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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诉星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141章 一百四十一、回放 啊啊啊没赶上十二点……


    两名队长腿都吓软了, 磕磕巴巴地报告情况。


    叶忘夫人闻言,呵斥了一声“无用”,将闲杂人等屏退, 只留下一名上了年纪的叶念氏。白翎对此人有印象, 好像在叶念家主的身边见过他。


    叶忘夫人道:“先生, 还是要劳您出手。仙师在席上当众消散后, 便来了法场视察, 刚才引发骚乱的或许不是旁人, 正是……”


    她言尽于此, 叶念氏肃容道:“夫人放心,且容老朽甄别一番。”


    他从袖中取出一片枫叶, 白翎见状, 眉毛直跳,用软敦敦的手顶裴响的脸:“完了完了,要穿帮了!”


    裴响不语,调整了坐姿, 预备随时撤离。


    随着对折的枫叶环绕石像飞过,此前的景象原地重演。当白翎和裴响,或者说叶念愉和叶忘止的身影浮现时,叶忘夫人骤然松了口气。


    不过, 她的忧虑很快变成了隐隐的怒火。


    待看完全部过程, 见裴响再次披上避役衫消失, 她道:“不省心的逆子!”


    叶念氏尴尬地看她一眼,说:“我家少爷也……也真是的。去哪里玩不好,溜到这儿来,哎呀,老夫该如何与我家夫人交代!”


    此人一叠声地拍大腿。


    叶忘夫人拧眉沉思, 缓缓瞥向他道:“先生,犬子无状,许是好奇心过于旺盛,听我嘱咐他此地机密,便忍不住来探索了一番。外人面前,还望你矫饰两句,今夜鸣笛,就当是飞鸟惊扰了塔顶的法阵罢。”


    “自然自然,如此甚好。”叶念氏对她的手段多有领教,不敢有二话。


    “不过……为何两个小子的言语间,好像认识那石人一般?”


    叶忘夫人目露寒光,拖着曳地的裙摆,慢步至尹真跟前。


    看着这一幕的白翎龇牙咧嘴,在心中给尹真上了柱香。


    叶念氏说:“是奇怪哈。听他们喊‘尹兄’,没错吧?难不成此人被……之前,与两位少爷有旧?”


    老头说话间隐去了一节,显然他和叶忘夫人都门儿清。


    夫人却道:“不可能。在那之前,俩孩子还没投胎呢。先生莫忘了,石人在此,已有八百年。”


    叶念氏咂舌道:“这真是奇了怪了。连我都不晓得石人的本来姓名,他们是如何得知的?莫非……莫非是大小姐她……”


    整个旧河郡只有一位大小姐,便是太徵。


    她作为三圣之一,在众多新河郡人的心目中手眼通天。


    叶忘夫人眉头皱得更紧,说:“阿行亦不知此事。”


    “啊?”


    “她若得知,早就把塔推了。”叶忘夫人一摇头,观其神色不愿多言,似在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叶念氏不敢再问,忽然响起“噔噔噔”的上楼声,数名搜魂师与执意士同时赶到。


    为首之人一露面就喊:“怎地鸣笛了?莫不是被仙师他——”


    叶忘夫人扫去一眼,那人发现塔顶并没有斩月的身影,方才噤声。


    白翎忽然觉着,叶忘夫人的神情和语气,都很熟悉,转念一想,太徵道君和她简直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算是本色出演了。


    不过白翎知道,现在的太徵并无自我认知,她会把自己当作母亲,呈现她过去的一言一行。真难想象,这样一个人,年少时居然最像顾怜,怪不得能把是非整治得俯首帖耳。


    现在最让他感兴趣的,却是接下来几人的对话。


    叶念氏道:“别一惊一乍的。仙师只是来看看法场,并未踏足高塔。老夫已经与夫人查明了情况,是一只鸟儿撞上了阵轨。”


    “此话当真?仙师神通广大,切不可掉以轻心哪。要不……”


    “不必了。”叶忘夫人漠然地打断了他,说,“若是让仙师发现了石人的机巧,我等焉能安在?”


    “夫人,我早说了——应当把塔顶封存才对,至少等到仙师离开啊!咱们旧河郡就这一座高塔,万一他哪天心血来潮,要上来看看该如何是好?”


    “谁知道他会提前抵达!按照原定的章程,仙师入城后,法场业已竣工,直接送他进法场闭关,静待渡劫即可!”叶忘夫人说,“诸位明知道石人何等重要,旧河郡大事小情,皆离不开它,哪能轻易封闭?”


    无人答言,一张张脸上,愁云惨淡。


    叶忘夫人长出一口气,道:“行了,勿要多虑。法场明日启用,等仙师闭关,一切……”


    她忽然停住,没有说下去。


    白翎稍稍侧身,观察女子的表情,见她神色微妙,环顾众人之后,轻声道:“反正很快就结束了。”


    在叶忘夫人的带领下,其他人没资格多作停留,只好离开。


    旧河塔的守卫加强了,两家的队长轮流到塔顶站岗,没空子可钻。


    而且在白翎与裴响的视野里,皆出现了光带。心境再度作出指示,引他们前行。


    裴响单手拢着白翎,跃出了高塔。白翎完全不担心自己掉下去,甚至觉得师弟的肩头很不错,视野好,还能比比划划地指挥他。


    两人移行的速度飞快,本以为光带会引他们回到叶念家,没想到只是路过。


    深夜的旧河郡渐趋黑暗,一家家房屋熄了灯,一扇扇窗户灭去。光带仍没到尽头,竟然延伸去了城外。


    白翎好奇道:“就算不去我家去你家,也不该出城吧?我以为后续的情节应该是,我们俩拿不定主意,赶紧汇报给太徵了。”


    “师兄,我还没有告诉你。”裴响说,“我最初拜访叶念府上,正是从城外来的。”


    白翎:“哦?”


    话音落下,裴响已经来到了大坝前。白翎回忆道:“不对啊——我记得旧河郡里有两座叶府的,难道上面还有一座?”


    “没有走错。”裴响带着他转动,看向远方的深林中,一列渐近的车马。


    靠近大坝的河岸落差极大,长成了茂密森林。而在昏暗的林子里,藏着一条小路,通往一座吊台。


    裴响仍披着避役衫,不会被他们发现。在白翎和他的注视下,那行人悄悄去到吊台前面,主人家下了马车,正是叶忘夫人。


    她登上吊台,随之升往高处。白翎忙捅咕裴响的耳朵,说:“快快快,跟上!”


    他作为一只绒布偶,在师弟的肩头发号施令,场面略显滑稽。


    裴响提醒:“师兄,你可以变回来了。”


    白翎道:“才不要,我觉得这样很好!快带我上去嘛。”


    裴响无言,飞身纵跃。他的“夜游诀”以行迹诡异著称,凌波而上,踏着瀑布飞溅的水花,数息来到大坝的顶端。


    两人的视野豁然开朗,眼前竟是一片汪洋。


    霁青河澎湃的水流汇聚在此,蓄成了湖泊。时值秋夜,湖水如镜,横亘千里,倒映诸天。


    白翎双眼放光,恨不能留下来慢慢走,边走边欣赏。这可是千年前的景色,只能往回忆里追寻了。


    可惜视野里的光带不仅发亮,还开始闪烁,催促他们动身。眼看叶忘夫人的吊台马上也升到了大坝边缘,裴响点水掠步,毫无声息地赶赴远方。


    水平线上,隐约出现了一片屋脊。


    白翎道:“那是……新河郡!”


    他踮脚张望不够,“吭哧吭哧”地爬上裴响头顶。裴响未置一词,任他抱着自己的发髻,手搭凉棚望远。


    白翎高兴地说:“真的是新河郡诶,和旧河郡一模一样的新河郡!我就说嘛,新河郡的人如果什么都忘了,怎么建得出和老家完全相同的房子?连叶府的屋子都没变——原来这时候就建好了啊!”


    他又回头看了一眼,旧河郡已经被留在遥远的大坝下方,变成了一片云雾遮掩、黯淡不清的暗影。


    唯有旧河塔的塔尖刺破层云,昭示着存在。


    白翎道:“看来旧河郡准备搬家了……大坝靠不住?虽说在坝底下住着,是比较危险吧,可我看水也没满,而且搬到上面来,离霁青河底的忘川更远,他们以后还怎么抽灵泉?奇奇怪怪。”


    裴响伸手戳了他一下,白翎“哎哟”一声,被师弟的灵力打回原形。


    他们已经来到新河郡,乘着夜色,越过守城的卫兵。街上空荡荡的,仿着旧河郡的格局而建,不过道旁的铺面没一家开张,二人走了许久,直到靠近叶忘家的宅邸,才看到些生活痕迹。


    显然,还有很多旧河郡的居民不肯放弃故土,即便新家只在三里地开外,也不肯挪动分毫。


    整座新河郡内,唯有叶忘府上灯火通明。


    白翎本以为这样亮堂是为了等候叶忘夫人归来,不料他们刚登上围墙,准备沿光带潜入,就听见内院深处鸡飞狗跳。


    “收手吧大小姐,夫人等下便回来了啊!”


    “快跑,快跑——哎呦我操!”


    “大小姐,老奴看着你长大的,您不给老奴面子,好歹也保一保咱叶忘家的千年芳名啊,把这位叶念家的大哥变成这副模样——这!”


    白翎话没听罢,就见眼前一亮,一条赤.裸裸、白花花的身影冲到院中,张开双臂,摆出了求雨的姿势。


    霎时间,附近的侍女尖叫声一片。几个男人呼哧带喘地追出来,欲将求雨老哥降服,却无从下手。


    白翎乐道:“有意思啊,这又演的是哪出?自家院里还裸.奔——咦,阿响!你挡我干嘛!”


    裴响捂住他的眼睛,把他按到自己胸口。


    “非礼勿视。”师弟冷冰冰地说。


    “拜托——修真界几百年见不到一次嘢!快让我看!你肯定没挡自己的眼睛吧?这不公平!”


    白翎急得乱挠。


    说话间一个叶念氏赶到,见到裸男,脸色亦是难看。好在他折叶丢出,红枫的尖角正扎在裸男额心,把他扎晕了。


    叶念氏自己的胡子也断了一截,低声道:“快把他抬走。记得穿上衣服!”


    下人们灰溜溜照做,其中一个苦哈哈地问:“八叔,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啊?咱们哪顶得住大小姐发威!”


    “熬吧,只能熬啊!夫人下令,谁敢不从?反正她养大小姐,自小就是熬鹰一样过来的。老爷都中招倒了,我们能怎么办!就庆幸老爷没忘了穿衣服吧!”


    叶念氏擦去额头冷汗,转身回了里屋。


    白翎终于扒拉开裴响的手,一见裸男没了,大失所望,不过他转眼瞧见,刚进去的叶念氏同手同脚地出来了,而且眼歪嘴斜口吐白沫,不知是忘了什么。


    白翎笑得差点掉下墙头。


    光带发出“噼里啪啦”的细响,他们再不动,准要挨电。裴响目睹诸般乱象,眉峰微蹙,一点也不想再看,把捂着肚子蹲地上发抖的师兄抄起来,闪身进到里屋。


    顾怜的声音响彻庭院:“滚!!!”


    第142章 一百四十二、抗婚 特级咒灵进化史。……


    内屋的堂上一片狼藉, 瓷器摔得粉碎,铁器打得变形。


    不用说也知道,是谁的手笔。


    白翎听见顾怜崩溃的叫声就想笑, 嘴上犹在缺德:“这戏份安排给他, 肯定演爽了吧?摔摔打打的他最在行嘛……嚯!”


    裴响眼神微变, 白翎正看着他, 不消回头便往旁躲。


    在他闪身的刹那, 一把菜刀挥过, 差点给他开了瓢。


    一个婆婆虎虎生风地舞了出来, 左手刀右手铲,武备齐全。


    看样子是刚才劝解太徵的府中老人, 同样被顾怜乱甩的搜魂术荼毒了。幸好叶忘夫人请了足够多的叶念氏到此, 追着她去解咒。


    白翎和裴响绕过影壁,见到垂帘之后,房门禁闭。几名侍女哭丧着脸,像蝌蚪挤在角落, 五个叶念氏满头大汗,似鹌鹑探头探脑。


    他们仍在喊:“大小姐,求您收了神通吧——”


    “叶念家的少爷原本也不肯结亲,现在已经明白利害, 非您不娶了呀!”


    白翎惊讶地一指自己, 作口型道:“我?”


    不止他惊讶, 屋里的太徵,或者说顾怜,同样大写的不信:“糊弄谁呢,他非我不娶?我要砍死他!!”


    刚劝话的侍女急中生智,道:“小姐您不喜欢他, 我们明白,反正您只要走个过场罢了。往后天南海北去逍遥,家里正旗不倒,外边彩旗飘飘!叶念少爷是体面人,肯定会大度的!”


    几个在场的叶念氏脸色异彩纷呈。


    白翎更惊讶了:“我???”


    裴响淡淡地瞥他一眼。


    白翎立即表明真心:“我对不喜欢的人才大度哦。阿响,你这批判的眼神是怎么回事?师兄怎么会是那样的人。如果你在外面有别人了,我——”


    裴响:“你怎么?”


    “我当然受不了呀,肯定会和你一刀两断。”白翎给出了一个比较常规的答案。


    裴响轻哼一声,不为所动。


    白翎沉吟道:“难不成……要我追杀你到天涯海角?逼着你回心转意为止??”


    裴响不予置评,但眉头舒展,稍显满意地上下轻扫目光。他撩起垂帘,缓步入内,下人们看到他如蒙大赦,再看到后面的白翎,目瞪口呆。


    白翎笑眯眯地抬手致意:“大家晚上好啊。”


    路过刚才呼吁太徵给全天下男人一个家的侍女,他保持着微笑,道:“你格外好。放心,我确实很大度的。就这样宣传我,谢谢……唔!”


    吓唬小姑娘的话没说完,前面的裴响忽然停下。


    他眼看着白翎撞到自己身上,才向其余人宣布:“都出去,这里交给我。”


    下人立即作鸟兽散,好像有猛鬼咬了他们屁股。


    白翎揉揉脑袋,嘀嘀咕咕地跟着师弟进了屋。地面画着重重法阵,他们踏过时,阵轨发亮,不过只是闪烁了一下,未作阻拦。


    被困在屋里的人就没这么好运了。


    顾怜笨手笨脚地提着裙子,正转着圈踹墙。


    一堵无形的墙矗立在阵轨内圈,但凡被他踢到,便有一环环涟漪荡开,看似被他撼动,实则坚不可摧。


    顾怜对斩月都没服过软,遭此一劫,怒不可遏。偏偏心境对他的修为作出了重大限制,只要他想发挥自己的力量,就会遭遇电击。


    见到两名弟子,顾怜火冒三丈地叫:“你们还知道回来?!”


    裴响行得端坐得正,垂首道:“弟子来迟,请师尊见谅。”


    “请我恕罪还差不多,凭什么要我原谅你们!”顾怜大喝,“还有个人呢?”


    白翎从裴响身后探出头,满面怜悯,掩口笑道:“哎呀……我以为谁这么可怜,怎么是堂堂梦微道君,顾怜顾长眷啊?”


    顾怜被气得直挺挺往后倒,憋不出声音。


    裴响:“师尊……?”


    白翎也轻快地呼唤:“喂喂喂?展月一脉的二代弟子在吗,在的话请回答,我们有展月老祖的全新消息哦——好像不在,我们走吧阿响。”


    裴响沉默不动,可是白翎摆了摆手,佯装要走,他便也行礼告辞。


    顾怜又直挺挺地坐了起来,缓过口气,道:“敢骗我你就死定了!白翎,你、你说有谁的消息?”


    白翎气定神闲地回身,说起了偶遇斩月的经过。


    他本来抱着戏谑的心态,有心吊一吊顾怜的胃口,没想到刚说到他们与斩月的相遇之始,是他去买带回道场给顾怜的礼物,顾怜就掉下了一滴泪。


    这泪水毫无征兆,白翎一时停住。


    顾怜却仿佛没感觉,含泪瞪他道:“继续说啊,逆徒!”


    白翎一耸肩,无奈地加快了语速。


    他讲故事时,习惯添加的“你猜接下来怎么着”、“想知道后面干嘛了吗”,全部隐去不表,只把关于斩月的事情一五一十,如实道来。


    不是因为他跟顾怜和解了,而是顾怜的眼泪实在掉得太快,堪称汹涌。


    白翎不想掺和长辈恩怨,眼瞅着师尊师祖是个悲剧、顾怜还一千年了走不出来,他歇了调笑心思,把话讲得一板一眼,生动全无。


    饶是如此,顾怜还是怔怔地直视前方,满脸泪水亦浑然不觉。


    直到听到了白翎裴响和斩月背道而行,能讲的都讲完了。屋中安静得可怕,许久后,一滴泪砸在地上,“啪嗒”一声。


    顾怜的神色并没有变化,只抬袖一抹眼睛。


    他直勾勾地盯着白翎,问:“还有呢?”


    “没了。”白翎摊手道,“你还……行吗?”


    这算他对顾怜说过的最好的话了。


    顾怜低下头,不说“行”,也不说“不行”。


    又好一会儿,他抬起头来,眼神清明至极,少见的冷静,像剥离了所有情绪,闪亮亮的泪痕干在脸上。


    顾怜说:“我要念词了。”


    白翎无言地作了个“请”的手势。


    顾怜道:“是非刚来找过我。他能潜伏进来,但没法带我出去,恐怕要到我成婚当天,母亲才会放松管制。我已经让是非去给斩月报信,待大婚当晚,里应外合,我会抗婚。”


    白翎眼前亦浮现字样,他说:“可是仙师渡劫可能提前,如果撞上同一天,岂不完蛋?我受到的限制少些,反正婚事少了任何一人都不行,不如……”


    白字变成了黑字,指示他:你看向了叶忘止。


    白翎照做,裴响说:“我可以带小鱼逃走。”


    顾怜毫无感情.色彩地道:“辛苦你了,吱吱。两大家联姻是旧俗,可惜到我们这代,阴差阳错。若我们姐弟能够交换,皆大欢喜。要恨只恨,上天无德。”


    女子的狂傲之意不加掩饰,顾怜念到一半,后知后觉地发现了白翎和裴响的角色和他俩一样,也有一腿,表情逐渐裂开。


    白翎微微笑道:“这事就这么定了。不过阿姐,我和吱吱发现了更恐怖的东西——你去过旧河塔顶吗?”


    他把两人的见闻尽数相告,顾怜凝眉听罢,道:“母亲禁止任何人上塔,说那是家主才能掌握的权柄,关系到整座旧河郡的兴亡。我无意继任家主,不曾去过,居然藏了如此邪物在那儿?”


    裴响说:“阿姐也不知道石人的来历吗。”


    “提到石头……我倒是想起点东西。天下功法,皆有绝招,多用作死前的奋力一搏。《折柳搜魂真迹》的绝招,我尚未掌握,不过听父亲讲过。可以借神柳的根须,打造长钉,乱人七情六欲,致其善恶不分,爱恨倒转,一心混沌。那种钉子的名字叫……‘灵台枷’。”


    顾怜读得越来越认真,白翎也收敛神情,眨了下眼。


    顾怜接着说:“至于《群林执意残篇》的绝招,须用神枫制成磁石,名为‘识海钥’。执意士将此物吞下,便能化为石躯,千载不灭,记忆恒存。听起来没有搜魂师的绝招厉害,不过执意本就克搜魂,也该有所平衡吧。你们发现的石人,可能就是这样来的。”


    白翎说:“那石人是我家造的?为什么他还能睁眼,难道石化之后不会死,要这样半死不活地过下去?”


    “我想起来了。”裴响接话道,“我小时候,经历过一场搜魂术泛滥引发的动乱。阿姐当时在北边,大概没听闻此事。一名粮仓的管理者监守自盗,十年如一日地偷米回家中。他之所以一直没败露,是因为但凡被人撞破,就发动搜魂,使其忘却。”


    白翎也道:“对,类似的事情很多。都怎么解决的?我记得……当事无对证的时候,家主就会带他们上旧河塔!”


    顾怜喃喃道:“塔顶关乎旧河郡兴亡,是这意思?那个石人,化为石躯记忆恒存……莫非在法阵的加持下,把他做成了旧河郡的人肉史书,用他的眼睛,记录着城中的每一件事!旧河郡人人都会搜魂执意,正需要一个见证者,确保真相不会被篡改埋没!”


    三人面面相觑,终于明白了为什么要瞒着斩月。


    其实,三圣都要被蒙在鼓里,只是太徵听从了父母的禁令,是非不被他们放在眼中,所以只需针对斩月仙师。


    将一个活生生的人变成石头,却不让他完全死去,还持续了整整八百年——


    白翎轻声道:“我好像知道怨灵是怎么来的了。”


    第143章 一百四十三、真相 “成为和你一样的人……


    门外突然传来了通报:“恭迎夫人回府——”


    叶忘夫人身披晚秋的寒气, 径直来到女儿院中。


    因为三人刚推导的真相,顾怜还处于震惊状态,被白翎一把捞起来、迎面打了个“净身咒”、说:


    “去吧师尊!顶住啊!”


    “我、我怎么顶?!”


    顾怜惊变为慌, 可是白翎忽然对他露出诚挚又崇拜的眼神, 把顾怜定身须臾, 然后拉起裴响便跑。


    两个徒弟瞬间没了影儿, 掐着隐身诀, 飞身上梁等看戏去了。


    顾怜怒道:“喂!!!”


    “大吼大叫的, 吵吵什么?”


    女人严厉的嗓音响起, 二三十号人跟在她后面,鸦雀无声。


    叶忘夫人步入屋内, 因沿途所见的乱象, 神色很是不快。她示意下人们留守院内,独自进来和太徵交涉。


    不过甫一照面,叶忘夫人便察觉了女儿不对,凝眉盯着顾怜。


    在她们上方, 四条横梁两两交错。


    白翎和裴响各据一条,头靠着头。


    白翎传音说:“好奇怪。我们不是光明正大进来的吗?大家都看见了。太徵妈妈居然没找我们,我们刚闯了塔顶诶。”


    裴响道:“她在塔顶所述颇多,许是故意说给我们听的。”


    “猜到我们没走掉, 干脆讲点猛的, 迫使我们来找太徵?那岂不是……”


    白翎话未说完, 下方的叶忘夫人开了口。


    她道:“你还没想通?”


    顾怜僵硬地道:“说了,我不可能事事皆听你的。至少在这件事上,绝无可能。”


    叶忘夫人长出一口气,说:“行儿,你实话告诉为娘。你是不是心有所属了, 所以不肯联姻?”


    “当然不是。”顾怜念这句话,底气略显不足。


    叶忘夫人又问:“那你不喜欢男人?”


    “当、当然不是!”


    白翎埋头忍笑,乐道:“这句倒是底气挺足的。”


    叶忘夫人说:“既然如此,叶念家的少爷有何不好?你明知两大家延续的根基,就在血脉。我们的功法代代相传,若不留下叶念家的后代,《群林执意全篇》便要失传了。”


    白翎适时点评:“嗯,确实失传了。我在藏书阁只看见它的名字,相关记载一个字都没有。”


    顾怜硬邦邦地说:“他家的功法怎么会失传?只要有一个人活下来,使出他家绝招,记忆便能万古不朽。”


    叶忘夫人微微笑道:“是啊。正如你所说,必须有一个人活下来,不是吗?”


    顾怜:“……”


    此话一出,不仅是顾怜,还有梁上的两人,同时陷入了沉默。


    死寂之中,寒意顿生,白翎明白了叶忘夫人的话里深意——


    叶念愉,就是那“一个人”,甚至只他一个!


    突然,白翎被虚空往前一推,掉了下去。他一落地,裴响也跟了下来。


    白翎知道,定是千年前的叶念愉听到此处,受惊摔下了房梁,被迫与叶忘夫人对峙。


    而这位尊贵严峻的家主,对他二人的出现毫不意外。


    女人转动眼珠,居高临下地说:“年轻人就是沉不住气啊。我还以为,你们能多听片刻。”


    一股电流窜遍全身,白翎快速念出了眼前的台词:“你什么意思?”


    电流仍未消散,仿佛嫌他的情绪不够饱满、声音不够凄凉。


    白翎道:“你什么意思!!!你要对我的族人做什么?!”


    其声震天,其情撼地。


    顾怜以为他要尸变了,连退两步,裴响则上前单膝跪地,搀住师兄。


    叶忘夫人终于正眼瞧着他们,并不回答白翎,而是冷冷看着自己的儿子。


    裴响不动声色地直视她,双手坚定地扶在旁边人身上。


    说时迟那时快,叶忘夫人屈指一弹,打出一片柳叶,正中裴响眉心。


    只消刹那,她便查阅了叶忘止的诸多记忆,不知看到了什么场景,流露出强烈的失望。


    裴响低声道:“母亲……”


    “我没有你这样不成器的孩子!”叶忘夫人广袖一拂,甩过他的面颊,把裴响打得头一偏。


    白翎没想到演个戏还要遭受这种屈辱,立即坐不住了,一骨碌爬起来:“你打他干嘛?回答我!叶忘家主!你刚才的话是什么意思?”


    他的情绪终于到位了。


    体内电流平息,不过白翎已经没了玩笑的心思。他站在裴响身前,被师弟的手伸进袖摆,十指相扣。


    裴响低声说:“我没事。”


    叶忘夫人抬起手,虚虚地划出一道横线。在她和三人之间,立即多出了一条阵轨。


    白翎上前一步,果不其然,和此前的顾怜一样,他也碰到了无形的墙。


    顾怜刚想嘲笑,就被心境电得脸色一变。


    他道:“母亲,您到底想做什么?是不是我回家太少了,您以前对我,不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吗?”


    “你确实太久不曾回来了。行儿,我是否该换个称呼,叫你‘太徵’?仙师百年回乡一次,怕是已忘记了这片故土罢。”


    屋中的灯盏多数被顾怜砸坏,唯余叶忘夫人的头顶,还有一尊嵌在墙上的烛台。火苗似察觉了不安的气息,跳动不已,古艳的光晕淋满半壁墙地,以及坐镇当中的女人。


    她缓缓拨动腕上的檀香珠,神色在光影间扑朔迷离。


    “行儿……一千年前,斩月令江河逆流,聚集天下灵泉。世人无不对其歌功颂德,你们三圣的贤名,广布天下。那时,我亦以你为毕生骄傲。纵使一别百载,聚少离多,为娘始终因你而自豪。”


    叶忘夫人牵动嘴角,说,“但谁能想到呢?对和错,也是会变的。行儿,你还记不记得我们旧河郡,凭何起家?”


    “……灵泉。”


    顾怜张了张口,答道,“先人受忘川哺育,率先踏上修仙之路。”


    “不错。曾经人人得道、家家修仙,我们可是搜魂族!有谁不会搜魂?现如今,灰袍还是个个穿着,身上绣满柳叶纹的,却剩几个?”


    叶忘夫人面露嘲讽,侧目对白翎说,“叶念家的小子,你也听着。你家没好到哪里去,只是仗着功法先天的德性,断代没那么快罢了!”


    白翎挑了挑眉,并不答话。


    诚然,叶念家主打“铭记”,与主打“遗忘”的叶忘家比起来,是传承得好一些。


    旧河郡里,留下的也多是叶念族人,“铭记”渗透了他们生活的方方面面,让他们选择了固守故土。


    而叶忘家不仅在大坝上方兴建“新河郡”,还带许多族人搬迁到此。联系起旧河郡位于大坝下方的地理位置,白翎眉梢一跳,产生了不祥的预感。


    与此同时,白字于视野中浮现。


    他道:“莫非你要……你要开闸放水,淹没旧河郡?!”


    叶忘夫人但笑不语,拊掌以示赞扬。


    一时间,三道声音同时响起。顾怜脱口而出:“母亲你疯了!”


    白翎也道:“旧河郡还有不少叶忘家的族人,你都不管了吗?!”


    裴响说:“人命关天,何至于此!”


    “何至于此?当然至于!”


    女人的笑意倏然消散,连她满身的烛光,也变得浓稠似血。她厉声道,“你们一个远在天边,两个懵懂无知!灵泉枯竭,旧河式微,现在若非两大家的子女,族人们皆和凡人无异!是,斩月他死守北疆,严防魔族进犯。但我们呢?眼瞅着灵气一辈辈衰弱、仙资一代代泯灭吗!”


    顾怜怒道:“不受魔族进犯还有什么可不满的?难道死抓着灵泉不放,只保旧河、不顾天下吗?!”


    白翎也凉凉地说:“夫人您真是大义凛然……若不是要用我家族人祭天,我还真要认同你几分了。”


    叶忘夫人嗤笑道:“少跟我阴阳怪气。我一大把年纪,不剩几天日子!若把旧河交到尔等手上,唯有覆灭之理。你们啊……要么甘当愚民,情愿献出手中刀剑、去铸就仙师功绩,要么就是仙师本尊,已经不属于旧河了!”


    她的声音在四方阵墙上,荡开圈圈涟漪。


    女人站起身,紧盯着三人中间的白翎,说:“叶念家的小子,你别恨我。怪就怪上苍不公,怎么自古以来,偏让你家克制我家?从今往后,旧河——不,新河!新河只余叶忘氏,搜魂执念合一族。克制我等的功法,本就不该掌握在他人手里,只消当我们压箱底的秘传便是。所以,你啊——待大婚礼成,就乖乖地服下识海钥吧!”


    白翎喃喃道:“不是,你为什么觉得我会听话?识海钥你让吞就吞?绝招还是要我本人发动的吧,只吃一块木头下去有用吗?”


    “这就要感谢行儿了。我族出了一位仙师,你家倒戈来的可不少啊。”


    叶忘夫人往窗外投去一瞥,隔着窗纱,可见院中侍立着不少叶念氏。届时由他们联手,石化白翎易如反掌。


    可惜阵法有隔音的效果,叶忘夫人刚说的“一个人活下来”,他们根本听不见。


    三片柳叶自叶忘夫人掌心升起,衔环而动。


    她眼底既有漠然,亦有怜悯,两种背离的情绪混在一起,奇异又悲怆。


    裴响无言以对,确切地说,是千年前的叶忘止,绝望且沉默地挡在了叶念愉身前。


    他说:“开闸泄洪,会连斩月仙师的法场一同淹没……”


    叶忘夫人道:“所以,决不能让他发现塔顶石人,发现为娘谋划的一切。这个人啊,善良正义得死脑筋。而我已经备好一份大礼,感谢他夺走的千年气运。”


    白翎心一动,想起了《折柳搜魂真迹》的绝招。


    叶忘夫人竟然要趁他病、要他命,在斩月渡劫之际,打乱他的善恶爱恨,甚至把他溺毙在洪水中!


    万钧江流砸下,即便有撼动天地之能,亦无法在承受雷劫时脱身。


    而霁青道场群龙无首,灵泉终于能还给大地。斩月陨落,一鲸落而万物生,人界将回到微火燎原的时期,于草莽中升起群星。


    顾怜呆立着,时至今日,终于隐隐明白了,那人再不见他的原因。


    当善恶倾覆,爱恨倒转,从前有多爱,往后便多恨。


    电光在他的身上发亮,窗外响起了秋夜的最后一道雷声。


    一滴水从九天落下,带来千千万万滴,穿过明灭的雷霆。


    许久后,久到叶忘夫人察觉不对,在她黑沉的眼底,闪过一丝即将苏醒的挣扎。


    她道:“行儿,你是我的孩子,我的传人。你一定能理解我,新河郡……以后就交给你了。”


    顾怜以千年前太徵的身份,对着太徵扮演的叶忘夫人,说出了此间的最后一句台词。


    “母亲,我绝不会成为,和你一样的人。”


    第144章 一百四十四、陈情 二婚?——告白!当……


    白翎本以为, 三人会被分开关押,直到婚礼当天。


    没想到,屋外的雷声越来越响。明明情节按部就班地发展了, 他们依照太徵的记忆, 重演千年前的一切, 雷暴还是没有停止的迹象。


    一名属下慌里慌张地跑进来, 隔着垂帘禀告:“夫人, 大事不好了, 外边……外边不对劲!您快出来瞧瞧!”


    叶忘夫人甩袖加强禁制, 疾步而出。


    白翎凑到一扇窗前,隔着阵墙, 窥探天色。


    他道:“好壮观的天气……不会就要渡劫了吧?”


    顾怜闻言, 立即挤了过来。


    只见此时的天空,变成了浓郁到极点的黑色。星辰收光,月华不见,暗沉的天幕如一只巨碗扣住人世, 碗底酝酿着灭顶的灾殃。


    细看之下,密布的雷云并不在新河郡上方,而是在旧河郡。


    庞大的漩涡从云层内部张开,起初转得缓慢, 然后越来越快, 闪电似枯枝倒挂、蜈蚣爬窜, 把漩涡中心照得隐隐透光,有什么即将倾泻而出。


    一阵狂风刮来,雨线横飞。


    屋里仅剩的烛火“噗”地灭了,满室陷入昏暗。三个人三张脸,神色各异, 都被雷电照得一亮又一亮。


    顾怜喃喃道:“忘川渡劫……开始了。”


    院中响起叶忘夫人严厉的声音:“你们留下来,务必让他们成婚!谁若不从,三对‘灵台枷’在此,用了便是!那叶念家的小子若使功法抵挡,‘识海钥’我也拿来了,纵使把他变成石头,今日也要拜堂!”


    裴响皱眉道:“不是留下叶念愉即可吗,何必非要结侣?”


    白翎说:“肯定是给叶念家的叛徒们许了好处。骗他们两家联姻,叶念家脱胎换骨,地位照旧和叶忘家一样。如果没有婚事吊着,就等于明摆着告诉他们,要弄死你们叶念家啦!”


    话音落下,柳树从三人的脚底破土而出,把他们牢牢捆住。


    白翎本想策反外面的叶念氏,可是叶忘夫人早防着这一手,把他们仨捆得蚕蛹一般,只剩眼睛露在外面,嘴也勒严实了。


    地面的法阵忽然活动,蜿蜒蛇行,簌簌作响。原来它们也是柳条所化,变回原形后钻到三人身上,进一步加固了禁制。


    下人们乌泱泱涌入,包括数十名两家高手。


    侍女们手捧大红的冠服,居然是现成的凤冠霞帔、新郎袍冕,就等着为他们完婚。


    连戏曲班子都早已养在府上,不管吉时到没到,硬顶着狂风骤雨,大肆地吹拉弹唱起来。


    一时间,叶忘府忙碌得像满锅蚂蚁。


    天上电闪雷鸣,地上锣鼓喧阗,叶忘夫人袖手端立院中,在她身后,数匹红绸同时推出,如血水横流,飞快地铺满地面。


    一盏盏烛火点燃,转眼又被大风吹灭。每个人的衣袍都在狂舞,衣上纹路剧烈地鼓动,碧柳与红枫混成了染缸。


    女人抬手,三株柳树延伸,裹挟着里面的活人,在装点完毕的院内重新扎根。


    白翎眼看挣不出去,等下真要和顾怜被按头拜堂了,冲她疯狂地眨眼睛,“唔唔”直叫。


    他心里道:“可以了可以了!后续剧情完全能猜出来,不用再演下去了!!!”


    叶忘夫人却毫无醒转的迹象。


    太徵道君深陷过往,这位《片叶搜魂真迹》的至高大能,亦迷失在了记忆的迷城中。


    她冷峻的脸色短暂趋于柔和,望着眼前的孩子,最后什么也没说,飞身往后掠去。


    她在叶忘府的高处停下,俯瞰着这片穷尽心血的家园,少顷,转身隐入了无边的风雨。


    一声惊雷击中大地,万里山川奏响了鼓点。


    此世第一人、引领整个修真界上千年的斩月仙师,开始了他的最后一场渡劫。


    此劫若渡,得天道赐福,待飞升成仙;此劫若败,千秋修为一夜灰飞,万岁道行一朝烟灭。


    叶忘夫人消失了,一名年高德劭的族中长辈接手司仪,主持婚典。


    叶忘老爷之前被顾怜失手打中,还在昏迷,躺坐于轮椅上,被人推了出来,作为高堂受拜。


    司仪扬声道:“良辰吉日,天定佳缘——”


    闪电照亮天地,吓得他一哆嗦。


    “今、今有淑女叶忘氏,贤郎叶念氏,两姓联姻,琴瑟和鸣!谨作开礼,恭迎新人——”


    又一道雷落下,直直地劈在庭前。地面爆开,邻近的人们惊奔四散,徒留一片滋滋冒烟的焦土。


    白翎心生奇怪,不知斩月引发的天劫,怎么跑错了地方。


    司仪强撑着继续喊:“诸位亲朋,列位高座!且观堂前:兰襟映月,玉带生风,新娘叶忘行,三圣之一,法号太徵;新郎叶念愉……啊呀!!”


    “轰隆”巨响,司仪险些被雷劈中。叶忘府上空,竟也形成了小团雷暴。


    白翎忽然明白了,以眼角余光往后瞥。


    只听一阵令人牙酸的挤压声传来,好像木材被大力拉伸,产生了扭曲和形变。


    柳树并未停止生长,确切地说,捆着白翎和顾怜的都停止了,但还有一棵,被迫抽出了更多枝条,却被逐一绷断。


    一双漆黑的眼睛藏在柳叶后,紧盯着刚披上吉服的白翎。滋滋的电光在他体表游走,几乎包裹着他,令他整个人光芒大盛,仿若天神。


    所有人的目光都被这幅奇景吸引了,注目在婚礼的第三人——叶忘家的少爷,叶忘止身上。


    不,叶忘止何时修了剑——那是叶忘止吗?


    剑气迸发,剑意缭绕,金本克木,触之及断。


    即便柳枝断了再生、源源不绝,也敌不过先天剑骨的威力,刚一抽条,就全部裂成了碎片。


    终于,一缕剑气直刺地下,把柳树的根茎剖开。碎木四溅,当中人凌空承受着不息的雷亟,可怖的伤口形成又愈合,皆在顷刻之间。


    裴响抬手,同样的剑气如山海倒伏,朝白翎兜头罩下。白翎稍一眯眼,浑身柳枝尽碎,而他毫发无伤。


    不是《喜乐诸天奇经》护体,而是师弟对剑气的操控已臻化境。


    白翎总算喘过气来,忽然在奇怪的方面理解了叶忘夫人——功法属性就是不讲道理啊。叶念家就是克制叶忘家,而他的功法免伤虽强,但到这种时候,还是师弟的极致输出好使。


    只不过,他这个当师兄的眼瞅着又结了次婚,对象还又不是师弟。白翎眨眨眼,预感非常不妙。


    另有苍雷劈下,击中顾怜。


    他亦以灵力强冲心境,打破了桎梏。


    可由于顾怜此前闹大的那次失控,太徵对他加了单独的禁制。所以他在用力过猛之下,居然脱离扮演的角色,成了纯粹的外来者。


    紫衣飞展,顾怜变回了绮丽骄矜的少年,化作遁光,掠往天谴中心。


    师尊最后一次见他的时候,他就是这般模样,如今再以这般模样去见师尊,师尊一定能认出他!


    留在叶忘府内的诸人,都诡异地凝滞了。


    白翎轻叹一声,并不意外。因为一切全乱套了,他们没一个尊重演出的,心境不崩才怪。


    不幸中的万幸是,太徵扮演的叶忘夫人远在天边,不知这里发生了什么。她没有醒,甚至睡得更沉了,才让心境没彻底崩塌。


    然而,在一众定身的人影里,有一人缓缓起身。


    是顾怜“出窍”后,倒在地上的女子。她变回了太徵的容颜,曾经的太徵。


    叶忘行手扶额头,摇摇欲坠地站起来。随着她这个核心人物的复原,周遭一切开始自洽。


    下人们仿佛夜宴图上的画像活过来似的,经历短暂的无措后,方寸大乱。


    两家的高手全部涌了上来,把三人团团围住。


    他们齐声呼喝,请小姐与少爷完婚。


    然而话音未落,满堂铮鸣之声。不论是金银也好、铜铁也罢,全部猛地浮空——


    又掉了下来。


    白翎一把抓住师弟的手,向他保证:“这次算不得数!我喜欢你,最喜欢你,只喜欢你!我只想和你结婚,我只想当你的道侣!!!”


    此言一出,全场人惊掉下巴。


    叶忘行虽然知道自家弟弟与其竹马的情意,但没想到,他们会在这时候当众表白。


    不过,心境没有劈白翎。


    他愣了愣,自言自语:“千年以前……叶念愉也这样做了吗?”


    那彼时的叶忘止,为了挣脱母亲的束缚,又付出了何等代价呢。


    叶忘行惊愕过后,突然笑了。


    围观人等都以为她气得不轻,不料女子笑声响亮,旋即神色一收,眉目凛然,把两个少年一左一右、抓到近前,令道:“必须有人拖住他们,也必须有人去阻止母亲!我送你们去坝上——不,来不及了,你们快去找是非,一定要相信他!”


    如果是非本人在这,恐怕已经感动得跪下了。可惜,他并没有机会亲耳听见这句话。


    柳枝再度拔地起,携着白翎与裴响,飞速赶往旧河郡法场。是非前不久刚与叶忘行告别,去找斩月通风报信,他很可能正在那里。


    两家的高手见状,齐齐出招。


    没想到,就连叶念氏张嘴一吹、吹火般吹出了连片枫叶,也没切断一根柳条。


    他们大惊失色:“怎、怎么可能?之前还压得住大小姐,怎会……”


    “吾乃太徵仙师,尔等宵小,若非亲缘之困、同乡之谊,谁能拦我半步?”


    庞大的法身从叶忘行背后顶出,观音千手撑开重重楼宇,像撕破了纸糊的天地,昂然立在暴雨之中。


    柳叶漫天飘零,凡仰望她者,无不因视线穿过了剖开的叶心,被刹那搜魂,定身原地。


    女子升至半空,忽听得咆哮水声。


    她瞳孔骤缩,驰向天际。


    第145章 一百四十五、石化 他来了他来了,他带……


    雷声轰鸣, 如在耳畔。


    白翎和裴响脚踩无限伸展的柳枝,转眼跨越了大坝。几道爆破声炸响,白翎看见, 叶忘夫人已经开始摧毁闸门。


    深秋正值丰水期, 湖面像被人推动的镜子, 逐渐倾斜。


    可是白翎知道, 他和裴响还没脱离叶念愉和叶忘止的身份, 两人无法阻挡叶忘夫人, 唯一的破局之道是找到是非, 寄希望于这位三圣末流,真有什么力挽狂澜之法。


    很快, 他们乘着柳条从天而降, 落在旧河郡街上。


    适逢深夜,居民们刚被雷声从睡梦中吵醒,就惊恐地发现,远处的大坝似乎有些松动。


    最可怕的是, 斩月仙师渡劫的法场并未完工——苍天无眼,千道雷光没有任何收束,随意地散布在城里!


    旧河郡内,一时间形同炼狱。


    冰冷的雨水砸在脸上身上, 白翎听着此起彼伏的哀嚎和惨叫, 纵使知道一切都是往昔残像, 仍感到一阵心寒。


    他和裴响默契地没有说话,继续赶赴神树庙。


    但途中白翎忍不住回望了一眼,见雷霆如同暴雪,心下暗生疑虑:天道再不长眼睛,也该有个基本法。这样杂乱无章地发动天谴, 莫非斩月不在法场?


    要知道法场的最大作用,就是收拢雷劫,将其导入地下,借地面法阵吸纳威力,令其自我制衡消弭。


    白翎莫名生出了不祥的预感。


    是非发现太徵受困后,立即去向斩月传信了,要与他互换身份,助太徵逃婚。


    太徵与是非约定的时间,在大婚当天。


    但斩月那人,会任由朋友深陷窠臼吗?知其有难、即刻动身,才是他的作风!


    旧河塔近在眼前,神树庙的枫林隔着雨幕,化成了一片浓郁的血雾。闪电在叶间跳跃,短暂地映亮了半边高塔。


    高塔之下,法场中心的祭坛上,瘫着一具人身!


    白翎和裴响闪现到坛边,果然,里面躺着的不是斩月,而是是非。


    此时的是非换回了金冠赭衣,顶着斩月身份。但他遭受了重创,命悬一线,身下的血泊犹在蔓延。


    白翎从袖中搜出一枚仙丹,不管功效是什么了,塞进是非口中。幸好他没被药死,抢回来半条命,发出嘶哑的“嗬嗬”声。


    白翎本想把他的头扶起来,结果刚把手伸到是非的后脑勺处,就感到一股温热的液体扑在指尖。


    白翎迟疑道:“你应该——不会死在这儿吧?”


    眼前之人,千年后成了用灵台枷磋磨裴响的元凶,即便在千年前的记忆里,白翎也对他挤不出更多善心。


    还好裴响接到了心境的指示,撕下衣袖,给是非简单包扎了伤口。


    是非胡乱地拽住两人,状若疯癫,语不成句。


    白翎皱眉道:“要确保斩月也被洪水葬送,叶忘夫人肯定不是在孤军奋战吧?她的手下——”


    “来了。”


    裴响眼底寒光一闪,对危险的预感再度出现。


    一阵金属扭曲声响起,旧河塔的骨架弯曲,被裴响拆出一截。他以此为剑,划出一圈灿明的圆弧。


    空中火花四溅,四面八方射来的弩箭都被击落。十余名黑衣人出现在法场外环,手持连弩,缩小了包围圈。


    这些人脸上待着新火节流行的面具,与其说是遮盖容貌,不如说是摒弃了身份、甚至性命,俨然是死士之流。


    裴响正欲抬手,被白翎按住了手腕。


    他无奈地说:“好啦阿响,反正结侣已经过了,我们不如演到底吧。我倒要看看,最后到底是怎么收场的。你打他们当然是轻轻松松,师兄知道——可我舍不得你再挨雷劈呀。”


    他好言哄诱,说得裴响一怔,旋即浮空的铁架碎作铁块,往外溅射,精准地击飞了每架连弩。


    惊雷劈落,差点砸到两人。


    白翎忙说:“还是太厉害啦!再放点水!太徵道君的记事里,可没有弟弟和弟弟夫君的记载啊,叶忘止和叶念愉——都没能离开旧河郡吧?”


    裴响沉默片刻,问了个发自内心的问题:“怎么放水?”


    白翎一噎,才想起这位是个下手从不留余地的,除了对自家师兄哪哪忍让,待别人从来是斩尽杀绝。


    不过就在这瞬间,白翎的余光瞥见面具人结成法印,对着裴响的后背一闪。


    指引行为的黑字尚未清晰,白翎先一步推开了师弟:“小心!”


    一团黑影疾射而出,正中他心口。


    霎时间,一股极寒之意发自内心,迅速往外扩散。白翎感到了刹那的神魂出窍,大概是《喜乐诸天奇经》被这种恐怖的感觉惊动,却没在白翎的本体发现任何伤口,拔剑四顾心茫然。


    他苦笑道:“早知道就不乌鸦嘴了……嘶。”


    原来叶念愉中了这招。不出意外的话,刚才袭向白翎的,正是一枚识海钥。


    来这里伏击“斩月仙师”的,必然是叶忘夫人的心腹,知晓她用识海钥石化叶念愉、传承《群林执意全篇》的计划。


    他们虽然不知两家的少爷为何会此时出现在此处,但为了旧河郡的复兴大业,其中一名叶念氏,果断对叶念愉出手了。


    曾经的两位少爷可不比白翎裴响修为高深,面对十余名族中高手,他们已走到了穷途末路。


    心境中的感受分外真实,白翎的心脏仿佛被冻结,冷到停止了跳动。


    裴响一把推开是非,扶住他道:“师兄!”


    白翎嘴唇哆嗦,先拍了拍他以作安抚,再按住胸口。他这一按,察觉触感有异,拉开衣襟往里面一看,发现心脏处黑色蔓延,他开始石化了。


    “……往好处想,至少我们知道、叶念愉的死因了。”


    白翎只看了一眼,立马把领口捂住,不想让师弟担心。


    可是裴响一猜便知他遭遇了何等状况,当机立断:“结束搜魂吧。”


    两人头顶的旧河塔再度发生形变,无数条钢筋铁骨刺破墙体,把黑衣人全部就地掩埋。


    此举果然引发了心境震荡,数道天雷同时劈下。


    不过,裴响展开狸猫罩,挡住了袭击。在耀眼的电光中,白翎忽然发现了什么,叫道:“等等!”


    裴响顺着他的目光,蹙眉看去。


    只见一团雷霆和闪电形成的光茧,正在向他们靠近。心境降下的雷罚与之相比,堪称小巫见大巫,毕竟心境使出的只是仿效,岂能与真正的天谴争辉!


    斩月带着三千雷劫回来了!


    白翎张了张口,正想吐槽“早不来晚不来、这时候来还这样子来”,视野里便出现黑字:你们救走了是非仙师。


    “好个‘救’啊!”


    白翎飞起一脚,把是非踹下了祭坛。是非跟个血葫芦似的滚出去,白翎咬牙起身,被裴响揽着凌空飞起,三个人闪至一旁。


    炸耳的雷声在天上响,另有水声不遑多让,咆哮着动地而来。


    旧河郡上游的大坝彻底崩塌了,万钧洪水一泻千里,直扑城门。


    眼看那潮头所向披靡,不等黑字指示,白翎又一次作出了快速反应,道:“我们去塔上!”


    铁架迅速围拢,载着他们仨直奔塔顶。


    可是上来之后,白翎很快就后悔了,道:“这塔尖尖的,不会成了避雷针吧?”


    所谓“避雷针”,名为避雷,实则引雷。裴响不曾听闻这个词汇,道:“什么?”


    “雷雨天不能站在大树下,容易挨雷劈。一个道理!”


    白翎强撑着渐趋沉重的身子,向外张望。尹真扮演的石人正在不远处,听见了他们的声音,可惜头都没法回。


    白翎拍拍他的肩,照常打招呼:“你好啊尹兄!再坚持一下,马上结束啦。”


    他放眼望去,却见目之所及,已是一片汪洋。整座旧河郡在不到一刻钟内,完全从地图上抹去了。


    一时间,白翎笑意凝滞。


    他本以为自己足够豁达,但当亲眼目睹如此的惨案酿就时,他还是说不出任何话了。


    但,事情仍未结束。


    祭坛有半截塔高,暂且没被淹没。


    在其中心,聚集着一团乌云缭绕的雷暴。


    天谴如雨,一刻不息地砸在上面,法场的半成品法阵被迫承受天威,爆发出一阵又一阵的炫光,把数丈高的潮水映得透亮。


    斩月还在渡劫!


    他在没有法场支持的情况下,背负雷霆,一步步回到此处。然而,祭坛离旧河塔太近了,白翎担心的事终究成为了现实——


    苍雷劈向了旧河塔!


    一股大力从身后袭来,白翎被裴响扑倒。师弟的危机感爆发,就在他用身躯罩住白翎的同一时刻,刺眼的白光充斥了整个塔顶。


    轰然巨响,石人上方的法阵全部破碎,运输灵泉的管道也断成数截。这个在此生不如死了八百年的活死人,终于获得了梦寐以求的解脱。


    白翎的躯干已石化大半,他确认裴响无碍后,艰难地偏过脑袋,观望尹真的情况。出乎意料的是,尹真扮演的石人居然开始褪色了!


    叶念氏的绝招可逆?


    不,是石人受到的任何伤害皆可逆!


    裴响寒声道:“千年前的那个人,也修《太上迢迢密文》。”


    白翎恍然大悟,怪不得这人能硬抗八百年不死。


    因为他的功法可令他死而复生,也正因如此,他经受住了两大家的活体实验,成为了旧河郡的血肉史书。


    白翎骤然冒出了一个很荒唐的念头,道:“他和老祖的功法一样,还有塔尖引雷……天道一直能让人钻空子,它会不会……劈错人了?”


    下一刻,万钧雷霆回答了他的话。


    第146章 一百四十六、杀青 感谢展月一脉的倾情……


    在天谴劈下来的这一刻, 白翎没有任何知觉。


    他本以为这是石化的好处,不曾想眼前一花,忽然不在原地了。


    不只是他, 还有护着他的裴响, 和两人边上半死不活的是非, 都被一股大力卷上了高空。白翎因为浑身已经梆硬, 竟然像风车一样旋转起来, 险些头朝下插进土里。


    幸好师弟紧抓着他不放, 最后关头愣是给他掉了个个儿。白翎刚想赞美他贴心, 就发现上下嘴唇黏在一起似的,张不开了。


    他现在全身上下, 亦只剩上半脑袋“活着”, 双眼滴溜溜直转。


    幸好,他们确实来到了地上——不过离旧河郡已经很远,在曾经大坝的顶端。


    此时此刻,白翎放眼望去, 根本找不到哪里是旧河郡了。雷劫达到至盛,笼罩着以旧河塔为中心、方圆十里内的每一寸空隙,搅动得洪水滔滔,巨浪盈天。


    天道素来笼统, 规矩严苛却不细致, 当出现了两个极度相似的目标时, 宁可错杀、不可放过,于是二者一同遭殃。


    换句话说,此次天谴因渡劫而生。当有一个人即将飞升时,其余人便和草木一样,对天道而言不值一提。就算劈错了, 那又如何,两个都劈不就行了吗?


    白翎本来觉得自己的猜想万分荒谬,但转念一想,从他们在魔域黑市、利用雷亟河水洗清货物因果;到诸葛悟假结侣以证“遍历诸情”,一桩桩一件件,无不具有相同的本质。


    那就是钻天道的空子。


    所谓天道,实则是这个世界运转向上的制约。在这瞬间,白翎模模糊糊地触碰到了某种边界。


    联系起师兄历诸情又斩诸情、师弟置之九死而九生的功法,他进一步意识到,所谓修道,即是修士们向天地献祭,再从天地换取灵力、亦即修为的过程。


    为什么功法分三六九等,因为要献祭的东西也轻重不一,功法越高深,付出的代价越大。


    道修献祭的往往是自我,魔修献祭的则是他人,因此而水火不容,正邪有别。


    那他呢?


    修《喜乐诸天奇经》的代价,是什么?


    不知为何,白翎的脑海里闪过了“喜怒忧惧”四个字:一直位于他功法篇目之首,却不得解的四个字。


    但此时容不得他深思“修真界哲学概论”了。


    裴响发现他只剩眼睛能活动,经过短暂的错愕后,用冷淡的表情压下了一闪而逝的心疼,以及隐隐怒火。


    他一言不发,低头检查白翎的指尖,以免这种结构薄弱之处被磕坏了。


    白翎自知理亏,无辜地猛眨眼睛。可是师弟有意不接收他现在唯一可行的哄人办法,白翎无可奈何。变成石头之后,师弟碰他的手指,他都没一点感觉。


    好在白翎也清楚,师弟的心疼是给他的,怒火却不是。裴响神情不虞,显然在因心境迟迟无法结束而反感。


    忽然,他察觉了什么,看向白翎身后。


    白翎见他一怔,急得百爪挠心——看见什么了!他也要看,快给他也看看!


    一阵脚步声靠近,步履沉重。与之一同而来的,还有大片哭声。


    白翎不必看也能感到,后面混乱不堪,人们跌跌撞撞、磕磕碰碰的声音,急着给昏迷者按肚子的声音,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


    血腥气。


    当白翎的注意力转移到腥味上时,听觉也跟了过去。他听见滴滴答答,和别的液体落地不一样,血珠不断砸下,润进泥土里,声音粘稠得多,钝得多。


    裴响视线未动,双手扶住他的身子,把他向后转动。


    终于,白翎看见了。


    来人是浑身湿透、如水鬼一般脸色青紫的叶忘行,她目光空洞,精神处在崩溃的边缘,表情却很麻木,一声不吭。


    她抱着母亲的头颅。


    叶忘夫人已经瞑目,神色甚至算得上安宁。脖颈断口的血快流干了,浸透叶忘行大半边身子,让她整个人似从无间炼狱爬出。


    而在她身后,就是无间炼狱。


    她勉强救出了上百个旧河郡居民,可是所有人都陷入了疯魔,或为死去的亲人哭嚎,或因目睹了天灾癫狂。


    还有些孩子一动不动地坐在地上,神情呆滞,只知大睁着眼睛,脸色惨白,喘气都忘了。


    叶忘行恍惚止步,回首望向高空。


    雷亟永无休止地下落,天地一片白茫茫,什么也看不见。


    白翎彻底变成了石头,“叶念愉”的戏份结束了。他感到一种灵魂出窍的轻盈,脱离身躯,影影绰绰地飘在众人上方,俯瞰一切。


    突然,人群中爆发出一阵惊呼。


    一个披头散发的老人闯到叶忘行面前,一拳打在她脸上。


    叶忘行的修为高出他太多,只被打得头一偏。倒是老人被震得倒退两步,呆愣片刻后,扑上来抢她怀里的人头。


    白翎认出来了,这人是叶念家的家主老爷。他原本是中年外貌,在遭受重大打击后,心力交瘁,一下苍老到了可怕的地步。


    叶忘行还未回神,下意识推了他一把,护住母亲的首级。


    叶念老爷却被推飞出去,砸到好几人身上,口鼻流血。


    叶忘行的手僵在空中,道:“伯父……”


    “你还有脸喊伯父!你……你!”


    一道惨厉的呼喝响起,不知是谁骂的,旋即引爆了所有幸存者的怒火。


    有人去扶叶念老爷,有人对叶忘行声泪俱下地控诉,有人高声宣告是叶忘夫人害死了大家,还有许多人涌上前来,争抢叶忘夫人的头。


    一片混乱之中,叶忘行脱手了。


    无数人一齐伸手,抢不到头就拽头发,摸不到头发就用指甲挠,挠不到就吐口水——眼看母亲的头皮被扯下一块,叶忘行呼吸停滞,松开了手。


    下一刻,人头滚落在地,被无数双脚践踏。


    她骤然发出咆哮:“滚开!!!”


    女修心神激荡之下,磅礴的灵力似海潮倾覆,离得近的人直接被拍成了碎肉。


    血沫横飞,溅到她身上、脸上、嘴里。最可怕的却不是好些人灰飞烟灭,而是更多人灰飞烟灭了一半——他们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拖着半截或半边身躯,在地上蠕动挣扎。


    叶忘行喃喃道:“不……我……我!”


    讨伐她的人声戛然而止,没被波及的幸存者们目眦欲裂,全吓傻了。


    良久后,忽有人喊:“跑……快跑啊!!!太徵仙师杀人了——”


    “不是的!!!”


    叶忘行又一甩袖,数枚柳叶疾射而出,将人定住。刚分散的人群僵在原地,周围的惨叫变成了哀叫。顷刻之间,半死不活的人也生机断灭,不再动弹了。


    叶忘行不停地摇头:“不是的……我……”


    话音未落,吐血倒地的叶念老爷站了起来。在他身后,无数枚漆黑的“石头”如群星旋转,闪烁着寒光。


    半空的白翎暗道不好:那些都是识海钥!


    老人张开双臂,眼白变成了黑色。他引爆全身灵脉,以爆体为代价快速提高修为,大范围发动了《群林执意全篇》的终极一击!


    他狂笑道:“上天无德,灭我旧河郡!叶忘氏作乱,招致大祸,休想以尔妖术,掩盖罪行——今以我叶念氏全族性命,铭记血海深仇,终有一日沉冤昭雪,真相将大白于天下!!!嗬——”


    刹那间飞沙走石,识海钥尽数升起,往四面八方散去。一枚枚磁石状物消失了,纵使是幸存下来的叶念氏,也无一幸免。


    他们被识海钥击中,身为凡人毫无招架之力,顷刻化成了石块。每个石人都保留着生命最后一刻的神情,惊惧、恍惚、恐慌、哀恸,一概停在了这个瞬间。


    叶念老爷直挺挺地拍在地上。


    他的尸体从灰到黑,同样变成了石头。


    白翎终于明白了,遍布新河郡与旧河郡的石人从何而来。旧河郡内自不必说,新河郡里,有少数叶念氏搬迁过去,然而难逃一劫。


    他想起了初到新河郡时,路过的一家三口石像。历经千年风霜,石像的表情细节淡化,只剩他们紧紧相拥的动作。


    原来不是什么温馨和睦之景,而是一家人死到临头,父母对孩子最后能做的保护。


    除那以外,肯定还有更多石像,彰显着死前一刻的惨状。不过新河郡的人忘了一切,定对它们莫名其妙,把它们移到别处去了。留下的石像统一编号,寒来暑往,秋收冬藏,最后竟成了所谓的“先贤遗物”。


    叶念老爷终究是失算了。


    叶忘家的《折柳搜魂真迹》同样近乎失传,而离了这部功法,再没人能读取石像的记忆。旧河郡的过往,还是被掩藏在了岁月的积灰之下。


    思及此,白翎的目光投向叶忘行。


    那姑娘心如死灰,硬是没瘫坐在地。她烈火般的气质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漠然,开始在她眼底滋长。


    这漠然很熟悉,白翎无声轻叹。


    或许,《折柳搜魂真迹》是太徵道君有意垄断的。虽然出了条漏网之鱼,被是非收入麾下,但新河郡再无真正的搜魂术,千年后所谓的叶家叶府搜魂族,徒有其表。


    就在这时,一群人从远处赶来,是新河郡居民。


    闪电的寒光在每个人脸上跳跃,大雨倾盆,冲得人睁不开眼。


    地上的血肉残渣被雨冲溃,变成了猩红的浆糊。没人敢说话,许久后,才响起一个孩子的啼哭。


    比起啼哭,那更像临死的哀鸣,与出生时一样,很快就停了。


    一个妇人抱着孩子冲出人群,叫道:“孩儿、我的孩儿骇破胆了!谁、谁能救救——”


    一枚柳叶飘起,逆着泼瓢雨水,停在她面前。


    妇人惶恐的面容凝固了,少顷,她的眼珠轻轻挪动,盯着不远处一动未动的人影。


    第二片柳叶悬至空中,随后是第三片、第四片……


    于是从那天起,新河郡的人们忘记了一切。


    第147章 一百四十七、幕外 本文的替身梗(雾……


    随着愈来愈多的柳叶飞往远方, 天地间仿佛流动着一缕青丝。


    每个被搜魂的人都“噗通”倒地,陷入了熟睡。


    暴雨和雷声遮蔽了一切,白翎飘在半空, 居然看见了裴响面前浮现的黑字:


    告诉叶忘行, 是非命悬一线。


    裴响沉默片刻, 打出一道剑气, 击中是非的脑门。


    此人像砧板上的活鱼一样, 剧烈地痉挛起来, 喉咙眼发出嘶哑的“呃呃”声。


    白翎在天上扶额——好吧, 让他自己“告诉”,也算一种告诉。


    叶忘行终于从行尸走肉似的状态抽身, 聚起法力, 帮是非疗伤。


    她一边施法,一边疲倦地看向弟弟,目光越过他,落在叶念愉的石像上, 无话可说。


    许久后,叶忘行才问:“在哪发现是非的?”


    裴响照着白字道:“祭坛。”


    “旁边有什么人吗。”


    “母亲的,亲信们。”


    “……”


    不知为何,叶忘行忽然停手了。


    是非在她的救治下, 勉强吊回一口气, 就指着她的灵力续命。


    但这股灵力没持续多久便断了, 是非仍处于濒死状态,发出含混不清的呻.吟,乞求叶忘行继续。


    白翎“咦”了一声,换了个看戏靓座,飘到裴响肩头。


    裴响若有所觉, 眉头略略舒展,配合着面前的白字唤道:“阿姐?”


    叶忘行说:“治不好了。”


    心境提示:你以为叶忘行力竭,尝试接替她。


    裴响抬手,不过还没等他释放灵力,叶忘行就制止了他。


    眼看是非的声息愈发微弱,叶忘行眼眶微红,还是决绝地站起了身。


    她的裙裾拂过是非,从他无力的掌心溜走,激发了是非最后一点生机。


    他猛然睁眼,涕泪横流,然而说不出话,唯有眼神流露出绝望。


    叶忘行哑声道:“我能治好你的人,可是治不好你的心了。吱吱……还记得我说的,两家绝招吗?”


    裴响点头。


    叶忘行说:“我与母亲交手时,她告诉我,休再做无用功。她早已暗中布下死士,计划趁斩月渡劫之际,用灵台枷颠倒他的心境。若是受此重创,即便是仙师斩月,也绝无可能从天谴之下生还——”


    她顿了顿,道:“是非总喜欢顶替斩月,去众人面前,接受他们的顶礼膜拜。他现在这般模样,怕是已代斩月受过,此后再也……辨不清是非了。”


    女修咬字轻飘飘的,说到最后,不知算是个文字游戏,还是上天开的玩笑。


    她神情木然,蓦地轻笑一声,笑意却未通眼底,不知在笑什么。


    裴响问:“中招之人,一定要死么?”


    “若他只是个婴儿,且一辈子是个婴儿,我自然可以养他一生。若他是个年富力强的莽夫,我也可以专门开辟一片世外桃源,供他独居,不会伤到任何人。偏偏他是……三圣之一。”


    叶忘行喃喃地说:“其实,是非很有用的。天下人总不明白。对,他是个小贼,他不太聪明,他有很多小心思……可是我们三个,少了谁都不行。正因如此,我……断断留不得他。”


    白翎看向地上的是非,心说这厮千年前和千年后,确实不太一样。


    虽然人年纪大了之后,也有性情变化的可能,但如果他中了叶忘家的绝招,更能作为一个有力的解释。


    是非却好像不这样认为。


    他挣扎出最后的力气,冲叶忘行摇头。叶忘行见他求救,下意识地上前一步,又退后两步,不忍卒视地转开脸。


    裴响说:“他真的中招了么?不如……”


    叶忘行化出一枚柳叶,对是非搜魂。然而不出她所料,现在的是非根本承受不住,才被柳叶靠近,就连摇头的力气都没了,瞳孔开始扩散。


    柳叶顷刻飞灰,叶忘行道:“横竖都是死……相识千年,望尔……安眠。”


    随着她话音落下,世界也渐趋安静。


    白翎以为心境回忆终于要结束了,正疑惑是非后来怎么没死,就听得一声巨响。


    天谴发动了最后一击,激起数十丈波涛,而在潮头砸下之后,一道漆黑的人影显露出来,正在下落。


    眼看那人要掉进水中,叶忘行将手一伸,瞬间从她的掌心钻出颀长枝条,捆住了他。


    千钧一发,柳枝拉长到了细如蛛丝的地步。


    那人还是落水了,好在叶忘行绞尽法力,将其扯向岸边。


    双方相距甚远,白翎不知怎的,感到一股威压。


    这气息令人不安,其间杀机四伏,煞气躁动,不止是他察觉了不适,裴响和叶忘行也变了脸色。


    裴响眉峰轻蹙,静观其变。


    叶忘行则露出了罕见的惊疑,突然脚下一滑。柳条绷直,竟然有拉抻到断裂的迹象——另一端的人同样拽住了它,在与叶忘行角力!


    女修喝道:“斩月!!!”


    另一股力道蓦地放松了,柳枝的彼端没在水下,冒出几枚泡泡。


    叶忘行额头沁汗,缓缓收回枝条,却见那片水域的气泡越来越多,伴随着蒸腾的水汽,不知是什么东西即将被拉出水面。


    “哗啦”一声,一具黑影破水而出。


    双方终于看清了彼此,饶是白翎见多识广,仍没忍住轻轻地吸气。原因无他,盖因眼前人太过惨烈了——


    那是一名青年男子,浑身都在燃烧。依稀可见他皲裂焦黑的皮肤,从中渗出污血,似岩浆流淌在破碎的山河间。


    更可怕的是,他因为功法的缘故,还在自我修复着身躯。新的皮肉不断长出,又被永不熄灭的天火点燃,血流似不会停止,浓郁的腥气扑面而来。


    一时间,白翎心中只有一个念头——


    都是修《太上迢迢密文》的,眼前这位到底是斩月,还是旧河塔顶的倒霉石人?


    不待他判断,就见远处的河面上,露着一方残塔。


    那是旧河塔,塔尖已经被夷为平地,徒留塔顶。水流浩荡,即将把塔顶淹没,然而怨气滚滚,黑雾弥漫,在满地的碎石块中,一具怨灵凭空生成!


    那才是塔顶的活石人。


    所谓的碎石块,恐怕算碎尸块了。白翎心下轻叹,又给尹真点了三炷香。


    怨灵似想化作怨气,席地而来。不过就和水鬼离不开溺死的河流一个道理,怨灵也离不开葬身之地太远。


    就在这片刻功夫,湍急的河水持续上涨,很快便把旧河塔连同塔顶的怨灵,全部沉入了水下。


    白翎终于明白了,旧河郡遗址里的冤魂何故不赴往生。


    他也明白了,为何承载着新河郡居民祈愿的花灯,可以镇住新火节时,河底冤魂的哀哭。


    因为冤魂都是旧河郡人,他们的不幸,正是在新火节纪念的斩月渡劫那日发生的。


    而黑白两色的冤魂,代表着叶忘与叶念两家。他们知晓怨灵对旧河郡的恨意,于是为了子孙后代,放弃往生,永远留在暗无天日的河底,与塔顶的怨灵对抗。


    若是如此,现在满身雷火的焦躯,便是渡劫失败的斩月了。


    白翎收回视线,犹觉得心脏下坠,半天到不了底。他看着眼前完全无法辨认的人身,五味杂陈,根本没法把他和之前温文清爽的青年联系在一起。


    怪不得斩月渡劫失败之后,闭关不见任何人,整整持续了一千年。


    恐怕天谴雷火留下的,是《太上迢迢密文》也无法愈合的伤疤,他已经面目全非。


    不见任何人……不对,人呢?


    顾怜呢?!


    白翎此时方才发觉,有个大活人不见了。


    但是众人在太徵的心境里,横竖出不了意外,指不定是顾怜亲历师尊渡劫、要去帮他扛天谴,如此乱来,以至于被太徵请离舞台,剥夺了演出资格。


    斩月的境界从渡劫前期跌至化神,与叶忘行持平。叶忘行暂且耗空了法力,面对这样的他,一时愕然。


    斩月发现了是非,对他抬起手。一股灵力注入是非的躯体,硬是保住了他的性命。


    白翎遗憾之余,总算放下心来。


    斩月还是那个斩月,二话不说先救人,都这副鬼样子了,依然分灵力给是非。


    可是他转念生疑——奇怪,叶忘行为何没阻止斩月?不是说是非中了叶忘家的绝招,非死不可吗?


    下一刻,白翎清楚地看见,女修眼底漫起了深沉的恐惧。这种在得知母亲阴谋、见证旧河覆灭后都不曾出现的情绪,终于姗姗来迟。


    她的目光死死盯在斩月身上,白翎顺着望去,蓦地瞧出了端倪——


    斩月的身躯已经溃烂到不成型,但仍能看出他全身上下,钉着十几对铁钉。这铁钉,白翎再熟悉不过,本来落地的心脏,刹那缩紧。


    斩月被钉满了“灵台枷”!


    身中叶忘氏绝招的并非是非,而是斩月。叶忘夫人最终还是成功了,她的死士没有令她失望,完成了她最宏大的遗愿。


    他们毁了斩月仙师!


    叶忘行的面孔几近扭曲。


    森然杀意一闪而逝,她倏地抬眸,对上了斩月的视线。


    连是非都不能留,何况斩月?贼仅窃铢,侯可窃国!


    不过此时的斩月,已经没有“眼睛”了。


    在他枯焦的头颅上,白骨嶙峋。原本眼睛的位置,只剩两个漆黑的窟窿,跃动着雷火。


    他开口说话,语调竟和往常无异,此情此景之下,堪称骇人。


    斩月嘶哑而温和地说:“太徵,上苍终究是眷顾我的,竟为我布置了一具替身。若无那位仁兄分担天谴,我怕是已命丧黄泉。幸而留得此身,便有东山再起之日。你们放心,我下一次渡劫,定会汲取此次的经验,飞升成仙。”


    刹那间,白翎心头雪亮。


    他蓦地望向裴响,咫尺之距,师弟亦瞳孔微缩,想通了此前的一切。


    老祖点他入门,是要他作第二次渡劫的替身!


    第148章 一百四十八、他是 谁?


    此前的诸多疑点, 同时得到了解答。


    为何裴响处处与老祖相似,从根骨到功法再到履历;为何是非发现他们相仿后,诡异地赞不绝口;为何裴响犯下了当众刺杀老祖的弥天大罪, 却未被神教处决——


    因为须留住他的性命, 让他为老祖渡劫而死!


    白翎想通了前因后果, 一把抓住裴响的双肩, 却直直地穿透过去。裴响也试图与他联系, 但身旁只有叶念愉的石像。


    是非醒了, 挣扎着爬到斩月脚下。


    他差点死在叶忘行手里, 满心满眼都是恐惧。或许就是从这一天起,三圣之间, 滋生了无法消弭的裂痕。


    是非此人, 朋友义气高于一切。


    他根本理解不了,叶忘行竟然因为怕他闯祸,就要眼睁睁地看他咽气。他也不在乎斩月中没中招、中了什么招,斩月刚救了他, 就还是他的大哥。


    叶忘行盯着眼前两人,终究什么都没说。


    斩月亦不多言,没人看得出他心中所想。对他而已,叶忘行变成了什么?还是三圣中的义姐, 或者害他渡劫惨败的仇敌之女?


    白骨头颅上, 那对跃动的雷火没有任何情绪。斩月捎上是非, 化作遁光,转眼消失在天际。


    叶忘行身子一晃,险些跪地。


    幸好她还是撑住了,周围只剩熟睡中的叶忘氏们,还有她的血亲。


    白翎在空中乱飞, 不知回忆什么时候才是个头。他不关心后续如何了,他就想快点和太徵道君对话,追问渡劫替身的讯息。


    不过他看见叶忘行走向叶忘止,隐约意识到了什么,停在半空。


    太徵作为心境之主,肯定在看着此时的情景。白翎忽然明白,心境即将结束——等太徵与最后的亲人分别。


    果不其然,裴响在此时脱离了叶忘止的身躯。他变成了和白翎一样的存在,两人终于能感受到对方,立即挨在一起。


    世界开始变得昏暗。


    白翎“咦”了一声,道:“天黑了?”


    裴响仍盯着他,待确认他浑身上下完好、并没有哪里变成了石头,才说:“太徵道君醒了。”


    许多人会从梦中哭着惊醒,因为那悲伤无法承受。天边的景象一点点崩碎消融,朝着中间收缩。


    下方的叶忘行尚不知接下来会发生的事,她呆站在原地,魂不守舍。直到有人呼唤她:“阿姐。”


    女子稍微回神,发现不知什么时候,自己的弟弟已经扶着爱人的石像,站在了崖边。


    叶忘止和叶念愉都变回了他们本人的模样,此时瞧着,就是两个少年。


    叶忘止平静得可怕,事实上,因为他一直由裴响扮演,白翎根本没见到他崩溃的一面。


    也可能在太徵的记忆里,当初无暇分心给弟弟,对他的痛苦并无印象,直到此时此刻,才看见他出奇的平静。


    叶忘行混沌的双眼深处,微微闪动了一下。


    她慢慢睁眼,伸手化出柳枝,却因法力耗尽,刚长出的枝条迅速枯萎了。


    叶忘止摇了摇头,也对她抬手,掌心是一枚剖开的柳叶。这一刻,曾经的叶忘行,一名化神期修士,被境界远低于她的人搜了魂。


    世界彻底黑了下去。


    直至最后,白翎都没看见两个少年的结局。但,纵使傻子也猜得到,一个人抱着一块沉重的石头走到悬崖边上、下面是涛涛江河,之后会发生什么。


    叶忘止做的最后一件事,是用《片叶搜魂真迹》,让姐姐忘记了他的离开。


    视野在黑暗过后,重新亮起。


    白翎和裴响恢复了实打实的身躯,他们手牵手飞在半空,飞在不尽细柳的长流中。


    显然,他们正处于太徵的心境深处——两千余载岁月,朝朝暮暮,点点滴滴,化成了万千柳叶,而他们刚离开其中的一片。


    那是最哀伤的一片,却在片刻间离他们远去,混入了庞杂的记忆碎片里,再也分辨不出。


    白翎忍不住回头望,许久后,才转向前方。两人绕着无边的巨树,旋转降落,追根溯源。


    终于,他们落地了。柳树的根须从虚空长出,前方不远处,站着老人稍显佝偻的背影。


    她至今不曾解开弟弟的搜魂,每次都只能看见诀别前的最后一幕。


    明明她的法力早恢复了,在搜魂一道唯其独尊,却不曾消去这抹烙印,权当亲人仅存的遗物。


    在太徵的斜上方,柳枝编成了一座鸟笼,里面关着一只鸟。


    白翎稍作定睛,发现那只鸟是缩小的凤凰,绚丽的羽毛多为紫色,大概是顾怜。


    顾怜靠在笼子上一动不动,对二人的到来没有半点反应,可能是旁观了斩月渡劫的全程。白翎环顾左右,没找到尹真的身影。


    不知那人怎么样了,或许因心境里承受的痛苦太强,已经脱离。


    太徵徐徐回身,有一点晶莹从老人眼角闪逝,被她佯装不经意地抬手,抹去了痕迹。


    她道:“你们都看完了。现在……可以作出你们的选择。”


    三人相对,良久无人说话。


    最后,白翎轻叹一声,道:“多谢道君,解开了困扰我很久的疑问。”


    他没有往下说,而是以静制动,等太徵抛出更多的条件或信息。千年前的旧事过于骇人,经过极度的震惊后,白翎迅速进入了极度的冷静。


    他接下来要面对、甚至打败的,可是混淆了善恶的斩月——


    不,那人已经是展月了。


    不过,太徵状若入定,许久不曾答言。白翎转向裴响,微微笑道:“阿响,你觉得如何?”


    裴响道:“我在想另一件事。”


    “嗯?”


    黑衣剑修眉目冷冽,缓声说:“诸葛师兄入门,是因他有师祖遗风,故得了师尊青眼;而我入门,是因各方面酷肖师祖,可当他替身的不二之选……那么师兄,你呢?师尊说收你入门,也是受师祖指引。为什么?”


    裴响定定地看着白翎,道,“你抽中的功法,唯有你抽中。它在全性塔内,专门等待着你。而塔里的诸多法宝,尽是师祖所置。”


    他慢慢地重复了一遍:“为什么?”


    白翎望向鸟笼里的顾怜,那厮将翅膀一甩,罩住脑袋,意思很明显:不知道,正伤心,别烦他。


    白翎挑眉道:“我们要在这儿讨论铲除老祖?如果某人还余情未了的话……有点残酷啊。”


    太徵散开编造鸟笼的枝条,顾怜却没有变回人形。显然,做鸟好歹能掩饰表情,做人就只能躲起来了。


    他飞到高处的枝头,掷下一句话:“你们爱怎样怎样,反正我早当他死了!!!”


    众人陷入安静,都从他故作凶恶的声音里,听出了多年忧思终成真的痛苦。


    白翎垂首少顷,抬头看着太徵道君,道:“请前辈明示,我们该怎么做?事到如今,不知您的打算怎样,我先说说我的看法吧:既然老祖要取我师弟的性命,我便一定要杀了他。您的手上,应该掌握着杀死他的办法?”


    他以前便知道,想让修《太上迢迢密文》的人死,除非修为远胜之。否则,就只有令其心甘情愿赴死这一条路可走了。


    显然,两条路都走不通。


    而太徵道君耗尽心力,将众人召集,肯定找到了第三条路。


    果不其然,老人说:“当年的三圣,互相知晓致命的缺陷。我的暂且不提,就说是非吧。他绝不可纳入过多灵力,因为他的境界再涨下去,就成毫无自主之力的婴儿了。”


    她顿了顿,道,“而杀死《太上迢迢密文》修士的东西,名为‘阴阳器’。此物在阴阳两界的边缘,唯有它,能举九幽黄泉之力,彻底把展月拉入冥间。但阴阳两隔,千年一度,才能在此世见证彼方。我筹备已久,就等着夺得那件神器——如今形势险峻,我必须留守新河郡,以待是非卷土重来。你们二人,务必前往魔域,赢得此器!”


    白翎道:“‘赢得’?看来想拿到这件东西的,不止我们啊。老祖更清楚自己的死穴,说不定他提前个百八十年,早派人在阴阳边缘蹲守,防止能干掉他的大杀器被人拿走了——啊。”


    突然,白翎稍稍睁大了眼睛。


    裴响道:“师兄?”


    白翎喃喃地说:“他肯定……提前了百八十年,就在蹲守。”


    太徵皱眉道:“有什么问题吗?”


    白翎却没有回答,他的双眼越发睁大,一股寒意沿着后背,直直地往上冒。


    白翎轻声说:“对于老祖,最重要的有两个,一个是大杀器,一个是阿响。他不仅会派人盯着大杀器,还会派人盯着阿响——不,不一定派人。他完全可以亲自来。真有人能在天上闷个一千年,完全不出来走动么?我记得有种宝贝,名叫‘山傀’,差点在修真界灭绝了,就是因为全部被老祖收集起来,炼制分身。”


    他话音落下,诡异的气氛在三人间滋长。


    白翎自言自语道:“那么老祖会不会有个分身,一直在我们身边——防止阿响出什么意外呢?”


    一时间,裴响神色微凝,显然想到了某个具体的人。


    太徵却不知此人是谁,道:“怎么,你们皆被顾怜收入门下,另有渡尘真人庇护,还轮得到外人出手吗?”


    “外人,外人……确实有个这样的人!我就在刚才,还奇怪他去哪了呢!”


    白翎慢慢地勾起唇角,说,“进心境的算您在内,不是五个吗?太徵道君,我们那位黑眼圈很重的‘元婴期’朋友——现在何处?”


    第149章 一百四十九、重启 Avengers ……


    太徵略一愣神, 道:“他扮演活石人,因为承受天谴太过痛苦,我让他提前结束了观心!”


    “那我跟您长话短说吧。我们认识这位兄台, 早在一百年前——恰好是阿响入门后碰上第一件大事, 也就是道会那阵子!在秘境里, 我们险些被问鼎一脉灭门, 要不是这人召集了大把散修, 我们早就被上千个冤魂怨灵嚼烂啦!”


    白翎双手按住太阳穴, 极力回忆, 不想放过任何一处细节。


    他道:“之后我们惹上了魔域公主,进了魔尊的圈套……他当时在干什么?他留在黑市, 没跟我们一起。”


    裴响提醒道:“以他的修为和个性, 跟着我们会穿帮。他不出手,我们将死在魔尊刀下,他若出手,按照金丹期的修为能力有限。”


    “对, 但他一定做了什么吧?其实我一直没想明白,那时候偃鸣道君为什么救了师兄师姐。就算有他的弟子通风报信,他也该来救弟子呀,怎么跑去救别人了?”白翎扬起一边眉。


    太徵道:“偃鸣道君, 历来听从是非的调遣, 更服从展月的命令。”


    “这就说通了呀——他背着我们, 跑去给偃鸣下令啦?再然后呢,我们回了道场,准备给师兄进境!结果是什么?和师兄无关,和我无关,和阿响有关——刺杀老祖?不不不, 是阿响接了魔尊一击,又达成了一件老祖的标志性功绩!”


    白翎对太徵道,“道君,那时候的魔尊是你家弟子放进来的啊。您怎么说?”


    “彼时一是为了争夺道君席位,二则……”太徵看向裴响,索性直言,“我考虑过趁你尚未大成,提前将你扼杀。没想到,你真的接住了魔尊一击。秘境是展月布下的,魔修入侵那般顺利,或许也是他暗中放任所致?”


    “……真是人生处处有惊喜啊。”白翎深吸一口气,幽幽地道,“接着便到现在了,时间过去一百年……我和师弟,来到新河郡,在道君您的谋划下,一步步揭开当年的真相,站到了您这一边。而他——化名尹真之人,再次出现得恰到好处,一路跟在我们身旁。”


    三人目光相交,皆不动声色。


    但令人背后发毛的感觉弥漫开来,像是揭开了一张恐怖的面具后,发现露出的真容比面具更可怕万分。


    忽然,白翎眉峰轻皱。


    他道:“不对,不对!”


    裴响专注地听他说话,太徵问:“有何不对?”


    白翎深思道:“他为什么会由着我们看见真相呢?不应该抓住机会,把我们打包拐回道场吗。他甚至放任我恢复了阿响的记忆,就不怕阿响以后见到他再给一剑?”


    裴响顺着他的思路说:“他若那样做,我们必然起疑。况且,在我入却风司之后,师兄你便……”


    “便与他不共戴天了。说得好。”


    白翎拍拍师弟的肩,不自觉地跟他靠在一起,道:“他一定有什么非让我们来一趟的理由……恢复记忆要去旧河郡,引路要用到阿响身上的灵台枷、道君手里的两不疑,旧河郡有识海钥……对了,识海钥!道君,我们带走的那枚识海钥呢?”


    “放在两不疑上,与灵台枷持平,用以支撑我们多人同在心境啊。”


    太徵话刚说完,脚下猛地一晃。


    白翎和裴响同时抓住对方的手,稳住身形。


    漫天柳叶齐齐震悚,嘈杂的叶响挤满心境。柳条狂舞,柳根塌陷,一声凤鸣传来,顾怜挥舞着翅膀飞落,白翎讶然道:


    “地、地震了?”


    太徵脸色难看:“不,是有人——”


    字音未落,心境轰然消逝。搜魂被强行终止了,几人都没感到现实世界的冲击,所以唯有一种可能:


    他们没受到影响,但护法的宝物出事了!


    白翎眼前一片白光,紧闭双目都没有用,整个人像在不断下坠。好一会儿后,脚踏实地的感觉才一点点恢复,他拨开柳枝绕成的茧,回到现实之中。


    时值深夜,现实里并没有过去很久。


    几人同时落地,一眼发现,有一株柳树形成的茧早被毁坏,空荡荡的。有人提前离开了心境,在法场中心,两不疑倾倒在地,灵台枷滚落一旁,识海钥不知去向!


    一声苍老的呼唤传来:“道君,仙长!”


    白翎回头,发现叶府全体搜魂师,集中在远处的结界里。


    那结界的中心,竟然是他们在祠堂供奉的太徵仙像,人们不知经历了什么,一个个惊慌失措,本来挤在仙像脚下,此时才壮着胆子前来。


    太徵走向他们,问:“发生了什么事?”


    叶家家主说:“不得了啊道君,有个仙长他、他突然发疯,抢走了你的宝贝!”


    其他搜魂师搀着他离开结界,争相告状:“道君,就是那个棺材脸大高个,两眼乌青的——我们以为观心结束,你们都要出来了,没想到就他一人呀,还打伤了您的土地公公!”


    白翎:“土地公公?哦,两不疑?”


    一缕稀薄的烟气从“两不疑”冒出来,凝聚出老头的模样。不过,器灵比之前透明许多,显然伤得不轻。


    他咳嗽着说:“道君,恕老朽失察,着了此人的道。他,他突然发难,老朽竭力抵挡,不得已启动了您仙像的祈灵符,先用结界把大伙儿罩住。”


    仙像之所以盛行于各地,尤其是妖魔多的北方,正是这个缘故。


    只要给仙像画上祈灵符,受供奉的修士便会被抽调一缕灵力,当信徒们遭遇危难时,修士未必能即刻赶到,祈灵符可以形成结界,暂且庇佑凡人。


    其香火越盛,修士分来的灵力越多,结界越强。太徵的仙像受叶府朝拜千年,结界厚如金刚。


    太徵抬手助器灵复原,道:“人命更重要,你没做错。”


    器灵缓过气,犹在懊悔:“可恨丢了识海钥,那恶贼究竟是何方神圣!”


    太徵说:“他是展月老祖。”


    器灵:“……”


    搜魂师们:“……”


    在场诸人无不目瞪口呆,不敢多说一个字。


    太徵神情郁郁,转身对白翎三人道:“不论他要识海钥去做什么,总归不会有利于我等。罢了,事已至此,做我们该做的就是。”


    白翎正要点头,发现裴响一直盯着他。确切地说,是盯着他绾起上半头发的发髻。


    白翎若有所觉,往脑后一摸。


    他愕然道:“我碧落幡呢!”


    不知何时,他飘在背后的深碧色长绦不见了。白翎与裴响四目相对,都在对方的眼底看见了“不好”二字。


    太徵道:“那件神级法器?不是百年前便被展月收走了吗?”


    “他身上留着一条残片。”顾怜恢复人形,抱臂寒声说,“你们用它干什么了?”


    “里面关着旧河塔怨灵。”白翎沉默片刻,说,“就是活石人的怨灵。”


    他顿了顿,道:“那具怨灵的修为高达大乘期,和道君您一样……如果被展月带走,再把碧落幡恢复完整,他就能借用怨灵的力量了。”


    太徵闭了闭眼,神色凝重之至。


    白翎喃喃道:“他为什么把我们留在这,为什么不趁机带走我们,或者把我们杀了?”


    解开无数个疑团后,涌现出更多个。


    当务之急,却不是去找展月,追回两件法宝。太徵环顾四周,迎着诸多忐忑的视线,看回白翎和裴响两人,郑重道:


    “此间一切,尽交给我等长辈。你们有更重要的事去做,秘境以北,沉音魔域,你们去过的地方。阴阳相接之地,正在其中。展月渡劫在即,我们仅有这一次机会。能否保住尔等性命,能否保住天下苍生,都要看你们了!”


    老人目光灼灼,向他们走近一步,期待着两人的回应。


    白翎望向裴响,却见师弟始终看着他,一眼不错。


    白翎笑了笑,疑虑荡然无存。若是百年之前,寿尽之际,他绝不会为什么扯蛋的天下安危、苍生疾苦费半点心、出半点力。


    他甚至会对修真界毁灭乐见其成——说不定等这个世界泡汤,他就能回家了。


    不曾想百年而已,世事如棋局局新。


    白翎直视着太徵道君,说:“您刚才提到的具体地方,在沉音魔域?那真是巧了。魔域其他三家,我们一点门路没有,偏偏在沉音魔域,我们很有人脉啊。”


    太徵:“莫非……”


    “没想到我们展月一脉的师兄弟三个,会在这种情况下碰头呀。”白翎笑眼微弯,朝顾怜投去一瞥,问,“师尊去不去?差你凑一桌麻将。”


    “哼,胡言乱语!”


    顾怜本来抬起一只手,以广袖掩住下半张脸,不想被人发现他痛哭过。但现在全场目光聚集到他身上,他只好瞪了白翎一眼,不情不愿地放下手,对他腰间的银铃施法。


    那只生锈的铃铛曾来自诸葛悟,在他半身入魔之后,便结满银锈、再没发出过声音了。


    此时顾怜放出紫炎,将银铃缭绕凌空,持续灼烧。他的“莲台无妄火”可焚尽妖邪,祛除法器上的魔气不在话下。


    众目睽睽,望着那银铃焕然一新。


    铃铛落回了白翎手中,他正欲开口,忽然想起什么,转头对裴响眨眨眼。


    黑衣剑修面无表情地注视着这一幕,见他停下来看自己,不禁一怔。


    裴响低声说:“我不会在这种时候介怀的,师兄。”


    白翎道:“我们一起喊更好啊!我知道你也很感念他的。快过来,阿响!我来倒计时,都喊‘大师兄’。三、二、一,喊——”


    清风拂过,满院人屏息凝神。


    两名年轻的仙长同时开口,却不等他们唤出声,一道温和持重的嗓音便从银铃里传出:


    “阿翎,小裴,是你们么?”


    第150章 一百五十、组会 师门四人终于在一个聊……


    一驾骡车行驶在古道上, 即将从暖融融的黄昏走进淡紫色的薄暮。


    路两旁都是麦田,风吹麦浪,发出连绵的喧嚷。几缕炊烟斜斜地挂在天边, 地平线上, 露着零星的房子尖, 隔太远了, 像蝤蛴一隐一现的犄角。


    一名年轻道人躺在露天的车舆里, 睡得正起兴。


    他本来用幕篱盖脸, 但风吹着吹着, 将这轻巧的物事吹动几寸。


    柔如无物的白纱也被吹开,似昙花的重瓣渐展, 露出下边的花蕊——是青年明丽清新的眉眼。


    他从午后一直睡到了这会儿, 面颊酡红,状若微醺。


    青年披散的棕发铺满草席,不和寻常美人一样,泛着缎子的光泽。恰恰相反, 他的头发总是太过蓬松,底下还略微泛卷,倒像两侧的麦穗,在如今的晚秋天色里, 生机勃勃。


    诚然, 距离新河郡发生的一切, 已经过去了三个月。


    修真界步入了秋天,白翎也和裴响一路同行,来到了远离道场的人魔两界边缘。


    顾怜和太徵都留在了新河郡,防止是非卷土重来。果不出他们所料,神教很快便再度发兵, 捉拿乱党。


    幸好,当初留守道场的新派势力金蝉脱壳,不曾折损太多。


    他们暗中南渡,先一步抵达了新河郡,协力守城。


    是非久攻不下,竟然祭出了一件修真界失传已久的法宝:玄天炉。


    此物上回面世,还是和碧落幡作为问鼎道君的压箱底宝贝,一起登场。


    正是在它的不断强化下,区区仙级法器群魔饵,引得十万魔族分食了问鼎的神身。


    白翎记得,他曾问过尹真一嘴,玄天炉最后花落谁家。彼时的尹真——或者说展月老祖,称其被某个强运散修抢先得手了。


    现在看来,玄天炉当初是被他收入了囊中,故而落到是非手上。是非凭借此物,催动霁青河水,胁迫太徵献城归降。


    若她拒绝开城门、灭叶家、奉上展月一脉的不肖徒孙,是非便放水淹了新河郡。


    神教门徒把整座城围得蚊蝇都飞不出去,数万居民插翅难逃。


    不过在那时候,白翎和裴响已经先走一步了。


    太徵为今日情景筹谋多年,提前备好了特制的咒印,安在他二人身上。此咒印别无他用,唯独能防是非一手,让他算不出二人的动向。


    如此一来,是非盛怒。


    他势要灭了新河郡,这个千年前就看不起他的地方。


    千钧一发之际,与他同行的驾鹤道君拦住了他。上次跟着是非的,乃是偃鸣,他为太徵所伤,此番留居道场静养。


    于是可堪重用的道君中,唯有驾鹤能来和顾怜过招了。驾鹤本就讨厌是非,见他怒极失智,更是不满。


    玄天炉虽能激发潮涌,但在水属性蟒身妖王面前,小巫见大巫。如今,新河郡与神教对峙,谁也奈何不了谁。


    白翎解下腰间的银铃,以指尖挑着在眼前看,若有所思。


    车轮声辚辚作响,终是把他唤离了好梦。眼见天已黑了,白翎形神懒散,一时片刻不想起来,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


    铃铛变化了角度,清盈的铃壳上,映出另一人的背影。


    白翎瞥见了,不觉含笑。他把铃铛再转了转,将此人映得更清楚些,正是坐在前面驾车的裴响。


    不知是为了与师兄相配,还是什么别的缘故,裴响也戴着一顶蓑笠。时值日暮,恰有一痕余晖,抹在他的帽檐。


    这一星半点儿的弧光,为剑修的通身黑衣、遍体绷带冲淡了煞气,衬着远方的夕阳无限好,白翎看在眼里,咂摸出一丝浮生偷闲,浪迹天涯的味道。


    刚好师弟察觉他醒了,稍稍侧头。


    青年时期的裴响完全褪去了少年时的青涩,眼睑一压往后瞥,在铃壳上与白翎对视。


    他淡漠的神情放在玉雕般俊美的面容上,白翎绞尽脑汁,只想到一句:“艳若桃李,冷若冰霜。”


    其实不太贴切,毕竟原话是形容女子的。


    但这无喜无怒一回眸的姿容,白翎有心展示一下赞扬美貌的文采,却是书到用时方恨少了。


    裴响发现他在看自己,惯常冷淡的神色疏忽转暖。


    两人借由铃铛目光相交,白翎笑眼弯弯。裴响觉出他笑容里的挑逗意味,一垂眸道:“……师兄。”


    “我们阿响真可靠,载着师兄走了这么远。”白翎翻掌把银铃一握,人也坐起来,双臂撑在裴响身侧,问,“到哪了呀?”


    “无名关。”裴响目光留在他面上,看着白翎远眺各处,说,“离两座最近的秘境瞭望塔,各有数十里。”


    “啊,两不管地带,我懂了。不过还要走半个时辰吧?坐坐坐。”


    白翎往边上一挪,拍拍身侧的空位,示意裴响换个地方。反正骡子听话,眼前就一条道,横竖走不错方向。


    裴响点了下头,依言和他并肩。


    两人面对面看了会儿,又不约而同地躺下。虽说脚都伸到了车舆外边,一颠一颠,但他们各自侧身,曲臂枕在耳畔,并不算拥挤。


    人没有挤在一起,心却似一直贴着。鬼使神差的,两颗脑袋越凑越近,裴响早已将蓑笠倾斜,拿在手里,此刻稍作遮掩,配合着浓郁的暮色,恰如其分。


    “你们在干嘛?!”


    一道突兀的质问破坏了氛围,白翎和裴响同时拉开距离,差点把车舆两侧的挡板撑散架了。


    裴响面色不善地起身,辨认出声音来源——是被白翎随便塞在手边的银铃。


    从中传出了顾怜的问话。


    “你们是去干大事的!全天下的生灵都要拜托你们,你们居然抓住机会就谈情说爱?”


    顾怜大为光火,隔着铃铛,都能想象到他气红脸的样子。


    裴响面无表情地一拱手:“见过师尊。”


    白翎则一动不动地瘫着,直到顾怜的怒火有集中到他一人身上的趋势,他才无力地哼出一声,道:“我们干嘛?你才干嘛!诶我说——不要自己情场失意就让天下有情人终成不举好不好?师尊你总是这样恰到好处地出现,次次打断我们,我下半辈子真的会无法人道的!谁负责啊?!你别看了好不好!!!”


    顾怜修习《法眼遍历秘典》,只要修为低于他,万物万象皆瞒不过他的眼睛。


    不知是他本来就对白翎和裴响往那方面发展很抵触的原因,还是他目睹了展月千年前渡劫惨状之后、一直没调整过来,这三个月里,每当白裴二人对视着对视着离近了点、甚至各看着两边悄悄拉下小手,铃铛里都会冒出顾怜煞风景的鬼吼鬼叫。


    白翎无奈,很无奈。


    要是别人疑似丧偶,他多少会安慰两句。但丧偶的是顾怜,丧的偶还是老祖,白翎没欢天喜地地吹唢呐就不错了。


    而且他不知为何,总觉得顾怜状态不太对劲。


    说是悲痛,也没有立即杀回道场,找老祖对质;说是愤慨,也没有冲进是非大本营,去殴打这个最合适的泄愤对象。


    可惜他们师徒俩的关系实在恶劣,白翎绝不可能拉下脸去主动关怀。顾怜更不肯对他泄露哪怕一分的薄弱,属于死要面子活受罪。


    思来想去,白翎只能归因于人活久了会变态。


    纵使千年前爱得死去活来,千年后亦可能分道扬镳。他每每想到此,看着朝夕相伴的师弟,难免对心里的浓情蜜意生出几分戚戚焉。


    或许算兔死狐悲,也可能是推人及己,总之迫切地需要和师弟干点什么,好驱除这份不安。


    问题是每次都被顾怜搅了局。


    白翎单手撑头爬起来,保持着皮笑肉不笑的神色,用力拨动铃舌。


    铃舌可以往两边拨,恰好能加入另两个谈话对象,以前只有诸葛悟,现在多了个顾怜。


    白翎接通诸葛悟的第一句话就是:“师兄,要死了。你能不能把师尊踢出去?”


    顾怜怒道:“倒反天罡!你敢让他踢我?还有,‘师兄要死了’是什么话,哪有你这样讲的?好不吉利!”


    白翎根本不想和他浪费口舌,冲裴响翻了翻眼睛,用眼神示意道:看吧,为什么我和顾怜合不来?


    裴响一时沉默,不待他思索出如何应答,顾怜更生气地叫道:“别以为我看不见!”


    幸好诸葛悟在此时接话了。


    青年已适应了两边劝架,问:“今日又是何缘故?汇合之时近在眼前,怎在这等关头水冲龙王庙。”


    白翎说:“这癫公天天盯着弟子亲嘴。”


    顾怜说:“你还好意思讲!青天白日朗朗乾坤,你、你竟能说出这等污言秽语!你等着本尊的飞剑!!”


    诸葛悟道:“原来如此。阿翎,你……”


    “凭什么先说我?明明是他不对。”白翎一扬眉道,“弟子也该有弟子的隐私权啊。知道何为隐私权吗?谅你们也不知道。阿响,上!我教过你的!”


    裴响背书一样无感情地说:“隐为隐秘,私为私事,权为权益。但凡是人,皆有不可告人之事,应当得到尊重。况且两情……”


    他顿住了。


    白翎“啪啪”直拍车驾,说:“讲出来!放心大胆地讲出来!修真界真是太迂腐了,我们要正视内心的欲望和情感!”【你现在阅读的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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