是有不解的东西就好了……问题是,根本没东西让我不解。” 诸葛悟道:“若无前辈领路,破境刹那,方知必行之事。阿翎的功法世所罕见,理应如此。既然要做此道先驱,别无他法,唯有当伐林开路之人。” 徐景和田漪一边表达对诸葛悟的崇拜,一边为白翎打气,坚信他能顺利进境。 白翎也将手一挥,道:“好!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准备过节?我要是另外三家地洞的老大,就挑过节的时候搞突袭。” 两名小辈齐齐称是,发现墙上刻着沉音剑冢的浮雕舆图,立即拉白翎去研究布防了。 只剩裴响和诸葛悟坐在茶案两侧,半晌,裴响开口道:“诸葛师兄,我有一事,想向你请教。” 诸葛悟道:“小裴想问什么?” “进境化神期,可否有筑基保命散一类的灵丹妙药,可保败也无虞?” 诸葛悟微微笑道:“若是有,我当初便用了。” “抱歉。”裴响低头道,“是我……思虑不周。” “我看你是关心则乱。”诸葛悟看着他的神色,说,“据传修习《太上迢迢密文》者,因献祭生机而进益,故对死亡的嗅觉颇为敏锐。小裴,你预感到了什么?” “我只觉得……前路是九死一生之地。” 裴响如实相告。在诸葛悟面前,他不必因为想承担更多,抱有某种“报喜不报忧”的心态。 诸葛悟沉默片刻,亦将目光投向了不远处。 白翎正和田漪徐景逞口舌之快,三个家伙有三种意见,眼看要揪成一团了。 白衣青年还是神采飞扬,没心没肺,好像自己的生死大事都不必挂怀,一切皆听天由命便是,不必让烦忧占据半分心田。 他的两位师兄弟却为了他进境一事,相坐无言,深陷思量。 少顷,窗外卷入一缕紫色云影,旋作顾怜身影。 他不过离开一两个时辰,居然显出了几分风尘仆仆。 诸葛悟与裴响皆起身见礼,诸葛悟问:“师尊大驾移往何处去了?下回能否与弟子知会一声,好令各处招待。” “不用这么麻烦。奇了怪了,几百年没来魔域砍瓜切菜,现在的魔族都怎么了?冲玄,难道是你教化有功?它们甫一见我,一个个就地跪下行大礼,还口口声声地说什么,要我受它们一拜!噢,对了,它们都喊我道号。看来我久不来魔域磨剑,魔域却仍流传着本尊的威名啊!” 顾怜的倦意之中,透露着少许满意,满意的深处,流露着许多得意。 他一口气炫耀完毕,两名弟子都明白到底怎么回事,心照不宣地保持着沉默。 顾怜问:“茶呢?” 他说罢抓起一杯没动过的茶水,一饮而尽。 下一刻便:“噗——” 诸葛悟道:“师尊,这是……小妖药茶。” “什、什么鬼东西!想毒死本尊不成?!” 顾怜呛得惊天动地,作出了和衣眠一致的评语。那厢白翎听见动静,探头道:“哟,离家出走的回来了?” “孽障,还不速速过来谢恩!”顾怜一见他,顿时趾高气昂,道,“为师已经查明了一处洞天福地,是这整片魔域,唯一能供你进境的地方!那处地势复杂,险象环生,禁制重重——但是在浓郁的魔气之外,竟有精纯的灵气。本尊用废了五个灵级的指灵司南、一部神级的溯源洛书,才发现这片未经开化的法场,最奇妙的是,居然有一条天然通道,直达地底。快点过来叩头!” 他一撩衣袍下摆,大马金刀地坐在主座上。 然而,预想中的别家小辈撒花欢呼、自家弟子顶礼膜拜并未出现。取而代之的,是五个不省心的家伙面面相觑,好像有什么他们知道、唯独顾怜不知道的事情。 顾怜恼道:“眉来眼去的看什么呢?” 白翎终于挑起珠帘,缓步而出。 他问:“师尊啊,您找的那地方,是不是在地下?” 顾怜:“当然!” 白翎又问:“那地方有且仅有一条通道,而且入口有魔族的重兵把守?” “你、你怎知有许多守卫,我说了吗?”顾怜一惊。 五人视线相对,多少流露出一种“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的松快神色。 当然,顾怜费尽了功夫。不知他扎进了多少魔窟,周身的灵光都比之前黯淡。 白翎好言好语地赞扬道:“真是高徒出名师啊。师尊,你这次立下大功一件了。你发现的那地方——八成正是我们的目的地,阴阳交。” 第168章 一百六十八、传情 紧锣密鼓备婚中,三…… 顾怜以一堆看风水的堪舆类法器作代价, 虽然很败家,但直接找到了阴阳交的所在。 令道场诸人意外的是,那地方不在别处, 正巧在皇宫地底——也就是他们现在的脚下。 顾怜当即命令白翎, 不管他的功法究竟是何路数, 必须赶在阴阳两界的裂隙出现前, 完成破境。 不然万一在争夺老祖“阴阳契”的时候破境了, 往小了说, 白翎自个的性命悬于一线;往大了说, 牵一发而动全身,若让阴阳契被抢走, 全修真界都要玩儿完。 白翎嘴上“嗯嗯啊啊”地答应了, 心里却没底。 他与裴响已然是心意相通,如胶似漆,但要破境,总觉得差了点什么。 难不成, 真得走到那最后一步? 白翎手一抖,差点把指间的战棋捏碎。 时值魔域深夜,皇都灯火通明。 每座高塔的窗户都被灯光照得昏黄,群魔乱舞的黑影映在窗纸上。佳节庆典将至, 沉音剑冢沉浸在甜蜜又欢欣的气氛里。 唯有白翎, 因为双不双修的问题, 在桌前坐着不动半晌,又走到墙角发呆,最后跑露台上吹风。 静不下心。 根本静不下心! 何止静不下心,白翎简直想就地蹲下来埋头鬼叫。 他左右各看一眼,发现两边分别是田漪和徐景的住房, 他俩的露台都没点灯,应该是无人在侧。 千载难逢的良机! 白翎立刻往地上一躺,翻来覆去地打滚,以此宣泄无以言表的心情。光是这样还不够,他面朝下伏着,一只手用力捶地—— “白老大你在干嘛?” 冷不丁有人说话,转眼,另一个女声也响了起来,问:“怎么了这是,吃了魔族饭吗?” 白翎浑身凝固,片刻后微笑着起身,发现徐景田漪一边一个,都跑他露台上来了。 白翎表面镇定,实则崩溃地问:“你们什么时候来的?” “我们一直在呀。”田漪说出来的话让他想死,“白师兄,我们只是没给露台点灯罢了,反正其他地方亮得很,咱这不黑。大师姐教过,勤俭节约很重要,不可靡费。渡尘真人供我们借宿,更该如此。” 白翎:“……” 徐景也道:“我本来在练气,突然听见很奇怪的声音,还以为魔族偷袭。原来是白老大啊,你怎么趴在地上?是什么独特的练功姿势吗?” 白翎:“……” 两人终于发觉他不对劲,异口同声地问:“你和裴师弟吵架啦???” “没有!能不能盼点好的。”白翎长叹一声,对上这两张真诚且知根知底的脸,不知道说什么,又往地上一坐。 田漪和徐景都麻溜地坐了下来,盘起腿,目光灼灼地盯着他。 田漪兴奋地说:“裴师弟不在,有什么话你放心讲!” 白翎纳闷道:“你怎么知道不能给他听?” 徐景问:“这么多年了,你有为除他以外的事情烦成这样过吗?” 白翎:“……” 白翎皮笑肉不笑地“呵呵”了两声。 在两名小辈的期待和催促下,白翎也实在憋不住了,道:“假如,我是说假如。我那功法想进境的话……必须和阿响更进一步怎么办?” 徐景:“什么更进一步?怎么更进一步??” 田漪:“什么?!你俩还没更进一步?那你们上回是在干什么,我看你在床上崴着起不来,还以为——” “怎么可能啊,这里可是师兄家!我再狂放也不会在这种地方干那种事吧!”白翎受不了了,感觉开启这个话题就是个失败的决定,挥手赶他们走,“不说了不说了,我还要研究庆典布防呢,刚得到消息可能有内鬼,不能只对外防。不聊了!” “哎呀,魔族的内鬼当然要交给魔族自己解决,我们帮着打外来的不就好了吗?”田漪扒着栏杆不肯走,“白师兄,所以你要为修真界的兴亡献身咯?!” “不、不算我献身吧,我破境得了好处,真正无私奉献的人应该是……”白翎说不出口,手挥得更快了,“好啦快走!” 徐景却犹在迷茫:“啥意思,谁要牺牲吗?那可不行,咱们都要全须全尾地回去。还有,什么这地方干那事,哪事???” 田漪道:“哈哈,就是……” “不要说出来啊!”白翎突然听见开门的声音,脸色一变,道,“完蛋完蛋,阿响回来了!” 田漪心领神会地闭嘴,还以眼神示意徐景,要他也哪来的滚回哪去。 孰料徐景福至心灵,恍然大悟,作了个把指头塞进另外两指拢的圈的动作。 白翎:“……” 田漪:“……” 田漪立即后退一步:“不是我教的!” 白翎:“他能自学成才?!” 徐景满脸震撼,叫道:“我猜对啦?白老大,你,你……你不会是合欢一脉流落在外的真传弟子吧,你这功法要进化神,付出的代价也太大了!” 对他这种活了几百年还没牵过姑娘小手的人而言,双修才能进境简直是卖身求荣。 白翎深吸一口气,微笑着闭上双眼,不想解释。 裴响已经进门,正在玄关换木屐,净手更衣。田漪见状,二话不说翻回了自己的露台。 仅剩徐景还处于目瞪口呆之中,白翎笑眯眯地问:“行了你,既然都猜出来了,还不快点回你屋去,给我和阿响腾地方?” “好、好吧……” 徐景浑浑噩噩地转身,又猛地转回来,说,“白师兄,离庆典只剩两天了!你……你可要节制些。” “哈?”白翎不自然地应道,“当然。我心里有数,少逼逼赖赖了,回去吧你。” 徐景走出两步,再次回头:“裴老弟这些天早出晚归,要么追猎其他魔窟的细作,要么在剑冢的演武场守擂,很辛苦的!” “我知道啊,所以才纠结……总感觉现在不是合适的时机。”话虽如此,白翎还是感到莫名其妙,眼看裴响走过来了,问,“你到底想说什么?” 徐景一条腿跨进了自己的露台,骑在栏杆上,一脸凝重地说:“我想请您对裴老弟温柔些。” 白翎:“………………” 气氛如同凝冰,白翎怀疑自己理解错了,最终只道:“啊?” 他向前一步,好笑道:“等等,你说什么?让我对他温柔些??徐景,你站住,你觉得我是……?” 徐景鬼鬼祟祟地往上一指,问:“难道你不是?” 白翎忽然感到难以回答。 徐景叫道:“你、你可是师兄啊白老大!” 白翎微笑着沉默,而后欣然承认:“没错!我就是。” “你是什么?” 清淡中略带沙哑的嗓音响起,裴响挑动珠帘,站在厅堂与露台的边缘上,望着外边的白衣青年。 徐景直接摔回他的露台,连跪带爬进屋去了。 白翎负手回身,笑吟吟地踱过裴响身侧,从他挑帘的手臂下钻过去,道:“没什么呀,阿响。今天也辛苦咯。” 他冲师弟嫣然一笑,裴响因繁重事务而沉郁的眼底,倒映出稀微光亮。 剑修抱臂倚墙,不自觉地跟随师兄移动视线,道:“有什么值得开心的事吗。” 白翎道:“没有。只是……哈哈哈!” 他想起来就乐,情不自禁地笑出了声。 裴响道:“没有?” “嗯……怎么说呢?就是……”白翎指指他又指指自己,斟酌着措辞道,“徐景以为我和你,我是上面的。” 裴响:“……?” 裴响一贯冷静的面色出现了卡壳,定定地望着白翎不语。片刻后,待他明白过来,顿时闭了下眼,耳廓泛起一丝红晕,直身道:“师兄你……你们聊什么了?” “没聊什么啊!我一直赶他们走,结果他们在那瞎猜。啊,就因为我上次起不来床!” 白翎意识到自己险些穿帮,好不容易才圆回来,略显得语无伦次。 裴响困惑道:“既然是师兄起不来床,他怎会认为……” “因为我是师兄嘛!”白翎眨了眨眼,说,“怎么能以下犯上呢?阿响你真是太不乖了。你看人家当师弟的,都明白规矩。” 裴响看了他一会儿,问:“师兄想在上面?” “啊?这、这个——”话题的走向很危险,白翎没想到师弟会直接问出来,故作镇定地说,“我都没关系呀!我什么时候和阿响争过?他误会起来很好笑而已。” 裴响不语,似在做激烈的内心斗争。 白翎鬼使神差地猜到了他在想什么,幽幽道:“话说回来,我们真的没讨论过这个问题诶……为什么好像默认了一样,难道我之前死活接受不了,就是因为我有预感会在下面??啊。什么世道!” 裴响扶额转身,面壁道:“师兄……不要说了。这些天,我总在外面,正是因为……” 话音到此为止,白翎瞬间了然,问:“因为阿响看见师兄,就会想到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吗?” “你如何猜到的!”裴响脱口而出,愕然地望向他。旋即,剑修意识到自己不打自招了,又转回去额头抵墙,喃喃自语,“修道之人,岂能如此。” 白翎瞥见师弟眉峰紧锁,仿佛自罪感强得厉害。 白翎本来焦灼了数日的心情,一下子放松了,甚至有点雀跃的欢快。 他来不及查探自己情绪转变的原因,轻轻问:“阿响,你想什么了呀?跟师兄说说嘛。” “……”裴响维系着神情不变,骤然抛下一句,“我今日的静修尚未完成,先去修炼了。” 然后便逃也似的进了房中,从小到大头一回,当着白翎面,关门落锁。 白翎:“……” 白翎双目微睁,不明所以。不过他说完那句话后,自己脸上也烧了起来。 他又掩饰性地咳嗽一声,终究没胆量敲门追问,更没胆量破锁进屋,把以前口花花的什么“生米煮成熟饭”落实到位。 白衣青年眸光一转,翻出露台的栏杆,凌空轻跃,来到低层。 小猫侍从们已经认识他了,全部放下手头的活计,从花瓶旁、茶几下、香炉后探出脑袋,发出友好的喵喵叫。 白翎听不懂,捏起其中一只小猫的肉垫,像握手似的上下摇了摇,道:“师兄睡了吗?没睡的话我想见他打听点事儿。睡了的话,帮我把他叫起来,我想见他打听点事儿。很重要的事儿!拜托拜托。” 反正修为到了化神期,就不需要睡眠了。说是睡眠,实为静修,诸葛悟不缺那点。 果不其然,小猫进去没多久,就回来了。 它拍拍白翎的靴子,示意他跟自己走。 诸葛悟的居所占据了单独一层,白翎翻到了走廊里,被领进客厅。 他本以为,自己需要坐一会儿,等师兄过来。没想到,一进客厅,就见诸葛悟已经在茶案后端坐着了,甚至泡好了茶。 时辰这么晚,按照诸葛悟以前的作息,早该歇息了才对。白翎挠挠头,心说师兄来魔域的这些年可能总加班,所以会熬夜了。 他抬手招呼道:“师兄!” 诸葛悟叹道:“这么晚了,何事问我?” “师兄怎么一副心力交瘁的样子。魔尊又烦你啦?”白翎走去坐下,顺手端起茶杯。 “非也。不过为人臣子,理应为君主分忧。”诸葛悟的目光落在茶杯上,欲言又止,“阿翎……” “不是魔尊是谁,哦,顾怜来吵你啰?”白翎本来欲端茶往唇边送,说话间顿住。 诸葛悟还是看着和他毫厘之距的茶杯,道:“也不是。但,身为弟子,该当对师尊尽孝。” 他顿了顿,道:“阿翎,那杯茶已经凉了。我重新给你沏一杯吧。” “不用,唉,我没心思喝茶。”白翎怔怔地望着桌面,把茶杯放下了。不知为何,诸葛悟无声地松了口气。 白翎道:“师兄啊,既不是衣眠,也不是顾怜,那是谁让你这么晚了不睡觉,还待在客厅里?难不成是阿响?” 诸葛悟:“……” 诸葛悟笑道:“岂会?小裴近日来忙得脚不沾地,哪有闲情雅致,来与我这位‘诸葛师兄’叙旧。” 他话里带上了揶揄,仿佛已看穿白翎的来意。 不过,未等白翎老脸一红,诸葛悟又道:“阿翎这些天也辛苦了。你草拟的布防阵图,比原来的实用许多。省去了不少资费不说,还无需那么多人力。” 白翎道:“魔力?” 诸葛悟:“好吧。听起来有些奇怪。” 白翎打了个哈哈,言归正传:“师兄,阿响虽然一直在忙正事,但我总觉得,这家伙在背着我搞什么事情。以前他晚上回来,怎么着也要挨着我报告一番今日见闻,再不济讲点练功的心得。再再再不济,我看他没什么可讲,就会讲些有意思的故事哄他……什么声音?” 突然,一道“喀拉”的动静从下方传出,好像是椅子里有什么东西。 白翎低头观察,师兄的客厅或许要经常接待魔族贵客,所以,并没有仿造道场的风格,以名贵的木材打造长椅。 取而代之的是类似“炕”的座位,竹制骨架,外罩皮革,内部中空,下设炭火。在寒冷的魔域,此种座椅舒服又保暖,极为普遍。 诸葛悟沉默片刻,道:“大概是猫进去了,炭火暖和。” “哦……好吧,我接着说。” 白翎提及自己和师弟睡前的卿卿我我、恩恩爱爱,本有口若悬河之势,但被怪响打断,只好意犹未尽地道,“他这些天,回来却不一样,总问我些莫名其妙的问题。比如喜不喜欢魔族的篝火晚会?喜不喜欢魔域的饭菜?喜不喜欢皇都的景色?你说奇怪不奇怪——师兄,阿响不会受什么刺激了吧。为什么突然问这么多关于魔域的东西。” 诸葛悟道:“那阿翎喜欢吗?” “当然不喜欢啊。”白翎一口否定,说,“篝火晚会是传情节的活动吧,男男女女拉手兜圈子。我都有阿响了,还去凑那热闹干嘛?这地方的吃的更是不好评价啊师兄,我只能说你不是辛苦,是命苦。我以前觉得魔域只是美食荒漠而已,现在看完全是美食茅厕啊——” 发言戛然而止,白翎又听见了古怪的响动,这次是从诸葛悟座下发出来的。 白翎惊讶道:“挨着炭盆不会燎着毛吗?” 诸葛悟略显艰难地解释道:“猫就是……喜欢在炭火边扎堆。” 白翎没养过猫,可是很相信诸葛悟,没有深究。 诸葛悟道:“听了阿翎所言,小裴的确是有所筹谋一般。不过,你二人之间,何必生疑?再怎么样,都是为对方好,想让对方高兴的。阿翎何不潜心等候,或许有惊喜等在前方。” “是、是吗?” 在白翎心里,其实隐隐约约有个答案。只是他等得百爪挠心,实在忍不下去了,迫切地想抓住一些蛛丝马迹。 他一时出神,喃喃道:“好,好……既然如此,我也能作点准备,指不定谁是谁的惊喜呢。而且,等那之后,我就能光明正大地和阿响……我先告辞了师兄!多谢多谢!” 白翎霍然起立,一副人逢喜事精神爽、春风得意马蹄疾的风姿。 不料,他起身的动作太大,不慎勾住了座椅下缘,将其整个掀翻了—— 白翎回头一看,跟藏在座位下面的顾怜四目相对。 白翎:“……” 顾怜:“……” 白翎指着他,转向诸葛悟,问:“猫?” 眼看顾怜败露,诸葛悟的座椅也摇晃起来,竟有不顾他还坐在上面,就要把他和椅子一同掀开的架势。 刹那之间,诸葛悟面不改色地放下茶杯,瞬移到桌旁。 他的椅子被顶翻了,衣眠高大的身躯站起来,冲白翎一扬下巴道:“你说谁美食茅厕?” 顾怜也面色铁青地起身,负手呵斥:“夜夜在那里你侬我侬,出去不许说是我梦微的弟子!” 白翎:“………………” 白翎的视线落在自己手边的茶上,问:“所以,这杯茶几个人喝过?” 诸葛悟按着眉心,但笑不语。 第169章 一百六十九、破局 玩战术的心都脏=v…… “所以真正的起因经过结果是, 最先来的是魔尊陛下,他找师兄你看新版布防图;结果师尊也突然到了,因为不想被误会, 所以陛下你躲进了座位下面;然后师尊拉着师兄叽里呱啦, 非要师兄你想办法, 让我立刻破境不可——最后说曹操曹操到, 我来了!于是师尊也躲到椅子底下啦?” 白翎一口气梳理完事情真相, 轮流看着眼前三人。 衣眠皱眉道:“操操操操?” “这你别管, 听不懂算了。”白翎对外人没有解释家乡话的耐心, 转头问顾怜,“师尊你很奇怪啊。师兄提的办法见不得人吗?你居然会想躲起来?” “休要恶意揣测!逆徒, 你大晚上不精修, 到处串门作甚?”顾怜根本不接他的招,一味进攻,“还说什么睡前跟师弟你侬我侬——呸!不、不害臊,我看你以后如何跟裴家交代!” “我又不是裴家的, 跟他们交代干嘛?当然是看阿响的造化啦。”这方面白翎有充足的安全感,完全不在意,笑吟吟地说,“师尊啊, 难道你拉下面子, 同意让我和阿响快马加鞭修炼了?” 顾怜忍无可忍, 甩袖消失在原地。 诸葛悟尴尬地说:“阿翎,你应该给师尊一些准备。他能想开不容易,不过,你猜对了。” 白翎:“诶?” 诸葛悟道:“师尊确实是来催你二人进展的。他问我,何时主持你们完婚, 回人界指不定困难重重,或许道场作梗,或许裴家有碍,干脆趁此地传情佳节,让你们修成正果。” 白翎:“……” 白翎良久才道:“他能想开是不容易,但好像一下子想得太开了吧……师兄,阿响是不是也觉得传情节不错?” 他眼神微妙,流露出某种暗示。 诸葛悟笑道:“你这样懂他,大可以自信一些,相信自己的预感。” 有师兄这句话,基本上十拿九稳。白翎当着他和衣眠的面,极力克制,但还是掩饰性地咳嗽一声,唇角微抿。 只有衣眠摸不着头脑,不耐烦道:“你们叽叽歪歪的说什么?诸葛卿,何事要背着本座,他听得,我听不得?” “事关微臣二位师弟的终生大事,陛下还是不要过问了。您最该关注的,是明晚开启的庆典。”诸葛悟将堪舆图铺开,几处猩红的标记分外醒目。他道,“阿翎,你也过来看看。另外三家魔窟的进攻路线与阵容,我们已着力探明,不可掉以轻心。” 白翎仔细一看,发现此次进攻比想象中严峻得多。光是看数量,另外三家魔窟就是以多打少,故采取了人海战略,穷尽兵力,作好了前仆后继的准备。 沉音剑冢虽然因为地近人界,各方面都比别家优异,还按照白翎几人的调度,增设了不少岗哨和机关,但面对铺天盖地的魔族,防线迟早有崩塌之时。 白翎敛起笑意,问:“有没有更具体的情报?擒贼先擒王嘛,不管怎样,先去把另外三家的老大干掉,下面的虾兵蟹将再多也好对付咯。” 诸葛悟说:“另三家的特异之处,其实就藏在它们的名字里。借骨西山,顾名思义,专拆对手的骨头,为自己助威。两军对阵之时,稍有不慎,便会被他们以各种手段伎俩,取得骨去。而从第一块骨头离体开始,一发不可收拾。千里之堤溃于蚁穴,任是再小的骨头没了,也会导致全身骨头被拆尽。” “嘶……是蛮吓人的嘛。但是,怎么感觉被阿响完克?”白翎摊手道,“不管他们拆走多少骨头,阿响都能立马长出新的。不过很痛吧——要不让我去?就算我打不死他们,他们也未必能打死我。” “大难临头,还管你相好痛不痛作甚!”衣眠怒而拍桌,大声喝道,“你师弟是不是修的《太上迢迢密文》?对付借骨西山正好啊!” 诸葛悟道:“不妥,陛下。三师弟的复生极其迅猛,对方永远拆不完。我听说,借骨魔尊已臻万境,修成了最后一重法门,若将某人的全身骨头凑齐,即可捏造成此人傀儡,得他八成功力。让三师弟去迎敌,万万不可!” 白翎道:“啊我明白了。如果让阿响去,给人家拆了长、长了拆,一下凑齐百八十套,子子孙孙无穷匮也!确实不妥。” 衣眠不快道:“那你们说怎么办,谁适合去?” 白翎说:“下一个下一个。射日海天呢?他们不会又把太阳射下来吧。” “这正是我们需要防范的。”诸葛悟肃容道,“旧日的太阳乃是金乌飞天所化,后来师祖汇聚灵泉,形成神鸟,再造太阳。射日魔尊有一把万众魔弓,须集结全族之力,方能射日。他们多为血修,吸食血肉愈多,法力愈强,最后重演射日,也不一定。” 衣眠闻言,不太在乎。 他道:“太阳随便射,但要是敢碰三月,群魔得而诛之!谅他家没这个胆子。” 白翎似笑非笑道:“好天真啊陛下。如果太阳都被射下来了,就证明射日海天全族鼎盛,早把你踩到地底去了好吗。还担心三月?先担心担心自己吧。” “你!” 衣眠再度震怒,红发欲燃。但眼下正是用人之际,沉音剑冢在某种意义上“死于安乐”,不必和其他魔窟一样你争我抢,便少了许多可造之材。 放眼王殿座下,不是蠢货,就是孤狼,没几个好使唤的。 他不得不按捺住怒火,问:“那你又待如何?” 白翎还是刚才的话:“下一个下一个。还剩谁啊?哦,折仙浮屠!” “这家不必介绍了。”诸葛悟微微笑道,“阿翎你或许有所不知,但小裴一定对他家了如指掌。近些天来,小裴杀的最多的,正是折仙魔尊座下,诸般血尸。” “诶?”白翎并不清楚。他潜心研究防线改良,几天没出门了。 诸葛悟道:“折仙浮屠,多为尸修。此道有违天理人伦,盖因破坏了死者入土为安的祖训。他们操控尸体,在两军相接时最为可怖,因为我方绝不可死人。一旦有同伴身故,即刻变成他们的拥趸。” “明白了……‘我们的人越多,我们的人越少’,是这个理么?” 白翎轻叹一声,深觉时间紧凑,能作的准备还是太少了。关于另外三家魔窟的概况,他了解过,但没有诸葛悟所言鞭辟入里。 不过,他还是转眼想出了解题的办法,道:“打折仙浮屠,一定不能死,因为死了就成他家手下啦。所以让阿响去——他死不了,绝对能耗光对面的存货!打射日海天呢,说到底不能受伤,不能被他们吸去血肉——所以该我去啊,我打架水平稀松,但不会受伤嘛!” 诸葛悟一怔,拊掌笑道:“如此确实极妙。可也不能只派你们二人,去迎战两大魔窟吧?” “没错,这就要靠借骨西山了。”白翎说,“我们要主动出击,先打借骨西山一个措手不及。他们三家都等着庆典入侵,在我们最放松的时候打进来,我们就提前一晚,全力把借骨西山灭了。届时让他家捏造出无数个我与阿响,不就能对付剩下的两大魔窟了吗?” “等等等等!” 衣眠抬起双手,仿佛跟不上白翎的思路。但他隐约想通了其中关窍,顿时有些语无伦次,哈哈大笑道,“好啊——好!我们重新理一遍。不错啊你小子,就按你说的办!” 第170章 一百七十、庆典 写一半想好了很爽的提…… 随着火把放进柴堆底部, 两丈高的巨型篝火被点燃。 几名皮肤像岩浆的魔物口喷烈焰,在群魔欢呼声中,加速篝火的燃烧。火光大盛, 映亮了方圆一里内的夜幕, 空中还剩一钩新月, 照耀着更远处的万顷荒原。 传情节的庆典开始了。 沉音剑冢一半以上的魔物聚集到皇城, 即将展开七天七夜、不眠不休的狂欢。 在纵情的欢笑声和鼓乐声中, 城墙一角, 却在上演着生离死别。 说是离别也不妥, 因为双方都知道,其实过阵子就能再见。衣眠派出了半数魔尊亲卫, 听从诸葛悟号令, 前去讨伐借骨西山。 山高路远,出征在即,在场的魔族们多少有些压抑。 不过,来送行的白翎等人, 脸上分毫未见忧虑。一来有诸葛悟在——此前百年间,沉音剑冢所向披靡,正是有他调兵遣将的缘故。这次虽然形势险峻,但兵行险招, 出其不意, 胜算较大。 二来, 有一名紫衣少年飘在半空,负手踏着莲花紫炎,正是顾怜。 他的剑影分身有本体六成功力,必要之时,还可召来天外飞剑, 多方助阵。用他的话说,就算只有本体一成的功力,也能脚踩借骨西山、拳打借骨魔尊,所以白翎和裴响留守庆典,完全不用操心他们,两人唯一的要务,就是快点让白翎进境。 顾怜对《喜乐诸天奇经》有所不知,徐景和田漪却了解内幕,齐刷刷扭头,表情惊悚地看向白翎。 众目睽睽之下,裴响面无表情,向顾怜行礼:“弟子遵命。自当尽心竭力,助师兄突破大关。” 白翎心虚,并不敢应和。 他笑眯眯地扯出一个假笑,勉强糊弄过去。 好在顾怜急于去别家魔窟大展拳脚,试图令“梦微道君”的威名重震魔域,给他们定下“七天内必须进境”的时限后,就化作遁光,一剑当先地杀出去了。 诸葛悟亦对两名师弟郑重颔首,指了指白翎的银铃,意思是有事及时联系,而后率兵出发。 魔域的地下河四通八达,魔气最盛,魔尊亲卫们潜入地下,很快不见踪影。兵贵神速,若是不出意外,一夜过后,他们便将出现在借骨魔尊的老巢。 城墙之上,残月如钩。 魔物吹响了半人长的号角,其声仿佛巨兽呜咽,此起彼伏。不多时,皇都内外的魔物都听见了响动,明白魔尊干了大事,全部暂停手头的玩乐,仰头长嗥,向天空祈祷。 人界有拜日神教,渴求光明与温暖,魔域则以天月为尊,信奉黑暗与死亡。 在一片长久不息的嗥鸣中,白翎默默地拉上裴响,走下城楼。 田漪和徐景跟着他俩,但一到城下,就识趣地找借口溜了。只剩白翎和裴响两个,不紧不慢地走向宫城。 紫褐色的空中花园是庆典中心,群魔起舞,百鬼夜行。 两人走在干枯的巨蕈上,沿其伞盖的边缘返回。魔族全堆在一块儿过节了,他们身旁倒清净。遥遥望着冲天篝火,还有颜色艳异的烟花,整座宫城尽收眼底,似一场五光十色的走马灯。 白翎感受着喧闹角落的宁静,细细品味独属于二人的时刻。他并没有松开师弟的手,摸着裴响绷带下微凸的骨节,对方好像和他一样,把全部感官集中到了彼此触碰的一点。 可是心跳得真快。 白翎抱有严重的“大师兄主义”——并非诸葛悟主义,而是从“大男子主义”演变来的概念。为了不引起身后家伙的警觉,解释也可能解释不清,白翎只能在心里给自己冠上了这个名头。 总之,每当两人待在一起,他就油然而生一种责任感,要把一切安排得井井有条,包括眼下的约会。 一直手牵手走回家不是个事儿,白翎清了清嗓子,主动挑起话题:“阿响,我真是服了他们啦。” 裴响沉浸在仅有两人的世界里,片刻才道:“他们?” “徐景和田漪啊。”白翎故作苦恼地说,“识趣是挺识趣的,可是也太识趣了吧?他们偷偷溜掉不就好啦,我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为什么非要跟我打报告?当我看不出他们在想什么吗。” 白翎一顿,终究没把“不就是要空地方给我们嘛”说出口。 他轻咳一声,道:“找的借口一个比一个蹩脚。田漪说去看男魔修跳脱衣舞就算了,徐景居然说他也去?他去干嘛,跟别人抢饭碗呀?” 裴响:“脱……衣……舞?” 听得出来,每个字都在挑战他的底线,连在一起是万万不可的。 白翎笑道:“对啊,跳一会儿脱一件衣服,没看过吧?我也没看过。” 裴响抬起眼,好像因师兄没看过有些开心。但是他才开心了一会儿,就稍稍抿唇,握紧了白翎的手。 白翎眨眼道:“我不会因为没看过就想去看的啦。” 他回头望着裴响,双眼微弯:“当然,要是徐景决定在魔域登台亮相二次出道,我当然要去友情支持一下的啦。” 在修真界也有“出道”的说法,指的是弟子们修成正果,可以独当一面,一个人在外降服邪祟了。 不过只有名头响亮的仙门有此说法,比如诸葛悟的出道日,当在他去问鼎一脉下战书、以一敌二断其三代传承的那天。 白翎的出道日他自己不晓得,后来才听别人说起,是他以群魔饵折煞问鼎道君之时。 彼时的区区筑基期小儿,竟令一位道君的神身倾覆,简直是骇人听闻。 裴响的出道日亦是道场仙友们谈之色变的史书浓墨,也就是他先召万仞、遏止魔尊,再献仙舍、剑指老祖的日子。 白翎想起旧事,桩桩件件历历在目。他说:“这个词,还是有点怪了。在我老家那边,使用对象完全不一样。嗯……应该说出山?或者出马??啊,不过徐景去跳舞的话,就是出道!” 他莫名感到好笑,差点从光滑的蕈盖上滑下去。 当然,裴响捉住了他,道:“师兄想家吗?” “以前想。”白翎安静片刻,不敢再看着裴响、倒退走路了,老老实实看着前面,感受着师弟的视线笼罩脑后,改口道,“好吧,现在也偶尔会想!许多东西,终究只有我懂,很难不怀疑,那些是不是我做的一场梦。但现实比梦重要,对吧?” 裴响没有回答,只是目光柔和。 白翎心中叹息:真是奇妙。 师弟大部分时间冷淡,对他却要么激动到感觉快哭了,要么温柔到让他想哭。而他也是有意思,刚还吐槽田漪和徐景的溜号借口蹩脚,现在就挤出一堆假大空的话,努力证明自己不在意过去了。 他们离宫城越来越近,沿途出现了荧荧的紫花。 趁着焰火升空,声音令地动山摇,白翎低声道:“其实很多时候不是我能哄人吧?阿响,是你总是信我。其实……我跟那俩家伙鬼扯的水平差不多嘛。” 裴响说:“师兄,是我提前请他们回避的。” 白翎:“……” 白翎倏地回头:“诶?” 漫天的烟花炸开了。 许多图案,印在画布似的夜幕上。 小妖药房“老君鼎”承包了庆典的焰火,借此机会,扬名立万。说白了就是投资打广告,眼下所有的焰火,放到天上都会显出他们店铺的字号:一只粉白蝴蝶,躯干是一柄白穗的黑剑。 白翎意识到这是广告植入,魔族却看不出来。它们只觉得今年烟花格外好看,殊不知纪念的是两个数百年前、保护药炉的道修。 诸葛悟施的乔装之法尚有效力,白翎的头发末端泛粉,一袭白衣飘荡如蝶。而裴响鬓边的霜发,前部已经返黑,但经过发带收束之后,仍有一绺银白夹杂在青丝之间。 白翎指着天上笑:“是我们嘢。” 裴响依然望着他,说:“我请诸葛师兄批准,可以让小妖们放一夜。” 白翎一愣,没想到这也是师弟的筹备。即将发生点什么的预感更加强烈,白翎空着的手在袖子里摸来摸去,确保暗袋里的东西还在,这才安心。 两人进了城,跟着魔物的大流移动。 在宫城门口,张罗着一张阔气的高台,上边由皇宫的迎宾偃偶倾情出演,重现着当年沉音公主衣寐,与外道弟子萧缘的凄美爱情故事。 虽然这场演出的名头是讲述传情节的由来,但白翎驻足观看了一会儿,认为说是衣寐的生平更为恰当。 公主出生时彰显的异禀天资,与兄长互相扶持的沙场功绩,再到“阳关顿悟”——白翎发现,原来魔族给阴阳裂隙取了个名字,叫做阳关。 故人的传奇一生像回光返照般上演,台下的魔物们无不心有戚戚焉,要么鬼哭狼嚎,要么憋着两泡泪水。白翎也一时思索,如今的衣寐在何方呢?确切地说,诸方势力最后会以何种姿态,奔赴宿命的绳结。 戏目演完了最后一幕,偃偶们不需要休息,又从第一幕演起。 往事不断地重复,倒像是在世魔尊对逝者的忏悔。一部分魔物看完了,融入前行的族群中,还有些意犹未尽,打算和新来的再看一遍。 白翎有所察觉,师弟给今天规划好了行程。 所以他问:“阿响,我们也往前走么?” “好,师兄。”裴响说得略快,同时瞥了一眼前方的景点。 白翎心领神会,与他往那边逛,只见是一座桥面宽阔似广场的拱桥,通往上一层皇宫。 “这是画桥。”裴响说,“以前公主思念心上人,但是被魔尊阻碍,就会在宫中作萧缘的画像。现在画像成了魔族传递心意的必行之举,与人界赠送荷包、剑穗等定情信物一样。” 他的语气一贯淡漠,即便面对白翎时有所缓和,也还是一股静水不兴的味道。当对着景观简介棒读时,就更明显了,几乎是一板一眼。 白翎乜斜着眼,瞧师弟手中攥的纸条,问:“打小抄呀阿响——你也学会这招了?” “我已经记诵在心,不会出错,没有看笔记。”裴响说,“只是要做好万全之策,毕竟……” 白翎:“毕竟什么?” “毕竟在师兄面前,总有意外。” 裴响垂了下眼,或是想起了不知道多少次因师兄而生的波澜。他道,“我们,也去画像?” “好呀好呀。”白翎笑嘻嘻地说,“传递心意的必行之举嘛。阿响,请?” 他故意将手一伸,作了个略显浮夸的示意。裴响不得不将他两只手抓在一起,像捕到了犯人一样,把白翎带到桥头。 一众魔物在此摆摊,出售作画的用具。 老板们抢生意的手段非常高明,尤其是眼光毒辣,能够在人群中精准识别出有一腿的,迅速挤上来推销。 “这位公子,家有仙妻吧?是否要留下墨宝一幅,以定终身呐?” “咦,是位道爷啊!这……无妨无妨,咱们皇都民风很豁达的,给您二位打个折如何?” “听我的客官,咱家和前面有合作,买咱家的纸笔颜料啊,等下一路都有优惠!看见那边的‘有钱能使鬼推磨’了么?” 白翎闻言看去,果然见到几名鬼修也支着摊儿,催动着几个亡魂拉磨。看样子,竟是阴阳契在魔域的余毒。 画铺老板说:“鬼修稀少,难得一见。为了证明谚语不是虚言啊,年年有这场面的。一般人要让鬼推磨,得两个铜板,您二位拿着咱家纸笔去讲价,一个铜板包拉到地老天荒的!” 白翎有心制止不良风气,可是四处张望半天,硬是没发现衣眠的影子。魔尊一向喜欢与民同乐,传情节却自己躲起来了,拒绝露面。 又一个老板来献殷勤:“客官呐,还是买咱家的东西吧,咱家不便宜,但质量顶顶好。画作好了往桥下一贴,千年都不带褪色的,以后魔域炸了你们的画像还在。万万年后,不知道什么玩意儿的从土里刨出纸,还得歌颂你俩神仙眷侣呢。” 裴响付款道:“请给两套。” “得嘞贵客!这厢请——” 老板红光满面,八条腿踢踢踏踏地领路去了。其他老板还不放弃,试图截客,白翎嘀咕道:“怎么对我们格外热情?阿响,你打过招呼啦?” 裴响如实道:“没有。” 旁边的老板们齐声回答:“因为您二位俊俏,画出来是活招牌呀!” 白翎沉默,他不好意思说,根据自己写字的灾难程度推断,作画只会更烂。 思及此,白翎难得地打起了退堂鼓。今天是他们重要的日子,他不想给裴响留下一张绝世丑图。 裴响看出了他的疑虑,道:“师兄,只要你画的是我,我都喜欢。” “诶……啊?当然是你!难道还有别人?不可能有别人!” 白翎一听这话,顿时嗅到了酝酿中的醋味,忙散了退避心思,大踏步走到最前。 他说:“我我我可能画得不好,掌柜的,能找些画得好的给我参考么?” “这是自然!公主殿下的墨宝范本,敬请阅览!” 老板搬来一本两尺见方的巨大画册,在白翎面前摊开。只见衣寐的作品印在前列,扉页即是。 白翎无奈道:“不行,画得好,但是太好了!有没有简单的风格给我学?” “好嘞!”老板直接掲过作画大手一栏,跳到游人佳作部分。 白翎看了几页,道:“还是不行,都好规范啊画得,他们的线条粗细一样,怎么做到的?” 老板急得抓耳挠腮,再往后翻:“这下总行了吧贵客,已经是孩童画的啦!刚学会抓笔的年纪呢——” 白翎依旧道:“不行!” 他往旁一看,裴响已经润好了笔,正在构思。剑修都不用盯着他找型,好像把师兄的每一寸刻在脑海里,颦笑皆能落笔成文。 白翎使劲地捅咕老板:“快点啦,最简单的范本,有没有?” “比儿童画还不如吗?”老板无可奈何,把画册翻到最后,神秘兮兮地说,“咱因为崇敬偷偷印的,您可不能说出去啊!” “崇敬?” 白翎莫名其妙,只见画册的末页上,赫然是三幅熟悉的悬赏画。诸葛悟凶神恶煞,裴响混世魔王,白翎红颜祸水!居然是他初入黑市之际,看得惊掉下巴的旷世奇作! 作者是——见鬼的宫廷画师! 白翎仇人相见分外眼红,一把抓起画册,寻找落款。终于,他在角落发现了一枚私印,上书“沉音”。 白翎:“……” 白翎道:“你别告诉我是沉音公主。” “诶嘿,当然不是那个沉音啦,是这个沉音哟!”老板指向王殿。 白翎两眼一闭,气笑了。 搞半天,把他们展月一脉三代弟子画成这鸟样的,就是魔尊陛下。亏他看在师兄面子上,给了衣眠这么多天好脸色。也难怪刚来魔域的时候,他说一定要逮住画师痛扁一顿,诸葛悟欲言又止。 白翎转身道:“一母同胞的兄妹,水平差这么大!阿响——咦。” 目光落在身旁的桌上,不禁一顿。 在看清桌上画作的瞬间,白翎忽然不在乎其他有的没的了。连手里充当罪证的画册,都被他合起来抱在身前,挡住下半张脸。 青年仅露出一双眼睛,看着师弟的画。 裴响在凡家时,族中延请过从业名师,教授诸般才艺。字画必定也在其中,他先以淡墨勾勒,再作点染。在他笔下,浮现出两具身形。 是两道背影,一前一后,行走在仲夏的原野上。 远处江河滚滚,草浪声声,他们被碧绸与朱缎缭绕,似欲乘风归去。 白翎永远不会忘记那天。 他的视线缓缓移到师弟身上,见裴响专注垂眸,潜心运笔。 剑修为了方便,将两支取墨不同的笔分开,一支拿在手里,一支噙在口中。 察觉到师兄的注视后,他亦微微赧颜,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停顿一会儿,听白翎也不语,方才行云流水,一气呵成。【你现在阅读的是 】 170-180 第171章 一百七十一、枝节 寸止 完成的画作会被商家挂在桥下, 以后人来人往,皆是见证。 这种画有个很直白的名字,就是“情画”, 白翎往桥下一望, 看见一幅幅情画跟纸林似的, 风吹过哗啦作响。 好在画桥作为皇都第一大桥, 足够长也足够宽, 得以让剑冢有情人留下念想。 画挂上去之前, 需用特殊的手艺保色护纸。裴响在老板的指挥下操作, 白翎却因他画的场景,想起那时候的事, 面上发热, 倚到铺子的一角吹风去了。 欢度节日的群魔中,热恋中的情侣占据多数。街上走着的,无不是成双成对。 更有一些穿着婚服的——魔域最吉利的颜色是黑色,新人们个个一身黑, 手挽着手,作画后前往下一个地点,也就是广场篝火。 白翎联系起裴响之前奇怪的问题,心下发笑。果然, 师弟是想按照结侣的章程, 进行求婚。 若在道场, 讲究一个三书六聘,明媒正娶。可白翎之前没忍住,在进魔域的时候,就流露出想跟裴响结侣的意思。 这下踩到师弟的尾巴了。 裴响看重仪式,定不愿在这件事上全然被动, 被师兄牵着鼻子走。阳关现世在即,他紧急钻研数天,参考当地的风土人情,最终敲定了一则郑重而不失乐趣的求婚步骤。 白翎深呼吸几口气,直勾勾目视前方。 真是太奇怪了。他都已经猜出师弟准备做的事,甚至知道师弟等下要问他什么问题了,为什么还这样紧张? 心跳声藏都藏不住,多亏了小妖烟花彻夜不息,替他遮掩。 但,白翎还是在心里扯着嗓子嚎叫——不如跳过后面的环节一步到位吧?钝刀磨人不如给个痛快! “师兄。”裴响忽然唤他。 白翎:“我在!” 他“唰”地转回来,面露微笑:“什么事?” 裴响托着他们的情画,说:“要请店主挂画了。” “啊、好。” 白翎舌头打结,拍拍衣服上并不存在的灰尘,跳到裴响身边。 老板对裴响的画工赞不绝口,用一根鱼竿状的玩意儿,勾住情画顶部的绳结,往桥下一甩。他功夫到家,一甩便将情画稳稳挂住,得意得摇头晃脑。 一个独角独眼的孩子叫道:“又有人挂画啦!” 过路的魔物们立即凑热闹喊:“百年好合——” 白翎双眼弯弯,改变想法了。 没关系,紧张到说不好话也没关系。师弟精心安排的流程,当然要每一步都落实到位才可以。 他们和其他打算定终身的魔族恋人一样,走过画桥,进入宫城。 广场上聚集着成百上千种魔物,全部围着中央的篝火,载歌载舞。白翎被三层楼高的篝火吸引了注意,仰着脑袋走路。 忽然,裴响轻轻地拉他一把,白翎靠在他身上趔趄两步,发现差点踩到东西了。 一群圆溜溜的小家伙经过他脚边,又像老鼠,又像兔子,雪白的皮毛油光水滑,为首的那只还没人的巴掌大。 可它有一条两尺来长的尾巴,被十几只更小的家伙叼着,估计是它的崽。为首这只险些被白翎踩到,生气地冲他龇牙,露出猫一样的胡须。 白翎道了声“抱歉”,好奇地目送它们远去。 其他魔物也瞧见了,惊呼声四起:“地鼯出行,有大事发生啊。” “听说魔尊遣出了半数亲卫……” 一根软软滑滑的玩意儿突然伸进白翎袖子里,缠住了他空着的手。 白翎一看,居然是在觐见魔尊前,伺候他们几人沐浴的魔物。它依然是白白胖胖的蘑菇杆儿,几个孢子挤在脚边,像一群雪媚娘,黏糊糊地咬白翎衣摆。 魔物的六只小眼睛同时眨巴,并不说话,拽着白翎加入篝火舞蹈。 白翎本不想去,不料脚下一空,他被一团团的孢子们顶了起来。他连忙维系住平衡,像踩着一群滚动的球,不由自主地闯进了魔族之间。 裴响始终抓着他的手,也被带了过去。 魔族们倒是嘻嘻哈哈,一把薅住他俩,边踢腿边唱歌。白翎本来觉得无奈,但瞥了眼裴响僵硬到不知何处安放的手脚,忍不住哈哈大笑。 裴响低声道:“师兄……” “好啦好啦,我们就跟到那边。喏,再转半圈,就可以继续往前走了。” 白翎一听他放低声音就心软,忍不住哄道。 裴响听话地点点头,做不到跳舞,便按部就班地走。 内圈的魔修回头看来,瞧裴响的样子俊美、举止却生涩,冲他吹了声口哨,开玩笑似的眨眼睛献媚。 不过裴响穿着一身黑,魔修误当他是穿着婚服、名花有主的,立刻换了目标。这厮往旁一看,发现白翎,登时眼睛一亮,又冲白翎猛眨起了那对招子。 裴响不悦地抿起嘴,暗中催动“花谕”,敲了魔修的脑门一下。 魔修“哎呦”一声扭回头,以为舞伴使坏,叽里呱啦地展开骂架。白翎强忍笑意,道:“一辈子体验这么一次,也算够——诶!” 猝不及防的,魔物们变换了阵型。白翎和裴响被迫分开,各自进了别的空子。 他们一下便拉开距离,好在不管是哪一圈,都会经过同一个地方,也就是他们刚才定好的出口。白翎使劲冲那边转头,示意裴响待会儿见。 虽说凭他们的修为,直接凌空而起,也非难事。但人们总有一种共识:来都来了。 好在离约定的出口不算远,两人很快就能脱身。 白翎身边的魔物换来换去,像是给他展示了一部《沉音剑冢魔物大全》。对魔物而言,白翎这样的长相和气质实属稀有,他们跟猫见到猫薄荷一样,谁都想往白翎身边挤。 突然,一只冰冷的手碰了白翎一下。 在燥热的气氛中,这瞬间的寒意格格不入。白翎一怔,明显地感觉到,刚才碰他的并非魔物,而是人。 人的指尖,戳了他一下便收回去。要么是魔修,要么是血统极其精纯的皇家魔族。 白翎倏地转头,看见一顶平平无奇的斗篷。粗麻布制成,把一具人身完全罩在里面,从他的角度,根本看不见斗篷里是谁。 白翎陡然生出了一种很荒谬、但伴随着强烈直觉的猜测。 他轻声道:“……殿下?” 身边人缓缓侧首,望向了他。兜帽之下,是一名年轻女子。她的面容,白翎从未见过,可是接下来她的淡然一笑,让白翎即刻确认—— 就是她! 队形将再次变换,衣寐对魔族的篝火之舞无比熟悉,轻车熟路地钻进另一个空子,转眼消失在群魔中了。不过她离去之前,对白翎说了一句: “当心。” 当心? 白翎来不及细响,眼见到了出口,裴响正在不远处等他。白翎立刻脱出了跳舞的行列,快步到师弟跟前。 裴响一眼发现他神色不对,道:“怎么了,师兄?” “我刚才遇到了衣寐。”白翎回头观察,数百名魔物围成五六个大圈,其中不乏两人多高的大块头。女修细长的身影一混进去,就跟泥牛入海一般,顷刻不见。 白翎喘了口气,说:“她让我当心。” 两人对视一眼,同时清醒了几分。传情节期间,宫城对全体子民开放,此时的空中花园里,到处是你侬我侬、花前月下的爱侣。 白翎和裴响也走进花园,来到僻静之处。魔尊的花园其实是一座休闲迷宫,喧嚣被隔离在花墙外。 白翎伸手进袖子的暗袋,摸到了一枚银盒。 他在仙去山的三百年,最常用来打发时间的方式,就是做手工。 弟子廊舍的所有器具,几乎都是他一手打造的,随着岁月过去手艺见长,不断翻新,最后和工匠铺子出品的别无二致。 猜到师弟的意图之后,他就做了这个盒子。 当然,还有盒子里的东西,两枚戒指。 盒子是银线攒的,质地轻巧,精美绝伦。如果让裴响来做,仅凭心意就可一息捏就,对白翎而言,却是好几晚挑灯夜战。 裴响晚归歇息,白翎便找借口说继续研究布防,实则用布防的图纸包好银线等材料,溜到露台上做精细活儿。 银盒里的戒指则是一对。 白翎纠结了两日才决定,适时地守旧一把,选用黄金。他待过两个世界了,发现不管在哪,黄金都是最名贵的材料,而且人们都知道真金不怕火炼,真心如同真金。 至于戒指的款式,并不花哨,是两枚指环,内圈刻着彼此的姓名。 白翎的心脏早已超负荷,到了此刻,跳得快上加快,简直在喉咙眼弹动个不停。 两人对面而立,裴响也将手负于身后,似在踌躇。 “你……” 他们同时开口,又同时收声。 烟花仍在升空,粉白蝴蝶与白穗的黑剑布满天宇,此明彼灭。最后一弯新月也合拢了,适逢“三月晦”,魔族力量最强盛的时刻。 不知是不是白翎的错觉,烟花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响。 他满心犹豫,要不要现在求婚?两人下一步,肯定是去王殿找到衣眠,传达衣寐的提示。 期待已久、也筹备已久的求婚,真要赶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完成吗。 一念之差,白翎拿出了手。 裴响见他如此,亦将手放下,心中了然。 四目相对,遗憾都在对方的眼底一闪而逝,白翎笑道:“有句诗是这样背的,‘两情若在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阿响,我们……” 猛烈的烟花声中,突然爆发了一记巨响! 刹那间地动山摇,白翎身子一斜,迅速稳住。整座宫城都抖了一下,魔物们厉声嘶吼,全部望向黑沉沉的天空! 有篝火的照耀,夜幕本来是亮的。可是,一根中箭破空砸下,把篝火契进了地底。 广场中央出现了一个庞大的裂口,三人合抱粗的箭矢世所罕见,斜插地表。 火星如萤群四散,烈焰沿着箭身窜起,却无法烧毁它——这柄箭由精钢锻造,表面密布符文,无坚不摧! 箭矢取代了篝火,形同宣战。 白翎和裴响同时飞出花园——裴响的足尖有银丝缭绕,白翎则是手握剑柄,“凉紫”竖着掠向了变故中心。 在看见巨箭的霎那,他们明白了敌人是谁。 射日海天! 根据情报,另外三家魔窟本该在庆典后几日、剑冢魔物们最疲乏懈怠的时候发动突袭。 但,之前不曾捉到的内鬼,由隐患酿成了大祸。这点倒不怪诸葛悟办事不力,盖因魔域的特殊构成:四大魔窟们说到底,就是一片地方的魔物们搭伙过日子,甚至算不上一家人,而是一群邻居。 邻居与邻居之间,可谈不上什么忠义。更别提不起眼的底层魔物,常年在四大魔窟流窜,消息最灵通,也最容易走漏风声。 另三家魔窟很可能得到了沉音剑冢的计划,于是临时改变策略,让借骨西山按兵不动,充当诱饵,吸引走大量精锐。 剩下射日海天与折仙浮屠,则拼着庆典头一日、沉音剑冢的魔物们精力最充沛时,来与他们殊死一搏。 夜幕很快被重新点亮,因为天空出现了繁星点点。细看之下,那原来不是星辰,而是一根根巨箭的箭镞。 刚才射穿篝火的箭不过是个开端,跟它一样威力可怖的箭矢,还有成百上千支! 两道遁光先后袭来,正是田漪和徐景。 两人甫一落地,立即向白翎请示:“白师兄,现在怎么办?我们还没得到借骨术,没法用你们复刻出大军!” “射日海天主打远程攻击,团战先切射手……我必须去。” 白翎喃喃了一句他们听不懂的,收敛笑意。他刚想指挥,脚下的地面又是一晃。远处的地表爆发熊熊火光,看那方位,是一座最外层防线上的岗哨。 折仙浮屠也发动袭击了。 若是让它们与剑冢平民交战,局势必危。因为普通的魔物根本不是对手,死后的尸体却会沦为敌方部队一员,供他们奴役差遣、作马前卒。 裴响回头,与白翎对视。 两人皆未说话,只是互相看着,往后退。几步过后,“凉紫”受到白翎的心意驱动,带他往射日海天飞去。裴响亦脚踏银丝,瞬间掠去了天边,迎战折仙浮屠。 “他们要一个人打一座魔窟吗……”徐景不敢置信地摇着头,吐出长长一口气,握紧手中剑。 而后,第一批重箭砸下,广场很快被射了个稀巴烂。 好在白翎的布防不是没料到突袭提前这种可能,魔尊亲卫们站出来,招呼平民躲到地下,进入事先挖好的、陛下的白衣幕僚称为“防空洞”的房间。 田漪掏出玉牌,使劲注入灵力。玉牌勉强被唤醒,忽闪忽闪的。 紧要关头顾不得那么多了,她输送道:“来人呐!!!” 最后的求援,不知能发到何处。田漪说:“仅凭他们俩,绝对不可能打过的。徐景,你去帮裴响,我去找白翎!” 二人化成遁光,分头行动。 田漪修的功法,与林暗一样,名为“千仞万象通牒”,一则化剑流神级功法。她刚入金丹后期,虽化遁光,却没有白翎的速度快,只能认准射日海天的方向,穷追猛赶。 密密麻麻的箭矢在头顶飞过,如流星千道,点燃长夜。 田漪仰头之后,再往下看,见沉音剑冢的大地上,残兵林立。今夜过去,或许她的本命剑也要成为其中一员了,数百年修道生涯,葬送在此! 前方忽然出现了一抹亮色,田漪精神一振,确定是白翎。 青年白衣猎猎,单手持剑。 剑尖点地,凝聚着锋芒。 而在他一人对面,是数万名魔物大军。铜墙铁壁似的盾牌一字排开,充当移动的城墙。 前所未见的巨型炮台架在其后,稳步推进,发射出的并非火石,而是一柄柄重箭。 田漪呆了片刻,掠到白翎身后:“白师兄,准备上了吗?!” “你怎么来了。”白翎闻言,竟露出好笑的神色,“上?上去送死啊。” 田漪大喜:“太好了,我以为你要壮烈牺牲!不上怎么办,先走?” “走的话,皇都会塌。魔族基本在地下住,要是塌了,就都活埋了。”白翎长叹一声,突然举剑指向对面,高声道,“喂——有种来打我!” 田漪:“不是说好了不上吗!!!” 下一刻,一座小山冉冉升起,仿佛巨鲸浮出了海面。大军之中,冒出一尊钢浇铁铸的堡垒,前端的露台上,坐镇着一团肉球。 没错,是肉球。 看起来足有千斤重的肉堆,鼓囊囊、胖墩墩,根本看不清哪儿是头、哪儿是尾。 白翎皱眉道:“谁家的包子蒸坨了?” 话音刚落,肉球里挣出了一张脸。它从层层叠叠的肥肉里钻出来,越钻越出来,最后跟飞头蛮似的,一颗脑袋飘到白翎近前,数丈长的脖子连接着身躯。 白翎:“……射日魔尊?” 真是长相抱歉啊。 无毛的脑袋咧开一口细牙,语气亲切又阴森:“这位小仙友,你的手看起来不错,手指修长,是个弯弓搭箭的好苗子。可惜你的胳膊不够粗壮,恐怕拉不动咱家弓弦——老朽还是更中意你的血,闻起来好香,好香啊——” 白花花的脸盘上,五官都撑开了,露出陶醉的神色。 其余魔兵闻言,发出连片尖笑,对白翎垂涎欲滴。这家魔物多为血修,顾名思义,专门从血肉里榨取法力。 田漪发现,射日魔尊的身躯不停鼓动,这里伸出一只脚、那里伸出半截手,好像无数个活物被肥肉融化在内里一般。 她道:“它要吃了我们,白师兄,快跑,快——哕!” 射日魔尊张开血盆大口,从他的喉咙往里看,消化到一半的尸骸一眼望不到头,好像还活着似的,蠕动挣扎。 白翎也有点犯恶心了,当即从腰间解下一物,亮给魔尊看:“不好意思,在下学艺不精,你有什么话,请和我师兄还有师尊说去吧!” 他五指一展,指间吊下一枚银铃,玎珰作响。 射日魔尊不明所以,瞬间张嘴到水缸大小,要把白翎兜头吞下。田漪捂嘴闪到一旁,却见白翎被吃掉了,不禁叫道:“白师兄!” 她手中剑化三十六柄,袭向魔尊。 可是,射日魔尊仰头狂笑。他满身的肉都有极强粘性,一碰到她的剑,就将其牢牢吸附。 水蛇似的长脖子在空中摆动,当中有处凸起,俨然是一具人形。 眼看那凸起慢慢下滑,马上要滑进射日魔尊腹内了,他飞在天上的脑袋震声说:“老朽听闻衣眠找了帮手,还以为是什么厉害货色!区区元婴后期的小子,竟敢一个人跑来送命,实在是——呃,呃!……唔呕!” 众目睽睽之下,魔尊脖颈中间的凸起,越撑越大。 皮肉被撑得极薄,从里透出紫光。射日魔尊的双眼瞪圆了,他发出难以自抑的干呕声,慢慢把脖子弯曲,脑袋下降,自己面对着自己脖子上的凸起—— “啪啦”一声爆响,射日魔尊的脖子断成了两截。 原本凸起的地方发生爆炸,强悍的紫炎席卷而出,瞬间荡开了一片火海! 田漪惊喜道:“梦微道君!” 紫衣人影御剑而出,满身血污,精致的面孔气到扭曲。他嫌恶地挑飞肩头肠子,冲飞出来的另一人大吼:“白翎你疯啦?在哪召唤我们不好,在、在这坨肉的肚子里!!” “冷静,师尊,冷静嘛!还没进肚子里啊,我有手脚并用撑着不滑下去的好不好?” 白翎被剑提着,悬于半空,身上也不好看。又一袭墨蓝身影步出,诸葛悟苦笑道:“真是……时机正好,地点不佳。” 他丢出净身咒,把三人弄干净。 白翎道:“多谢!” 诸葛悟道:“你把我们召来,应付射日海天尚可。但小裴怎么办?他一个人,对战折仙浮屠吗?” “阿响当然不会是一个人啦。”白翎活动了一下肩膀,笑道,“师兄忘了么?我提供的布防应急方案,若有状况发生——留守皇都的魔尊亲卫,全部支援折仙浮屠战场。” 第172章 一百七十二、群锋 师兄不在身边的师弟…… 与此同时, 另一个方向。 折仙浮屠的尸修们常年与死尸为伍,皮肤白到近乎透明,双眼呈妖异的荧蓝色, 藏匿在雪白的布袍下。 他们成群结队地行动, 在黑夜里如同一片片幻影, 时隐时现。被突袭攻陷的岗哨位于沉音剑冢的边关, 历来是必争之地。此地若破, 不仅能将另外几处关键岗哨尽收眼底, 还能顺着地下河漂流, 一夜之内直抵皇都。 今日是传情节的第一天,守关的将士们心猿意马, 总忍不住眺望宫城。那截地平线微微泛红, 在夜幕中十分耀眼,令他们神往。 沉音剑冢没有严格意义上的军队,当魔尊有令时,往往是各大族系的长老领命而去, 率领自家的精锐进行作战。 所以,几大岗哨的瞭望塔上,挂着图样各异的旗帜,代表着不同的族系。彼此间保持眺望, 时刻准备着驰援。 眼下镇守边关的, 是沉音剑冢最强悍的两大家族。此地的紧要程度, 可见一斑。 但双方的长老都发现,手底下的年轻人们心不在焉,个个身在岗哨,心在庆典,对老兵而言, 实属不祥的征兆。 呼啸的风声掩盖了许多作祟的细响,一支箭矢从铁管吹出,直奔三丈地外。 此处离岗哨不远不近,地表散布着大大小小的洞窟。因为洞口直通地下河,流经岗哨的底部,所以安排了卫队把守。 细如牛毛的针尖没入守卫的铠甲缝隙,顷刻毒发。射箭的魔物来自射日海天,修为近乎千境,只消一支细箭,在好几名魔族间穿梭,便解决了整支小队。 箭镞上闪烁着蓝到发紫的幽光,见血封喉,似与他体表渗出的毒液露滴同源。 中箭的剑冢守卫们僵立片刻,摇摇欲坠。远方的哨兵发现了异常,定睛一看,又见他们稳住了身形,仿佛无事发生。 在哨兵看不见的角度,守卫们早已毙命。支撑着他们的是一道道黄符,在他们生机断灭的霎那,就接管了他们的躯壳。 守卫们继续按照巡逻的路线前进,除了步伐有点僵硬外,并无异状。 哨兵本想多观察一会儿,旁边的同僚打了个哈欠,说起往年传情节的牌局。此言引发了哨兵的伤心事,他立即放下千里镜,加入了闲谈。 趁此机会,一群白影像发灰的云,簇拥着当中的射箭血修,悄然渗入了洞口。同样的分队不止一支,他们从多个方向,多条路线,迅速向岗哨内部推进。 现在,正好是庆典最热闹的时段。 为沉音剑冢收关的两大族系,分别是天鹿与游鳞,刚好负责岗哨的地上与地下部分。 天鹿族的长老亲自来到岗哨顶层,环顾四野。魔族的年轻人多数不服管教,见他来了,才端正站姿。 还有几个小辈他来了仍不安分,上半人身挺直着背,下半鹿身的四条腿你绊我、我绊你,跃跃欲试地相扑,宽大的翅膀也不收好,总想压伙伴一头。 长老看得眼皮直跳,呵斥道:“混账!另外三家的鼠辈都要骑到咱头上拉屎了,你们还搁这耍小性儿?活腻歪了是吧!” 小辈们不服气地顶嘴:“他们哪里来了?守了七月夜,一个影子都没见到!不如放我们回去过节。” “就是,他们来打沉音剑冢?失心疯了不成。咱们随便挑一个出去,都能杀得他们找不着北……哎呀!” 长老怒不可遏,头上陡然显出了一对盘根错节的鹿角,闪身一撞,把不知好歹的小辈顶飞出去,接连撞翻了好几个狐朋狗友。 长老指着他们说:“过节过节,一天天的就惦记过节!这些年来,另三家背地里不知搞了多少阴招,你们倒好,还活在爹娘讲的故事里吧?沉音剑冢是风光,咱们是四大魔域第一,可是另三家联起手来,你们——你们到底懂不懂?” 小辈挣扎着起身,一条腿险些折了,气得满脸通红。 不过,正当他想反驳时,忽然发现了什么,露出疑惑的神情。 他的伙伴们和他一样,齐刷刷盯着长老身后,皇都的方向。 长老隐约感觉不妙,犹当他们捣鬼,问:“看哪儿呢你们?眼珠子都长歪了??” “长、长老,你看……” 几名小辈喃喃地说,“宫城的篝火好像……灭了!” 此言一出,几名哨兵同时调转千里镜的方向,朝宫城看去。夜幕尽头,那一抹暗红的光晕的确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黑暗。可是片刻过后,那里的火光骤然高涨,好像发生了什么。 长老缓缓回头,望向天际。 他苍老的面上浮现出了凝重,在他发号施令的前一刻,熊熊气浪从地底爆发,一层层顶碎了岗哨。 轰然剧震,驻地塌陷。爆炸接连不断,滚滚的黑烟涌出裂隙,许多被烈焰吞噬的身躯挣扎爬出,痛苦地翻滚。 恐怖的是,一张张黄符紧随其后,飞出地底。火焰包裹的魔物被符箓贴上,最后动弹了几下,统一站起身来。 尸体被焚烧的焦臭味弥漫在空中,这些死者又“活”了。与此同时,地下发出了激烈的搏斗声。贴符的活尸们全身烈火未息,转头又钻入地下,陷进无休止的厮杀中。 半刻钟后,一道遁光停在上空。 一袭黑影立在高处,外袍的领口挡住下半张脸,只露出一双淡漠的眉眼,衬着苍白肤色,泾渭分明。 此人衣衫猎猎,两手空空,脚下似无凭无靠,唯有细微的银光闪动。但他周身的煞气肆意席卷,无声出现,却谁也无法忽略。 他垂眸视下,稍微皱了下眉。 不过是几炷香的时间,岗哨已彻底沦陷。 下方的废墟如同炼狱,火光和浓烟时不时引发新一轮爆炸。到处是血泥和肉浆,因魔族的生机过于强悍,还在不停地蠕动。 而在废墟顶部,无数头颅堆成了山。那些脑袋没有一颗是完好的,基本上是原主变成了活尸后,战斗到无法行动,才被枭首堆积在此。 首级山顶,用长枪挂着一颗格外硕大的头。 裴响双目一虚,发现是一张老人的面孔,头顶本有一对雄赳赳、气昂昂的鹿角,现被齐根削去,当成了战利品。 裴响缓缓降落,与地面维持着一定距离。 虽然眼前的景象仿佛敌人已经离开了,但他对杀意和危险的直觉越来越强,几乎触痛了灵台枷的伤口。剑修不动声色,实则令“花谕”扩散开去。 细密的银丝如涓涓细流,迅速下渗。裴响与之同生共感,见其所见,闻其所闻。 废墟的地下,比地上可怕千百倍。 游鳞族多为半人半鱼,把守着此间的地下河。魔族习惯借地下河行动,所以岗哨的地下部分更为辽阔,是众多河流的交汇之处。 此时的河水,已经不止是原先的暗红色了。 河面几乎停止流淌,因为分不清是人还是鱼的残躯混杂其中。脏腑填满了肉身的间隙,令方圆一里内的河流变成了浓汤。鱼鳞闪烁着阴冷的幽光,被残肢断臂裹挟着,缓缓漾动。 对危险的预兆陡然强烈,裴响在抽回思绪的刹那,发动了“夜游诀”。 一道黄符和一根毒针,同时擦着他飞过。黄符没有贴到,失去法力,飘飘然掉在地上。毒针却一击不中,立刻调转,又从刁钻的角度刺向裴响。 可是这回,毒针不听主人的使唤了。 藏在洞窟里的射箭血修眨了眨眼,发现自己的本命武器突然不再受控。他愣了一下,确认身家性命俱挂其上的宝贝真失联后,满头大汗。 一滴滴蓝到发紫的毒露沁出他的额角,旁边的尸修问:“怎么了大人?” 射箭的血修深陷在恐惧之中,尝试唤回自己的箭。 可在外人看来,他好像呆住了一般,双目无神。 尸修忍不住又问:“大人,你听得见我说话吗大人?” 他伸手到血修面前晃了晃,不料此举激怒了本就惊慌的血修。血修“啪”地打开他,喃喃自语:“是不是我刚才耗费太多法力了……一定是,一定是!” 在他甩手的时候,一滴毒露溅到了尸修身上。 蓝紫色的液滴一闪而逝,尸修被白袍裹得严严实实,并未在意。他抱怨道:“你发什么癫,不打敌人打战友,真当我们折仙浮屠需要带你们一块儿吗?你……唔,唔嗯!” 刚才被毒露溅到的地方,漫开大片瘢痕。从它的落点往外扩散,不论是衣物还是□□,全部迅速地糜烂。 尸修试图祭出保命的法器,可惜晚了。其他尸修都没想到,血修会对同伴动手,本欲一拥而上,血修说:“站住!我全身都是毒,敢碰我一下,你们一个都别想逃!” 他是在场的魔物里境界最高的,直逼千境。尸修们皆被震慑,下一刻,就见血修的手按在刚才死去的尸修身上,吸出丝丝缕缕的血雾。 霎时间,血修身上的毒露幽微一闪,更鲜艳了。 他重拾了信心,凝神感应本命武器,却在感应到它方位时,惊恐地瞪大双目。 他的毒针就在头顶上? 难道说…… 千丝万缕的银线如暴雨降落,把整座洞窟粉碎。这支队伍没发出半点声音,就变成了满地肉块,跟砂石混在一起。 一根血迹斑斑的铁管受到感召,飘出土堆。上面的血液也是蓝紫色的,冒着滋滋毒气,竟把吹针的铁管都腐蚀了。 裴响扫了一眼,确认是垃圾。 他大动干戈,只为引蛇出洞,效果应该不错。 周围的高山坡上,不知何时,聚集了一群群白影。 魔族们嗅到了不祥的气息——是从那个黑衣人身上散发的。明明在他们看来,此人不过是道士里的元婴前期境界,约莫是魔修的千境,并非一方首领。 但危险的感觉说不了谎,此人手里,一定葬送过数不清的魔物性命,是同类的亡魂在发出警告:切不可对他掉以轻心。 每十余名尸修中间,便有一名射日海天的血修助阵。裴响眼风微动,估计共有上千名魔修,个个是魔窟精锐。 剑修冷淡的神情没有变化,血修们齐齐抬手,对他射出箭矢。 然而,这些令射日海天引以为傲的利器,尽数止步于剑修周围,好像被一层无形的屏障挡住。 魔修们屏息凝神,注视着那道黑衣身影,只见他指尖轻动,漫天的锋芒全部掉头,从哪来到哪去,以快上数倍的速度“物归原主”了。 看似很简单的一招,杀伤力却极强。血修们都不敢相信,从小以心头血饲养的本命武器会倒戈。 他们连躲也不知躲去哪儿,顷刻折损了大半,只有少数反应过来了拉同伴垫背的,让尸修当了替死鬼。 而在魔修环伺的中心,黑衣青年将手虚握,置于身前。 从他的掌心,一柄仙剑向外延伸,好似由四面八方的银丝汇聚而来。剑身破碎,在夜色中细细地闪烁,如一笔波光粼粼的湖面。 尸修们纷纷道不好:“快,结阵!” 全体尸修合力,将尚能使用的活尸召动,围攻剑修。他们说到底并没有所谓的阵法,不过是靠尸山尸海,压倒性地作战。 当敌方的数量众多时,只要不与他们太过悬殊,他们总是能愈战愈勇。尤其在先手突袭,杀对方一个猝不及防的时候,尸修向来能借力打力。 但现在的状况,令尸修们颇感棘手。敌方只有一个人——居然只有一个人! 他们没法就地取材了,不得不召唤用过的活尸,出来作战。这些尸体基本上毁损严重,撑不了太久。尸修们活了几百年,今日头回意识到,尸体也该省着点用。 裴响信手挥出剑气,活尸们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直到被他打成了尸块,再也无法活动。 他在虞渊时,也曾遇见过这样的景象,不过彼时只是一次规模较大的尸修过境罢了。眼下折仙浮屠倾其所有,攻打沉音剑冢,不可能仅仅如此。 裴响非但没有卸下心防,反而更戒备了。 果不其然,见到他这样轻松地解决了尸潮,山坡顶上的魔修却一个没跑。他们全部紧盯着裴响,下一刻,隐约的呼啸声传来。 裴响站在入关的山谷中间,感觉吹面的风不太对劲。 森寒的魔气混在其中,根据其浓度判断,有什么真正骇人的东西来了。 茫茫白影出现在关外地平线上,折仙浮屠倾巢出动!原来踏破岗哨的只是先锋,大部队现在才姗姗来迟。 裴响微眯双眼,黑袍随风漫卷,朱红的发带飘扬其间。他略略扫视,发现杀来的魔族无法计数,一眼望不到头。 剑修无声地吐息一次,生死之际,出奇地平静。 他伸手入怀中,碰到了什么。 那是一份没来得及送出的礼物,本来准备赠予心上人。裴响的神色忽然缓和,有刹那迷惘。他想起了那人的眉眼,粲然的笑意,无论何时何地,总是他冰冷世界的余温。 面对着铺天盖地的尸修,裴响默默举剑。 尸修们放弃了炼化活尸,一股脑朝他扑来,甚至迎着他的剑尖,主动送命。因为前面这批死了,就可以成为后面那批的活尸,任是天王老子在此,也顶不住无穷无尽的攻势! 不料就在此刻,无数道黑烟掠过天际,奔赴战场。是魔尊亲卫,稳住宫城的局面后,依照军师座下、白衣贵客的指令,全部赶来支援。 与亲卫们一同抵达的,还有其他岗哨的沉音剑冢魔族。他们如百川到海,洪流齐聚,唯独绕开了废墟上的首级山丘,冲向折仙浮屠的阵营。 两军交战,泼墨似的夜色里血光与刀光齐闪。喊杀声震天动地,甚至分不清是敌是友。 裴响在看见援兵的瞬间,便猜到了师兄的预谋。他短暂地怔了一下,眼底闪过诸多情绪,强行按捺住,而后化为遁光,飞掠至尸修后方,直取其主。 擒贼先擒王,折仙魔尊被座下的一百零八名尸童环绕,死气如山。 裴响移行至此,视他上万名族人如无物,一剑破空。尸童们身躯矮小,一个个仿佛花瓶蛹一般,只能蹦跳着前进。但他们穿着花棉袄、虎头鞋,脸上还画着两团猩红,若不是额头贴了血书黄符,就和寻常人家的掌上珠一般。 裴响本以为,尸童是折仙魔尊的马前卒,会冲上来阻拦。没想到,他们都是魔尊的养料,或者说零嘴儿更为恰当——折仙魔尊大手一挥,抓住几只尸童就往口中塞,当场嚼得烂泥一团,再往四处一喷。 “噗——” 凡是被血渣溅到的尸童,无不见风就长。很快,近百名金刚力士环护着魔尊,扑向当空的裴响。 他们“长大成人”后,衣服竟也跟着变,不是变了款式,而是只变了大小,依旧花袄布鞋、双颊晕红,衬着虎背熊腰的体格,对裴响咯咯直笑。 裴响眉峰微蹙,被恶心到了。 他翻手执剑,往下镇去。 剑身自动融化,千万条银丝张开天罗地网,令大地崩裂! 第173章 一百七十三、援兵 世界上最硬的东西是…… 白翎将“拂钧”一甩, 振出血迹一线。 剑刃恢复了雪亮,倏地闪烁两下,锋芒变暗。“凉紫”占据了主导, 因为杀得不够尽兴, 发出战栗似的低吟。 白翎环顾四周, 暂且没有新的魔物靠近了。他伸了个懒腰, 道:“好啦, 好啦!我累了!打架的事还是交给他们去做吧, 术业有专攻嘛。” 他口中的“他们”, 自然是顾怜和诸葛悟两位主力军。由于上辈子生活在法治社会,白翎本人又懒, 修仙只图个延年益寿, 所以他从没往降妖伏魔的方面钻研过。 这就导致到了战场上,白翎只能划划水,摸摸鱼。面对非我族类、行事血腥的魔物们,他虽然没什么怜悯之心, 但要他主动出手、砍瓜切菜一样收割活生生的性命,他也不太自在。 幸好有田漪在——此女曾在虞渊中取得不错的名次。她顶在前面,白翎跟在后面,假装很忙的样子。 当有魔物攻上来, 白翎悉数抵挡。他实在没有使剑的章程, 完全乱挥一气, 更多时候在被仙剑带着行动。不过凭着功法,他将魔物的袭击逐一化解,不曾受半点伤害。 田漪不知是他的功法在发挥作用,见自己杀了个三进三出、衣不沾尘,还以为对得起大师姐的教导了, 眼睛越来越亮,面上溅了血迹也浑然不觉。 然而,白翎才偷懒没多久,便被顾怜逮了个正着。 适逢射日魔尊龟缩到盾阵之后,修补他的脖子,场上所有的重箭都改变方向,对准了四名道修。 顾怜见白翎缩在小辈身后,只防守不进攻,额角青筋直跳。他刚想呵斥,就听见“吱嘎吱嘎”的怪响,抬头一看,发现无数枚箭镞正朝着他们闪光。 顾怜冷笑一声,拈指往前一吹,吹出了大片火云,把所有箭矢连同支架、尽数吞没。 白翎见状叫道:“不好!” “哪里不好?你怎么长他人志气,灭自家威风!” 顾怜转头喝道,不过很快又听见了刚才的怪响。魔物们居然把重箭移开了。 他定睛一看,只见魔物借他的莲台无妄火引燃箭镞之后,转回了沉音剑冢的方向。 顾怜的紫炎破坏力极强,可是魔族用符咒和精钢打造的重箭亦非俗物,被彻底烧坏需要时间。于是他们反过来利用顾怜,用他的紫炎点燃箭镞,再射向宫城。 如此一来,遭殃的可是沉音剑冢了。指不定还会让衣眠以为,顾怜已经叛变到了敌方。 诸葛悟下意识抬手,对着一名操控箭筒的魔修。 可是顾怜在场,他停顿片刻,还是把手放下了,改为用“万怜”挥动剑气,把整座射箭台一分为二。 然而紫炎蔓延的速度更快,白翎说:“不行,这样……” “我知道这样来不及!你不许讲话了!”顾怜被魔族利用很丢脸,振声打断了他。 白翎气笑道:“哦,那你有什么高招啊?” “我……”顾怜咬牙四顾,对他一招手道,“过来吧你!” 白翎:“???” 刹那间天旋地转,从顾怜袖中,伸出两缕彩线,细看之下,是从一支拨浪鼓的两侧伸出来的。彩线由缚仙索制成,格外加工过,把白翎捆得结结实实。下一刻,他感觉自己离开了地面,连仙剑都带不动他。 顾怜一手抓住拨浪鼓,一手摇动彩线,把白翎整个人旋转了起来。 不远处的诸葛悟看着这一幕,神情出现了一瞬间的凝固。他道:“师尊,我们展月一脉的颜面……” “让死人丢去吧!看招!!!” 顾怜露出狞笑,全然不顾白翎的惨叫声洞穿云霄,把他当成了千钧大摆锤,直挺挺砸在众多的射箭台上! 《喜乐诸天奇经》被开辟了新的用途——既然能极致免伤,便可以主动承伤!当无坚可摧之际,也就意味着无坚不摧。 白翎的世界乱成了一锅粥。 他虽然因修为见涨,恐高不再严重,但被这样挥舞得虎虎生风,还是太要命了。他根本来不及反应自己撞上了什么,但凡碰到他的东西,全部顷刻崩碎。 上百架射箭台像是被孩童推倒的积木,在“人肉风火轮”的摧残之下,还未把点燃的箭矢发射,就成了废墟。魔物更是被创得上天入地到处飞,屁滚尿流骂爹咒娘。 顾怜解决完重箭,犹不尽兴。 他眯眼看向敌营深处,那里有重重盾阵,铁索连环,结成一座庞大坚实的堡垒,把紧急续命的射日魔尊护在当中。 白翎短暂落地,砸出了一个人形大坑。 他挣扎着爬出来,虽然全身上下一点伤没有,但刚才一路碾死了好些魔物,他现在浑身魔血,白衣跟进了染缸一般,根本看不出原来颜色了。 白翎第一反应是检查袖子里的暗袋——不幸中的万幸,婚戒没丢。 他这才有心涌起怒火,冲顾怜道:“动手前能不能说一声!把我的重要物品弄丢怎么办?放着暮春不用用我,你以后改称人修吧!也别说自己是化剑流了,以后你就是修真界化人流祖师爷啦!!!” “吵什么吵——本尊在激发你的潜力,你懂吗?放眼天下也只有我能激发了。趁裴响不在,再来!” 顾怜杀得过瘾,理直气壮地拉紧彩线,准备突破射日魔尊。 白翎召剑在手,往彩线上割,不料这种改良过的缚仙索好看又实用,连神级仙剑也割不断,保不齐又是老祖的好东西。 诸葛悟和田漪先后赶到,还没拉住白翎,眼前人就没影儿了。 顾怜脚踏紫炎,直冲射日魔尊:“死包子滚出来!我今日倒要看看,究竟是你的破铜烂铁硬,还是本尊的流星锤硬!” 白翎问:“难道——不是——我命硬吗???” 轰然巨响,他一头撞上了铜墙铁壁。 在他飞出去同时,一股强悍的灵力注入他四肢百骸,在他体表形成了屏障。顾怜人性未泯,也可能是不信任弟子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修为,给他添了一重防护。 不过,魔族营造的堡垒咒文密布,在遭受攻击的霎那,将六七重力道还击了回来。 白翎只觉全身都在发光发热——好像有无数股力量在体内往复,而他是潮头颠簸的轻舟。好在船身坚固,任狂风巨浪也未倾覆,甚至在某个瞬间,白翎像是醍醐灌顶,得到了某种冥冥中的启示。 他把所有力量收归己用,沉寂了片刻之后,尽数释放! 磅礴的灵力爆发升腾,像一轮红日在地面扩张。彩线寸寸断裂,灰飞烟灭,顾怜闪身及时,仍被燎碎了一角紫袍。 他不敢置信地望着衣服缺口,发现不是被“燎”的,而是被消去了——好像被无形画笔从此世抹除,灰飞烟灭都不算,因为没留下任何痕迹。 三宝属性灵力,修真界最玄的一种。 顾怜看向灵潮外泄的中心,那里已经被夷为平地。什么射日魔尊、巨盾堡垒,全不见了。 地面上覆盖着血肉和金属,因所受冲击过强,均匀地混合在一起。脚踩上去,像踩在厚重的雪地里一般,簌簌作响。脚一边下限,污血一边从钢铁碎片的缝隙里涌出来。 幸存的魔物四散奔逃,头也不回。 恐怕从即刻起,射日海天的名头就要从魔域大地上抹去了。他家的九成精锐殁于一场战役,全力一搏的后果,是满盘皆输。 滚滚烟尘缭绕,一具人影从高空跌落。 顾怜、诸葛悟、田漪三人同时化作遁光,前去接住了白翎。青年眉宇舒展,面色莹润,整个人焕然一新,好像回炉重造了一般。 无色的灵力包裹着他,形成一层隐隐的玉质隔膜,是灵光外显、将入化神的征兆。 顾怜困惑道:“他已经陷在瓶颈了,为何不能突破?” 诸葛悟说:“这个啊……师尊,我们先带阿翎回去找小裴吧。若他不在,阿翎恐怕会一直停步不前。” 田漪担忧地问:“可是,找裴师弟有用吗?白师兄他、他不睁眼啊,他那个功法,难道能在无意识的情况下……呃……修炼?” 诸葛悟:“……” 顾怜皱眉道:“真是的,不让他们苟且的时候,他们一日千里;现在大家都盼着他们苟且了,反倒扭扭捏捏!天道论迹不论心,干脆把他带回去,按着他跟裴响拜堂算了!” 诸葛悟:“………………” “冲玄你眉心长东西了吗,一直捏来捏去不讲话作甚?”顾怜很不客气地招呼道,“我说的有何问题?想当初你假结侣欺瞒天道,差点就成了。你那功法的要求是‘遍历诸情’,可以用结侣表态,白翎的难道不行么。他不也是要情情爱爱的才能进境?” 诸葛悟低吟道:“师尊……先不谈论这个了。弟子谨以为,阿翎的功法要求并非如此简单。” “是啊梦微道君,呵呵呵呵……”知晓内幕的田漪尴尬摆手,道,“咱们先回宫城?” 她话音刚落,天际陡然放亮,正是皇都的方向。三人皆心里一沉,不知又出了什么变故。 再看白翎,如一片鸿毛轻飘飘地浮在空中。他的每一根发丝都在随风摇曳,衬着月色洗过似的脸,清丽皎洁。 总之不像性命垂危的样子,带着走也无妨。顾怜大袖一挥,把弟子塞进了芥子袋。 三道遁光倏忽不停,赶赴皇都,隔着老远便看见,大片白花花的东西在围攻城墙,竟然是好些骨架,骨头越完整,就越灵活,也越能作战。 田漪惊讶道:“借骨西山的魔物怎会出现在这里?” “我说他家老巢怎么不堪一击……原来是偷天换日,大头都跑这儿来了!”顾怜咬牙切齿,立时俯冲下去。剑轮在他背后展开,射出无穷尽的剑影,呼啸的灵力伴随紫炎,连城墙带白骨,一股脑爆破轰碎。 田漪却紧盯前方,道:“那是……什么?” 浓重的乌云盘旋在宫城上方,因为黑里发红,红里透紫,在夜幕中格外醒目。巨大的漩涡成型,雷电在其间时隐时现,酝酿着足可灭世的风暴。 但若仔细观察,可以发现怪异之处——雷电并没有攻击意图,只在云端腾跃。作为天道的意志,那显然不是雷劫之类,而是某种更崇高的指示。 诸葛悟道:“阳关,将现世了。” 田漪大吃一惊,问:“怎么在这时候?魔尊演化的往事里,并没有电闪雷鸣的景象啊!” “因为现在有太多活物,聚集在阳关地表,或许会扰动彼方。所以天道发出警告,恐吓众生退避。” 诸葛悟轻叹一声,欲动身前往王殿。不过恰在此时,乌云漩涡下方,飞出两道身形。他们在空中激烈交锋数十次,爆发出不断的鸣声和气浪,短暂分开,又杀在一处。 其中那个红发黑甲的高大男子,自然是沉音魔尊衣眠。他的对手则是一具华服骷髅,乃是借骨西山的首领。 如今的衣眠已经能单手持刀,随意一挥间,刀光如满月。兵器依然是两千年前那把,刀身伤痕累累,无不是战绩与勋章。 他的对手不断发出娇笑,笑声凄厉,在整座宫城的上空回响。借骨魔尊,也称蚀骨夫人,最擅长攻克敌人的心防,从而窃取骨殖,复刻对方。 她不仅用言语刺激衣眠,还让全皇都的魔物们都能听到:“多年不见了沉音,午夜梦回之际,可曾有想起本宫?” “看你失魂落魄的样子——啧啧啧,没有妹妹在,什么都做不成吗?真是失败啊哈哈哈哈哈!” “本宫今日便卸你铁甲,拆你骨骼,取你元阳,助大道功成!休要作无谓的挣扎了沉音——天下谁人不知,你小子快三千岁了还是个——” “雏”字没说出口,衣眠终于忍无可忍,爆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咆哮。 虽说魔修不分男女、不分人畜、什么都不分,但当众被异性指出这种事,还是令他怒不可遏。 此番对话落入了顾怜的耳朵,他掠回诸葛悟身边,指着借骨魔尊喝道:“当众谈论此等私密,有伤风化,好不要脸!淫_魔看剑!!!” 他把和衣眠的新仇旧怨抛到脑后,赶去助阵了。 临行前,顾怜还把一物搬出来,往诸葛悟手里一放,然后才头也不回地消失。 诸葛悟一看,此物正是白翎。 他端着个大活人,有碍行动,又怕把师弟存入芥子袋的话,万一他醒了急需破境,会受困袋中。 于是诸葛悟把白翎递给田漪,说:“劳你一趟,送阿翎到小裴身边。” 他掐了个护身符,置于田漪身上,另嘱咐道:“若是护身符失效,可以稍微效仿我家师尊。拜托了!” 田漪:“哎?效仿梦微道君……拿白师兄挡刀吗??” 话还没问完,眼前已经空了。诸葛悟赶赴失陷的城关,加入战局。 好在白翎能自然漂浮,无需田漪托着。女修左顾右盼,实在不知去哪儿,只好掏出玉牌,联系徐景。 少顷,玉牌显示了几个模糊的字:“打完……回……路上!” 田漪注入灵力,可是之前的作战消耗太大,她差点御剑都御不稳了。 偏偏在这时,几名骨修发现了她。道修对魔修的吸引力是最强的,他们中止对敌方魔物的袭击,转向田漪。 田漪的身上亮起一道符文,正是诸葛悟刚留的护身符。 按理说,护身符能够抵挡与他同境界修士的全力一击,但骨修们多人同时出手,持续不断发力,护身符很快开始闪烁,即将失效。 田漪咬牙分化剑影,因灵力见底,只能化出十二把。她一手扯着白翎,一手挥动仙剑,试图离开此地。 突然“喀拉”一声,一截指骨被剥离皮肉,离开了她! 十指连心,痛彻心扉。女修脸色煞白,嘴唇咬出了血。 一道遁光出现在远方,徐景高呼道:“看这里——” 田漪眼睛一亮,想去跟他汇合,脚却下陷。她的脚掌骨也在被撕扯,已经无力御剑了。 最后关头,田漪把白翎扔了出去。 她血淋淋的手攥紧玉牌,看了眼驾鹤一脉同门的名字,来不及说更多话,赶在其他骨头被拆出躯壳前,释放了所有剑影。 徐景目睹了这一幕,本来因重逢而满是喜悦的脸上,瞬间罩满恐惧。 他呆住了,视野里爆发冲天烟尘。十余名骨修被洞穿在地,刚拆出的骨头七零八落,掉在他们脚边。 浓烟掩盖了一切,田漪的残躯落入其中,没发出一点声音。 徐景张了张口,说不出任何话。 不止是因为强烈的冲击失语了,而是整座沉音剑冢都陷入了寂静—— 衣眠发动了最强悍的招式,无形的领域扩张开去,所到之处,万籁俱寂。 沉音魔尊,之所以称为“沉音”! 众生总是小看失聪的影响,殊不知习惯了五感俱全之后,骤然掉进彻底的安静,是何等毛骨悚然、如坐针毡之感。 种种幻听会随之而起,更别提许多强大法术的实施,离不开口诀。在天地皆默之际,也被一同封禁了。 徐景瞪着田漪掉下去的地方,忽然,看见那里动了一下。 烟云深处,像有什么掠过。 他揉揉眼,以为是错觉,下一刻遁光袭出,停在他面前。 来人也是一名年轻女修,身穿蓬莱一脉的行医道服,脚下踩着一柄寒光赫赫的仙剑,御剑的架势居然不输于剑修。 她左手抱着浑身是血的田漪,右手结印,按在她伤处。 碧绿的灵光游走而入,皮开肉绽的伤口迅速愈合,堪称是活死人、肉白骨。 徐景犹显呆滞,觉得她很眼熟,但反应不过来。 唐棠扫他一眼,见没有外伤,把从鬼门关捞回来的田漪交给他,然后翻过面朝下飘着的白翎,给青年搭脉。 唐棠凝神片刻,查不出所以然。 她对徐景板起脸,端出一副冷淡蹙眉的神色,又恢复正常,面露疑惑。 徐景想“啊?”一嗓子,后知后觉地发现出不了声了。 周围安静得可怕,风吹草动,却没有风声。 唐棠见他不懂,横着手往脖子上抹,假装是个自戕狂魔。 这下徐景懂了,连忙往身后指,向她表示:裴响在那边! 不料,女修露出了焦躁的神色。 她连口型带比划,徐景艰难地辨认着,同样做口型道:“你的意思是……还有别的援兵,往裴老弟那边去了?别的援兵是……跟他有很大梁子的那个——濯缨道君?贾济?!!” 第174章 一百七十四、阳关 塔塔开! 漆黑的天宇中, 出现了两道不断碰撞的遁光。 他们从与折仙浮屠的战场袭来,转眼掠过万顷荒原。彼方的厮杀已接近尾声,因为另一名剑修从天而降, 把袭击折仙魔尊的剑修捅了个对穿。 彼时的魔物们还以为, 上苍眷顾, 天降正义之士。 不料黑衣剑修被刺穿心脏之后, 不仅没死, 还令修为暴涨, 反手将来人的首级也一剑削落。 新来的剑修一袭赭袍金冠, 脑袋离开了脖颈,犹在狂笑。他的头颅转眼间飞回颈上, 与黑衣剑修同样, 受重伤后反倒法力大增,荡平了好些尸童。 众目睽睽之下,这两人似敌非敌,似友非友, 时而战在一处,招招奔着致命去,时而砍杀魔物,很快杀得血流成河。 不仅他们自身受伤可令境界陡升, 当魔物死在他们剑下, 也会源源不绝地供给法力。 尸修们何曾见过这等阵仗——魔门尚要凭借些许外物, 尸体也好鲜血也罢,不论阴魂抑或蛊毒,总该有点倚仗。这两人身为道修,却只要全力拼杀,战场之上, 不管是他们还是魔物负伤,皆可使他们变强。 战局迅速明朗。 折仙魔尊别无他法,甚至亲手诛杀了几名座下干将,用他们的尸体充当傀儡。然而,他面对的是当世两名修《太上迢迢密文》的佼佼者——兼有先天剑骨,履杀剑流之道,与当年的斩月仙师如出一辙。 最后,裴响一剑刺碎了魔尊的丹元,致其毙命。贾济没抢到这致命一击,怒极而啸,再度攻向裴响。 裴响懒得理会此人,只欲寻师兄汇合。 他不知怎的,心跳极快,好像白翎那边出事了一般。 于是残局交由魔尊亲卫收场,裴响带着徐景返回皇都。贾济紧随其后,不依不饶,他高裴响一个境界,一时甩脱不得。 裴响终于被激怒,让徐景先行返回,他随后就到。 徐景本不放心,但恰好收到田漪的玉牌传讯,遂不作耽搁,独自赶回皇都。 没想到现在一看,裴响竟与贾济打了一路,连化为遁光在空中飞掠的时候,都在不停地交手。 贾济身为化神前期修士,奈何不了元婴前期的裴响,颜面大跌。 两人在虞渊时便有深厚的过节,一百来年过去,贾济本以为自己已经能高枕无忧了,不料今日再见,对方还是目下无尘的老样子,看得他火冒三丈。 当初不把他放在眼里、我行我素到令人生厌的小子,偏偏让贾济相形见绌,不得不承认自己再怎么效仿老祖、都不如他真正传人的事实。贾济恨得牙都快咬碎了,结果裴响为了个名不见经传的师兄,跑去刺杀展月。 犯下如此欺师灭祖的重罪,任他如何的天赋异禀、千年一见,也该永世不得翻身,一辈子烂在笑忘门——百年前的贾济为此事乐得合不拢嘴,恨不能就地把盏,豪饮一番。 然而好事不止一桩,喜讯接二连三:他当选道君的最大阻碍——渡尘真人诸葛悟,也在一夕之间半身堕魔,被沉音魔尊抓去魔域了。 那一夜,堪称濯缨真人贾济的鸿运当头之夜。 过了那夜后,他摇身一变,成为了濯缨道君。展月老祖的传人算是完犊子了,而他重整旗鼓,离展月更近一步,每日过得神清气爽、得意洋洋。 只可惜好景不长,如此神仙日子,仅持续了百载。 贾济虽然知晓,自家师门、亦即太徵一脉,暗中扶植神教新派,与是非道君作对,但他万万没有料到,太徵会直接叛出道场,在南方开辟了一片新天地。 而且,她的锋芒直指展月,导致贾济同被打为乱党。 他好不容易从旧派的围剿里逃出生天,惊觉自己数百年来,一直被师长蒙在鼓里——没一个人告诉他内斗的真相! 换句话说,即便贾济已经高居道君之位了,在太徵一脉,依然只是个负责冲锋的阵前卒。他长久憋闷的怨气,今朝统统释放。 金铁相击,一触及分。 剑锋爆发出耀眼的火花后,刚震开距离的两名剑修,再度战在一处。 贾济本就阴鸷的面孔,愈发扭曲。他喝道:“区区元婴期小儿,也敢在本尊剑下叫嚣?!” 裴响不语,手中时而是一柄粼粼碎剑,时而是千道熠熠银丝,进攻的章法分毫不乱。“花谕”也认出了旧仇人,发出不悦的沉吟。 裴响越冷静,显得贾济越滑稽。 贾济勃然大怒,道:“你们三代个个好手段,看着光风霁月,实际上左右逢源啊!说,你裴家是不是仗着有几个臭钱,贿赂到道场里来了?天杀的漱玉,连同她师尊驾鹤,拿着是非的鸡毛当令箭,对我穷追猛赶!若非本尊修为高深,还真要折在她们手上了——岂有此理?!” 裴响闻言,依然无话。 贾济每吐出一个字,他都能循机挥出十余道剑气,待贾济说完,那身赭红色的法衣微光隐隐,快遭不住了。 再看裴响,短暂地停手片刻,不是因贾济所言产生了什么感想,而是在记林暗的人情。 贾济怒火滔天,仰头长啸。他把仙剑“方虹”竖在身前,口中念念有词。 裴响知道他要使出看家法门了,并未轻敌,立即将剑气布满身前,形成格挡之势。 然而此时,比原本夜色更深重的黑暗,蔓延过他们上空。 贾济一愣,发觉自己的法咒中断了,杀招也中道崩殂。他的嘴皮子再怎么磨蹭,都发不出任何声音了! 沉音魔尊衣眠,张开了他的领域。 身为当代唯一的万境魔修,他的修为在化神期之上,能与太徵并肩。但如潮水般的白骨围攻宫城,放眼望去,一片森然。 裴响发现了白翎,瞬间掠至近前。 他满身煞气未散,仿佛从炼狱里走出,却在靠近师兄时归宁。“花谕”亦散作银丝,温柔地缠上白翎躯干,全然不复刚才令地崩山摧的锋锐。 裴响紧盯师兄,意识到了白翎正欲进境。他尝试向白翎伸手,却让旁边的徐景和唐棠一惊。 徐景指着裴响的胳膊,表情囊括了所有想说的话:你也?! 唐棠比划得飞快:你们都要找个地方静修!现在,立刻,马上! 煞气散去,显出裴响体表精纯的灵力。他刚才被贾济多次重创,也将步入元婴后期,凝成元婴法相了。 黑衣剑修不在意地扫了自身一眼,做口型道:我留下来。你们带他离开,去地底下。师尊说那是灵气最浓处,好助师兄进境。 徐景惊讶道:地底?你的意思是,我们几个先去阳关? 他环顾四周,入眼的尽是白骨,哭丧着脸道:不成吧…… 唐棠问:你们知晓阳关的具体所在? 这一问,让两名青年沉默了。 根据顾怜的见闻,他们只知阳关恰恰在宫城下方,却不知到底该从何进入。 裴响回望高空,仿佛在思考现在去问衣眠可不可行。 一柄剑突然从背后袭来,徐景唐棠同时张口: 当心! 他们没发出声音,不过裴响的预感刹那示警,他稍一侧头,剑锋擦着面颊而过,寒光映在眉睫。 “花谕”凭空成型,格住此剑。果不其然,又是贾济! 赭衣金冠的剑修明知杀不死裴响,可是一见到他,新仇旧恨便涌上心头,不报不快。 唐棠持剑指他:濯缨道君,请牢记您来此的使命,切勿公报私仇! 贾济没耐心读人唇语,皱眉瞥她一眼,道:你待怎地?! 他虚晃一招,猛地抓住了空中漂浮的白翎,闪身移开。裴响双目泛寒,银丝若游龙追袭,几度将贾济刺穿。 贾济毫不在意,把剑横在了白翎项上。 他冲裴响露出挑衅的神色,满面猖狂:本尊杀不死你,难道还杀不死你师兄?听说你们师兄弟手足情深啊,他修的可不是《太上迢迢密文》吧!哈哈哈哈——嗯? 男子脸色变了。 因为他一剑下去,本该把挟持的白衣青年斩首,但不知为何,砍了个空。 贾济不敢置信,以为自己生出了错觉。他再度横剑,不过已失去了机会—— 一只灵力凝成的巨手从背后张开,把他捏在掌心。与此同时,无数银丝窸窸窣窣地游走在贾济身上,将他的四肢捆了个结结实实。 徐景面露惊喜,猛摇扶着的田漪,想把她叫醒一起见证眼前的一幕:裴响凝婴了! 庞大的元婴法身冉冉升起,俨然是以灵力塑就的、千百倍大小的裴响。 他本体飞身在外,接住白翎,头也不回地掠到唐棠和徐景面前,身后的法相则将拳一攥,血浆碎骨从指缝迸射而出。 唐棠倒抽一口冷气,双手抱头。 不论如何,贾济是与她一同领命来的,也是新派的核心武力之一。虽不知这厮为何突发癔症,逮着裴响穷追不舍,但事情还没问清,裴响就把他嘎嘣捏死了——这让她回去如何交代? 总不能说濯缨道君突发恶疾不治身亡了吧!那就成了她这医修的锅啊! 正当她脑内天人交战之际,又一座元婴法相拔地而起,不是别人,正是贾济! 贾济身为化神前期修士,未到后期,无有神身,故也以法相示人。不过他的元婴法相,瞧着比裴响新生的法相凝实许多,好像蝶已成型,即将破茧一般。 刚才都不知散去了何处的血与骨聚在一起,于贾济法相的掌中复原。赭衣如新,金冠依旧,男子抬手的同时,法相随之挥剑,直斩裴响元婴! 法相所持之剑,巍巍然仿若山岳。 唐棠和徐景来不及走脱,眼看要被一同诛杀。 恰在此千钧一发之时,一柄剑破空而来! 贾济万分熟悉的仙剑,不偏不倚,正中他法相剑尖。正所谓牵一发而动全身,整柄剑去势偏移,剑气顿如山崩海啸,倾泻在下方的白骨群中。 贾济呆滞片刻,双目骤然充血。 他无声狂吼:诸葛悟——!!! 一袭墨蓝法衣翩然凌空,挡在四名小辈身前。 诸葛悟单手捏着剑诀,微微笑道:“濯缨,你我百年前未能分出的胜负,今日可见分晓!” 几人都愕然看他。 唐棠飞快地比划:您怎么有声儿? 诸葛悟并没有回头,不动声色地拿了几枚符置于身后,让他们接。 诸葛悟道:“陛下的东西,你们戴上。” 原来有法外开恩! 徐景大喜,抓过来每人分了一个。 唐棠怔了一下,本想表示自己不需要,但听诸葛悟道:“凭此物可入阳关,去吧。” 贾济发现了他们的小动作,额角青筋直跳。 他一扬手,把诸葛悟的“万怜”强行召去,困在身前。先天剑骨可号令一切兵刃,诸葛悟难以阻拦。 不过贾济没猖狂多久,因为刚控制住的“万怜”忽然消失,转眼出现在了裴响手里。 裴响把剑还给诸葛悟,道:“凭剑与他对敌,易落下风。” “好,那便不凭‘万怜’。” 诸葛悟送剑还鞘,凌空踏出数步,一改灵力加持,周身魔气升腾。滚滚血雾自下方调来,在他掌心凝聚,形成了一把血做的长剑。 无人言语,直到裴响说:“诸葛师兄,保重。” 他抱起白翎,法相飘散如烟。时间紧迫,裴响率先往地下掠去,徐景立即跟上。 唐棠最后看了贾济一眼,实在不解。她决定回去后定要参此人一本,摇了摇头,也跃进宫城。 裴响御剑下行,冰冷的风拂过面颊。 他记得顾怜提过,阳关入口在王殿正下方。 忽然,不知什么东西挠了他的耳朵一下。裴响并未在意,一心赶赴阳关,为师兄铺设破境的灵巢。 此物却百折不挠,又碰了碰他。 裴响蹙眉,发现是自己的发带。朱红的缎子落在肩头,莫名翘了起来,搭在耳廓上。 裴响正欲将发带捋到身后,便听耳畔响起白翎的声音: “阿响!” 青年双目微睁,立即看向怀里的人。可白翎睡颜宁静,不曾受任何外物干扰,唇瓣也稍稍抿着。 耳边的声音再度响起:“阿响,我是你的发带呀!身体动不了,我出窍啦!” 裴响迟疑道:“师兄?你……附体在我的发带上么?” “没错!” 似要向他证明一般,朱缎扭动两下,“嘿咻”几声,倏地抽开。 白翎高兴道:“舒服啦!阿响,你是不是扎头发扎得太紧了?” 青年的满头墨发骤然披散,后头的徐景和唐棠不明所以,以为他的发带被什么东西勾住。 下一刻就见缎子跟具备灵智一般,折成了火柴人的形状,贴在裴响肩头。 白翎道:“可恶,实在没别的东西能上身了!阿响,怎么办,我进境卡住了嘢!你等下亲亲我?” 裴响:“……” 裴响问:“亲哪儿?” 白翎道:“嘴呀!” 裴响又沉默片刻,看着火柴人状的他,问:“哪里是……嘴?” “哎呀,当然是我身体的嘴啊,你在想什么?” 白翎被他的理解惹笑了,回头冲唐棠打了个招呼,问:“阿花,你有带什么促使破境的药吗,能不能给我来点?” 唐棠比划道:只有保命的! “能保命也很好咯,万事俱备!”白翎略觉兴奋,同时察觉了师弟的境界变化,饶是一根扭来扭去的发带,也仿佛在眉开眼笑,“阿响好棒哦,比我先一步升级了诶。不过——贾济属蟑螂的吗,这么能蹦跶?” 裴响摇了摇头,道:“我没事。” 徐景叫道:“出去之后干死他!我们……我们从哪进?” 几人在地下宫室间穿行,越往下去,越像深入了迷宫。不祥的是,诸葛悟去迎战贾济之后,终有一处的白骨突破防线,涌进了宫城。 “喀喀哒哒”的细响传遍地下,是骨节在互相敲击。那些白骨像是蚁穴的群蚁,听从唯一的蚁后——借骨魔尊指令,无孔不入,冲锋陷阵。 地下空间仿佛没有尽头,地上的只是冰山一角。 终于,白翎发现了火光。几名魔尊亲卫手执火把,在地深处守候着他们的到来。 第175章 一百七十五、地核 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地势越发狭窄, 光线也完全消失了。 魔域的地下四通八达,和蚁穴一般,每当众人以为来到了最深处, 总能找到新的入口, 继续向下。 白翎读过许多天文地理的书目, 但因此世的人们不甚钻研此道, 他对天地的构成一知半解。 书中说是说天圆地方, 白翎作为接受过现代义务教育的人, 却不太信。跟着裴响往下钻久了后, 他心里一直犯嘀咕:等下不会穿到大地背面去吧?那边是什么??一群尖帽子的家伙骑着扫帚飞??? 好在他转念一想,很快打消了顾虑。 阳关令衣寐性情大变, 肯定有什么更震撼的东西, 即将浮出水面。 五个人终于踩到地面,前方不远处是三道黑影。原来他们不是手持着,从高空看来的一点火光,乃是一座祭坛。 祭坛里的火红中透绿, 无声地燃烧着,包裹在一层不属于阳间的冷光内,仿佛先他们一步,踏入冥世。 田漪苏醒过来, 迅速弄明白了现状, 对唐棠道谢。 几人一同走近祭坛, 徐景壮着胆子上前喊:“喂,兄台?” 无人应声。 裴响皱眉道:“当心!” 说时迟那时快,三名一动不动的魔修暴起发难,露出黑袍下的青面獠牙。徐景魂飞魄散,忙不迭转身逃跑, 然而晚了一步,被狰狞的利爪牢牢扣住。 白翎笑道:“怂什么啊徐景,人家不是要你,是要你身上的符!” “符?哦,符!”徐景这才想起来诸葛悟发的魔尊谕令,停止了挣扎。 魔修的五指从他颊边拂过,慢慢寻找着符咒所在。徐景眼睁睁看着他们露出来的皲裂肌肤,面露恶寒。 这些魔修怎么看都不像活人,而是三具尸傀。 他们生前的修为至少达到了千境,如此精锐,居然固守在此暗无天月的鬼地方,可见衣眠确实在好好履行当初的承诺,替展月世代镇守此处。 田漪面色苍白,犹忍不住说:“衣眠倒是挺讲诚信的。可他把厉害手下弄死来干这个,是不是不太地道?” 白翎说:“不会啊,你看他们的脸上,都有刺字,好像是古体的‘罪’吧?估计是犯了重罪又法力高强,所以被扔到这来废物再利用了。” 尸傀们听闻此言,毫无反应,显然被抽干了自我意识,只知履行职责。不得不说,魔族的手段虽然残酷,但很有效。 徐景却不这么想。 他刚才怕把符咒弄丢,将其小心翼翼地包起来,放进贴身的暗袋。这下害惨了他,因为尸傀们死后感知不灵,明明察觉了符咒的气息却一直找不到,越来越暴躁,爪子在徐景身上怼来怼去。 幸好白翎也伸出了“手”,细长的缎带探进徐景对襟,试图把符咒撇出来。 他一边努力,一边安慰:“别动,不要动!你抖什么嘛,把他们的手想象成豉汁凤爪就好了啊。哎——搞到了!” 符咒落进尸傀掌心,总算验明正身,他们一把推开了徐景。 徐景差点栽倒进祭坛里,不过惦记起了豆豉的香味,确实不害怕了。 余下几人主动出示符咒,供尸傀检阅。 恰在此时,白骨在大地的间隙中疯窜的声音越来越近。三具尸傀感应到了骚动,粗鲁地恐吓几人继续深入。 随着他们合力结印,以祭坛为中心,亮起一圈圈阵轨。魔域的阵轨不同于人界那般规整,上边的咒文张狂凌厉,在场的五名道修没一个能看懂。 忽然,裴响若有所觉,回头望了一眼。 白翎问:“怎么了?” “有人跟着我们。”裴响顿了顿,道,“但没有恶意。” “难道是公主殿下?”白翎若有所思地说,“她很久没出现了。我们那么熟,她干嘛不直接跟过来。” “她在为我们阻拦追兵。”裴响凝神片刻,转向祭坛道,“我们要快些。” 法阵成型,祭坛中央的异火发生了诡异的波动。 那簇烈焰如涟漪扩散,落在法阵的数枚阵眼上,开辟出一条向下的通路。显然,这就是两千年前,衣眠和衣寐压着斩月,直抵阳关的古道。 几人不再犹豫,齐齐跳了进去。三名尸傀依旧留守洞口,只是探出三个脑袋,望着他们下坠,很快就再也看不见了。 愈靠近地底,几人愈感到一阵阵的心悸。 确切地说不止心脏在悸动,而是全身都被不知名的力量震慑了。灵脉突突直跳,灵气鼓噪,几人互相对视,不过在全然漆黑的地底,根本看不见彼此。 死一般的寂静蔓延开来,与之同在的,是生命的凄清。白翎明明附身在一条缎带上,却感到由衷的敬畏,好像即将触碰到这个世界的边缘。 经历了长达一刻钟的下落后,白翎轻呼道:“光!” 一点若有若无的光芒笼罩在地尽头,几人精神一振,加速俯冲下去。经过短暂的漆黑,洋洋辉光骤然填满了视野—— 他们听见了水声。 是无穷尽的液滴流转,在这片地心世界。河流竟然浮在空中,像是有透明的河床,承载千丝万缕的水流运动。 五个人一齐来到了目的地,浩瀚的光明淹没了他们。白翎全然不曾料到,魔域的地下,藏着另一个“太阳”! 他的第一反应,是见到了当年被射落之金乌的尸体——但逝去的神鸟已然熄灭,被掩埋在岁月的烟尘中。 他们身前百丈远,却是一轮黑白相生、两极轮转的光球。洁净的白色隐含金光,孕育出霞云灿灿的河源——三色灵泉从中涌出,倾泻而下,千道河川南去不回头。 黑色那边则如极夜,吞噬了一切光亮,流淌着深邃的银辉。无数地下河从上方的悬崖涌出,若丝线汇入纺锤,收归光球之中。 他们见到了大地的心脏。 白翎久久眺望着远处的光核,别无所想,只在这瞬间若有所悟,猜出了修真界的运转至理。 灵气和魔气,实则同源,甚至同生。 他无法与同伴们解释,灵气好比新血,魔气则是旧血,在世间寓于水源,于是有了人界的灵泉、魔域的血河。 这两种水,实为一种,它们在地上或地下流动,就好似血液在人的经络里循环。当其运转周天之际,流经人界时灵气尚浓,释放着勃勃生机;流到魔界则力有不逮,渐渐被死意浸染。 但只要回到了阳关,阴阳交界,由死向生,血河变回灵泉,再度随天下水周游天下。 五人皆不语,或许已达成了共识。 魔域和人界对立,可是看着眼前的壮丽景象,谁也无法否认,万物一体。 当年的斩月仙师,恐怕正是由此景了悟,放弃了将魔族斩草除根的宏愿,转而布下秘境,以保双方相安无事。 思及此,白翎招呼道:“老祖……我们要去找老祖的阴阳契!醒一醒各位,醒一醒!” 他一语惊醒梦中人,大伙儿皆从无穷的震撼抽身,谈论起这个迫在眉睫、但令他们毫无头绪的问题。 田漪好奇道:“老祖平白无故,为什么会签阴阳契?我记得那不是什么好东西啊。生死高利贷,对吧?” “对。”白翎对唐棠解释道,“你可能没听说过这玩意儿。签了阴阳契,死后没法转生,还要给契约的对象做牛做马。通常是生前走投无路了才会签,不然死了在地下……挺不好受的。” 他说到此处,想起被合谋陷害、以致于地下拉磨十九年的裴夫人,也就是裴响的母亲,硬是把话转了个弯,说辞也一反常态的温和。 好在唐棠一点就透,也露出奇怪的表情,打手势问:那老祖为什么签?是他发迹之前签的吗? 裴响淡淡道:“或许是遭人暗算。” 徐景同样经历了裴家旧案,却没经历旧河郡往事,小声说:“什么人能暗算老祖……” 白翎无奈道:“不纠结了。怎么说各位,分头去找?” 他们经历千辛万苦,终于到达了此地,眼看胜利在望,饶是白翎也不禁生出了少许急切。 然而,一道熟悉的身影在前方冉冉浮现,令他话音顿消。 那是一个马褂少年,脑后蓄一截小辫,脸上戴一副瞎子黑镜儿。他仍盘腿坐在白玉板上,从天而降,双手不住地鼓掌。 “好啊,好!孩儿们叫老夫好等,总算是等到了!哈哈哈哈——” 是非充斥着稚气的清秀面庞上,洋溢着与外表截然不同的老谋深算之气。数枚精巧的陀螺在他指间飞旋,连接着无数根命线,昭示着不知何人的命运。 在他身后,血河飞瀑腾腾,杀出万千魔军。是非的玉板四角皆有香炉,从中冒出滚滚乌云,托在每一名魔物脚下,助他们飞在高空。 这却不是最令白翎几人感到不妙的。 真正让他们凝重的是,魔军们簇拥的两个庞然大物——左侧的铁盾环护,白胖的肥肉像是在流动;右侧的尸童随行,蓬草披风下藏着密密麻麻的手。 白翎轻叹道:“我明白了。” 几人皆看向他,他说:“射日和折仙两个魔尊,早就被借骨魔尊借骨,炼就了两尊分身。如果把全身骨头拆走,可以复刻出七成功力,想必以他们的修为,多炼一身皮囊也不难。所以,我们之前击败的——只是魔尊的分身而已!” 第176章 一百七十六、危局 临危不乱!…… 是非张开双臂, 享受着魔军从上下四方倾巢而出的感觉。 他道:“说来还要多谢你们,几个拖油瓶一起行动。要不是有修为比我低的,还真难算到此处啊——魔域竟藏着如此宝地, 不幸?幸邪?哈哈哈哈哈!” 清亮的狂笑声在地下回响, 然而声音未落, 地窟的穹顶连片崩塌, 无数碎骨如暴雨倾盆, 一股脑地倾泻在群魔头上。 他们被骨山压顶, 攻势暂缓。 是非愕然抬首, 只见一袭熟悉的紫衣背负剑轮,御火而降。在看清来人面目的瞬间, 是非的额角便青筋直跳, 顾怜也未辜负他的膈应,昂然道:“小不死的东西,我就知道你喜欢守株待兔!” 他若骂“老不死的”,或许是非还好受些。偏偏熟悉的人知道刀捅哪儿最疼, 顾怜骂“小不死的”,切切实实扎是非的心窝了。 他因为功法限制,返老还童,再修炼就会变成呀呀学语的婴儿;可是不修炼的话, 是非又算不出修为高于自己的人——比如此时的顾怜, 后来者居上, 明明是他的小辈,境界却比他高。 是非咬牙笑道:“我不与失怙的幼子计较。看在展月份上,本尊最后给你一次机会:梦微,三大魔尊在此,尽已潜心蛰伏数百年, 你不过区区一具剑影分身,并非本体,如何双拳能敌四手?速速归降,本尊尚可饶你一命!” 顾怜面显薄怒,飞身挡在几名弟子身前。 白翎用带子戳他,道:“打不打得过啊老大,要不先撤?老祖的阴阳契到底在哪儿。” “我怎么晓得!两千年前,我爷爷的爷爷还在娘肚子里呢,你问我我问谁?”顾怜正在气头上,见他好端端的人变成了缎带扭的麻花,愈发气不打一处来,喝道,“撤什么撤,本尊的字典里没有撤字!” “你还有字典?” 白翎没忍住吐槽了一句,不说话了。乌泱泱的魔物铺天盖地,就算有十个顾怜在这里,他们也绝无胜算。 可惜他眼下无从进境。生死攸关之际,哪有心谈情说爱?不然白翎倒是想试试,凭自己的《喜乐诸天奇经》,冲不冲得破重围。 一道低沉嘶哑的声音突然响起,震彻地宇。 “三大魔尊?不是只有两个了么。还是说,道君把本座也算入其中了?” 又一阵地动山摇,已经千疮百孔的穹顶中央,猝然爆裂。磅礴的魔气几乎凝成实质,状似黑烟滚滚,其中一名男子高大的身形,拖着猩红的战袍,缓步而出。 衣眠走了出来,右手提刀,左手托在空中,灰白的粉末从指缝里飞散,无穷的怨气在其间翻涌。 显而易见,那些是借骨魔尊的骨灰。二者的境界终有差异,借骨魔尊葬送毕生修为,略成缓兵之计。 是非道君冷笑一声,不再多言,号令魔军出击。 饶是衣眠及时赶到,局势仍不容乐观——魔军数以万计,就算只看修为达百境的,一魔一刀,也够把道场几人切成臊子了。 顾怜二话不说,提剑便上。 裴响临行前,问白翎道:“师兄,你能找到师祖的阴阳契吗?” “我……”白翎沉默片刻,入耳的尽是魔族嘶吼、刀剑狂鸣。 他笑道:“好,交给我。活着再见!” 裴响回首望着他,明明只是看着一根在空中飘动的缎带,却好像透过它的弧光,看见了师兄的容颜。 青年淡漠如霜月的脸上,浮起一层笑影,停留了刹那而已,仿佛幻觉。 他说:“师兄,再会。” 黑衣身影几个纵步,在地表留下轻微塌陷,直跃高空。他手掐剑气,周身寒光缭绕,银丝万条。 徐景亦拔剑道:“我去帮裴老弟!” “别。”白翎灵活地勒住他脖子,把人拦住。他看了眼自己的身躯,浮于半空,田漪面上毫无血色,根本没法再支撑作战。 他们这边满打满算,能上场的只有徐景和唐棠两个。本来还有两位道君级别的助力,可惜其中一个的大脑留在了道场,并未随身携带,导致把另一个也困在了地上。 就在这时,白翎看见唐棠的双眼猝然睁大。 他立即做了三件事:往旁一闪,同时推开徐景,还把自个儿的躯壳拦腰卷来,往外一挡。 霎那间灵波扩散,震开周围的魔物。是非放下灵石连弩,发出不快的哼声。 他的偷袭被白翎挡下了,不仅没对他们造成任何伤害,还把旁边的魔族们误伤了一圈。是非眉头紧锁,好像不清楚白翎的功法何解,甚至不知他的功法从何而来。 遥遥的,白翎传音而去:“道君头回与我正面交锋啊。看来,连你也不了解我的功法?” 是非说:“藏书阁中,收纳了天下的所有功法名册,从无你这样的歪门邪道!” “噢,是吗?可我是从全性塔里抽的呀,如假包换。” 白翎一边佯装和是非对话,降低他的戒心,一边悄悄地物色下一个附身对象——是非已经看到他变成发带讲话了,肯定会盯死这条醒目的朱红。于是白翎暗中转移,瞅准了自己腰间的银铃,小小一只,谨防反光的话,很容易潜伏各处。 是非犹否认道:“不可能,神级功法皆有定数,仙级功法不会有你这样的……这样……” “不会有我这么强?多谢多谢,我知道我很强,你不用说了。”白翎计上心头,有意激怒他道。 是非却还沉得住气:“少在那口吐狂言,白翎,你小子已经死到临头了!要不是大哥点你入门,像你这样的离经叛道之辈,有何资格受展月之名的荫蔽?你若识相,即刻自裁,我还能留裴响在笑忘门,容他以毕生谢罪!” “哈哈……真是菩萨啊!”白翎本想激怒他,结果聊到这个,自己心里隐隐冒火,“照您的意思是,又要给阿响打上灵台枷咯?我是不是该谢谢你啊是非道君!” 他缓了口气,沉声说:“要我自裁,简单得很。我卸去功法庇护,由着你杀。你那灵石连弩,不是很厉害么?来,照着这里,射准了——你看杀得了我么?” 朱红发带窜动,环绕着自己的躯体,不经意地挨着了银铃。白翎命其余人散开,不顾他们的质疑,使自己的体表掲过一层灵光。 在外人看来,白翎真的把护体功法解除了。 是非半信半疑,举起了弩。 白翎也趁其不备,在他的视线死角,轻触银铃。 就在这瞬间,一名不速之客砸穿了大地,和两千年前、展月老祖被衣眠衣寐砸到此处时一样,急速下坠。 他不偏不倚,整个人拍在玉板上,顿时想起连绵不绝的骨骼碎裂声。是非猝不及防,幸好有展月亲笔的护身符,方才挡下了这一击。 不过他的连弩没这么好运,瞬间被砸得粉碎,染透鲜血。 而在是非身上砸成烂泥的家伙,冒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咯咯”细响,浑身致命伤快速愈合,起身与是非各据玉板一角。 白翎差点就能假装被是非打死、实际上偷偷换壳子了,功亏一篑,无声吸气。 当看清坏了他好事的人是贾济后,更加恼火,索性不装了,直接偷渡到银铃里,悄悄地蹦进了一旁角落,观望局面。 朱红的发带“啪嗒”落下,失去意识,柔柔地搭在白翎身上。 一袭墨蓝法衣从浓郁的血雾中显现,诸葛悟手挽血剑,指掐法诀,对贾济客气但不失疏离地说: “濯缨,孽海无涯,回头是岸。你何必再执迷不悟?杀了是非,尚有证尔道心的机会!” 第177章 一百七十七、互喷 汪汪汪汪汪汪汪汪…… 是非的玉板随他心意而动, 使劲抖了两下,把贾济颠下去。可是鲜血横流,留下了大片污渍, 令是非嘴角直抽。 紧接着听见诸葛悟所言, 他更是眉梢狂跳, 道:“冲玄, 百年不见, 你竟也变成忘恩负义之辈了吗?在道场时, 若非本尊辛勤教诲, 何来你的万般风光!” “罪人诸葛悟,见过是非道君。适才将濯缨道君置于您的宝驾之上, 实属巧合, 还望见谅。” 诸葛悟发现了变成铃铛的白翎正在地上蹦跶,遂与是非谈论起来,吸引他的注意。 白翎则发现附体银铃之后,居然能直接传音, 与同门对话。 他说:“师兄你跟他客套什么?骂他呀!” 顾怜的声音立即响起:“瞎教!冲玄知书达礼,怎么能跟你一样?” 裴响百忙之中,抽空说道:“师兄、并无、不妥。” 魔物的嘶吼回荡,仿佛离他极近, 旋即是利刃断骨的闷响。 顾怜困惑道:“你有两个师兄, 哪个并无不妥?” 来不及跟他解释, 贾济恢复了原貌,仰天大笑。 他置身于是非和诸葛悟之间,左右一看,道:“什么辛勤教诲,难道不是沆瀣一气?诸葛悟你个伪君子我就不说了, 是非老儿,你哪来的脸在此叫嚣!神教被你整得乌烟瘴气,你还不分青红皂白,命驾鹤漱玉那俩癫婆追杀我——旧仇新恨,今日一齐清算!” 他声如洪钟,怒喝声重重回荡,连魔物们都纷纷抬头,看他指着是非大放厥词。 是非脸色发绿,气笑道:“好,好!” 白翎在峭壁上艰难地前进,稍一不慎,就会掉进下方的魔潮。 如果掉到了互相踩踏的魔物堆里还好说,就怕掉进顾怜或衣眠的施法范畴,那俩定不会注意到小小一枚铃铛,八成将他跟魔物们打包葬送了。 忽然,整片石壁都被顾怜的剑气波及,剧烈震动。顶部落下簌簌石灰,白翎无法自控地滚动起来,朝着地核高歌猛进。 他放声惨叫,让战场上的裴响与顾怜、正欲同贾济一起进攻是非的诸葛悟,同时皱了下眉。 顾怜最受不了他,当即大喝:“叫什么!耳朵都要聋了!!” 白翎也怒:“谁让你打我这儿的?!拜托注意一下好不好,我——啊啊啊啊!” 他弹过一块碎石的上方,以更快的速度翻滚出去,直奔地核。幸好有一道遁光掠过全场,在庞大的地下空间里,精准锁定了他的位置,赶在白翎被磕飞的前一刻,捞住了他。 白翎“哎呀”一声,扑进了熟悉的胸怀。 他感动道:“阿响真好!” 胸腔微震,黑衣剑修不甚自然地“嗯”了一声。 然而,他们的师尊顾怜还是被两人肉麻得握剑都不顺了,一道剑气劈过来,说:“少在那里现眼,快去把死人的阴阳契找出来!” “好好好,就去——”白翎拖长调子应付他,转头一看,却沉默了,“嗯……我们去得了吗?” 他与裴响来到了群魔的大后方,虽然离地核相距不远,但离魔物们更近,离战友们也更远。 是非发现他们的所在,立即结印升空,发号施令:“不许逆贼靠近地核一步!” “逆贼???” 贾济刚击退守卫是非的魔物,闻言嗤道,“说逆贼谁是逆贼,你多年来汲汲营营,愈把神教变作一言堂,保不齐你才是老祖座下第一逆贼,打着为老祖尽忠的名号,实际将道场盘剥到自己手里!” 是非被踩中死穴,志在必得的笑脸顿时扭曲。他装不下去仙风道骨人上人了,流露出千年以前才有的、白翎与裴响见证过的市侩气。 那种浸淫市井、摸爬滚打的神情,本该和他如今的身份形象违和,却好像撕破了他的假面,终于显出真实。 是非对贾济破口大骂:“无知庶子,你什么货色!竟敢对老夫喷粪?我是老祖座下逆贼——我是逆贼?哈哈!你个赝品,赭衣金冠的赝品!你还不知道吧,这身装束老祖压根儿没穿过,只有我以前代他出面的时候穿!哈哈哈哈——” 贾济不敢置信地瞪圆眼睛,喝道:“放屁!” 半空中的顾怜说:“本尊作证,这一点真没骗你。死……我师尊从没穿过金冠赭衣!” 贾济怒吼:“你也放屁!!!” 顾怜从未被人这般言语羞辱过,勃然色变,闪身斩他,却被诸葛悟的血剑架住。 诸葛悟道:“师尊,莫要添乱了。阿翎和小裴那边——” 在是非的号令下,乌泱泱的魔物掉头扑向裴响,一层层互相堆叠,几乎失去了神智。它们不再是黑色的潮水,而是涌动的高山,灭顶而来。 白翎快速道:“好一场狗咬狗,酣畅淋漓,精彩精彩!” “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师兄。”裴响沉默片刻,还是没忍住道,“狗咬狗?” “贾济和是非呗,祝他们百年好合!难道你以为我把师尊算进去啦?”白翎控制铃舌发出轻吟,指挥道,“不让我们靠近地核,肯定是阴阳契在那边!阿响,我们走!” 利爪破空而来,被数根银丝切成碎块。 魔血喷发,裴响移形换影,滴血未沾。不过魔物防着他遁走,连空中也禁制重重,将四面八方的路都堵死了,眼看要形成一座肉身堡垒,密匝匝的魔物把一人一铃困在其中。 衣眠举刀又放下,不确定自己一刀下去,里面那剑修顶不顶得住。 不过他转念一想,想起百年前进攻折雨洞天,就是被这小子召集万剑,挡下了一击。 衣眠立即不客气了,高高扬起魔刀。 不料一缕声音传入他耳中,裴响冷淡说道:“借剑冢残兵一用。” 他打算用遍野林立的刀剑,解决越围越紧、试图结阵的群魔。 衣眠喝道:“不可!那些兵器维持着地表稳固,你要是突然抽动,地全塌了怎么办?你会毁了整片沉音剑冢!” 裴响短暂地安静了一霎。 衣眠顿感毛骨悚然——这厮明明没有说话,他却从其沉默之中,读出了某种回应:“还有这种好事?” 幸亏裴响的理智不曾泯灭,他冷冷道:“行。那借你的王殿一用。” 衣眠:“?” 白翎以灵力化盾,形成圆形结界,抵御着上下左右的进攻。 他毕竟是个铃铛,没有人体,渐感吃力:“阿响,你的意思是……” 衣眠的王座之下,凝结着万钧铁石! 穹顶轻颤,魔物们停下了攻势,一个个仰望上方。 它们听从是非的号令没错,但那是为了赢得更美好的明天,而不是被活埋在这地心深处。 突然,从原本的无数坑洞里,黑雾喷涌而出。细看之下,那不是黑雾,而是磅礴的铁砂,从铁石融化分离而成,窸窸窣窣地渗透大地,应召而来。 在血河和灵泉之间,混入了第三种“水流”。 黑砂与银丝交织,似游龙漫卷,也似根系蔓延,强行开拓出了通道。魔物一个个深陷其中,在碰到的刹那便呜呼哀哉,因为铁砂和渗透大地一样,渗透了它们的躯体。 一条大道呈现在眼前,裴响周身的灵光大盛。因发带被白翎抽去,他满头黑发披散。 黑衣黑发,开路分海,且两手空空,虚悬于身前…… 白翎欣喜道:“阿响好像一个灭世大魔头。” 裴响:“……嗯?” 不待他们多说,铃铛传来的另一个声音。顾怜松了一大口气,催道:“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别废话了,快去拿阴阳契!” 不消他说,白翎已经率先滚出,赶往地核。 离得越近,白翎越产生了一种奇妙的感受。 眼前的光明与黑暗,皆是虚无。 而他感到暖融融的,轻松又惬意。好像他本就属于这里,终于回到了这里。 第178章 一百七十八、夺契 杀老祖更具性价比^…… 铁砂与银线清出的坦途上, 一道人影从天而降。 是非见魔族靠不住,终于亲自出马,拦在了白翎和裴响面前。 极速滚动的银铃戛然停止, 白翎适应了这一“身躯”后, 已经能调度灵力, 稳稳地悬浮在空了。 他好奇地说:“神棍小子不是打架很菜吗, 他来拦我们真的假的?” 裴响思索片刻, 答道:“但他叫人很六。” 剑修嗓音清淡, 略带沙哑, 毫无感情波澜。但他十分审慎地说出这种话,令悬空的铃铛颇为惊喜, 飞快地向他转动了一下。 白翎正想表扬师弟学以致用, 可惜是非听不下去了。他被两人莫名其妙、暗号似的对话惹恼,双手结印,大喝一声:“两军阵前,还在那胡言乱语!梦微, 看你教出的好弟子,净给老祖丢脸。对付你们两个,还不需要老夫亲自动手,请伸千里阵——开!!” 远处的顾怜闻言眉毛一挑, 欲要发难。 然而, 待他看见是非祭出的法阵后, 神色微变。 庞大的阵盘快速上升,转眼覆盖了地下,浩瀚星空呈现其中,似将夜幕召来。 星云闪烁,星宿轮转, 其中的两颗星辰大放明光,竟成相伴彗星,曳尾而来! 悠长的鸟鸣如潮水荡开,低沉的“嘶嘶”时隐时现,在四面八方作响。 一片黑白红三色的翅膀从是非背后展开,逐渐披露身形,一名肋生双翼、鹤羽编发的男子缓步踏出。 与此同时,古怪的嘶声变得清晰,原来是螣蛇吐信,借水移行。 凭空流溢的金虹灵泉里,一具半人半蛇的身影浮出水面,横贯的白纱遮挡双目,颊边零星的青鳞泛着幽光,一手执酒壶,一手提雷鞭。 是非将偃鸣驾鹤齐聚于此,场上的局势再度倾斜! 女子森冷迷蒙的嗓音响起,混合着蛇尾撩水的声音,好像刚从宿醉中醒来:“是非啊是非……你真是贱驴技穷了。曾经你亲口判我与秃鸡‘合灾’之命,勒令我等生死不可相见,现在又是什么风,将我们同吹到此?” “黔驴技穷,少说两句吧你。”是非忍了片刻,还是没忍住问身边的偃鸣,“她以前喊你鸟人就算了,现在喊你秃鸡,你也能忍??” 偃鸣道君容色静默,无喜无怒。 他摇了摇头,缄口不语。 是非只好强行咽下这口气,令道:“老祖神日在上,本尊现遣尔等,速速将道场逆贼捉拿归案,若有反抗——格杀勿论!” 他们几个老牌道君轻易不碰面,碰面便止不住地互揭老底,否则下回对谈指不定在几百上千年后了。是非怕再多说一句,亵裤的颜色都天下皆知,赶紧下达了指令。 白翎本以为,是非仅凭口头指使两位妖王,还纳闷驾鹤道君是不是有什么把柄在他手里。 不料是非紧接着祭出了一物:仙印生辉,乃展月老祖亲笔,是他自道场建立以来,便传给神教的权柄,专用于控制出身妖族的道君。 妖类自古善变,保留着野兽的凶性与邪性,尤其是一些易于开悟的种类,大多残暴,喜出尔反尔。 因此当妖王登临道君之位时,若接受了老祖赐下的道君符牒,同时也会敕印加身,迫使其效忠道场,听命于神教。 此时仙印浮现,驾鹤冷哼一声,扬鞭指向了白翎与裴响。 不过她发现裴响身侧飘着个铃铛,若有所思:“白铃原来真的是个铃?……怪了,玉儿怎没提过。” 听她念及漱玉道君林暗,白翎扬声问:“前辈,看在之前一面之缘的份上,就不能手下留情,弃暗投明吗?” 当着是非的面,他还是没有直说林暗的名字,不过驾鹤显然明白。 她大笑道:“这就要看你们的表现了!” 妖王挥动长鞭,其上电光奔涌,激起上千颗灵泉水珠,无不雷霆环绕。 这一鞭下来地动山摇,雷珠四溅。白翎和裴响作了格挡,然而分毫未受其伤,旁边还往上挤的魔物们倒是遭了殃,一个个被□□溅射,电得皮开肉绽、抽搐不已。 是非恼火地说:“你若不服调令,我可要请动老祖仙印了!” “手抖而已。”驾鹤满不在乎,“只要守住阳关,不让他们进去拿那劳什子就行,何必动真格的?” 是非面色不虞,却无话反驳。 诚然,阴阳交界的裂隙张开是有时限的,只要不让白翎或者裴响取得老祖的阴阳契,待到阴阳裂隙闭合,下回想进去就要等一千年后了。 但他还是不爽,墨黑的琉璃镜片后,眼露凶光。 不过,他没法用对待普通小妖的方式对待道君、不顺心便施加责罚。在这种节骨眼儿上,万一把驾鹤道君惹火了,她活到这把年纪已经够本,很可能鱼死网破,让是非难以收场。 白翎把两名道君互相掣肘的场面看在眼里,心思疾转。他意识到,神教旧派、甚至霁青道场,现在都不像是非展现的那样安定有余裕。 是非此行事关重大,却连一个神教教徒都没带,全凭魔族出力,可见前线战事吃紧,旧派主干皆去作战了。 当然,他也不能让仙友们知晓此地藏着何等东西——天下无敌的展月老祖,居然有致命弱点! 此事不仅会令一些心怀鬼胎之徒暗中作祟,还会大幅动摇旧派的军心。 忽然,白翎听见诸葛悟的声音:“阿翎,唐姑娘请你一叙。” 白翎往回一转,发现唐棠正冲他挥舞着什么。双方相去甚远,白翎仔细观望,才发现唐棠手里握着玉牌——林暗给的那块,正在放光。 白翎之前把玉牌放袖袋里了,以便接受讯息。徐景和田漪收到了相同的消息,但碍于是非在场,不敢直接喊出来。 唐棠御剑升空,对白翎比划手语。白翎勉强能看懂一点,喃喃道:“……拖?” 裴响亦朝向来时路,作了这个口型。唐棠看见了,兴奋地点头。 白翎不禁茫然。他们确实要拖,至少拖到阴阳裂隙现世,然后速战速决、打不过就跑。可是,林暗传这个字来,又是何故? 是非只能看见他俩的后脑勺,不清楚他们在搞什么鬼。然而,此刻的场上不止唐棠一个人精通手语——偃鸣道君因出口成咒,多年来静修缄默,亦凭手语和外界交流。 身披鹤氅的男子转头欲禀告是非,恰好对上驾鹤的视线。 驾鹤眼神一厉,偃鸣眨了下眼睛,又默默地转开了。 他看向白翎和裴响,裴响稍一蹙眉,察觉了杀意。银丝窸窸窣窣,围绕在他和白翎周围,却在偃鸣准备张口的刹那,大地震颤! 不止是地面和浪潮一样浮动起来,偌大的地核也一张一弛、明明灭灭,如获新生。 白翎顿时明白:阴阳两界的裂隙要打开了! 全场大乱,魔物们再度骚动。 射日和折仙两位魔尊在刚才的混战里不敌顾怜和衣眠,各有负伤。它俩龟缩到自家的拥趸中,发现形势和预料的截然不同,纷纷喝问是非:“这到底是什么鬼地方!” “没毛的东西果然不可信,要不是你失算,借骨妹子也不会死——” 白翎心下了然。是非根本没和魔族们阐明真相,只是忽悠他们来当苦力。 是非犹想稳住局面,道:“诛杀逆贼,衣眠任你们处置!衣眠一死,沉音剑冢岂非囊中之物?” 白翎却往空中一窜,放声高呼:“闯阳关——拿命契——杀了衣眠算什么,要杀就杀展月老祖!!!” 第179章 一百七十九、博弈 超绝匹配机制——…… 魔族闻言打乱, 嘶吼震天,连是非蕴含灵力的声音都被盖了过去。 地核的黑白两色骤然分开,中间像张开了一只眼睛——虚空里难以言述的形与色, 光是看上一眼, 便感觉魂灵已被吸去。 躯壳在阳间生灭, 魂魄往返于常世与幽冥。一些定力稍差的魔物一被阴风吹到, 登时如木雕泥塑, 僵立不动, 盖因生魂思乡、直接离体而去了之故。 白翎心下咋舌。 怪不得老祖把唯一的弱点藏在此处, 一方面阴阳交界可以为阴阳契维系最佳效力,另一方面, 活物靠近此地相当于送命, 直接给自己的状态换成死物了,去了还能回来吗?阴阳契即可安居此地,高枕无忧。 裴响说:“师兄,看来需要我去。” “你……先等等。”白翎对他放心不下, 转而冲顾怜喊,“喂喂喂,梦微道君看一眼啊,阴阳契到底在哪儿?不能一个猛子扎进去吧!” “喂什么喂, 我正在看!” 顾怜的声音从铃舌传出, 他所修的《法眼遍历秘典》可观万物, 洞悉一切。此时阳关开道,阴阳两气接通,饶是顾怜也不可轻忽,凝神闭目片刻、再度睁开,双眸竟似云海, 藏着深奥的漩涡。 周围的景象都放慢了。 当顾怜进行观测之际,强大的法场张开,迫使一众人与物配合受审,保持静止。 空气变成了沉静玄妙的淡紫色,不知从何而来的微光流动在所有景物上,仿佛把此间变作了一幅古画。 白翎却因自身功法,逃脱了顾怜的影响。他左顾右盼,先给了邻近的魔物一拳,使其把唾沫星子乱飞的嘴闭上,旋即发现顾怜背后的剑轮如同时钟,紫炎从一侧剑尖烧到另一侧,待每一柄剑点燃,观测便结束了。 时间紧迫,可是这等千载难逢的境况,白翎很难不花心思在师弟身上。 他注视着身边人,看剑修在师尊发动法场之前便有所察觉,但未设防,只是下意识地按住胸口,护着最重要的东西。 那里放的,莫非就是师弟准备用于求婚的东西? 白翎无法控制地猜想着,目光落于其上,终究忍住了一探究竟的欲望。对他这种好奇心旺盛的人而言,几乎花费了毕生定力,以及耐心。 就是这一念之差,顾怜的观测期满,到此为止。 他说:“往阳关进一里地,有处禁制!” 这话是由银铃传音的,他话音一落,三名弟子齐齐一震。是非知道任何关窍在顾怜的法眼视下皆形同虚设,但他必须拦住展月一脉,直到阴阳裂隙闭合。 万不得已之下,是非祭出了本命法宝。 此物让别人来看,一时陌生,白翎则一眼认出,万分熟悉——因为对旁人来说,上回见识这东西的威力是一百年前了,白翎却因漫长的沉眠,感觉离遭它的殃才过小几个月。 此物不是旁的,正是害展月一脉的三代星灭光离那夜,是非用来分隔众人、操持局面的“方圆弈台”。 棋盘再现,彰显天圆地方。当中一道斜贯全盘的裂痕,乃顾怜的“暮春”当年所致。 于是,顾怜也紧接着认出它了,喝道:“你何时把这垃圾修好的?居然能修好!” 是非得意地说:“老祖赐我的压箱底之宝,岂容轻易摧折?现在……便用它来收服你们这帮逆子逆孙吧!” 他双臂一举,方圆弈台凌空幻化。黑影如浪潮转眼扩散,铺满大地,纵横的经纬莹莹胜雪,随之蔓延,在众人的脚下飞驰。 空间被割裂了,是非随心所欲地排布各方势力,仿佛自己与自己对弈,摆弄指间的棋子。 他作决断作得飞快,魔族全部被拢到一起,不分你我。衣眠独自面对折仙浮屠、射日海天,还有刚失去魔尊的借骨西山。 他们顷刻间置身孤岛,明明还在此境,却遭天堑相隔,似处孤岛。 经过短暂的慌乱和迷茫后,另外三家魔窟发现报仇的良机来了。衣眠落单,此时不诛杀他,更待何时? 他们哪还管是非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疯狂地朝他涌去,把红发男子的身影覆没。 与此同时,顾怜也被无形的力量拈起,放到了驾鹤与偃鸣对面。他们三人的身上,有灵光符文一闪而逝,驾鹤为“炮”,偃鸣为“士”,顾怜为“车”。 棋局之中,“车”的威力最大,横冲直撞,尽情拼杀。“炮”则是仅次于“车”的强力棋子儿,只消中间有别的棋搭桥,无往不胜。 至于“士”,乃是“相”以下第一忠臣,“相”居九宫之内,“士”列河界之前,共同拱卫将帅。 此刻场上,并无元帅。是非亲身入局,背后有“相”字亮起。显然,值得他鞍前马后之人,仅那位道场始祖,云端展月。 驾鹤见状哼笑:“我是‘炮’?什么意思,形容我的脾气吗,还挺合适!不过把我们三个关在一起,你想干嘛?” 是非已经放弃了教育她,略掉象棋规则解释,道:“你阳奉阴违、浑水摸鱼,真当我心里没数?驾鹤,别忘了你曾经的道号是夺晴!明明已有呼风唤雨之能,却千年来囿于蛇躯,难跃龙门。你能甘心?” 驾鹤被戳中痛点,怒道:“扯什么废话,有屁快放!” 顾怜亦道:“区区两人就想挡住我的‘暮春’?” 是非冷笑一声,说:“驾鹤你由蛇化龙,只差一双眼睛。要治你的天残,有什么比梦微道君的眼睛更好?那可是《法眼遍历秘典》养出来的双眼,要或不要,全看你们!” 霎时间,听闻此言的人齐刷刷面色一变。 白翎和裴响隔空对望,还有诸葛悟等人,全部被分开安放,中间隔着棋盘幻化的高山深谷。但,他们不约而同地理解了是非的险恶用心。 蛇类天生盲目,即便是妖王之尊,也难以弥补天然的缺陷。不过一旦弥补,道行圆满,那就是渡劫之机,可带飞升! 玉板之上,戴墨镜的少年笑容可掬。 他说:“杀了顾怜,换其双目,飞升成圣。逆天改命亦非难事,不知‘合灾’二位,可否想再续前缘?” 偃鸣启唇吐字:“杀!” 剧烈的爆鸣声同时冲击着在场所有人的耳朵,好像有一千只鸟啼血。偃鸣张口就是致命的咒诀,强悍的灵潮直扑顾怜,与其莲台无妄火悍然对撞。 驾鹤也少见地沉默了。 酒壶消散,她手中只余雷鞭,周身水汽凝冰,霜华带电。 少顷,女修发出“嘶嘶”怪响,露出满口獠牙:“对不住了梦微,今日你命该绝!!” 一人二妖战在一处,释出神身。是非专门为他们开辟了一方广阔疆域,只闻兵刃相交,不绝于耳,只见神鹤顶天、巨蟒立地,剑仙化剑,寒光如昼。 白翎却不是很担心。 因为他们展月一脉的都知道,顾怜的真身远在千里之外,坐镇新河郡。现在以一敌二的,乃是他剑影分身罢了。即便吃败仗,也不会真的被挖眼睛。 不过顾怜要是输了,那两位妖王肯定要调转矛头,合力对付白翎这群小辈了。 顾怜的剑影分身顶多撑一刻钟,也就是说,必须在这一刻钟内潜入地核、解开禁制、取得老祖的阴阳契! 是非的对战分配,却未停止。 他又祭出了玄天炉——想必正是这件问鼎道君的遗物,助他修复了方圆弈台,且将其大力强化。 如今的方圆弈台,不论是分隔诸人的能力、还是以棋子调令敌我的效果,都远胜于一百年前。 在玄天炉的增益下,方圆弈台焕然一新,从黑白棋盘,变成了金银两色。 是非的十指之间,夹满棋子。他满面是笑,恶意几乎从墨镜后溢出来,得意洋洋地说:“接下来轮到谁了呢?真难抉择啊……罢了,先从小虾米开始吧,哈哈哈哈!” 唐棠、田漪、徐景三人被分到了一起。 白翎顿时生出了不妙的预感,尝试撞破限制,却因方圆弈台并未对他造成伤害,无从脱离。 而在三名小辈的身上,也浮现了灵光符文。 唐棠是“兵”,田漪和徐景都是“卒”。 他们三人的场面,被是非专门呈现在白翎跟前。 是非说:“听闻你们两派有仇,此仇何解?逝者难安,生者却已经忘记了旧恨吗?” 田漪率先反驳:“我心里是有疙瘩没错,但那又怎样!死老头,大是大非面前,我们分得清轻重,休想让我们自相残杀!” “好,好啊!好气节——不过尔等可知,被棋盘赋予了棋子的使命,便要遵循对弈的铁律?” 是非哈哈大笑道,“所谓兵卒者,只进不退!你们没有说‘不’的资格。针锋相对,狭路相逢,你若宁死不屈,便请赴死!” 白翎抿唇不语,摸索着棋盘结界的薄弱点。 他上辈子和看门大爷下过象棋,了解基础规则:的确,兵和卒在过河之前,只能前进、不可后退,意味着唐棠与田漪徐景短兵相接,必有一死。 可是,过河之后呢? 那就能左右移动了,未必要鱼死网破! 问题是眼前像河界的东西,也就分隔开众人的江河幻影。“过河”要破解幻术,还是得给方圆弈台一剑吗? 正当白翎苦思冥想之际,三名小辈所处的地域,已经开始变化。 土壤燃烧,天空塌陷,如果他们不听从对弈的法则行事,三个人都要死。 唐棠的身后,仙剑“别寒”感受到了主人的决心,震颤长鸣。 可是身着医修道服的小姑娘——现在已经是大姑娘了,拔剑在手,架在了颈间。 他们所处的领域崩塌太快,必须即刻作出抉择。 田漪双目微睁,试图制止她的行动:“等等——” 唐棠却笑中带泪。 在这一刻,她如释重负,终于又发出了声音:“我这条命,实在是太沉重了。” 第180章 一百八十、晋级 天涯若比邻ovo…… 在剑锋即将划过脖颈的霎那, 白翎瞅准时机,变化了俯身的目标。 银铃坠落,被裴响隔空控制, 悬浮在空。而白翎的魂魄脱离铃铛, 直接附在了唐棠的剑上! 剑刃已经划开了皮肉, 伤口溢出鲜血。 白翎精神一振, 发出剑鸣:“好险!赶上了!” 三名小辈齐齐一惊, 道:“白师兄???” “勇气可嘉, 但还是留着命最好啊阿花。” 白翎没空逗留, 盯上了结界上方的棋子——三枚写着“兵”或“卒”的灵棋正在他们头顶旋转,无形的线连接结界中人, 以此操控他们。 不过白翎刚才赌赢了——当他舍弃实体躯壳, 作为虚体的灵魂出窍时,结界便拦不住他。 所以他再度转换了附身的目标,直接附到了是非的棋子上! 灵棋直奔是非而去,是非慌忙招架。但, 他并不是用什么法器或者神兵来格挡的,而是从棋局里抓来了一样东西。 竟然是白翎的肉身! 与此同时,灵棋受到了另一股巨力拉扯。是非打开棋篓子,要将其收入其中。 白翎无路可退, 不得不脱离棋子, 回到了自己的躯壳。他本以为会动弹不得, 没想到甫一归位,是非便施展了一记法诀,拍在他背上。 白翎被震出数丈地,飘在空中。 法诀即刻生效,他费力辨认道:“百尺竿头咒?” 顾名思义, 此法诀专门为了助人突破瓶颈。修为越高的人,施法效果越强,是非一巴掌下来,直接让白翎开始进境了! 早不进晚不进,偏偏此时进。 白翎心一沉,是非的脸上则洋溢起了畅快的笑意。 是非将全部棋子倾泻而出,狂笑道:“诸君,落子无悔!” 棋局彻底形成,战场三分。 田漪、徐景、唐棠仍旧被关在一处,贾济和诸葛悟放到了一起。 而白翎的眼前一阵接一阵光影变幻,好像整个世界都扭曲了,凭空生长出许多的犄角与夹缝,把他卡在中间,颠沛流离。 他算是体会到了,原来进境不上不下是这种感觉。好像晕船,也好像梦游,远处仿佛有人呼唤:“师兄,振作些!你会走火入魔的!” 是阿响的声音? 白翎迷迷糊糊地转身,听见这声音时远时近,忽然又到了身边。眼前的色彩里浮现出一张俊美的人面,其眉峰紧锁,令白翎手痒,想要为他抚平。 却不知为何,伸手但碰不到。对方的面容如镜花水月,咫尺天涯。 白翎喃喃地说:“我们……也被关到一起斗蛐蛐了么?” “不,师兄。我们被分开了。” 裴响嗓音微哑,压抑着焦灼。 白翎这才明白过来,师弟远在天边外。只是凭白翎的目力可以看清,于是像人在跟前罢了。 在意识到这一点的霎那,裴响的脸便缩小成了一粒,比微尘、比芥子更小,几乎看不见了。 白翎手扶额头,浑身灵气狂涌,直往外喷。 他嘟囔道:“凭什么分开我们?” 难道是非认为他和裴响皆是不死之身,干脆不让他们互相残杀了?是非有这么好心吗。 不,还有一种可能——是非已经知道白翎要如何进境了。所以他将白翎和裴响分开,还让白翎进一步陷入瓶颈,是为了把他拖到走火入魔! 进境万般凶险,白翎完全无心分析局势了。 阴阳两界的裂隙已经张到最大,即刻起,裂隙开始一点点收拢,仿佛眼睛慢慢阖上,下次再看人间,便要一千年。 与此同时,两枚符文法字分别在白翎与裴响的身上浮现,竟然是棋局中的“将”与“帅”! 白翎稀里糊涂地想:“是非想跳槽吗,怎么把将帅安到他们头上来了?” 玉板上趺坐的家伙说:“要不是你们俩多次碍事,老夫还真不想动用这两枚子儿!偏偏想把你俩分开的话,唯有此道,恰如其分。棋盘之上,王不见王,相对则必有一死!哈哈哈哈——白翎,听说你每每进境,裴响定在身边啊?” 白翎咬牙笑道:“你就不怕把阿响害死了,老祖渡劫没替身用?” “这就不牢你操心了。一条腿迈进棺材的人,还有空管闲事么?我界人才辈出,堪为老祖的飞升大业奠基之人,也不是独裴响一个。” 是非咧开一口白牙,冲贾济一扬下巴,道,“这不就有个备选的次品?成色一般,不过勉强能用。就算老夫真玩脱了,让你二人葬身于此,老祖也不会降罪下来的,哈哈哈!” 贾济本来在提防他落子发难,见到白翎和裴响受困,甚至有点幸灾乐祸。 没想到是非忽然点他,还把他贬为了相对于裴响的“退而求其次”。 贾济勃然大怒。 是非不等他喷火,抬手作“停”,接着道:“濯缨你先别急。我知道你想问,你何处比不上裴响了?哎呀,其实你不仅不如裴响,也不如冲玄。唉,如果还阳真人实在不堪大用,本该由冲玄顶缺的。抛开根骨、功法之类的身外之物不谈,作风和气节最肖老祖之士,不正是冲玄么?可惜我一手带大的好苗子,还是不拿去祭天了吧。濯缨呐,委屈你了,呵呵呵呵!” 贾济以前最讨厌诸葛悟,现在最讨厌裴响,却被是非评价二者皆优于他、更具老祖遗风。 裴响与诸葛悟对此都敬谢不敏,但贾济被扎扎实实地戳中了心窝,无需是非落子赐字,便御剑杀向了诸葛悟。 是非嘴上说着对诸葛悟惜才,当看见贾济对他倾泻杀招,却乐得连连拊掌,火上浇油:“对,就是这样——濯缨你当年被太徵选中入门,一定以为自己是什么千年难得一遇的天才吧?门中人人夸你是老祖第二,捧得你忘乎所以,殊不知一切尽是太徵的谋算!她收你,就是为了抢夺老祖可用的替身罢了,多年来让身边人捧杀你,也是为了使你深信不疑——你就是下一个展月老祖!” 贾济爆发出一声怒吼:“闭嘴!!!死街溜子!!!” 他心神动摇,本来还能招架诸葛悟的攻势,却因战场分心,直接被大卸八块。 贾济的残躯涌动,极力复原,诸葛悟借机对银铃传音:“阿翎,小裴,阳关快关闭了。只剩一刻钟!” 铃铛在裴响手上,白翎并未听见。 他潜心调息,极力不受外界的影响,使思绪走远。在他的识海之中,唯有中央一团光晕,即为本心。 但在周遭边缘,概为黑暗,无边无际,深不见底。 白翎稍一不慎,思绪便往外散,中央的光团扑朔迷离,失去了思绪的缠绕行将熄灭,如雨中火,风中烛。 但是听是非骂贾济,真的很爽啊! 以是非对展月老祖的忠心,肯定被贾济恶心了几百年之久。这厮一直扒着老祖吹嘘自己,还在是非的眼皮子底下耀武扬威,可是裴响作为后起之秀,不但来得晚,仙途还跌宕起伏,是非对他没有把握,故不敢除掉贾济这个备选。 是的——师弟的此生尚且短暂,却经历了无数场大起大落,无不与白翎相关。 蔓延的思绪骤然清醒,止住了扩散。再往前一步,就要融入无边暗海,迷失在心境中了。 白翎恍然间进入了自己的心里,时而是鸟,时而是蝶,翩跹踊跃。 每当他快要走远的时候,眼前都会出现师弟的模样。他提灯守在路尽头,告诉白翎: “该回家了,师兄——回来吧!” 无数的牵念汇聚成了银丝,悄然跨越千山万水。 白翎想起的任何事,都和裴响有关。从洛东城的初遇,到仙去山上的少年时光,还有百年重逢的心如刀绞——不论他往哪边去,都有人在路尽头守望。 白翎忽然睁开了双眼。 他抬起双手,俯视着掌心纹线。 此时此刻,原本的掌纹亮起灵光,在他的体表游走。灵力汹涌而出,丹田里的灵根见风就长,开出三花。 庞大的神身在白翎背后升起,与他形貌一致,手执仙剑。 是非还在嬉笑怒骂,旋转着的“方圆弈台”突然崩开了一线裂痕。“暮春”造成的陈伤有复发迹象,意味着棋局出现了被翻盘的征兆。 是非神情一僵,感到大片阴影盖过头顶。 他缓缓地转过头、仰起脸,正对上白翎神身高举的“拂钧”。 巨剑轰然砸下,不带任何花哨,唯有山崩海啸般的灵力。是非作为化神后期,连忙释出神身抵御,可他放出的所有力量,都如泥牛入海、悄无声息地消融了。 下一刻,加倍奉还! 茫茫烟尘成帘幕,深处有宝光亮起。 其色清清,其质皎皎,若九天星辰锵然降临,当中显出一道翩翩的白影。 白翎徐徐地吐出一口杂气,圆满进境。化神期——曾几何时,是他梦里都不会想的境界,如今亦被他踩在脚下! 手心的灵光隐隐,须臾即可扩散,收放自如。 白翎居高临下,看见了满地碎片。是非的玉板被击碎了,神身也遭遇重创,虚幻了许多。他并未修剑,被迫换了个寒碜的法器容身,“嘭”地钻出砂石,灰头土脸。 是非抱着裂成两半的“方圆弈台”,神色扭曲:“你如何挣破棋局约束的?!不对——你是如何进境的!!!” 血河的红晕和灵泉的金光,尽数流淌在白翎身上。 可他灵气外显,周身似罩薄纱,白衣不仅未被外界染色,反而在交相辉映之下,更胜霜雪。 青年愉快地说:“大概是靠异地恋吧。”【你现在阅读的是 】 180-190 第181章 一百八十一、祭祖 关关难过关关过。…… 饶是白翎口中又蹦出了新词汇, 是非也顾名思义,领会了他的意思,顿时气得发笑, 连道了三声“好!” 白翎成功进境, 远远超乎他意料。 因为是非无法针对境界高于自己的人卜算, 当双方境界一致时, 不算的结果便会趋于模糊, 须他费心破解, 未必精准。 所以他虽然预知了白翎即将进境, 但没有算到,他把白翎放到孤立无援的境地后、白翎还可以进境成功。 最离谱的是, 白翎进境十分迅猛, 几乎在霎那间完成。阴阳裂隙尚未闭合,保留着最后四分之一的出入口。 是非笑不出来了。 “方圆弈台”已经破碎,对其他人的压制纷纷瓦解。本命法宝遭到重创,对是非本人也造成了反噬, 令他口角溢出鲜血。 混战的魔族们回到了此间,突然当中炸开,剧烈的爆响惊天动地。 尘嚣散去,露出两道并肩作战的身影。 左侧的男子黑甲红发, 提着饱饮魔血的巨刀, 自然是衣眠无疑。右边的却是一个女子身形, 从头到脚笼罩在长袍内,仅露出一双紫光闪烁的手。 衣寐重生一世,仍是魔族。或许是造化弄人,也或许是命中注定。但如今的她心平气和,知晓千年已过, 阳关重启,天下必将大乱。 于是她重回故地,作为当年亲历了老祖封存阴阳契之辈,隔着万千魔物,直视白翎,仿佛有话要说。 是非忍不住嘲讽:“三大魔窟的精锐全部集结,居然打不过一个衣眠,还有个刚转生的食素魔修!” 白翎心下稍动,趁乱往阴阳之交靠近。 裴响与他相距数丈,四目相对,死死地凝视他片刻,见师兄弯眸一笑,方才动身。 衣寐自然要为他们掩护,于是也传音回话,对是非说:“此地可是前往阴间的入口,对鬼修而言,不是最取兵不尽、用兵不竭的风水宝地吗?” 又一声巨响传来,地下空间的一角轰然坍塌。磅礴的紫炎铺天盖地地涌出,与大片的碧水青风纠缠不休。 紫炎自然出于顾怜之手,背负剑轮之人雄踞其上;水泽则似凌空的深渊,驾鹤置身其中。 随着电闪雷鸣,她时而是长裙人形,时而是庞大到占据整片幽潮的蛇影。 偃鸣立于飓风中心,犹想开口施咒,却因棋盘造就的壁垒被打破,被衣眠一眼发现。 衣眠瞬间张开了沉音领域,罔顾力乏,道:“百年前就是你小子突然冒出来阻击我!那时候吃的苦头还不够吗?要不是你,本座绝不会错过……受死吧!!!” 当年伪装成“尹真”的展月老祖知道若放衣眠去往兰林、和白翎一行人交锋,整个展月一脉的三代都将不复存在,于是临时对偃鸣下达指令,命他驰援诸葛悟和林暗,阻拦衣眠。 彼时情急,顾不得偃鸣的功法被衣眠克制,战况十分焦灼。三人一魔打了个天昏地暗三月无光。 正是由于偃鸣的出现,阻拦了衣眠的脚步,导致他错过了妹妹生前的最后一面。 敌人相见分外眼红,新仇旧恨涌上心头。衣眠大喝一声,正欲飞跃而出,却被一只紫光荧荧的手按在肩头。 衣寐说:“哥哥,阴阳契更重要。偃鸣道君不过是受人指使,别管他了。” 这几句话的功夫,白翎和裴响已经逼近两界的裂隙。偃鸣和驾鹤先后归位,回到是非身前,拦住了他们。 两大妖王身上,各有负伤。白翎意识到了什么,回头看向顾怜,却见那人背过身去,悄悄地咳嗽。 能以一己之力挫伤两位妖王,决不是区区一具剑影分身能做到的。或许,真正的剑影分身远在新河郡,一路与他们同行的,其实是顾怜的本体。 是非咬牙喝道:“死守裂隙,守住!只要撑到裂缝关上,我们即刻回道场!” 驾鹤却白了他一眼,道:“别想了。” 是非:“你说什么?!” 驾鹤刚跟顾怜撕破脸,此时神色也不太好看,道:“我说你别做梦了!是非,这么多年了,真当我会听你的调令吗?我来这里,只是为了把道场彻底腾空!” “腾……你的意思是架空?!”是非抹了把脸,龟缩在一个聚宝盆状的法器里,瞪着她道,“你对道场干了什么!” “不是我干了什么,而是阿玉干了什么——咱们三个都在外头,道场不就只剩下她一位道君了吗?哈哈哈哈哈!” 驾鹤仰天狂笑,突然一掌打在他胸口。 是非旋转着飞了出去,与此同时,白翎和裴响一起越过了阴阳之交! 在踏入彼世的一刹那,难言的冷寂漫上心头。白翎打了个寒战,就是这个瞬间,魂魄涌出了肉身。 他已经体会过好几次灵魂出窍的滋味,但都不如此刻,没有任何阻拦与波折地脱离了躯体。 好像他不是分离了灵与肉,而是仅仅褪去了一件外衣。 死亡的阴气近乎温柔地覆上来,白翎感觉和置身水中似的,不自然地运动了一下。他依然能说话,不过字字皆像回音,在遥远的山谷回荡。 “阿响?” 白翎忽然发现,黑暗无边无际,仅剩他一人在此。他回头望去,才发现自己一念之间,已经飘出很远——阳间的温暖和光明缩成了一个白点,分不清在他身后还是上空。魂魄急于回到归宿,前行亦是下坠。 不过他看见了,看见了裴响为何止步不前。 阴阳裂隙所剩的空间太少,裴响不得不一手护着白翎的躯壳,一手撑住不断弥合的裂口。银丝暴涨,如密密麻麻的缝线涌出,却不是将开裂处补好,而是将它进一步撕开。 胜雪的银光里,几条细线不断延伸,最后只有一条,缠上了白翎的指节。 他明白,师弟在拼尽全力,为他保留后路。白翎立即转身,紧握着手中一缕银丝,毫无顾忌地奔赴幽冥。 据顾怜所说,触及禁制只须深入一里地。 白翎的心却突突直跳——不,心跳只是幻觉,因他过于紧张而产生的幻觉。一里地对修士而言,不足挂齿,但当进入阴间,白翎总觉得多往前一步、都可能永远回不去了。 他拽紧了指间的银线,一步未停。因在无穷无尽的黑暗里,人对距离的判断极易失常,白翎不得不细细地观察四周,不放过任何微小的变化。 渐渐地,他耳畔响起杂音。 许多虚影自他身畔掠过,尽是死在刚才混战里的魔物。他们尚未登奈何桥,还没喝孟婆汤,保留着生前的记忆,路过白翎时一个个张牙舞爪,恨不能将他撕去一块。 本来还算顺遂的旅途立时变得颠簸。 亡魂与生魂相撞,荡开阵阵涟漪,层层烟气,白翎几次被撞飞,阳间的修为到了这里,竟如无物。 可是,禁制出现了! 一道剑影斜贯前方,带着生命的光与热,扎根在无垠的虚空之中。剑气千年不散,如彗星拖曳的光彩,越过白翎头顶。 茫茫魔魂途径此地,潮水般掠过剑影。光阴逝水,魂灵亦如是,千载不变地冲刷着那柄剑,所谓禁制,原来是折戟沉沙。 白翎精神一振,极力向前。然而更多的利爪从黑暗深处冒出,毫不留情地撕扯着他。 魂魄并无明显的界限,白翎像是个气泡,被其他的泡沫拥挤着,不知何时便会破溃。他只得攥紧手中的银丝,在无休止的碰撞下,继续向前! 他终于靠近了先人的剑。 虽然只是一道剑影,但余威尚存,令魔物的亡魂不敢再靠近。浩瀚的仙气经久不去,连阴冥也被点亮。 白翎震颤如烛火,试着伸手。地深处的吸力越来越强,就要把他永远地留在此处了。 老祖的阴阳契,在哪儿?! “你是梦微的弟子吗?” 一道温和的嗓音凭空响起,惊得白翎如水波晃动。剑影稍显黯淡,分出的光辉聚成了一具人形。 在漫天飘摇的魂灵里,眼前的人形凝定如山岳。 白翎双目微睁,一时没有相认——对面的男子负手而立看着他,眼里蕴含着宁和笑意。此人五官疏朗,比起优越的容貌,更引人注意的却是气质,悠远沉静,仿佛纵使日月俱灭,其也不改。 白翎动了动喉咙,道:“展月一脉三代弟子,姓白名翎者,见过师祖……的剑影分身。” 第182章 一百八十二、针锋 斯芬克斯之谜·斩月…… 于剑修而言, 剑影分身只有一道,毕竟影子只有一个。但众所周知,展月老祖有七把剑, 不知有没有七道剑影分身。 白翎只知道, 眼前的剑影分身已在此滞留了两千余年。作为阴阳契的禁制, 守护此间, 分身与曾经的老祖本尊一般无二。 既如此, 事态变得复杂。 白翎陷入了沉思, 心道如何才能说服剑影分身, 将阴阳契交给自己?肯定不是到了这儿就能得手的,打也不一定打得过, 时间还紧。 剑影分身倒是很清楚他为何而来, 直接亮出了白翎的所求之物。 一抹金光,浮动在其掌心。那时以灵力编织的契约,若不到手,无法查验与更改。 剑影分身微微一笑, 道:“你爱不爱看书?” 白翎:“……看过全套的老祖笔记算么?” “哈哈,那真是不错。你该知道,我们这些‘拦路人’,在书中总是喜欢对‘过路人’提问的家伙。答对了题, 所求皆得, 我亦解脱若是答错, 有缘无分,你须代我长留在此,警示后人。” “……”白翎扬眉问,“这不就是水鬼嘛?你上来拖我下去,换你往生?” “你也可以即刻返回。再慢一些, 恐怕便赶不上了。”剑影分身彬彬有礼地提醒道。 “开始问吧。”白翎果断说,“你要问什么?” 剑影分身道:“好,第一题。你想拯救天下苍生吗?” “不想。” 白翎以一种出乎其意料的快速回答了他,“下一题。” 剑影分身露出稍许惊讶的表情,笑道:“可以,第二题。为什么?” 白翎轻叹道:“我也是天下苍生之一啊,让我拯救世界?轮得到我么?我能做到?我会搞砸的吧。你要是问我老人倒了我扶不扶,我扶;你要是问我城墙倒了我扶不扶,我也扶;但你要是问天塌了我扶不扶——我只能说,我试试,不过大家还是快点跑吧!” 他一口气说完,毫无掩饰,把走到今天、走到这里的心底隐忧,一概吐出。 白翎从不认为自己在干什么拯救世界的行当,即便他现在好像背负着整个修真界的兴亡。 尤其在见证了斩月、太徵、诸葛悟、林暗等如云的英杰前赴后继之后,他更是时不时恍惚,自己也算在与这些人并行吗? 白翎到现在还是会趁无人的时候思索,自己在做什么呢。 会做到哪一步呢? 真的真的真的——可以做成吗? 那么多为了人世奔忙的前辈,甚至心无杂念、指哪打哪的后辈,大家都在想什么啊。 好像只有他一个,在世界中,人群外,游离着。 剑影分身却点了点头,笑着问:“既然不救,那你希望苍生如何?” 白翎怔住了。 忽然,他的心底冒出了一个答案,一个早已听到过的答案。 那时他听着不过略有触动,实际上没有真正地理解。时至今日,他竟产生了一刹那的共鸣。 白翎说:“我想要这天下苍生,无需被拯救!” 在话音落下的瞬间,剑影分身锵然粉碎。 斩月仙师的形影化作了点点星尘,尽数融入阴阳契内。文字在上面粼粼浮现,原来在老祖发现天下为一、万物同源之后,立下的誓约如此简短。 他的阴阳契并非与某人签订,而是对永恒的常世。 若其身死,亡魂永无安眠,他将在地下苦修,抹杀千万个来生,使天下福泽绵延,不竭不灭。 闪烁的金光如一枚微缩的太阳,小但明亮,升起后飞落在白翎的掌心。 他托着这团灿烂的光晕,一切迷茫都沉于心中。答案得到了应验,他不必再困惑于自己的作为了,也不必再有承担人世命运的压力。 因为白翎完全理解了记忆中的斩月遗言,世上从没有真正的“救世主”! 即便他现在带着所有人的希望来到此处,取得老祖的阴阳契,也不意味着他在“拯救”着什么。或许以后的以后,他或许会被敬为先贤、奉为英烈,但那又如何? 走得再高再远,也有来处。 没有谁会拯救天下苍生,他们全部是天下苍生的自救。 银丝缠绕指尖,像他的风筝线。 白翎手托金光,折身返回,仿佛一尾逆流而上的游鱼,即将从深渊跃出水面。 魔魂劈头盖脸地撞上来,皆在被金光照到的霎那飘散如烟。 “咻咻”的声音在白翎身后响起,旋即掠过他耳旁,耀眼的光芒令他微微眯眼。 他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原来是离他远去的剑影在解离。无边无际的暗海当中,那柄璀璨的巨剑分裂成了无数剑锋,相继飞过白翎的身侧,为他保驾护航。 剑光绚烂,白翎有短暂恍惚,突然生出了一点微妙的猜疑。 当年的斩月仙师行事如此决绝,靠一纸阴阳契,把自己的生与死紧锁于人世。 他若好好活着自然无碍,但他若伤天害理,自然会有新的有识之士经受考验,取契杀他。 而他死后,将因契约亡魂永存,护佑人世。这样为生灵呕心沥血之辈,连自己堕落都防了一手的人…… 真的会堕落吗? 阳关的出口近在眼前,白翎为之一振。很快,他看清了彼方的图景—— 简直是人间炼狱! 裂隙像是一道时空的伤痕,不断地流溢着鲜血。离得越近,白翎手中的银丝越红,几乎变成了一截红线。 外面很安静。 魔物的亡魂忽然不再增加,是休战撤退了,还是在某一刻死光了? 白翎的心像是提到了嗓子眼儿。 牵引他的银线颤动了一下,白翎随之而起,穿过了一枚银线裹成的大茧。在他飞身而去的瞬间,阴阳裂隙闭合了。阴冷的气息骤然缩减,千年一现的天地疏忽,彻底消失。 而在银线茧内,藏着白翎的躯壳。他回到了自己的身体,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拨开染红的银丝,向外探寻。 “阿响……” 白翎抓住了一只冰冷的手! 这只手像冰雕雪塑,毫无血色,本来缠着的绷带都被割断了,印痕断断续续,显然是受伤后新生了皮肉。 白翎呼吸一滞,心脏刹那缩紧。 他几乎栽倒出去了,幸好,他跌入了熟悉的怀抱。 胸膛也是冰冷的,贴着他的面颊。不过犹有心跳,浓郁的血腥气被此人身上的寒香压过,令白翎安心。 两人紧紧相拥,白翎想一辈子不要放手。但是,周遭实在太过安静和诡异,裴响也不说话,白翎不得不松开了他。 他先是与师弟对视,确认眼前人无恙。裴响眉目依旧,凛冽俊美,如同被淬炼过的仙剑,容色与杀气同时达到了极盛。 他全身上下,灵光隐隐。白翎一见便知:“阿响,你……进化神了?” 白翎此前进境,到了化神后期。裴响则是从元婴后期,来到了化神前期。 这样看不算跨级飞跃,可是在来阳关之前,裴响还处于元婴前期。所以他是在一日之内,突破了一整个大境界! 裴响轻抚着白翎的面庞,哑声道:“师兄,我没事。此间的血气与死气太重,恰好助我,堪称机缘。” “人都变成冰块儿了,血也快流干了,还说没事?” 白翎叹息一声,发现涓涓细流经过脚畔,是深深浅浅的血。他的目光随着这条血河流转,缓缓回身,立时眼瞳一颤。 遍地尸体,尽是魔物。 他们全部被剑气捅了个对穿,看起来像被一招齐齐毙命。 白翎明白,纵使是新晋化神的裴响、灵魔兼修的诸葛悟、当世剑仙顾怜,也不可能做到这样。 放眼此时的修真界,唯有一人得以如此。 白翎的视线越过尸山血海,看见了一袭红衣。红衣如枫,枫红如血,许久不见的男子作为是非幻化出的星夜法阵中,那轮唯一的明月。 相距甚远,双方遥遥对峙。 裴响刚才全力支撑两界的缺口闭合,相当于和天道的运转规律对抗,分身乏术。所以,余下的所有人合力,抵御最终降临的“明月”。 顾怜的“暮春”插在一旁,隐隐生出了裂纹。他屈膝半跪在展月身前,满身“千钧印”,因为持续以灵力与之冲撞,浑身华光阵阵明。 衣眠的腹部被自己的巨刀洞穿,将其钉住,使他靠坐在一处砸出来的石坑里,生死不知。 诸葛悟、贾济更是面色惨白,各有所伤。他们不得不护着衣寐和几个小辈,暂且退避一旁,戒备着敌方发难。 就连两大妖王也在降妖符的作用下,被变成了一条区区一尺来长的小蛇、还有一只麻雀,受困于灵力凝成的兽笼中。 而那枫红衣袍的男子,还用数把仙剑,悬空挟持着一名女修。女修水红法衣,手挽披帛,眉心一点花钿,正是多日不见的漱玉道君,林暗。 白翎脱口而出:“林师姐!” 林暗面色苍白,神情沉郁。 她注视着远处的白翎与裴响,缓缓摇头。 指着她的一把剑立即上抬,剑尖划过脖颈,以作警告。 白翎皱眉看向闲坐半空、正在用玄天炉给是非修复方圆弈台的人,对方也似恭候良久,对他微微笑道: “你好啊,白翎。” 第183章 一百八十三、彼岸 梦游黄泉,夜行十殿…… 是非之前被揍得鼻青脸肿, 现在有人撑腰了,喜形于色。 他的玉板已经复原,但在展月面前, 他并没有高高在上地飘着, 而是在脚下聚出了一团小云, 跟在展月身后控诉刚才的遭遇。 展月道:“但你还是让他们取得了阴阳契。” 是非一噎, 指着白翎说:“在他手里, 让他交出来!” 浓郁的魔血腥气, 不断刺痛着在场诸人的鼻腔。无需展月开口, 白翎已明白,拖延也无益, 现在没有人能告诉他该做什么, 他必须作出抉择。 迎着展月漠然的视线,白翎抬手示意:“你是要这东西么?” 他从阳关带回来的那团金光,已经全部融入了他的经脉! 霎时间,场上诸人但凡还剩一口气, 都将视线投向了他的掌心。 只见青年的手掌上,每一条肌肤的纹线,都变成了熠熠生辉的金色,像是灿明的岩浆在雪地流淌, 延伸出细密的纹路。 在白翎举起手的同时, 最后一点光晕消失, 金色的灵彩顺着他的经络,继续攀升,很快遍布了整条手臂,像为他套上了半身透明闪亮的盔甲。 展月毫不犹豫地操纵诸般兵刃,袭向白翎。 这些铁器却在飞至半道时, 坠落的坠落、脱轨的脱轨,拍扁在周遭地上。 裴响神色阴冷,凝神与他角力。展月立即换了一手,改用灵力化剑,再度向白翎杀来。 这次白翎也调动灵力,与转眼成型的数十柄灵剑对撞。 预想中的地动山摇并未出现,因为在他的功法抵御下,展月发动的剑雨直接消失了——万钧之力,如入水中! 白翎稍稍扬起唇角,低声道:“这么下去不是个办法啊……” 裴响会意,看向远处的诸葛悟。而在诸葛悟身后,已悄然捏诀,结成了一道法阵。 展月若有所觉,目光往后撇去。 然而,被迫伏地的顾怜突然冲开束缚,就近夺过了挟持林暗的剑,直刺向他! 刚才因两股念力对拼而变形的刀剑们齐齐升起,同样冲向斩月。是非大惊失色,正欲为展月挡,展月已经面不改色地先把他抓来,充当缓冲的肉盾。 林暗反手化剑,一剑劈开了囚禁驾鹤的降妖符。 诸葛悟预备的法阵也在这时候成型,移到了展月头顶! 三重阵盘飞旋展开,降下无数条金灿灿、明晃晃的降魔杵。囚笼顷刻成型,牢狱之效却在次要,主要是为了把烫手山芋转移! 地下有相同的阵盘张开,层层对应,道道加固,很快结成了铁桶一块。 顾怜刺出的一剑撞在栏上,竟然被猛烈的魔气震开了,可见阵法强悍。诸葛悟所使的虽为降魔阵,但实际上,此阵乃是他百年前那场事变之后就开始潜心打造的,专门应对展月老祖的法阵! 展月与是非的身影都在消失,他们即将被传送到天南海北、最荒凉偏僻之处。 最后一刻,展月的神情终显不快。 他向白翎抬起了手。 强烈的危机感在裴响心头炸响,在他的脑海中引爆尖锐的蜂鸣。若在以前,他会瞬息闪避,但这次的危机并非针对他而起,而是针对白翎的! 裴响的呼吸凝滞了刹那,没有离开。 他转过身,白翎忽然被紧紧抱住了——师弟选择了用肉身保护他。 但在下一刻,有什么冷且硬的东西穿透了白翎的身体,钻过他的躯壳仍未滞留,直到把裴响也捅了个对穿。 所有人都由于这突然的变故静默了。 他们盯着阳关门前的两人,被同一柄利刃穿心而过的两人! 白翎的头脑因剧痛而一片空白。 他慢慢地低头,与师弟靠得太过紧密,所以什么都看不见,只能感到滚烫的液体从身前喷出,背后也涌了一大片。 心脏破碎,人的身体便成了搅烂内容物的空壳。他们的心血流出来,混在一起,使两具躯体的相贴之处,变得如炭火般炽热。 白翎想:果然还是……不够强。 无数道呼唤他们的声音响起,不论负伤多重的人,都在同时赶赴这边。 白翎的思绪却趋于朦胧,已开始无意地回顾过去:曾经在仙去山虚度的三百年,是不是做错了? 他是不是应该更努力一些、再多做一些,到现在真正的生死之际,回看以前的轻快岁月—— 幻梦一般啊。 耳边也有师弟的声音。 从年少相识到现在,自翎第一次听见他这样茫然中透着绝望的声音,轻轻的,像怕把怀中人惊散了。 裴响喃喃道:“师兄……师兄?” 他问:“冰呢?为什么……为什么这次没有冰!” 他能接受的最可怕的情况,是白翎和上次一样长眠不醒。不过,只要等到体表的冰融化,白翎就会回到他身边,回到这个世界。 但这次没有结冰了。 裴响对生命与死亡最为敏锐,他能清楚地感受到怀中有什么在快速消逝。展月的灵力凝成剑,从他们身后发动,没有任何预警,凝聚了全部力量。 白翎的意识彻底模糊,撕心裂肺的痛楚终于远去了。 他依稀感到,自己被抱得越来越紧。抱他的人正在极速自愈,骨骼与血肉再生的力度甚至挤碎了老祖的剑。 可惜,白翎却在熄灭。 当灵剑破溃的瞬间,裴响已经复原。当境界来到化神期,修《太上迢迢密文》者就已无限接近不死之身,唯有天遣能让他们止步。 裴响却只想万事万物停留在此刻——停留住师兄的余温。 他压抑着声音呼唤:“白翎……白翎!” 白衣青年恍然间笑了,嘴唇微动。他仿佛想和以前一样,或温和、或调笑地回答。然而他满嘴是血,混着从喉咙反涌上来的脏腑碎片,一遍遍地溢出唇角。 细碎的金光飞出自翎的身体,是老祖的阴阳契。 众人誓死搏来的古老契约,唯一能杀死展月的宝物,最后还是在展月的倾力一击之下,随着白翎的生命烟消云散。 许多人围到了白翎身边。 他完全没有力气了,即便裴响抱着他、扶着他,他还是在下落。发丝委地、白衣沾尘,修长的脖颈只往后仰,以前柔和的肤色,泛出了秋天的淡青。 裴响搂着师兄的头,他的身子便往下坠。他搂住师兄的腰,师兄的脑袋便靠着他慢慢下移。 裴响的唇咬破了,却没有血可流。 他苍白的脸像一片雪,眼睛则似火钳烫融化的两个洞,黑漆漆不见底,血流不出,泪更流不出。 “师兄……” 裴响也脱力了,不得不屈膝。他还想让白翎躺在自己膝头,好好休息——不论多久都行。可是轻轻的一声响起,白翎的手已经滑了下去,掉在地上。 一张张熟悉的面孔环绕着他们。有些喃喃,有些不语。 诸葛悟连用了几道保命的符咒,透支法力。他见收效甚微,怔然片刻,又施了一道护心神、防入魔的法印,按在裴响肩头。 林暗试图帮裴响把白翎扶起来,可是一碰到白翎的后颈,就因指尖的冰冷停下了。 她张了张口,说:“不怪你,白师弟。如果连你的功法都保不住阴阳契,我们任何人都保不住。但是……” 女修深深皱眉,埋头无言。 几个小辈赶到,唐棠层层推开旁人,把芥子袋里的东西全部倒在地上。装着丹药的玉瓶哗啦啦滚了满地,她找到其中一瓶特别的,是她终于敢用自己冠名的仙丹—— 可是医修的医术再高明,也救不活一个死人了。 徐景苦笑了一下,想说“不可能吧”,怎么都说不出口。他看看大师姐,又看看满脸泪的田漪,最后看向顾怜—— 徐景说:“梦微道君,你有没有、有没有什么办法……?梦微道君!” 顾怜远远地站在人群外。 他满面空洞,竟显得有些恐惧,不知想起了什么,仿佛欲转身就逃。 此时修为和资历最高的人,非他莫属。诸葛悟看向他,林暗也看向他。还有几个他根本没上过心的小辈们,一个个转头看他,却没有人说话。 唯有裴响不看他。 还有白翎,再也不会看他。 黑衣剑修深深俯首,将脸贴在师兄的颊边。一滴一滴的闪烁滴落,倏忽不见。 可是白衣青年的神色宁静,好像只是睡着了。这次,他什么都没有说。 师弟生命里的星辰,安静地黯淡了。 — 涓涓的水流声在耳畔响起,伴随着一股深入骨髓的冷清。 一阵难言的幽香浸透了全身。 这香气无比陌生,似乎是魂灵燃烧后的烟气,又似淋过雨后,纸钱的灰烬。 水声确实混合着雨声。 天在下雨,淅淅沥沥不停。细密的雨水融入水面,形成了一层恒久的模糊,旷世愁绪皆结于此,当中一缕孤魂,顺流而下。 两岸有许多魂魄在雨中跋涉,赶着去过奈何桥,喝孟婆汤,转世新生。 没有哪个鬼注意到了忘川里的那个。即便在泼墨似的寒夜、凝血似的彼岸花间,那一抹白分外醒目。 在阳间是温暖明亮的白色,到了阴间,也被染上了一层凄迷幻影。 这一缕魂不知漂流了多久,偶尔有鬼咕哝:世下怎有这等奇鬼异事?搞不懂,还是先去喝热乎汤吧。 沿岸的枯树枝上,倒挂着许多黑漆漆的鸟儿。 忽然,它们不知感应到了什么,一齐发出泣血般的怪唳,飞到水底去躲着了。在天尽头,很快出现了两团飞旋相伴的鬼火,一黑一白,转眼到了近前。 两团鬼火落地拉长,变成了人形。他二人的衣服也是一黑一白,皆为年轻男子外貌,头戴奇特的高帽。 白衣那个手持哭丧棒,面如傅粉,帽子上写着“一见生财”;黑衣那个身背勾魂索,眼周泛青,帽子上写着“天下太平”。 他二者不是别个,正是黄泉阴司,黑白无常。 不过,最初的两位无常分别名为谢必安与范无救,现在这两位却不知是第几代了,名号亦不可考。 白无常说:“没错吧?正该飘到此地了。按照转轮王的旨令,速速将他捞走便是。” 黑无常道:“好。” 二者沿着河岸逡巡,凡过路之鬼,无不拜服,一个个退避三舍。 白无常又说:“你可晓得,这位是何等来头?” 黑无常道:“不晓。” 白无常笑了起来,露出猩红的舌尖:“他乃两位阎罗的座上宾——不止转轮王,连楚江王也传令照拂。看来上头又乱成一团了,所谓‘乱世出英雄’嘛!” 黑无常终于多说了几个字:“公务愈发繁重了。” “嗯嗯,死得多呗,我们就忙活喽。”白无常眼里幽光一闪,忽然翘起兰花指,指向河中央,“我发现他了!” 恰是两岸花盛处,浓艳的花色疑为笔尖墨饱,触纸便朝四周洇开。 许多花瓣飘落水上,深碧色的水波被红花铺满,适逢水流缓慢,细雨纷纷,形成一片幽香的坟茔。 白衣青年静卧其中,被凋零的残花簇拥着。 他瓷白的面颊本无一丝瑕疵,如今染上了点滴艳痕,花汁似胭脂。衬着湿润的鸦青色眼睫,他不像什么孤魂野鬼,倒像一幅凝固的仙像,从某座神龛里遗落,飘飘荡荡,带着信徒的牵念,随波逐流到今天。 天上一日,人间一年,地下十年。 不知名的白衣亡魂已经漂流沉睡了很久,几乎融入了这些年来的阴间景象。 听说有人在找他,找了许多次,次次闹得阎王殿大乱。 可是天道治下,哪里能随意地逆转阴阳,白衣亡魂随着忘川流转四方,次次与寻他的人擦肩而过。 那人却丝毫没有气馁,照来不误,寒暑无阻。 也不知一个活人怎么能往返阴间这么多回——死亡的阴气是能消解执念的,不料碰上这么个犟种,连阴曹地府都受够了他。 终于,那人在每次短暂的滞留期间,认清了阴间的四大判官、十殿阎罗,还在其中找到了门路。 于是乎,楚江王与转轮王两位阎罗飞书传令,遣二位无常前来接人。再不把这尊迷途的大佛送走,整个阴间都不得安生。 黑无常抡起勾魂索,勾住那道白影,将其拖过堆积的红花。 碧波在白影身后拉开,一波才动万波随,转眼又被雨滴抚平、抹皱,消失不见了。 两位无常总算看清了传闻主角的真面目,白无常用哭丧棒挑起他的下巴,赞许道:“嗯……嗯!不错。长这样不枉我们额外跑一趟,不过,怎么让他醒来呢?” 黑无常取出一道血咒黄符,白无常惊呼:“东岳大帝的敕令!哎呀,瞧我这记性,是有这么回事。快用上吧。” 黑无常往符上轻轻一吹,蜡黄的符纸散作飞灰,竟如绸带一般,环绕着新勾来的亡魂飞动。 此鬼影影绰绰的身躯随着灰烬融入,渐趋凝实,好像半透明的膏体上了色,慢慢亮起生机。 忽然,他的睫毛颤了颤。 连绵不绝的雨丝落下,沾在他面颊上,冰冰凉凉。 远方的黑旷天幕,蓦地闪动了一下,旋即传来沉沉的雷声。这道惊雷仿佛一记咒语,直击青年眉心。 他倏地睁开了眼。 白翎猛然一晃,一时站不稳,被两位无常一左一右,刚好架住了。 白无常喜欢同样穿白衣的人,对他笑眯眯、阴森森地说:“大人,请吧?你害得我们好苦啊——” 第184章 一百八十四、阎罗 春雷乍起万物生。…… 白翎在看清眼前一黑一白两个鬼的时候, 思绪仍很混乱。 他恍惚间以为自己回到了二十一世纪,问:“在我是不是该说那句话——你们在拍电视剧吗?” “什么剧?”自无常见他睁开眼,更喜欢他了, 好脾气地拄着哭表棒说。 白翎指了指他的帽子“可以摸么?” 白无常:“哎?” 白翎戳了一下他的高帽, 惊讶道:“做工好好啊!不像假的。” 白无常道:“如假包换!” 眼看他俩要一唱一和地聊起来, 黑无常开口道:“不剩多少时间了。” 他满身黑衣, 寡言少语, 且随身带着勾魂的铁链, 落在白翎眼里, 忽然刺痛了他的心扉。 白翎稍稍歪头,不知怎地, 感觉自己见过一个这样的人。有些相似, 又不太相似——那人是谁呢? 白无常扶上他的肩头,道:“好啦,先别想啦,走吧!” 话音落下, 白翎浑身一轻。他终于发觉,自己的状态很奇怪:脚不是站在地上,而是沾着地的,时刻可能飘走。 两位无常变成了黑白两色的鬼火, 挟着白翎飞掠。 白翎更感到奇怪了。他记得自己有严重的恐高症, 以前学校组织的爬山活动他都不参加, 现在怎么能飞? 等等,怎么能飞!这才是最重要的!!! 白翎的脑子里一团乱麻,依稀浮现了许多画面。他不是第一回飞,以前也确实恐高,但有个人抱着他飞了无数次, 生生让他靠在那人怀里时,抹消了对高空的恐惧。 更多记忆如水底沉沙被搅动,逐一归位。 霁青道场、展月一脉,仙去山、嵌玉湖…… 雪地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永远装不满的宝盂口水波荡漾,灵泉倒映着云影天光。 仙家洞府层林尽染,风吹叶浪。窗外无尽夏,山里四季春。 直到某天,在这两点间往返的日子结束了。 不同的画面喷涌而出,无一雷同,时而是煌煌巨剑撕裂云海、时而是潮水般的兰花螳螂在月下映射寒光,每一幅场景都惊心动魄,刻骨铭心。 但为何在生死之际,并无恐惧不安,只有历险探幽的畅意? 两团鬼火的速度极快,掠过无尽荒原上浩荡前行的鬼魂。 阴雨不止,鬼哭无休,古艳的红花如血如火,一路烧到了阎罗十殿。 白翎想起了很多事,只有最重要的想不起来。他甚至想起了死时的场景——好多人围着他,有个人抱着他哭。 到底是谁呢? 森严的殿宇屹立在嶙峋怪石间,远方的高崖被夜色湮没。宫室朱檐墨墙,传出一声又一声哀嚎,许是拒不认罪、遂遭酷刑的厉鬼。 殿外的亡魂排成长队,一眼往不到头。 自翎见自己越过他们头顶,直奔殿内,道:“为什么我可以插队?” “因为你是大名鼎鼎的关系户。不然,哪里需我们兄弟两个专程接送你?”白色鬼火回答。 白翎说:“我不想这么快去投胎——等下,我哪来的关系?” “等下见了,你就晓得了。”白色鬼火笑道,“你这厮好生古怪,别个死鬼都巴不得早脱苦海,前往新生,尤其是你这样来世应有福报的,为何你不想走?” “我总觉得忘了什么。”白翎诚恳地说,“我能想起来再走么?” 黑色鬼火冷冷道:“你若想起来,便不会走了。” 他们落在殿内,白无常化回人形,吐出长长的红舌头:“过于强烈的执念啊,会被留在地上的。不然死掉的家伙都要留下来等惦记的人,岂不是鬼满为患喽?” 白翎安静片刻,问:“那我再也不能想起来了吗?” 白无常说:“亡魂当然不能,但……请。” 他将手一伸,示意白翎入内。大殿穹顶,鬼火森森,墙上画着色彩艳异的地狱图景,所绘正是有“剥衣亭”之称的寒冰炼狱。 不知是用什么涂料画的,狱中血池翻滚,枯骨结冰,惨淡愁云之间,散发着阵阵混合彼岸花香的腥气。 十余名阴差忙碌进出,押送着准备入狱受罪、或者好不容易捱到了刑期结束,将去转轮王殿被判投胎的阴魂。 他们纷纷向黑白无常见礼,不乏些皮肉俱烂,遍体冻疮的惨状,看得翎眉梢轻跳,心说自己就算没有行善积德,也好歹度过了无甚大错的一生,被带到这来干什么? 很快,他看见了殿尽头的宝座上,一名身穿阎罗袍服、头戴冥王冕旒的青年。 对方见到他,笑呵呵地站起身,如生前般袖着手说:“好久不见啊白仙友,此去经年,别来无恙?” 白翎看着那张不甚出彩,但令人见了便觉舒心的面孔,道:“你是……” 楚江王说:“呵呵呵呵,没错,在下正是……” “你是萧缘!萧道长!!” 白翎不禁笑了,奇道:“你怎么在这里?”居然真是他的人脉! “说来话长啊白仙友,在下当年魂飞魄散,本以为就此意消,不料诸多阴灵需受管辖,自然是死去的鬼管他们最为合适了。鬼死为聻,亦称作魙,鬼见畏之,如人畏鬼。” 白翎抚了抚胸口,确实觉得离萧缘近了之后,心口像压着一块沉甸甸的石头,不太舒服。 他道:“如果你变成了阎罗,那是不是也有别人……?” 殿外突然涌入一阵阴风,卷来凄艳的红花。花瓣飞旋,凝聚成一道绮丽的身影。 萧缘客气笑道:“说谁来谁了。” 一位面如覆霜的美人缓步入内,纵使阎罗的冠袍繁重堆华,也难掩他她冰清玉洁之质。 白翎招呼道:“宁真人,果然是你!怪不得阿花那把叫‘别寒’的剑总是显灵,原来你真的还在!” 宁雪上下打量他一眼,神色依旧冷冷的,道:“我当初传与你的诸多典籍和法门,你学到狗肚子里去了?” “啊,真是抱歉。”白翎道歉道得飞快,“根本没学。” 宁雪柳眉倒竖,凤目圆睁。 眼看氛围不对,萧缘立即干起了老本行,拉架打圆场:“好啦好啦——故友相见,何必如此箭剑拔弩张呢?” 他先劝宁雪:“白师弟连梦微道君的本领都不学,还会学你的吗?你那时候也算阴了他一把,就别惦记生前俗物啦。” 白翎道:“什么我不学啊?是顾怜不教好不好!” 萧缘又来劝他:“行行行,千错万错,梦微道君的错。宁阎王司掌魂魄转世投胎,当属十殿最忙,难免上火。你们不要起争执了,呵呵呵呵……” 宁雪怒道:“闲言少叙,快把这厮送走!” 白翎:“送走?我??” 宁雪拂袖上阶,抢了萧缘的宝座,让他站着。 萧缘并不计较,对白翎和言悦色地道:“白师弟,想必你在来的路上,已听二位无常交代了何谓‘执念’。” “嗯,听说执念会被留在地上,带不来阴间。真的假的?”白翎有些怀疑。 萧缘说:“绝无半句虚言。太强的执念会把鬼困在阳间,那就成了冤魂,甚至怨灵。” 白翎问:“那你们怎么在这儿?你们两个的执念,没有被阴间抹去吗?” 短暂地安静片刻后,萧缘轻叹一声,略显惆怅。 远处的宁雪幽幽道:“我们是死去的鬼,执念自然不散,因为无需如此。鬼者想起执念,可归人身,但我们顶多变回鬼——又有何益?念想留着,便留着吧。” 自翎说:“那你们……” “我们在这里等。”萧缘笑道,“总有一天,会再相见。” 不知为何,白翎的心弦被轻轻扣动。他理解萧缘的话,不仅理解,还无故涌起澎湃的思潮,好像他也曾一遍一遍地这样作想: 总有一天,会再相见! 白翎晃了晃脑袋,说:“你们想见的人都活着。虽然我不知道,她们过得好不好,但还活着……就挺好的?” 萧缘点头笑道:“多谢白师弟相告。既如此,我便放心了。” 宁雪以也有话想说,或有人想问,但最终没有开口。 她淡淡道:“天理无情,不要再耽搁时辰了。白翎,这是一炷东岳大帝座下的宝香,有往生之效,你需在一炷香烧完前,想起被留在阳间的执念,方可归去。” 宁雪将手一翻,凭空托出一座宝塔状的香坛,内里插着一线细香。 白翎已无暇问东岳大帝又是怎么来的人脉了,愕然道:“既然我已经忘了执念——那就不会特别想回去啊!还怎么努力想起来?” “这就是极少有鬼能重获新生的缘故。逆转阴阳,哪有那么简单?且看你的执念,到底在你心中占据什么样的位置!” 随着宁雪一声厉喝,鬼火从黑暗中显现,幽灵般汇聚到了一起。 “嗤”的一声,住生香被点燃了。 青烟袅袅,不偏不倚,飘向茫茫然不知深浅的天际。 细雨和阴风不断地袭来,却无法动摇其分毫,直至青烟接通上下,在顶部的黑暗混沌当中,融化出了一个缺口。 道道天光从缺口漏出,仿佛永恒黑夜里刹那的黎明。霎时间,整个阴间皆为之沸腾! 新鬼哭、旧鬼叫,满树寒鸦狺狺笑。躁动若潮水般铺天盖地,连阎王的宫殿都开始震颤,四处抖落瀑布般的积灰。 白翎惊讶地发现,周围的景象开始腐败。在阳光照进阴间的这一刻,与死亡相关的一切都如蛇鼠虫蚁,无所遁形。 墙壁上浓艳的涂画迅速褪色,甚至像蜕皮一样,剥落一片片的墙皮。地板也在朽化,从光滑冰冷变得斑驳,裂隙里甚至溢出了血,透着炼狱的寒气。 白翎正想转头问萧缘,就见身侧的楚江王也变了一副面孔。骨骼在皮肉下发生了形变,狰狞地往外暴突,将本来温和的容貌转为了青面獠牙。 可怕的是,萧缘仍然谦卑地袖手而立,他露出罗刹鬼真容的脸上,亦保留着恭顺的微笑。 再看宝座上的宁雪,芙蓉如面柳如眉,却是依旧。不过白翎凝神再看了一眼,便发现她的肌肤白到透明,薄如宣纸—— 忽然,美人的面颊凹陷,仿佛皮囊撑不住了,裂开一道缝隙,露出里面的枯骨。 宁雪素手轻沾,抹平了表象的裂痕。 她问:“如何,没见过画皮鬼吗?” 白翎不语,盯着往生香。 这种香的威力居然如此巨大,燃烧速度也极快,才一会儿时间,已烧掉一半了。 他的心隐隐作痛,不知为何。明明是魂魄灵体,按理说五感尽失,怎么还会有心,还会作痛呢? 白翎神思不属,下意识伸手进怀中,摸到了一个硬硬的东西。 他并没有想起来这是什么,只感到是个盒子,小巧精致。 在碰到盒子的瞬间,白翎突然呆滞了须臾。往生香烧得太快,萧缘不禁提醒:“白师弟?” 白翎却和入魔了一样,攥着什么东西,半天没动。 宁雪亦面色凝重地起身,道:“一点都想不起来?你在干什么?白翎,执念无非几种,我与萧缘,所念皆是故人。你——没有放不下的故人吗?” 白翎终于把盒子拿出来打开了。 他看见两枚铁环——不,这是一对戒指,其中一枚的内圈,刻着他的名字! 那另一枚上刻着的是…… 白翎心神震动,无意识地上前一步。天顶的缺口张得更大,洒落的金光更多,一道道倾泻而下,照亮了当中笔直向上的青烟。 宁雪逼问道:“那人是谁!我问你那人是谁?” “那人是……” 模糊的天光蓦地映在戒指上,白翎看清楚了。 他喃喃道,“裴响——阿响!” 在唤出名字的霎那,阴间的乱象停止了。白翎浑身一轻,顿时若不系之舟,飘摇而上。 一道红线浮现在他指间,缠绕着他的尾指,不曾松开。 白翎捻着这根细线,染得一手猩红。他抬头仰望,看见漫天阴雨变成了纷纷血雨,他蹭掉红线上的血水,露出皎洁的银丝! 一声初春的惊雷唤醒了天地。 阳和启蛰,万物复苏。 白衣青年猛然坐起,发现置身于一尊青玉案上。四周种满了白玉兰树,莹白的花朵沐浴在淅淅沥沥的春雨中,满地乱琼碎玉。 第185章 一百八十五、倏忽 准备英雄救美!!!…… 落花纷纷扬扬, 芬芳似曾相识。 院中无人,静悄悄的。白翎一眼认了出来,这是他第一次遇见裴响的地方, 裴家别院。 青年立即下地, 回头看了一眼古老的青玉案。他身上并无不适之感, 胸口的伤不复存在, 白翎往领子里摸了一把, 连疤痕都没有。 灵气由他体内散发, 形成自然屏障, 隔绝了雨水。白翎凝水成镜,拉开衣襟确认, 伤口的确消失了。 他顿时被一股强烈的不安压住了心头。 上回一睡, 睡了百年,还是在没死透的情况下。这回死得透透的,他该睡了多久? 白翎又找遍全身上下,发现准备用来向师弟求婚的对戒也不见了。 他更是生出隐隐的焦躁, 快步出了别院。 果不其然,白翎正位于洛东裴府。他看见了熟悉的锦簇花团,遍布宅内。 但离上一次到访,不知过去了多久。裴府的格局无甚变化, 种的花却与以前大不相同。 多数林木适值荣期, 花开正艳, 然而像无人莳弄似的,一味疯长。叶片与枝条未经修剪,葱茏地积压在花朵旁边,姹紫嫣红和欲滴苍翠堆作一处,竟如荒废了一般。 白翎走出别院, 仍没碰到任何的侍从。 宅内空虚,无人值守,人都去哪里了? 当他来到裴声居住的主楼外,终于听见了许多声音。医师模样的人进进出出,提着装满血水的木桶,或者沾满血污的绷带。 里面的声音也变得清晰,竟然是伤患的哀嚎。白翎心下收紧,登上台阶,闻到了浓烈的血腥气。他想拦住路过的医师问明情况,对方却满面麻木地摆摆手,示意赶时间休要多言。 白翎只好三步并作两步,亲自进大堂查看。 当他走进去后,那个挥手不语的医师倒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呆立片刻,蓦地回头看他。 此时的裴家主楼内,全无当年的金壁辉煌之状。从屋顶垂落的帐幔还在,但成了分隔伤患地铺的纱帘。 所有的名贵器皿、奢华桌案一概撤下,空出地方,让病人与家属落足。医师在其间奔忙,看着不像医修,只是凡人街市上开药房的郎中罢了。 可是地上痛呼或气息奄奄的伤者们,并非修士,而是毫无修为的凡人。他们的伤口溃烂严重,难以愈合,冒着黑腾腾的魔气,触目惊心。 主楼共有三层,塞了近千名医患,几乎没有空闲处。 日翎一时愕然——怎么会同时出现这么多被魔族所伤的凡人?而且,这里可是远离魔域的南方! 一股药味混在血腥气里,飘过鼻尖。 有个小童蹲在角落熬药,白翎问她:“小朋友,请问裴家家主在哪儿?” 小丫头愣了一下,稍后,脆亮的童声穿过了整个大堂:“姨奶奶——” 大堂尽头的帐幔后,放着一张桌子。有人在那儿批阅物资清单,因为被人团团围着,白翎刚才并没有看见。 直到小女孩的声音响起,所有人都回头看来。 他们发现白翎时,无不呆滞了一会儿,然后想起什么似的,震惊地傻在原地。 重重人影中央,裴声也站起来了。经过短暂的错愕之后,她快步来到白翎面前。 多年不见,当初蕴光内敛的家主已垂垂老矣,鬓边星星。白翎眼看着她走近,一时无法相认。 不过,裴声纵使年迈,精气神不曾衰弱分毫。她满头银丝分毫不乱地绾着,以荆为钗,面容清瘦严肃,待确认真的是白翎不假,终于动客。 白翎看着她朴素的黑麻袍服,道:“家主,请问现在是……是什么时候了?我的意思是,现在是哪一年,我睡了多久?阿响他……他在哪里,怎么没看见他?” 凡是能活动的人,都聚拢到他们身边,难抑激动之色。连地上躺着的伤患也忍住痛楚,含泪望着他们。 白翎说:“大家这是怎么了,为什么都是魔物造成的伤口?” 裴声的声音亦含哽咽,放轻语气道:“白真人,你刚醒来,问题一定很多,我一个一个回答。现下是你长眠后的第十年——从你被各位仙长和阿响送到洛东开始。” “十年……太好了,这次才睡了十年!”白翎几乎有些惊喜,问,“然后呢?” “在你‘死’后,展月老祖着手准备飞升,意欲成为修真界首个飞升成圣之人。可是,他已经没有耐心等待了。而修习《太上迢迢密文》者,须以血气和死意祭炼,他……他撤去了人魔两界间的秘境,令整个修真界充当祭坛熔炉。” 白翎:“……什么?” 操控秘境隐现的权柄在拜日神教手里,此境一关,群魔倾巢南下,且大部分没有了魔尊统辖,只会肆意残害凡人。 其后果可想而知。 白翎沉默良久,道:“那现在形势怎样?修真界……人们还好吗?” 话音未落,人群中响起了哭声。 这声没忍住的呜咽像是打开了泄洪的匣门,接二连三的泣音响起,裴声容色灰槁,良久才说:“洛东只剩下我们了。白真人,所以没人守着你醒来。抱歉……我们真的没人了。” 自手张了张口,由于过度震惊,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心中不可置信地想: 怎么可能?曾经有数十万人口的繁荣城郡……如今只剩小几千人? 怎么可能! “凡人面对魔物,如同蝼蚁面对象群,只能任其践踏。”裴声长叹一声,道,“每至夜晚,城内城外、各处邪祟横行,夜不安寝。若非有一群善炼丹药的小妖千里迢迢来助我等,恐怕我们也早陷入了弹尽粮绝之地,与其他诸多城池一样,沦为魔物肆虐的废墟了。” “小妖?”白翎一怔,问,“他们是不是叫‘大君鼎’??” “对,正是这些能妖异士,不知怎地感应到你命悬一线,一路从魔域找到了这儿来。不过,他们现在已更名为‘老君鼎’了,他们说你有什么……” 白翎愣了愣,道:“我有新年限定发行的‘大君鼎’翡翠票折?” “没错,正是此物,时刻关切着你的命脉。”裴声说,“小妖们原本只是来为你炼丹的,不过仅数天之后,秘境作废,北方的数座大城沦为老祖飞升的祭品。于是,他们留在了洛东,为民众炼丹。因魔潮势强,道场反扑,太徵道君率领的义军不得不持续后撤,眼下只剩洛东、新河、莞州、株陵几座孤城,在魔物的围困下苦苦支撑。” 良久无人说话,白翎忽然不敢继续问了。 裴声道:“还有阿响……” “他怎么样?”白翎眼瞳轻颤,脱口而出。 “他在十天前离开,去往霁青道场,主动献祭给老祖,愿作他飞升的替身。阿响以此换取老祖在飞升之后,驱逐人界的群魔。” 最后一个字落下,满堂皆寂。 裴声终是不忍地别开脸,泪水染湿了眼角细细的纹路。 白翎的双目近乎空洞,轻声道:“阿响他去……找老祖了?” 他顿了顿,情不自禁地追问道:“他一个人去的?!为什么!为什么让他一个人去???去……去献祭?!” 裴声陷入了沉默。 恰在此时,一群活蹦乱跳的小东西涌入大堂,争相叫道:“恩公!” “恩公你醒了呜呜呜你终于醒了啊——” “老君鼎”的小妖们蜂拥而入,一下子挤到白翎脚边,打破了凝重的氛围。 为首的是老板小妖,尾巴摇得快起飞,兴奋地嚷嚷:“恩公你醒了,修真界有救了!!!” “……什么意思?”自翎不明所以,看向裴声。 裴声说:“你醒了,你体内的阴阳契也随之复苏。白真人,我们又有能杀死老祖的机会了!” “那我师兄师尊他们呢?还有林师姐,你认识的——我们快点集合起来去讨伐老祖吧,去把阿响带回来!万一去晚了——我们要立刻出发!!” 白翎终于能一口气说完。 其实在刚听见裴响回了霁青道场时,他就差点转身往外走。然而事关重大,局势已差得不能更差,整个修真界好像下一刻就要倾覆。 他硬是克制住了冲动,迫使自己冷静。 以前不是越危急的时候越沉着吗?怎么关系到师弟,就难做到了呢? 不知为何,裴声久久无话,既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 她几度欲言又止,在白翎紧张的注视下,最后向他颌首道:“白真人,你随我来。” 在众人的目送里,裴声将白翎带到了裴府后院的花林深处。白翎记得这片地方,曾是裴琳的葬身之处,百年前便鲜有人至,漫山遍野有花无人,如若桃源。 一条新修的小路贯穿了林子,路两侧碧影纷纷,树叶沙沙作响。此间幽静非常,透着恍如隔世的气息,偶有鸟儿哀鸣。 越往前走,自翎越感到心脏疾跳。他似乎预感到了什么,一言不发,没再提问。 直到他看见了林立的墓碑,以及一眼望不到头的坟茔。 他走出花林,来到了一片坟场。 时值黄昏,夕阳在天际迅速地下沉,陷进浓厚的铅云中。像一颗烧红的铁球掉进脏棉絮里,不由分说地融化出一个大洞,淹没进去,悄然无声。 白翎的呼吸有霎那暂停。 初春的凉风吹过,吹动他的发梢,也吹过无数的坟头草。雨已经停了,细草柔如丝玉,噙着一粒粒露珠,在风中相顾无言。 大大小小的坟包挨在一起,有些坟前摆着祭品,有些坟前空空如也,甚至连碑都没立,孤坟野鬼,不知姓甚名谁。 自翎忽然明白了,师弟为何会孤身远行。 是不是能陪他一起的人,都不在了? “不是才十年吗?怎么……” 怎么连最后一面都没赶上,一个都没有告别。 白衣青年不明显地晃了一下,缓步走进坟场。他的背影沐浴在夕光里,夕光慢慢地黯淡,城中传来了魔物觅食的嗥鸣。 自翎看见了很多熟悉的名字。 他每当在墓碑上认出熟人,都会安静地站一会儿,垂眸看碑上的刻字——虽然已无暇也无力为死去的修士砌造仙像,所以白翎熟识之人的坟墓都混迹在众多凡人的坟包中,但,他们还保留着为逝者刻字留言的旧俗。 从坟茔所处的位置,白翎可以大致推断他们死去的时间。 诸葛悟、林暗、太徵、顾怜……或许是死去的凡人实在太多,夜里鬼哭不绝,所以裴声将仙人遗骨收殓于此,镇一镇绵长如雨的愁怨。 碑上的刻字署名越来越少,等到顾怜坟前时,仅剩裴响一人留书。 他的话很简短,只有一句:“莲台无妄火何故熄灭?” 而在顾怜的墓碑旁,立着一座无字的石碑。自翎明白,这是裴响立给自己的——空白的碑面,等着师兄醒来,去为他书写。 师弟在师尊也倒下之后,便存有死志了么? 短短十年,师友尽丧,爱人长眠。白翎抚摸着空白的墓碑,神思不属,不知过了多久,远处有人呼喊: “师兄——白师兄!” 听见“师兄”二字,白翎浑身一震。可是如血的残阳下,几道遁光穿云而至,并不是他为之心绞的人。 遁光们落在地上。人影变得清晰,为首的居然是田漪和徐景。 白翎总算是牵动了一下唇角,上前半步道:“你们……” “我们听说你醒了!白师兄,你感觉怎样?” 田漪的激动之情溢于言表,徐景更是原地乱转,把带着的一帮小小辈拢到身前,往白翎跟前推:“叫师叔,这位是见星真人白师叔。你们十年前见过的!” 当初的小豆丁们已经齐齐长成了嫩瓜秧子,个个十多岁,一派少年意气。他们年纪小,但白翎只一打眼,就知这群孩子是上过战场的,每人的眉眼间都有所沉淀,全然不复只顾着吃喝玩乐的仙童模样。 他们按照齿序,自报姓名,向白翎见礼。 白翎下意识往怀里摸,又想拿几封红包出来,可是手伸进怀里才想起,芥子袋等随身物品都不见了。 徐景阻止了他:“白师兄,你醒了就是天大的喜事,还客气干什么?你……你的脸色不行,你还好吗?” 片刻后,白翎摇了摇头。 他说:“阿响不好。” 没人说话,皆知以前和现在发生了什么。田漪和徐景想起大师姐,同时低一低头,强捺悲伤。 可是白翎不哭不笑,怔怔地站在原地,更让众人忧心。 最后一点余晖寂灭了,天地陷入黑暗。 白衣青年侧目望向无字的墓碑,许久后,田漪忍不住吐露了实情:“白师兄,裴师弟让我们一定看住你。万一你在老祖飞升前醒了,绝不许你去追他。我们……人界已无力回天,你要节哀啊!阴阳契在你体内,你一定要沉住气,那是最后的希望了!” 白翎却轻轻地说:“节哀?我很难过吗。” “白师兄……”田漪道,“你哭了。” 白翎后知后觉地触碰面颊,碰到了满手泪水。 第186章 一百八十六、迎亲 为了天亮出发。…… “嗤”的一声, 白翎点燃了屋里的烛火。 须臾过后,他发现烛台里只有小半截蜡烛头,想来此物也是紧缺的物资。 白翎又将烛火挥灭了。 月光渗进窗户, 为一切陈设盖上白纱。这间屋子里装的, 是留给白翎的遗物。 遗物不多, 几封信, 还有几件东西。 东西一览无余, 锈迹斑斑的银铃, 半块残损的披帛, 数把无主的断剑。白翎一件件看过去,便知是谁留的。 他拿起了信件, 一封封拆开。在南方, 纸张放着个把月,便会泛黄,之后生出细细的霉点,逐渐长满纸页。 即便裴声命人好生收起了这些信, 信纸上仍洇开了连片的霉斑,像是青绿的颜料不慎滴落,染透了一列列风格迥异的笔迹。 白翎一张张往下读,房间里安静异常, 除了纸页翻动的细响, 没有其他声音。他忽然有些恍惚, 感觉回到了上次醒来的时候。 在他的仙像基座上,也刻着亲朋好友的留言。为什么那次睡了百年,醒来后大家都在,这次才十年而已,醒来就剩下他一个了呢? 几个矮小的身影悄悄推开房门, 为了都能看见房里的场景,一个踩着一个,叠成了高高的罗汉。 它们见青年未被惊动,又拖着毛茸茸的胖尾巴,竖着大大尖尖的耳朵,分散到地上,溜进屋中。 它们围到白翎脚边,担心地仰头看他。 可是从小妖们的角度,只能望见青年低垂的眼睫,一动不动,仿佛凝固了。 老板小妖捏着白翎的衣摆,怀里抱着一块石板,上面显示着白翎的心脉状况。它看看石板,又看看白翎,捏着他的衣摆,不敢说话。 白翎道:“你们来了啊。” 他的声音很平静,几乎算得上温柔,更让小妖们慌张。 白翎就地坐下,坐在小妖们中间。有年龄特别小的小妖幼崽立刻爬到他身上,蹲在他怀里或者肩头。 这群毛绒绒的家伙围绕着白翎,他手里还剩两封信,一封是顾怜的,另一封没有署名,但白翎知道是谁。 师弟的遗书信封里好像装了东西,稍显凸起。白翎停顿片刻,还是先打开了顾怜的遗书,取出一张短笺。 顾怜的字照旧狂放,以他的习惯,通常是下笔便一气呵成,却不知为何,在短笺上涂涂改改,纠结了五六个开头,全划去了。 最后留下的,是几句没头没尾的话:“白翎,我知道,你不服我。时至今日,我的确是个失败的师尊。冲玄死了,还有其他人,都死了。我不知道与你说什么,可能今夜一战过后,便轮到我。以后,阿响拜托你看顾,你应该比我做得好。我也托他守着你,但那家伙……总觉得不会听话。你俩都不听话,一点也不听我的。” 眼前有些模糊,唇角却牵动了一下。 白翎无声地缓了口气,拿起第二张短笺,这张上面没有涂改,所写的话亦与之前截然不同,令他渐渐皱眉。 顾怜道:“但有件事,你们一定要信我——我说斩月已死,不是意气发言!不知为何,自他渡劫失败之后,我从未真正伤怀。我只有过一次锥心之痛,是在他渡劫的某个霎那,纵使远在道场,也似肝肠寸断。白翎,我总是怀疑——怀疑斩月真的死了,活下来的根本不是他。但我试探过无数次,也用法眼观测了无数次,他一概滴水不漏,对过去的事应答如流。难道,真是因他被灵台枷颠倒了爱恨对错的缘故?我不明白。被逆转了心神的是他,为何心死的是我?” 字迹愈发狂乱,越写越快。 最后一笔斜刺里捺出,或许是被鸣镝所惊,无暇续写,匆匆赶赴了战场。 白翎蹙眉,陷入了沉思。 其实,他早有过相同的疑虑。 不知道是不是上辈子奇怪的电视剧看多了,他对于顾怜的反应,总有些不理解。 此人明明对自家师尊一腔执念,提及老祖却总是一反常态,粗暴地喝止他人谈论,或者用“死人”这种话来代称。好笑是好笑,细究却经不起推敲,显得十分矛盾。 而且在揭露尹真就是老祖藏在他们旁边的化身前,顾怜对其毫无察觉。他们俩甚至在找到新河郡的叶府府上前,同行共事了好一阵子。 尹真——或者说老祖的变化有那么大么?还是说演技太好了? 再要么便如顾怜所言,他确实变了心。漫长的几千年过去,即使所念之人近在咫尺,四目相对,亦无所觉。 当然,最后一种可能是…… 在他身侧的,并非所念之人。 白翎阴云笼罩的眼底,骤然亮起了一点清光。 他倏地抬眸,攫住了这片迷思。 当初借太徵道君的心境回顾旧事,他曾目睹忘川渡劫,老祖陨落。旧河塔顶的活石人因为相同的功法与剑骨,意外成了老祖的替身,才让老祖在万雷轰顶之下保住了性命。 可是,假如活下来的是替身,真身才是死者呢? 小妖们忽然感到一股使它们战栗的寒意,个个炸毛,不安地挪动。 青年望着短笺静止,眼中却仿佛酝酿着一片幽静的海。无数线索化作江河,同时汇入,形成浩瀚的漩涡,逐渐开始旋转。 白翎站了起来。 他清楚地记得,天雷结束之后,塔顶留下了一堆碎石块。那让所有人以为,承劫而死的是活石人,而从雷光中走出的白骨,定是斩月。 但,天雷之下,万物不存。如果斩月因渡劫失败而死,灰飞烟灭了呢? 活石人未必替他承载了多数雷亟,或许只是遭受波及,所以被击碎了石躯,徒留一副先天剑骨! 那他怎能对三圣和顾怜的往事对答如流? 因为——因为他曾是旧河郡人。曾经的那里人人得道,个个修仙,他不止会《太上迢迢密文》,他还修习了《片叶搜魂真迹》! 在斩月被千劫加身之际,活石人身上的灵台枷和识海钥也因雷电而松动,他乘虚而入,在两大法宝的加持下,看见了斩月的记忆。 白翎的头脑因为快速膨胀的猜想快要爆开。 他手头没有纸笔,直接以手撑地,在地上写写画画,梳理思绪。 小妖们看不出他写了什么,却知道有大事发生,吓得退开到数尺之外,紧张地围观青年自言自语。 “一个修士能同时修两部神级功法吗?没见过这样干的啊……” “没见过不能代表没有。对,不一定是修不了两部,而是神级功法太少了!根本没几个人能拿到两部,有一部就谢天谢地了!” “假如他那么好运,又有祖传公用的《片叶搜魂真迹》,又意外获得了《太上迢迢密文》呢?……所以他被盯上,所以他成了两大叶家的研究对象!” 白翎快速划动的指尖突然停住,在这瞬间恍然大悟。 所有似是而非的疑点都串在一起,以往许多个让他感到违和、却说不清道不明的瞬间,在结合了顾怜的遗言后,终于织出了让白翎浑身冰冷的真相。 现在修真界呼风唤雨的“展月老祖”,根本不是当初的“斩月仙师”! 谜底藏在谜面上——名字都换了,人还是原来的那个吗? 白翎转身就走,想立即把这个石破天惊的推论分享给众人。但,他刚走到门前,就站住了。 推门的手已经落在门框上,骤然绷紧。 房间外面,传来嘈杂的人声。偌大的裴府今夜忙忙碌碌,人们的脸上重现欢欣。 因为,打败展月老祖的希望回来了! 阴阳契与白翎同生共存,那是唯一能杀死老祖的东西。他已经请裴声和田漪等人传讯于另外三座孤城,召集幸存的人们,合力出征,发动殊死一战。 所以,今夜是个不眠之夜。 洛东的人们喜气洋洋,传递着久违的希冀和笑容。大伙儿都在收拾行囊,轻装简行,为伤患们准备担架。 田漪和徐景让弟子们御剑去传递消息,他二人则集结仅剩的修士战力,安排何人开道、何人镇中、何人殿后。 裴声也迅速出具了一份迁徙公示,呼吁人们作最后的拼搏,并下达了行伍的阵营规划,以求路遇魔物之际,迅速应变。 一夜之间,群情振奋。 裴响是展月渡劫的最后一块拼图,他已在十天前孤身前往道场。出征迫在眉睫,若无绝地反击,唯有引颈受戮。 就算展月会践行诺言,用裴响一人赴死,换人界回归太平,也没有任何人愿意接受这份“垂怜”。 活到现在的人,无不有亲朋好友命丧魔爪之下。 罪魁祸首展月——人人得而诛之! 白翎的手按在门上,却没有推开。他及时刹住了脚步,因为他意识到,刚才的结论决不能泄露半分。 顾怜为何到死前才留书于他? 为何不直接把猜疑公之于众,让大伙儿都想通展月的真面目? 因为全天下人,都寄希望于阴阳契,寄希望于白翎复活,彻底诛杀展月! 但现在白翎知道了,阴阳契能杀的人早已陨落,根本奈何不了即将飞升的鸠占鹊巢之辈。 他也明白了,为何斩月已死,阴阳契仍存——他的魂魄被千万名旧河郡冤魂当作了活石人,他们为了保护后辈,全力将斩月的亡灵镇压在霁青河下。 白翎在与斩月化成的怨灵交手时,曾看他寻找自己的剑。 七柄仙剑,无一例外,远在彼时的霁青河畔,展月手边。 而现在的斩月亡魂,已被尹真借机取走碧落幡后,借另外两具法力高强的怨灵形成古往今来第一可怖的三魂阵,埋在他预备渡劫的法场内,以那三灵搏杀的冲天怨气,当他祭坛灵焰的燃料。 小妖们跟了过来,围在他脚边。 老板小妖问:“恩公,你刚才心跳得好快。你要去救另一位恩公了吗?” “阿响……” 白翎一直将师弟的遗书攥在手里,不曾打开。好像不启封、不看见里面的东西的话,就可以当师弟平安无恙,还在身边。 可他其实不打开也知道信封里装着什么。 那点凸起的形状,是一枚戒指。 白翎本想用来向师弟求婚的对戒,属于他的那枚,已经被取走了。留下的这枚属于白翎——是不是师弟临走前想以此告诉他,师兄,我答应了? 青年注视着门外某处,恍若出神。 强烈的愤怒在心底激荡,他面上并无表情,心中却怒火滔天。 在某个霎那,灵台里的功法发生了变动。一如多年前,与师弟心意相通的那一刻,“喜怒忧惧”中的“喜”,短暂地变成了“爱”。 此时此刻,“怒”也揭去了假面,露出深藏其后的“恨”。 白翎第一时间察觉了变化,依然是很快的闪烁,转瞬回复原状,但他隐约意识到,当功法修至大成,必然是他将“喜怒忧惧”的终极都感悟一遭,得出“爱恨”的后面二字。 爱恨……情仇? 白翎自认为小时候的成语填空做得不好。 他定了定神,终究把裴响留给他的信拆开,取出剩下的这枚素银指环。 不料当他启封时,信里藏的符箓应验了他的气息,即刻唤醒指环。黯淡的银戒散成千丝万缕银线,环绕在白翎身旁。 “花谕?!”白翎咬牙道,“阿响留着你做什么!他、他连剑都不带——” 岂不是送上门去任人宰割?!! 银线安静地围着他,轻盈纤细得如辉如雾,只有白翎知道,每一根银线都能削金断玉,杀人无形。 裴响却将此剑也留给了他……白翎总算惦记起了自己的剑,尝试感应片刻,发现“拂钧”和“凉紫”竟然在裴府外,而且一刻不停地移动着。 原来那俩家伙自他死后,一直在为他的安眠之地守城。可惜城门失守,仙剑不得已退居宅门,日夜不息地斩除邪魔。 白翎试着在心中感召,同时伸手向前,掌心向上。 下一刻,一阵异动的涟漪在心头涌起,一柄熟悉的双色剑粼粼浮现,在他的掌上归位。 剑身震颤不休,剑锋魔血尚温。 白翎屈指一弹,振落猩红的血迹,道:“你们……倒是挺乖。” 剑比人乖多了,白翎苦涩地想。 剑吟阵阵,倾诉着思念。白衣青年忽然转身去屏风后,换了身衣服,然后才手握剑柄,推开了门。 小妖们看见他的装束,目瞪口呆。白翎则满心满眼只有一个念头,大步走到阶下。 他已经想到了,新的办法。 死仇唯有血可解,他已经想到了无需阴阳契、也能杀死展月的新办法! 满院的人看见他露面,无不停手,满怀希望地看着他。 “见星真人!!!” “救世主——” 白翎内外俱宁,双目澄净无波。 他一袭红衣,立在檐下。风吹衣动,正红色的衣袍猎猎翻飞,明于星火,烈如朱砂。衬着他清俊皎洁的容貌,像是红花从彼岸而来,燃烧盛放。在他周围,细密的银丝浮动缭绕,如闲云,如飞雪,更似万载不灭的星辉。 恍惚间,人们看见了许多先贤的影子。 不论是墨蓝法袍的乾道,还是水红罗裙的女修,抑或满身柳枝的老者,以及背负剑轮的少年。 到最后,纵使仙姿各异,出现在他们身上的风骨皆趋于唯一。 山岳压顶又有何惧,修道者唯有持剑向前,力破万难! “各位准备得如何?” 红衣青年向人们颔首致意,微微笑道,“我们天亮出发。” 第187章 一百八十七、日落 嫁到红鸾星,人剑交…… 四城联合, 却没能等到天亮。 往常的日出时分到来之际,上万名民众聚集在各自的城池出口,等待阳光普照大地, 驱散荒原上流窜的魔物。 然而, 当东方泛起了鱼肚白, 火红的圆日冉冉升起, 一支万钧铁石凝成的长箭, 在众目睽睽之下划过了天宇! 那支箭飞得极慢, 但所有人都知道, 是因为离得太远——真实的速度必然如地崩山摧、彗星凌空,裹挟着撕裂天幕的罡风, 途经昼与夜的边缘。 一箭贯日! 曾经斩月仙师以灵泉再造的太阳, 被霁青道场发出的箭矢射中了。霎时间,金轮疾坠,朝霞骤熄,整片天空陷入了黑暗。 火球被箭镞蕴含的魔气污染, 极速闪烁着下落,灵力和魔气爆发出滚滚尘烟,随之砸进了浩瀚东海。 天黑了。 群魔狂喜,从被它们刨得千疮百孔的地下钻出来, 发出此起彼伏的长嗥。幸存的人们陷入了恐慌, 阵营大乱, 绝望的情绪四处蔓延。 此时的白翎,正在屋中,与一人对坐。 外边的声音还没传进来,而他和对面的男人已经僵持了快一个时辰。说是僵持,其实只是白翎示意他坐下, 之后两人各一瓮酒,沉默对饮,谁也不说话。 酒是用来麻痹伤患的烈酒,远征带不了太多,索性把剩下的都堆在屋里,准备临行时一把火点了,以此吸引魔物。 修士的境界到了元婴之后,道心便趋于稳固,轻易无法喝醉。甚至由于辟谷,酒水入腹催发,转瞬弥散在周围的空气中。 于是两人一杯接一杯,一盏接一盏,根本不会醉地喝着苦涩的药酒,静候着出发的那一刻。 白翎还算喝得克制,更多时候在想事情。对面之人却喝到最后,嫌酒樽太浅,直接抱起酒瓮,对着瓮口豪饮。 淋漓的酒浆溅在他脸上发上,流满了衣襟。陈旧的赭袍已经褪色,主人却无心修复,酒水染得衣摆深一块浅一块,甚至滴在地上。 贾济胡子拉碴,萎靡不振,形貌已如老叟。他斑白的乱发间,一双浑浊的眼睛衬着被打断的鹰钩鼻,浑浑噩噩。 白翎坐在繁复的吉服中间,神色淡然。 他双目清明,不过颊边一抹病态的薄红,不知是酒意熏发,还是喜服映染。 时辰将至,青年起身道:“计划已经说了,我不会求你什么。贾济,你现在是太徵一脉的掌门,也是新河郡的城主。不信我也无妨,一切随你。” “随我?哈!”委顿在地的男人喷出酒气,道,“怎么随我!你都哄得所有人跟你跑了——你可是救世主啊白翎!我能留住多少人?我能护住多少人?你这十年是睡得爽了,可知我等是怎么过来的!” 青年目视门外,浅浅一笑:“所以我该干我该干的事了。贾济,你可以不参与,没人逼你。” “一副要带我们去送死的口气,说没人逼我——哈哈哈哈!”贾济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把酒坛子一砸,满地碎片。 他恶声恶气地说:“本尊可没力气陪你胡闹!我受够了,我已经受够了!我的妻子儿女全死在魔物手上,我受够了!!!白翎,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就是舍不得裴响那条命!让他去当展月的替身又怎样?他们好不容易谈妥,你非要去搅局作甚?!” 听见师弟的名字从他口中吐出,白翎的双眼微不可见地一眯。 他稍侧过头,对身后的贾济道:“怪不得你鼻子歪了,正不回来。贾济,晃晃你脑子里的酒吧,展月让整个修真界作熔炉,你以为他会履行承诺?阿响愿为天下殉是他慈悲,我可不许他白白葬送!” “那你待如何,你能如何!”贾济大袖一挥,道,“诸葛悟都死了,顾怜都死了!你难道比他们还厉害?我家师祖——太徵也死了!你身上有阴阳契又怎样?你、你说的那法子使出来又怎样?谁能保证,最后干得掉展月!指不定我们个个死绝,展月还活得好好的,哈哈哈哈——那真是修真界的末日啊!!!都是拜你所赐,白翎!” 贾济说着又抄起一瓮酒,砸向白翎。 青年纹丝不动,酒坛在触及他红衣的前一刻,似微尘入水,刹那消融,仅剩一圈圈涟漪,在空中扩散。 白翎回望着他,神色幽幽。 但不等他开口,一股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外面响起阵阵惊呼,旋即是一传十、十传百的骚乱。 白翎推门而出,恰好目睹了长箭射穿红日的瞬间。 剧烈的爆炸倒映在他黑漆漆的眼底,照亮刹那,然后永远地寂灭下去。 白翎双瞳骤缩,喃喃道:“……果然!” 自他明白展月绝非斩月的那一刻起,白翎就清楚地意识到,老祖渡劫之后,绝不会依约行事。 活石人曾在旧河郡被折磨了八百年,他对此世的恨意无从磨灭,即便淹没了整个旧河郡,也难平复前半生遭受的痛苦。他能毫不犹豫地献祭苍生,难道渡劫后就会一笑泯恩仇吗? 凭借对师弟的了解,白翎不信裴响想不通这点。 他隐隐预料,师弟也准备了后手,就等着天劫开始。不过,他们恐怕都未想道,天劫开始得这样快! 就在日沉东海的霎那,遥远的霁青道场上空,卷起了一枚云涡。 这枚漩涡起初不显,在万千云翳之间,渺如沧海一粟。但是,在它的中心微微闪烁,少顷“噼啪”一声,爆开了一星电花! 云涡以肉眼可见的恐怖速度,飞快扩张。它的中央是一片虚空,酝酿着颠覆九州的风雷。 一滴雨从高天落下,被无数次雷鸣电闪照亮,映出了万顷河山。 它穿透云层,拉出千里银线,倏地打在白翎眉心。 “白师兄!” 几个年轻人御剑而来,为首的是唐棠。她与蓬莱一脉坐镇莞州,依靠医术,救治了众多凡人。 她一眼瞧见屋里的贾济,道:“都什么时候了还喝酒?!老祖把太阳射下来了,白师兄,渡劫要开始了!!” 徐景同时赶到,说:“白师兄,这些给你!前辈们留下的好东西……我们一直收在株陵。你带去道场吧,说不定能用上!田漪她留在城里,大家随时能出发。我们——我们还出发吗?” 白翎接过他送来的芥子袋,稍微一探,竟然全是“熟人”。 “益善盂”、“瑶池鼎”、“两不疑”、“观火宝钿”……甚至“灵台枷”都存在里面。只是作为有本命契主的神级法器,当主人陨落后,它们也陷入了休眠,不知何时才会醒来。 白翎把芥子袋收好,道:“我们已经没有退路了。” 徐景一愣,领悟了他的意思。 天不会再亮,太阳不会再升起。随着日轮陨落,四方海水皆会上涨,修真界将被洪水淹没。唯有北方的霁青山,举世至高之处,还有一线生机! 冰凉的雨丝扑面,白翎释放了千万条银线。“花谕”散入人群之中,温柔地避开每一个民众,却在有魔物侵袭时,即刻反击。 慌乱的人们被奇景震撼,注目于身侧迤逦的银河。他们逐一回头,看向银河的发源处,那袭明艳飞卷的红衣。 “这里就交给你们了。” 白翎拍了拍徐景的肩,向近处的唐棠和远处的裴声颔首致意,微微侧首,感受到了屋里的酒气与沉默。 他笑了笑,转而正视北方的霁青山,望向地平线上,逐渐在彼方凝聚的乌云和雷暴。 白翎御剑而起,道:“我先走一步!” 明暗剑光闪动,仙剑载着他化成火红遁光,飞向天尽头。 在他身后,号角长鸣,最后的人族在雨中齐聚,于千万道银丝的庇佑下,开启了末世降临前的漫漫征途。 而此时此刻,霁青道场。 早在第一道雷声响起的刹那,拜日神教的教徒与诸多派系的修士们便已经严阵以待。 确切地说,他们从十日之前,那个众所周知的老祖钦定替身独自现身于道场起,就全部守候在此了。 十日十夜,万众寂静,只待天音。 全性塔下,偌大广场,鸦雀无声。 因修士们散发的灵气过于浓郁,倾盆的暴雨被隔绝在外,形成了一弯灿然的长虹。 全性塔屹立在虹桥下方,似以塔尖撑起。而塔顶笼罩着重重宝华,显然有异象发生。 是非一个人在广场中央走来走去,仰望着夜空中的虹色,拊掌大笑:“好,好——好!长虹形似天门,定是吉兆,预示着老祖即将渡劫成功,指日飞升!” 他慷慨陈词,在场诸人却一个个面容凝重,并无欢欣之意。 一刻钟前,所有人眼睁睁地看着全性塔顶射出箭矢,将初升的红日击落。 那是老祖两千年前点燃的太阳,今日却被他亲手射下,人世好不容易亮起的天空,再陷永夜。 尤其是拜日神教的教徒们,眼中难掩悲戚,只能祈祷在老祖飞升之后,把光明归还人间。 忽然,地面产生了细微的震动。 震感来自于四面八方,持续不断。在场的人们左顾右盼,发现远处的山峦在荡漾。细看之下,才知是山崩海啸,洪水滔天,因太阳陨落,天地失衡。 与此同时,上空亮起了第一道雷光。 雷声打破死寂,也震住了动乱。是非张开双臂,传音道:“各位!修真界千年大计,还看今朝!俗话说得好,‘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若是老祖飞升成圣,你们还怕以后没出路吗?结阵!乱党贼子快来了——” 他话音刚落,一点红晕出现在南面的夜空中,幽微一闪。 那是一点极明亮的光,由于飞遁的速度过快,点燃了沿途云气,在身后留下壮丽的曳尾。 是非大吼一声:“结阵!!!” 一呼千应,各家修士结印施法,架起琉璃般的结界。红光上个须臾还在百丈开外,在他们出手的瞬间,已到近前,直直地轰在灵力罩上。 整座广场震了三震。 唯有全性塔不动如山,仅掉落少许尘灰。 茫茫烟云散去,露出一道醒目热烈的红影。来人踏着仙剑,居高临下,足尖剑光明灭,晃人眼帘。 他穿着大红的吉服,黑发布满红衣,一齐在风中猎猎。狂岚缭绕,掀动了青年的幕篱垂纱——薄纱也换成了红色,此时此刻,竟如新婚的盖头,露出朦朦胧胧美人面。 隔血雾观花,挑阴灯辨画,一道清润含笑的嗓音从红纱下传出来,倏地扣紧了诸人心弦。 他说:“好久不见啊——霁青道场。故地重游,要这么大阵仗吗?” 是非目不转睛地盯着他,道:“……白翎!你终于来了!” 在场的人们齐齐为之色变。 早闻见星真人云裳玉影,眼前一见,竟似来迎亲的一般,是万素群中一点红。山河皆暗,光华尽加他身,原来是他将撞击结界遭受的巨力全部吸纳集中,酝酿在手里。 又一道雷劈下来,落在全性塔尖。 白翎眉峰微蹙,扫视全场。 塔下有三座祭坛围绕,呈三足鼎立之状,当中以结绳的碧落幡连接。浩浩荡荡的邪气从天下收来,归于坛内,燃起熊熊鬼焰。 白翎不太懂阵法,但也能看出来,展月定是把祭炼人界得来的凶杀之气与三具绝世怨灵绑在一处,最大限度地供给他渡劫了。 他尝试感应碧落幡,灵识却如泥牛入海,一去不回。不知是碧落幡已被剥去器灵,彻底沦为老祖的工具,还是他的灵识被什么禁制阻隔了。 再瞧塔顶,也被结界护在当中。 隐约可见捆仙索拘束着一道人影,令白翎眼睫一颤。 师弟在那里。 白翎一咬舌尖,尖锐的刺痛迫使他回神,俯瞰下方人群。 他面不改色地道:“是啊,我来晚了——抱歉抱歉。不过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本尊此时驾到,不是刚好为老祖助上一臂之力吗?” “呸!没人会信你的鬼话,休要妖言惑众!” 是非乘上修复后缩水了一半的玉板,飘到和白翎齐平的半空。隔着结界,是非打着十万分的警惕,冷笑道:“你为老祖助力,你能助什么力?” 白翎道:“我自然是来,与老祖结侣!” 此话一出,全场哗然。 教徒和修士们如临原本大敌,突闻此言,眼珠子差点瞪出来,顿时和煮沸的汤锅一样,喧嚷连片。 “他说什么???” “见、见星真人要和老祖结侣……” “开什么玩笑,他的相好天下皆知,难道不是塔顶的那个——” “肃静!!!都住口!” 赶在有人把“裴响”二字喊出来之前,是非声色俱厉地打断了杂音。他手持仙符往下一掷,霎时有老祖手书浮现,强悍的灵潮从中散开,压得所有人低头。 “一群痴呆……”是非咬牙骂道,狠狠地剜了白翎一眼。 他问:“这就是你打的算盘?闹笑话整幺蛾子,好让他们提醒天道、承受雷劫的究竟是谁?白翎,你以为老夫想不到吗——偃鸣!” 他一声令下,许久不见的鹤灵妖王缓步出列,张翼飞到空中。 镇妖印烙在其额上,形同刺青。偃鸣吐出一个“默”字,凡是修为低于他的人,都说不出话了。 白翎鼓掌道:“不错,跟衣眠学的?不如你改个道号吧,以后叫‘沉音道君’怎样?” 一道雷鞭破空袭来,同样被烙上了镇妖印的驾鹤道君现身,二话不说,向白翎发动攻势。 电闪愈疾,雷鸣渐快。 白翎的激将法已经生效,亦不多言,专心接二位妖王的招。 是非立刻看出了端倪,道:“注意留手,别让他一直积蓄受力!” 天空爆发阵阵灵光,广场遭到波及,滋开无数条深不见底的裂缝。 驾鹤一面毫无保留地倾泻法力,一面抽空呵斥:“又要打、又不能打,你行你来不然少搁那叫唤!” 是非催动镇妖印:“你逼我的——” 偃鸣双目一睁,忙挥出无数鹤羽,朝白翎钉去。 然而,箭雨似的羽毛全部被白翎消融,空中散开的波澜像是经历骤雨的湖面,震颤不休。 青年抬臂格挡,从红袖后露出半张面容,弯眸笑道:“多谢二位,已经够了!” 他翻手往下,按住了结界。 结界与他角力,又被他收放,力能生力、生生不息,不过眨眼功夫,白翎的掌心便有光球急剧膨胀,结界轰然破碎! 教徒和修士们站立不稳,不少被震得七窍流血。是非离结界的破溃最近,差点从玉板上翻滚下来,好悬才定住身形。 马褂少年的瞎子眼镜掉了,摔成八瓣儿。 是非下意识去捞,却在这个瞬间,被一点寒光直刺颈项。 剑尖没入皮肉,遇化神期护体灵障如遇无物。 是非愕然抬首,面前似有血海翻涌。红纱舞动,白翎持剑架住了他的命门。 是非不敢置信地低语:“你……你怎会……法力大涨至如此地步?不、不可能!你干了什么?!” “要感谢你们让我认真生气吧。大概,帮我打通了一节关窍。” 白翎望了全性塔顶一眼,漫不经心地说。虽然雷霆一直劈下,但天劫刚刚开场,现在尚未到最佳时机,须沉住气。 刚好让他有空,与眼前的童颜老叟清算血债。 是非说:“不,功法进境也不可能有这样的效果,你肯定干了别的!你那功法不是要谈情说爱吗?怎又和生气相关??你身上……你身上为何有许多人的气息!叶忘行,冲玄,顾怜……不止,还有谁?!” “阁下莫不是在说他们的法器?” 白翎神色放淡,一字一顿地道,“我身上带着的,尽是遗物啊!你是不是——应该负责?” “凉紫”暗光一线,承载着白翎爆发的灵力,一概注入了是非身躯。幸好在许久以前,太徵道君便将此人的致命弱点告知了白翎,今日方能用上。 霎时间,失去了墨镜的少年人眼瞳扩散、面色癫狂,好像溺水一般,浑身抽搐起来。他双膝下跪,双手徒劳地抓挠,可是两手空空。 教徒和修士们顿起骚乱,不料刚刚还合力迎击外敌的两大妖王临阵叛变,兵指广场。 白翎紧盯着是非,看见他的容貌和身形都在变化,随着修为提升,返老还童愈发剧烈。 白翎终于笑道:“塔顶遭劫的并非老祖,咱们心知肚明。不过是非道君——你可知被你藏起来安心渡劫的家伙,也是个彻头彻尾的西贝货?你这一千年来,在给贼人当狗!真正的斩月仙师——在所有人脚下踩着,早就成怨灵一具了!!!” 第188章 一百八十八、还阳 大结局(上)…… 是非的眼底一片浑噩, 不知听不听得见了。 他摸索着伸手进怀中,召动法器,欲作垂死挣扎。 白翎无奈道:“你还在坚持什么?在阳关的时候, 一有危险, 他就抓你过去当肉盾, 你忘了吗?最初的斩月可不会这样吧, 仔细想想啊是非道君, 忘川渡劫之后, 你效忠的还是原来那个人么!” “是与不是……你分得清?!” 是非咬牙大喝, 祭出了方圆弈台。不过此物被损毁太多次,已经无法单独使用了, 必须配合玄天炉。 白翎奇怪道:“我当然分得清啊, 种种迹象都表明他变了个人,被旧河郡的石像冒名顶替了,你分不清?” 白翎见玄天炉出现,止往话头, 稍稍皱眉。 出乎他意料,刚才已经把积蓄的所有力量转移给是非了,此人依然能苟延残喘——境界到达大乘期后,是非的外表仿佛稚童, 尚有自控之力。 可惜了, 只差一点! 差一点, 就可以把是非变成无法自主的婴儿了。然而,是非发现修为暴涨之后,犯下了修此道者的通病。 许多以前由于境界差距算不了的事,现在都可以卜算,他当即要一睹为快, 预知后事如何! 玄天炉吐出密密麻麻的符篆,強化方圆弈台。 晶莹的命线像触须一般,从是非的指尖伸出,试图拽住自翎,对他的结局一探究竟。 是非的境界迈入大乘,命线居然成了实质,如同抽打陀骡的鞭子,约束万物沿着既定的路途运转演变。 自翎发动“神行术”,闪避之余,不禁想起了在太徵心境中经历的旧事。 那时的是非为他与裴响算命,浑身摸爬滚打染出来的市井气,对谁都察言观色,笑脸相迎,即便位列三圣,仍将姿态放得极低。 若说展月非斩月是换人的缘故,是非又因何与从前判若两人呢? 白翎出神之际,不慎被命线划开了胸襟。怀中的芥子袋掉出来,登时被命线扎破。 白翎呼吸一滞,伸手欲捞,又被缠上。他不得不闪开,不料益善盂明晃晃地飞出袋口,嘭的一声,在空中变成了一个大胖小子。 器灵显形,穿着红肚兜,头发只留着脑门儿上一撮,跟寻常人家挂的年画娃娃一个样儿。 他冲玄天炉猛吸一口气,把炉口狂喷的灵符全吸进了肚子里,对方喷多少、他就吸多少。 白翎头回见识益善盂的器灵,甚至没想过这家伙懒出泡儿了还能有灵。不过,益善盂专存无形之物,和装有形之物的瑶池鼎相对,用来吞玄天炉的灵符恰如其分! 炉子见状急了,也“砰”地现了形,是个穿花瓣儿襦裙的小姑娘,生气地叫道:“我辛辛苦苦炼的符,吐出来!你快吐出来!!” 命线席卷,益善盂急得直挠头。虽然灵体不会被实物所伤,他没什么好怕的,但其他往下掉的同伴还没醒呢! 益善盂对着落下的法器们张嘴:“噗噗噗噗噗——” 强化灵符如蝗虫般飞出,倾泻在坠落的法器上。终于,大家都被唤醒了。宝光外泄,白翎注意到,有不少符融入了被禁锢在地面的碧落幡。 幡面闪过一抹幽光,白翎立即放出了一缕灵识,隔空轻唤:“醒醒!” 其他法器先化为了器灵。 空中响起接连不断的砰砰声,瑶池鼎摇身一变,成了一位知书达礼的少年管家,广袖一挥,把源源不断的命线收入袖口。 观火宝钿则是位火眼金睛的仕女,环顾左石,飞至驾鹤道君身前,敛衽行礼。 她很快又变回了朱红的花钿,贴在驾鹤额心。驾鹤眼前的白绸粼粼融化,令她得以视物。 驾鹤扬鞭向是非挥去:“老贼受死!” 是非情急之下,抄起方圆弈台格挡。方圆弈台却知没有玄天炉的增益,接此击必碎无疑。 棋盘在是非手里坏了太多次,实在忍无可忍,化成了器灵。 霎时间,驾鹤的雷鞭结结实实抽在了是非身上。她运了十成十的力,且有观火宝钿加持,威势撼天动地。 是非口中鲜血狂喷,满天的命线齐齐断灭! 益善盂扒在白翎肩头,缩成了一个肚子圆滚滚的不倒翁。 他一边嚼嚼嚼一边说:“我还有符没吐完,你要不?” 白翎冲倒地的是非一场下巴,道:“都给他。” “好吧!”益善盂听话行事,将最后的符篆尽数喷出。 玄天炉急得乱转,可她百年如一日的“忠诚却不大聪明”,眼看是非伏地不起,居然也对他吐起了符篆:“好东西,都给你——” 众目睽睽之下,是非被蜂群般的灵符团团围住,修为急速攀升。 他缓缓离地,飘在半空,这一次,终于被推上了身躯无法承受的境界。 人们亲眼目睹,符群越缩越小。其缝隙中,伸出一只稚童的手,向天空摇摆。 他像溺水了一样,努力地往上抓,不知想抓住什么。 一个老叟飘着小碎步,来到白翎身侧。 是两不疑的器灵,作为太徵的本命法器,静静望着故人落得应有的下场。 灵符四散,一个小孩掉下来。 他仍在缩小,已是强弩之末,风中残烛。白翎纵身上前接住他,没让他在心爱的玉板上摔成泥。 是非天灵盖放光,阵阵闪烁着。 他完全是孩童的面庞了,神色却如痴如醉,好像老人回光返照,极力留恋着世间的一切。 陨落已成定局,而他再未挣扎,耗尽最后的每个须臾,向上天求索。 泪水从他眼角滑下,男孩忽然满面悲哀,似因目睹的未来饱经风霜,也仿佛洞明了过去。 白翎把他平放在玉板上,望着他头部的光明渐趋微弱,不知是非在生命的末尾时刻,是否印证了关于老祖的真相。 垂死的是非突然爆发出一阵大笑。 他说:“原来如此……费尽心思窥视天命的人,终将被天命玩弄!白翎……白翎!” 他颤抖着伸手,想让白翎靠近。 雷声阵阵,电光隐隐。 白翎无声地吐息一次,道:“你还想说什么?” “日落星移……双月……悬天!” 是非抬起的手掉下去,砸在玉板上。当他说出最后一个字,玉板上的是非道君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死婴。 白翎沉默,不明白这个普天之下最能勘破宿命之辈,遗言何解。 按理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是非一定要他听的话,是什么意思? 日落星移,双月悬天。 难道太阳被射落之后,天上会有两个月亮? 白翎立即想到了展月和斩月。他甚至从“星”字想到了自己,毕竟他道号叫“见星”。 但这样说的话,“日”又是谁?难道……是道号“还阳”的师弟吗? 两不疑的器灵飘过来,面色凝重地蹲在是非身边。 白翎正欲飞身离去,到塔顶解救裴响,却被器灵唤住。 两不疑道:“见星真人,是非的身上……有我熟悉的东西。你帮我掀开他看看。” “啊?” 白翎用剑尖一拨,让是非翻了个身。松垮的太极马褂像是襁褓,把泛青的婴儿裹在当中。 两不疑挥动灵气,吹拂着他,直到把婴儿脑后的绒发吹开,露出一个黑痣。 说是痣,显得有些大了。 白翎又望了塔顶一眼,道:“有什么问题吗?” “这……稍等。” 老叟以手覆在死婴颈后的黑痣上,少顷,一物从血肉深处剥离,落进了他的掌心。 竟然是一根契进骨头的长钉,灵台枷! 白翎意识到了此事暗藏玄机,屈膝半跪,道:“他身体里怎么埋着这个?他……我知道了。” 联系起以前的疑惑之处,白翎脑海中灵光一现。 他翻出了是非的芥子袋,用力攥碎,想找到更多证据。没想到,这个执掌道场与神教近千年的人,随身之物寥寥无几。 两个海螺掉出来,其中一个不知为何摔碎了,又被仔细黏好。另一个倒是崭新,挂着手工的小叶子吊坠。 还有一物,挂着木刻的小月亮。白翎将其抓起,果不其然,此乃是非曾用于追随斩月脚步的罗盘。 罗盘不曾损坏,指针仍在转动。 可是,指针一直在转,片刻不停。 白翎皱眉道:“是老祖藏起来了,所以指针一直转么?不对,藏起来的是活石人啊……” “恐怕从忘川渡劫之后,指针就不曾停过,因为真正的斩月仙师,已经葬身于霁青河中了。但,是非判断不了。他就算看着一直转动的指针,也想不通是为什么。” 两不疑负手而立,叹道:“当年被颠倒心神的,是他。” 白翎目光下移,落在是非的尸首上。 他对旧事的认知,全部源于太徵的回忆,可是太徵的记忆一定对吗?全都对吗? 因为展月淹了旧河郡,且身上有诸多钉孔,所以太徵在极度的悲恸之下,认定他是被颠倒了善恶爱恨的那个。 但现在想来,展月的钉孔是被两大叶家禁锢所致。 是非本想告诉太徵,自己中了叶忘家的绝招,欲向她求救——没想到此招无解,太徵在癫狂之下决定大义灭亲,永绝后患,对他痛下杀手。 于是,未出口的真相永远没能出口了。 三圣决裂,是非也明白自己失去了判断是非的能力。从那之后,他选择了绝对地信任、听命于展月,因为在他的心目中,唯有此人绝对正确,永远正确。 可惜他同样判断不了,斩月到底还是不是斩月了。 一道惊雷劈裂天幕,直击塔尖。 眼前的景象与千年前重叠,依然是一座高耸入云的尖塔,塔顶有人渡劫。 教徒和修士们见证是非陨落,人心涣散。灵气不再凝聚,豆大的雨点砸下来,在罗盘的表面绽开。 白翎放下此物,将它和一好一坏、两个海螺搁在一起,都置于是非身边。 青年回身对驾鹤道君说:“前辈,你们都自由了。能拜托你一件事吗?” 驾鹤道:“说!” “外面这个鬼样子,还有很多人在路上。可不可以拜托你去接他们?修真界最后的人,都在往道场赶。”白翎说。 驾鹤怒道:“他们是凡人,跑来道场找死吗?不好端端地待着干什么!太阳都被射掉了,他们怎么活?” 白翎不语,只是定定地看着她。 驾鹤骤然意识到了什么,道:“你……” 她张了张口,飞遁南去前掷下一句:“本尊且信你一次!” 白翎转向偃鸣道君,说:“也麻烦您帮个忙。接下来,在场诸位都是我与‘展月老祖’大婚的嘉宾,务必请他们一个不落,都好好看着,见证我与‘老祖’成婚。” 偃鸣困惑地皱起眉,不过侧首清唳,挥出无数鹤羽,将广场围住。 教徒和修士们挣扎喊道:“你们要干什么?!” 白翎笑道:“说了——请各位入席,见证我的人生大事啊!” 他飞身而起,在所有人的注视中,登上塔顶。雷霆和暴雨似将世界隔绝,苍茫的天地间仅剩他们两个。 白翎一眼看见了师弟。 数不清的捆仙索间,缠着一个人影。那些锁链不是捆着他,而是直接穿过了他的四肢与躯干,就像千年以前,旧河郡的两大叶家对活石人做的那样。 裴响面色苍白,双眸紧闭。 他连脖颈处都被锁链穿透,以保持着抬头的姿势。 剑修的黑衣比以前更深重了,像是被浸透,与他冻雪一般的皮肤对比强烈,偏偏神色静寂,俊美的五官宛然如昨。 “……阿响?” 白翎的心怦怦直跳,低唤一声。 那人没有反应,不知是不是把他当成了幻觉。 白翎下意识地退后半步,少顷,一剑斩断诸多仙索,快步跌跪在裴响身前,扶住他面颊喊道:“阿响!” 顾不得眼前人有无回答,白翎把他紧紧拥入怀中。 浓烈的恨意未有一刻平复,只是蛰伏。在这瞬间,在拥抱对方、对方却遍体鳞伤的瞬间,“恨”彻底取代了“怒”。 白翎双眼明亮,几乎有些痴狂地露出微笑——师弟又在他怀里了,师弟还在他怀里! 他贴在裴响冰冷的颊边,往他耳畔喃喃:“师兄来接你成婚。阿响,你先看我一眼,好不好?” 脸庞被什么东西扫过,轻轻的,痒痒的。 白翎一怔,立即与他松开,让师弟靠在怀里。 裴响动了动眼睫。 他的喉咙上还留着捆仙索穿过的血洞,无法说话。白翎的芥子袋破了,手头并无灵丹,道:“为什么伤好不了?!阿响,展月是不是施了什么特殊的咒,你的伤——” 手腕稍微紧了一下。 白翎收声,裴响安静地倚在他怀里,不轻不重地捏他。咫尺之距,几次有天雷擦着塔尖而过,电光映照他们的眉宇。 裴响嘴唇微颤,仿佛想说什么。白翎茫然片刻,忽然意识到,师弟让他看自己的手。 剑修伤痕累累的手指上,戴着一枚指环。 白翎愕然片刻,蓦地笑了。他牵动唇角,眉头却压下去,唇也抿起来,忍耐了好一会儿,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他将自己的手也亮出来,上面戴着同样的指环。 白翎用以前哄裴响的语气说:“阿响,我们已经结侣了。我说了算。现在,你安安心心地睡一觉,好吗?等你醒了,师兄带你回家。” 他将师弟慢慢地平放在地,凝视着他。 虽不知为何,裴响的伤口复原极其缓慢,让白翎有些不安,但眼下容不得拖延了。 他从怀中取出一张旧河郡的面具,扣在脸上。 裴响也定定地望着他,见他此举,黯淡的眼底漫起一分微光。他猜到了白翎想做什么,略摇头道:“师兄——” 极嘶哑的声音,混合着不断涌出的血沫。 白翎却已下定决心,温柔地摸了一下他的发顶,道:“阿响,其实我还有很多话想说。不过……先说再见吧。” 他又微微笑了起来,和以前无数次看着师弟笑的样子相同。 白翎重复了一遍:“再见。” 青年红衣飞展,张开双臂,倒退着走向塔顶边缘。裴响强行撑地,支起上半身,浑身的骨头碎了,仍执拗地咬紧嘴唇,不肯答应师兄的告别。 他目不转睛,眼中唯有那人。 从他的角度可以看见,白翎举起的双臂间,有什么亮了起来。 起初只是一点星芒,如夏夜萤火。 而后光球扩大,和仙去山弟子廊舍的檐下,摇摇晃晃的引路灯一样。 光球的边缘开始燃烧,源源不绝的灵力从青年全身涌出,汇入其中。 他的两手间光芒愈盛,倒映在裴响漆黑的眼底,恍然似回到了牵手共舞的篝火前。 塔底的广场上,人群安静下来。 修士们率先发现了异样,一眼不眨地盯着塔顶,看那黑夜中的火光。 拜日神教的教徒们紧随其后,不敢置信地揉眼睛、抹脸,屏息凝神,注目于塔尖膨胀的光轮。 雷电交加,大雨滂沱,可是一轮红日在全性塔的顶端升起,是太阳——新生的太阳! 无人敢言,偌大的广场静悄悄一片。 少顷,有人跪了下去。很快,越来越多的人下跪,齐齐仰望着传说中的壮举。 红日之中,一名道人张开双臂。此情此景,俨然和全性塔内、老祖改日换新天的旧闻一模一样。 老祖最为世人所铭记的,既非功法,也非剑骨——真正令他流芳百世的,是他重新点亮了修真界的天空! 轰然巨响,雷电狂飙。 在新生的太阳离开白翎之手的霎那,天道发现了更符合“展月老祖”的存在。 一道前所未见的苍雷贯彻天宇,直击在白翎身上! 第189章 一百八十九、星移 大结局(中) 在“花谕”的庇佑下, 上万人艰难地行进在高山深谷之间。 外界全然是一幅末世景象,传言中的“天灾”、“浩劫”,正如所见。 天空似倒扣的锅底, 人们小心翼翼地摸黑前进。大地仍在不断变化, 连魔物都偃旗思鼓了, 四散奔逃。 洪水声远远传来, 偶尔大上一点, 都会引发人群的惊惶。在伸手不见的五指的夜里, 火把被暴雨浇灭, 每个人都变成了惊弓之鸟。 队伍持续了数里长,死寂笼罩着上空。 在最前方组织开道的裴声已经接到了无数封急报, 从最开始的“随行伤患过多, 行军迟缓”,到后来的“地裂新增大量伤亡,难以计数,药物告罄”, 再到徐景御剑前来,称后方因抢夺丹药爆发骚乱,有人故意将伤患推下悬崖。 裴声沉默地听着,一眼不错地望着北方。 徐景道:“裴家主?我们……继续前进吗?” “来路已经是一片汪洋了。”裴声反问, “若不继续, 此地也转眼覆灭该如何?” “但大家已经走不动了。”徐景苦笑道, “再走下去,魔物不吃人,人要吃人了。离霁青道场还有千里之遥,后路毁了,前路也毁了怎么办?大家根本不信能走到道场。” “就不该听白翎的鬼话!” 一声粗嘎的喝骂从天而降, 贾济提着三四个人头,摔在裴声跟前的地上。他道,“死在家里,也比死在这黑黢黢的鬼地方好——连这儿叫什么都不晓得,以后尽是孤魂野鬼!” “……” 裴声神情麻木,点头道,“我明白了。去,将我临行前备好的东西拿来。” 贾济踢了一脚地上的人头,嗤道:“你还能让这些杂种推下去的老人飞回来不成?” 徐景说:“注意你的言辞,濯缨道君!” 又一道遁光袭来,田漪现身:“怎么了这是?后方有山崩迹象,必须加快行进!” 贾济耸肩大笑:“哈哈哈哈——全活埋喽!” 田漪忍无可忍,拔剑指着他眉心。 裴声喝道:“肃静!” 天地间雨声哗哗,远方的山顶滑落一块碎石。它带动泥沙,一直滚了半刻钟,才在谷底湍急的水面上溅起浪花。 众人都明白,再不走,真的要被活埋了。 可是人心惶惶,恐惧和疲惫已至顶点。修士们可以飞遁而去,但凡人呢? 裴家家丁抬来了几只大箱子,取出一座花灯。此灯造型简陋,不过是以众多灯笼绑在一起,做成了一个巨大的球。 灯罩用油布制成,可以防水,内部有特制的机巧,一旦点燃,所有灯笼都会亮起。 裴声说:“请几位仙长,分少许灵力,保佑新火不灭。” 田漪缓缓放下剑,道:“您……您是想伪造一个太阳?” 徐景捏诀生火,道:“好,有假的也比没有强!” 他们先后向花灯注入灵力,贾济愕然,最后也丢了一记灵火。花灯升起,后边的人群很快发现了光亮,惊叫声接连不断: “那是什么?” “是……是太阳!!!” 裴声满面肃穆,凝视着照亮前路的灯光。离得近的都是裴府家丁,无人说话,默默配合着弥天大谎。 然而,狂风突然席卷了山谷。 花灯剧烈摇晃,眼看要落! 三道灵力同时飞出,田漪、徐景、贾济一齐出手,稳住了那轮“太阳”。 可是,风来得太急太快,好像有什么东西在迅速逼近,又好像北方爆发了天翻地覆的变故,长风万里洗河山! 花灯“嘭”地燃烧起来,像是瘪掉的鱼鳔。 裴声面色发白,知道已回天乏术了。狂风摧毁了本就岌岌可危的山体,大地震动,滚滚的泥石倾泻而下,瞬间把前方的山道冲成废墟。 贾济使出“搬山咒”,开辟新路。 可是花灯即将坠毁,裴声厉声道:“仙长先救太阳!” 整条山道都被波及,田漪和徐景捏诀稳住地面,无暇他顾。慌乱中,裴声冲出了人堆,向即将坠落的“太阳”伸手—— “家主!!” 千钧一发之际,一道寒光似洪水袭来,顷刻迫近!风雨达到了短暂的极盛,一条青滢滢的巨蟒赫然出现。 此为妖族神身,盘踞于山岳之间。它把花灯彻底扑灭,甚至蟒口一张,将其吞入腹中。 下一刻,万丈金光从它背后射出,驱散了满天夜色! 耀眼的晨曦如千军万马,照亮东南西北大地,千里万里朝霞。日出高山,冉冉而升,昼夜兴替,风雨顿消。 巨蟒惊讶地回头,望着来时方向。 少顷,蟒吐人言,传遍了山道:“此地不宜久留,本尊受见星真人所托,来奉诸位前往道场!” 振奋的欢呼铺天盖地,驾鹤直接往山道旁一横,填满山谷。人们争先恐后地攀上蟒背,裴声也被田漪接下,落在蟒头。 徐景兴奋地喊:“师祖您来了!天亮了——白师兄成功了吗?!” 贾济道:“他……是他干的?” “不是他,还能是谁?” 驾鹤冷笑一声,抖擞青鳞,确认人们都被“花谕”化成的银丝牢牢定在背上,立时腾云驾雾而起,呼风唤雨而去。 此时的白翎,却在承受着万钧雷劫。 鲜艳的红衣被雷光淬炼,浓烈如枫。他戴着新河郡盛行的面具,向苍天舒展身躯,不闪不避,任雷霆在血肉经脉间流窜。 饶是有《喜乐诸天奇经》护持,天劫仍不可小觑。浑身剧痛且不必提,每一分躯壳都好似浴火重生;最可怖的是灵台震荡,心境动摇。九天的惊霆像是直击神魂,稍一不慎,轻则走火入魔,重则灰飞烟灭! 但白翎在笑,因为他的计划成功了—— 展月要裴响作替身蒙蔽天道,那他就以身入局,亲手拆了展月的春秋大梦! 谁让展月骗取了斩月的身份呢? 白翎顺水推舟,把斩月的丰功伟绩重现,于是他也成了“斩月”,加上裴响一共三个,看天道劈谁! 一道遁光飞驰而来,乍一看空中的面具红衣人,还真被唬了一跳。 但他转眼明白了那厮是谁,冲下方道:“展月老祖何在?!你爷爷到此,鳖孙速速受死!!” “你来迟了——”白翎清越的嗓音自面具后传出,隔着灼灼雷幕,隐含笑意,“谁是展月老祖?我就是展月老祖!塔顶还有个展月老祖,你呢,你是不是展月老祖?” 贾济道:“我当然是展月老祖!本尊身负先天剑骨,又兼《太上迢迢密文》,我不是展月老祖,谁是展月老祖?!” 刹那间雷云怒吼,电火狂飙! 天道终于发现了这场旷世的玩笑,云层中似有太初之影显形,注目于下方高塔。 白翎见目的达成,旋身飞入塔顶。 裴响倚坐墙边,见他来了,微微一笑。 黑衣青年张了张口,作口型喊了声“师兄”。他的脸色没有半分好转,笑意如浮光掠影,稍纵即逝。 裴响俊美苍白的面容上,蒙着一层淡淡的青灰。这是死亡的阴翳,白翎心弦顿紧,像是勒出血来。 他扶正青年的脸,低声道:“阿响?阿响!你……你的伤没有好?到底怎么回事,老祖干了什么!!!” “我什么都没干。” 一道阴戾的嗓音在二人后方响起,令白翎脊背生寒。 他凝定片刻,缓缓侧首。余光里一道枫红身影,提着圆溜溜一物,鲜血滴滴答答。 那是贾济死不瞑目的头颅。刚才不过两句话的功夫,他一点声音都没发出来,就被斩首了。 白翎视线上移,落在展月——或者说尹真的头上。 此人倒是摘下了面具,自知身份败露,不必再掩饰长相。他眼下的乌青依然浓重,如今想来,怕是夜夜难眠所致。 尹真声音轻得如一缕幽魂。 他道:“白翎,你果然厉害。” 白翎佯装不经意地把师弟护在身后,摘下面具,微微笑道:“尹兄何出此言?” “看来你对自己的出身一无所知啊。”尹真也勾了勾唇角,说,“你真不知道,你是如何来到这世上的吗?” “……” 白翎问,“你知道?” 苍雷不断地劈向塔尖,试图击中渡劫者,却被塔身的法阵引渡,散入塔底的三座祭坛。 无人在意,经过一遍又一遍的雷霆洗礼后,连接祭坛的碧绸愈发明亮。只有器灵们聚集过去,押着玄天炉,喷出一波接一波的灵符。 一线灵识骤然复苏,映照在主人心境! 白翎眼底暗闪,抬眸时恢复了旧友重逢一般、清闲随意的神态。他道:“怎么,尹兄能为我解惑?” “你是天道的赐福,白翎。” 尹真淡淡开口,似对渡劫已胜券在握。他说,“我看见了那个人的记忆。你是他向上苍请求的,一定能扭转乾坤的人。那个人——终究是道心不坚啊,忧于天下还不够,竟忧于天下的千秋万代,自知大势已去,便向天道索要了负世的传人。于是,白翎,你来到了此世人间。” 白翎清楚,尹真口中的“那个人”,就是斩月。 可是,他一个来自现代世界的普通高中生——怎么会是上天钦定的救世主?! 白翎说:“别开玩笑了尹兄。如果你说的是真的,为什么让我活到现在?你何必让师尊去捡我回来,不怕我毁了你的飞升大业么!” “留你,自然有留你之用。” 一丈之隔,尹真总是黯淡无光的双目倏地抬起,下一瞬已至白翎近前,“为了你修的《喜乐诸天奇经》!” 寒光交错,不知何时投下了七道剑影——斩月身陨,他的七柄仙剑沦为尹真的战利品,如今被他的先天剑骨操纵,剑尖尽指白翎! “师兄。” 一声轻微的呼唤在背后响起,与此同时,两只冰冷的手抚上白翎双臂。他感到了背靠的怀抱,暗香刻骨铭心。 裴响握住白翎的手抬起,在他耳畔轻语:“他可以,你也可以。” 心随意动,指令不过是一念之间。七柄仙剑突然凝滞,似被两股同样强悍的力量撕扯,止步不前! 尹真道:“真是阴魂不散啊裴响——这样了还能行动?……嗬!” 他本欲对白翎出手,不料提着的头颅突然张嘴,狠狠地咬住了他! 贾济的躯干不知还在否,脖颈的断口迅速生长血肉。尹真抽身而退,一息间连出百拳,将他新长的躯体轰成烂泥。 “姓白的动手啊——我拖住他!你快使你那阴阳契!!” 贾济不知尹真是当年的活石人,还以为白翎体内的阴阳契可以将其诛杀。然而,此时的白翎如坠冰窟,紧攥着身后之人的手,生怕放松一点、就将坠入无间地狱。 尹真以为七剑被定住是裴响所为,殊不知,刚才的瞬间白翎能万分确认—— 驭使七剑的不是裴响,而是他! 拥抱耗尽了最后一丝生机。 耳后的吐息渐轻,师弟埋头在他颈侧,好像睡着了。 “阿响?” 白翎停顿许久,终于问出了他一直没敢问的问题,“我到底,是怎么活过来的?” 尹真已经和贾济打到了塔外,剑光在血肉浪潮中明灭。 尹真难以脱身,再看苍雷愈来愈强的迹象,决不能以替身历劫了,他必须亲身上阵,以平天怒! “都给我滚!!!” 无数虚空同时出现,笼罩了广场。凡是离得近的人或物,全都被大力吸入,顷刻似泥牛入海,有去无回。 白翎灵台发亮,《喜乐诸天奇经》作出了回应。尹真不止修了《片叶搜魂真迹》、《太上迢迢密文》,他还有《喜乐诸天奇经》! 白翎顿悟了尹真那句“有留你之用”。 功法臻至完满,必然要“喜怒忧惧”四字齐全。但如白翎只知“喜怒”为“爱恨”,不知“忧惧”为何物,想必尹真也有无法体会的字,要向白翎求解! 他想也不想便猜到了,尹真——活石人,从未感受过的是“喜”,也就是“爱”。 而他呢? 忧惧…… 在生离死别的刹那,他甚至没有注意,这二字是否变了。 虚空扑来,将他们吞噬。 这是时空的乱流,无人可以违抗。白翎死死抓住师弟的手,喊他的名字,那双眼睛却再未睁开。 无法匹敌的伟力令万物失散,他们也不例外。 白翎手中一空,许多零碎的画面因光阴倒转,岁月逆流,蓦地呈现在他面前—— 他看见顾怜独对数十名千境魔修,鏖战了无数次日出日落,直到剑轮卷刃。不知何故,顾怜始终不用法眼观测敌方弱点,最后力竭而亡。 他看见林暗守城殿后,女修望着城外一望无际的魔物,面色苍白宁静。她取出玉牌,留下一句“好好吃饭”,随后将玉牌一掷,跃入了魔潮中。 玉牌下一刻被箭矢钉碎,她也被魔物淹没了。 他看见太徵道君扎根在新河郡,与神树融为一体。她的意识消散,徒留千万片柳叶庇护民众,春风吹又生。 他看见诸葛悟孤身回到霁青道场,和当年一个人去给问鼎一脉下战书一样。不过这次的战书仅填了邀战之人的姓名,受邀方写的是“霁青道场”。 剑修大开杀戒,灵气和魔气翻涌不休,直至他神魂崩溃,在彻底陷于狂乱前,捏出“九幽黄泉印”悍然自爆。 白翎看见了自己的尸体,躺在青玉案上。 许是被秘术强留的缘故,外观不曾腐坏,只是越发透明,近乎泡影。 时间是逆流的,此时大家都还在。师门三人围绕着他,师尊,师兄,师弟,一个不少。 裴响掌心浮着一片雪白的羽毛,灵光微微,似从神明的指尖摘来。 他眉宇间尽显倦意,眼底却蕴着笑,一眼不错地凝望着沉眠之人。 诸葛悟说:“小裴,你须确认,一旦开始,便无法回头了。” 顾怜说:“早就没法回头了!开始吧,不就是要每人分出一部分,把他凑齐吗?你们要分什么?” 裴响道:“我要剔骨。” 话音出口,另两人齐看向他。 少顷,诸葛悟道:“每人剔除一部分骨骼,是应该的。人不可无骨。” 裴响说:“我要给他,完整的先天剑骨。” 沉默良久,顾怜气得拍青玉案:“你疯了裴响!你要是没了先天剑骨,用什么承受《太上迢迢密文》?为何修此道的如此稀少你还不知道吗,就因为先天剑骨啊!没有剑骨,你——” “我刚好可以与师祖同归于尽。” 黑衣剑修站在白玉兰花下,依稀仍是少年。他平静地说出了惊世骇俗的话,道,“师祖钦定我作渡劫替身,正因功法与剑骨缺一不可。若无剑骨,我去献祭,他渡劫不是必败无疑吗?” 顾怜:“……装什么大义凛然,这只是顺便的吧!你到底是为了什么,别以为我们不知道!” 诸葛悟缓缓道:“小裴,纵使你有殉道之心,也要谨记一点。必须待我辈死尽灭绝,才可向师祖低头。否则他断不会信,你有俯首称臣之日。” “……是。” 裴响颔首,尚不知往后的身边人一个个战死,而他须苦守约定,见证他们逐一离开。 见顾怜仍不敢置信,裴响向他也端正行礼,道:“请师尊,成全弟子。唯有先天剑骨的再生之力,可令师兄复生,如此也不用你们割舍过多,两全其美。” “你当我在舍不得割肉放血吗?!” 顾怜一把夺过他手里的羽毛,就要催动。不料一道柔和的女声响起,有水红形影踏花而来。 林暗款步而出,笑着说:“几位藏在此处,教我等好找。复活白师弟这样的大事,在下岂能不来尽一份力?” 在她身后,一年迈尊者亦现其身,对顾怜道:“梦微,你真是长进了。你弟子与展月的阴阳契一体共生,必须令他回魂!” 太徵道君走到青玉案旁,林暗也在另一边站定。 裴响双目微睁,太徵一抬手道:“机不可失,时不再来。言谢留待海晏河清之时再说,你向上苍讨来的玩意儿,现用了吧!” 五人各据一方,同时施法。 雪白的羽毛融入白翎眉心,他近乎透明的身躯流光溢彩,在黎明到来前的天空下,散发着朝霞般的光晕。 裴响召动“花谕”,以银丝剔骨。 鲜血将其染红,直至剔出一副完整的骨骼。或许,就是在这一刻,真有那么根银线潜入九幽,缠住了待归人的手指。 另外四人一齐动作,太徵舍出本命柳枝,令其化为人体经脉;林暗持剑割腕,灵血似泉涌而出。 诸葛悟灵魔兼修,自认法身不纯,遂将生魂割裂,分出一缕;顾怜定定地看着诸人行动,不知在想什么,最后挖出了自己的眼睛。 两枚莹润的光球在他指尖浮动,注入白翎的尸体。 骨血经脉、生魂灵窍,仿佛为空白的画卷上色,将淡褪之人一笔笔复原。 裴响此时已气若游丝,见他剖出法眼,强撑着摇头:“师尊,你……你的修为会……” “人早晚一死。待我陨落前线,裴响,你再把我的真眼挖出来,去给那准备渡劫的死人!他定会以我的真眼观你,殊不知法眼已在白翎身上,他用真眼,根本看不出端倪!” 顾怜的双眼流下血泪,境界下跌,人却畅快大笑,震落了满院白花。 裴响咬牙起身,拖着满地鲜血,来到白翎身前。 天光破晓,青玉案上的人从一具尸体,变回了有气息、有生机的活人。 裴响满手是血,想为熟睡的他拨开碎发,最终只隔空轻拂。 他轻轻地说:“我以为,只我愿意。不曾想,大家都在这里。师兄……我们算是你的家人吗?可不可以……快些来与我们团聚。” 这是白翎死去的第一年。 画面离他越来越远,白翎不知自己会去往何方。最终,他瞥见的最后一幅场景是自己死后不久、尸身还没淡化的时候。 裴响说:“我要带他回来。” “他已经死了,白翎已经死了!” “死又如何,师兄只是走得太远,我要带他回仙去山!” “小裴,你现在心神不稳。阿翎并无你修的功法,如何能死而复生?” “渡劫可得天道赐福,我不能救,便让天道救!” “你真是疯了!裴响,你进化神才多久,就想渡劫?!你渡劫注定失败,你知道渡劫失败是什么样子吗——本尊决不允许!” 紫衣剑仙怒极拂袖,墨蓝法袍的道人唯余叹息。 而在两人转身之际,一道动静在后方响起。他们惊愕回头,看见那历来傲骨铮铮的师门末徒,竟向他们屈膝。 良久,诸葛悟也直身而跪,对顾怜俯首。 顾怜来回指着他们二人,最后不得已向裴响冷笑:“你可想清楚了。裴响,你要进境,唯有一个死字!我们可以杀你千次万次,但你能活千次万次吗?万一哪次,不论是我们还是你——任何一人稍一不慎,你也会没命!!” “世间他对我最好。” 黑衣剑修跪在青玉案旁,握着案上人冰冷的手。 他流泪道:“我愿意为师兄付出生命。”【你现在阅读的是 】 大结局 第190章 一百九十、物换 大结局(下…… “哔”的一声, 蓦地闯入了自翎的双耳。 他有多久没听见这样的声音了? 青年——此时已变回少年的人,□□场上传来的哨音惊醒,忽然坐起来。 他剧烈地喘息, 好像刚做了一场漫长的噩梦。教室里人已经走光了, 头顶的白炽灯发出轻微电流声, 门边的挂钟上, 指针刚指向七点。 除了课后加训的体育生们, 全校不剩几个人。 白翎怔了许久, 紧盯着桌上弯曲流动的木纹, 圆遭的一切都充斥着强烈的虚幻与不安。 他回到现代了。 曾几何时他视作“回家”的旅程,现在却令他惶感。 怎么回去? 白翎霍然起立, 快步出了教室, 走出两步,又折回来把门关好,然后下楼。他的教室在五楼,教学楼顶层, 可他手撑栏杆,直接跳了下去。 修为还在! 跳到半空时,白翎才反应过来,现在的他很可能摔死。他已经没有道袍加身、仙剑代步了, 他穿着全国高中生统一着装的运动服, 脚上是一双棒球鞋。 好在下一秒, 白翎便感到了熟悉的灵力波动。他平稳落地,不知该往何处去,只知先往外走,离开校园再说。 保安恰好撞见他从楼梯间落下来的一幕,以为他只是从二楼跳的, 大喊道:“你哪个班的学生?喂,站住,不许跑!!” “神行术”即刻发动,一道人影飙过操场。 训练的体育生们全惊呆了,望着那条转眼消失的背影嗷嗷叫:“那谁啊?!田径队的吗!” “中国博尔特!!!” 保安连忙跟对讲机喊话,示意门口的同事将其拦截。但他话没说完,白翎已经掠出了学校大门。 他确实回来了。 白翎一头撞进了熟悉的街道。 天将黑未黑,四处笼罩着淡紫色的薄暮。 校园里空荡荡的,同学们走光了,附近的居民们大多在炒菜做饭,家家户户的厨房开着灯。 白翎的手肘发痒,他在关节处摸到浅浅的印痕。是以前上课无聊在桌角刻的小乌龟,当他头枕双臂睡久了,悄悄地烙个印子。 此前一切的一切,皆似黄梁南柯,幻梦一场。 路边的霓虹灯牌闪烁几下,在夜幕降临之际亮起,光怪陆离的色彩染上了他的眼角眉梢。 偶尔有行人路过,投来好奇的视线。不过高中生这个年纪最是难以理解,在路中间发呆也不算什么。 只是…… 只是那孩子一动不动,眼神像是快哭了。 白翎记得,自己是放学后过马路的时候,被一辆不知从哪拐出来的公交车撞死,然后去到了修真界。 可是,校外的路口在上下学期间限行,从这儿到公交站要走十分钟,当时哪来的公交车? 路边卖书的大爷一边收门口的摊子,一边对他说:“哎,天黑了同学。你家里人呢,还没来接你吗?” “我……我要去接我的家人。”白翎愣愣地回答。 大爷说:“哦,反正快回去吧,天气预报说要下雨了,特大雨!还有雷暴预警。你再不走,等下走不了呀。” 白翎满心茫然,意识到自己可能确实回不去了。此时此地,他甚至产生了一种恍惚。 那些人和事,真的存在吗? 为什么……如梦方醒的感觉这样强烈! 突然,灵台的某处幽微一闪。是“喜怒忧惧”的后两个字,到达了顶峰。 它们变了! 变化只是一瞬,还需真正的彻悟。 自翎骤然回神,听见上空响起了雷声。 “轰隆——!” 狂风暴雨顷刻席卷了整条街道,铁质的学校门牌哐当作响。 远处传来体育生们冲到大堂避雨的鬼吼鬼叫,门卫到处晃手电筒,用喇叭喊着“禁止继续在校内逗留”。 卖书的大爷没想到天气变得这样快,连忙把摊位拖到屋檐下,朝外面神经兮兮的男孩儿说:“同学,同学?过来待着吧,你……哦嚯!” 天黑得像一方砚台,雨水是淋漓的滴墨。空旷的街道上,只有一个人站在原处不动。 忽然,隐隐的光晕从他体内散发,覆盖了体表。无一滴雨珠得以渗透,离近时瞬息化雾。 蓝白两色的运动服悄然变化,变成了一套广袖翻飞的道袍,稚气未脱的脸孔也转眼长开,俨然是一位长发如松烟披背、眉眼似映雪清泉的古画道长! 白翎抬头,在聚集的乌云中发现了一枚漩涡。他的功法即将大成,天道竟追猎至此,即将在此世降下雷罚! 他要渡劫了! 青年的眼底炽亮,他凌空而起,像一只白蝶在暴雨里飞去。 他径直前往方圆十里内最高的建筑物——正是学校的钟楼,那也是一座塔,矗立在翻涌迫近的云层间。 白翎在教学楼顶迅移,云涡始终在他上方,紧跟着他移动。在这瞬间,他想通了“忧惧”二字。 尹真发动《喜乐诸天奇经》将他们放逐,无疑是凭“忧惧”的答案,召唤出那些黑洞似的裂隙隧道。 能让独步仙途、天下无敌的展月老祖担忧与畏惧的,是什么? 唯有主宰万物的时空! 他看见了日翎的来源,或许也知晓他来自另一个世界。让展月老祖忧惧的,是三千界外,另有三千,九重天外,更有九天! 一道苍雷横贯天幕,满城的灯光在一阵乱闪后,快速熄灭。 黑暗像潮水从钟楼的塔底扩散,一时间,仅剩高空凝聚的雷云发亮,电光躁动不休。 于自翎而言,忧惧亦是时空——是生离死别。他的掌心空无一物,细看之下却有一根银丝缠绕指节。 白翎本以为这是断裂的“花谕”,指尖轻捻,却是一根纤长的白发。 师弟鬓边那缕本为乔装而生的霜色,不知何时、不知何故,竟然真的白了。修《太上迢迢密文》者本不该知如此,除非心碎神伤。 白翎向天空举起白发,直视着雷暴的中心。他能感到,规律与尺度的权柄落于双手,他已然寻得了归家的途径。 现在,他要回去! 鸣笛声刺破雨幕,白翎看见了那辆公交车。原来车上空无一人,车前甚至没有牌照,唯有空荡荡的驾驶座上方,红色的灯牌循环提示: 下一站,霁青道场。 白翎在漫天雷光中,跃下了高塔。他张开双臂,向公交车直直地坠去,宽阔的前窗玻璃上,倒映出白衣与无尽浩瀚的雷霆。 在二者相触的霎那,白翎遁入了一片虚空世界。 他心境震荡,仿佛神魂出窍,漫步在无形无声的鸿蒙间。眼前的一切都消散了,宁静与虚无中,唯有一片雪白的羽毛,缓缓落入他掌心。 白翎怔然片刻,捧住了这片天道的赐福。 冥冥里,有不辨任何的声音问他:“孩子,你想得到什么?” 青年的面庞被羽毛微微照亮,他托起这枚长夜之中的星火,对天空说:“我想回家!” 那声音道:“回家简单,你后退便是。但,你不想往前一步吗?只消一步,渡劫便成,脱胎换骨,即刻飞升!” 白翎笑了笑,说:“原来如此——再会。” 话音刚落,细小的白羽倏忽破碎,变成了万点星尘。 这些碎光渐渐变得明亮,将自翎包裹其中。他的眼前一片闪白,刺得他睁不开眼,短暂的极盛过后,双目蓦然睁开! 痛,浑身剧痛—— 渡劫失败原来是如此痛苦的感受,可他回来了,正处于新生红日的曳尾中! 灵鸟东飞,呈金乌之状,似凤凰之形。百鸟朝凤紧随其后,千万只鸟儿飞在白翎身旁,对这个凭空出现的人影齐声啼鸣。 一柄剑破空而来,稳稳地接住了白翎。“拂钧”、“凉紫”与他心意相通,即刻载着白翎,重回道场。 此刻的全性塔顶,一道人影飘在天上。 他红衣如血,沐浴在渐息的雷电里,昭示着渡劫即将成功。此人一贯淡漠无神的双眼,亦展露了不见底的疯狂,当看见遍体鳞伤、满身焦痕的白翎御剑而来,尹真幽幽地说:“你来迟了。” 他扫视白翎一眼,道:“渡劫失败了么?斩月仙师请来的传人,原来不过如此。《喜乐诸天奇经》在你身上,真是浪费。” 雷声和电光减弱,尹真的渡劫快结束了。长空如屏,呈现末日前夕的淡青色,昳丽而恢弘。 相较之下,白翎简直是风中枯叶,飘摇欲坠。 驾鹤道君已经把幸存的人们接到霁青山下,迫于尹真不敢靠近,远远地盘旋在空中。虽然太阳又升起了,但霁青城被彻底淹没,过往的繁华街道消逝在水波里,四野汪洋。 广场上,教徒与修士们即将见证老祖功成,眺望着塔顶对峙的二人。 众目睽睽,白翎却夷然不惧。 他顶着满身伤痛对尹真放话:“尹兄,若你真的执意向前,便再也没有退路了!我记得你说过,‘八百光阴,蜉蝣万古’——你想做的,仅仅是一只蜉蝣吗?那八百年对你而言,是一辈子无法迈过的万古吗!淹了整个旧河郡不够,非要毁掉整个修真界?!” “闭嘴!” 尹真明灵完满的面孔上,滋生了刹那的裂痕。他咬牙笑道,“白翎,你明知我欲覆灭此世,还回来作甚?非要与我过不去么!明明留了你一条性命,你却追来送死——既如此,本尊即刻成全你!” 尹真袍袖飞展,再次召动了七剑。 这一回,他毫无保留地出手,势必将白翎粉身碎骨。远方的天空上,凡人们凝视着惊心动魄的塔尖对决,望着那传说中的承载此世宿命的白衣青年—— 七剑化形若山岳,兜头砸下。 白翎毫无逃避之意,甚至没有举剑格挡,只是定定地直视剑锋倾泻。 “铛”的一声,一柄剑影横空出世,恰好击偏了尹真的剑尖! 剑柄环凤,剑身刻着“暮春”二字,不是顾怜是谁?白翎并未回头,唇角却噙起了一抹微笑,仿佛等待此时,已经太久。 又一柄火红的仙剑从他背后飞出,招架在他身前,乃是林暗的“衔烛”。 紧接着,两把相伴相生的双剑环绕出动,与当年一样,“万怜”留守白翎、“千恨”杀向七剑,其主正是诸葛悟。 广袖紫衣的剑仙、墨蓝法袍的道长、水红罗裙的女冠,先后在空中浮现。 每人皆是全盛的状态,青碧的柳条在他们之间延伸,最终生根抽叶、形成灰袍的老人。 七剑皆被阻挡,尹真面露愕然,刹那知晓了白翎的功法大成——他对时空的掌控,已然绝顶! 白翎的目光,却在这瞬间闪动。 师弟呢? 与天道的对话让他得到了启示,时空的变迁是向前亦是向后,只要存在当中的锚点。 而他体内,寄寓着每个逝者的一部分,自然能以他为锚点,带回所有人! 几只手放在他肩上,青年终于忍不住回头。 他头发蓬乱,几缕碎发被风吹着衔在嘴角,面颊上还有淡淡的焦痕,像是白玉蹭上了茶渍。可他双眸清亮,眼底似有泪花闪光,道:“好久不见……大家,你们……你们在回来的路上,有没有遇到阿响?” 诸葛悟笑道:“阿翎不妨再唤一声。” 白翎渐睁双目,忽然有所感应,回首道:“阿响!” 漫天银丝刹那出现,如同暴雪! 天空之中,形成了一轮黑色的太阳。磅礴的煞气与杀机纠葛翻涌,其间踏出一袭人影,夜幕般的黑衣飞动,露出一张俊美凌厉、睥睨万仞的脸。 他抬起手臂,七柄巨剑同时战栗,感受到了更强悍的调令。 而在他的指间,有什么细巧之物流转光晕,万千锋芒聚集一点—— 那是一枚戒指。 白翎也向他抬手,露出同样的对戒。霎时间,下方的碧落幡剧烈颤动,三座祭坛灵焰暴涨,有什么东西快压不住了! 尹真离渡劫圆满只差一步之遥,展袖怒吼:“吾乃展月老祖,何人敢阻我飞升?!” 他欲调遣七剑,喝令群锋,不料诸般兵刃,尽听裴响差遣。经过彻底的死亡后,裴响被师兄带回人间,先天剑骨复原如初,《太上迢迢密文》也修到了极致! 尹真面容扭曲,强行再起《喜乐诸天奇经》,欲将众人遣散到时空的洪流里去。 可是,他终究差了一个“喜”字未解,尚未出招,便被白翎一念锁定,此间的时空稳如磐石。 尹真后退了半步。 他已无路可退,但这下意识的动作,使其道心如同溃堤,顷刻崩解。若要飞升,须得一往无前,明明答应了天道向前攀登,他却食言,此举必然招致天道的怒火! 原本式微的雷霆,骤然大亮! 大地有一瞬被映成了黑白两色,比此前狂暴千百倍的电光犹如龙蛇,席卷成一道飓风,将红衣身影紧缚其中。 白翎立刻抓住机会,解开了塔底的碧落幡。碧荧荧的绸布铺天盖地,将被恶意压制的怨灵释放而出! 白翎的身上闪动金光,顾怜脱口而出道:“那是——” 一纸阴阳契当空显现,将脱困的怨灵引入契内。白翎左手操持阴阳契,使之光阴逆转、复原至曾经的某刻;右手挥动碧落幡,结阵作法。 他与裴响隔空对视,只一眼,无需多言! 银丝狂舞,绞入了天谴风暴之中。红衣身影砰然粉碎,变成了纷扬血雨,落红遍地。 一具怨灵随之成型,带动乌云般的怨气。白翎没留一丝余地,当即发动法阵,将其镇入祭坛! 所有人的仙剑同时落下,激起漫天的尘嚣。 碧落幡哗然飞去,把新生的怨灵死死压在地底。其他器灵争相配合,将阵法层层加固、道道加封,曾用来压制斩月仙师的三魂阵,如今成了展月老祖的永世囚笼! 朝阳灿烂,道道晨曦照耀道场,洞穿了烟尘迷雾。 六道仙影缓缓降临,落在满目疮痍的广场上,各据一方。 驾鹤道君载着人们落地,与拜日神教的教徒修士们对峙。没有人说话,但所有人都知道,修真界有史以来的最大浩劫,尘埃落定。 诸葛悟忽然轻“咦”了一声,朝某个方向端正行礼。 林暗随之望去,亦站直身子,不过没来得及拜见先贤,就被人群里扑出来的田漪徐景抱住,两个小辈带着一大票小小辈,哭得稀里哗啦。 太徵亦瞧见了未散的烟沙里,那道熟悉的身影,眼圈顿时红了。她本欲上前,却看向旁边的顾怜,顿住了脚步。 顾怜呆立在原地,良久后,直到那人走到他面前,望着他微笑。 顾怜轻唤道:“……师尊!” 离他们不远处,有两人依偎在一起。 白翎刚拒绝了天道的飞升邀约,渡劫失败,又和尹真大战一场,全然力竭。他、裴响、斩月,都是拒绝过天道的人,因为他们都明白,所谓的飞升再往前一步,便是与天道融为一体,成为天道的一部分。 他们都有强烈的执念,有放不下的留恋。 唯有尹真对此世恨之入骨,所以走得决绝。 白翎靠在师弟肩上,嗅着熟悉的暗香。他稍稍侧头,望着人群那边,看见当初的斩月仙师重现,清风吹拂着灾后余生的人们。 裴响垂眸,一眼不错地望着师兄。 他用指节缠着的纱布,轻轻擦拭白翎的面颊,直到白翎握住他的手,含笑回视。 “……师兄。” “嗯。”白翎慢慢地眨了下眼,念道,“阿响。” “是你把师祖带回来的么?”裴响问。 “是啊,阴阳契加上他的亡魂,逆流溯源简简单单。”白翎神态微倦,语气却轻快,把玩着师弟垂在胸前的发带,希望此刻永远不要结束。 裴响缓缓低头,在他唇角印了个吻。 这只是试探,他见白翎怔了一下,一副完全放任的姿态,于是侧头下来,加深了唇齿的厮缠。 几行白鸟从他们身后的天空飞过,鸣声清越。 白翎想起了什么,稍作挣扎,却被亲得说不好话,含含糊糊道:“阿、阿响——等等——” 裴响贴着他的唇低语:“有什么事,比我更重要吗?师兄。” 白翎被惹笑了,当即伸出双臂,搂上他的脖颈,愈发纵容师弟的讨赏。不过,他在专心致志地投入亲吻前,悄悄地叩动地面。 霁青山顶的积雪,忽然松动了一块。 阳光普照之下,越来越多的冻雪消融。灵泉汩汩,细流涓涓,天下精粹不再囿于一点,而是回归了千家万户。 随着灵泉的奔涌,其所到之处,无不变化。 浓郁的灵气滋养着五湖四海,六合八荒,洪水迅速退却,各地景象皆像倒放的连环画,岁月逆转,时空回旋。人们在灾难中失去的一切,仿佛从未失去过一般复原。 霁青道场的雪终年不化,曾是凡人眼中的仙家象征。 而今冻雪消融,涣然冰释,修真界春回大地,万物复苏。 【正文完】【你现在阅读的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