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墙上挂的,案上也堆叠了若干张纸,上面全是她的脸。
石虔的画技同真正的画师相比,还是相形见绌,很多细节处理得颇粗糙。
但他有一样本事出类拔萃,他抓形态抓得极准,尤为擅长画眼睛。
是以宁絮随意扫视某张画像,都感觉画像上的人也在看着自己。
她不自在地撇开目光。
幸好石虔没让她对画像发表什么感想,她还真放不出半个屁,只想把它们撕了或者烧了。
他打开靠右的第一间柜子,从底部拿出一只玉镯:“三娘,手伸过来。”
宁絮打心底里不爱听他这么叫,但御书房就他们两个人,她不能装死,只得听他的话。
这玉镯套在她手腕上了,她才觉得眼熟。定睛一看,似乎是她坠湖那天留下的。镯子上有一道墨绿的纹路,很特别,她印象颇深。
“它运气还行,沉在水底,也没有被石头磕碰碎了。”石虔捧着她的腕子端详,在深绿色美玉的衬托下,她腕间肌肤白皙如雪,甚是优美。
不过她只有这一截能看,多看一眼她的手掌,眼睛就要进碎石砾,硌得生疼。
她掌心好几个茧子,指节也比世家小姐凸出,整只手摸上去疙里疙瘩,一看即知没少干糙活儿。
这样的手戴着玉镯,未免有些玷污了美玉。
她早些年习武训练,在外奔波,也摧残了手。后来被封为御女,位分不高,但不用卖力做事了,手就逐渐养得光滑细腻。虽然比不得世家小姐,大面上也还过得去。
出宫摸爬滚打两年,这双手算是成了后宫标准下的废手。邓皇后当时没顾得上仔细感受,再给她一次机会让她摸一下,保准在背地里嘲笑,这和癞蛤蟆的背有什么分别。
她抽回手,将玉镯摘下,交还给石虔:“这太贵重了,恕民女不能接受。这么好的镯子,陛下应当赠与皇后娘娘或贵妃娘娘才是。”
石虔嘴巴抿成一条线,又把她手拽过来,再套回去。
真要论材质,这只玉镯在宫中排不上号。宁絮不是没见过好东西,她掂量得出这只玉镯的斤两。
他知道她怨他。
也确实该怨。他明明早就决定了要对她好,结果连她的吃穿用度也没有好好置办,镯子都没给个最贵的。
“哪里的话,这不贵重,你先将就着戴。改日朕送你羊脂白玉的,那种才配得上你。”
宁絮这次没有推辞,收下后就要告退:“谢陛下恩典。御书房重地,民女呆得够久了,唯恐管不住眼睛,看见不该看见的,给陛下添麻烦。还是先走一步了。”
“三娘,你就不想问一下,朕是怎么找到这只镯子的?”
宁絮对此并无兴趣。他是皇上,手下有那么多人可供差遣,想在湖里找东西,虽然艰辛,却不是不可能做到。
横竖不是他亲力亲为,他又没有潜入水里,在一株株水草间翻找。他只能转述别人的辛劳,这样的故事有什么值得她听的?
但,他是皇上。她只道:“陛下若是愿意说,民女洗耳恭听,这是民女的荣幸。”
他便讲了。他是如何大病一场,又是如何成日守在湖边,看着水工抽水的。
说到动情之处,难免潸然泪下。
“你是真的狠心啊,三娘,你就只给朕留了这个镯子,还有半截钗子。朕当真……那时候当真以为你尸骨无存了……”
他这会儿顾不得体面,衣袖一挥,眼泪直接揩在龙袍上。
“你既然回来了,镯子合该物归原主。总是留在朕这里,朕心里不踏实,怕如今的一切都是幻觉,你根本就没有再出现过,全是朕的臆想……”
宁絮静静地听着,脚步没有往门边挪,对石虔的泪水也无动于衷。等他止住了哭腔,她才轻柔地问道:“陛下,民女不懂。”
“不懂什么?”他道。
“您所说的这位三娘,走了便走了,您究竟为何放不下呢?天下美人供您采撷,只要您乐意,大可以将她们全都收入后宫。”
“民女以为,这位三娘再怎样天姿国色,也着实不值得让您牵肠挂肚至此。您何不多看看身边的嫔妃,她们何尝不年轻貌美,又是那样热切地崇拜着您。”
这一席话说完,她垂下头去,恢复了方才的谨慎:“民女口无遮拦,愿陛下恕罪。”
“不,”石虔果断道,“三娘和她们都不一样。这世上没有女人能取代她。”
他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一口气深深地吸入肚腹,又缓缓吐出,心脏也被这口气托到了嗓子眼,等他一张嘴,就迫不及待要跃到宁絮手上,叫她看看它是如何律动的。
“朕也是阳寿已尽之时,才想通这件事。”
往日的细枝末节刹那间串在一起,宁絮心底终于通透了。
她该想到的,既然她能死而复生,他为何不能?
只是她那时太自信,以为自己一定能摆脱他,这辈子不再相见,因而就算有狐疑之处,也懒得顺藤摸瓜。
他沉不住气,率先交了底,她就有了波澜不惊的资格:“陛下千万不要这样说,不吉利。陛下合该万寿无疆,阳寿永远用不完。”
“倘若朕告诉你,这是真事呢?”他按了按额角,语气生涩,“朕真的死过一次了,兴许是执念未散,阎王爷也不肯收,又放朕回来了。”
“三娘,朕知道你一贯理智,对鬼神之事不大相信。但有些事情的确不可理喻,信或不信,它就这么发生了。”
“朕算不上短命鬼,可也没有活太久,后半辈子索然无味,也没个能说得上知心话的人。临到要走了,发现最割舍不下的人还是你。”
“可惜明白得太迟了,你已经走了很多年了。”
石虔正值盛年,面容尚且青春,此刻声音却尽显苍老和疲惫。宁絮顺着他的眉目走向,竭力想象他老去后的模样,然而他的形象总是捉摸不定。
她死得太早,在短短二十几年里,没见到过几个风烛残年的老人。
“恕民女冒昧,三娘是几时不在了的?”
“很年轻的时候。”石虔凝视着她,“比你现在还要年轻。”
宁絮叹了口气:“兴许这就是红颜薄命,陛下看开些吧。民女也见过很多家庭的悲剧,孩子还没来得及长大就因为这样那样的意外,不在了。除了想开,别无他法。”
“拿孩子作比可能不大恰当,孩子之于家庭,应当比三娘之于您要重要些。但孩子没了,他们伤心难过一阵,又会再生。贴心的美人没了,更可以再找,相伴久了,总能培养出默契。”
“你还是不明白!”石虔忽而激动起来,“你是真的不明白吗?”
“老天都看不过眼,重新给朕一次机会,就是为了让朕留住你,弥补这份遗憾。朕如何能像你说的那样,去随随便便找些新的美人来?”
“天下之大,美人之多,但朕的三娘只有一个。”
宁絮唇角微微勾起:“陛下,人的寿数是恒定的,到了该死的时候,谁也挽留不住。三娘是如何不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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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问题打在石虔的死穴上,他脸唰的白了,半天才支支吾吾道:“她是病逝的……”
“这儿是皇宫,天底下最好的医师都在,救不回来的话,便是命该如此了。陛下宽心,三娘九泉之下知道您这般惦念她,一定心怀感激。”
石虔痛苦难当,抓住她双手:“三娘,朕往日忽视了你,是朕的不对。朕预备补报你的,你就不要再往朕的心上插刀子了,好不好?”
宁絮本不想与他有过多的纠葛,他的心思,她是半点不想管。但他这般死皮赖脸,她甩不脱,于是打算细细地磨他一磨。
毕竟他当年也没少折磨她,他主动递了刀子亮了软肋,她凭什么不能以牙还牙?
她咬得还不如他十分之一狠呢。
“陛下,民女以为,您是自己困住了自己。人生漫长几十载,三娘都没了多少年了,您才突然发觉她重要,那就说明,她其实没有那么重要。”
所谓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他们加价码的说辞。石虔的眼泪分量几何,宁絮都不需要伸手接,就能测出来。
顶天了,有点点的一片羽毛那么重。
当了皇帝的人,什么都有了,没有的,天下人也会想方设法给他送。为了一个早死的弃妃悲痛欲绝,滑稽到像是戏台上演出来的。
还是最流俗的故事,最劣质的演法,看客非但不会给赏钱,还要喝倒彩,丢泥巴。
他心里的难受都写在脸上,确实不似作假,但落在她眼里,则轻飘如柳絮,随便吹一口气就四散纷飞,找不见了。
石虔太久没有向人解释什么事情,都是人家对他解释,因而他解释起来,格外笨嘴拙舌。
“不是的,朕是被蒙了眼,年轻时辨不出孰轻孰重,真正不久于人世了,才看得清自己的心。”
嘴皮子不利索,他干脆上手,将她抱了个满怀。高她一头的人,脸埋在她肩头蹭了蹭,无比依恋,生怕被她推开似的。
“三娘,朕想你了,朕真的放不下你。”
宁絮双臂垂下,并未反手回抱他。
闻言她既不谢恩也不自贬,在他耳边温柔道:“陛下放不下的不是民女,也不是三娘,是十几岁的好时光。”
同为死而复生之人,她深有体会。
死期将至,身体衰竭,动也动不了,吃也吃不下,天地失色日月无光。什么奇珍异宝美酒佳肴,都没法让人好受一星半点。
出气多进气少的人,最渴望的还是青春年少的身躯。年轻时过得再苦,遭了再多的罪,总归有一身使不完的牛劲,舌头也灵敏,吃个馍馍都能品出几分甜。
“陛下,人不可能一辈子都是十几岁,那几年过了就是过了,不会再来。您抓着那段时期陪在您身边的人,也没有用,时移事迁,人也不是原来的人了。”
她想自己是不是把石虔惯坏了,即位之后,更有官员、后妃、百姓一起惯着,让他飘飘然,不自量力了。
他现在比黄口小儿还不如,就知道无理取闹,试图用眼泪和哀求换得一些本就不属于他的东西。
“朕不会放手的,只要能留得住你,朕就不算白活一趟,对得起老天给的第二次机会。”
“三娘,你相信朕一次,朕对你父亲和哥哥发过誓,这辈子什么都不要了,只要你,只对你好。你且瞧着,朕绝不是拿誓言不当回事的小人。”
宁絮无可奈何地由他抱着,视线越过他的头,盯着墙壁上的画像放空。
此刻她说什么都是白费口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