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嘿呦——”
“嘿呦——”
“咱种棉花呦——”
“棉花长大呦做那个做新衣——”
地里,不知谁高喊起,瞬间又有无数人从一片黄白里抬头。
“咱种棉花呦——”
“棉花长大呦做那个做新衣——”
望眼看去,半高起伏的丘地上立着半弯腰了的人,汗水在黑黝黝的背上蒸腾,妇孺幼童在那片地绿荫下捆扎,各自手里忙碌不停。
这一幅景象早已在此地扎了根,两年时光,中原不闻西域风声,荒漠的沙掩盖了一条条小径,可总有人能携了一对对马驼跨越千山翻出这风沙厚壁。
两地交际处,一处不大的酒楼矗立,里面大多是些来往商客,身上衣制奇特,胡商,中原旅客在此际会,不论相熟不相熟,这般大的风沙下心里想的都是可算能避了这风暴去,有片刻喘息的余地了。
因此脸上全是余幸的笑,拿了酒碗,听东南四角某一处人谈闲天,那话声大堂皆闻,众人听了各自一笑,心里各是慰藉,这总比外间那呼呼的风啸要好得多!
这荒漠的一篇就由此展开。
“哎!你们可曾听闻——”
众座皆看,有人停了酒碗,脸上是温和可也带着行走多年的精明,有人则是好奇,还有人充耳不闻,一个劲做自己的事,头上幕笠深戴。
“何事,老兄,不妨说来听听!”
一胖胖伙计上前,笑问,手里面饼还坨着,他是个热场人,脸上总有笑,可从那笑看不出内心想法。
另一人拍了桌子,唾沫飞溅。
“就是那咱这西域的胡棉!”
他站起,身子也不由向前探,“你们可知那棉衣!就是咱这儿种的!”
其余人各有所思,其中一高瘦中年人上前,为其斟酒,“老兄,棉衣是怎么一回事?”
那人接过酒盅,谢道,“你定是中原人,不曾常来我们这儿,那棉衣就是充了棉的冬衣,这棉可真是不得不说,那是一等一的轻便,暖和!”
“比咱们常用的柳絮杂茎之流要好了不知千倍!这衣裳是从半年前忽然出现的,从咱们这儿!”
那中年人笑道,“不知老兄可有这衣裳与我们瞧瞧,实在不知这棉是个什么东西,这做成的衣裳又如何好?”
“若有幸一观,回去与家人小儿也有的说了。”
大家笑,“不错,这话是正经!”
提起家人,哪人脸上不开心,场子暖融融的,一边又有人道,“是啊,老兄,若真有这东西我倒要搜寻一件,不说别的,你看看老弟这身上,大冬日的好不累赘!赶路都不方便!”
“哎!这衣裳我也只见过一次!”
那人回忆,“便是几月前,一女客经我这小店,身上便披了件这胡棉做的大氅,一群人像是星夜赶路而来,各个脸上皆是肃穆,像是有正事的,我也不敢冒犯。”
“当时我也没在意,可不料,那日风沙大,她们被困在这酒楼不得出,待到夜间,可算星光大明,这才匆匆启程,临走那骆队长长一列,走在那沙子上,天上好大的月,我挑灯正要归,刚进院门,脚下一绊,拿灯一低,呦吼,是件奇怪的东西!”
大家围得近了,胖小子就在桌前眼睛亮着,往远处,也是各人回了头。
“我就捡了起来,一瞧!竟是件衣裳!那袖子紧窄,那身形如桶般直上直下,只有半截!我比了一下,只到我腰间呢!更奇特的是那开襟,像是中间开岔,坠以绳相缠,可又细比比,那左边的衣襟稍比右边的长些,想是穿上后多出的那截掩过去,盖住正中的风寒!”
酒楼灯火明暗,一阵大风,各处摇晃,众人不闻。
店家笑着,绕到前侧,添了些油,竟不再说了。
有人意味过来,笑,“老兄接下呢?”
“你拿了这衣裳,现下那东西还在么?”
油添满,店家拿了火芯子一吹,看过去,笑,“哪里还有!”
说罢转了身进了柜台,去放灯油,众人视线也就随他远远近近,明明灭灭。
“那日拿了那衣裳,本想有个大便宜。”店家在柜台转身,趴到案上,两手搓起,笑,“谁知我这门刚关上,院外便有了敲门声,我心一想,便是那女郎回来了罢。”
大家聚精会神,“是她么?”
“不是。”店家摇摇头,“是个男郎!”
“身量很高,带着幕笠,呦!不是我说,我这也有几十年的见识了,就没见过如此好看的人!”
“我就问‘郎君何事啊?’”
“那郎君抬眼,只看着我,开口,‘老翁,清点衣资少了一件,不知你这里可曾经见过。’”
“呦!那人说话很和气,安安静静的,可我就觉得很冷,便赶紧把衣裳还给他了。”
话没了。
竟是如此结局。
众人意犹未尽,各自又吃了酒动起来。
其中,还有人不死心,问,“老兄,你可是骗人胡编的罢!咱们也是做过商队的,哪有少了一件衣裳便急急赶回的!”
立刻就有人附和,“就是嘛,这怎么发现的!这商队就这么严!”
店家只笑不回,摇摇头将酒满上,“真真假假又何妨,便是饮了这酒当乐子听也不错嘛。”
大家又笑,“不错,这事回家说着也中听!”
“来!满上!”
众场又欢喝起来,唯有西角一人抬了头,幕笠一斜,目光直直看来。
——
“二娘!又出事了!”
静静麦田,寥寥几件房屋,响亮的一声贯穿月夜,硕大的月都抖了几分。
只这一声,房屋一阵震颤,半响,一人披了衫匆匆走出,“咋了咋了!又闹啥岔子了!”
月光将来人照得很明,发披着,身上长衫随意挂着,底下靴子也未齐整,穿过棉花地,在这小路上与那声彻响相会,而这边对着那月的——
正是巧文。
两人相接,王大娘连忙便握了巧文的手,脸色很着急,指着山头那端,一跺脚,“哎吆,二队与那五队又闹起来了,陈明与张沙俩人正杠着呢!”
“哎!这俩人!”巧文一拍头,提上鞋子,手一指,“走!看看去!”
九月底的夜,西域这边已有了些寒气,白日热时尚可披纱,夜晚冷时便直哆嗦了。
可火气上着,谁人还顾得?
就这样,两人穿过一片片棉花地,在浩瀚的月色下踩在小径石子上,翻过一矮岭,视野陡然开朗,远处灯火明晰,几簇火炬正在蓝夜下生腾,两侧倒伏杂茎不齐,一半还泛着白,随风飘柔,另一半则是空荡荡的茎色,任人踩在脚下。
正中,两方人对立,争吵声随着脚步一步步清晰。
“陈明!我…你耶!这就是五十石!就是五十石!”
“眼瞎了快治!别耽误你张耶耶的工钱!”
另一方,也是甩了膀子,稳立那边,笑着,“四十八石便是四十八石,杂絮不算,你就是跳得再欢也是这样。”
他回头看向自己弟兄们,“有这功夫耽误我事,不如把你那棉花,再挑挑。”
他一顿,这话说得挑衅意味十足。
面前那矮些的人果真立不住了,再要跳起时一声高喝,“都干什么呢——”
人群一分,让开一路,巧文现身,那长衫披着仿佛不是匆忙而上,而是一道威立风中的大氅,此刻气势十足,两人各自肃穆,不过其中一人脸上带笑,游刃有余,另一人则是气愤。
两边人沉默,无人应会,巧文一看,目光在各人脸上巡视而过,识些眼色的慢慢撤去拉着人去上工,“走罢,走罢,不要触总工霉头。”
人从后方散开,延伸到前方,最后,连前方二人也各自一相视,一人还是笑,一人已静了下来,冷冷看着前方,随后转身,两人后去。
巧文看着他们远走,身后王大娘才跟上,身上竟然跑出热气,看着那二人,一叹气,“哎,作孽啊。”
巧文未回,在此地直看了一会儿,众人安静在地里干着活,见此夜再不会兴事,才一抬头,一搓身,回了。
身后只余没怎么变换了位置的月陪着她。
到了那矮岭上,不知怎的,不想回了,这夜惊扰至此,回了也是睡不着觉的一晚,只睁眼到天明。
还不如就坐这里,看众人劳作,吹着这风,心里倒畅快些。
这风只吹着,身上衣襟单薄,可来人不顾,那月好生大,望着,真能忘却一切。
不知多久,身后声恍若不闻,一步步,走近,披衫落,盖在人身上,“这夜不觉冷么。”
巧文看去,一人也坐身旁,是刘十郎。
巧文笑了一下,没说话,又去看这月,良久,才听自己问,“京城那边怎么说?”
“杜主顾来信,说已又有一批人从广州来上了。”
巧文这下笑出了声,“不知与那和尚几番磨缠,才得如此。”
十郎未回,浅笑一下,又等了一会儿,才道,“三郎,又来信了。”
这下笑止住。
“这次还要我代你保管这信么?”
对方答道,声音很轻,散在月色里。
良久,巧文才摇摇头,看着月色,道,“不,还放你那儿吧。”
十郎点头,“好。”
又道,“可信匣要满了,要再换一个了。”
“这信——即便一直放在信匣里,竟也是会发黄的。”
另一人不闻,很久,道,“那就让他发黄吧。”
“是么?”十郎问,没再说,“还有一事。”
“何事?”
“四声平这半年营利,资帐已差人送来,便在路上了。”
“嗯。”巧文点点头。
风来,她起身,看向身旁,笑,“你还不走?”
“这风刮着,怪冷的。”
刘十郎抬头,面容在月色照下格外清晰,“你去罢,我在这里守着。”
巧文看向远处底下那磨动的众人,手往前一按,“累了便回,两人心里有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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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我知的。”十郎回。
此地便只余他一人,巧文又踏上月色,下了岭,房屋便在不远处,门边几人矗立看守,这边是片麦田,与那边对立,一片白,一片黄,白是棉,黄是麦收了的杂草茎。
她一进屋,前方那人便递过热汤,笑着弯腰,“娘子请用。”
巧文白他一眼,没理,进了屋去。
另一边一人倒静看这一切,见此,一声轻笑,在夜色下如此突兀,好是扰了这献殷勤的一人的心。
前方人已回了屋去,他便转了身,看另一人,两相对视,他眼一低,再一抬很是有了意味,“笑什么?”
他拿碗抵在嘴边喝下,“马上,你便笑不出了。”
另一人未回,只挑挑眉,又去站立。
巡视着,四周没些动静,这里防的不是人,而是野狼,不远处羊臊味传来,隔着栏杆可见群羊正酣,入乡随俗,靠近了这处,放牛牵羊便替了种田收麦许多,因是麦子熟了一季便没再拨,其余的由静变动,地里立的麦变为奔腾雀跃的鸡,牛,羊。
“汪汪汪!”
狗的叫声传来,两人去看,那边栅栏处低影挪动,两人不由静了心,再去看,等着,可只见一阵风来,滚出个草堆来,两人还不放心,再去等,可静悄悄。
这下,他们都已意识到确无旁物,再去看那小狗,只见一个趴地玩得正欢,随着那飘摆的蓬草滚来滚去。
一声叹息,一人后靠栏杆,看看这月,“卢其,我先去了,你在这儿看罢。”
另一人,正是发出的轻笑的那一人,点了头,也去看这夜色,待对方进了院栏才道,“给高落说一声,明日我们换班,我去城里一趟。”
可对方听了却又拐回来了,手放木栏上,一歪头,笑,“呦,这是你家郎君又来信了?”
他打趣,状似不解,看他,问,“我说你们家郎君这真不是对我家女郎有意思?怎么天天送信来?”
另一人没再回,倏尔,一低头,双目对上,谁也没回,“是么?”
他笑,“可怎么我觉得娘子不爱理你家郎君呢。”
“切!”对方终于一拍栏杆,走了。
身后门响又门落,站立一人看前方丘陵,小狗又叫起,他手握上长刀,却只想,那可不是他家郎君的信,是那娘子故人,你家郎君的至交李佑郎的信。
这信,千里传来,可不便宜。
手里刀亮,门上紧挂黄铃作响——
他抬眼看去那方。
“狼来了!”
“铃响了!”
“狼来了!”
远处矫健身形,卢其还未冲那高大野狼挥去一刀,已有箭破空而来,只在耳边划出响亮一道。
“嗖——”
“嗖——”
“嗖——”
卢其回身看,门窗边,正是方才言语之人,高落持弓而立,他看去,两人对视几分,又合了门窗,视线断开。
身后冲来几人,拾了那野狼回去,“很不错呢,这一身皮毛可真好看,可以过冬了。”
“是啊是啊。”
卢其静静回了岗,站立。
而那房间,一人吃了热茶,对着窗边一人,做了木锁,回头笑,“落哥,信上说郎君就要来了?”
他站起,“不错不错,这几年,这黄沙可算看腻了,我们也该回了。”
其上屋内,巧文未睡,望过方才那幕,什么也没说,合了窗支,房间摆设简单,一刀一剑横挂墙上,正对床榻,一张硕大的案,棉絮,布帛其上摆着,剪子,尺子,炭笔,线,针,凌乱放着。
还有一本书,揉皱了,书页卷着边,像是衣谱图,可巧文怎还会需这些,房间一只猫侧卧,一转身,啪嗒,猫惊醒,跑了,书又受了一击,掉落地上,更加不堪。
张开的一卷书页上全是画册,其上人物很是奇特,有的圆圆脸,几道线条,只有笑,拿着一卷书好不自得,身上衣衫各部横线标列,册页还有放大图,再翻页,便没这么有趣了,竖排的文字像蚂蚁般堆叠,其中还有凌乱处。
这是不应该的,这书都是抄写者所为,各个别的不说,那字是一等一的好,怎会有如此之迹?
不止,翻着画页,那画像看着看着怎么也就越悲伤了?
那表情明明是笑着,可,就是有无端的情绪在里。
不说这书了,房间还有打的一衣柜,红木的,几张矮桌子,各个带有木笼,精致得很,再靠门边是张梳妆台了,铜镜此刻倒在案上,其余摆得还整齐。
那木梳下也压着两张泛黄的纸页,边缘是平的,可其中有几处干了不平,起伏着,曲曲折折,就像这路再也走不完,于是,现实的苦痛延伸到了纸上,欲借此一展哀伤。
可墨迹是从纸头铺到了纸末,怎么信还不出去?
信页依然泛黄,来了不看,写了不寄,又是欲何?
不知,不知。
只知,今夜的月,可真远啊。
只照了征人兴匆匆远行,不顾回头,奔向前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