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在逃(双重生)》
1. 重生
晋安十五年,冬至。
窗外大雪纷飞,有些许细雪从大裂着的窗缝飘进来,落在单薄的被褥上。宁絮浑身冰凉,被子裹得再紧也无济于事。
这是西六宫的一处偏殿,说是宫殿都抬举了它,实际只是一处能容纳十人不到的小房子。床安置在窗边,免不了风霜雪雨,这也是责罚的一部分。
一年前,她因顶撞贵妃,致使贵妃动了胎气,被发落至此。
冷宫缺衣少食,物资都是最下等的,被克扣亦是常态。宁絮早年喝了太多避子汤,又在战场上出生入死,留了一身的伤病,早已是外强中干。
没了先前优越的条件,她病来如山倒,不过一年,已是油尽灯枯。这两日食不下咽,极少有清醒的时候,眼看大限将至。
她身边陪了两个小宫女,分别叫作翠柳和晚云,是这宫中为数不多宁愿放弃丰厚的月钱,也要跟着她的。翠柳尽力用帕子堵着窗缝,晚云则探了探她的脉搏,末了眉头一皱,站起身来。
“我去找御医,今天说什么也要求他们来。”
翠柳压低嗓门,提醒她:“你忘了,贵妃娘娘的产期差不多就是今日。御医正在长乐宫严阵以待,怎会随你来?”
晚云气不过,正欲发作,一只冰冷的手轻轻扣住她腕子。
宁絮不知何时醒了,微笑着看她:“别走开,陪我说说话。”
虽然她缠绵病榻多时,嘴唇毫无血色,头发也枯黄了,但晚云每每对上她这张脸,还是会呼吸一窒,不由自主在心里描摹她的轮廓。
多年前艳绝江南的美人,病了老了,骨相尚在。但凡气色稍好一些,这宫中环肥燕瘦各色佳丽,找不出一个能与她平起平坐的。
晚云心里一酸。五年前各方势力割据,暗流汹涌,大仗小仗不断,她和翠柳都是被掳走的平民女子,供军队里的粗野汉子玩弄,成日苦不堪言。
直到有一晚,宁絮率一支小队围剿了营地。她指尖寒光一闪,刀片飞出去,男人的颈间绽开血花,倒在地上垂死挣扎。
即便知道她本意是地图,救她们只是顺手,那一刻在晚云心里,她依然如同天神。后来晚云还见过她很多套盛装华服的打扮,都不及那晚美艳不可方物。
她俩自小就被卖来卖去做丫鬟,获救了也无处可去,宁絮待要回京复命,便一同带上了她们。白天她俩才发觉,宁絮带的这一支队伍,竟然全是姑娘。
休憩时闲谈,晚云与翠柳方才知晓这群女子的来历。
包括宁絮在内,她们原来都是余杭一带的烟花女子,因着宁絮与七皇子有些因缘,得以带她们脱离了任人鱼肉的环境。下了一番苦功夫训练武艺,如今虽未必比得过皇室卫队,可也能做些实事。
宁絮与她们谈及往事,来龙去脉说得很模糊,大抵因为她们要做的事很关键,不便告知外人。晚云和翠柳也是懂事的,不多嘴,回京后默默当好侍女,回报救命之恩。
暑去寒来,几度春秋,七皇子石虔厚积薄发,绞杀了几个哥哥和叔叔,待先帝驾鹤西去,终于名正言顺登上王位,成为新帝石虔。
也就是在这时,晚云对宁絮所做的事才有了朦胧的概念。
她是在暗中为石虔织网的那个人,不动声色地套取情报,等着在关键时刻给敌人致命一击。
晚云和翠柳都没受过多少教育,门第观念是有一些,但宁絮在她们眼中强如神佛,因此没有什么配不上皇帝之说。
哪怕宁絮失了清白之身,做不了皇后,也能做个贵妃,再不就干脆不要入后宫,拜相封侯也是极好的。
然而她们料错了。石虔登基后一年,便封邓丞相的女儿为贵妃,后宫其他编制也一一填充,看这势头,只要邓贵妃诞下皇子,未来必定是皇后。
宁絮混在六宫之中,只是一个很不起眼的御女。
晚云二人仍旧是她的侍女,看着她明显地消沉下去。有一次她们小心翼翼地问到其他姐姐都去了哪里,宁絮只叹一口气:“她们留在宫外,嫁人了。”
嫁的什么人?不知道。宫墙阻隔了一切。唯有石虔到访,能让她开心些。
石虔常来,宠幸她的次数远比宠幸其他嫔妃多。头一回完事,趁宁絮陷入沉眠,他亲自唤晚云去煮汤,细细地数了一些材料,只道是补身子用。晚云一听,对这汤的功效怀疑起来。
这位新帝看似温和,与宁絮恩爱不疑,却并不愿让她怀上龙子。
皇上的命令不能不从,晚云照办,宁絮亦不疑有他,只当那是鲜鸡汤,一碗接一碗的喝。
后来,宁絮腹中毫无动静,邓贵妃顺理成章怀了第一胎,诞下公主。休养数月,又有喜了,这重要的节骨眼上,偏偏宁絮在花园里与她冲撞了。
当时的场面做作至极。晚云亲眼目睹邓贵妃扑过来,与宁絮贴了一下,随即坐倒在地,抱着尚未显怀的肚子哭天抢地。
明眼人看得到真相,偏心眼的人则不然。邓贵妃梨花带雨倾诉几句,石虔反手便定了宁絮的罪,打入冷宫只是一夕之间的事。
个中缘由,晚云无法细想,任何揣度都是对天子的大不敬。她至多回握宁絮的手,淌几滴不值钱的眼泪,想磕几个响头谢罪,还被宁絮搀住了。
宁絮近几日甚少睁眼,这会儿精神倒还不错。翠柳拂去褥子上的雪,扶她半坐起身。
晚云一张小脸已经哭花,她于心不忍,伸手抹去她的泪水,柔声道:“你没有错,不必自责。”
时至今日,要说恨和不甘,已经没有了,她实在没力气承受太过浓烈的感情。要说还有什么放不下的,就是面前这两个姑娘。
她喊晚云和翠柳围得近些,再教导她们一次:“你们未来一定会被打发到别人手下,因为跟过我,或多或少受人置喙。切记低调做人,熬过一段时间也就没事了。”
“我教你们念过一些书,有空了要温习,别只顾着做女红。”
“月钱发下来要存好。将来年纪大了,或有出宫之日,手上有一份积蓄,日子不至于太难过。”
晚云和翠柳狠命点头,又把她话重复一遍,表示已经牢记心间。宁絮便松了一口气,与她们拉了拉家常,说些无关紧要的小事。
半个时辰过去,她又困乏了,才再度睡下。
想来邓贵妃的第二个孩子快要出世了,不知是不是皇子。她若是这会儿断气,忌日与太子生辰撞在一起,石虔恐怕要直呼晦气,坟都不给她立。
念及至此她又自嘲地笑笑。后宫美人何其多,石虔平日又忙于国事,哪还能记得她,是她自作多情了。
曝尸荒野也好,沉湖沉井也罢,轮不着死人去在乎。她只求下辈子别再托生成人,当一片随风乱飘的柳絮也比现在这样好。
她陷入漫长的黑暗,不知过了多久,再度睁开眼,入目便是一片金纱帐。
这不是冷宫的摆设,倒像是……像是当年她尚未与石虔决裂时住的地方。
她先前常出任务,对周遭环境极为敏锐。察觉异样,顷刻间弹坐起身,顺手拔了发间簪子,尖头对外,随时准备防御。
一套动作行云流水,做完之后方才惊觉,自己又活蹦乱跳了。
她垂眼看向自己的手,确实是成年女子的手,还有些血色,不像病入膏肓时那种又苍白又枯黄的样子。
门外有响动,是晚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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声音:“娘娘,您起了吗?”
宁絮回神,令她进来。晚云端着一碗汤,轻声细语:“娘娘,今日的鸡汤,放了蘑菇和蜜枣。您先喝着,我替您梳头。”
晚云平素与她亲昵,放松忘我之际,直接管她喊姐姐也是有的,唯独每次端了汤,气势就弱了一截,甚至不敢抬头看她。
她看着晚云,心就软了。她十岁出头就混迹风月场,未曾及笄就坐上了头牌之位,对避子汤再熟悉不过。当日晚云端来第一碗汤,她舌尖一沾,心中便了然。
她很想安抚晚云,但眼下还有更紧要的事。
“晚云,今年是哪一年来着?”她状若不经意问道。
晚云只当她是睡蒙了,答道:“晋安十一年。娘娘,您可有不舒服?”
晋安十一年。邓筠就是这一年被封为贵妃的。
宁絮摆摆手:“没事,我好着呢。”
“那就好,今日陛下册封贵妃,册封礼完了之后还有宴席,时辰长着呢。您要是身子不舒坦了,可得及时说——”
她话音刚落,宁絮就弯下腰,捂着小腹哀哀叫唤:“不行了,我这里突然好疼。”
晚云被她吓得梳子都丢了,赶紧喊翠柳进来,二人一同扶她上了床。安顿好她,又准备着人请御医。
宁絮眼珠子一转,连忙阻止:“这就不必了,想是癸水要来了,没什么大碍。但我实在痛得很,劳烦你们去禀报,我恐怕参加不了了。”
翠柳听话,急匆匆地走了,晚云去给她拧热帕子。
屋内重归寂静,宁絮把玩着帐子边上的流苏,若有所思。
冥冥之中不知是何力量,竟能让她重活一遭。就是这重生的时机卡得不尴不尬,要是能再早一些,她索性就不入这后宫,现在还不知道在哪逍遥快活。
不过好在这会儿还没轮到邓贵妃发难,她一身的本事也还没完全荒废。
石虔这个狼心狗肺的东西,她惹不起躲得起。这次绝对不要被困在宫墙之后,平白浪费光阴。
她得想个法子逃出去。
皇宫戒备森严,不能贸然行事,一旦被抓,就是冒天下之大不韪。她虽没有九族可供石虔诛杀,但自己的脑袋必然保不住。
最好能让石虔慢慢对她失了兴趣,再也想不起她这个人,然后再见机行事。但冷宫是去不得的,那地方与囚室无异,只会令身体迅速衰败,想逃也有心无力。
个中分寸,颇难拿捏。不过今晚她已经迈出第一步。
封妃典礼抱病不出席,是有些不敬,但也算不得大事。少露面,少在邓贵妃眼前晃悠,就不至于碰翻醋缸子惹祸上身。
既已封了贵妃,石虔接下来定会着重宠幸她,早日生出太子才是第一要务。
倘若突发奇想来找宁絮,她再装病,装来了癸水就是,反正她癸水经常乱来。多婉拒几次,石虔扫了兴,就懒得理她了。
思前想后,觉得此招可行,她心情放松下来,把被褥拍得松软一点,然后钻进去裹住全身,只露了一颗脑袋在外面,发出满足的喟叹。在冷宫冻了这么久,都快忘了冬天盖厚被子是一件多舒服的事。
身上一暖和就昏昏欲睡,她翻了个身,很快不省人事。
睡着睡着,突然感觉身上一重,脸颊边还有细微的热气。
她一个激灵陡然惊醒,天色早已暗淡,屋里只亮了一盏小灯。灯光下石虔的眼珠分外的黑,一眨不眨的对着她,犹如一口深井。
宁絮有点毛骨悚然,差点上手把他掀翻在地,想到他是皇帝,硬生生忍住了。
他的手轻轻覆在她小腹处:“听闻你今日腹痛,现在可好些了?”
2. “三娘”
宁絮刚睡醒,脑子从混沌到清明,即刻翻身下床,跪地行礼:“臣妾不知陛下前来,未曾好生招待,陛下恕罪。”
石虔此人,当了皇帝之后,心眼子一日比一日小。宁絮算是怕了他,不想接触但绝不能得罪,免得他挑眼拿错。
她这一跪,石虔反倒不乐意了,本来脸色还挺柔和,即刻又是一副似笑非笑的模样:“看来是没事了?”
宁絮心里早骂了他千八百遍,面上还是挤出微笑:“承蒙陛下关怀,好些了。”
石虔被她气乐了。
他们相伴十余年,他自认天下没有比自己更了解她的人。宁絮此人,名字听着温婉柔美,性子一等一的硬,跟柳絮半点不沾边。
她心里越是有气,表面越是十倍的恭敬,绝不会像其他女人那样勾着他脖子娇嗔哭泣。
石虔往日在她这没少吃瘪,有时也是气得牙痒,想收拾她。
但再看看其他嫔妃,千篇一律的温柔似水,脸上讨好的笑容都像是复刻出来的,就盼着把皇上哄好了,好给自己母族争取荣光。
人人在他这里皆有所图,唯有宁絮不图他什么,却反过来给他。那她使些小性子,他合该包容。
他脸色阴转晴,解了龙袍披在她身上,又将她抱上床,被子拉上来遮住双腿:“谁教你动不动就跪?地上又冷又硬,跪得多了,当心落下病根。岁数再大点,站都站不住。”
宁絮闻言,眉宇间止不住惊讶之色。一忍再忍,终于还是开口问了。
“今天日子特殊,陛下……不去陪着贵妃娘娘么?”
石虔哈哈一笑,拨弄她发梢:“特殊日子朕也一样挂念你,没必要为了邓贵妃倒醋缸吧?”
宁絮抑制住翻白眼的冲动,与他掰扯其中道理:“册封典礼办了,筵席也吃了,放在平民百姓家,不就是办完了婚宴,下一步就该入洞房了?这节骨眼上,新郎官跑了,依陛下看来,这像话吗?”
石虔搂她搂得更紧:“说的也是,该倒醋缸的人不是你。”
完了,这人今晚不知道吃错了什么药,说不通了。
石虔待要与她像往常那般行快乐事,她挣扎了一番,没让他扯开被子:“臣妾肚子还是胀痛,今夜恐不合适,陛下请回吧。”
后宫自有宫规,嫔妃身体不适,是不必行房的。虽然石虔大权在握,可以蔑视宫规,但除非实在是想得狠了,否则轻易走不到这一步。
毕竟皇帝也是要脸的,朝令夕改,说出去面子上不好看。
她推拒了,石虔倒也不强求,又给她拢好被子:“三娘身体怎的虚弱成这样?朕听晚云说,你也不肯召御医来瞧瞧?”
三娘。这个称呼真是久违了。宁絮听罢眼皮子一跳。
如果可以,她一辈子都不愿再听到这个名字。
多年前她家族遭受陷害,先帝一声令下,男子杀头女眷流放,她一路辗转,流落烟花之地,卖唱卖笑时的艺名便是宁三娘。
她抬头对石虔笑了一笑:“不劳小石头惦念。”
不出所料,石虔听此称谓,眼皮也跟着抽筋。
他俩刚认识的时候,石虔也不叫石虔,更不是什么七皇子。他每天跟着师父走街串巷,表演一些徒手碎砖、飞刀断发之类的小伎俩,以求众人打赏。
小石头是他的艺名。
宁絮所在的花楼名唤明月楼,开在繁华地带,往来客人络绎不绝。人一多,挣钱的机会就多,因此江湖艺人也爱在周边扎堆。
拜师父所赐,小石头练就了一身三脚猫功夫,跟镖师和侍卫对打差些火候,但搭个花架子唬人是没问题的。靠着几样炫目的花活,他成功逼退了几个在明月楼前撒泼的泼皮。
这伙泼皮原是冲宁絮来的,作为回报,宁絮自作主张请他进来呆了半个时辰,为他泡茶,又端了几样点心来。
“你们明月楼看门的真是废物,万一让贼人闯了进来,要你们一群弱女子如何自保?”上好的龙井也压不下小石头的不忿。
他说着说着竟还挽起袖子:“不若我教你两招,果真遇上危险,也好应付一下,争取搬救兵的时间。”
十来岁的小少年,声音脆生生的,直接在她面前比划起来。怕她看不清,还特意放慢动作,一招一式拆解给她看。
他不知道宁絮出身于武将家庭,这点小把戏落在她眼里,与稚童无异。
可她不拆穿,只拍手叫好,任由他手把手带着自己练习。
后来宁絮常邀他上门,检阅自己最近练习的成果。次数一多,鸨姐儿难免有意见,她一个花魁,是要服务贵客的,成天跟不三不四的卖艺人厮混,纯属自降身价。
于是小石头就改成爬窗了,天蒙蒙亮的时候,宁絮差不多完事,客人前脚刚走,他后脚就翻进来,落地悄无声息。
一开始宁絮还能把这事瞒住,后面被姐妹发觉了,笑她是不是没收钱就跟他办了事,便宜了这个臭小子。
她告诉她们,小石头在给自己表演杂耍,她们听罢哄堂大笑,没有一个人相信。
他再来,帮忙望风打掩护的姐妹就会笑他:“哟,又来给三娘演杂技?今儿演什么呢?”
他懵懂而正直地报了今日的打算:“跳丸。喏,我球都带来了。顺便教她如何快速把刀片藏进袖子里,她学会了,也好教你们。”
她出来为他解围,被她们打趣得更凶:“嗨呀,你俩真是有点意思,哈哈哈哈——”
宁絮思绪飘远,忽地下巴一痛,石虔两根手指掐过来,眼神晦暗不明:“现在又不叫陛下了?”
她忽然觉得没意思透了。也不知道是在回忆往昔,还是互捅刀子,抑或都有。总之没意思。
“臣妾绝无冒犯之意。陛下愿意是小石头,臣妾便喊小石头,陛下倘若厌倦这个叫法,臣妾便喊陛下。一切听凭陛下意愿。”
又来这套。恭恭敬敬,但每个字都带刺。石虔揉了揉太阳穴,心底生出一股疲惫,也不想跟她过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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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喊她快点歇下。
待她躺好,他亲自给她灭了灯,才悄没声走出去。
当年小石头潜入明月楼也是这样,走路没声音,像猫儿溜墙根。
宁絮目力极佳,在黑暗里也能辨出人的身形轮廓。她望着石虔的背影,无端感觉他今晚很不一样。
不完全是皇帝,也不完全是七皇子和小石头,混杂了一种她没接触过的气质。
但是……罢了,她终究是要走的人,石虔变成什么样,都与她无关了。有这胡思乱想的工夫,不如好好睡上一觉,养精蓄锐。
翌日清晨,宁絮刚醒,晚云就端了一个大托盘进来。
托盘上摆着若干小菜,一碗鸡丝粥,一碗冰糖炖燕窝,一碟鸽子蛋。按她这个级别的嫔妃,决计吃不上这等丰盛的餐食。
晚云看出她的疑惑,笑道:“是御膳房的人亲自送来的,我问了一嘴,他们说是陛下交代专门做给您的,让您补身子。”
宁絮把鸽子蛋倒进鸡丝粥里,筷子把蛋戳成两半,好沾上些许粥的味道。这两样她还比较喜欢,至于炖燕窝,有点太甜了,吃了觉得腻。
她吃完后,突然觉得不对,仔细一琢磨,回过味来:今早没有送避子汤过来,这些汤汤水水里也没有放避子汤应有的药材。
不过也不奇怪,石虔昨夜并没有真的动她。她也是习惯把避子汤当水喝了,一天不喝反倒觉得缺了什么。
这事落在晚云眼里,却有另一种意思。
陛下夜里来过,要做什么不言自明。往常做完这码事,都会有人送红花、紫草、麝香、白芍等材料过来,今日却免了这道流程。莫不是陛下回心转意,也想与宁絮有个孩子了?
若真是这样,绝对是喜事一桩。晚云肉眼可见的快乐起来,说话语气都昂扬了:“娘娘,你想过什么时候要个孩子吗?我之前也给人带过孩子,我有经验!”
宁絮有点哭笑不得,这孩子的思维未免过于跳脱。她摇头道:“这事我说了不算,可把你的小心思收一收,想要孩子自己生去。”
“我连婚配的事儿都没影,您跟我说什么生孩子。”晚云撇嘴道,“我也没想过这种事,我就陪在娘娘身边。”
但她又不甘心似的,蹭到宁絮身边试探:“陛下来了,不论如何,您心情总是比平日舒畅的吧。”
宁絮越看她越觉得她像个担忧爹娘感情好不好的小女儿。她怜爱地摸摸晚云的头发,慢吞吞道:“陛下纡尊降贵来了,我总不能苦着脸,这像什么话。”
不等晚云回应,她抢先截住话头:“好了,你快拿梳子来,我等下还要去长乐宫。”
昨日错过了封妃仪式,今天必须得去拜见邓贵妃,以显示自己不是有意针对。
衣服也特意挑了素色的,宽大蓬松,不显身材。头上不戴任何显眼的首饰,只在发间别了一根碧玉簪,玉的颜色很深,打眼根本注意不到。
在她动身逃离之前,绝不要节外生枝,开罪任何人。
3. 刁难
邓贵妃虽住在长乐宫,到底还不是皇后,摆不得六宫之主的架子。
她周边环绕着几个小妃子,都是跟宁絮平级的。她也不要求她们请安,只叫人把花园里的石桌收拾出来,摆上茶点,美其名曰约妹妹们小聚。
此次邀来的嫔妃们都对她有着明显的讨好意图,姐姐长姐姐短,掐着嗓子阿谀奉承。
宁絮以为自己到得够早了,比约定的时间早了快一炷香的工夫,没想到她来的时候,椅子都坐满了人,一时竟挪不出空位子。
邓贵妃似乎也不太把此事放在心上,喊人去搬新椅子,声音懒洋洋的,毫无催促之意。
宁絮并不介意她慢待自己,死过一次的人,这些雕虫小技很难入眼。她看邓贵妃,觉得很幼稚。
“听闻宁姐姐昨晚身子不适,今日可好些了?”
邓贵妃尚未出言刁难,自有底下人帮她开口。是个十六七岁的姑娘,忘了是哪位文臣的女儿,总之官阶不高,否则不至于靠巴结邓贵妃立足。
贵妃在场,这声姐姐,宁絮担待不起,尽管论年岁她的确是最大的。她清了清嗓子,没来得及应答,邓贵妃本人竟也加入进来。
“我听说宁姐姐宁可忍着疼痛,也不肯麻烦御医。这样不好,万一有什么隐疾,没能及时查出来,后患无穷。”
宁絮额角青筋直跳,耐着性子道:“多谢娘娘关心,臣妾已无大碍。”
另一个年纪尚小的妃子,拿折扇遮着下半张脸,大惊小怪道:“宁姐姐莫不是来了癸水?”
宫中嫔妃的确有几位来癸水时疼得死去活来,但没人会拿这个作为理由推拒典礼和筵席。这要是承认了,就落了对陛下和贵妃不敬的口实。
虽然宁絮打定主意要走,本来也不打算给自己塑造一个多么光辉的形象,但让人抓了小辫子,众人的眼光都聚集过来,她做事就不方便。
她脸上挂着浅浅的笑容,不紧不慢道:“这倒没有,主要是胃不大舒服,白天吐了几次。老毛病了,总让御医跑腿也是浪费时间。此次缺席,还望娘娘谅解。”
这话不假,早年出去给石虔刺探情报,有一次暴露了,她被人一脚踹在胃部,当即口吐鲜血动弹不得。若非援军及时到来,她这条小命早就交代了。这一遭过去,也就留了个不大不小的病根。
邓贵妃不知内情,陛下从未与她细细地讲过这些事。她一听宁絮吐了,立刻如临大敌,目光若有若无投射在宁絮的小腹上。
其他嫔妃也跟着变了脸。倘若是宁絮第一个有了……这可不是小事。
宁絮只恨话语覆水难收,早知道不多嘴。她无奈道:“真的是胃的毛病。我要是能怀,早就怀上了。”
邓贵妃听罢,眉头略微舒展了些,但眼神中还透漏着些许怀疑。
话说到这份上,宁絮也没辙,她总不能当场给自己肚子上拉一刀,让贵妃娘娘看里面到底有没有孩子。
最先开口的那个妃子,眼神一直不曾离开宁絮的腰腹,听罢暧昧地一笑。
“不打紧,赶明儿好生调理一番,宁姐姐身子调好了,总能有的。”
忽而话锋一转:“不过,即便是有了,是谁的,还尚未可知。”
其他人听了这话,纷纷笑作一团,邓贵妃虽然训斥她不得无礼,眼角眉梢也尽是笑意,压抑不住。
宁絮抿着嘴,没有跟着笑,不然未免太自轻自贱。但也不生气,气这些年轻的姑娘,是一件很没必要的事,她们敢这样,无非是石虔在背后纵着。
她们对她的功绩或许一知半解,也或许一无所知,但却知道她卖笑的过往。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但若是皇帝不允许,谁敢传?
上辈子她也曾在花园里被人出言奚落过,那时她心性还未被磨平,气得浑身发抖,转头就去找石虔要说法。
她的确不是良家淑女,在明月楼数年,服侍过若干个男人。可这也是情势所逼,又不是她自甘堕落。
后来为了套取机密和情报,在各个势力之间周旋,也少不得同三教九流的男人打交道,于女子名声自然没有好处。
但她敢拍着胸脯讲,石虔能坐上皇位,她付出的比后宫任何一位嫔妃都多。哪怕与朝中重臣相比,她的功绩亦不落下风。
到头来别人论功行赏,她却要被一个小丫头片子出言讥讽,怎能咽得下这口气。
然而石虔只敷衍地安慰她几句,并未对那个妃子做出任何处罚。当时宁絮还在心里替他开脱,想他也许是批阅奏折太累,无心考虑这么多。
直至石虔快刀斩乱麻,为了莫须有的罪名将她打入冷宫,她才如梦初醒。
她找石虔主持公道,分明是犯了大忌。越是执着于讨要说法,越是等于把欠条拍在他脸上,告诉他这是你欠我的。
但,皇帝天然的不欠任何人,真要欠,也是天下人欠皇帝的,当牛做马也还不清。
她去闹,就是以下犯上,罚得再重也不为过。
皇威不可测,宁絮吃过教训,下定决心装小绵羊装到底了。
她们笑着笑着突然僵住,嘴角还是上扬的,眼里却骤然流露出惊恐。宁絮背对着门口,还没来得及转头看情况,肩膀上就压了一只手。
石虔的声音自身后响起,带着隐隐的怒意:“方才你说了什么?再重复一遍。”
那个管不住嘴的小妃子已经吓瘫了,从椅子上滑下去,跪地磕头求饶。
给皇上编造绿帽,背地里说说已经相当过分,被本尊当场抓住,更是没有好果子吃。摊上个脾气暴一点的君主,直接被拉走沉井也不奇怪。
邓贵妃也是脸色煞白。长乐宫是她在管,高低给扣一个管理不力的帽子。
石虔待要发作,一只素白的手覆在他手背上。宁絮声音柔柔的:“陛下,您按得臣妾肩膀好疼。”
石虔有一种痒处被挠了个正着的感觉,手上力道不自觉地卸了。宁絮立马从他手下钻出来,跪下行礼。
她这个大礼把石虔噎得不轻,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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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一下失了威严,这怒火发也不是,不发也不是。末了放出话去,说日后追责,而后令宁絮起身,同他一道回去。
宁絮乖乖与他上了小轿,忐忑道:“回哪里去?”
石虔忍不住上手揉她脑袋:“翠微阁啊,你住的地方,不然还能回哪去?”
宁絮愕然,这本来不该是他日常的安排,哪有大白天就往嫔妃寝宫跑的。方才出现在长乐宫,也是一件很不同寻常的事。
不过话说回来,皇帝想去哪里,谁也约束不住。只要不是原则问题,只好由着他去。
宁絮安安分分地坐着,什么也不问。倒是石虔主动问她:“你就在那里随便她们欺侮你?”
“恕臣妾直言,论年龄,她们与臣妾相比,都还是小姑娘。争强好胜,嘴不饶人,也正常,没什么好计较。不过侮辱了陛下,这肯定不对,相信贵妃娘娘会责罚她的,这点小事,臣妾以为不劳陛下操心了。”
石虔眉毛一挑:“你倒还反过来替她求情?今天不计较她们嚼舌根,明天她们就敢想法子害你,后天更不知道要坑你到什么地步去。”
他打量着宁絮,稀奇道:“你先前可不是忍气吞声的性子。当年带着明月楼那帮姑娘训练的时候,你是怎么下命令怎么吼人的,朕都还记得。怎么近来就跟变了个人似的?”
宁絮将心中的惊涛骇浪压下,不动声色道:“大概是臣妾年纪上来了,心境平和了。”
小轿停在翠微阁门前,石虔先下去,又对宁絮伸出手,亲自扶着她下地。宁絮受宠若惊到了不安的地步,总觉得石虔的皮囊里换了个魂。
皇上驾到,宫人们纷纷屈身行礼。石虔对他们视若无睹,视察了一圈周遭摆设,眼光最终定格在宁絮身上:“这也太素了些。”
“臣妾不知陛下今日光临,未曾提前布置,还请陛下包涵。”
她立刻又要屈膝,被石虔拎小猫一样拎起来,抱在臂弯里,一路往卧房去了。
宁絮有一瞬是惶恐的,以为石虔突然兽性大发,要来强的。
在他还是七皇子的时候,忙着扳倒虎视眈眈的兄弟和叔伯,每天把头提在手上做事。宁絮除了完成自己应有的任务,还有一份额外的活儿,就是帮他纾解压力。
他们从十六岁开始便经历过鱼水之欢,但那段时期对宁絮而言谈不上甜蜜。石虔被焦虑击溃,整个人不甚清醒,幻觉她是那些虚情假意的笑面虎,凶狠之至,常常让她落得一身伤,事后恢复理智,又心疼得恨不得自打嘴巴。
宁絮以为他又想起什么,犯了疯病,要对她故技重施了。然而这次没有,他轻轻将她放下,拢着她:“三娘,以后受了欺负,要跟朕说。想要什么,也记得对朕提出来。”
宁絮下巴搁在他肩上,这样既亲密无间,又不让他看到自己的眼睛。
“陛下此话当真?”
“天子一诺,重如泰山?何况朕几时放过你鸽子?”
她斟酌片刻,开口道:“臣妾确有一事相求。”
4. 出宫
宁絮提出,要重回江都,亲自将父兄的遗骨带回京城,堂堂正正立一处墓地。以她身份,虽不能每年清明都去祭拜,但想到父兄离自己不远,多少有个安慰。
这个请求远在石虔意料之外,因她多年未曾提及,他几乎完全忘了她父兄的境况。
说起来,宁絮落得个家破人亡的下场,根由还在他的生父,是先帝有眼无珠,错信奸臣,平白冤了宁家。
如今先帝故去数年,旧朝之事指望新帝平反总不太现实。宁絮一贯是个知冷知热的,不会为难他,只提出重新安葬,这个要求怎么看都不算过分。
只是后妃出宫,去的还是那样遥远的地方,与宫规相悖。石虔与她商量道:“山高水远的,亲自去太麻烦。朕派人前去办理,保证将他们完完整整地带回来,再选个风水最好的地方厚葬,你看如何?”
不料宁絮听了,双膝一弯,直挺挺地跪在他面前,眼中霎时盈满泪水。
“陛下有所不知,当年臣妾趁夜色掩护,偷偷割下父兄的头发,另寻他处安葬。葬身之处极为隐秘,恐描述不清。何况宁家已无其他后人,臣妾是唯一的血脉,这等大事假于人手,实在不孝!父亲和哥哥当年对臣妾极为疼爱,怕是在九泉之下也要心寒。”
说着她就要弯腰,准备给石虔嗑几个响头。
石虔心中大震。自打认识她那天起,她就是冷静自持的,谈及往事也是轻描淡写,惆怅之色转瞬即逝。
若非她今日情绪崩溃,涕泗横流,他还不知道她心里如此在意这件事。
宁絮一激动,眼周染上一圈淡粉色,泪珠挂在纤长的眼睫上,整个人六神无主,看着可怜得很。石虔久未见她这副模样,又觉得新鲜,又觉得心软,一时间星星月亮也想摘给她。
他搀住宁絮,抱娃娃似的抱她起来,轻轻拍着她的背:“不哭,朕答应你,亲自去就亲自去!朕陪你一块儿去,正好见见岳父和大舅哥,好让他们放心。”
宁絮小心地抹去眼泪,将信将疑:“您……腾得出空?”
石虔很受用,搂着她亲了一口,把挂在她脸颊上的泪珠亲走了,伸出两根手指发誓自己会陪她。
宁絮破涕为笑,手指在底下绞紧,把衣服下摆攥成一团。
他跟在身边,倒也没有大碍。凡事不能一蹴而就,只要有机会出宫,她就有希望。
把宁絮这个犟女人哄好了,石虔颇有成就感,哼着小调离开翠微阁,又往长乐宫去了。他如今贵为天子,想撂挑子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一堆事情等着他部署安排。
邓贵妃还是白着一张脸,见了他就像耗子见了猫儿,平日的娇嗔全不见踪影,巴不得贴着墙根走。
她是邓丞相的嫡女,千娇百宠长大的,爱使小性子,没经过什么风浪,胆子也小。石虔此前不曾对她冷脸,她就尽情撒娇,见过石虔发火,便有点拿捏不住这个度了。
她毕竟是未来的皇后,昨夜封了贵妃但没有与她过夜,于情于理都是亏欠了她。邓丞相又是重臣,他称帝的路上少不了邓丞相相助,不好太得罪了邓家。
因此石虔软化了态度,不再计较她管理失当一事,只笑着提醒她,那些位份低年纪小的妃子,肚里坏水不见得少,喊她别被拖下水,否则有失颜面。
邓贵妃听罢,心中大石头总算放下,又活泼起来,委屈地问陛下昨晚去哪儿了。
“陇西有加急战报,昨晚临时召人商谈粮草事宜。”他随口胡诌一个理由,反正邓贵妃对这些一窍不通。
邓贵妃温言软语,喊陛下千万保重龙体,客套话说完,才状若不经意地问道:“陛下方才是去宁姐姐那儿了吧?宁姐姐可还置气?不若臣妾向她道歉吧,归根到底是臣妾带的人。”
石虔早就看出来邓贵妃瞧宁絮不顺眼,哪怕宁絮什么也不做,光是站在那,就足够膈应人,话里话外都绕不开。
没办法,哪怕比宁絮年轻了六岁有余,本身脸蛋也是极尽娇艳,往宁絮身边一站,还是相形见绌。这个威胁太大了,任何女人都无法忽略,何况邓贵妃本身就有着世家千金的傲气。
石虔太明白该如何对症下药,温声道:“筠儿,你不必介意宁絮的存在。朕对她再偏爱,也无非是看在往昔情分,你何必自降身价同她比。孰重孰轻,你要分清楚,免得让人背地里说你没有容人雅量。”
邓贵妃本名邓筠,筠儿这种亲密昵称,是在娘家时爹娘才会叫的。陛下一叫,她登时美得找不着北,自然陛下说什么就是什么。
石虔又道:“不过,容人归容人,宫妃犯了错,你也不能纵容。上午在花园里多嘴长舌的那个,你看着处置吧,后宫之事朕信得过你,就不多过问了。”
此后又有几次小聚,邓贵妃无一例外邀请了宁絮。宁絮如常应邀,发现她们都客气了许多,且席间再未出现过上回那个小妃子。
她偶然问起,其他人都讳莫如深,只道兴许是在面壁思过。
那妃子的寝宫离翠微阁不远,宁絮从长乐宫出来,绕了一条路,从那边经过,瞅见几个内侍用草席卷了一个长条出来,不知里面包的是什么。
宁絮没有立场去深究这些,匆匆一瞥便迅速离去。不看,不听,不想,乃是自保要诀。
她回到翠微阁,开始命人清点行囊。从京城到江都要走两月有余,需要带的东西不少,从前她说出发便出发,半个时辰内便能打包完毕,现在讲究排场和礼节,弄得束手束脚,耗费的时间也是倍增。
石虔以微服私访的名义说服臣子,让自己能有数月自由身,并且强调一个微字,即是不得惊动太多人,搞得前呼后拥,就失去了意义。
因此顺理成章赖掉了邓贵妃,让她老老实实呆在后宫管事。
能力排众议带上宁絮一同前往,则多亏宁絮当年的本事,又能记路线,又能说多地方言,真有什么事,带在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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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着也顺手。
过完除夕后不久便上路,石虔上头没有太后,旁系的兄弟叔侄又死得差不多了,故而免了很多不必要的活动。临行前,他与邓贵妃联络感情,说些体己话,以稳她心神。
邓贵妃原本只是眼眶微红,被他轻言细语哄了一番,彻底憋不住了,哭得梨花带雨,抱着他黏糊了好一会儿才松手,出发的时辰都往后推了片刻。
石虔好不容易甩掉她,上了马车,就见宁絮安之若素,抱着一本封皮都掉了的旧书,读得津津有味。
他凑过去一看,这书是讲江都地带文化的,杂七杂八什么都有,饮食方言地理一应俱全。
宁絮笑道:“臣妾做功课呢,等着为陛下分忧解难。”
石虔伸手挠她:“对他们装装也就罢了,在朕面前还搞这小把戏?别忘了此行全是为了你——”
二人在马车里闹腾片刻,石虔无意识地抬手抹了抹脸,抹下一片淡红,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这是邓贵妃留下的痕迹。
宁絮体贴道:“不明显的,不仔细看完全看不出。何况陛下与贵妃娘娘恩爱,这是好事,让旁的人看了,也只会欣慰,不算失了体统。”
若不是宁絮的语气实在太真诚,石虔差点就要以为她是在吃醋。但依着他的了解,她吃醋时又不是这个秉性,醋缸子一倒,嘴里出来的每个字都是刺猬,扎人得很。
他抓着宁絮的手,让宁絮的指腹擦过残余的唇脂,擦干净了也不肯松手:“三娘心里又不好过了?”
宁絮便知道他又在心里想些有的没的,全天下女人都为他争风吃醋他才高兴呢。对皇上翻白眼太失礼了,她只道:
“臣妾心知皇上曾经是吃过苦的,如今皇上有人爱,臣妾有什么不好过的?臣妾宁愿天下人不光敬畏皇上,更是对皇上有着发自内心的爱。”
只要宁絮乐意,她可以把所有人哄得团团转,石虔也不例外。他听了也不知道想到什么,眼中波光粼粼,抱着宁絮,哽咽得说不成话。
男儿有泪不轻弹,石虔甚少落泪。上辈子宁絮只见他掉过三次眼泪,有一次还是成功认祖归宗,夺回了皇子身份,演戏的成分大于真心。
她惊讶于他现在如此感性,至于缘由,她不关心。皇帝最自由了,爱怎么哭就怎么哭,没人管得了,她但求别把眼泪鼻涕全蹭在她衣服上。
“三娘,三娘……你是世上待我最好的人,是我对不住你……”
宁絮起了一后背的鸡皮疙瘩。宁可对她冷漠以待,或者咄咄逼人,也好过这样真情流露。
皇帝的真情一般人可承受不住,尤其这其中似乎还带着愧意,更是折煞了人。
这时什么都不要说为好。她一只手轻轻拍着石虔宽阔的背,一只手悄悄撩起帘子,看向窗外。
现在已经出宫了,但还没离开京城。
她在石虔的喃喃自语之中,默默地记下如今的景致和路线。
5. 故人
久了没出来,外面变了一副样子,宁絮感到很新奇,一有空就扒着窗边往外看。
看到后面石虔都吃味,问她可是相中了哪位美公子。
宁絮连连否认,只道天下男子皆比不得陛下半分英俊,倘若陛下肯去给她买鱼羹,就更是俊美得令天地失色。
从前在明月楼,小石头也会带鱼羹上来。为了保持身材,鸨姐儿严格控制她们的饮食,姐妹们嘴里淡得没味道,全靠宁絮与石虔交好,让他带些零嘴,趁鸨姐儿不在大家分着吃。
一说到鱼羹,石虔也想起那时的事情,笑着去捏宁絮的脸:“三娘又嘴馋了?”
宁絮身段好似玉瓶,进了宫里好吃好喝的养着,却比当年瘦了许多,皮贴骨,揪不出一点肉。石虔舍不得再捏,应道:“过了这条街,到前面的客栈,便停下休整。咱们去集市逛逛,看上什么,朕都买给你。”
在客栈小憩,喝了一盏茶后,石虔履行诺言,乔装改扮一番,带着宁絮出门。身后跟着几个侍卫,皆扮作平民,散乱在人群里,很不起眼。
石虔差人打听清楚了,这片地方口碑最好的鱼羹在百花楼,依水而建,水美鱼肥。早有人替他跑腿,订下了雅间的位子,只等他在外逛得尽兴了,前去品尝全鱼宴。
宁絮手上拿着石虔给她买的糖画,一路走一路抿,到了百花楼门口才堪堪吃了一半。门边挂着鸽子笼,两只深灰色的鸽子好奇地盯着她手上的物件。
她正打算抛却这副斯文相,三两下对付完,就见后厨走出来一位女子,低眉颔首,端着一碟鱼羹,上给靠窗的那一桌客人。
女子脸上蒙了纱,身形窈窕,那一桌又全是男客,不免想入非非。
其中一位喝大了,直接上手扯下那层面纱,而后大骇,一个劲地骂娘。
同桌的另一位也是吓得一抖手,将鱼羹打翻在地。
“你们家掌柜的呢?这么大个酒楼,招不到店小二了不成?找这么一个丑妇端茶送水,存心让人吃不下饭么?!”
老板闻声赶来,不由分说抽了女子两个嘴巴,对几位客官陪笑脸,揽下全部过错,又答应免了这顿饭钱,一行人方才作罢。
宁絮看在眼里,恨不得给那桌男客连带老板一人赏一个耳刮子。她曾经习武,手劲大,若是不加收敛,一巴掌过去能给打掉他们牙。
可惜跟在石虔身边,不得轻举妄动。
那女子无端遭受打骂,也无甚反应,蹲下收拾残局。转身的一刻,宁絮瞥见她正脸,呼吸一窒。
糖画跌落在地,已经看不出原本的形状。
女子脸上一大块疙里疙瘩的疤痕,形容可怖,看着像烧伤。但就算她已经面目全非,宁絮凭步态和轮廓,也绝不会认错。
石虔察觉到宁絮落后,回过头就看到她手抓在楼梯栏杆上,想是极为用力,骨节都泛白。顺着她的视线望过去,他倒是什么也没看见,无非是后厨那边的人来来往往。
他对酒楼里的吵闹不甚在意,觉得顶多就是客人声音大了点,宁絮许是久未见生人,不太适应。
他下了几级台阶,去搂宁絮:“好了,左不过是市井小民瞎叫唤,他们闹起来就是没有分寸的,你还记挂上了。快上来,你不是盼鱼羹盼了好久了。”
宁絮敛了心绪,对他笑了笑,与他一同上楼,神色如常。席间谈笑风生,不免多喝了几杯酒,烈度都不高,饶是如此,宁絮到后来还是捂着腹部眉头微蹙。
石虔看出她异样,立刻差人倒热茶:“怎么,又疼了?你不能再拖了,等回去我一定叫医官来替你诊治。”
“不是这个原因。”宁絮面露难色,“是……可能是吃得有点多了,我想……”
石虔一愣,而后了然,哭笑不得:“去吧去吧,我以为多大事……我叫两个人跟你一块儿,人生地不熟的,别找不回来了。”
“这就不必了,妾身难道不懂开口问人吗。”宁絮有点恼羞成怒,压低声音,“都是男子,怎好跟着我!我去去就回——”
石虔许久不见她如此生动的样子,于是依着她,真的没喊人跟随。想想也是,她并非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千金小姐,当年走南闯北什么事没做过,还能跑丢了不成?
宁絮走出雅间,下了楼梯,问店小二茅房在哪。进了茅厕却并不动作,而是从窗子翻出去,抄了另一条路去了酒楼后门。
后门连通后厨,她猫着身子等待片刻,果不其然等到了方才被掌掴的女子。
女子手上拿着一个木盆,应当是准备去打水洗碗。宁絮将她拦腰一抱,挟着她躲进旁边僻静无人的拐角。
她张了张嘴,几度欲言又止,最后轻声道:“夫人这是做什么?”
宁絮怒极反笑:“你叫我什么?你敢说你记不得我了?”
她垂着头,再不言语。
宁絮深呼吸几下,按住她肩膀:“秋霞,你告诉我,你怎么会在这里?当年我们解散,我听闻你嫁了个富商。”
她们到底是贱籍出身,即便有功,也嫁不到什么好人家。当年石虔大手一挥,让她们全部脱离贱籍,还主动提出要为她们觅得夫婿,朝中人都颇有微词,认为有伤风化。
宁絮能入后宫,更是引起了轩然大波。
情义尚在之时,石虔力排众议,就这样做了。后来他告诉宁絮,他命人去给明月楼的姐妹们说亲,全国各地的富商这么多,绝不至于在吃喝上苦了她们,晚年也会有个好归宿。
石虔自认仁至义尽,言语之间颇有邀功的意思。宁絮试着去承他的情,奈何心有不甘,怎么也给不出个笑脸。
助他打下江山的,还有当年一起表演杂耍的兄弟,人家可是一跃成为大将军了。江湖艺人和烟花女子,同样是下九流,论功行赏之际,何以待遇如此天差地别?
凭什么?
宁絮如鲠在喉,极力克制着没有去呛石虔。石虔看她拉着脸,也觉得来气,最后二人不欢而散。
念在眼下的境遇不知比在明月楼好了多少倍,宁絮最终还是咽下这口气。不咽也得咽。知道当年的姐妹们安好,她也就没什么可遗憾的。
但是秋霞这副样子,怎么看也不像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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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好。
宁絮心神激荡,看着她脸上蜿蜒曲折的疤痕,眼前阵阵发黑:“秋霞,你说实话,到底是怎么回事?”
秋霞又低下头,她现在不爱以本来面目示人了,怕吓着人,也怕叫人骂。没有底气,声音也细弱,说起前因后果都断断续续的。
当初她嫁了富商不假,皇上指派来的,就算嫌弃,人家也不敢薄待了她。
这位富商已经年迈,正妻病逝,她是续弦,家里几个儿女都与她差不多大,相处起来磕磕绊绊,人家对她始终谈不上接纳。
没两年富商也走了,江都离京城又不近,隔了这么久,料想皇上也早就想不起有这么一号人,他们便不再客气。
财产必然是分不到半点,甚至谁也不肯给她一间屋子住。人活着就要找饭吃,她只得出来找事做。老本行是万万不愿再做,身上确实有些本事,但是镖局这种地方甚少收女子,她进不去。
思前想后,也只有卖力气做帮工一条路,还得每天把脸涂黑,免得被有心之人盯上。
她那时就跟在现在这位掌柜手下帮工,那会儿百花楼还只是一间不起眼的小店,并不富裕。有一次后厨起火,她拼着力气把新送来的肉抢出来,脸也被灼得不能看了。
这掌柜也有几分义气,再难也不曾辞掉她,直到开了酒楼,也还在用她,包食宿还发工钱。只是他脾气一贯暴躁,且无条件站在客人那一边,客人找哪个伙计的麻烦,他便对那伙计动手。
秋霞没少蒙受不白之冤,但比起流离失所,在这呆着已经是最好的选择。
“姐姐,你过得可好?”
宁絮一时语塞。她能吃饱穿暖,甚至可说锦衣玉食,怎能算是不好?
但,她看到过那些文臣武将是何等意气风发,也记得临死那天的雪是何等寒冷彻骨。
这个好字,又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
秋霞和她差不多算是一起长大的,很多事情不用说也心知肚明。她不刨根究底,只轻轻拍了拍宁絮的胳膊。
她们在这叙话的时间已经够久,怕石虔派人来寻,宁絮贴在秋霞耳边长话短说:“我要走,先想法子弄点钱,你在这等我,到时我带你一起走。你还知道其他人的下落吗?”
秋霞看着唯唯诺诺,对宁絮这番离经叛道之言却并不意外。她摇头,说大家早就彼此失散了,一开始还跟梅诗诗有书信往来,后来不知怎的,诗诗那边也再无回音。
“当时她嫁到丰城,离这儿不远,现在就不知道了。”
“姐姐,你想去哪里?”
当年宁絮从京城返回,要带她们一块儿离开明月楼,去投奔石虔,秋霞是第一个站出来响应的。她平素不声不响,安分守己,仿佛什么都能忍,可一旦有脱离泥潭的机遇,哪怕希望渺茫,她也会去试试。
“还没定好地方,此事须得从长计议。”
秋霞低声道:“你来这一趟,很快又要走吧,如何计议?宫里准许与外人通信?”
宁絮眼珠一转,计上心来:“你们百花楼门口那两只鸽子,卖吗?”
6. 拜岳父
那两只深灰色的鸽子原本是肉鸽,鸽笼挂在门边,来往客人总会赞它们乖巧有趣。后来掌柜觉得留着它们当吉祥物,也不是坏事,于是它们得以保住小命。
不过鸽子终归不是什么值钱物件,客人出价高,哪有不卖的道理。
秋霞去跟掌柜传达意见,说有位女客看中了鸽子,一会儿来结账。掌柜大手一挥,大有让她现在就提着鸽笼送给人家的意思,钱不钱的,只要贵客常来,他自己钻笼子里扮演鸽子都成。
不多时,宁絮搂着石虔的胳膊下来,边走边指着鸽子,说起话来眉飞色舞,从毛色到体格到性格,把这两只鸽子夸上了天,总而言之,今天必须要得到。
她很难得喜欢一样东西,喜欢到非它们不可。横竖两只鸽子不难管,带在路上也没什么,到时候进宫了也有宫人饲养,他欣然应允,给了掌柜两块金锭。
掌柜受宠若惊,连连推却:“两只破鸟儿,要不了这么多钱,使不得!”
石虔和蔼地笑笑:“是因为你家鱼羹好吃,我夫人说了,今天这顿饭是上乘的享受,合该额外多给些。”
宁絮依偎在他身边,一副天真烂漫之态:“是呀,能碰上完全合胃口的餐食,也是一桩缘分。”
她下巴扬了扬,对着秋霞,眼睛却一直看着掌柜:“你家这位妹妹手脚麻利,人也机灵,方才还为我指了路,帮了我大忙。我这人出门在外晕头转向,要不是她,我可能要绕晕了。”
掌柜闻言,喜不自胜,顺着宁絮的话头夸了秋霞几句。
宁絮提着鸽子笼,透过笼缝,目光与秋霞在半空交汇。只消一眼,彼此都心如明镜。
石虔在身侧,她能做的注定有限,连付账都得他亲自来呢。她若是表现得过于在意秋霞,难免引起他的好奇,而好奇太容易演变为怀疑。
连敲打一下掌柜,喊他对底下人好一点,这样微不足道的小事也不能做。她只能在这停留不足一日,护得一时护不了一世,她走后,秋霞处境会不会更糟也未可知。
也只能不痛不痒称赞一句,企盼掌柜下次呼巴掌之前记起来,秋霞是一位尽心尽力的店小二。
宁絮飞快对她做了个口型,她们当年训练时,习得一些粗浅的唇语,秋霞几乎同一时间就辨出她在说什么。
等我。
而后宁絮又温顺地贴着石虔,跟他往外走了。掌柜但觉这一男一女皆气度不凡,不知是哪里来的世家公子和少夫人,如此恩恩爱爱,和和美美,也是少见。
秋霞凝视着宁絮的背影,直到宁絮上了马车,消失视线里,她才又去桌边收拾残羹剩饭,端起盘子往后厨去。
她知道宁絮言出必行,从不失约。
上了马车,宁絮非得撩开帘子,要鸽子一路看着沿途的风景,美其名曰它们本来就是自由自在飞翔的,现在落在人手上了,至少得让它们饱饱眼福。
石虔笑道:“你脑子里都是哪里来这些稀奇古怪的念头,我以前怎么没发现?”
她抚摸着鸽子背上的羽毛:“我说的是实话呀,你看它们被我欺负得——”
“那你就放了它们,让它们飞呗,那两块金锭权当替它们赎身了。”
“那不行,放了它们,我玩谁去?”
石虔被她逗得捧腹:“你还真是直白啊,鸽子听得懂人话都想啄你了。”
宁絮给它们喂了一些吃的,又用手绢在它们面前晃,看架势还想给它们擦嘴。石虔不明白鸟嘴到底有什么可擦,但她乐意,那就随她去。
至于这手绢有何玄机,他自然看不出,姑娘家的东西,落在他眼里无非是花色的区别。
这是秋霞贴身的手绢,临行前搭在笼子上一块儿送了。
归巢乃鸽子的本能,熟悉的味道和风景,冥冥之中会为它们指引方向。
回家路上帮忙捎带些东西,总归不是一个过分的要求。
一路上有鸽子可逗,倒是不无聊,晃悠着晃悠着就到了江都。
宁絮凭着记忆,准确地找到那两座不起眼的坟头。没有墓碑,这其实都算不上坟头,只是掩映在草丛里,不起眼的两处小土包。
她跪于坟前,神色肃穆:“爹,哥哥,我来接你们了。”
这话宣之于口,她多少有点心虚。说是接他们回京城,可京城恰恰是她要逃离的地方,她在利用他们,让他们死后还要遭受惊扰。
但愿他们泉下有知,不要责怪她,倘若能保佑她平安顺利,就再好不过。
她一边想,一边唾弃自己贪心不足,可又觉得这实在是不能怨她,都是父亲和大哥当初太惯着她。
打小她就不像别家姑娘那么受拘束。母亲去得早,父亲没有再娶,也不纳妾,一门心思疼爱他们兄妹,哪怕是上房揭瓦他也纵着,从不把她钉在闺房做女红。
等她再长大些,父亲送了她一把短剑。每天念完书弹完琴,她就跟着父亲到院中学上几招,架子搭对了,就由哥哥带着她操练。
与她家世差不多的小姐们,没听说有学这些的,知道她成天跟着哥哥野,对她颇有微词。
她提及此事,父亲只道这样可以强身健体,而且姑娘家不一定非得呆在宅院里,万一将来她想游历山河,除了带盘缠,也得会一两样防身的本事。
哥哥在旁帮腔,说琴棋书画你都不差,你还会舞剑和搞偷袭,你懂的比她们多,什么时候轮得着她们笑你?
宁絮那时还没出过远门,被父亲和哥哥说得找不着北,对出去见世面有着无尽的向往,时常幻想自己纵马奔腾,游历名山大川,路上再顺手揍几个山贼惩恶扬善,回来后写成游记,广为流传。
她长大后的确走得很远,但不似想象中意气风发,个中滋味实难形容,很多事情宁愿一忘了之。
行了礼,也就该挖开泥土,把里面的衣服收好了带走。她正准备起身,石虔冷不丁屈膝,齐齐地与她跪作一排。
“爹,大哥,”他声音平稳,语气郑重,“请你们放心把宁絮交给我,我一定待她好,绝不再辜负她。”
说罢,他弯下腰,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
宁絮听见后面的随从发出吸气声,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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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彼伏。
一国之君,哪怕生母尚在,都是不必行此大礼的,只有别人磕头拜见他的份。
这名不见经传的小坟包里究竟埋着什么人?这位份不高的小妃子在陛下心里又是什么份量?
他们掂量不出来,但是看向宁絮的眼神,明显多了几分尊重和敬意。
宁絮看着石虔弯腰又直起腰板,额头上沾了若干土屑,朝他递上帕子。她自己倒是没磕,家里一直都没这规矩,连拜老祖宗,父亲也就让他们跪一条腿拉倒,不必将姿态放得如此之低。
石虔擦了脏污,去看她脸色,看不到悲切或动容,也没有感激,像冬天结冰的湖面。
他心中升腾起微妙的不快,但眼下没有发作的契机,只得按下不表,而后命随从掘土,将其中物品收纳封存。
这事花了不到半个时辰,当年宁絮全靠双手刨坑,故而埋得不太深。就是抖落泥土灰尘,清理干净,这一步费了点事。
未及晌午,他们便踏上回程。原本石虔定下在附近的酒楼吃一顿,但他不知怎的,临时改了主意,说还是尽快回宫,今日午餐从简。
马车上,宁絮也不逗鸽子了,靠在座上闭目养神。石虔憋着一口气,也不肯说话。
天色稍晚,途经市集,有叫卖蜜枣糕的。宁絮十几岁那会儿吃不饱肚子,嗜甜,每回他问要帮她带什么,她都指明了要饴糖、枣糕之类的。
他喊马夫在此停驻,掏了几枚铜钱,差人出去打听一下什么好吃。
不多时,随从跑腿回来,带了杂七杂八一堆小吃,石虔一看,里头果然有蜜枣糕,油纸包着,热腾腾的。
再往前几里就是今夜落脚的客栈,石虔挪了挪身子,把蜜枣糕放在他们之间,然后火速偏头看向窗外。
没一会儿,他听到摩挲声,但没有闻到更浓郁的甜香味,想是宁絮把枣糕收起来了,没有吃。
他心里更憋屈了,忍无可忍之际,宁絮轻轻地靠过来,脸贴在他胳膊上,像猫儿在蹭人。蹭着蹭着,他感觉衣服变得湿漉漉的,有水渗进来。
一瞬间他就不置气了,反手回抱宁絮,用衣袖给她擦眼泪,奈何越擦越多。
石虔有点后悔,中午何必对她甩脸子呢。父兄迁坟,她想到往事,难免伤感,照顾不到他的情绪,太正常了。横竖那几个响头也不是她逼着他磕的。
夫妻之间,计较这么多干嘛。
她在这世上没有其他亲人,只有他了,他该对她好些。
这一天消耗心力,宁絮哭得累了,趴在他肩头睡着了。到了客栈,他也没有叫醒她,手穿过膝窝将人打横抱起,从马车一路抱到二楼。
安顿她睡下后,不忘喊人拿毛巾打热水,细细地擦了她脸上的泪痕。
宁絮合着双眼,一副不设防的模样,在微弱的烛灯光下显得娇美而脆弱。石虔凝视良久,心里又酸又软。
不论宁絮父兄在天之灵信或不信,他的誓言的确发自真心。他是真的打算好好对她的,假以时日,他要找个由头升一升她的位份,再跟她生几个孩子。
7. 暗涌
轮不到宁絮怀孩子,这次“微服私访”结束,甫一回宫,石虔就先收到了另一则喜讯。
邓贵妃小腹微隆,算算日子,正是他走之前有的。
得知他今日抵达,她一大早就梳妆打扮好,站在宫门前等待,旁人如何劝都没用,她非要第一时间见到石虔。
女子孕中情绪波动大,其他人也不好强行规劝,只得为她搬来椅子,备好话梅、山楂之类的零嘴,清水和鸡汤各一个壶,御医也随时待命,伺候得相当精细。
这是石虔的第一个孩子,保不齐就是太子。后宫从上到下,这阵子护邓贵妃跟护眼珠子似的,生怕有个闪失,石虔拿了他们脑袋。
她月份其实不小了,因身量轻盈,不大显怀。小跑几步扑上来时,石虔根本没留意那么多,张开胳膊一搂,还没搂稳,她半边身子直接撞上车辙。
后面的宫人都惊得冷汗直冒,石虔在想事情,忽略了众人不自然的脸色,直到宁絮捏了他肩膀一把,他才如梦初醒,眼看着邓贵妃软软地往下滑,赶紧搀住。
好在已经过了头三个月,胎象稳了,邓贵妃并无大碍。她醒过来,见石虔守在床边,心里甜丝丝,面上泪汪汪,抓着他手不放。
“陛下,臣妾想你想得好苦。”
在她昏厥期间,御医已经对石虔交代,贵妃娘娘怀胎辛苦,偶尔使些小性儿,可能是因为身体变化,控制不住自己,还望陛下多加包涵。
即便是高高在上的天子,对自己的第一个孩子也是重视的,此乃人之常情,爱屋及乌,也会对孩子的母亲好,何况邓贵妃家世显赫,是皇后的不二之选。
所有人都觉得,接下来这段时间,他会把邓贵妃捧在手心里疼,想要什么都给她找来。为此,各路宫女和内侍都做好了被差遣的准备。
却不料他黑着一张脸,没有指使任何人,反倒挺不耐烦地对邓贵妃道:“你既然怀了孩子,不好生养胎,怎的还敢在外跑跑跳跳?”
邓贵妃的眼泪都忘了往外滚,半张着嘴,木木呆呆地看着他。
“行了,御医诊了脉,说你没事,别哭哭啼啼的,晦不晦气?若是闲了,就自己织些衣裳打发时间,想东想西消耗心神,对孩子不好。”
说罢他掰开她的手,头也不回地走了。出了长乐宫,就拐往翠微阁。
宁絮刚把鸽子安顿好,教导晚云和翠柳要如何清扫鸽舍。石虔现身,她十分讶异,下意识地用身子挡住两只鸽子。
“贵妃娘娘可还好么?陛下怎么也不多陪她一会儿。”
“她能有什么事,还不就是装着不舒服,做给朕看的。”石虔哼了一声,想起什么,劈头盖脸教育宁絮,“你也是的,这些年白活了,朕当你见过的人多,有洞察人心的本事,结果你还上赶着关心起她?”
“长点心眼吧,哪天被她坑惨了,你都不知道找谁哭去。”
石虔话里有话,听得她心中莫名的不安。
皇上和贵妃,地位和级别都比她高,无论谁说谁的不是,她都没有应和的道理,只得岔开话题:“陛下来找臣妾,所为何事?”
石虔着人拿了一副皇陵图来,指着陵园东南角一处墓室:“朕预备将你父兄安葬于此,可还有什么需要留心的?诸如陪葬物之类,你若是有想法,朕即刻命人安排。”
这处墓室是他特意找风水师算过的,阴阳协调,可令逝者安息。
地位稍低的皇亲国戚,尚不够资格入皇陵。像宁絮这种小妃子的父兄,名义上还是前朝罪人,若不是石虔真的这样安排下去了,任谁都觉得这事是异想天开。
皇陵是先帝在世时修筑的,已经完工,位于风水宝地。有现成的,石虔自然就懒得再重新修建或者改动,他在这方面本身也没有太多的忌讳。
左不过是多放两座空棺木进去,他开了口,谁敢不依?
宁絮无以为报,唯有跪下谢恩。至于陪葬,她什么也不要,人都不在了,哪怕把墓室堆成金山银山,也没有意义。
谢过了也推拒过了,她以为此事已经落幕,满心希望石虔能快点离开,别搅扰了她训鸽子。
石虔将皇陵图递回给内侍,全无要走的意思。见宁絮一绺碎发柔柔地垂下来,一副荏弱乖巧的模样,突然动了心思,抱起她就朝着卧房走。
宁絮在半空徒劳地蹬腿,惊觉大事不妙,没反应过来,人就落在了床褥上。
曾经她对石虔还算有一腔真情,做起这档子事尚且不能说是享受。石虔发起狠来,比她之前在明月楼伺候过的任何一个恩客都过分,像是准备将她活活劈碎。
那时处境不好,险象环生,她又是要经常出去探取消息的,不适合怀孩子。因此在明月楼的习惯就这样保留下来,每次完事,灌一碗避子汤。
蛰伏数年,局势终于明朗,他们不再被动。石虔称帝后,内心的阴霾终于一扫而空,心里头不压抑了,对她也逐渐轻柔起来。
朝代更迭,王位易主,后宫也换上了新鲜面孔,唯独她的避子汤没变。从十岁出头喝到二十岁出头,一碗接着一碗,喝出一身大大小小的病。
但这也没办法。能让她在后宫一隅终老,已是天大的恩德,她若有喜,对皇帝来说就是有害。
玷污皇室血脉,分明是以怨报德。
很多事情石虔和其他臣子不说,她也明了,只是迟迟不愿正视和承认。
死而复生,她如今看开了。怀孕生子九死一生,石虔倒是子孙满堂了,对她自己实际并无多少益处。
身体为重,她还要留着命去跟秋霞汇合,去把当年并肩作战的姐妹一个一个找回来。
不能让石虔坏了她的事。他舒服了,代价可都是她来付。
她扣住石虔的手腕,不准他解自己的衣裳:“陛下,请您自重。您宠幸哪位嫔妃,都是需要记录在册的,别坏了规矩,令人家难做。”
石虔兴致当头,哪还管得了什么规矩不规矩:“三娘不必如此多虑,在这宫中朕就是最大的规矩。”
不要脸的玩意。宁絮在心中唾骂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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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候装病,八成没什么效果,不能高估了他的良心。只有把利害关系摆在明面上,他才知道收敛。
她决定下一剂猛药。
“陛下,您想一想贵妃娘娘!”
石虔挑眉:“怎么?她有孕在身,朕也得跟着守身如玉,放着后宫这么多妃子不管吗?”
“贵妃娘娘怀着皇子,这是您的第一个儿子,未来的太子,至关重要。您不陪着她,反倒来臣妾这儿,她会寒心,会影响到身体状况的。母子一体,母子连心,对孩子也不好。”
石虔嗤笑一声,浑不在意:“就是个公主罢了,你瞎操什么心。”
宁絮睫毛一颤,语气忽然冷静得可怕:“您为何如此笃定是个公主?”
石虔仿佛自知失言,手上力道都卸了三分,眼光随意地瞥向别处:“御医把了好几次脉了,错不了。”
“不到生下来,谁也说不好,诊脉看男女,看错的比比皆是。陛下还是慎重些。”宁絮好言相劝。
“邓筠生的是皇子还是公主,又与你何干呢?你倒是比朕还上心。”
她顿了一下,紧接着无比认真道:“自然与臣妾有关。此事是有风险的,万一不走运,臣妾有了孩子,还恰好是个男孩,又是在贵妃娘娘诞下太子之前生出来的,岂不令陛下为难?”
“于情于理,太子的母族都应该是高贵的,若是从臣妾这儿出来,就完全成了四不像。后续要如何处置,也是一桩麻烦事。”
历朝历代都是嫡长子作为太子,她所出的儿子跟嫡不相干,但又沾着一个长,到时定是争议不断,后宫也闹得鸡犬不宁。
诚然,到最后肯定是牺牲她的儿子,以稳住邓贵妃,但平白无故兜这么大一个圈子,又伤感情又耗心力,委实没必要。
宁絮所言,句句在理,她端详着石虔的面容,很满意地捕捉到了自己想看到的变化。
帝王最想要什么?无非一个稳字。
如她所料,石虔不再像方才那般急吼吼,而是松开了她。但他也没有就此下床离开,支着胳膊靠在枕边,要她用手。
宁絮无奈,有一种街边商贩被人讨价还价的感觉。但是各退一步已是不错的结局,她只得接受。
给石虔伺候舒服了,她进一步试探:“虽然臣妾能喝避子汤,可这个东西也并不一定能发挥十成十的效用。百密一疏,臣妾此前就见过有人,喝了还是中了。”
“臣妾认为,在太子出世之前,最好都别做实事。陛下若是想了,就像今日这样可好?”
凭她上辈子的记忆,邓贵妃第一胎的确是女儿,等太子出世,少说还要将近两年。拖到那时候,说不定她都已经找到机会逃之夭夭了。
就算还没走掉,后宫嫔妃哪个不比她年轻鲜嫩,这么长的时间,足够把石虔对她的这点兴趣给拖没了。
石虔听罢,似笑非笑:“三娘还真是一片赤诚,设身处地为朕着想啊。”
“但是朕怎么觉得,是你自己心不甘情不愿呢?”
8. 栽赃
宁絮惊出一身冷汗,暗道不好。
她还是太着急了些,好像很想把他往外推似的。
石虔说完,也不步步紧逼,就这么一直盯着她,盯得她发毛。她不开口解释,这关算是过不去了。
她心一横,索性认了:“陛下当真敏锐,臣妾确有不愿之处。不过方才为陛下着想,也是真心话。”
她没有嘴硬,玩死不承认那一套。石虔很满意,声音也放温柔了:“哪里不愿,说出来。三娘,朕与你是一同长大的,从前什么贴心话没说过?扭扭捏捏的,岂不是连感情都生分了。”
短短几秒,宁絮脑子转了几道弯,才勉强想出一套可信又不至于得罪他的说辞。
她恰好到处地红了脸,有点难以启齿:“臣妾……也不知道是不是年纪大了,近来越发地怕疼,以前无足挂齿的疼痛,现在就有点吃不消。陛下又一贯生猛——”
石虔不是傻子,也没到健忘的年纪,她都这么说了,他没道理想不起来当初是怎么对她的。
她当年身上的伤痕,全然不是生猛二字就能遮掩过去的,这不过是图个好听,给他一个面子。
最狠的一次,几乎伤筋动骨,害她躺了半月才能下地,说她是沙包也不为过。
石虔一愣,他想了好几种缘由,倒没往这方面想过。
看来自己那时候的确不是个东西,都让人落下心理阴影了。
他缓和了语气,哄孩子似的:“什么时候开始的?何种程度的疼痛会令你受不住?”
“平时来癸水那种,就差不多……”
宁絮看他没有发火的预兆,立即示弱,把自己团成一小团,可怜兮兮地缩在锦被里。
石虔叹了口气:“你怎么就能忍着不说呢?又不是没有调养的条件。朕这就传御医来,给你开几个方子。”
御医开的补药,横竖吃不死人,大不了偷偷倒了。
宁絮温顺地点头称谢,又眼巴巴地看着石虔:“治好之前,可否一直都像今天这样?臣妾也怕自己无法承受,做出什么失态的举动,坏了陛下的兴致。”
石虔心中愧意翻涌,哪有不依的道理。他将宁絮垂落的发丝别到耳后:“朕对你保证,今后断不会那样待你了。你心里有疙瘩也没事,时间还长,慢慢地解开便是。”
真话假话掺着说,御医也来折腾了一道,总算把石虔敷衍过去。
回想起他近几个月的种种表现,宁絮愈加不安。他跟她记忆中相比,实在大相径庭。
邓筠封妃后,石虔来找她的频次就逐渐降低了,不管是为了拉拢邓家还是因为兴趣减弱,总之在拉开与她的距离。
她后面被打入冷宫,石虔更是没有问过一句看过一眼,权当她已经死了。
现在石虔却对她热络得不正常,又是出手维护又是满足心愿,甚至还有这个耐心等她解开心结。
拿脚想也知道不对劲,但是她冥思苦想,却找不到原因。
因心头疑虑,她一晚上睡得并不安稳。翌日天蒙蒙亮,晚云还没来敲门,她自己就先起了。
两只鸽子站在棍子上,歪头打量她。
宁絮为它们命了名,浅灰带斑点的那只叫点点,深灰的那只叫豆豆。
她为石虔做事的那几年,什么都学,包括驭马和训鸟。点点和豆豆与她相熟了,但想指挥它们做点什么事,还不到时候。
秋霞的那条贴身帕子一直没洗,保留着味道,她时不时给它们闻一闻。等它们对皇宫这个陌生的地方安下心了,她试着放它们出笼子,看它们绕着房檐飞了一圈。
路过的宫女和内侍都忍不住抬头看,这时她又庆幸石虔对自己的态度有所好转。不管是出于什么原因,至少他给了这两只鸽子在皇宫上空盘旋飞行的特权。
天上飞的和地上跑的不一样,它们更加不可控。其他受宠的嫔妃,至多可以养小兔子这种不会叫也不会伤人的东西,还得老老实实关在笼里。
天气渐渐热了,过了晌午,宁絮就唤它们回来,给它们喂水。翠柳在旁边给她撑伞遮阳,劝道:“不如我们来喂,您先进屋歇着?今天日头猛,站在阴凉处也直冒汗。”
点点和豆豆有其妙用,喂养和训练之事,还是得亲自来。宁絮摆摆手:“你们别管这些,平时帮我拿点吃的,扫一下鸽舍就成。这两个小玩意娇气得很,只认我。”
两只鸽子平时养在翠微阁的花园里,晚上看天气和宁絮的心情,若是下了雨,就让它们进屋睡。宁絮喂完,晚云负责拿走盛水的小木碗,洗干净了再加满水放回去。
她正在拨弄点点的尾羽,听见晚云惊呼:“参见贵妃娘娘!娘娘,您……”
宁絮蓦地转头,看到邓贵妃挺着个大肚子,就站在翠微阁大门口。
邓贵妃从来没主动来过这儿,宁絮手底下的人未曾与她在此照过面,毫无心理准备,个个都手脚麻木,竟然无人想到要扶她进来。
她身后跟了一串长乐宫的宫女,大抵是她打了招呼,她们不得近身,只能由她拖着笨重的身子挪进翠微阁。
宁絮被她弄得头大。大热天的,她又快要生了,这节骨眼上一通折腾跑来翠微阁,万一发生点什么,这口黑锅宁絮背定了。
这是明晃晃的碰瓷来了。
这种举动在宁絮眼里幼稚得要命,完全是拿身家性命开玩笑,一点也不懂爱惜自己。
但她又没资格教育邓贵妃,只得把贵妃当姑奶奶伺候着,亲自搀着人往里走。姑奶奶还不领情,看到鸽子就挪不开眼,非得要过去摸摸。
“本宫今天过来,就是因为听说姐姐养了鸽子。从前本宫做小姐的时候就想养了,可惜父亲不让,进了宫又有诸多礼数,不好向陛下开这个口,没想到姐姐这里有。”
邓贵妃仰着脸望着宁絮:“姐姐可乐意让本宫去摸一摸?”
直接说不乐意,肯定不成,邓贵妃本来就比她位份高,又怀着龙种,被拒绝了伤心了,影响了腹中龙子,宁絮可赔不起。
让她去摸吧,这两只鸽子毕竟没见过她,虽然之前在酒楼见过形形色色的客人,但都是关在笼里的,还真就不是让人摸的。万一受了惊,瞎啄人,后果不堪设想。
而且谁知道邓贵妃心里有什么小九九,就算这次没出事,往后隔三差五来摸,她养这两只鸽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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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不是当宠物的,跟邓贵妃混熟了,有害无益。
“娘娘,这两个小畜生都不洗澡的,您身子金贵,最好还是别接触这些脏东西。”
宁絮一边赔笑脸,一边用身子挡着鸽舍。
“哎呀,养这些鸟儿不就是逗乐解闷,哪还能要求它们跟人一样沐浴更衣?本宫不嫌脏,姐姐就让我摸吧。”
邓贵妃求了又求,还问:“难道姐姐舍不得吗?”
这一口一个姐姐已经让宁絮感觉折寿,又被扣帽子,实在招架不住。只得把相对更加温顺的点点抱过来,一手托着它腹部,一手钳制它翅膀,递到邓贵妃面前。
“它们怕生,还请贵妃娘娘轻些,且不要摸得太久了。”
宁絮制着点点,看不清邓贵妃的动作。不知道受了什么刺激,它突然开始扑腾翅膀,剧烈挣扎起来。
她本想用力压制,但点点没有静下来的意思,怕把它翅膀折断了,她略一放松,它就扑棱棱飞得老高,停在飞檐上,任凭晚云和翠柳怎么叫都不下来。
宁絮看见,有几片带血的羽毛飘落在地上。
邓贵妃哎唷一声,捂着肚子颤颤巍巍,急得其他宫人也管不了那么多了,冲过来搀扶她。
宁絮喊他们把人扶进卧房,然后冲晚云使眼色,喊她快去找御医。
石虔今日上朝,得知西北边陲那几个小国又在蠢蠢欲动。他正闹心,又收到禀报,邓贵妃动了胎气,奏折也批不动了,只想骂人。
乘着小轿来到翠微阁,就看见宁絮拿着帕子在给鸽子擦什么。石虔对晚云和翠柳竖起手指,叫她们噤声,然后轻手轻脚走到宁絮身后,伸手环住她。
宁絮身子一抖,见他来了,想下跪,奈何被他捞着腰动不了。石虔在她意欲开口道歉之前,就捂住了她的嘴,然后示意她把帕子给自己看看。
帕子上有一股草药味,还沾着零星血迹。点点无精打采地缩在旁边,有人来了都没劲抬头。
“怎么回事?”他这话却不是对着宁絮问的,而是看向晚云和翠柳,“你俩来说,你们主子只知道谢恩和谢罪,但这未必就是她的错处,朕也担心冤枉好人。”
她们再迟钝,也察觉到陛下明显是站在宁絮这一边,于是再无顾忌,一五一十还原了邓贵妃来之后的事。
晚云还保留着那几根带血的羽毛,捧到石虔面前:“兴许是贵妃娘娘摸它的时候,力气太大了,扯断了几根羽毛,它受惊了才冲撞了娘娘。”
翠柳见石虔脸色并没有怀疑和不满,甚至斗胆替点点求起情来:“陛下,我们娘娘喜欢这两只鸽子喜欢得紧,能否适当惩罚,比如克扣鸽粮,但不要伤害它们性命?”
石虔爽快应允:“朕本来也没想对它们下手,两个小东西怪可爱的。克扣鸽粮也不必了,都受了伤,该吃得好一点才是。”
宁絮瞪大双眼,不可置信,待要说话,石虔抢占先机,低头吻住她。
“把你那一堆废话憋回去,朕不想被你拿宫规和礼数压了。”直到宁絮耳根子通红一片,他才松开她。
“是非对错,朕心里有一杆秤,这回断不能再让你受了欺负。”
9. 云泥之别
邓贵妃被安置在宁絮的床榻上,哭爹喊娘一下午,这会儿早没了气力,只能时不时抽泣和哼哼两声。
石虔在门口,先问了御医她的情况,得知她已无大碍,才清清嗓子走进去,准备跟她算账。
邓贵妃见了他,眼中盈满泪水,好像受了天大的委屈。这模样头一回看还挺招人疼,看多了也烦了,石虔不为所动,先发制人:
“朕昨日才同你说了,老老实实呆在长乐宫,不要乱跑。可你呢?跑来宁絮这里摸鸽子,还拔人家鸽子毛!你看看你干的这叫什么事,平白无故招惹什么都不懂的小畜生,你就庆幸这里养的不是驴吧,不然蹶子一尥,当场给你踢得断气!”
他把那几根羽毛拿到邓贵妃面前晃了晃:“你到底能不能管住自己的手?管不住朕替你管,明天开始给你绑了,反正用膳有人喂。”
邓贵妃何时被他这么吼过,她也是有气性的,顿时大哭起来:“陛下,臣妾是有身子的人,您怎能不分青红皂白,上来就这样凶臣妾?宁絮说这些毛是臣妾拔的,您就信了?臣妾在您心中,比不得她的鸽子重要吗?”
石虔被她哭得更头疼了,叱道:“没见过拿自己跟畜生作比的!你怀个孩子,神智和教养都怀没了?从明天开始,你回到长乐宫,直到孩子生下来坐完月子,不得踏出一步!”
翠柳送了茶水过来,石虔一饮而尽,又道:“还有,没有朕的允许,你从此以后不得造访翠微阁。别以为朕看不出来你的心思,你今天来找宁絮想做什么,你自己心里有数。”
他对邓筠是了解的,这女人娇蛮了一点,但是胆子很小,也没什么心眼,只会玩些拙劣的小把戏。这次敲打完,她能老实很长一阵子。
今日暂且让邓贵妃在翠微阁睡一晚,明日她恢复了,再差人护送她回长乐宫。至于宁絮,他直接带人回了太和殿。
宁絮一开始还在拒绝:“翠微阁又不止一处能睡觉的地方,臣妾可以换一间屋——”
话音未落就被石虔薅上了小轿。
“翠微阁本该是你的地方,邓贵妃今日鸠占鹊巢,朕理当给你补一个更好的住处。”
轿子有两点好,位置小,又在前行,宁絮没办法对他行礼。
到了太和殿,洗漱完毕,已近子时。宁絮坐在床边,手脚都不知道怎么摆,局促不安的样子落在他眼里,分外可怜可爱。
“三娘,你在怕什么?朕说过了,不勉强你。”他双臂一收,抱着宁絮滚上床,在被子里翻了几转,“让朕抱一下总可以吧?今天这事可愁死朕了。”
宁絮侧脸贴着他胸膛,与他亲密无间地依偎在一处,声音却依然谨慎:“陛下愁什么?后宫小事无足挂齿,不必劳心费神。”
“怎会是为了这!”石虔哭笑不得,“是西北那边不太平,乌弥人率军截了西北驻军的粮草。”
乌弥是一个西境小国,在宁絮的印象里,这里翻不起什么风浪。
石虔一贯不跟后宫嫔妃说前线战况,但宁絮是个例外。她是真正上过前线的人,很多事情亲身经历过,一点就透,甚至能反过来启发他。
就算她长居宫中,能力退化了,她也是唯一一个能理解他在烦恼什么的人。
有些抱怨的话不能对臣子说,只好对她说。
“早上收到项志传来的线报,粮草运输的线路肯定是要换了。就是不知道乌弥人从哪探听来的消息,别是在哪安插了探子。”
宁絮听到探子二字,无端想笑。曾经她就是这样的探子。
“项将军应当有办法排查,陛下放心。”
项志如今也不是她能直呼其名的了,人家是大将军。
他与石虔同一年生,是石虔杂耍班子里的师弟。人长得高大,一座山似的,身手不如石虔灵活,但是需要卖力气的时候从不含糊。
为人也仗义,石虔在明月楼楼下预备翻窗,他就在边上望风放哨,必要的时候挺身而出,把守卫吸引走。
宁絮身为花魁,偶尔得闲,便让姐妹替自己打掩护,溜出去跟他们二人逛集市。她怕胖,吃得少,石虔又老爱给她塞,推推搡搡之际,零嘴就被项志截胡。
项志大嘴巴,一张嘴能吞一整个糖饼。石虔追着他揍,他就往宁絮身后躲。
石虔被先帝认下,成了七皇子,发达后没忘了这位兄弟,接他到身边做些杂事,待遇比先前高出不知几个档次。
也正是在这个时候,项志真正的天赋才被发掘。论杂耍,他的水平只能算是一般,也看不出有什么别的长处,可在接触沙盘和兵书后,整个人飞速开了窍。
排兵布阵,统筹全局,是极为复杂又耗费心神的事情,连当时的太子都觉得头痛,项志做起来却乐在其中。石虔第一次看到他布下的军阵,直呼捡到宝了。
头两年宁絮只是旁观者,以侍妾身份伴石虔左右,无足轻重,真正与项志打起交道,是在灾年过后。
有一年多地水灾,余杭受到波及,灾荒后又是大疫,纵使明月楼也入不敷出,难以为继。
宁絮收到昔日姐妹的来信,便与石虔商量,让她们投奔京城,七皇子好歹给得起一口饭。
但这口饭不能白吃,她们得参加训练,然后出去卖命。
一群姑娘家,看起来手无缚鸡之力,令人生不起防备之心,又有着姣好的容貌,最适合安插在敌人身边窃取机密。
她们归属于项志手下,是项志掌握的第一支主力军。项志一把手,宁絮二把手,带着这支隐秘的队伍,为石虔打下了争夺王位的基础。
宁絮的眼神变得渺远,石虔絮叨了半天,她接了一句就再无回音,他低头一看,就知道她走神了,朝她腰间软肉捏了一把:“想什么呢?”
“在回忆项将军到底长什么模样,太久没有见到他,已经想不起来了。”宁絮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他啊,”石虔也跟着咧嘴,“别想了,他不好看,长得凶神恶煞的。朕上次见他,块头是先前的一倍有余,一副恶相,不知道的以为是哪个寨子的土匪。就这个长相,谁家姑娘看了不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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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又不是个主动的性子,活该他一辈子讨不到老婆。”
“朕都想过给他指婚了,靠他自己,下辈子也是光棍一条。”
“一辈子还长嘛,陛下怎么说得好像一辈子过完了似的,何以见得项将军娶不到老婆?”
石虔沉默片刻,笑道:“说的是,朕武断了。”
宁絮也就随口一说,她的一辈子太短,项志后面有没有娶妻生子,她还真不知情。不过他手握兵权,又长期驻守边关,若是不在京城置一份家,无牵无挂,实在是个隐患。
她以为这是没有悬念的事。但既然石虔说到指婚,这便是个突破口,她要探一探消息。
“项将军不善言辞,但未必就没有心上人。臣妾记得,当初他与小梅相处得不错,时常嬉笑打闹,有点那方面的苗头。”
梅诗诗是她手下的得力干将,做事有勇有谋,豁得出去,宁絮三番五次在石虔和项志面前赞扬她,也因此,石虔一直对她有所印象。
他听罢连连摆手:“这种姑娘怎好许配给项志做正妻,朕要是说得出口,满朝文武都以为朕有心羞辱项将军。”
说完才觉得不对,这好像把宁絮一块儿骂进去了,又改口道:“她不是早都嫁人了。”
“是啊,可惜了。”宁絮低着头,揪起被角,揉搓成团又放开,“陛下还记得她嫁去哪,嫁了谁么?没能撮合他俩,我心里总觉得遗憾。”
这种小事石虔哪还想得起来,只道似乎是在江南某地:“你还想做媒啊?”
“现在肯定是不能了,小梅配将军,未免太高攀了。再说臣妾甚至不知她身在何处,就不说这些没影的事儿了。”
没能套出话,宁絮兴意阑珊,从石虔胸口滚下来,被子一拉:“臣妾困得紧,陛下明日也要早朝,不若歇了吧。”
烛灯熄了,石虔一时半会儿却没有睡意。他在黑暗中辨别着宁絮的呼吸节奏,知道她也没那么快能睡着,胳膊一伸,揽住她腰肢。
这种时候拌嘴都拌不动,温情脉脉之际,透着一股倦怠。他好脾气地哄道:“方才朕说错了,小梅是个好姑娘,只是……只是生不逢时。”
宁絮自认为心已经被磨得很硬了,轻易起不了波澜,听到这句话,依然感觉某处地方破了个口子,有东西流出来,不知道是血还是脓。
他们这群人,真要论起出身,谁也谈不上生逢其时。
时至今日,境遇云泥之别,若是全赖给时运,未免有失公允。
她不打算跟石虔争辩这些,说什么都没意义了,说多了还打草惊蛇。
但是皇上主动放低身段示弱了,她要是连个屁都不放,也不合适。
她稍加思忖,轻声问道:“陛下,您这段时间对臣妾特别的好,处处都在迁就臣妾,可是有什么缘由?”
过了很久,久得她以为石虔睡了,或者不想回答这个问题了,石虔才开口。他声音又涩又沙,像脚踩过砂砾。
“是因为朕从前对你太坏了,如今想来,很是不该。”
10. 问心有愧
宁絮想起他们刚刚离开皇宫时,石虔在马车上掉的眼泪。
他还说他对不住她。
“您究竟哪里对臣妾坏了呢?您让臣妾跟在您身边,入了后宫,封了御女,衣食无忧,这也叫做坏吗?就算当年您对臣妾稍微粗暴了些,也是情非得已。”
“说给任何人听,他们都会说,您待臣妾太好了,仁至义尽。”
她又听到沙沙声,这次是石虔在摇头,蹭到枕头发出来的声音。
“不是这些,朕不是说这些。”
“你自己是不知道的,但是朕知道,回想起来,那样对你实在太残酷了。当时不觉得,后面越想越过不去心里这道坎。”
宁絮还想细问,但石虔显然不愿再说。对着皇上刨根究底,太失礼了,于是她也噤声了。
心里装着事,但这一晚睡得不错,盖因白天应付邓贵妃,心神消耗过大。她一夜无梦,早上悠悠转醒,边上被褥已经凉了,石虔走了多时,想是应付早朝。
太和殿的早膳规格更高,十道小菜不重样,每一碟尝一口就饱了。吃饱喝足,她乘着小轿返回翠微阁,邓贵妃已经先走一步,晚云和翠柳正忙着换褥单。
点点也比前一日精神些,见了她,小脑袋一歪。她顺手捡了一把麦子放进食碗里,一边喂一边问:“贵妃娘娘走的时候状况可还好么?”
“她没事儿,来了几个人扶着她走的,没有动您的东西,也没找我们麻烦。”晚云冲着点点努了努嘴,“更没欺负它俩。”
石虔放了狠话,邓贵妃此后当真不曾再来,当然也因为她预产期快到了,需要格外留心。
他凶了邓贵妃,事后也要做出补偿。因此往后的数月,宁絮都过得安宁而惬意,石虔和邓贵妃不来叨扰,就没人能令她烦心。
盛夏时节,石虔的第一个孩子降生,如他所言,果然是个公主。
邓贵妃体质尚可,虽然孕期没少被石虔气,时不时的吃瘪,但生产还算顺利,母女平安。
得知是个女儿,她脸上的失望掩盖不住。石虔漫不经心地劝她:“公主又怎样了,公主朕也喜欢。等你养好了身体,下一个定是皇子。”
哄睡了邓贵妃,已是夜半时分,他没有在长乐宫就寝,而是命人送自己去翠微阁。
偏巧今晚宁絮也没睡,屋内热得让她躺不下去,有冰盆都呆不住。花园里有一架秋千,反正夜晚无人,不必在意礼节,她索性只穿一件单衣,跑去秋千上坐着吹风。
吹着吹着,定睛一看,门口站着个人,不是石虔又是谁。
她从秋千上跳下来迎接他,知道他不喜欢她总是行礼,也就免了这些过场,省得再得罪了他。
“陛下,您这样悄没声的过来,真的很吓人。”
“三娘胆色过人,这不没被吓着嘛。”石虔从身后拿出一朵白茉莉,这是他在长乐宫的花园顺手摘的,“生辰快乐。”
宁絮这下真愣了。
她自己都快完全忘了自己的生辰。这种日子太微不足道,她要操心的事又太多,轮不到考虑这个。
石虔见她愣怔,自己也犹疑起来:“子时都过了,是第二天了,你生辰就是今日,没错呀。”
宁絮接过茉莉花,别在发间,声音温柔如水:“多谢陛下惦念。”
“朕想过给你操办生日宴,但是跟邓贵妃生孩子的时辰冲撞了,腾不出空。她那人心眼子又小,朕也怕回头她再给自己气出个好歹。今年先委屈你一次,来年给你补一个大的。”
宁絮抿嘴一笑:“那臣妾先记下了。”
石虔搂着她,二人一块儿坐上秋千,在夜风里晃荡了片刻,他问:“三娘想要什么生辰礼?老规矩,只要朕办得到,都给你送来。”
点点和豆豆今晚很躁动,在笼里扑腾来扑腾去,想是被热的。宁絮盯着它们看了一会儿,说:“臣妾想要两样礼物。”
她肯张口问自己要东西,至少说明心里的隔阂不那么重了,自己的努力颇见成效。石虔很开心:“莫说两样,二十样二百样也行。”
“这不成了狮子大开口。”宁絮笑道,“没有这么夸张,两样足够。”
“第一样,陛下能不能再多带几只灰色鸽子给臣妾,大约十来只吧。依臣妾看,两只鸽子未免有些孤单了,有个鸽群,更热闹。”
“十几只,这么多,都分不清哪只是哪只。”石虔想象了一下那个场面,忍俊不禁,“你喜欢就成,明日朕就令人寻十几只健康的灰鸽子。十五只,总够了?”
宁絮略一琢磨,点头道:“够了。”
“第二样礼物,陛下能不能给臣妾一些珠宝首饰?轻便一些的就好,臣妾倒不是自己缺这些,就是给那两个小姑娘攒着。将来她们兴许有出宫嫁人的那天,这些就是臣妾给她们的陪嫁。”
石虔知道她说的是翠柳和晚云,她对自己带回来的小姑娘,总有种责任感,有时不像对宫女,像老母亲对女儿。
“珠宝首饰,要多少都行,但你想她们果真愿意离了你,自己跑出去嫁人么?再者,你从现成的首饰里拨一批给她们,你自己用过的,相当于娘家的传家宝了,不是挺有意义?”
“现在不乐意,未来说不准,反正臣妾先给她们备一条后路。”
她全身上下,只剩下手腕戴着个金镯子,取下来亮给石虔看:“像这种镯子,材质和做工一看就与民间流通之物相去甚远,寻常贵族家也少见,倘若拿这种物件作为陪嫁,臣妾担心太过惹眼了,万一枕边人起了歹心……”
石虔啼笑皆非:“八字没一撇的事,你都想哪儿去了?你是她们的靠山,有你坐镇,哪个男人敢起歹心?”
宁絮却一脸认真:“话虽如此,可她们真的嫁了,臣妾就不可能时时把她们放在眼皮底下盯着了。一开始男人看在臣妾和陛下的面子上,会善待她们。久了无人监督,心思是会变的。”
“当年是臣妾带她们回来的,但凡还有一分能力,就得对她们负责到底。”
石虔听着她碎碎念,颇有种当了爹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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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在为自家姑娘婚嫁大事操心的错觉。
虽然觉得她的担心都是无稽之谈,但这个生辰礼置办起来再容易不过,他爽快地应了。
明日便去预备一批珠宝,按她要求,既不要稀缺到典当行都不敢收,也不要完全不值钱。
做得不起眼一些,又能让行家一眼辨出其价值,万一她们未曾觅得良人,首饰一卖,这笔钱够她们从最偏远的南疆回到京城。
“就这两样生辰礼么?这第二样还是替别人求的。你自己呢,没别的想要的了?”
宁絮摇头,心满意足:“没了,臣妾在此先谢过陛下。”
“又来,你能不能改改这个习惯。谢一两次也就罢了,次次都谢,当真对朕没感情了?”
“感情自然是在的,但是说过的话覆水难收,陛下权且接着吧。”
宁絮今夜心情舒畅,比平日更活泼些,脚尖点着地面,踢踢踏踏,仿若回到十二三岁。石虔牵着她一只手,问道:
“朕还想送你一件礼物,你要是不要?”
宁絮偏过头,眼睛眨巴:“陛下先说是什么,臣妾再考虑要不要。”
“嘿,你还担心朕坑害你啊?”他佯装生气,屈起手指弹了她手背一下,没用劲,指甲盖蹭得她手背痒痒的。
“朕在想,你跟了朕这许多年,位份不该只是个御女,再往上提两级都是亏待了你。”
宁絮闻言,浅浅地笑了一下:“这倒是不必,当初一个御女封号,文武百官都吵得不可开交了。再提位份,少不了又是一阵血雨腥风。”
“他们有意见,那是他们的事,大不了谏言几句,干预不了那么多。”石虔浑不在意,“你只需要给个准话,愿不愿意?”
“臣妾心里没什么想法,一切都听陛下的。就算不提,眼下的待遇也很好了,位份这种东西,不一定跟实惠挂钩。”
“不成,你不能这样糊弄朕,今天必须明说。”
宁絮觉得好笑:“陛下要提,直接提便是了,为何要与臣妾商量?难道是提位份要有个由头,需要臣妾做点什么,用以服众?”
心里的想法被她一眼看穿,石虔隐隐感到不快。但今日是她生辰,他不能流露出来,于是如常笑道:“是啊,这事讲究的就是名正言顺。”
方才还说旁人干预不了什么。宁絮腹诽几句,懒得指出其中自相矛盾之处,不能真的聊崩了。
“想要名正言顺,臣妾以为,也不用特意去做什么。您随意从臣妾做过的事里挑几件,譬如带兵偷袭,缴获敌方地图之类的,就足够了。倘若要做戏,还得当着后宫那么多人的面做,少不得要举行仪式、筵席,如此大费周章,您也累得慌。”
她的语气很是体贴,但提出来的建议,石虔万万采纳不得。
她做的那些事,若是摊开来说,落在旁人耳里,决计不算功绩。人家左一句不守妇德,右一句蛇蝎心肠,都算轻的。
真这样提出来,后宫和朝堂才是滴了水的油锅,要炸翻天了。
11. 惊鸿
石虔一摇头,宁絮就知道他要放什么屁。
她就不该对他抱有一丝一毫的期待,他骨子里跟那些朝臣并无两样。他们发出什么声音,就代表这些声音是经由他允许才发出的。
今晚她到底还是感情用事了,有点冲动,须得克制。
仔细想来,升了位份,也没什么不好。石虔尚未立后,后宫由邓贵妃协理,但邓贵妃自己的脑子就不太灵光,惹出什么事了,还得他帮着平乱子。
把她提上来,她就有了管事的权限,有些消息也能提前得知。这样方便她布局,做好逃走的准备。
“还是陛下思虑周全,臣妾把事情想得简单了。”宁絮拔掉话中的刺刺,变回驯顺可人的模样,“这么着,臣妾还是在才艺上取胜,您看如何?”
她突然想通了,肯听话了,石虔自然是高兴的:“你的才艺,朕不担心。若能表现得别出心裁,力压其他妃子一头,则是最好的。朕听凭你发挥。”
说是这样说,约莫半年时间,也没碰上石虔预想的,适合展示才艺的场合。
邓贵妃刚生下公主,要修生养息,不好让她立刻去主理什么仪式。石虔自己又被边关小国缠得头大,乌弥军队神出鬼没,不咬人但膈应人。
各项事宜林林总总堆积到冬天,万寿节将至,宫里才有了喜庆的气息。
皇上的生辰谓之万寿节,举国欢庆,大宴群臣,这是先帝留下的规矩。石虔上位后,这一习俗得以继续保留。
在节前三月,宫里宫外便开始紧锣密鼓地做准备。不论是臣子还是后妃,都绞尽脑汁思考,什么样的礼物能送到陛下的心坎上。
此外,就看谁能在寿宴上哄得陛下龙颜大悦,让陛下有面子。
善琴的嫔妃,早已开始研究音律,练习名曲。善舞的,则是一边排演舞步,一边节食,舞姿和身段都要一等一的曼妙。
互相串门的次数,也因此多了起来。人人都想打探其他人预备表演什么。
位份低的妃子们,花蝴蝶一般围绕在邓贵妃身边。一来邓贵妃是六宫之首,每次小聚皆靠她组织。二来她与内侍监关系密切,而内侍监又掌管着抽签大权。
一场寿宴三个时辰,看似漫长,除却进餐和文臣吟诗作赋的时间,就所剩无多了。要想让每一位后妃都展现才艺,显然不现实。
内侍监会备好木牌,由陛下随机抽取三人,抽中了谁,便轮到谁出风头。
对外,内侍监自然铁面无私。谁要是意图拿好处来笼络他们,非但不会受到优待,反而很可能被上报给陛下,以妨碍公平为由,予以惩戒。
但实际情况大家看在眼里,心知肚明。连续三年万寿节,每一年都抽中了邓贵妃,在她还不是贵妃的时候便是如此。
邓贵妃听着她们阿谀奉承,讨巧卖乖,心中烦躁不已。
宫中妃子是什么表现,她已经摸得一清二楚,唯独对宁絮一无所知。
虽然以往宁絮从未被抽中过,可近一年来,石虔待她明显不同往日。今年万寿节会是什么光景,尚未可知。
她去找内侍监旁敲侧击,得到的答复模棱两可,只道他们都是打乱顺序的,若她想要一个确定的结果,他们爱莫能助。
邓贵妃也想过亲自找宁絮一探究竟,但石虔已经给她下了禁令,不得擅自前往翠微阁。欲邀宁絮来长乐宫,宁絮又总是声称身体有恙,无力出门。
哪怕她喊其他妃子上门拜访,一样是吃闭门羹。
还不敢逼得太紧,怕宁絮去跟石虔吹耳边风,到头来石虔又要怪她。
如此,宁絮成了唯一一个保密的,简直密不透风,无人摸得清她的动向。
万寿节开宴,邓贵妃才见到她本人。
她罩着宽大的素色外袍,只涂了淡红的唇脂,在一众精心装扮,预备争奇斗艳的嫔妃之中,按说并不惹眼。然而她身量较寻常女子更为高挑,骨格周正,又是天生的浓眉大眼,坐卧行止皆引人注目,眼中有了她就再难有别人。
人最怕比较,平时单独看,都是出挑的美人,一旦跟宁絮并排走着或坐着,登时就被衬得逊色。
不过以她目前的位份,轮不到跟邓贵妃坐一块儿。身边都是御女,年纪普遍小,这会儿紧张都来不及,没那个闲工夫端详她。
石虔听了一整晚花里胡哨的祝寿词,有时他挺佩服这些文臣,肚子里墨水怎么就这么多,每个人的词都不带重样的。
文采再好,听到后面他也难免眼皮打架。流程终于走到抽签,他才来了精神,略一转头,望向宁絮。
宁絮坐在他的斜后方,跟他隔了若干个人头,没有感知到他的目光,自顾自盯着脚下发愣。
看了半天也没得到她的回应,石虔心里暗骂一句小没良心的,但又不得不承认,区区寿宴,的确不至于让她起什么波澜。
她是跟他一起闯出来的女人,上刀山下火海,鬼门关不知道走了几遭了,实在不需要眼神鼓励。
石虔收回视线,开始翻牌。
第一个抽中的正是邓贵妃。她生就一副好歌喉,又自小练习七弦琴,弹唱于她而言不在话下,轻易便博得满堂喝彩。
邓丞相亦身处文臣之列,瞧着女儿行云流水般抚琴,眼中满是骄傲和欣慰。
第二位抽中的是丽嫔,乃京师布政使之女,最擅舞艺。不过落在石虔眼中,没品出太多的精妙之处。
他早年玩杂耍的,做过不少高难动作。丽嫔这一套舞蹈,就是仗着衣袂飘飘,看似优雅,身段也软,但欠缺独到之处,换个人练一阵子,照样能有这个水平。
罢了,不能对养尊处优未经世事的千金小姐要求太高,能搭个花架子,面子上好看就够了。
他拨弄着木牌,从中又抽了一根。
内侍长随即宣读木牌上的名字。
邓贵妃一怔,该来的还是来了。这第三签,果然是宁絮。
她怀着侥幸的心情,安慰自己。嫔妃能拿出手的才艺,无非是琴棋书画,唱歌跳舞,此时下棋、写字和作画都不合适,另外几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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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金玉在前。
看她还能玩出什么新花样。
宁絮站起身,从容不迫地走到距离石虔三步远的地方,依照规矩行了礼祝了寿,而后从外袍底下抽出一狭长之物。
在灯笼和烛火的照耀下,离得近的人看见,那是一柄短剑。
前排文臣无不色变,侍卫也纷纷围拢上来,高喊:“保护陛下!”
宁絮将剑高高举起,不紧不慢道:“看清楚了,这剑并未开刃。臣女出身低微,弹唱歌舞拿不出手,只会舞刀弄枪,都是些不入流的功夫,献丑了。”
石虔笑呵呵地摆手,示意他们退下:“朕从未见过哪位嫔妃舞剑的,今日倒要开一开眼。你们离得远些,别阻碍了人家发挥。”
说话间,边上有几位抱着琵琶的女子已然拨动琴弦。
既是舞剑,她们所奏之曲并非柔婉小调,也不是气势磅礴的战歌,不似中原地区的曲风,带着大漠的苍凉和沉静。
宁絮的剑划破绛蓝的夜空,一招一式皆带有肃杀之意。与丽嫔不同,她虽也有后仰弯腰的动作,但与柔媚二字毫不相干,更像是一位战士躲避暗箭,与此同时挑动剑锋,将敌方的箭雨扫得七零八落。
这柄短剑的剑身泛着冷光,灼得诸位文臣武将眼睛发痛。宁絮还屡屡用剑尖扫过他们,甚至还分得出心神瞥他们的脸。
剑尖距他们少说有十来步远,除非宁絮突然脱手,朝着他们甩过来,否则实在不必担忧,他们性命无虞。
但多数人还是不自在地理了理领口,下意识地护着脖颈。
他们中有不少人曾与宁絮打过交道,见识过她滴水不漏的行事风格。看着文文弱弱一个姑娘,乍见令人生不起警惕心,不知不觉就让她套了话,等回过神想反击,发现早就被她逼上绝路,要么倒戈,要么死。
她所做的每一件事,表面看着都平平无奇,细想之下却不免让人寒意丛生。
哪怕后来他们都归属石虔,是自己人了,对宁絮和她背后那一队女子,也依然提不起好感。任由她们集结在一起,恐怕是个隐患。
也幸而她们都是女子,想打散来拆开来,比较容易。
宁絮自幼便略通剑术,后来进了明月楼,亦习得了舞蹈,两相结合,别有一番风味。然而他们无心欣赏,她的剑法愈是凌厉炫目,他们就愈是如芒在背。
她挥出去的每一剑都杀气腾腾,至于这份杀气来自何处又去往何处,他们本能地排斥去想,只希望这场荒唐闹剧快些结束。
哪有妃子在陛下的寿宴上舞剑的,分明是挑衅,其心可诛。
琵琶声停,利剑入鞘,宁絮面向石虔,像前两位嫔妃一样行礼致意。
偌大的太和殿鸦雀无声,人人都怀着心事,生怕任何一个动作就暴露心中所想。
直到石虔重重地拍了几下巴掌:“好!宁良媛真可谓深藏不露,今日剑舞实在别具一格,艳惊四座,当赏!”
说罢,他环视四周,慢悠悠道:“诸位爱卿,你们觉得呢?”
12. 赏赐
皇上都这么说了,这便是没给任何商量余地,哪怕宁絮舞着舞着摔个狗吃屎,他们也得交口称赞。
原本寂静无声的大殿,忽而掌声雷动,溢美之词不断。
提位份的事,也变得顺理成章,连提两级,升为美人,仪式择日举行。
宁絮但觉自己整个人要被四面八方的眼神盯穿了,她心里好笑,面上还是恭恭敬敬道了谢。回到翠微阁才放松下来,逗了一会儿鸽子才去沐浴。
新来的这批灰鸽子,一个个都被她喂得肥嘟嘟,扎堆聚在一块儿异常壮观。若是没有与它们朝夕相处,还真分辨不出是不是少了一只,少了哪一只。
珠宝首饰亦然,那天石虔派人送来了两大箱,都是值钱的好货。晚云和翠柳听宁絮说,这是给她们留存的嫁妆,惊得说不出一句话。
因尚未出嫁,嫁妆由宁絮代为保管,不过她们可以随时拿出来看,觉得喜欢的,也可以在没有外人的时候戴一戴。
这两箱子够她们换着花样戴很久,她们也不会专门记录具体有哪些东西。宁絮这个代管人悄悄拿出几颗南珠,谁也发觉不了。
翠柳在身后给她舀热水,帮她洗头。宁絮想到那两箱嫁妆,觉得自己此举有些猥琐,像个偷儿,可也实在是没辙了。
她累得紧,偏偏脑子里总在想些有的没的,头发干了也睡不着。不知翻覆多久,她听到房内有脚步声,是那种刻意放轻的声音。
今夜是不用睡了,她释怀地坐起身:“陛下,您进来可以喊臣妾,臣妾为您点灯。黑灯瞎火的,当心摔着。”
石虔有点遗憾:“朕本来还想吓你一吓,你竟然没睡。”
“您不也没睡。”宁絮任由他抱着,听他声音也能猜到他面有得色,知道他心情不错,找她邀功来了。
“位份提了,住的地方也得换个大的,过两日你迁去凌霄阁,那边向阳,冬天暖和。”
宁絮一惊,连忙道:“臣妾在翠微阁住惯了,能不迁就不迁吧。”
开什么玩笑,这要是换了,点点回来找窝都费劲。若是翠微阁空着倒也罢了,有人在这儿,看到一只不认识的鸽子盘旋四周,心里难免犯嘀咕。
石虔没有强迫她接受好意,只道不换就不换。宁絮这才松一口气,想起什么,对他咬耳朵:“陛下,那柄剑臣妾搁置在角落,天亮了您带走吧。”
后宫对利器一贯是严查,嫔妃能接触到的最锐利的东西,就是自己的簪子。宁絮能拿到这把剑,全是托了石虔的福,如今用完了,自然应当物归原主。
“不肯多留它几日?朕看你舞剑舞得投入,以为你舍不得还,想着干脆送你得了,也算给你的补偿。本该给你的生辰礼,都拖到朕的生辰礼了,是久了些。”
“留在这里不好,平白遭人猜疑。臣妾可背不起行刺陛下的黑锅。”
“哈!区区口舌之争,你还放在心上么?”石虔想起一件可乐的事,“邓丞相方才专门挽留了朕,你可知道他说了什么?”
除非石虔主动提及,否则宁絮对朝堂之事一无所知。他既叫她猜,那想来应该是与邓贵妃有关了。
背后说人坏话须谨慎,指不定几时就让人卖了。宁絮经过千锤百炼,对这种事有数,心里虽有答案,但不直说。
“可是有什么奏折需要陛下抓紧批了?”
“谁这么不懂事,寿宴一完就喊寿星批奏折。”石虔拍了她一下,笑道,“他替他姑娘患得患失呢!”
回想起邓丞相所言,石虔就止不住笑。实在是这个借口太过拙劣,连黄口小儿都未必骗得过。
“他说,给你提位份,相当于把你在后宫里绑死了,你心里头还未必乐意,可别好心当做驴肝肺。”
石虔抄起她晃两下:“宁美人,告诉朕,你乐不乐意啊?”
“若不乐意,臣妾根本就不会提出舞剑啊。”宁絮咯咯笑着,掩饰心头酸涩。
她和邓丞相私下接触,还是数年前。当时石虔在几个皇子当中,已经逐渐有了占上风的苗头,她去拉拢邓丞相这一派势力,谋求支持。
那会儿邓丞相还不是丞相,但眼光老辣,她准备的那些手段还没用上,就被揭穿了来意。
宁絮第一次这么窘迫,一度以为自己出不去他府邸大门了。但他没对她动手,也没在言语上为难她,只问了她一个问题。
“你为何要帮七皇子?”
这是个峰回路转的时机,必须抓住。宁絮立刻向他陈情,一条一条分析石虔优于他人之处,并且许诺了丰厚的回报。
邓丞相待她说完,摇了摇头:“我是问,你,为何要帮他?看你应当没少孤身一人闯龙潭虎穴,你自己又是看中了他哪些地方?时间宝贵,勿要绕弯子,否则休怪我下逐客令了。”
宁絮的理由一只手数不完。看这个老狐狸波澜不惊的脸,她也不知道哪个理由能打动他。
最终她心一横,说了一个在她心里比重最大的。
“因为他重情义,尤其重义气。”
邓丞相眉尾一挑:“何以见得?”
若要与他细细叙话,几个时辰都说不完了,还容易暴露不该暴露的东西。宁絮只把过往掐头去尾,说他收留了儿时的很多伙伴,根据每个人擅长的方向,安排了不同的活计。
“他大可以给口饭吃打发了我们,男子安排去做些粗活,女子做点纺织。但他不,安排给我们的事情,都是重中之重,做得好了,未来就有实打实的功绩拿得出手。”
功绩意味着荣耀,意味着身份地位的提升,在此之前他们不过勉强苟活,对前途二字不敢肖想,但现在也可以大着胆子做一场梦了。
能凭儿时和少年情谊,从石虔手中换得一个受重用的机会,如何不算他重义气?
尽管其中还有诸多考量,不是用义气二字就能概括的,但她确实很承这份情义,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邓丞相听完,打量了她很久,末了嗤笑一声:“想得挺美。”
宁絮本以为这事没戏了,但他又大手一挥,给了她一块腰牌,叫她回去复命。
邓丞相此举,她琢磨了挺久,直至行将就木之时,才明白他言外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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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虔的确有情有义,但得看是对谁。每个人都在他心里那一杆秤上过了斤两,谁的分量轻,得到的情义就少,她们这种,就不要肖想义气了,能落着点虚无缥缈的情意,都算格外开恩。
至于邓丞相肯允了这件事,助石虔夺权称帝,大抵是慧眼识珠,看中了石虔的潜力。与她的回答,则没有多大的关系,纯粹是心血来潮逗她一逗。
姜还是老的辣,邓丞相那句想得挺美,她须时刻铭记于心。
不管她为石虔称帝铺了多少路,牺牲了多少,只要石虔登基,从此爱侣、友人的身份都要往后排,排在第一位的永远是君臣。
皇上心血来潮想论情义,臣子配合着演一演,皆大欢喜,万不可当了真,更不可主动与皇上掰扯这些,除非脑袋不想要了。
何况果真论起来,兄弟情谊总是高出男女之情一等,臣子又比妃子高出不知道几等。邓丞相看得太明白了,她从一开始就没有丝毫胜算。
是她太拿自己当根葱了。
石虔还在她耳边喋喋不休:“邓筠生了个公主,到底不是太子,他还没完全放下心呢。朕提拔了你,他生怕威胁到他姑娘的地位。你没看他那个样子,又小心又急迫,平时那份稳重全没影。”
宁絮下意识地接他话头:“陛下如何回复他的?”
石虔忽地卡壳,随口带过:“说些套话罢了,他也就是需要几句面子上的保证,吃颗定心丸。”
真实的回应,自然不好在宁絮面前讲出来。
邓丞相能提防宁絮,简直令他惊异。宁絮娘家都没了,无依无靠,就算有本事也没那个用武之地,过得怎么样,全仰仗他。
再说了,区区美人,离贵妃还远着。
他笑着打趣邓丞相关心则乱,解释说不过是突然对宁絮来了新鲜感,便随手施以荣宠。新鲜感这种东西,此一时彼一时,指不定哪天腻了,再找个由头降罪,把位份又压回去。
“筠儿才是朕的心头好,动得谁也动不得她。”
宽慰了邓丞相,石虔自己都觉得这句话恶心。他对邓筠,最初是有些好感的,毕竟她年轻貌美,虽然娇蛮任性,可叫她折腾几下,日子倒也算有滋有味。
年纪上去后就不行了,从贵妃提拔成皇后,本事却无长进,后宫管得乱七八糟。
若不是看在邓丞相忠心耿耿,尽心尽力辅佐,她又为自己生了太子和几个皇子公主的份上,他是真想把这个蠢妇撵出去。
想到这些,石虔不免头痛,搂着宁絮的手紧了紧。没了宁絮,越往后日子越难过,连个能商量事情、说知心话的人都找不见。
宁絮感觉到他在抚弄自己的长发,被他摸久了,她昏昏欲睡。半梦半醒之际,她听到他问:“你应该没有之前那么害怕朕了吧?”
闻言,她掐了自己大腿一把,逼自己清醒过来,但声音还黏黏糊糊没睡醒似的:“好一点吧。”
石虔的两只胳膊像两条蛇缠过来,手指如毒牙,叼住她小腹。
“明年,最迟明年,我们要个孩子吧。”
13. 铤而走险
宁絮困迷糊之前,没忘记算时间。
如无意外,明年年末,邓贵妃就诞下了第二个孩子。
当年她被困在冷宫,消息不灵通,饶是如此,也能从宫人的议论里拼凑出一些东西。
御医把了几次脉,都说这次一定是皇子。虽然这事也有不准的,可御医既能说出口,便是十拿九稳。
如此说来,石虔口中的这个时间段,就很微妙了。
邓贵妃明年冬至诞下孩子,若是皇子,太子人选便定了。他爱怎么折腾都行,反正后继有人。
他方才说,明年想跟她要个孩子,这事并非行不通。只要她有孕的时间晚于邓贵妃,晚大约三个月,不管她怀的是皇子还是公主,都不影响大局。
但是——她是重活一次,故而对很多事情都有数,可石虔又是凭什么?不管是对孩子的诞辰还是性别,他都比御医更加笃定。
她心中疑窦丛生。
是巧合吗?世上有这样的巧合吗?
石虔的手还按在她小腹,大有要这么搂着她睡一夜的架势。她话在嘴边滚了几转,终究是不便问出口,又咽了回去。
本来寿宴就结束得晚,他们又聊了许久,此时已是后半夜。宁絮含糊地应了几声,石虔也没精力跟她扯东扯西,拥在一块儿,不知不觉就堕入黑甜乡。
石虔身为一国之君,过完寿,该批的奏折一份也跑不了,还得召集臣子商议国事,忙得顾头不顾尾。
真正清闲的当属宁絮,明眼人都看出她在石虔那儿地位超然,即便她位份只是美人,大家也心照不宣,额外予以优待。
一些不那么重要的礼数能免则免,更无人对她挑眼拿错。
她每日无所事事,上午在花园里压腿舒展筋骨,下午翻些闲书,弹琴练字。此外,雷打不动分出一个时辰伺弄她那群胖鸽子。
除夕夜,她从筵席回来,甫一进门便听得翅膀扑棱声。点点从树梢降落在她肩头,脚爪上缠了一小块枣红色的布。
宁絮拆了那块布,揣进衣兜,挠了挠它的脖子:“你辛苦啦,明天给你加餐。”
这块红布乍看普通,什么也没有,她将手炉贴上去,温热片刻,几个字符便显现出来。
旁人见了大抵以为是什么鬼画符,或者是不识字的小孩随意乱写的,但是宁絮看一眼便通晓其中玄机,会心一笑。
秋霞用了密文,这套密文是她们出任务时协商敲定的,很多不便直言的情报,想传递出去唯有加密,只有她们自己人能看懂。
“已收,老地方。”
秋霞还在那家酒楼,还没挪窝,这算是一件好事,至少她知道能去哪里找她。至于那些个南珠美玉会不会让人抢了,她不担心,秋霞最擅长的就是藏东西。
她破译了密文,随后就把布条丢进炭火,待其烧得看不出形状,才洗漱就寝。
粗略一算,点点送去的那些珠宝,能换得不少钱了,衣食住行日常开销,够她们用两三年的。若是想开一间小店,做些小本买卖,这笔钱用作交租进货,也是绰绰有余。
她对逃出去之后的生活,还没有长远的计划。在宫里拘了几年,对外面的世道不甚了解,等跟秋霞碰面了,再做决定。
除夕一过,就是石虔口中的明年。他所说的兴许是玩笑话,但她必须抓紧时间,万一真叫他弄出了孩子,她就走不成了。
十月怀胎,变数大着呢,不定就落得个母子俱亡的下场。
连续下了数日的雪,终于在上元节那天停了。但是天色并不明朗,乌云蔽日,阴沉沉的,看得人心里发坠。宫里张灯结彩,也驱不散这片阴霾。
晌午过后,宁絮本想小睡片刻,晚上还要去太和殿。脑袋挨了枕头没多久,石虔就溜进来,不由分说要带她走。
宁絮有时候真烦他,这人比她印象中任性太多了。
不过她面上还是陪着笑:“陛下,您要去哪儿?”
石虔不语,只管把她往小轿里塞。见他脸色不好,她也识趣,不追问,像个鹌鹑一样,安分地窝在他旁边。
这段路比她想的长,下了小轿又换马车,双脚落地时她抬眼望见牌匾,有些惊骇。
牌匾上书安寿殿,却跟前殿后宫都不搭边。这是安葬先帝的地方。
上元节这种喜庆日子,带她来陵寝,她肚兜都被冷汗浸透了。
石虔牵住她手,一步一步将她领到先帝牌位前。
他不发话,她不知道自己究竟跪还是不跪,也不好意思直勾勾盯着牌位,只得低头看脚尖。
说起来,石虔从没带她来祭拜过先帝,其他嫔妃似乎也没跟他来“拜高堂”。
再者今日也不是清明,好端端的跑来这儿,晦不晦气。
宁絮脚趾都麻了,石虔才淡淡道:“昨晚我梦见他了。”
这话倒是出乎她意料。在她印象里,石虔跟先帝谈不上什么父子情谊。
本来就是十几岁了才认回来的,又不是从小放在身边娇养着长大,再怎么血浓于水,还是生分。
他说话了,她就不能让话掉在地上,于是问道:“先帝可曾与您说了什么吗?”
“说了,他说他想我了。”
石虔凝视牌位,若有所思。
“你说他是不是后悔了?”
宁絮听罢唯有无奈,她如何能洞悉一个死人的想法。
不过先帝临走前那几年,的确对石虔流露了非同寻常的柔软。
石虔的娘去得早,只留了一幅画和一根翡翠簪子给他。因为是母亲留下的遗物,他一直小心保管,再苦再累也没有动过变卖的念头。
至于画像上的男子姓甚名谁,母亲未置一词,背后有没有什么风流韵事,更加不得而知。
宁絮和他混熟了,才有幸一睹这两样东西。最先看到的是簪子,她好歹当过几年的千金小姐,什么值钱什么不值钱,看一看摸一摸就能估个大概。
这翡翠簪子虽然脏兮兮的,落了灰和泥巴,但用的是上好的材料,擦拭干净后,看样式和纹理,亦是精工细作,平民百姓轻易接触不到此等首饰。
再看看画像,画中人气宇轩昂,眉宇间有种不怒自威的气势,不知是否经过作画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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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美化。
宁絮留意到此人右边眉毛是断眉,眉尾还有一颗痣。
她记人脸一向又快又准,明月楼恩客来来往往,她须得记住每个人的样貌和姓名,服侍过程中要是喊错了人,那可是吃不了兜着走。
本来这也就是出于习惯,顺便记下,倒没想派上什么用场。半年后凑巧接待了一位从京城来的客人,鸨姐儿对她再三嘱咐,此人来头不小,务必好生伺候。
男人总是爱吹牛的,谋得一官半职,又与功成名就相去甚远的男人尤甚。一杯茶不到的工夫,宁絮功成身退,靠在他身上听他讲京城如何繁华。
我还进宫面见过圣上哩!他眉飞色舞,谈及皇宫的豪华与森严,滔滔不绝。
宁絮捧着他顺着他,做一朵知心解语花,永远在话里留钩子,好让他接着炫耀。
皇上会不会很凶?她做小女儿姿态,掐着嗓子,仿若受惊。
陛下断眉,又有一颗黑痣,的确不那么平易近人,可做出了功绩,他是不吝夸赞的。男人惯会欲扬先抑,紧跟着便开始吹嘘,自己入宫面圣,因表现突出,受到了多少褒扬。
宁絮一瞬间福至心灵,不知怎的就将皇上与那副画像联系在一起了。
后来男人又来了几趟,次次都是她作陪。她从他口中套出了一些有关皇上的消息。虽然不多,也不能确保都是真的,但足以令她萌生一个大胆的念头。
男人提到,皇上十多年前来过余杭,体察民情。
跟石虔的年纪,也能对得上。
她以身体不适为由,软磨硬泡,好不容易从鸨母那儿要来了一天的休息。又拜托秋霞和小梅帮忙顶着,然后从明月楼溜出去,找到石虔的班子。
他们近来很不顺,一句话没说对,开罪了县丞家的小公子,三天两头被人找麻烦。石虔昨日帮项志挡了地痞拍过来的石砖,胳膊到现在还不大能抬得起来。
听了宁絮的想法,他被骇得脸色苍白,将声音压得极低:“你疯了?万一我不是呢?冒领皇子身份,被查出来,是欺君之罪,要杀头的!”
宁絮已经有了初步的计划,她不是冒进之人,进了京城,还会多方打探,不至于一上来就闯皇宫。那么多侍卫,他们也闯不进去。
任凭她如何晓之以理,石虔都觉得这是一桩荒唐事,劝她死心。
她沉默了一会儿,指着他胳膊:“这种日子你还没过够?哪怕是这种日子,你觉得又能过多久?”
下九流的行当,是个人都能来唾一口。稍微有些权势的人,摁死他们就跟摁死蚂蚁一样。
即便没开罪人,他们玩花活的,天然要冒险,多的是人把自己玩进去的。玩瞎眼睛,玩断骨头,大有人在,观众就爱看这些,没辙。
钱是攒不下几个,又落得一身的伤病,年纪稍微上来,便可预见晚景凄凉。
至于她,更是不必多说,烟花巷出来,能有什么好下场。
被发现了杀头,无非是死得痛快一些,他们现在苟延残喘,死得慢一些,痛苦也因此绵绵不绝。
不如豁出去,搏一把。
14. 认祖归宗
石虔不是傻子,他们是什么处境,他看得分明,但只要还有一口气,日子总要过下去,于是轻易不去想这些。
宁絮未尝不懂,可她不甘。
泥足深陷却不自救,只等着被泥沼吞噬,到了一定后悔,死也是让自己给憋屈死的。
不过这牵涉到石虔,他的意愿她勉强不来,只好点到即止。
“我们虽是贱命一条,可也不是生来就合该这么贱。”
她拿了草药,给他敷伤处。
“那些仗势欺人的东西,他们的好日子同样不是天上掉下来的,总归是父辈或祖辈冒过风险吃过苦,坐上了那个位子,方能庇佑他们胡作非为。”
反之,时运来了抓不住,瞻前顾后畏首畏尾,那就只好继续当个贱骨头,子孙后代亲朋好友也跟着让人糟践。
她言尽于此,叫他这些天尽量不要沾水,少做费力气的活计,下回得空了再见面。
半月后,一个大雨倾盆的夜晚,他翻进明月楼来找她。
“我们走吧,两三天后就动身,去京城。”
他旋即又道:“我师父不在了。”
那些地痞经人授意,越加猖狂,找上班子里,巧立名目收取钱财。本身他们挣的就不多,上交后真要喝风饮露了。
师父话说得再委婉不过,奈何碗大的拳头依然落了下来,下雹子似的。想是被打断了两根肋骨,骨头不知道扎到了什么要命的地方,又是喘不上气又是吐血,熬了几日,没能挺过去。
他既做了决定,宁絮也不拖延,抓住最近的几位恩客,略施手段狠宰一笔,加上她平日就精打细算,手里有余粮,算了一通,竟凑够了赎身的钱。
其他姐妹都不懂,石虔又不是什么显赫人家的公子,都自身难保了,她几乎散尽钱财也要跟他走,图什么?
平时处得再好,也不能就这样头脑发热,把下半辈子都赔进去呀。
宁絮难以对她们解释,只道自己走后,会写信回来,有条件了还会来看她们。
路途遥远,他们又囊中羞涩,本来做好了一路做工一路走的准备,走个一两年也认了。不过运气还算不错,碰上举人进京赶考,宁絮剪了头发扮作小子,跟石虔一道求情,混了个当杂役的机会,跟着驿车,数月便至。
杂役原是没有工钱可拿,只管饭,那位举人老爷心善,还打赏给他俩几个铜板,够他们花一阵了。
他们在京城举目无亲,无人可投靠,又要维持生计又要打探消息,权衡一番后,宁絮拉着石虔,去京城最有名的酒楼谋差事。
大酒楼不乏名流权贵,他们谈笑间不经意抖落出来的事情,说不定就能帮上他俩。
她头发已经养长了,脸蛋擦干净,站在那儿就是门面。酒楼倒也乐意让美人多露脸,食客看了赏心悦目,于是安排她去雅间端茶送水。
石虔被安排去了后厨,可施展拳脚的余地不多,重任便落在她肩头。
在酒楼做了三个月,她迎来一位贵人,是御史台的官员,因宴请需求,包了一间雅间,宁絮隔三差五就要与他照面。有一次,他身边一个愣头青会错意,说了不该说的话,她适时出现,将场面圆了过去。
彼时皇上已经病重,太子不成器,底下几个皇子都蠢蠢欲动,朝中派系林立,暗潮汹涌。这位官员亦有自己的立场,看宁絮貌美,处事也得体,就想收在身边帮着做点事情。
宁絮洞悉时局之后,觉得借助他的手把石虔送进宫里与皇上相认,或可一试。此时认亲,必然被各方当作箭靶,但也正是看在石虔能作靶子的份上,皇上才更有可能认下他。
她与官员通了气,官员便把石虔一道接回家里,看过了他的信物,置办了几套朴素干净的衣服给他。
时隔半月,宫里派了一辆马车,接他们入宫觐见皇上。
宁絮早把背后的故事编好了,让石虔记着,还私底下排演了几次,杜绝任何穿帮的可能。
不过皇上并未刨根究底,看了一眼那幅画,顷刻间便老泪纵横。问石虔这些年过得如何,石虔亮出自己一手的疤痕和茧子,他捧在手里,痛呼孩子受苦了。
当然,滴血验亲这一关是要过的,针尖扎进石虔手指,宁絮在后面能看到他冷汗浸透后背。
好在两滴血相融,皆大欢喜。
有了皇子的名分还不算,皇上还特意安排了太师,带着他读书练字,习武强身。
石虔受重视,其他皇子免不了处处针对陷害他,无暇他顾。宁絮那两年亦活得战战兢兢,打起十二分精神,帮他防灾避祸。
这些日子遥远得像一场梦,她看着先帝牌位,心里泛不起半点波澜。
按说先帝是害她父兄被冤杀,害她流落风尘的罪魁祸首,她该恨他。但是常年提心吊胆,为了生存疲于奔命,心力都耗竭了,实在没有多余的力量去恨他。
石虔还对着牌位失神,她不好吱声,不能搅扰陛下怀念父亲。
先帝对着画落泪,拉着他的手关心他,究竟是真情流露还是逢场作戏,抑或都有,早已不得而知了。
甚至于血滴相融,在她眼里也就那么回事,她很早的时候跟秋霞一起割破手指,血也混作一处,分不清谁的是谁的,难道她俩也是血亲?
不知道他在伤春悲秋什么,她也不敢问。
石虔摆了一只新鲜苹果到牌位前,忽然又道:“我觉得他一定是后悔了,当年抛下我们母子俩不管。”
宁絮讷讷道:“兴许是的。”
“人越是接近死亡,想到曾经待自己很好,但又被自己亏欠过的人,就越是后悔。”
她听出他意有所指,但懒得跟他玩猜谜游戏了,点头称是:“陛下说得有理。”
石虔难得这样忧愁,又过了一个时辰才带她出了安寿殿。上了轿,他神思回归:“上巳节不远了。”
每年上巳节,他都要携宫中妃子前往畅春园。畅春园有一片湖水,于水边举行祭礼,意在洗濯垢污,除灾求福。
“今日还是上元节,陛下已经想到那么远了。”宁絮笑道。
“可不,这一桩桩,都得提前筹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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麻烦着呢。”石虔撑着头看她,“邓筠脑子没那么好使,朕也担心她到时候不方便,不若你搭把手?”
宫中操办这些仪式,都由总管内侍拟定流程,再由邓贵妃过目,有什么需要调度的,也要经过她手。
宁絮心脏几乎冲破胸膛。
这才是得来全不费工夫。
她不假思索,一口应下,感激之色溢于言表:“谢陛下信任!”
石虔乐了:“你还真是天生劳碌命,换了别的人,只怕都嫌繁琐,嘴上应得好好的,心里不情不愿。”
“不,臣妾最乐意做事,陛下如果能交由臣妾全权统筹,便再好不过。仅此一次,让臣妾过过瘾,来年还让贵妃娘娘安排。”
她的能力放在这种事上,显然大材小用,绝无办砸的可能。石虔应允,叫她别束手束脚,祭礼之外,想玩什么尽管说,尽兴最要紧。
上元节翌日,宁絮起了个大早,叫人拿来畅春园的地图,开始写写画画。这里要安置什么,那里要塞几个人,一项一项有条不紊地罗列出来。
她热火朝天地做着计划,那边石虔也没闲着,未及出发,传来消息:邓贵妃再次有喜了,预计今年十二月下旬生产。
宁絮听闻此事,竟不觉得意外,石虔所说的不方便,在这儿等着呢。
他可真是料事如神。
对他身上的诸多反常,她已无心探究,迟早有一日,这就是个再也见不到的人,不值得她分出心思去记挂。
上巳节赶上了好时候,连着一个月都是大晴天,天气还不热。石虔下了马车,看着一碧如洗的天空,笑言今年必将风调雨顺。
邓贵妃与他同乘一辇,挽着他胳膊娇声道:“陛下金口玉言,能否替臣妾许个愿望?”
她心眼子就那么点大,不用说出口石虔也知道她想许什么愿,手轻轻放在她腹部:“这回准是皇子,错不了。”
邓贵妃闻言,喜笑颜开,往石虔脸颊上啄了一口,俨然一对恩爱夫妻。
这两个月,石虔应当是没少哄着她,她又不是一个心思特别重的人,有人肯宠着她,她心情就大好,看谁都顺眼。
包括对宁絮,也能真心实意地笑一笑,寒暄起来也带着俏皮的尾音。
石虔这回让宁絮来主理上巳节,她也并不放在心上,没有丝毫权柄旁落的危机感。一个烟花女,身后没有靠山,还能骑到她头上来了?
宁絮受累她享福,何尝不是一桩美事?陛下到底还是心疼她的。
她从容踱步到宁絮身边,主动招呼:“宁姐姐身边怎么不见了人?鸽子也没带来?这儿地方大,挺适合让鸽子过来飞几圈的。”
“嗐,别提了,那两个小丫头前两日犯了错,罚她俩在宫中面壁思过了。鸽子更是不能带,万一在祭礼上撒野,岂不贻笑大方。”
“唉,倒也是,不过有鸽子在,有点生机,不然无趣了些……”
“娘娘放心,晚上乘船游湖,还有花灯和烟火可看。”宁絮眼神幽幽,如鬼火跃动,“一定精彩十足,您瞧好了。”
15. 坠湖
上巳节虽有祭祀仪式,但本身不算特别重大的节日,之所以保留至今,意义就在于能让皇上短暂的抛开朝政,光明正大来行宫玩乐。
因此制定计划时,祭祀的比重就占得不大,主要琢磨的还是如何让陛下玩得痛快。
畅春园的湖既大且深,绵延数里,乘船游览,入目皆是苍翠山林。
此等美景宫中难见,过了申时,仪式完毕,众人便一窝蜂上了船。宁絮一改以往华丽奢靡的风格,这次的游船都很精巧,面积不大,一艘船仅能容得下十人。
石虔来畅春园,并未把后宫搬空,只带了位份较高,以及平日处得不错的嫔妃,加上他们各自的侍卫和宫女,总共不到二十艘船。
他理所当然被安排与邓贵妃同舟,趁邓贵妃正忙着把玩一朵寒兰,他眼神瞟向宁絮,有点幽怨。
宁絮预备登上另一艘船,感受到他的视线,对他笑了笑,慢慢拉扯口型,石虔认出,她是说叫他俩培养感情。
船这么小,窝在一起,感情不好也得好,不然总有一方要被踹下水。
邓贵妃怀着他的太子呢,他是得捧着她一点儿。但要他全程只能跟她作伴,听她翻来覆去讲些甜腻腻的废话,着实有点折磨他。
他气呼呼地指着宁絮,比口型:晚上你等着。
宁絮会意,对他行了个抱拳礼,江湖艺人准备切磋似的。不等他回应,她就猫着身子一溜烟钻进船篷里。
石虔莞尔,料想她心结当是解得差不多了,有些事情可以开始做了。
晚饭是在船上吃的,檀木桌上摆的都是清粥小菜,中午塞了一肚子大鱼大肉,现在正好解腻开胃。
入夜,岸边传来噼里啪啦的声音,随后夜空中绽起五颜六色的花火。石虔的船上也安放了炮竹,他若是起兴,可以自行操作,早年他对这些事情熟得很,完全不必担心炸着旁人。
上元节宫里也放了烟火,可惜他那天心事重重,没怎么留意。宁絮如此安排,想来是为了补偿他。
到底还是怕挨得太近了,惊着邓贵妃,她身娇体弱,肚里孩子出点什么事就难办。
于是命人传话,喊宁絮帮忙放一个。
泛舟湖上,每艘船都离得有些距离,石虔的侍卫喊了好几声,宁絮才有回应。
她声音很雀跃:“这就来!”
石虔远远的看着她点信子,思绪飘回十年前。
他们认识之后的第一个除夕夜,宁絮忙里偷闲,抽了一个时辰的空当下楼来见他。他和项志拿着班子里剩下的炮竹,要放给她看。
放了两个,她心血来潮,想亲自上阵,丝毫不怕一个失手炸花了脸。他倒是比她还紧张,提心吊胆盯着她一举一动,免得出岔子。
耳边猝不及防传来尖叫,是邓贵妃发出的,凄厉得令人心颤。石虔回过神,连呼吸都凝滞了。
宁絮所在的那艘船,船头已然起火,她被火焰包围,徒劳挣扎了两下,慌不择路,自顾自朝水里跳。
船上余下的人手忙脚乱,扑灭了余火,有两个通水性的跟着跳进湖里寻人,奈何湖水太深,本身能见度就不高,夜晚更是漆黑一片,捞了一圈,连根头发丝也没捞上来。
石虔目眦欲裂,撸起袖子,竟准备自己下水去找,好险被侍卫一左一右拦住,说已经有更多的船预备过来救人了,陛下少安毋躁。
“这么久了连个头都没冒出来,她怎么喘气?等人来了她还有命吗?”石虔气急,大耳刮子就这么招呼过去了,而后大喝一声,“会水的统统给我下去找!”
他自己脱了外袍率先跳下去,其他人不敢怠慢,也跟着潜入水下查看情况。未几,又来了若干船只前来打捞,火把将湖面照得亮堂堂的。
及至子夜,他们依然一无所获。所有人都明白,宁絮凶多吉少了。谁能在水下憋气憋这么久?
她八成是被烟呛着了,跌落到湖里又喝了几口水,凉水入肺,那滋味不好受,是个人就忍不住吸气,然后吸入更多的水,如此折腾几下,很快便一命呜呼。
这处湖水极深,沉底了,寻常网兜是捞不上来的。还不知道湖底是否连通了地下暗河,或者有没有什么稀奇古怪的洞穴,若是有的话,遗体都很难再找回来。
稍有些经验的人,心中都这般推测。然而他们看着石虔灰败的脸,谁也不敢把这些话说出口。
初春水冷,泡了半天,都冻得瑟瑟发抖。有个胆子大的,委婉劝谏石虔:“陛下,龙体金贵,您今夜又受了冻,且先回去歇下吧,我们再搜搜。”
邓贵妃也跟着又哭又劝,叫他不为自己也为儿子想一想,别作践身子。
石虔不答话,嘴巴抿成一条线,死死盯着漆黑的湖面。末了他忽然起身,朝湖边走去:“朕要再去找一次。”
侍卫大惊,伸手要拦,却也不敢拦得太粗鲁,胳膊虚虚地搭在他身前。
他走了没几步,身子晃了晃,径直朝地面栽去。
众人大呼小叫,忙作一团,有人回去传医官,剩下的人七手八脚将他搀起来架上小轿。
他浑浑噩噩烧了三日,水米未进。
想带他回宫,他还不依,一有人试图搬动他,他便挥拳乱揍一气,叫人轻易近不得身。
偶有清醒的时刻,也是在问宁絮找回来了没有。
旁人只好硬着头皮安抚他,说还在找,娘娘吉人自有天相,绝不会有事的。
宁絮的确没事,这会儿正坐在一个小摊边上,优哉游哉啃鸡腿。
她把头发剪了卖掉,换了好些银两,以作一路的开销。顶着个光头戴帽子,也方便她扮作男子,脸上再涂了几道,伪造成刀疤,打眼一看就是个凶巴巴的小痞子。
落水前身上的那些首饰,她一样也没要,全扒拉下来丢水里了。皇家的东西值钱归值钱,但真要拿去换钱,当铺未必敢收,怕她是从哪里偷来的。
她现在又没有正当身份,行走江湖,低调为上。今天吃了这只鸡腿,权当逃出生天庆祝一番,明天开始就要省着点花了。
从畅春园的后山翻出来,她在京城摸索了几转,找到一条较少有人巡视的小道,摸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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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城。
百花楼位于去江都的必经之路,她要去找秋霞,最好的办法就是跟上一支前往江都的车队。车队人马众多,一路走官道住官驿,在里头打打杂,既饿不着,也能确保不受歹人袭击。
她擦了脸上的黑印子,装得纯良老实。然而这回不走运,去江都的队不多,而且都不要人。
万般无奈之下,她只得另寻出路,抄小道走野路,一边问人一边防人。晚上找客栈住下,也不敢睡死,时刻竖起一只耳朵聆听周遭动静。
有一晚,天花板的瓦片叫人给揭开了。她睡在最里头,不敢作声,眼睛半睁着,透过长而密的睫毛,看着一伙贼人料理了同屋的另一人,拿着他的包袱扬长而去,不知是劫财还是寻仇,亦或一举多得。
也不是没想过夜间赶路白天休憩,但自从走林子,碰到恶虎食人,爬上树才躲过一劫,她就打消了这个念头。
终于赶到江都,见到秋霞时,秋霞险些没认出她。穿了一身的破洞衣服,全身上下灰扑扑的,整个人干瘦干瘦,跟上回那个养尊处优的贵妇人判若两人。
她是摸进后院等秋霞来的,现在这样的打扮,走前门,店小二一定不准她进。
秋霞摸出两个铜板,向掌柜告假半个时辰,见掌柜臭着脸,又主动提出放弃今天的酬劳,才获准离开。
她立刻带宁絮去百花楼附近的一家客栈,这是家正经的客栈,而非宁絮一路上住的那些黑店,条件算不上多么好,至少可保性命无虞。
“你想过怎样弄身份么?虽然现在官府不常查这些,但是当流民,很多事情都做不了。”不知房间隔音到什么地步,秋霞贴在她耳边问她。
宁絮狼吞虎咽地啃着馍馍,喊秋霞帮忙找店小二烧点热水,再拿条干净的帕子来。
等泡进浴桶里,她舒服得哼哼几声,才顾得上回答秋霞:“再说吧,也得有合适的机会才行。这段时间还要靠你了。”
“好。你传给我的那些东西,我好好收着呢,明天带给你。”
宁絮笑道:“干嘛啊,我又不是喊你代为保管,这些东西给了你就是你的了。你也是实心眼,万一我没能逃出来,或者死在路上了,你就准备揣着这么多首饰,继续在百花楼熬日子么?”
秋霞又塞了一个馍馍到她嘴里:“胡说八道什么,再说这些不着调的,我马上把你那些首饰全部卷走,你报官都不管用。”
宁絮伸手接住掉下来的碎屑,再把碎屑一并塞进嘴里。她真的饿狠了,卖头发换来的钱用来打点黑店老板,用来讨好拦路的,到最后分币不剩,她自己还做工又挣了一些,才凑够最后一段路的路费,每天就没吃饱过。
她头发长出了一些,由于疏于打理,跟被狗啃了似的。秋霞捋了捋,到处都在打结。
“发肤受之父母,你就这样糟蹋掉了。”她很心疼。
“那没办法,我这是逃跑,不付出点代价,可能吗?”
她抓起一绺碎发,对秋霞笑弯了眼睛:“今天是我最开心的一天,我爹娘知道了,也会开心的。”
16. 旧友
秋霞回到百花楼,等最后一桌客人离开,酒楼打烊了,门一关她就找到掌柜,感谢他这些年的关照。
听说她要辞工,掌柜一脸的横肉都挤在一起,问她接下来准备去哪。总不能是换家酒楼接着做工糊口,那还不如一直在这里做下去。
“有更好的去处了?还是勾搭上男人了?”他瞥了她脸上的伤疤一眼,嗤笑,“不对,你这模样应该也没男人瞧得上。”
秋霞早就习惯他这张臭嘴,也不恼,心平气和地解释说自己和一位亲戚相认了,之后就跟着这位亲戚过生活。
掌柜倒也不为难她,她走了,想再找一个干她活的人,不出三日就能找到。
他把上锁的柜子打开,找出一个荷包塞到她手里。秋霞接过来,感觉这荷包沉甸甸的。
“就当给你的路费,咱们从此了断了。”掌柜不耐地挥挥手,“快滚吧,走了就别想回来了,我这儿不收第二次上门的。”
秋霞谢过他,祝他生意兴隆,而后替他带上门,去客栈找宁絮了。
她们在不同的客栈之间辗转,并不会在某个地方停留太久。首饰也是陆续变卖,没有一下子全部换成钱。这样既不会被人盯上,又能多走访一些地方,看哪里呆着更舒服。
宁絮惯常戴帽子,穿长衫或者白布袍子,作男子打扮,平日与秋霞手挽着手,外人见了只当她们是一对寻常夫妻。
偶尔有几个没眼力见的,见她长得清秀,秋霞脸上一大块疤,还会凑上来问,兄弟怎么走了眼,找了这种货色。
宁絮就把秋霞一搂,板着脸压着嗓门,说自己与夫人恩爱得很,叫他们少讲坏话。
她能将男子低沉粗犷的声线模仿个七八分,乍一听挺能唬人,只要不连续说话就不会露馅。旁人听她这样说了,也就不再自讨没趣。
临近冬至,她们在鹤城歇脚。其他的客栈不巧都满了,她们沿街搜寻一番,找了一家门庭冷落的,一进去就看到有个男人趴在柜台边睡觉。
宁絮喊了几声,又敲了台面,才把他弄醒。有客人来,他也提不起精神,眼睛底下吊着两圈乌黑乌黑的痕迹,不知道是熬夜熬的还是叫人揍的。
他将她们带到二楼靠拐角的一个房间,门还没关上,她俩就听见一楼有人在嚷嚷:“郑老四滚出来!还钱!”
男人晾着她们,屁滚尿流去了一楼,对着他们又是鞠躬又是作揖,好声好气地求饶,说几位爷再宽限几日,一定还一定还。
“放屁,宽限你个把月了,你还的钱都在哪儿呢?”为首的胖子一脚把他踹翻在地,“没钱就把你这间客栈抵了,看你这冷冷清清的也赚不着几个钱,不兴占着茅坑不拉屎!”
宁絮把门开了一条小缝,支着耳朵,将来龙去脉听了个大概。
这伙人应当是附近赌坊派来的,男人输了钱,迟迟不还,庄家上门要债了。
看架势,这间赌坊不算家大业大,根基也不深,这帮人骂归骂,不太敢动手,有点虚张声势。
男人求了又求,吃了几个大嘴巴,终于又磨到了三日的余地。送走了要债的,他朝地上啐了一口,就此闭店,不再接待新客。
宁絮看得咋舌,与秋霞念叨:“他这样子,能挣到钱才有鬼了。”
“这不能多呆,谁知道哪天他真把客栈卖了……”
她们将床铺好了,打算在附近逛逛,看还有哪里可以住。刚去一楼开了门,就跟一个胖妇人撞作一处,妇人胳膊上挎着一只小篮子,里面装着个黑色罐子,经此一撞,摇摇欲坠。
宁絮眼疾手快,将罐子稳稳接住交还给妇人。
她红着眼睛对宁絮道谢,而后快步走到男人面前,将罐子重重拍在台面上:“狼心狗肺的东西,连你儿子的骨灰你都能刨出来押给他们?!”
郑老四大抵是从来没被她这样吼过,愣了一下,随即一耳光就甩了过去:“臭婆娘,你算个什么东西,也敢来教训老子?”
打了这一下还不解气,他又抄起凳子,直接就要往她头上砸。宁絮一看,这是要出人命的架势,赶紧捏着他胳膊:“有话好说,你打死了人,店也成凶宅了,我们怕闹鬼,可要换地方。”
秋霞扶起妇人,帮腔道:“是啊,出了命案谁还住得下去,你要退房钱的。”
郑老四脸皮子抽了几下,悻悻地放下凳子,嘴里不干不净骂了几句,回到柜台后面。宁絮这才腾出空打量妇人,不看不打紧,越看越觉得面熟。
秋霞率先反应过来,去搂妇人的胳膊:“你们这儿晚上也煮饭吧?我们懒得去酒楼,劳烦你做了送上来了,有些菜我相公不吃的,我们去挑挑。”
边说边给宁絮使眼色,喊她跟着出去。
到了街上,秋霞搂她搂得更紧,生怕她跑了:“小梅,你们一家怎么搬来这里?当年搬走之前也不给我来一封信,我都不知道上哪找你。”
妇人垂头不语,宁絮绕到另一边,和秋霞一块儿将她夹在中间,唤她:“诗诗,梅诗诗。”
梅诗诗提着菜篮子,几乎把篮子把攥出水,最后还是向她俩投降了:“你们怎么变成这样子?”
秋霞脸上的烧伤痕迹一直去不掉,冷不丁见了着实骇人,不过倒也因祸得福,只要露脸,就没有男人上前来轻薄。
宁絮一路劳苦,又黑又瘦,到现在也没养回来,头发也修得又短又参差不齐,素面朝天不施粉黛,再俊俏也掩盖不住穷酸气。
不等她们说话,梅诗诗自嘲地笑一笑:“我好像没资格问你们,我更不堪入目。”
“那不是的,你比我强,只是发福了,想瘦还能瘦回去。”秋霞宽慰道。
“不过得先离开你家那个狗东西。”宁絮踹飞一颗小石子,“我们没来的时候,他应该没少对你动手吧,我看他打得挺熟练。”
她本想质问,当年练的那些拳脚功夫,都练到哪里去了。难道就任由他打吗?
就算官府裁决不公,妻子还击属于以下犯上,当施以重罚,私底下偷摸坑回去总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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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郑老四杂碎一个,想收拾他,多的是办法。
但她没问出口,梅诗诗神色黯然,说他并不是一开始就这般混账。
郑家当年是有几个钱的,大哥二哥都心高气傲,绝不愿意接手梅诗诗。但是朝廷派下来的任务不能不做,塞过来的人不要也得要,郑老四那会儿还没有心上人,也没表现出什么过人之处,于是便由他充当冤大头。
他同样瞧不上梅诗诗,不过平时不会对她怎样,吃的喝的一样不少,偶尔出去寻花问柳。
后来郑老爷子病逝,几兄弟分家,他分到了鹤城的一间客栈。这是郑家的产业,但并非最主要的,两个哥哥有心要将他赶出原来的地盘,给三瓜两枣打发了事。
他先后跟哥哥吵了几次,全没用,该走还得走。从那时起他脾气急转直下,有气只管朝着梅诗诗撒,不巧她有孕在身,只要他做得别太过分,她也就忍了。
跟他一道搬来鹤城,他当他的甩手掌柜,客栈该怎么经营,他是懒得管的,但钱是要收的。儿子生下来,又多一张嘴,他不顶事,只能她来干活,从购货到雇人全部亲力亲为,睡觉都睡不够。
客栈地段不赖,住店的客人其实不少,坚持下去,日子颇有盼头。可自从郑老四跟赌坊的人厮混,行情就每况愈下。
时不时有不三不四的人找上门,不是约他去掷骰子,就是催他还钱,客栈被搞得乌烟瘴气,客人怕被波及,但凡有得选就不住这儿。久而久之,名声臭了,再也招徕不到什么客人。
家里的钱,以及值钱的东西,陆陆续续被掏空了,为了平他的债。儿子得了病,请不起医馆的好大夫,找了个走方郎中,用的药效果不大,拖了个把月,还是没救回来。
宁絮听罢,五官近乎扭曲,压着怒火问她:“你还愿意跟他一起过下去吗?”
梅诗诗摇头:“有得选的话,谁乐意跟他过日子?马上客栈都要保不住了,还不知道去哪落脚呢。”
宁絮脑中已经形成了一个点子,至于能不能做成事,还要看她配不配合。
她语气放柔,试探道:“一夜夫妻百夜恩,诗诗,你当真割舍得下他?”
诗诗和她俩不同,她俩毕竟没有生育过孩子,少一层牵绊,很多事情做起来,心里没有负担。
她们共事数年,梅诗诗一听她这样说,就知道她是有主意了。
“我孩子要是还活着,我窝囊就窝囊了,可是他不在了,我忍又有什么意义。”她拉住宁絮的手,“你有什么想法,大可说与我听,我从来没有把任何秘密抖落出去过。”
宁絮由她拉着,问了一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客栈里还有多余的蜡烛么?或者现成的蜡?”
宫里随处可见的东西,在外面都是稀罕物件,蜡烛不便宜,家家户户普遍还是用灯油。
“有是有,但我印象里不多,好像就几根。”梅诗诗回答道。
“那咱们现在再去买些,我出钱。”宁絮对她眨眨眼,一派狡黠之色。
17. 偷梁换柱
她们在郑老四的客栈住了七日,期间几乎没有新客上门。第七日本该结清房费走人,一大早外面传来巨响,随后就听到撕心裂肺的嚎叫声。
宁絮和秋霞推门出去,只见郑老四不偏不倚挂在一楼晾腊肉的柱子上。
屋里没有长度合适的竿子,前两日梅诗诗腌好了肉,在宁絮的帮助下,把一根实心柱子打横过来,悬空摆放,好挂腊肉。
这会儿腊肉都被拍到地上了,郑老四后腰砸在柱子上,整个人向后蜷曲,明显摔得不轻,嚎了几声就两眼一翻,没动静了。
梅诗诗从一楼后厨跑出来,哎唷几声,六神无主。宁絮越过栏杆,自二楼翻身而下,落在郑老四身边,支使梅诗诗,叫她和自己分别抬胳膊和腿,把人抬去床上安顿。
郑老四短暂地醒来一次,发现自己腰以下都没了知觉,慌得眼泪鼻涕糊一脸。梅诗诗叫了郎中来看,都说治不好,忍痛花钱请了医馆的医师,人家把了脉,又往几个穴位扎针,末了遗憾地摆摆手。
“你家男人怕是成了瘫子,以后都难站起来了。”
听到风声,赌坊的人乐得拍大腿,对梅诗诗更加步步紧逼。
郑老四废了,她一介女流,在他们的攻势之下,势必守不住客栈。到时候乖乖把房契过给他们,他们也好利用这个地段做些别的生意,招更多的人入局。
却不想半途杀出两个亲戚,说是她娘家人,她已经将客栈转手给他们两口子了。
这两口子他们照过面,男的个儿不算太高,很瘦,看着文弱清秀,女的脸上一大块疤,轮廓是好看的,全毁在这块疤上。
怎么看也不像是在当地有背景的,他们又来闹事,意图迫使他们再转手。但这回运气没那么好,正赶上官差巡视,被一锅端了。
客栈换了新的门头,起名归园,内部做了简单的装饰。过了数月,虽然还到不了门庭若市的地步,住店的客人总归是实打实多了起来。
梅诗诗合上账簿,心满意足,晚上要亲自下厨,宴请二位掌柜。秋霞听罢摆手:“你才是掌柜。”
“快别推脱,店毕竟是过到了你的手上。”诗诗轻推她一把,又对宁絮挤眉弄眼,“大当家的,今晚喝酒不?”
“喝,不过来点清酒就得了,白酒味道太冲,受不了。”宁絮笑道,“我去切两条腊肉下来。”
过了子夜,客人都睡下了,客栈大门上了门闩,她们在后厨摆了矮桌和小凳子,小酌几杯。
“小宁,你是真豁得出去。”梅诗诗与她碰碗,碗沿特意放得比她的低,有意要敬她。
关起门来都是自家人,宁絮帽子也不戴了,露出一头乱七八糟的黑发。她头发不老实,天然带点蓬松,配上两道浓眉和一双水润的眼睛,很有点落拓的异族公子的味道。
“这有什么的,反正这些首饰也不是我做工挣来的,当了换钱,轮不到我肉痛。”
郑老四这边一瘫,她那边立马喊秋霞去当铺,把大部分南珠和赤玉当掉,只保留一颗最值钱的。
待秋霞从诗诗手上拿到房契,她俩便以夫妻的身份,拿着这笔钱去打点官府。一来拜码头,以后遇事行个方便,二来给赌坊一个下马威,叫他们死心。
光华最盛的那颗南珠,则是作为礼物,送给一位户部小吏,好让他在黄册上添加宁絮的新名字。有了身份户籍,才算行得正坐得端。
办完这些事,剩下的钱就不多了,宁絮全用来布置门脸,全副身家都投进了客栈里,硬是一点退路都没给自己留。
梅诗诗看得心惊肉跳,劝她留一些傍身之财,还被她反过来笑话了,说客栈现在都握在自己手上,这叫自负盈亏,愿赌服输。
好在客栈经营得不错,没亏本,下个月开始就有的赚了。
“要说豁得出去,你跟我俩也没差。几年不见了,我们也没抵押什么东西给你,你就能把客栈转过来,说出去人家都不信。”
秋霞连着喝了三碗清酒,脸颊飞起红晕,听了宁絮的话,眼神愈加兴奋,指了指天花板:“还有阁楼上躺着的那个哩!”
梅诗诗笑得前仰后合:“没辙呀,我穷惯了,方圆几里的人都知道。突然拿着这么多首饰去换钱,当铺都不敢收,更不要想去找官府,官府头一个查的就是我。还得是你们这种不知底细的生面孔去才行,尤其小宁,唬得住人。”
三人心有灵犀,同时举碗相碰,敬彼此的把柄和软肋。
喝到二更,她们依然毫无睡意。梅诗诗给宁絮满上一碗,问她:“你跟他,真的就到了一点也过不下去的地步吗?”
宁絮知道她口中的“他”指的是谁。皇上的名字讳莫如深,提起来就不自觉屏住呼吸,能有多迂回就有多迂回。
“过不下去。以前还能忍,后来发生了一些事,我就不愿意再忍了。”她喝不动了,开始嚼花生米。
她能这样洒脱地跑出来,秋霞和梅诗诗就猜到了,她这么多年跟在石虔身边,一直没有孩子。
女人怀孕生产不易,但凡有个一儿半女的,都不舍得一走了之。梅诗诗太懂这是什么滋味,宽慰她:“也好,没孩子就无牵无挂,想去哪去哪。”
秋霞碰了碰她的胳膊:“他对你很坏么?你俩当年也是在我们眼皮底下相处的,我们看他还颇靠得住。”
宁絮托着下巴,有点不知道怎样同她们解释。
换作一个与石虔牵绊没那么深的人,就能安安稳稳呆在后宫终老了。但她不一样,她非走不可。
只要看到石虔那张脸,她就想起她们本该得到却又落空的东西,这种感觉如同千万只蚂蚁附在她的骨头上,一边爬一边啃啮,直到把她整个人蛀空。
有些东西注定拿不回来了,但至少她可以想办法远离罪魁祸首,免得活生生气死了。
人一旦死过一回,就再也受不了委屈,急等着要补偿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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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靠得住,但他坐上那个位子,就不一样了。哪天要你死你就得死,连反抗的余地都没有,跟他呆在一起,你们想能过得舒坦么?”
她的筷子挡住秋霞的,精准夹走最后一颗花生米:“而且宫里再大,也就那点地方,第一年新鲜,第二年就倦了,第三年开始恶心。一辈子对着那些人和那几栋房子,我岂不是活得连点点都不如。”
秋霞想起点点给自己送小包裹的样子,它走的时候被养得胖胖的,一路飞过来大概是没少受累,有点干巴。
“你这次出来,没带上它俩,可惜了。”
“哪里那么好带。”宁絮困意上涌,打了个呵欠,“放心,宫里有人照料它们。再怎样不至于跟个鸟儿过不去,也不缺这一口鸽子汤,它们肯定活得好好的。”
腿坐麻了,她们互相搀扶着站起来,诗诗将杯盘碗盏拢到一边,赶她俩上去睡觉。
宁絮今晚喝得多了,这会儿眼神涣散,蒙了一层雾似的。梅诗诗以为说中了她的伤心事,临熄灯前抱了她一下。
“不想在那呆就不呆,天下之大,哪儿去不得?我们三个一起过,和和美美的,不受任何人的气。”
灯灭,她随即滑入昏沉黏腻的睡眠。
千里之外,石虔尚未就寝,连带着宫里上上下下所有人强打精神,陪着他熬。
他只穿了单衣,坐在翠微阁的秋千上,对着一只玉镯发愣。
一年多以来,他越来越瘦,两个眼窝深深地凹陷下去,本身眼珠又黑,披头散发往那一钉,能把岁数大的嬷嬷骇翻过去。
皇上犯了癔症,底下人纷纷提心吊胆,守候在侧,却又不敢挨得太近了,生怕惊扰了龙体。
御医换了一轮,针也扎了,药也喝了,就是不见好。请了个巫医来,巫医说那玉镯上附着不干净的东西,石虔听罢就命人将他拖出去斩了。
若非必要,他向来不下重罚,不开杀戒,可谓明君。突然来了这一出,所有人的胆子都吓细了,再不敢打他玉镯的主意。
说起来,这玉镯来之不易。
一年多以前,宁絮落水,踪迹难觅,前前后后打捞了几十道,皆无所获。实在没办法了,他下令将畅春园的湖水抽干,湖底总该留下一点什么。
这是一项大工程,动用了数千人,桶车用坏了几十个。然而事与愿违,遗体恐怕早就被鱼消灭殆尽,骨头八成也让水冲得酥了,碎成若干片,陷进湖底的沟沟壑壑里,外形难辨,更加带不回来。
他们拼尽全力,只在湖底的一块石头上捡到了这只玉镯。还有一根钗子,但兴许是撞到什么地方,被拗断了。
石虔刚拿回玉镯时,脸上看不出异样,一切如常,皇帝该做的事一件不落。
渐渐地,侍寝的嫔妃发现他不对劲。他双目时而游离放空,丢了魂似的,捏着玉镯不撒手,要么就赤着脚往翠微阁跑。她们不敢明说,心里只道陛下是失心疯了。
18. 濒死
宁絮离开后,翠微阁的陈设和格局未有变动。晚云和翠柳也没分配给其他嫔妃,还是呆在这儿,每天扫扫庭院,做做针线,喂喂鸽子。
点点认得石虔,见他迟迟不走,贴在鸽舍围栏边好奇地打望他。
拂晓之时,一位身着凤纹红罗裙的女子进了翠微阁的门,怀里抱着一个熟睡的男孩。
侍从们如同抓住救命稻草,纷纷围上去行礼:“皇后娘娘!”
邓筠深吸一口气,在他面前跪下,半是埋怨半是哀求:“陛下,臣妾求您莫要再糟践自己!您看一看孩子,这是我们的第一个儿子,自打他生下来那天起,您可曾正眼瞧过他一次?”
“您但凡把目光匀一点给我们,何至于痛苦至此!不要再把自己困在那片湖上了。”
从前她万不敢在石虔面前这样说话,纵使心中不满,娇嗔一下也就过去了。
可那是因为她还没有足够的筹码。膝下无子,空有贵妃之衔,这位子坐得不稳。她虽不聪明,这些基本的道理却还想得明白。
想牢牢占据现有的地位,甚至带着全家再往上爬一个层次,就要拿出相应的功绩。男人的功绩是疆土、钱财、兵马,女人的功绩则要复杂许多,最直观的就是儿子。
宁絮消失后的那几个月,她肚子慢慢地大了,这一胎捱得很辛苦,吐得愈加厉害。但石虔心思不在她身上,什么法子都使了,不管用,只得自己熬着。
终于熬到孩子落地,是个皇子,如愿以偿,待她身子恢复了,封后大典即刻排上日程。从名分到流程,的确没亏了她。
但除此之外,她再没从他哪里得到过别的东西。他对着她就像对着一尊雕像,连句带着热气儿的话都懒得说。
冷脸看多了,任谁都委屈。她在产床上九死一生,也是为他拼过命的,他这般反应,等于是心里并不承认这份功绩。
她焦躁不安地去抓石虔的手,把玉镯一并攥进自己手里,迫切地想要一个说法:“陛下,您看看皓儿吧,这个名字还是当时您起的,但您再也没叫过他。他现在会说一些话了,臣妾教他喊父王。”
石虔只看到她嘴巴一张一合,拉拉扯扯,无心辨别她说了什么。对她怀中孩子,也提不起兴趣。
他的神思早已四散飘零,如柳絮随风翻飞,想把它们收束回来并不容易,唯有跟着它们跑。
每次它们都把他带到同一个地方。那便是宁絮先前所栖身的冷宫。
邓筠产子不易,又是极为关键的一胎,关乎皇室血脉,不管是以皇帝身份还是丈夫身份,他都要陪伴左右,握着她的手,直至母子平安。
从傍晚捱到天明,终于迎来好消息。他放下心来,回去睡了,等天快要黑了才悠悠醒转,用了晚膳,准备动身去找邓筠,与她温存一番,再抱抱自家的大胖小子。
不巧见着一队内侍往冷宫去了,平时无事,冷宫不需要这么多人手。他问可是那边出了事,为首的总管答得无比自然,说住在那的妃子病故了,他们得去收拾遗体。
宁絮没了位分,于他们而言不比一只猫或一只狗更高贵,提到她死了,他们面上毫无波澜,轻描淡写,甚至不觉得自己应该在陛下面前装得沉痛惋惜。
石虔倍感意外,自从宁絮搬去冷宫,他与她就没了交集,对她的印象还停留在一年前。那会儿她不说多么生龙活虎,好歹是个能吃能喝能走路的大活人。
他一时间没办法把她和病故、遗体等字眼联系起来。
“什么时候的事?怎么也不禀告朕一声?”
内侍忙道:“我们也是才知道。”
石虔临时调转方向,先不去邓筠那里了,要去冷宫一探究竟。
刚进了大门,他就看到一位嬷嬷手握藤条,朝宁絮的两个宫女身上打。她们头上缠着白布,挨了打也要护着,不肯摘。
嬷嬷恨声道:“你们两个小蹄子,存心给人添堵是吧?皇子诞辰,大喜的日子,你们搞披麻戴孝这一出,丧气不丧气?想恶心谁?现在摘了还好说,不然给你们捅出去,就不是吃藤条这么简单了!”
她慷慨激昂地骂人,没留意石虔就站在身后,还是晚云和翠柳先看到他,当机立断跪下。动作太大,弄得白布有点松动,她俩下意识地抬手绑得紧了些。
这落在嬷嬷眼里,简直不知死活,她一边赶紧对石虔行礼,一边拿指甲狠命戳晚云的后背。
石虔抬手遏制她,下巴冲着卧房一扬:“宁妃可在里边?”
宁絮被废之前,位份距离妃位遥不可及,不过石虔喊起人来,有时就是姓氏加个妃字,倒不是为了口头上抬举谁。
嬷嬷自然不认为宁絮在陛下心中有什么分量,她陪着笑脸,连连道歉:“陛下,老奴该死,没看住这两个小的,让她们出去报信了,真散晦气。下葬的事情,老奴一定处理停当,不劳陛下烦心,陛下还是请回吧,莫要脏了眼睛。”
石虔袖子一挥,指着她面门喝道:“什么脏不脏眼睛?这么大的事情,你有几个胆子做主,压着不报?她几时去的?”
嬷嬷吓得声音噎回去,晚云开口道:“禀陛下,娘娘是丑时去的。”
那时邓筠还在使劲,宫中全部御医在侧待命,所有人手都围绕在长乐宫旁。若是在这关键一刻来禀报,的确有被一脚踹出去的可能。
石虔一时语塞。他并非不讲道理之人,很明白他们究竟在顾虑什么。邓筠生产结束,他也累得半死,大抵是听不进任何消息。
怒火发泄在底下人身上,终归没有意义,他跟在晚云身后进屋,要再看宁絮一眼。
宁絮躺在小床上,双目紧闭,脸色灰白,人已经僵硬。好在正值冬日,天寒地冻,她身上并未散发异味,仔细嗅一嗅,还能闻到残留的药味。
他在她床边坐下,感到身上冷飕飕的,一抬眼,发现窗子还裂着缝。
他突然就失控了,拿起床头空了的药碗就对着晚云砸,晚云没有躲,生生受了这一下,鲜血渗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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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布,顺着她脸滴到地上。
“你们就让她住在这种地方?她病得重了,还由着她吹风?你们才是存心想害死她!”
他心跳得很快,眼睛和太阳穴又烫又胀,有什么东西要在他体内爆开了。晚云声音清凌凌的,兜头给他泼一瓢冷水。
“这窗子实在关不上,拿纸或者帕子糊着,也会被吹开。我们也不是没有向尚寝局报告过,但每次都说木材不够了,要再等等。”
且不论那时担得起一句国富民强,就算真的走了下坡路,国库日渐空虚,修窗户的木头总能管够的。再苦不至于苦到这份上。
然而不够自有不够的道理。怠慢从来都是自上而下,陛下想不起过问一句,尚寝局自然是能晾则晾,要是太好说话了,不定被哪个有心的反过来污蔑,说他们巴结一个弃妃,违逆了陛下的意思。
石虔绝望地发现,他无法自欺了,千怪万怪,哪怕把宫女、嬷嬷、侍卫、尚寝局一锅端了下大狱,也无济于事。
他手一动,隔着被子摸到了几根硌人的东西,硬邦邦的,愣了一下才意识到,那是宁絮的手指。
这间雪洞一样的屋子他呆不下去了,他步履匆匆,奔向小轿,临走前吩咐他们给宁絮穿得好些,按照贵妃的规格下葬。
他去见了邓筠和孩子,为刚出生的儿子命了名,谈及未来要如何培养他。如此,方才将彻骨的寒意驱散了,那晚他一定要睡在母子俩身边,还被邓筠打趣他黏人。
后来的几年他不常想起宁絮,只是有时候会梦到十几岁时他们在余杭的日子。梦醒了还有一堆事情要做,一堆人要见,容不得他细细品味。
年纪再上去些,连宁絮的样子都模糊了。太子脑子不灵光,后面的几个皇子也算不上争气,很多话不便与邓筠说,更不能与臣子说,他兀自焦头烂额,宫女问他想吃什么点心,他随口报了蜜枣糕。
宁絮的脸就在这时闯进脑海,再也赶不走了。仍然是十几岁的面貌,跟他一起分吃一块枣糕,说还是甜的好吃,平时吃的菜叶子一点味道都没有。
要是她还在……
石虔从没有这么想和一个人说话,他有一肚子的话要跟她说。
宁絮一贯耐心倾听,从十来岁到二十多岁都是如此,但他说不出完整的句子,只能咿咿呀呀。
偶尔他看不到宁絮,看到的是邓筠焦急的脸,听到御医在边上说,陛下是谵妄了。
他不懂什么是谵妄,但他知道只有宁絮听得懂他说的话,只有在宁絮面前,他才能什么都说。
阳寿将尽之时,他以为自己能再回余杭看一眼,牵着宁絮再逛一次集市。可惜事与愿违,他回到的地方是冷宫。
他看到宁絮眼睫毛上挂着水滴,裹在并不保暖的被子里,吊着最后一口气,两瓣发紫的嘴唇微微翕动。
他断线已久的句子,在这一刻连贯了起来,终于知道自己在对她说什么。
“我对不住你——我对不住你——”
19. 画像寻人
邓筠耳朵几乎贴在他嘴唇边,才听清他说的什么。
“对不住……您对不住谁了?”她愕然,而后联想起前因后果,心里隐隐有了答案。
皓儿被吵醒了,嘴一咧,开始嚎哭。小孩子哭起来才不管是什么场合,手脚都跟着乱踢踏。
石虔眼睛逐渐聚了光,朝下一瞥,正瞥见皓儿哭得大张着的嘴,红彤彤的,像个血眼子。
他往边上闪避,邓筠以为孩子吵着他了,赶紧丢给奶娘,叫她帮着哄。宫女递过来一件外袍,她接了,尝试着披在石虔肩头,这回他没有躲。
“陛下,天还早,外边又凉,您随臣妾回去吧。好好地睡一觉,您太久没放松下来,就忍不住要多想。”
她使个眼色,边上的宫女会意,立刻赶往长乐宫,点上安神香,再喊御药房送一副补心丹来。不论有用没用,都要安排上。
石虔由她搀着上了小轿,这次没有为难任何人。
等他脑袋沾了枕头,邓筠拉严了帘子,确保半点光都透不进去了,才顾得上用早膳。她无甚胃口,喝了半碗莲子羹,就叫人撤了碗筷。
她有一位贴身的嬷嬷,最擅察言观色。见她郁闷消沉,好言劝道:“娘娘莫急,有心结是人之常情,陛下是见过大风大浪的,总能走得出来。”
“可这能叫作心结吗?都成了心魔了!”邓筠气得泪花乱窜,“我就不明白,宁絮明明是自己不小心落水的,畅春园那一趟的日程还是她排的,她自己坑死自己,陛下究竟自责个什么劲!”
“他这样时而清醒时而糊涂的,真叫人不知道怎么办,万一再恶化下去……皓儿还小呢。”
嬷嬷拿手绢作势要捂她嘴:“娘娘,这不吉利的话不兴说啊。依老奴之见,若想让陛下快些走出来,或可想想别的法子。”
邓筠又烦又气,还有点醋味儿,正是最没耐心的时候,闻言就差拍桌子:“有什么点子你尽管说,少卖关子,难道还怕本宫揍你不成?”
嬷嬷扭捏了一下:“娘娘,老奴提出来了,您别生气……老奴想,陛下不就是舍不下那个姓宁的吗,这简单,全国搜罗一些和她相貌相似的女人进宫,让陛下天天看着。什么山珍海味,吃久了也该腻了——”
她听罢果然气恼,柳眉倒竖,尖尖的指甲就要戳上嬷嬷的脸,末了手又垂了下去。
宁絮到底有什么值得石虔念念不忘?这种女人要出身没出身,要家世没家世,除了年少时那点微薄的情分,也就是那张脸了。
抛开成见,邓筠对她的脸是心服口服的。快二十五的人了,比起及笄少女全然不输,可以预见的是,就算再长十几二十岁,她花期衰败了,也比绝大多数鼎盛之年的女人拿得出手。
这张脸不大好找,但是普天之下这么多女人,从中找十来个类似的替代品,并非不可能。
只要石虔肯点头,画像散出去,挂上悬赏布告,每城每村都贴上,百姓自有这份激情帮他们留意。
失而复得,虽然得到的是赝品,多少也告慰了自己。流连忘返一阵子,就能往前走了。
她琢磨片刻,觉得此计可行。心里有疙瘩,不痛快,还是去找石虔提了。
听了嬷嬷的话,她没有说得太直白。只道谁也没见到宁絮的遗体,有没有可能在某种机缘巧合之下,她并没有死,而是潜藏在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
不出所料,石虔一下子变得神采奕奕,眼睛亮得好似回光返照,看得她心头发慌。
宁絮这个下流货色,跟孑孓一样阴魂不散,死了还让人心痒痒,不枉她混成花魁。
她一边默默唾骂宁絮,一边找来画师,形容了宁絮的形貌体态,要他尽快作画,交给陛下过目。
石虔非要在旁观看,画纸上刚有了个轮廓,他就把画师撵走了,说他们画得与宁絮本人天壤之别,谁能认得出来。
宫廷画师轮了一遍,都不满意,最后他亲自上阵。每日早朝敷衍了事,下了朝就关在御书房里潜心作画。
他被先皇认作皇子之后,除了修习课业,琴棋书画也略有接触。其他三样都学得马马虎虎,唯独在绘画上颇有灵气,即使后来登基,没有太多闲暇,也时不时画上两笔。
宁絮的一颦一笑,没有人能比他抓得更准。最难捱的几年他们一起熬过来了,他连她的呼吸和脚步都辨得出。
他细细地描摹她脸上的每一处细节,为了让从未见过她的人对她有所概念,他甚至把她曾经留过的所有发型都画了下来,外加若干正面和侧面的特写。
有时候画完了,他端详片刻,无端觉得可笑。
他有幸重活一辈子,本来心里做好了打算,要好生补偿她,绝不能再留下遗憾。可他还没来得及做什么,连孩子都没能给她一个,她就不在了。
现如今他甚至要用这种大海捞针的方式去找她。他很清楚,希望渺茫,画了这么多,最后多半还是竹篮打水。
做皇帝做到这份上,心爱的女人都留不住,也够失败的。
画画时他精力集中,整个人的状态反而好。快马加鞭地画完,底下人一点没耽误,一级一级地派了任务下去,很快宁絮的画像便贴满大街小巷。
鹤城离京城远,画像也贴得不那么全,归园客栈附近只零星贴了几张长发的。赏金万两,倒是很令人心动,隔三差五有人带自家闺女去官府,要求比对画像,人人都觉得自己闺女和姊妹跟画像上的美人有三分相似。
梅诗诗最先看到画像,菜也不买了,马上回去告知宁絮,叫她这些天先躲躲风头。
经营客栈,少不了迎来送往,面对的人太多了。虽然宁絮一直以男子形象示人,脸蛋毕竟摆在这,不排除有个别对容貌特别敏锐的,能把她和画像联想到一块儿去。
暑去秋来,宁絮的头发又长长了些,帽子包得有点吃力了。她将帽子往下按了按,扣得紧实点,问道:“果真很像吗?究竟有多像?”
梅诗诗一时词穷,绕着她转了一圈:“就是很像。你摘了帽子,头发散下来,眼尖的估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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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会把你扭送官府了。”
宁絮笑了:“真要有人这么干,我只接受那个人是你,一万赏金呢!下半生荣华富贵不愁。”
梅诗诗丢了菜篮子去追打她:“再开这种玩笑,嘴给你撕烂!你给我滚去阁楼上躲好了,现在就上去!”
郑老四自从瘫了,身体每况愈下,每日怏怏不乐,两个月前便一命呜呼。诗诗差人来做了丧事,秋霞和宁絮把阁楼的被褥丢了,换上新的,连带墙壁和地板也重整了。
除了地方小了点,龟缩阁楼倒也不那么难以忍受。宁絮拿了两本书上楼打发时间,正好不用做事,乐得清闲。
等晚上熄灯关门了,街上行人也不剩几个了,她推开阁楼的窗子探出身去,在屋檐边挪了几步,找准角度,轻巧地跃下。
在这条街的尽头她见到了梅诗诗说的画像。画像上的她盘了发,但没有全部盘完,留了薄薄一层垂在身后,脸颊两侧也有两缕头发垂下,身穿纱衣,露着脖子与锁骨。
她一眼望过去差点气笑了。
这画像打眼一看就是出自石虔之手,她身在明月楼的时候才作此打扮,宫里其他人对她的经历略有耳闻,但绝不至于详细到能画出她当年的发型和装束。
白天围观的人群未必了解她是怎样一个人,但看完这幅画像,对她的印象想必不会太好。光是这身衣裳,就能看出轻薄之意,十个人有九个会猜测,这画像上的不是什么良家女子。
她实在是佩服石虔。百忙之中抽空画了这么多,再不远万里贴到各种犄角旮旯,就是为了羞辱她?
要说石虔是专门为了捉拿她,她是不信的。她行事作风一贯缜密,逃跑之前把可能出现的情况都预想了一遍,相应的防范措施也都做好了。
她嘴严,没有对任何人走漏过风声,包括晚云和翠柳也是完全蒙在鼓里。点点又不会说话,身上也没留下任何可疑的外来物。
画像下方还有两行小字,天太黑了,灯笼高悬,光太微弱,她凑近了,眯起眼睛才看清。
陛下深切挂怀此女,思念成疾,现寻觅容貌相似者,如若通过检阅,赏黄金一万两。
宁絮读完,暂且放下心。看这意思,石虔应该是默认她人没了,又觉得宫中少了她这个类型的,有点不够用,于是开始征集美人了。
毕竟她走前一直没让石虔碰她。男人嘛,对这码事最上心,有时候就差吃上这一口,吃到了就不惦记了,什么病都好了。
石虔这样广撒网,依她看来,一是京城范围太小,没那么好的运气让他恰好找到相似的,二来也是不好意思祸祸了世家贵女,面子上挂不住。找美貌平民女入宫,随便怎么玩,死了都没人管。
那些上赶着送自家姑娘去认脸的,或许是不知其中利害,也或许是不在乎,毕竟实打实的一万两黄金捏在手里,两三代人都能过得滋润。
不管这场闹剧持续到几时,起码她目前是安全的。趁着巡夜的官差还没来,她踩着石像爬上柱子,又翻回阁楼里。
20. 搜查
各地官府短短两月,面见了近千位姑娘,每个地方都筛出五到十人送去京城。
但是这些姑娘都入不了石虔的法眼。有的人眉形相似,有的人鼻子相似,一看整体,就总是不太对劲。
万两赏金不是那么好拿的。各地官差愁得挠头。
最初带姑娘过来的,不分出身,什么家庭都有。后来慢慢变成乡绅和各路小官小吏,以及与其沾亲带故之人。人人皆想要赏金,倘若姑娘被选中了,钱到了手,便与负责此事的官差分了。
奈何陛下眼光刁钻,在他们眼里差之毫厘,在陛下眼里就是失之千里,送来的人不合眼缘,便绝无将就之可能。
他们只好从头来过。这回不能当儿戏了,牟利归牟利,真的找不到合适的,恐怕陛下会迁怒甚至降罪。
并非每户人家都急着送闺女姊妹出去,也有舍不得姑娘的家庭。而且还有一些偏远乡下的村子,消息不灵通,对此事不甚了解。
为免疏漏,思量再三,官府决定派出人手,挨家挨户地搜。每一家的女子都要让他们看一眼,从年逾不惑的妇人,到十岁左右的黄口小儿,概莫能外。
个别心怀不轨的官差,相中了谁家的漂亮姑娘,开始借机行事。
姑娘长相明明与画像相去甚远,还是打着陛下要人的名义,把人带走了,私藏在自己家。什么流程也没走,连个妾都算不上,一段时间后玩腻了,就让正妻找个由头打死掩埋了事。
这些行径自然不可能广而告之,但百姓心里或多或少有所猜测,风言风语私下传开了,家家户户都不准闺女打扮,越素越好。
官差有两次搜到归园客栈,连梅诗诗也差点被盯上。
她生孩子之后身材走样,前些年又一直过度操劳,整个人胖成柱形。现在生活滋润,又有好友在侧,人逐渐地纤细起来,皮肤也开始有了光泽。
虽然容色比不得十几岁,但旁人见了,都要真心实意赞一句美人。
她巧舌如簧,劝走了官差,惊出一身冷汗,当晚就开始胡吃海塞,争取再胖回去。隔天连面脂也不用了,巴不得脸色蜡黄,再长几条褶子。
宁絮作为这家名义上的男人,不好一直不露面。这阵风头看来是没那么快过去,她只好将以往的手艺捡起来,朝自己脸上描画了几道长而扭曲的疤。
她眉毛本就与眼睛挨得近,再把眉形画得粗犷些,配上这几道疤,很有点凶神恶煞的味道,一般人根本无法把她和女子联系在一起。
对外则宣称,前些天外出采买,遭了歹人,好险才保住一条命。
归园客栈的名声和口碑起来了,她顶着一张刀疤脸,倒也不赶客,多笑一笑,拉家常的时候说起这段故事,还能引得不少客人的惋惜。
秋霞在旁配合,攀着她肩膀:“夫妻相啦,咱俩夫妻相。”
每晚客栈闭门,一楼熄灯,客人都各自回房,有惊无险的一天才算结束。
宁絮就着阁楼的小油灯擦脸,将刀疤拭去。这些东西在脸上糊得久了,闷着皮肤,她老觉得痒,白天要费很大力气克制着自己不要去挠。
秋霞把盛满黑水的盆子端走,又上来给她送了敷脸的草药。宁絮道了谢,边涂脸边发出吃痛的嘶嘶声,秋霞蜷着身子蹲在旁边,劝道:“明日你要不别下楼了,不然还得画这些刀疤,多遭罪。”
“这个月我还是得每天亮相,诗诗倒是该尽量少跟他们照面。等她胖一些了,再装扮得灰头土脸,我再撤回来。”
她口吻带着厌倦:“那姓石的真该死。”
秋霞默然,过了一会儿摇头叹道:“小石头不是这样的。”
“小石头?”宁絮嗤笑道,“小石头早死了,现在这个说不清是个什么东西。”
时间到了,她把草药放到一边,又洗了一遍脸。水珠挂在睫毛上,颤悠悠的,须臾又滴落到衣服上,消失不见了。
“秋霞,我有时候想不明白了,当年说服他上京认亲,究竟是对是错。”
秋霞在她身后,拿着木梳给她打理发尾。她头发又剪了,毛毛糙糙的。
“这时候计较对错,没有意义了。但我很庆幸你带他北上。”
秋霞把她发丝理顺了,满意地笑笑:“若不是你扶持他坐上那个位子,他也没能力收留我们那一帮人,我们呆在明月楼,恐怕挺不过饥荒。”
她们在明月楼的生活,有很多微妙的凶险之处,陆续有人死于非命。要么是不慎怀孕流产大出血,要么卷进达官贵人的是是非非,最后连个全尸都找不见。
耳濡目染之下,她们很早就明白,活着才是第一要务。
也因此,秋霞对石虔不太能怨恨得起来,危难之际,他是真的对她们施以援手。尽管后来她们为他出生入死,几度遇险,早就还清了这笔债,她心里依旧很承石虔这份恩情。
不过她也能理解宁絮的想法。光是活下来,远远不够,人还需要有个奔头。如果呆在石虔身边,活得又不痛快,又没奔头,那确实不如另寻出路。
宁絮是很有心气的人,她与她相处几年,对此看得分明。早些时候她还不服气,都沦落成脏污烂泥了,还成天傲个什么劲儿,能喘气能混日子就烧高香吧。
往后又过了很多年,她才领略到这份心气的可贵之处。宁絮什么好东西都敢想,虽然大部分都要不来,可努努力碰碰运气,也能捞到一些碎渣。
倘若想都不敢想,日子只能越过越坏。
“你不要后悔,没有什么可后悔的,你的每一步都走得无可指摘了。剩下的事情你干涉不了,就不要往心里去。”
她催着宁絮去睡觉,挑了灯芯,阁楼隐入黑夜。
宁絮辗转反侧,心中隐隐不安。
秋霞所言极是,但她没法不多想。她们客栈经营得蒸蒸日上,能自食其力,不受屈辱,不用每天胆战心惊地看人脸色,完全是昔日梦寐以求的生活。
但这种生活的根基太不牢靠了,跑得再远,架不住石虔突发奇想,他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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念头,就能搅扰得举国上下不得安宁。
好日子被倾覆,也许就在一夕之间。
这种悬吊吊的感觉,就像摸黑下楼梯,不知道哪次会一脚踩空。
她焦躁之余,内心不免愤懑。
太子早就降生了,按说应该有得他忙的。实在不行,他大可以去找其他嫔妃,多要几个公主皇子,反正后妃人人都巴不得给他生孩子。
到底是为什么非得抓着她不放,满天下找一张相似的脸。他日子贫瘠到这种程度了吗?
有病就找御医治,治不好就早点死,这样祸害人,简直不给子孙后代积德。
冥冥之中,石虔或许是感知到她的唾骂,逆反情绪一下子上来了。过了半月,悬赏布告上的数字从一万两提高到了一万五千两。
画像前人头攒动,几乎把画中美人的脸盯穿。
宁絮刚从官府回来,她与几位小吏相处不错,每月走动,维系交情,此乃归园立足之本。走上这条街,就被汹涌的人群往画像跟前挤,避无可避。
看到一万五千两赏金,她情不自禁抬起手想摸一摸自己的脸。
这张脸果真这么值钱吗?
旁边成衣铺子的罗掌柜也在看热闹,被挤得踉踉跄跄,转头看到她,吓得骂娘,紧跟着又道歉:“对不住啊兄弟,你这两道疤我还没看习惯。”
宁絮抬起的手又放下,是她自作多情了,带疤的脸贴钱也没人要,她多余操这心。
“嗐,破相了,没办法,我家里人有时候都看不惯。”
她现在模仿男子音调,已是信手拈来。就算声音没那么粗,也不会引人怀疑,她身形纤细瘦弱,说话温和些,在外人眼中实属正常。
“一万五千两啊!这找的是什么天仙?祖宗十八代都没出过这种姑娘,我倒要看看谁家姑娘能被选上。”
罗掌柜拉着她滔滔不绝,她躲不开,只好微笑聆听。
周围男人多半眼冒绿光,犹如饿狼,这时候往他们手里塞把刀,他们能把家中女眷拉过来,比照着画像削骨。她被这氛围冲得心慌,后背冷汗涔涔,怕呆久了脸上也出汗,把刀疤润开了,就推着罗掌柜一起往外挤。
照此势头,大概不久之后又要有一轮新的搜查,她喊他小心自家那口子。闺女倒是不担心,才七岁。
罗掌柜眼角笑出褶子:“我家那个,怕也只有我看得上了。你才要当心,我看你那小妾风韵犹存——”
不知情的外人一概默认梅诗诗是她小妾,她一开始还辩解说自己是诗诗娘家的哥哥,后面被误会的次数多了,懒得费口舌,就担了左拥右抱的虚名。
他话说一半刹住,宁絮还纳闷,肩上就搭了一只手,回头一看,是秋霞。
再一偏眼神,罗掌柜已经溜走了。在毁容的正妻面前夸美貌小妾,还被正妻撞上,他害臊。
宁絮顺势搂过秋霞,问道:“怎么还特意出来寻我?”
秋霞皱眉道:“店里来了个有点奇怪的人。”
21. 不速之客
宁絮此时如同惊弓之鸟,听了秋霞的话,立刻警觉:“几个人?长什么样?”
“不是朝廷的人,放心。”秋霞凑在她耳边轻声道,“就一个人,可能眼睛有点问题,蒙了眼纱,但也不像完全看不见的。”
“他问我有没有空房,我说有,喊他报上姓名,拿路牌出来看一眼。他又改口,说吃一顿饭就走,要了一碗素面。我看他不太对劲,喊诗诗留意他,想着快些寻到你,你回去了,有些事就好办。”
有些人本来还算老实,进了店,看到只有女人在,便无端滋生歹意。但凡这时有个男人回来主事了,哪怕不是壮汉,也能避免很多波折。
诗诗和秋霞身手已经不复当年,训练出来的那一身本事,因闲置太久,严重地退步。这男人来路不明,真和他犯冲突,她俩没把握赢得了他。
而且她们这情况,理应低调行事,不便闹到官府面前,真的在歹人手上吃了亏,也得一声不吭闷回肚里。
宁絮加快脚步,随秋霞赶回客栈。那人身着灰衣,坐在最靠角落的桌子边上,头垂得低低的,乍看很不起眼,如果不是一进来就环视四周,恐怕没那么快发现他。
诗诗走过去向他道歉,说客官久等了,后厨的灶台有点小问题,刚刚才修好,现在马上给您煮面。他倒也不生气,只略一点头。
宁絮拿了一根长木棍到他边上,弯腰赔不是:“这位客人,真对不住,耽误您赶路了。这碗面不收您的钱,我们再送您一碟熟牛肉,您看如何?”
说着,又佯装恼怒,责备诗诗:“你说你,一点都不机灵,眼看着人家不方便,也不给人拿个拐。”
而后又凑近这灰衣男人:“您看可还满意?不然我们再多送一碟花生米?”
她颇有恒心,一定要等到他回答,大有他不应她就不走了的架势。
他想用摇头蒙混过去,宁絮不依,追问道:“您还想要什么,能给的我们都给。心里有气的话也别憋着,说出来我们好改。”
眼下没到饭点,一楼只坐了零零星星几位客人,还都离这边远。他没得躲,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不必了。”
虽然他声音小,宁絮还是一瞬间捕捉到了异样。
他发音的尾音,有点像南疆一带的某种方言。
秋霞和诗诗未必察觉得出来,但她曾与一位南疆来的使臣打过交道,鞍前马后伺候了几天,从他那套得了关于粮食储备的消息。
这位使臣的中原话说得极好,但尾音还保留着南疆的痕迹,算是舌头最后的倔强。
有类似发音方式的人,应当不多。她狐疑又警惕地瞥了一眼男人的眼纱,不动声色地将长木棍收走。
素面很快煮好端上来,熟牛肉和花生米也照送不误。宁絮和秋霞站在门边,看他好像没吃过饱饭一样,头几乎埋进碗里,须臾便将碗碟一扫而空。
宁絮挣扎片刻,还是决定对他视而不见了,不去探究他来自何处,去往何方。
她又不做老本行了,现在就是个开客栈的,当年培养出来的习惯也该克制一下。人家不找事,她还是学会睁只眼闭只眼比较好。
灰衣男人没跟她们客气,宁絮说了这顿饭是赔礼,他就真的没打算付钱。喝完最后一口汤,他站起来,低着头往门口走。
宁絮侧身,为他让开一条路,见他身上没带任何包袱,便拿他当作住这附近的人来对待:“慢走,觉得好吃的话,您常来!”
诗诗目送他融入人潮,舒了一口气,胳膊肘怼一怼宁絮:“方才你那一通问,有打探出什么来没?”
宁絮摇头:“萍水相逢的过客,跟他刨根究底做什么,人家就是真有什么,横竖没对我们下手,当没看见吧。”
诗诗和秋霞会意,虽然不完全放下心,可也不较劲了。做客栈就是这样,每天迎来送往多少人,只要不在客栈内出事,管他菩萨心肠还是恶贯满盈。
那边有人要结账,她们立刻迎过去,收钱擦桌子一气呵成,将那灰衣人抛诸脑后。
过了晌午,外面日头正盛,也没几个人上门。宁絮正想要不要闭店一个时辰,打个小盹,外面走来几个身穿戎服的高大男子。
她这儿并非军铺,没有招待军队下榻的资格,看他们的打扮,跟鹤城的守城官兵还不大一样,外袍是绛红的,想来规模更高。
出于礼貌,她还是起身迎接,喊新雇来不久的店小二给他们倒水:“客官里边请,今天煮了绿豆水,可要来上一碗?”
为首的千夫长抬手制止:“不必费心,我们上门是想让你认个人。”
后面跟着几个小兵,手里拖着一个披头散发的人。那人身上穿着灰衣,染了血,还破了好几处地方。
他让人揪着头发,被迫抬起头,血迹斑驳的脸上,一对蓝绿色眼瞳尤为瞩目。
这绝不是中原人的长相。
顶着这双眼睛走在路上,围观他的人恐怕不比围观画像的人少。不蒙眼纱,还真是寸步难行。
“这人你可有见过?前些日子从战俘营跑了,我们追了好久才擒住他。”
她点点头:“上午才见过,他在我店里吃了饭。”
小兵听罢,戏谑地拍拍他脸:“不错啊,这回没说谎。”
千夫长严肃道:“我们不知道他有没有藏什么东西,或者要去联络什么人,他供述出来的每个地方,都需要搜查。掌柜的,要给你添麻烦了。”
诗诗和秋霞听到动静,都下来了,环绕在宁絮身边。一听要搜整个客栈,诗诗有些抵触:“可还有客人睡下,在休息呢——”
宁絮捏了捏她的手心,示意她且先收声。这些人她们得罪不起,人家肯在搜查前问一声,算是很给面子了,果真碍着人家的路,客栈被夷为平地都是轻的,弄不好就是下大狱。
她领着官兵,从大堂到后厨到客房,统统检阅一番,事无巨细,然而一无所获。
这是自然,那异族人原本就只是饿极了吃个饭,这些地方根本去都没去过。
查完了,他们又拖着他匆匆离去。客人怨声载道,一腔怒气不能对官军发,只能找个由头对着宁絮痛骂一顿,顺便占占房费的便宜。
宁絮陪着笑,今天受到搅扰的房客房费全免了,才换得安宁。入夜,她和诗诗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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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柜台边上,打开账本算了算,连着三天白干。
“得了,破财消灾。”梅诗诗嘴噘得能挂油瓶,她合上账本宽慰她,“送走那几位爷比什么都强。”
这个点了,一楼已经没有吃饭的客人。离打烊还差半个时辰,诗诗准备把门半掩,混过这段时间。
右边半扇门还没摁到底,就被一只蒲扇大的手掌顶住,她自下而上望去,看到一个铁塔般的身影。
来人有些面熟,但她一时想不起是谁。愣怔的间隙,对方先开口了,声音很和善:“别害怕,我是专程来道谢的,也可以当我是来赔礼。你们掌柜的在吗?”
梅诗诗看他身后还跟着几个人,都披了绛红披风,和白天来客栈搜查的官兵很像,心里叫苦不迭,但行动上不敢怠慢,重新开放大门,将人迎进来。
站在灯下,能看清彼此脸容了,男人眼光在宁絮的刀疤上逡巡片刻,又对梅诗诗笑道:“小梅,咱们多年不见了,没想到你到鹤城来了。这位是你什么人?怎么称呼?”
梅诗诗眼珠子快要飞出眼眶,短短几秒脑子里过了不知道多少张人脸,末了有点犹豫地问他:“您是项志……项诸卫?”
当年她们来京城跟了七皇子石虔,平时训练,便是由项志统筹。石虔人微言轻之时,他亦没有任何头衔,训练时大家以朋友相称,她们像从前那样叫他大名。
后来天平向石虔倾斜,他掌控局势后,半点不亏待项志,立刻封他为亲卫队长,她们也就此改口,毕恭毕敬起来。
再往后的事,她就不清楚了。石虔即位后,她被许给了郑家,远离京城,朝廷编制再怎么改动,也与她无关。她记忆中与项志有关的名号,只有一个诸卫。
他身后的一位军士,听了她的话,不满地纠正道:“是项将军!”
项志叱道:“你吼什么?我脑门上写着将军两个字吗?人家不知道,再正常不过。今晚带你们来,是给人道谢和道歉的,你们倒好,还摆上谱了?”
他拿出几锭金子塞到梅诗诗手里,诚恳道:“白天他们忙着捉拿战俘,拿了人就赶着回去,也没管你们客栈会不会受影响。我已经教训过他们了。”
诗诗捧着金子,有点不知所措,看看项志又看看宁絮。
宁絮方才一直木着脸,手放在柜台底下。这会儿似乎回过神了,拉着诗诗对项志千恩万谢,对他的体贴感到受宠若惊。
“鄙人是诗诗娘家的远亲,也姓梅,名秀文。见您是诗诗旧识,想着不打扰你们叙旧,因此没吱声。”
项志笑着对他伸出手:“幸会幸会,我还当你和小梅是夫妻呢。小梅与亲人失散多年了,你们怎么认上的?”
宁絮早编好了这个故事,之前就对登记黄册的小吏说了一通,现在再不露破绽地说给项志听。他听罢感慨万千,又东拉西扯了半天,早过了打烊的时间。
梅诗诗不自觉地往门口瞟,又不敢下逐客令,只盼望项志好自为之。
偏偏项志是个不识趣的,盯着宁絮,目光灼灼:“我与秀文兄弟一见如故,很是聊得来,今天也晚了,不知秀文兄弟可愿收留我一夜?”
22. 识破身份
宁絮待要找借口推脱,项志笑眯眯地堵住她去路:“放心,官府不会找麻烦,我一定打点好,秀文兄弟不必顾虑。”
诗诗说二楼没有空房间了,他只道无所谓,他愿与秀文兄弟秉烛夜谈,行军打仗都糙得很,困了睡一楼的地上都行,他不讲究。
她们再无拒绝之余地,诗诗去后厨现煮了一壶茶,而后又去了秋霞的卧房。秋霞傍晚有些低烧,逃过一劫,她去提醒她,直到人走之前都不要出来,能躲一个是一个。
项志出现在这里,还如此彬彬有礼和蔼可亲,实在是她意料之外。虽然是老熟人,可毕竟地位悬殊,又阔别已久,彼此之间早就不是那么了解了。
他动动手指头,可以碾死她们所有人。她来不及思索其中利害关系,本能地觉得不妙,想团吧团吧找个洞穴缩起来。
但宁絮还在底下,独自一人面对项志。她模仿男子能模仿出八分像了,可聊了这么久,不知会不会有破绽。
她得在旁帮衬她一点儿。
到了走廊上,越过扶手看向一楼,她发现其他官兵都不在了,一楼大堂只剩下宁絮和项志。宁絮听到脚踩地板发出的吱呀声,冲她挥手。
“很晚了,回去睡吧,明天咱们不能全犯困,总要有一个有精神的。”
诗诗退回屋里,她转向项志:“项将军,方才我们说到哪儿了——哦对,您率军过孟津。夜深了,我的脑子糊涂,见谅。”
项志莞尔:“是。被诗诗这一打断,我差点也忘了,可能是因为要分出一部分精力去记你的新名字。”
宁絮右眼皮子忽地抽搐起来:“您说什么?”
“秀文虽然好听,寓意也好,但我还是习惯叫你宁絮了。”
她差点把茶盏碰翻,抬头撞进他笑意盈盈的眼睛里。
项志脸上并无半分威胁和戏弄之意,他把茶盏挪回桌子中间,用诗诗留下的抹布擦去水渍,又轻轻唤她:“宁絮,还是宁絮好。不过你若是喜欢秀文这个名字,那我努力改口。”
宁絮嗫嚅了一下,终于败下阵来,用自己原本的声音问道:“怎么发现的?”
“你自己恐怕都不记得了。当年训练间隙,我带了一套侍卫的衣服来,原是男子服饰,但是纹样很好看,你们一个二个都想试穿。”
“你是最后一个穿的,帽子一戴,其他姑娘眼神都变了。那个词怎么说——对,器宇轩昂。”
项志手在半空中比划半天:“确实是看一眼就忘不掉,可惜我画画不行,要是真能把我印象中的原模原样画下来,你一看就知道了,跟你现在这样子差不离,除了少了几道疤。”
他指着她脸上的疤,似乎又觉得失礼,手缩回去,变成努嘴:“真叫人砍了?”
他长得五大三粗,在边关风吹日晒几年,脸上纹路更深了,做出努嘴的动作时,模样尤为滑稽。宁絮一下没绷住,笑意一闪而逝,然而毕竟是笑了,开了这个头,就难再严肃回去。
“怎么可能,砍脸上砍这么狠,早没命了。我自己画的。”
“我就说嘛,谁有这本事砍你。论蛮力你可能差点,撒丫子的速度是天下第一。”他对着刀疤啧啧赞叹,“画得不错,手艺越来越厉害了,我都差点被骗过去。”
诗诗泡的茶还剩个底,他见宁絮不喝了,就全倒自己杯里,不浪费一滴。
“跟小石头决裂啦?好像还是单方面决裂,我看他满大街贴你的画像,想你想得穿肠肚烂——”
宁絮额角一跳一跳的:“肝肠寸断。”
“对,肝肠寸断,哎呀都是肚子里的东西,断哪烂哪都一样。”他上半身支起来,凑得离她近些,“怎么回事儿?突然就不要他了?”
宁絮手指摩挲着杯身,淡然道:“过不下去了呗,寻常夫妻也难免矛盾,矛盾大了就是和离。我这和离不了,只能自己走了。走得时间长了,跟和离也没差。”
没等他刨根究底,她反问道:“俘虏跑了,怎么也没见你们知会鹤城的官府,叫他们帮着通缉?还得你们一个地方一个地方的搜。”
“还不就是因为这个画像。”项志叹了口气,“离鹤城还有十几里地,那么偏的地方,我都看到画像了,明摆着很迫切要找到这么个人,哪还有我贴通缉令的份?”
他喝完最后一口茶,抹了嘴,神色有点羞赧:“再说这也是我没管好人,捅出去了,我脸上挂不住。”
诗诗泡的是茶,他却像喝了酒,话多得不行,说他在边境怎么跟乌弥人斗智斗勇。他们被人算计又算计回去,沙漠是乌弥人的地盘,他们人多了一倍依旧打得吃力,最后多亏一场沙暴站在了他们这边,才堪堪险胜。
项志讲得眉飞色舞,说起自己打的决胜那一仗,安排了一个绝妙的阵型,只可惜没有发挥出最好的效果,不然还能再减少一些伤亡。
“要是你们在就好了,你们够灵巧,够谨慎,而且身量小,走这个阵型优势更大。那帮糙汉子还是莽了点。”说起此事,他语气不免遗憾。
“可惜我们没这资格呀。”宁絮笑道。
二楼有客人咳嗽,要水喝,她送水上楼,安顿好客人,才折返回一楼的桌前。三更已过,就算喝了茶,也难免精力不支,项志靠在椅子上,眼睛半眯起来。
见她回来,他又坐直了,钉皮靴的尖头在桌下轻轻啄她布鞋:“哎,你还没告诉我呢,小石头到底怎么你了,这回发这么大火?什么矛盾啊?”
宁絮也开始打哈欠,没那么好的耐心再去找其他话题,又不能把心里话真的说给他听,便诌了个寻常的借口。
“宫里随便哪个女人都能骑在我头上拉屎了,这日子还过个什么劲?每天互相挤兑,为了芝麻大点事勾心斗角,斗个没完,还总是输,我在明月楼也不是这样的。”
“就是觉得没意思。人活一世,还是应该干点有意思的事情。”
项志问这些,除了好奇心作祟,大抵还有一种莫名的责任感,他们算是一起长大的,他没准还存了想劝和的心思。
横竖她被他揭穿了身份,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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牌已经没有了,自然是任他处置。
他能说出石虔百八十个优点也好,劝她学会知足也罢,她听着就是,人都捏在他手里了,第二天可能就要被送回京城,这点废话真不算什么。
她心中有一种近乎诡异的宁静。
项志默然,他一想事情,手上就要转东西,把茶盏掉了个个儿。
“我发战报回去,他会回信,前不久看到他写的,说已经封后。邓家那位姑娘给他生了第一个儿子。”
“宁絮,你和他……可有孩子?”
“项将军,你这问题问得有些荒谬了。”宁絮嘴角一弯,“我还是不生孩子为好。”
他抿了抿嘴巴,神色忽而郑重:“要有孩子的,没孩子怎么说得过去。”
“我一直觉得,邓皇后的那个儿子,应该是你的才对。他的第一个儿子,应该为你所出,你应该是他的皇后。”
“这种事哪有什么应该不应该,谁怀了就是谁的。”宁絮被他一番话弄得啼笑皆非。
“不!”他蓦地激动,嗓门一下拔高,又压了下去,“我是说,你应该当皇后,你的孩子是名正言顺的太子。如果你都当不上这个皇后,其他女人更没资格当。她们付出了什么,就来摘果子?”
宁絮瞠目结舌,直想把帕子塞他嘴里:“我的大将军,你这话让人听了,传出去了,想过后果没有?你还真拿他当小石头?”
项志哑口无言,过了一会儿有点不甘地说:“为什么不能?只要不在朝堂,不在后宫,喊他一声小石头又怎样?不能因为坐上那个位子,私底下就连兄弟都做不成啊。”
宁絮的冷笑已经到了嘴边,转了一圈,又咽回肚里。
他和石虔卖艺的时候,石虔诨名小石头,他就叫傻大个。人如其名,这么多年了也没变,天真到可笑的地步。
也难怪石虔对他不加保留,全然信任,没有丝毫要防着他的意思。某种意义上,还真是拿他当兄弟,甚至比亲兄弟还要好。
亲兄弟尚且反目,打得血流成河,对他则是真大方,权力地位一样不少,说给就给了。
她在他面前,天然矮上一头——更确切些,是云端到泥地的差距,这差距远比她和邓筠之间的差距大多了。她笑他天真,其实他才更该笑她不配,笑她痴心妄想。
项志还在絮叨:“再怎么说,他是有些辜负你了,这次我回京,要与他说道说道。你是跟他一起苦过来的,亏了谁也不能亏了你,更不能由着其他妃子欺负你。”
宁絮打断他:“项将军,天快要亮了。你要揭发我,要带我回京,动作麻利些,我们叙旧叙够了。放心,我不会怪你,一万五千两赏金呢,不要白不要,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就是麻烦项将军,看在昔日情谊的份上,与鹤城的官府去说个情,往后多帮衬诗诗。让她即便不嫁人,自己打理客栈,也能舒舒服服活下去。”
项志愕然,本来上下眼皮子快要黏在一起了,眼睛突然瞪得滚圆:“我几时说了要揭发你?”
23. 失踪
他太理直气壮了,反倒把宁絮弄懵了:“什么意思?你不准备把我扭送回去?”
“强扭的瓜不甜,你自己都说了在宫里没意思,那我何必硬要带你回去?多伤感情。”
“一万五千的赏金的确不是小数目,但还不值得让我卖了你。石虔不是要找跟你长得像的女人吗,就让他找去吧,轮不到我来插手这件事。”
他抹了把脸,站起来:“你安心在鹤城呆着吧,就冲你这个疤,除非与你很是相熟,不然一定认不出来的。我该赶路了,将来若是还有机会路过这儿,还来找你叙话。”
送项志出门时,天空已经不是二更时的墨蓝色,再过大概半个时辰,就要转白,日头要升起来了。有几个小兵在街口候着他,宁絮没有送他到他们面前,还差几步路的时候停下了。
“这回仓促了,你要是还来,我们请你喝酒,再摆上烧鸡和卤牛肉。”她粗着嗓子与他称兄道弟,拍了拍他肩膀,目送他带着小兵离开。
等他们拐了弯,看不见人了,她回到客栈,去后厨旁边的小隔间摇醒了伙计,喊他把桌面收拾了,再扫扫地。
然后把诗诗和秋霞叫下来,开始操持后厨的活计,要烧热水,准备馍馍,熬制肉酱,稍晚还要出去采购今日的菜蔬。
一忙就是一整天,连轴转,到了晚上宁絮有点撑不住,哈欠一个接一个。秋霞催她去睡,眼下吃饭的人不多,客房也差不多要住满了,两个人足以应付。
她进了阁楼,秋霞和诗诗收了最后一位食客的账,才有空说上几句话。她们早上问了宁絮,昨晚项志可是察觉了端倪,宁絮只道没有。
“你想是真没有吗?我心里头总是不安。”
秋霞昨夜未能见过项志本人,仅凭当年的印象,实难判断。她抓着诗诗问了几次,但诗诗也答不上来。
她倒是耳朵贴门板差不多贴了一夜,但他俩声音放得很低,再怎样屏息凝神,也未曾听到只言片语。
“项志我不好说,他眼睛挺毒的……”他看宁絮的那几眼,梅诗诗总想起麻雀开餐前的样子。以前看人抓几条活的虫子丢进笼子,麻雀下嘴去啄那些虫子之前,就喜欢打量一番。
不知道是在思考从哪开始啄比较方便,还是想施加威压吓唬虫子。麻雀的脑袋她琢磨不透,项志有什么念头,她更揣测不出。
但项志毕竟已经走了,没为难她们,而且还留了金锭。作为旧友,他可谓仁至义尽,挑不出毛病了。
梅诗诗到了还是愿意信他。他面相一直显凶,再被光一衬,活脱脱成了罗刹恶鬼,人见人怕,难免引人偏见。他们相处一场,总不能这样以貌取人。
“不管有没有吧,横竖他没往外透漏风声,我们到现在都好端端坐在这里。”
真把宁絮捅出去了,她俩也难有善果。石虔要查,一定能查出宁絮是如何逃出来的,有谁在接应,这罪名往大了说够杀头的了。
秋霞吃了这颗定心丸,手覆在梅诗诗手背上,手心凉而湿润,全是冷汗,想来这一天心里没少受煎熬。
闭店后,诗诗喊伙计把桌子侧边也抹一抹,那里有缝隙,时间久了藏污纳垢,还招蚊虫。伙计手上擦着,嘴上也不闲着:“梅姐,昨晚那些人都什么来头哇?”
这小伙计姓李,家中排行老二,被人叫作李二郎。今年才满十七,做事毛手毛脚,人也不灵光,但是便宜好使唤,力气也大,有其可取之处。当时尽管对他没那么满意,权衡再三,还是雇了他。
梅诗诗一贯温和,没对他红过脸,听他这一问,大发雷霆:“你昨晚偷听了?!”
他被吓得缩了缩脖子:“那么多人在呢,有几个嗓门还怪大,我想听不到也不成啊……有个人说什么将军,咱们店里还来将军了?”
他睡的那个隔间离一楼饭桌还有些距离,又有门板隔着。一堆人闹哄哄的时候能听见不稀奇,宁絮和项志两人交谈,大概是听不清楚的。
梅诗诗在心里估量了几种可能,决定套一套他的话:“哪门子的将军啊,他底下人喜欢吹牛罢了。他跟咱们掌柜的是旧识,一时兴起,就聊得久了些。吵着你了?”
“没有,就是我当时也拿不准,到底要不要出门伺候,感觉是挺重要的人,可掌柜的又叮嘱过我,若是来了官家的人,我就不必露脸了。我知道我脑子笨,容易惹祸,但活计太轻松,每月的工钱拿得我心里有愧……”
梅诗诗耐着性子听他说完,撇开他的废话,只问一件事:“那你有出去吗?”
李二郎乖顺地摇头:“我听话的,我不出去,后面好像走了很多人,然后就没声了……”
她悬吊的心暂且放下,脸色回暖:“这事你做得对。包括你听到的那一声将军,烂在肚里就好,千万别再跟任何人说,哪怕只是一句玩笑,也容易被有心人做文章。”
恐吓了李二郎几句,让他不敢再探究此事,她便放过他。这小子心思单纯,胆子也小,只要他脑子里没把事情串起来,搞不清来龙去脉,她就不担心从他这儿泄露什么出去。
李二郎要缩回隔间去,她又叫住他:“你娘身子可好些了?”
他爹去得早,娘长期害病,大哥是个不孝子,也就靠他做伙计挣几个钱,每月带回去给娘抓药。
她们知道他家中境况,除了工钱,时不时会额外补贴他一点,上次还帮着找了大夫去他家里。这是早年落下的顽疾,吃了药就有起色,断了药就一蹶不振。
李二郎前些天回了一趟家,情况谈不上好。诗诗看他表情就明白,安慰道:“明日你不是和掌柜的去购置布草么,路上经过医馆,她会带你去问一声,看能不能换一副药。”
“药材昂贵些也不打紧,我们包了。”
李二郎吸吸鼻子,眼神有些闪躲,谢过了她,便钻回隔间睡下。
翌日,宁絮早早起身,外面天还是黑的,她对着镜子画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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疤,下楼叩响李二郎的门。他整装待发,正等着她。
他们一人一块干馍馍,边吃边走,大概要晌午才能到。虽然兜里有几两碎银,但马车不是他们这等平民有资格坐的,去哪都得靠两条腿。
李二郎个高腿长力气大,走着走着,宁絮就落后他半个身位,哪怕什么东西都背在他身上,她两手空空只有荷包。
“等我一下……你今天走这么快做什么?”宁絮小跑两步赶上他,伸手搭他肩膀,“我都跟徐大夫说好了,下午去见他,你不要太心急了,总有法子治好的。”
李二郎揣着手,眼睛盯着脚面:“我怕呀,若是一直治不好呢?一直要吃药,几时是个尽头?上哪儿去弄来这么多钱,源源不断的钱,给我娘吃药?”
“我们看不到那么远的事,至少眼下还能维持住,别给自己泄气——”
宁絮安慰的话没说完,他忽然道:“掌柜的,我很感激你们对我的帮助,此番大恩大德,我来世做牛做马报答。”
她未曾领会到话中含义,便被迎面糊了一块帕子。帕子上不知撒了什么东西,味道很冲,吸一口气就浑身发软,不多时她便堕入黑暗,再无意识。
秋霞和梅诗诗在客栈等了一天,及至闭店还不见他俩回来,心里开始犯嘀咕。按往常,他们下午就该到了,即便去医馆耽误了些许时间,也绝不至于拖得这么迟。
二人夜里没睡死,支着一只耳朵随时听着楼下动静,但始终没等来叩门声。第二天她们觉得不妙,权衡再三,诗诗留下看店,秋霞去官府走了一趟。
她们终究不好报官,此行只想打探情况,问问诸位老爷昨日可有见过归园客栈梅掌柜,跟一个高个儿伙计,往城西头去了。
宁絮常与官府走动,也认得几个人,秋霞希望看在这层关系的份上,他们能松口,找几个人去帮着征集线索。不指望能张贴寻人画像,派出几位巡防问问沿路的店家就好。
她是个懂事的,辛苦费都备好了,然而在场的几位看着她,脸上都挂着暧昧的笑,对她塞过来的东西坚决不收。
“你是她枕边人,难道还不知道她实际什么样么?”巡检目光如蛞蝓般黏在她身上缓缓蠕动,忽略掉她带疤的脸,她身段还是可圈可点的,“也对,这不能叫你知道了。”
“可不嘛,装男子装到这地步,也是一绝!秋……你是叫秋霞吧,她要是不碰你呢,你也别难过,不是因为你这张脸,实在是她自己有隐情啊,哈哈哈哈!”
秋霞被他们盯得直犯恶心,心中不好的预感愈发强烈。她激出几朵泪花,声音又软又颤,尽量让自己看起来楚楚可怜。
“求求你们了,我要找到她人,她不在了我们客栈谁管——”
巡检摸摸胡子,深表遗憾:“不如你改嫁吧,人你是找不回来了,我们受人之托,要管住嘴,不过倒是给你透漏一件事。”
“你家那位,被接到京城享福去喽!”
24. 赝品
宁絮是在马车上被颠醒的,刚恢复意识,就感到手臂酸麻无比。
她双手反剪身后,两个腕子被粗麻绳捆死了,背不能直接靠在座椅上,走到碎石稍微多一些的路段,不免东倒西歪。
她左右各坐了一位官差,目不斜视,看她要滚落下去了,才出手拉一把,等她身形稳固,就绝不多碰她一下。
怕她双手被绑久了出毛病,每隔一段时间,他们也会给她松绑,让她活动手腕。但每次解绑前,都要往她嘴里喂一小碗药,喝完浑身无力,根本别想作任何反抗。
真是严防死守到了极致。
这些官差嘴也严,她所有问题问了个遍,好话说尽,也得不到半句回答。
万不得已,她开始闹绝食,饭食送到嘴边,她一昂脑袋就给顶翻。这招倒是有点用处,他们不敢强灌,怕把她呛死了。
耗了三日,她饿得面有菜色,支不起身子。看守她的人终于服软:“我们是不明白了,陛下名声那样好,从不苛待任何人,进了宫荣宠加身,多少人求也求不来,你在犟什么呢?”
“我要回鹤城,那两个姑娘没了我,恐怕难以支撑客栈,总有心怀不轨的男人上门找麻烦。”
“可你自己不也是个姑娘?刀疤卸了,还顶漂亮哩,我们找了那么多个姑娘,只有你跟那画像上的十成十像,这回陛下应当满意了。”
宁絮还要说什么,有个小个子官差眼疾手快,往她嘴里塞了一勺稠粥,又捏住她嘴巴不准她吐。
“想开点吧,那两个姑娘倒也不用你操心,会有人帮忙照看。”
宁絮想说话,就不得不把这口粥咽下去。他口中的照看,她不确定是不是收作小妾的那种照看。想问,但这群人估计知道的不多。
就算问出来,她都自身难保了,短时间内也帮不上她们。
她有点颓丧,鹌鹑似的缩起来:“究竟是谁把我捅出去的?是那个李二郎吗?”
“我们是负责护送你的,可不清楚这些事。你觉得是那便是了。好了,再吃一口,我看你也不是那种不通情理的人,饿得面黄肌瘦,到了京城陛下以为我们亏待你。”
她反复回忆李二郎当时的举动,若真的有什么人报了官,那也只能是他了。
但他是如何知道的?她从没让他上过阁楼,也没在他面前卸下过伪装。
那晚她固然和项志聊了许久,可二人都把声音压得极低,只有彼此能听得分明。李二郎耳力再好,也不可能躲在隔间梳理清楚状况。
当初雇他之前,她亲自去隔间试过了。
是哪个环节出了岔子?
那几日的点点滴滴,在她脑中回溯了若干遍,因为没有事做,押她的官差也不爱跟她说话,她只能不断去想这些事。
想到最后也得不出确切的答案,随着日渐接近京城,她开始操心另一件迫在眉睫的事。
见了石虔,该如何是好?
官差三班倒,想从他们眼皮底下逃脱,除非她能隐身。
这支队伍快马加鞭,能不停歇就不停歇,急等着把这件从民间寻得的珍宝送到陛下面前。陛下对她满意了,点头了,他们才能消停,还能分得一些微不足道的奖励。
进京当日,宁絮三更天就被架起来梳妆打扮。他们甚至找来了画像上的那套衣裳,尽管未能完全还原,可也有八分像。
再对照画像上的长发形态,给她梳了个一模一样的头,之后便要着手涂抹唇脂,描眉搽粉。
妆娘对着她的脸蛋啧啧赞叹:“就是不施粉黛,也够拿得出手了。哎,你自己觉得这妆是浓一些好,还是淡一些好?”
宁絮眼前放着一面铜镜,擦得锃亮,映照出宁三娘的面容。
她对这个昔日的花名并无好感,厌倦地别过头:“你自己决定吧,你才是负责上妆的。”
“我这不是看你长得像嘛,太像了,说真的,你和这画像上的人究竟是什么关系?一母同胞的亲姊妹也不会相像到如此地步。”
这妆娘是个活泼的性子,对着官差压抑了本性,看宁絮同为女子,就按捺不住了,什么异想天开的东西都往外说。
“你该不会就是画像本尊吧?”
宁絮睫毛一抖,随后波澜不惊道:“你问我,我问谁去。陛下这般兴师动众,听说找了好多人,一个也没瞧上,这女子想来已经不在了。”
“你上妆上得淡一些吧,我眉眼生得凌厉,再涂个浓眉,男子气概上来了,怕熏着陛下。”
妆娘噗嗤一乐,就按她说的来了,眉形略作修饰,再细细地涂过去。
宁絮闭上眼,昏昏欲睡,三魂七魄似散未散之际,想起她和石虔刚认识不久那会儿。
石虔跑江湖的,嘴甜,要把话说到人心坎里,哄得人高兴了,方可讨得打赏。有一次,他说她眉毛好浓好粗,不似女子。
她干的也是看人脸色的行当,对好赖话尤为敏感。石虔此言乍听冒犯,语气却不带贬低之意,甚至隐隐有些艳羡。
她这才开始端详石虔的容貌。平心而论,他长得不差,骨架比不得项志那般生猛,却也颀长舒展,身量称得上高挑。配上柳叶眉桃花眼,有种风流意味,只可惜装束粗陋,脸上也经常脏兮兮的,旁人时常忽略了他这副好相貌。
“你的眉毛纤长秀美,也不似寻常的粗野莽汉,蹙起来的时候可人疼呢。”她笑着赞扬他。
没成想马屁拍在马腿上,他听完立刻不乐意了:“好哇,你说我像女人!”
不过是换一种方式把他的赞扬还给他,宁絮对天发誓她是真心诚意在夸他,绝没有取笑他的意思,也不知道他怎么把这话理解歪了。
她半个字也没说他像女人呀!
何况她就是说了又怎样,本意是赞他美貌,他连这都听不明白?
他倒也没真的跟她闹,随便聊了两句别的带过去了。很小的一件事,小到没有任何值得记忆的地方,她以为自己早就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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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时今日再把这桩往事打捞起来,审视一番,她就发现自己错得离谱。
说女子像男子,可看作嘲笑,亦可看作褒扬。说男子像女子,哪怕只是沾点边,没有直说,人家也会默认这话带着轻贱之意。
她印象里,石虔此后再没说过她眉毛,只夸她的眼睛。什么翦水秋瞳含情脉脉,类似的词她听过一打有余。
妆娘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喏,画好了,你看满意不?”
宁絮瞅一眼铜镜,眉毛被画得略弯,眉尾修得更细,只要她不刻意拧起眉头,或者故意瞪人,就担得起一句柔美婉约。
她现在又是明月楼宁三娘了,比画像还要美上三分,坐在那里就熠熠生辉,守在门口的官差忍不住要拿余光往这边瞥。
妆娘显然对自己的手艺很满意,还非得要她也点头:“你说嘛,好不好看?”
“横竖不是我付钱请你来的,你问我没用呀,我说了不算。”宁絮把铜镜翻向另一边,实在不愿多看。
妆娘最后再给她整理一下发尾,笑道:“可别妄自菲薄,陛下不可能瞧不上你。依我看,画像可以撤了,陛下看过了你,眼里就容不下其他人。我见过的美人多了,眼睛毒,你信我。”
“陛下当然瞧不上我,永远瞧不上我。不过这跟你做的妆容没关系。”她拍了拍妆娘的手背,“心灵手巧,画得很漂亮,可惜我穷光蛋一个,祝你下次碰到千金大小姐,画好了能拿到额外的赏钱。”
一切就绪,宁絮让官差引领着上了马车。车轮碾过地面,发出喀啷声,搅得她心乱如麻。
她已经是个死人了,此番入宫,与死而复生无异。两年未见,也不知宫内是怎样的光景。
石虔成为七皇子以后,一贯冷静,能做出耗费举国上下之力寻找美人这种荒唐事,想来状态堪忧。
她琢磨不出要以什么样的姿态面对他,甚至猜不出,他到底会把她当什么人?是一个九成相似的赝品,还是还了魂的本尊?
宁絮祈祷他不清醒,认成赝品了事。要是追究起她是如何从畅春园脱身的,难免牵扯到一些无辜的宫人。
放在从前,她相信石虔不会随便冤枉人,也不会乱施刑罚,现在就不好说了。
马车忽然停下,前方传来一阵喧闹。宁絮想撩帘子看一眼,被边上的侍女制止了。
最后这几天,她胳膊上没绑东西,免得留下印子不好看,但他们对她的看管是一点没放松。
进了京城,她插翅难飞了,还是要锢着她,直到把她完好无损送到陛下面前,他们高悬的心才能轻轻放下。
都是伏低做小的,宁絮能理解他们的不易,两只手乖乖搁在膝头,不再做其他小动作。
这一去,就不知道要在宫里呆多久了,想再见秋霞和诗诗一面,怕是难了。
她昂起头,逼退眼中的湿意。她还不老,还有的是时间审时度势,再逃跑一次也未尝不可,不能哭早了。
25. 大殿相见
马车一直未曾前行,外头的嘈杂声也越来越大,宁絮耳朵尖,捕捉到一个有些熟悉的男声。
“谁叫你们半途插过来的,挡着补给车的道了,车里坐着多金贵的娘娘还是怎的?我还就不信了,你们有什么可急——”
帘子猝不及防叫人从外边撩开,宁絮正对上项志怒气冲冲的脸。
二人俱是愣怔,项志尤甚,眼眶几乎兜不住眼珠。
护送宁絮的官差在旁边叫苦不迭:“项将军,您这下看见了?我们真没骗您,这个美人相当重要,晚半日送到陛下跟前,都是我们怠慢,要问责的。”
项志嗫嚅了一下,又看了宁絮一眼,突然用唇语快速说道:等我救你。
落在不懂行的人眼里,恐怕以为他在骂娘。几个官差都战战兢兢站在边上听候发落,大将军和陛下,他们一个也惹不起。
但他就这么把帘子放下了,也放过了他们,默不作声给他们让了一条道。
须臾,宁絮又听到马车车轮发出的喀啷声,京城的路面平缓许多,不再颠得她太阳穴发胀。
项志要救她,怎么救?
她马上就入宫了,他一个大男人,与石虔交情再深,也去不得后宫,又戍边多年,也没有姊妹亲戚,不可能在后宫安插人手。
而且,她有几斤几两,值得项志一个大将军去救?
怎么说石虔都是他恩人,即便他与她有少时情谊,这份情谊也是他和石虔之间的更重。为了她,叫他去违逆石虔的心意,她自认没有这样的魅力。
她几乎要以为自己看错了,可是以她对口型的敏锐,她是不会错的。
马车从南门进去,宁絮被人扶下来,换了小轿,抬向太和殿。
她无意识地攥着衣裳,下摆被抓得皱成一团,沾满她手心里的冷汗。
轿夫每往前一步,就像往她身上多撒了一层土。泥土没到胸前,憋得她喘不过气。
她这会儿有点怨恨项志了,没影的事情,做这种承诺干什么。还不如什么希望都不要给她,让她受罪也能受得痛快些。
轿子停在太和殿前,宁絮双脚甫一沾地,视线便越过一众侍卫、太监和宫女,瞥见坐在龙椅上那人。
因离得远,他与一抹剪影无异。然而只消一眼,还没能看清任何东西,宁絮就发觉了他与往日的不同。
那个身影伶仃得不像话,掩映在纱帘之后,有如幽幽鬼影。
她再怎样怨恨他,也得承认他是个美男子,丰神俊朗,风度翩翩。两年多未见,有什么东西把他蛀空了,皮囊挂在骨头上,这儿凸起一头,那儿凹陷一块。
有个宫女在身后不轻不重推了她一把,她醒悟过来,深吸一口气,朝着那道鬼影走去。
大约走到离他还有五步远的地方,她跪下叩首:“民女郑氏,参见陛下,参见皇后娘娘。”
入宫面圣,少不了自报家门。无论石虔认出她与否,她都不愿主动报出本名。之前化名梅秀文,可若说自己是梅氏,又怕他发起疯来,追究这个姓名的来源,再把诗诗和秋霞挖出来。
索性借梅诗诗那个短命丈夫的姓氏一用。
石虔还是老样子,时而清醒时而昏聩,底下的人说今日会送来一个与画像上别无二致的美人,他也兴趣缺缺。
民间的姑娘送了好几批来,全是精挑细选的,他打眼一看,就觉得比不上宁絮一根小指头。
连邓筠那般善妒的女人,到后来也向着她们说话,说这个挺像的,那个神形兼备,陛下不如收了她们得了。
他不。他将她们全部打发回去,转身又把自己关进御书房,继续描摹宁絮的脸。
画像雪片似的到处飞,御书房是他的坟冢,宁絮是撒在他身上的细雪,埋得不够厚不够深,因而他不得安宁。
今天这位,底下的官差把她夸得天上有地下无,叫陛下务必见上一面。
他昨夜作画,睡得晚了,身上正乏。但既然他们那样说了,寻人原本又是他自己拿的主意,如今亲自上阵验收成果,也是应当应分。
邓筠站在他身边,一旦他反应迟缓,她便开口推进:“平身,抬起头来,再上前几步,好让陛下看得仔细些。”
那民女听话照做,跪着挪到他们脚下,缓缓扬起脸。
邓筠忽然浑身发颤,不自觉朝后退了两步,去攥石虔的胳膊:“陛下……”
昔日她与宁絮的关系谈不上和睦,对这个来路不正但又有些手腕的女人,她既瞧不上又有危机感,宁絮要是有一天不在了,她自会拍手称快。
宁絮的面貌也在她一次又一次咬牙切齿之后,变得愈加清晰。清晰到她能认得出谁是赝品谁是正品。
明明早就死透了,早该往生的人,突然回来了,身子匍匐在脚下,脖子和脸却昂着,直勾勾地盯着她。她心下惶恐,避之如蛇蝎,生怕摸到这人的手,发现是冰凉的,再扒下那身衣裳,发现里面包的是一具骸骨。
那么多人亲眼看着她落水,湖水也是在众目睽睽之下抽干的,她怎么可能还活着?
邓筠的手快要掐进石虔的皮肤里,换作平日,石虔早把她甩开了。眼下他却像没了知觉似的,由着她掐,毕生的意志都凝聚在眼睛里,眼神落在这民女的脸上就再未移开。
这位郑氏女倒也懂事,一动不动,让他看个够。
石虔两瓣嘴唇微微哆嗦,端详她良久,伸手捏住她肩膀,将她整个人扯到怀里。瘦如枯枝的手力气大得恐怖,民女吃痛,发出微不可闻的抽气声。
邓筠只见他掐着民女的下巴,再发发狠,说不定就能将她下颚整个撕扯下来,他声音掺着碎冰:“再说一遍,你姓什么?叫什么?”
民女艰难地动了动舌头,发音支离破碎:“禀陛下,民女郑氏……没有名字。”
石虔怒极反笑,拍了拍她的脸:“好啊,好个郑氏……”
“皇后,你安排她住进翠微阁,朕今晚还要见一位贵客,她的位分日后再议。”
石虔对邓筠吩咐完,把郑氏女的衣裳整理好,还亲昵地替她拢了拢头发,方才他动作太大,她全身行头都弄乱了。
打理完毕,他冲她笑道:“账也日后再算。”
宁絮再次站在翠微阁门前,心情前所未有的宁静。她和石虔在一块儿呆了这么些年,彼此都有着老夫老妻之间特有的直觉,不需要他放狠话,早在四目相交的那一刻,她就知道他认出自己了。
接下来怕是不好过,这笔账他准备怎么算,还未可知。但她能确定,他不会赐她鸠酒或者白绫,留她一口气在,他才有办法出气。
留她一口气,她就有机会。死过一次才知道这一口气多么宝贵,只要一息尚存,很多事情就有回转的余地。
邓筠在她身畔,拿余光偷偷观察她的表情,见她抿起嘴巴,若有所思,便试探着与她搭话:“翠微阁是陛下专门留给画像上那位女子的,自她离开后,里面的物件就没动过,每天都派人打扫。”
“美人一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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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着一批,你是唯一一个得了陛下青眼,还住进这里的。”
“此乃民女的荣幸。”宁絮应道。
邓筠又期期艾艾地问她:“妹妹如何称呼?有没有小名?”
宁絮从中听出讨好的意味。身为一个诞下太子、母族强势的皇后,她不必讨好任何后妃,只有人家讨好她的份,再受宠的妃子也概莫能外。
这讨好背后带着惊惧,至于她到底在害怕什么……
宁絮抓起她的手,与她十指相扣。她掌中传来温热的触感,不似想象中那般凉冰冰黏腻腻。
“您爱怎么称呼都成,把我当作翠微阁原来住着的那人,也成。”宁絮对她真诚地笑,露出一排齐齐整整的牙齿,“皇后娘娘,我是活人,不是从画像里跑出来的。”
更不是全身沾满水草的水鬼。她默默腹诽。
邓筠升作皇后了,还是有点傻兮兮的,心里想的什么,都写在脸上。偏偏她还老以为自己心思细腻,稳重深沉,宁絮看她这个故作镇定的模样,免不了发笑。
邓筠挣开她手,尴尬地别过头去,叫她且先住下,有不适应的,或者需要什么,就让宫女上报。
送走了邓筠,宁絮踏入翠微阁的花园,第一眼就看到鸽舍。她走后它们可能没多少机会出来放风,每一只都比以往肥了一圈不止。
点点率先认出她,开始扑棱翅膀。
翠柳和晚云已经收到消息,她们要有一位新主子了。对她们这种小宫女而言,服侍谁其实都一样,只要别摊上太难处的主子,日子就能过。
她们准备好行礼,以及一肚子的恭维话,但与宁絮照面那一刻,二人呆若木鸡,什么都忘了。翠柳惊得拿不住手绢,手绢飘落在地,还是宁絮捡起来交还给她。
“是我,你们没认错。”她无奈道,“你俩少给鸽子喂吃的,胖成猪仔了,我怀疑它们现在飞不起来了。明天开始一天只能喂一次,食量减半。”
翠柳和晚云反应过来,顾不得主仆礼节,抱着宁絮号啕大哭,哭得她有点心虚,感觉自己好像负心汉。
“我们以为你没了,陛下哪哪都找了,一根头发丝也没找回来……你去哪儿了!”
不管她们怎样控诉和质问,宁絮只回抱她们,好声好气地哄着,她们问的问题她一个也不答。
有些事情只能烂在肚子里。
还好,石虔再疯魔,基本的底线算是保留了,没有无差别拷问。她们两个,以及那群鸽子,看来没受什么罪。
她有些乏了,给晚云擦了眼泪鼻涕,叫她去烧热水,她要沐浴更衣。如若没别的事,她打算直接睡下,反正现在名分位分都还没有,邓筠见她又跟见鬼似的,她不必去长乐宫拜访。
然而,她刚从浴桶出来,头发还包着,翠柳就带了消息:石虔令她即刻去往太和殿。
她右眼皮子狠狠一颤。
今晚看来有硬仗要打。她赶忙穿戴整齐,叫翠柳帮着上妆。
外边太监催得紧,粗略打扮一下,她就出发了。
太和殿的格局与白日略有出入,屏风和纱帘撤走了,中间摆了一大张矮桌。桌上鸡鸭鱼肉,山珍海味,无所不包,旁边还摆着一坛陈年佳酿。
石虔与另外一人盘腿坐在矮桌跟前,想是聊到一些快乐的事情,止不住大笑。
宁絮走近了,恰逢那人抬头,叫宫女倒酒。
她脚步一顿,在石虔看过来之前先一步低头问安:“民女参见陛下,参见项将军。”
26. 劝和
石虔自顾自饮酒,对她视若无睹。
项志倒是热情:“哎呀,宁絮来了,陛下和我方才还念叨你呢——”
他伸手欲扶,好在还没完全喝高了,意识到这儿是石虔的地盘,兄弟关系再好也不能逾矩。手在半空中拐了道弯,去够边上的酒坛。
石虔将酒樽放在桌上:“傻大个,你管她叫什么?”
项志不明所以,脸上还挂着憨笑:“宁絮呀。”
“说你傻你是真傻,认错人了吧,今日在大殿上,这位美人可是跟朕说了,她姓郑。”石虔冷笑。
项志看看石虔再看看宁絮,迷离的眼神逐渐聚拢,努力把浑厚的声音变得俏皮些,就像小时候对看客讨赏那样:“怎会?这不是宁絮还能是谁?陛下您可别蒙我,这世上难道还能找到跟她长得一模一样的人?”
石虔嗤笑,以手撑地,换了个坐姿,把脚腾出来。他脚尖点了点她的小腿:“项将军问话呢,还不快答?”
方才她问了安,但石虔未作表示,因此她一直低着头,木桩子一样定在那里。
她迟疑了两秒,尚来不及开口,一杯酒扑面而来,淋了她一头一脸。
“叫你说话!怎么,在翠微阁呆了几个时辰,就哑巴了?你那地方聚了什么妖魔,专毁人嗓子不成?”
酒液糊进她眼睛里,辣得她涕泗横流,看着甚是可怜。一旁的宫女都动了恻隐之心,想拿帕子,奈何石虔的眼神太过阴鸷,她帕子在手里捏了片刻,始终没敢递出去。
项志连忙打圆场:“哎呀,陛下您消消火!好不容易团聚一次,您现在身子又抱恙,这是什么天大的事情吗,值得动肝火?来,喝点茶,养生。”
石虔喘了两口气,慢慢平静下来,对他笑了笑:“对不住,本来今晚这顿饭是朕给你接风洗尘的,就咱俩喝点小酒叙叙旧,不失为一桩美事。可是有这么个不明身份的玩意在,说故人又不是故人,说生人又顶着这么张脸,心里着实硌得慌。”
“我的错,我自罚一杯。”项志举起酒樽一饮而尽,“我想叫她来,没有别的意思,不过是在返京路上看到太多寻人画像,张张皆是宁絮,那时就猜你们是不是有了矛盾。”
“就是这么巧,今早进京,补给车正好和送她的人堵在一起,我才见到她。我就想她人既然还好端端的,你们又早已修成正果,她不在宫里呆着,一定是因为发生了什么事。”
项志又一杯酒下肚,声音有点沙沙的。
“陛下,我虽没娶妻,可也知道夫妻之间难免闹脾气。过久了都这样。你们相伴十几年了,我看着你们走过来的,而且你们一直待我很好,我十多岁那会儿笨得很,你们护着我,给我支招——”
他吸吸鼻子,明明那么大块头,坐在那里也像一座小山包,此时却显得有些无助。
“我真的不愿看见你们闹成这样,我想你们和和美美一辈子。别忘了,当年是我在明月楼底下望风。”
石虔眼里勾兑了血丝,咬着后槽牙,半晌惨然一笑:“那恐怕让你失望了。但是说句公道话,让你失望的人不是朕。”
明眼人都看得出他动容了,项志赶紧顺走宫女的帕子,朝着宁絮怀里一丢,又好声好气地劝她:“陛下是在乎你的,宁絮,你服个软道个歉,陛下断不会重罚你。心里有什么疙瘩,之后也可以说给陛下听,陛下明理,定然替你解决。”
回应他的只有漫长的沉默。她拿着帕子,也不擦脸擦头发,仿佛只剩一具空壳。
项志急了:“你别任性呀,我记得你十几岁时就很稳重了,顾全大局,完全不会这样任性的。你是中了什么魔呀?”
他目光太强烈,欲把宁絮皮肤灼穿一个洞。宁絮上过战场,本能比常人更敏锐,抬眼扫向他。
石虔又给自己满上一杯,没往她这边看。项志趁机飞快地甩出一句唇语。
先服软,我想办法救你。
宁絮对他连着眨了两下左眼,不置可否。
但他看懂了,以他们训练时定下的暗号,她这是不打算按照他的想法去做。
他心焦又纳闷之际,石虔已经喝下不知第多少杯酒,眼底的猩红愈发浓烈,看得人心惊。
“贤弟也看到了,人家不认。要么是贤弟你记混了人,你与宁絮起码有五年,还是七年没见了,不奇怪。要么呢,就是人家揣着明白装糊涂,不肯领你的情。”
他这话说得极慢,咬字极重,大殿又僻静,是以门口的守卫也能听得一清二楚。
这是最后一级台阶,即便最不通人情世故之人,也知道就坡下驴,认下这个身份,再编一个无伤大雅的理由哄一哄陛下。
口才好的,还能转败为胜,让陛下以为自己有多大的苦衷,非但免责免罚,甚至可能讨得补偿或奖赏。
可她不为所动。倒也没有站如松柏宁死不屈,只如同一根已经枯死的枝条横亘在那儿,阳光照耀也好,风吹雨打也罢,不能指望枯枝败叶给出什么反应。
石虔耐心告罄,薅住她头发拖她过来,手像个项圈,大拇指与中指一合,正好圈住她纤细的脖子:“平日那股伶牙俐齿的劲儿去哪了?再不吭气,朕就废了你的嗓子,断了你的舌头,让你变成真哑巴,一辈子开不了口!”
他拇指指腹抵在她喉咙中间,正是声带所在的位置。
这手绝活还是他在卖艺的时候无意间发掘的,只要略施巧劲,在这个位置一捣,轻则能让人失声数日,重则此后都只能咿咿呀呀,再也说不出完整的句子。
他曾用这招教训过来挑事的无赖,还特意传授给宁絮,说光把人打倒了还不过瘾,要是能给人身上留下永久的伤疤,让他们看见你就想起这处伤,那才算是打服了,名声一传开,寻常小痞子决计不敢再造次。
他没想过有一天这招会用在宁絮身上。大拇指按在她脖子上的一瞬,他想起当年自己教她,就是抓着她的手让她戳自己的喉咙,告诉她怎么找准位置。
原来他们还有那么坦荡而不设防的一段时光。真是恍若隔世。
他倒不想真的把她弄哑了,手上动作虽大,力气是收敛了的。她说话唱歌都好听,没有她的劝慰,他没法从七皇子熬成天子。
可她这张嘴想伤人,也是轻而易举,用不着说什么断情绝义的话,随口撒个小谎,就能让他气得发狂。
她过来问安行礼,明明喊了项将军——区区民女,怎么可能知道将军长什么样?
凭她的性子,果真要装民女装到底,断不会出现如此蹩脚的疏漏。
画像张贴得到处都是,她在外面想必也看到了,知道他想她想得多苦。但她不在乎,她就是犟,人都到了他面前,还硬要给自己冠个不相干的姓,好像承认自己是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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絮,有多委屈她似的。
石虔恨道:“你要当哑巴也成,不过还有些事躲不过去。你是怎么假借淹死逃走的,在外头跟哪些人鬼混了,朕都会一一明查。别说哑巴,你就是又哑又瞎又聋,手还断了,也有的是办法从你身上挖到线索。”
他狠话刚撂完,手中的身体忽然一软,朝下滑去,像菜摊上捆菜的绳子断了,蔬菜散落一地,捡都不知从何捡起。
宁絮眼皮合上,纤长的睫毛亦不再颤动,如同死去的蛾子耷拉着翅膀。
项志连滚带爬挪到他身边,抛却了君臣之礼,抓着他手腕,语气如临大敌。
“陛下,陛下您卸卸力,她嘴巴都乌了,气儿没上来,晕过去了。您再掐着她,她真的会有性命之忧!”
石虔如梦初醒,松了手,让她身子挂在自己臂弯,神色有点茫然。
项志对他这两年的状况略有些了解,知道他受了很大的刺激,就算阴差阳错找回了宁絮本尊,之前留下的伤害也难以消弭。
他哄孩子般哄石虔:“陛下,你俩之间的心结慢慢解,来日方长,不着急。至于调查她这两年在外的经历,您不妨交给我,反正我这阵子除了去校场看他们训练,没有其他要紧的事情。我侦察干得怎么样,您也见到过,出不了纰漏。”
石虔将宁絮往上掂了掂,抱得稳些,对他有气无力地勾勾嘴:“你搞侦察的本事放在这儿,大材小用了。”
“哎哟,你俩的事就是天大的事,怎么重视都是应该的。长兄如父,长嫂如母,虽然这么说把您和宁絮都说得老了,但您待我真和亲哥没差。再怎么吵闹,别拆伙好么,您代入我的处境想想,这跟天塌了有什么区别。”
他说着说着,眼眶里又蓄了一泡泪。石虔看不得他一个大老爷们哭唧唧,弄得他自己心里跟着难受,于是轻轻踹了他一脚。
“好了好了,婆妈什么,拆伙不拆伙还不劳你操心,我不放人,她就别想拆。”
“你想去查便去,就当找个事打发时间。朕没别的要求,就一点,不管查出什么,如实相告。”
项志点头,见宁絮迟迟未醒,又道今天叙旧不如就叙到这里,先送宁絮回去,差御医把脉瞧瞧。
酒菜已冷,加上他们确实也没了兴致,石虔就让人收拾杯盘碗盏,而后抱起宁絮登上小轿。
去翠微阁的路上,冷风一吹,宁絮才有了点反应,开始不住地呛咳。
石虔板着脸,既不把她扶起来拍背,也不问候她,任由她咳得浑身发颤。
等她止住咳嗽,小轿已经到了距翠微阁不足十步的地方,石虔连拖带拽把她弄下来,看到翠柳和晚云过来迎接,正好推她一把,让她俩架着她。
“满头满脸都是酒,黏糊糊的,喊她洗干净了再睡。不然枕头睡脏了,可没得换洗,没名没分的人,尚寝局自然不会备多余的睡枕和被褥。”
翠柳和晚云很是惶惑,但陛下说什么,她们也只有听命的份,没资格过问更多。
她们一人搀着宁絮一条胳膊,要带她去里屋。石虔走到门口,想起一件事,对着她的背影下命令。
“明日一早去长乐宫,向皇后请安。”
少顷,他听到她用嘶哑的声音回应他:“民女遵旨。”
他嘴唇动了动,半晌冷笑一声:“你就接着犟吧,朕看你能犟到几时!”
27. 拿捏
进屋关了门,宁絮就挺起腰,拿开她俩的手臂,没事人一样坐在旁边椅子上。热水要现烧,她捋了捋半干不干的头发,叫她们先去忙,不必照管自己。
晚云和翠柳遵命,一个去命人添柴,一个去准备干净的衣服。
宁絮走了两年多,她的衣服悉数保留,石虔有时会过来,对着她穿过的衣服和睡过的床褥发呆。
每次他来,晚云和翠柳都心惊胆战,怕他做出一些难以预料的事,伤着他自己,皇后娘娘就要找她们问责。同时又觉得他可怜,看他那副痴呆相,九五之尊又如何,天下在手也未必能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她们眼界倒不至于太狭隘,以为堂堂天子失去了一个女人就寻死觅活。宁絮没了,固然值得惋惜,但能让他痛苦至此的,必定还有别的东西。
洗澡水备好了,晚云欲搀扶宁絮进浴桶。宁絮把她手掰开,笑呵呵的:“我好得很,不是碍于宫规,上房揭瓦也不在话下。”
她坐进浴桶,发出惬意的?叹。翠柳撩起她头发,用澡豆抹她脖子和肩膀,低头时看到她脖颈间的红痕。
那是个指印子。
翠柳手一顿,忍了忍,没忍住:“他……掐您了?”
“嗯?”宁絮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冷不丁被她打断,懵了一下。
晚云舀热水给她冲洗泡沫,闻言叹息:“我现在能理解了,您真的在外漂着,不回来了,未尝不是一种福气。”
这话过于大胆,宁絮笑了笑,随即严肃道:“你我之间,说一说倒还罢了,见了其他人,万不可这样大逆不道,不然以我如今的地位,保不住你。”
“不过嘛,”她小臂支在浴桶边缘,看着她俩,眼中有种狡黠之意,“你们要是能嫁人出宫,那就随便怎么说,没人管得住你们了。那一箱子的嫁妆足够你们有滋有味活到下辈子。”
她二人面面相觑,心中警铃大作。上次宁絮给她们置办了这箱子嫁妆,没过多久就跑了,这回又提到嫁妆,她们总觉得她是不是又在谋划什么事。
“单说嫁人,不是好事,弄不好就是把你们往火坑里推。但借着嫁人出了宫,紧接着丈夫又离世了,你们就可以风光快活一辈子。”
她声音很低,但掺杂着难以言喻的亢奋:“你们可能不知道当寡妇有多幸福,我在外面走一遭,是见识到了。”
晚云凑到她颈侧:“您可是有了什么计划?需要我们配合么?”
宁絮的眼睛在烛火的映衬下,亮得令人心惊。她摇摇头:“没有,我只是心情不错,顺带着有点怀念一些人。”
她此话不假,眼下她的确心情愉悦。
方才那顿接风宴上,她没有顺着项志的心意当场服软,就是想看看他接下来的表现。
毕竟他们那点情分,在年岁的稀释下也单薄了。鹤城重聚,他放过她是一回事,对她视而不见,这并不需要什么成本,还能卖个人情。
倘若要把她从宫里救出去,这是另一回事,其中的麻烦和风险多得数不清。
她要探一探他的底子,看他是不是真的想帮她。
项志虽然绰号傻大个,但真傻子做不了将军,她违逆了他的意思,就是不信任他,需要他进一步展现诚意。
他跟石虔说,想由自己来调查她的过往,此举等于当场交投名状,半点不犹豫。
由他来查,他就不可能把秋霞和梅诗诗挖出来上报。她们两位也不是吃素的,没丈夫没孩子,无所顾忌,见了石虔势必反咬一口,指认他早在鹤城就认出宁絮,却隐瞒不报。
到时他自己也要惹一身骚,石虔念在往日情谊和赫赫战功,未必对他落罚,但一定不可能再像以往那般信任他。
对将军而言,受到皇上的猜疑,离人头岌岌可危也不远了。
她静观其变,不出意外,项志查了一段时间,再去找石虔,说的应该都是些无伤大雅的小事。
她准备顶着郑氏的名头,再混一混日子。虽然石虔不信,并且她一提郑氏他就要生气,但她现在骑虎难下了。
石虔如今拧巴得不像话,她太快妥协,承认了本名,他八成又觉得她不倔强了,不像她的作风,是不是存了别的小心思。
还不如她多犟一阵子,让他多生几次气,磋磨磋磨他的脾性。他的情绪跟着她一举一动起伏,无形之中,他就被她牵着鼻子走了,她也好掌握更多的主动权。
头发洗好了,翠柳拿毛巾给她包起来。宁絮还坐在浴桶里出神,被晚云轻轻推了推肩膀。
“很晚了,水也不像刚刚那么热了,您最好快些出来,弄干了头发好睡觉。别忘了明早还要去见皇后娘娘。”
宁絮走出浴桶,擦了身,换上亵衣。她问晚云:“皇后娘娘近来是不是更温和了?”
晚云略一思索,神色复杂:“有太子了,她是要平和些,至少平时对我们这些宫女是这样。但陛下这两年不稳定,您也能看出来……在陛下那里碰了壁,难免要发泄给底下人。”
在后宫,皇后的底下人包括所有位分更低的嫔妃,宫女都不太够看。
晚云告诉她,这两年零星有嫔妃怀孕,但不知怎么搞的,最后都没能生下来。
宁絮闻言,乐不可支。都在说石虔思念成疾,想她想得疯疯癫癫,这不也没耽误他和其他嫔妃寻欢作乐嘛。
照她看,孩子生不下来,也不能全赖给邓皇后,未必都是邓皇后从中作梗。怎么就不能是石虔半疯半傻,影响了那玩意的品质呢?
晚云并未把邓筠描绘得十恶不赦,她就放心了。邓筠再次见到她,本来就心怀恐惧,短时间内恐怕不太敢来找她的麻烦。
她真正要对付的人,只有石虔一个。
头挨了睡枕,已是二更,她就寝的时间不多了。奈何躺下后,脑袋里五彩斑斓,各种人和事大杂烩,弄得她睡意全无。
她一点一点梳理着脑中的毛线球,最后抓住了一个线头。
项志为什么要不惜代价地帮她,要承诺救她出宫?
其他问题都有解,至少她能想得出看上去比较合理的解。唯独此事无解。
哪怕是在明月楼的那几年,他俩之间也隔着一个石虔,并无很深的交集。
她对他的印象,不外乎望风老手,卖艺的时候稍显笨拙,私底下会傻笑着管她叫嫂嫂。
兄嫂吵架,吵到要一拍两散的地步,做弟弟的不向着自己哥哥,反而暗中帮着关系更疏远的嫂嫂,这算怎么一回事?
她不认为项志对自己有男女之情。他果真有这方面的心思,大可以在鹤城就下手,而当时他未有僭越之举,始终一副正人君子做派。
项志在她身上大费周章,必然有所图。可她身上到底还有什么值得他图的?
宁絮辗转反侧,为这一个问题捱到天明。清晨用冷水洗了把脸,就开始上妆。
她脑中混沌,差点以为自己身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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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园客栈,还要画刀疤遮真容。翠柳进来,看到她脸上的黑杠杠,惊呼:“娘娘,不要这样糟蹋自己吧!”
宁絮抹了脸,眉毛挤成八字,哀叹道:“我眼睛肿了,今日就不上斜红了吧。”
如果不是害怕连累了晚云和翠柳,她都想素面朝天去拜皇后。反正邓筠不想看到她,巴不得赶紧打发她走。
这两年石虔倒是没有纳新的妃子,她赶到长乐宫,见到的全是熟面孔。
她们看到她,个个皆表情怪异,有点不知道怎样招呼她。
邓皇后端坐凤椅,脸上笑容牵强,在宁絮行了礼之后,她向大家介绍:“这位新来的妹妹姓郑,尚无大名,等陛下赐名定位分。大伙儿平日友善一些,不可薄待了郑妹妹。”
宁絮对着她僵硬的脸,就总在猜测,自己在她心里究竟是个什么玩意。是人还是鬼,亦或是一种无法言说的妖物?
她昨天还牵了邓筠的手,但目前看来收效甚微,她的体温也没法证明她是个活人。
邓筠对她分外客气,早已命人为她备好了椅子。她没来得及坐下去,就听得门口传来一声不悦的呵斥:“谁准她朝这儿坐的?”
石虔下了早朝,径自奔向长乐宫。宁絮很明白,他是专程来拿捏自己的。
邓皇后连忙恭迎:“陛下,郑妹妹已经请过安了,臣妾心想,这也没有让她站着的必要,就给她安排了座椅。”
“皇后有心了。”他赞许地对邓筠点头,转向宁絮,立刻又变了一副嘴脸,“皇后肯给你面子,你难道就真的照单全收?不知礼数,不要脸面的东西,滚下来!”
宁絮温驯地跪倒在地:“民女知错。”
石虔踢了踢她的腿:“别光冲着朕跪下,你给皇后跪了没有?在座的每一位妃子,位分都比你高,你给她们都跪了没有?”
不跪完这一圈人,她今日是走不掉了。
于是她二话不说,膝盖挪转,朝向邓筠。这就等于跪过了。
排在邓皇后后面一位的,是新封的贵妃,姓李,看着就不是个面善的。她坐得稍远,宁絮本想站起来,先走过去,不料石虔在她身后踹了她一脚,差点把她踹趴下。
“你就这样跪着过去,等会儿也别坐轿子了,就一路跪回翠微阁。”
宁絮手捏作拳头,指甲深陷掌心皮肤。
欺人太甚的狗东西。
若不是掌心传来的刺痛提醒她保持理智,她立马就挥拳砸到石虔脸上。以她的力道,不打掉石虔三颗牙不算完。
在归园客栈,跟秋霞她们呆久了,自由自在惯了。挺直腰板做了人,再做回卑躬屈膝的奴,真是难以适应。
她感觉手心濡湿,兴许是掐得太用力,出血了。
再难忍也要忍,逞一时之快,没有好下场。
她不知用光了几辈子的运气,才有这一次重生的机会。倘若冲动之下,又被关回冷宫,甚至被上刑,身子残废了,项志也寻不到机会救她,那她就白活了。
宁絮膝盖交替着磕上地面,发出微弱的哒哒声。长乐宫铺了地毯,饶是如此,地板还是硬,跪着挪来挪去,髌骨传来细密的疼痛,宛如被若干根钢针同时扎进去。
终于挪到李贵妃脚下,她深吸一口气,问了好,正要往旁边一位嫔妃腿边挪,突然被人从后面抓住肩膊,生生拔了起来。
石虔双目赤红,拎着她跟拎小鸡崽似的:“你当真就贱到如此地步?!”
28. 吃醋
直到被他掼在床铺上,宁絮也没想明白,他突然发这通火,意义何在。
她心里有气是真,但他的命令她是半点没折价,全然照做了。
难道还要嫌弃她没有买一赠一,叫她下跪她还得主动磕头不成?
石虔骂完,就提着她出了长乐宫,带她回了翠微阁。抱她进门时,脸色比点点拉的绿屎还臭,晚云和翠柳束手无策,只能忧虑地看着她。
她身子绷得直直的,对他接下来的举动有种本能的防备。
石虔见状,愈加恼怒,不由分说撕了她的外衫。上好的绸缎裂成几片,七零八落散在床脚。
他正欲对她里衣下手,宁絮忽而抓住他手腕。她没用几分力气,手指轻轻搭在他腕间,却让他整个人顿住了。
“陛下,恕民女直言,您前不久才说过,宫里对我这样的人,不会额外备有寝具。那么依此可推,也不会备有更多的换洗服饰,总共就这么几套。”
“这几件衣裳被毁了事小,民女无合适装束,有失礼仪事大。还请陛下三思。”
石虔怒极反笑。
拿宫规和大道理来压他,他都成了热锅上的蚂蚁,她还不紧不慢。完全就是他最熟悉的那套做派。
她装都懒得装成另一个人,但偏要在他面前自称民女,抱着郑氏这个名头不撒手。
存心要气死他。
他甩开她手:“你这会儿跟朕说礼仪?两年前你擅自离宫的时候,怎么就不知道背一背宫规和礼仪?天底下最大逆不道的事情都做了,摆这副假惺惺的样子给谁看?”
“别以为朕不知道你是什么脾性,你多傲气多清高啊,自己随便怎么跪都成,人家逼着你跪,你就得梗着脖子犯倔了。今天眼都不眨,上赶着跪,怎么,是怕惹毛了朕,护不住你那心肝?”
“朕这就验一验,你在外头找的这个姓郑的男人,究竟有几斤几两,能迷你心窍迷到如此地步!”
宁絮一时间倍感荒谬。
到头来,他竟然以为她在外面有了情郎?
拜明月楼的经历所赐,她见过的男人多如繁星。他们也许在高官面前谦逊有礼,在同侪面前谈吐优雅,在妻子面前温和体贴,在孩子面前顶天立地。
但是在她面前,只剩下卑劣。
花了钱的,自然是随意作弄。有时他们使的手段直令她咋舌,但凡有些许悲悯之心——不说对人了,哪怕是对一个活物的悲悯,有些事情就是做不出来的。
她见过猫儿玩雀鸟,并非为了果腹,将雀鸟按在地上抓挠拔毛,不过是找乐子。
猫和雀鸟长得大相径庭,非我族类,玩起来心里没有负担,情有可原。
可她跟他们一样,都是人。这些男人走在街上,回到家里,都能见到像她一样的人。
明明同根同源,他们糟践起她和她的姐妹,却毫不手软。
有的人变脸像翻书。才对她动完手,倾倒完污言秽语,餍足地撑着脑袋,看到她梳妆镜边上的兰花,忽而温情脉脉地问她这是从哪买的,他给妻子也带一束回去。
宁絮不记得自己是怎样回答的了,只是这个问题,以及男人问问题时的情态,一直烙印在她脑海中。他的模样早就淡去了,这个问题还时不时的窜出来。
石虔的担忧与愤恨,纯属无稽之谈。她爱这些男人,还不如去爱一尊石像。
这样或有一竿子打死所有男人之嫌。但她见得太多了,要是有人说某个男人不是这样的,她反而难以置信。
她也有过天真的时候,比如相信石虔是唯一一个例外。
现在回想起来,是她识人经验浅薄了。石虔与那个问她兰花来历的男人并无分别,有区别的是她。她于他而言,既是明月楼花魁宁三娘,又是被他赠予兰花的妻子。
啊呸。她不识好歹了,还给自己抬了位分。真要论起来,她顶多算个小妾,还是最不值钱的那种。
她的亵裤眼看也要惨遭毒手。虽然这次入宫,她就没指望能全身而退,但她当然想把某些不好的事情尽可能地往后延宕。
石虔在气头上也在兴头上,听得她细细弱弱地叫了一声:“疼,好疼……”
他还纳闷,自己什么事都没干呢,瞥见她的腿,想起她方才在长乐宫跪了那么久。
他从前是很不喜欢宁絮对自己下跪行礼的,依他对她的了解,她这么做了,就是心里对他有气。
时过境迁,他竟不自觉地用这种方式来惩罚她。她是疼了,吃了教训,可他心里未见得多痛快。
也不知道是教训她还是教训他自己。
他把她两条腿打直,语气不冷不热:“不逞强了?跪得那么利索,朕以为你乐在其中呢。”
她没动静。石虔抬眼一看,发现她眼泪扑簌簌往下落,被子已经泅湿一大块。
这下轮到他张口结舌了:“不是,哎,你……现在这么受不得委屈呢?”
宁絮是不轻易哭的,轻灵纤巧的身段之下埋藏着铮铮铁骨,扛得住任何事,总有办法带他绝处逢生。
他在记忆里回溯,上一次她掉眼泪,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
不在明月楼,也不在王府。
他记起来了。
是在从江都回京城的马车上。
那年他特意陪她一道出宫,找到她安葬父兄的地方,将他们的遗骨带回京城,葬于皇陵。
他当时在他们的坟冢前磕过头的,发誓一辈子待宁絮好。
弄成如今这般局面,是他食言了。
他将宁絮的两个裤腿卷上去,看见她膝盖两块乌青。要是放任不管,第二天就得肿得像馒头那么高。
“你说你跪这么实诚干什么……”他小声咕哝一句,随后唤晚云来,让她准备热帕子。
膝盖脆弱,怕她落了病根儿,他又喊晚云再叫两个人跑腿,找御医来。
“等下抓了草药,你每日按时敷。”
宁絮理了理衣裳,抓过被子裹着自己,很怕冷似的:“谢陛下。”
石虔的怒火荡然无存,言语间只剩下疲惫:“朕不想冲你发脾气,更不想伤着你。咱们各退一步,你也松快些,这样大家都好过。”
御医来得比他想像中要快,他还没等到宁絮的回答,晚云就带人进来了。
诊断完,写了方子,他叮嘱石虔:“陛下,娘娘的腿伤并无大碍,但也要当心,数月之内最好不要再磕碰硬物了。年青时候败得太厉害,岁数大了要遭罪呢。”
能在宫里当御医的,个个都是人精。石虔表面上好像多么看不惯这女人,非要罚她一道,但落在他们这些旁观的眼里,陛下到底有没有上心,一目了然。
他自然要顺着陛下的心意说话,陛下就等着这一级台阶。他铺好了这个台阶,陛下便能大发慈悲,赦免她的罪过,她若是识相,当场感激涕零,位分荣宠必定一样不少。
届时看在他说了好话帮她一把的份上,她也该投桃报李,行些方便。
后宫的人情往来,盖莫如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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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御医没料错,石虔果然缓和了脸色,嘱咐她近日无需再跪拜任何人,倘若有人给她脸色看了,尽可以禀报他,他自会处置。
宁絮蜷缩在床角,听罢眼珠子都不带翻滚一下,语气依然又僵又木:“民女谢恩。”
石虔神色微变,御医在心里暗骂她不长眼,但又不好干涉,只得束手在边上待命。
好在石虔没再计较,叹了一口气,叫晚云盯着她敷腿,而后起身离开。
御医跟在他身后,出了翠微阁,他突然问:“你方子上的药材,可都是顶格的?”
“禀陛下,自然都是最好的药材,这样娘娘才好得快。”
宫里的人多为势利眼,跟红顶白惯了。哪个嫔妃受宠,底下人自会为她开道,巴不得把所有好东西都献给她。
哪个嫔妃失宠,待遇也会一落千丈,哪怕是本来该给她的东西,每经一道手就要被克扣一层,最后只剩碎屑,根本不够用,还有苦说不出。
石虔当然知道这些人的作风,但只要别闹得太过分,他通常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管得太严,只怕有时候要起反作用。
不牵涉到宁絮,一切可商量。
西六宫的偏殿已经被他钉死了,荒草丛生,阴气弥漫。宫女太监抄近道都不爱往那里去,瘆得慌。
宁絮是病死的,或者说是冻死的。
宫里什么也不缺,是全天下最丰饶的地方。她在这里冻死,石虔再怎样对宫人大发雷霆,也是徒劳。
他难辞其咎。
漫漫人生路他已经走过一遍,重活一次,他自认对很多事情都宽容了许多。
但也有了新的底线,容不得其他人越线,连他自己越线了,也要自罚。
“你隔两日再来看看她的伤,她现在正拧巴,有不舒服,恐怕不会主动提及,还需要你多加留心。”
御医接下他的嘱托,连连点头称是,心道这女人好福气,给陛下甩了脸子,陛下还上赶着关照她。
看来她的样貌气质,是真真打在陛下的心坎上了。
宁絮被免了礼节,但又没法去别的地儿逛逛,项志眼下也没有音讯,她只好找点事情打发时光。
她花了一天,给鸽子们制定食谱和训练计划。事到如今不指望它们能送信,先把多余的肥肉减下来再说,不然能活多久都说不定。
训鸽子的时候心无旁骛,颇为愉快。唯一让她烦躁的,就是那个御医,隔三差五上门问她情况,殷勤得令她受不了。
这半月以来,石虔本人倒是没露面,也算还她一个清静。
可惜好景不长,痊愈那日,御医前脚刚宣布她可以停止热敷了,后脚太和殿就来了太监,说陛下有请。
宁絮在大殿上见了他,想屈膝,看他有皱眉的倾向,于是又改为鞠躬。
这一举动把他逗笑了:“朕还没死呢。”
她诚惶诚恐:“民女知错。”
石虔按了按太阳穴,无奈道:“翻来覆去就这几句话。”
她不答话了,他只好自己接下去:“你和朕来。”
他领着她去了御书房。
石虔即位之后,御书房成了禁地,宁絮印象中,他从来不带嫔妃进来。此地放有兵书,保卫极为严格。
她甫一踏过门槛,就知道他已经堕落了。御书房不再是他读书练字,修生养性,或者思索策略的地方。
她看到墙壁上赫然挂着一幅巨大的肖像,画像上的不是别人,正是她自己。
29. 坦白
除了墙上挂的,案上也堆叠了若干张纸,上面全是她的脸。
石虔的画技同真正的画师相比,还是相形见绌,很多细节处理得颇粗糙。
但他有一样本事出类拔萃,他抓形态抓得极准,尤为擅长画眼睛。
是以宁絮随意扫视某张画像,都感觉画像上的人也在看着自己。
她不自在地撇开目光。
幸好石虔没让她对画像发表什么感想,她还真放不出半个屁,只想把它们撕了或者烧了。
他打开靠右的第一间柜子,从底部拿出一只玉镯:“三娘,手伸过来。”
宁絮打心底里不爱听他这么叫,但御书房就他们两个人,她不能装死,只得听他的话。
这玉镯套在她手腕上了,她才觉得眼熟。定睛一看,似乎是她坠湖那天留下的。镯子上有一道墨绿的纹路,很特别,她印象颇深。
“它运气还行,沉在水底,也没有被石头磕碰碎了。”石虔捧着她的腕子端详,在深绿色美玉的衬托下,她腕间肌肤白皙如雪,甚是优美。
不过她只有这一截能看,多看一眼她的手掌,眼睛就要进碎石砾,硌得生疼。
她掌心好几个茧子,指节也比世家小姐凸出,整只手摸上去疙里疙瘩,一看即知没少干糙活儿。
这样的手戴着玉镯,未免有些玷污了美玉。
她早些年习武训练,在外奔波,也摧残了手。后来被封为御女,位分不高,但不用卖力做事了,手就逐渐养得光滑细腻。虽然比不得世家小姐,大面上也还过得去。
出宫摸爬滚打两年,这双手算是成了后宫标准下的废手。邓皇后当时没顾得上仔细感受,再给她一次机会让她摸一下,保准在背地里嘲笑,这和癞蛤蟆的背有什么分别。
她抽回手,将玉镯摘下,交还给石虔:“这太贵重了,恕民女不能接受。这么好的镯子,陛下应当赠与皇后娘娘或贵妃娘娘才是。”
石虔嘴巴抿成一条线,又把她手拽过来,再套回去。
真要论材质,这只玉镯在宫中排不上号。宁絮不是没见过好东西,她掂量得出这只玉镯的斤两。
他知道她怨他。
也确实该怨。他明明早就决定了要对她好,结果连她的吃穿用度也没有好好置办,镯子都没给个最贵的。
“哪里的话,这不贵重,你先将就着戴。改日朕送你羊脂白玉的,那种才配得上你。”
宁絮这次没有推辞,收下后就要告退:“谢陛下恩典。御书房重地,民女呆得够久了,唯恐管不住眼睛,看见不该看见的,给陛下添麻烦。还是先走一步了。”
“三娘,你就不想问一下,朕是怎么找到这只镯子的?”
宁絮对此并无兴趣。他是皇上,手下有那么多人可供差遣,想在湖里找东西,虽然艰辛,却不是不可能做到。
横竖不是他亲力亲为,他又没有潜入水里,在一株株水草间翻找。他只能转述别人的辛劳,这样的故事有什么值得她听的?
但,他是皇上。她只道:“陛下若是愿意说,民女洗耳恭听,这是民女的荣幸。”
他便讲了。他是如何大病一场,又是如何成日守在湖边,看着水工抽水的。
说到动情之处,难免潸然泪下。
“你是真的狠心啊,三娘,你就只给朕留了这个镯子,还有半截钗子。朕当真……那时候当真以为你尸骨无存了……”
他这会儿顾不得体面,衣袖一挥,眼泪直接揩在龙袍上。
“你既然回来了,镯子合该物归原主。总是留在朕这里,朕心里不踏实,怕如今的一切都是幻觉,你根本就没有再出现过,全是朕的臆想……”
宁絮静静地听着,脚步没有往门边挪,对石虔的泪水也无动于衷。等他止住了哭腔,她才轻柔地问道:“陛下,民女不懂。”
“不懂什么?”他道。
“您所说的这位三娘,走了便走了,您究竟为何放不下呢?天下美人供您采撷,只要您乐意,大可以将她们全都收入后宫。”
“民女以为,这位三娘再怎样天姿国色,也着实不值得让您牵肠挂肚至此。您何不多看看身边的嫔妃,她们何尝不年轻貌美,又是那样热切地崇拜着您。”
这一席话说完,她垂下头去,恢复了方才的谨慎:“民女口无遮拦,愿陛下恕罪。”
“不,”石虔果断道,“三娘和她们都不一样。这世上没有女人能取代她。”
他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一口气深深地吸入肚腹,又缓缓吐出,心脏也被这口气托到了嗓子眼,等他一张嘴,就迫不及待要跃到宁絮手上,叫她看看它是如何律动的。
“朕也是阳寿已尽之时,才想通这件事。”
往日的细枝末节刹那间串在一起,宁絮心底终于通透了。
她该想到的,既然她能死而复生,他为何不能?
只是她那时太自信,以为自己一定能摆脱他,这辈子不再相见,因而就算有狐疑之处,也懒得顺藤摸瓜。
他沉不住气,率先交了底,她就有了波澜不惊的资格:“陛下千万不要这样说,不吉利。陛下合该万寿无疆,阳寿永远用不完。”
“倘若朕告诉你,这是真事呢?”他按了按额角,语气生涩,“朕真的死过一次了,兴许是执念未散,阎王爷也不肯收,又放朕回来了。”
“三娘,朕知道你一贯理智,对鬼神之事不大相信。但有些事情的确不可理喻,信或不信,它就这么发生了。”
“朕算不上短命鬼,可也没有活太久,后半辈子索然无味,也没个能说得上知心话的人。临到要走了,发现最割舍不下的人还是你。”
“可惜明白得太迟了,你已经走了很多年了。”
石虔正值盛年,面容尚且青春,此刻声音却尽显苍老和疲惫。宁絮顺着他的眉目走向,竭力想象他老去后的模样,然而他的形象总是捉摸不定。
她死得太早,在短短二十几年里,没见到过几个风烛残年的老人。
“恕民女冒昧,三娘是几时不在了的?”
“很年轻的时候。”石虔凝视着她,“比你现在还要年轻。”
宁絮叹了口气:“兴许这就是红颜薄命,陛下看开些吧。民女也见过很多家庭的悲剧,孩子还没来得及长大就因为这样那样的意外,不在了。除了想开,别无他法。”
“拿孩子作比可能不大恰当,孩子之于家庭,应当比三娘之于您要重要些。但孩子没了,他们伤心难过一阵,又会再生。贴心的美人没了,更可以再找,相伴久了,总能培养出默契。”
“你还是不明白!”石虔忽而激动起来,“你是真的不明白吗?”
“老天都看不过眼,重新给朕一次机会,就是为了让朕留住你,弥补这份遗憾。朕如何能像你说的那样,去随随便便找些新的美人来?”
“天下之大,美人之多,但朕的三娘只有一个。”
宁絮唇角微微勾起:“陛下,人的寿数是恒定的,到了该死的时候,谁也挽留不住。三娘是如何不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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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问题打在石虔的死穴上,他脸唰的白了,半天才支支吾吾道:“她是病逝的……”
“这儿是皇宫,天底下最好的医师都在,救不回来的话,便是命该如此了。陛下宽心,三娘九泉之下知道您这般惦念她,一定心怀感激。”
石虔痛苦难当,抓住她双手:“三娘,朕往日忽视了你,是朕的不对。朕预备补报你的,你就不要再往朕的心上插刀子了,好不好?”
宁絮本不想与他有过多的纠葛,他的心思,她是半点不想管。但他这般死皮赖脸,她甩不脱,于是打算细细地磨他一磨。
毕竟他当年也没少折磨她,他主动递了刀子亮了软肋,她凭什么不能以牙还牙?
她咬得还不如他十分之一狠呢。
“陛下,民女以为,您是自己困住了自己。人生漫长几十载,三娘都没了多少年了,您才突然发觉她重要,那就说明,她其实没有那么重要。”
所谓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他们加价码的说辞。石虔的眼泪分量几何,宁絮都不需要伸手接,就能测出来。
顶天了,有点点的一片羽毛那么重。
当了皇帝的人,什么都有了,没有的,天下人也会想方设法给他送。为了一个早死的弃妃悲痛欲绝,滑稽到像是戏台上演出来的。
还是最流俗的故事,最劣质的演法,看客非但不会给赏钱,还要喝倒彩,丢泥巴。
他心里的难受都写在脸上,确实不似作假,但落在她眼里,则轻飘如柳絮,随便吹一口气就四散纷飞,找不见了。
石虔太久没有向人解释什么事情,都是人家对他解释,因而他解释起来,格外笨嘴拙舌。
“不是的,朕是被蒙了眼,年轻时辨不出孰轻孰重,真正不久于人世了,才看得清自己的心。”
嘴皮子不利索,他干脆上手,将她抱了个满怀。高她一头的人,脸埋在她肩头蹭了蹭,无比依恋,生怕被她推开似的。
“三娘,朕想你了,朕真的放不下你。”
宁絮双臂垂下,并未反手回抱他。
闻言她既不谢恩也不自贬,在他耳边温柔道:“陛下放不下的不是民女,也不是三娘,是十几岁的好时光。”
同为死而复生之人,她深有体会。
死期将至,身体衰竭,动也动不了,吃也吃不下,天地失色日月无光。什么奇珍异宝美酒佳肴,都没法让人好受一星半点。
出气多进气少的人,最渴望的还是青春年少的身躯。年轻时过得再苦,遭了再多的罪,总归有一身使不完的牛劲,舌头也灵敏,吃个馍馍都能品出几分甜。
“陛下,人不可能一辈子都是十几岁,那几年过了就是过了,不会再来。您抓着那段时期陪在您身边的人,也没有用,时移事迁,人也不是原来的人了。”
她想自己是不是把石虔惯坏了,即位之后,更有官员、后妃、百姓一起惯着,让他飘飘然,不自量力了。
他现在比黄口小儿还不如,就知道无理取闹,试图用眼泪和哀求换得一些本就不属于他的东西。
“朕不会放手的,只要能留得住你,朕就不算白活一趟,对得起老天给的第二次机会。”
“三娘,你相信朕一次,朕对你父亲和哥哥发过誓,这辈子什么都不要了,只要你,只对你好。你且瞧着,朕绝不是拿誓言不当回事的小人。”
宁絮无可奈何地由他抱着,视线越过他的头,盯着墙壁上的画像放空。
此刻她说什么都是白费口舌。
30. 贵妃
石虔这回动了真格。
对宁絮的位分,他大手一挥,宣称要封她为贵妃。
消息一出,后宫如滴了冷水的油锅,又沸又炸。
邓筠做了皇后,就很少失态了,她治理后宫的手腕算不得高明,花架子总还能端得住。
这是她封后以来,第一次直白地否决石虔:“陛下,此事未有先例,怕是不能服众。这位郑氏女,一来身无所长,二来娘家无功勋,甚至都不知道她这个郑家究竟是个什么家庭。”
“您真的喜欢她,可以先赐一个低一些的位分,待遇跟上,然后慢慢找机会给她升上去。哪儿有一来就是贵妃的,这不是寒了大家的心吗?”
后宫等级虽不如前朝那么严,但不代表可以随便乱来。皇上由着自己的喜好,提拔一个身份背景不详的民女做贵妃,完全是乱了规矩,让恪守本分的嫔妃,以及她们背后的家族作何感想?
石虔听到所谓的郑氏女就烦,呛了她一句:“皇后,朕怎么不知道你患了眼疾?你看看清楚,这不是宁絮又是谁?朕年少时,少不得她的支持,让她当贵妃有何不可?”
邓筠一双手几乎把手绢绞碎:“好,陛下,这是宁絮。既然她没死,那她就是私自逃出宫了,这事儿闹得人尽皆知,您要封她为贵妃,保准有人跳出来追究她的罪责,到时您要如何圆过去?”
石虔还真没想得这么远。
他上辈子对其他事没有太多的遗憾,就算偶有波折,没影响大局。臣子忠心,儿子废物,又没有其他兄弟觊觎皇位,在旁人眼里就是舒舒服服过完了一生,是最好命的那一类皇帝。
别的地方太完满,只缺了宁絮那一角,这个空缺就变得尤为碍眼,怎么着也要想办法填补上,补不上就难受得抓心挠肝。
经邓筠这么一提醒,他才意识到,自己轴得有些过分了。总不能把另一处完好无缺的地方敲碎了,去弥补这处的缺憾。
连邓筠这种意气用事的女人,都能反过来告知他利害关系。看来宁絮离开的那两年,真把他脑子搅成一团糊了。
等攻陷了她,他得叫她补偿自己。
他想着那场面,脸上泛起笑意,对邓筠也温和许多:“皇后说的是,朕武断了。”
邓筠长舒一口气,以为石虔准备从长计议了。
不料他又道:“朕再去想想,有什么办法能堵得住他们的嘴,让这事名正言顺。不会拖太久,你可以先把封妃相关事宜安排起来了。”
邓筠张了张嘴,欲哭无泪:“陛下,这——”
石虔没有给她说下去的机会:“你只管操办就是了,朕也不会亏待了你。她封顶只是贵妃了,横竖越不过你。你都有皓儿了,别想七想八的。”
这是他派来的定心丸,但看他走火入魔的样子,她这颗心怎么也不能安定。
他现在是信誓旦旦,保证宁絮的位分在她之下。天长日久,万一他二人的感情并未变淡,而宁絮又诞下皇子,很多事情就不好说了。
真是该死,她原以为从民间找来几个长得跟宁絮相似的姑娘,让他玩一阵,他就满足了,不再想这事了。
所有人都是这么想的。
谁能想到,找来一个跟本尊几乎毫无二致的,彻底迷了他心窍。
新入宫的这位,究竟是不是宁絮本人,在邓筠看来已经不重要了。她的意见从来无关紧要,陛下说是,那就是。
陛下要捧她,想把她踩下去,只有两个办法。
一是发动朝臣,团结起来,软硬兼施。石虔再独断,也不至于为了一个女人得罪这么多臣子。
二就是抹杀宁絮这个人,让此人永远消失。
她刚冒出第二个念头,就打了个寒噤。
她不是没有用过特殊手段,在她还是邓贵妃的时候,就处理过违逆了石虔心意的妃子。
人总是会得病的,病来如山倒,御医也来不及救。
或者一时粗心,跌落深井。
她做这一切,无不是悄无声息又名正言顺。
但,这建立在石虔默许的基础上。
她是娇纵甚至狂妄了些,可没忘了父亲的教诲。
父亲在她进宫前千叮万嘱,平常撒娇耍赖无伤大雅,在大事上一定要揣摩圣意。但凡嗅到陛下的一丝不情愿,就不可出手。
她要处置宁絮,且不说宁絮有没有本事反击,若是让石虔看到了,以他眼下这股狂热劲儿,必定不会给她好果子吃。
而且宁絮要是真没了,焉知他会不会再疯一次?前两年已经把她折腾得够呛,再来一遭她可挺不住了。
能用的只有第一招,但她掌管后宫,手伸不到前朝。
思前想后,只得坐下修了一封家书,交给内监,拜托他们送往丞相府。
她的家书写得含蓄而隐晦,全篇只聊生活上的趣事,仅有一处闲笔,提及新来的妹妹深受喜爱。
每一封要送出宫的书信都需要经过审核,她的也不例外。早年她写的信被打回来好几次,碰壁多了,慢慢就知道什么能写什么不能写。
她有把握,这封信能过关。
到了父亲手里,他读完了,自然明白她的意思。
然而一个月过去,没听到朝臣有消息,倒是石虔,又吩咐她做事了。
他要她与陵寝工部协调时间,尽快赶制一批金银器出来。
她应下,又问他,为何平白急着要新的供品。
石虔也不瞒她:“这些金银器是要给宁絮父兄的,他们含冤而死,如今查明真相,合该得到补偿。”
邓筠呆呆地看着他:“啊?”
他见了她这个傻愣愣的表情,当即笑了。
宁絮听到这件事情时,脸上的表情跟她的一模一样。她俩的头脑性情天壤之别,能同时露出这种痴傻的神色,也算难得。
不过宁絮的反应要比她快得多了,立刻反问他,真相是何时查明的,能拿出什么证据。
问完后她自知失态,又找补道:“陛下休要误会,民女只是对这位三娘,及其家族往事,有些好奇罢了。”
石虔对她这副强行嘴硬的样子已经不再生气了,她现在翻不出他手掌心,故而他看她就跟看小猫小狗似的,连警惕和呲牙都可爱。
“好,你只是好奇。”他顺着她的话说,语气宠溺,“能翻案,还是你的功劳呢。”
“陛下可别拿民女寻开心了,民女又不是手眼通天的大人物,这么了不得的事情,民女可做不来。”
“怎么做不来?你瞒着所有人,偷偷出宫调查此事,在民间蛰伏两年,终于找到蛛丝马迹,上报朝廷。”
“为父兄鸣冤,还忠臣清白,忠孝两全,当重赏。即便嫔妃出宫,有违宫规,也是情有可原,功大于过。”
说罢,石虔冲她眨眨眼。
宁絮回过味来了:“重赏?赏什么?”
“赐贵妃之位,不为过。”
他在这儿等着她呢!
宁絮千言万语堵在嗓子眼,最后只迸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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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句话:“陛下,您不要太荒唐了!”
父亲当年是着了小人的道,被指控贪污受贿,数额之大,到了有谋逆之嫌的地步,抄家问斩一个不落。
彼时她年纪尚小,对其中细节一无所知。年岁渐长,再去回忆当年的一切,就意识到里面有鬼。
她当然明白,父兄待她好,不代表他们就是清白的。但整个过程太快了,快到根本没有详尽调查的时间。
从抄家到入狱再到斩首,不足五日就大功告成。而在此之前,并无任何预兆,府上开销未有变化,父兄也照常行事。
就算是手上有几条命的流寇被逮着了,要审讯,要画押,要收监,最后才是处决,依照正常流程,需一月打底。
这么复杂的罪名,倒是五日就请算了,实在不合常理。
此事她后来与石虔商量过,他亦认为宁家是遭人陷害。
奈何时机已过,有可能对宁家下黑手的几位,全都跟错了主子。大局已定,石虔即位,那时他们早就不在人世,家族也随之凋敝,因而难以追究。
历朝历代的冤假错案都不少,背后缘由各异,想真相大白何其困难。石虔轻飘飘几句话,就在功劳簿上写满她的名字,当那么多臣子是瞎的?
他早料到她的质疑,漫不经心地甩出应对之法:“三娘用不着思虑这许多,证据朕自会备好,令他们无从反驳。你只需要在旁配合,给些反应就足够了。”
“朕给你铺一条路,你闭着眼睛往前走都摔不了,再不会让你吃苦受累受委屈。”
翠微阁没有拉帘子,午后的阳光透进来,打在石虔的龙袍上,亮烈的明黄光斑蹦来跳去,游走在龙纹之间,刺得宁絮眼睛生疼。
他没有夸口,他真能把康庄大道接到她脚边,她要是不乐意自己走,他还能喊人抬着她走。
做皇帝的,爱怎么任性都成。
当初先皇只动动耳朵,听了底下人的禀报,就给她一家定了罪,让她自此沉沦苦海,万劫不复。
如今新帝再动动手指,她全家又从罪人变贤臣,她更成了功臣,咸鱼翻身,扶摇直上。
先皇的决定尚不能用草率二字盖棺论定。要么是国库空虚,急需银两填充,要么是杀鸡儆猴,平衡各方势力。
而石虔甚至给不出一个像样的理由,不图实际利益,只为一己私欲,在她看来更为骇人。
他拉着她,拉着所有朝臣和后妃,圆自己上辈子临死前的夙愿。可圆了之后呢?
焉知他哪天又回忆往事,再打捞出一桩遗憾,拉着天下人陪他耍儿戏。
画像寻人的两年里,多少心怀不轨的官差,打着皇命的幌子残害姑娘。他一无所知,每天端坐御书房,画他那些没用的破画,对着笔墨自哀自怜,俨然是天底下最痴情的男人。
宁絮喉咙一阵阵发紧,盯着跃动在龙袍上的光斑,盼望日头再猛烈些,最好能让它烧起来,火焰顺着龙纹席卷石虔周身,他的权柄他的欲念连带他这个人,统统灰飞烟灭。
天公不作美,太阳移了位,屋内一下暗淡下来。石虔见她身子无端颤抖,而且抖得越来越厉害,也不管什么权威和礼法,解开龙袍就披在她身上。
他去握她手,摸到一手的冷汗,关切道:“可是身上突然冷得厉害?不舒服了?朕叫人宣御医!”
宁絮咬着牙根,勉强笑道:“不用麻烦他们,民女一会儿就好了。”
她定了定神,不忘回应他:“民女愿意配合,听凭陛下安排。”
31. 平反
石虔听罢喜笑颜开,隔日便将一套完整的说辞整理好了,派人交到她手上。
从大理寺到县衙,全都疏通完毕,不需要她操半点心,她当好一个木偶人足矣。
翻案那日,宁絮第一次正大光明走到前朝,面对各级官员。依然是老面孔占大多数,忌惮过她又瞧不上她,看她坐在石虔身侧,一张张老脸就不自觉地扭曲变形。
她说话的时候,有人蠢蠢欲动,急不可待要反驳,想找到她的漏洞,把她摁下去,叫她从此出不了头。
但石虔一眼扫过去,也没怎样威胁,甚至眉头都没带皱一下的,那人自己就怂了。
剩下的人神色不虞,对呈现出来的证据和结果,显然不能算是心服口服。可也没有当场拍桌子与陛下呛声的。
倒不是所有人都怕石虔,像邓丞相这种老臣,岁数和资历都立得住,年轻的天子真要做了扰乱大局的蠢事,他们就真敢拍案而起,劝不服他,能一头撞死在梁柱上。
他们还能坐得住,只是因为事态没到火急火燎的地步。
宁絮和他们一样,对此心里门清。
她身后没有别的人了,为她家洗冤只是石虔一时兴起,说得不好听一点,昏君博美人一笑罢了,并未出现其他势力借题发挥。
皇上提携一个女人,本质是看中了她的母族。母族既然死绝,她本人则不足为惧。
一个赤手空拳的女人,再怎么会吹枕边风,亦或身怀绝技,全没用。纵有天大的才华和本事,也跳不出后宫那一亩三分地。
何况石虔昏头也昏得不那么彻底。他刻意提及,贵妃之位除了作补偿之用,亦是为了给忠臣之后一个保障,免得让某些不长眼的怠慢了去。
这话里有一丝示弱的意味,官衔稍低一些的人,恐怕都听不出来。
宁絮在宫里过得苦呀,一个没看住,什么阿猫阿狗都来欺负。给个高点的位分,也不求别的,就是震慑一下那些势利眼,别老在背地里搞小动作。
至于位分有没有可能更进一步……卑微到这份上了,贵妃即是封顶,往后陛下的喜爱淡下来,位分不降已是万幸,难道还真让她当皇后吗?
哪怕为了这个空有其名的贵妃,陛下也大费周章,该走的过场都走了,各方的面子给足,并没有仅凭自己的喜好做事。
这会儿轮到他们给陛下面子了,他们自然不能掉链子。心里骂两句祸水妖姬,挡了他们姐妹女儿的道,面上还是要奉承的。
宁絮听着他们抑扬顿挫、慷慨激昂的恭维,觉得很滑稽。
周旋在明月楼的恩客之间,强忍恶心任人侮辱的时候,她幻想过有朝一日父兄能够平反,她也可以脱离此处,过上正常姑娘该过的日子。
提着一口气帮石虔打天下的时候,她同样想过,等尘埃落定,自己就可以分出心神,对这桩陈年旧案抽丝剥茧,让父兄得以安息。
她自认没有孝顺到奋不顾身的程度,也不是冷心冷肺的恶人。
他们的夸赞和贬损都太过不切实际,离皇上太近了,眼里就看不到人,血肉之躯七情六欲,皆是符号。
她看他们也一样。
石虔听得满意了,大手轻轻覆在她手背上。宁絮知道,她若在此刻抬头,定能看见他眼中得色。
他在对她邀功,要她承情。这是至关重要的最后一环。
她在大事上违逆不了他,小事上就偏偏不让他如意。她要做他鞋里的小石子儿,不能绊他一跤,起码也得硌他一硌。
宁絮没有将眼光投向他,也不反手与他十指相扣。她百无聊赖地望着别处,半道上和邓丞相视线相撞。
他眼中带着深深的探究意味。
宁絮不怵他,直直地盯回去,邓丞相讲究体面,即刻转头与边上人聊公事。
对手无心恋战,她也只能撤退。
论辈分,邓丞相算叔伯那一辈,父亲还在世的话,就与他差不多年纪。
宁絮年纪尚小时,对这种男人还抱有幻想,觉得他们和父亲相似,家里也有姑娘,推己及人,对其他姑娘也会温和有礼。
进明月楼摸爬滚打不足半年,她就体会到自己之前有多天真。再怎么宝贝家里的姑娘,不妨碍他们对外面的姑娘下毒手。
邓丞相对她未有逾矩之行,与她说话也不带轻浮之意。饶是如此,她依旧很难信得过他。
她见识过他是如何宠爱邓筠的。老谋深算的男人,对不聪明的女儿视作掌上明珠,尽力托举扶持,一腔爱意倾注在自家人身上,待外人必定极尽狠辣。
她另一只没被石虔握住的手,暗暗捏作拳头。这阵子要提防邓筠了,虽然邓筠本人是个草包,但背后有个厉害的爹,指不定会给她支什么招。
石虔没从她身上得到想要的,有点失落,但他也算学乖了,克制着没有发火。散场后,他搂着她问道:“三娘,你现在也是官家小姐了,小姐出嫁是个什么流程,可还记得?”
宁絮颌首低眉:“谢陛下抬爱,但恕民女驽钝,民女对此一概不知。”
石虔话茬递不出去,额角青筋都快绷出来了,不过还是好声好气道:“咱俩要成亲了,你对婚仪可有什么想法?”
“民女愿一切从简。”
办得太铺排了,浪费银两。她是见识过人间疾苦的,有这个钱,不如发给需要救助的百姓,再少干些劳民伤财的事。
再者,她也不想大张旗鼓,一次见那么多人,繁文缛节一大堆,委实头疼。
她这一解释,才熄灭了石虔喷到嘴边的那团火。对她的前一个理由,他是半点没听进去,只将后一个理由放在心上。
“这么说,三娘更乐意和朕私下独处?也好,朕这就告知皇后,叫她不必费那许多心思了,咱们按照民间嫁娶那一套来办。”
“不过封妃典礼还是一步都不能落,否则名不正言不顺,往后你要受人为难的。”
宁絮心不在焉地听着,反正她是任他摆布的,他征求她的意见,也无非是让他自己心安,这样他就可以劝服自己:他真的在补偿她。
她对这场婚仪抱着得过且过的态度,红盖头一戴,就当自己什么都看不见。
按他的这套嫁娶仪式,倒是给宁絮又抬了一层待遇。三跪三拜,分明是娶正妻的派头,就连当年迎娶邓筠,也没这样的大礼。
盖因此次声势和排场没有那么大,这才堵住邓筠的嘴,令她闹腾不起来。
他没请其他宾客,独独请了项志。女子嫁人,该由兄弟背出家门,宁絮没有兄弟了,石虔便想由项志当一回她的兄弟,不然这仪式就不算圆满。
项志起初一脸为难:“我是宁絮的小叔子才对呀,叔叔背着嫂嫂出门,这不全乱套了嘛!”
石虔笑道:“咱们三人是什么关系,还存在乱套这一说么?你当年脑子缺根筋一样,不懂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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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色,每次朕和宁絮幽会,你都要跟在后边,还争着要东西吃。朕作势要揍你,你就往宁絮身后躲。”
“你在她面前,可不就是个傻乎乎的弟弟。送她过门,也是理所应当。”
项志没有马上应下,而是转向宁絮,问道:“陛下说得在理。我自然是乐意之至,就看你是怎么想的了。”
击鼓传花呢。宁絮撇了撇嘴:“民女没有意见,能有项将军这般出息的弟弟,是民女高攀了。”
此番阴阳怪气,令石虔脸上有些挂不住。他忍了又忍,腮帮子快咬出血了,终于还是拍了桌子:“三娘,你别成天明褒暗贬的,哪里不满意趁早说出来。”
宁絮扫了项志一眼,飞快地低下头去:“民女并非不满,只是见了项将军,忽然想到一件没做完的事情。”
“你说。”石虔压着怒火,勉力冲她笑一笑。大婚在即,年少时的诺言即将履行,若非万不得已,他是不愿对她甩脸子的。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他又是皇上,还有一言九鼎的压力。当初跪在她父兄墓前发誓,这辈子要珍惜她,虽然无人监督,可她父兄的牌位还摆在那儿呢。
宁絮清了清嗓子:“陛下与项将军的庆功宴,叫了民女来。就是民女进宫那日,陛下还有印象么?”
“当时陛下说要彻查民女在宫外的生活,项将军自告奋勇,接下了这项任务。如今可查出什么来了?民女心想,这事在婚仪之前,还是需要有个说法。倘使真有什么,取消婚仪比来日休弃要方便些。”
电光石火间,石虔可算意识到,她为何一直别别扭扭的,不肯给个好脸。
她心里记恨他呢,他不信任她,还当着老友的面给她难堪。
他悔得肠子都青了,期期艾艾道:“唉……不是,朕那是气话!你的秉性朕还不知道吗,绝不是胡来的那种人。”
“君无戏言,气话亦是真话,是命令,想来项将军没有不遵守的道理。”
话头到了项志这儿,他便捡起来接下去:“实不相瞒,臣的确走访了鹤城,找当地人探听了消息。前些日子告假,正是为了此事,当时还在路上,快马加鞭赶回来的。”
“宁絮在鹤城这两年,过得很安分,隐姓埋名,在一家客栈打下手。客栈老板赞她手脚麻利,省心,朝廷的人找上门,老板还挺舍不得放她走的。”
察觉到石虔的眼色,他特意补充道:“老板是个上了年纪的妇人,丈夫早已走了。她没有再嫁,就守着这个店。店里的帮工,除了宁絮,还有另一位姑娘。她们是母女,都姓郑。”
从始至终没出现别的男人。宁絮改姓郑也不难猜测原因,她是逃出去的,没有身份,跟着老板姓,还可以套个老板夫家亲戚的名头。
石虔脸上有点烧,他那天还泼了宁絮一身的酒,属实是冤枉好人了。
“这郑氏母女也算三娘半个娘家人了,听上去她们对三娘还不赖。忙过了这段时间,朕带三娘去鹤城探望她们吧,就当回门。”
宁絮一惊,欲出言制止,项志先她一步,阻断了石虔的念头。
“老太太年纪大了,身子没那么硬朗,支撑客栈已经费了不少心力。陛下就别上门了,免得惊吓了她们。”
“她们过得很好,陛下无需记挂。”
话是对石虔说的,他眼睛却瞟向宁絮。他们的目光蜻蜓点水般碰了一瞬,随即就像两团火星,各自飞溅到别处。
32. 新娘子
知道诗诗和秋霞境况安好,宁絮暂且放了心,脸色也和缓了。
她虽然还是探不清楚项志的用意,但目前为止,他的确站在她这一边,帮了她不止一次了。
有这样一位隐秘的外援在,她尽量劝说自己,不要绷得像惊弓之鸟。她在石虔面前,有时候拼尽全力也克制不住脾气,容易逞一时之快。
石虔又是道歉又是献殷勤,她便也顺坡下驴,说了几句好话。她还要跟他共同生活很长一段时间,三年五载也说不定,把他得罪得太狠,耗干了他仅有的愧疚,未必是好事。
婚仪当日,按照先前商量的,项志作为她的娘家人,将她背出了翠微阁。宁絮蒙着红盖头,看不到外面的光景,但觉这一切荒谬十足。
父兄的牌位又不在翠微阁,于情于理这里不能算是她的娘家。婚仪过后,她作为嫔妃,还是要继续住在这儿。这一套流程,越发的显得莫名其妙。
晚云和翠柳搀着她,送她上了项志的背。项志的肩有她的两倍宽,背更是厚实,两条粗壮的胳膊再一托,她就像趴伏在窝里的幼鸟,想翻出去都需要些能耐。
从翠微阁卧房到门口的花轿,不足十步。在这并不长的一段路上,宁絮附在项志耳边轻声道:“多谢。”
紧接着她腿上传来痒意。
项志用指甲快速写了一些东西。她屏息凝神,记下了笔划,在上花轿的时候辨别出他的意思。
已派人。
短短数秒,传达不出太多的消息。派的什么人,派去哪儿了,作何用处,统统没数。
总之不会是今夜派人把她从石虔的洞房里劫走。
宁絮端坐轿中,按捺下心中焦躁。主动权不在她手上,她除了耐心等待,别无他法。
真要她配合着做什么,想必项志会想别的法子知会她。
到了太和殿,就是拜天地拜高堂。宁絮看不见,全凭边上的人指引。
不知这高堂是怎么个拜法?他俩都没有爹娘和其他长辈了。
可别是把先皇的牌位和她父亲的牌位并列在一块儿。这场面想想就诡异,还有点晦气。
她对先皇谈不上有刻骨的仇恨,他离她太远了。就算后来石虔被认作七皇子,她跟随身后,时而能见到他,他也还是一个高高在上遥不可及的人物,她的恨无法落到实处。
但叫她认他作公爹,让父亲和他并排,做了鬼也要当亲家,这事就像喝尿一样了,闭眼闷头喝,一开始还好,后面越回味越臊臭。
幸而红盖头障目,看不见就当没发生。有时候须得自欺,不然活得难受。
夫妻对拜完,礼成。
她听见项志边拍巴掌边祝他们百年好合,声音激动得打颤。
直起身的一刹那,她忽而感到一股暖流。
石虔笑得开怀:“你小子后边儿是不是还漏了一句什么?”
项志顿了一下,恍然大悟:“早生贵子!对,陛下和娘娘早生贵子。”
“好!承贤弟吉言。孩子生下来了,认你为干爹!”
宁絮先一步被送入洞房,端坐床边,等着石虔来掀盖头,继而完成夫妻之实。
她伸手摸了摸,没摸着喜帕。也是,她早就不是处子之身,真放条白帕子,弄不好陛下又觉得自个儿受侮辱了,要大发雷霆。
她手指叩着床沿,计时。一个时辰后,才听到开门关门的吱呀声。
石虔坐在她身畔,许久未动。
她坐得快要麻木了,耐性耗竭,待要自己动手撩开,石虔制住她:“三娘。”
“陛下,”她道,“现在是什么时辰了?您明日还要早朝,咱们不若快些?”
石虔闷笑:“三娘还着急了?以往咱俩也没少行周公之礼,今夜洞房花烛,意义不一样,少安毋躁。”
合着不是你在这铜床边上挨硌。
宁絮咬牙切齿,听他不紧不慢地倒酒。酒水冲刷瓷杯,让她想起两年前去找秋霞的路上,翻山越岭途径溪流,溪水落到岩石上炸开的声音。
他倒好了酒,才缓缓将盖头掀开一角。宁絮的轮廓本就偏深,又是浓妆艳抹,在烛光下妖冶得过头,陡然生出一股鬼气。
石虔看呆了眼,七魂散了六魄。宁絮见了他这个痴相,抿嘴一笑。
好多年前常来明月楼的一位官员,就爱看她凤冠霞披,扮作新娘子。他妻子早逝,新婚三月就害了急病,撒手人寰,他哀恸至极,终身未娶。
他得空便流连花柳巷,最大的爱好就是看姑娘当新娘。宁絮是最符合他胃口的,妆面衣裳都是老一套,次次都能令他目不转睛。
当然,惊艳过后,还是要办实事的。做戏要做全,否则算什么夫妻?她不尽心尽力,可对不住他付给鸨姐儿的大把银子。
如今能在石虔脸上看到同样的表情,几乎是原样复刻过来的,她一瞬间真想把鸨姐儿和当年的姐妹们都拽过来,好好欣赏这一幕。
她身价水涨船高呢,皇帝到了她这儿,也不能不痴迷。
遥想当初她动用了全副身家,点了又点,确定凑够了赎身的钱,交到鸨姐儿那里,鸨姐儿很是轻蔑。
“明月楼并非后继无人,你要走,我也不拦你,底下几个好颜色的姑娘,训练一阵,顶替你不成问题。她们比你,年纪还更轻。”
“不过你千万别以为,你跟他走了,就能摆脱现在的处境。一日卖,终身卖,卖到死为止,这就是你的命。”
鸨姐儿一贯对客人极尽谄媚,对她们面若寒霜,狗嘴吐不出象牙。她肯痛快放人,宁絮已然松一口气,因而并不计较她说话难听。
却没想到鸨姐儿这番话倒是颇具远见。一辈子过去了,她还是在卖,石虔强买强卖,她不卖也不成。
这回连赎身的路也走不通。鸨姐儿要钱,她还能努力去赚,从牙缝里省。石虔什么都有了,她难道还给得出比江山更贵重的东西?
石虔将盛了酒的小瓷杯递给她,自己则端起另一只。饮完合卺酒,夫妻同心,永不分离。
这种酒里,一般都加了助兴的东西,毕竟要早生贵子。宁絮闻一闻就知道,但她满不在乎,一饮而尽。
瓷杯搁置一边,石虔欺身,要解她嫁衣。一只手撑在床上,挪了挪,忽觉指尖濡湿。
低头一看,宁絮坐着的那一片,正往外渗血。因被褥都是大红的,不太显眼,但仔细辨认就瞧得出,她周围的颜色比被子的更深。
宁絮咬着下唇,有点难为情:“臣妾……好像是来癸水了。”
石虔脸上难掩失望:“那些人怎么给算的日子,怎么偏偏就今日——”
“臣妾的日子,是不大准的,时而数月不见踪影,时而一月三次。愿陛下恕罪。”
石虔这份埋怨倒不是冲着她的,闻言摸了摸她的头发,笑道:“朕不是怪责你,来或不来,也不是你说了算的。不过你这身子是得调理了,明日朕就召御医。”
他差人送了月事布来,又还了被褥。末了吹灭蜡烛,搂着她躺下。
今晚他倒真的做了一回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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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君子,手脚都规规矩矩的。只是宁絮不习惯被人搂着睡,他的胳膊毕竟比不得枕头那么舒服。
见他似乎睡着了,她轻轻蠕动,妄想悄没声逃出他的领地范围。
挪了一半就被捞回来,石虔眼皮掀开,双目清明:“三娘,干嘛躲着朕呢?”
“朕……不会再像以前那样对你了,都过去了。”
宁絮被他以一个略有些别扭的姿势压制着,无奈道:“陛下,您松一松手,臣妾日子特殊,不好这样睡的,明日起身,床铺又该脏了。”
石虔抬起胳膊,没再锢着她,由她平躺着,而后手伸进她的那一床被子里,去摸索她的手:“就这么牵着,总行了?你半夜不会去解手吧?”
“应该不会,臣妾方才没喝太多。”
宁絮在外两年,身边没有躺过其他男人,只和诗诗秋霞挤过一张床,小话说个没完,不知道哪儿来那么多话。
兜兜转转,又和石虔睡在一起了,她唇舌就像被麦芽糖糊作一处,讨喜的话在她嘴里撞得头破血流,终于撞出来了,但是带着血,变了味,因而总叫人皱眉头。
她对男人,其实总是无话可说的。是一条无形的金纱带绑着她的舌头,推拉牵引,才使得她看起来伶牙俐齿。
他们都还没有入睡,又做不了别的。再没人说话,床褥都要长出钉子,叫人躺不下去了。
最后石虔纡尊降贵,开了金口,唤她:“三娘。”
“陛下,臣妾在。”
他摩挲着她掌心和指节的茧子:“你在客栈每天都做什么?那个老板雇不起店小二,拿你一个人当几个人使吗?这么多茧,还有疤。”
这个就说来话长了。宁絮假话真话混着说:“臣妾做的都是平常活计,因为不便见到太多的人,故而以操持后厨为主。刷锅洗碗多了,手是细腻不起来的。”
她顿一顿,又道:“这双手若是拿不上台面,给陛下丢人了,臣妾这阵子就先戴手套,等养得差不多了再摘下来。”
“没有的事,你少胡思乱想,丢什么人了。有人冲你嚼舌根了?”
“没,陛下可别冤了好人,平白去为难人家。”
石虔指尖点到她手心偏右侧的一处老茧,沉默片刻,忽然道:“这个不是你这两年磨的吧?”
宁絮被他问哑巴了。谁闲的没事去数自己手上有几个茧子,还要记住它们是什么时间冒出来的。
“臣妾没有印象了。不过臣妾从明日开始,会好好养护双手。这些茧和疤,但愿御医有法子消除掉。陛下若是介意臣妾这两年不在宫中,臣妾甘愿领罚。”
石虔叹了一口气:“三娘,朕没有要罚你的意思。这件事朕已经翻篇,不再追究了,你是如何逃出去的,朕也不查了。”
“朕方才想起,当初你脱离明月楼,与朕一道上京,路上为了换饭吃,做了不少脏活累活。你那会儿剃了头发,戴个帽子,打扮成男孩模样,还拉过车。”
“拉车的绳子,多粗啊,你手心和指根磨出好多血,绑块布又继续干。朕晚上都忍不住叫苦,你还反过来安慰朕。”
宁絮口吻如梦境一般飘渺:“麻绳上有倒刺呀,叫苦连天,再正常不过。好在没做太久,不然臣妾也要挺不住的。”
石虔的手足足大她一圈,正好将她的整个包裹住。
“御医肯定能治好的,他们成日没少琢磨皮肤的事,后宫这些女人,问的最多的就是这个。”
“三娘,等你的手养好了,我们从头来过吧。”
33. 传授经验
宁絮嗯了一声,不作更多回应。
石虔欢喜地拍了拍她:“睡吧,睡好了,身子好得快。”
婚仪翌日,她就过上了被三个御医包围的生活。一个调理月事,一个保养皮肤,还有一个专门看骨头和关节,石虔老觉得她的膝盖有隐疾,要特别留心。
她不能就此赖在太和殿,把石虔包圆了。平日起居依旧在翠微阁,于是灵丹妙药,八珍玉食,轮着往她屋里捧,邓皇后生下太子,坐月子的排场也比不得她。
石虔免去她的一切礼节,她无需像其他嫔妃那样,每日去长乐宫见邓皇后。当然,她有这份心,主动要去,也不会有人拦她。
她象征性的拜访了几回,邓筠身居高位,人也成熟了一些,心里不乐意见着她,面子还是给的。
从长乐宫回来,再没有别的活儿要干,石虔放了话,女红都不允许她做。
不事生产,又被名贵的药材食材养着,不消一月,她脸色比从前红润许多,身形也逐渐丰润。在庭院里百无聊赖地踱步,晚云瞥见她,就停下手里的活计,目不转睛地盯着她。
“做什么这样看我?怪吓人的。”
“娘娘好看,感觉娘娘周身有一圈很朦胧的光,整个人又很柔软。哎,我嘴笨说不清,像什么……哦对,像菩萨!”
宁絮头一回被这么评价,想起庙里的佛祖菩萨都是大脸盘子大耳朵,颇为富态,心下了然。
光吃不动,养猪呢。
她即刻吩咐晚云:“今晚的燕窝撤掉,你和翠柳吃了吧。当归红枣粥我也不要了,这些大补之物吃一两天可以,时间一长消受不住。”
晚云收了笑容,诚恳道:“娘娘,您不胖,您离胖还远着呢。怪我不会说话,我掌嘴,您和菩萨都不胖。”
她作势举起手要扇自己,宁絮拦下她,食指屈起来刮她脸:“你啊你,你现在很可以嘛,学会洞察人心了,还会反过来拿捏我了,小坏蛋。”
晚云一边眉毛挑起,一副得意相:“我家娘娘长得美,心地善良,是最好的娘娘。”
她又对着宁絮的脸看了片刻:“不过我没有贫嘴,您的确令我想到菩萨。”
宁絮笑道:“菩萨到底什么样啊,你见过没?”
“菩萨就是不能太瘦,但也不会很胖,又像天上飘着的云,又像地下的泥土……像从来没见过的母亲。”
晚云调动自己所有的词汇量,边比划边对她叽叽喳喳,神采飞扬的样子与稚童无异。
宁絮心道这孩子没偷懒,自己不在的两年,她应当是抽空念了一些书的。
但不管晚云如何解释,这些补品是得控制了。珠圆玉润一些,固然漂亮,但身子也不如以前轻灵了,跳跃、攀爬、闪躲的动作,做起来会很吃力。
她眼下逃不出去,可总有一天会远走高飞,得时刻为了那一天做准备。
“什么母亲呀,我才不想当母亲,我也不想当菩萨,菩萨一天到晚干不成别的,只能坐在一个地方。”她接过晚云手里的米粥,撒了一点给鸽子,“你刚才说的那些,也就天上的云还算不错。”
“宁姐姐可别这样说,天上的云,听着就轻飘飘,虚无缥缈的,有种福薄的感觉。”
宁絮正入神,冷不防听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声音,瞬间打个激灵。
回身望去,翠微阁门口站着一个女人,身后跟了若干随从,不过都与她有些距离。
她认出来了,这是李贵妃。
上次在长乐宫,石虔发火逼她挨个跪嫔妃,她跪完了邓皇后,紧接着就是跪这位贵妃娘娘。
当时她并未仔细端详李贵妃的容貌,只觉得这人高高在上,面若冰霜,很不好惹。
此刻李贵妃被暖融融的阳光照着,眯起眼睛对她微笑,倒显出几分真诚。
宁絮迎她进来,叫翠柳上茶。
“贵妃娘娘怎的想到来我这儿?”
她问完就发觉不对,之前对谁都叫娘娘,喊顺嘴了,现在她俩平级,再这样喊,未免怪异。
李贵妃长了一双猫眼,眼珠子一动不动的时候显凶,一旦转起来,就有了俏皮意味。
“我姓李,名玉淑。宁姐姐不嫌弃的话,大可以直呼我名字。”
她从怀里拿出一只香囊,递给宁絮:“我自己缝制的,里面放了艾叶和薄荷,能助眠安神。”
捕捉到翠柳欲言又止的神色,她补充道:“宁姐姐放心用,我没往里掺麝香。我不是那种想方设法阻止人家怀孩子的女人。”
宁絮心中深感遗憾,她宁可李贵妃就是那样的人。
她收下香囊,略带歉意:“玉淑,你来得突然,我没来得及备礼物,怪不好意思的。你等我几日。”
“哪儿的话,我此番上门,带的这个香囊也不算多丰厚的见面礼,真要说起来,可能赔罪的成份多过其他。”李贵妃长长的呼出一口气,“长乐宫那事儿,姐姐别往心里去。”
宁絮自然不至于记恨李贵妃。该石虔背的锅,她绝不甩给别人。
宽慰了李贵妃几句,又聊了一会儿家常。一壶茶喝完了,翠柳去端薏仁汤。趁没有闲杂人等在场,李贵妃忽然压低声音问她:
“姐姐方才是在说玩笑话吗?为何不想当母亲?”
她即刻又道:“并非我偷听,我那时到了门口,声音就传到我耳朵里了。”
宁絮啼笑皆非:“这么小心,我以为你要问什么事呢。生孩子太遭罪了,谁乐意当母亲?”
许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论调,李贵妃的猫儿眼瞪得老大,如同受惊:“哪有女人不想做母亲?别的不说,后宫这些妃子,包括我自己在内,全盼着有孩子呢。”
“话虽如此,可大家盼的,终究是孩子带来的荣宠,也许还有孩子本身对母亲的依恋。应该没人喜欢生孩子的过程吧。”
宁絮说着,意味深长地看她一眼:“也不大喜欢要孩子的那个过程。”
李贵妃双颊绯红:“姐姐,你这话可真……可真有点那个……”
宁絮是什么来历,她老早就听说了,宫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这样的女人在各种层面上,都称得上见多识广,作风不会像闺阁小姐,她也早就料想到了。
但这,未免也太豪放了……
宁絮见她连脖子都红了,笑道:“哎哟,又不是没做过那种事,就算没做过,都到后宫了,迟早也要做的,害羞什么。”
“我是做腻歪了,但你们都还小,说不定能从中找到乐趣。怎么,今天是来找我讨教这方面的秘诀的?”
李贵妃对她告饶:“姐姐,你给我点面子吧,真是臊死我了……”
她伸手扑了扑自己的脸蛋,等温度降下去些,才委婉地问宁絮:“姐姐又不爱那码事,又不愿要孩子,那该如何留住陛下的心呢?”
宁絮可算明白她今日的来意了。
这是看石虔对她念念不忘,走火入魔,所以取经来了。
李贵妃没怎样绕弯子,也没使绊子,算得上磊落。宁絮喜欢坦荡之人,不介意与她多说几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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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可惜在这方面,她实在给不出什么有用的经验。
李贵妃是李太傅家的姑娘,论娘家势力,很够看了,不然也升不到贵妃的位分。论美貌,也能打败大部份妃子。
但她至今无所出,石虔翻牌很难翻到她,仅有的两三次,也是草草了事,平时更没有你侬我侬的机会。
按前朝臣子那一套规矩来说,她这种情况,就等于挂了个高位,却并无相应的实权。
宁絮三两下就看破了她的困境,反问她:“你要得宠到哪一步,才算足够?你的娘家,可是还需要你继续朝上爬?”
再往上,即是皇贵妃。如果还要更进一步,则是皇后,这就不便言说了。
李贵妃几乎要伸手捂她嘴,说话都变成气音:“我能要个孩子,能跟陛下说得上话,就满足了,不敢肖想太多!”
那就是到能吹枕边风,谋一些不算过分的福利的程度。这不难。
宁絮扳着指头跟她算:“你平常太爱板着脸了,乍看凶巴巴的,要多笑一笑,尤其对着石……对着陛下。说话也直,你看你对我就直来直去,这是大忌,要婉转些,人家才想探索你。”
她教给李贵妃的,无非是当年在明月楼,对付恩客的那一套。底下的妹妹们没她的美貌和风情,但学了她这三板斧,还没吃透,已经足以应付八成男人。
李贵妃一一记下了,但又将信将疑:“姐姐就是凭这些办法吗?”
宁絮莞尔,她明白自己做的事与嘴上说的大相径庭,不怪李贵妃起疑。
“我说的这些法子,可能不能让你得到陛下的心,但达到你的目的,是绰绰有余了。他的心恐怕不如他的一点宠爱有用,反而叫人受苦。”
“而且,”宁絮手里摆弄着香囊,“我和他的情况太特殊,别的人模仿不来,不如另外开一条路。”
这只香囊用料极好,针脚精细,一看便知是上了心的。放在屋里,蚊虫都不敢来。宁絮感念她心意,把石虔的老底都抖给她了,一些隐秘的嗜好也没瞒着她。
此番倾囊相授,勾得李贵妃满眼崇拜。宁絮拍着她手背,喋喋不休道:“你记下要点,回去之后好好谋划。半年内要个孩子,我觉得可行,再不然放宽到一年,绝对可行。”
“到那时候,他对我应该也淡了,你又有了孩子,他的重心必定转移去你那里,我也能落个清闲。我一身轻,对他不求什么,他狗皮膏药一样粘着,我还嫌烦——”
李贵妃正被她逗得花枝乱颤,笑意突然冻在脸上,咧开的嘴也忘了收回去。
宁絮心脏像被捏了一把,缓缓撇过头,撞上石虔毫无表情的脸。
四目相对,她察觉不妙,想弹开眼神,偏偏下巴让石虔捻住了,躲不得。
“什么叫你还嫌烦?”
“朕像狗皮膏药一样粘着你了?”
背后嚼人舌根本就为人不齿,还叫正主逮个正着,脸皮薄一点的,真要就地挖缝钻进去。
幸而宁絮的脸皮比常人厚些,问道:“这才下午,陛下怎么不批阅奏折,或者去御书房潜心研究学问,倒有空来臣妾这儿?”
石虔怒极反笑:“你还倒打一耙了,指责朕玩物丧志是吧?”
宁絮用了一分力去掰他手指,自然掰不开,像踢腿闹腾的小猫小狗,以柔弱可爱之姿换怜悯:“臣妾错了,玩物丧志的是臣妾。无事可做,就邀请玉淑前来做客。女人能聊什么?还不是聊自己的男人。”
“嬉笑玩闹之际,一时失言,还望陛下恕罪。”
34. 阴影
宁絮一句“自己的男人”,让石虔火气消下去不少。
但他要是这么容易就被哄好了,有失威严,还是得多装模作样一会儿。
“你等着,这事不会就这么过去,等朕想想该如何罚你。”
说罢又看着李贵妃,这回他脸色是真的不好看:“你也是,没事就在自己的寝宫画画弹琴,要么做做针线,干点什么不好,跑来找宁贵妃?她在休生养息,御医说了,情绪要尽量平稳。”
李贵妃低头道歉,灰溜溜地走了。宁絮埋怨他:“陛下未免不分青红皂白了,方才臣妾言明,是臣妾叫玉淑来解闷的。”
石虔嗤了一声:“真以为朕看不出来啊,肯定是她主动来找的你。你在后宫这么久,几时去跟其他嫔妃打交道,找她们闲谈过?”
“还一口一个玉淑,叫得这么亲。通过说朕的坏话,拉近你们的关系?”
宁絮讪笑,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过来的,听到了多少,只得硬着头皮狡辩:“臣妾说的也不算坏话吧……除了狗皮膏药那一句,这的确是臣妾的不对。陛下要罚,罚这一句便是,罚多了,臣妾可不认账。”
大约是批奏折批得顺利,也没有臣子唧唧歪歪乱提意见,石虔今日的心情显然很不赖。宁絮一认罚,哪怕只认三分之一,也足够令他龙颜大悦。
宁絮身上馨香,身段丰盈柔美,卧房又仅有几步之遥。这时若再不做点什么,多少对不住大好时光。
被他抱起来的时候,宁絮就隐约感到,今天恐怕在劫难逃。她已经很尽力地拖延此事,但入了宫,就是被摆上了石虔的餐桌,早晚要被吃,只是顺序问题。
她垂死挣扎:“陛下,陛下您不是说,要等臣妾的手养好吗?臣妾的茧子还没消完呢。”
石虔兴致来了,哪管得了那么多,抓过她的手一看,敷衍道:“差不多了,再怎么努力养,也养不回初生婴儿那样。做人眼里还是要揉得沙子,哪能事事完美——”
宁絮背挨着床板了,虽然隔着褥子,但石虔兴头上摔她的力气颇大。她浑身一抖,身子不自觉蜷缩成一团。
“陛下,再等一阵子好吗,求您……”
石虔不爱被拒绝,十岁出头那会儿他碰壁的次数够多了。好在后面做了皇帝,被众星捧月多年,也算一种疗愈。
念在宁絮是跟他一起苦过来的,意义非凡,他自认对她已是无比包容。
她再推拒下去,他就不能不挂脸了。
“三娘,朕方才听到,你希望李玉淑有个孩子。”
他的手抚在她小腹上,快要把整片腹部都盖住:“三娘真是大度,大度到舍己为人了。你可曾盼望过,自己也能有个孩子?”
宁絮强忍着没有把他踹下去。
“朕盼过,一直盼着。凭你与朕的情分,甚至不该只有一个孩子,我们会有很多个,儿女双全,多子多福。”
“该你的,朕都会补偿给你,重心绝不会偏移到其他嫔妃那里。你要多信任朕一些。”
前不久宁絮的癸水刚走,身上也没有伤病,再难找出任何借口了。
她闭上眼,准备承受一切。
倘若躺在此处的是李玉淑,那就皆大欢喜了。想要的人总是要不到,不想要的又偏偏塞过来,老天爷真是不走眼。
石虔守信,对她照顾得还算周到,不像年轻时那般莽撞。疼确实没多疼,然而也并不快乐,她实在无法心无旁骛投身其中。
做这件事,男人的快乐是很纯粹的,女人却只能快乐一瞬,甚至连这一瞬也没有,随之而来的,就是隐晦而绵绵不绝的担忧。
她是幸运儿,在明月楼喝了那么多碗避子汤,每一碗都奏效了。可有的姐妹没这么好命,阴差阳错,还是有了。
她们癸水大都不规律,因而发现的时候多半已经三月有余。
鸨姐儿当然不准她们生下来,一来养胎和坐月子加起来,耗时太多,接不到客挣不到钱。二来孩子跟某位恩客有血缘关系,日后少不得牵扯出各种麻烦。
怀了便只能堕掉。有的胎儿大了,喝药起不到效果,就喊看门的汉子上来踹一脚。
经此一遭,去掉半条命都算好的。当场一尸两命的,大有人在。
当初有一位美貌与她平分秋色的姑娘,叫柳莺。因鸨姐儿和某些恩客的煽动,她二人或主动或被动,总免不了较劲。
后来柳莺惜败,她不走运,大了肚子,一碗淡竹叶汤灌下去,排出一滩血块和一个不成形的小东西。
那几天她脸白得像死人,鸨姐儿开恩,允许她歇息两日。第三日有恩客上门,点名要她,她便被人架到梳妆镜前,往脸上搽粉。
柳莺让这位赏识她的恩客失望了。事情做到一半,她突然软倒,再无声息。
床榻顷刻间血海翻波,客人又惊又怒,找鸨姐儿讨要说法。
鸨姐儿推宁絮过来,以作补偿。客人勉强买账,但终究是被搅扰了兴致,末了还是气势汹汹要求退掉一半的钱。
趁他们讨价还价,她推开杂物间的门,最后看了柳莺一眼。
死了的姑娘,都会暂且安放在此,等天黑了再丢出去。柳莺裹在废弃的被褥里,眼睛半睁着,露了一截手在外边,人已经开始发僵,手指扭成极不正常的角度。
宁絮闻到一股浓重的腥味,是从被褥上散发出来的。柳莺的血差不多流干了,这会儿不再流了,血冷掉的味道萦绕在宁絮鼻尖,她嗓子一抽,几欲呕吐。
慌乱中她试图抓住什么东西,来抵抗这种作呕的感觉。这里没什么可抓的,她胡乱扒拉一通,不偏不倚握住了柳莺的手。
冷。太冷了。
她不是没玩过雪,但这只手的冷又与冰雪不一样,像一条有意识的虫子,顺着她掌心往胳膊上窜,再窜到心口,直往她心里钻。
宁絮上牙碰下牙,格格打颤。饶是石虔陶醉忘我,也无法忽略这个声音。
他将她整个拢住:“怎么了,还是疼吗?疼就喊,不要忍着,小心咬了舌头。”
宁絮胸膛剧烈起伏,用了全身气力也吸不进气似的,好半天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我冷……陛下,我冷……”
她脸上血色已然褪得干干净净,这份难受不似伪装。石虔连忙中断,命翠柳去找御医。
御医来了,给她扎针顺气,把了脉却诊不出病,一脸为难:“陛下,娘娘的脉相分明很强劲……”
“那你的意思是宁贵妃装病?多厉害的角儿,能演得如此出神入化?”石虔面色不悦。
宁絮呼吸还有些急促,到底是能喘气了,也就能正常开口说话:“陛下,臣妾并未欺骗您。”
眼看一口黑锅将要迎面飞来,御医抢在石虔问责之前,提出另一种可能:“娘娘的病不在身子上,也许在心里,只是症状显出来了。”
他边说边拿余光偷瞥宁絮,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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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宁絮接了他的话:“是的,陛下,臣妾方才脑中不受控的,回忆起一些很不好的事情。然后不知怎的,人就不对头了……”
换一个愚昧些的皇帝,立时就要去庙里找法师来辟邪驱鬼。不过石虔不怎么信这些,当初在民间见过的神婆多了,又贴符纸又撒火塘灰,没见有什么作用。
他遣退御医,坐在宁絮身边,将她双手捂暖和了,问道:“三娘,可否告诉朕,你回忆起什么了?是跟朕有关的吗?”
从头开始不是嘴上说说的,她的心结若是还在,他也只能想办法慢慢解开。谁叫他当年自己作孽。
他脾气算不得好,但在这件事上,他要让她看到自己的诚意,九五之尊也是会放下身段哄人的。
宁絮卷了卷被子,把自己卷成一只蛹。她脸色恢复了,对石虔摇头:“不是陛下,与陛下无关。臣妾也没有心肺方面的病,请陛下不要刁难御医。”
“怎么朕在你心里,就是一副不讲道理的模样?”石虔连笑声都放得很轻,生怕再惊着她,“不刁难,朕待他们好着呢。”
他勾勾她小拇指:“到底是什么秘密不能说给朕听?当年你和朕出去逛集市,是什么都说的,咱俩无话不谈。”
大错特错。宁絮心道。
她有很多事没对石虔开口,在他还是小石头,真正可以无话不谈的时候,她也死死守着这条底线。
明月楼在他的印象里,无非是一群漂亮姑娘围绕着有权有势的男人们转。他对其中微妙的凶险之处浑然不觉。
隔三差五就有姑娘,因为这样那样的事情死去。但小石头又没见过她们所有人,只是偶尔会感觉,好像有几个熟面孔好久没出现了。
死亡对他们这些底层百姓而言并不稀奇,石虔走街串巷,见的不少。说给他听,指望他作何反应呢,只能凑在一块儿唏嘘几声。
而且宁絮总有一种预感,他能理解任何一个人的死,唯独理解不了她们这种人的。
他们再亲密无间,有的话也没办法说。
石虔依然在对她刨根究底。他们相识多年,这或许是他最耐心的一次,她支支吾吾老半天,他还是和颜悦色,声调语速皆未变化,如一滩温吞水。
今天不交代出一点什么来,这关怕是很难过得去。
宁絮心头的憋闷感尚未完全消退,抱着半发泄半应付的心思,她将柳莺的事掐头去尾,粗略一提。
她平时轻易想不起柳莺,然而柳莺在她自己都没意识到的时候,已经深深烙印在她心底。一旦浮上来,她实在难以承受,必须掀开一个角,倒出去一些东西。
这些东西在常人眼中,与秽物无异。倒给石虔,更是不敬,该挨板子的。
但,只倒一点,就一点。她想看看石虔的真心几何。
“臣妾并非存心扫陛下的兴,臣妾只是怕得狠了。柳莺死得那么惨烈,没有哪个人应该这样去死……”
她抽抽嗒嗒的哭着,石虔拿着帕子给她擦眼泪,软着声音哄道:“不管柳莺是怎么死的,这都轮不到你头上。有朕在,没人敢这样对你,朕更不可能这样对你。”
“你不要害怕,三娘。不舒服了跟朕说,朕温柔些,慢慢来,再过些时日你就能适应了。生孩子的事,你也不用担心,这么多御医听候调遣,你一定平平安安的。”
宁絮神色陡然间黯淡下来,一字一顿道:“您还是要我生孩子的,是么?”
35. 不速之客
石虔全然没听出她话中含义,理所应当地点头:“难道你不想要孩子么?算一下时间,照理说,朕的第一个孩子本该是你所出。你吃了亏,朕自然要加倍补回来,多给你几个。”
“再说了,后宫里的妃子都要有孩子,谁膝下无子,就是被人家踩在脚下的命。朕在场的时候能维护你,但倘若不在呢?”
宁絮哑然,在心里笑自己天真。
他能领会到她在怕什么,才怪呢。重活一千次,只要他还是个男人,他就永远不会懂。
横竖不是他在产床上九死一生。他将她置于险境,还以为是对她好呢。
他究竟是不是在揣着明白装糊涂,宁絮也懒得去想了。结果不会有变,她注定经此一劫。
上辈子她还没有这样脆弱,目睹了柳莺的死,也没妨碍她后来又伺候了那么多个男人。心里诸多不快,忍一忍也能过。
如今她的忍耐力一直在下降,降到了她自己都匪夷所思的地步。
石虔温热的大手再次搂过来,她无端回想起进明月楼的第一日,接待的第一位客人。她那时的反应跟现在差不多,几乎张嘴就想吐对方一脸。
有一瞬间她是动了鱼死网破的心思的,与其一忍再忍,不如拔了发间簪子,趁其不备了结此人。就算自己也小命不保,好歹来个痛快的,总比在漫长的侮辱中死去要强些。
临了又退缩了。她不怕死,但她贪生,她还没有游历名山大川,没过上童年期许的生活。
也许再坚持一段时间,她便能从这泥潭里爬出去。不死,说不定就有时来运转的那一天。
她屏着一口气,回抱石虔,声音黏糊糊的:“陛下,臣妾只是心里有道坎儿,暂且没能迈过去,您多担待。往后您再轻柔些,臣妾也尽量接纳您。”
一番话说得石虔心中痒酥酥暖融融的,唯有应声的份儿:“三娘放心,朕不会再做混账事了。你难受了也别憋着,依你我情分,可算少年夫妻,未来还要相伴到老,理当坦诚相待,一同面对。”
今日宁絮受了惊,他便放她休息,改日再战。又过了三日,他再度上门,终于得手。
男人办完了事,总是温情中夹杂一丝倦怠,石虔也不例外。他拨弄着宁絮的长发,懒洋洋地问她:“封妃仪式结束了,你现在是正儿八经的贵妃,要不要换个住处?同为贵妃,翠微阁比李玉淑的长春宫,寒碜了不止一星半点。”
宁絮周身酸麻,昏昏欲睡,闻言指甲在手心掐了一把,逼着自己清醒些。
“这就不必了,臣妾觉得还是翠微阁住着舒服,毕竟住惯了。”
她还养了一群鸽子呢,虽然目前不指望它们帮她传信,石虔盯她这儿盯得紧。可贸然搬地方,又得训练它们一阵子,还是能不动则不动。
石虔这回倒是通情达理,没有把自以为好的东西强塞给她:“也成,从太和殿来翠微阁,离得还近。不过你这里的东西都半新不旧的,总显得朕亏待了你,回头全给你换一遍。”
宁絮随他去,反正换不穷他。
然而他换的却不止床褥和桌椅。
翌日清早,她欲喊晚云和翠柳烧水,她要沐浴,把石虔留下的痕迹清洗干净。走进屋应答她的,是一个未曾见过的新面孔。
这个宫女的年纪看着比晚云和翠柳要大几岁,眉目也更凌厉,嗓音尖刻而中气十足,笑着对宁絮自报家门:“娘娘早安,奴婢名唤春桃,日后贴身伺候娘娘,听凭娘娘吩咐。”
宁絮撑起身子,眉头紧皱:“我原来那两个姑娘呢?晚云和翠柳,去哪儿了?”
“她们呀,在院子里扫地呢。”春桃笑道,“重新分过工了,屋里的活儿由我来,外面的活儿则是她们做。”
“谁分的工?”
春桃眨眨眼:“是陛下。”
宁絮的火气不上不下,卡在嗓子眼儿。
她瞧春桃不顺眼,可这也不是人家的错,陛下下了命令,谁能违背得了。
“你且先去准备热水吧。”
春桃微微欠身:“娘娘稍等。”
烧热水的间隙,她端了一碗蜂蜜水来,叫宁絮喝了垫肚子,空腹和饱餐后沐浴都对身子不好。
宁絮脸色稍霁,问她:“你先前是在哪位娘娘手底下做事的?”
“禀娘娘,奴婢是才进宫不久的,不曾服侍其他娘娘。”
看来是石虔又新选拔了一批宫女。
无论如何,春桃手脚麻利,考虑事情也周到,抛开个人喜好,她是挑不出分毫错处的。
只是石虔此举,着实怪异。翠柳和晚云同样做得不赖,还与她相熟多年,好端端的换掉她们做什么?
而且春桃的年纪,远超一般小宫女,按理怎么选拔也选不上她。
就算石虔忽略了年龄,破格要了她,她再怎样贴心,资历也比不得其他宫女。怎的一入宫,级别就比翠柳和晚云还要高?
宁絮带着满腹疑问踏入浴桶,春桃在身后给她揉肩,洗头时还帮她按了头上的穴位。
不知她打哪儿学来的手法,这一通按完,宁絮神清气爽,通体舒泰。
沐浴完毕,进了早膳,宁絮找了个由头支开春桃,而后去院子里找晚云。
“当归、红花和甘草,都还有么?”
晚云知道这是避子汤的材料,她先前给宁絮煮过若干次,早已烂熟于心。
“有是有的,搁置瓷瓶的那个柜子,您去打开,最下一格抽屉里,草纸包的那些就是。不过快要三年没动过了,不知道还能吃不能……”
不管过没过期,她只能吃这些,这会儿想去抓避子的药,药房一定不肯开。
春桃是石虔送来的人,她信不过,要熬药须得亲自来。
按晚云所言,找到那一格抽屉,拉开一看,却没见着有药材。
春桃的声音在她背后响起:“娘娘,您这是做什么?要找东西,与奴婢说一声,这都是奴婢份内的事,哪能叫您受累。”
宁絮指着空荡荡的抽屉:“这里原来放的草纸包呢?你可见过?”
“是装着红花、桃仁、姜炭、甘草,以及一些形形色色的药材的草纸包吗?”春桃好整以暇,甚至有耐心一个名字一个名字报给她听。
宁絮冷下脸,抱着双臂打量她。
春桃知趣,立刻给了她答案:“禀娘娘,奴婢看见过的,但兴许是药材放置太久了,这儿水气又大,长霉了,还有小虫子在爬。给陛下过目后,陛下便令奴婢丢掉它们。”
晚云和翠柳在包装方面做得一绝,常年保持干燥,说过期她也就认了,说受潮发霉,纯属拿她当傻子糊弄,还有栽赃陷害两个小姑娘的意思。
但春桃此番摆明了拿石虔压她,她不好说什么,关了柜子,要去院子里逗鸽子解闷。
“你既是负责屋里的事儿的,我没叫你,就不要跟过来了。”
“奴婢遵命。”春桃点头,为她理好外袍,“秋天了,风比以前大,娘娘穿严实些,别吹着了。”
这打一巴掌给颗枣的做派,跟石虔还真有点像,不知道他从哪儿找来这么个活佛。
宁絮吃软不吃硬,被她一关怀,脸又拉不下去了,匆匆道了谢,落荒而逃。
她一手给鸽子喂食,一手下意识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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抚着自己的小腹。昨晚石虔对她毫无保留,现在又喝不到避子汤,只能希望老天保佑,孩子不要有眼无珠落在她身上。
晚云清扫完院子,借着浇花的名头往宁絮附近蹭。宁絮也配合着往她那边挪了两步,小声问她:“春桃没难为你们吧?”
“还好,她不直接对我们黑脸,只是安排我们干活罢了。不过我瞧着,她有点笑面虎的意思,有些话明明是好的,说出来就不是那个味道。”
她问宁絮:“春桃照顾您,照顾得如何?她是陛下带过来的,我想她不敢慢待了您,我们把您平时的习惯说给她听了,她可有照做?”
在这方面宁絮不能说违心话:“都照做了,而且……做得无可指摘。”
晚云释然地笑笑:“她用心对您就成,我的话您不必往心里去,处得久了,没准我们会有改观,变得亲密起来。”
翠柳晾好了帕子,也凑过来讲话。没多久,春桃像一道鬼影子,不声不响闪到她们身后,一手一个将她们往后一拉。
她力气大得出奇,二人猝不及防被她扯了一个趔趄。不过她并未放任她俩摔倒,又伸出胳膊恰到好处地接了一下。
晚云和翠柳惊疑未定,看到是她,不由得怒容满面。就算她是高她们一等的大宫女,她二人的质问也忍不住冲口而出。
“你干啥呀,你吩咐的活儿,我们哪一样没做?”
春桃似乎并未把这话视作挑衅,也不打算给她们下马威,将她们从宁絮身边拉开,就再无动作,只心平气静道:“你们活儿干完了,可以找个地方坐着歇息,我不要求你们脚不沾地连轴转。”
“但不要闲的没事,就跟娘娘讲闲话,再被我抓到一次,罚跪一个时辰。”
宁絮清了清嗓子:“春桃,我无意以权压人,但你好像忘了,翠微阁是我管事。”
“我不算什么主子,真正的主子有且只有一个,就是陛下。因此我也不跟你摆主子的派头。但晚云和翠柳是我的人,我带她们进宫的,我就得照管她们,你在我眼皮底下说要罚她们,罪名却是她们跟我多说了几句话,你觉得这合适吗?”
“还是说,这是陛下要你这么做,说我从此不能和她们说话吗?你拿出证据来。”
宁絮甚少和姑娘发火,不管对方是什么身份,做了什么事,只要是个姑娘,她就尽可能和颜悦色。
如此咄咄逼人的样子,连晚云和翠柳都不曾见过,她们呆愣愣地望着她,直到被她拽回到身边,才如梦初醒,崇拜和感激之色溢于言表。
宁絮老母鸡护鸡崽一样,春桃总不能直接上手抢人。不过春桃也没有叫她吓住,只不急不慢道:
“娘娘恕罪,陛下不曾对奴婢下过这样的指令,此乃奴婢自作主张。”
“不过,”她看了看两个像鹌鹑一样缩在宁絮边上的姑娘,“陛下确有对奴婢交代过,任何不利于娘娘怀孕和保胎的因素,都要想法设法排除。”
宁絮冷笑:“好你个石——”
她终究没把石虔的名字念完,拐了个弯又收回去。在宫中,任何放纵自己心绪的行为都是危险的。
上辈子石虔防着她,不让她在邓皇后生孩子之前怀孕,晚云和翠柳轮着去抓避子汤的药材,药房给得可大方。
一夕之间,这两个听命行事的小姑娘,倒是背了一身污点。
春桃还在唤她:“娘娘,起风了,您在外头也站够了,先进屋喝点热茶吧。”
她不搭腔,拍了拍晚云和翠柳的肩,重重说道:“若有人欺负你们,要记得告诉我。我还不至于窝囊到让你们连开口说话的底气都没有。”
36. 监视
但凡不聋不傻,就听得出宁絮意有所指。
春桃面上如一池静水,大抵是真没把她这位娘娘放在心上,温和但不容置喙地,又催促了一遍:“娘娘,进屋喝茶吧,养身子的。”
宁絮随她进去,觉得这茶闻着跟以往的不一样,问她泡的什么。
春桃笑道:“这是启宫助孕茶,好东西。已经晾得温了,娘娘不必担心烫着,直接喝就是。”
她心烦意乱,叫春桃把茶具端到卧房:“我不渴,一会儿喝,你先干别的去。”
春桃寸步不离,跟她到卧房门口,像老母亲似的念叨:“娘娘趁热喝啊,放冷了再喝伤脾胃。”
宁絮立刻要关门:“我喝!我一定喝,不会让你完不成任务受陛下的责罚,你别跟着了,我换贴身的衣服不想叫人家看。”
把春桃隔绝在门外,而后支着耳朵听动静,听到远去的脚步声,她松一口气。
转身看一眼茶壶,再看看窗子,她决定让春桃的心血付之东流。窗外就是连廊,今日太阳大,风也刮得猛,一壶茶水泼到地上,风水日晒的,没一会儿就干了。
她刚把推开,茶壶还没伸出去,就跟春桃对上了脸。春桃手里抓着扫帚,笑盈盈地看着她:“娘娘可是觉得屋里闷了?”
宁絮心里一麻,茶壶险些拿不稳。这女人真是要了亲命了,跟她处了一天不到,连她下一步要做什么都预判得出来。
“不闷,不闷。”见春桃的眼睛一直盯着茶壶,她讪笑着把茶壶放回桌上,“你不是专门管屋子里的事情吗,怎么又去扫外面?”
“这条走廊算是屋里屋外的临界点,谁看到有脏东西,就是谁份内的事,奴婢只不过恰好眼尖。”春桃扫走了两片落叶,不忘叮嘱宁絮,“娘娘,快把茶喝了。”
宁絮自知躲不过,当着她面倒茶,抿了几小口:“可以了吧?我说,你也不必过于尽职尽责,大家都是人,总有犯懒和不情愿的时候。”
春桃莞尔,她笑起来眼角有细纹,却不显得老气横秋,如水波荡漾。若不是吐出来的话太过冰冷,宁絮也要赞她是个春风拂面的美人。
“娘娘,什么事都能犯懒,但是调养身子不能。奴婢往里面加了糖,一点也不苦,您不要再任性了。”
她不知有意无意,扫帚朝地上重重一戳。宁絮一瞬间怀疑,自己要是犟脾气,不肯喝,春桃会用扫帚打她,再捏着她鼻子灌下肚去。
她无可奈何,只得又倒了一小杯慢慢品,问春桃:“你进宫前,是干嘛的?”
“做些脏活,换碗饭吃。能得到陛下的青眼,入宫伺侯娘娘,再幸运不过了,所以奴婢一定竭尽所能。”
“脏活,指的是什么?”
“这就不好说给娘娘听了,怕脏了娘娘的耳朵。”
宁絮噗嗤一乐:“我年轻时候干的活是全天下最脏的,你再脏,脏得过我?”
春桃不上当:“娘娘,您先把茶喝完了,再来问奴婢。不是奴婢吝于开口,事情总要分个轻重缓急。”
宁絮有点体会到,自己满口大道理和宫规的时候,石虔是什么感觉了。真是又想堵住她嘴,又想听她多说点。
她脸一板,指关节屈起来,在窗棂上敲了敲:“你这是在教育本宫吗?随便问你些问题,你还摆上谱了,信不信本宫去皇上跟前,替你美言几句?”
春桃用扫帚把落叶归拢在一处,对她的威胁浑不在意:“娘娘,您不会的。”
她的语气太过于轻松随和,仿若提及一只张牙舞爪的猫儿。小猫吹胡子瞪眼,爪子乱挥,又能把人这种庞然大物怎么着呢?
宁絮有些挫败,她当年训练的时候,在队内颇说得上话,声音压低了,是很有些不怒自威的气质。出去执行任务,气势上镇得住对方的中级官兵。
春桃的眼睛真毒,吃准了她不是那种爱告状的性子。没准连她和石虔之间的嫌隙,也能看得七七八八。
她本来还想破罐破摔,被拆穿了就直接把茶壶砸了。但看春桃这副不为所动的样子,即便她真砸了,她也会再煮一碗茶汤端到她面前。
如若久久僵持不下,把石虔引来了,最后怕是两人一块儿遭罪。
心里千不甘万不愿,她还是妥协了。茶凉得差不多,甚至没必要倒出来,她径自叼着茶壶嘴,一鼓作气吸完了。
末了将茶壶往春桃那儿一丢,不出意料,被稳稳接住。她几乎赌气道:“你满意了?”
春桃反手扔回去,茶壶擦着宁絮的手臂,精准落在屋内的方桌上。
“娘娘,不要与我,与您自己,或者与其他什么人置气。您眼下也做不成什么事,何不顺其自然呢。”
宁絮正呆滞着,她掏出手绢,顺手擦去她嘴角残余的茶水。
“好喝吗?奴婢加了一勺糖,不知道是过火了还是不够滋味。娘娘有意见尽管提,奴婢下回改进。”
“一勺糖可以了,再加就甜过头,味道恐怕不美。”
这茶估计是要常喝,躲不掉,唯有苦中作乐,选定自己能接受的口味,还能骗一骗自己,至少她还有选择的自由。
春桃记下了,少顷,又端来一碗乌鸡汤。
“陛下告知奴婢,御医曾把了脉,说娘娘体虚,应当尽快补上亏空。娘娘在晚膳前,先把汤喝了,进补的同时,不伤着脾胃。”
宁絮咋舌,自己尚无怀胎的迹象,倒是提前坐起月子来了。
一堆汤汤水水下肚,她一天小解的次数远多于往日。临睡前又放了一次水,进了卧房,看见石虔衣襟大敞,已然准备就绪。
“陛下,您现在是连牌子都不翻了,尽逮着臣妾一个人薅。”她太阳穴突突跳,直想把他搭在床头的龙袍扔出去。
“翻了,谁说朕没翻?朕恪守宫规,老老实实翻的,但就刚好翻到你。此乃天意。”
石虔白天上朝,想来一帆风顺,这会儿语气轻快,动作也轻盈。
他其实在这方面颇有些天赋,若真想好好伺侯谁,手法是能包人满意的。换作邓筠或李玉淑,此刻必是受宠若惊,继而食髓知味。
可惜宁絮再也体会不到这事的半分好处,男人或温柔或粗鲁,或昂扬或疲乏,对她来说都与挨刀子无异。她就躺着动弹不得,等着一把又一把刀子把自己的皮肉刮干净,露出森森白骨。
每每这时她思绪就遨游到不知什么地方去了,漫无边际。
不过她跑不跑神,男人是意会不到的,因为她永远不露破绽,到了哪个阶段,就给出恰如其分的反应,音调和表情都做得无可指摘。
石虔一脸餍足,洋洋自得:“怎样?今日总不疼吧?”
倒确实不疼,她也做足了心理准备,没去想太过惨烈的东西,因而此刻算得上体面。
她小脸红扑扑的,娇艳欲滴,摇头的时候一缕发丝粘在颊边,显得明媚而天真。
石虔将这缕头发给她捉下来,别到耳后,搂着她蹭了几下:“三娘,你说,朕还算会疼人吧?”
“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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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太会疼人了。”
“朕就疼你一个,当务之急,是赶紧再来几个小的,连你们娘仨一块儿疼。”他脸埋入她肩窝,说话声音黏糊得拉丝,“三个够吗?朕不介意再翻一倍。”
宁絮冷汗都下来了,忙说:“够了够了,臣妾怎么生得完。”
“也是,不想这许多,头胎还没着落呢。”
石虔半抱着她,掂了掂,满意道:“看来三娘这段时间听话了,好好养着了,朕觉着你比以前丰腴了些。”
废话,每天喝那么多带油的带糖的,不增重发胖才怪。
她撇撇嘴:“陛下,您新派来的这位宫女,好是好,就是太爱给臣妾端吃的喝的。喂猪也不是这么个喂法,吃成大胖子,容易难产的。”
“呸呸呸,不准乌鸦嘴。”石虔两个指头夹住她上下唇,给她捏成鸭子嘴,“你之前还怕得要命,这会儿又满口胡言,也不嫌不吉利。”
“再过小半月,朕让御医再给你瞧瞧。底子没问题了,看怎么改改食谱。总之眼下最紧要的还是你的身子,御医专门做这些的,你得跟着他们来。”
宁絮叫他折腾一通,人已经困乏了,他说什么她都点头称是,巴望着把这一夜糊弄过去。
但是一夜之后还有一夜,永无止尽似的。石虔每天翻牌都是她,天意不可违,种子一日不生根发芽开花结果,老天爷一日不肯善罢甘休。
然而老天有眼无珠,石虔的辛勤耕种,短时间内并未得到回报。宁絮那时准时不准的癸水,在他造访时突然降临。
他扫兴了一瞬,随即将真实心情掩藏起来,换上一抹灿笑,说正好让她歇息。他们哪怕什么都不做,肩并肩躺在一块儿聊聊小时候的趣事,已是莫大的慰藉。
这一夜难得安宁,宁絮在酥油饼和糖粥的虚幻香气中沉沉入睡。
第二天日晒三杆了,她方才悠悠醒转,用过了早膳,照常要去院子里给鸽子们喂食。
鸽舍的门大敞着,里面除了稻草,什么也不剩。
晚云和翠柳在后院除杂草,被她找过来的时候还一脸懵懂,直言早上才喂过它们。
她们俩对这十几只鸽子的感情很深,宁絮不在的那两年,都是她们亲力亲为喂养。鸽子们也在这呆惯了,就算打开鸽舍,它们在周边飞一圈,还是会老老实实回来。
始作俑者不消说了,只能是那个外来的。
宁絮怒气冲冲,去里屋抓着春桃质问道:“我养的那些鸽子,是不是你放走的?你把它们放去哪里了?”
春桃眼皮抬了一下,镇定自若道:“娘娘,奴婢是管屋里活计的。鸽子都养在院子里,娘娘兴师问罪,怎么就专找奴婢呢?”
“你少装糊涂,晚云和翠柳照料鸽子这么久,断没有道理背着我丢弃它们。”宁絮气急,抓着她肩膀左摇右晃,“它们到底在哪?”
春桃好脾气地作投降状:“娘娘可别激动了,奴婢认罪,的确是奴婢放的。但是具体去了哪儿,奴婢也说不清楚,它们是让人收走了。收作何用,奴婢干涉不了。”
收走一词,让宁絮大感不妙。若是哪天送给她喝的鸽子汤,就来源于此,她把嗓子抠穿都不够吐的。
她气急,两眼发黑,攥着春桃的袖子:“又是石虔命令你的?”
春桃由她抓,另一只胳膊抬起来护着她,闻言顿了顿,又道:“这回怨不得陛下,真是奴婢自己拿的主意。禽鸟身上多半有病,娘娘预备怀胎生子,还是不要与它们接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