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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诉星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91章 九十一、推心 好想来一根(初吻的)事……


    白翎两辈子都没现在这样尴尬过。


    他想歪了, 对师弟纯洁的心灵产生了不纯洁的猜测,还被对方察觉得明明白白。可是,他是由于不好意思直言“难道你赢了赌约就要我亲你吗”, 很正常啊——裴响又是怎么回事, 连要求他讲心里话也说不出口!


    ……师弟的脸皮果然还是太薄了。


    这下倒好, 白翎成了大罪人!


    他以前也扑到过师弟身上, 但从没感觉如此烫手, 好像在拥抱一块烙铁。烫的不是师弟, 他漆黑的发丝冰凉凉的, 和丝绸一样贴着白翎面颊;烫的是白翎自己,他不仅全身上下闪闪发光, 还七窍都冒着滚滚热气, 大概是脑浆烧开了。


    白翎磕磕绊绊地说:“阿响,你先听我解释!我亲你确实是因为误会了赌注,但……但……”


    但什么?


    难道告诉裴响,他不是毫无真心的?


    白翎艰难张口, 怎么也说不出来。


    他忽然理解裴响提这个赌注的原因了,师弟很懂他:让他讲这种话,的确比登天还难。


    白翎鬼使神差地说:“但阿响你的嘴好软啊。而且一点也不干,要不是差点亲死我就更棒了。”


    裴响:“………………”


    怀中的身躯陡然绷紧, 片刻之后, 白翎大叫一声, 猛地松开了他,拼命摆手道:“不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阿响我重新解释,你听我重新解释!!!”


    黑衣少年缓缓转回身来,惊愕地望着他。


    但在裴响的神情中,不止惊愕, 因为他面上慢慢地晕开了薄红,衬着眸子里一星半点的水光,与其说是被登徒子调戏了,倒像是被心仪之人调情,全然不知如何应对,怔在了原地。


    许是羞多于恼,“花谕”锵啷一声砸在地上,又倏地飘起来,勉强稳在空中。


    白翎的脑子彻底停止了运转。


    他匆忙去抓幕篱,结果脚一崴摔倒在地,顾不得磕磕碰碰,手撑地膝行两步,将幕篱一把扯来戴上,拉过垂纱挡自己的脸。


    此刻他在心里求神拜佛,希望有一道雷下来,要么把裴响劈失忆,要么把他劈死!


    隔着胡乱揉在一起捂脸的白纱,白翎的声音变得闷闷的,但依然掩饰不住崩溃的语气:“好了阿响,不管我误会了还是怎样,反正赌注是完成了!你提的赌约,你不说明白是你的问题,不能怪我!!快点聊正事吧,贾济,对,贾济还在等我们啊!!!”


    裴响却寻回了一丝理智,问:“师兄的意思是……虽然,你并非出于情意而……那般对我,但,你觉得尚可以接受……甚至体会不错,是吗?”


    白翎:“……”


    白翎将手一挥,道:“我才没有这样讲,你不要再纠结这个问题了!”


    他似是觉得区区一顶幕篱不足以保护自己,连滚带爬地翻起来,冲到了屏风后面。


    灯影幢幢,白翎的影子清晰地映在绣屏上。隔着精美的绸布,仍能看出他整个人簌簌颤个不停。


    裴响的惊愕一点点收回眼中,凝视着屏风相隔的人影。室内安静良久,白翎忍不住探出小半张脸,瞄向师弟,见他上前一步,立刻又完全缩回了屏风后。


    裴响停住不动了。白翎索性背对屏风、背对着他,什么都不闻不问,甚至紧闭双目,祈祷事情快点翻篇。


    他实在是大意了,赌注这么重要的东西没有求证到底,还贸贸然行动,实在有违他的作风。


    可是,一旦面对裴响,白翎总是像变了个人,没法游刃有余,做不到三思而后行,简直把脑壳置之不用,全凭心意和直觉处事。


    他再也不能欺骗自己了。


    他是喜欢师弟的,一直喜欢,从很早便开始喜欢。白翎从没喜欢过别人,不知道这种奇妙中混合着甜蜜与疼痛的感情,就是喜欢。


    种子许久前已埋在心底,于此刻生根发芽,破土而出,刹那间郁郁葱葱,挤满了心扉。


    白翎滑坐在地,呆呆地望着墙壁。是的,他喜欢师弟……到现在说什么也否认不了了。


    裴响发现了吗?他其实一直能感觉到吧,所以才一而再再而三地坚持,一定要白翎发现并承认自己的心意。


    白翎忽有些情不自禁,脱口而出道:“阿响。”


    良久以后,裴响似经过调整与克制的声音低低响起:“嗯。”


    白翎说:“对不起。”


    没想到,师弟的嗓音泛起了一丝温度,他很快答道:“为什么?三十七天以来,今日最开心。”


    白翎一愣,旋即想起,三十七天前,正是两人在兰林之间,首次戳破心意那天。


    他眼睛发酸,苦涩地明知故问:“开心什么呀?”


    声线不自觉地放缓了。


    可是这个问题,裴响没有明确回答。


    他沉默一会儿,倏地轻笑了一下。


    白翎惊讶地冒出脑袋,,直勾勾盯着裴响,怀疑自己听错了。然而,星光稀薄但晴朗,柔和地镀了少年人满身。他走近一步之后,离开了呼啸的寒风,静静地站在灯下。


    一点幽微的笑影残留在裴响靥间,整张脸皆因此变得生动。画活了,天上星掉下来了,就落在白翎手中。


    纵使他对上白翎的视线后,立即将唇畔的弧度抿去,依然似初雪消融,留下了痕迹。


    白翎喃喃道:“……这么开心?”


    他其实知道,师弟是因他亲吻后的那几句表扬而高兴。白翎没过脑子冒出去的话,看似调戏人的浪语,实际却是最真诚的。


    无意间,他已经兑现了“讲一句真心话”的赌注。


    白翎面色微红,盯着师弟面上未散的笑意,只觉根本没看够。他后知后觉地想到,以后再怎么嘴硬都没用了。


    亲完人家忘记抹嘴就算了,他还夸师弟嘴巴软亲着舒服……这和告白有什么区别?怪不得师弟会笑。


    不过白翎望着此时的裴响,竟觉得能让他笑的话,自己像被撬开的蚌似的表明心意,也没什么。


    他幽幽地说:“阿响。你听过一个故事吗?叫‘烽火戏诸侯’。”


    裴响在桌前坐下,重新沏茶。他道:“不曾听过。”


    “以前有一位昏君,非常爱自己的妃子……但他的宠妃不爱笑,可能因为不爱他吧。总之,为了哄爱妃开心,昏君点燃了烽火。这你应该知道了,是敌军进犯的时候才点的东西。”


    白翎也磨蹭到桌边坐着,不过没取下幕篱,念叨着前世的典故。


    裴响听得专注,道:“虞渊的塔楼上亦有烽烟。”


    “对。昏君的诸侯王——就是他的小弟们,看见烽火全跑来了,结果发现什么事也没有,气得半死。昏君快亡国了,但他高兴得很,因为他的爱妃瞧见诸侯们兵荒马乱的样子,终于被逗笑了一下。”


    新茶被推到面前,白翎拢着茶杯暖手。


    他郑重地说:“我现在好像那个昏君。”


    裴响静静地看着他片刻,问:“我像你的爱妃吗?”


    白翎:“……”


    白翎维持着高深莫测的表情,说:“大概是吧。反正,刚才看见阿响笑,我觉得总是因为你发疯都不算什么了。阿响,我希望……希望你以后每天都和今天一样开心。”


    “可是我不像典故中的妃子。”裴响也和他一样拢着杯盏,停顿片刻,才道,“她不爱昏君。”


    白翎:“………………”


    狂跳了许久的心脏又猛地鼓动,白翎倒吸一口气,忙别开脸。


    恰在此刻,檐下的雨铃转了。风铃因风而响,雨铃自然由雨而动,远处的天幕变得模糊,很快蔓延而来,一场秋雨无声无息地浸润了天地。


    全性塔外,在晴天隐匿的灵符,于此刻亮起,勾连成环绕塔身的法阵。雨幕被隔绝了,只闻潇潇夜雨洒山河,一时间融化了风声。


    白翎抿一抿嘴,又张了张口,良久才道:“真的吗?那确实……不完全一样。”


    他装模作样地挑起垂纱一侧,端茶来喝。茶水温度正好,冲散了秋夜的凉意。白翎自知不能这样下去了,良辰美景,佳人在侧,仿佛要让人无休止地沉溺下去。


    他清了清嗓子,道:“你被贾济堵住,到底是为什么?”


    裴响说:“我以弓箭向沉音剑冢,射去了上百封请帖。”


    白翎愣了一下,问:“什么请帖?”


    “你与诸葛师兄婚典的请帖。请的客,是沉音魔尊。落的款,是他濯缨真人,贾济。”


    白翎好笑道:“这是为什么!”


    “很低劣的栽赃嫁祸。但是无妨,消息递出去即可。沉音魔尊必然有他的眼线,早知了此事,凭之前宿仇,他若有一丝机会,都不会放任诸葛师兄安然大喜。”


    裴响淡淡说道,“此事真正的关窍在于落款,也就是贾济。”


    白翎过热的脑子迅速恢复了灵光,说:“我明白了,你要借刀杀人,让沉音魔尊来大闹婚典,干掉贾济?贾济坚信他是展月老祖的门外之徒、不二传人,如果他能接下魔尊一招,就更加应验了老祖的事迹……他会中招吗!不,他们俩,他俩都会中招吗?”


    “他时常在虞渊追杀我,以前任他切磋,今日我却一再闪避。他见我往魔域射箭,认定我包藏祸心,势要抓我现形。所以,他命令修为较低的侍从不许跟随,以免被我察觉,而后独自追来。至此,先让他去掉了人证。”


    裴响道,“当他发现我射出的是婚典请帖,便先入为主地逼问我,是不是要引魔尊来过招,仿效师祖当年行径。其实,是他本人有类似想法,故而以此猜忌我。我并不答言,让他自认为猜得正确。而后,他不断顾左右而言他,试图撬出我更多的计划。我与之僵持,拖到曲映请来救兵。”


    白翎心念电转。怪不得贾济一反常态,发动了他的法宝“群锋阵图”,原来他以为撞破了裴响的大计啊。


    然而事实情况是,裴响完全利用了贾济对老祖病态的崇拜心理,为他策划了一条自取灭亡之道——沉音魔尊曾经以一敌三,力战偃鸣道君、诸葛悟、林暗三人,贾济一个元婴后期修士,修为堪比诸葛悟一人,哪里能接住魔尊的攻击?


    但白翎转眼提出了更多疑问:“魔尊要是能来,肯定会把婚典搅得天翻地覆。可他恨的是师兄,会给贾济接招的机会吗?应该直奔师兄而去了吧。”


    “贾济一旦中计,必然穷尽一切办法,与魔尊对敌。届时,师兄你便能欣赏,‘濯缨真人高风亮节,为新婚仙友抵御魔尊’的英姿了。”


    裴响面无表情地说着,像在讲冷笑话。


    白翎乐出了声,紧接着又问:“好吧,我等着看好戏。那该说说魔尊了,你怎能确保他进霁青道场?”


    多年前广寒道君的婚礼被魔修染就血色,但那时候的护山大阵尚未完善,近年来,再未有魔修上山的传闻了。


    裴响轻声说:“不必我确保魔尊进霁青道场,自有旁人代劳。师兄,你认为太徵一脉的二代弟子,贾济那位师伯,何故每日守在塔楼,观望他的所作所为?换而言之,贾济已半步化神,又为何像诸多金丹至元婴的弟子一样,在虞渊苦修?”


    他顿了顿,道:“诸葛师兄因进境一事,延请各位道君,共商宏图。贾济距离化神期亦只差临门一脚,想必急于求成。太徵一脉,或许已无计可施,所以不得不让他在虞渊除魔,追寻那让他进境的一击。”


    裴响端起茶杯,润了润喉。


    白翎的双眼越来越亮,已经完全领会了他的想法,不禁面露微笑,注视着不知算变好还是变坏、但让他十分心喜的师弟。


    裴响迎着他不加掩饰的目光,似不想让师兄觉得自己太工于心计,淡然地说:“我们修《太上迢迢密文》的修士,就是这样的。师兄,你不修此道,所以不太了解。”


    “这有什么。”白翎双眼微弯,重又撩起白纱,望着他笑道,“我可以慢慢了解,不是吗?”


    第92章 九十二、认主 天上不会掉馅饼,除非它……


    白翎习惯性地安抚师弟, 话说完后,却觉着有些肉麻,“唰”地把白纱放下, 再度端起茶杯来掩饰。


    他佯装镇定地说:“果然, 还是同道了解同道嘛。我想不出办法, 你一想就有了, 阿响真聪明。”


    裴响亦转了转茶杯, 道:“师兄知道我的规划后, 即刻提出诸般疑虑, 心思缜密,我所不及。”


    “好啦好啦, 这次确实是你厉害……我也查到了一些东西, 轮到我说了。”


    白翎担心自己消极比赛被拆穿,轻咳一声,把近日查得的讯息一五一十复述了一遍。


    提及问鼎、广寒、诸葛悟三人亦是同道,裴响眉峰微蹙。待白翎全部讲完, 两人安静了好一会儿。


    裴响缓缓道:“让师兄进入藏书阁三层,必然是神教的高位者所为。”


    “是啊。我们展月一脉属于旧派,他们有事的话可以光明正大讲。像这样偷偷摸摸向我泄露消息的,只可能是新派。我很奇怪, 他们帮我干嘛?看完那些记录, 我归纳出来的重点就是, 修《玉壶冰心箴言》进化神期的第一步是死道侣。新派在提醒我逃跑?他们没这么好心吧。”


    白翎摸着下巴哼道,“他们的真正意图,肯定是阻止师兄大婚,所以才让我知道当他的道侣死路一条。等我跑路,师兄要跟我结侣的消息早放出去了, 他又不能临时拉别人结侣。那他就进境不成了!新派和太徵一脉是一条贼船上的,他们扶持贾济。”


    白翎右手握拳,拍在左掌心,双目一亮,感觉捋清了思路。


    裴响则沉思道:“既然新派可以更改令牌的权柄,是否也可以瞒天过海,改写三层的卷宗?师兄,你读到的讯息,不可尽信。”


    “也是……”白翎泄了气,不过转眼又支棱起来,继续两眼放光地说,“你还记得碧落幡里的三个冤魂吗?两男一女,会不会正是问鼎的道侣、师弟、师尊?”


    裴响点点头,白翎立即把披风解下,扒拉出三缕白影那一面。多日不见,他们的位置分毫没动,白翎解开对器灵的束缚咒,放他显形。


    从头绿到脚的男孩立即冒了出来,扮着鬼脸直扑白翎。


    白翎知道他不是实体,也对他的怨念早有预料,并未被吓到,反将他定在半空,笑吟吟地问:“这些天过得好吗?”


    “好你大爷的好!”男孩一声咆哮,震得天花板和地板都抖了三抖。


    白翎灵光一现,结合融会贯通的符箓知识,把此前禁言他的符咒改善了一下,而后两指往中一捏,将器灵的声音调小了。


    顿时,男孩发现自己喊破喉咙也只能发出蚊子叫,眼泪像喷泉一样射向了四面八方。


    白翎能调音量,水量却调不了,好在器灵的泪水也不是实体,只会让受其浇灌之人感到一股凉意。


    “行了,行了。有事问你。”白翎满脸发凉,哄别人时没有哄裴响的耐心,敷衍地比了个“停止”的手势,说,“关于这三个鬼,我有了一些进展。你那边怎样,他们说的话变过么?”


    “当然没变!不然我至于这么烦吗?他们一个劲要上你的身、上你的身、上你的身!你这黑心笑面怪到底有什么魔力吸引他们?”器灵边哭边说。


    白翎道:“或许我比较帅吧。”


    片刻后,他又道:“开玩笑的,你别尖叫了。虽然听不见,但是看着好吵啊。”


    裴响给他斟了一杯新茶。


    器灵暴跳如雷,大喊道:“你的进展又是什么,还不快告诉我!”


    “哦,这三个鬼很可能是问鼎的修道垫脚石,跟他有仇。所以他们要附身我,估计想控制我去报复问鼎。”白翎一摊手,“可我才金丹后期呀,一旦让他们上身,直接夺我舍怎么办?他们这种年份的,出来一次就散了,肯定会牢牢扒住我不放。”


    “你?金丹后期?”不料,器灵上下打量他一眼,狐疑地说,“怎么可能,上次见你才刚金丹……你小子吃错药了?”


    “怎么跟主人说话的。”白翎不仅没生气,还微微笑了一下,扬手把它又关回了幡中。


    总算恢复了清净,白翎注视着幡上的白影不语。


    少顷,他道:“阿响,你相信我吗?”


    几乎是同一时刻,裴响也问:“师兄想请一缕魂上身?”


    白翎笑道:“同时来三个,肯定吃不消。但是只一个,我有点把握……不是那位妖王祖师爷就行。真真假假的消息太多了,我必须再争取一点真相!活着的那些,广寒道君,是非道君,新派旧派……我们全斗不过,只有死掉的这些,我可以和他们谈!”


    他说干就干,凝灵力于指尖,符箓一气呵成。


    裴响眉峰未解,但见他心意已决,也不多说,施术封闭了整座雅间。


    符箓成形,阴光扑朔。碧落幡俶尔飞展,席卷了室内。


    它不满在如此狭窄的地方被完全唤醒,浑身震颤,绸布如水波一般抖动着。潋滟青光似鬼火照明,像是把整间屋子沉入了水下。幡面光滑凝实,没有一丝纹路,真应了那句“天衣无缝”,环绕着当中二人。


    “嗤”的一声,烛火尽数灭去。


    白翎与裴响的面容皆映出了一抹碧痕,涂在眼角眉梢。


    幡上镶边的锦缎活了过来,如龙蜿蜒,如蛇游走,缠上白翎画符的手腕。与此同时,他的双目皆变成碧色,三缕冤魂冉冉浮现,立在翻飞舞动的长幡中。


    二人三鬼相对,冤魂逐渐凝形。


    左侧是一名形销骨立的女子,右侧是一个虎背熊腰的男子,当中是一位老者。纵然其已身死千年,老人亡魂的威压依旧,似彗星迫近。


    他们的周身,缠绕着无数细如蛛丝的青线。线从碧落幡布上抽出,将他们牢牢地捆缚其间。


    青线经过他们,汇聚于双方当中一点。缠着白翎手腕的锦缎,也交织而去,与密密麻麻的青线打成了一个结。


    这是与幡中亡魂搭建的桥梁,仿佛母子相连的脐带,以此让执掌碧落幡之人汲取魂灵法力。


    当青线与锦缎的结抓在白翎手中,意味着他全权掌控自我,但是夺得的道行有限;结若被魂灵夺去,他们生前的法力则会尽数涌入白翎的身躯,可他的神智也将如不系之舟了。


    此时此刻,结轻轻地颤动着,两边正在角力。白翎的鬓边登时沁出了细汗,裴响见状,将手搭在他肩头,毫无保留地渡去灵力。


    白翎稍有缓解,立刻抓住机会,连画数道符箓,镇在三魂身上。


    结不动了,他笑道:“虽是头回见面,但几位在幡里能听见外事,应该已经清楚我的身份了吧?就不自我介绍浪费时间了。几位的身份,我也大致猜到,希望没猜错。此次旗开,我们来谈谈条件:我要知道问鼎修《玉壶冰心箴言》的一切!”


    幡中亡魂不上身无法与外界沟通,因而白翎停顿片刻,继续道:“三位一同附体,我招架不住,所以只请一位来说明情况。如果最后证明,你们没有骗我——待大婚结束,我会给剩下两位上身的机会,诛杀问鼎。当然,谈判对你们来说很不公平,因为你们不能保证我会实现承诺……哈哈哈。”


    他笑得更灿烂几分,双眼弯弯地说:“但是抱歉了三位,你们说也得说,不说也得说。不说的话,我会立即销毁碧落幡,请三位一同上路!”


    话音落下,一层膜状灵气浮现在幡布上,剧烈挣扎几番,“啵”地钻出了器灵的头,冲他惨叫:“白翎你敢?!我可是神级法宝!!!”


    “咦,你记住我的名字啦?不喊外号了??神级法宝又怎样,你被跪舔得失去理智了吗。对我没用的东西,当然是毁掉啊。”白翎笑眯眯地看向它道。


    器灵撕心裂肺地说:“没用的东西可以扔掉,何必毁掉——”


    “你是好东西嘛,又比较蠢。万一被别人捡到,用来对付我怎么办?”白翎一摊手,理所当然地说,“肯定毁掉更安心啊。你不是实体,不算生命,还很没有礼貌。灭了你有什么问题吗?”


    拜托,别看他穿越到了这个神神鬼鬼一箩筐的世界,他上辈子可是坚定的唯物主义战士!


    器灵大概是唯心主义的范畴,绑架不了他的道德。


    器灵浑身发抖,然而抓错了重点,半天憋出一句话来:“我、我可以变礼貌的——”


    白翎:“晚了。”


    他抬手要把器灵压回去、好继续谈判,不料器灵走投无路,爆发出一声大喝:“主人!!!”


    白翎:“……”


    霎时间,光辉大盛,闪得白翎闭上了双眼。待他再睁眼时,只见一点鬼火直窜灵台,而后竟如功法一般,在他的脑海中罗列出数十篇目,是关于碧落幡的详尽介绍,比宁雪传授于他的心得更加完善。


    白翎心头一紧,以为《喜乐诸天奇经》要出手打击外遇了。然而,半晌没有动静,碧落幡的使用说明并未遭到消解。此等奥义不同于功法,估计和爱车一样,不在原配的打击范围内。


    白翎莫名松了口气。与此同时,腕上的锦缎明显变得灵活,无需他费劲,便能以心意驱策了。


    碧落幡竟然认主以求保命?


    实在是……不太聪明。它但凡有点智力,就该看得出来,白翎是借着对它放狠话,威胁三道冤魂。


    现在倒好,它当着亡灵的面认主,白翎若还说毁掉它,便显得底气不足。毕竟是神级法宝,天下修士皆对其趋之若鹜。白翎本来说毁就毁、狂得好好的,被器灵一打岔,倒是狂不下去了。


    然而,三缕白影中,左侧的女子忽然上前一步。


    白翎拂动指尖,捆缚她的青线立即窸窸窣窣地融回了幡中。女子的身影彻底清晰,仍如生前,一副病容。


    她眉目和善,看人的眼神脉脉温良。


    白翎一时不知如何称呼,女子先颔首道:“白真人。我最多维持一炷香,便与你们长话短说罢。我们三人,皆因问鼎而死;而你若与那位修《玉壶冰心箴言》的师兄结侣,亦是必死无疑。并且,你的死期,就是你的婚期。”


    第93章 九十三、爆料 天道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即便早有预料, 但当亲耳听见对方印证时,白翎还是难免的心间泛寒。


    他笑了笑,道:“前辈能说清楚些么?”


    “世事变迁, 如今修真界的仙友们, 已不明所谓的‘功法’究竟是何物了。人生天地间, 岂有不劳而获之理?修行亦如是。功法, 正是凡人向上天求道的契机。”


    女子低咳几声, 说, “修行之初, 仙友们潜心静修,炼化灵力, 便当得起‘劳’, 亦能有所‘获’。但此举不过入门,行至元婴,或许可为。若想更进一步,便不够了, 远远不够。”


    她沉声说:“步入化神,唯有祭天,方能联结天道,参悟天意。”


    “您的意思是……”白翎举了已知的例子, “修《玉壶冰心箴言》的, 进境化神之后, 必须拿爱人、友人、亲人祭天?他们元婴期遍历诸情,化神后把诸情割舍,用来跟天道换修为?”


    “不错。”女子娓娓道来,“普天之下,千百功法, 无不是凡人登天的桥梁。天道得了足够的供奉之后,才会放修道者破天而去,亦即飞升。”


    白翎一时沉默,感受到了一种不科学的科学,主观的客观规律。


    依女子所言,修真界的天道,实际上就是一层崇高的禁制,笼罩着芸芸众生。出类拔萃者,不断向上攀登,献祭到了一定地步之后,才能冲出这层禁制,去见天外之天。


    女子见他不语,不由得加快了语速,道:“如你多加观察,便能发觉,我没有半句虚言。是非道君,修的是《两仪八卦命图》,他步入化神之后,韶龄倒退,若有朝一日飞升,便是襁褓婴儿之状。驾鹤道君,我亦与她有千年前的一面之缘,她所修的《我蝶尔生咒印》,令其终日沉溺在真幻之交,她因此长醉不醒。”


    两位道君都是白翎见过的,确实是一个逆生长、一个酗酒之名远播。可是不等他说什么,女子的身影已在淡褪,她快要彻底离开了。


    一时间,白翎脑海里闪过无数个念头。他依然认定,诸葛悟不知道结侣的下场,但广寒道君一定知道,她却从未提起!


    女子自知所剩的时间不多,边咳边说:“诸般功法的所祭之物,纵使修道者不讲,外人也能看出三分。唯有《玉壶冰心箴言》,世人只觉此道孤苦,所修者亲友凋零,却从没人能够确认,此道之人究竟献祭了什么!因为杀侣、断友、绝亲、弑师,桩桩件件,尽是人人得而诛之的重罪,却是此道之人必须所为,也必定会被他们掩盖!化神期修士傲视群英,自古以来同道者不过数人,但只要他们迈入了化神,便知古今同道,皆是共犯!”


    一席话掷地有声,女子的边缘开始模糊。一段回忆涌上白翎心头,是在秘境之中,尹真介绍数类功法的画面。


    见多识广如尹真,都对《玉壶冰心箴言》无甚了解,只言修此道者多数孤独终老。彼时的白翎以为,他是说此道者姻缘福薄罢了,如今看来,竟是亲友尽灭之意!


    白翎心头雪亮,顿时想通了一切:


    问鼎知道,诸葛悟进境必须结侣、大婚必定杀妻,所以他不止联系了扶持贾济的太徵与蓬莱等脉,更是早早找到广寒道君,威胁她出面,促使诸葛悟成婚。诸葛悟一贯独来独往,能和他结侣欺瞒天道的,无非两名师弟。


    在问鼎看来,怎么也不会让老祖钦点的裴响做这种事,婚事必会落到白翎头上。


    这才是他的真正目的。他陨落于白翎掷出的“群魔饵”,他的复仇关键正是白翎——诸葛悟可以不杀,但白翎一定要死!


    不愧是睚眦必报的问鼎道君!


    思及此,白翎与裴响对视一眼,神色皆有所震动。


    裴响道:“广寒道君的夫君之死,以及她婚礼上魔修进犯,或许确有隐情。问鼎以此要挟,迫使她同流合污。另外,她的师尊还在世,若是知道了广寒道君注定弑师……”


    白翎受到提醒,喃喃地说:“我知道问鼎和老祖的仇到底是怎样了。老祖杀了他师尊,斩断了他进境的最后一步,他再也没有飞升的可能了。难怪他恨!”


    但白翎转念一想,又向女子的亡灵道:“不对。前辈说你们三个都因问鼎而死,你爹是老祖杀的还是问鼎杀的?”


    “父亲察觉了我的死和问鼎有关,命师弟暗中查探。彼时将《玉壶冰心箴言》修至化神的,还有一位高人,但因不愿杀妻,在婚典上走火入魔,流亡于魔域。师弟拜访此人,不料问鼎追袭而去,伪造出了他夜游身死的假象。”


    女子的下半身已然散尽,她昂然道,“父亲彻底起了疑心,没想到问鼎做得更绝,决意弑师!他与你家祖师爷合谋,让老祖随意取用妖王的血肉法力,只求诛杀妖王性命的最后一击——由他这个孽徒亲手完成!”


    灵体散到最后,如一副半身像浮动在空中,剧烈地飘摇着。


    星星点点的流光从她边缘处涌出,在森艳的绿幡间狂舞。


    女子的气息越来越急,语调越来越尖。饶是已枯守千年,到此刻人生尽头,终是不够。


    她向白翎叫道:“白真人,问鼎心狠手辣,唯独错了一点,他信了展月老祖!那人——那人绝不可信!问鼎以为对他俯首帖耳,便能当他的死忠之士,孰料天道之下,展月第一,他岂容旁人飞升?!我父亲死在展月手里,魂灵被问鼎困在碧落幡,身躯却被展月炼成了另一样法宝,就在你们折雨洞天——父亲能够感应到,他的骨肉、筋脉,全部埋在彼方地下,你一定要去!!!”


    话说到最后,堪称凄厉。


    另外两道白影也颤动起来,问鼎师弟的面上浮现怒火,妖王则注视着女儿散尽,眼底流露出深切的哀恸。


    女子的声音回荡在室内,久久不去。可她的身影完全不见了,剩下纷纷扬扬的光点,飘落如雨,什么都没有留下。


    白翎短时间内受到太多消息冲击,不容多想,将手一拂,把碧落幡收归原样。幡面清光淡去,温驯地披上他肩头,自动扣好白玉环。


    “走。阿响……我们去找师兄。”


    白翎要出门下楼,却被裴响牵住。少年人一言不发,把他拦腰抱起,踏上静候多时的“花谕”。


    瞬间,二人合为一道遁光,逸出全性塔。雅间内的烛火没有重燃,只余星光斜照,映出两盏热气尚存的残茶,以及一盘原封不动的桂花糕。


    一场秋雨一场寒,今夜漫山淅沥。


    折雨洞天内,细密银丝连接天地,仿佛为所有景物蒙上了一层薄纱。


    而高空雷云,电光隐隐,清晰如昨。遁光划破夜幕,直奔仙去山的弟子廊舍。灯是灭的,屋中无人,四处一片冷清。


    白翎甫一落地,先点亮堂上的烛台,走向东厢。


    他一面走,一面问:“阿响,师兄昨晚和你回来了么?”


    “是的。他白日应酬,但不至于夜不归宿。”


    裴响走在他身后半步,两人穿过回廊,叩响东厢的房门。


    里面一片安静,白翎推门而入,见室内陈设整洁,唯有案上倒扣着一卷古籍,仿佛屋主人看一半时接到急召,将书一放,便离开了。


    书旁边放了一封短笺,白翎对着烛光念道:“道侣二人,婚前分居,相互不见,是为传统……折雨洞天供尔作出嫁之地,渡尘且在神教,静候佳期。已令他抛却外物,全意冥思,尔亦当循规蹈矩,勿作他想……是非?!”


    瞧见落款,白翎顿觉不妙。


    裴响低声道:“诸葛师兄被扣下了。你去藏书阁的事,或许被是非道君发现,他不让你和诸葛师兄见面,以免大婚出现意外。”


    “如果师兄知道他进境后会是那种下场,肯定会中止婚礼,想其他办法!不行,我们还得找人帮忙……去找林师姐?可是驾鹤道君……”


    白翎脸色几变,止住了话头。


    林暗尚不足以和是非道君对抗,必然得求到驾鹤道君头上。但广寒是驾鹤的旧友,驾鹤道君又可信吗?


    屋外雨声不绝,连白鹭的鸣叫都不曾有,仙去山从未如此时沉默。


    屋中昏暗,师兄弟二人站在阴影里相对,只有白翎拿着的烛台,跳动着微弱的火光。


    然而恰在此时,窗外似有异动。


    白翎立刻走到窗前,奇道:“这什么动静?”


    只见一道道符箓在天边亮起,和全性塔外挡雨的符文相仿,很快联结成遮天蔽日的大阵。不过,重重阵轨环绕,金灿灿围遍洞府,怎么看也不像只是用来挡雨的。


    白翎稍作回忆,倏地想了起来,道:“折雨洞天被关了——师尊闭关,‘家门钥匙’在师兄手里,连这也被搜去了吗!啧,老神棍肯定是怕他有东西跟我们联络,所以把师兄的芥子袋都抢了!”


    他拿起短笺,发现背后有一记符,正在消退。看来是非道君留的符阅后即焚,以此知他回了折雨洞天,即刻封山。


    白翎气笑了,把短笺撕个粉碎。


    他现在完全感受到了,什么叫进退维谷,什么叫步履维艰。老狐狸们全然不把他放在眼里,只当他是棋子,随时可弃;是祭品,用完便抛。


    “师兄。”


    裴响忽然唤了一声。


    白翎正在思考去嵌玉湖大闹一场、把梦微道君拖出来的可行性,闻言道:“嗯?什么事。”


    “你结丹时,我见过唐棠一面。”裴响稍作斟酌,说,“我看见她身上,挂着你之前那枚铃铛。”


    白翎:“……这你都发现了?铃铛不是全长一个样吗。”


    “你戴过的不同。总之,诸葛师兄的记忆有损,想必对是非道君已存戒备。我想,他应该在应召前往神教之前,给我们留了讯息。”


    裴响话音刚落,屋外檐下的风铃“滴溜溜”急转——


    有人敲响了折雨洞天的门。


    第94章 九十四、秘辛 师兄怎能不和师弟分享老……


    当白翎和裴响来到折雨洞天的石架门前, 果然看见唐棠蹲在门口,奋笔疾书。


    她来不及带上砚台和墨汁,手中拿一杆笔, 嘴里还叼着一杆, 听见白翎的招呼声, 冲他俩挥手, 又指指门框。


    古石搭造的门楣上, 凭空浮现了数条锁链, 把门封住。白翎向铁链伸手, 想试着摸摸看,却被裴响握住了手腕。


    随后, 裴响轻触了链条一下。霎时间电光滋滋作响, 直窜而来,裴响的反应已是极快,仍被电流咬了一口,指尖皮开肉绽。


    白翎眼皮一跳, 道:“干嘛不让我碰!说不定我能免疫啊——”


    他捉过师弟的手,却见这眨眼的功夫,伤处已经愈合了。铁链被一层熊熊的蓝火覆盖,似作警告。


    “‘说不定’。”


    裴响只重复了三个字, 但意思很明显。白翎说过, 《喜乐诸天奇经》貌似在给他塑造金刚不坏之身, 不过他尚不清楚自己的上限在何处。


    白翎捧着师弟的手,犹要与他争辩,却听到“咚咚”两声,唐棠跺了跺脚,把纸条展示给他们看:


    “铃铛里突然传出了渡尘真人的声音, 他托我转告你们,事情不妙。大婚之前他都见不到你们了,如果到了危难关头,速去嵌玉湖下——话说到这就没了!我只听见最后隐隐约约的一句,见过是非道君。”


    白翎浏览字迹,几乎能想象,诸葛悟传话到一半,便被是非道君带走的情形。但寻常来说,他称“见过道君”即可,专门加上道号,亦是在提醒他们。


    “危难关头……现在还不够危难吗 ?老神棍不会又抓师兄去洗脑吧。嵌玉湖是师尊闭关的地方啊,师兄也决定找家长了?”白翎轻叹一声,双手抓头。


    唐棠“唰唰”写道:“是非道君不是一直帮你们吗,为什么把你们关起来?要不要我去找漱玉真人!”


    “别别别,阿花,不能再把你掺和进来了。我担心是非道君还盯着我们,万一发现你帮我们里应外合……太危险了。你现在在蓬莱,过得也没之前好,唉,都没人保护你。”


    白翎还没说完,小姑娘祭出裴响送的神级仙剑,飞快地舞了一套,又写道:“我底子还在,帮忙跑腿没事的!”她抱剑在怀,摸到剑铭“别寒”,露出一点笑容,“而且我的剑是师姨的字,师姨在天之灵保护我!”


    在天之灵?哪有什么在天之灵,宁雪魂都散了。


    白翎无奈地笑了笑,道:“好吧好吧,多谢你啦。我们现在出不去,等出去了请你吃香的喝辣的。不过阿花,你真的要听我的,除非铃铛里又传出师兄的声音,不然千万别轻举妄动。林师姐那边,你去也不方便。对了,六天之后……”


    裴响站在旁边,白翎不知怎的,顿了一下,没能自然而然地说出来。


    唐棠歪了下脑袋,表示疑惑。


    白翎道:“我结侣的时候你还是别来了。我会留喜糖给你的,但你不是撞见问鼎了么?他八成会来婚礼捣乱,万一被他发现你,还看你拜入了其他宗门,鬼知道他会干出什么事。所以,你就在师门待着,等我的好消息。行不行?”


    唐棠面露沮丧,又努力振奋起来,认真点头。


    她收回纸条,将其一股脑塞进了嘴里。白翎阻拦不及,就见唐棠边嚼边挥手告别,飞快地跑走了。


    天色已晚,恰好在夜幕落下、而灵石路灯尚未亮起之际。透过古石门楣,可见连绵的霁青山凝作起伏黛影,折雨洞天内,亦是一片昏昧。


    唯有离入口最远的洞府彼端,亦即折雨洞天的最深处,笼罩着幽微的金光。仿佛粼粼金粉融入风中,环绕着那处,正是金虹灵泉汇成的嵌玉湖。


    白翎和裴响同时看去。


    在他们身后,交错的铁链仍电光流窜,滋滋作响,封锁上空的阵法重归黯淡,看似不复存在了,实则偶有飞鸟掠过,顷刻如撞上铜墙铁壁,爆成一团血雾。


    “走吧,阿响。我带你去,拜一拜我们的师尊。”


    —


    距离嵌玉湖越近,灵气越浓郁,几乎凝成了实质,伴随着隐隐的威压。


    二人来的路上,尚有个别灵兽或妖兽出没,窜过草丛,树影一阵摇晃。但当他们来到嵌玉湖外,方圆十里之内,林间一片寂静,再无其他活物的身影。


    唯有树木愈发繁茂,华盖如云,几欲参天。因其受到灵气滋养,根系汲取的也是灵泉,枝干上裂开一道道细小的口子,流下金黄色的树浆。


    点点金光从中飞去,润物细无声。静谧的底色,由水声铺就,潺湲作响,渐趋明晰,似从亘古流传至今。


    “快到了。”


    白翎本来由师弟载着,御剑而行,忽然瞧见林中木屋,还有熟悉的半截枯树干,忙拍拍他跳下了地。


    裴响亦收剑步行,见到木屋,眼神稍作闪烁。


    数日不见,地上的法阵已经熄灭,被落叶掩盖。当初,裴响正是借由此物,及时知晓了白翎出关的动向。


    白翎忍不住调侃他,道:“我闭关的两个月,你一直陪着?睡在木地板上不硌呀?这法阵也不便宜吧,我们又不是阵修,听说阵图要价可高了。”


    “……用塔印换的。”裴响掠过他前面几句,只回应了最后一个问题。


    白翎笑道:“哦,会换法阵,怎么不会换张好床?不住这也行啊,反正我一出关,你就会得到法阵的提醒。”


    裴响:“……”


    裴响侧目瞥他,见青年背着双手,眉眼粲然,聊到高兴的事情甚至雀跃了两步,片刻才低声道:“我们在办正事,师兄。”


    两人并排走在阴暗的林间,路尽头闪耀着一抹明光,嵌玉湖近在眼前。


    白翎知他又面皮发烫了,得意地耸了耸肩,快走数步,眼前豁然开朗。


    层林围抱的湖泊本就是世外奇景,更何况一汪灿明的金色湖水。离得远时,金光被密林掩映,此时走出林中小径,琉璃华彩扑面而来。


    曲折的回廊在湖面上蜿蜒,连接着一座水榭与湖畔玉阁。“玉阁”并未夸大其词,飞檐斗拱、雕梁画栋,无不是凝脂白玉造就,全然当得起琼楼玉宇、瑶池仙宫。


    白翎和裴响同时站定了一步,观望少顷。


    白翎向身边人笑问:“如何?”


    裴响道:“不愧是梦微道君居处。”


    “好看吧?可我以前发誓,打死不再来这。师尊他和你一样,也有洁癖。问题是你受不了脏乱差,就自己倒腾,顶多生生闷气,从不对我发火。师尊就不同了——我三百年前当道童,负责洒扫,只要有一个地方没弄干净,就要被他的‘暮春’剑抽上一记。”


    白翎一面咕哝不愉快的少年回忆,一面与裴响走向湖边。


    裴响皱眉道:“他可是化神期修士。”


    “对啊,差点抽死我。不过刚开始的时候,没搞干净卫生只用抄书的……你猜他为什么变成动手了?”白翎露出诡秘的一笑。


    裴响却道:“不论你做了什么,总不会伤到境界如此之高的前辈。他不该对你出剑。”


    “话别说太早哦阿响。”白翎哈哈乐道,“我抄书也不爽嘛,一抄一晚上,谁受得了?而且他对卫生要求太高了啊!我还不会用滚水诀偷懒呢。所以,我往他茶里下了泻药。”


    裴响:“……”


    “他化神期嘛,我怕药不倒他,专门跑去霁青商行,找了针对修士的、药效最猛的!没想到出了点沟通上的意外……”白翎的眼神忽然飘忽了一下,见裴响凝眉注视着自己,坦白道,“开方子的医师让我去柜台取药,我突然接到师兄的召唤,说师尊发现我跑了大发雷霆。我急着回来,看见柜台上放着一包药,就以为是我的……拿走之后,按计划加进了师尊的茶里。而且,全加了。”


    裴响隐约感到不妙,更沉默了。


    此时,两人已来到湖泊边缘。湖面上转动着巨大的漩涡,深陷下去,看不见底部的情景。


    按理说应该赶快干正事,白翎也止住话头,张望着有无入湖的机窍。但裴响一时未能按捺住,问:“之后呢?”


    白翎心虚地笑了两声,道:“之后我等着看他的药起效果,大肆嘲笑他,没想到在他房外蹲守了半个时辰,听见了一些小孩子不该听见的动静……”


    裴响:“?”


    白翎:“我给他下的是春_药。你不懂什么是春_药呀?就是吃了之后,让人一心只想双修的药!我拿错的那包,还是专门开给修士的,药效超猛、时效超强的那种。”


    裴响:“……”


    白翎:“哈哈!”


    裴响:“………………”


    少年人一贯清淡的神情裂开了,整个人僵在原地。


    听见白翎用以掩饰尴尬的笑声后,他双目稍眯,轻轻吸了一口气,仿佛在说:这你还笑得出来?


    白翎则许久未见师弟批判的眼神儿了,十分怀念。于是本来没有很想笑的他,情不自禁,笑得眉眼弯弯,还“嘿嘿”了一声。


    裴响闭了闭眼,道:“最终是如何解决的?托师兄去寻得解药么。”


    “师兄大忙人哪有这功夫。再说了,要是被他知道我干的勾当,还不替师尊把我就地正法?他会大义灭亲的吧。”白翎吹着口哨,捏诀飞身,凌波下行。


    他步入漩涡之前,回身微微笑道:“你放心,师尊好歹是化神期修士,一时片刻情难自抑罢了。不过,我听见师尊喊一个人。这件事,天下只有他知我知。我在门外,他必然感应得到,但是没忍住泄露了声音,被我听见……他后来对我下狠手,或许在考虑灭口?”


    白翎顿了顿,道:“他在喊他的师尊。”


    说罢,白翎竖起食指,指向头顶。


    正对嵌玉湖的上方,雷云密布,电光闪动不休。


    第95章 九十五、启封 开盲盒开出老祖隐藏款。……


    一句话如惊霆贯耳, 裴响喃喃道:“此话当真?”


    “咦,不信我?很吓人对吧?千真万确啊千真万确,骗你我是是非道君!”


    白翎的喊声远远传来, 因为他人已经跳下去了。裴响紧随其后。


    灵气与湿气都浓到了可怕的程度, 两人的衣物被水意浸透, 略显垂感, 又因漫长的坠落, 持续飘飞在空中。


    嵌玉湖比他们想象得深许多, 湖底竟然隐藏着一片广阔的空间。待重新脚踏实地, 白翎仰头看去,只见金灿灿的湖水如穹顶一般, 罩在高处, 吸聚了万千灵光,交汇于一点——


    正好落在一柄剑上。


    一柄剑格处雕刻着凤凰的仙剑,见有外人到访,发出清越的凤鸣。其剑身不如“花谕”, 霜色透彻,亦不如白翎的“拂钧”或是“凉紫”,明暗辉映,然而镌刻的“暮春”二字, 不知出于何人之手, 与寻常的篆字剑铭不同, 逆锋起笔,张狂而不失秀丽。衬着较通常仙剑更显修狭的剑形,以及银白的剑色,竟有几分古艳之意。


    白翎抱臂端详片刻,眉开眼笑:“我赌一个铜板, 师尊的剑铭是老祖刻的。”


    裴响:“……”


    裴响现在听见他二人出现在一句话里,便青筋微跳,沉下气道:“不赌。”


    “哎呀,不要对师尊形成奇怪的印象嘛!师祖干了什么我们也不知道,可能什么都没干,只是师尊单相思……再赌一个铜板绝对是单相思。师尊的脾气没人受得了!那比起来还是我们俩更大逆不道……”


    白翎用胳膊肘怼了裴响一下,环顾四周,没注意嘀咕最后一句的时候,师弟幽幽地投来一瞥。


    裴响道:“比单相思更大逆不道的,是两情相悦,暗通款曲。”


    白翎:“……”


    白翎好几根碎发都竖了起来,不敢回头,强装镇定地说:“我们在干正事,师弟。”


    裴响不咸不淡地“嗯”了一声,似也看向了旁边。


    白翎心底冷汗直冒,莫名其妙地想起了半个时辰之前,两人还在全性塔的高处接吻。虽说他们你来我往、说了好些不明不白的暧昧话,但谁也没将关系挑明。


    今日快要过去,距大婚只剩下五日。


    此事横在他们之间,无人能轻易将其抛开。


    忽然,裴响问:“师兄何必将师尊之事告知于我?多一人知晓,岂不是多一分危险。”


    “啊?哦。”白翎回过神,“我想让你知道,师尊不喜欢我也有他的道理嘛。我怕你以后护着我去顶撞他——怎么说呢?我缺德我认,这事儿我的确干得不地道,坑了他一把。师尊要出气,我以后跟他慢慢斗就是了。但你不要掺和,听见没?”


    裴响的神色缓和几分,说:“……知道了。”


    白翎拍拍他的脑袋,见师弟怔住,转身去拔“暮春”。他刚已观察了周围,空荡荡别无他物,唯有“暮春”所插之处,画着一道法阵,像井盖一般。


    不知师尊人在何处,独留剑在。诸葛悟传的话又没说完,只能靠他们自己摸索了。


    白翎第一个想法,就是把“暮春”拔出来。剑插在阵眼上,显然大有作用。


    但他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剑身纹丝不动,阵法也未受损伤。“暮春”的剑吟声飘忽几分,好像在笑他似的。


    白翎不信邪,屈指一弹剑格,道:“阿响,你来。”


    裴响上前握住剑柄。果然,因为师尊跟白翎不对付,所以他的剑也跟白翎不对付,裴响上手之后,兼其有先天剑骨,“暮春”便缓缓离地了。


    白翎笑骂道:“剑类其主真没错啊,你和师尊一样小气。”


    一股极强悍的阻力霎时从掌下袭来,“暮春”定住不动。裴响什么也没说,只是阖上眼帘,而后松开手,并拢二指竖在身前。


    此时无人握着“暮春”剑柄,它却一点点抽离了法阵。剑身震颤,凤凰叫声更加清晰,然而无从抗拒。


    白翎刚添了乱,立即鼓掌:“太棒了阿响!连师尊的剑都能召……嘢嘢嘢!”


    还没夸完,两人脚下一空!


    “暮春”封印的法阵瞬间扩张了十倍不止,覆盖整片地面。可是,就在剑尖和阵眼分开的刹那,地面消失了。


    白翎下意识向裴响伸手,与此同时,师弟也握住了他。他们往下坠去,“噗通”入水,竟然掉回了嵌玉湖。


    水下是地、地下还有水?


    不待白翎细想,两人砸出的气泡“咕嘟嘟”挤满了视野,金灿灿的明光晃得他睁不开眼。下一刻,他们重新出水,又落在了地上!


    白翎稳住身形,被眼前一幕惊得双目微睁。只见依旧是地下空洞,和之前的大小毫无二致,不过环形的墙壁围绕他们,壁上刻满符箓。


    符箓鲜红,朱砂至今未干,在刻痕的沟槽中流淌——裴响忽一皱眉,嗅到了什么,很快白翎也闻到了腥甜的异香,原来满墙符箓皆由鲜血画就,汩汩流动不停的是血!


    法阵已完全激发,覆盖着每一方地面。灵力凝成的阵轨始终在运转,三枚阵眼形成三星合抱之势,环护着当中一枝梅花。


    白翎抬头一看,金虹灵湖仍在上空,与之前并无分别。甚至聚集而来的华光,也和之前一样,落在斜生的梅枝上。


    梅树古拙,枝杈浑然如玉。点点红梅花开正艳,不理会外界物候的轮转,在此自开自落。但,没有一片花瓣落地,其但凡脱离花萼,便轻飘飘向上飞去,融入澄明的湖水中。


    开放最盛的三朵红梅,姿态不一,再度形成了三星合抱之势。洞天藏书说此为护法之象,白翎上辈子的课本也教了,三角形具有稳定性。


    而他许久不见的师尊,梦微道君顾怜,正在三朵红梅之中——此人返璞归真,化形成两寸来长,栖身于悬空的“暮春”上。仙剑也缩得像牙签一般,凤鸣细细,若有若无。


    白翎看向裴响,两人的衣服都湿透了。


    他们并非下坠,而是重历了一次掉下来的过程,估摸是阵法的奥妙之处。第二次来,所见才是真实。除掉满墙血画的符箓外,此地颇有种世外仙窟的风貌。


    顾怜趺坐于剑上,神情冰冷。


    他一袭重紫衣冠,袍袖无风自动,漫卷在片片红花之中。梦微道君曾以美貌闻名,因其五官艳丽,容色非凡。


    不过,此人目下无尘,又是展月老祖的唯一传人,仙友们谈及修真界著名美人时,绝不会遗漏他,但也不敢妄加论述,只能以一言带过。


    白翎朝师尊端详片刻,咕哝道:“剑都拔了,还不醒吗?”


    他和顾怜相对,正是截然相反的风姿。顾怜仙气缭绕,紫衣银剑,若非无上的威压迢递而出,简直如一件精雕细琢的工艺品。


    白翎则浑身湿透,随意地拧了把袖子。不过他淡金水珠缀在眼睫,润得发鬓似墨,洗得皎月般一张脸,眉眼昳丽,倒和师尊形成了工笔与白描的对照,一丹一青。


    裴响默默施了“风干诀”,道:“墙上的符文,师兄能看出一些么?”


    白翎正有此意,于是撇下顾怜,转去墙脚。在他看来,用血凝就的符箓已经很邪门了,其间还夹杂着许多凌厉的符号。现今的符修弃符号不用,仅书符文,写符号是千年前的老做派。


    宁雪传授的数百则符箓内,仅有几则被打成了禁术的,与白翎眼前的隐约相仿——或许是由墙上这些,演变而来。


    白翎心下微惊,说:“都是用来封印的。而且,不死不休,几乎和诅咒一样了。”


    裴响靠近观察,道:“是妖血。蕴含的灵力,非常之深厚。”


    符文很有年头,画它们的妖血至今不灭,显然也不简单。白翎道:“之前碧落幡里的姐姐,是不是要我们到洞天的地下来着?她说问鼎祖师爷的身体发肤什么的埋在洞天里……是这儿么?”


    他心意一动,披肩的碧落幡飞展开来,妖王的身影轻颤不止。白翎驱动“凉紫”,袭向冥想中的顾怜,然而落梅飞旋,顷刻间聚在一处,以柔克刚,稳稳接住了他的剑锋。


    白翎无奈笑道:“没有别的办法了啊……阿响,准备迎接师尊的起床气吧!”


    裴响:“什么?”


    白翎调转剑尖,钉上墙面!


    既然满墙都是用来封印的符箓,此地肯定镇守着什么。连师尊闭关都要挑在这,显然有他最放心不下的东西,要想把他从闭关中唤醒,也唯有撬动此处了!


    果不其然,在他斩断一记符文后,所有符箓轰然大亮!血光夺目,满墙符箓全活了,纷纷鼓动着跳出了墙面,像蜂群般左冲右突。


    霎时间,法阵中心的梅树迅速凋零。白玉枝叶枯萎了,红梅收拢消失,像是从没有开过。


    当空的小人面露怒意,是被吵醒的征兆。白翎紧盯着顾怜发黑的脸色,拉住旁边的裴响,道:“要不先跑?”


    不知为何,法阵明明灭灭,却不像是梦微道君醒来的缘故。


    一股阴冷的预感涌上心头,白翎奇道:“怎么会有怨气?妖血什么的有阴气正常,可是妖王亡魂在我幡里,没见他有怨气啊。到底是……”


    一只手突然钻破地表,把法阵击碎!铁钩似的五指抓住白翎脚踝,眼看要将他拖入地下。


    下一刻,浓郁的紫色拂面,是翻飞的衣袂,打碎了怪手。没错,整只手被打成了肉块,喷散在地。白翎瞧见这抹紫衣,叫道:“师尊?”


    然而不等他话音落下,蠕动的肉块又合在一起,破土而出!


    第96章 九十六、梦微 师尊反同怎么办?……


    一袭紫衣人影凌空而立, 踩着古玉剑鞘。


    “暮春”悬在他身前,杀气腾腾。


    展月一脉的二代传人,梦微道君顾怜, 被迫中止了闭关, 睁开双眼。无处可去的妖血符箓在他头顶上乱飞, 却被湖水挡道, 发出愈发焦躁的嗡鸣。


    极冰寒的视线射向下方两名弟子, 白翎立即挡在了裴响身前。他面上保持着微笑, 与师尊对视, 甚至抬手打了个招呼,道:“师尊睡得还好吗?”


    实际上, 白翎的余光死盯着“暮春”。只要剑影一动, 他就能顷刻间拉走师弟。


    不过,顾怜现在没工夫收拾他俩。因为一具散发着森然恶意的怨灵,站在了双方中间。


    白翎只扫去一眼,便没忍住“哇哦”一声。原因无他, 此怨灵实在可怖!


    早在裴府时,白翎便近距离见识过怨灵的惨状,没想到一山更比一山高,此时在汹涌黑雾间显形的, 是一名高大男子。


    他头发蓬乱, 衣衫不整, 脖子好像断了,软垂着脑袋。观其服制,俨然是千年前的古人,两手耷拉在宽大的袖摆下,十指都朝各个方向弯折着。


    除此以外, 怨灵露出来的体表没有一块好皮:确切地说,他已经没有皮了。刚才被打成碎末的双手只是黏合回了手的形状,根本没生出新的皮肉,不停地往下滴血。


    整具怨灵如血葫芦一般,突然,他的脖颈不堪重负,夸嚓断掉。脑袋落在他自个儿的手里,直勾勾地瞪着白翎!


    黑血像喷泉爆发,白翎带着师弟闪开,却已被怨灵锁定。


    怨灵的眼睛简直不能说是眼睛了,仅仅是两个黑窟窿而已,他口中也不剩一颗牙齿,从喉咙深处发出吼声。


    他速度奇快,嚎叫着扑向两人,白翎想到刚才被这玩意儿抓住脚,不禁一阵恶寒。但他不小心瞥见顾怜气到发青的面孔,又很想笑,最终拽着裴响移形换影,边跑边笑边作呕。


    顾怜七窍生烟,忍无可忍。“暮春”影动,霎时如降下天罚。


    他与林暗相同,皆是化剑流,手掐剑诀,“暮春”一转,便在他背后旋开了七十二道剑影,形成皓皓然满月般的剑轮。


    剑锋朝向四面八方,顾怜身负银盘,潋滟生辉。伴着他一声令下,剑光恍若月华流照,袭向怨灵。


    同一时刻,怨灵正好伸长双臂,往裴响的后背划来。“花谕”铮然出鞘,挡下一击,不过怨灵的力道凶猛,震得裴响眉峰一皱,唇角溢出鲜血。


    怨灵一击不成,脚下发力,更要前扑。白翎在逃跑、发笑、干呕的间隙里,居然画了张符,斜刺着一拍,正中怨灵脑门。


    怨灵生生凝滞了片刻,恰在他停顿的须臾,七十二道剑影毫无保留地砸下。顾怜为人矫情,作风也矜贵,出招却狂暴无匹,是与展月老祖如出一辙的不留余地。


    白翎倏地缩手,仍感到指尖一麻。他被剑气擦了一下——要不是有《喜乐诸天奇经》护体,估计整只手都不在了。


    再看怨灵,已经不见踪影。


    地上凿出了一个巨坑,深不见底,剑影仍源源不断地往下灌,土石粉碎声轰然不绝,折雨洞天都要被扎穿了!


    肉沫与碎发齐飞,砂壤共黑血一色。白翎缩回来的手被裴响抓住,翻来覆去地检查了一番。


    他见师弟的唇角血迹未干,下意识要给他擦了。然而空中一声怒喝:“白翎!”


    “干嘛呀?这么大声。”白翎嘴上责怪,实则手缩得比躲剑时更快,倏地背在身后。


    裴响沉默片刻,放下被他甩开的手,看向顾怜。


    他面无表情地行礼道:“天照洛东,裴响,拜见师尊。”


    “冲玄怎么不把你带在身边?让你跟着白翎,是嫌折雨洞天的孽障还不够多吗!”


    顾怜高高在上,语声似扣珠贯玉,清凌凌蕴含怒意。


    裴响道:“我跟随师兄,并无不妥。”


    “好笑。上梁不正下梁歪的道理,无人不知!”


    裴响面露克制,安静良久。他见白翎捂着双耳,满面无辜地哼歌,终是没忍住道:“那请问师兄的上梁是?”


    顾怜:“……”


    顾怜火冒三丈,下行数步:“果然被带歪了!你们不许挨在一起。冲玄何在?怎会放你们进到此地!”


    他挥手打出剑气,直奔白翎而去,又要抽他。


    这下白翎也恼了,旋身一闪,高声道:“怎么回事啊上梁,问话就好好问嘛动手动脚干什么!你不是问师兄吗?师兄他快死啦!”


    此言一出,总算遏制了顾怜的怒火。


    白翎趁机把近来遭遇的坎坷一口气说了出来,专挑要紧的讲,也不管前因后果,就把道君魔尊的名头一个个往外搬,唬得顾怜一怔一怔,面上的怒气不觉便散了。


    但当他听见是非道君篡改诸葛悟的记忆、并且已持续了很久时,忍不住道:“不可能!你是不是骗我?白翎,你总是骗我!”


    白翎正欲反驳,顾怜向裴响一抬下巴,命令道:“你来回答,他是不是在骗我?”


    裴响:“……”


    裴响抱剑一言不发。


    顾怜又生气了,白翎摊手道:“堂堂梦微道君怎会被我骗到?还总是骗到,我有那么狡诈么!师尊,别发脾气了,快点把禁制打开,去找是非道君要人啊。”


    不料,顾怜冷冰冰地说:“若你没破坏死人打造的封印,我自能解除洞天禁制。但你千不该,万不该,毁去了妖王血符。除非重新将怨灵封印……否则没人能进出折雨洞天一步!”


    “啊?那就把他封印呗。不是,你刚才没把他轰死?行不行啊梦微道君!”白翎摸着下巴,抽空向裴响低声道,“他嘴里的‘死人’专指老祖。”


    裴响:“……?”


    不容白翎多解释,顾怜喝道:“还不是因为你打断我闭关!”


    “师兄话没传完,我也不知道怎样叫醒你啊。只能努力搞破坏嘛。”


    顾怜:“你——”


    白翎:“不听不听王八念经。”


    剑轮锵然转开,锋芒直指白翎。然而正在此时,地面开始颤动,熟悉的嘶吼再次响起!


    白翎道:“好了师尊,别瞪我了——到底怎么封印这哥们儿?”


    裴响依然用“花谕”挡在他身前,盯着黢黑一片的深坑。下一刻,尘土飞扬,怨灵又从滚滚黑雾中爬了出来,仰天长啸。


    白翎嘴上吊儿郎当,其实心中颇感惊奇:普天之下,能受梦微道君七十二剑的能有几人?换句话说,会被展月老祖封印在此的,古往今来又有几个!


    与此同时,他忽然明白了师兄让他们来此的原因。想必诸葛悟也意识到了婚事不妙,所以故意要他们来破坏封印。


    怨灵一直封得好好的,诸葛悟未必知晓其存在,但他以前作为折雨洞天唯一的三代弟子时,肯定被顾怜教训过,“不要去封印的地方玩,否则会把我们关到死”之类的话。


    白翎裴响皆已辟谷,与师尊关在一处,直到他出关都无所谓。关键是要让白翎出不来,好教婚礼无法进行!


    师兄可谓是用心良苦,只是没想到牵出了师祖的秘辛。顾怜再度向怨灵出手,忽然间,白翎感到身后的“拂钧”动了一下,他立即握住剑柄。


    白翎道:“奇怪,阿响你发现了吗?”


    “怨灵影响了我们的剑。”裴响的目光落在轻晃不止的剑尖上,说,“他也是先天剑骨?”


    此类卓绝根骨,数百年一遇。白翎捕捉到了一丝异常,但短期内说不上来。


    年代久远的怨灵,濯缨真人贾济,还有裴响。全天下的先天剑骨都被他碰上了?是他有问题,还是剑骨有问题!


    顾怜的剑影和怨灵缠斗,将其困在中间。白翎观察着怨灵,不知怎的,感觉它一直在向自己扑来。


    白翎悄悄地站开数步,和裴响拉出距离。裴响察觉了他的意图,也走远几分。果然,怨灵的目标明晰了——但不是白翎,而是裴响。


    白翎的心头电光石火,想道:“这哥们儿最开始抓我,是因为我破坏了封印吧?现在盯着阿响不放,难道是因为他的剑骨?封印和剑骨……哥们儿在找老祖!”


    怨灵的复仇对象,九成是害死他的凶手,他找老祖并不奇怪。奇怪的是,自家地下一直镇着个先天剑骨的怨灵,而且死于老祖之手;老祖转眼又钦点了一个先天剑骨,收徒入门——


    是巧合吗?白翎在心底打了个记号。


    他没来得及细想,碧落幡忽然鼓胀,妖王感应到了什么。白翎抬头一看,只见顾怜结成仙印,往地上的法阵按去。


    阵轨收缩,居然捆住了左冲右突的怨灵,将其缠成一枚长蛹。原来,地下的法阵和贾济的“群锋阵图”类似,也是一件法器——亦即妖王炼就的那件。天上乱作一团的符箓纷纷落地,化为一只只妖蛛,爬满扭动不停的长蛹。


    蜘蛛的习性一是结网,恰如法阵;二是吐丝,成了束缚怨灵的绳索;三则注入毒液,使猎物麻痹无力。怪不得当初的妖王被展月老祖炼器,想必是一只大蜘蛛精!


    若论老祖所为,灭绝人性。但对封印之道而言,此举堪称鬼才,把物尽其用发挥到了极致。


    白翎终于想通了妖王和老祖的因果,这次,却完全没有破解谜题的愉悦。


    蒙在心头的阴翳挥之不去,他朝裴响投去无声的注视。裴响头一回没在看他,而是盯着怨灵倒进去的深坑,望着那没有尽头的黑暗,若有所思。


    顾怜凌驾在半空中,衣不沾尘。墙上的符箓重新显现,良久之后,地上的法阵也归于清晰,正是蛛网的形状。


    他拂手将地面抹平,道:“行了。五日之后,去找是非道君。”


    白翎:“啊?”


    他顿了顿,道:“五日???”


    “大惊小怪。如此重要的封印被尔等破坏,若是说开便开、说关便关,岂非儿戏?折雨洞天须五日后才能重新开放。”顾怜傲然地转向一旁,片刻没听见弟子的回音,不耐烦地转回来道,“站着不动干什么?你俩刚好给我当开路道童,一左一右,恭送本尊出关!”


    “师尊啊。”白翎好笑地看着他,问,“你知道我和师兄的婚期还有几天吗?”


    顾怜道:“我哪晓得?”


    白翎笑眯眯地说:“刚好还有五天哦。”


    顾怜:“……”


    顾怜的神情凝固了。显然,这出乎他的意料,有损他的威严,伤害了他的心灵。


    但是很快,他遭到了更严峻的一击。顾怜看着下方二人的动作,疑惑道:“……你们在干什么?”


    “有事出去再谈。裴响你,你为何抱他?”


    “你俩一直是这样御剑的?!”


    第97章 九十七、婚前 风满楼。


    不管顾怜如何怒火中烧, 白翎依旧心不在焉,任由师弟把自己横抱起来,御剑上行。


    他意识到了, 大婚或成定局。折雨洞天的禁制冷却时间恰好是五日, 怎么不算冥冥中的天意?


    此等机关皆由展月老祖一手打造, 旁人无从干预。然而事情的发展以如此巧合的方式, 朝着是非道君卜算的结果演进, 只能说老神棍确实有两把刷子。


    人算不如天算, 白翎很快便将诸多忧虑抛去了脑后。罢了,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是非道君不还说“逢凶化吉, 遇险为夷”么?


    既然如此, 且看众人究竟会走到哪一步。现在最让他挂怀的,倒不是婚礼,而是那具身怀先天剑骨的怨灵。


    可惜和顾怜的关系太烂,现在不是提问的好时机。


    白翎不喜欢操闲心, 很有随遇而安的自觉,故而思来想去,神情趋于舒展。裴响和顾怜都看在眼中,此时三人的高度持平, 裴响面无表情地望着顾怜, 道:“请师尊先行。”


    语气毫无波澜, 态度也算尊敬,不过两手抱着白翎,无从行礼。


    顾怜还处于既惊且怒之中,再看裴响怀里的人,一副此时情绪此时天、无事小神仙的吊儿郎当样。


    顾怜火气暴涨, 喝道:“不知廉耻!还不速速下来?”


    “不行。师尊,我不能御剑的。我御剑会晕。”白翎当着他的面,索性搂上师弟的肩膀,调整了更舒服的姿势,道,“总不能劳烦师尊载我吧?”


    “混账,不去给我当开路道童便罢了,竟还出言不逊!若是被外人瞧见你二人不成体统的模样——”


    白翎道:“接下来五天都没外人,我们可以尽情地不成体统。”


    此言一出,裴响默不作声地扫了他一眼。


    顾怜则面上一片空白,少顷,广袖一挥:“滚!!!”


    强悍的灵潮袭来,整片嵌玉湖沸反盈天。一片金色的雨中,裴响和白翎化作遁光,驰往仙去山。


    不过,七十二柄剑影紧随其后,要将他们拦下。裴响连续打出剑气,狂风呼啸,伴随着爆竹般噼里啪啦的金石相击之音。白翎也甩出源源不断的灵符,可惜两人和顾怜的境界差异太大,挡下三十六柄剑后,剑阵成型,挡住了他们前去的步伐。


    金雨蒸腾作灿烂云霞,涌出湖心。紫衣剑修与他们相隔十里,不过一记掷地有声的“哼”,清晰地传到二人耳中。


    顾怜冷冷地说:“三十六剑……算你们长进。”


    —


    “啪”的一声,吸饱水的抹布砸在地上。白翎双手抵在上面,弯着腰从走廊一头跑到另一头。


    待他以这种奇怪的姿势跑回来,走廊一侧便多出了一条闪亮又干净的水痕。


    裴响在走廊的转角处放下两只木桶,一只装满清水,用于换洗抹布,另一只是空的,用于拧掉污水。


    他们都解掉了比较飘逸的外袍,箭袖挽到手肘,全力打扫卫生。白翎用手背擦了下鬓角,对师弟弯眼一笑,又推着抹布飞奔出去了。裴响做不到像他一样不顾形象,用“花谕”的剑鞘顶着抹布,配合“滚水诀”洗刷走廊的另一边。


    “花谕”悬在他身后,发出“嘤嘤嘤”的剑吟。


    顾怜素来自负,认为只要有他坐镇,必能保弟子无虞。所以,白翎和裴响被抓到了红台——即将供新人礼成、宾客享宴的所在。


    此地前不久才完工,洒扫进行到一半,洞天关了。顾怜勒令二人,五天内要将场地收拾妥当。待洞天重开,须得保证一夜之内万事俱备,令婚事如期举行,不能让霁青道场看本派的笑话。


    师尊死要面子活受罪,白翎并不意外。没让他俩先将湖畔的白玉楼阁、亦即顾怜的梦微观清扫一遍,已经算顾怜大发慈悲了。


    不过,顾怜修习《法眼遍历秘典》,任何细枝末节皆难逃他的眼睛。好处是他运功看见了诸葛悟的情状——在一座禁制重重的法阵中静修,并无大碍;坏处是白翎和裴响的所有小动作都被他尽收眼底,只要他想,随时能一览无余。


    若是别人家的师尊,定不会探查弟子的隐私,待弟子如待洪水猛兽一般,时刻提防着。


    但顾怜生性多疑,面对的又是洞天头号孽障白翎,还目睹了他跟裴响勾勾缠缠的模样,恨不能化出一百零八号分身,围着他俩盯梢。


    一天十二时辰,唯有午后几刻钟,顾怜惯常小憩。于是仅有这片刻闲暇,白翎可以偷懒,或者和师弟讲些不三不四的话,放松心情。


    今日已是折雨洞天封闭的最后一天。


    待天光入暮,环绕天宇的阵轨便会消融。


    红台以及周围的馆阁、排布的席位,全部清扫完毕。只剩角落里一座五层的塔寺,高悬铜钟,作装饰之用。


    饶是用来撑场面的建筑,顾怜也下了指令,要两名弟子把每一层阶梯都洗干净。反正是最后一天了,图个善始善终,白翎便没有与他对着干。


    塔内的阶梯螺旋上升,白翎和裴响一级级往上洒扫。当他们来到塔顶,吹着凉丝丝的风,恰好午后。


    数日以来,二人都系着围裙。衬着过膝的衣衫下摆,怎么看怎么像白翎上辈子刷到的女仆装。等拿上抹布和水桶,就更像了,以至于他干家务干得乐不可支。


    忙碌的间隙,只消回头看看黑裙女仆版师弟,白翎便能笑出声。此时也不例外,他将抹布和水桶一放,懒洋洋地靠在栏杆上。


    隔着古老的铜钟,师弟背对着他,仍在一丝不苟地擦拭石柱。少年人背影挺拔,白翎欣赏了一会儿,又忍不住笑倒。


    裴响维持着平静的脸,可是白翎这几天总在瞅他几眼后,莫名其妙地大笑,又不解释是何缘故,十分反常。


    眼下故态复萌,裴响略略侧目,不冷不热地道:“师兄如此喜不自胜,难道是因好事将近。”


    “诶?”白翎反应过来,连忙自证,“怎么会!我是看你看笑的呀,和结侣有什么关系?”


    “所以,因何发笑。”裴响顺手擦过栏杆。


    白翎道:“很难说明白……但是,主要是因为你好看嘛,阿响。又好看,又会收拾,还不嫌我干活差……哎呀。”


    话没说完。


    要是说下去,几乎能顺理成章地来一句“得夫如此,夫复何求”了。


    白翎的目光稍微躲闪了一下,希望裴响没听出他的未竟之意。可惜,师弟实在太明白他。裴响执着毛巾的手停顿片刻,慢慢拧干水,洗了一遍,换了新的柱子擦。


    白翎道:“咳咳,聊一会儿呗阿响,反正今天能干完的。明天……明天就不好聊天了。”


    “嗯。”裴响淡淡地应了一声,随后将抹布放在桶里,甩去指尖的水珠。


    他回身,看着白翎问:“师兄想聊什么?”


    “我……我上次讲的话,你明白了吧?”白翎冷静了好几天,最终还是说出了口。现在风和日丽,二人独处,已是他能等到的最佳时机。


    再不说,万一没机会了呢?


    裴响问:“哪一句?”


    白翎有些不自然,小声回答:“当然是夸你那句啦。”


    他指的是夸赞裴响亲起来滋味不错那句,孰料师弟沉默须臾,刻意曲解他道:“哦。好看,会收拾,不说你?”


    “……不要揣着明白装糊涂啊!你知道我意思的。”白翎刚一支棱,又软和下来。铜钟在秋风里不动如山,两人看对方时,都有半边身影被钟挡住。传出去的话语,也仿佛在青铜上弹开,溅出层层浪花。


    裴响轻声说:“我知道。”


    “我就知道你知道。”白翎嘀咕了一句绕口令,“你那句话,我也明白。”


    裴响又问:“哪一句?”


    “你说你不像宠妃因为她不爱昏君啊。”白翎语速飞快,似能以此追上愈发急切的心跳。


    然而,裴响道:“仅此一句吗,师兄?”


    第98章 九十八、托孤 年少时,不信人间有别离……


    白翎被问安静了。


    是的。说不清从什么时候起, 师弟话中话外,明里暗里,总在传递若有若无的情绪。不论是愉悦也好、羞恼也罢, 甚至偶尔幽怨, 恨与无奈, 都点点滴滴鲜明如昨。


    白翎不禁笑眼微弯。


    被在意的感觉如此真切, 像是被好天气包裹着。


    他笑嘻嘻地歪起脑袋, 把整张脸露出来。裴响见他不回答, 盯着他片刻, 上前一步,白翎却把头缩回去了, 绕着中间的铜钟, 与他兜圈子。


    两人互相试探着移动,总是短暂地瞥见对方,下一刻又被挡住。不过,他们都知道对方就在这里, 这里只有他们。


    终于,越跑越快了,是“神行术”与“夜游诀”的较量。白翎不知为何,小孩才玩的幼稚游戏, 他竟也玩得如此开心。


    突然, 裴响停步回身, 张开双臂。于是,毫无防备的白翎正面扑了他满怀,结结实实地契进了他的怀抱中。


    白翎“哎呀!”一声,闻见熟悉的暗香。几乎在闻到香气的一刹那,便感到心满意足, 不想动弹了。


    裴响把他拥在怀里,总是微微扬起的头埋在白翎肩上,好像想和他融为一体。白翎有所察觉,紧紧地回抱住师弟,扬起的面庞只露出一双眼睛,倒映出明媚的云影天光。


    裴响的臂弯越发收紧,仿佛在极力地克制着什么。


    白翎怔了片刻,睫毛簌簌颤抖起来,最后像是被日光刺伤双目,倏地闭上了眼。


    安宁稍纵即逝,两人小心维系了数日的平静,被一个拥抱砸得粉碎。


    顾怜决意继续婚典,说到底,他并不将弟子们的身家性命放在心上。若是真到了万劫不复之地,诸葛悟与白翎只能择其一,他会选谁显而易见。


    白翎甚至可以预见,师兄进境失败、走火入魔的话,顾怜估计两个弟子都不要了。此人定会亲手清理门户,诛杀诸葛悟,维护展月一脉之名。


    遑论立场不明的是非、推波助澜的广寒、置身事外的驾鹤、暗中作祟的问鼎——白翎在脑海中一列,自己都发笑。他们何德何能,同时招惹上四位道君?


    他小声说:“阿响。”


    “嗯?”


    “我也喜欢你。”


    “……”


    许久无人说话,但两人紧密相依,白翎能清楚地感觉到,师弟的胸膛在剧烈地起伏着。


    磅礴的情绪在心口膨胀,迫切地寻找出口,快要把人撑裂。


    “师兄。”终于,裴响压抑道,“不要再与他们勾心斗角了。我不想看你如履薄冰,你笑得越来越少……不妨逃走如何?你闭关的日子里,我去虞渊,实则是为了探索通往魔域的道路。师尊手眼通天,只有魔域还能供你藏身。我找到路了,只要你愿意走。你也无需担忧诸葛师兄,我会留下来与他欺瞒天道,你可以远走高飞!”


    素来冷淡的嗓音渐渐染上疯狂,如一滴墨,坠入了清水,瞬间蔓延开千丝万缕的黑色。


    白翎没想到师弟进虞渊的真正目的是这个——对啊,争鸣关最为险要,正因老祖布下的迷阵于此间最为薄弱,魔修总是从中偷渡到人界。裴响在争鸣关拼杀多日,原来一直在为他寻觅脱身之路!


    眼睛发酸,白翎忙往上看,免得泪水掉出来。


    他强笑道:“怎么现在才说?不早告诉我。”


    “你不会同意的。你总是更在乎别人,不在乎自己。”


    裴响几乎有些咬牙切齿了,松开他,但是双手攥着白翎的双腕,迫使两人四目相对。


    他们眼中都有水光闪动,白翎被说中,显出一分恍惚。他不知该讲点什么,心脏又疼又烫。眼前的少年人目不转睛,漆黑的眸子里只盛着他,像是一面为他而生的镜子,发现白翎心神飘荡后,浮现出更深刻的痛惜与暗恨来。


    裴响凉丝丝地笑道:“你看,我说对了。师兄,你知道我和贾济真正商议了什么吗?”


    “你……你不会……?”白翎双目圆睁。


    裴响道:“没错。我被他撞破邀请魔尊,落在他眼里,自然是勾连魔修的重罪,势必向昭雪司揭发。而我假意为了让他缄口,答应在你大婚前夜,送你出折雨洞天,毁掉诸葛师兄的婚事。太徵一脉会助你前往魔域,或许还有神教新派的手笔,唯有他们能瞒过师尊与是非道君。师兄,请你去黑市飞宫等我,那里尚算太平。请你……请你……”


    他的笑竟然显出几分扭曲,黑沉沉的双眼深处,有冷火燃烧,是满腔情绪最终的宣泄口。


    裴响的唇轻轻颤动,半晌后放低声音,道:“……求你了,师兄。走吧。”


    泪与笑俱沉没在覆顶的哀伤之中。


    白翎下意识回避,习惯性地牵动唇角,却被此时的师弟牢牢吸附着视线,怎么也无法看向别处。


    钟声忽然响了。不必由人撞动,自能宣告时辰的更迭。


    两人离得太近,同时皱了皱眉。他们不会被此等凡音伤到,可是白翎闪电般挣开了师弟,退到另一边的栏杆上。


    他道:“不好,师尊要醒了!”


    白翎抓起抹布,“哗啦啦”拧干。裴响却执拗地握住他小臂,道:“师兄!”


    白翎说:“我不会答应的。快点干活!”


    “我们已经清扫完毕。你若不走,贾济必然会来检举我,昭雪司轻则判我余生皆在悔过涯面壁,重则将我问斩。还不如让我顶替你,与诸葛师兄赌命。”


    “你说的很有道理。但你和贾济合谋一次,以后再也抽不了身。他出自太徵一脉,背后是神教新派,他们反展月老祖!”


    白翎将眼一闭,没想到师弟背地里已经做到了这种程度。放在别派,已然会将他视作叛徒。


    裴响却道:“我只求你平安。”


    白翎定定地望着他,少顷,忽而莞尔笑言:“可我对你的喜欢,也不是让你去替我冒险。”


    话音落下,两人皆感到一阵怪异。仿佛有一只无形之目,在上空张开,注视着他们。


    不仅是上空,瞥视他们的目光来自四面八方。不论他们如何躲藏,都无所遁形。


    顾怜的声音响起,道:“白翎,你来一趟。”


    白翎不紧不慢地“哦”了一声,可是依然和裴响对视着。于梦微道君视下,他们无法继续争辩,直到顾怜心生怀疑,问:“你们在干什么?”


    “没什么,师尊。”白翎微微笑着,意有所指地说,“阿响一向听话,最不用担心他。你说对吗,师弟?”


    少年眼底的光焰一点点熄灭。


    穷尽心血才谋得一条破局的通路,偏偏被白翎拒绝了。他强烈的自尊不允许他低声下气,刚才泣血一般的“求”字,已经是他把真心剖出来碾碎的成果。


    白翎维持着神情不变,以免被顾怜看出反常。


    但他也承受不住裴响黯淡的双眸,又笑了笑,最后没忍住道:“阿响,你也该信一信我呀。我要是有去无回……哪里会和你说实话?当然是再狠狠地骗你一次,彻底让你恨上我嘛。”


    话声很轻,顾怜发出不满的斥问。裴响倏地抬起眼睫,盯着白翎。


    白翎却不敢再多留一刻,匆匆转身。他一面应付着顾怜,说着“来啦来啦别吵”,一面独自前往嵌玉湖。


    —


    距离上一次步入梦微观,已经过去了两百余年。


    景物分毫未变,甚至观中陈设的摆放,也一如从前。白翎故地重游,轻车熟路地登上顶层。


    楼阁四面通风,重重帐幔飘飞。帘幕间红梅花瓣飞动,细看之下,是从墙上雕刻的梅树枝头飞出,若是触及地面,顷刻间粼粼消融。


    紫衣剑修人影凌空,端坐于殿阁尽头,“暮春”平在身前。顾怜召白翎前来,原因倒是简单:为白翎再赐一道护身符。


    白翎颇觉意外,他都快忘记这茬了。


    护身符耗费的心力颇多,白翎以为顾怜懒得重绘,从没想过主动要求。不过,有好处就照单全收。他往顾怜跟前一坐,扯出一副礼节性的灿笑。


    顾怜见他出乎意料,完全把师尊当恶人,气不打一处来。看白翎和两百多年前毫无二致的没心没肺,更是窝火,手里画着繁琐的符箓,嘴上狠狠地挖苦道:“无知者无畏,果然不错。你说冲玄结侣必杀侣,又什么准备都不做,专等着本尊受累善后。是也不是?”


    “怎么会呢师尊。我掉进了死局就听天由命嘛,何苦要费心劳神?”白翎佯装乖巧。


    顾怜道:“你说的话,我一概不信。你定是已经找好了退路,心怀鬼胎。”


    “太生分了,师尊。不过你说得对,我确实不喜欢坐以待毙。本来以为把你弄醒,可以叫停婚事的,没想到……也没关系啦!只是五天内临时想出新的死里逃生大法,实在是不够高明。”白翎说着说着,略显出神,低低地道,“可惜……要想成功的话,办法不能告诉任何人。”


    顾怜沉默片刻,说:“无妨。事以密成。”


    他又停顿许久,终是别扭且生硬地道:“我知道结侣对你的风险。但是,冲玄再不进境,亦将陨落。放在以前,我无需尔等苦修助力,不料神教中异端滋生……啧。”


    顾怜面露烦躁,“暮春”发出急促的凤鸣。堂堂梦微道君,亦有力所不逮之事,比如道场中权势倾轧,比如道君间世故往来。


    他独居多年,其实是在逃避。现如今内忧外患,他却不得不站出来面对了。


    可是白翎知道,师尊能倚仗的,只有他手中仙剑。师徒俩积怨已久,但白翎并未真正地记恨过师尊,因为他明白,顾怜是个心如白纸的剑痴。


    顾怜往符中注入灵力,一直持续到了晚间,禁制即将解开。终于,他收手起身,与白翎沉默地等待着折雨洞天解封。


    两人望着入暮的天色,帐幔凌乱飞动,空中充斥着令人不安的气息。顾怜忽然问道:“你真有死里逃生大法?不会又是诓我的吧。”


    “我已经有了必须活下去的理由,师尊。”白翎凝视着红台的钟楼,不知在看什么。少顷,他转回头,对顾怜认真地说,“不论如何,请您替我照看好阿响。师尊,请把这当成我的遗愿吧,拜托了。”


    第99章 九十九、结侣 全员到齐,演出开始!……


    一声弦动, 引领万籁。


    笙箫有序和鸣,欢愉的乐声似溪河流淌,在入夜的折雨洞天内回荡。


    婚典即将开始, 环绕天宇的阵轨融化了。是非道君对此早有预料, 其传人带领神教教徒, 足有千计, 有条不紊地进入洞天。


    他们各司其职, 在半个时辰内, 迅速置办好了婚礼所需的一切。


    青鸟检阅请帖, 红鸾分发喜糖。无法计数的灵石铺满芳草,从洞天入口开始, 形成了一条光华璀璨的通道。


    不知是何等符箓起的效, 幻化出无休止的花雨,从夜深处飞起,栖息于古树的枝叶间,绽成灯盏。微风在林中游走, 拂动万千花灯,一时间天地琳琅。众星捧月,簇拥着路尽头的仙家殿宇、十丈红台。


    左侧的宫阁之内,白翎被十来号人围在中间。


    两名神官一左一右, 正在紧锣密鼓地捯饬他。驾鹤一脉的小辈们全来了, 在林暗的指挥下帮忙打杂, 此刻也对白翎的装束发表着不同意见,时不时上手调整,争个不停。


    至于林暗,忙里忙外,堪称脚不沾地。这就是展月一脉人丁稀薄的坏处了, 顾怜作为道君,自然要在主位上端坐,只有其他道君造访时,才降尊纡贵地寒暄两句。其余时候,他都和“暮春”摆着架子。


    可是除他以外,唯一能撑场的弟子正是两名新人之一。诸葛悟由是非道君送来,不知为何,一直未于人前露面,大概在红台右侧的宫阁里静候。


    于是来往逢迎、应酬宾客的头号人选,不知怎的成了林暗。好在道场仙友们大多了解展月一脉的情况,也知驾鹤一脉与其交好,对此并无二话。


    神官一同问候来客,神侍在席间走动侍奉,算得上宾主尽欢。诸方大能先后入席,异象纷呈,把折雨洞天的夜幕照得亮堂堂如同白昼。


    因为所有派系皆收到了邀请,到场之人络绎不绝。筵席分作内中外三环,红台之下,列座一百,只有各派系的掌门有此尊荣;中间一环则是每派栋梁、得意门生,以及修真界有名的散修;至于最外围,供散客自行取乐,算是仙家流水席。


    白翎透过窗纱,隐约瞧见了婚典的景象。


    搞卫生的时候,他已经摸清了场地大小,暗叹靡费。没想到人们渐渐把席位填满后,声乐共响、歌舞齐动,更是一派梦幻豪奢之状。


    幸好,他的礼服不算繁冗,还能活动手脚。虽然修真界对断袖帕交之流颇有微词,人们论起时,也会以夫妻囫囵指代,但俩男的成婚,便都穿新郎官的礼服,不会非要其中一人穿裙装、戴盖头。


    得知白翎不会再扮女子妆饰时,驾鹤一脉的小辈们很是扼腕叹息了一番,显然,都对他魔域里穿女修道服的形象念念不忘。


    不过,青年明净清柔的容貌在穿白衣时,不怎么显山露水;添了一袭碧色斗篷后,依然谈不上以外表逞锋芒,很能和小辈们打成一片;眼下换上大红吉服,如血的颜色散发慑人艳光,映着他当中一张皎白的脸,却头回令人感到了不可逼视。


    与往常判若两人,但让小辈们耳目一新。


    白翎被他们此起彼伏的赞扬声夸到无奈,心里又压着一堆事,只好端着略显倦意的笑脸。小辈们问他意见,他也答得心不在焉。


    田漪察觉了什么,见师兄弟们还喜气洋洋、问这问那,一人发了一巴掌,把他们拍安静了。


    白翎犹未在意,两名整理喜服的神官倒是感激地望了田漪一眼。


    “你们来的时候,有碰到阿响吗?”白翎忽然问。


    “裴师弟啊?”徐景立刻回答,“当然了,他就坐在你家师尊下手,风光无限!几乎和其他道君们平起平坐了,也是沾了师兄你的喜气,哈哈哈……”


    冯丘说:“对,他算两位新人的家属。”


    “这样啊。”白翎点点头,笑道,“这样就好。”


    田漪谨慎地问:“白师兄,你们没吵架吧?”


    “吵架?怎么会。”白翎轻声说罢,两名神官退开,示意他已经穿戴完毕、可以静坐等候上台了。


    他却没有和寻常的新人一样,第一时间去铜镜前欣赏自己的身姿,而是走到窗前,往师尊的方向看。


    神官提醒道:“请真人退后,以免受宾客注目。婚典尚未开始,请您再等候片刻。”


    “不是,我没有急着结婚的意思……看看热闹不行吗?”


    白翎并不听他们的,甚至调整了一下窗帘,终于看见师尊主位旁边,安置着一张低他三分的席面。


    裴响一袭黑衣,在众多颜色中格格不入。夜已被点亮,到处是灵光幻彩,唯有他端坐不动,目视前方,“花谕”静置于膝前。


    个别地位较低的掌门拜会顾怜时,免不了生出攀谈的心思,知道顾怜最烦客套,便把主意打到了裴响身上。这些人知道裴响先天剑骨仙途不可限量,又认准他境界尚低,不得无礼,所以不住地瞄他,有意把话题扯上他的关系,好和顾怜套近乎。


    不过,媚眼抛给瞎子看,心机耍到顾怜前。梦微道君最多冲这些人点个头,见他们迟迟不肯离去、瞅着裴响顾左右而言他,讲什么“道君教徒有方”之类的屁话,当即朝旁边的神官抬手,让他们赶人。


    白翎看在眼里,目露笑意。他冠冕精美,金簪横穿发髻,两侧垂落鲜艳的玛瑙珠串,还连了几缕朱缎挽在颈后,身影投在窗纱上,颇引人注意。


    神官们不得不上前拉起窗帘,道:“请真人稍作。”


    白翎耸耸肩,往矮榻上一躺,拍拍两边的空档,让驾鹤一脉的小辈们也来休息。


    神官们顿时咳嗽连天,小辈们伸出去的脚又讪讪缩回,最后在榻前坐成一排,陪白翎聊天。


    然而,白翎转念一想,蓦地意识到了不对劲之处:“花谕”是出了鞘的。


    仙家礼仪,赴会须收敛兵刃,以免煞气冲撞筵席。就连顾怜悬在身侧镇场的“暮春”,都好好待在古玉剑鞘之内。


    裴响最懂这些繁文缛节,凭他遵纪守礼的性子,怎么会犯这种疏漏?


    白翎霍然起立,又要往窗前走,被神官一左一右、死命拉住。


    不待双方较劲,雄浑的钟声在所有人头上敲响——吉时已至,恭贺新婚!


    白翎眯了眯眼,来不及了。广寒一脉的乐修们奏响喜乐,锣鼓喧天。


    在他看不见的地方,也就是折雨洞天之外,整座霁青道场的上空,皆有焰火升腾。烟花漫空,从霁青山笼罩到霁青城,凡人与仙家同喜。


    千万道流光飞彩,落于地面,竟然是铜钱和喜糖。不论大人还是孩子,皆跑出家门,欢呼着传递展月一脉大喜的消息。


    “桃花真人”的名号不胫而走,热闹喜庆的氛围感染草木,即便遥远的虞渊、凄迷之地,今夜似也被照亮几分。


    一列黑影悄无声息地登上争鸣关,为首之人赭衣金冠,正是濯缨真人贾济。


    折雨洞天的上空越红火,他的脸色越铁青,身后紧跟的侍从们大气也不敢喘。


    甫一来到城头,贾济便怒极扬袖,大步流星道:“展月一脉的小混账,果然不可信!裴响那厮……师伯!”


    他没说完的话断在口中,咽了咽唾沫。


    只见凉薄的月光下,遍地尸体。在此镇守塔楼的神教教徒,过半数倒在了血泊中。有一人匍匐在地,极力向某物伸手,肘部以下却不翼而飞,鲜血浸透了砖石。


    活着的几名神教教徒,显然与死者们并非同一阵营。其中一人把断臂者没能够到的东西捧起来,细细擦去其上血点,端入华盖之后。


    数尊华盖,垂下长长流苏,不染纤尘。见到贾济,举盖的弟子无声让开,露出里面的尊者。


    中年人接过新派教徒奉上的东西,原来是一枚火石。擦燃此物,可掷入烽烟台,点起烽火警示道场。可惜,慢了一步。


    太徵一脉的二代弟子,共有三名。此时不动声色的中年人,是师门同代之首。


    他一眼也没瞥向贾济,仿佛对他空手而归并不意外,只道:“又被耍了?”


    “师伯,您……您动手真快。”贾济避开满地残躯,上前草草行礼,气道,“裴响忒不是个东西。我就说,他哪里舍得动他的师兄?我明明把您的‘纳灵盏’都借他了!一闷棍打晕白翎收进展中,很难吗?他个骗子!无耻之徒!!”


    “吃一堑,长一智。记住此时丢的颜面,以后,加倍索取。”中年人波澜不惊,而后看向城下,此时的虞渊之内,争鸣关中,点点鬼火正在亮起。


    中年人终于起身,道:“来了。”


    贾济还欲再骂,见此情景,亦不敢多言。只见浓雾里显出无数人影,个个身披黑袍,全副武装,铁甲包裹着每一寸躯体,仅露出一双双颜色各异的眼睛。


    魔尊亲卫们上一刻还在雾中,下一刻已然林立于城墙。一股阴寒之意扑面而来,伴随着隐隐腥气,贾济吸了吸鼻子。


    为首的亲卫向两旁一分,一个高大的男子脚踏虚空,步步走来。


    此人满头火红的卷发,无拘无束,波浪般飞在身后。他亦周身覆满铁甲,只是没有黑袍,展露着强健的体魄。他容貌英挺,本来堪称俊美,不过两道纵横的伤疤刻在颊边,生生破坏了养尊处优的面相,邪意疯涨。


    而他和头发同样火红的眼睛,正直勾勾盯着太徵一脉诸人。在此人眼底,是一片绚烂魔纹,只消对视一眼,便要溺毙其中!


    太徵一脉的侍从们无不俯首。


    千年来,与道修们激战最酣的沉音魔域,今夜魔尊亲临!


    沉音魔尊衣眠睥睨四周,已不屑于克制自我。过于猛烈的魔气环绕着他,令他整个人如在火中,身披红光。


    太徵一脉的中年人直视着他,衣摆在狂风中不动,唯有环护的华盖轻转。


    衣眠喝道:“见鬼的护山大阵关了没?诸葛悟何在!还不让本座速去取他的项上人头?!”


    中年人稍一侧身,伸手道:“请。”


    话音一落,衣眠纵身飞出,化作一道流火,袭往今夜的欢声笑语之处。数百道黑烟紧随其后,贾济面露兴奋,也要御剑跟去。


    不料,中年人将手一横,拦住了他。


    贾济震惊道:“师伯,您这是何意?我、我不是要去接魔尊一招吗!折雨洞天聚集了所有派系的掌门,借他们的剑,我一定能和老祖当年一样!我的修为也可以更进一步了,化神期唾手可得——诸葛悟的婚典上,主角终将是我!”


    中年人不语,一只茶杯自他袖里飞出,转眼化作金钟大小,把贾济吸入其中。


    贾济悲愤的呼喊传了出来:“师伯!您的‘纳灵盏’怎会在此?您到底在干什么!”


    “师侄,睁眼看吧。你要当选道君,何必急于一时,以身犯险接那衣眠的刀?万境魔尊之力,岂是你能用命去赌的。展月一脉裴响,俨然是借刀杀你,你却迟迟不明……唉。就让魔尊去杀了诸葛悟,你不照样能当上道君么?偏要作劳什子展月第二……”


    中年人悠悠叹息,冷眼望向折雨洞天。


    贾济犹在吵闹,不敢相信师长从头到尾把他蒙在鼓里,让他梦碎。


    中年人不堪其扰,把茶杯丢回袖里,道:“所以我说,你‘又’被耍了啊。”


    而就在他说罢此句,满天的流火和黑烟尚未抵达之际,远方的折雨洞天忽然闪烁几下,传出一片哗然。


    喜乐声停了。


    衣眠化身的流火亦顿在半空,似看见情况不对。中年人皱起眉头,盯着远处走近数步,扶住了城墙。


    时间回到半刻钟前。


    新人以红缎绸花相连,走出了两侧殿阁。他们即将在红台中心相遇,一同朝向师尊顾怜,参拜礼成。


    白翎见到了师兄。一别几日,诸葛悟的神情并无变化。


    不过,白翎忽然感到了令他毛骨悚然的熟悉——诸葛悟的表现太正常了,正常到和记忆中完美对应。白翎突然意识到,他已经见过了无数次这样的师兄。


    以前的三百年中,师兄每与他分别一段时日,再见面时,总这样温文尔雅,好像过往的相处被洗净,两人重新认识。


    诸葛悟待他和裴响都尽心尽力,他们却始终有着淡淡的隔阂。白翎以前并未细究,如今恍然大悟:原来诸葛悟在那么早的时候,就被是非道君控制着情感了。


    是不是老神棍早已笃定了会有今日,若放任诸葛悟与师弟们感情日益深厚,会令他拒绝杀侣,无从进境?


    所以每隔一段时间,便要清洗诸葛悟的记忆,确保他遍历诸情,又能轻易斩断!


    白翎心头雪亮,注视师兄的脸色也趋于复杂。如此一来,他临时想出的死里逃生大法,不得不用了。


    其实说来简单——就是假死。既然假结侣可以蒙蔽天道,假死为何不能?


    他有《喜乐诸天奇经》护体,接顾怜的剑还须三思,接师兄的剑却可以一试!反正全天下修这功法的,只有他一个,谁能想到,纵使在众目睽睽之下、师兄的双剑穿过他胸膛,他也未必会受一丝痛楚!


    此法唯有一点缺陷。


    裴响明知他的功法如此,却连触碰封锁洞天的锁链时,都要代替他。如果让裴响知道白翎的打算,知道他要以命相搏,定不会让他如愿。


    所以,白翎要骗所有人。


    太喜欢一个人,总是如此,不肯让那人受到半分伤害,哪怕只是一种受伤的可能。


    对方如是,他亦如是。


    第100章 一百、暗香 好像水融于了水。


    淡淡的阴翳在诸葛悟的步履间滋长, 白翎目光微顿,心生疑惑。


    是他看错了吗?师兄走过之处,为何会有魔气。


    白翎抬起眼帘, 却见诸葛悟死水无波的眼里, 爬着几缕血丝。剑修静如凝固的面容上, 唯有双目不复以往清明, 好像在强行压制着什么。


    两人越走越近, 白翎的感觉也越来越强烈——没错, 是魔气!


    突然, 他看见面前人张嘴,冲他一字一顿地说:


    “阿翎, 快跑!”


    刹那间, 两道寒光一左一右,飞出了诸葛悟的袖摆。不是别的,正是“千恨”与“万怜”。两柄仙剑齐齐刺向白翎,他下意识侧身, 后跃数步。


    来了!


    不知为何,他们明明尚未礼成,诸葛悟却完成了“遍历诸情”,一派走火入魔之状, 必须即刻诛杀道侣, 以正道心。


    与此同时, 是非道君将手一翻,祭出了一方棋盘。那不是普通的棋盘,白翎只消一眼便认了出来,居然是展月老祖的压箱底法宝之一:方圆弈台。


    天圆地方,棋子移动为圆, 棋盘静止为方。


    霎时间,纵横的经纬伏地铺展,偌大的折雨洞天对应在区区一方棋盘上。灵石棋子次第亮起,刻字从“马”、“炮”化成了“君”、“散”之类,代表着在场人群。


    是非道君双手飞动,拨弄棋子,将其划作不同阵营。白翎被一阵怪异的感受攫住全身,忽而脚下不稳,地面颤动,他与周身场景一齐变小了。


    不仅是他和诸葛悟置身的红台,还有台下的三环筵席,尽数微缩,互相之间生出鸿沟,倏地分隔成一座座孤岛。


    唯有是非道君,分神外化,顶天立地。他先手发动了方圆弈台,借助老祖的神级法宝,把其他道君和掌门暂压一头。人们不明他所做为何,一时间按剑不动,纷纷呼唤。


    “是非道君!”


    “您这是在干什么?”


    随着刻字是“乐”的棋子被丢开,喜乐声戛然而止,乐修们受到无形的巨手操控,全部堆在了角落。顾怜勃然大怒,粲然剑轮于身后展开,喝问是非道君:“你用那破棋盘作甚?!”


    高空之上,是非道君的面庞比红台更宽广。老气横秋的少年人面孔,露出高深莫测的微笑。


    他抬起手,俯视众人如俯视一盘棋局。道君们被刻着“君”字的棋子代表,是非道君拈起一枚不曾变化的“卒”,往“君”前一推。


    小山般的怪物爬出虚空,顾怜剑影齐出,道:“雕虫小技!”


    是非道君却说:“不。此为‘缓兵之计’。”


    他挂起微笑,无意间,却和顾怜的身侧之人对上了视线。黑衣少年持剑在手,冷冷地注视着他。


    其余道君和掌门都知情况不对,纷纷出招,但是尚不清楚梦微和是非两大道君的龃龉,所以多数只是做做样子,稍微配合顾怜。


    一片神通之间,唯有少年的黑衣猎猎飞动,锋锐的视线自下而上袭来,让是非道君停顿了片刻。他二人一个似巍峨高山,一个似渺茫砂石,却有刹那僵持。


    少顷,是非道君的分神收回目光,看向棋盘的另一块区域。


    红台之上,只余二人。


    “千恨”与“万怜”皆被魔气浸染,龙吟哀啸,诉说着狂乱。诸葛悟修的是意剑流,仙剑受他意念指引,时而飞动,时而凝滞,寒光闪跃不休。


    他屈膝跪地,鬓边一片冷汗。白翎扶住师兄,结果摸到一手鲜血,道:“你受伤了?”


    诸葛悟露出一丝惨笑。


    白翎拉起他袖口,发现师兄从手腕开始,每隔一寸就被扎进了一根钢钉,看伤口血迹,隐隐发黑,已经维持两三天了。


    此物名为镇魔钉,专门用来镇压走火入魔的修士,据说能截断灵脉,防止魔气污染丹田。白翎没有料到,《玉壶冰心箴言》如此凶险——只要进境,便会走火入魔,除非立即杀侣,否则万劫不复。


    可是诸葛悟不该结侣后才算遍历诸情吗?


    白翎问:“师兄,你……”


    “快跑。阿翎,我已经入魔了!”诸葛悟却打断了他,双目越发泛红。


    白翎急促地说:“师兄,你还是要杀我才能进境么?那你快把我杀了。信我,我不会有事的!刚好当着大家的面,快杀了我!”


    “不……你必须速速离开,带上小裴一起!我听了小裴所言,得知他与你近来种种,终是理解了有情人何谓相思……让我体悟最后一情的是你们,我要斩的也是你们!走啊,不然你们都要死!”


    诸葛悟猛然一挥,将白翎推得连退数步。听清他说的话后,白翎双目微睁。


    “啊?让你感受到爱的是……我们俩?”


    白翎面色一白,意识到事态终究超出了他的预料。千算万算,没算到诸葛悟想通情爱是由于他和裴响二人,这下光靠他假死也未必有用了!


    诸葛悟必然将此事瞒过了是非道君,否则,老神棍定会将裴响也丢到红台上,迫使诸葛悟杀死两名师弟。


    “千恨”与“万怜”发出嘶叫,恍若苍龙受困,竟然将遥远的嵌玉湖水吸引而来。诸葛悟是水属性修士,金灿灿的波浪填入孤岛之间的沟壑,汹涌澎湃。


    是非道君见他迟迟不动手,话语声像是在高空敲钟:“冲玄,你是三代第一人,你有更重要的使命,不要意气用事!”


    然而另一人道:“他是我的弟子,岂轮得到你来管教?”


    七十二道剑影纷至沓来,银白的剑身形成另一重潮水,与金虹灵泉对冲。方圆弈台上,刻有“君”字的棋子陡然开裂,顾怜把法宝捏造的结界撕出了一道缺口!


    在极致的破坏力下,饶是老祖的看家法宝,也招架不住。紫衣如沸,身负剑轮,倏然凌空。


    顾怜不喜外化分神,以本体和是非道君对峙,道:“拿我两个弟子去喂另一个弟子,问过我话了吗!”


    是非道君看方圆弈台都困不住他,不得不叹息:“梦微啊,这具棋盘可是你师尊的至宝之一,你就这样砸坏了,实难修……”


    “少废话!”


    “……”是非道君问,“你猜他为何赐我此等法宝?”


    顾怜冷笑一声,张开双臂,剑影若天雨流芳,洗遍十方大地。在他的仙剑照拂之下,“喀嚓”一声,方圆弈台不仅棋子碎了,连棋盘也裂作两半。


    顾怜命令道:“讲我能听懂的。”


    是非道君:“………………”


    少年的面皮抽动两下,不得不传音入他耳中:“一切皆是老祖的旨意!梦微,你……快让开!”


    声音忽然变调,顾怜早一刻有所察觉,但是丝毫不躲,以身后剑轮抗下了一击。令人齿冷的金铁相击声迸发,袭向他的,竟然是诸葛悟的“千恨”!


    众目睽睽之下,素来光风霁月的渡尘真人诸葛悟,缓缓起身。方圆弈台受损,结界消融,分裂的婚典现场重新黏合在一起。


    红台之上,浓郁的魔气缠绕着他,诸葛悟首次将“万怜”握在手中。“千恨”顷刻间向顾怜刺出了数百剑,然而紫衣剑修回身视下,只一抬手,一道剑气精准地命中“千恨”剑身,将其锵然折断。


    仙剑变作废铁,自高空跌落,恰好插在白翎跟前,犹自震颤不已。


    诸葛悟的本命剑折损,他唇角溢出鲜血,却面带微笑,仰头望向高空的两位道君。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冲玄在此,拜谢师尊的教诲之恩。”


    “然我曾经立誓,此生不对二位师弟出剑。我在一时,他二人安生一时;我在一世,他二人太平一世。”


    “抱歉,师尊。谨遵师尊教诲,强者不该挥剑向弱者,只应向更强者!”


    霎时间,诸葛悟纵身飞往空中,手中剑直刺顾怜。顾怜身后的剑轮转若莲花,可他亦握住“暮春”,接下了弟子这招。


    两剑相格,耀目的火花喷溅而出,龙吟凤吼传遍了四面八方。白翎望着空中一幕,心下暗惊:


    《玉壶冰心箴言》在化神后共有四步,杀侣、断友、绝亲、弑师。因太多修道者双亲早丧,所以断友和绝亲二择其一,诸葛悟居然将前面的步骤全部跳过,直接选择了弑师!


    一道遁光飞来,裴响现身。两人只对视一眼,同时看往天上,此时的他们,仿佛彻底无能为力了,只能眼睁睁看着走火入魔的师兄,葬送在师尊手中。


    白翎并未告诉顾怜,诸葛悟修习的功法包括弑师之举。凭顾怜的个性,也不会关心他人的功法内容,但此时此刻,此情此景,他再迟钝亦能猜到一二。


    可是《玉壶冰心箴言》是诸葛悟亲手抽到的,堪称命中注定。顾怜见证了他的抉择,目露激赏,第七次击退弟子、给予他足够的过招次数以表尊重之后,道:“冲玄有如此觉悟,剑心无匹。只可惜,造化弄人,为师今日便……”


    “剑下留人!”


    突然一声爆喝,流火自北方来,伴随着数百道黑烟,不知何时已包围了折雨洞天上空。火红鬈发的高大男子凌空走出,死死盯着诸葛悟,仰天大笑:“渡尘真人,你也有今日啊!哈哈哈哈哈!本座来得够巧,定要亲手把你人头砍下,告慰我袍泽的在天之灵!”


    是非道君眼皮直跳,失声道:“护山大阵怎未起效?”


    下方的修士们纷纷变色,这次不再意思了事,顷刻间数尊分神外显,辽阔的山林上方,涌现出近十道灵光化就的庞大人形,一个个宝相端庄,严阵以待。


    不止是化神期的大能们,还有几十名元婴期尊长,亦将元婴法身顶出头窍,簇拥在神身座下。


    沉音魔尊衣眠见此情形,面露狂喜。他身为万境魔尊,实力只比渡劫期的展月老祖略逊一筹,约略在道修的大乘期上下,比化神期高出整整一个境界。


    而在场的道君之中,有一位缺席了,正是太徵一脉的太徵道君。她是霁青道场唯一的大乘期修士,没有她在,此时无人敢撄魔尊之锋。


    在场道修有不少面露恐惧,顾怜森然道:“一个魔头罢了,有何可畏!众仙友——”


    “锵”的一声,诸葛悟一剑斜来,切断了他的一缕长发。


    顾怜啧声,却见弟子已双目猩红,全然入魔——偏偏在这种时候!


    “暮春”发出清啸,顾怜攥紧剑柄。剑格上的凤凰口吐烈焰,瞬息燃遍剑身。他是火属性修士,此时以火锻剑,显然是下定了杀心。


    “不行。”


    红台之上,白翎喃喃自语。


    师兄走火入魔,是因不肯杀他和裴响。如果按照原计划,假死欺瞒天道,不说能让师兄彻底恢复,好歹能为他挣回半分清明。


    “阿响……你能不能,掩护我一下?我有办法救师兄。他护着我们,我们也不能对他见死不救,你说是吧?”


    仙魔争锋之际,无人发觉他们的对话。裴响目光沉沉,似生出了不安的预感,但见白翎神色温柔,是许久不见的明亮笑颜。


    千钧一发,不容拖延。


    裴响道:“好。”


    “神行术”和“夜游诀”一齐发动,场上数人,同时袭向了高空交战的师徒。这一刻,顾怜将“暮春”高高扬起,泼天烈焰似要吞噬万物。诸葛悟也提剑刺去,却在眼底被火光照亮的刹那,松开了剑柄。


    衣眠大喝一声,提刀杀至。他要赶在顾怜落剑之前,抢先斩杀诸葛悟!


    不料一袭鬼魅般的身影突然横在他身前,黑衣少年不知从何处窜出,直面他这万境魔尊。衣眠露出荒谬神色,然而刀锋已劈,无从收手。


    整座霁青道场的仙剑都动了。不论是折雨洞天内,前来赴宴的宾客佩剑,还是折雨洞天外,林林总总的闲人之剑。甚至珍藏在密室中,未开锋的剑胆;深埋在地底下,随主长眠的殉葬品——成千上万道剑光,集中在此刻,汇聚在沉音魔尊刀下,一如千年之前,展月老祖接下的那招!


    终究是裴响做到了!


    所有人见证了这一幕,天地缄默,唯有魔尊的刀意不断和仙剑碰撞,最后停在少年人双手结成的剑印前。


    衣眠看清了他的脸,一时愕然。


    此人太年轻了,明明嘴角正有鲜血溢出,顷刻沾满了衣襟,却因完成了师兄的请求,他向来如冰封的脸上,浮现出刹那的幽微笑影。


    裴响一句话也没和魔尊说。


    他第一时间回头,看白翎是如何救下诸葛悟的。然而,映入眼帘的,是一具被刺穿的背影。


    身着喜服的青年手握“万怜”剑身,扎进了自己的胸膛。红绸在飘,玛瑙珠串在摇荡,他身上的仙印刹那大亮,却形同虚设。护身符可挡外袭,但是挡不了自戕,仙印急促地闪烁,迟迟不曾熄灭。


    诸葛悟猩红一片的双眼,血丝迅速退却。他不敢置信地望着两名师弟,喊道:“阿翎!”


    顾怜亦道:“……白翎?”


    连沉音魔尊都稍侧过头,疑惑道:“谁?”


    裴响发不出任何声音。


    白翎的身躯缓缓脱离仙剑,他一点点回身,好像也想看一眼裴响,说点什么。


    可惜,即便有《喜乐诸天奇经》,以白翎的金丹期修为,也难抵御仙剑穿心。他从空中坠落,眼前发黑。


    听说人死之际,最后消退的是听觉。白翎听见好几个人喊他名字,可是他耗尽全部力气,始终没听到师弟的声音。


    他没有摔在地上。


    他被熟悉的怀抱接住了,世界只剩下寂寂暗香。【你现在阅读的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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