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离的面色和缓下来。
她这一放松，痛入骨髓的苦楚便瞬间涌了上来，让她几乎无法站立。格桑见状连忙从后撑住了她，面有痛色。
数十万年来，大多数时候他都伴在将离身边，从来没见她向别人低头。将离本就是这样的女人啊，性子烈得像头母豹子，不搏杀到最后一滴血耗尽，她是绝不会认输的。
格桑不明白将离怎么了。今天的她实在太过反常，从看清那个剑修真容的那一刻，她的一切行为格桑都理解不了。他只能像往常一样，履行一个扈从的使命，坚定地守在她跟前。
“但愿，神尊能信守承诺，”缓了片刻，将离复又低声道，“那么神尊的第二个条件又是什么？”
月寒神尊低头：“你的命。”
将离点头微笑：“孤知道了。”
“你知道什么了？”格桑吼道，“他要你的命，你就当真去死吗？你是妖族的王啊，怎可说放弃就放弃!”
“恰恰因为孤是妖族的王，孤必须用自己的性命，换妖族世代和平。”将离低声说，“这么久以来，孤常在想，一向相安无事的神族，为何忽然要对妖族大举进犯，他们已经是云巅上的族群了，为何还要来践踏我们妖族的土地？发动大规模的战争对他们又有何意义？孤想了很久，可是仍然不知道答案。”
“可能，神族是因为忌惮孤吧。多年来，妖族龟缩不前，神族找我们要什么，我们就给什么……孤即位后，想要改变这种现状，一次次拒绝了神族索取资源的请求，也许……就是因为这样，才触怒了天帝，”将离叹息着，“孤曾想过做一代明君，让族人们再也不用受外族的欺凌，孤以为只要我们足够强硬，神族便不敢进犯，可他们以为自己是这世界的主宰，谁不合他们的意，就要赶尽杀绝，已经有太多的族人流血，伤亡，族人们本不该如此痛苦的，只不过是替孤承受了激怒神族的代价。终究……终究是孤错了……”
“你不该怪罪自己的!”格桑怒道，“这不是你的错!不是!你以为一味地向神族服软他们就能饶过我们了吗？他们只会以为妖族是软弱的族群，从而变本加厉地大肆掠夺!他们的本性太过恶毒，实在是坏得彻底啊!你为何还要将所有的罪责归咎于自己？为何还要以死明志？殿下，举起你的剑来，杀光他们!去报仇啊!即便今日全族覆灭，我们也要将神族重创!”
“族灭了，即便大仇得报又有什么意义呢。”将离忽而轻唤他的名字，“格桑，你不该立下生死咒的，这件事，是孤对不住你。”
格桑一愣，而后缓缓道：“生死咒是我自愿立下的，与殿下没关系。殿下若死了，我也陪殿下也死去就是了。”
“不该是这样的。”将离摇了摇头。
格桑还想继续劝说，身躯微微颤了下，忽然哑口无言了。
“离恨恰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1］”将离的目光让他想起了她常低声吟咏的一句凡界诗词，彼时格桑并不明白此句何意，直至今日方才猛然醒悟，情已逝，终成空，徒留怅惘。这样的感觉就叫作离恨。
将离盘膝坐在地上，那柄妖凰剑就正放在腿侧。一时之间四面鸦雀无声，无论妖族或是神族，都能感受到她周身流露出的悲肃的情绪。忽然，不知是哪个稚嫩的妖族战士憋不住哭了出来，连带着越来越多的哭声响了起来，起先只是断断续续的，很快哭声变大，几乎是嚎啕大哭了。妖族战士们纷纷感受到了王的决心，他们并不愤怒，只觉得悲伤。
“真是一个多事之秋啊。”此起彼伏的哭声中，将离却露出了微笑。她笑着，笑着，忽然也流出了眼泪。
“不!”格桑预感到了什么，正要向她奔去，忽然被一道隐形的墙弹了回来。他猛然间意识到这是生死咒的效力，他身为将离的扈从，当某件事将离不想让他做的时候，他就只能坐以待毙了。而现在将离不让他靠近，是因为不想受到干扰!她是要……是要……
“我说过了不要你死!”格桑疯子般地捶打着那道看不见的墙，“你怎么可以这样!怎么可以这样!殿下!你不能犯傻啊殿下！”
任凭他如何声嘶力竭地大吼，将离都听不见了。此时她的表情非常平静，柔和中带着淡淡的忧伤，一刹间她想起了很多事，又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
“妈妈……妈妈……”
将离原本紧闭的眼睛猛地睁开了。
“妈妈……”
“妈妈……你不要死……”
在战士们悲壮的嚎哭声中，她忽然捕捉到一丝极微弱的低泣。母亲总能在人群当中迅速找到自己的孩子，而此时，将离听见自己的孩子在哭。
“妈妈，你不要雪时了吗……”
“你等我长大好不好……我可以保护你的啊……”
那个虚弱的孩子连站也站不稳，只能趴在地上，靠自己的双手爬了过来，她身上全是砂石磨出来的伤口，脸色又是极为惨白。其实她也已经病得快要死了，却还是要哭着找妈妈。
将离全然失了妖王的风度，掩面而泣。
下一秒，妖凰剑已架在她的颈前，格桑受生死咒所缚，只能无声地发出绝望的吼叫。转瞬间天阴下来，雷声轰鸣，天地间因此而颤抖。世界仿佛被凶猛地撕裂开，血光迸射出来，朝着天际泼洒而去。妖王就义，依然选择沿用了妖族原始的行刑方式，她单手拿着妖凰剑，微笑着砍下了自己的头。
一代妖王的生命就此走向终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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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死咒的效力散了，格桑直愣愣地盯着自己的手掌，看着那条鲜红的线逐渐消失。这意味着他与将离最后一丝联系也断了——可他并没有像生死咒中说的那样，在即刻间也跟着死去。
“生死线，也是命运线，如若相连的那个人是自愿赴死，那么就可以保全另一个人。”他猛然想起将离曾经说过的话。
他似是彻底疯了，如同一只失控的野兽吼叫起来。妖王的两个妹妹魅姑和木曦用尽全力向面前的天兵发动攻击，妖族大军以一种宁愿两败俱伤的攻势再次发起反扑，又有无数天兵相继死去。
可这些都没有用。
大势已去。
鲜血淌在地上，铺散开来。
妖王的尸体旁，女孩跪坐在地上。她的神情呆滞，好似痴傻一般，竟然忘记避开那些浓腥的血液，衣服上早就沾满了血与泥土的混合物。
她看着也像是没了力气，身子一晃一晃的，甚至无法维持跪坐的姿势。神族人以为这只是一个刚失去母亲的可怜小妖，一时也降低了戒备，没有强行将她带走。
没有人意料到，这个犹如干草般羸弱的女孩居然捡起了重达数十斤的妖凰剑，这柄原本因为主人的死去而变得黯淡的重剑，忽然因为女孩的触碰而射出数千道刺目的亮光!她居然双手握住剑柄，缓缓地举了起来!
“是谁害死了我的妈妈!”女孩的声音如同厉鬼般，混着血，还透出一股令人战栗的阴冷狠毒。
“是你吗？”她忽而抬起头直视戴白色假面的男人，“是你害死了我的妈妈吗？”
一旁的沧南心道不好，急忙闪身挡在月寒神尊跟前，捏诀竖起一道仙障。可那道剑影却毫无阻拦地横扫而来，瞬间破开了他的防御!那是一种堪称荒谬的力量，一种能够触及灵魂的力量，来自很久很久以前一个古老的时代，远古妖灵因为这个女孩心中血海滔天的仇恨而被唤醒了，驱动着剑锋一转，朝着那个白色假面砍了出去!
“师尊!”上仙们惊呼。
雾气弥漫开来，模糊了视线。上仙们来不及反应，只能感受到剑锋的戾气如同无头苍蝇那般四处碰撞，随后他们听见女孩尖厉可怕的叫声，持续了好一会儿也平息下来。神光大亮，雾气很快消散了。
上仙们这才看清了。他们的师尊仍立在原地，左手拎着那柄妖凰剑，右手则抱着昏睡的女孩。
“她叫……什么名字来着？”月寒神尊偏头问。
“回师尊，”言无尽躬身道，“她叫雪时。”
“雪时思暖酒，雨后忆晴山。”月寒神尊低声吟了句，转而淡笑道，“很有意境的名字。将她带回昆仑山，好生照料吧，以后，她就是你们的师妹了。”
（卷一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