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八十一、逼供 请再表演一次那个——没……
濯缨真人吐息一促, 脸色变化再三,拂袖而去。
白翎知道他是被派来试探自己的,只笑一笑, 转身道:“走吧阿响。”
裴响因濯缨真人变得漠然的脸, 慢慢回温。
他道:“此人在争鸣关内, 与我作对。”
“是吗?早知道多骂他几句了。”白翎漫步下城墙, 惋惜地说, “哎呀, 应该建议他来做小的。可恶, 为什么刚才没想到这句?我要记起来下回讲。”
裴响:“……师兄何辜。”
提及诸葛悟,白翎不着调的话语收住, 没往下续。
风声呼啸, 他们出了关隘的门洞。一道锐利的视线如芒刺袭背,两人同时有所察觉,快速对视了一眼,并未回头。
白翎思索道:“濯缨那种端着的人, 最喜欢故弄玄虚。放了狠话,以后再跟我嚣张,说什么‘早提醒过你了’……话本子里常见的龙套反派台词啊。他刚说什么来着?让我老实待着准备婚礼?唔,我到处跑会倒霉吗。”
他想事情的角度总是奇异, 裴响却接受良好, 顺着他的思路说:“华盖后面, 是他师尊。此人亦盯我多日,始终不曾露面,许是伺机而动。”
“没关系。事已至此,先吃饭啦。”白翎好久没和师弟一起回家,说着说着笑意粲然, 道,“我是该小心点——丧偶也算一种重大打击嘛。鬼知道他们会不会害我来对付师兄。”
裴响步伐一顿,蹙眉看他。
白翎从师弟的脸上,清楚地读懂了四个大字:那你还笑?
白翎拍拍他说:“不用紧张,他们不会现在动手的。等到大婚之后,红线相连气运相接,那才是我的最佳死机!”
裴响眉头皱得更紧,几乎是瞪了他一眼,快步拉开两人的距离。
白翎真想为自己申冤:他又不是拿生死大事开玩笑,只是好久没和师弟见面了,语气有点压不住。他本来还想分享结丹的奇妙感受来着。
可是裴响和他分别两个月,似乎没有他这般期待重逢。白翎摸不着头脑,有些泄气,转念一想好像明白了什么,左右张望。
周围草木渐生,他们已经回到道场,踏上了一条人迹罕至的小路,借此去大罗仙窟。
白翎一个箭步上前,捉住裴响的手腕,扒拉他的绷带。
裴响一惊,低声挣扎道:“你做什么!”
“放心没别人看。”白翎言简意赅,手上动作也快,飞速拆下两圈纱布,又顿住了。
绷带之下,果然是纵横交错的疤痕。他才瞥见一眼,裴响便趁他发怔,将手夺了回去。
微黄的落叶满山起舞,回荡着连绵的裂帛声。白翎验证了心中猜测,裴响则面无表情,把手背在身后,将纱布重新缠好。
无需目视即可做到,显然已习以为常。
沉默片刻后,裴响颇为生硬地问:“何必?”
留下的疤痕经久难消,他修《太上迢迢密文》,以后的疤痕也只会更多,不会更少。诚然,白翎看与不看,都是徒劳。
白翎放下停在空中的手,道:“可我发现了你的异常,却没有关心,你不是很失望吗?”
裴响的目光稍稍闪动,旋即否认:“没有。”
“明明就有。”
“当着那么多人面,想要你关心也是痴心妄想了,师兄。”裴响被他揭穿,索性直言道,“你闭关了两个月,此刻如在昨日罢。可惜我亲眼见着洞天中兴建殿宇,一日高于一日,与你不同。”
白翎慢慢抬眼,明白了裴响不如他期待重逢的原因。或许,裴响期待的是他闭关再久一些,拖到婚期过去才好。
白翎鬼使神差地说:“我先偷偷地关心你啊。反正大选结束就和离了……不,说不定师兄进了化神期就行。”
“是吗。”裴响幽幽地望着他,轻声道,“偷情一样。”
白翎:“……”
白翎发出震惊的叫声:“说什么呢!这、这怎么是偷……你从哪儿学来的?!”
他连这俩字都说不出口,城墙般的厚脸皮竟有薄如蝉翼的一天。白翎像挨了天雷,此刻受到的撼动更甚于听见曲映喊自己裴响的嫂子。
他双眼睁得溜圆,张口无言,却见裴响流露出复仇般的快意,缓缓盯他一眼,转身离去。
白翎追着他道:“站住!你你你要是这样认为的,我——我和离前都不会跟你讲话了!阿响!”
“请师兄注意声量。”裴响目不斜视地往前走,说,“偷情该有自知之明。”
“我呸!!!”白翎冲山谷“呸”出了回声,转头纠正,“你说的那是两个人,暗通款曲,我对你——”
“别无他想昭昭之心日月可鉴?”裴响轻飘飘地念罢,冷笑一声,“听腻了。”
“……”白翎没接话,面色微微涨红。
天地良心,他没想这么说。不对,他本该这么说的!
可是他刚才的脑子里是什么?
裴响发现他没跟上来,站在转弯尽头。一株参天的柏树立在道旁,凌寒依旧苍翠,偶尔才飘零片叶。
隔着小段距离,少年人并未回头。但是,他压抑得有些喑哑的声音,许久之后,传至白翎耳边。
他说:“师兄什么都知道了。你的功法,骤然破境,显而易见。”
白翎眼睫一颤。
他问:“你为什么还来找我?”
白翎倏地抬起视线,下意识往后退去。
但是裴响转了回来,缓步靠近,边走边道:“我要听师兄再说一次。”
“哈?”白翎习惯性地牵动嘴角,然而双眼圆睁,脑子已经是一团浆糊,问,“说什么啊?”
“我要你说,你对我别无他想,昭昭之心,日月可鉴。”
话音未落,少年人身形虚晃,似一缕黑影飘飞,倏地欺身上前,擒住了白翎的手腕。
裴响的手掌裹满绷带,纱布粗糙,摩挲着白翎的腕骨。白翎没料到他对自己错过婚期的希望落空之后,直接破罐子破摔了,非逼他补刀。
“在、在这里说吗?不合适吧——”
“合适。”缓兵之计被否了。
“我没说过你那话,是你自己编的!”
“你说的更多,更重,更不留余地。”顾左右而言他也失效了。
“你先放开我,严刑逼供不算数!我要闹了,我要请濯缨真人做主!!”
“他?”
裴响眼底浮现出了极少见的轻蔑神采。衬着他这张脸,适度的傲然反倒更添颜色。
白翎头回见师弟锋芒毕露的模样,微妙地沉默了一下。不过他很快反应过来,现在不是看脸的时候!胡搅蛮缠都没用了岂不完蛋?!
白翎恶声恶气地说:“我现在是金丹后期了!再不放手,我——”
话没说完,裴响直接拉着他的手,往胸口一按。他紧盯着白翎,道:“动手。师兄,动手后接上那句话,我便明白你的心意。”
白翎却跟烫着了似的,使劲把手往回抽。他不肯伤裴响,难道裴响会把他手腕拽断?两个犟种不就比谁的心更狠吗。
果不其然,白翎夺回了自己的手,可是裴响不放开他,被拉着又进数步。
白翎恼羞成怒,脱口而出道:“你说偷情要有自知之明的!!!”
他说完便倒抽一口冷气,自知失言。裴响素来冷冽的面上,明明没有神情变化,但白翎就是看见,师弟平直的嘴角稍稍上扬了那么一点。
白翎终于崩溃道:“你笑什么?!”
裴响压低声音,目不转睛地望着他,说:“师兄,把我的话重复一遍。只要你说完,从今日起,到你和离那天,我不会再行任何逾矩之事。”
条件实在诱人,白翎立即张口。
他向来鬼话连篇毫无负担,何况被逼到如此境地。天杀的,他现在悔得肠子发青——到底为什么没忍住,一闭关就跑来找裴响了!
但在他开口的一瞬间,裴响嘴角的那丝毫弧度,倏地消失了。
白翎脸色苍白地念:“我对你别无他想,昭、昭昭之心,日月——日月可——”
可鉴?
不可!
白翎手比脑子快,猛地挣开裴响,往大罗仙窟奔去。若有其他仙友在侧,此时定会惊呼:展月一脉的绣花枕头,竟然将“神行术”修至化境,速度堪比御剑?!
然而白翎一心快跑,好像身后有怨灵在追。
世家公子,恐怖如斯!
修真界算古代吧,古人讲究的含蓄呢?分寸呢??发乎情止乎礼呢???裴响这样对他完全不考虑他心脏的承受能力啊!!!
白翎心乱如麻,一口气奔回了大罗仙窟。他腹诽了师弟千百条,但是最可怕的,想也不敢想。
他没把那句话说完。
仙窟的入口近在眼前,白翎如释重负,停下来喘气。眼前是一片藤蔓,隐约织成门的形状,隐匿在瀑布下。
白翎知道自己的头发已经炸成海胆,这幅样子去找林暗,绝对一照面就被大师姐猜出遭遇了。
他抓住藤条,借力撑着身子,平复吐息。因为被大罗仙窟辨识过,白翎并不会受到藤上的毒刺所伤,只像握了一手毛。
片刻后,快跳到爆炸的心总算恢复少许。白翎准备进门,去寻求林暗的庇佑——当着别人家师姐的面,裴响总不会还犯浑吧!
不料,正当他直起身的刹那,背后传来轻轻的一声:
“师兄。”
白翎鬼叫着冲进了大罗仙窟。
第82章 八十二、绷带 来啊!互相伤害啊!!!……
时值黄昏, 秋日的浅滩愈发明净。
岸边芦苇丛生,雪白的花穗子毛茸茸的,正往空中飘飞, 忽然被一道“啊啊啊”的怪声惊扰, 短暂地腾空片刻。
一道人影似离弦之箭, 冲向临水的竹楼。此人白布道袍, 披着暗墨绿的短斗篷, 左闪右现, “砰”地撞开了主屋大门。
堂上轻烟袅袅, 茶水刚烧至滚烫。
炉盖子直跳,林暗一手挽着水红广袖, 一手拨弄柴火, 闻声看向门口,对双手撑着膝盖、不住喘息的白翎道:“白师弟,都金丹后期的人了,怎还跑得上气不接下气?”
“我……林真人好!听说晚上有饭吃。”
白翎没想到只有她在, 倏地站直了,溜去橱柜里摸了个杯子,倒出壶中的残茶,一饮而尽。
一大杯凉水“咕嘟嘟”下肚, 白翎用手背一抹唇角, 方才缓过气来。他坐在茶案另一角, 双手捧着空茶杯,端正得像个小道童。
林暗略一感应,说:“除你以外,眼下造访的只有裴师弟。莫非,你们又拌了嘴?刚才好大一声尖叫, 我还以为水烧开了。”
白翎假装听不懂,维持着乖巧的微笑,不住地瞄屋外。不出片刻,一道黑衣身影款款出现,裴响面色平静,步入厅内。
白翎立即低头,听见师弟对林暗行礼:“见过林真人。”
他顿了顿,而后有沉沉的目光覆下来,罩住白翎全身。
“师兄。”
白翎硬着头皮,飞快地望他一眼,然后立即转向林暗,问:“徐景他们怎么还不回来,要不要我去洗菜?”
“酱醋见底了,我传讯让漪儿去捎两瓶。备菜的活计,冯郎他们在做呢,今日庆祝你出关,哪还有让你下厨的道理?”林暗柔声说,“灶上备了些点心,我去瞧瞧火候。你们先坐。”
“我帮帮忙也可以的嘛!”
白翎忙冲她眨巴眼睛,半个身子离了凳。女修却拍拍他的肩,把他按回原位,示意他去给裴响也拿个杯子,倒新茶来喝。
白翎心下暗道失算——糟了,本以为驾鹤一脉的小辈们都在,加上林暗,方便他猫在众人堆里,不要和师弟大眼瞪小眼。
现在倒好,林暗定是误会了什么,专门给他们腾二人空间。
脑袋快爆炸了!
女修步履轻移,瞬息已不在原处。白翎犹向她的背影伸手,然而一片衣角都没捞到,只能“唰”地把手揣回来,假装没事。
他眼观鼻鼻观心,刚才面对林暗的纯良微笑撑不住了,慢慢散入眼角眉梢。从白翎的角度,只能看见斜对面的裴响下半张脸,还是在余光的边缘。
他想通过师弟的嘴角曲直判断他心情,也不能了,因为实在看不清。可白翎的视线但凡往上一点,肯定会立即败露他窥伺师弟又不敢正眼看的丢脸行为。
未战先怯,成何体统!
白翎心里懊恼,对自己骂骂咧咧。可是他瞄着瞄着,目光凝聚在师弟的领口,还未发觉。
裴响的道服历来是里三层、外三层,最里面的白绸中衣,只露出雪纱绲边,外面套的几件,统一黑色,但也有深浅明暗之分。
白翎心乱如麻,不自觉被师弟的衣服吸引了注意,发现他穿的真严实,领口一丝不苟地拢着,以前还会露出喉结,现在添了绷带,完全是密不透风了。
白翎不禁悲从中来,胡乱想道:“阿响衣服下面不会裹成木乃伊了吧?那是受了多少伤啊。明明才过了两个月,我一不在,他便把自己整成这个样子。”
他面上的笑意彻底淡去,化作三分黯然。
蓦地,视野中心、白纱布缠着的喉结轻轻滑动,将白翎一惊。
他下意识抬眸,正对上裴响定定的凝视。
裴响问:“师兄在想什么?之前的话,你没有说完。”
“你也知道我是师兄?”经过整顿,白翎总算找回了一点思路,没好气地说,“在荒郊野外逼我跟你胡闹,也就趁着我刚出关脑子不好使罢了。你最好把这事忘掉,再提起来,可没你好果子吃。”
裴响道:“比如?”
“啊?比如什么比如,我会把你吊在屋檐下跟门铃换班。”白翎虚张声势地横他一眼,见裴响不为所动,气道,“今晚回去就这样干!”
裴响却沉默片刻,说:“已经不疼了。”
白翎:“……什么?”
话音出口,他立即明白过来,裴响说的是脖颈处的伤。裴响总是对他细微的神色变化非常敏锐,在白翎还没意识到自己的情绪转变时,师弟便先一步捕捉到了。
刚才短暂的失落,亦没能逃过裴响的眼睛。
和初见时发现绷带的惊讶不同,和为了哄师弟高兴、故意去扯纱布的时候也不同,白翎默默盯着他喉间半晌后,不自觉的一低眉,刹那的一眨眼,是纸包不住的火。
白翎也明白自己露馅了,顿时嘴硬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进了道场,我身为师兄就要尽长辈的责任!有哪个当长辈的看见小辈伤成这样还还还不在意的?”
“师兄在意是吗。”裴响挑出了他爱听的几个字,浑然不顾白翎七窍生烟,手搭在颈间绷带的边上,问,“要不要确认?”
“有什么好确认的!你、你的伤口不都是一下就好的吗?你不爱惜自己,别人再为你操心又有什么用!”白翎没忍住叫道,但与裴响对视片刻,自暴自弃地倾身上前,嘟嘟囔囔,“你小子最好有点分寸没把脖子划烂……”
他正上火,一巴掌打开裴响的手,亲自扯他的绷带。裴响由着他胡来,索性放下双手,只是微微抬起下颔,任师兄在领口摸索。
被碰得有些痒,裴响双目稍眯,下意识往后一避,喉结又动了两下。
白翎训道:“不许乱动!”
裴响:“……”
裴响道:“哦。”
白翎摸了一圈,没找到纱布绑的结,生怕林暗这时候回来,飞快地回头看了一眼,幸好门口没人。
可是他着急便没有耐心,顺手拍拍师弟的脸,问:“怎么绑的?怎么拆啊?”
裴响不紧不慢地握住他手腕,移到后颈处,让他的掌心完全贴合。如此一来,两人靠得太近了,若从背后看,白翎像是坐在师弟腿上抱他似的,吓得白翎头顶竖起好几根碎发。
他正要吸气蓄力、教训没安好心的兔崽子,突然感受到一点起伏。原来师弟没有系结,他把纱布末端掖在了另几圈下面。
白翎:“……”
白翎紧急改口道:“我等下给你系个蝴蝶结。”
裴响:“?”
白翎面上飞红,端出一副百年老中医专业问诊的态度来,飞快地解开绷带。终于,师弟的喉结重见天日,白翎也两眼一闭,又验证了他最坏的猜想。
甚至,情况比他最坏的猜想还要坏。
裴响的颈间横着好几条伤疤,白翎只一眼便看出,每条疤痕都环绕了整圈。
再多的繁杂心思,都在此刻烟消云散,他指尖发颤,勉强触碰了一下,像烫到了一样缩手,下一刻被牢牢握住。
裴响面容平静,不容抗拒地将他的手扣在掌中,迫使他重新抚上自己的颈项。即便白翎每个指头都在反抗,努力地张开五指往外翘,还是被师弟压着手背,用掌心覆住一条条伤痕。
两人角力,白翎刚受到心神剧震,一时挣不开他,原本跪在八仙凳上,忽然失去平衡,一条腿架在了师弟膝头,整个人往前扑。
“师兄没什么想问的么。”
裴响却好像没被影响,另一只手托住白翎的肘部,扶了他一下便放回去,点到即止。看他淡淡的神色,也仿佛真的在谈话而已。
简直人面兽心啊小师弟!!!
落网的白翎心中大怒,怀疑裴响左右脑互搏,一边彬彬有礼地扶他、以免白翎投怀送抱,一边又死抓着他不放,跟铁箍似的,好像吃准了白翎会被他脖子上的疤吓到,有力无处使。
白翎确实感受到了掌下肌肤的粗粝,挣脱的力道渐渐松了,满心颓然。
可是裴响说话时,喉结轻轻震动,尽数传递到白翎掌心。白翎血色尽褪的脸又滚烫起来,神思不属地道:“问什么?”
“砍下的头颅会不会自动归位?砍多少次是否都一样?当身首分离时,是何感受,躯干能不能依照残念行动……别人总是想问这些。”
裴响的唇角再次浮现了弧度,少得如同幻觉。可是白翎明白,他现在心情大好。
白翎气极反笑,索性也毫无顾忌地道:“你这样刺激我,不就是想看我为你难受、自责、来证明我在乎你吗?还有你非要我重复的那句话——你到底想要我承认什么?阿响,我是不是太纵容你了,我真心把你当师弟,交朋友一样对你,到头来的下场就是被你逼来逼去——你有没有把我当师兄!”
他缓了口气,喝道:“说啊,你要我承认什么?你敢问我就敢答,你敢问吗!”
小块的木柴已经烧成了黑炭,噼啪一声,火星四溅。
火炉里的水始终沸着,炉盖越跳越快,最后持续着蜂鸣般的噪音。
白翎却胸膛起伏,一眼不错地俯视着身前人。裴响目睹大婚的红台日渐成型,于他而言,固然如不断锥心,可是白翎才知道师弟无法动摇的心意,眼一闭一睁,就要和别人成婚了,更是强压了满心惶然。
何况暗中敌伺,前路不明,一桩桩一件件全部在此时宣泄出来。
裴响双目微睁,一时间仰头无话,只是紧盯着近在咫尺的师兄。
白翎心一横,将架在裴响膝头的腿换了个位置,放在裴响自然分开的两腿间。他们的下半身明明没有碰到一点,但是衣衫垂落,纠缠在一起,他只是这样一动,裴响的眸子骤然轻缩了几分。
他道:“……师兄!”
“先把手放开。”白翎略一扬眉。
裴响剧烈地吐息一次,沉默地松开了他。不过,白翎很快便察觉到了自丹田上涌的灵力,不禁一愣。
他旋即斥道:“出息!”
最不希望发生的情况,最终还是发生了。白翎之前就祈祷过,千万不要在两个人相处的时候感受到修为上涨,现在却连体表都冒出了薄薄的微光,灵气外溢。
怪就怪自己剂量加太猛——把膝盖卡在别人的重要部位前面,确实该遭天谴。白翎一面自我反省,一面悄悄地不服气:姿势是有点过火,可他终归没碰到裴响不是吗?怎么这就顶不住了?
出息!
白翎浑身不自在,不禁扭了一下,试图往后退。但裴响碰巧并拢双腿,被他轻轻蹭到,霎时间,两人都跟过电了一样,四目圆睁,双面相觑。
白翎浑身的灵气“呼”地壮大了一圈。
他不敢置信地叫道:“阿响你出类拔萃的自制力呢?!”
“你问我?”裴响面颊微陷,似在咬牙,双手攥拳少顷,要推开白翎,不过手停在半空,仿佛觉得哪里都碰不得,最后低声道,“不说了。下去!”
“你看看你,对师兄就这态度,好好讲话都不行……我、我还没问完呢,你……”
白翎嘴上不饶人,实际上已经屈服,暗暗地往外磨蹭,试图不那么明显地犯怂。刚才顶上脑门的热血迅速消退,被节操不保的恐惧怼了回来。白翎悄悄地掐自己,想让体表的灵光快点散掉。
这玩意儿跟代替裴响表白有什么区别!
两人都一副想死的表情,一个龇牙咧嘴,一个双目紧闭。然而,正当白翎离成功一步之遥,就要功成身退之际,他们同时感应到了什么。
一段对话声从屋外传来:
“白老大和裴老弟已经来啦?他们脚程好快哦。”是田漪的声音,还有酱油瓶一晃一晃的细响。
她背地里原来这样喊自己的!白翎第一反应如此,第二反应不好!
另一人踩上浅水铺的石板,乐颠颠道:“今晚有红烧猪蹄,蒜蓉炒肉,老参煲鸡汤……”
田漪道:“怪了,为什么门有点歪?是不是被人撞过?”
下一刻,两人推门而入。又噼啪一声,火炉下爆出火星子,田漪吓一跳后,忙上前拾掇炭灰。
她纳闷道:“水烧好这么久了,怎么没个人熄火啊!炉子都要烧裂了……徐景,看啥呢你?去把火钳叼来。”
被当狗的徐景真和狗一样耸动着鼻子,绕着茶案闻了一圈。他满面疑惑,最终发现了一只茶杯,说:“谁翻出来的杯子,怎么就一只?白老大和裴老弟哪去了,不是说在喝茶吗。”
两人摸不着头脑,但是在自个儿家里,总不至于出事,所以把茶水晾上后,便去给大师姐送酱油了。
风吹入户,拂过直垂至地的窗帘。
因为是白天,帘布拉到墙角,被屏风挡住了大半。
然而等小辈走后,帘布慢慢地支起一角。白翎屏息凝神,紧紧地背靠墙壁,确定外面没人了,立即戳了身前人一下。
裴响背对厅室,一只手撑在白翎身侧,把他罩在怀中。
他眼睫低垂,神色被窗外的夕光融化,看不真切。白翎也不敢看他,还得克制着吐息,生怕自己的表现更慌乱一点,下回吵架又不占优势了。
师弟轻叹一声,欲言又止。
白翎连忙捂住他的嘴,因为他知道裴响要说什么。是他说过的四个字。
偷情一样。
第83章 八十三、家宴 饭前洗手卫生我有,饭前……
待林暗回到竹楼, 白翎刚擦干净餐桌,铺上桌布。裴响则抱着一摞碗筷,默默分发于每个座位。
两人看见她时, 反应都有一瞬间的微妙。
白翎像干了坏事一样, 迅速背起手, 露出标准的抿嘴笑。裴响看了师兄一眼, 又看向林暗, 半晌才想起来见礼, 道:“林真人。”
“布置得差不多了?坐吧。诸葛悟去给刹海一脉送喜帖, 被那家掌门缠住,晚些才能回。给他留碗汤就行。”
林暗笑了笑, 说着将一碟糕点放下, 随便坐了个位子。跟着她的小辈们嘻嘻哈哈,把香喷喷的家常菜摆了一排,就近入座。
田漪顺嘴问道:“白师兄,你们刚才在哪儿啊, 我和徐景来过一趟,怎么没瞧见你们?”
白翎说:“我和阿响在屋后面看风景。你们来得快去得快,我们回屋里你们就走了。”
“是吗?”好在田漪没有深究,她已经揎拳掳袖, 高高举起了筷子, “吃吃吃!”
小辈们齐声欢呼, 纷纷投箸于最心仪的菜肴。林暗无奈道:“应该先向白师弟敬茶,祝贺他出关……罢了。”
她向白翎耸了耸肩以示抱歉,问:“可有你二人爱吃的菜样?有夹不到的菜就站起来。自家人用膳,别客气。”
上次大伙儿一块吃饭,还是在魔域黑市。眼下诸葛悟不在, 驾鹤一脉的小辈们更加放松,互相从碗里抢肉,桌上笑骂声一片。
白翎左手边是师弟,右手边是林暗。
他被小辈们吵吵嚷嚷的声音感染,终于脱离了漫长冥想带来的孤寂与清幽,似重新回到人世间。
白翎自出关起,头回发自内心地灿笑道:“知道啦真人!”
他转头碰了下裴响,招呼他一起动筷。林暗依旧是饭前喝汤,让徐景把汤勺递来。
大罗仙窟与寻常的洞府不同,在林暗的打理下,与寻常凡家相似,一应陈设皆充斥着烟火气息。所谓餐桌,其实是三张方桌拼成的,桌布也是旧窗帘缝补而成,已经略显褪色。
众人面前,排着一溜陶瓷碗。既不如仙家筵席,云台凌天,也不如凡俗酒宴,觥筹交错,但是鲜香扑鼻,热气腾腾,在深秋的夜里,天刚黑时,恰到好处地暖身熨心。
小辈们七嘴八舌地讲着近日闲话,争相跟白翎介绍他闭关时发生的事情。时不时有人插嘴,提问结丹的经验云云,话题像是风滚草,在餐桌上跑来跑去。
白翎时年三百岁出头,若还在筑基前期,便是铁打的道场第一笑柄;可他短短几个月内,连蹦数级,现已结成了金丹,令广大仙友刮目相看。
虽然三百岁的金丹后期遍地都是,但白翎的境界跃升之快,绝无仅有。徐景本来就崇拜他,此时更是目光锃亮,迫不及待地追问白翎开窍秘诀。
冯丘亦虚心求教,道:“白仙长,你的功法方便透露吗?你看裴师弟,受伤越重法力越强,一看就是《太上迢迢密文》。你与我们同行日久,却从没发动过什么特殊的招数。”
“这个啊……”白翎差点被米饭噎到,说,“我是三宝属性,功法很玄乎的!你们还是不要知道比较好。至于开窍……嗯……说起来要感谢阿响。”
最后几个字,怎么听怎么咬牙切齿。白翎瞥了师弟一眼,试图祸水东引。
裴响筷子微顿,不过秉持着“食不言”之类的规训,一时并不接话。
田漪好奇道:“裴师弟帮你忙了?真的假的,这还能帮,怎么帮啊?快说出来,我也要大师姐帮我!”
林暗闲闲地道:“你先筑基。”
白翎哼笑,坏心眼儿地拍拍裴响小臂,说:“讲嘛阿响,你怎么帮我的?”
裴响:“……”
白翎知道他不可能揭露《喜乐诸天奇经》的秘密,所以放心大胆,把烫手山芋抛到了裴响手上。
然而,他小瞧了思想境界脱胎换骨的师弟。裴响抿一口茶,不疾不徐地说:“予取予求。”
白翎:“……”
好引人遐想的四个字!
白翎的天灵盖突突直跳,小辈们则发出波浪般意味深长的“哦”声。这下白翎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立即扭头找补:“其实是我的功法可以吸别人灵力。不小心吸阿响的吸多了,就、就结丹啦!”
裴响不置可否,顺手给白翎喝到一半的茶杯续满了。
他依旧神色清淡,毫无破绽,小辈们鬼鬼祟祟的眼睛没从他身上扒出猛料,又全部觑着白翎。
白翎叫道:“没骗你们啊!要不你们给我吸点?”
小辈们立即摇头似拨浪鼓,都对自己那半瓶水的修为视若珍宝。唯有林暗轻笑一声,饶有兴味地看着白翎与裴响,白翎立即心虚,气焰不足地说:“我……我只能吸修为低于我的。而且我境界不高,得对方同意才行。”
他好一通胡编乱造,总算是蒙混过关。
林暗听了,温柔感慨道:“裴师弟被你吸取了修为,还能在同等境界的弟子中一骑绝尘,甚至在虞渊和诸多金丹期仙友并列。漪儿,徐郎,你们要多学学人家。”
她点名的两个家伙和裴响一样,都是筑基期。
两人闻言却不乐意,拍桌喊冤:“不行啊大师姐,我们哪能和他一样!你晓得道场里的人怎么说他不?诶白师兄,你也不晓得吧!”
白翎咀嚼红烧肉的脸颊正在鼓动,含混地“嗯?”了一声。
徐景说:“裴师弟号称老祖第二啊!有人专门合计过,裴师弟自入道以来,进境的节点和展月老祖无不一致。怪不得老祖亲自去点他入门,人比人,气死人!”
徐景假装掐人中,被旁边的师弟嘲笑戏多。
然而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又提及裴响和展月老祖仙途相仿,白翎咽下口中美味,道:“不至于吧?老祖筑基期最有名的事迹,是他借仙友仙剑,抵挡魔尊。我们已经从魔域回来,沉音魔尊还被打残了……林真人,魔尊伤得怎样啊,等他养好伤回来,阿响说不定都飞升了。”
古往今来,尚无飞升之人。连展月老祖在雷云中冥想千年,都是为渡劫飞升作着准备。
裴响怔了一下,看向白翎。
白翎却自顾自哼道:“当某某第二有什么好的?”说罢很不高兴地塞了第二块红烧肉到嘴里。
田漪发出赞叹,鼓掌道:“我也看好裴师弟,江山代有才人出嘛!不过我最看好大师姐!”
见小师妹蹭过来表忠心,林暗笑着说:“沉音魔尊力竭遁走,伤势不明。但裴师弟已至筑基后期,迈入金丹也就流眄之间。所谓与老祖的相似之处,皆是道场闲话罢了,无需挂怀。”
白翎点头以示赞同,徐景却道:“咱们无所谓裴师弟像不像老祖,可是有人介意得很!哈哈,濯缨真人不是因此发了好大一通脾气吗?”
“啊?”白翎挑眉道,“又有他事?”
“在裴师弟入门前,‘老祖第二’的名头,另有其人。就是这个濯缨——他不也是天生剑骨嘛!几百年一见的根骨,可把他骄傲坏了。”徐景啧声说道,“毕竟老祖的威望在那摆着,但凡有人跟他沾点边,就会被拿去对比。放在以前,濯缨真人是公认最有老祖遗风的修士。不是说他很牛,论境界他比不过诸葛道长,论道心他不如咱们大师姐。只是他有天生剑骨,同样修《太上迢迢密文》,就一直被恭维是老祖第二了。”
田漪“噗”的一声笑出来,说:“他的‘像’,以前挺像,但是现在有裴师弟啦!裴师弟才是从根骨到功法、从资历到派系,千年来最得老祖真传的!”
白翎对师祖不抱好感,也不得不承认,此人是修士们有史以来可抵达的最巅峰。
他不喜欢师弟走老祖旧路、步老祖后尘,可是总有别人以此为傲,巧的是,此人正是濯缨真人。
一时间,白翎心思稍转,对裴响道:“他是因这个原因,去虞渊为难你?”
裴响摇了下头,道:“不知。”
“准是这个缘故。”冯丘不满地说,“濯缨真人的天资的确出众,不过目中无人,我们两脉也一直没什么交情。他极其在乎自己老祖第二的名头,还效仿老祖的装束,学他流传下来的言行举止。眼下却要排到老祖第二的第二了……白仙长,裴师弟没跟你讲吗?濯缨真人在虞渊的行径,远不止‘为难’他而已啊!”
一时间,白翎执筷的手顿在半空,又放回了桌面。
他神色稍敛,问:“不止为难而已?”
裴响蹙眉看向冯丘,冯丘有所察觉,挠头不语。
白翎看在眼里,索性问裴响道:“你颈间的伤……有没有濯缨真人干的?”
裴响稍作吐息,说:“有。不过,是因为我没有闪避。”
他之前抓着白翎的手,非要他摸自己的疤,此时见白翎要锁定目标报复,且是一个十分强大的目标,他又为其开脱,甚至把罪名揽到自己头上了。
白翎闭了闭眼,道:“你躲没躲重要吗?他总对你出手了吧,你还能逼着他砍你不成?”
虞渊位于道场之外,其间魔修横行,偶有迷阵,道修若是发生了冲突,确实能瞒过昭雪司法眼。
白翎缓缓转回头,盯着自己的碗筷不语。小辈们感受到气氛变化,不敢作声,好一会儿后,田漪才试着招呼道:“先吃饭,等下菜都凉啦……别扯那些有的没的,倒胃口。”
“是,是,吃饭吃饭……”徐景也跟着说。
然而,白翎突然冒出了一句没头没尾的话:“要想个法子,把濯缨真人弄死才好。”
他道:“边吃边想吧。”
第84章 八十四、密谋 大声地密谋!
白翎说着便重新拿起筷子, 真开始“边吃边想”了。
驾鹤一脉的小辈们目瞪口呆,被他的口出狂言震撼到,但又感觉这样的对话似曾相识, 好像不是第一次出现了。
在李德害死窈娘的时候, 白翎曾作过如出一辙的决策。
可是, 李德修为停滞、作恶多端, 本就是强弩之末;濯缨真人却是后起之秀, 如日中天, 眼下受万众瞩目。
更何况, 裴响还好端端地坐着。小辈们只知濯缨真人在虞渊对他动了手,不像白翎, 亲眼目睹了裴响环绕脖颈的几圈伤痕, 遂不免生出迟疑,道:“杀了……濯缨真人?”
“他和诸葛道长的争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要是在这个关头死了……白仙长, 罪名定会算到诸葛道长、甚至梦微道君头上呀!”
世道历来如此。即便白翎当众把濯缨真人刺死——且不论他能否做到,世人皆会认定,是诸葛悟在背后驱使他所为。毕竟,白翎是他的师弟, 而且才金丹期, 很适合充当“马前卒”、“阵前兵”一类的打手角色。
若有人对梦微道君积怨, 亦会借此机会添油加醋,攻讦道君。
白翎却没停下咀嚼,半晌才道:“对,他是师兄的对手。更该死了。”
小辈们齐齐露出了复杂的神情:“……”
白翎忽然转向林暗,说:“林真人, 你们行得端做得正我理解,但那个老神棍又不是什么好鸟,他没想过除掉濯缨真人吗?”
林暗:“你指是非道君?凭他的作风,定然想过,可是没有做过,或许算出了不会成功,所以不曾出手。亦或许……他算到了会有人替他出手。白师弟,你有何想法?”
白翎有如此一问,其实是想确认,万一捅出篓子,能否找人兜底。诸葛悟修道以来,遭遇的明争暗斗不知凡几,不乏竞争对手的陷害。林暗这样说,也足够证明在霁青道场内,仙友们为了争权夺利,彼此谋夺性命是常事。
因此,就算白翎的私心是给师弟报仇,也可以明面上跟是非道君说,他在帮师兄继任道君扫清障碍。两人统一战线,白翎便可以放手施为。
不过,濯缨真人时刻有同门环护,不离道场,实难找机会对他下手。
冯丘耿直,出于白翎的安危考虑,犹想分析利弊,稍加劝阻,田漪却有所察觉,给了他一巴掌,抢过话头道:“裴师弟是不是受苦了?听说濯缨真人在虞渊跟你切磋,好不要脸啊他!快化神的老前辈,怎么好意思对你出手的?”
裴响沉默片刻,道:“此人莫名其妙,无需理会。”
白翎知道他是说给自己听的,只嗤笑一声,继续思索。
裴响静静凝视着他,半晌又道:“师兄,你在报答我助你练功吗?”
白翎“咔嚓”捏断了筷子。
一时间,餐桌寂静。
唯有白翎满面尴尬,无法解释自己被这句话吓到手抖的原因,半晌才道:“抱歉……”
“没事,徐郎去再拿一双。”林暗颇为好笑地瞅着他,问,“怎么,还未适应金丹后期的修为?”
“……是不太适应。谢了。”白翎接过新的筷子,向裴响暗含威胁地眯了眯眼。
这厮可恨,当着众人面,讲些只有他二人明白的暗语。小辈们对白翎的反应一头雾水,全然不知报答练功怎么了。
徐景傻乐道:“白师兄,你真是好师兄。吸了裴师弟的法力,就这样为他出头,他肯定更想帮你练功了,以后多让你吸。”
田漪比他聪明一点儿,但也没聪明多少,同样捧着脸说:“嘿嘿,我说白师兄怎么又心狠手辣起来了,原来是给裴师弟的谢礼呀。修行千辛万苦,裴师弟给你吸成了金丹,确实没有让他受气的道理!刚巧濯缨是诸葛道长的对手,若能把他除掉,一箭双雕。”
白翎扶额道:“不是,你们说话好奇怪……什么吸不吸的?换、换个文雅一点的词吧!”
听起来像狐狸精吸人的精气一样!
田漪说:“确实,听起来像蚂蟥吸人的血一样,哕。”
白翎:“……”
原来是他的内心太污秽了。
白翎半掩眉目,视线瞟向师弟,不料裴响亦侧目瞥着他,仿佛对他的心中所想一览无余。
白翎触电一般坐直了,正对林暗,背对裴响,不再给师弟查看自己神情的机会。
终于,白翎面上的温度略降。
小辈们依然望着他,等他言归正传,进一步发话。
白翎道:“濯缨真人干的事,不止是切磋。他对阿响下了死手。要不是阿响功法强悍,早死在他手里多回了。而且,阿响伤好得快是一回事,痛是另一回事……濯缨真人砍过他几剑,就该付出几剑的代价,出剑的时候抱了杀心,就也该承受我报复他的杀心。”
小辈们面露惊愕,此时才意识到濯缨真人的所作所为。
冯丘愤怒道:“此人竟如此无法无天?是不是他的师伯跟他同去虞渊,使了什么手段,不然、不然昭雪司早该降罪了吧!”
徐景也骂道:“喊什么真人啊,这驴脸姓贾名济!裴师弟,你不是一个人进虞渊的吧,没人揭发他的罪行吗?”
白翎亦对此有所疑惑,往后转了转。
裴响沉默少顷,才说:“此人当众自断一臂,展示《太上迢迢密文》使断肢亦可重生,而后向我邀战。”
众人安静片刻,很快明白过来:贾济此举,着实阴损!
他先让所有人知道,他与裴响修同样的功法,百炼千锤亦难身死。之后他便能毫无顾忌地残害裴响了,即便招招致命、次次杀手,也能脱罪。
因为昭雪司判罚,一看有无恶果,二看有无杀心。贾济利用《太上迢迢密文》的特性,将两项罪证全部规避。
他甚至能反咬一口,说自己只是在帮晚辈提升修为罢了——毕竟修此道者受伤越重,法力越强,众所周知。
裴响所言,极其简略。
虽然他说的时候眉峰微皱,但显然不是出于贾济的缘故,而是在思索怎样讲得平淡些,省得激怒某人。
驾鹤一脉的小辈们回过味来,面露悚然。他们的目光落在裴响颈间和手腕的绷带上,后知后觉他经历了什么,不敢追问,最终一个个看向白翎。
连林暗也面沉似水,仿佛想起了自己赞扬裴响进步神速的话,少顷,背后的“衔烛”无声出鞘两分。
然而,此刻的白翎,只是不断摩挲着茶杯。
他双目放空,显然在一门心思想着对付贾济的办法。此人委实难杀——且不论他给不给机会下手,纵使给了机会,又如何能杀死一个修《太上迢迢密文》的人?
于此道身死者,无不是自戕所致。但贾济顺风顺水,怎可能被逼到自戕过度而亡?
白翎想着想着,往后仰倒,慢慢滑下了椅子,双手抱头,喃喃自语。
小辈们从没见过他这般绞尽脑汁的模样,不过都很明白,贾济近乎于金身无敌,杀他简直是痴人说梦。所有人一同陷入了沉思,唯独裴响,垂眸注目于师兄。半晌后,他竟也单屈膝跪地,与白翎一起置身于餐桌下。
林暗一时无解,于是在桌上使了个眼色,示意小辈们收拾碗筷,离开了竹楼。
他们是为了给白翎空出地方思考,却无形中更添压力。白翎低低地呻_吟一声,好像把能想到的办法全想完了——最后也是最大的问题仍是:怎样杀死一个修《太上迢迢密文》的人?换句话说,怎样让贾济心甘情愿去死!
只有让他自取灭亡,才能真正地杀了他。
桌布挡住烛光,好在窗外月色的澄亮。
白翎不知自己是不是被恨意冲昏了头脑,以前引以为傲的冷静、惯于以弱胜强的谋算,现在全失效了。
不应该啊——虽然情况和杀李德的时候不同,但他的心境不该没变吗?那时也是怕问鼎一脉迫害到裴响头上,他才下定决心,非要灭其满门不可。
为何时至今日,依旧是出于师弟考虑,他却怎么也静不下心?比起怎样杀了贾济,思绪更容易拐到怎样让贾济死得更惨上。至少,要让他把裴响受的伤同样受一遍。
白翎知道,现在的自己把头发抓得蓬乱,披风也歪了,还在地上翻滚,实在是狼狈不堪。导致这一切的家伙就在身边,把他的焦虑全部看在眼里。
白翎突然间火冒三丈,扑向裴响,狠狠揪住他的衣领,叫道:“你高兴了吧?阿响,你现在很得意吧?看我为你想破脑袋,为你报仇——你是不是觉得被砍那些伤都无所谓了!”
裴响被他拽得倾身,只安静了一瞬,便承认道:“是。”
白翎:“……”
白翎泄了气,说:“我就知道……”
他深感疲倦,手上力气也松了,慢慢缩了回去,双臂抱膝道:“可是我这次……做不到怎么办?如果……如果我并没有那么厉害,你……”
不知为何,他差点将“你还会喜欢我吗”问出了口。白翎面色微怔,被自己莫名冒出来的想法惊呆了。
然而,裴响慢慢向他伸手,停在鬓边。
少年人等待片刻,问:“可以吗?”
“唔?”
白翎没懂他意思,不过没躲。随后,裴响将他乱糟糟的碎发拢到耳侧,梳理出明净的面颊。月华流连,如映出小抹雪色,在桌下的阴影中放亮。
白翎眨了下眼,不敢轻举妄动。
他看见,裴响的眼底流露出稀薄笑意。白翎一忍再忍,终是没忍住埋怨:“你还笑?我头都快爆炸了。”
裴响轻轻道:“师兄。其实我一直在思索,你不喜欢我的原因。”
白翎心说我哪里不喜欢你了——但这句话有歧义,他忍住了,改口道:“现在是聊这个的时候吗?能不能说回贾济!”
“不能。我想,因为你总把我当作孩童,只消受你庇护,永远待在你身后。”
裴响径自说罢,白翎无从反驳,将视线撇向地板。
他咕哝道:“怎么,昭雪司不许?”又不犯法。
然而裴响站了起来,向他伸手。白翎摸不着头脑,暂且借他之力,起身道:“你想说什么啊。”
“我想让师兄改观。所以,我们打一个赌,你愿意吗?”
白翎立即猜到了他的意思,问:“你要赌谁能杀了贾济?赌注是什么。”
“如果师兄为我复仇,我便依你所想,做你理想中的师弟……”
“我呸。事到如今我还会信你吗?你又拿收心当诱饵钓我!我不会再信了!”白翎像被踩到尾巴的猫,没好气地打断了他。但少顷还是没忍住,道,“如果你比我先……”
“若我自行了结此事,师兄。”裴响停顿片刻,不再言语,只是目光渐渐下移,落在白翎唇上。
白翎:“?”
他再三打量裴响,确认师弟的视线落点,是自己的嘴。霎时间,白翎头皮一炸,退后半步道:“我一定会赢的!你想都不要想!!!”
“看来,师兄应下了赌局。”裴响看回他的双眼,仿佛用耐心编织的陷阱等候许久,终于捉住了心仪的猎物。
第85章 八十五、正视 知心大姐姐帮解恋爱难题……
白翎不知道是怎么走出竹楼的。
起初, 他从震惊中回神,坚信自己想岔了——师弟怎会提出那样思想不健康的要求?一定是他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于是白翎再三追问裴响,赌注到底是什么。可是他每每问询, 裴响都只是既轻且快地扫一眼他嘴唇, 并不言语。
白翎非要他说明白不可, 裴响却打定主意不直言, 只重复一句:“师兄已经答应赌约了, 不可反悔。”
“我就反悔!我就反悔!反悔又怎样?你都没说清楚!”
白翎气得直蹦, 见裴响出门, 连忙拽他。然而裴响好像身后长了眼睛,或者是应对师兄的经验过于丰富了, 提前往旁边一闪。
两人围着长方的餐桌转圈, 你进我退,我追你赶,不论白翎是小心暗示、还是大胆猜测,裴响总是摇一摇头, 依旧那句:“师兄答应我了。”
白翎深吸一口气,两眼微眯往桌上一扫,准备凌空跃上餐桌。几步而已,不会踩到, 他现在可是金丹后期修士!
说干就干, 白翎纵身而起, 向裴响扑去。不料,一袭人影忽然浮现于门口,投下斜长黑影。
此人之到来,白翎和裴响皆毫无所觉,同时一惊。白翎顿时脚底打滑, 千钧一发之际惦记着不能踩人家桌布,整个人朝前扑倒。
裴响闪身接住了他,打横捧在两臂之上。又是这个糟糕的姿势,白翎顾不得颜面,小心翼翼地把脑袋伸出师弟肩头,裴响亦随之侧首,两人与姗姗来迟的诸葛悟打了个照面。
白翎:“……”
白翎无声惨叫,忙缩了回去,猛推裴响,支使他去顶缸。
裴响抱着他的臂膀都短暂地僵硬片刻,放不是、不放也不是,习惯性地整个人转向诸葛悟,向其见礼,然而把怀里的白翎亮了出来,立马被狠掐一把。
裴响默默地转了回去,白翎闪电般跳下地,和他拉开距离。
裴响一板一眼地说:“诸葛师兄。”
白翎干笑道:“哈哈……师兄回来啦。林真人给你留了碗汤……”
确实有一盏清汤被置于橱柜里,贴着三春符保温,热汽尚袅袅。诸葛悟见他二人的面色古怪,自知来得又不巧了,笑道:“在聊什么?”
白翎说:“我们在商量怎么干掉贾济。师兄坐下喝吧!”
裴响安静地拉开了一张椅子。
诸葛悟看出了他二人没说真话,但笑一笑,撩起法袍下摆,踏入门槛。裴响去取了羹勺,白翎端来汤碗,诸葛悟在当中坐下。
两名师弟一左一右,白翎歪在椅子上单手支着脑袋,裴响则稍稍侧身,倚着桌沿。二人的目光越过无声饮汤的诸葛悟,在空中碰撞,神情各异。
他们以前被师兄撞见纠缠,就够尴尬了,现在婚事渐近,白翎更觉哪哪都不对劲。
如果让他一个人面对师兄,倒也还好,可一旦把裴响牵涉进来,就总是令白翎芒刺在背。
白翎没忍住瞪师弟,做口型道:看吧!又被逮住了!
裴响唇齿微动,道:如何?
白翎眉飞色舞地恐吓他:我跟师兄担保了让你改邪归正的,万一他发觉什么,到时候告到师尊那里去,谁都别想从嵌玉湖走着出来。
裴响面无表情地移开视线,拒绝接收恐吓。
白翎本来在假装撑头、实则用单手掩饰神色,见裴响不听话,上半身一竖。
诸葛悟看了过来,白翎“唰”地变了张脸,佯装沉思。
他道:“贾济……他的弱点是什么呢?”
诸葛悟用方巾沾了沾唇,道:“此人与小裴修习的功法相同。除非他渴求修为,自戕过度,否则实难身死。并且,是非道君没有对他出手,可见此路不通。”
他观察二人片刻,说:“他若光明正大地与我相争,你们不会想取他性命。看来,是他做了什么?”
大婚在即,诸葛悟这些天定是忙得脚不沾地,须到各派应酬。裴响不可能去给他添乱,必然将遭遇之事一力抗下了。
所以白翎已料到,师兄对贾济所为毫不知情。他若知情,也不会坐视不理。
白翎冷笑着说:“他知道阿响打不死,就把他往死里打,这种人怎能放过?师兄,你不用操心。我们自有办法。”
诸葛悟问:“什么办法?可别是同归于尽。”
白翎:“……”
白翎向裴响一扬眉,没好气道:“说呀,什么办法?不是很有把握的样子吗,我倒要听听你打的什么主意。”
裴响淡淡道:“我若说了,就当你慢我一步。师兄,愿赌服输。”
白翎面色一僵,哑口无言。
诸葛悟笑道:“你们还打赌了?赌贾济的性命,是否有些儿戏。还是谨慎为妙吧?”
白翎拍桌叫道:“就是!太儿戏了!贾济是那么容易算计的吗?阿响,你……”
他心里惴惴不安,对师弟的想法全然没底。
裴响却道:“师兄果然不放心我,依然把我视作孩童。正因如此,我必须赌这一回。”
白翎气得倒仰。
诸葛悟问:“赌注是什么?”
白翎连忙翻了回来,胡言乱语:“师兄你汤也喝完了,我们把碗洗干净去跟林真人告别吧……”
裴响打出一道“滚水诀”,将汤碗和羹勺放回橱柜。白翎再也待不下去,冲出竹楼,却见远处的月下,林暗正在教导小辈剑法。徐景捏的剑诀不稳,炸出漫天水花。
田漪发现他们出来,远远招手:“这边——”
林暗背剑收招,待展月一脉的三人走近,道:“回去了?”
“打扰林真人太久啦。”白翎忽然想起什么,问,“我是不是该准备一下婚礼的章程?”
“对,是有几条要叮嘱你的。不如,白师弟多留一刻钟,听我略作介绍?”
林暗说罢,见无人反对,挥手划出数道剑意,在广阔的水域上空,勾勒出红台形状。
她了解白翎,所以把繁文缛节都堆给了诸葛悟。届时,白翎只消登场露面,完成合籍即可。
修士结侣,亦即拜天道、牵红线。
此举从凡家的新婚三拜演化而来,不过修士的寿命动辄上百,多数人凡俗缘浅,举目无亲,无从二拜高堂。若变成新婚两拜,又不是个吉利数,也有失庄重。
因此,如今的修真界合籍,只需共拜天道,邀师长见证礼成。
林暗娓娓道来,白翎囫囵记住,一个劲点头。若是一个月前的的他,肯定摩拳擦掌,挖空心思要把戏演好、把场面撑足,林暗如此安排,他还未必满意。
但是现在的他,对林暗油然而生一股感谢,巴不得流程再精简一点。最好是磕一次头合籍结侣,师兄原地进境;再磕一次头宣布和离,宾客们吃的喜事席跟散伙饭合二为一。
诸葛悟早已拿到了章程安排,与裴响走去不远处等他。白翎无意间发现,裴响在和诸葛悟说话,诸葛悟偶尔颔首,最后拍了拍师弟的肩。
难道裴响把除掉贾济的办法说给诸葛悟听了?
小气鬼,怎么偏不告诉他。
白翎莫名不高兴,林暗发现他情绪低落,安静片刻,问:“白师弟可是有所后悔?”
“啊?”白翎立即回神。
林暗道:“你心中有事。徐郎他们不太懂,漪儿却与我讲了些许,我亦能看出一二。”
白翎第一次面对温和的女性长辈,不知为何,没有对诸葛悟时的强打精神,而是冒出了一丝沮丧。
两人站在水畔,白翎踢出一块石子,在水面上打了几个水漂。
他犹豫道:“当师兄好累啊。林真人,你是大师姐,手下这么多师兄师妹,肯定更难吧?”
林暗望向远处,说:“再难,也难不过看着他们离去。甚至,无法告别。”
白翎心头一紧,知道她说的是窈娘。除了林暗与李德在全性塔对峙的那一幕,白翎尚未见她流露过失控的情绪。时至今日,才从女修的字里行间,体会到不曾淡去的思念与哀愁。
心脏越发缩紧,喘不过气。白翎眼前总是闪过裴响的伤,掌心也发痒,好像到现在还未松开师弟的疤痕。
他不禁苦笑,良久才说:“我见过阿响半死不活的样子,好几次了。这次……他好端端在我跟前,没有流血,可是我更……”
林暗回头看了一眼,确认他们的对话不会被他人听见,才继续道:“世间诸事,翻覆不休,人心不外乎如是。白师弟,你也会变的。”
“但是有些变化好,有些变化……”白翎看着女修温婉平静的神色,恍然间像被看透,无数情绪顿时找到了出口,他的笑意越发惶惑,道,“林师姐,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听见这个称呼,林暗愈发端正,少顷道:“问。”
“如果你的师弟师妹喜欢你怎么办?你对他们完全没有那种感情吧?可是,你又没法答应,又舍不得他们——他们还越陷越深无药可救了!你……你会不会有些动摇?万一在你发觉动摇的时候,却有——却有——”
“却有一场无法避免的婚事,即将与别人完成。”林暗吁出一口清气,替他说完了难以出口的话。她无奈道,“白师弟……你快憋疯了吧。”
女修话音落下,稍稍怔住。
因为她迎着月色瞧见,身边人明明强撑笑脸,可是眼底水色闪动,不是映着前方的粼粼波光,而是一层浮于眸中的泪。
白翎紧抿着唇,摇摇头,又点点头。
他喃喃道:“阿响说我不喜欢他,是因为把他当小孩,所以他要自己解决贾济,改变在我心里的形象。其实……其实我没有把他当小孩,是我自己……总是像小孩一样傻。不,小孩比我聪明多了!我是傻子!林师姐,到底该怎么办?他、他还跟我立下赌约,如果他成功了,我……我得亲他一口。”
林暗好笑道:“哦?”
第86章 八十六、传讯 维护健康游戏环境,拒绝……
白翎说罢便面色涨红, 难为情地瞅着林暗。
女修礼貌地维持着表情不变,半晌不语。白翎崩溃地蹲下身子,双手抱头, 发出“吚吚呜呜”的哀鸣声。
林暗啼笑皆非, 道:“你确定……他要你亲一口?”
“不知道!我问他, 他就看我嘴巴……还能是什么意思?”白翎更崩溃了, 十指都深深地插进头发里。
好在林暗没有辜负他的期望, 非常之开明, 也可能, 是对白翎与裴响的状况早就猜得八九不离十了,所以并未显出惊吓或骇然, 令他伤心。
女修斟酌着说:“你和我, 还是很不相同的。”
白翎道:“哪不同了?”
“在此方面,我对师弟师妹不会动摇。而白师弟你,最惶惶然不能自已之处,正在‘动摇’二字, 对不对?既然如此……”林暗郑重地提议,“你便遂了裴师弟的心愿,赌这一次又何妨。我看你呀,起初惊恐, 而后茫然, 到现在越来越心疼他, 立身已偏到九霄云外去了。”
白翎闷头半晌,突然通红着脸、支起脑袋,道:“真的吗?真的要和他赌吗?”
“你不如问,真的要让他赢吗。”林暗抱剑笑语,“大婚在七日之后, 你还有闲暇去对付贾济?我看裴师弟是胜券在握啊。”
白翎又被看穿,霍然起立,双手在身侧攥拳,半晌才道:“我、我真不知道怎么弄死贾济!可能阿响和他修同样的功法,知道他的短板……我是该用心准备婚礼了,师兄进境也很重要……我这次比不过阿响,是没办法的事情!”
林暗悠悠地说:“对嘛,给小辈一点机会,不然何以使之成才?”
白翎:“对……对啊,我也是这么想的。”
林暗继续道:“况且,待兑现了赌注,你定能辨明自己的心意了。”
白翎:“什么!”
“看届时能否接受啊。若你实在为难,依裴师弟秉性,必不会强迫你,你之后与他彻底了断罢。当断不断,反受其乱……但若你……”
“若阿翎什么?”
诸葛悟的声音忽然从背后传来,白翎“唰”地转身,正对上裴响的目光。少年人神色淡淡,不过盯着他,眼底微光灼灼,不知刚与诸葛悟讲了什么。
“你和裴师弟聊一聊修道心得,我亦对白师弟传授几则师长窍门。”林暗自然地掲过话题,向偷偷赛起了打水漂的小辈们招手,道,“时候不早,有事不妨下回再议。不过,我想向诸葛道长借个人:白师弟自明日起,来我大罗仙窟,演练婚典的礼仪可好?”
“他?”
诸葛悟知道白翎只需合籍,根本无事可练,不过林暗既然提起,定有她的用意。
诸葛悟问:“阿翎意思如何?”
“正事不干不行啊。”白翎知道林暗在帮他忙,立即装出一副苦恼的样子,说,“根本闲不下来,好多乱七八糟的东西要记……”
裴响略一扬眉,不言而达意。
白翎担心脸上的红晕没散干净,被他瞧出破绽,往林暗身后退了一步,不甘示弱地道:“但我不会放过贾济的!林真人也答应帮我忙了,阿响你……难道你找师兄帮忙了?”
诸葛悟笑道:“这可没有。不过,我们确实在谈贾济之事。小裴心胆俱佳,阿翎,你这回恐怕要棋差一招了。”
白翎:“哦……”
他沉默片刻,觉得消极比赛太明显,又道:“我和林师姐是从长计议,明天——不,今晚我就不回去了,你们回吧!”
白翎再退一步,完全缩到了林暗后面。他心脏狂跳,幸好诸葛悟没多过问,带着裴响向林暗行礼,告别离去。
白翎侧对他们,待裴响转身,才没忍住投去一瞥。不料,裴响亦在以余光瞧他,白翎又倏地扭回了视线。
其实不能算他放水吧?
他是真不了解贾济,输给师弟合情合理。而且大婚在即,白翎有得是借口忙前忙后,就算他在放水也不会被看出来的。
思及此,兼之师兄师弟已经走远,白翎终于松了口气。
驾鹤一脉的小辈们知道他要留宿,都很兴奋,纷纷围了上来。
田漪嘴快问道:“既然白师兄要小住几天,干嘛不请裴师弟也住下?”
白翎摸了摸鼻子,说:“他不让我管贾济……他要自己搞定。这几天估计我们各忙各的了。”
小辈们面露失望,不过很快又商量起了让白翎睡哪间屋子。一行人往竹楼走去,都对白翎的神级大床印象深刻,不知他能否接受只垫一层毛毯的竹榻。
白翎正要让大家放心,他晚上静修当睡觉也可以的,然而小辈们已经决定,每人贡献一张闲置的褥子,叠个五层。
白翎插不进嘴,于是伸手进芥子袋,打算摸点好东西出来分给大伙儿,没想到还真有——他去虞渊之前,从神鸟斋买的桂花糕,本来想请师弟吃,结果忘到了这会儿。
幸好神鸟斋出品的糕点自带三春符保温,桂花糕依然品相极佳,半透明的膏体渐变成牛乳色,嵌着片片桂花瓣。
白翎才解释到一半:“这个原本是带给阿响的,但我忘了,反正没吃过,你们要是不嫌弃……”
“要要要!”驾鹤一脉的小辈们瞬间把糕点一抢而光。
田漪掰了半块,献宝似的转赠给林暗,林暗笑着接过,说:“你们跟白师弟是一点儿也不客气。”
白翎也笑眼微弯,道:“没事,都一张桌子上吃饭的,随便些。徐景,你分我半块,我还没……喂!”
徐景眼看他朝自己伸手,立刻把整枚桂花糕塞进嘴巴,狼吞虎咽难掩眉飞色舞。
冯丘踹了他一脚,用垫着糕点的藕粉纸捏住其一角,掰下半块给白翎:“白师兄,您请。可惜了,裴师弟没吃到。”
白翎垂下眼睫,一时亦有些怅然。
田漪边鼓动着腮帮子,边劝他道:“不至于吧白师兄,你们才分开一会儿嘢!再说了,糕点以后都能买嘛,裴师弟明天会来看你吧?”
“我……大婚前还是不要见他比较好。”白翎笑得有些无奈,片刻才说,“等他婚礼上给我敬酒。哈哈。”
田漪:“好久没听到这么干巴巴的假笑了。”
白翎:“……”
林暗轻咳一声,制止了小辈们渐趋火热的八卦眼神。恰好来到竹楼近前,她将安排给白翎的独间儿指给他,勒令小辈们两刻钟内安寝。
白翎强作镇定,与小辈们微笑道别。裴响明天会来吗?应该会。可是,他已决定了借故不见。
再见面下去,白翎怕自己干出逃婚的荒唐事。可是师兄进境、当选道君不得玩笑,所以他必须从源头遏止发生变故的可能。
一切等兑现赌注的时候见真章吧。
白翎将心一横,一面自欺欺人地想着算贾济命大,被他放了一马;一面隐隐滋生了期待,不知师弟会呈上怎样的答卷。
曾经心如琉璃透彻,念似冰雪清高的世家少公子,怪不得诸葛悟担心他选择同归于尽。现下白翎百转千回,亦猜不透师弟的决断与选择。
裴响肯定不屑于玩弄诡计,太下作的鬼蜮伎俩他瞧不上。但,师弟心思深沉,素来机敏而不形于色,定也不会硬碰硬。
白翎懒洋洋地伏在窗前,望着临水一轮秋月,不自觉间,眉眼间揉了温和笑意,最后却轻轻叹息。
有人叩门,是小辈们抱着褥子来了,还有新鲜的瓜果,甚至一盆装饰用的富贵竹。褥子都施术清洗过,残留着刚烘干的余温。
白翎没想到他们是认真的,出关后的种种波澜,似被一床床被褥压平了。众人卡着林暗规定的时限,溜回自个儿房中。白翎扶门望着他们回屋,好一会儿后,夜色寂寂,方才将房门轻掩。
他洗漱后照例静修,检查内府有无异常。
根据师尊的德性,肯定没教过诸葛悟什么,导致诸葛悟也没管师弟们修行上的事。况且白翎进境,事发突然,现已安然步入金丹后期,更没什么好管的。他自我审视几番,灵脉清朗,周身无恙,遂按《喜乐诸天奇经》更新的心法运转一轮之后,便徐徐睁眼。
因为功法中没有任何招式,白翎百无聊赖之下,把灵力聚于掌心。难道他的功法是大音希声、大象无形的类别?看似一无所有,实则返璞归真,他练下去可以一掌开天辟地?
白翎翻身来到窗前,把灵力打出。他不想惊扰他人,只向空中明月出手,可惜并未出现期望中的奇景。
灵力打出十丈之远,融融消散。若是打在一块岩石上,可将其粉碎,但没有招式的灵力、就如不经雕琢的玉石,终究无法发挥更强悍的力量。
正当白翎泄气,准备瘫回榻上睡觉时,忽有一只青鸟飞来,俨然是诸葛悟的分身。
鸟喙吐出师兄的声音:“阿翎,唐棠有要事寻你。她本在洞天门口等候,我们告诉她,你在大罗仙窟。”
“哎?阿花有什么事儿啊,这么晚了……蓬莱一脉有宵禁的吧。”白翎说着还是下地,披衣出门。青鸟散作鸟羽,他乘着月色,独自来到大罗仙窟的入口处。
果不其然,在踏出藤蔓门洞的刹那,移步换景,山间飞瀑水声哗然。
小姑娘正蹲在外面,攥着纸笔,见到白翎双眼一亮,把提前写好的纸条塞给他。
白翎笑道:“不好意思阿花,我今晚没回……去。”
在看清纸条内容的刹那,白翎笑意微凝,复又看了一遍,确认没看错,方才环顾一圈,将唐棠引到更隐蔽的角落。
白翎正色道:“你见到问鼎了?”
唐棠疾行而来,紧张地点点头。
她纸条上写得十分细致,说她拜入了蓬莱一脉的五代真人门下,是最末流的六代弟子,每日在宗门洒扫,迎来送往。
今日晚间,她照常去收拾馆阁,但不慎打翻水桶,重新去山腰打水,故而多留了一个时辰。不料,在唐棠干完活出门的时候,撞见蓬莱掌门与几名心腹传人,将一人请进了待客厅内。
唐棠只是远远瞧了一眼,见那人身宽体胖,十分眼熟。修士多数辟谷,除非力士,否则少有四肢粗壮、更别提肥胖之人。她见过的唯一一个,是她曾经的师曾祖问鼎道君。
唐棠提心吊胆,悄悄潜伏到了廊上。虽然距离甚远,但是借着殿中烛火,她还是在某一霎看清了来客面容——就是那人没错!
她的行踪被发现了,好在问鼎真人迅速地隐入暗处,只有一名三代真人出来查看。
此人不认得唐棠,看她只是个干活慢的小弟子,又口不能言,没将她放在心上。
唐棠被赶走时,隐约听见了殿内谈话。
问鼎的声音依旧和以往一样多疑:“贵派修习医道,果然是医者仁心哪。竟不怕走漏风声?若是贫道……呵呵呵。”
回去的三代真人说:“无妨,那弟子是个小哑巴,也不会打手势。请道君见谅。”
唐棠把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全部写给白翎看,甚至包括问鼎的外观:从头到脚披着斗篷,显然是被秘密带上霁青山的。
蓬莱一脉支持濯缨真人当选道君,也就是在展月一脉的对立面。白翎默然思索,问鼎去找他们,倒不奇怪。
可是,他去了能干什么?
难道他知道诸葛悟的弱点不成?
碧落幡的器灵称,一直没蹲到问鼎回去,之后唐棠清点着问鼎一脉的遗物,也没发现过异常。他总不能又掏出什么神级法宝,献给贾济当杀手锏吧?问鼎是器修,亦或者说,他留有什么秘密图纸?
思绪迅速铺展,转眼闪过无数个念头。不过,白翎不仅没为对手可能开挂而担忧,反倒涌上一阵畅快。
他终于等到问鼎冒头了——好巧不巧,此人还和他们正在迎击的阵营站到了同一处,更方便他打包送走。
暂且按下思虑不表,白翎见唐棠神色紧绷,不禁乐道:“没事的阿花,我还怕他一直藏着掖着呢。你来告诉我这件事,已经帮了我一个天大的忙。你最近怎么样?打扫卫生要到那么晚吗,是只有你要干,还是大家都要干啊?可别受欺负了。”
唐棠已经习惯了写字交流,运笔如飞:“新入门的弟子都要负责洒扫,白仙长不用担心。我喜欢学医,辛苦些也无妨。不过,我这方面的天赋好差劲哦,师尊说勤能补拙,希望如此!”
她以前是师门瞩目的剑道天才,现在成了要先飞的笨鸟医修,提起日常点滴,表情却慢慢缓和。
白翎看出她是真心快乐,也笑着说:“天道酬勤,把日子过得开心比什么都重要。阿花,你真的帮我大忙了,有没有什么想要的东西?”
小姑娘写道:“多谢白仙长,但是,裴仙长已经送过我好东西啦。”
白翎:“咦,你说阿响?”
唐棠打开芥子袋,召出一柄仙剑,剑上铭刻“别寒”二字。此剑竟是神级,在月下光华皎洁。
她继续写道:“你闭关的时候,裴仙长在虞渊拼杀,赚了很多很多塔印。他抽到了神级剑胆,锻好后送给了我。非常感谢他!不过我现在学医,背这么好的剑太招摇了,所以收起来啦!”
白翎面色微愕,转瞬明白了师弟的心思。刹那间,心脏好像被轻轻地捏了一把。
曾经,他以师弟的剑胆做局,钓得问鼎一脉内乱。后来,问鼎一脉尽数死在了神目洞一战,唐棠短暂拿到手的神级剑胆,也重回于裴响手中。
虽然是物归原主,但……
白翎眼睫一垂,心底满腔温热。
不知为何,油然而生一股骄傲,仿佛是与有荣焉。
唐棠抱着剑笑了,小姑娘圆圆的脸蛋上,总算又出现了她这个年纪该有的笑颜。
她翻出另外几张纸条,看样子是闲暇时记录的,全部塞给白翎。而后,小姑娘挥手告别,飞快地跑走了。
第87章 八十七、蹊跷 桃花真人?谁啊。我??……
白翎踏过藤蔓枯葛, 似关上了一扇门,将水声隔绝于身后。
他往竹楼走,按照纸条上标注的序号, 依次翻看。
“今天正式拜师了!师尊很慈祥, 是一位好说话的小老太太。我还有两名师姐, 和我年纪差不多。我没说之前的事, 但她们发现我能用剑气劈柴, 以为我天生神力……白仙长, 我该怎么解释?”
“师姐们对我的哑疾很上心, 都想帮我治好。她们互相试手,结果大师姐把二师姐扎瘫了, 二师姐把大师姐毒成了腊肠嘴……唉, 幸好有师尊在。师尊听明原委,也没有怪她们。白仙长,蓬莱一脉和问鼎一脉,好不一样哦。”
“可我今天, 忽然很想师姨。她什么也没有留下。”
“裴仙长来找我啦。我才知道,白仙长你竟然闭关结丹了!恭喜恭喜,希望你顺利出关!裴仙长送了我一把神级仙剑。哈哈,其实我早就不在意了, 以前的事情, 变得像梦一样。不过他很有名, 同门都来看热闹,师姐们认为他在修真界的天下美人榜可以位列三甲……我告诉她们,你也很好看,还说你们俩关系很好,没想到隔天就有喜帖送来, 白仙长你居然……”
白翎看到此处,停步在芦苇丛生的岸边。
“居然”二字被涂抹掉了,换成“原来”,然后把“原来”也划去,继续写道:“总之恭贺新婚!我打听到了你的婚期,那天早点干完活,应该能去抓点喜糖吃,嘿嘿嘿。”
小姑娘细碎的情绪跃然纸上,白翎悠悠地呼出一口气,把纸条对折放进芥子袋,继续走向竹楼。
—
翌日天不亮时,驾鹤一脉的小辈们要么开始了晨练,要么叼着饼子,去道场里的讲坛听课。
白翎打着哈欠开门时,远方的水天交接处,刚泛起鱼肚白。门口放着一屉小笼包,尚且冒着热气。
他把吃光的蒸笼送回地下厨房,碰到林暗,帮着洗完餐具之后,称今日有事,大概不会回来。
林暗自然随他。可白翎走出几步,又倒回来,顾左右而言他,被林暗一语戳破,答应若裴响登门,她会帮白翎找借口婉拒拜访。
白翎终于一身轻松地离开了大罗仙窟。
天气转凉,修士们虽然不会受伤寒杂症,但为了适应物候、应和天时,还是更换了更为厚实的衣物。
沿途的仙友们不再如春夏时袍袖漫舞,云间的山峰亦不似欲滴的丹青色彩,而是一抹抹凝露结霜的灰痕,快要融入到流云中去。
白翎重新戴上幕篱,垂纱掩面。
他之前将碧落幡围成斗篷,不知怎的传出去,引发了道场新潮。此时迎面而来的修士们,隔三差五,便有一人同他一样,用绸缎裹着上半身。
不过见过他本尊的修士太少,多数人学得不伦不类,围斗篷的手法稍显刻意,搭配的颜色也不一定合适。
白翎本还纳闷,不知他们学这作甚,直到两名仙友路过身边,传来低语:
“哎你看他,围得多好看!”
“确实仙姿明丽……但白衣碧掩,学过头了吧?怪不得不以真面目示人。”
“难道那位就是……”
“不可能,他从大罗仙窟出来的。身边也没有师弟同行,不是白翎。”
“好吧。嘶,大罗仙窟是驾鹤一脉的地盘啊,他家弟子也恨嫁了?”
恨嫁?
白翎眼皮一跳,陡然生出了极荒谬的猜想:道场修士们没别的可学,就效仿他的穿搭,不会是为了求一段好姻缘吧!
……还真是一种比较合理的解释。
正当白翎汗颜之际,全性塔出现在视野中。
从大罗仙窟过来,须穿过一片集市,其中不乏成衣铺子。货品皆从霁青城运上山,昭示着修真界的时尚风向。
此时在店门口一字排开的偃偶身上,无不套着短款披风。匾额上还加了一条横幅,上书两行大字:
效桃花真人所衣,得同代无敌道侣。牵天字一号红线,享万事如意人生。
白翎扯紧幕篱的白纱,快步经过。
“桃花真人”是谁给谁取的诨号他不知道,但是,“同代无敌”四个字一出来,说的必然是诸葛悟了。
由此逆推,桃花真人正是白翎!他竟然成了修真界的结侣锦鲤,仙友们争相蹭他喜气……
白翎心底狂笑:等他宣布和离的时候,这些乱给人起外号的家伙就知道蹭到的不是喜气、而是晦气了。
届时他的诨号又会变成什么?别是烂桃花真人吧。
白翎眼不见为净,飞快地钻进全性塔,暗暗把想个正经道号提上了日程。
他不想引起不必要的麻烦,画符隐身,登上第三层。
以前来此,仅在一二层驻足过,但是能挖掘的信息都被白翎翻阅完毕,他要继续追查下去,只能抱着一丝微渺的希望,来三层碰碰运气。
空气久未流动,沉闷中泛着苦涩。
白翎知道,三层是修真界现存功法名录,顺带记载了各道涌现的标志性人物。他对问鼎不够了解,远远不够,但若知道他修习的功法,至少能掌握应对他的法门。
只要问鼎修习的功法不像《喜乐诸天奇经》那般闻所未闻,便总有人与此道修士交手过,可以提供作战的经验。
不幸的是,三层的名录以功法为纲要,白翎无法直接查看“问鼎道君修习的是何功法”。
好在不幸中的万幸,展月老祖以下,没有比道场道君更出类拔萃的人物了,所以,问鼎一定会留名于此。
现存的神级功法总共三十五部,仙级八十一部,灵级则有一百四十四部之多。
凡级亦有记载,但只记名字,还散佚了无数,共一万部。
因功法按照品级分门别类,置于四座古木书架上,白翎先一眼瞧见了数量。他看着这些数字,莫名察觉了一丝怪异。
据传,功法皆是天道赐下的福祉,于太古时期便已面世,隐匿在天地河山之间,等候凡人发现。
若说灵泉是天道赠予人们的宝箱,功法就是开启宝箱锁扣的钥匙,此等神妙深奥之物,无处不暗藏玄机。
比如它们的数额。白翎随手翻动了记载凡级功法的卷宗,发现一页上满是空缺,许多功法的名字都无人知晓了。
可是,整理卷宗的拜日教教徒,为何确信凡级功法共计一万部?
再看一百四十四,八十一……白翎忽然明白过来,这些数量分别是一百乘一百、十二乘十二、九乘九,都是道法里的圆满大数。
至于神级功法的三十五部,恐怕并非如此。实际是六乘六得三十六,缺失了一部。
白翎心念微动,发现每一部神级功法都有单独名册记录在案,于是沿着书脊迅速浏览,发现果然没有《喜乐诸天奇经》的影子。
散佚诸多的凡级功法都能确定是一万部,神级功法却不能推理出三十六这个数?
白翎稍稍挑眉,随便打开一部籍册的扉页,右下角钤印,誊录自拜日神教。
虽然藏书阁管得不严,但是凡在此登记入库的卷宗,无不由权威者确认过真伪。
没人对神级功法的数量产生疑问吗?给《喜乐诸天奇经》空置一本无名卷宗,都比留下这个破绽强。
白翎莫名感到,拜日神教不是没察觉不对,而是有意掩盖了这份异常。裴响之前便提醒过他,《喜乐诸天奇经》被抽到的几率是零,意味着除他以外,不会再有任何人抽到。
能控制全性塔法宝出世的、让拜日神教为其掩护的……
除了那一位,还能有谁?
白翎忽然生出了一个很阴暗的念头。
陨落三名道君,则老祖睁眼。目前只残了问鼎一个……不,还有一个!诸葛悟曾经向他和裴响说的,被师尊夜袭而死的那个!
如此一来,岂不是只差一人了?
白翎目光微凝,从狂想中抽离。
新任道君大选必将引爆多年来的暗涌。届时神教的新旧势力交锋,数名道君对峙……
会流血吗?会道场大乱吗?
他扶住书架,冷静片刻,回归此行的原本目的:从比较陌生的神级功法开始,一部部翻阅,寻找问鼎二字。
然而,三十来本籍册,白翎这一看,便看去了大半天光阴。
到最后,只剩下他熟悉的《太上迢迢密文》,与《玉壶冰心箴言》,分别是裴响和诸葛悟的功法,还都是大名鼎鼎的剑修神作。
问鼎是个器修,白翎那一丝微渺的希望,破灭了。
他居然没看见问鼎的名字。
都干到道君的位子了,难道修的是仙级功法吗?白翎看了眼隔壁书架上的八十一部卷宗,感到头疼。
可是来都来了,不能白来!白翎私心先翻开了《太上迢迢密文》。
其上记载,倒是和尹真当初介绍的一样。修此道者,多为情种,或死于不自量力、玩火自焚,或死于心灰意冷,一心求灭……
等等,情种?
官方书目盖章认定的情种,说是修真界头号恋爱脑也不为过吧!
白翎看遍了其他功法记录,唯独修《太上迢迢密文》的被打上了这么不严谨、不严肃、不严密的标签。
他想到裴响,略感沉默,同时深感记录可信。师弟之威力,他完全领教。
但是,白翎转念想到了贾济。
贾济也是个用情至深之人吗?如此说来,他是否有一心爱之人?
白翎双目稍眯,旋即感到遗憾:发现敌人有弱点,却不好利用这一弱点——因为这个软肋,或许是另一个无辜之人。只能暂且记下不表了。
之后的此道大能记录,除了排第一的展月老祖,无人得以善终。
白翎不忍卒看,将书合上,最后看着《玉壶冰心箴言》发呆,还是坚持把流程走完,拿来打开。
果不其然,排第一的高人是广寒道君,也就是青食宴上,被驾鹤道君请来开经验分享座谈会的仙姑。
白翎礼节性地浏览其生平,看到她假结侣瞒过天道进境,稍加留意。
不料,白翎翻页过后,蓦地发现了一段坎坷:
广寒道君的夫君,亦即陪她做戏的同门师兄,竟然在婚礼上发生了意外。
第88章 八十八、疑云 虎狼环饲之际,腹背受敌……
彼时突有魔修进犯, 试图将未来道君扼杀在继任前。当年的霁青山护山大阵尚不完善,魔修又是密谋许久,来势汹汹。
道场有头有脸的仙友皆来贺喜, 其余两名竞选道君的修士, 亦在其中, 尽数被魔修诛杀。广寒道君的师兄在危难关头, 为妻子挡下杀招, 血溅红台。
幸好广寒道君曾经夺得残念果——白翎记得此物, 萧缘便是取得了此物给衣寐, 好让她转生后保留多半记忆。
广寒道君也将此物喂给了留有一口气的师兄,立地进境, 镇压了作乱的魔修。
白翎的指尖按在“十年之后, 广寒道君迎夫君转生归宗,有情人终成眷属”上,一时沉吟。
对广寒道君而言,实在是天助她也。魔修差点弄死她师兄不假, 但她刚好有残念果,只是苦了师兄走一遭轮回路;其他竞争对手还被魔修杀完了。而她化悲愤为力量,进境当选……
白翎怀疑自己是倒霉惯了。
说不定人家就是幸运呢?境界高深之辈,哪个不是命带仙字, 顺风顺水亦不足为奇。
他再往下看, 却很快读到了广寒道君不幸的一面:她回娘家产女——实则据白翎所知, 是去母族过继女儿时,又被魔修盯上。
道君远离道场,身怀六甲,确实是偷袭她的最毒、也最佳时机。
广寒道君毕竟不是真的怀孕了,故而勉力脱困。可惜她的一双父母, 俱丧命于魔修之手。
白翎不禁轻叹,以前的修真界有够乱的,魔修没被清理干净,人世间危机四伏。
如今这代弟子们算是过上了好日子,有护山大阵加持,即便仍有魔修在山下流窜作祟,也不敢上霁青道场。至少,大家晚上能睡个安稳觉。
白翎翻过泛黄的书页,心想下一个名字,就该是诸葛悟了。
道君多在化神期,若无展月老祖,此境几乎是修士们仙途的顶点。神级功法总共三十余篇,一部功法修出了一名道君,已是难得。
然而他万万没想到,下一页乍然出现了一个不该出现在此的名字——
问鼎道君!
白翎一愣,骤然捏紧了纸张。他定睛细看,确实是问鼎道君不错。他一个器修,所修功法竟然隶属于剑道,出人意料。
霎时间,白翎萌生出了极阴冷的预感,微微战栗。他立即往下读去,可是和关于广寒道君的记录一样,问鼎道君的相关资讯,也不过是他的生平而已,还有不少内容,和二层存放的问鼎一脉宗门事宜重复。
白翎又翻到书的最前面,看《玉壶冰心箴言》的表述。
但是,任人查阅的藏书阁公开卷宗,必不会真正交代神级功法的奥秘,扉页只写着大段的空话和套话,泛泛而谈。
白翎不由得轻啧,重新看回了问鼎道君的生平。好在,此番记述更侧重于问鼎本人,所记内容也更加详尽,不过把他当作了此道翘楚来写,通篇对其美化良多。
白翎这一看,还真发现了些许诡异之处:
问鼎的人生经历,竟然和广寒道君,非常相似!
说他二人相似,因为问鼎的身边人也非死即残。白翎早就知道他养蛊一样对待弟子,他的亲眷也都难逃厄运:之前读问鼎一脉的宗门事宜时便看到过,他妻子因病早亡,他师弟夜游身故。
彼时的白翎完全未作他想,只当问鼎是个天煞孤星,将晦气传给了身边人。
可是,不知是不是因为刚读完了广寒道君的生平、又意外发现了他二人同修一道,白翎莫名察觉,他俩的际遇出奇相仿。
不都是丧偶亡亲的典范么?
更别提问鼎的师尊,被展月老祖制成法宝的那位……话说回来,什么法宝要用一位妖王去炼!若放在现在,就是拿驾鹤道君炼器——展月老祖早就无人能敌了,他有这个必要吗?
问鼎还恰好是个器修。并且,是修着剑道功法、半路转行的器修。
为什么?
白翎对他的印象实在差到底了,第一反应就是,问鼎的师尊是被他自己整死再炼成法宝的。但他转念排除了这一猜测,因为此案若是问鼎所为,他便没理由迫害展月一脉的传人如此之久了。
当然,现在下定论为时尚早,白翎暂且按下了丛生的疑窦。越是混乱关头,越需镇定。
以目前掌握的讯息,虽令他产生了不妙的预感——修《玉壶冰心箴言》者,亲近之人无一幸免,但他没有实际性证据,证明危害是功法、或者说修功法之人造就的。
不论广寒还是问鼎,其亲朋好友所遭遇的不幸,都没有迹象表明和他们两人有关。
比如广寒的夫君为她挡刀,在婚礼的众目睽睽之下,难道是广寒拉他来挡的不成?
问鼎的师弟亦是在夜游时撞上魔修,血战至死。如果和问鼎相关、甚至只要有问鼎在场,凭他家宗门事宜那挖出每个同门黑历史的笔调,都必会把问鼎提出来,含沙射影一番。
白翎捋了捋思绪,定出两条路:一来他要去查一查,问鼎一脉的祖师爷,究竟被炼成了什么宝贝;二来他在大罗仙窟借宿,刚好能拜访一下驾鹤道君,问问广寒道君的来历与旧事。
青食宴本就是驾鹤道君牵线搭桥所致,如果广寒道君有问题,驾鹤道君知或不知?现在想来,师兄假结侣欺瞒天道,正是广寒道君所促而成。
但若《玉壶冰心箴言》真有弊端,因其祸不及修道者本人,也不见得她要害诸葛悟。
可是,即将与师兄成婚的白翎呢?
他也要面临和广寒问鼎的道侣一样的命运吗?
白翎神情平静,然脊背微寒。
他不禁想起了是非道君古怪的态度——不让裴响顶替他成婚,是否也暗含了对他宿命的预测?知道嫁给诸葛悟的人下场凄惨,才非让他这个资质最差的弟子去送死不可?
一时间,在记忆里如仙佛熠熠的道君们,都显得面目狰狞起来。白翎面露微笑,拂袖下楼。
他须得抓紧了。
毕竟,距离大婚之日,只剩六天。
不过在抓住重要信息的同时,白翎总不免质疑信息的来路。藏书阁的卷宗人人可看,诸葛悟没看过吗?他曾为裴响收集《太上迢迢密文》的同道者记述,难道自己没看过《玉壶冰心箴言》的?
这一念头冒出来,原本窜于脊背的寒意,渐渐弥漫至心头。
白翎立即端正了意绪,决定相信师兄。大难或许要临头了,岂能自乱阵脚?猜疑老对头和陌生人就算了,绝不能猜疑发过誓护他与裴响一生一世的大师兄。
隐身符的时效已过,白翎索性来到守阁教徒身前。
教徒见他凭空从楼上下来,大惊失色,霍然起立,道:“白、白、白真人你……恭贺您新婚之喜!”
白翎抬手示意免礼,问:“三楼的卷宗,最近有人看过吗?”
“啊?您说关于功法的记载啊,道君们哪里会来关注这些?自然是好些年不曾有人读了。”守阁教徒赔笑道,“您若想看,待大婚之后,渡尘真人当选了新任道君,他的令牌自然也获得道君权柄,您便可以尽情阅览了!”
白翎:“……”
白翎安静片刻,道:“你说什么?”
“哎?您不是好事将近,马上要与渡尘真人结侣了吗?真人他龙章凤姿,仙质卓绝,除他以外,无人能担新任道君之位!太徵一脉的濯缨真人也颇有根骨,但在下坚定信奉展月老祖,自然也全心全意地支持渡……”
“不,我是说你前面那句!什么叫‘道君们哪里会来关注这些’?三层的卷宗……只有道君可以查阅么?”
守阁教徒挠了挠头,道:“是啊,若没有随身携带道君令牌,藏书阁三层无人得以踏入。您别小看咱们藏书阁,外头的守备是有些松懈不假,但三层的墙壁与地板皆内嵌法阵。您若想去三层,恐怕要等些时日,方能入内了!”
白翎沉默良久,久到守阁教徒发毛,轻轻唤了他一声。
白翎倏地回神,微微笑道:“我前些日子拿着师兄令牌来看书,你是不是上报了?”
教徒讷讷道:“来访者必须上报……真人,我是依规矩行事。”
“没事,你不用害怕。”白翎点一点头,告辞道,“还要谢谢你帮忙呢……再会。”
—
回到大罗仙窟时,白翎遇见了一个意料之外的人,曾在争鸣关城墙上有过一面之缘的,丹青一脉的曲映。
此人不知怎的与裴响结识,在虞渊内同行。白翎见到他,一方面欣慰于小师弟自己交了个朋友,另一方面,不知道为什么有点吃味。
不过让他好奇的是,曲映似乎认识林暗。白翎转过水湾,远远瞧见他在和林暗对话,声音依稀:
“师姐,你快去一趟吧。我本来想找渡尘真人,但是折雨洞天没人应门,只能来找你了。”
“好。事关重大,我们即刻……他师兄来了,正好。”
听着仿佛和裴响有关,白翎心头一紧,与他们走向一处,问:“怎么了?”
第89章 八十九、摊牌 先兑奖再说!
曲映见到白翎, 如遇救星,道:“快走吧白真人!濯缨真人又发癫了,我看他这次好像是动真格的!”
贾济以前没少为难裴响, 曲映却是头回来求援, 可见事态紧急。白翎眨了眨眼, 一时间无法确定, 是不是裴响计划中的一环。
但他还是道:“好, 去看看再说。林师姐, 能不能载我一程?”
林暗道了声“自然”, 将手一挥,把白翎变成一把木梳, 捏在袖中。她与曲映先后御剑, 化作两星遁光,奔赴争鸣关。
时隔一日,虞渊风声依旧。
白翎上次来,天光尚亮, 此刻却已逾日落,荒野上暮气沉沉,凝着一层磅礴的紫色余晕。
他们掠过城墙,由曲映带路, 很快来到争鸣关的最北部。
此地与魔域遥遥相望, 中间仅隔着一道深渊。嘶哑的怪唳从渊底传来, 令人闻之毛骨悚然。细听之下,其中混杂着湍急的水流声,但是浓云遮天蔽日,一切景象皆在黄昏中黯淡,似斑驳的粉墨流淌。
道场在此立碑, 警示着仙友们莫再前进。
碑上的刀痕剑迹纵横,不知是否是魔修所为。
白翎重新踩上地面,并未看见裴响的身影,捏了个“明目诀”,视野才变得清晰。前方的悬崖边上,似有二人对峙,观其衣着身形,正是裴响与贾济!
贾济依然是赭袍金冠,盛气凌人,用剑指着裴响。裴响则手持一柄长弓,箭在弦上。
不过,他箭尖指地,并未对着贾济。
他们与白翎相距甚远,白翎刚要靠近,曲映道:“小心!”
刹那间,一道剑气拔地而起,擦着白翎的鼻尖飞过。白翎在剑气冒出的同一时刻,迅速后仰,堪堪避开了袭击。
他若是再晚须臾,便要身首异处了。
曲映松了口气,赞道:“白真人好快的反应。这是贾济的仙级法宝,‘群锋阵图’,一经发动,方圆半里内如同雷池,凡所踏足者皆受剑气突刺。”
白翎顺着地面看去,发现有一层波动的灵力,覆盖着地表。他是捏着“明目诀”才看出来的,若是毫无防备的路人,免不了中招。
不过刚才那一瞬间,他真的躲开了剑气么?
白翎连一根碎发都未落下,可他分明感到,剑气是碰到了自己的,只是没有造成伤害。
在剑气袭来之际,一阵玄妙的感觉传遍全身,脑海里的《喜乐诸天奇经》似在放亮。白翎心下微动,难道他新修的心法起效了?
曲映肃容道:“以前濯缨真人总要与裴兄切磋,可是今日我来晚了,一来就看他动用了群锋阵图……实在不妙。”
林暗说:“无妨,我来开道。”
她祭出“衔烛”,一气分化十六剑,向前走去。霎时间,自地下冒出的剑气此起彼伏,不断袭向三人。
但,林暗八风不动,稳步前行,只让分化的仙剑迎击。覆于地表的灵力尚未凝出剑影,便被她击碎了,十六仙剑翻飞流转如银线,令人目眩神迷。
趁此机会,白翎悄悄把手伸出了仙剑庇护的范围,接下一击。果不其然,他亲眼目睹,剑气穿过了他的手掌。
但是,白翎的手安然无恙!
在剑气穿过的刹那——不,确切地说,剑气并未穿过,而是被他吞噬了。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本该刺穿他掌心的剑气消失了,融化在他手中。
可惜不等白翎再做实验,铮铮剑鸣似琴弦疾奏,远处的贾济有所察觉。他收回四面八方的灵力,形成一卷阵图,飘动在身后。
他侧目冷笑,道:“漱玉真人,怎么是你?”
林暗令十六柄仙剑悬停,环护身畔。她微笑道:“好兴致啊濯缨,听闻你日日寻小辈切磋,怎么,太徵一脉的师长全部抱恙了,不能指点你?在下是否该携灵丹妙药,前去问安啊。”
贾济一眼发现白翎,冷笑中多了讥讽之意。
他目光不善地盯着白翎,口中却回着林暗的话:“无需真人多劳,敝派师长安康得很。本尊有意提携同道的后辈,助力修《太上迢迢密文》的仙友拔擢道行罢了,你不会要多管闲事吧?”
林暗轻笑一声,说:“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濯缨,没有人教过你么?太徵一脉的师长,果然是病得不轻罢。”
贾济回敬道:“病与不病的,皆比不过贵派驾鹤道君,终日烂醉如泥。”
林暗面不改色,说:“这样。请贾道长去为我师尊送醒酒药,我去帮你病入膏肓的师长起灵扶棺——你看如何?”
她妙目含笑,轻启朱唇,出口之言却跟淬了毒一般,不止贾济听了勃然色变、曲映听了赞叹“师姐风采依旧”,连注意力放在裴响身上的白翎,也转过头来。
真人们私下居然玩这么花,不骂对方,但是随便咒对方老师。也是,现在没闲杂人等在旁,贾济总不能出了虞渊去昭雪司告状,说驾鹤一脉的漱玉真人咒他家师长去死。
这种时候,就得拼嘴上功夫了。谁落于下风,谁日后想起来便道心不稳。
裴响依然弯弓搭箭,看见白翎,神色不动。
在别人眼中,此刻的裴响与素日里毫无二致,但白翎只一瞧他的脸色,便能断定,师弟绝对在整人没错。
连句“师兄”都没喊,哪里像受了委屈的样子?分明是干坏事到一半,不料被师兄抓包了,于是安静地调整状态,不想被师兄看见阴暗的一面。
白翎却在心底说:“我偏要看看你整的什么活儿。”
贾济怒道:“姓林的,别以为我不敢对你下战书!我与同道中人论剑,诸葛悟都没过问,哪轮得到你越俎代庖?他的师弟,你来关照作甚?”
这话便有些难听,而且扯上了诸葛悟。林暗作为女修,与任何男修扯上关系皆须慎重对待,否则稍不小心,便会被恶意揣度,打成情爱乱智之流。
她倒是气定神闲,不过白翎听见自家师兄的名字,没忍住笑了。
贾济道:“你笑什么!”
白翎说:“难道你做这些,都是为了引起我师兄的注意?”
贾济的面色发绿。
林暗和曲映都没听过他之前与贾济的口角,看向白翎。
白翎作善解人意状,向他二人宣传:“你们不知道,贾道长仰慕我师兄很久了。我要与师兄结侣,他上次拦住我,很不服气的样子……”
曲映震惊道:“真的假的?”
林暗:“真的?”
“一派胡言!!!”贾济铁青的脸渐趋紫涨,生怕白翎继续颠倒是非,指着林暗怒喝道,“等着我给你下战书!”
白翎奇怪道:“为什么不给我下?”
贾济怒极反笑:“我一个指头就能摁死你!就你也配?”
白翎道:“你杀了我,除掉情敌,不是正好吗?”
贾济忍无可忍,拔剑狂啸,然而正在此时,远方的城墙上,飞起一颗流星。
霎时间,贾济流露出一丝惶恐。流星直奔他而来,居然是一只茶杯,旋转至金钟大小,把贾济整个人吸了进去,又回到塔楼的华盖之后。
“他师伯的法宝,纳灵盏。不降妖魔,只关修士,怎么把贾济捉去了。”林暗把扬起的“衔烛”放下,无奈道,“此人能争上新任道君之位,实属道场之不幸。”
她转向裴响,问:“裴师弟,你还好吗?”
几人走到一处,白翎对师弟一扬眉,并不说话。裴响看他一眼,对林暗行礼道:“谢真人解围。”
曲映拍着胸口说:“奇了怪了,贾济发什么疯?群锋阵图都拿出来用……他的跟班去哪了?”
裴响说:“不知道。”
他顿了顿,终是向白翎道:“师兄,你不需演练婚典礼仪么?”
“背了一天,背得烦了。”白翎信口胡诌,亦停顿片刻后,意有所指地问,“我没来早吧?”
“不早不晚。”裴响道。
他俩有来有回地打哑谜,曲映正要问,被林暗制止。女修借故去丹青一脉寻访旧友,把满头疑问的曲映拉走了。
终于,又剩下白翎和裴响两个。白翎不曾想到,自己婚前不再与师弟见面的决定,不到一天就亲自打破了。
他认命似的走在前面,裴响跟着,脚步踩上落叶,沙沙作响。两人一路沉默,直到全性塔前,白翎停步。
他瞧见神鸟斋阔气的招牌,登上楼去,挑了个隐秘的雅间。店小二请他们点菜,白翎还是要了桂花糕。
两人相对而坐,一侧的落地窗外,是虞渊的万顷荒原。天完全黑了,此地看不见月,唯有高远的繁星点点。
裴响为二人沏茶,滚水轻吟。
白翎说:“桂花糕本来是见面礼。都怪你,总是说胡话,我给忘了。过夜之后又不好吃,所以分给了徐景他们……今天再给你点一份。”
裴响将沏好的茶先推给他一盏,道:“谢谢师兄。”
白翎问:“所以,谁先讲?”
四目相对,两人都面不改色。少顷,裴响的眼神多了少许微妙,道:“师兄此举,算认输了么。”
白翎目光闪烁,哼笑道:“我是当师兄的,要确保师弟不会玩脱罢了。”
裴响并不理会他的借口,只道:“可以。不过,我要先兑换赌注。”
第90章 九十、初吻 你好!偷情。
白翎似笑非笑的表情凝住了, 虽然早料到会有此一遭,但事到临头,还是让他整个人默在了原处。
其实, 应该耐心等待裴响的进展, 还要装出琐事缠身、不得已才让师弟抢占先机的模样。但, 大概出于无法抑制的好奇心, 或者别的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古怪心理, 白翎一刻也不想多等下去。
他少见地跪坐着, 几乎算是正襟危坐, 双手藏在桌面下,已经紧张地揪在了一起。脸上倒还算风平浪静, 勉强端住了身为师兄的尊严。
白翎道:“好啊。阿响赢了, 我肯定愿赌服输。”
他语气也轻飘飘的,仿佛被裴响沉沉的视线感染,同化了微妙情绪。白翎把双手按在桌上,稍许倾身, 一时间风声淡褪,秋蝉寂寥,只有心脏猛烈跳动的声音,似蝶舞也似擂鼓。
白翎根本不敢看师弟的嘴唇, 只与他视线胶着, 紧紧地绞着对方的目光。他缓缓吸了口气, 见裴响一动不动,不免心生埋怨。
真是的,赢了赌约就可以这样安然自若么?好歹是事关二人前途命运的赌注——裴响不说话就算了,怎么都不靠近一点?偏要他一个人拉近距离吗?
白翎咬牙笑道:“阿响怎么这样不配合。”
裴响:“……”
裴响竟还不动声色地退后半分,道:“配合什么?”
少年人总是心思藏得极深, 不过落在白翎眼里,茫然、困惑、警惕,以及一点面对师兄时习惯性的听之任之,一览无余。
白翎简直要被气笑了,索性双臂撑在桌上,更加逼近,道:“你定的赌注,你问我什么?”
裴响安静良久,道:“我不是还没说吗?”
白翎拍拍桌面:“好!那你说。”
裴响:“……”
白翎:“你说呀!说不出口吧!”
裴响沉默,飞快地眨了一下眼睛。
白翎知道,这厮的耻度其实比自己高,总算夺回了一点拿捏师弟的快意,歪起脑袋问:“都这会儿了,你倒是知道害羞啦?赌注还要不要,嗯?”
裴响:“……当然。看来,师兄已经准备好兑现了。那么,请你……”
“神鸟斋招牌甜点金秋丹桂糕一例!客官请慢用——”
突然一阵敲门声响,刹那间,桌前对峙的两人像触了电,同时抖动了一下。紧接着,雅间的房门推开,店小二手举托盘,笑容满面地吆喝着:“两位……哎?两、两位?”
只见桌上的两杯茶仍热气袅袅,昭示着二人刚才尚在对坐。
但当店小二进门时,黑衣少年立于落地窗前,手搭栏杆似在远眺,背影冷如寒铁;白衣的青年则杵在他的对角处,面向墙壁,仿佛在观赏屏风上的纹绣。
店小二乍一看以为客人们失踪了,仔细一瞧,才发现两人隔着老远,各占一角。
白衣青年在室内竟戴着幕篱,大半身形绰约不清。不过仙影隔纱,同雾里观花,何况正值灯下,更添柔和颜色。
店小二不认得白翎,隐约对上他侧目而来的一瞥,不知怎的变得拘谨,道:“菜上齐了,客官慢用哈……”
他将托盘一放,一溜烟跑了,跑掉又回来,将房门关上。
听着“噔噔噔”疾步下楼的声音,白翎如释重负,立即扯掉幕篱。幸亏他手快,及时戴了起来,没引发更多波折。
他是神鸟斋的常客,保不齐有几个店小二认得他。好在刚来送菜的是新手,若把他认出来了,事情往外一传,展月一脉的名声就彻底完蛋了!
婚前,深夜,与师弟高楼相聚,说幽会也没什么区别。
白翎一阵后怕,干脆眼一闭心一横,快步走向凭栏的裴响。
他拍拍师弟的肩,道:“喂。”
裴响:“?”
裴响回身回至一半,便被捏住了下巴,往低处一带。白翎视死如归地扑上来,力度没把握好,跌进了他的怀中。
认输兑奖就算了,主动权可不能拱手相让!
白翎一手卡着师弟的下颔,另一手搭上他的肩膀,顺势环上后颈,封锁了裴响所有的行动空间。
温热碰上微凉,两片皆是柔软。
霎时间,他们的唇碰在一处,结结实实地贴上对方。
白翎酝酿了许久,整个人如同火烧,唯独手脚冰凉,心快从胸腔里蹦出来。他动作强势得很,然而哆嗦个不停,脸上滚烫一片。
裴响则猝不及防,被师兄拥吻,刹那似春秋共度,完全怔住了。他如白翎所愿,一动不动,甚至没反应过来回抱他。
不知过了多久,一滴夜深的露水从檐瓦滴落,砸在栏杆上,惊醒了二人。
白翎算某种意义上的“见多识广”,自然知道真正的亲吻并非他们现在这样,只把唇与唇贴着。
但,他的嘴快要烫融化了!裴响通身冷清清的,却一点没给他降温,还火上浇油,在他的脑海里噼里啪啦放烟花。
白翎猛地拔开头,退后半步,低喝道:“可以……”
话音未落,后腰一股大力袭来,裴响揽住了他。白翎惊得一弹,还想再退,师弟却将他一转,抵在了横栏上。
他们位于全性塔的十七层,堪称“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北地的寒风不远万里而来,吹得白翎愈发颤抖,强笑道:“你干嘛?阿响,赌注完成了!你——”
裴响一言不发,捧住他的脸再度俯首,侧过头衔他的唇瓣。
白翎双目瞪得溜圆,脑子里的焰火变成了九天苍雷。
他下意识推师弟,可是使不出半点力气,人也虚了,往下滑动。这点微弱的反抗不知刺激到了裴响哪里,少年人把他搂得更紧,像要把他揉碎在怀中。
白翎后腰一痛,齿间溢出一丝呻_吟。他压抑的嗓音被碾得断断续续,裴响气息微滞,松开他的身躯,但是向前一步,直接把白翎压在了栏杆上,依旧动弹不得。
裴响空出来的手也往上移,捧住了白翎另一侧脸。
纱布裹着的手掌粗糙而犹带暖意,露在外的十指却是光滑冰冷的,尤其指尖,没有刚才扣着他腰时,钢锻铁铸的力度,只是轻轻地、若即若离地蹭着白翎面颊。
师弟指节清劲,指骨修长,将白翎的脸完全裹在其中,甚至搭着他的发鬓,传来幽微的寒意,一阵阵袭击着他。
相比起来,磨蹭的唇瓣近乎着火。
白翎大受震撼,被师弟易守为攻的举动打了个措手不及,脑子里冒出惊呼:他不会没满意吧!!!
白翎发誓,他真的努力了,尽力了,使出全力了——两辈子没亲过嘴的人,上来就献吻,如果裴响对他嘴贴嘴的亲法不满意,他也只能以死明志、血溅当场了!
决不能超过这个尺度了!!!
没想到,裴响只是不满意他梨花点水的时间。少年人的吐息变得灼热,一阵阵侵袭着白翎,伴随着熟悉的暗香。
许是因虞渊中浴血日久,并且远离了繁花开遍的故乡,裴响周身的香气逐渐内化,当距离拉近到眼下地步时,方才又弥散进空气中。
白翎感到一阵晕眩。
香气渲染到了他的灵台里,但他被牢牢压制着,无路可退。裴响与他一样,只是以唇瓣纠缠,可是汹涌的情绪铺天盖地冲来,仿佛激荡了神魂。
白翎想喊停,想拒绝,甚至脑子乱到一定地步了,想来句谈情说爱的名台词:“今晚月色真美啊”。然而,他的嘴稍稍一动,便引发重重波澜。两人的唇极力契合着,但凡一人想说话留出了些微间隙,另一人就立即碾上来,将刹那的空隙抹平。
一时间,像是紧贴着对方,诉说了千言万语。白翎眼前发光,朦朦胧胧地想:太好了,他要遭报应了,天谴来了……
不过预想的雷声并没有炸开。裴响终于克制着与他分离,两人的唇甚至粘连了一下,炽热的呼吸仍在交换。
许久之后,白翎的视野从鼓噪恢复宁静。
原来不是天道看不过眼,而是他被亲窒息了。
白翎艰难地喘着气,意识回笼。他体内的灵力在沸腾,天杀的,《喜乐诸天奇经》是一点面子不给,令他体表的微光长明不息。
不到咫尺之距,是师弟。
裴响脸上,第一次浮现惶然的情绪,他紧紧凝视着半死不活的师兄,眼尾泛红。白翎恍惚间察觉,好久没见师弟哭了。
问题是,差点被亲昏厥的又不是他!
他哭什么啊!!!
白翎悲从心起,本想胡言乱语维持住最后的体面,但是一牵嘴角就觉得麻麻刺刺的,好像被吮肿了。
他轻嘶一声,无力地摆摆手,忽有种万事沧桑之感,推开裴响,往桌案飘去。
“我要喝水……对。茶快凉了。不能浪费……嗯,哪杯是我的?算了。还在乎这个干什么……”
白翎心不在焉,自言自语,苦笑一声。他随便将一杯茶一饮而尽,总算把热辣的嘴唇降下少许温度,回头一看,却被师弟的模样惊得安静了。
裴响依然直直地站在栏前,未动一步。他身后寒天高旷,风吹着朱红发带飞舞,其上银纹闪闪发亮,似映着星光。
见白翎看他了,裴响眼睫轻颤,倏地抖落一滴泪。他迅速别开了脸,但是水珠滑落,在空中一闪而逝,唯有他苍白的面上,留下一线泪痕。
白翎怔怔地望着他,有心说话,可惜无力,只是默默地想,师弟终究和初见时不同了。
他长高了一点,褪去几分金尊玉贵的少爷气,取而代之的是仙剑一般,阴冷静寂。五官依然如画,双目依然如将晚天星,不过是有哪里不一样了。
是哪里呢?
或许,白翎确实该承认,在他眼里的裴响已悄然变化。两人从相识到现在,始终四目相对,平视而已。
风声实在凄切,白翎无奈地问:“这不是你想要的吗?还……还反过来多要了一次。我都没哭,你又掉什么金豆子。”
“师兄以为,我提的赌注是……亲吻吗?”裴响看向他,声线喑哑。
白翎:“……”
白翎道:“还能不是?”
他张了张口,似觉荒唐,但是不自觉地坐直了身子,道:“别开玩笑,阿响,我每次问你赌注,你都不肯明言,还一个劲看我的嘴——不是亲吻是什么?啊?”
裴响凝视着他,良久,才一字一顿地道:“师兄,我想听你说真心话。你总是哄骗我,取笑我,欺瞒我。我只是,想听你说一句真心话,你究竟有没有喜欢我?”
漫长的安静过后,他眼中流露出极浓烈的情绪,却再未有泪流下。仿佛凛冽的北风吹入双目,将所有情绪封冻起来。
裴响自嘲道:“原来,师兄是误会了。我还以为,你刚才在用行动表明……原来,又是我自作多情。抱歉。师兄,我……”
“等等?”
他话没说完,便被一道变调的叫声打断了。裴响眼眶泛红,白翎却满面呆滞,好像刚刚长出了一个全新的大脑,重复道,“等等!!!”
裴响望着他不语,眼神微微闪烁,终是自厌自弃地看向栏外。
“花谕”无声出鞘,悬平于他身侧,受主人心念召动,准备载他离去。裴响说:“师兄,告……”
“辞”字尚未出口,坐在桌边放光之人一个飞扑,从背后紧紧地抱住了他。
白翎大声道:“我还可以解释一下!!!”【你现在阅读的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