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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0-80

作者:诉星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71章 七十一、藏书 请开始你的表演。


    两人在全性塔待到了日暮。


    其他派系的宗门事宜无聊透顶, 因为大家的日常无非是修修修、炼炼炼,某某年的某某晋入某某期成功,赏;某某年的某某晋入某某期失败, 卒。


    但问鼎一脉与众不同, 他家从上到下, 一辈子都在打打打、杀杀杀, 与人斗其乐无穷。但凡滋生了什么争端, 涉事者不死也残。


    而且写卷宗的弟子换过几波, 后期大概出自宁雪之手。她含沙射影, 指桑骂槐,在其笔下无一人不该死, 也无一人的手干净, 黑历史一览无余。


    白翎越看越上瘾,每每见到新人物出现,总要读到此人的下场、或者说死法才罢休。


    在问鼎道君的默许甚至参与下,诸多名字如草芥渣滓, 湮没在上千年岁月中。


    白翎一边感叹,一边下定了揪出他的决心。有道是不怕得罪君子,就怕得罪小人,贼偷无妨, 偏偏贼惦记。以问鼎道君的秉性, 必然把他们视作了毕生仇敌。


    况且碧落幡带着三个诡异的亡魂上门, 不知拔出萝卜会带出什么泥。白翎也查到了碧落幡的相关记载,据说是由问鼎道君亲手打造。


    由于其功效阴邪,曾经引发拜日神教过问。但问鼎道君坚称,他是因弟子喜爱切磋,总是生出意外, 所以打造此物,用来养护弟子们的魂魄罢了。


    理由充分,光明正大。


    并且问鼎道君打造碧落幡,是在他师尊被老祖拿去炼器之后不久,两相比较,小巫见大巫。拜日神教理亏,遂对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再度不了了之。


    天光已暗,窗外偶有飞鸟的黑影掠过。


    薄薄的暮色浸入室内,如静水上涨,没过人身。白翎揉了揉眼,才发觉自己看得入迷,忘了时辰。他转身一看,裴响不知何时不见了。


    白翎唤道:“阿响?”


    “嗤”的一声,自不远处传来。裴响去寻了守阁的拜日教徒,拿来一盏烛台。


    昏黄的光晕亮起,少年人持灯走过一排排书架,黑影也依次滑过。他将烛台置于书架的空隙,确保火苗不会舔上纸页,才向白翎道:“看出什么了么。”


    “除了问鼎道君人品差,什么都没看出来。不过,碧落幡是他在师尊死后不久做出来的,这个时间点……”


    白翎将卷宗放回去,小心地抹除了他们的借阅痕迹,说:“总觉得哪里怪怪的。他做碧落幡的借口是帮弟子们保存魂魄,不过他养徒弟跟斗蛐蛐一样,撒这谎不会脸红吗?”


    裴响明白了他的意思,道:“碧落幡更有可能,是为其师尊的亡魂而生。”


    “没错。碧落幡的真正用途是请鬼上身借力,问鼎道君肯定不想让师尊的魂魄浪费吧?现在幡里有三个鬼,年份和碧落幡的岁数差不多,说不定他的师尊就在其中。”


    白翎看书看得头昏脑涨,使劲甩甩脑袋,又道,“可我把问鼎一脉的鸡毛蒜皮全看完了,还是没法确认,另外两个鬼是谁。问鼎身边的人一茬儿茬儿死掉……难道他是故意的?弟子盘活了就当弟子,养死了就进幡里供奉他??”


    他说着说着,思维发散,有点跑题。裴响道:“宁雪真人最后一次出现,形貌趋于透明。可见在碧落幡中的亡魂,也会渐渐消散。”


    白翎道:“是啊,鬼是消耗品嘛,不然一直收集魂魄借力,岂不是越攒越多天下无敌……啊。”


    他忽然受到启发,眼前一亮,说:“难道这三个鬼没被用过?他们留这么久,过于悖逆天道轮回,但凡用了,肯定一次就会消散的。看来问鼎道君只把他们养在幡里,也不送他们往生?”


    白翎立即发觉了更多疑团:若说问鼎道君制幡是为了取师尊修为,他又没取;但若说问鼎道君残存着人性的光辉、敬重师尊,又不该把他的亡魂困在幡中近千年。


    白翎拈起幡布一角,盯着上边一动不动的白影。


    裴响蹙眉道:“莫非你要请他们上身?”


    “不不不,真是问鼎道君他师尊的话,出来不得把咱俩劈了?我们可是展月老祖的传人耶!”白翎打了个响指,召唤出另一位知情人士——碧落幡的器灵。


    器灵并非实物,小男孩儿幽幽地冒出来,穿过了好几层书架,问:“干嘛?”


    “你对他们仨有印象么?如果没猜错,他们是最早被收到你那儿的鬼。你记不记得他们长什么样?”白翎道。


    器灵:“我五百年前才生出灵识,更早的事哪知道呀!不过……眯眯眼倭瓜吸干了很多鬼,这三个却从没上他身。倒是他,有事没事把我挂墙上看,不知在看什么。真有毛病!”


    问鼎或许在品味幡中亡魂歇斯底里的丑态,也或许,在寻觅旧人的身姿。白翎对恶人的心理稍作揣摩,旋即想起一事,道:“你以前被魂魄的叫声烦得不行,他们呢?他们说的是什么?”


    “他们仨啊,之前跟蚊蝇似的嗡嗡嗡,好像一直在喊‘问鼎’……吵得我想死。但是,在我找到你之后,他们开始念叨别的了。”器灵安静片刻,说,“他们想上你的身。”


    白翎:“啊?”


    裴响立即投来不赞同的目光。


    白翎拍拍他肩膀,让他放心,好笑道:“事情查清楚之前,我是不可能同意的。你再努力回忆回忆吧,说不定有什么被你漏掉的细节?”


    器灵叫道:“胆小如鼠!上一下身怎么了,他们难得提要求啊!我问别的,他们又不理我!!”


    “你知道悲剧鬼故事怎么产生的吗,不信邪的家伙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我才不那样干呢。”白翎赶在器灵嚎啕大哭之前,把他塞回了碧落幡,宣布道,“今天到此为止。我听说全性塔的烧鹅非常出名,很多新入门的弟子排队去买,特别适合当夜宵!”


    裴响看了他还搭在自己肩上的手一眼,道:“不怕三缕亡魂半夜出来找你?”


    “唔?阿响晚上该回西厢了吧,我怕什么。再说了,这些鬼靠碧落幡强留千年,信我,他们出来一次就别想回去了。我上次被萧缘强行附体之后,还专门练了主导碧落幡的心法,他们上身必须要我允许啦。”白翎松开裴响往外走,“烧鹅真的很好吃,我好像闻到香味了……”


    裴响拿起烛台,默默跟上。


    少顷,他道:“我没说晚上回去。”


    白翎:“啊?怎么还不回来!我们今天不是算和好了吗?”


    他转回身倒着走,裴响瞥他一眼,说:“先前只是替你翻书,便被当成狐媚行径。若是夜里比邻而卧,又不知师兄会如何做想。”


    “我……我还不习惯嘛!”白翎脚下趔趄,幸好被裴响眼疾手快地扶了一把。白翎争辩道,“我以后会习惯的。以后不论你做什么,我都能……都能……”


    白翎的声音小了下去,眼底流露出一分心虚。他自认为十分奸诈,对上小师弟却总是头脑发昏,真是可怕。他不能再嘴快作出承诺了。


    然而裴响重复道:“都能什么?”


    “哈哈!没什么,你听错啦。”白翎仓促地转过身,背起手吹口哨,假装无事。


    裴响慢条斯理地说:“师兄以后都能接受,对么。”


    “我、我可没说!”


    白翎头皮一炸,加速冲出了藏书阁。藏书阁的三层是现存功法与宝物的记录籍册,由拜日神教统一编撰。可惜他们写的浮于表面,没什么参考意义。而且问鼎道君都变成问鼎真人了,现在的他勉强能单挑白翎,修什么功法已经不重要了。


    白翎重视他的真正缘故,是防备他借以往人脉,通过新任道君大选暗算诸葛悟。


    一刻钟后,两人走出全性塔。


    天空如一方砚台罩在头顶,夹道的灵石灯次第亮起,在山间迤逦而去。


    白翎心满意足地抱着一袋烤鸭,恨不能边走边吃。不过有师弟并肩而行,必不会让他做出此等有损展月一脉形象之事。


    他们仿佛完全回到了从前。白翎一面为师弟朦胧不清的心意而惴惴不安,一面贪恋此刻的平和,更不想将其打破。


    他忍不住频频瞄裴响的脸色,却见其始终目视前方。终于,在白翎自以为隐蔽地、第三次看向裴响时,与师弟对视了。


    白翎:“……”


    白翎僵硬地转回头,抱紧烤鸭。


    裴响问:“师兄很希望我晚上回西厢就寝?”


    “诶?”白翎一愣,磕磕绊绊地答道,“放你一个人在外面,夜不归宿的,不够安全啊——洞天里很多灵兽,万一趁你睡觉或者静修的时候偷袭你,我——”


    “所以,师兄希望我回去就寝吗。”


    裴响又看向了前路。两人都盯着山道,裴响面色无波,白翎则是不敢再看他一眼了。


    白翎气恼地说:“正常师兄都不会希望师弟露宿山林的!我想你回来睡又怎样,我担心你变成灵兽的夜宵嘛!”


    他不知怎的,生出一分急躁,仿佛体会到了裴响曾经的恼羞成怒。拿不准对方到底要说什么,生怕自己哪句话成了罪证,心一点点被捏在他人掌中。


    白翎忍不住跨步到裴响跟前,瞪他道:“我的想法不合理吗?你还有什么要说?”


    “没什么。只是足以断定,师兄对某些事一无所知。”


    山中夏夜,萤火渐起。


    灵石灯的距离甚远,两人恰好在光与影的边缘停住。白翎瞧见星星点点的流萤,目光游移一瞬,脑子也卡了半拍,道:“什么事?”


    “就寝的事。”裴响望着他,眼底情绪晦暗不明,片刻才道,“我曾以为,被师兄导致的兵荒马乱,亦能助长你的修为,延续你的仙寿。所以,以前在西厢同住的夜晚,我每日皆睡在你床榻的边缘。换句话说,算与师兄……同床共枕。”


    惊雷般四个字,从他口中不疾不徐地道来。


    裴响说罢凝视着白翎渐趋凝固的脸,问:“师兄竟丝毫不曾发觉吗?”


    白翎:“………………”


    白翎的脑子里轰然作响,两手一松,装烤鸭的袋子便要落地。


    不过,裴响拈住了袋口。他像是找到了新趣味,欣赏着白翎被各种混乱情绪冲击的脸,微微偏过脑袋,换一种角度盯他。


    “怪不得我那时候睡醒,总能闻到你身上的香味……我说怎么那么入味,原来,原来是……”


    白翎难以启齿,一时都无法感受自己的心情了。被骗的愤怒?完全没有。被瞒着的不悦?有那么一点。


    更多的情绪是什么呢?


    白翎对上裴响的双眼,明明少年人的神色无甚变化,但白翎就是看出了一丝愉快。好像白翎越因他而混乱,他越愉快。


    白翎蓦地问道:“为什么突然坦白这件事……阿响?你这是在……在报复我?”


    “报复?我怎会报复师兄。”裴响停顿片刻,声音轻如飞絮,“这是师兄所说的‘手段’啊。”


    第72章 七十二、备菜 我还是从前那个少年没有……


    “这是师兄所说的‘手段’啊。”


    踩着仙去山的落叶, 回到西厢。


    白翎的脑海里仍回荡着裴响的话。


    “师兄所说的‘手段’啊。”


    面巾拧出“哗啦啦”的水,拍在脸上,也没法阻止回音从大脑的某个角落冒出来。


    “‘手段’啊。”


    白翎四仰八叉地往后一倒, 整个人陷进大床, 稍稍弹起。他一眼不眨地望着上方帐幔, 直到不远处传来裴响的声音:“关了?”


    “啊?”白翎微微一惊, 支起脑袋, 见裴响的手按在灵石水晶灯的枢纽上, 才道, “关……关了吧。”


    室内陷入一片黑暗。


    须臾,白翎的双眼适应了光线变化, 捕捉到稀薄的月色, 似一片柔雾,附着于室内的每一件陈设。


    极轻的窸窣声响起,裴响靠近了床榻。白翎的心跳顿时加快,片刻后, 裴响在床边坐下,白翎一骨碌坐了起来。


    裴响正在褪去长靴的手停住,回头看他:“?”


    “没事,你继续。”白翎像一具尸体倒回了他的棺材里。


    不过他很快又坐了起来, 紧张地问:“阿响今天不是使过一次手段了吗, 怎么又来?”


    裴响道:“师兄的意思是让我继续睡地铺么。”


    “……”听起来完全没有请师弟回家的诚意。白翎局促道, “可不可以跟以前一样,先假装睡地铺,等我睡着再悄悄地上来,跟我一起……睡。”


    他越说越觉得哪里不对劲,不禁停住。


    裴响评价道:“变态。”


    白翎:“……”


    白翎叫道:“不要什么话都学以致用!而且、而且明明是你以前干过的事, 怎么能自己说自己呢?……虽然现在回想起来是挺变态的!但你是出于好心嘛,不能这样说!”


    他胡乱拍拍身侧,道:“算了算了,光明正大地睡吧,早死早超生……”


    裴响依言躺下,不过只占据了床边的一尺半宽,和衣而卧。


    白翎看他那样靠着边,也偷偷摸摸地往外滚。


    不过,入夜的高山上,即便夏天也冷丝丝的。修士不会受寒生病,白翎却不喜欢身上发凉的滋味,所以盖着轻薄的褥子。


    他这一滚,就把被褥卷去些许。裴响出于凡家习惯和睡相守礼的缘故,亦盖了被,两人之间支起空档。风“穿堂”而过,白翎一个激灵,又老老实实地翻了回来。


    一道月光斜照,明晃晃落在床头,似天流水。


    裴响闭着眼道:“若师兄实在辗转,我出去静修也无妨。”


    “不用,我没什么事啊,都快睡着了。”白翎知道,今后绝对不止一劫,遂将心一横,嘴硬道,“你放心大胆地睡吧,往中间来点,小心半夜掉下去。”


    裴响顺从地移动了一下身子,不再言语。


    但白翎晋入金丹期后,耳力与目力皆远超以往。师弟平缓的呼吸声一起一伏,如在耳畔。


    他僵硬地转动脑袋,用眼尾余光去瞟,只见裴响的侧颜在月色流照之下,像一笔淡墨勾勒,眼睫掬着小簇清光,纤毫毕现。


    白翎:“……”


    白翎耗费毕生所学,将身法运用到了极致,跟软体动物似的溜下地。他蹑手蹑脚地绕床一圈,躺在地铺上。


    —


    翌日晌午,日照三竿,白翎迷迷瞪瞪地睁开眼。


    昨夜睡得早,本不该此时才醒。但白翎头回睡地铺,初入睡时哪哪都不舒服,翻来覆去很久才睡着。


    不过等他起身,发现自己回床上了。


    白翎茫然地抓了抓头发,脑子里轰然一声,四脚朝天地倒进被窝——肯定是师弟把他整上来的。没错是“整”,具体的动词他不敢想。


    然而褥子里散发着好闻的香气,柔柔地包裹着他。白翎才闷头闻了片刻,倏地掀被子下地。他从没有赖过如此短暂的床,几乎是没赖。


    白翎面红耳赤,口干舌燥。木架上摆着铜盆,时隔七天,又打好了温水,灵符保暖,浸泡面巾。


    他自我安慰道:“没事的,阿响以前也这样。没什么变化嘛。就算是以前我躺地上,他也会给我抱……整床上去的啊。完全没……”


    “白仙长!”


    一嗓子如平地惊雷,把白翎好不容易建设完毕的内心震成了危房。


    不等他回应,檐下的风铃又传出驾鹤一脉的小辈们叽叽喳喳的声音:


    “起来没?两个时辰前裴师弟说你中午大概能醒。”


    “恭喜呀恭喜!看来您二位已经破镜重圆,天地良心,实乃不易呀!”


    “醒了来帮我们干活不?晚上开宴,人手严重不足啊!裴师弟已经忙活大半天咯。”


    白翎松了口气,高声说:“知道啦!就来。干活包午饭么?”


    “当然当然,大师姐的手艺,吃了都说好呀。速速速速!”


    小辈们催完他起床,便回自家洞府去了。白翎洗漱更衣,心知此去或许要等青食宴结束才会回,因此格外整饬了一番仪容仪表,主要是把围裙似的碧落幡解下来,搭在上半身。


    如此一来,幡布像一件剪裁随意的短斗篷,也可能是宽松版的围巾,依然用白玉扣别住,垂下一条雪流苏在心口。


    虽然对修真界而言,此番装束有点前卫了。但是碧落幡料子精美,石绿色也算雅致,还有锦缎镶边,任谁来看都会觉得,是一件法力高强的宝衣。


    三缕幽魂从没移动过,被白翎交叠幡布盖住。青食宴的主人公是诸葛悟,白翎不知道赴宴的其他道君为何一定要他和裴响到场,不过实在没别的能准备,最终他还是背着剑便去了驾鹤一脉的洞府。


    时隔多日再登门,林暗与师弟师妹们所居的浅滩气象一新。


    洞府入口自动放白翎通行,他循着记忆找到地方,一时竟以为自己走错了。此前见到的无垠如镜水面、高架联排竹楼尽数不见,取而代之的是百丈云台。


    所谓“云台”,乃是修真界谈玄论道的场合。修士们举办宴会,皆择一开阔宝地,凝云聚气,造就连绵净霭。


    坐席借符箓凌空,再引清泽飞霄,曲水流觞。待席面开场,主宾凌然云端,衣袖盈风,是故有“云台”之美称。


    白翎只在书中见过云台的解释和描述,今日头回得见,忍不住手搭凉棚,欣赏了好一会儿。


    田漪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来啦白仙长?快快快,搭把手!”


    白翎乍回过头,双手上便多出了两个大圆盘。盘上的汤盅摞成高塔,热气腾腾。盅盖上用来拈起的部位是红艳艳的火属性灵石,不仅美观实用,还具备保温的功效。


    田漪使劲甩了甩手,结印施在白翎身上,说:“好啦,现在你也可以在云间来去自如了!还给我吧。”


    她接回汤盘,不过白翎只让她拿去一个,跟着她道:“是给我们喝的?好香。”


    “不不不,我们的午膳在后厨将就一下啦。这些是青食宴的汤。大师姐家在南方嘛,那边煲汤是旧俗,养生的嘞!”


    白翎再抬步时,身上仙印微亮。他居然腾空而起,好像踩着无形的阶梯一般,随心而动。


    好在云台的坐席从主到宾,高低有致,低处足能听见水波声,高处又云絮如同实地,不至于让白翎发昏。


    他一边同田漪分派汤盅,一边观察主座,发现最高处四席并列。看来今日赴宴的,共有四位道君。


    道君总共七名,若再去掉陨落的问鼎、闭关的梦微,仅剩一人,几乎所有人都支持诸葛悟了,大可不必如此隆重地密议。因此白翎猜测,四张并列的坐席之中,有一张是空置给师尊的。


    果不其然,田漪把汤盅放在四张至高坐席的正中左侧那张上时,冲白翎乐道:“这碗是空的。哈哈,你家师尊还没出关嘛。要是他在,咱们也不必这样小心谨慎地谋划喽,谁要是敢阻碍诸葛道长,估计会被千里飞剑、梦中毙命吧?”


    师尊的凶名不亚于艳名,白翎倒是知道。他挑了下眉,问:“阿响呢?他是不是忙很久了。”


    “嗐呀,他负责给坐席画符的,一刻钟前已经完工啦。不过他之后也没闲着,好像在后厨做事?不知道捣鼓什么。”


    田漪擦了把汗,夹着盘子跃下地,带白翎前往后厨。


    驾鹤一脉的洞府名为大罗仙窟,表面上是一望无际的浅滩,实际上灵气集中于地下溶洞。祖师爷与现任掌门道君皆是本体为蛇的妖王,自然喜居洞穴。溶洞岩壁皆为霜紫色,越深处越受灵气滋养,渐渐附满结晶。


    后厨也在地下,出入与通风是两条不同的通道。白翎跟着田漪前行,却不见她点灯。少顷,光线越发昏暗,岩壁上的结晶则越发厚实,散发出清润的幽光照明。


    终于,阵阵人声传来,隐约是徐景在学猴叫。


    一片宽敞的洞室出现在眼前,田漪高声报备着“白仙长驾到”,白翎探头进去,顿时被一阵鲜香勾住了鼻子。


    一方灶台上三个大锅,火烧正旺。不知锅里炖着什么,立即引动了白翎的馋虫。


    林暗双手绑缚广袖,一手执着锅铲,向旁边的裴响说着什么。裴响听罢,缓缓点头,手里还拿着一卷菜谱似的册子,陷入沉思。


    几个师弟都忙得热火朝天,涮碗快涮出火星子。


    林暗本来要指挥他们切菜,不过听见田漪的呼告,含笑回头道:“白师弟来了。你的午膳在桌上,记得饭前喝汤。”


    白翎向她问好道谢,目光却没忍住飘向了裴响。黑衣少年也把箭袖挽到了肘部,背影挺拔如剑。


    他发觉师兄到场,第一时间先合上菜谱,将其悄无声息地置于远处。


    白翎发现了他的小动作,略感纳闷儿。不过他现在是绝不会闲着没事问裴响话的,生怕又爆出什么雷来,所以十分理智地闭嘴用膳。


    裴响亦没有对他作特殊招呼,只是与师兄对视一眼,点了下头。白翎被美味家常菜吸引了注意,开始大快朵颐,裴响则走到驾鹤一脉的师弟之中,帮他们切萝卜丝去了。


    一直到今夜晚间,青食宴开场,白翎才明白裴响的奇怪行径。


    第73章 七十三、青食 爱来自师弟——开小灶の……


    日薄西山, 天光向晚。


    灵力凝就的青鸟在空中飞掠,婉若游龙,指引着来客行路。


    时值银月初升, 浮在江心, 青鸟翩跹至此, 绕月而动, 出水入水, 循环往复, 如一盘浩大的光轮, 映照云台。


    流云半掩席面,林暗和驾鹤一脉的小辈们在大罗仙窟的入口处迎宾, 白翎、裴响则跟着诸葛悟, 站在云台上等候客人大驾。


    白翎头回参与这样的大型联谊活动,本来兴奋不已。


    但当他放眼望去,看清席上的菜肴时,瞳孔震了三震。油油绿光扑面而来, 所有吃食无一例外,全是碧色。茶水和蔬果也就算了,竟连米饭都是绿的。


    而且,席上半点荤腥也无, 净是蒸或炖的素菜。与中午的家常小炒不同, 眼前的饭菜毫无烟火气, 甚至散发着药材的清苦味道。


    怪不得叫“青食宴”。


    白翎倒抽一口冷气,结果吸入药味,默默捂住了鼻子。


    诸葛悟见他垮着个脸,好笑道:“阿翎何故愁眉不展?青食可是风雅之举。”


    白翎说:“风雅,太风雅了。是有吃斋的佛修做客吗?”


    “没有。但阿翎早已辟谷, 还放不下口腹之欲么。”


    “唉,本来很期待嘛……没想到看得我脸都发绿呀。”白翎暗暗地龇牙。他不喜欢吃蔬菜,感觉像吃草。


    诸葛悟今晚是筵席中心,亦整顿过仪容,更显出仙家气度,几乎看不出受伤的痕迹了。他含笑望了裴响一眼,道:“应该向小裴学习。”


    不料,裴响凝神盯了入口方向片刻,发现一时半刻无人到访,从芥子袋里摸出一只小碗,沉默地递给了白翎。


    白翎晚上嘴馋,满眼绿糊糊的又倒胃口,本来正垂头丧气,对“青食宴”失望,不料师弟给他开了小灶,还是一例品相极佳的糖酥炖蛋。


    白翎双手捧住,两眼放光:“给、给我的?”


    裴响淡淡道:“垫肚子。不然,一晚上哭丧着脸。被外人看见,还以为你无礼,又要指摘你什么了。”


    除了“垫肚子”三个字,其他话全被白翎自动忽略。他看星星似的盯着手里小碗,糖酥的甜香冲去了药膳的苦涩,炖蛋如凝脂一般微微晃动,还是冰镇过的,简直是消暑良方。


    白翎问:“难道你今天拿着菜谱,是在跟林真人请教这个?”


    裴响面色微变:“你看见了?”


    他略一抿唇,生硬地“嗯”了一声,道:“别说了,快点吃。”


    白翎当着师兄的面,不好意思对裴响大夸特夸,可是实在高兴,一时间忘乎所以,往师弟身上歪了一下,脑袋短暂地贴了他肩头一瞬,便乐颠颠地找勺子去了。


    诸葛悟将他二人的情状看在眼里,忽而道:“我的呢?”


    裴响:“……”


    裴响说:“抱歉。诸葛师兄,我下次……”


    “开个玩笑。我不吃甜的。”诸葛悟忍俊不禁,隔空点了点他的耳根,道,“颜色变化很明显啊,小裴。”


    裴响:“………………”


    白翎举着勺子回来时,被裴响通红的脸色吓了一跳。他嚇道:“师兄,你对阿响干嘛了?”


    “问题应该不出在我身上。”诸葛悟袖手端立,说,“大概是暑热未解吧,吹会儿风便好。你说是吗,小裴?”


    裴响一言难尽地看他一眼,又对白翎道:“别问了……快点吃。”


    白翎飞快地吧唧了个干净。最后,碗底都被勺子刮得锃光瓦亮,他才恋恋不舍地放下。


    恰在此刻,远处的青鸟发出长鸣,原本狭长的双翼倏然展开,顷刻形成了一条光华灿烂的通道,似鹊桥一般。


    诸葛悟肃容道:“来了。”


    白翎连忙站好,跟裴响一左一右,待在师兄身后。两片截然不同的气象从大罗仙窟的入口蔓延,转眼铺陈了洞府的半壁天幕。


    只见一侧是垂纱仪仗,十余名道童扛着一块一丈宽、二丈长的玉板,上方宝盖旋转,帐幔飞扬。随着灵气张弛,沿途飞花落叶,良久方散。


    玉板的四角雕刻香炉,烟云缭绕。左右各有一名道童手持道卷,齐声念诵。玉板之上,则盘坐一道人影,不知是否有特殊符箓加持,无法观其面貌。两名弟子侍立其后,瞧着身姿不群。


    另一侧的景气则如梦似幻,竟是一队乐师舞者,飘飘然脚踏虹光。乐师簪花,笙箫琴瑟皆起,仙音杳然渐近;舞者蒙面,水袖纱衣齐动,绮影绰约翩来。


    一名女修倚坐于玄鸟背上,如被众星捧月。许是其境界高强,容颜亦不可逼视,四名弟子分列在旁。


    受邀赴宴的道君驾临,绕月飞行的青鸟也将双翼展开,形成一条灿烂环带,彻底照亮云台。


    白翎莫名感到了一股威压——面对问鼎道君时,他感受过。并非两名做客的道君有意压制他们,而是双方境界差异过大,渺小者自当折服。


    如此看来,以前师尊召见他,是有意收敛着威压的。这念头一闪而过,白翎再看空中,漫天花叶飘零,管弦舞乐稍默。


    来宾入席,两名道君须臾就座。只一眨眼功夫,云台高处便浮现两道灵光溢体的身影。


    女修风华正茂,满头琳琅,通身法衣华贵。此等装扮放在别人身上,定会喧宾夺主,于她而言却仅是陪衬。而且她发髻高耸,似乌云堆叠,盖一片靛蓝头纱,直垂至地。


    与她相对的男修则是个少年,瞧着不过十五六岁。他眉目精致,脑后结了一绺羊角辫儿,翘起的尾巴上缀着一颗玛瑙珠子,身穿雪白长褂,背后绣着八卦太极图。有意思的是,他戴着一副叆叇,好像念书念坏了眼睛。


    他们略加谦让,分坐两侧,将正中的两台席面,让与梦微道君虚悬、以及开设筵席的驾鹤道君。


    白翎注意到,女修的弟子怀抱一女童,其容貌和女修八分相似,也戴着靛蓝头纱,仿佛是其女儿。少年男修带来的两名传人,则外表都比他年长,三十岁往上。


    林暗淡扫蛾眉,褪去了水红裙色,直接以碧底鹤纹的法衣真身示人。她稍作寒暄之后,诸葛悟上前,向二位道君见礼。


    他仿佛和少年男修相熟,互相笑了笑,然后格外朝中年女修再行一礼。相距甚远,白翎隐约听到他们的对话。


    少年男修说:“渡尘参选新任道君是大事,容不得差错。我是非一脉自古忠于老祖,如今受神教所托,前来相助。没想到广寒你也出山了,很少见你掺和道场中事啊。”


    他的语气十分随和,好像在少年人的皮囊下,装着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者。


    中年女修亦对他恭敬垂首,道:“我与驾鹤是旧识,她传信于我,盛情难却。能与是非大师共事,实乃晚辈荣幸。”


    听到此处,白翎心下微动,结合他们到场时的种种奇景,确认了两名道君的身份。


    他小心地侧向裴响,介绍道:“原来是他们,是非道君和广寒道君。是非道君可是道场常青树啊,他是为数不多和老祖有交情的人之一,很早就追随老祖了,而且是开山立派的一代,能未卜先知。广寒道君出自伏念一脉,是二代掌门,和师尊同样的辈分。”


    裴响默默听罢,问:“对诸葛师兄的助益大么?”


    “当然啦。是非道君一直向着咱们的,也和神教那边关系很深。关键是他算出来的事情从未出错,对大选的帮助太大了。广寒道君嘛,我不清楚,不过她应该是师兄说过的、也修《玉壶冰心箴言》的那位吧?”


    白翎还想讲,然而道君的弟子们纷纷落座,再说小话就要被听见了。


    是非道君转向林暗,问:“漱玉啊,驾鹤何在?莫非又醉在地底了不成。”


    林暗无奈行礼:“您此番着实误会师尊了。她老人家昨日开始挑礼品,许是挑花了眼,方迟了些。不过……”


    她话音顿住。


    几乎在同一时刻,修为高于元婴期的在场修士,全部朝江心的月轮看去。


    驾鹤一脉的小辈们坐在白翎裴响对面,刚一坐下,不知察觉什么,又霍然起立。


    白翎亦有所觉,顺着他们的目光,看向了江面上与倒影相合的满月——


    一条庞大的暗影在水下盘旋,围绕月轮游动。只见其首、不见其尾,不知长达几数。浩大的明月与之相照,竟然像蛟龙所戏之珠,亦成玩物。


    顷刻间,第三股强悍的威压向四野覆盖,整座大罗仙窟都受到感召,水面泛起细密的涟漪。下一霎,似有缚天之能的长影倏地流窜至江心一点,一袭人影在月下浮现,款步凌波而来。


    驾鹤道君手提两只红泥瓮,登临云台。她没有像另两位道君一样,移形换影,而是穿过小辈们,不紧不慢地走上了中央主座。


    确切地说,她不是“走”。古怪的沙沙声伴随她的行动响起,白翎垂首以礼,目光下视,发现她的裙摆下掩映着一条蛇尾。


    驾鹤道君的双手也覆满青色鳞片,昭示妖王血脉。她的双目以一条厚实的锦带遮住,系在脑后。


    白翎很快便想通了:蛇类畏光,即便驾鹤道君修炼到如今境界,作为妖族,依然难改天定的缺陷。若她有朝一日,修得明目,恐怕便是化蛇成龙之际。


    驾鹤道君先把一瓮好酒交给广寒道君,说:“喏,我八百年前酿的女儿红。”


    广寒道君含笑欲接,她的女儿却跑上前来,把酒瓮抱去玩了。驾鹤道君勾了下小娃娃的头纱,将剩下那瓮酒拎到是非道君跟前。


    是非道君但笑不语,并不伸手。


    驾鹤道君竟也是虚晃一枪,好像戏耍他似的,转头把酒瓮递到了诸葛悟手上,说:“渡尘为我徒儿,同漱玉深入魔域,鏖战沉音魔尊,祝你不负众望,马到功成。”


    饶是诸葛悟亦微微一怔,但旋即双手奉过酒瓮,道:“晚辈才应多谢道君,开设此宴。不论在下得选继任与否,必不会忘却道君恩情。”


    白翎忍不住在心底为师兄叫好。


    长辈们最喜欢什么样的后生?无疑是诸葛悟这样的。广寒道君也不掩赞赏之意。


    驾鹤道君对是非道君冷笑道:“老小子,竟然不中套。”


    “呵呵……”少年道君的脸上,再度出现年迈老者的慈祥之情。他说,“无妨,尽在本尊的卜算之中。驾鹤啊,不……我还是更喜欢你原来的道号,夺晴。你依然在记恨老朽吗?”


    驾鹤道君沉默片刻,冷冷道:“你喜不喜欢算个鸟?”


    刹那间,满堂皆寂,整座云台恍若坟场。


    最低处的小辈们瞪眼如铜铃一般,白翎尤甚——


    什么意思,大家不是道场合伙人吗?怎么见面就硝烟四起!


    还有这位妖王,该说不愧是妖吗,一句话完全粉碎了道君形象啊!


    第74章 七十四、广寒 妈妈课堂开课啦!孩子破……


    白翎的心思迅疾如电, 精准捕捉到了两位道君的言辞交锋中,“道号”这一关键讯息。


    林暗曾经聊到,她家师尊的道号是改过的, 并且是为那名叛出师门的师兄、亦即问镜一脉的偃鸣道君而改。


    当初听八卦的时候, 白翎就莫名觉得, 两位道君的关系好像不简单。


    果不其然, 广寒道君打圆场道:“过去之事, 何不放其过去?是非大师当年卜卦, 是受你父母所托, 免得误了终身大事。孰料卦象那般惨烈……驾鹤你又何必执迷不悟。除非晋入大乘,否则, 谁能抗衡天命啊。渡尘, 漱玉,你二人先就座吧。”


    最后一句话,是在提醒驾鹤道君,别当着晚辈的面失言。


    驾鹤道君将案上的佳酿一饮而尽, 哼道:“不错,今日以大选之事为重。否则,我岂会容这半仙踏入大罗仙窟地界?”


    凡家通常称算命的为“半仙”,现下从驾鹤道君口中叫出, 讥讽之意不言而喻。


    白翎又悄悄地靠向裴响, 说:“我知道了。驾鹤道君和偃鸣道君, 以前肯定是一对。不过嘛,结侣之前要合一合八字什么的,他们大概去找了是非道君,结果……”


    言有尽而意无穷。


    有情人被生生拆散,驾鹤道君还是个不信命的, 定对此事耿耿于怀。


    白翎隐约猜到,是非一脉背后是拜日神教,属于诸葛悟的固有拥趸;驾鹤道君牵线搭桥的对象,实则是那位避世多年、一朝出山的广寒道君。


    场上的弟子最多到三代,皆是各家心腹,今日商讨之事非同凡响。道君们只以寻常音调谈话,不过声蕴灵力,清晰地回响于整片云台之上。


    是非道君说:“若在往年,本无需如此大动干戈。放眼霁青,并没有可与渡尘争锋之辈。然,太徵一脉此番有些异动。他家全力扶持的三代弟子,濯缨,于本届道会中偶得奇珍,亦充实了元婴后期,离晋入化神一步之遥。渡尘,你须小心了。”


    众人闻得此言,心下暗惊。


    修为到达元婴,每一步皆要百年光景,方得圆满。比如曾经问鼎一脉的四代三弟子,尽是元婴前期,似与林暗相同。


    但实际上,前期与前期亦有差距。林暗前期圆满,即将凝婴,那三人却是刚突破了金丹后期的关窍,百年都不一定能追上她。


    诸葛悟此前一直在同代中遥遥领先,便因他是后期圆满,半步化神的修为。


    除他以外,林暗第二,其余三代弟子比她又差着数十年功力。再有入门晚的、例如裴响;最离谱的、例如白翎,修为比四代的翘楚还低些。


    由此看来,元婴后期圆满的濯缨真人,当真是一鸣惊人,摸到了诸葛悟的衣角。他二人旗鼓相当,谁能先一步晋入化神,谁便能坐上新任道君宝座了。


    白翎不禁看向师兄,不知他惊闻此事,作何感想。


    但诸葛悟面色沉静,只道:“多谢大师告知。晚辈自当警醒,全力破境。”


    他很淡然,驾鹤道君却十分光火,问:“什么意思?超过了玉儿?濯缨……听都没听过,什么来头!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是非道君和蔼地回答:“说来还是从卦象得知。本尊得知问鼎陨落之后,便起了一卦,求问大选。本以为渡尘遍无敌手,胜券在握,不料东南面突现怪星,应在太徵一脉。我以此留心打探,才知此脉有一弟子,与渡尘那名小师弟一样,亦是先天剑骨。此子濯缨,年仅五百,然资质奇佳,进境神速。”


    白翎听见和师弟一样的先天剑骨,眉梢轻挑。


    是非道君顿了顿,说:“不出半月,卦象应验。此子在道会中崭露头角,夺得一株‘仙龄长继草’,完满炼化之后,一夜间从元婴前期,臻至后期圆满。”


    广寒道君沉吟道:“如此飞跃,根基未稳,不足为惧。”


    是非道君长叹一声,说:“然本尊另起一卦,求问渡尘……他注定有一段坎坷,凶险无比,稍一不慎,便是万劫不复之状。决意不可轻忽。”


    广寒道君凝眉不语,看向驾鹤道君。


    不料,是非道君又幽幽道:“不瞒诸位,近些年来,神教始终不得安宁。总有一拨人因年岁更迭,生出异心,希望培植神教亲眷,自成一脉。濯缨出身的太徵一脉,与他们暗通款曲。今后大选,渡尘恐怕会面临前所未有的艰险。”


    这事白翎也知道,以前因为他的表现太差,还让拜日神教分裂得更厉害了些。


    是非道君坚守的是旧势力,新势力则以白翎为论据,称老祖流芳终有尽时,不能再只看展月一脉,必须延续自家的传人。


    直到裴响入门,新势力才短暂地偃旗息鼓了。白翎本以为,他们会消停一段时间,不曾想,新势力将裴响视作了警钟。


    白翎以前太弱,给了他们另起炉灶的理由;裴响天资太强,却也成了新势力加快自主的借口。若是等到裴响成才,新势力的阻碍更大,所以他们采取了第一步行动:联手太徵一脉,妨碍诸葛悟继任第七席道君。


    广寒道君点点头,道:“原来是多事之秋。不过我等合力,凝四脉之威,太徵一脉纵使有神教的悖逆之徒帮扶,亦难以为敌啊。”


    驾鹤道君在饮酒的间隙问:“他们是不是还勾连其他派系了?”


    “正是。”是非道君徐徐松气,道,“濯缨的师尊游说别派,集结了大小共七支派系。他们虽无道君坐镇,但是物资颇丰,不可小觑。比如蓬莱一脉,世代医修,显然是强力的臂膀。”


    白翎听见熟悉的宗门,双目微睁。


    他记得唐棠去报名成为蓬莱一脉的新代弟子了。医修永远人手不足,就算她毫无根基,估计也当上了最底层的洒扫道童。没想到,医修们竟然会掺和大选。


    驾鹤道君也嘲讽道:“修医的成天脚不沾地,怎会有闲心站队?莫不是半仙你弄错了吧。”


    是非道君说:“非也。蓬莱一脉的掌门真人,与太徵道君密议晚辈婚事,已有十年之久。若是濯缨成功当选道君,便能迎娶蓬莱掌门之女了。”


    驾鹤道君:“人家密议的你也知道?”


    “呵呵呵……世间太平久,山中空寂寞。本尊偶然起过一卦罢了。”


    驾鹤道君鄙视道:“你是就喜欢算情情爱爱的吧。卦象如何,难不成和给我算的一样?”


    “不一样。他们成婚了。”是非道君露出淡泊的微笑。


    驾鹤道君怒道:“什么意思,濯缨小儿当选了道君?”


    眼看她又按捺不住脾性,广寒道君立即接过话头,说:“卦象不可不信,亦不可全信。知天命,尽人事,听闻渡尘所修的功法,也是《玉壶冰心箴言》,你迟迟不曾破境,可是遇到了什么难题?”


    诸葛悟行礼道:“禀道君所言,晚辈修习箴言以来,一路顺风顺水,唯独入化神期的瓶颈不得突破,盖因功法令行的‘遍历诸情’中,情爱之道终不能解。还请道君指教。”


    “哦?”广寒道君说,“莫非你七百载光阴,从未对某位良人动心?”


    诸葛悟坦诚道:“不曾。”


    “如此说来,的确要慎重对待。毕竟……会关系到你破境后的修行。”广寒道君侧向驾鹤道君,传音说了什么。


    片刻后,驾鹤道君只一扬手。刹那间,云台断裂,三名道君带着林暗、诸葛悟一起,缓缓飘向离月亮更近的地方。


    白翎乐见其成,浑身松垮下来。他一直维持着端坐的姿势,好不自在,眼下正好招呼驾鹤一脉的小辈们,大力八卦刚才旁听的消息。


    不料,他还没抬起手,忽的视野一花。下一刻,白翎竟然站在了道君们宴饮的云台之上,裴响也在身边。


    他下意识环顾四周,要回头看。


    裴响将他一拉,低声道:“很高。”


    白翎明白了,他俩正待在云台的断裂边缘,立即往前数步,站到了诸葛悟的案边。此时离三位道君仅有一丈之距,威压愈发隆重,压得他喘不过气。


    白翎稍一抬眼,便被道君们溢体的灵光、璀璨的法衣激得垂首。在远处尚不觉得,眼下邻近了才知,道君们身姿伟岸,居高临下,如神俯照。


    裴响与他并肩而立,两人同时行礼,齐声道:“参见道君。”


    白翎心弦微紧,不知把他们召来是为何事。很快,广寒道君说明了用意,她道:


    “渡尘无需忧虑。实不相瞒,本尊亦面临过与你相同的困境。修道之人,清心寡欲,一生不开情窦,亦是寻常。而我当初,一心登临道君之位,于是……采取了少许手段。”


    广寒道君轻拢茶盏,话锋一转,问,“诸位可知天道亦能欺瞒?”


    此话是对在场的晚辈们说的。


    诸葛悟与林暗神情微肃,颔首应声。白翎略一思索,想起在秘境黑市时,雷霆持续贯穿的河水可以抵消因果,权当挨过了天谴。彼时听林暗介绍,那算是糊弄了天道。


    甚至更久之前,在裴家查案,他们曾得知许多世家门阀令散修死后在地下拉磨,会改其姓氏、假作本家之人,以便压榨其来世福泽。此举同样是在天道眼皮子底下,搞小动作。


    白翎和裴响皆一点头,表示有所耳闻。


    广寒道君说:“如此甚好,本尊便有话明言了。遥想当年,我与同门师兄结侣,实际上并无夫妻情谊,一切为了修道。我参与大选之日将近,迟迟不得破境,遂冒险一试——和亲近之人结侣,天下之人皆理所当然地认为,我们夫妻两个,伉俪情深。天道又岂会细细分辨,我是真情还是假意?自当我与之相爱了。于是,诸情遍历,晋入化神。”


    诸葛悟沉吟道:“前辈的意思是……”


    “没错。时不我待,你须尽快寻一亲近之人,成婚并昭告天下。只消你有了道侣,且两人此前相处甚佳,便能瞒过天道法眼,让你突破关窍。”


    第75章 七十五、卜卦 说好的冷静呢???……


    广寒道君说罢, 流露出少许感慨,道:“我的夫君,原本是我师兄, 亦即我师尊之子。我与他开诚布公, 他也乐意帮我当上道君, 我们却难过师尊那关。后来, 我不得不从姊妹家过继一女, 养在膝下, 假作是亲身所出……渡尘, 适逢梦微闭关,你没有此等烦恼, 实在是上天相助。一定要妥善把握时机。他们三人, 便是素日里与你相交较密之辈么?”


    广寒道君的视线扫下,威压凌人。


    一时之间,白翎无法抬头直视她,盯着前面的地板, 但听见师兄要从自己、裴响、林暗中选一人假意结侣,还是没忍住瞪圆双目,张大嘴巴,脸拉得像吊死鬼一样长。


    他震惊且无言地转向裴响, 悄悄扮鬼脸。


    裴响也朝他投来一瞥, 眉峰轻颦, 传音说:“事关重大,且听道君详述。”


    驾鹤道君先对林暗一抬下巴,问:“玉儿怎么想的?如果不想参与,就过来我身边。这个好喝。”


    她说罢,往案上的酒樽里满上花酿。


    林暗笑了笑, 道:“既已答应过全力支持诸葛道长,演一出戏也无妨。”


    诸葛悟则十分头疼,请教广寒道君说:“请问前辈,唯独此法可解吗?若是要隐瞒天道,公开宣扬我对某人情有独钟,是否可行?”


    “你如今能想到的办法,我当年皆试过了,不可。彼时我若非走投无路,也不会走到结侣那一步。多年修行之后,方能参悟天意一二:仪式是不可或缺之举。合籍结侣,命连红线,方能得天道之认证。空口无凭,仅嘴上说说当不得真。”


    广寒道君一拂袖,牵动靛蓝头纱,稍掩面容。


    驾鹤道君却仍有些迟疑,一招手把林暗捉了过去,低声问:“玉儿,你真的乐意?结侣可是大事。红线一牵,气运共享,是要昭告天下的……”


    林暗略一沉思,道:“诸葛道长的气运岂非冠绝众人?若我与之结侣,倒对我的修行有所助益了。”


    “你!”驾鹤道君黛眉倒竖,气得丢开她手,“怎么从早到晚只寻思这个?你是半点不在意旁的么!”


    林暗说:“师尊日夜酗酒,一醉百年,又何曾在意……”


    “你什么时候学会顶嘴的!”驾鹤道君怒而夺去为她满上的酒樽,自己一饮而尽。


    是非道君笑道:“渡尘的气运冠绝诸子,漱玉的心性,却在同辈中鲜见……驾鹤啊,你且由她去吧。她与你不同,男欢女爱,俱是过眼云烟……”


    驾鹤道君把喝空的酒樽砸了过去。明明不见她使力,但酒樽穿过是非道君、疾射入水,掀起滔天巨浪。


    一滴水珠迎面扑来,白翎眨了下眼,恰好用睫毛挡住。


    比起驾鹤道君澎湃的法力,更令他惊异的是,酒樽刚才“穿过”了是非道君。此人一动不动地盘坐原处,眼前架着的叆叇镜片寒光一闪。


    白翎此时才意识到,是非道君今晚根本没真正地踏入大罗仙窟——与众人商谈到现在的,不过是他的一缕分神。


    诸葛悟沉默良久,苦笑道:“渡尘修行至此,头回遇挫,若要牵连各位……实在是无颜对师尊教诲。”


    林暗摊手道:“人情总要还的。为了徐郎冯郎,你们师兄弟三人差点折在魔域。生死难道不重于虚名?”


    白翎抛开惊讶,也接受了现实。


    他小声问裴响:“阿响,你觉得怎样?别的不说,师兄他当了那么久三代第一,如果这次被超过……反正我会不爽。我还是想当同代无敌的师弟!”


    “嗯。”裴响安静了一会儿,说,“我去。”


    白翎:“啊?”


    裴响瞥着他,道:“不然你去?”


    “去与师兄结侣?唔……不如我们俩共侍一夫……我什么都没说。”白翎上句话刚讲出口,在场诸人全部齐刷刷向他看来。连背对他的诸葛悟都回头了。


    白翎意识到,他的修为最低,再小声说话也没用,立刻端起纯洁无辜的灿笑,道:“怎么决定师兄的道侣呀?竞争上岗?需要作半刻钟内自我介绍陈述个人长板吗。我还可以做幻灯片……不是,呃,连环画?”


    三名道君都看着他,最后驾鹤道君问:“你在讲什么鸟语?”


    白翎眨了一下眼睛,说:“不用竞聘啊,那没事了。”


    他又飞快地对裴响解释:“竞聘就是争着应聘的意思。应聘知道吧?应征?”


    裴响点了点头。


    诸葛悟少见的面色凝重。于他而言,婚姻大事绝非儿戏,即使自己可以为了进境不择手段,亦不能将师弟与好友置于不利。


    他缓声道:“其实,在下并不执着于三代的头名。若濯缨真人先一步进境,我有五分胜算,与之一战。多谢广寒道君指点,恕渡尘,难以从命。”


    广寒道君欲言又止,转向是非道君。


    白翎也没忍住,顶着威压,悄悄瞄他一眼。虽然三位道君齐聚,驾鹤道君还是攒局的东道主,但是,是非道君才是能一锤定音之人。


    不料,他幽幽地说:“渡尘,很抱歉,此次由不得你。数百年来,神教旧众对你倾力栽培,你必须成为新一届道君。神教稳固,道场平定,霁青才会是展月老祖的后盾,待他睁眼飞升时,须见到我等为他镇守的净土。一切,尽与他千年前离去时一般。”


    字字句句,敲打在众人心头,到最后似鼓声沉沉,撼得人心尖发麻。


    白翎看清楚了,一闪而逝的寒光不在是非道君的叆叇上,而是在他眼底。此人年幼的面孔上,浮现出枯木一般的老态,随着他不疾不徐的话语,他身下云台四散,但他的身形纹丝不动,稳当当凝在空中。


    诸葛悟稍一倾身,唇角竟溢出了鲜血。


    白翎发现有血滴落下,忙上前道:“师兄!”


    诸葛悟立即抬手,止住了他,缓缓看向是非道君。道君总是含笑半眯的眼睛,依旧不曾睁开,语气和蔼地提醒道:“渡尘,不要抗拒。其实,你抗拒过……哦,你大概不记得了。”


    白翎霎时心惊。


    诸葛悟一句话都没说,是非道君居然能勘破他的心思,还触发了什么惩戒机制似的,但凡眼前人生出异心,就会受到压制伤害。而且,他说诸葛悟抗拒过了,却不记得——莫非他给诸葛悟洗过脑???


    无数心思飘过白翎的脑海,最后落在最可怕的一点上:是非道君有这种无解的手段,在他统御之下,应该无人能违背他的意旨。


    可是,新势力猖狂日久,不仅没被铲除,还做大做强了。恐怕拜日神教的内乱,比外人看见的更严重数倍以上。


    白翎极力控制着心思,不要腹诽是非道君“癫公”、“死牛鼻子”、“天山童姥爷”之类的。


    他想再宽慰诸葛悟两句,不料对上师兄苍白的脸色,忽然说不出口了。裴响亦无声地走到诸葛悟身侧,面无表情地直视着是非道君。


    师弟很识时务,没有行轻狂之举,正当白翎为此欣慰时,就见裴响的嘴角也溢出鲜血来,而且源源不断,越流越多!


    白翎惊呆了。


    什么意思,阿响心里骂的比他还脏?!


    不,他知道阿响不会什么脏话的。不幸中的万幸,裴响流出的血又渗入了他的肌肤,徒留淡淡红痕。他灵力暴涨,覆盖体表,隐隐形成了一层微光。


    是非道君人未动,但无形的惩戒消失了。


    他说:“裴响……本尊有所耳闻。很好。你有老祖风范,你……很有用。”


    这下白翎忍无可忍,脱口而出:“有用?担不起!您磋磨师兄还不满意,连我们师弟都不放过啊?他才十九岁,筑基前期,您慧眼识珠怎么把刚吃进蚌壳的沙子都识上了!”


    此话既兼反驳,又兼挖苦,裴响用方巾一拭嘴角,投来视线道:“师兄。”


    白翎瞪他一眼:“干嘛?”


    裴响平复吐息,说:“冷静。”


    白翎道:“呵呵,大哥莫说二哥。”


    是非道君却眼中一亮,赞道:“十九岁筑基前期……不出半月能入后期。很好……实在是太好了。与老祖当年,毫无二致……”


    他自言自语,模糊不清。白翎听着来气,还欲反驳,诸葛悟亦整理好了仪容仪表,抬手止住他的话头。


    青年剑修的面色恢复如常,只道:“广寒前辈,请问我破境之后,可否与道侣和离?”


    广寒道君说:“啊,自然可以。本尊是不愿惹师尊伤怀,方才维持现状。你破境之后,和离随意,所谓‘遍历诸情’,历过便罢。”


    “既如此,渡尘拜谢诸位。日后如有所需,我……万死不辞。”


    诸葛悟起身,向林暗与两名师弟依次行礼。林暗亲眼目睹刚才是非道君的警示,眼光微凝,回礼不语。


    白翎和裴响则同时托住了师兄的手。诸葛悟没再落座,而是站在他们前面,回身面对三位道君。


    他微微笑道:“请大师明示,在下应与何人结侣。”


    是非道君将手一划,飞出一只陀螺。


    白翎冷眼旁观,上面呈一个“悟”字,大概代表诸葛悟。或许在算命之人眼中,人与陀螺无异,从出生起便被天命抽打着,不死不休。


    叆叇镜片之后的一双眼,扫过白翎、裴响、林暗。霎时间,又飞出了三枚陀螺,分别显出“翎”、“响”、“暗”三个字。


    象征诸葛悟的陀螺在中央旋转,其余三只陀螺环绕着他,越靠越近。


    其中,“暗”字陀螺到了一定距离时,便停止了,与“悟”字陀螺相安无事。“响”字陀螺则与其说是围着诸葛悟,不如说是跟着白翎,二者之间,它慢慢挨上了代表白翎的陀螺。


    最后,“翎”字陀螺和师兄碰在了一起。两枚陀螺都高速转动着,碰撞摩擦,似有歪斜迸开之象,但须臾过后,终是分隔一线,稳定下来。


    代表裴响的陀螺依然转着,不过与白翎不分毫厘,始终相贴。师兄弟三人的命运以如此奇异的方式相连,白翎心生迷惑,但想到他们三人始终在一处、而且陀螺们都继续转着,心下微松。


    是非道君陷入了深思,半晌才将陀螺们收回袖中。


    他看向白翎,道:“逢凶化吉,遇险为夷。即刻起,着手准备婚事。我会遣人去折雨洞天相助,望你勿生事端。”


    最后一句话不太客气。


    白翎本想再刺他两句,不过想起师弟说的“冷静”,生生按捺下来。


    身侧却倏地冒出一道声音,清凌凌响彻云台:“大师是否算错了。”


    满堂皆寂,望向发话的黑衣少年。


    他从参与密议开始,首次向道君开口,竟问得是非道君面露愕然,一时沉默。


    驾鹤道君爆发出高亢的笑声:“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第76章 七十六、洗脑 和师兄假结婚这种事有什……


    “你这孩子, 怎会质疑是非大师?”广寒道君率先反应过来,不禁嗔道,“是非大师以陀螺代人, 陀螺旋转的快慢、轨迹, 无不应验宿命。其中门道, 不是三言两语可以讲清的。除你以外, 无一人对大师的卦象——”


    广寒道君说到一半, 见旁边的驾鹤道君幸灾乐祸、前仰后合, 蛇尾巴尖“唰唰”地拍打云台, 又顿住不语。


    显然,除裴响以外, 还是有人直言过是非道君算命不对的。而且, 正是在场的这位妖王。


    白翎愣愣地望着裴响,没想到一向理智的师弟突然冒出这么大逆不道的话。


    显然,裴响更清楚自己失态了。他是明知不对,依然如此。驾鹤道君的笑声之下, 愈发凸显其余人的沉默,云台好似结冰。


    白翎蓦地收回视线,埋下脑袋。他隐约猜到了裴响一反常态的原因是什么,可是, 裴响决不是轻重缓急不分的人。


    刚才是非道君向他们施压, 裴响一同受伤, 就算他被少年情爱冲昏头脑,也不会在此时违抗是非道君吧!


    想到“少年情爱”四个字,白翎浑身一激灵,恨不能扇自己一耳光。太自恋了,太夸张了, 呸呸呸呸。


    然而是非道君的目光晦暗不明,缀在裴响面上。


    他道:“小友认为,本尊何错之有?”


    裴响说:“大师仅算了我们几人中,谁最适宜与诸葛师兄结侣。”


    是非道君:“如此有何不妥?”


    “并非不妥。只是,”裴响看了白翎一眼,道,“虽然他最合适,但依大师所言,逢凶化吉,遇险为夷,可见有诸多波澜。晚辈斗胆请大师再起一卦,算一算我入局会是何状?”


    是非道君再度不语,白翎倒是听明白了。他最合适,但裴响不是不能。如果卦象不是死路一条,就意味白翎与裴响之间,二选一也行。


    但从正常的思路考虑,有最合适的人选,又何必退而求其次呢?白翎一眼不眨地目视前方,大气都不敢喘,生怕哪位道君瞧出了端倪,追问裴响,何故不想让两位师兄成婚,宁可亲身上阵。


    果然,广寒道君疑惑地说:“裴小仙友,你关爱师兄,主动效劳,本尊可以理解。但是非大师已经算出了白小仙友的命数更与此事相连,你何不顺应天命?若实在想出力,大可以去婚礼上,多敬两杯好酒,让天道更加信服。”


    裴响面色不变,执意行礼道:“让晚辈旁观两位师兄涉险,有违展月一脉祖训。请是非道君另起一卦。若此路不通,晚辈死心,于您而言亦非难事。对么?”


    话说得冠冕堂皇,实际上,白翎和诸葛悟都心知肚明:展月一脉哪来的祖训?


    不过是以此堵是非道君的嘴罢了。


    点缀鲜艳花枝、深浅青食的仙案后,是非道君依旧盘坐。


    但白翎发现他的衣上,多出了两道褶皱——他不像之前泰然自若了,身躯在暗中凝力,正视起了下方的几名年轻人。


    奇怪。


    裴响的表现是有些无礼,可是勉强算圆了回来,还端出展月老祖的名头,是非道君不该拒绝。


    然而出乎众人意料,是非道君的身影忽然开始淡褪,他直接收回了分神!


    消失之前,是非道君对诸葛悟别有深意地说:“渡尘啊。你该管教管教师弟了。若你无暇,神教不吝相助。”


    诸葛悟神色微肃,沉默地行了一礼,恭送道君。


    其他是非一脉的弟子见师尊离去,亦起身向驾鹤道君遥遥拜别,随后化作遁光,掠向天际。


    驾鹤道君将酒盏往案上一磕,道:“装神弄鬼!”


    广寒道君轻叹一声,说:“裴小仙友,你这又是何苦?是非道君的卦象从未出错,千年来无不灵验。他要我等如何做,我等照做便是了,能少走多少弯路啊。况且,大师他为展月一脉穷尽心血,道场无人不知,难道会害你们不成?”


    裴响稍稍垂首,并不言语。


    驾鹤道君却兴致盎然地看着他,道:“本尊很欣赏你。路有千万条,非得走所谓的最好、最顺那条么?让神棍见鬼去吧!广寒,照你说的,渡尘要结个侣而已,和谁结不是结?反正结完便和离。遂了这位黑衣小仙友的愿,让他为渡尘尽一场孝心,又能怎样!”


    裴响双目深处,清光微闪,抬头看她们。


    白翎则呆呆地抱住了脑袋。事情放在自己身上无所谓,反正他的名声早就烂透了,再烂一点关系不大。他也从不在乎外人说什么。


    但要是让裴响顶替他,担上和同门师兄结侣的名声,受悠悠众口非议……师弟前程似锦、仙途无量,万万不可!


    幸好,广寒道君先摆手道:“不不不,驾鹤,饮你的酒去。你一条蛇,掺和我们人的事干什么?你又不懂。”


    驾鹤道君道:“我何处不懂!”


    广寒道君缓了口气,说:“你别把个人恩怨带到渡尘之事上。事关重大,是非道君既已得出了最佳行事策略,我等何必横生枝节?更何况牵涉到神教内务……罢了,裴小仙友,我且问你:你是不是非要代你二师兄与渡尘结侣?”


    裴响:“是。”


    “不是不是不是!!!”


    眼看就要问“为什么”了,白翎忙夺过话头,挡在裴响身前。见他忽然杀出来,广寒道君更加不明就里,轻蹙眉头。


    白翎先揪住裴响的衣襟,三令五申:“你不许再说话了。阿响,我是最合适的人选,那就我去!听是非道君的不好吗,走个过场的事,你干嘛非要蹚浑水?”


    “师兄何时如此逆来顺受了。”裴响被他提着衣领子,微微抬起下颔,目光压低看着他,“卜卦有所疏漏,我提问而已,道君又何时变得如此小气?你不觉得奇怪吗。”


    “奇怪的东西我自会去查。但现在,你——”


    白翎实在不知怎么说,又怕被道君们看穿,只得是虚张声势地扬了扬拳头,眯起眼睛。


    可惜裴响面色淡淡,甚至对他挑了下眉,没受到任何威慑。


    他道:“你就这么想嫁给诸葛师兄?”


    白翎一愣,旋即被匪夷所思的情绪占据头脑,猛推了裴响一把:“你胡说什么!!”


    刹那间,莹莹法阵在云台上空张开。白翎忽然卸去力气,使不出任何招数了。裴响单屈膝跪地,神色几变,仿佛也察觉了什么,两人同时看向广寒道君。


    戴着靛蓝头纱的女修站起来,面沉似水。与此同时,下方另一块云台上,伏念一脉的弟子们瞧见师尊的阵法,全部起立。


    广寒道君下了最后通牒:“大选不是家家酒。若你们无意争锋,任性而为,本尊亦不喜虚耗心神。诸君,本尊会在伏念一脉,静候喜帖。”


    说罢,一声弦动,她的弟子轻扣琵琶。


    无数乐师和舞者的幻影随着仙乐声流溢而出,很快形成了广寒道君来时的恢弘气象。她上一刻还在案后,下一刻已经莲步飞移,现身于弟子之中,亲手将女儿抱起。


    驾鹤道君看着她们远去,举杯相送,耸了耸肩道:“不是每个道君都和我一样好相处的,广寒最讨厌小孩吵闹。但,我也有些好奇。两位小仙友,你们究竟在争执什么?就算想帮渡尘的忙,谦让几下不就够了,怎么还你推我搡的呢。”


    白翎勉强笑道:“听神棍的没错嘛!阿响他……他怕我演戏穿帮罢了,我、我容易笑场。对不对,阿响?”


    他向裴响伸手,想拉他起来。然而,裴响默默地盯了他一眼,将头撇开,并不给面子。


    白翎气得又推了他一把。


    被神神叨叨的死老头指婚就算了,本来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偏偏这小子乱吃飞醋!


    ……不过看着裴响双手撑地、才没倒下去,依旧坐在地上的模样,白翎又胸腔一酸。


    是非道君的行为确实有不合理之处,裴响素来敏锐,或许他发现了旁人不曾发现的异常,只是不便当众说出,故而看似无礼地打岔。


    白翎胸膛起伏,片刻后一蹲身,硬是把裴响架了起来。裴响面色微愕,飞快地看他一眼,又看向驾鹤道君。


    驾鹤道君丢了一小块下酒菜进嘴里,饶有兴味地吧唧两下。好在,她常年迷醉,不问世事,对人情世故更是一窍不通,最后看向诸葛悟。


    她道:“渡尘,你来决定。”


    众人注视之下,青年剑修缓缓地抬头。起先他一直望着案上某点,仿佛抽离思绪,陷入了久远的回忆之中。


    白翎忙问:“师兄,是非道君说的什么意思?他害过你吗?”


    “没有。”孰料,诸葛悟否认得斩钉截铁。他好像被问过许多次类似的问题,师尊的稍作关怀、同门的旁敲侧击,还有心怀不轨之辈的挑拨离间,但,他从来都是毫不犹豫地说:


    没有。


    不曾。


    是非道君一心为展月一脉,不遗余力地栽培他、扶持他。


    在他的记忆里,也的确一直如此。


    然而时至今日,体内有一块隐隐作痛。是他丹田之中,步入化神期的关窍。被他叩动过无数次的地方,终于隐约生出了裂痕。


    诸葛悟手按腹部,知道破境之期将近。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若是还拖延下去,他也会沦落到止步化神槛前的田地,仙途到此为止。


    而随着境界的动摇,一些很久之前、加诸于他的诫令,似乎发生了松动,在识海中簌簌落灰。


    青年望着面前众人,次第看过每一张表情不一的脸。


    他改口道:“不……我忘记了。若是步入化神,我可以再度想起。”


    第77章 七十七、碰头 三傻大闹(?)藏书阁。……


    入夜的仙去山依旧宁静, 和过往的千万个日日夜夜一样。


    白翎倚在窗边,透过细竹条百叶窗帘,眺望远处。月光在他面上留下一道道的黑影, 明亮处似浅水浮动, 映出一双若有所思的眼睛。


    苍翠环抱之中, 是师尊的嵌玉湖。梦微道君在湖下闭关, 湖水受灵力牵引, 形成缓慢但片刻不停的漩涡, 不知要转到何年何月。


    修士闭关, 长短不定。


    但总得来说,修为越强、破境越高, 闭关所需的时日越久。此前问鼎道君宣称闭关长达两百年, 亦无人起疑,可见一斑。


    白翎不禁想道,待师尊闭关出世,他膝下的弟子可还齐在吗?


    没有梦微道君坐镇, 面对大选、神教、其余道君,如此之多的庞然大物,纵使是诸葛悟,曾经为他们挡风遮雨的师兄, 亦显得如履薄冰。


    白翎收敛思绪, 凝神视内, 观察丹田。


    他正处于金丹前期,修为一跃一跃地上涨。令他心情复杂的是,修为每次大幅上涨,都在他和裴响发生了争执或交涉之后。有时白翎自己待着,修为也会忽的小跳一步, 不知是裴响想了什么,害白翎莫名其妙的同时,又感到无言和害臊。


    好在以他现在的半瓶水功夫,即便修为提升,亦生不出什么波澜。往往要专门自我检视的时候,才会发觉进步。


    不然,若是与裴响吵架吵到一半、或是两人好端端说着话的时候,白翎突然感到修为的变化了,那简直没法相处。


    脑海中的《喜乐诸天奇经》,亦新增了四个大字:喜怒忧惧。除此以外,还多出一页小字,既非招式、也非法诀,而是一套全新的心法。


    修士们内修心法,炼就灵力;外修功法,发挥灵力,从没有用功法更新心法的。


    白翎纳闷,却也只能照着练,目前看来,仅仅炼化灵力的速度快了很多。要不是他还有宁雪的符箓可学,就是一张越来越厚实的白纸。


    可能玄机在“喜怒忧惧”四个字上,可惜他想不明白,也没空钻研。新任道君大选在即,今日的青食宴又传递了太多讯息,白翎有更需思考之事。


    “哗啦啦”的水声停了。白翎倏地闪身,端正地坐在床尾。


    隔着屏风,师弟同初到仙去山一样,在西厢沐浴。


    少顷,屏风被人拉开。裴响换了身雪白中衣,挎着装衣物的木盆出来,去外面施术清洗。


    他状似无意地看了白翎一眼,白翎礼貌地微笑。不过,师弟刚洗完澡,领口没平时合得严,头发丝往下滴水。


    总之让白翎觉得他居心不良。


    白翎把头一扭,看着窗外说:“阿响。”


    裴响的木屐声停住了,“嗯”了一声。


    白翎说:“我想去买点宵夜,可能回来得晚,你不用等我,先睡觉就行。”


    裴响安静片刻,问:“不必我同去?”


    “不用啊,你都洗干净了。快点睡吧。”白翎说罢起身,披上外衫,似乎十分自然地说。


    裴响道:“好。我想去灵气浓郁之处调息,今夜静修。”


    他硬抗过是非道君的惩戒,是该休养。


    白翎一愣,欣然应允:“行,明天见。”


    裴响只一颔首,独自走向后院。白翎则偷偷把窗户打开一条缝,确认裴响走远了,才飞快出门。


    不料,他在廊下和诸葛悟迎面碰上。白翎下意识立正站好,诸葛悟问:“阿翎?这么晚了,还去何处。”


    “我……我饿了,去全性塔买点吃的。”白翎理直气壮,反问道,“师兄不歇息?”


    “前些日子忘记处理商行产业,今晚想起来,便今晚去。”诸葛悟笑了笑,道,“早去早回。”


    白翎连连点头,打发了师兄。青食宴过后,师兄弟三人都怪怪的,一路沉默地步行回了折雨洞天。


    诸葛悟始终在沉思,鲜见地没理他俩。白翎则忍不住想是非道君的事,在脑海中回顾关于此人的记载。


    不过,在他发现裴响一眼不错地盯了他一路之后,便想不下去了。


    这小子还当他很乐意嫁给师兄似的,白翎简直不知该如何解释。但他为什么要解释?他凭什么要解释?解释反而会显得心虚。


    若能趁此机会,让裴响认清他的无情嘴脸,岂不一箭双雕。师兄能渡过难关,师弟也能断了不该有的念头,喜上加喜啊。


    白翎勉强自我安慰着,来到全性塔。他表面上要买宵夜,实际上是为了查是非道君的事迹而来。


    死老头疑似对诸葛悟下过黑手,还朝裴响目露贼光,说他“有用”,桩桩件件无不踩在白翎的底线上。他做戏做全套,也可能确实是馋虫上脑了,总之先去买了一包糕点,然后直奔藏书阁。


    守阁的亦是拜日神教教徒,白翎留了个心眼儿,没用诸葛悟的令牌光明正大进去。


    他在脑海中搜刮出“隐身符”的画法,尝试两次之后,站在路中间也无人注意了。于是他悄无声息地溜进藏书阁,带动稀薄的空气流动,守阁教徒将眼一抬。


    白翎立即屏息凝神。


    幸好,藏书阁本就是不设防之地,不像抽取法宝的灵池,布满法阵。教徒搓了搓手臂,以为是外面起风了。


    白翎直上二层,找到是非一脉的记述。此脉人丁兴旺,历史又悠久,宗门事宜竟然有厚厚的八部之多。


    白翎直接从第一本的第一页看起,果然开头便是是非道君的大名。无怪乎他忠于展月老祖,原来,是非道君还是个算命两文钱一卦的江湖骗子时,两人便结识了。


    彼时的展月初出茅庐,不过已披露惊人的天资。他在两千年前,偶遇是非行骗,教训了他一顿,不料自此被是非赖上。


    是非手无缚鸡之力,一口咬定展月吉星高照、有古往今来第一奇人之相,之后便死跟着展月。当年的他,或许是发现展月厉害,想让他罩着自己罢了;然而光阴似箭,日月如梭,现在的展月老祖确实成了千古第一奇人,招摇撞骗的神棍也成了一脉祖师爷。


    曾经张口就来的谎话,倒似一语道破了天机。


    白翎对是非道君的印象太差,对展月老祖则是积怨颇深,见满篇对他俩的溢美之词,疯狂翻页,一目十行。


    好不容易看完了他们被后世歌颂为“二祖之交”的前缘,白翎跳到最后一本,从中间打开。


    “诸葛悟”三个字映入眼帘,白翎细细读罢上下文,发现和此前听闻的大差不差:是非道君对展月的每一代优秀传人,皆呕心沥血,为他们扫清修行的一切障碍。


    加上了“优秀”这一前缀,显然是因为出了白翎这个岔子。他三百岁还未筑基,恐怕让是非道君失望透顶。


    白翎又想笑了,没忍住乐出声。没想到轻轻的一声过后,楼下的守阁教徒忽然道:“谁在那里!”


    白翎一惊,瞬息打出一道“复原符”,把凌乱的卷宗回归原位,躲进后排书架的阴影。


    符箓的法力与时效都和画符人的修为挂钩,他之前画的“隐身符”已经没用了。而且,再次使用要一刻钟后,白翎不得不屏住呼吸,尽量隐匿自己的气息。


    守阁教徒提着烛灯,在一层巡视了一圈。幸好,此人只能算个杂役,修为在筑基期前后,低于白翎,并没有察觉二层的异样。


    白翎刚松了口气,下一刻又心生疑惑:守阁教徒发现的不是他,而是另有其人。


    其人何人?


    会被筑基期修士察觉的,自然同样是筑基期——


    白翎心下微动,旋即便瞧见,一道黑影似鬼魅般潜入了藏书阁二层。此人使的是“夜游诀”,因境界和守阁教徒相仿,被感应到了气息,但他的步法实在精妙,许是卡着守阁教徒的视野死角,同他在一层周旋了一圈,寻机上楼。


    清幽的月色斜照,映出一张漂亮而颇具锋芒的脸。漠然的神情,如画的眉眼,犹带湿气的发尾,还有随着他行动而轻晃的朱红银纹发带,不是裴响又是谁?


    白翎讶然睁眼,没想到跟师弟互相骗了对方一次。好笑的是,裴响也毫不迟疑地找到是非一脉卷宗,不过刚伸出手,便察觉了异常。


    裴响太过敏锐,连施过“复原符”的书架也让他看出了破绽。白翎不禁好奇自己遗漏了什么,正欲开口,不料一线寒光突现,“花谕”直指眉心。


    顷刻之间,白翎心念电转,手随意动。


    在裴响转身的刹那,他已感到剑意,先手握上了“拂钧”的剑柄。不过,若是两剑相击,剑鸣必定会惊动守阁教徒。


    所以白翎的手似云水流落,在冷锋袭来的刹那,以二指夹住了剑尖。也是在这一刻,裴响认出了他,生生遏止剑势。


    裴响:“……”


    白翎冲他扬眉,先是打出一道“隔音符”,确保此间声音不会传出,然后才不疾不徐地屈指一弹“花谕”,发出悦耳低吟。


    他抱臂笑道:“阿响,你说找一个灵气浓郁的地方静修,原来是藏书阁?”


    裴响收剑还鞘。


    他看谎言已被揭穿,说:“藏书阁若不适合静修,也不适合享用夜宵。”


    白翎问:“怎么发现我的?”


    “槐花的香气。不过,并非鲜花,是用鲜花作佐料的糕点。”裴响目光下视,落在白翎腰间,那里别了一只小纸袋,印着全性塔“神鸟斋”的招牌。


    白翎棋差一招,耸肩认栽。他走到裴响身侧,道:“你也放心不下是非道君?阿响有话直说嘛,我们一起来多好。”


    裴响却道:“师兄不日便要嫁给诸葛师兄了,我们还是保持距离较好。深夜相约,于礼不合。”


    白翎:“……”


    裴响:“………………”


    白翎倒抽一口冷气,决定演戏演全套。他说:“对啊,所以请阿响暂停你那些‘手段’吧,我的名声无所谓,但要考虑师兄的名声对不对?”


    裴响静静地向他看来,仿佛在分辨白翎究竟是真情抑或假意。白翎眨一眨眼,佯装无事地回视他,面带微笑。


    正当他们互不相让、一直僵持着之际,一道幽幽的声音在他们旁边响起:“阿翎,小裴……”


    “鬼啊!!!”


    白翎一声嚎叫,直直地撞上了裴响。裴响亦面色一白,不过不像被吓得,更像被撞得。


    一缕诸葛悟的分神缓缓浮现,随后凝实,他本尊出现在此。


    青年剑修左右看了看两名师弟各异的脸色,最终道:“大家晚上都不想安寝吗。”


    第78章 七十八、结丹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白翎和裴响一齐站直了。


    白翎深吸一口气, 道:“师兄不也说要去霁青商行办事吗?怎么跑藏书阁来了!”


    “……来翻翻旧案。”诸葛悟叹道,“既然我们在此汇合,便好好聊聊。说来怪我, 前些日子潜心疗伤, 没跟你们交代道君相关的前情。”


    裴响摇了摇头。


    白翎也说:“疗伤更重要啦, 这有什么。我刚看了一些是非道君的事, 但都是弟子写的。师兄你和他打过交道, 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是一个对师祖忠心耿耿的人。凡利于师祖, 无所不为;凡恶于师祖, 无坚不摧。或许他的手段让你们感到不适,但……至少目前来看, 他会为我们提供极大的助益。”诸葛悟沉吟道。


    “我猜也是。不过他对你的记忆做手脚, 还是太下作了。不把人当人啊。”白翎撇撇嘴,对修真界高位者剥夺低位者人权的做法不以为然。


    他转向裴响,问:“阿响你呢?今天当着大伙儿面说他算得不对,我看老神棍的皮都展开了, 哈哈哈哈。”


    裴响道:“我怎么?”


    “你怎么这样冒失呀。就、就算你觉得假结侣欺瞒天道不光彩,也没必要……”白翎张了张口,谨慎措辞,“也没必要明着跟他唱反调嘛。你……你以前可不是这样的。”


    诸葛悟的视线在他二人间来回, 问:“小裴是发觉了什么反常吧?”


    白翎悄悄用胳膊肘捅咕少年:“快说。”


    裴响道:“……我是觉得, 他对广寒道君提出的做法, 接受太快了。正常人得知某种破局之道后,不该先验证此路行不行得通么?”


    诸葛悟说:“广寒道君亲身验证过,此法可行。小裴的意思是……”


    “只是她一人可行。是非道君竟如此轻易地取信?”裴响面色淡淡,说,“不该先算一算此法真还是假, 好还是坏吗。”


    白翎摸着下巴道:“我说你怎么突然犯倔,果然是感觉到了不对劲。我也觉得,流程走太快了。可是驾鹤道君不送他酒,都在老神棍的预料之中,说不定他提前把事情算完了,只是来跟我们走个过场?”


    裴响不语,白翎又摊手道:“未卜先知的人,最讨厌解释吧。他们所有的行事理由,都是‘我算出来这样最好’。阿响你却一反常态,冒出来说不求最好,他肯定觉得你有毛病。”


    白翎说着说着,忍俊不禁,但是转念想到裴响如此行事的缘由,又笑不出来了。


    诸葛悟善解人意地道:“其实小裴的想法没错。只要能达成目的,过程曲折一些也无妨。”


    他向裴响说:“不论你们谁愿意帮我,我都会承你二人之情。但小裴如此介怀,是还未放下么?”


    裴响:“……”


    白翎:“放下什么?”


    话一出口,白翎立即明白过来,咳嗽声惊天动地。


    裴响双目微睁,也似冻住了一般。白翎干巴巴地道:“师兄,你、你问得也太直接了吧!”


    “哦?抱歉。我以为道君有梦神女无情,大家都明白,是可以拿出来谈的。”


    诸葛悟引用了一句典故,白翎听着耳熟,大致意会,更是和裴响冻成了两条整整齐齐的人干。


    白翎心虚地说:“我们正在戒断的。师兄你……你不懂这些就别问了!”


    裴响语气僵硬,道:“劳诸葛师兄担心。我执意参与,是觉得是非道君古怪,不想完全遂他之意。”


    白翎一愣,惊喜地探头问他:“真的吗阿响?原来你顶撞道君是这个原因啊,你早说嘛!”


    他双眼亮晶晶的,猛拍胸口,如释重负。


    裴响却冷笑一声,道:“也有你的缘故。”


    白翎:“……”


    服了,高兴早了。


    白翎灰溜溜地缩回脑袋。


    诸葛悟说:“不论如何,是时候作出最终决议了。眼下暂无其他路径可走,大选又迫在眉睫,恕师兄伤势未愈,不得不借你二人之力。阿翎,不如就依小裴所言……”


    “不行!”白翎叫道,“万一你俩结侣会出大问题呢?谁信你们是那种关系啊,到时候整个霁青道场大吃一惊,天道肯定会注意的!”


    裴响拔凉拔凉地说:“难道天下人会接受你与诸葛师兄?”


    “管他们接不接受,我有得是办法让他们接受!”白翎振振有词,“我可以每天给师兄写一篇情诗,你能吗?”


    裴响面色微白,咬牙道:“我能写十篇。”


    “好,到时候你帮我写。”白翎对诸葛悟宣布,“决定了,我来。”


    裴响眉峰微蹙,眼底流露出少许决然,死死地盯着白翎。白翎坚决不与之对视,诸葛悟则头疼地捏了捏眉心,说:“你们也不能少数服从多数……石头剪刀布吧。我看山下的孩子们抢糖吃,皆是如此。”


    “行,赢的结侣。”白翎说着便跟裴响来了一次,没想到首战告负,他立即接着说道,“三局两胜!”


    裴响一言不发,二次出手。


    白翎又输了,沉默片刻,再次反悔:“不算!五局三胜!”


    裴响牵动唇角,然而毫无笑意,负手转开脸,下颔线条紧绷。


    白翎自知行事不光彩,面上泛红,可是有些话他只想两个人私底说,情急之下把神鸟斋的槐花糕往诸葛悟身上一扔,抓起裴响的胳膊便跑。


    白翎懒得再跟守阁教徒使巧计了,趁裴响错愕,直接带他跳窗,跳之前回头喊了一句:“请你吃夜宵啊师兄,帮我们善后!”


    两人自窗台跃下,立即惊动了在外巡视的守卫。“什么人”、“站住”之声此起彼伏,但白翎发动“神行术”,顷刻便没了影。


    守卫们皆是金丹期修为,正欲追赶,然而一袭墨蓝仙影阔步流转,立在道路中央。


    —


    霁青山的夏夜星子璀璨,嵌在极高远的天幕上。


    洞天福地聚集,各方天色异彩纷呈,唯有繁星闪烁,银河不改。


    白翎专挑人少的地方跑,顾不得解释,只是拽着裴响。现在的他们,一息能行半里,虽不如御剑遁光,但耳畔风声呼啸,神山景致如一幅长卷,顷刻抽离。


    终于没有任何人影儿了。


    连灵石路灯都不见踪迹,两人来到了一处人迹罕至的荒山顶上。


    可惜霁青道场千载岁月,无处不有先人登临。山顶横放着一截枯树干,与四周苇草格格不入,显然是某位前辈放置于此、用以趺坐静修的。


    此地甚高,远些的山峰上枝头凝白,不知是夜霜还是冻雪。白翎打了个哆嗦,催发灵力护体,迎风向枯树干走去。


    他坐在树干头,拍拍旁边,回头看裴响。


    裴响沉默地坐在树干尾,一条腿平放,一条腿屈起,搭着手臂。没有之前鹤车里那样双手抱膝可怜了,不过抬起的手臂靠近白翎,仍像与他划清界限一般。


    白翎侧坐着望他,见少年人被拉着疯跑一路,脸上的血色都吹净了。他知道白翎在看自己,眼睫低垂,在冷风中簌簌。


    白翎缓了口气,说:“阿响。”


    身边人微不可闻地“嗯”了一声。


    白翎问:“其实你知道自己在任性吧?”


    裴响的眼睫毛凝滞了一霎。


    白翎有些心软,但还是坚持道:“问题本来没必要拖到现在。你知道当务之急是什么,你甚至知道你现在的任性毫无意义,最后该怎样就是怎样。”


    他顿了顿,决定一次性把让人难受的话说完:“是非道君有些怪,可是至少要让师兄先进化神期找回记忆,才能判断道君是敌是友。我不管你到底是提防道君也好、不想让我和师兄结侣也罢……”


    “不想让你和师兄结侣。”


    黑衣少年突然开口了。他嗓音冷硬,单刀直入,劈得白翎一怔。


    “……”白翎半天才找回声音,胡乱挥舞着双手道,“随便怎样吧,都行!都没问题!但是最后帮师兄这个忙的,一定是我——我专门把你拉到这来,就是为了说这个的!就和你不想让我嫁给师兄一样,我——我也不可能让你和他成婚!”


    裴响望来道:“为什么?你又有什么缘故!”


    “因为我和你不一样,我没有其他家人,也没有任何指望!道场人本来就看轻我,就算我搞断袖祸乱宗门,他们也会觉得‘果然如此’。但是你不一样啊,你是老祖两百年前钦点的弟子,你裴家几百号亲戚,你姐还是家主。难道大家族全力培养出来的好苗子,才拜入师门不到半年,就……就成了全修真界的谈资吗?”


    白翎渐渐急促,不自觉间抬高了声调。


    他喘了口气,说:“我不想拿他们压你。可是,你……你明明在意你姐的。而且我们糊弄天道,就算后边和离,大张旗鼓地宣告之前只是演戏,也会从此被人嚼舌根。我随便别人怎么讲我,想必你也不在乎他们怎么讲你,但是裴家……”


    未说完的话音湮灭在风里。


    白翎双目轻张,喃喃道:“阿响,你怎么哭了?”


    一滴泪毫无征兆地从少年人眼中溢出,被风吹得摇晃,似冰珠一闪。


    裴响面无表情地擦去了泪痕,却不说话,只是从唇齿间散出的白汽变得断续支离,显然在竭力克制情绪。


    白翎眼睛一酸,忽然也很想哭。他背对裴响,把脸埋进膝盖,吸入满腔冰冷的空气。


    明明已经突破筑基大关了,还一跃而至金丹,孰料眼界放大之后,所见是更高的山。


    偏偏路要走下去,他已经做不到想停就停了。一直以为的随波逐流,原来是逆水行舟,不进则退。


    裴响轻轻问:“师兄,我是否生不逢时?”


    白翎一时迷茫,不知他什么意思,但怕被他发现自己也哭了,闷闷地应了一声。


    裴响道:“曾以为我天纵奇才,尚未出生时,便受万众瞩目。在外人眼里,我亦足够幸运,出身世家,老祖钦点,根骨卓绝。”


    他说得缓慢,似在历数此生,明明才十九岁,竟如一梦方醒。


    白翎不知怎的,心脏剧烈地跳动了一下,仿佛感应到了什么。他狼狈地抹着脸,悄悄回头,却见少年人始终一动不动,继续道:“然而……”


    他俯视着自己的手掌,说:“还不够。”


    白翎泪水的残痕干了,居然凝成薄薄的冰,挂在面颊上。


    他的心跳愈发急迫,与此同时,丹田中央的新芽,涌出了强悍的灵潮。白翎面露惊愕,捂住小腹,却见灵光游走四肢百骸,几乎在他体表显出通路来。他被汹涌澎湃的灵力激得说不出话,裴响也发现了他的异常,当即中止了思绪,抓住白翎的手。


    裴响怔道:“师兄,你要结丹了?好快。”


    白翎一憋再憋,憋了又憋,忍不住大叫:“还不是因为你!!!快帮我护法!”


    第79章 七十九、虞渊 好吃不过饺子,好玩不过……


    白翎幻想过无数种结丹的情景, 但从没想过,自己是和裴响聊天聊到一半结的。


    他向来认为人心易懂,对他人所思, 总是看一看便猜得八九不离十。唯独面对裴响的时候, 白翎是万般无奈。


    他实在没想通, 荒山顶上这几句话, 究竟哪句戳裴响心窝子了, 居然让他心境震动至此。


    ……好吧都挺戳心窝子的。


    不论如何, 白翎因此突破了关窍。饶是他一口老血堵喉头、很想薅住师弟衣领子嚎叫“你脑子里在想什么啊”, 也该跟裴响说句谢谢。


    然而,事发突然。白翎来不及说出更多的话, 便抱着对裴响的诸般不解, 以及部分难以言说的奇怪感触,一头栽到了冥想中去。


    破土发芽,抽茎出苗,叶心结丹。


    虽只是小小一枚丹元, 犹如凝露,日出即晞,但往后的数百年光阴,皆会日夜牵萦于它, 直至其饱满凝实, 化露为珠。


    白翎预习过先人著述的结丹篇目, 为免走火入魔,不得不摒弃千百心思,潜心投入冥想。结丹比筑基更进一步,花费的时日也远超育灵根。


    而他这一沉浸,便不知过去了多久。


    “喀嚓”一声, 好像有什么枯槁之物被压碎了。


    白翎的身子往下一顿,顷刻睁眼,似被惊醒。


    明媚的日光覆顶,他双目一虚,环顾四周,发现是身下的枯树干塌下去半寸,变扁了些。


    白翎立即站起来,毫无久坐的僵硬,浑身上下一派舒畅。随着蓬发的灵力收归体内,断片的记忆逐渐回笼,白翎眼前并非荒山顶,而是郁郁葱葱的林木。


    远处传来潺湲不断的水声,白翎一看,路尽头是一汪金灿灿的湖泊,湖上的漩涡转动不息。果然,他已经被带回了折雨洞天,连同入静结丹时坐着的枯树干一起。


    而且,他还被放在了整个折雨洞天灵气最浓郁的地方,也就是师尊的嵌玉湖岸上。


    白翎扶着脑门,一时还有点晕乎,不过想起诸葛悟结侣的事,倒抽一口凉气,转身便跑。


    他迎面撞上了一座林间小屋——伐木造就,结构简单,似乎一件陈设也没有,不知什么时候搭的、谁人搭的,离他的静修之处非常近。


    白翎急于确认自己到底静修了多久,有没有错过大事,所以只瞄了一眼,留下短暂的疑惑,并没有停下脚步。


    “拂钧”却从背后冒出来,往木屋绕了一圈。


    白翎当它是见到自己破关,在打招呼,于是也弹了弹剑身,说:“天灵灵地灵灵,师尊还没出关,我总不至于睡了几百年吧!”


    “拂钧”左摇右晃,奈何说不了话,发出阵阵低吟。白翎倒是发现,当他掠过木屋时,木屋檐下的灯笼亮了。不过,林间小屋为了防止夜间猛兽突袭,往往会布下法阵或符箓,有较大的活物靠近便会示警。


    “咦?好像惊动屋主人了。谁会住这儿啊,拂钧,你看见啦?”白翎跑着跑着停住,面露复杂之色,“……难道是阿响?”


    “拂钧”激动地狂压剑柄,似在点头。


    白翎:“……”


    白翎一眨眼道:“哦!”


    他加快速度,向仙去山飞掠,不多时来到弟子廊舍,见景物与结丹前毫无二致,稍稍松气。


    但两个让他意想不到的人出现在堂下,见到他,手中东西齐齐掉在地上,异口同声地喊:“白仙长!啊不,你现在是……白真人!”


    “你俩怎么在这。”白翎对围上来的田漪和徐景挠挠头,目移道,“我师弟呢?”


    “说来话长,说来话长!白真人先坐!”徐景一边道喜,一边说着狗腿子的浮夸台词。


    白翎没忍住轻拍了他一下,问:“我静修了多久?”


    没想到他这一掌,差点把徐景扇飞。徐景“嗷”一嗓子跳了起来,叫道:“两个半月!白真人,你还有七天就要跟诸葛道长成婚啦!”


    白翎听见离大婚尚有时日,顿时长出一口气,不过只剩七天了,他又沉默片刻,最后揉起了徐景的肩膀,道:“不好意思,我没收住。婚事……好快啊。”


    徐景被他揉得面目扭曲。


    田漪也面色复杂地上前来,说:“大师姐跟我们透露了一点儿情况,白真人,辛苦你啦。喜帖上个月便发出去了,大家都忙得很,所以我们几个轮流守着,等你出关。”


    “叫我白翎算了,忽然变成真人怪怪的。我都没想过道号……”白翎这才发现,两名小辈在厅里并未闲着,而是在核查礼品清单。


    他又一举目,骤然发现,远处的林野间新建了一片殿宇——雕梁画栋,红台居中,仙班塑像,华灯林立。因为殿宇已经建成,不见工匠的身影,只有上百名道童在其间出入,焚香洒扫,排布陈设。


    如此浩大的工程竟然在月余内完成了,整片折雨洞天都被映衬得焕然一新。


    白翎不禁愣住,此刻方感觉到,婚期近在眼前了。


    田漪试着唤道:“白师兄?”


    徐景捂着肩膀说:“大师姐早就定好了婚典的章程,你这几天临时抱一抱佛脚呗。也不用你说什么,按部就班地走过场就行了。”


    “我晚点就去找她。”白翎停顿片刻,还是问,“我师弟呢?”


    田漪和徐景对视一眼,说:“他这两个月,都在虞渊。”


    “你结丹闭关之后,他就报名去了。两个月已经到玄级了,哎,我现在都才黄级,还不是黄甲,是黄乙!”


    “等等等等!”白翎举手道,“虞渊?秘境关之后开的那个虞渊吗??他几级了???”


    田漪说:“没错,就是那个虞渊,裴师弟现在是玄甲,榜上有名。”


    白翎:“……”


    秘境位于人界和魔域的毗邻地带,但两百年才开放一次,其余岁月中,皆因展月老祖布下的迷阵,似偌大迷宫。


    无数魔物潜伏其里,试图渗透到人界;亦有不少魔修在其间往来,个别能人异士得以突破阵法,涉足此间。


    所以,霁青道场称关闭时的秘境区域为“虞渊”,与太古时期的日落之地同名。道修们进入虞渊伏魔,不仅能得到丰厚的塔印奖赏,还会凭猎杀数额分级排名,张榜公示。


    对境界到达一定地步的修士来说,无需此等荣誉证明自身,但对金丹期及以下的后生们,虞渊排名颇有分量,是可以在论道时压同辈一头的。


    白翎知道,裴响去虞渊肯定不是为了吵架的时候更威风。他也不缺塔印,诸葛悟在从秘境回来后,又给他们一人发了一百枚。普通派系的掌门十年也才赚这么多,够他俩挥霍了。


    徐景道:“哦对了,大师姐她这会儿在……”


    “在忙。”田漪猛地扯了他一把,说,“白师兄你先休息休息,晚上来大罗仙窟吃饭吧?大师姐也会回来的,我们庆祝你结成金丹。”


    白翎点头道谢,翻出蜜饯果脯之类的随他俩吃,转身欲走。


    田漪又道:“裴师弟在虞渊的争鸣关!”


    白翎回头看她,她一缩脖子解释道:“拜托你叫他晚上一起来……”


    白翎抿起唇,终是不知道说什么好,三十六计走为上,顷刻消失在原地。


    两个月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


    现在的白翎深刻意识到,裴响是十头牛都拉不回来了。他简直不敢细想,到底什么程度的情绪会让他灵力暴涨到直接结丹。


    还指望师弟自己收心的话,未免太混帐了。可是已经走到如此地步,不得不硬着头皮上。


    白翎刚出折雨洞天便打起了退堂鼓,不知等会儿怎样面对师弟。但要是拖着不去找他,裴响又不一定会来见自己。


    白翎心中七上八下,实在难捱,一拳打折了路旁的树。他张口呆愣片刻,一边不停地鞠躬道歉、画了个线条抖动的“复原符”,一边同手同脚地继续往虞渊跑。


    人家搬到木屋里,近距离陪他闭关,明知他闭关期间感觉不到外物,还在那破地方住了两个月——他出关后主动去找师弟怎么了!成熟负责任的师兄就该去跟师弟报平安!


    白翎囫囵过了心底的坎,脚下生风,路过全性塔时忽然刹住,拐进神鸟斋。槐花的花期已过,他后知后觉地感到了山间凉意,原来是秋风初起,白露时节。


    白翎惦记着上回没吃进嘴的槐花糕,可惜只能买到桂花的了。好在桂花也不错,甜味没那么重,师弟喜欢。


    白翎终于离了道场,放眼北望,是一片地广人稀的荒原。虞渊正如其名,妖雾四起,日光晦暗。尚未靠近,已有沾染着魔气的怪风扑面而来,令人骨寒齿冷。


    白翎记着田漪所说的“争鸣关”,在脑海中回忆霁青地图,往一个方向行去。又跋涉了十余里,一座狰狞关隘映入眼帘。


    此地最为凶险,因为是老祖迷阵的薄弱处,魔修们往往从此地突破。道场修建了高关厚墙,布下天罗地网,仍不能完全阻止魔修过境。


    修为浅显的弟子们,通常是不被允许进入争鸣关的。然而在关口左右,张贴着长长排行,白翎打眼一扫,立即瞧见了裴响的名字。


    排行榜是一道法阵,根据修士们上报并经过核验的战绩,实时变动。裴响名列前茅,上下皆是红色的地级甲等或乙等,他一个黑色的玄甲在中间格格不入。


    目光落在旁边的修为上,就更让人惊讶了。整页排行榜除了裴响,净是金丹期,唯有他是筑基后期。


    后期?白翎一怔。


    看来在他闭关期间,师弟也突破关窍,育成灵根了。可惜错过了此等重要之事,他连师弟的灵根品质都不知道。


    白翎忍不住嘀咕:“阿响肯定也是上上品。”


    他登上高墙,瞧见几座塔楼,分别供修士们登记入场、上报战绩、领取奖赏。仙友们来去如烟,偶有伫立于墙上者,皆是宗门师长,在此眺望弟子们的表现。


    白翎忘戴幕篱,甫一露面,便引发了众人瞩目。


    一名小道童好奇的声音响起:“那位仙长是何来历?好标致的人物……”


    “咳咳!”旁边的真人脸色骤变,然而已经和白翎对视上,僵立片刻后,上前行礼:“见过白真人。听说你结丹功成,特此庆贺。在下……”


    后面说的某某山某某居士,白翎左耳进右耳出,视线飘往墙外的千里荒原。直到听见此人说改日必携薄礼登门,白翎才转回来微微笑道:“不必了道长,好意心领。请问你见到我师弟了吗?”


    此人似没料到他和传闻中不同,是个彬彬有礼之人,愣了愣道:“您说裴小友?啊,他同敝派弟子同去关外的,恐怕要入暮才会回……咦。”


    话音未落,数道遁光从远处驰来,此人面露迷惑:“今日怎么提前回来了……莫不是碰到了什么人。”


    中年男人的神情略紧,瞄向远处的塔楼,那边支着几座华盖,令他讳莫如深。


    不过,白翎已经被疾驰来的遁光们吸引了注意,心里想道:“大概不是碰到了什么人。是木屋的法阵,让阿响知道我出关了。”


    果不其然,一袭黑衣身影率先落地,仙剑自动归鞘。墙头风大,少年人束在脑后的长发飞散,夹杂着两条朱红缎子,其上银纹闪光。


    白翎与之四目相对,两人都没有开口。


    另一个年轻人随后落地,却大声笑道:“难怪裴兄提前走,原来是你嫂子来了!”


    第80章 八十、濯缨 解释就是掩饰,掩饰就是事……


    白翎听见这个称呼, 有那么一瞬间,完全没反应过来。


    他的目光先落在了裴响身上。


    多日不见,师弟竟然缠了很多绷带。裴响的脖颈和手腕上, 无不裹着一条条的白纱布。因他特异的功法与体质, 并无血迹, 但是连指节都用纱布缠住了一半, 不知是否留下了难以磨灭的伤痕。


    白翎目光微动, 下一刻才对年轻人道:“你叫我什么?”


    “哎?”年轻人往裴响靠了靠, 问, “我认错啦?”


    他是个自来熟的,不等裴响开口, 白翎重新行礼, 说:“鄙人丹青一脉,曲映。刚才多有得罪,请问仙友芳名?”


    “芳名”二字通常对女修使用,年轻人见白翎好看, 忍不住用了这个更好听的词儿。


    落在旁边的师长耳中,却是大逆不道。中年男人斥道:“映儿!这位是展月一脉的白翎真人,你言语轻佻,还不速速道歉?”


    裴响斜睨曲映一眼, 道:“他是我师兄。”


    曲映:“啊?那不就是……”


    “对。”白翎露出微笑, 说, “你们经常结伴进虞渊吗?辛苦你跟阿响互相照应了。”


    曲映不好意思地摸着后脑勺,道:“没有没有,是我们沾裴兄的光。真人你不晓得,他降妖伏魔可猛了,我们天天跟着浑水摸鱼。”


    他的师长面上挂不住, 猛地把他拉到身后,再次向白翎行礼,无言赔罪。


    白翎明白,就算自己成功结丹,步入了金丹后期,也远不至于让道场中人由此对他改观。


    更别提眼前的长者礼遇有加,唯有一种缘故:白翎即将落成的婚事。


    细看之下,长者嘴角微撇,始终不曾正视白翎,虽然表现得十分尊敬,但是不让膝下的小辈靠近他,也暗中划清了界限。


    白翎瞬间了然——在外人眼中,他是断袖嘛!老一辈自然防贼一样防着他。


    可他理解不代表受气,旋即冲曲映一笑,用少有的温和语气说:“小友客气。承蒙你照顾,我才能对阿响放心。”


    “啊……”曲映更不好意思了。


    白翎看他属年轻一代,见面便热情问好,猜他不会对断袖帕交之流如临大敌。果不其然,曲映看看裴响,又看看脸色发绿的师长,一时结巴起来:“白、白、白真人,你才是太客气了!师伯,咱还没去折雨洞天送贺礼吧?”


    长者一巴掌扇他后脑勺上,深深地行礼拜别:“恕在下教导无方,让白真人见笑。”


    白翎道:“我记得你刚才说,会来我家做客?”


    “改日一定,改日一定!”


    长者嘴上如此,脸上却写着“来世再见”。他拧着曲映的耳朵,不顾师侄龇牙咧嘴地鬼叫,疾步下了城墙。


    其他丹青一脉的弟子们大气都不敢喘,向白翎颔首致意,紧随而去。


    风声仍紧,猎猎地吹衣如云。


    白翎看着老老少少远去的背影,半晌没有回头。他还没做好准备跟裴响讲话,只是中邪了特想见他一面,才贸贸然跑来。


    真见上面后,白翎又想不出合适的开场白,被丹青一脉的家伙们打了个岔,更加陷入冷场,开始沉思怎样自然而不失优雅地招呼师弟。


    裴响凉凉地道:“师兄初破大关,怎有闲暇到此。”


    “听田漪说你进虞渊了,这地方危险嘛,我来看看。”白翎从善如流地转回脸,面不改色地夸奖,“师弟果然厉害呀。”


    “过奖。”裴响的神情也分毫未动,向他虚一拱手,道,“我不是你师弟。曲映才是。”


    白翎:“……”


    裴响继续道:“从未见过曲映的结舌之状,多谢白真人,让我有幸目睹。”


    “谁叫他师伯对我严防死守的!生怕我带坏他家的苗子呗。”白翎哼哼道,“我膈应一下他师伯罢了,你这么在意曲映做什么?”


    “我在意他?”裴响的语气愈发幽然,说,“是啊,白真人惯是如此的。你无心之举,平白惹乱他人道心,自然不是你的错,错在他人难以自持。”


    白翎:“………………”


    太好了。刚出关见面,又要吵起来。


    两个月跟一眨眼似的,他俩还能续上之前没吵完的那一架。


    白翎一时没接上话。


    裴响见他没和往常一样迅捷地反唇相讥,也意识到自己失态,呼吸微滞,撇开目光。


    许久后,白翎才问:“缠着绷带做什么,你又伤自己了?”


    裴响克制少顷,淡声说:“入虞渊岂有全身而退者。”


    白翎点点头,知他肯定故意受了许多重伤,方能修为一日千里。但眼下众目睽睽,远处还飘来数道窥伺的视线,他不能跟以前似的,直接上手去拆裴响的绷带看。


    裴响攥着的双拳却略微松开,等候片刻后,始终没有动静,又紧紧攥住。


    他将身子也背过去,道:“之前是我失控,连累了师兄突兀破关。此地风寒,师兄请早回吧。”


    他顿了顿,说:“听闻林真人定好了婚典章程,还须师兄过目。”


    少年人声线清冷,嗓音微哑,好像将这段话演练过无数遍,才讲得毫无波澜。白翎早猜到了他会是这个反应,看起来冷淡有礼貌,实际上人快碎了。可是地方不好,不适合哄人,白翎想了想说:“驾鹤一脉请我们吃晚饭,一起过去?”


    裴响少顷没有反应,白翎笑道:“就算我是你的——”


    裴响:“什么?”


    白翎:“嫂子。”


    裴响:“……”


    白翎悠悠地接着说:“来喊你去做客也没事吧。”


    裴响:“…………”


    白翎提前把他拒绝的话堵回去了。


    白翎将身一转,本想先下城墙,不料又一片遁光袭来,落在离他们不到一丈的地方。


    争鸣关足有数十里长,这群人来得如此之近,显然是有意为之。


    只见几名金丹期弟子如众星拱月一般,环绕着一名年青男修。此人丹褐法衣,头戴金冠,瞧着器宇轩昂,竟然有元婴后期之象。


    面相和气运相关,此人的境界这般高,自然五官端正,颇为英朗。不过他高鼻深目,毫无圆滑变通之意,或许行事偏于激进。


    塔楼下的华盖掀动,两名道童钻出来,等着伺候自家弟子。来者与他们同出一脉,白翎记得,丹青一脉的长者对那边颇为忌惮,不知华盖遮蔽的是何方神圣。


    很快他便得到了答案。


    裴响面色稍凛,颔首道:“见过濯缨真人。”


    白翎闻言亦端正了态度,道:“原来是太徵一脉的濯缨真人,久仰啊。”


    他末音轻飘,言辞恳切却没多少尊敬之意。毕竟连恪守礼节的裴响都只是点了个头,并未作揖,想必双方此前结过梁子。


    果不其然,濯缨真人尚未发话,他旁边的小辈先站了出来,很不客气地道:“这位想必就是白真人吧?也是百闻不如一见。听说你好事将近,恭喜恭喜啊!”


    话中是毫不掩饰的阴阳怪气,白翎不禁乐道:“怎么,你很羡慕?”


    小辈一噎,旋即涨红脸道:“休要胡言!我、我等行得端坐得正,岂会学你——”


    “我和渡尘真人。”是时候搬出师兄大名了。白翎友好地提醒,“岂会学我和渡尘真人的什么?”


    小辈张了张口,僵在原地。


    白翎懒得对付喽啰,一摆手道:“濯缨真人有何见教?”


    青年男修终于开口,高高在上,俨然是师门多年精养的天之骄子。


    他道:“久闻白真人大名,今日得见,确是非凡。展月一脉竟有如此佳人,无怪乎我仰慕多年的渡尘真人,倾心于你。”


    此话一出,白翎和裴响都定住了。


    白翎双目微眯,不知他是如何做到一句话踩中这么多雷点、膈应到这么多人、甚至不在场之人的。


    但白翎完全确定,眼前人没憋好屁。


    “仰慕我师兄啊?”他面色愉悦,堪称亲切地问,“怎么,你也羡慕我?”


    濯缨真人:“……”


    濯缨真人的嘴角抽动,仿佛没料到,菟丝子会“唰”地甩出毒液淋漓的蛇信子。恶心小辈就算了,对他照样不误。低端的口舌之争,却让人不得不反驳正名。


    濯缨真人强笑几声,似觉荒谬,道:“我于渡尘真人,是星辰之于明月,君子惺惺相惜!”


    “相惜是双向的,我没听师兄提过你。星辰对明月?什么意思,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白翎作了然状,“啊……”


    “什么靡靡之词!”濯缨真人拧起眉头,更没想到,蛇信子还会掉书袋,并且是他没读过的书袋。区区一个攀附之辈,岂有此理!


    他正色道:“请白真人莫要曲解在下之语。本想恭贺你结成金丹、大婚在即,不曾想……渡尘真人也是偶有走眼啊,竟然会对你……呵!”


    当着小辈们的面,濯缨真人拉不下脸直言,把难听的话尽数省略,维持着身为长辈的颜面。


    白翎却目露怜悯,点头道:“懂了。我本将心照明月,奈何明月向沟渠嘛。”


    太徵一脉的小辈们勃然色变,频频看顾当中的濯缨真人。青年更是哑口无言,好像跳进霁青江也洗不清了,已经被打上痴恋同道的烙印。


    他脸色发青,咬牙作出了很跌份的解释行径:“我所言之‘仰慕’,实属尊敬、推崇、仙友相……”


    “相”字出口,蓦地卡壳。毕竟白翎刚刚说过,渡尘真人从没提起他。濯缨真人思及此处,神色愈发难看。


    白翎一挑眉,心道这也是个喽啰?


    濯缨真人似乎是道德稍高版李德,和大部分仙门的得意弟子一样,盛气凌人,举手投足间充斥着天道垂青的优越气息。


    不过,这人是诸葛悟的竞争对手,可见他确有过人之处。白翎权衡再三,终是没给濯缨真人立即打上“喽啰”的标签,而是把他归类成了“高级喽啰”。


    至于真正的幕后主使,坐在棋盘对面的人,或许在华盖之后,也或许在华盖之后的之后。


    一名道童得了吩咐,碎步而来,踮脚在濯缨真人耳畔说了什么。


    青年面色稍霁,不善地望白翎一眼,道:“白真人结侣在望,还是用心筹备为上。抛头露面,实在不利于霁青道场的风气。”


    “多谢提醒。我一定原话转告给我师兄。”白翎寸步不让,依旧笑吟吟地说,“还有你……仰慕他的事。”【你现在阅读的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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