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六十一、说穿 坦白局!
相思林一事, 尘埃落定。
记忆中的夕阳落山了。白翎一眨眼,也从画面中抽身,回到现实中来。
心口像是压了一块石头, 让他说不出话。
明明是被算计来这出生入死的, 此前和萧缘衣寐都没有半点情分, 但几经曲折之后, 最终有人永远地留在了废墟下。
短暂的命运交错, 如朝露日晞, 还来不及让人酝酿出更多的感情, 露水已经消散了。
几缕微凉的发丝由风拂来,轻轻地贴上白翎面颊。月华受到遮挡, 丝状的光影落在他脸上, 明明灭灭。白翎抬起头,与裴响咫尺相对。
师弟双臂抱着他,平静地垂眼看来,一样没说任何话。只是风吹着两人长发, 绞在一起,他们同时移开了目光。
白翎轻声道:“我们下去吧,阿响。”
裴响无言照做,两人重新落地。唐棠本想用衣服擦干净“拂钧”再还给白翎, 可是拈起衣角, 想起是衣寐的外衫, 又愣住了。
“拂钧”自动升起,飞回了白翎的剑鞘。白翎像挠猫下巴似的,握了握剑柄,看唐棠没有受伤,最后面向连珠真人。
阿纲蹲在姑姑身边, 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他胆怯地看看仙姑,又看看众人,明明是很大的块头,却缩成一团,像个意识到家里发生不幸,怕被心情恶劣的家长迁怒的孩子。
白翎小声说:“我们给萧大哥和公主殿下……立个碑吧。”
他找到一块形状还算规整的石板,拖来竖着,自知写字的水平上不得台面,与裴响嘀咕几句。
裴响默默听罢,用“花谕”作笔,在石板上刻字:“问镜一脉萧缘与散修衣寐之墓。”
江湖散修本来是修真界的浮萍飞蓬,此时为衣寐冠名,倒像祝福。连珠真人抬起昏花的老眼,盯着墓碑,始终没有吭声。
因为铃铛联系不上诸葛悟,几人暂且在相思林守候,等着与师长汇合。
白翎本还担心,连珠真人会继续向唐棠发难。不过仙姑像木雕泥塑一般,好像没有心力,再添一段孽缘了。
即便如此,白翎还是找了个梳理经脉、巩固修为的借口,带上裴响和唐棠,步入山林。
而唐棠走到连珠真人看不见的地方后,便没再跟着他们,默默地停在林间。
幽蓝的微光再次取代月色,林地上只余芳草,以及零星的野生兰花。
空气静谧,连鸟鸣声也不曾有,白翎与裴响两个人一前一后,互相听着对方踩上草叶的细响。
终于,离花谷很远了,白翎长出一口气。他背着手回头,裴响便站住,与他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白翎有很多话想问,那些在混战之际无暇理清的思绪,此刻一同涌上心头。
不过他怕吓到裴响,或是一下子问得太直、惹师弟生气,斟酌了半天,忽然冒出一句:“阿响,谢谢你御剑载我。”
裴响似也察觉了他有话想问,略带戒备地蹙起眉。不料白翎说的是这个,裴响片刻后道:“没什么。”
“嗯……毕竟挨得很近,还是挺难为你嘛。我都担心你飞着飞着受不了,又把我丢下去……哈哈。”白翎目光偏移,心里骂自己好蠢。他想说的明明不是这些,为什么话到嘴边,全变成了胡言乱语?最后还尬笑两声,有够离谱的。
裴响愈发皱眉,道:“不会。”
“不会什么,不会把我丢下去吗?师兄说得对呀,咱们情同手足,林真人也知道,我们俩…………嗯。”
白翎习惯性地露出弯弯笑眼,一时嘴快,又吐出喋喋不休的废话。
但是根本没说到点子上!最后一个字冒出来,白翎绝望地敛起笑意,两手在背后互相抠指头。
他脚边有一颗石子儿,白翎胸膛起伏,一脚把碍事的石子踢开。
裴响的脸在微光勾勒之下,神色难明。
白翎抬眸瞄他,视线滑过少年人乌黑的鬓发,霜白的面色,冷浸浸如寒潭映星的眼睛,最后是轻抿的淡朱色薄唇。积攒在胸口的头绪忽的散了,白翎自我宽慰,寻思也不是非问不可,有意退缩。
他强笑道:“我们走太远了,要不回……”
“不回去。”
裴响却一反常态,拒绝了他的提议。
少年人的黑色道服染上幽昧光晕,他拔剑出鞘,屈指一弹剑身。“花谕”轻颤相应,发出悦耳的低鸣,不过久久未曾平息,仿佛泄露了主人的心境。
仙剑雪亮,裁冰折光。一条白影恰好照在白翎的脸上,让他的表情变化分毫毕现。
白翎略呆滞道:“啊?不回去……在这待着干嘛?”
“师兄为什么觉得,我会受不了你。”裴响停顿须臾,道,“不说说吗?”
白翎语塞,反问:“有、有什么好说的?你之前一直挺受不了啊……随便开句玩笑都要死要活的,我跟你勾肩搭背你也不乐意……呃虽然进步很大哈,现在好像学乖了。但是这方面其实不强求!你、你反抗的话比较有意思……不是,不是有没有意思的问题。你百依百顺的话,我倒是……”
他倏地收声。
好像心里话吐得太快,一时没刹住,冒出些他自己也不明白的奇怪东西。
裴响问:“倒是什么?”
“我……”白翎张嘴半天,最后自暴自弃地道,“我会不习惯啊!你是不是被我改变了……哎呀我不知道怎么说。就是你的脾气呢?你现在是不是对我太好了?你真的开心吗?我知道凡家总是扯什么尊师重道啊、逆来顺受啊,可是我们俩没必要管那些的对不对?你对我好我很高兴,可是……可是你呢?你是不是觉得外面太危险,所以……所以一直忍着我让着我什么的。”
白翎噼里啪啦地说了一堆,说完抿抿嘴,总觉得词不达意,但也只能指望裴响意会了。
魔域此行走来,他把师弟的变化看在眼里。虽然每次感到裴响向他靠近、渐渐收起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白翎都会雀跃一阵,并且颇有成就感,但是事情告一段落后,他逐渐冷静,不知怎的又有些忐忑,疑心自己真的让小师弟喜欢吗。
一片落叶打着卷飘飞,林间景色如同幻境。
白翎见裴响半晌不语,勉强笑了下,低头道:“没事的话我们就回去,免得等下师兄他们找不见人。”
他往来时的方向走,可是直到裴响近前,对方仍无半点挪动的意思。
白翎觉得自己真是疯了,说出来的话他自己都不明白,裴响肯定更觉得莫名其妙。思及此,他重整旗鼓,清了清嗓子准备补救一下。
没想到裴响先发了话,他道:“你曾说要依靠我。”
“啊?哦,你说入门的时候啊。”白翎不禁微赧,尴尬地摸了摸鼻子,“其实也没有很认真哈哈哈……那时候和阿响还不熟,我终于有师弟了特别兴奋,就、就……总之是兴奋过头了!阿响不用在意。现在当然是怎么舒服怎么来,你别管我说了什么。”
“不管?”裴响缓缓地转向他,一个字一个字,仿佛在齿间轻轻地磨出。寂静持续了许久,他继续道,“没有很认真?”
不知为何,白翎浑身发毛。
他有种“不好好回答这个问题,一定会死无葬身之地”的感觉。白翎睁大眼,眼珠滴溜溜转,可是裴响头回很没素质地站在路中间,不放他过去。
林间小道狭窄,白翎总不能将身一扭、反从他胯下逃走……不。他在脑海里思索了一下此举的可行性,顶多是丢脸丢得要死罢了,总比现在尬聊尬得要命强。
白翎试着侧身而过,道:“哈哈哈哈哈……”
裴响一把握住了他的手腕,说:“讲清楚再走。”
“喂!”白翎惊呆了。
这副刑讯逼供的架势是怎么回事?
师弟的手指像铁箍,没有捏痛他,但是他想挣脱逃跑是万万不可能的。
白翎意识到自己开了个坏头,眼下完全是自作自受。
他不得不祭出了糊弄大法,仰望着师弟双眼,发自内心似的诚挚说道:“阿响愿意管的话,也可以管。你要是认真了,那,我也可以认真。”
责任全部推到对方头上!神来一笔!
白翎在心底为自己的机智喝彩。
他当初想抱师弟大腿,本来也是死到临头了人来疯而已,顺便欺负欺负小孩玩儿。没想到现在修为进境,他又能苟上个两三百年,还是默默把散出去的节操捡回来好。
但要是师弟对他的迷惑发言上了心,还认可了他这位不着调师兄,白翎自然不介意将计就计,顺其自然。
有大腿不抱是傻子!
堪比展月老祖的稀世奇才、初露锋芒的天命传人,是他的宝贝师弟!如果裴响能消除他的顾虑,表示没有受到任何胁迫,确实对师兄改观了,白翎能快活得飞起来。
他想着想着两眼放光,这回是真心笑得两眼弯弯,情不自禁地倾身问:“所以师弟愿意让我依靠啦?你想通了?不讨厌我了吗!”
“我没有讨厌过你。只是你之前……我一时没有习惯罢了。”
裴响迎上他闪亮亮的双眼,面上浮起一层薄红,似美玉染色,看得白翎更是欢喜。
师弟还承认了,从没讨厌过他!白翎简直要心花怒放。
他两辈子交的第一个朋友,终于能在此时此地、此情此景,明确两人的关系了?
或许,他们不只是朋友——白翎忽然诞生了一个奇怪的想法。可是除了朋友,还能是什么?难道他对师弟已经重视到了把他当亲人的地步?没那么老气横秋吧!
然而不等白翎揪住这一瞬间的思绪,裴响接下来一段话,骤然冲得他头脑空白。
少年人眉峰轻皱,衬着微红脸色,略显迷蒙地垂睫凝视他。裴响的喉结轻轻滚动,仿佛经过了漫长的思索,慎之又慎,终于从白翎的腕骨握到手,慢而笃定地说:
“我不会忽略师兄的任何话。我也一直,是认真的。你说功法要依靠我修炼,时至今日,我依然无法作出何等承诺……但是。”裴响一眼不错地望着他,下了最后通牒,“我现在认为,世间并无绝对之事。彼时若五雷轰顶,而今……倒像是习惯雷声了。”
裴响蓦地松手,疾退两步,背靠树干。
他几乎是撞上去的。更多落叶坠下,砸在白翎脸上身上,可是他浑然不觉。
等等——
裴响刚才说什么?
功法,要依靠他,修炼?
功法?!
刹那间,五雷轰顶。没有任何词更能形容此刻感受——白翎的所有想法全部似狂潮退去,只剩下两个天崩地裂的大字:
完!了!
两个人阴差阳错,一直在如此天大的误会上交往???他确实要依靠师弟,但不是依靠他练功啊!
他的功法是什么?
是见鬼的双修!!!
第62章 六十二、同乘 师兄弟就是再怎么别扭也……
白翎骤然明白了, 为何师弟对他,总是生出波澜。
明明是个冷淡自持的人,却被他轻易惹得面红耳赤, 话也逼出了许多。
更别提两人每每发生争执时, 裴响眼底流露出的羞恼、幽怨、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恨意, 甚至暗藏其后的无助至于无奈……天哪。
天哪!
白翎的三魂七魄全飞出体外了, 每一个都在抱头惨叫。
他怎么现在才发现?裴响一直以来, 抱着师兄邀请双修的误会, 面对师兄的混账言语和手欠导致的肢体接触, 居然强忍着不曾发作,还……还疑似调理好了?
不不不千万不能调理好啊!!!
白翎大惊失色, 慢半拍地咂摸出了裴响刚才话里的意思。
什么叫习惯了雷声, 莫非裴响能接受和他双修了?白翎确实想得到师弟的认可,也一直希望师弟对他改观,但他想要的不是这种认可、这种改观!
一道熟悉的声音突然响起,打破了凝冰一般的氛围。
诸葛悟道:“阿翎, 能听见我的声音吗。你和小裴现在何处?”
“师师师兄!”白翎一个激灵,心脏差点从嗓子眼儿跳出来。他连忙背过身去,收拾裂开的表情,道, “我们在树林里, 你、你们回来了吗?”
“嗯。”诸葛悟的语气较以往低沉, 似乎受了伤,不过仍温和道,“你们没事便好。回花谷吧。”
“好的我我我们马上到……”
白翎握住铃铛,脑子里迅速过了一遍刚才的对话。幸好,他所有的崩溃咆哮都在心里爆发, 没有宣之于口。其他话虽然也不太能见人,但好歹没把“双修”二字讲出来,诸葛悟应该什么都没听见。
可要白翎现在转身面对裴响,还不如一头往树上撞死。
他满心惶恐,不敢想自己嘴贱又手抽的是不是把师弟掰弯了。苍天明鉴啊,他的目标一直是交朋友!交朋友!绝没有勾引纯情少男的企图!
想当初,裴声摒除偏见,把唯一的弟弟托付给他。他难道要这样报答裴声吗?万一东窗事发,怎么想都觉得裴府地下要多一个拉磨的了……
白翎露出绝望的微笑。
如今的权宜之计,是先把裴响稳住。幸好,事情仍有挽回的余地,裴响没有直接说“我们来双修吧亲爱的师兄”,他依然处在万分动摇之中。
现在只是崩坏的初始阶段,尚有操作空间。白翎下定决心,潇洒地一转,对裴响道:“师弟连这种事都能包容我……实在是太让师兄感动了!”
其实他不敢动,再也不敢动了。动手动脚的下场,是被当成开屏求偶的孔雀拖上床,实在是天怒人怨岂有此理!
裴响道:“……你的声音何故如此颤抖。”
“因、因为人间自有真情在啊!但是师兄他们回来了,我们……我们先走吧!!其他事以后再聊!!!”
白翎面上灿笑,心底飙泪。此地的风水肯定有问题,他待不下去了,他要快点开始思考矫正师弟性取向的人生大计。
裴响却看着他不语,那双深黑的眸子被眼睫掩去清光,像能把人溺毙。
白翎心虚地一低脑袋,落荒而逃。身后久久没有踩踏草叶的声音响起,他的心越来越悬。直到拐弯的路口,他终是没忍住,回头看了一眼。
隔着幽暗的林中小径,两人一个在头,一个在尾。
蓝盈盈的微光染得一切光怪陆离,连对方的身影也扭曲了,融入夜色里。薄冰似的仙剑垂落在地,再未发出低吟,安静像潮水源源不断地往外涌,一切亦真亦幻,亦幻亦真。
白翎一直往上浮的心倏地空了,胸腔隐隐发疼。他不知为何,滋生了刹那的后悔,好像不该就这样跑掉,把裴响丢在身后。
刚才的演戏和借口都太拙劣,裴响不可能没看出来。可是白翎没办法,他要补救的东西太多了,究竟该从哪一件开始?
忽有人轻轻地拽他,白翎一看,原来是唐棠。
她之前跟到这里,就自己发呆去了,也不知在想什么。
小姑娘从宁雪消散后,再未说过话,白翎感到了一丝反常,但他自己也是心力交瘁,看唐棠神色担忧,知道他现在的表情肯定太差劲了,忙双手拍拍面颊,道:“没事的阿花,我们没有吵架,只是……只是聊了会儿天。”
话音落下,白翎两眼一闭——这都什么跟什么啊?为什么像爸妈闹离婚的时候被孩子撞破,不得不糊弄孩子似的!
两团鬼火争先恐后地飞出碧落残幡,飘到唐棠旁边,鬼鬼祟祟不敢说话。
白翎更是两眼一黑。完了,他忘记随身带着徐景和冯丘了。这俩家伙把他和裴响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刚才搁幡里吃瓜吃得快憋疯了吧?
徐景小声道:“确实没有吵架。”
冯丘也言有尽而意无穷地说:“真的只是聊了会儿天。”
白翎几乎能想象出他俩眉飞色舞、疯狂暗示的模样,连忙展开碧落残幡,把两团鬼火捞回来。
他不敢面对唐棠困惑的神情,保持着泰山崩于前亦面不改色的笑容,二话不说,奔向花谷。幸好,两道熟悉的身影立于衣寐和萧缘的墓碑前,正在无言凭吊。
月影横斜,照出二位真人墨蓝与水红的法衣。
当看清他们姿态时,白翎顿时明白,他们刚经历了一场恶战。诸葛悟衣上的金纹凌乱,山纹横斜水纹无波,显然遭到了重创。而林暗眉心的花钿不再闪烁,黯淡似一粒砂。
不过他们并无明显的外伤,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不等白翎呼唤,两团鬼火率先窜出,扑到了林暗跟前。
“大师姐!你可回来了——”
“咱们、还能见面、真是呜呜呜、太不容易了啊呜呜!”
他俩一个鬼哭狼嚎,一个抽抽噎噎,林暗也眼眶泛红,指尖碰了碰鬼火,向白翎道:“多谢白师弟了。徐郎和冯郎脱险,必然耗费你诸多心力。裴师弟呢,怎么没有和你一起?”
诸葛悟亦道:“刚才传话时,便感到阿翎的语气有异。怎么?莫非你二人有所不合。”
“我、我们是有点小问题!但我会处理的!你们都没事吧?”
白翎说着忍不住回头,正好看见裴响缓步走出山林。黑衣少年的面上一派静寂,眼睫低垂,望着地面,大概也收拾好心情了。白翎松了口气。
他转回来道:“沉音魔尊没追来吗?他要是看见衣寐的坟,肯定会发疯。哦,衣寐是沉音公主的名字,她和萧大哥都……”
言尽于此。两名真人看见墓碑,便已经猜到结果。
诸葛悟颔首道:“偃鸣道君及时助阵,我们三人合力,暂且将沉音魔尊击退。可惜让他留得命在,日后还需多加防范。”
他的目光落在不远处的唐棠身上,记得她是问鼎一脉的五代弟子,道:“这位……”
“回去再说吧师兄,情况比较复杂。”连珠真人还在边上,白翎不想刺激到她,打断了诸葛悟的问话。他说,“我们怎么回去?”
身后有人靠近,默默站住了。白翎知道是谁,根本不敢回头,自欺欺人地弯了下唇角,佯装无事发生。
但诸葛悟和林暗看见裴响,欲言又止,本来也该问候两句,最后却什么都没说。
林暗化出数驾鹤车,让众人入座。显然,她和诸葛悟消耗的灵力太多,既然暂且化解了危机,便没必要御剑赶路、费力费神了。
白翎问:“偃鸣道君不跟我们一起吗?”
林暗说:“道君所修的功法,恰好被沉音魔尊克制。所以,他自去寻洞天福地疗伤了。连珠真人,你可有什么打算?”
仙姑扯着阿纲的领子,闷不吭声地钻进车厢。林暗笑了笑,道:“既然如此,准备返回黑市飞宫。各位随意。”
两团鬼火都不想与她分开,想必有一肚子话要讲。白翎便把碧落残幡交给了林暗,免得徐景冯丘在外太久,受到损害。
林暗发现幡上已无宁雪,却是一时怔住。而后,她向唐棠叹道:“你先跟着我吧。”
小姑娘听话地上了林暗的鹤车。
只剩最后一间车厢,诸葛悟率先入座。车内倒是宽敞,容纳阿纲都绰绰有余,坐他们展月一脉的三人自然也不在话下。
不过,诸葛悟坐好以后,挑起一侧门帘,静静地看着外边二人。
白翎不想被师兄发现破绽,深呼吸一口气,终是转向身后说:“阿响,我们也……”
他的话断在口中。
裴响原本安静地望着远处,此刻垂下目光,向他看来。不过,少年人的眼尾泛红,是他此时面上,最浓墨重彩的一笔。明明他神色无悲无喜,依旧似镜花水月,清冷淡漠,但是黑琉璃似的眸子,显然被水洗过一遭。
白翎脸色变了。
是啊,裴响素来敏锐,怎会看不穿他?他的震惊落进裴响眼里,如斯聪慧之人,岂不明白两人间发生了什么?
短短半刻钟内,于裴响而言堪比锥心刺血的剖白,变成了自作多情的证明。他知道自己对白翎的误解了,然而话已出口,覆水难收。
“自作多情”四字,伤人最深。白翎几乎要脱口而出,告诉裴响,不是这样,没这么严重,错都是他一个人的,是他当初没讲清楚——
可是两人照面,数驾鹤车在等他们起飞,现在怎说得出口?
白翎挂不住笑了,无措地抿起嘴。
他甚至想去驾鹤一脉的车上避避风头,连珠真人那儿也行。
怪不得两位真人看到裴响时,反应是那般古怪。任谁见他俩一反常态地先后出小树林,还一个坐立不安、一个泫然欲泣的,肯定都能猜到出什么事了。
裴响却已走到鹤车前,挑起了另一侧门帘,停步侧身,面无表情地望向白翎。车门冲白翎大开,他简直无路可退、无处可去。
诸葛悟察觉了什么,将他挑的那侧门帘放下了。可是,白翎对上师弟凝定的视线,最终上刑场似的钻进了车厢里。
诸葛悟问:“是否要我去……”
“别别别!”白翎不能再受到更多压力了,连忙挽留师兄。不过,该来的总是要来,裴响不可能跟诸葛悟挤在他对面,白翎只得往边上靠,留出师弟的空位。
他盯着前方的茶案,浑身僵硬。
光影轻动,门帘声响。短暂的窸窸窣窣过后,故人暗香袭来,裴响在他身旁落座。
第63章 六十三、脱缰 我不说了你们自己看吧X……
灵鹤清唳, 车厢顶部的灵石放亮,灵光游走成维持平衡的法阵。对坐的三人皆纹丝未动,转眼已飞上长空。
没有一个人讲话。
饶是能说会道如白翎, 现在也跟灌了哑药一样。车厢的左侧是门, 右侧是窗, 透过窗纱, 外面的夜幕一览无余。
三驾鹤车先后飞掠银月, 明明是毕生难得一遇的奇景, 白翎却满怀酸楚, 连恐高症都没发作。因为他的心思根本不在景象上,只恨不能跟前面拖车的灵鹤换个位置。
能装死装到目的地吗?
师弟的眼睛还红红的呢, 他这个当师兄的作为始作俑者, 一味逃避岂不是太造孽了。
可当白翎稍微转头,立即对上了诸葛悟若有所思的目光。诸葛悟的体表覆着一层浅晕,估计是服用仙丹不久,内伤未愈, 不过一直看着他俩,等着谁给他一个解释。
白翎更羞愧了。
他仓促地瞥了旁边一眼,却见裴响始终目不斜视,垂眸看着茶案。少年人的神情如死灰一般, 平静得可怕, 白翎心底“咯噔”一声, 感觉逃不过去了。他必须说点什么。
不料,诸葛悟先开了口。
他别有深意地道:“修行之路漫漫,须持一方皎洁心境,方能守得云开见月明。若是种下心魔,日后每次进境, 皆是刀山火海。”
他停顿片刻,道:“阿翎已突破至金丹前期了,兼成上上品灵根,很不错。小裴亦面临育灵根的关窍,莫要留下什么隐患才好。”
不愧是诸葛悟,如此关头还能从修行切入,提点二人。白翎险些走火入魔过,深知此事开不得玩笑,立即招了:“师兄,是我和阿响讲话出了些问题。”
诸葛悟:“哦?哪方面的问题。”
白翎僵硬道:“我……我嘴上没把门的,冒犯了阿响……”
诸葛悟道:“你不是一直如此吗。看来,此番格外冒犯?”
确实没有比双修更冒犯的话题了。白翎心虚地笑了两声,身旁的裴响忽然说:“不。是我多虑,误会了师兄。”
他声音轻轻的,还有些沙哑,说罢便撇开头。
白翎忙道:“不是的!真是我的问题,我……”
“停。”诸葛悟略一抬手,道,“将你冒犯小裴的话如实招来,我作评判。”
白翎:“……”
白翎垂头丧气地说:“是头回和阿响见面的时候,我说我修为低微,日后要多多倚仗他……阿响问我为何。”
诸葛悟:“然后?”
裴响仍面朝门帘,不过伸手攥住白翎的袖摆,显然不愿他说下去。
但白翎急于把责任揽到自己头上,疏通师弟的心结,继续道:“阿响是问我为何要倚仗他的意思,但我理解成了为何修为低微。所以,我告诉他,是我功法的缘故。师兄啊,以前一直没跟你讲,因为我的功法太奇葩了!我真的说不出口!”
诸葛悟:“奇葩不是赞颂之辞么?”
白翎:“……”
诸葛悟道:“明白了。你自有一套文言体统。我记得阿翎抽到的神级功法,名为《喜乐诸天奇经》,古今罕见。其有何特异之处?”
白翎张口,又张口,面色难得涨红,艰难地说:“我要进境的话,必须……必须……”
“必须与他人相恋。”
终于,裴响转了回来,骤然插话。
白翎浑身一松,当即顺着往下讲:“没错!必须有人和我互相喜欢!这不是很奇葩嘛!!!我跟阿响说了之后,他以为我要靠他练功——那可是我们见面的第一天啊,我一个师兄,居然邀请师弟行那种……大逆不道之事!”
诸葛悟:“断袖?”
白翎:“……这你又知道了?!”
两个世界有些相似的典故,比如断袖,在修真界就是一位魔尊和同为男性的炉鼎发生之事,广为流传。
诸葛悟略一挑眉,说:“确实是大逆不道。小裴,你受惊了。”
裴响:“……”
裴响深深地扫白翎一眼,一语不发,又负气地转了回去。
如此一来,诸葛悟自然联通了前因后果,道:“所以,小裴秉持着对师兄的敬爱与包容之心,一直尝试以对待爱侣的方式对待阿翎?”
裴响面朝车厢壁说:“没有!”
诸葛悟道:“你对阿翎,与对我等完全不一样。”
裴响:“我……我只是勉强顺应他罢了。并未……并未将师兄当作、当作……”
“爱侣”二字烫舌头,他死也说不出口,最后隐隐怒道:“总之没有!”
诸葛悟向白翎露出微笑,说:“我明白了。如今将误会解开,小裴平白承受了如此之久的困苦,阿翎,你是该好生安抚他才是。不过你身为三宝属性修士,抽中的功法与情思相关,亦不算稀奇。”
诸葛悟就是诸葛悟,不论什么话题都能拐回修行上面。白翎一边欣慰于师兄善解人意,依靠打码的信息完成了推理;一边担心裴响被揭伤疤,更想不开。
他习惯性地挽了下裴响的胳膊,又触电似的松开,甚至把两手背到身后,尽力恳切地说:“阿响,你放心。我以后一定跟你保持距离!我、我是想跟师弟打成一片,所以对你毛手毛脚的。我以后绝对不会了,保证不再让你误会!”
“……这么说,师兄是不打算把我当师弟了?”
不料,裴响一声冷笑,幽幽地看向他。少年眼尾的红晕不仅未褪,还有愈发浓烈的迹象,他道,“师兄总是随心所欲。或与我亲热逾矩,或与我划清界限,皆在你一念之间!又何必问我?”
“等等等下,你说慢一点,我怎么就不把你当师弟啦……我是不想你变断袖啊!”
白翎急得直抓头发,发现裴响钻牛角尖恐怖如斯。两人不能当成勾肩搭背的密友是很遗憾,不过总比变基佬强吧?!
他努力向诸葛悟使眼色,希望师兄说句公道话。
诸葛悟沉吟片刻,却道:“你二人之间,确实是阿翎说风便风,说雨便雨。长此以往,不利于师兄弟之情。”
……太公道了!但不是重点好吗?
白翎欲哭无泪,希望眼前两人快点意识到搞断袖才是关键所在。平心而论,他对断袖毫无看法,自认为与己无关。
可是,由他领进门且带在身边的师弟,因为他造成的误会差点断袖断到他头上……
赶紧悬崖勒马回头是岸啊拜托!
幸好诸葛悟接着说:“阿翎担忧之事,也非同小可。好在亡羊补牢,为时未晚,依小裴所言,他并未对阿翎你生出大逆不道之心。”
言毕沉默许久,白翎和诸葛悟都看着裴响,等他表态。
然而黑色道服的少年把后脑勺留给白翎、侧脸对着诸葛悟,竟是一个字不肯说。
诸葛悟迟疑道:“并未生出那般心思,对么?”
白翎紧张得心如擂鼓,也追问道:“阿响刚才说了一堆‘没有’,肯定是没有的,对吧???”
一片安静。
太安静了。
车厢里没有任何杂音,白翎的心越跳越快。
诸葛悟向他投来一瞥,显然,连外人都听见了白翎的心跳声。他也不知自己在紧张什么,连忙捂住胸口。
终于,裴响又是一声冷笑。
他回眸望着白翎,眼底翻涌着浓得化不开的情绪,语气亦难掩激烈,满含嘲讽道:“如师兄所愿。没有。”
少年的声音依然很冷,但没了以往的清色玉质,变得一片沙哑。他眸中微亮,蕴含水光,片刻后,将眼睫一低,一滴闪烁悄然消失在坐席间。
白翎如坠冰窟。
完了——真完了。
什么叫“如师兄所愿”?那就是不如他自己所愿呗。
白翎再想自欺欺人,也无法劝服自己:裴响是因为误会的内容太过羞耻、一直遭受要双修的困扰,所以才反应如此严重云云——能让他在众人面前失态,难抑泣红的双目,唯有一种可能。
裴响知道,事态已万劫不复。
一时间,白翎呆愣愣地不动。
他早该认识到问题的严峻性的。在裴响说出林间那番话时,他就要明白过来啊,根本挽回不了。
裴响是何许人?
养在门阀名家,老祖钦定传人,自小被众星拱月地长大,从来是说一不二。他自我煎熬了多久,终于决定走出一步,难道现在白翎把诸葛悟搬来,就能靠寥寥数语、令他回心转意吗?
荒谬得像要他信口雌黄。
白翎的心脏差点停止跳动,他恍然地看看裴响,又看看诸葛悟,片刻之后,恍然变成了惶然。
一片空白的脑海里,只剩几个无关紧要的问题:
他跟师弟搞断袖,会不会被师尊的天外飞剑抽死?
去裴府提亲会被乱棍打出家门吗?他攒一辈子钱也拿不出裴家能看上眼的聘礼吧。
不对。他跟裴响比起来,他肯定是屁股开花的那个……
白翎突然抱头惨叫:“啊啊啊啊啊啊——”
他都在想什么惊天地泣鬼神的东西!!!
此声惨叫直冲九霄,在车厢内回旋。
诸葛悟微不可见地皱起眉,三代第一人似在此刻经历了他本不该经历的沧桑,单手支颐,低声道:“阿翎,我的头好痛……”
而裴响听见白翎见鬼一般的叫声,如同被宣判了死刑,面色彻底煞白。
他游移的视线飘往门帘,大概在想直接跳下去,不带“花谕”。
诸葛悟很有先见之明地驱动了“万怜”,把车厢门挡住。
事到如今,即便是他,亦有无能为力之感。左右各看一眼后,最终,诸葛悟决定道:“……我要上报师尊。”
第64章 六十四、三人 誓言立下就是注定会破的……
听诸葛悟提起梦微道君, 白翎背后一凉。
他脱口而出:“不不不不不……师兄别啊,师尊会抽死我的!他又不是没抽过!!”
诸葛悟耐心道:“师尊施教的手段不可取,但谆谆教诲之心, 不亚于道场的任何一位前辈。”
“真的假的?他揍我不就是因为我取笔名叫‘展月老祖的宝贝’嘛, 何至于毒打一顿!”白翎不服。
诸葛悟:“你又更名为‘梦微道君的心肝’……”
白翎理直气壮地说:“现在已经是‘渡尘真人的祖宗’了!”
诸葛悟:“……”
诸葛悟道:“反正我要上报师尊。”
白翎悲从中来, 又一阵抱头痛呼。
要说他在霁青道场待了三百年最怕谁, 那无疑是师尊梦微道君。早年白翎长大成人后, 被诸葛悟领去行拜师礼、受护身符, 之后跟着梦微道君, 当了十几天的道童。
为何才当了十几天,自然是由于师徒二人彼此看不顺眼, 而且看哪哪不顺眼。
他们互相觉得对方有病, 还都想给对方治。梦微道君的办法是棍棒底下出孝子;白翎的办法则包括但不限于公开为师尊征婚、见到其他派系的大能统称师娘、写话本子编排梦微道君其实是电眼美少女等等等等。
总而言之,他没有一顿打是白挨的。
诸葛悟每次听闻师弟被揍得下不了榻,连夜赶回折雨洞天,问明情况后都无话可说。最终为了师尊不被气死、师弟不被打死, 诸葛悟把白翎拎到了离师尊的嵌玉湖最远的仙去山。
白翎当然没忘了他的光辉事迹,年轻时因为无聊跟师尊对着干,现在想来多少有点抱歉。
不过,越师尊的雷池劲舞是一回事, 跟新入门的师弟搞断袖是另一回事。白翎担心自己挨揍尚在其次, 他主要担心的, 其实是梦微道君那人气得狠了会丧失理智,连裴响一起抽。
思及此,白翎又悄悄地觑师弟。
少年人听见大师兄要上报师尊,神情也是愈发破碎,兼具破罐子破摔的凄然。
白翎心软了, 向诸葛悟求情道:“师兄,你了解师尊的,他成日里疯疯癫癫,哪里会真心爱护我们?你把这事捅给他,我俩不就是死路一条了吗?”
诸葛悟捏着眉心,说:“放心……我们三个都是死路一条。我身为大师兄,万死难辞其咎。”
白翎:“……”
裴响哑然道:“反正我未行拜师之礼。不劳两位师兄为难,且将我逐出师门便是。”
他抱膝而坐,下半张脸埋在双臂上,踩着脚踏收拢腿,仿佛把自己的一切都缩了起来,避免碰到旁人。
白翎忙道:“这怎么行?你已经是我们展月一脉的传人了,你还想去哪!”
“既然师兄与我回不到从前,你再也不会像待师弟一样待我,我去哪里又有何所谓,与你何干?”裴响稍侧过头,只露出一双寒潭似的眼睛,阴恻恻地望着白翎。
白翎的后背比听见师尊芳名的时候更凉了。他讪笑道:“话不能这么说嘛……我要是还像以前一样对你,又不利于阿响的道心了怎么办……咳咳咳!”
再说下去他的脸要烧起来了。
白翎生硬地扭转话题,道:“师兄啊,师尊闭关不知道猴年马月才出来,也不一定出得来……我没有咒他的意思。展月老祖在上,梦微道君神寿如龟!总之你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一定让阿响回心转意。”
“果然。”裴响又冒出幽幽的声音,说,“师兄把我当一个物件吗?你要我如何,我便如何?即便是此等难以由衷之事……我偏不想如你所愿了。”
白翎惊道:“你、你不回心转意,还能怎样?!”
不要在这种时候开启叛逆期啊师弟!
裴响却冷笑道:“就去上达天听好了。告诉师尊,我对师兄心怀不轨,铸成大错。依照昭雪司律令,废我所学,遣我还俗,像师兄您期望的那般,一切回到未发生时。岂不快哉?”
白翎目瞪口呆。
他“你你你”了半天,然而,终于轮到他对裴响“你”不出个所以然了。裴响眼底流露出与快意交织的复杂情绪,哼笑一声,仍以后脑勺对着他,单方面切断了对话。
诸葛悟一声长叹,面露乏意。事已至此,他亦只能安抚两位师弟为先,尽量缓和剑拔弩张的气氛,道:“阿翎,难道真要遂了小裴的一时冲动,送他离开展月一脉?”
白翎失声道:“当然不行!”
“是了。所以,还是交由师尊定夺罢。我等勿再多言。你也不必露出如此见鬼神色,其实师尊待我等,亦有优厚之处。比如……六百年前,我初入道场。”
白翎听他要自曝黑历史,睁大双眼。六百年前,那时候的诸葛悟才一百来岁,正是青葱岁月、鲜嫩年华——比起现在的渡尘真人来说。
裴响一动不动,也在听着。
诸葛悟道:“说来惭愧,彼时我刚拜入师尊座下,尚不知收敛锋芒。于是乎,被另一脉的道君瞧上了。”
白翎:“哦……他想从梦微道君手下抢徒弟啊?活得不开心吗。”
裴响依然不动。但他也是被展月老祖钦点过、仍有驾鹤一脉来抢的,对此略有共鸣。
诸葛悟沉默片刻,说:“不是那种瞧上。他欲抢我去当的,亦非传人。”
白翎:“啊?”
裴响的脑袋微不可见地转动了分毫。显然,他俩都短暂地困惑了一瞬。之前破裂到几乎无可挽回的氛围,仿佛被弥补了少许。
片刻后,两人同时反应过来。白翎猛抽一口凉气,不敢置信地发出一声:“啊哈?!”
裴响则一脚滑出,身子微顿。
诸葛悟道:“没错,正是你们猜测的那样。大千世界,无奇不有,即便你们日后真的断袖了……当我没说。总而言之,这位其他派系的道君作风不正,被我严词拒绝后,处处为我设绊。师尊修习《法眼遍历秘典》,纵观修真界。此事自然逃不过他视下。最终,师尊锁定了奸佞所在,即刻发动仙剑、千里夜袭此人,将其形神俱灭。”
白翎:“……”
裴响:“……”
他们习惯性地对视了一眼,皆是一愣,旋即把头转向两边,跟过电一般。
诸葛悟总结道:“由此可见,师尊对弟子是有所关怀的。你们不必过于忧虑,应该信任师尊。凡事待他出关再议,我们以潜心修道为先。”
“但我有个问题。”白翎举手道,“师兄你不可能只被老头看上过吧?我听说很多婆婆姨姨都对你青眼有加啊,还是说她们没这个老头下作,对你的欣赏都很健康?”
诸葛悟略一沉吟,说:“言行出格者亦偶有之……师尊或觉得在容忍范畴以内,置之不理。”
“那你的例子就没法证明师尊关怀弟子嘛!”白翎叫道,“只能证明他对断袖深痛恶觉啊!更要命了!!”
诸葛悟:“……”
诸葛悟见断袖之事彻底绕不过去了,沉默良久,最终语重心长地说:“阿翎,你二人之事归根结底,你有两错。先错在言辞不明,没能体察师弟的惶惑,此为师兄失职。后错在急于求成,忽略了小裴的感受,虽是为了补救,但你不能把小裴当做随你摆布的绒布偶。你可明白?”
白翎蔫蔫地点头。
他先前的受的冲击太过,此时回想,确实有很多疏漏。不能怪裴响出尔反尔不配合,他受的冲击更重,还见白翎着急忙慌地撇清关系,自然会心碎神伤。
不料,裴响竟硬邦邦地出声了:“……孤掌难鸣。”
“是的。小裴,你亦有错。”诸葛悟转向他,说,“你既然入展月一脉门下,即便未行拜师之礼,也是我们三代传人之一,岂能轻易言弃?当然,我知你是一时失言罢了。不过修仙之人,易成谶纬,往后还是注重自持为妙。至于罪过最深之人,则是我这个大师兄。往年专注修道,我疏忽良多……如今酿成大错,纵使师尊降罪,我亦会一力承担。”
他说罢低咳数声,显然伤势未愈。
白翎和裴响都坐直了,神色松动,望着诸葛悟不再说话。
“好了。修仙所求,无非长生。或许千年之后,尔等回顾此刻,皆一笑耳。”诸葛悟向两人伸出双手,掌心朝上,再度微露笑意,道,“我们师兄弟三人,在此立誓如何?就借今日之教训,承诺永不再犯之事。”
白翎率先握住师兄的手,紧张地抿嘴盯着裴响。幸好,裴响终也慢慢伸手,与诸葛悟相握。
诸葛悟含笑道:“你们呢?”
白翎立刻把准备好的另一只手伸出去,果不其然,裴响面上又泛红了,蹙起眉不肯瞧他。不过,少年人置于身侧的手动了一下,稍微往白翎这边挪。
白翎眉开眼笑,仅因如此细微的动作,诸多忧虑一扫而空。他把师弟的手攥在掌心,冻得一颤,但牵得更紧。
裴响的手很冷,跟失血过多似的。白翎没忍住摩挲他的手背,喃喃道:“我发誓,以后凡事与阿响商量,我们一起决定。好吗?”
裴响任他搓弄指节,也缓缓道:“我发誓,永远是展月一脉的三代传人之一。永远是……师兄的师弟。”
白翎问:“就不能发誓抛却杂念一心修行吗?”
裴响看向他满怀希冀的脸,面无表情地说:“下次一定。”
白翎:“……”
白翎反思了一下自己又急于求成的毛病,向诸葛悟笑嘻嘻道:“师兄,轮到你啦。”
身着墨蓝织金道袍的剑修注目于他二人,微微笑道:“渡尘在此立誓。我手中剑,永不向两位师弟而出。我在一时,你二人安生一时。我在一世,你二人太平一世。若违此言,天诛地灭。”
第65章 六十五、共饮 懂不懂循序渐进的语言艺……
抵达黑市之后, 徐景与冯丘终于回归了自己的肉身。
驾鹤一脉重聚,尹真亦得到了他应得的报酬。
然而因沉音公主之事,黑市戒严, 加上两位真人皆有伤在身, 道场诸人遂不再逗留, 稍作修整便离开了魔域, 穿过秘境, 提前回归道场。
于白翎而言, 上一届道会简直糟糕透顶。
这一届也不遑多让, 险象环生。但与他相熟相知的几人,皆好端端回来了, 所以勉强算是圆满结束。
不过, 自从在鹤车上,师兄弟三人互相承诺之后,白翎和裴响便一直处于不尴不尬的关系中。
裴响的话越发少了,每日静静的不知在想什么, 多数时候待在白翎身后。白翎没法观察他,但也不敢和以前一样,心情好或不好都招惹师弟玩儿。
两人就这么处着,白翎稀里糊涂地认为, 或许要给师弟一点时间。当然, 他自己也很需要时间。
平心而论, 白翎绝不认为裴响在兰林间说的那段话是表白之类的——他们远没有到情深意重、两心相许的程度。
他坚定地说服自己,只是因他的进境和小命挂钩,而师弟人美心善、见不得身边人去死罢了,才艰难地迈出了错误一步。仅仅一步。
只要白翎装作一切照常,待时日过去, 师弟定能把走岔的路绕回来。因此,白翎怀着诸多愁绪,效仿起了诸葛悟,试图扮演一名合格得体的师兄。
裴响则一头扎进了修炼。他比以前更刻苦了,白日排满了讲坛听书,夜里独自在仙去山的某根枝条上静修,再没回过西厢。
白翎好像恢复了独居生活。
只是屋里越来越淡的香气,提醒着他以前有人来过。
—
“白仙长!”
才回了道场七天,距新任道君大选还有三个月,道场内部已是暗流汹涌。
今日天晴,一少女领着几名少男,来叩折雨洞天的山门。
草木葳蕤,掩映着古石搭建的门楣。说白了只是一副入口处的门架子而已,但若没人应门,纵使是大乘期修士也无法过门踏上山径,因为此处是展月老祖的手笔。
透过门框,隐约可见远方高天上的雷云漩涡。
据说老祖在彼处冥思了上千年,田漪敲敲古石,又冲里面喊:“白仙长起来没?快开门!”
徐景等人手提登门拜访的礼品,什么百年药酒、千年灵参,还有林暗亲手煮的松花茶酿。
他们等了一会儿,没听见回音,随口道:“都日昳时分了,不能还在睡吧。”
“谁晓得呢?咱还是知道他晚起,特意午后来的。他是不是通宵更厉害啦,奇也怪哉。不应该好好修养、巩固境界吗?白仙长是怎么了。”
几个年轻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起来,其中一人用胳膊肘碰碰同伴,说:“哎,你们没发现吗?白仙长从相思林回来就不对劲啊。我感觉他心里有事儿似的,裴师弟也很古怪……萧缘没了,是蛮可惜,不过他们和萧缘不熟吧?徐景,你和冯丘跟着他俩的,他俩是不是吵架啦?”
“吵、吵架?呃这个嘛——”
徐景面露心虚之意,立马又被怼了怼肋下。刚才问话的师兄道:“说呀!你不讲清楚,咱以后不小心触了人家霉头咋整?”
田漪点点头:“我也发现了……白仙长回黑市就蔫嗒嗒的,我还以为他是累得呢,或者撞见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了。不过他有事没事总偷看裴师弟,所以是他俩发生了什么吧?”
“我哪有偷看阿响!”
忽然一道没好气的清亮嗓音,从门框里冒出。不过并未出现人影,只是古石上的符文显形,供双方传音。
驾鹤一脉的小辈们倏地全站直了,徐景道:“白仙长!我、我可什么都没说啊,你给我们开个门儿呗。”
“开了开了……能进来了么?”
“可以啦!”符文闪亮几下,脱离古石门楣,跟着几名小辈,指引他们前往仙去山。
与此同时,符文中响起哗啦啦的盥洗声,紧接着一道撑得极满的呵欠。
田漪惊讶地问:“不是吧白仙长,真的睡到这个点啊?”
“嘘——这么大声干嘛!我师兄忙着参选道君,师弟他——唉,反正现在没人管我。我……我晚上做点手工打发时间呗。”
白翎的声音懒洋洋的,透着一分他本人并未察觉的低迷。驾鹤一脉的小辈们面面相觑,挤眉弄眼,纷纷在彼此脸上确认了同样的想法:
白仙长和裴师弟果然有鬼。
田漪踩了徐景一脚,压着声音道:“真是的。你刚才快点讲的话,我们都听完了。”
徐景:“啊呀!痛痛痛……”
白翎疑惑道:“你们聊什么呢?喂徐景,还有冯丘,你俩不许乱传啊!是不是在蛐蛐我和阿响?”
驾鹤一脉的小辈们一个劲咳嗽,没人接话。符文里响起掩门的动静,那端的人似是出门来接他们了。
折雨洞天的美景闻名于道场,如今背剑步行,别有一番逸致。
时值初夏,上空的雷暴远在天边,余出大片留白,铺展湛蓝的晴空。山径已在较高处,山林便似万顷碧涛,伏于脚下。几人前后走着,好似踩着一线田埂,在世外桃源踏青。
风光甚好,不远处的山脚草木葳蕤,一袭白影飘然落在其间。
青年数日不见,蓬松的长发已完全恢复棕色,勾勒着毛茸茸的光边。他面带微倦,显然几天没睡好,不过恰巧中和了他鲜妍灿烂的神态,流露出清新与柔和的底色。
青年噙着一丝笑意,眉眼舒展,望着几人走近。
双方会晤,驾鹤一脉的小辈们快步奔来,高呼道:“白仙长!”
“哇塞你的黑眼圈快赶上尹真了——”
白翎也向他们打招呼,抬手间又打了个呵欠。诚然,他近几日总失眠。被褥间没有熟悉的暗香了,他竟睡不着,夜夜翻来覆去,只能爬起来做手工做到鸡鸣。
不过瞧见精神抖擞的小辈们,白翎也提起劲头,带几人往山腰的弟子廊舍去。
一边走,他一边问:“来找我玩儿啊?”
徐景嘿笑道:“不是不是,不完全是。我们是来找你去找我们玩儿的。”
白翎:“啊?”
冯丘老老实实地交代:“大师姐说,是时候商量新任道君大选的事了。明天上巳节,仙友们有谈玄论道的传统,她会在洞府摆下青食宴,邀请几家交情好的派系见面。”
田漪道:“白仙长忘啦?大师姐之前答应过的,会扶持诸葛道长赢得第七席道君之位,已经跟师尊讲了。此事一定要早早计议,好多派系都盯着呢。我们是来下请帖的。”
她掏出一封请柬,上书“渡尘真人亲启”,交给白翎。
白翎明白过来,原来是因大师兄的道君之位。林暗果然是个一诺千金,一言九鼎之人,估计伤势未愈,便开始为三月后的大事筹谋了。
“多谢林真人,信一定送到。你们来都来了,要不坐会儿?先说好啊我屋里很乱。”
白翎把信件收起来,说话间纵身飞跃,领着小辈们踩踏古榕枝干,掠至山腰的屋宇庭前。
小辈们却是自来熟,一个个不等他引路,叽叽喳喳地挤开他涌到堂上。
白翎头回请伙伴来自家山头做客,全无待客的头绪。他因睡眠不足而困顿的脑子转动了好一会儿,终于慢半拍地翻出另一套茶具,给众人倒水喝。
白翎刚施了个“吹火术”烧水,田漪等人已经参观完西厢出来了,纷纷发表高见:“白仙长,你房里确实乱啊,不过乱得很有水准!”
“那个灯哪买的?太漂亮了吧看起来好贵。”
“最贵的应该是床。我都没敢碰。世间竟有这样的床?咱们从小睡的啥啊,是木板吗?”
听见关于自制水晶灯与白鹭绒大床的评价,白翎总算恢复了自得的神采。
他道:“不贵,是我自己做的。你们要是喜欢,我可以教你们……那边不能进去,东厢是师兄的房间!”
听见是渡尘真人的雅居,徐景推门的手立刻缩回来了。几个人对着紧闭的房门边鞠躬边后退,嘴里道歉连连。
白翎把信从门底下塞进去,又透过门缝瞄了一眼,宣布道:“没事,师兄不在。我们随便玩。”
小辈们好奇道:“裴师弟的屋子呢?他住哪儿啊,能看看吗?”
“你们已经看过了……”白翎的笑意微微凝住,不自然地摸了摸鼻梁,说,“他和我住一起呀。”
“啊?!”
小辈们又“噔噔噔”连退数步,差点翻下内廊。
白翎问:“干嘛一副活见鬼的样子。我们房子都靠自己建,师兄闭关没空,就让阿响先睡我屋嘛!……不过,他已经……”
白翎顿了顿,终是声音越来越低,最后道,“他很久没回来睡了。”
白翎吐出一口气,自认为说得轻巧。
师弟住不住宿舍什么的,又不重要。
但驾鹤一脉的小辈们齐刷刷抬眼瞧他,片刻后,徐景率先把手搭在白翎的肩上,道:“节哀顺变,白仙长。”
田漪也拍拍他的手臂,安慰道:“裴师弟以后肯定会回来的。”
冯丘说:“其实我们以前老吵架,十天半个月的不理对方……”
还有人道:“虽然不知你二人之间发生了什么,但相信假以时日,裴师弟定会回到你的怀抱……不是,回到你的……呃,床上?”
“阿响一直睡地铺的好不好!”白翎被他们的反应弄得莫名其妙,一把拍掉徐景的手,问,“你们是不是瞎猜什么了?我、我跟阿响是闹了点别扭,不过……哎呀别站着啦,喝茶去啊!”
他挥手轰走小辈们,脸颊发烫。
可是田漪和徐景都频频回头瞄他,其表情之怪异,神态之鬼祟,还有欲言又止的嘴,都昭示着小辈们的熊熊八卦之心已经按捺不住了。
白翎顶着个大红脸坐下,端起茶杯闷头喝。
徐景小声提醒:“白仙长,你好像烧起来喽。”
“用你说吗,我知道!”白翎不高兴地哼哼。
小辈们眼神乱飞,各怀鬼胎地不说话。
白翎则满头乱绪,本来压抑了这么些天、已经勉强平复了,不料被驾鹤一脉的家伙们一打岔,无数牢骚源源不断地往外冒。
他恨不能抓住眼前的每个人尖叫,把自己与师弟的阴差阳错二三事广布天下。
终于,徐景没忍住道:“白仙长,那天在兰花林里……我和冯丘都听见了。”
冯丘也放下早就喝干了的茶杯,说:“是啊,你和裴师弟讲话好生奇怪。他愿意帮你练功,不是喜事一桩吗?为何你们跟谈崩了似的……”
其余师弟也有理有据地分析:“回到黑市之后,您总是失魂落魄。裴师弟也不再与您同住,师兄弟有何等矛盾、居然严重到如此地步?不如说出来,让我等为您分忧。”
还有一师弟道:“对的对的,你们展月一脉和我们驾鹤一脉不同,人丁嘛比较稀少。若您和裴师弟不合,平日还能找谁讲话?不会百无聊赖吗?”
白翎啜饮着杯中热茶,神思飘忽。
是啊,他太想说出来了。反正小辈们都当他和裴响是纯洁无瑕的师兄弟情谊,他就说两人因练功产生了误解,集思广益一下哄人的招数也好。
田漪突然问:“白仙长,你们是不是断袖啊。”
白翎一口茶喷了出来。
第66章 六十六、路过 专业恋爱军师?吃瓜草台……
在这一瞬间, 其他四个师弟全部目瞪口呆。
白翎浑身的血都冲上了脑门,霍然起立。要不是他以前就见识过田漪鬼斧神工的脑回路,定要以为她是故意诈他回答了。
白翎震撼地问:“你你你, 你怎会有这种想法?!”
“咦?要想解决情爱问题, 肯定要先搞清楚是哪种情爱啦。”田漪理所当然地说, “我认识女修比较多, 有时候她们闹矛盾, 我用调解好友的办法去帮忙, 到最后发现人家是帕交。我岂不成了乐子?”
她见白翎的神情实在惊惧, 又宽慰道:“没关系的白仙长,你们不是就不是嘛!如果不是的话, 事情就好办了。坐坐坐。”
“吓死我了田漪, 你、你太敢问了……”徐景猛搓胸口。
冯丘也埋怨道:“不能悠着点说么?白仙长和裴师弟一表人才,比较招女修青眼吧,怎么会是断袖呢?就算白仙长是,裴师弟也不可能是啊。”
白翎刚坐下又站起来了:“你说什么???”
他简直想把茶杯丢过去砸人, 道:“什么叫‘就算我是’啊!我、我也不可能是。”
最后一句话不知道为什么,中气稍弱。冯丘连忙拍自己的嘴巴,呸个不停。
纵使是虚惊一场,几人仍乱作一团, 其余俩师弟都一屁股摔地上了, 此时才颤抖着爬起来。
白翎一个人杵在席上, 正当他绞尽脑汁编造逐客令时,远方传来几声爆响。
几人一同看去,只见林海当中,几株古树被不明力量摧折,轰然倒塌。
田漪问:“谁在那儿呀?”
白翎缓了口气, 道:“当然是阿响。他潜心苦修,偶尔打树……可能,是修行速度太快,发泄一下灵力。”
田漪说:“可裴师弟不像控制不了道行的人。打树太幼稚了,他是在宣泄心绪吧?”
白翎:“……”
白翎盯着古树倒下的地方不语,片刻后左右一看,对上几张伸过来观察他的脸,气道:“看我干嘛!我哪里知道?”
师弟们缩了回去,似觉得事情超出了他们的处理范畴,不过八卦之心得到了满足,互相嘿笑道:“裴师弟天纵奇才,天才总是很难猜透的哈。”
“白仙长,您别太挂怀了。好友之间,就算练功出了些岔子,也没有因此绝交的道理嘛!”
白翎扯出一个假笑:“我很挂怀吗?我没有。”
“连口是心非的毛病都被裴师弟传染了,你这你这……哎呀不说啦!时候不早了我们先回去了昂。”
驾鹤一脉的小辈们胡乱推搡着,打算溜之大吉。不料,一声怒吼突然自林深处伏地而来,惊飞了上千只白鹭。
连仙去山都震了三震,榕须飘飞。
几人忙稳住身形,望向猛兽吼声的发源地——正是裴响刚才打折古树的地方。
徐景震惊道:“裴师弟觉醒上古神兽血脉了?!”
“他哪里会发出这种难听的声音!”白翎话音未落,身影已消失在原地,抛下后半句话,“肯定是惊动了洞天里的灵兽……我去看看。”
白翎进入金丹期后,足尖点叶,即可飞身。他融会了神行术的步法,在林海梢头不断闪现,顷刻间来到意外发生之处:
只见几株古树歪斜,压出了一片空地。树干牵动了虬结的根须,竟然塌出了大块地穴。
一头古稀之年的野猪精无故被端老巢,双目猩红,獠牙冲天,正搓动着前足铆劲怒吼。视线越过它庞大的躯体,一道黑衣身影映入眼帘。数日不曾照面的少年人依旧面目冷清,不过几滴鲜血溅在颊上,破坏了原本秀美的气质。
裴响将箭袖挽至肘部,露出线条精炼的小臂。他好像与盛日炎夏无关似的,浑身上下露出的肌肤极少,衬着墨色道服,黑白分明。
此时他的目光稍稍上移,与枝头的白翎四目相对。
暴怒的野猪精捕捉到了机会,立马咆哮而出。白翎知道以裴响的修为解决它不难,所以并未出手,但他很快意识到,裴响并未持剑。
“花谕”仿佛得了什么指令,一动不动地悬在旁边,唯有瞧见白翎时,倏地向他一转。
三人高的野猪像陨石撞向裴响,却被少年握住一对獠牙,再不能前进一寸。
裴响上身微倾,身形并未移动,但脚下一陷,显然他承接的力道重逾千钧,并非他表现得那般,只是接住了一片落花一样。
白翎呼吸一滞,不知师弟在闹哪出。修仙修得返璞归真了?
他还以为裴响惊动的是哪方千年灵兽,所以二话不说来看情况。没想到师弟在赤手空拳斗野猪,倒显得白翎担心过度了。两人还在冷战,这让他很没面子。
须臾之间,战斗结束。
眼看一滴口涎要落在裴响手上,他立即翻掌打出剑气,直击野猪精的命门。一击之后,野猪精耸动的身躯僵直了,响彻林间的嚎叫也戛然而止。
裴响撤步出现在一丈地外。
轰然一声,野猪精瘫倒在地,血如泉涌。
“好!”
姗姗来迟的驾鹤一脉小辈们一叠声鼓掌喝彩。徐景鼓得尤其响亮,兴奋道:“裴师弟,你走的杀剑流啊?‘凡我所有皆以为剑’,你用肉身作剑,岂不是连仙剑都用不上啰?”
“花谕”发出一声低吟,似乎有点委屈。
裴响侧目扫众人一眼,唯独没扫过白翎。他轻碰了一下“花谕”以示安抚,向徐景等人行礼:“见过师兄师姐。”
田漪把白翎扯过来,笑道:“你师兄也在这儿呢!”
裴响终又正视白翎,不过面上毫无波澜,仅缓缓道:“白师兄。”
白翎:“……”
白翎没想到他冷静了七天还是这六亲不认的死样子,心里一酸,一时没忍住,回敬道:“啊,裴师弟。好有雅兴呀,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幽会野猪精。”
裴响面无表情地盯着他,并不解释。
但,几团大小不一的毛绒球从裴响身后的树根处冒出来,竟是一群弱小的素食类动物,小如花栗鼠、大如野兔,什么都有。
它们灵智未开,但是世代居于洞天福地,极通人性。为非作歹的野猪精业已倒毙,毛绒球们欢天喜地,对着裴响立起身子作揖,片刻后各自钻回树洞或者灌木丛里,传播喜讯去了。
白翎:“………………”
白翎想死地闭上眼睛。
徐景尬笑道:“看来裴师弟是在为民除害啊……之前听闻,你近日时不时打树。莫非是野猪精弄出的动静?”
裴响:“何来听闻。”
徐景顿时安静如鸡,挪到白翎身后。白翎察觉一道清凌凌的目光落在自己面上,更加不敢睁眼,索性原地装死。
原来以前裴响看他,是带着温度的。现下却全然不同了。
田漪试图救场,说:“咱们两家洞天是对门的邻居,大师姐听见砸树的声响,还以为有神兽出世呢!想不到出世的是裴师弟……哈哈哈。”
没人答言,她也缩到了白翎后边。
徐景评价道:“不好笑啊!”
田漪一巴掌呼他后脑门儿上,把徐景扇出了队列。她回头一看,其他三个师弟都一个个排着,跟千手观音后面的舞者似的,一起猫在白翎背后。
有一人比白翎高,甚至屈着膝盖,以免露出脑袋。大家努力为白仙长与裴师弟营造二人共处之境。
白翎在心里哀叫,其声不亚于野猪精的垂死狂嚎。
他真是服了驾鹤一脉的家伙了,听八卦时好一个专业红娘团队、温暖您孤寂百年的心,现在真遇上事,把他这苦主顶在最前面。
不得已,白翎一点点睁开了眼睛。果不其然,师弟漂亮的脸刹那撞入眼底,其冲击力也不亚于野猪精扑面而来。
但其神色疏离,像是回到了两人洛东城初见之前。
半晌后,裴响轻声问:“白师兄有何见教?”
白翎又被称呼刺了一下,勉强地牵动唇角。他说:“以为你遇到事了……路过看看。”
裴响沉默了一会儿,道:“无事。”
“哦。无事啊。”白翎干巴巴地说,“无事最好。”
他被自己的发言蠢到,连忙找补:“没关系的,我只是路过嘛!打扰……打扰阿响了。”
裴响说:“没有打扰。”
冷场了好半天,裴响又道:“他们,一同路过?”
白翎惊觉背后还有一串人,急中生智,说:“驾鹤一脉来邀请我们做客——对,我们明晚要去做客。林真人开的青食宴,不能不给面子,而且关系到师兄参选道君……你来不来?”
裴响道:“好。”
他只说了一个字,白翎有些泄气,视线慢慢地掉在地上,脸上的笑也淡了。
片刻后,却又传来裴响的声音:“多谢提醒。”
白翎一愣,见师弟的脸色依旧沉静,仿佛例行公事,与他客套而已。
白翎苦笑了一下,抿起嘴。不料,裴响注视他半晌,在他并未回音的前提下,说了第三句话:“山精作祟……不宜久留。”
白翎双眼微睁,裴响则在说完话的刹那,立即转身离去。
裴响修习了与“神行术”并列四大移行法门的“夜游诀”,以隐身潜行闻名。顷刻间,黑衣背影没入山林,唯有垂在他身后的银纹朱红发带,短暂地闪逝。
驾鹤一脉的高个子师弟撑不住了,站直身子。几人呼啦啦围上前来,探头探脑地观察裴响去向。
白翎仍在发怔,听取叽喳声一片。
“哇哦白仙长……裴师弟刚才是在关心你吧?”
“要赶我们走的话,说句‘快滚’不就成了。‘山精作祟,不宜久留’……此中深意,如陈酿一般越品越香啊……”
“你们很快能重归于好了。这叫什么?床头吵架床尾和!”
说话的几人被白翎挨个弹了脑瓜崩,滋儿哇抱头乱叫。
白翎面上犹红,却不知是此前激动时未散尽的,还是被刚才数语,莫名扣动了心弦。若在平日,他舌战群儒不在话下,遑论区区几名驾鹤一脉小儿。今天他却不知怎么了,满脑子裴响说的话,根本回不过神。
白翎受不了了,双手一招:“好啦好啦——快滚!”
遭他轻斥,小辈们识相地作鸟兽散。周围清静,白翎终于松懈下来。他人还在此地,心思却已经飘到了明天,期待驾鹤一脉操办的青食宴。
白翎心不在焉地往回走,忽的眼前一晃,撞上了什么。他定睛一看,居然是滞留在此的“花谕”。
仙剑悬停在空,刚被他的额头碰了一下。
白翎茫然地捂着脑袋,“花谕”倒像是如梦方醒,倏地化作流光消失了。
第67章 六十七、器灵 mini升级成了plu……
白翎一个人回到西厢, 路上时不时回头,可惜再没瞧见什么人或剑了。
他正清点驾鹤一脉小辈们送来的礼物,檐下的风铃又晃荡起来。白翎不免有些意外, 今日的折雨洞天属实热闹了些, 总有客人上门。
风铃上亮起了与古石门楣上一样的符文, 却半晌没有声音。
白翎顿时明白了怎么回事, 向风铃打出一道灵力开门, 说:“阿花?你进来不用敲门啊, 洞天已经认识你了。”
风铃的铃舌传来几声轻叩, 是唐棠的回答。小姑娘借山傀还阳,外表已经与生前无异, 但她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 再也说不出话。
前些日子里,白翎带她找了好几位有名的医修。不过诊断结果皆说她喉舌无恙,只是心神受冲,三魂七魄移位, 所以暂时地失声了。
所谓“暂时”,怕是要等心结解开,不知在何年何月。根据白翎的理解,其实就是创伤后应激反应, 形成了心理问题。
可惜修真界没有心理医修, 只能靠唐棠自己, 什么时候想开了,才能重新说话。
关于她的去处,也让白翎头疼了好一阵。
宁雪消散之前,将唐棠从问鼎一脉除名,他家另两名金丹期的五代弟子, 也早在神目洞,被白翎和裴响所杀。
至此,问鼎一脉的三代、四代、五代所有传人,甚至包括一代祖师爷,除唐棠以外,尽数死在了展月一脉手上。千年前展月老祖埋下的祸根,姑且算是斩清了。
只剩问鼎道君——如今的他已经不能称为道君了,修为跌至金丹期,便是问鼎真人:凭借老祖赐下的护身符苟延残喘,不知藏进了哪个耗子洞。
白翎收好礼品,将林暗熬的松花茶酿倒出两杯,摆出笔墨,等着唐棠上山。
不多时,小姑娘伶仃的身影出现在门外。
她这两天都在问鼎一脉的山头收拾同门遗物,估计没一年半载清理不完。白翎也不可能跟着她去,不然好像对小孩继承的遗产有想法似的,所以,便由着唐棠慢慢挑拣。
茶酿清苦,入口却觉回甘。浅褐色的茶汤上,点点松花若明漆,散发着安神的木叶香。
唐棠脸晒得红扑扑的,捧起茶杯一口气吸干。白翎窝在斜对面的软垫里,听着她吨吨吨的抽水声,不免又有些出神。
一瓮茶酿够四个人喝,他与唐棠喝了一半,给诸葛悟留一杯,还有一杯。
唐棠喝完一抹嘴,冲白翎露出一个皱着眉的冷淡表情,再疑惑地歪歪脑袋。意思很明显,她问裴响怎么样了。
白翎哼哼道:“他……他还是老样子。”
唐棠对师兄弟的矛盾一无所知。她之前浑浑噩噩的,等回过神来只晓得裴响最近很忙,几乎不回仙去山。
唐棠点点头,用桌上的纸笔奋笔疾书。
不幸中的万幸,她会写字,虽然水平和白翎不相上下,但能让人看懂。
唐棠写一张就塞一张给白翎,白翎念道:“好东西被偷得差不多了。不过还剩一些,我慢慢送过来,谢谢你的照顾。你之前问我的,我认真想了,我要去蓬莱一脉,改修医道。白仙长,我是来……跟你告别的。”
最后一个字念出,白翎微显愕然。
可他放下纸页,见小姑娘已经搁好了毛笔,端端正正地跪坐着,神色平和地望着他。
唐棠不再扎花苞头,现在她与道场的年轻女修一样,梳着普通方便的发髻。午后的日光有些晃眼,角落的香炉静静地焚烧。
“问鼎一脉冉冉升起的新星”,好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小姑娘依然背着双肩竹筐,但已褪去宗门老幺的稚气,即将融入道场的芸芸修士之中。
或许,正合宁雪的期望。
白翎也露出了微笑,只是透出少许怅然,说:“好啊。我记得刚见你的时候,你就是带着自己炼的丹药,去请章真人指教。阿花,医修才是你的兴趣吗?”
小姑娘郑重地点点脑袋。
白翎便没再说什么。他问过诸葛悟能不能收唐棠为弟子,但他俩一个三代,一个五代,辈分差太大。加之两脉的罅隙过深,并不如白翎所想,轻易便可消弭。
好在唐棠更想当医修,若是她拜入蓬莱一脉,从此脱离打打杀杀,也算不错的结局。
小姑娘站起身,在桌上放了个芥子袋,准备走了。毕竟相识一场,白翎就这样把十三四岁的小孩送走的话,放不下心。
他解下腰间的铃铛,递给唐棠,道:“阿花,以后你把它带在身上吧。只要注入灵力,或者它碰到了魔气,都会引起我师兄注意。他会看情况帮忙的。”
唐棠听话地接过,知道是白翎的好东西,郑重地行礼致谢。她临走前,却在犹豫什么似的,出门又跑回来,涂涂改改,写了一句话。
白翎好奇地凑过去看:“还有什么事?……咦。”
唐棠写的是:“我在山下遇到了裴仙长,他在看着你们的房子。”
白翎双眼微睁,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唐棠见他呆住,担心自己做错了事,赶紧又添一句:“他不让我告诉你。”
“啊……哦!”白翎不自在地眨眨眼,说,“没事的阿花,你做得很好!关于阿响的事情,就、就该告诉我。”
唐棠放心地离开了。
白翎送她到门边,却在挥手之后,还倚门出神了好一会儿。
小姑娘的身影已经缩成了一个点儿。而白翎飘忽的目光在下方山林间游走,不知唐棠偶遇裴响是在哪里。
原来师弟还在意着他,却令白翎长长地叹气。
以前看话本子里酸掉牙的“黄连浸蜜,亦苦亦甜”,白翎还不屑一顾,寻思就是上辈子烂大街的什么“甜蜜的烦恼”嘛,写有情人不长嘴,死要面子活受罪的陈词滥调罢了。
现在落到自己身上,才知什么是喜忧参半。又因师弟没有真与他一刀两断而高兴,又怕师弟走岔的路回不去了。
回不去怎么办?
白翎行尸走肉一般飘回了屋内,试图以忙碌麻痹内心。唐棠放下的芥子袋里,是她给白翎的谢礼。
打开之后,白翎险些被四射的宝光晃花眼。小姑娘太实诚,几乎把库房里剩下的宝贝全薅来了。
即便在问鼎道君陨落的消息传扬开后,问鼎一脉的山头便被“霁青盗圣”、“顺手牵羊真人”之流光顾过,亦有许多稀世奇珍,未被窃走。白翎挨个清点,好些是在老祖笔记上见识过的宝物,现在拿在手中、灵气四溢,简直像做梦一样。
然而,正当他对着满桌华光这摸摸、那戳戳之际,白翎忽然感到,自己的衣服被谁拽了一下。
他低头一看,却并没有发现异样。白翎把碧落残幡当腰封,恰好围了两圈,用玉扣别住,垂下两绺细带。他以为是起身的时候卡到哪了,并不在意,没想到继续视察宝贝没一会儿,感觉又有谁拽他。
这次白翎确定,决不是错觉。
他倏地站了起来,环顾四周。折雨洞天由展月老祖布下禁制,堪称修真界最安全的所在,除了他们几个内门弟子,还有他们介绍给古石门楣的人,任凭哪方魔尊驾到,也不可能闯入。
那还能是谁?
白翎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差点生出冷汗。可是眼下全无旁人在场,外边风和日丽,艳阳高照,也不会有什么倒反天罡的刺客,大白天跑来刺杀啊。
直到白翎细细地观察自身,忽然发现不对——他的腰封怎么变长了!
碧落残幡原本是一幅画卷大小,被他折两折缠在腰间,没有魂魄寓居其中,便和一挂寻常的布条差不多。
但此时此刻,腰封不仅变宽,还往下延展了。幡布的光泽如碧,比之前更加潋滟,仿佛一件法宝罩衫,被白翎随便系于腰上。
白翎登时明白了怎么回事。之前逃走的碧落幡本体,竟然偷偷溜进了唐棠的芥子袋,跟着她来到这里!
他知道以碧落幡的品级和年份,定有器灵,当即叫道:“你跑都跑了,还回来干什么!你……你怎么还带着鬼回来的??”
三抹极淡的白影出现在幡面上,碧落幡与残片融合,宝光大盛。一个三四岁的男孩儿凭空出现,穿着一身漂亮的绿袄子、虎头帽和缀珠鞋,雪白的脸蛋似粉琢玉砌而成,发髻上还簪着一团毛茸茸的碧缨球。
光看脸绝对无法让人相信,用以请鬼上身的神级法器碧落幡,居然是他。
男孩儿一把抱住白翎的膝盖,道:“你身上有刀嘴棺材脸的气息!快帮我把他们赶出去,他们赖着不走——”
“刀嘴棺材脸?谁姓刀啊,我不认识姓刀的!”
白翎想把男孩甩掉,对方却跟八爪鱼似的吊在他腿上,说:“就是蠢驴自大狂和窝囊丝瓜瓤的师妹呀。我回家等眯眯眼倭瓜,可他好像升天了,我只等到一个呆子小哑巴,悄悄跟着她,没想到又碰见你啦!你,你当初还扯掉我一把头发,痛死我了!快帮我把这三个无名鬼弄走。”
白翎明白了,碧落幡的器灵给问鼎一脉所有人都取了外号,不过没一个中听的。它作为容器,无法使用自己,必须找会驾驭它的人,才能把留在它里面的三缕幽魂抖掉。
但幡面上的魂影极淡,面目都模糊不清,瞧着年代久远,难以辨认身份。
问鼎真人没回过问鼎一脉的山头,器灵左等右等,最后瞎猫碰上死耗子,跟着唐棠找到了白翎。它趁白翎不备,恢复完整,现在缠着他帮忙。
白翎没好气地说:“我为什么要帮你,帮你有什么好处?”
器灵惊讶道:“全天下只有你会用我了呀,你不帮我,谁能帮我?”
“你的意思是只有我能帮你咯。太好了,我再问一遍,帮你有什么好处?”
白翎得到提醒,从脑海中搜刮出一页道卷,正是驱使碧落幡的咒术。他现学现卖,呢喃数语,怎么都甩不掉的器灵便被一只无形的手提溜到半空,挣脱不开了。
男孩着急地扑腾,大叫道:“你、你这混蛋!我记住你了——你个黑心笑面怪!”
白翎呵呵两声,权当它在夸自己,不紧不慢地拍拍手,拈起腰间的幡布观察。
虽然神级法宝自己把自己送上门来,疑似天上掉馅饼,但碧落幡着实阴邪,他不会掉以轻心。
此时的幡面上,三缕白影静静的不动。可凭身形判断,他们是一女二男。除此以外,一概不知。
说到底,碧落幡是当初问鼎道君的遗物。幡中的古老亡魂,或许也是他的遗物。
白翎本不喜欢多管闲事,但碧落幡于他而言,另有大用。所以,白翎向器灵道:“你与他们说过话么?”
第68章 六十八、诸情 黑心笑面怪×死相小白脸……
器灵叫道:“当然没有啦!谁要和他们说话啊?”
他顿了顿, 又小声道:“再说了,他们仨跟聋子似的,根本不理我……”
白翎心下了然, 后半句才是真相。看来器灵尝试过发起沟通, 但三个亡魂不给面子。
白翎问:“你之前不是把所有魂魄都放出来了么?怎么会拿他们没办法。”
“你就当我是个茶杯!我一使劲翻过来, 能把茶水全洒了, 可是这三个家伙怎么倒都倒不出去, 像几滴水黏在杯子底一样, 是不是很古怪?快帮我把他们赶走!”
器灵被吊在半空中晃晃悠悠, 说话仍颐指气使,跟大爷一样。
白翎露出友善的微笑, 道:“好啊, 谈谈条件。我可以帮你调查这事,不过你要把头发留下给我——就是之前的残片。”
碧落幡纳闷道:“只是调查?不能清除他们?”
“人家不管是生前还是死后的岁数,都比我大上几轮了。我区区一个金丹前期,当然要查清楚才能动手。如果随便让他们上身对话, 我被夺舍怎么办?”白翎非常坦然。
碧落幡咬牙切齿地说:“你……你太没用了!”
“对呀人家就是没什么用的。”白翎阴阳怪气,“你等我修到化神期再来找我嘛。”
碧落幡:“……”
碧落幡气得溢出了眼泪,怒道:“黑心笑面怪!!!”
白翎左耳进右耳出,继续打量幡上的魂魄。他轻轻拭过三道白影, 霎时间, 一股极深寒的凉意刺进指腹, 像盛夏天气里的一根冰针,扎了他一下。
十指连心,白翎心窝一冷,倏地蜷起指节。
仅仅是刚才的刹那,他竟然感到了极强的吸引力, 三缕魂魄在引诱他,迫不及待地要上他身,供他借力。
白翎定一定神,问器灵道:“他们跟你待着很碍事吗,为什么一定要把他们赶走?茶杯不会因为装水烦恼吧。”
器灵说:“高人都是独来独往的!”
白翎笑笑不说话,但意思很明显,少跟他来这套。
根据刚才短暂的相处,白翎已经看出来了,眼前的器灵外观是幼童,心性也幼稚得很,凡事以面子为先。
果不其然,见他不好糊弄,器灵的嘴角撇了下来,嘟嘟囔囔:“他们是聋子,我又不是……每个鬼都吵得要死,我再也不想听他们的牢骚了!每个鬼、每个鬼!说的全是那几句话——我死了吗、我怎会这样死掉、我不想死我不想死我不想死……啊啊啊吵死了吵死了吵死了!”
器灵的声音越来越大,双手抱头使劲抓挠,呈现出一种与外表年龄不符的扭曲。
白翎道:“所以你之前放出所有魂魄,不是因为无聊……?”
器灵呆愣了一瞬,旋即更要命地扑腾起来,大骂白翎不是人,竟然如此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白翎有点心虚。他以前那样想,大概是因为他自己无聊过头了。不过一直让器灵嚎叫不是办法,他找到了一则新的咒术,可令器灵无故不得出声。
器灵发现自己没声音了,悲愤交加,眼泪哗哗直淌。白翎看小孩儿哭成一滩的样子,于心不忍,又给他解开:“算了,你消停点就……”
下一刻器灵便咆哮道:“黑心笑脸怪和眯眯眼倭瓜没一个好鸟你们全都——”
白翎还是把他静音了。
查探碧落幡与三缕亡魂的底细,得从问鼎真人下手。白翎向来心大,不过并不想给安稳日子埋雷。
他在问鼎一脉身上学到的最大教训,就是“斩草除根”,当初放跑问鼎真人实属不得已而为之,但若假以时日,此人定会卷土重来,必须早做防范。
所以,如果白翎能顺着这条线查清问鼎真人,等这厮来报仇时,便可以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了。
一道墨蓝色的身影从外入内,是诸葛悟。
白翎与师兄也数日不见,知他大概在折雨洞天的深处疗养,此时不免惊喜,道:“师兄!你回来了?”
气度沉敛的剑修见到他略一颔首,目光落在空中,看着落泪似瀑布的器灵道:“这位是……”
“啊,碧落幡本体来找我了。他本来在蹲问鼎回去,不过只等到阿花,藏进芥子袋摸了过来,要我帮他驱逐三缕滞留的魂魄。”白翎简略地介绍情况。
诸葛悟问:“那哭得如此凄惨,是被你拒绝了?”
“没有啊,只是他太吵了,我想办法让他安静些。”白翎背着手假装乖巧,说,“碧落幡对我有用,我想帮这个忙。师兄,问鼎真人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我去查一查也好。”
诸葛悟赞同道:“阿翎有这份心,可见去秘境走了一遭,成长颇多。我须全力准备大选,无暇于此,你将此物拿着,可以去全性塔查阅历年历派卷宗。”
他取出一枚令牌,交由白翎。白翎接来细看,发现牌上一面是诸葛悟的道号与派系,另一面刻着拜日神教的绲金边日纹,大概是元婴期修士才有的权限证明。
白翎收起令牌,说:“多谢师兄啦。田漪他们刚送了请帖来,我塞你屋里了。林真人明晚开办青食宴,拉拢了几个派系帮你。唔,还有阿花的事情……她决定改入蓬莱一脉,以后当医修。我把你的铃铛送给她了,以后她碰到什么大事的话……”
“好,我会照看一二。”诸葛悟应承道,走向他的东厢。青食宴或许是他与林暗早有计划的聚会,所以他中断了疗伤静修,回到仙去山筹备。
但诸葛悟进屋前,回头问:“阿翎说碧落幡于你有用,是想以此法宝修炼么?我观器灵之状,甚是难驯。”
“不是啦……我对抓鬼上身没兴趣。之前宁雪和萧缘都上了我的身,虽然让我一下子变强了很多,但……总觉得很危险,我差点就不是我了。”白翎心有余悸地轻咳一声,视线发飘,小声说,“我只要碧落幡的残片,能保留魂魄就行。”
诸葛悟沉思片刻,道:“所以是为了小裴?”
白翎惊道:“诶?师……师兄怎么猜到的!这么明显吗?”
“他修《太上迢迢密文》,极易步前人后尘,稍一不慎亡于自戕。碧落幡是神级法器,若得其残片,实乃收容亡魂的绝佳之物,相当于给小裴增加了一重保障。”诸葛悟笑了笑,单刀直入,“你们现在的状况是他喜欢你,你不喜欢他吗?”
白翎浑身的血都沸了。
他僵硬无比,几乎一字一顿地说:“阿响对我,谈不上喜欢吧……我对他也,也……”
诸葛悟:“也谈不上喜欢?”
白翎:“也不是完全不喜欢……”
他对诸葛悟没什么好隐瞒的,一时嘴快便说了出来。白翎说完才反应过来自己说的话究竟什么意思,连忙后退数步,胡乱摆手:“不是说我就喜欢他!!!只是——只是!啊呀师兄你突然问这些干什么?不是说好了让我俩慢慢冷静不要太在乎这些吗!”
白翎像被天道扼住了咽喉,整个人慌乱起来。连碧落幡的器灵都停止了用泪水模拟喷泉,挂着一条长长的透明鼻涕,狐疑地盯着白翎。
诸葛悟却轻叹一声,捏了捏眉心。
他道:“抱歉。阿翎可还记得,我修的《玉壶冰心箴言》,对我的进境要求如何?”
白翎绞尽脑汁,道:“啊!想起来了。‘遍历诸情’对不对?之前我跟你抱怨《喜乐诸天奇经》的要求太奇怪,你提过一嘴。师兄你卡在这一关吗?”
诸葛悟说:“没错。若论亲情,我的家属皆已过世,但曾经对我垂爱颇多;若论友情,你、小裴、林真人,于我皆担得起益友之名。唯有爱情,我毫无头绪。本想借你与小裴,稍作观察体会,但你们既无此等心意,我自然另做打算。”
诸葛悟停顿片刻,宽慰道:“无妨,你们顺其自然便是,莫要种下心魔。凡事尊崇本心,方能得道圆满。”
白翎松了口气,问:“那师兄打算怎样?大选还有三个月,如果能晋入化神期,确实会稳妥很多。但你不能临时去找个人喜欢吧……这事儿也、也不能强求啊。”
“明日青食宴,正要探讨此事。驾鹤道君牵线搭桥,请来了另一位修习《玉壶冰心箴言》的前辈道君,她说有方法可解。不过,须请你与小裴一定到场。”
诸葛悟说到此处,眼风扫过窗外,笑着说:“到了。”
一道黑衣身影出现在廊下,先与白翎照面,两人尽是一怔。
裴响将箭袖放下,道服整理得一丝不苟,手与脸都洗过,微显湿润。他看见厅里吊着的器灵,器灵也抱臂一晃一晃地睨着他。
裴响当做没看到,向诸葛悟行礼:“见过诸葛师兄。”
裴响面上一派平静,是他惯常的淡漠神情。白翎明白,定是诸葛悟返回廊舍的遁光让裴响看见了,所以他回来问候诸葛悟的养伤情况。
诸葛悟说:“我一切都好。小裴近日如何?明晚的青食宴,记得与阿翎同去。你们境界尚低,或许无从参议,但听一听前辈所言,多有裨益。”
裴响道:“是。”
白翎也安静地点点脑袋,把目光拔到诸葛悟身上。
“既然你二人同在,不妨共领一事。”诸葛悟仍抱着让师弟们握手言和的念头,一指堂上的器灵,道,“这位是问鼎遗物碧落幡的器灵,来寻阿翎的麻烦。他一人力有不逮,小裴,望你能多加协助。若能以此探明问鼎的下落,也算解去了一桩隐患。你看如何?”
裴响面色不变,沉默少顷,重复道:“……是。”
白翎在背后偷偷抠着手指头,没忍住瞄了裴响一眼。有机会共处,就有机会修缮关系,他必能好好把握。
白翎解去器灵的缄口,佯装自然地说:“看来要谢谢阿响了。师兄已经把查阅卷宗的令牌给我,要是你等下有空,我们就去全性塔一趟。我记得,道场的藏书阁在那边?”
诸葛悟向他颔首,旋即往裴响肩头轻拍了拍,转身回了东厢。
白翎和裴响一个站在厅中,满身融融的晴光,一个立于廊下,蒙着寂寂斜影。两人再度对视,白翎面带微笑,全然一副认真讨论事务的模样。
器灵却清清嗓子,不怀好意地问:“你小子就是裴响?”
裴响扫了他一眼,沉默以对。
器灵评价道:“死相小白脸。”
裴响皱眉:“?”
器灵幸灾乐祸地指着白翎,对他告状:“这个人刚说不是完全不喜欢你。我读的书少别骗我,他的意思是有点喜欢你对吧?”
第69章 六十九、上头 鸳鸳相抱何时了,往事知……
白翎在器灵话音落下的刹那, 重新甩出咒术,将它第三次禁言了。
他从未施咒施得如此迅疾,面上浅浅的笑意不变, 背后却差点沁出冷汗。
白翎对破口大骂、不过只有口型没有声音的器灵友善道:“你刚才说什么?我没听清。请我帮忙还说胡话, 你以前也这样坑问鼎道君吗?”
器灵遭到威胁, 气得头发倒竖。可是全天下找不出第二个了解碧落幡的人, 它眼睛一眨, 豆大的泪珠又涌出来。
白翎笑眼微弯, 向裴响说:“它是坏东西, 不用管它。走吗阿响?”
裴响未置可否。器灵遭遇诋毁,无声地哭天抢地, 被白翎不动声色地抓过来, 团吧团吧塞回碧落幡。
片刻后,裴响问:“徒步?”
“啊……对。不赶时间,我们走过去吧。”
白翎不能御剑,但被裴响一句话勾起了以前如何御剑的回忆, 倏地收回目光,先一步走下堂室。
两人离开仙去山,依然一前一后,隔着两尺距离。天气甚佳, 照得人身上暖洋洋的, 白翎听得见后面的脚步声, 看不见裴响,似有百爪挠肝。
他忍不住先开启了话题,轻轻唤道:“阿响。”
少年人许久才应了一句:“嗯。”
没有用“白师兄”膈应他,已然是冰释前嫌的征兆。白翎大受鼓舞,立即跟竹筒倒豆子似的, 把近日发生的事全说了一遍,包括唐棠的去向与师兄的困境等等。
但他一直讲到口干舌燥,身后人也没有任何反应。白翎几乎以为裴响走丢了,可是回头一看,黑衣少年正一眼不错地盯着他,双目沉沉,如古井无波。
白翎道:“……阿响听到我说的了吗?你倒是吱一声。”
裴响视线坠地,淡淡道:“听见了。”
简直是一盆冷水,浇灭了白翎的满腔热情。天空恰好有鸟飞过,嬉戏相逐,其啼鸣似笑,不嘲也嘲。
白翎深吸一口气,猛地背过身,大步往前走。
他们在折雨洞天前往全性塔的路上,时值午后,别无旁人。上次走时犹在初春,此番已至晴夏。夹道草木犹绿,葳蕤树影泼泼洒洒,落得沿途浓荫。
但白翎全无赏景的心思,甚至更觉烦闷了。他不是喜欢忍耐的性子,在裴响身上已经透支了下半辈子的耐心,心里好一阵翻江倒海之后,突然回身。
裴响在同一时刻停了步。
说来奇怪,白翎看他,他就看地,白翎每次转头,又都见裴响正看着他。
白翎冷笑道:“我说,裴师弟啊。”
裴响缓缓开口:“白师兄。”
“你要这样子到什么时候?七天了!要不是师兄派任务,你还一直躲着我!”白翎忍无可忍地叫道。
裴响却说:“才七天。”
白翎道:“七天都不够?人生有几个七天你算过吗?好吧我们修仙的不算这个——反正我受不了了!你,你进展怎样?”
白翎以拳掩口,掩饰性地咳嗽一声。
然而裴响明知故问:“什么进展。”
“回心转意的进展啊!”白翎语无伦次,说,“你现在这样完全是回转过头了吧?再放任你下去,以后我们都成陌生人了,还算什么师兄弟!”
裴响定定地看着他,半晌才道:“岂不是正合你意。”
“合、合我意?!”白翎指着自己,被他气笑了,道,“我什么时候说过要跟你绝交?哈?裴响你通灵脉通的是脑子吗,我是说我们不要搞断袖!当兄友弟恭的师兄弟!你,你把我师弟还我——”
听他在青天白日下高喊“断袖”二字,裴响的脸上终究是死水生澜。他立即扫视周围,幸好无人经过。
裴响对白翎蹙眉道:“我们的事回去再谈。”
他说罢便要绕过白翎。不过白翎耐心告罄,根本不玩儿虚的,张开双臂拦他,跟着裴响左右移动。
两人来回数次,裴响站住微恼道:“在此纠缠,成何体统?”
“我要是在乎体统就不会被师尊打那么多回。”白翎十分骄傲,见裴响的冷淡破功,更是得意,道,“快点从实招来。你要这样对我到什么时候?给个准话,不然不放你走。”
“你真是……”裴响面颊一紧,显然在暗中咬牙,冷冷地盯着他不语。
白翎抱起双臂,冲他一扬眉。
在师弟斗败野猪精之后,白翎明显感到,两人是有转圜余地的,否则裴响不会说那么多句话。不过这小子别扭得九曲十八弯,白翎又是敞亮性子,明知对方也有意和好、却不知碍于什么对他避而不见,简直把白翎急坏。
白翎自信地说:“你肯定没有和我老死不相往来的想法。阿响,承认吧,你也舍不得我。”
轮到裴响冷笑了。“舍不得”三个字对出身世族的大家少爷来说,简直是石破天惊的荒唐之词。他眼睫直颤,但不擅长撒谎,除了冷笑,完全挤不出别的反应。
白翎遂继续大放厥词:“我是一直惯着你,但不能由着你胡来。我们摆正心态相处不好吗?还要不上不下多久?我又不会因你想岔了怪你什么,你别消沉下去了好不好!”
裴响终于压着嗓子说:“我不过是以对待诸葛师兄的态度待你,白师兄何故如此?”
白翎道:“不行,和以前落差太大啦!你要在对他和以前对我之间找一个点儿,又保持我们的友情,又不会变质——不对,变态成爱情!”
他一席话掷地有声,总算把诉求完完全全地亮了出来。可是白翎说得太清晰、太直白,字与字仿佛织成了一场风暴,不遗余力地冲击着裴响。
裴响成了木雕泥塑,过了八辈子那么长的时间,方才喃喃自语:“世上怎会……有你这般人?”
白翎道:“我这般人?我哪般人??反正要求撂在这,你做不到就直说,我也不想被你吊着了!!!”
最后一句,简直是连说带喊。裴响面露惊愕,片刻后,眼底漫上苦楚,仿佛白翎越理直气壮、义正辞严,他便越失魂落魄、无法理解。
白翎嘀咕道:“干嘛一副被我重塑三观的样子……瞧着跟我欺负你似的。”
他说罢想到裴响不懂三观的意思,又道:“不晓得什么是三观吧?就是对世界的认知。阿响,别怪我把话摊开讲,两个人分开难受还不如一起爆炸了痛快……喂,你跑什么?不许跑!喂!!”
裴响再也待不下去,“花谕”出鞘,要载他遁走。白翎往他背上一扑,八爪鱼似的挂着他。
远处有领灵泉的小道童经过,抱着玉瓶,走两步又倒回来,惊讶地望着他们。
裴响呼吸一滞,立即将白翎拽下地,推他去道旁。
一座凉亭立在崖上,两人推推搡搡误打误撞,进了亭子。此地偏僻,竹树环合,无外人得见。不过独有二人相对,倒是不好再当逃兵了。
白翎刚站稳便问:“到底行不行?”
裴响眼中有冷火在烧,压抑许久的情绪死灰复燃,比之前更加猛烈。白翎与他对视,气焰矮下三分,不由得后退一步。不料,裴响上前,逼得他背靠亭柱,退无可退。
裴响寒声道:“你希望行,还是不行?”
“我当然希望行呀。我喜欢你这个师弟想和你做朋友,不是很正常吗?你接受的话我们就一辈子哥俩好,你不接受的话……那我也没办法。可能缘分到这儿了吧,你过不了心里那道坎儿,以后见我跟见鬼似的,我也认。”
白翎一紧张,又突噜噜一长串话。
裴响死死地盯着他,说:“可你若对我回到从前,不论重复多少次,我依然会如此。”
“什么意思,我还那样对你的话,你注定断袖?”白翎没话讲了,半天才道,“……我没那个意思啊!阿响你,你真的是小时候朋友交少了吧?哦你小时候根本没朋友……但是,但是!你肯定是因为之前的误会产生了错误的第一印象。”
白翎急得直蹦,为难片刻之后,把胳膊搁在裴响肩上,尝试让他体会正直师兄弟的勾肩搭背;又用拳头撞了下裴响的手臂,企图让他感受纯洁师兄弟的打打闹闹。
白翎期待地问:“什么感觉?是不是年轻人的正常交友行为?只要不惦记着双修,其实我这样对你,是非常友善亲切的师兄吧?”
裴响一动不动,唯有目光跟着他平移。
白翎自认为卓有成效,松了口气,道:“阿响,我不是接受不了断袖。别人搞断袖的话爱搞搞吧,搞到地老天荒大道磨灭展月飞升!问题是,你……我……”
他声音慢慢低下来,最后说:“我一直是把阿响当师弟的。就像你一直往那个方面想我一样,我也一直往这个方面想你。没有别的意思。”
清风吹拂,扰动山间的凉意。
树影皆簌簌地摇荡起来,两人身上的光斑一阵驳杂。
许久之后,裴响哑声问道:“那为何,我的方向便是错的?”
白翎:“……”
白翎:“诶……诶???”
裴响缓声继续:“师兄,你可曾试过一分我的方向,哪怕仅仅一厘?触及情爱便似谈虎色变,为何你比我更加畏惧?你在畏惧什么。你说过的话,我清楚记得,‘凡心,动就动了’,何故说得出,却做不到?”
白翎:“我……我是跟驾鹤一脉的开玩笑,随便说的!实际上哪有那么……那么潇洒?”
“只求我向你转变,有失公允。”然而,裴响笃定地说,“师兄要我收心,将你当做寻常友人,我已尽力而为。那么,你是否也该做出转变?”
白翎不敢置信地问:“你要我也接受和你双修?!”
“当初之我,所受的正是如此煎熬。师兄,你无法承受么?”
裴响一眼不错地盯着他,时至今日,终于又在白翎眼前活过来。白翎连连抽气,像面对一个不可理喻的疯子。
但疯子是他亲手养成的,白翎热血冲上脑门,赌气叫道:“我当然可以!好啊,不就是和你一样的体验嘛,你放马过来!我倒要看看,你做什么能让我断袖!!!”
第70章 七十、手段 某人is watchin……
白翎怒从心头起, 恶向胆边生,一把推开裴响,气冲冲地回到了山路上。这次他头也不回地向前走, 步伐快得冒火星子, 七窍也恍若生烟。
全性塔位于霁青道场的中心, 路过的修士渐多, 无不向白翎侧目。原因无他, 一来白翎本就有名, 二来难得一见他脸红得滴血的样子。
好些人本想打探两句, 不过并没有与白翎搭得上话的交情,再对上他身后少年冰凉凉的眼神, 更不好开口了, 一个个讪讪地收回目光。
白翎倒是浑然不觉。
他脚下生风,好像能以此使自己冷却似的。
刚才头脑一热,许多话未经思考就喷出去了。白翎现在还在气头上,心底骂骂咧咧, 但潜意识知道,自己完了个大蛋。
真是日展月老祖了——他怎么会一赌气让师弟也掰他试试?这是人话吗??啊???
白翎打死不敢回头看,甚至想再跑快点,甩掉裴响。
现在倒好, 师弟尝到了“同态复仇法”的滋味, 一改前面七天人不人、鬼不鬼的阴暗作风, 气场焕然一新。裴响和之前一样,一言不发地跟在白翎后面两尺的位置,但……
但白翎就是汗毛倒竖芒刺在背仿佛被恐怖的不可名状之物盯上了!
全性塔近在眼前。塔底绿意盎然,塔身渐覆寒霜,塔尖高耸入云。
门口的拜日教教徒迎上来, 不等人家露出微笑,询问要办理的事务,白翎便胡乱地点头又比划,闯了过去。
幸好他的脸比较有名,才没惊动侍卫。裴响朝纳闷儿的教徒点了下头,紧随其后,一同消失在楼道深处。
白翎知道藏书阁的位置,闷头“噔噔噔”上楼梯。在他嘈杂的脚步声里,混着另一人的步伐响动,如影随形。
白翎完全无法预料,以后会面对什么。他的心脏砰砰狂跳,只知自己掉坑里了,却不知坑有多深、要掉多久、坑底是何方神圣。关键是,没有人推他,是他自己往坑里跳的。
白翎的脑袋被烟花一般的思绪挤满,上最后一级台阶的时候,不小心踩到了变长的碧落幡。
他手舞足蹈地往后摔去,下一刻被裴响接了满怀。裴响面无波澜,甚至没有特意伸手,只是站在原地就端住了他,不动声色地垂下眼。
白翎与之四目相对,尚未出口的叫声迅速噎在了嗓子眼儿里,整个人缩成一团,僵硬得像冬眠的仓鼠。
白翎:“……”
裴响:“……”
裴响缓缓道:“不是该等我主动吗?”
太棒了。师弟以为白翎是故意掉他怀里的。
白翎倏地蹦起来,二话不说,僵尸似的跳进了藏书阁。守阁的拜日教徒吓了一跳,立即从书案下摸出黄符,对着白翎警告道:“何方妖孽!你……”
脸色一阵红一阵白的“妖孽”掏出一块令牌,递到他面前。
教徒困惑道:“竟、竟然是渡尘真人的差使……您请进。”
白翎一溜烟儿窜进了阁内。
藏书阁位于全性塔的中部,占据三层。阳光透过窗棂,被高大的古木书架分割成一格格,映在地上,细细的灰尘在其间起舞。
一层的卷宗讲述修真界人魔相争史,缅怀道场先烈,歌颂高人们除魔卫道的事迹。白翎直接钻上二层,因久未流动的空气,感到片刻窒息。
初入道场的弟子或许有仰慕的前辈,时常在一层翻阅相关记载。二层安置的却是各大派系详录,没什么人爱看。
凡是在道场确立的宗门,皆要定期誊写门内事宜,送来此处入库。
重大如某位长老迈入化神期,微末如新一代弟子共计几人家有几口,事无巨细,皆要详实道来。拜日教还会定期抽查,核验记录的真实性,可谓是道场头号裹脚布章程。
白翎曾被任命写展月一脉的流水账,但他从老祖出世重写,写得天花乱坠。他把公文写成了小说,引发其他来送宗门事宜的弟子注意,此事一传十十传百,藏书阁二层的门槛差点被崇拜老祖的弟子们踏破。
那是此地最热闹的一段时光。可惜事情传进梦微道君耳里,引发剑仙震怒,白翎被革职了。
现如今,藏书阁二层恢复了死气沉沉。
白翎好不容易找到问鼎一脉的卷宗,立即翻到“问鼎道君”一页。原来此人未入道前,是一场饥荒的灾民。父母无力抚养他,把睡梦中的他塞上前往霁青山的驴车,之后再无联系。
然而问鼎道君命硬,靠抗揍通过了弟子海选,成为了没有门派收容、只是为道场打杂的道童。他花三十年打通门路,竟然干起了倒卖灵泉的勾当,不出所料被道场赶下了山。
不知是否由于此段坎坷,坚定了问鼎道君重回道场的决心。于是乎,他散尽不义之财,购得一件易筋洗髓的奇珍,重塑自身经脉。终于,他在不惑之年被一名元婴期真人相中,收入门下。
此后师徒俩互相扶持,壮大门楣,那名元婴期真人,正是日后被展月老祖剥皮抽筋的妖王。
往事按年月记载,历历在目。问鼎道君娶过妻子,乃是恩师的女儿,不过因病早亡,二人并无子嗣;他亦有过同门师弟,可惜在夜游时遭遇魔修,战死丧命。
又过数百年,妖王成了展月老祖的法宝。师门上下以问鼎道君为首,亦随其道号更名,这便是问鼎一脉的由来。
白翎原本浮躁动荡的心思,随着一页页黄纸翻过,慢慢沉静。不过他看到最后,还是没忍住瞄了旁边一眼。
裴响离他两丈远,几乎隔着一整座书架的距离。他也拿着一部卷宗,不知在查阅谁的事迹。
白翎轻咳一声,引动少年人的视线,说:“我们来查问鼎道君的事,你、你在查谁的啊?”
裴响说:“你的。”
他合上书,露出扉页,标题是“展月一脉”四个大字。
白翎:“……”
白翎连忙过去,夺过本门卷宗,道:“这有什么好看的!我写的都被师尊撕了,后续是师兄请人代笔的,肯定没说我好话……不许看。”
裴响沉默片刻,道:“好。”
他似乎回到兰林对谈以前了,对白翎听之任之,安静地等候师兄发落。白翎却无论如何也没法正视裴响,师弟的任何举动落进他眼里,都好像别有深意一般。
白翎僵立片刻,在裴响平静的注视下,做贼一样把展月一脉的卷宗放回去,然后立即转身,“唰”地打开问鼎一脉的卷宗,嘟嘟囔囔:“刚才看到哪里了……”
裴响向他靠近一步。
眼角染上墨色,是身后人的道服。冷冽的暗香也漫过来,侵入灰尘与古书的气味边界。
白翎强壮镇定地往后瞟,道:“一起看?对……一起看。”
裴响只是淡淡地扫他一眼,并不说话。可是他注目于书页时,稍稍俯首,发带垂下来,搭在白翎的肩头。
朱红的缎子上,银白的纹绣闪动清光,
白翎张了张口,维持着半侧身的姿势,忘记要说什么了。裴响倒是沉静,一目十行地浏览过问鼎道君生平,而后手臂绕过白翎,翻下一页。
白翎好像被短暂地揽了一下,吐息都断了个瞬间。
他满面呆滞,不确定地问裴响:“这是……你的手段吗?”
裴响莫名其妙地看着他。
白翎茫茫然地追问:“阿响与我靠近,还抱着我一样翻书,我以前……给你的是这种感觉?”
裴响:“……”
裴响似蹙眉反应了好一会儿,才道:“首先,你让我一同阅览。其次,我站在左,翻书之处在右。师兄一直站着不动,难道我们要背诵问鼎道君的生平么。”
白翎松了口气,因为自己想多了面色潮红,羞愧地转回去。然而正当他老老实实看向卷宗,又听裴响补充道:“不过,师兄以前于我,确实是此般感受。”
白翎:“……”
白翎喉咙深处溢出一声哀鸣:“我们好好看书吧……问鼎道君,问鼎道君在暗中盯着我们啊!”
此言无意中一语双关。
白翎的本意是借问鼎道君打破古怪的氛围,不料接下来的这页,所陈之事的确在两人心头蒙上了一层阴翳。
问鼎道君当上一脉掌门之后,做的第一件事,是向当年驱逐他的修士下战书。
彼时的问鼎道君初入化神期,又在新任道君大选拔得头筹,稳居第七席道君之位,在道场炙手可热。此等大能,竟然委任弟子,寻出了多年前赶他下山之人。
道场仙友们将此事看在眼里,皆知他要报复。不过问鼎道君行事狠辣,没有人会为一个闲杂人士触他霉头。更何况,赶他下山之人也是孤苦道童出身,无门无派,就职于昭雪司,数百年只得了金丹前期修为,行将就木。
众人皆以为,问鼎道君会派个末流弟子去教训此人,多半是堵住揍一顿了事。人家毕竟还挂靠在昭雪司,每日点卯当值,剩的寿数也寥寥无几,没必要赶尽杀绝。
没想到,问鼎道君亲自向此人下了战书。化神期对金丹期,千年来头一遭,在彼时的霁青道场引发轩然大波。
金丹期修士自然拒绝了应战,之后生怕被问鼎道君抓住,家也不回,觉也不睡,日日留宿于昭雪司以求庇护。
不料在某个夜晚,此人无故消失,半分痕迹都不曾留下。
仙友们对此事众说纷纭,昭雪司更是发动了数十名教徒追查。不过放眼整个道场,化神期修士屈指可数,如果是问鼎道君亲自动的手,此事注定会不了了之。
最终,的确是不了了之了。
白翎读完最后一列字,评价道:“睚眦必报啊。”
裴响:“嗯。”
两人沉默许久,这次裴响没有翻页。
白翎说:“他可能真的在暗中盯着我们。”【你现在阅读的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