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巧娘子家的俏新郎》
1. 第一章
“听说了嘛?”
“怎么着?”
“咱隔壁新搬来那户是城里被封的薛记衣肆的东家!”
炎炎烈日下,一道低矮砖墙旁正歇息着两个仆役,头顶槐树枝荫茂密,一阵风过,带着婆娑声将两人汗湿的衣襟吹干。
话声低微,模模糊糊听不真切,隔着窗檐缝,巧文就在这话语中转醒。
还没来得及撑起身子,刹时一阵头痛向她袭来,等她再从床上支起身子,头脑中已经有了一段记忆。
打量着周围古朴的家具,巧文意识到,她这是穿越了。
她上辈子不幸,非要自己创业,开了个汉服小店,就在一个夜晚,当她一如常熬夜赶工时,天杀的,她英年早逝了。
本以为她倒霉的人生就这样了,谁知老天眷顾,刚断了上一口气,下一口气便出现在了这巧家娘子身上,巧了巧了,她与这巧家娘子同名同姓,都叫巧文。
一想到巧娘子之前所为,她不禁又是一阵头痛。
原主巧娘子无父无母,被经营衣肆的和善之人薛家养大,薛家家业深厚,以洛阳为本,在长安,杭州,扬州,等地皆有涉及,巧娘子在薛家带着,因着被薛家捡回这层关系,虽说她头顶着个婢女的身份,可洒扫仆役杂活之类却从没让她做过,平日在薛父薛母身边做个吉祥物,每天问候一声,每月领了俸银,其余时间在这洛阳城闲逛游玩,过得好不潇洒自在。
可巧娘子不满足,她想更进一步——
于是在她十五岁这年,她送了自己一份及笄礼——爬上了薛家独子薛枝的床。
薛枝自小求学在外,虽说因商贾的身份读书做官这条路与他无缘,但薛家希望薛枝能通过读书结交更多士人,今后保不齐哪个就当了官了,他们薛家也多了条人脉。
薛枝既然要继承家业,那么这妻子的人选就没那么重要了,当官的看不上他家,没钱的又撑不起这么大的家业,那么只能在同行中找了,可找了找去还没定下呢就出了巧娘子这事。
那可不是巧了嘛,薛父薛母两人一拍脑袋,现成的人选,即知根知底,又从小熟悉家里的经营算账,不怕来个捉眼瞎,因此,哪怕是巧娘子这漏洞重重,薛父薛母也闭着眼睛认了。
从此,薛枝就多了个未婚妻,哪怕他什么也没做只是被迷晕在床上躺了一夜,这事儿仍这么定了。
没办法,薛枝时年十六,再聪明的脑袋没经过时事打磨,还是无法与薛父薛母几十年的老油条对抗。
薛枝自小与巧娘子一起长大,知道这个捡来的妹子心有些歪,薛父薛母也知,可他们不在意,薛枝只好也不在意。
总不过托一时是一时,到时再说罢。
于是,薛枝出远门求学了,一去三年,年初才回。
谁知这一回,可是回了个家破人亡。
元宵,因婚事在对抗的一家人停下,洛阳南市开的铺子走了水,偌大的衣肆,烧得渣都不剩。
清明,欲以婚事冲喜而对抗的一家人停下,杭州的铺子被查封了,罪名勾结宫人,私吞进贡锦缎,诺大的薛记,说倒就倒,管账的卷了财,薛父上了台,断头台。
端午,清算完罚没资产从各地回来的薛枝面对重病的薛母,跪在病榻前,和巧娘子成了亲。
巧娘子很不愿意,但她相好薛家管账的儿子告诉她,薛家败落,薛母给她的嫁妆还在,让她成了亲拿了东西再跑。
于是,巧娘子也在薛母病榻前跪下了,和薛枝成了亲。
这一成亲,薛母最后一口气也断了,只让薛枝与巧娘子不再管家里前尘过往,过好自己的小日子。
两人承诺不再管家里过往,薛母这才带着笑走了。
成亲后,想也可知,薛枝是为父母之命,巧娘子是为婚嫁之财,两人心照不宣从没进过一间屋。
之后,薛枝因接连操办薛父薛母两场葬礼加上去杭州各地关办铺子结算官款,这连轴转下来身体早已透支,在酷暑来临之际,终于撑不住病了下去。
若是有人照顾还好,可原主心思哪在这上面,见了薛枝病了求之不得,连忙撺掇起来相好拿了家当就跑。
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那相好没真心对原主,买了药下在水里,想等着原主昏迷了携款而跑,谁知药下得多,原主竟就被这样药死了,那相好见人死了慌了神,包裹也没来得及拿就跑了,接着,巧文便来到了原主身上。
其实那包裹里早没什么东西了,薛家自身一屁股帐,哪有多余的嫁妆给原主准备,薛枝早已在成亲前向原主言明,希望她慎重考虑,可原主一门心的钻到钱眼里,哪里听得进去,加让那相好的再三强调,便认为是薛枝耍心思,想昧了钱把她蹬了好远走高飞,这么一来,她便连忙跑到病重的薛母面前,强逼硬逼成了亲。
如今没有纸币发行,人们出街采买要么拿着重重的铜钱,要么拿着布帛以物易物,因此那相好以为包裹里是上好丝绢布帛,其实只是原主收拾的衣物罢了。
原主怕相好不要她,便准备生米煮成熟饭,先跟他跑了再说。
经过一番回忆,此刻她头好了许多,只是身体还有些虚。
巧文推开窗支,正是盛夏,热浪滚滚而进,外面正如她记忆般的,是个稍有些破败但还算干净的院落。
她踱出了门,外面不见人声,这个时间,大家都去赶生计了,薛家破落后仅剩洛阳城南一间院落,两三间瓦屋了,就这也比邻居的房屋好太多了。
奇怪的是,薛枝似乎并不在家。
巧文在院落转着。
这里是薛父薛母未发家时住的地方,当年念旧没卖,谁知却成了他们的救命稻草,这里的人是看着薛父薛母发达的,这些年一应交情都还没断,谁家娶亲生娃娃了,薛家必定给个大大的红包,是以,如今左右还认得薛家的,都还承她们的情,照顾些。
这里的屋子虽说简陋,但好歹能住人,里面还有几张榻坐,几张床躺。
可来到灶房,里面却真是空空如也,四面墙壁还漏风。
这吃饭第一件大事便困住了。
总不能顿顿借钱买饭罢。
巧文回了屋,心里凉忧参半。
如今,跑是再无可能了,那么,只剩一个问题,就是如何在这里活下去。
处境实在不好,薛枝病着,自身还需要照顾,如今重任放在她身上,她必须想法子养家了。
不论好坏,最起码,日子先凑合过起来。
再说如何过。
依靠薛枝,那不如她的意。
先不说薛家败落,薛枝病着,养不养得起两个人,就说她自己,难道愿意靠他人过活?
那也太不符合她上辈子脱离了父母掌控早早独自拼搏的毅力了。
巧文坐在榻上,拿起案上碗正想解渴,想起原主的先例又默默放下了。
其实倒不是真的走投无路,薛家最大的底气,南市还尚存一件地铺,是当初薛母怎么也不卖的地方,与这里不同,那是预备给薛枝和巧文日后经营生意用的,薛母深信,哪怕负债累累,两人做点小本生意怎么也能过活起来。
因此这一个小铺子便一直没卖,卖了,帐能还个七七八八,可之后呢?
俩人都跑别人家做工去?
那这辈子算是再难起来了。
想赚钱,从不是打工打来的,就得去做任何商业的事,薛母深谙其道。
这个地契是他们的本。
薛枝约莫也是这么想的,因此哪怕目前病重,几人借钱过活,他还是没动那地契的主意。
巧文又想回来了,指尖在案几上不停跳动。
做生意?
她上辈子不也是做生意的吗?
她做汉服,营销,接单,裁缝一条龙。
指尖停滞——
这薛家也是买衣服的。
这不明摆着让她操起就业,再次扬帆吗?
想到这,她不由得再次出了房门,生意生意,首要的就是营销。
而营销,首要做的就是调研市场。
谁知,刚一出了房门,便被隔壁一个短汗衫妇人叫住了,来人抱了一个木盆,里面放着些许衣物,见了巧文,很是惊讶。
“巧娘?”
“弄啥去啊?”
“无事,出来转转。”
巧文认出是隔壁的邻居,笑了笑,看向王二娘手里的木盆。
“二娘这是去河边浣衣啊。”
这里常有洗衣妇帮别家洗衣赚取几文铜钱。
“不错哩,你是找你家薛枝嘛,我今早见他出去了,看起来像是买药去了,你要是等他,恐怕还要好一阵子,还是回屋吧。”
“二娘,我刚好也要去嘞,我帮你拿吧。”
巧文不容王二娘拒绝,接过她手里木盆。
二人说笑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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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到了洛水旁,这里人烟密集,放眼望去尽是飘扬的丝绢,褶皱的麻布,耳边尽是捣衣声。
巧文站在高高的石头上,看着这后世不曾有的景象,古朴,自然。
跟记忆里的一样,她来到了初唐。
此世此代,与巧文记忆力的大唐不同。
其一,国力更加强盛,直到唐高宗时期才拿下的突厥在这个时代的隋朝已经并入州府了。
其二,女皇当政未曾断绝,一切似乎都提前了,在此时并无唐太宗,取而代之乃是跟随李靖打天下的平阳公主杀兄弟禁手足登上了皇位,自此延续到现在,已经是第三代女皇了。
一句话,民俗风声上的初唐,政治国力上的盛唐。
即使民俗未赶得上大唐强盛的脚步,但也是不远的事了,国家气象一派清明,隐藏在其中的生机很快便要突破土壤,开出这片土地上最茂盛姿艳的树木。
放到巧文的老本行上,她的调研结果是——
大有可为。
此刻犹如二十一世纪初加入世贸的中国,淘宝上线前的电商,直播兴起时的带货,巨大的生机摆在眼前,只等坐在风口上起飞。
大唐强盛,已经繁华至极,女皇当政,又将这繁华推向了前所未有的顶峰。
男女各自从政已屡见不鲜,虽说思想不是一时一物可转变过来的,可显而易见,这栋束缚女性的大楼已经被翘翻了一半。
走在街上,很少再见女性独戴幕篱帏帽,要有,也是因风沙大,不分男女俱带着帽子躲避。
可在这样盛世来临之际,那紧窄的小衫,严丝密缝的领口怎能讨好那处于时代中央,权力中心的女性?
国力强盛往往从边疆线向内延伸,如今外面的事定了,这盛唐的繁华也将显现在生活各处了。
而她要做的,不过是迎合这盛唐的气息,为她再添砖加瓦。
巧文慢慢踱回院落,眼眸始终思索,却很有亮光,大唐服饰终不过三件:
短衫,褶裙,帔子。
如今短衫紧窄,衬得出英挺利落,符合初代女帝开疆拓土飒爽之风。
褶裙流行多破裙,不同颜色布匹相隔缝制,条纹分明,色彩清晰,仍是修身干练的路子。
而帔子远不及后世那么长,从臂下直延伸至后摆裙尾处,飘逸雍华。
盛唐时,短衫开领袒胸,那袖宽也不如以往贴在臂上,要的是肥美,宽硕,衣衫整体宽松舒展。
褶裙是穿在胸上,一整套花色繁多,图案华丽,层层堆叠下来,大气雍华。
帔子便不必多说,如何华丽如何做。
她其实无须多做想象,甚至多余的设计都不用添加,这群千百年前小娘子玩剩下的潮流,巧文只需原数奉还,这便够了。
以己之矛攻彼之盾。
这第一招——
盛唐之象,是必胜之计。
巧文想得正美,院落门开,一阵吱呀声传来,往窗外一看,一个年轻少年郎身披青色圆领袍,手里拿着包好的几叠药方,面色苍白,可还镇定走着,往屋内走来。
巧文一愣,薛枝回来了。
她走出屋门,见薛枝懒懒将药材往中堂一放,身体便支在案上,看着院落,她开口。
“你回来了。”
闻言薛枝没有回答,视线转至巧文身上,又转到席上收拾好的包裹,一挑眉,意味悠长,但也没说什么,转过身置水。
巧文一惊,忘了将原主离开的包裹收拾回去了。
她笑一笑,走到包裹旁,“今天收拾了屋子,没地方放,先拿出来放在案上。”
巧文将这包裹先放到床上,正想再说些什么,薛枝摆了摆手,她这才看见桌上还有的一张胡饼,转眼去看薛枝,他神色无异,似是根本不在意原主所为,她在这里一日,薛枝也供她吃喝一日。
虽说这吃食寒掺点,也能理解,薛枝买药钱都是问隔壁借的呢。
巧文见薛枝还要提水烧火熬药,连忙上前。
薛枝一摆头,手轻地一摇,“没事儿——”
话还没落,头一晕,咚的一声,便直直跪下了,掂着水往前跪的。
巧文看着眼前少年人低垂的肩颈,感到怀里一片滚烫。
桶还稳稳立在地上,没让溅出一滴水来。
“撑什么呢,烧这么严重了……”
一声低咕,院落无人听见。
2. 第二章
花了好些力气,巧文才将薛枝移到床上,屋内窗子紧闭,她去将窗支打开,接着这光线可看出屋内设施陈旧,木制床上霉斑点点,光下的案几也破旧不堪,随时便要倒塌。
灰尘散漫,巧文呛了两下,薛枝住的地方远没原主的房间好,她看了眼床上面色微红的薛枝,转身往外走去,顺便将松了的发箍紧了一紧。
打水,烧水,都是力气活,中途不会生火还造访了隔壁王二娘家。
等巧文将药材都熬入锅里已过去一刻钟,片刻不等人,此时她才想起中午的胡饼还未下肚,便就着寡淡的热水一口一口嚼着。
好在熬中药上辈子虽不曾干过,但约莫等于煮粥,巧文便一边吃饼一边看着锅,看着那浓烟滚滚时还有心思想如何将这汉服店再开起来。
她计划做得好,可还得与另一人薛枝商量,那店总不是她的,薛枝心里的算盘也未曾与原主说过,再者,她就这么大剌剌地说要重开店铺,拍拍胸脯保证一定卖得好,卖得火爆,这薛枝能信么?
莫不是看她当傻子一样。
原主的品行薛枝也不是不知,一个不学无术的人突然有天要举进士,还信誓旦旦考个名第回来,条件是先出本金给她用两日,考上了必还——
这不纯哄小孩儿吗。
还得循序渐进,先让薛枝相信她有这个能力,之后两人开店,本金的事才能顺利进行。
“咕噜……咕噜噜。”
“哎,锅鬻了。”
巧文端了药进房,窗子透了一个钟头的气,里面清透许多,巧文从自己房间拿了个可以放到床上的案几,小心将药放了上去。
薛枝还在睡,不过好了一些,出了些汗,呼吸也平稳了些。
巧文本想等薛枝醒了再喝,可又一想,万一拖下去变严重了可不好,古代医疗差劲,折腾不起,想到这,她便弯腰轻拍了拍薛枝。
“薛枝,薛枝?”
“醒醒,喝药了。”
巧文看着薛枝,对方从朦胧中睁开眼,不过里面却没有病人该有的迷糊,看了一会巧文,似乎闻到了药味,轻轻起身,沙哑道。
“你熬药了?”
巧文给他垫过一个枕头,将碗递过去。
“是的,你晕过去了,先喝药吧。”
薛枝没说什么,接过药碗一饮而尽,表情皱成一团,将碗递出,碰到巧文时手还颤了一下。
“这药真苦。”
巧文接过,听他道。
“辛苦你了。”
巧文正愁找不着话茬子,气氛和缓,她笑一笑。
“还好,良药苦口,喝水吗?”
“不必,我来吧。”
薛枝刚想下身,下一刻,又摔回了床上。
巧文看罢,安慰道。
“没事,刚喝完药,休息几日就好了。”
薛枝只看了外面天色,眼神有些无奈。
“下午本还要去寺庙替僧人抄写经文呢,这是咱俩明天的饭钱。”
“如今看天色,怕是也赶不及了。”
巧文看他一眼,想到衣肆的事,犹豫一瞬。
本不欲这么快对薛枝开口,可此刻气氛和缓,又刚好提到钱的问题,巧文觉这是个好机会,得先开个口才对。
“我有一事欲与阿哥商量。”
薛枝看着她,巧文慢慢坐下来。
“经文虽好抄,可这么下去却不是办法——”
她看着薛枝睁开的双眼,笑回。
“虽说凑合一日是一日。”
“可咱们欠债良多,如今你病着——”
巧文笑笑,与薛柏望过来的眼睛对视。
“这几日先养好身体,身体才是本,可等你养好身体后,咱们家真能靠你一人的抄书钱过活吗?”
室内一静,一时没有动静,薛枝笑看着巧文,很久,才缓缓说道。
“我竟不知巧娘如今也有如此经营谋划了。”
“我虽与阿哥长大,但阿哥游学这三年小妹跟干娘也见了些世面。”
巧文本想长篇大论,可看到薛枝嘴角的干裂,一顿,起身。
“你等着,我先倒杯水去。”
身后传来一声轻笑。
“这下倒不喊阿哥了。”
巧文端了两杯,薛枝床上躺着一杯,她坐在床边一杯。
一个兴味盎然看着,一个野心勃勃说着。
“不瞒你说,这几日我沉思苦想,我觉得干娘留给我们的铺子还是开衣肆为好。”
薛枝很是做个合格的棒眼。
“哦?”
“怎么说?”
巧文深喝一口,抬头。
“开衣肆咱们的人事往来,经营打理这些都不必说了,想必薛郎也明白。”
“我这次想说的主要还是衣式上。”
“衣式?”
薛枝轻抿了口水,眼睛一直看着巧文说。
巧文瞄了他一眼,觉得能忽悠下去,便闭了眼开始。
“你这几年在外游学,不知我的情况,虽原来我对着衣肆经营之事并不上心,可谁知这几年却渐地还是慢慢上了手,干耶阿娘并不知,其实我如今对衣式上还颇上得了手。”
“你是说你喜欢做衣服?”
薛枝开口,眼睛一亮,仍笑着,问道。
巧文再瞄他一眼,知道薛枝明白了她的意思。
“可阿耶阿娘想必不会阻挠你,你当初为何不告诉他们呢?”
薛枝不动声色。
巧文早有准备,她表情为难。
“其实……我做的衣服怕是不会让干耶阿娘高兴的。”
巧文分析过,薛记衣肆实乃成也萧何败也萧何。
薛记衣坊这老字号的招牌,虽说这老,老不到二十年,但名声大,范围广,顺着运河,顺着两京,谁人不知这做衣四平八稳的薛记呢,赶时兴,请绕路,但你说简单买个衣服凑合穿得了,那就不能忽视薛记了。
可薛记生意倒得这么快,倒得一发不可收拾,便是正是倒在这核心竞争力上了,都知,如今开放为风气,莫说那小娘子,就是面如冠玉的俊郎也不盼望着华丽丽打扮一番送进宫去?
可薛记却实在有些“不思进取”了,别家衣坊争着与宫里绣娘打好关系,不求教些什么手艺,可能从这些宫人口里知道哪个公主最近爱什么时装,哪家郎君又穿了什么皮毛诸如时兴风尚也是好的呀,可这薛记占了官家那么多买卖的籍书,拿了这么好些布料,你却做些不知所谓的衣服。
哎,所以,薛记倒下了,又有一百个王记,李记起来了,百姓扶不起,权贵不惦记。
巧文定看了眼薛枝,慢慢打消他的疑虑。
“其实这些年,我也听薛郎与干耶说过,咱们家是可以找一些花式多的,手艺时兴的绣娘专做些讲究的衣服,只是干耶与阿娘却认为这样有些舍本逐末了,我当时听时,也觉干耶阿娘说得有理,咱家就说靠这些平民百姓撑起来的,有一分利收一分利,何苦多增事端,那权贵之人哪是好伺候的!”
巧文转过身去,再回过头时表情已有了些决绝。
“经了这一遭,我才知当初的想法多么可笑,这世上没有你安安分分便不招惹你的理,树大招风,咱家做到这个份上太过清浊,干耶阿娘他们……”
巧文一伤心,继续道。
“做生意的,依着别人鼻息活得,还是不要太清白得好。”
薛枝安静了好一会,表情很静又有些冷。
好了一会儿才看过来,顿了一下,温和了些,又现出之前那些笑,只是这次认真了些。
“这些都是阿娘告诉你的。”
巧文一顿,点点头。
“是的。”
薛枝游学三年归来,几次因婚事与薛父薛母对抗,一家人几乎没有坐下好好聊聊的时刻,等薛父出了事,薛枝又一人赶赴各地清账,回来时薛母已病入膏肓,只让薛枝成亲,其他闭口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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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至此,薛枝才会以为这些是巧文陪在薛母身边告诉的。
薛枝看着巧文。
“你想开衣肆,还想开时兴的衣肆。”
巧文继续点头。
“那么,你能让阿哥看看你做的衣服吗?”
巧文犹豫,抬眼。
“没料子。”
“做不成给阿哥看。”
薛枝轻转了头,看向窗外,外面花红柳绿,一片生机,与他这一片病色不同。
“巧娘?”
“……嗯?”
巧文犹犹豫豫抬头。
“你做衣服用不上好的料子……丝绢可以吗。”
巧文连忙捣头。
“可以可以。”
她做衣服主要招牌是款式,料子倒其次了。
“无碍的,丝绢便好了,好些料子做不好砸手里呢。”
薛枝轻点了头,闭上了眼。
几天后,薛枝病完全好了,一个下午,他早早出去,傍晚回来时,手里牵着一批驴,上面驮着些料子,带着暮色,站在门前,等巧文将料子完全铺开检查了一遍,桌上的烧鸭已热了一遍。
薛枝静静剥着外面的荷叶,和她讲述如何进市如何找了买家,又如何谈好价钱卖了些印染夹缬的板子。
最终才换了钱回来。
当巧文坐在床上,开始对丝绢开始剪裁时,脑海中还是傍晚的最后一幕。
薛枝坐在院落破石上,很安静看着她,说着话,“巧娘,我是信你的,只是若不成的话必要另作打算,我还是有要做的事情的。”
巧文才知,薛枝早已定好日后道路。
那店铺里幸存有些许印染木板,衣肆开不成了,便去做印染布料兜卖的生意。
薛家日积月累存的一块块图案是个大数量,做着繁琐,卖着一时也找不好这么大的买家。
印坊普遍,但购买量也大,从没说开了这店饿死的,况且她们又是零成本,这印染单独干得少,有也是只那几种普遍的图案,不如薛家十几年的积累,再者,人家为何不去那衣坊买这现成料子呢,又靠谱又方便,不还是图你少的这几文钱嘛。
布料来即可用,印染即卖,两人忙活几晚便可来钱,周期短,流程快,是个简捷稳定的生意。
如今是巧文说还想再试一试,那么薛枝便给了一个机会,几经周折,卖了些印版,换了些钱回来,可知,少一块印版,他们日后便少一分息。
薛枝确实支持了她。
当下,翌日,说干就干。
薛枝挑的绢料是一批染出来的,上面图案是不规则的大朵牡丹,正是具有代表性的石榴红。
如今时间赶任务重,巧文上辈子开店前没少熬夜赶过工期,她拿了剪子,略一比划,想了一遍昨日浣衣女妇的身材,心中便有了数,她未多做思量,在一旁案几上简单勾画了衫襦的大致形式,古代的裁衣笔用竹子制作,笔尖沾上了碳粉,能在衣料上留下痕迹。
此时衫襦领口紧窄,她不敢跨步太大,一下子便整个直领的露胸衫出来,便在之前的基础上稍稍扩大了领口,而另一个突出的变化在于袖子,盛唐衣袖肥美,宽硕,她需要加些袖宽上去。
几笔下去,纸样画完后,巧文又在线条旁标上了几个猜测的数据,便直接拿了剪子在布料上笔画了。
巧文抓得清主要矛盾,她这次不为做出精美衫裙费心,主要是在形制上,在色彩上,要的是一击抓人眼球。
做工的不足倒不那么重要了。
两天时间,巧文此生用了她最快的速度,赶制了一套衫裙。
而当巧文请薛枝考量,看到他眼中的惊叹时,便知这一切都有了结果。
一套花色统一,宽松舒展的衫裙铺在眼前,与那流行的修身干练间色裙撞着叠着。
一个条纹分明,色彩清晰,气质清新淡雅,一个花色繁多,图案华丽,气质大气雍华。
巧文心想,这次对比也用得不错。
3. 第三章
是的,这次营销便突出一个对比。
店铺开业,左边五件丝制齐胸衫裙,长长的帔子延伸到地,右边五件普通间色裙,虽说如此,其颜色也是经过巧文精心配制的,不说时兴的红绿相见,清新明亮,就说后世流行的渐变色,巧文也是废了好一番心思。
店铺以雍华富贵的齐胸褶裙为卖点,可这流行的间色裙巧文也不想放弃,毕竟古代市场小,能够多占一些是一些,既要芝麻也要西瓜。
间色裙在此时大兴,越富贵的人家那破褶就越密,裙子条纹也越多,也就更鲜艳,间色裙在形制上再创就有些不易了,可看着那密密的裙褶,错落相间的颜色,一晃眼,倒让巧文有了灵感。
裙褶越密,颜色越庞杂,倒不是可以据此做文章了?
为何不根据这密度稍减丝绢色泽,再把裙褶做密,呈现出渐变的色彩?
这招大唐女郎们必是没有想到的。
薛枝也没有想到,只是他没有想到的是这布料染制如此不易——
看着面前废掉的几缸水,薛枝算是体验了一把后世化学生的不易。
巧文不知怎么染料如何染制,或者说这些薛枝更在行。
理所当然的,巧文负责指挥,薛枝负责干活。
染到什么程度,泡多长时间,丝绢上的光泽如何亮一点,能不能在夹缬等印染情况下在齐胸衫裙的牡丹花下也搞个渐变?
最后在薛枝欲言又止的眼神下,巧文张了张嘴,闭了下眼,终究将这些心思暂时抛下。
一口吃不成大胖子。
再者,把这些花样留着以后使出来,也能保持女郎们的新鲜感。
月余时间,不仅巧文天一亮就赶制,连薛枝也被她那份认真吸引了进来,在和寺院僧人好一番交涉下将经文拿回家里抄写,有时抄累了,便会抬头,院落另一端两人拼凑的木板上,巧文认真拿着针线缝制着,甚至,几天下来,薛枝也会缝了几手。
有两三件间裙便是他亲自动手的,蓝蓝绿绿的指尖缝里白色衣线穿梭而过,时光从树隙流转而过,一转眼,衣肆已打理完毕,官凭文书一应俱全。
薛记已然倒下,空留牌匾无益,留着垫在巧文工作台下用,新的幕布上只飘逸几个大字——
巧娘子衣肆。
开店第一天,巧文没少费心思。
她特地身穿了一件渐变的间色裙,站在门外招揽生意,薛枝独坐柜台等人采买。
可来往的人不少,也有女郎见了巧文身上的衣裙感到新奇,拉着玩伴进店采买,看了两边的衣裙眼前一亮,一回头叫了掌柜,问了价格,间色裙一套两千文,齐胸衫裙一套两千五百文。
俱是当时价格,靠上一点。
可只见女郎眼里惊奇不止,见了渐变裙爱不释手,尚且和女伴谈论一番,再一转头,对着这齐胸衫裙只剩满眼惊叹,长了双嘴定在那里不知如何开口。
这……这是什么?
裙子哪有这样,熟悉又陌生。
却如早该这样般,本该如此。
张扬得很。
铺设陈丽,倒衬得一间十平的简陋衣肆不是南市偏远处的破败地了,如那陈列在一件富丽堂皇的宫楼里,里面流敞的尽是……
尽是那岁月应流向的长河。
包含着应有的华丽,静静陈列在哪儿,如蒙了尘黯淡了色彩,散去表面的浮光,余下的没入一针一线,一丝一缕里,暗淡,喧哗。
两位女郎静看良久,薛枝在一旁静静等着,看着她们。
可最后,两位女郎什么也没说,默默离开了。
巧文一直在外面招揽,女郎出来,与她侧身而过,她赶紧跑了进去,问了。
“怎么样,买了?”
女郎一直挎着包裹,看不出里面有什么。
薛枝看着她们离去的方向,凝思,蹙眉摇摇头。
“未曾。”
“为什么?”
巧文眼里的光一下子涌列,有些激动也很紧张。
她分明看到两位娘子眼中的惊叹的,凭借上世招揽顾客的经验,十之八九这些顾客会下单。
她问完,情不自禁低下头想了一想,再抬头。
“太贵了?”
薛枝看着她,回答。
“价钱应该不贵,不是这个原因。”
说罢,看着巧文眼里的焦急,温和安抚。
“莫急,再等等看罢。”
巧文点点头,深呼一口气,她确实操之过急了。
莫说这潮流并未吸引两位女郎的视线,便是击中了她们的心巴,买卖这种事也不是只凭心意做成的。
价钱,应需都是买家考虑的因素。
巧文将这两个因素放在心上,暗自记着,默默思忖。
外在她还是如常,在门外站着,展示最灿烂的一面,等有女郎经过时,便友好大方招揽。
“娘子——”
“何不看看我家新开的衣肆?”
“新出渐变裙,桃红绿柳穿在身!”
一下午看下来,确实有不少女郎被这新兴渐变裙惊奇到,有的对上巧文热情的视线慌忙躲过,有的则带着好奇亮光进了衣肆。
进了衣肆的都对那桃红柳绿裙赞叹不已,对那齐胸衫裙虽也惊叹无言,却没了对那间色裙跃跃欲试之感,只在原地踌躇,静静看着,衫裙依然陈列在那里。
一更闭市,随着咚咚鼓敲响,人们一批批向坊外涌出,里面就有失落的巧文薛枝二人。
忙碌一天,业绩为零。
在古代卖一件衣服可真难啊。
这是巧文看着高处壮汉拿着大鼓锤抡响暮鼓的唯一念头。
灶房烟雾缓缓冒着,院内二人一坐胡床,一靠榻,均静默不语。
都在思考,都在反思第一天的经验。
几声鸟叫,惊起远处一阵捣衣声,隔壁谁家稚子欢闹,有谁家几人说笑,话声模糊不止。
巧文仰头看天,天色还有些亮,趁着最后一丝光,她还有时间想。
衫裙是美的。
在外的女郎见了她大都惊叹。
进了店的女郎也很心动。
可付钱的很少。
只有一位因钱帛不够,约着明日来,定要给她留着那件浅粉杂蓝的间裙。
心动,却下不定决心买。
有几层因素?
其一,会是价格吗。
巧文也想过,衣肆地方偏僻,算是不太繁华的商贸区,附近大多是些当衣铺,成衣铺很少,有也是麻布衫,均是下品的品质。
商贸区的定位直接影响到里面店铺的价位。
在这里的店铺,毋庸置疑,均是较贫穷的商贾,来这里逛的人大都也是平民百姓,很少出门采买衣物,有这闲钱何不自己在家缝制一套?
因此这里的人,虽然心动,但终其而言,这些对他们不过是漂亮些的衣物罢了,见一见,看一看,如往常般,见了漂亮女郎艳羡一番,随后默默离去又回归自己生活。
这是其一,价格上的因素。
巧文默默想着。
价格上终无可变,因这地利,她们衣肆其实是与对标人群不匹配的。
说白了,这些华丽的衫裙只会是那些有钱女郎家的装饰品。
大部分是在为第一需求奔波的。
有钱的不差这点差价,平民百姓是如何也不会买这样一件无用之物的。
大时代如此,巧文只能顺应,去做这有钱人的生意。
天空一道暮色,暗粉,有穿透力的粉。
映着巧文身上的粉衫,帔子随意搭在肩上,风轻轻飘扬着,在划出微小的弧度。
价格不变,衣肆呢,她们搬不走。
如今,想来想去,算来算去,只有这人是流动的。
山不来就我,我便去就山。
在开业之前,巧文本就想如后世般宣扬一番,只是开店事急,她便想一边卖着一边循序渐进。
可此时此刻,实践告诉她只有这一条路了,必走,也是唯一一条。
要去宣扬,打开市场。
可去宣扬,必有个侧重点。
今日一看,渐变裙可而盛唐那齐胸衫裙则时机不足。
全民自上而贵。
这样的东西,需得上边的人,宫城里的,华贵至极的人从里到外,层层铺开。
也只有这样,这齐胸衫裙才一开场便应上了那雍华富贵的地位。
巧文下定决心,便从这渐变破裙展开吧。
新鲜,又不跃形制。
上至权贵,下至平民,接受度高,易流传,打得开市场。
那么如何让山来呢?
怎么让京城知晓这巧娘子家的时兴间色裙呢?
无非是宣传。
吸引顾客,大揽生意。
那么怎么宣传呢?
一个念头悄然抚上脑海——
说书人。
两种方式。
第一,寺院戏场里的俗讲。
第二,民间游艺说书。
这第一,唐代寺院大都开有戏场,是人们游乐玩耍常去处。那里常有僧人借以讲故事宣传佛法,可深入民间,流传至今,也不总是僧俗故事,常有俗讲人讲些男女风情,才子佳人之事。
那里受众广,常有士人高层女子参杂其中,若能侥幸得这些人一顾,不常开辟不出新赛道。
可又如何渗入进去,让那些讲客为他们宣传呢,又如何潜移默化拉软广呢?
晚风吹进,柳叶轻拂,掠过面颊。
视线移至薛枝身上,对方靠在榻上,显然也在思考。
随即灵光一现,巧文想到薛枝平日里抄集的经文,僧人好是有钱,这样的懒活便不愿做了,层层外包,到至薛枝这里只有铜钱几文。
僧人好钱。
巧文心下浮出这个印象。
很刻题,那么就好办了。
与僧人做交易罢。
每月供几分利,让那饶舌僧人多多提及她家衣物——
不管是话本里哪个狐媚子穿了她家衣物,也不管一件深惨灭门案的邻居是不是一个开着衣肆的巧娘子家,更甚至,那个灭门案是她家也行。最终请狄大人为他们断案伸冤便可。
只要够深刻,只要这一条。
到时不若找个人,自己也行,开坛讲座时与那僧人配合,露个脸,转一圈。
不论故事如何,总有冲了这衫裙来的。
这第二,民间说书,又有三种形式,说书,讲史,合生。
说书,就是后世常理解的,唐代已有小说文体,这些杂耍艺人以话本为蓝本,在民间游走说唱,可以理解为小型,流动的俗讲。
在对巧文的宣传效果上是这样的。
这样的摊点流动大,数量多。可以采取光撒钱的方式,集中买广。
不必怕宣传过度,民众反感,在一切手段还很朴实的古代,只用担心力度不够,还有许多地方没有宣传到位的问题。
不过有些冤枉钱倒可不必多花。
她们主要目的是吸引繁华商曲有实力的顾客,那么在人烟茂密的地方引流即可。
想到这,巧文又觉或许不必采取与俗讲一般的方式,在话本里加软广。
在街边卖艺的一般不如俗讲僧人知识渊博,且数量多,广撒网,层次良莠不齐,不能一家家修改话本,既麻烦也无法保证效果。
听众大都是普通百姓,即使听进去了,说不定只看个笑,丝毫不知里面内容呢。
巧文直接想来硬广。
就如后世在车上张贴广告般,在这些艺人旁竖旗,直接宣传巧娘子衣肆,写明地点,甚至可画示意图,突出颜色,最后,直接硬让艺人最后喊几句——
都来看看啊,巧娘子衣肆开业,南市第九大街第五曲,时兴渐变裙,颜色华美恍若仙子,刚开业不可多得,仅余五件,先到先得!
简单粗暴,大面积撒网,一炮轰天。
必要让巧娘子衣肆在短时间内深入相当一批人的心,建立一个时兴衣肆的印象,这招讲究快,准,狠,必须在其他商家反应过来前达到目的。
到时,不仅广告费加了,效果也大打折扣。
说书里的第二种形式,讲史,约莫也可采取此种方法,不过讲史人大多场地固定,费用较高,且男郎多些,怕是一时之间效果不好。
要入手,也得从“好郎君就要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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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子买件巧娘子渐变裙”入手。
那第三种形式了,合生,便是唱跳版说书了。
以音乐,唱,舞的形式卖艺,不过内容相当偏激,有骂宫廷侯爵的。
这样的宣传形式适合送一件自家产品,直接展示。
只是具体分布也要有讲究,合生是相当有影响的说书,影响宫廷,时不时有人进宫展示,从人力上说,巧文薛枝二人很难再赶制如此数量的渐变裙赠送,不过倒可以先送出几件,不做衫,只做裙,让薛枝熬熬夜,不愁赶不出来。
之后再广加宣传,希望找家知名合生艺人合作,可再次赠送衣物并负责全身装束。
相当于和合生人搞好关系,层层渗进内部,若是巧娘子名讳大了,到时应有人上门拜访。不过这均是长远的事了。
月明,从东方升起,望月,圆月,明月。
大体两件——
俗讲与说书。
一软一硬,势必短时间扬名满洛。
巧文眼睛清明,野心勃勃,她明白,或许这样太过狂妄了。
可看到今日那些女郎们眼里的惊叹,亮光,让她如何不燃起内心的蓬勃欲望?
她会成功,她能干成。
这衣肆她开定了。
从胡床上站起,一时头晕,等视线亮起时只见薛枝也同样看着她,两人四目相对,均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念头。
抢在巧文开口前,薛枝先笑了。
“你慢些说,我知你有主意。”
说罢,顿了一息。
“不过,我的话也很简单,巧娘的衣肆怕是能开起来的。”
巧文对上他那眼神,也笑了,想说的话似乎也不紧着了。
“那要再卖几块儿印版的事你也同意了?”
薛枝站起身走了两步,折回,笑道。
“随你吩咐。”
月光亮亮的,直直透过树缝。
这夜,两人定下了主意。
又是半旬月余。
这天,来往南市几条大街,人们惊奇发现了一个叫巧娘子衣肆的地方,里面衫裙华美至极,颜色错落有致,又渐次转变,如渐谢桃红,从深红至粉浅,又如天边朝云,层层透红,一点点的,像是见证了云的变张,一舒一驰,还如湛蓝天色,仿佛临至天境,那颜色,明丽又舒雅。
不论从哪里来,不论从何种地方听说这渐变裙,当然,如今叫做桃红柳绿裙,残色裙……你觉得不好记,没关系,知道巧娘子家的衫裙就可。
“南市九大街五曲里巷!”
“残色裙!京城最新款式裙!”
“时兴娘子就去巧娘子家买衫裙——”
“汝床无残色裙,勿称京城女。”
“出游必备!噫嘻?你竟然没有桃红柳绿裙?赶紧去巧娘子衣肆!”
“渐色裙!渐色裙!一裙值千两!富人必备!”
虽然夸张了点,虽然还是要做大家穿得起的衫裙,但这宣传自己走了风,愈加夸张,势必夺得衣衫届奢饰品的名头。
而巧文如今何处?
在忙得合不拢嘴呢!
小小的衣肆,挤得喘不过气,那看客见了,不知所以然,一问,价值千金的衫裙此刻让利出柜!
买!买!买!
还有些是见了寺院戏场里那及笈少女身上的展示,争先让仆役婢女抢得一件。
又如合生艺人,那趁着暮色的身影,流离着浅紫的朝云,一切都那么梦幻。
人越来越多,即使这半月两人加班加点只做褶裙也供不应求。
不过巧文深知商品是让看的。
“只这五件了!”
人太多,挤在店外,门被高柜挡住,两人只在里面忙活。
巧文拿着木制十字衣架。
“这件要不要?”
“娘子,没别得色了吗,我家……”
“我要我要!我说你这个人,不买别占地!”
“巧娘!巧娘!再给我一件吧,家里双生姊妹,实在不好交差!”
“我加一贯!行不行?”
巧文认出是最先买渐色裙那匹,因着这层关系,那仆役说话也套了层近乎,也不娘子娘子客套了,直接名讳上口。
巧文看向那幞头将要挤掉的年轻仆役,笑了一笑,“莫急,不加价。”
她转头对上薛枝歇在一旁的眼神,对方递上一张帕子,走上前。
“我来吧。”
“哎!”
巧文拿帕子一擦,喊住他,薛枝回头,一笑。
“明白的,挂着的几件不买。”
巧文这才点点头,做展览用呢。
“郎君?郎君!快,你们那上面还有几件!”
“娘子怪罪,上面的是不卖的。”
“啊?”
“娘子看看这几件款式罢,如不如意,再等半旬终是有的。”
“啊?半月?不啊,我明天就见阿郎了?”
“就她罢。”
“好,娘子……”
这次轮到巧文站在一旁闲看了,广告的实力十分强悍,看着外面攒动的人头,巧文心下一安,可算走出了第一步。
外面人声鼎沸,均在为衫裙告罄而失落,还有扬言要出金私人赶制,被其他人拥出去。
巧文擦汗一出。
“各位娘子,郎君,巧娘多谢大家光顾!”
“买到了感谢赏金,未买的莫伤怀。”
“半旬!还有更出彩衫裙奉上!”
“请大家期待我们的琉璃鱼尾裙!”
“灿烂夺目,如大海星辉灿烂,如湖面星光点点!”
“还请大家奔走相告,八月十日,巧娘子将在靖安坊积善寺小荷塘戏场广开杂戏,届时还请娘子郎君赏脸光顾!琉璃裙首次出场,莫错过!”
众人将气氛推至火热,没买的也因这稀奇的秀场,发布会形式吸引到,还有杂戏看!
……
是夜,巧文薛枝面着案上堆积的布帛,铜钱无言,晚风静谧,呼吸着,能听到喧腾的心跳声。
两人抬眼,未完,还有一场账打。
接下。
就要将巧娘子衣肆推向高潮了。
4. 第四章
靖安坊王五郎酒楼客满而盈,此处酒楼定价不贵,多是些附近干活的午时来此歇息,一楼正厅大堂里,一说书老翁独坐一角,正滔滔不绝,讲至兴味。
“李乐乐夜半时分摸到了那隋炀帝憩处,正见对方捧书……随之定眼一看!各位郎君你才如何?”
“嘿呦,那李乐乐身穿桃花薄衫,外披丝制同纹色半臂,轻轻柔柔罩在衫外,衬得娇弱如水,那隋炀帝见着,竟觉魂儿也被吸了去,月光照下,一袭衣饰大师巧娘子亲自所做的淡绿渐色裙披开,竟像是从那桃花树上直变出来的……”
“老翁——”
“不会又是巧娘子家的衫裙吧?”
观众听到这里一阵嘻哄,那老翁听到此话默然不语,也只一味抹胡笑着,其余看客拍手起哄。
“哎——不会是你家母老虎争着要闹罢?”
“别说了,我家也是!”
一看客起身对着大家伙一礼,指着门外摇头说笑。
“我家那位啊,不知从哪听说这巧娘子家的渐色裙,非要买,真是不知米粮贵的家伙!”
挨着近的一人酒还没咽下,听到此话呛住了脸,咳得通红。
“刘十三!你就说今天你有没有多搬几道木头,那瓦梁都要被你堆得木材捅穿了!”
“哈哈哈,你原是个……”
此处余兴饶不到楼外,却惊动了楼上喝茶的二人。
巧文将手里茶盅望桌上一放,眉毛险些拧成虫。
“好咸——”
她连忙灌了几口水,薛枝在她对岸坐着,手里一折扇摇着,笑着不语。
楼下的吵笑时不时传来,惹得巧文时不时探头下去,久了便支臂当作戏场看了。
两人已吃过饭,此时来这酒楼是为等候一人,这王五郎酒楼的东家,王五娘。
王五娘,京都洛阳王五郎连锁酒楼大东家,最初巧文本不欲在这男子多的酒楼里先做宣传,可知这一千年前的地方竟还有这般连锁现代的酒楼,便立刻改了主意。
一人单打独斗不方便,但与这大股东谈话倒容易得多,那日,两人手里攥了一千文忐忑进入开业坊这王五郎酒楼总店的厅堂,与在三楼的王五娘一番商量,竟以百文的价格预定了半旬说书先生的话本——
巧文记得王五娘刚听完自己请求的表情,若有所思,疑惑,惊叹,欣赏。
巧文不知王五娘心里到底作何,只是从那有些淡纹的眼角移向那饱经风霜已至从容淡定的眼中时,她没感到任何嬉笑,怠慢,有的只是长者看向年少者的平和期待。
“娘子郎君此法真是新奇,谋生不易。”
巧文看着王五娘,团扇后,对方静静看着她们,从二人一路赶来的被汗湿的衣背看过。
“留下二百文,娘子与郎君便回罢,夜里赶路要紧些。”
王五娘注意到她们是从城外赶来,此刻还记得这件事。
巧文与薛枝对视一眼,均起身一礼。
多说无益,只有拿出实绩赚得更多铜钱才能回报这陌生的善意。
如今,两人来至王五郎酒楼见王五娘,便是存了接着合作的心思。
此次巧文不仅要延续之前说书风格,还准备参考后世饭店大厅张贴广告的做法,准备在这酒楼张贴衣肆消息,包含诸如衫裙衣式,衣肆打折,以及推出的寺院戏场活动等消息,算是在酒楼投放固定广告位。
这酒楼广告从效果上看不如寺院俗讲,也不如合生艺人奔走卖唱,可其中潜力无穷,因这酒楼分店多,衣肆的消息可短时间传至整个洛阳,比在南北以及西市三个地方讲唱要来得快,也更便捷。
流动的摊贩总没有正规的酒楼稳定。
一番思索,幕帘掀开,一群婢女鱼涌而入,与这酒楼的气质格格不入,让人像是一瞬间来到了福满楼的雅间。
其中一人身材稍宽,一看就是吃喝不愁的富贵人家,王五娘见了巧文二人,一礼:“郎君娘子久候,五娘刚去与店里记账会算了上月用度,耽误了些时候。”
二人也都站起回礼,巧文上前迎王五娘入座。
“夫人客气话,今日我与郎君是专程谢你的。”
三人各侧坐一方,五娘看了两人一眼,笑道:
“看来巧娘子衣肆开得很是顺利。”
“因了夫人的帮助,那天店里来了不少人,生意相当红火呢。”
“夫人心胸令某敬佩。”
薛枝也说道,他从席面上直起身,斟了一杯葡萄酒,代二人。
“巧娘不易饮酒,今日这酒便由在下谢夫人。”
“哪里的话,大家均是一处使利的,与我平白赚得些铜钱,何来的心胸?”
王五娘笑意盈盈,旁边婢女上前为其斟了一杯酒,她接过。
“再说,二位不是那见利忘义之人,今日,不是还重金前来么?”
她见两人厚厚包裹,打笑。
酒杯落。
“夫人好眼力,此次我正是想与夫人谈一谈营生的事。”
巧文端坐着,看着王五娘,笑道。
“不过,在此之前,我与郎君得先把之前的说书钱付了。”
上次两人只以三百文便得了酒楼满洛阳宣传,当时手头紧,无可奈何之下欠了王五娘人情离开了酒楼。
如今既要延续合作,两人便要先把广告费给付清了,这是他们的态度。
即便这般,两人所拿的两贯钱也是大大配不上酒楼的宣传价位的。
在任何行业起步时,由于价值为充分实现,旁人往往低估其中潜力,若是等京城他人发现其中良机,那么这张贴画的价格便不是巧文能付得起了。
可如今是她先进入这片蓝海,这低廉的价格她拿着也不为过。
这配不上不在客观条件上,而在巧文心中。
开店何不易。
王五娘的大度通融,实在抚慰了巧文当初那惊郁不定的心,给这个异世打拼的异客些许鼓励。
为了找那还算大些的寺院僧侣广为宣传,薛枝不知陪了几晚的酒,又在所得利润上刮取几分,就这样,也只换来了每月三次的讲经费用,哪怕是片字未提,只让巧文雇来的女孩转过两圈,巧文在一旁吆喝几句,这便催着下台了。
本来巧文还想发传单,只是被薛枝拦下了,广泛发了这样的纸张,会引来官府。
巧文一惊,一想,是有些冒犯了。
一心想套用后世方式,却忽略了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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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面的良多忌讳。
你在卖艺旁竖旗子便罢了,谁家店铺不起个名,再弄上一联?
你在僧人俗讲旁转圈也还罢了,旁人看着不就是个俊俏女娃娃上了台转了一圈,若不是那衣物太过显眼,夺人眼目,谁注意的到?
对了,那旁边答疑解惑的人还怪好嘞,要不人这么多,挤也挤不过去,找不着那女娃娃我找谁买去?
你在酒楼里张贴画谱也仍罢了,毕竟……
毕竟之后酒楼里也还会推出各菜谱的样式——
是的,区区资财又能给王五娘几分利?
巧文真正准备支付的是这些经营方式。
喝彩声起,巧文向下看去,只见酒桌各向两旁拉去,不大的场地瞬间宽阔起来,其中,两壮汉各相对一方正赤眼互相看着,头顶幞头未去汗已直流,直直划过两人袒露的半臂。
“杜风!干他!”
“我…汝…,你知道这是小口子巷有名的元百赢吗!”
两边食尽赏客分散四周,也有那稍年老客人一边吃菜稳稳看着那旁,只一眼。
“元百赢这下成了元一输了。”
说罢一笑,饮一口美酒,掏出十文,放至一旁,闲闲散去。
看景的终入景中,即使不是景,是戏,是角斗场。
那些看得津津有味的人殊不知自己在这千年后的来客眼里,也自成一景,从文字缝隙倒出的画面成真,翻转,便入了戏。
巧文看着下面的相扑,此时的欢呼仿佛是一种催化剂,在这背景音,脑中想法一遍遍重复,重复着上了高潮,最终陈列出螺旋上升的轨道,停放着穿梭千年而来的想法。
凡正规的企业,均有向上的文化,积极的经营理念,在内体现在制度上,管理上,在外渗透于统一标准化的服务上。
巧文目前还不敢置喙王五娘的管理,只是在其外宣传上可以雕雕花。
比如,为何不利用她擅长的衣物在酒楼服饰上下下功夫,做得有趣味一点?
又为何,不做些无伤大雅的小改变,在她那广告画旁张贴一道道有意思的菜谱呢?
还为何,不学一学现世各具特色的服务态度,或诙谐,或可爱老少皆宜,又或精湛打造无微不至的问候,融合当今诗文大胜,巧文相信王五娘自会想到这一层。
这些改变很小,但一个新意便是一波高潮,一层层推着人们不断来到这王五郎九楼,再一层层推着他们常来,常期待,这酒楼又搞了什么稀奇玩意?
最终,当一切体系配套时,人们便会习以为常,王五郎酒楼也早已深入人心。
即使再有后来者,也在一步步追随的路上常吃王五娘的马蹄子,这酒楼必将抢先一步名满州府。
巧文有些时候认为自己不仅在叙说王夫人的酒楼,很多时候,她都看到了影子,前行的影子。
只不过,王五娘经营半生,于她走在前列,而她,在一步步追赶,也借这影子描摹日后的框架。
此刻,楼下搏斗正式开始。
接过薛枝递来的包裹,巧文轻吐一口气,在对方浅淡又鼓励的笑意下,在王五娘好奇的眼神下,缓缓翻开包裹——
她知道,属于二人的篇章才正式开始。
5. 第五章
太阳偏移中轴线,房尖日影划着相反的轨迹,一步步踱到远处亭阁绿林里,那里风清气亮,繁茂的枝干开辟出一道道绿荫,鸟鸣午时也不曾停歇,可谓浮沉世间一片净地。
僧人鸣钟打坐,红袍黄裟,主廊高坐的大佛,俯瞰的一个个静思的人影,焚香烧烛,一切的一切,向来人宣示着这世俗另一端的声调,遥远宁静。
让人在这里放肆着院门外不敢高歌的一切,以特异之名掩饰更特异之事。
人间清净地实乃世俗妖魔场。
各方人物,不分好坏,只凭本事,各显神通。
乐明老赖皮,不,和尚。
此时正摇着把草扇敞着怀大坐在矮塌上,旁边案几温酒几杯,几个侍儿静站一旁,不敢高声言语。
良久,才有一洒扫仆役踩着小步踏了进来,在那乐明耳旁说了几句,只见和尚点点头,手一抬,眼仍是闭着,说道。
“那让他们来吧。”
仆役行一礼退了出去,不多时,便领了一男一女两个青年进了这小荷塘戏场子。
“乐明大师别来无恙啊。”
巧文笑着走了进来,合了十礼,乐明才一抬眼,打一呵欠利索从榻上起来,露出的大肚动了几动,薛枝见了,不由皱了皱眉,见了见巧文,又扭过头去,没说什么。
“两位真是个厉害人物,愚僧在此有礼了。”
乐明合一十掌,请巧文薛枝入座。
他让两旁仆役各为二人上了杯茶,便让他们退下了。
巧文见来了寺院还要品这茶不茶,水不水的东西顿时有些无言,不过一顿,还是依礼抿了下去。
这才谈及正事。
是了,巧文上次与之合作的僧侣便正是这乐明和尚。
一个油头滑脸,丝毫没有契约精神的老和尚。
他不老,这样说只是衬得他的可恶。
上次她们来时,这老和尚在一旁吟风弄茶,一旁还有几个识字的读书人恭维着校对他那要讲法的稿词。
只见他眼一睁一闭,再一抿茶。
“不,不对。”
“退回去,重改。”
于是,巧文薛枝两人眼睁睁看着那书生百般修订,最终才在和尚眼里勉强过关。
她们俩知道得很清楚,书生眼里汗水也看得清楚,只因那日午后,她们在一旁久候着,直直也等了一个时辰,还不敢明着走走,逛逛身子,深怕唐突了这位老秃驴。
等轮到他们了,老秃驴只一听,她话还没说完呢,便放下茶盏,眼眸高望。
“五贯。”
……
……
真是狮子大开口啊。
巧文看了高处的悬叶,又看了那书生离去的背影,最终,视线回了和尚身上,拧眉微笑。
“多谢大师感怀,只是小女子身上……”
和尚一听,见怪不怪。
“六压一。”
他熟练从怀里掏出个借据,瞄了眼薛枝,抬着纸。
“看着像是会写字的,拿去画个押。”
话很简短,薛枝不确定看了眼巧文,巧文忍着一肚子火,向他点了点头。
贪财的和尚!
你……你不守清规!
你对不起头顶那扇大佛!
这是一个悖论,守法的和尚不干这营生,干这活儿的能在乎这些?
因此心里算盘再多,巧文也知到了一处便守一方人的规矩,面上还是讨好的笑容。
“那……大师,咱们讲讲台子上的事罢。”
乐明这才点了点头,头往后一仰,听巧文说了下去。
巧文至今都不知和尚到底听进了多少,甚至怀疑当时根本就是睡着了!
他一点也不关心自己这个陌生者的想法,只知道又赚了六贯!
那天下午,和尚在被树叶吹凉的空气中醒来,见了二人还在,似乎有些惊讶。
“你……你们?我都明白了。走吧,到时再来。”
最终,巧文与薛枝面面相对,离开了这里,谁也没提这次到底能否管用的事情。
话回当下,此次二人前来,便正是为了还钱的。
还了这老和尚的钱,再也不来!
巧文两人坐定,刚起了个话头,把拿来的布帛摆在案上,一只手便按了上来,缓缓推回。
巧文讶异抬头,见那和尚这次摆上了诚恳的笑,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道。
“二位不急。”
乐明正坐榻上,丝毫不觉态度转变之窘然。
“听说二位要在此地设杂戏,可不知仍是为那衣肆之事?”
他如此认真问来,倒把巧文两人问住了。
她想,莫不是这和尚见有利可图,还想再合作一番,他是这里主讲僧,约莫对这次戏场一应事务熟悉得很,如果他真看中衣肆潜力,想要帮之一帮,也未尝不可。
想到这儿,巧文看他也顺眼许多,坑钱是敌,合作是客。
“大师怎知我欲在此地设戏,这其中……”
“哈哈,女郎谦虚了,如今京城走卒谁不知你衣肆在咱这小荷塘设戏,还是连设三场,连主持也频频过问呢,哈哈。”
巧文听到前方还好,听到连设三场时一惊,连忙解释。
“大师错了罢,我只摆了一天的场。”
“不错。”
乐明端坐榻上,犹如一座弥勒佛,笑口常开,仍是温和和的。
“怎会有错呢,报上去的就是三天三场呢。”
巧文还想解释,一旁静坐的薛枝发现不对,将她拉下。
“巧娘,便是三场戏。”
薛枝看着巧文,语气也很平和,没什么情绪,只听一旁的乐明悠哉抿茶声。
巧文看着那眼神,愣了一瞬,悟了过来,心底一沉,面色忍不住冷了下来,可还是冷静了下来,脸上笑一笑,抬头看过去。
“大师说得对,小女搞错了,便是三场戏。”
巧文安静看着乐明,等着他这张嘴里还说出什么好话。
“是了,是了,便是三场戏。”
乐明眯着眼睛,此刻才真正看了看二人,又恢复到目空一切的视线中去了。
“二位可知这设戏都需些什么?”
见两人不语,他继续安稳答道。
“这设戏呢,找戏班子便不说了,这官府一应文书二位怕也是知道哪里勾办,愚僧也不便多言。”
“只是那来往看客,不是愚僧说呀——”
乐明打个顿,瞟了瞟二人,脸上笑容不变。
“这来往看客繁多,本寺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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甚是感怀二位施主善心,虽说是为私利,可也为这世间广添欢愉,若说平时,定不会有如此乐事临在这些人头上……”
“大师所言在下明了,虽是为大家添兴,可这其中一应稽查,想必可还要劳烦主持操劳,甚是怪罪。”
乐明话未尽,薛枝先答了,和尚看着薛枝,点点头。
“那戏班子本是劳苦人家才去学的东西,得了你们几日照临,本是善举——”
和尚笑起,“可别变成坏事了。”
巧文对着寺院生态本不了解,可经今日这一遭,竟看了个透彻。
虽不明其中原理,可这和尚欲从此谋利,谋重利的心她还是明白了。
此刻,她只把话交与薛枝,看他作答。
总归,他是本地人,其中曲折他知晓得更清楚。
——
直到酉时末,两人才头也不回从寺院高高的外墙走出,残红的太阳映着墙上的朱漆,刺向了巧文的眼帘。
两人也没雇牛车马车,就这样在靖安坊里四处杂乱漫游着。
很久,前方灯烛星火,晚风飘曳,落日西斜,余晖静淡,耳边街市学子闹声,笑声,因这猛得向前,惊得慢放了许多。
巧文还是第一次真正在这唐时景象中活着,像一幅画卷,随着大唐鼓声一幅幅在她面前铺开,咚咚鼓如时敲响,一层一层,趁着天际余晖,在星光来到前迎她入画。
迟来的穿越的悸动,在此刻回响,像是往前披在眼前的纱,彻底被扯了下来,她切实感受到了,真实的繁华。
“巧娘?”
“嗯?”
两人肩并肩走着,中间留了一尺空隙。
“往日开坛设戏来得均是达官贵人,偶尔僧人也设戏募捐,再有就是过节皇恩浩荡。”
巧文一身红绿相间小衫,同色渐色裙,还染有墨黛,水晕出的花浓叶盛,薛枝仍青白色圆领袍,长身玉立,好一对佳人。
忽视旁人频频落在巧文衫裙上的目光,薛枝淡淡说着。
“不论哪般,总绕不开寺院的,设戏总要给他们几分利。”
“否则,他们为难的便是那戏班子了。”
“此乃常态。”
薛枝看了看一旁不发一言的巧文,以为被这世情打击到了,不由放松语气。
“即便这样,你的衣肆不还开起来了吗?”
“足见这些勾当拉不下你,当如挺天之木,等我们长得够高了,便可清清灼灼立于风中。”
话毕,他扭头去看巧文,却见对方脸上并无愁惨心绪,反而一抹淡淡浅笑,凝眸看着前方。
远处残阳直照在她身上,薛枝听她说。
“我并无激愤之情,只是在想,搭一个小小戏台子,还要与那寺院虚与委蛇,奉承几何,终究——”
“我们还是太弱小了。”
巧文回头,微风四起,未盘的发丝轻吹,薛枝眼眸不由得放大,轻看着她。
巧文说着。
“咱们要捉住一丝一缕的风声,步步不能有差错。”
她抓住空中一束残阳。
“薛枝,我是这样想的。”
薛枝只看到眼前一幅画,少女眼里的光温和坚定,与那燃烧着落下的夕阳相互辉映。
此晚,风景甚好。
6. 第六章
设杂戏广邀民众,是个一举打响衣肆之名的好方法。
在唐代,戏场民俗活动一般便设在寺院等地,此时戏剧发展还不像后世那么完备,主要是歌舞剧以及一些讽刺贪官污吏的参军戏两种。
巧文这次选的便是在民间广受好评的参军戏目。
参军戏,通过问答在对话中一步步揭露事情真相,表演形式简单,易于上口。
巧文本想只设一日戏,在此之前好好宣传一下便行了。
此时信息不发达,一件事情很可能以不同的速度传到每个人耳中,得让人们应知尽知。
可这次被那僧人横插一脚,白白要设三天的戏,那巧文可就不得不再思量一番,务必充分发挥这三场戏的作用。
僧人重利,要去了三贯的价钱,平均下来也就是一场戏一千文,巧文之前没想过,可如今再想,也不知那些开戏台班子的人白白要被剥到多少铜钱。
要不,就以这无良僧人为题,好好暗讽一番?
巧文坐在小院里,已是巳时二刻,薛枝赶去采买印染植物花卉,她等下约了驴车要去城里与那带了宣传旗的合生人去会面。
此时闲来无事,便坐在小院榻上,望天吹风。
这戏场的事她本不便参与,只是想着在那俳优服饰上做些改变,在戏台子后面搭个大大的幕布。
一则背景干净,帘子一搭,焦点清晰明了,这在戏剧发展之初当下是没有的,也在这形式上有所创新,能吸引一些观众是一些。
二则幕帘上会有巧娘子衣肆资助几个大字,到时写上几句吉祥话,表明地址,请艺人开场闭幕歇场时在口头为衣肆美言几句,在观众口里讨个好印象便罢了。
谁知,这僧人好好的广田不收,纳捐不足,硬生生要从这寺院地皮上刮走每一分不属于他的铜钱,可偏偏背后不是达官贵人便是官府撑腰,都不是现在的巧娘子能惹得起的。
想到这儿,那股想暗戳戳报复僧人的心思也消了下去。
算了,权势面前不得不低头,这是当今时代的生存原则。
巧文呼了一口气,在榻上上缓缓躺下,望着蓝蓝的天,以它作背景,畅想这参军戏的内容。
当下参军戏远不如后世戏剧那么华丽,舞台上只有俳优两人,动作表情也远不及后世那么灵动潇洒,对于参军戏的内容以及基本的问答形式,巧文不敢动,哪怕她就按照后世熟悉剧本给艺人演个老少皆宜的本子也不行。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土还是同样的土,可人不是一个时空了呀,比较不了。
即使巧文强行上演个背景就是唐朝的窦娥冤的戏码,也保不证能打动所有男男女女的心,她对戏剧一窍不通,对其中的泪点更是把握不准,在不明白当时戏剧市场情况下,她还不要闭着眼瞎摸了。
这在行业里,特别是营销里,是大雷。
一个不留生神,不仅没打动观众的心,说不定还将此时忌讳猜了个遍都不知道。
除非,哪一天,她和一群艺人混熟了,可以试探地提一提这个剧本,把这些交给本土最专业的人去改变,去发挥,那或许能获得最佳的演绎效果。
这样那本子在她手里也算不上是暴殄天物了。
可是当下,她肯定抽不出时间去做这样的事,只有半个月的时间,其中大部分精力还要赶制一批渐色裙出来,这次数量相当的多,势必要打出一个名声去。
缝衣服的只有薛枝他们二人,两人想招募一批绣娘回来,可一则赶时间,二则其中涉及到一些染制,其中关节不好透漏,于是这事便这么耽搁下来了。
衣肆尚未开起,许多条件都不成熟,即使绣娘过来了,住处俸钱都尚未安排到位,来了人住哪儿,又该如何安置,这些都是有待商榷的事情。
再者,绣娘的人选,是买了奴籍回来还是就精挑细选些放得过心的。
这些问题关系到衣肆整个管理生存,巧文做得又是时兴口上的服饰,在没有信得过的情况下,她不想凭空给自己打造一面危墙,不出事还好,要是仍如薛家那样,凭空出了问题,不论是衣式泄露还是税收账本,都会让她吃了大亏。
人招来了,再一个个找谁出了问题可就不那么容易了。
她宁愿衣肆进展稍微慢点,因此耽误了些进度也没关系,左右其他衣肆仿制出来了同款,她继续通过其他方式营销竞争便罢了。
一步步稳下来,跟着计划走,巧文相信,衣肆会扎下根的。
而她的下一步便是通过设戏场将衣肆打至火热。
到时不管赶制多少件裙衫均会一抢而空,供不应求,相较之下,缺一件还是缺十件到不那么重要了。
她们俩尽快缝制便是。
这戏场效应巧文分析过,大致分为两个部分。
第一步,便是这开戏前的预热。
众所周知,过节时最火热的一刻永远是节日前的那一晚,当世的除夕,后世异国的圣诞,均是如此,哪怕不论何时,对学生来说,假期也是放学前的时刻最为美妙。
这开戏也是如此。
虽说寺院广设戏场,可那些真正为平常民众准备的戏还是少的,大多规模也不会这么大,还是以衣肆的名义开设,这一点就足够吸引很多人来看了。
就像一场令人期待的演唱会,随着开幕的日子一点点接近,那些蓬勃着热情的讨论也将一点点燃烧至顶。
同理,在这段时间内,衣肆将一次次被人们提起,宣传,夸大,新奇,期待,成为一个个走卒贩巷的口头话,一家家街里邻坊的饭后闲谈,一次次女郎团游的时兴话题,大家将一同把氛围推向火热,达到表面的一种繁荣的效果。
而这繁荣也会吸引更多不明真相的人来,再一次投入这个漩涡。
就说昨日,她与薛枝一同去了趟南市衣肆,那里特地开了镂空窗,其实是窗纸未裱,来达到后世玻璃展示窗的效果。
她与薛枝只在远处看着,衣肆时不时便会来几对结游的女郎驻足观看,叽叽喳喳,很是雀跃,偶尔也会有几个稍显猥琐的人偷偷摸摸来到衣肆周围,发现果真没有人,便故作声势冷哼一声,一甩袖,也斜眼往里看去,说得话听不清,但无非是些不过如此之类的。
巧文如何得知呢?
她看得清楚,其中不少是街上同行呢,一个个又摇头晃脑,目空一切地走回去了。
当然,巧文自动为几人添加了滤镜,毕竟,她是真吃够了同行的亏。
总之,从昨日第一日的效果便可看出,衣肆戏场的预热效果还是很不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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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这戏场的第二步效应呢,便是当天的演艺了。
既然内容上巧文不作大的改动,那形式上她就要好好雕琢一番了。
两人,三天,三场戏。
这是参军戏的基本形式。
就从前由少到多开始吧。
两人,一问一答,相讽相刺,互为对章。
这是画面的核心,这是情绪的主题。
为了保证民众观戏节奏,巧文不欲再此多作改变,仍是那句话,她能力不够,需谨慎避开大雷。
这人数上,这画面上,巧文只能配合原作锦上添花。
后世戏剧人数众多,可达五六人同时在台子上,有些小角如仆役,如丫鬟,再如常见的衙庭的差役,只是站着不动,充当丰富画面的作用,通过给戏剧增添细节,使得观众更有代入感。
巧文不是专业文学艺术专业,她只能从自身角度出发分析目前戏剧与后世优劣,但从锦上添花这一点上,她倒可从这些充当背景的人数入手。
为何不再一人叙说事情时配以演示过场呢?
例如,当说到一年大旱,民众颗粒无收,税收无望,配以几人扮作灾民,衣不遮体,抬头仰望苍天,馁子哭声盈耳,面对一片干涸的土地,远处收租差役徐徐行来……
到时,台子顶端再长贴一道挂帘:
某道某州某县,年月不考,只闻哭声遍野,饿殍满地。
以此做个过场戏幕。
例如,当说至某一贪官滑稽景象,配合几个幕府小役,在身后做夸张状——
只见那刘主薄,亏也几经铨选,竟连那桑字也不识,问起为何蜀地俱以桑代粟缴纳租税,把那县令气得脸都成猪肝色了,可怜小役在身后连连作比,最后还是吃了县令的几板子。
蜀地常有以绢布代粟米交税,因此租庸调中的租庸常常俱以绢布代收,这北边来的刘主薄初次到蜀不识当地情况也罢,可一连做了三年的官,竟连那吏役也不如,亏得新来的县令不顾一往人情……
可偏偏碰上这灾害……
例如,当进行至戏剧情绪高潮,两人诘问之时,将那困病的老翁,夭亡的稚子,挣扎的老妇,痛诘老天的壮汉等等拉至昏官对案,一个个凶眉目煞,或哀呦,或麻木,或纯真,或鼓起了十万勇气欲拼出一条命也要发泄一腔怒火。
一戏三折。
最后一折——
现世之路走无可走,贪官人头落地,可这饥馁未消。
民众在生活,在人间已然痛苦不得,何不在这片刻欢愉中得到丝慰藉。
或付诸神话,或付诸人力,巧文也想在这戏剧加个好的结尾。
神话缥缈,给人精神解脱,可以神女降临,洒下甘露为题,解救万世苍桑。
但巧文此时却不想那么做了,即使这是现场唯一一举让裙衫扬名之法。
她想。
人定胜天。
那壮汉,那妇人,那一个个饿得头昏眼花却不分昼夜开渠引流单薄的人影,是戏剧能给人最大的鼓舞。
三日三戏,戏目相同。
初看惊为天人,再看潸然泪下,三看激越之情顿生。
一日又一日的轰动,来吧,将这戏目推向高潮。
此乃,戏幕完章。
7. 第七章
戏折子合上,目下还有一件重要的事去做,巧文从榻上站起,院门外是驴夫高声的喊叫,她应了一声,转身背上布帛,去打开了门。
“巧娘?等你老长时间啦。”
院外,一个黑黝黝的健壮小子见巧文出来脸上笑得可开心了,衬得那双牙十分明目,这是一个巷子里李大娘的儿子,今年刚十八,攒钱预备娶媳妇,可李佑郎偏不,买了一头幼驴,精心呵护着,如今两年过去,已经能拉客了。
李佑郎将板车放下,牵引着巧文上了车,随后坐在驴背上,回头笑一笑。
“巧娘,出发啦?”
“嘿驾——”
驴车晃悠悠行驶着,巧文不拘什么身价,直接靠在板车一侧,底下稻草铺得甚是匀实,坐着不膈屁股,车带起的清风微吹起几根稻草,巧文便闻着这清香,懒懒看着河畔风景。
伊水悠悠,柳杨飘荡,几旅村舍,几道炊烟。
遥看人往来,遥看人相送。
路程遥远,可望归期,可望来月。
巧文看那作揖道别的人们,看那手里摇曳的一根根柳条,回想起分别,心里平静如这缓缓河水,不停,遇激流暗石则平静跃过,不起一点波澜。
“巧娘,这里熟不熟悉?”
李佑郎在驴上荡着,问着。
“小时我们一曾在这伊水旁玩过的。”
巧文去看,李佑郎恰巧回头,仍是开朗的笑,看不出什么。
“搬家早,不记得啦。”
她换了姿势,趴在车子侧板上,回答。
“哎呦呦,那你记得吗?”
李佑郎笑着说话,巧文听着话有些不对劲,不由得凝神去听。
“就是……我小时候还骂你是没人要的泥娃娃,从河边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你可还记得?”
巧文调动回忆,找到了。
巧娘子六岁时被薛家捡了,见了这李佑郎,对方笑她面色黄,活脱脱是泥子里蹦的,被巧娘子大骂田舍汗,什么学得腌臜话都出来了。
如没记错的话,这李佑郎也是被李大娘捡得,约莫同场灾害遭的。
回过,前方很长时间没有话音,李佑郎开心赶他的小驴,驴蹄哒哒在地上走着,很是动听。
巧文也闭了眼,靠侧休息。
随着驴蹄的牵引,哒哒哒,一步步的,河里流水声,板轮碾过土地的嚓嚓声渐渐远去,一点点,被走卒叫贩代替,巧文做了个梦,而这越来越频繁的吵闹将她叫醒,似乎不得不挤入这人间,融为一体。
“巧娘?”
仍是悠扬上尾声。
“到了,验吏要过所呢。”
巧文醒来从怀里拿出长长籍帐,从李佑郎手里递过,看门的官吏对比过随之放行。
这次去见街头游艺的以及那些合生人,除了续约顺便检查这些人是否按照约定用着那面独特图画的走旗,还有巧文的一些创想。
那旗面上用的是黑墨画着衣衫裙样,只有突出的渐色部分用了些许颜料涂在上面,可即使花了大功夫努力做出浓淡清浅的色调,仍是效果不佳,看客只会被图案吸引,对这其中的玄机却不甚明了,她可不止为游艺人宣传的,那观众招来了还要继续引至衣肆里的,可不能只停在“诶,这卖唱的旗子怪有意思,去看看去!”
一定要延伸到“哎呦,这上面的衫裙可真好看!”
那么,怎么将不太突出的衣式显现出来呢?
巧文深思熟路过,从这宣传最根本形式来想——
这属于硬广,此类依靠五官的需得显眼,不断显眼,更显眼。
此时来说,最便宜的,就是冲击视觉,听觉。
那听觉虽只有游艺人开场前后的吆喝,但巧文不欲再多作改变,一家家跑着增添说辞实在费力,凡是语言上的功夫都是极其费心的。
如此想来只有“眼前一亮”这一招了。
如何增加视觉冲击度,巧文想到一招——
立体广告。
直接把图案上的衫裙变为实体。
此般,一目了然,不会在观众老爷心里留下模糊的余地。
就是这般渐色裙,相中了便买,未相中便罢。
不说那些因图案模糊不清不知其所以然的潜在顾客,便是本不感兴趣的人,见了这般新奇也会凭借这乐子去凑个热闹。
这流量不久起来了嘛。
巧文深知一物换一物的道理,这个娱乐还不发达的时代,一件事可以津津有味说上两三月,今日,观众得到了娱乐,自然也出了费用。
出在那些空暇的闲聊,凑到衣肆旁的热闹里,出在创造的流量中。
新奇的念头换花了时间的讨论。
这个等式后世也是通用的。
不论新闻多么嗜头,只要关注了,就说明它是带来了价值的,一定是人自身的惊叹,猎奇促使自己支付流量。
除非,是真不感兴趣,看罢,不讨论,不参与。
那么这猎奇税就收不到头上了。
可是人是社会性动物,渴望参与社会活动,一人独立之外太过孤单,常常有人支付的不是猎奇税,而是对社会的参与感。
巧文后世也常深夜一人盯着手机屏幕,睡不着,看那些软件里的家长里短,宏观话题,也多多少少发表意见,可从没一件属于自身的关注。
这立体广告一定有效,她有自信,此时盛唐,她也迎合当众审美,衫裙均是浓墨重彩,高高摇起,必定在人群中夺眼。
于她于游艺人,这是双赢的生意。
李佑郎驮着她,一悠一悠到了南市,一路上李佑郎却是安静,除了不时哼着小曲,他头戴竹编帽,怕巧文也晒着,也从稻草堆拿了顶帽遮在她头上,还客气说不收文钱,要是旁人,要再收一子。
巧文笑过这宰客的行动,她看着前方身影,高高朗朗。
这年轻力壮的,怕是真开口要铜子旁人也不敢不给。
进了南市,巧文到一家作坊前下车,李佑郎去帮镇上旅舍采买粮食,便言及在咚咚鼓敲响时回到此地。
南市第一大街五巷口,是人流最为茂集之地,胡商遍地,来往达官贵人有之,士人书生有之,平民百姓亦有之。
远远看去,有几簇人堆严严围着,密不透风。
里面叫好声时有传来,不用看,便知是那耍杂艺人展才卖艺,只见那舞动耍戏的女郎身上还背着一面旗子,上面竟是一幅画,似乎是件衫裙,若看不清,那等着的壮汉身后,还在摊子上高高挂着一面同样的。
巧文看去,果真,如她设想的一般,这硬广初起确实吸引了不少顾客,可这图案确实单调,几日下来,众人也渐习惯了,只有初来者看此会问上一问,“哎,那是九街五巷巧娘子衣肆,时兴渐色裙呢,你去看看罢。”
刺激需持续,剂量需加大。
她耐心等着,也挤进了人堆,看着艺人技高人胆大,一小孩儿拿碗走过,她也仍进两颗铜子,见那结束还有段时间,便四处转了出来。
沿着各大巷口转了一圈,情形差不多,正是热闹的时候,一趟下来,身上也出了些汗,回到一大街五巷口作坊时已过了一刻钟,她走上楼,望见来时那处已换了一拨人,心知要等的那些人来了,脚下一快,开了作坊二楼杂间的门。
“吱呀”,里面来客俱是一愣,见了巧文,脸上又浮出惊讶参杂赞同的神情,总体是友好的,并无上次那么不在意。
“咦!巧娘子,你咋来啦?”
端坐铜镜台的中年人刘叔操着一口官话迎了起来,看出来很是雀跃,三踏两步来至巧文面前。
“坐坐,快李三儿,给娘子端杯水——”
唤作李三的年轻人很是热切,端了热汤过来,轻放桌上,目光还在巧文脸上多停留几瞬,很是好奇。
“娘子,别客气,这里乱,等会儿我让他们就都出去帮忙去。”
刘叔也笑着做到巧文面前,上次他就觉得这娘子不一般,这娘子一人脆生生打听到他们舞团,一个人在外面探头探脑,被叶二娘喝住,随后叶二娘赶去上场,便由他来问问这娘子干啥,来到他们这不入流的地方作甚。
谁知,这娘子果真合眼缘,上来先放三百文钱,这一下把刘生震住了,硬是噎下了接下的话,看对方滔滔不绝。
一番听下,刘生那热于钻营的性子又忍不住了,他畅想到了以后,若是效果好,今后定会有更多商铺请他们插旗子,这一项款可是轻松。
要知,那去宫里刘十郎合生团可是和他们互为兄弟团呢,他们也算是神都有名有姓的。
虽然,大多是提起刘十郎时顺道带一嘴。
刘生和刘十郎一个师傅,可就因刘生太好钻营,刘十郎稳步就班入了宫演奏,他刘生落得亏本减员的地步。
也算是很不成气了。
在刘生将团里十岁小环不得已换给刘十郎时,叶二娘终于发怒。
“再这样下去,你干脆当初别和师傅分家算了,除了找十郎擦屁股你还会干什么?”
刘生这才认清自己没那商眼,就不是做这行的。
可这次不一般,他们不用任何成本,不,他们的舞团,他们提供的表演,吸引的观众便是付出的成本。
于是,自从白拿了巧文三百文铜钱,这半个月他是外边听着叶二娘发怒,内里喜滋滋的,就等衣肆开起,等着与之共升。
这不,衣肆红红火火的,很大程度,刘生认为他的功劳。
巧文确实感激这个看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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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靠谱但人善的大叔,这是家合生团,虽看起落魄了些,但巧文当初也付不起高的价钱,因合生团连接宫里,他还要靠着游艺人的关系一步步接触那能进宫的合生人,因此也不好杀价。
初起人们不知其中潜力,可巧文注定要做,那这价值早晚会在市场下得到平衡。
到时,人们再看她那三瓜俩枣可就侧目了。
因此她一直便以差不多的价钱与刘生做生意,三百文,即使生意起来这也是实诚价。
合生团看者多,可再多也有一定数,那小的游艺人一天只三文呢。
就这,也花去了巧文不少钱。
此刻她看者刘生脸上红光满面的,知他也觉出里面门道。
这样,谈生意时便容易多了。
巧文观望一圈房间摆设,笑道。
“我见刘叔这地方增了不少东西,可见刘叔生意兴旺。”
刘生听了,笑也合不住,“那是那是。”
说罢,睁开眼,道,“娘子功劳甚多,说罢,有什么是叔能帮上的。”
巧文也不打话茬子,直说。
“我想改进一下旗子,叔,你看现在大家虽还被这花样吸引,可终究会淡下去,到时这人流也不负当下了,咱还是要不断变更,想法子维持住。”
“你说的不错,确实是这个情况。”
刘生看起来也思考过这个问题,但他毕竟不深入,毕竟广告设计还是出资方的责任。
“所以我想到了个办法,并且看起来可以持续的法子。”
刘生好奇看过来,巧文却谈及她事。
“刘叔觉我那渐色裙如何?”
她抿了口水,看者刘生,问。
“十分华丽,怎么?这……你当初好心送我们一件,团里纷纷赞叹呢。”
刘生疑惑,猜测道。
“若是担心衣式,娘子大可不必,这裙衫甚是好看,我阿弟进宫都没见过如此般呢。”
巧文眉心一跳,敏锐捕捉到了关键词。
“阿弟?”
她抬头问,状若无事。
“是啊。”
刘生面上显出些骄傲。
“不是我喷,娘子,我家阿弟与我一个师傅,如今也操着个合生团,还时常进宫演习呢。”
巧文笑笑,“如此,如此。”
如此甚好。
“怪得我见刘叔舞团与他家不同,虽说小了点,可内里演奏有序,不像是小出身的。”
刘生被夸赞过,现出些不好意思。
“娘子提及衫裙如何,莫非与你那法子相关?”
“正是。”
“刘叔,我问你,若是将衫裙直接缝制在旗子上,比之颜料绘上,如何?”
刘生眼睛一亮。
“那必是衫裙直来的好。”
刘生一品味,越想越是回事。
这巧思,这法子,真是……
他没读过书,不过总结起来,无非是三个字。
“妙妙妙!”
刘生站起,一手拳一巴掌相拍,吐沫星子在阳光照射下也现了出来。
“真是新奇,新奇,如此这般,可想到时有多少人会被这衫裙惊奇到。”
刘生此时不全为即将到来的客流量兴奋,还为这般想法是他先知的,就如大家都等待接下得好菜,自己早已料得,还深入其中的兴奋感。
巧文看着他笑,刘生顾不得什么,将她拉起,好好看了一番。
“娘子,这多亏了你,我这合生团本是半死不活的,本被你的旗子吸引来不少人,连赎子都没买了,连忙装点了器具,生怕下次你不来找我呢。”
“刘叔何必呢,咱这生意做得广,你有对我这般热诚,怎么都不会把刘叔忘下的。”
“有什么要紧事,先做罢。”
“左右就凭你是这南市最好的合生团,也常麻烦你照顾呢。”
刘生拍拍她臂膀。
“娘子,你这般心思,衣肆不怕开不起来。”
巧文也爽朗回。
“我听说刘叔赚了钱,总是先替团子里那些奴籍的人赎资,这般心肠,团子也不怕开不到人心里去。”
一声叫喊,外面开戏了,叫刘生下去看。
再一叫喊,巧文已坐上了归程的驴车,近处赶鸭的一声训喝,鸭子落了水,溅到了脸上,这才抬头,下雨了。
李佑郎照例给她了斗帽,将一件外罩衫也披至了巧文头上。
“巧娘,我娘的衣服,从做工地方拿回的。”
“你不淋?”
“我喜雨。”
驴儿悠悠,转眼到至院门。
两人下车,正见院门微开,薛枝淋雨归来,正抬头等巧文回。
8. 第八章
四目相对,平静下,巧文自然移开视线,先回头给李佑郎付了十个铜子,笑道。
“多谢啦。”
李佑郎抬头,雨丝顺着眉尖流下。
“你快回吧。”
巧文摆摆手,拿包裹盖着头,跑向院门。
“诶——”
李佑郎坐在驴儿身上,从巧文移至薛枝,仍是笑着。
“三郎,我去了。”
薛枝点点头,目送他离开,身子还半在门檐外,淌着雨水,快要湿透了。
“你怎么不进去?”
巧文在门檐下,看着他问道,发丝贴在脸上,雨风吹着。
然后一顿,看薛枝半边身子落在墙外,笑了一声,手便抬了起来,那小小包袱轻而易举过了他的头顶。
雨声哗哗。
可刚刚那股想要质问为何不用他托人租来的驴车的很小不快却散了。
薛枝脸上渐起笑,很快乐,他拿过包袱,盖在两人头上。
“这就回。”
两人紧走着,跨过院子低洼的泥坑,一同抬脚,却不同落地。
那雨滴也倾斜去,只落向一边。
脚步也齐平了。
只闻院落雨声下,间隙的人声。
“你刚刚等我?”
“是啊。”
“那下雨了也不回。”
“一不眨眼,便下了。”
“干脆就在门檐下等了。”
“哈哈,你也喜雨。”
“我不喜雨,你忘了,上次便是下了一场雨,我才病了。”
“……”
……
巧文将一日见闻俱告知了薛枝,两人便就着日暮夕阳吃了晚饭,星光入天,两人才将一天讲不完的经历说乏了。
躺在薛枝新买的床上时,巧文喜滋滋想着明日太阳初起,琉璃裙料子也应回了,接下就可好好筹备这下一款秀品了。
在夏夜里,在虫声微扬里,巧文还不忘借梦一顾接下的画面。
明日,她将拿到一匹干净的蜀锦,薛枝跑了好多旧人脉拿下的。
因这匹缎子,薛枝常常夜不归院呢,两人本望还至三成的债务反又多了两成。
总之,这秀品本是扬名之用,不做量产。
目的是打出实力,打出招牌!
巧文那日本说的是琉璃鱼尾裙。
鱼尾即借后世梦幻的鱼尾裙摆一用。
只不过不做那么曲折,只将衫裙尾部轻的一收再一放,有个鱼尾线条之意即可。
重点是琉璃两个字。
如何做出后世高级面料的质感呢?
首先布匹本是需得光泽艳人,当世只有蜀锦能达到且动动关系还能买到。
扬州锦缎,云锦,是想都不用想了。
做出一幅裙式倒是不难,难的是如何增添饰品,达到玻璃熠熠生辉的效果。
这颜色的选择也是有讲究的。
白缎?
太亮,反而不好加光点,什么颜色衬托着都不明显。
那么其余颜色靠谱些就是蓝色了。
红?
太暗,眼睛看着轻易模糊一片,更适合作饰品。
黄?
如白色。
绿?
哎,不太好看吧。
选来选去,还不如就趁着“鱼尾”二字做出大海的质感。
况且蓝色是有讲究的。
后世车牌为何就是蓝底白字呢?
便是人眼长时间观看时,对这一种组合耐受度更高。其他颜色要不了多久就头昏眼花了。
选定颜色,巧文便亟需解决琉璃的工艺。
裙衫在日光下夺目生辉,其上必有反光之物。
巧文想到了金线。
用金缝合出锦鲤图案,从那后世西洋风转传统风。
可是金线太细,达不到耀眼的效果。
况金线缝制古来富贵人家不是没有做过。
那么去哪里找这种发光细碎的东西呢?
巧文又想到了烧玻璃。
古代玻璃技术在隋代有了突破性的提升,虽不如后世那么有光泽,可只要阳光够盛,呈现的效果就不会差。’
琉璃在古代一直是珍贵品,价格昂贵,巧文又不要普遍形制的杯盏之物,便亲自画了设计图,想打造几十条灵动活泼的小鱼出来。
最后在裙摆鱼尾部分做出不规则曳地边缘,仍用金线在其下缝制一条条波浪,做奔涌之势。
可最终还是放弃了小鱼,因价格太过昂贵,本琉璃就所费颇多,又要烧制,又要定性,已经不是当下两人能承受的了。
做不了小鱼,那就水滴形状的吧。
将烧化的石英砂泼散四种,爱落成什么形状便作什么形状。
她得了之后沾上米粉撒上金粉,一滴滴坠上衫裙。
这鱼尾裙不像后世那么剪裁干练,巧文想体现的是柔和,活泼,复又古韵的线裙。
她会将内里缎子缝上一丝丝金线,随即丝罗顺着一层层金线重合,折叠,打造多层罗纱的效果。
无奈,当今布匹光泽软度不可俱得。
蜀锦光亮却质地较硬,做不出一层层罗纱堆叠如古话上的神女般,带着古意,衣丝严谨却仙气渺然。
她只能用透亮的白纱在不喧宾夺主的情况下贴上去,那琉璃水滴也会坠在白纱下。
蓝色长摆褶裙,裙尾堆叠,凌乱却有序,白纱梦幻着点缀其上,金线飘荡着,汇集着汹涌的海浪,日光照射,琉璃晃着,像极了鱼群在海里自由地游。
你说怎么坐,日常能用得了吗?
不好意思,概念品向来是欣赏的。
不作日常使用。
巧文梦里不断蹬着腿——
那褶子得细点,要不锦缎直刷刷下来不仙气,那颜色得慎重染,一定是天空蓝,重色的不好搭配,哎,可也不能太浅,裙摆做得胖些,就像大胖锦鲤般,让人一看就心生欢喜……
日上高照,未等鸡鸣,巧文便醒了,从美梦中。
出门恰巧碰见了薛枝,对方似没睡好,迷蒙着。
“巧娘?”
“早上好。”
这还是和巧文学得呢。
哈欠是会传染的,巧文速速打了一个,醒神提脑。
“今天缎子就要回来了罢?”
她激动地问,薛枝笑一笑。
“是啊。”
两人一同去了驿站取了缎子来,薛枝将午饭烧上,在看巧文研究走线。
“巧娘,我想那日这裙衫只这一件,你又不卖,那要不要干些别的?”
巧文头未抬,但听薛枝说着。
“我想,不能浪费这次机会,咱们得想方把人群引向衣肆。”
“要不,咱们直接将衫裙打包过去?”
薛枝在榻上摇摇头,自顾自反驳。
“寺院不让卖东西。”
巧文耳朵动着。
她早想过这个问题,那么多流量,不能全转换到衣肆就太可惜啦。
是的,她十分灵活,主观能动性十分的强。
这件事她又有了个花样。
不就是带货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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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付后买,一场表演,全看演技。
她准备做些凭证,到时饥饿营销,从众效应等心理学社会学一起上,不能直接买衣物,那换些衣票总可以了吧。
这个时候别说衣票粮票了,连最基本的银票都没有呢,官府对这类东西定义不清,也就没多大功夫去管理,再者,人家看完戏募捐几个子又如何,这不常见的事嘛。
到时还要找几个人在人群里喝一喝,一唱一应,良多算计,朴实的人民,还不纷纷被迎进这狡猾的营销里。
巧文决定,戏场结束,当天,她必须要回本。
她还要扩大经营呢,这区区四只手可真干不来这么多活。
开分店,开分店,招绣工,招绣工。
巧娘子要门满天下。
巧文心里美滋滋的,薛枝那边也沉默着。
他自认在生意买卖一行还算上道,年初铺子败落他一人来往江北河南也无岔子,可见他还是个不错的商人。
可自从巧文上了道,他才知道什么叫天赋。
机关算尽,经验列满,不如巧娘自信一笑。
罢了,罢了,他便跟着巧娘混吧,总归两人你是我的,我是你的,也分不开。
没什么不合理的,他暗自决定了,今后就做个总账罢。
他观察过,巧娘总算还在这算计上缺了些火候。
“薛枝?”
“嗯?”
“准备笔墨纸砚了。”
薛枝闻言望向那边,仍是那个笑容,竟他感到安心。
巧文不知何时与那霸道总裁的形象重合了,让薛枝这个看起来儒雅的家伙暗地做了她的迷妹。
薛枝按按头,君子当自强,他得再复习一下毕生所学了。
总有用得上的。
他低下头,看向槐树下不停摇曳的身影,问道。
“饭快好了,边吃边讲?”
那边头也不回。
“嗯,去吧。”
“……”
一顿饭过,又是一个炎热的午后,两百张凭证俱以写好。
纸不够了,这才提醒巧文,不要贪多。
这两百件虽远远不够,但她不止要做这一件衫裙。
今后事多变,她难道就不出些别的款式应对?
薛枝一直静静等着,见巧文确定不要了才停笔。
夜幕降临,薛枝才又在每张凭证下画上了独属的标记,一个大胖鱼,简单易画好认。
他郑重叠好,放置案上,这才脱衣入眠。
是夜,两人均睡得熟,可不知几十里地外的京城,一群人熙熙攘攘,虽不相识,虽处各地,却纷纷为巧文的衫裙失了眠。
一场惊变正在酝酿,各家衣坊捣液声不停,有些染料确实晚上上色较好,夏日气温高,也就夜晚凉快些,因此这些人干活也利索些。
“快些,明日东家要看成品呢!”
“再不成,大家咱还得熬!”
几人唉声叹气,已入眠的东家们也未睡得香。
不知何时,也就几天前,各个老主顾竟纷纷要什么那残色裙?
这些年确实也疏忽了,京城有这般衫裙竟也不知,还需客人亲自上门拜访。
最终几番打听,几般周折,才得了一件,连夜研究。
真是天下大有人在。
这一看,便知,今后有段时间,这衣行不会安生了。
月上高枝,咱大唐的月总是这么美,细想想,却也应有此类衫裙相称。
京城无聊,有些乐趣,却也是好的。
虫声稀碎,是夜,倒还安静。
9. 第九章
“快来瞧一瞧——”
“时兴残色裙!时兴残色裙!”
“夹花印染,色泽多变!”
“争比巧娘子的艳!美!”
不知是谁家先起的头,南市一开,各大街道纷纷做起了渐色裙的生意,不仅有了更多颜色挑选,还创意在其上运用了夹缬印染,一朵朵花随色泽变化逐渐凋零,一面裙竟呈现出了夏至秋两种色彩,可谓妙哉。
京城不缺人在,巧文碍于人力物力没实现的夹缬印花被各大衣坊轻易解决了,还各有创新,硬生生把巧文比下去了。
外面渐起纷硝,院里巧文仍不急不慌缠绕着琉璃球,一颗颗挂到沿着金线飘扬的丝罗上,她显然是低估了金线的魅力,比之琉璃丝毫不减光泽,太可惜两人资金有限,要不定要找几个绣娘多弄点金线好好缝制一番。
前几日铺垫的一切都起了作用,酒楼,说书人,合生团,甚至各衣肆出招也将巧文这戏场推至高潮,渐色裙的生意看似被夺取一半,但只要做好这琉璃鱼尾裙,打下戏场,届时无论如何,她这几平衣肆终将以原创,时兴等标签立足下来,在各大衣肆挤压下生存下来,渐获得一个平衡。
这也是她此刻不慌不忙仍耐心缝制琉璃裙的缘故,以己之长攻彼之短,竞争料子,竞争绣娘手艺,甚至竞争衫裙数量,她均落了下乘,但她谨记自己优在创新,目下,她只需先借一切走好第一步,将巧娘子名号打出去即可。
琉璃球早已让工匠好了,金线也早已准备好,只等料子回来就等开工,如今是第三天了,离戏场开幕还有五天,她手里衫裙形制已做成,只等加这装饰品。
衫裙被她拿了简陋椭圆人台撑着,不是后世高挑简练的风格,却像个肥硕的胖鱼,身呈大海的颜色,裙摆像波浪溅起,上面暗暗金线汇出一道道波痕,只等将丝罗缠绕上去,做出立体的效果。
重点在裙,但服饰讲究整体搭配,巧文还是用同样面料做了短衫,白衫配着长长浅金帔子,下面是蓝色大海的平静包容。
衣服的完成度还要靠脸完成,巧文找那戏班子恰巧就有位二十多体型丰腴面容平和的女郎,甚是符合神女的形象,一眼,巧文便定下了这位女子。
在外,巧文的宣传同向发力,酒楼里张贴画细腻生动向大家热情邀请,请到小荷塘戏场一叙,说书先生也是再三宣传这副戏,将那贪官说得昏庸无道,说得人肚子里能顶出火来,将那神女说得天仙下凡,譬如他们真能所见天上芳容般。
对大部分来说,衣肆广贩衫裙倒是入不了心,他们又没法穿女衫嘛!
但这戏剧,这般精彩,这般热闹,他们倒可要去凑一凑了!
京城一时出现两种兴潮,不论大街小巷都广泛议论,一种在酒楼客舍,对着张贴画感兴趣,对这炒起来的戏剧痴迷,一种在各大衣肆,人流拥挤,一张张面孔上均是热切,渐变的色泽从京城一点点延伸,正逐渐以点盖面,如热潮般袭向每个人的心头。
天下朝向京洛,不论是青楼酒馆,书馆武行,还是深宅大院,市民小巷,均闻风声,或热络或闲谈,却都已在心中认了这渐色裙。
巧文初步印象达成,虽她也不知,虽这渐色裙的名讳她也无,但这第一步目的依然达到。
薛枝前去街边游艺合生团,一步步介绍这立体衫裙广告,教会这些人使用,再谈好价钱。
辛苦赶路时,也会看到各家衣肆门内所卖裙衫,心里有股淡淡的惆怅,在烈日杨柳下,在马上行进看底下挑夫角贩时,他会想起已逝的父母,时光回到过去,会想他爹娘也是这般一步步丈量京城的土地,从几十里外的小镇子到喧嚣满天下的京都。
一晃不过也三十余年。
路又重新走了一遍。
路又重在走着。
马上空荡荡,沉重的包裹变得干瘪。
“驾——”
薛枝调转缰绳,向外走去,竹编顶下薄汗落着,却在带起的风中让人感到些凉意,乘着风,在天色未怎么变的日光中,赶回家去。
五天时间,足够合生人拿着招摇的幕旗左右呼唤,将人未曾得以照面的渐色裙彻底在这旗子上看得实在。
人们等啊等,人们看啊看,终于等到八月十日的小荷塘,戏场的第一天。
“嘿——”
“看一看啊,今日巧娘子戏幕开罢!”
“来喽,刘十,是这里罢?”
“没错,进去瞧瞧去!”
积善寺后院,小荷塘,正是辰时末,那人流火爆,挤得其他游艺人落不下脚,可落不下脚却仍笑得合不拢嘴,他们就是靠人吃饭的。
每逢皇恩大庆,过节祈福的日子便是他们赚钱的时候,今日,戏园子开了,他们又可多挣得几文钱。
京城有爱看戏看不得的百姓,也有看腻了戏却喜欢凑热闹的达官贵人,更有事事少不了的书生少年郎。
这日,四门馆的林风与太学馆的韩声休沐,同结伴出游,正是少年时光,闲不住。
两人一人一包果子,立在人群里很是显眼,林风家里无人做官,但因书读得不错,也录取到官学所属的四门馆里,而韩声则因家父是五品京官,凭资荫录到太学馆里,两人同届学生,一见如故,均爱看戏,听话本子,很是投缘。
其他学生忙着下月考课之事,两人却还有闲心来此闲逛,足见对戏剧之爱。
韩声挤在人群堆里很不好受,林风还好,他自小生活在里面,常常为了看戏挤来挤去的,习惯了。
此刻,林风见了周围人群如此之多,不由心里一叹,这巧娘子家的衫裙到底如何美,竟吸得如此人流来此,他记忆中如此盛况还是几年前新皇登位大赦天下时摆得几日戏。
他左等右等也没见着人们口中新奇的旗子来到,不由疑惑,胳膊肘肘在一旁挤得擦汗的韩声。
“你看见旗子了吗?我咋瞧不见呢?”
韩声左右一看,确实未见,便摇摇头。
“再等等罢。”
不怪两人兴冲冲来到巧娘子开的戏场,却连巧娘子绝活残色裙也没见过,他们俩是一早休沐便赶来至此,在学校里,还是先几日休沐的国子学学生向他们传达了这争相谈论的戏幕,复述了巧文教给说书先生的几句宣传词。
两人未带任何铺盖,马车也未准备,包裹一应均让书童带回家了,此刻轻装上阵,看向远处一个避凉处时,不由有些羡慕,那里是寺院准备的好位置,看得清,晒不着,还有寺院准备的瓜果点心随意吃。
林风收回视线,耐下性子等待。
远处,正是他二人视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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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过,几处女郎闲谈间风声萧萧,落在这里好不凉快,几人还没心思谈论这戏剧,她们是为这衫裙而来,为那琉璃鱼尾裙而来,今日誓要饱个眼福。
更远处,正翘首以盼的几人,均亮着眼睛,巧文,薛枝,合生团刘生,戏团顾月月。
钟声敲响,静寂的寺鸣打在此时却像冲锋的号角。
刘生侧身走过,向厅外走去,正对着戏场幕帘之后,他一抿唇,有些庄重,透漏着紧张,回头。
“巧娘,我们上了?”
巧文笑笑,点点头。
“交给你们了。”
刘生点点头,出了厅门。
外面,两列,均扬着渐色裙的旗帘,那裙摆飘飘,正称了这风,刘生一鼓作气走出,对上叶二娘的视线,点点头,一挥手。
“开场——”
话毕,戏台子瞬间涌出无数旗帜,上面正是色泽不断变换的残色裙,人群响起欢呼。
“我……你看!那是什么!”
“哎哟呦,这衫裙放在天上咋这么美哩!”
“淑姐儿!淑姐儿!你不来真是可惜!”
游艺人停下脚步,立住嘴巴,仕女们停下交谈,仰头看那色彩围绕天空,台下焦急的等待,此刻全化为灼热的期待。
气场被渲至热烈,什么是粉丝经济,什么是舞台氛围?
没有比一千年后的巧文更懂了。
周围是飘扬的彩旗,正中是纯白带金的幕帘,正中几个气势宣扬的大字——
巧娘子衣肆。
这一切的自由,欢腾气息,不由说,便会感染在场每个人的心,连林风也静静无语片刻,韩声在这人群鼎沸里忽然开口,正说中他的心。
“此时倒真想见见这位巧娘子。”
林风看那彩旗许久,心想,正是如此。
是个才人。
那彩旗,不,应该说更像一幅幅宣传画,像那酒家打的帘子,此刻被合生团的人轻轻飞舞着,不多时,又一道钟声,慢慢奏响。
像行进曲般,演员接次入场——
这戏来得不止这几位相熟不相熟的,王五娘打了帘子在一处高台坐着,看那戏台上浓墨重彩,演着前朝事,却欲带着台下一步步讨当今情,轻笑笑。
今后这戏子也看不腻了。
“来人——”
王五娘手一摆,将几串金钿给至身旁一侍女。
侍女意会,等会儿这些是要插在那戏台子头的,为这戏添添兴。
王五娘看着侍女远去,摇着折扇。
左右是一起干事的,今日不说别得,这彩头还是让她王五娘先得罢。
那边侍女转身匆匆而过一人,正是乐明老赖皮,他被主持叫去,却不知何为,不过步子是快的,面上还是一派气定神闲。
左右无非是这戏场的事,他早有准备,他摆摆衣角,头上发丝长得不匀,青一片黑一片,乐明手里佛珠一响,想着别事。
是该再剃一次了。
他目光划过旗帜上针脚不一的衫裙,又转眼而去。
接下还有得事干呢。
钟声一大奏,却不是寺庙之音,戏台边锣鼓喧天,刘生去掺和着,非要当这报幕人,使尽了浑身力气,一拍——
“戏幕开场!”
10. 第十章
一群人鱼贯而上,竟将台下震在原地。
“到底是何等戏目,竟用如此多人?我还是第一次在台子上见如此布阵。”
“是啊是啊。”
“看着罢,精彩得哩!”
巧文安排的托一看轮到自己了,尽职起来,他声音大,周围一群人均听见他这话语,纷纷问道。
“那位郎君,你见过?”
“你知这咋演?”
这位托儿甚知欲扬先抑的道理。
“害,还不是那王二京告状的戏。”
“咦——这俺也知,说嘞是这样的排场你见过没?”
“真是真是,郎君,你莫充明白了人喽,俺都知这副戏。”
托儿不急不躁。
“哎呦,我充啥哩,这人是巧娘子加上去的,专门充人数嘞。”
“通精彩哩,后面才好看,等着吧。”
人们的胃口被他吊起,有人问。
“真嘞?全程都这些人?”
“你诳人嘞吧,后面真些人这戏该咋演?一人说一句那得说到啥时候?”
托儿笑笑。
“老翁你就看吧,真嘞不诳你。”
“俺娘给里头打杂,给俺说可好看,后面人更多。”
人群一片熙然,但不论刚刚问没问,胃口真起来了,林风韩声便在四周,听闻此话,也不由好奇。
“韩声你说这人真会更多?”
林风立在人群中,前排人都纷纷蹲下,他这里看起空旷了好多。
“我也不知,没见过。”
韩声摇摇头,“看罢,这位巧娘子是位能人。”
林风视线从摇摆的旗帜回至台上,叹道。
“也是,今日回去可有得说了,就这,我阿耶硬是矜持着不来,说着不过一杂戏,内容都千遍一律,无甚可看,也不知较什么劲。”
韩声听了也笑了。
“不止,孙四他们那儿也有得说了。”
“哎——那可不一定。”
韩声回头,林风下巴点点前方。
“谁知他们明日来不来。”
两人一笑,均不多言,认真看戏罢。
台上正是第一折,旱地之上,草木皆枯,一群人扮作差役,台子左侧磨刀霍霍,那架势倒不像屠戮猪羊,倒像是冲着百姓去的。
这一下下磨刀的声音真听得人牙痒痒。
第一过场来矣,一老农简单仆衫,携一幼子缓慢登台,上来一大叹。
“家无粟米,我与孙儿已饿了两天了!”
一抹泪,一道霹雳。
幕帘缓缓展开,正是巧文准备的几个大字——
某道某州某县,年月不考,只闻哭声遍野,饿殍满地。
两人将幕帘一铺,便退后,站至两旁,头顶那张状子还显现着。
这老翁,便是参军戏的诘问人,由他撑起全场,姓名王二京。
“有趣有趣!”
林风低声对韩声说道,只是对方悄无回音,一转头,正如人群般被这吸进去了。
往日参军戏总要吵一片刻才静得下来,此时却安静得很。
如此画面,便是三岁幼儿也看得懂,听得明白。
这老翁的表演见者皆怜。
“我——”
“一贫州老农,勤恳半生,何苦至此!”
“贱荆十年前重病,是一个子都没敢留,可老天愣是不留情,几间茅草屋,全部家当没留下她,临终我和大郎相依为命。”
老翁面容收起悲怮,一派坚强。
“我眼见孩子长大,日子好了起来,大郎参了军,娶了媳妇,生了娃娃,谁知——”
一声刺耳的唢呐,挠得人发慌。
“大郎死在七进突厥那场战上——”
老翁一哽咽,却还是说了下去。
“我开心啊,这……这小子。”
泪却止不住一束束流着,一旁幼子递过干净的袖子,踮着脚。
“祖父,给你擦擦。”
老翁笑着摆摆手,台下一片静然。
“这孩子。”
他叹了口气,笑着。
“大郎没得给我争个功名回来,让我这老爹身上沾沾光,可还算有出息,皇恩浩荡,战士死者,家里免三年调税,两年庸税。”
“咱这一老头,家里贫困,不好耽误孩儿他娘,让女娃再嫁了。”
“就这样,去年家里走了两人,是彻底空了下来,老夫我啊,不信命!”
老翁隐隐站直腰杆,可是弯得太久了,挺不起来了。
“我带着娃娃,怎么着?照样养大成人!”
一声锣响,没等他话说完,那差役已上了台来。
——
幕帘合上,刘生满脸讪笑上了台,背后被高高竹板挡住。
“各位看官!欲知后事,且听某人一言。”
台下还没回过味呢,这戏怎么这么生动?
往日记得这王二京一个人在那里絮絮叨叨,好不累繁,如今倒是有趣许多!
台下渐起喧嚣,争相讨论着刚才情景,大家痴迷着,想着王二京接下要遭遇的事。
刘生几声清喝,打断,注意全集中他身上。
“看官莫急,后面等艺人换装,咱就开场!”
“此是个好时机,咱看了巧娘子的戏,也莫要忘了她家衣肆罢,那衫裙可好看嘞,凡今日买者日后新品提前预定!”
背后竹板慢慢撤去。刘生知是准备好了,便一扬手。
“某不多绕舌了,看官看罢!”
“二折起——”
竹板退场,视线清明,这情景却是换了大变!
那老翁倒在地上,背后一座高堂,显然是衙门了。
幼子在身旁啼哭,被那差役压下,再一细看,老翁身上竟全是血!
台下群情激愤,场子太过逼真,有好汉差点冲上去住骂那差役!
“狗官!畜生!”
那好汉被劝住,嘴里仍愤恨。
一阵密集鼓声,轻微,却紧迫。
敲着每个人的心弦。
在这样的鼓声中进场赫然是那参军戏的另一主角——
昏官刘主薄。
只见那刘主薄大腹便便,目中无人进场了,身后仆役众多,各个争相给他端茶倒水,费着劲地巴结讨好。
“堂下何人?”
刘主薄扫一眼老翁满身血,轻皱了皱眉。
“怎么把人打成这样?”
刘主薄示意差役把人扶起,一学生上前将王二京拒税并殴打差役之事一一告之。
听得台下骂声四起,可还忍着,不欲多加发作。
刘主薄点点头,周边差役肃然,谁也不拿正眼瞧王二京。
一拍板子。
“王二京!你可知罪?”
“呵……草民无罪!”
“你——”
刘主薄正欲发作,王二京正吐了几口血丝,他便又平静下来。
坐了坐身,道。
“你这老翁,念你不识情理,年纪大,本官优待,特此向你表明。”
他一抬头,面上满是精诈。
“你拒租税,还违抗本官所派征租差役,按律法,杖五。”
他瞧眼向下,打个呵欠,这一身绸缎衬得他富贵无比。
“今日本官另有他事,念你年纪大,网开一面,罚你一斗粟便罢了——”
话未完,一小役匆匆跑过,红光面满,在他耳边急声低语,群众却都听得到。
“主薄,新县令已至咱府地界!小得已派人迎接。”
刘主薄眼一闪,身子一扭,已迫不及待前去,只是忽然想起底下的人,这才着急。
“王二京,怎么样?”
说着,在案上找着什么东西,小役眼精,一眼瞅中正摆案中的供状,递过。
刘主薄这才说下去。
“你画了押,即刻便携你孙儿回去,免得这这里受疲敝之苦。”
王二京正大着眼看他,台下也有胆小的,怯弱。
“要我就走了,这……孙儿哭着着实……”
“我……你……”
“你软骨头,别家都是?!”
“你……”
“安静!安静,王二京讲话了!”
这才住声。
只听王二京一字一字,将那供词卷成团,在刘主薄眼皮下吞入腹。
“哈哈哈……”
那刘主薄气升腾起来,当面下了台!
不给面子!
可眼神又一转悠,心想。
县令至此,听说他是个正派的人,不好在此糟了他的心。
便又一甩袖,徐徐走下堂来,和缓看着王二京。
“你若再不画押,连你那孙儿一同投入大牢,关上十天半载,你当如何?”
他神色淡然。
王二京却目呲欲裂,刘主薄一声轻哼,悠然出厅。
一群人差役拥着刘主薄下了台,后方一群人从对侧却绕了上来。
正是王二京的乡里乡亲。
台下看得目不暇接,这诘问之词竟都去了哪里?
底下纷纷然,没有不满,只是期待,看着戏场演向何处。
倒是那一旁女郎看得累了,正称此吃些瓜蜜,润润嗓子。
“这戏很是有趣,接下想必就是那乡亲与王二京共同对新县令刘主薄对问了。”
一位高冠梅花钿夫人说道,一旁年纪小些的问。
“你如何得知?”
那夫人没有回答,只笑着。
“若是你读书也读至考试前三,这点道理怕是很容易看穿。”
打笑声起,那女郎气不过转过头去不与她说话了。
这位打扮富贵的夫人正是国子学七品博士,各式话本子不知被她读过几读。
她看向戏台子之后,那频繁出入的大厅里。
这巧娘子倒挺懂的,这么一安排,精彩聚之一折,不易疲敝。
倒不知是不是本人的主意。
后场忙碌得很,没心思再去管前场的想法,人正一个劲捯饬上台艺人的服饰,妆容。
凭借后世不入流的手法,此刻她竟还能捞个化妆师当当。
前面响起激烈欢呼声,薛枝走来,在她身旁。
“是那王二京与众人将刘主薄说得面如惨败。”
“新县令欲弹劾他呢。”
巧文注意神女顾月月脸上的铜粉,点点头。
只听薛枝又轻声道。
“你为何将那刘主薄之事加之县令呢。”
声音轻轻,倒不像与她说般。
薛枝抬眼望外。
虽说刘主薄倒台是县令所为,但一个蠢一个贪,却也难分好坏。
明眼的被这戏剧一糊弄,回家反省,不出一日便会咂摸出里面味道。
这县令真是清白又为何要人几里迎道,他真是为这黎民百姓伸冤吗?
怕不是找个这灾害的替死鬼。
咱们民啊,官靠得住吗?
前场渐渐平息。
到了第四折。
众人肩靠肩,背靠背,女妇打灯挑土,男郎挖掘背石,县令宽容,特缓租税携刘狗官上州复职,听说咱们开水利的事也要报上,准批呢。
日夜星程,后场一阵忙碌,丝竹起。
几幕图画遥遥展开。
王二京病重身死,以一介白身终是将天翻了个口子,虽不大,只斗下个小吏,但他是胜利的。
幼孙在榻前深跪,对着满月发誓,这一生会好好活下去。
乡亲开凿引流,县令受赏归来,因灾特免三年租税,刘主薄身死大牢。
终章,免不了付诸些神话,添些瑰丽的气息。
巧文终于停下整理顾月月衫裙的双手。
这一下,势必要一炮而红!
她来到戏台前方,看那河渠开凿完毕,底下安静无比,被这艰辛,意志,沉重的命运压住,不能喘息。
他是他们的过去,也是他们的未来。
天命即是如此凉薄,他们生来便拼尽全力去活。
何时才有天光大明的一天?
他们可以等——
十年,百年,千年。
这不屈的意志,这薪薪相传的精神会沿着这河渠一代代奔腾到这土地上的每代人血液中。
巧文安静看着。
神女出场的前奏是静默的。
忽然,一道雷声!
大家心头猛得一震,向上看去。
只见一条条丝带从天而降,那里竟飞下一道人影!
不,不是!
“是……是仙女!”
“仙女下凡了!”
一个辣椒扔到了油锅里。
听取蛙声一片。
林风也眯眼去看,待看清时神情也不由一动。
“这……这真是……”
韩声在一旁笑笑,“还没结束呢。”
那托儿可到真正上场的时候了。
“这就是琉璃鱼尾裙罢!”
人群中只见他声高,面色庞红,激动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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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呦呦!”
“可算见到了,巧娘子啊巧娘子——”
“真是所闻不如一见!”
一旁女郎惊得也纷纷站起,正是午时,太阳火辣,那神女真不是天上所来的么?
这裙衫……实在是太美了……
数不清的亮点在湛蓝的裙摆上闪耀,随着神女在天空中飘荡,竟如星河璀璨般,真是做梦的场景!
“什么鱼尾?”
“郎君你再说得明白些?”
“哎呀呀,我阿娘所说,那裙胖若一条锦鲤,你看那裙子尾部,可不就收了道边?”
“就是就是。”
群众早在神女出场时便都站了起来,一个时辰早把腿蹲的酸麻,竟还有人直直跪了下去。
扶起还说,“我可不是腿麻,我真以为是神仙呢!”
众人笑笑,却不是取笑,方才要不是那位郎君,他们还真没反应过来,一个个都张大了嘴巴,不知做什么是好。
要是真的神仙下来了这还了得?
他们这呆样,可不一个个都出了丑。
清醒过来的是少数,还有更多人沉迷在戏剧里,见那神女,无言却心潮澎湃。
方才那欲骂刘主薄的壮汉此刻也不言,在原地久久回神。
眼角一声锣鼓,神女飞扬,竟从一个个人影身上划过,场子热烈的不得了,喧腾着,一个个面含红光,不必说!
这戏太好了!
艺人随着那锣鼓不停上场,做最后的谢幕。
王二京刘主薄在前,神女在其后,更后是开凿河渠的人们。
众人见他们出来,一阵欢呼。
“演得好!演得好!”
“刘三儿!你家戏团我预定了!下月十九我儿满月,好好唱几天!”
“我也!”
壮汉只看着刘主薄不语,良久,将随身一金钿放至刘主薄台前,一拱手。
“怪罪!”
说罢,不等刘三前追便绕离了戏场。
刘三只喃喃笑语,“是个真性情的。”
“我要见见巧娘子!”
托儿又开始发力了。
“巧娘子——你快出来,大家快谢娘子开戏!”
“就是就是,巧娘子呢?”
下面真是群情激昂的时候,一呼百应。
众艺人退至几步,等巧文上台。
巧文穿着渐色裙缓缓走上去,她笑笑,接到砸来的铜子,拱拱手,颇豪放。
“众位——”
“感谢大家捧场。”
“此戏乃为庆贺小店所设,届时还望众人多多光顾衣肆。”
托儿依然领先全场,挺身大声。
“巧娘——你那琉璃裙真是好看!”
底下群众附和。
“如仙女下凡!”
“美极了!”
“哪里看过这般裙衫,怕是天下都找不出第二件!”
“……”
大家无聊得很,一场戏幕够回味半年,哪里舍得离开?
巴不得今日便住下,做那荷塘里的卧叶的小鱼儿,明日一早醒来再看一场。
要不然,谁知明日还挤不挤得来?
巧文一笑,薛枝上台,手里拿这那叠凭据。
“各位,此便乃小店新出秀品——”
“今日,感谢大家捧场,特发放两百张凭据!”
“凭此凭据,可购店铺对品衫裙一件,下次戏场,持此凭据者可坐至前排!”
她笑笑。
“各位,下次巧娘这戏场子可不是那么好进了——”
底下已有心仪的阿耶,仆役,侍女,亲自上阵的女郎男郎。
“我要我要!给我夫人!”
“我家女郎只穿你家衫裙,巧娘!你还记得我吗?双生子!双生子!”
“是啊,我也只穿你家的,巧娘我只认你!”
“诶——我为娘子买,上次她便穿着你家衫裙与我观荷花,你还要给我们送福啊。”
“大婚时我还想要见墨蓝渐色裙呢,她定会高兴的!”
薛枝与刘生将一张高桌抬上,众艺人也前来帮忙,那些想要见一见这些演员的也纷纷涌了上来,众人排成队,一个个到薛枝前换凭据。
还有的心急,数数还论不论得到自己,一数,心慌,加钱排队,引得一起起争绕。
“上品渐色裙。”
“可是蜀缎的?”
“正是!”
“郎君十贯。”
“金锭行嘛。”
“可。”
林风与韩声也加钱排了进来。
“你又无兄妹,买这作甚么?”
韩声问道,林风一挑眉,拉着他前后看一遭。
“人多吗?”
“……多。”
“那你说会有人买不着吗?”
“……会。”
“我做个中人,赚他一笔,如何?”
“……好。”
韩声沉默罢,也拣点起了包裹。
“你干什么?”
林风见他这样,笑着,“你缺钱?”
“不缺。”
韩声已整理完毕,足买一件上品衫裙。
“但,听你一说,其中盈余甚大。”
他笑。
“有钱不赚是傻子么。”
两人安心排队了,林风还琢磨着回家他阿耶那后悔心痛的表情,脸上乐开了花。
那边女郎团比两个小伙子嗅觉敏锐得多,早已让人预购了凭据,她们不为自己,也要为周边女眷想着,交际时送出此凭据比那金银珠宝倒有趣得多。
两百张凭据比预想还要火爆,一人仅限一张,除那眼熟双生子之外,其余之人都凭所能带的预定了好品的衫裙。
那神女也褪下琉璃裙,此刻便摆在高桌旁边,围了一群人仔细观看呢。
巧文没掺和算账的事,他与王五娘在后台谈话。
言辞间王五娘均是对她鼓励与支持,又问今夜有什么想法?
要不要去酒楼大摆一桌,她请的。
全为巧娘生意大盛所庆。
巧文本欲在三日过后再前去,可今日大家所劳之甚,不在身上在心上,她有必要就一天辛劳齐庆贺,不为别的,全让大家安了心,放心去演,去唱。
窗外鸟鸣声起,午后人烟散去,将寺院裹得佛香都透着人气。
巧文抬头,此刻才觉连自己的心都一直蓬勃跳动着。
王五娘递过一杯酒,巧文一饮而下。
也是该安一安心了。
11. 第十一章
安业坊,神都最为富贵之地。
来往文人,歌姬舞女,科考书生,一应人情应酬,均聚在国子监引领的六馆四周,这里彻夜不息,灯火不眠,白天南北市,夜晚安业坊,此名不虚。
王五郎酒楼坐落在神满楼对岸,两栋阁台遥遥对立,皆是歌舞升平。
不同乃是神满楼达官贵人多之,更为庄睦,王五郎则天下客俱可来之,不过偏僻处来得尽是走卒街贩,但去了繁华之地,则洛阳满客所在。
“举杯!”
此刻酒楼最高层,可看尽洛河南岸,几桌拼凑在一起,刘生所带合生团,顾月月所带戏团,以及巧文薛枝二人分坐几端。
该说不说,这大唐的葡萄酒就是好喝,酒兴之余还可尝尝酸奶解乏。
“各位——”
刘生率先将杯举起,不言明具体,只是还朝着巧文的方向。
“大家辛劳了。”
说罢一饮而尽,合生团人也跟着站起一礼,饮下。
“客气什么?”
“咱们戏团子就不这么皱巴巴了,今夜,有美酒美食招待,咱们只干一件事——”
“尽兴!”
顾月月对着戏团子笑道。
“说嘞对,咱就没那么多话,但是有一句儿,咱必须得表白表白。”
戏团子二把手刘三特地走至巧文身边,二人俱站起。
只见刘三郑重一揖。
“三叔别这样,快起!”
两人忙扶起。
刘三摆摆手,笑道。
“娘子郎君不嫌弃咱们上不了台面,请至酒楼,设宴款待,以礼相待,这份恩情刘三与戏团子不会忘的。”
言未表明,今日戏场火热大家皆看在眼里,众人心里皆明,今后他们这戏团怕是要大唱特唱一段时间了。
言止于此,三人相对,顾月月对岸看着,一时静然。
“干嘛呢?还没结束呢,别把气氛浓得苦巴巴的!以后巧娘要咱们来几场就唱几场!”
叶二娘笑道,戏团子也笑笑,酒杯交错声又起。
巧文也喝了几杯,正欲再来一盅,一只手横跨过来,将酒杯夺去,她抬眼。
薛枝正笑着,眼睛因吃了酒变得更亮了。
“明天还要主事,喝多了可不行。”
巧文看着他,半响,才笑道。
“你不也是?”
“我不一样。”
薛枝将酒杯放下,正经起来,手在背后,看向天上明月,一顿,头上幞头也歪了一歪。
“我只是个打杂的,不碍事。”
一声轻笑。
巧文摇摇头,没理他,又举起酒杯。
眼前一白。
手里一空。
薛枝正看她。
两人对视几秒,巧文放弃了。
“行吧。”
上次确实头疼了几天。
她按按头,端一杯酸奶,自顾自去了一边。
“我可走了啊,没吃酒,你别跟过来,我吹吹风。”
薛枝目送她到了酒楼高眺处,凭风呆着。
一笑,与一旁合生人玩去了。
巧文飘飘然到了洛阳城上,见前方灯火辉煌,街边游子一马一人,遥遥站着,正不知投宿何家,酒楼上竟有男妓施展打扮朝他宛然一笑,隔着夜色也能感知那游子的沉默。
果然,游子前行,头也不回,楼上男客一白眼,抛媚眼给瞎子看。
巧文看着,视线又转至一旁,洛阳宫城地处高处,城墙不高,却像越不过的大山,沉压压在每个人心头。
“打马……打马……”
楼下忽起笑声,几个少年郎在那里行走,一人吟诗不成,被朋友嘲笑,憋红了脸。
“住嘴!住嘴!”
巧文也笑了,晚风吹来,步摇发出细小的碰撞声,像是遥远地区传来的声鸣,呼唤着,呼唤着,旅人快归。
巧文听着,趴在栏杆上,薛枝见她一人忽地百无聊赖,心下很不时宜想到一些诗句,一些词语。
均是于思乡的。
这念头来得太过突然,他左右看看,乐着,笑着,舞着,这一切一切哪有悲伤之意。
可他还是停了身,一步步走向月色。
心好像也随之步入夜的浓静,那丝竹之声渐渐隔绝。
心下也不安定起来。
忽有几瞬跳得极快。
巧文察觉到身后有人,一愣,转过身来。
却见薛枝在那里不知站了多久,视线一直看着她。
她一笑,靠着栏杆,对内。
“你怎么来了?”
薛枝没有动。
“也来吹吹风。”
巧文看向远处投壶的人,又看回眼前,烛火在眼里明明灭灭。
“你不玩得正兴。”
“所以啊,也来出来,吹吹风,不敢玩得太尽兴。”
“我怕明日昏了头算错了帐。”
他慢慢走上前来,洛阳城内景象也入他眼帘。
巧文摇摇头,尽量清醒。
“是么。”
“是啊。”
两人立在外面,也无事可干,巧文便问起帐本来。
“今日所赚共一百一十一贯,除去琉璃金线戏团费用还余……”
薛枝声音很是好听,报起帐来简洁明了,有些可惜了。
不过巧文没让他停下。
要不然,如此月色下,两人实在不知干些什么。
有些浪费了。
——
还是算钱好。
靖安坊来福寺乐明如是想,不亏是他看中的人,赚起钱来利落阔气。
室内,满香焚烛,很是亮堂,蒲团高坐一人,底下年轻和尚两三个,翻阅账本,查数布帛铜币。
不知多久,最后一枚铜钱也归了位,上面那人才从打坐念经中睁眼。
“怎么样?”
“主事,共二十贯。”
乐明一笑,伸个懒腰,悠哉从台上跳下。
“你们去吧。”
“是。”
年轻和尚退下,乐明却看也未看那堆得高高的钱帛一眼,在屋内踱步,良久,他出声。
“来人。”
“在。”
“将那批扬州来的一个叫……”
他挠挠头,那个绣娘叫什么来着?
罢了。
“明日把那扬州来的贱籍都叫过来瞧瞧。”
“是。”
“哦,对了——”
“寺里其他特别是会针线的,都叫来。做得好的优先排一排。”
人退去,乐明肚子一哼,胖的。
他吃着瓜果,感觉自己还不错,人还怪实诚的,给人送工挑得也都是好的。
主持今日说他愚笨,要他与那人打好关系,这样的人最缺权势,寺庙却是个好地方……如此这般不愁没有油水。
太麻烦了,有些关系比这些更牢固。
利益,庇护。
清晰可靠。
酒楼宴罢,薛枝巧文各在安业坊住下了,临睡,巧文又开始过着白天的一幕幕场景,第一步已然走出,想到那两百张凭据,她合上了眼,这第二步——
扩店,是要准备了。
两百张凭据,不说日常经营,便是这两百件衫裙两人也不知做到何时才能清算完?
况他们二人也不能只为了做这衫裙就一个劲的待在家里,那衣肆空着谁去打理?
想到自己做的衫裙,巧文更是迷糊着也不忘一笑,这衫裙用劣等丝罗算个下品也还凑合的过去,接下,可是要做不少绸缎渐色裙的,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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些人可是见过世面的,就凭自己那三脚猫的功夫,也只在展示用的琉璃裙上出出丑罢了。
反正也不卖。
这第二个难题又摆在眼前了,绣娘。
数量也不多,五个就行,她忍着没想更遥远的事,专注于现在,五个帮工即够。
薪资与换店铺的价钱维持在此番利润四成左右。
除去此次设戏衣料成本加上结清薛记负债又减去三成。
余下也算是这两月收入了。
其中一成采买料子,两成应备不时之需。
算算也是值得的。
两个月前,谁能想到那看似高高的债台竟被她爬上了。
还打造了自己的地基。
巧文还是满意的。
这进度大有可为,她可安心做下一步了。
绣娘之事繁琐,是选奴籍一次买断还是帮工付其薪资?
奴籍事少俸禄也少,平日给个住处有碗饭便可,以后做些新奇衣样也不必防得那么谨慎。
可从奴籍里找绣娘是不是有些困难?
不说巧文后世人对这种压迫的抵触,但是又要找住处,又要管理也颇为费心。
巧文内心还是偏向直接招募绣娘,像薛记那样,也如大部分衣肆般,左右衣式不是核心技术,初次营销挣得一定市场便无他用。
加上他们此次还有捷径可走——
薛记衣肆之前那些绣娘。
这里面有一些怕是被其他店招了去,可还有些年龄大的,手艺精湛的,回了老家再无消息。
巧文与薛枝想到一起了,可他说这些人分散很开,一时聚来怕是需要些时间,庆幸的是,人来了,会好些手艺针法呢,有了她们,各式难办料子不在话下。
加上她们还是薛记多年帮工,彼此间情分很深,大家一起不怕闯不出一片天。
两人谈及此事时戏场未开,俱不知效果如何,谁也没把握就能做成这件事。
于是当初便按下不表了,到了此时,倒可以再提起话头子了。
夜里是最安静的时候,让人直面内心,不好的情绪很容易滋生,但巧文不会。
她喜欢在夜间筹备店铺,做经营,不论后世现在。
此时她面前只有做不完的选择,干不完的冲劲,与这些紧紧相连的不再是惆怅,而是期待,满怀壮志,这些情绪的终点是金钱,是事业。
于是,接下她便更兴奋了。
选址。
衣肆建在哪里好呢?
两人首先想的便是薛记。
可不成。
地价,房屋,还有种种情绪,都不成。
地价贵出三倍,房屋还要重建,情绪——
巧文不想承认,其实她不太想走薛记后尘,她更想走出一条自己崭新的赛道。
薛枝表示赞同。
一代人有一代人的路。
他不想感怀春秋。
就这样,巧文精挑细选,在南市第二大街第九里选中一处铺子。
那里风清气美,周边地势较高,不易被淹,但取水也甚是不易。
不过没人在里面做饭,哪里来的火呢?
周边一个珠宝铺,一个首饰行,真是与衣肆映衬。
这是共利关系啊。
两日后,一等戏场事项结束,便直奔中人处,将它拿下。
巧文今日一有钱便差人去付了定金呢。
她按下心绪。
最后想到明日戏场。
险些又睡不着觉。
今夜一过,还有两日。
足足二十四时辰的狂热。
这势头一天更比一天,她必须牢牢抓住,将这三日打成京城人难忘的一场戏。
能讨个好彩头,日后这衣肆……
向上层进发也好些了。
12. 第十二章
八月十一,小荷塘早早便来满了人,真如昨天所说,有些人干脆便没走,在这寺院里住了下来,这些人中以学生富贵闲散之士为主。
林风与韩声可是早早便归家了,他们忍不住,一定要亲自向家里好好宣扬一番。
作为当事人,这乐子他们凑定了。
韩声还好,家里人听了也只是感到新奇,此时才过一晚,士场上的比较没传开,点着他们神经的火苗还没传导过来。
林风那父亲本就矜着面子,在家打听了一天的消息,午时戏罢便已忍不住,听那归来的仆役满脸兴色,心里更是有些后悔。
直到晚上林风回来,这风吹得烈了起来。
林风一人捧腹大笑,看那老父捶胸叹气,瞅着眼儿看看月,转转圈,就是无能无力。
哎!
这这……于他戏瘾子是个结儿,过不去!
他没能做戏场上的传音者,反倒让这小子回来向他讲述,实在是……是,哼!
林父最终还是愤愤一甩袖,在林风的笑声里昂扬而去。
明日他必到,这巧娘子衣服做得好不好他不关心,只是这戏他倒要十足地讨教。
“来人,备马!”
“大晚上的你又去哪儿?”
“哼,我找李十他们去!”
“阿耶——你还是别凑着热闹了!万一你那一班子戏友都去了,你岂不是半月都吃不下饭了!”
一家子欢乐的氛围,林母未拦,去吧去吧,看老头子气的。
无论如何,必有几天睡不着了。
经过一天宣传,这本是兴头的戏场此刻上了台面,众人重心从“呦,又是哪家设戏了”到“京城一大观,如此奇景看一看”转变,戏之于此时人,那是老少皆宜,有钱爱看,有权爱看,平民百姓也爱看。
基本盘扩大到全城百姓,从仅是茶余饭后的一点谈兴到热烈沉迷叙说。
这不比别人家事高高挂起事不关己,这是所有人均可参与的行动,如过节般,如天上烟火,皆可赏,均可评价一二。
他们参与得进来。
“听说了吗……”
“小荷塘戏场!”
“我就知你要说!怎么样,昨日你去了吗?”
“哎呀!没去!”
一拍大腿。
“真是可惜——你不知那有多好看,好几个人在台子上呢!”
周边已聚起好多人,睁着明亮双眼去听。
又都懊悔昨日为何偏忙起活来未去?
今日怕是不好再争那位子!
酒楼客盈满贯,王五娘也以一拨三将菜式图旁贴上戏剧宣传报,本就流量大增的酒楼更是聚了一批又一批人。
“这是何物?”
“哎呦,我念念!”
“王二京告状!”
“是那戏场?!”
“李二十,你昨儿去了,真有这般好看?那女子画得便是神仙喽?”
“这画不好!不好!比不上。比不上!”
“四叔,你真得自己去看看,那衣裳,不是我一个乡下人说,那是真嘞中!”
烈阳之下,各人丝毫没有退怕的,林父一群戏友自不必说,花去几贯和僧人照了对面,找了几座好位子,虽还晒着,但又何妨!
这边人一到齐,活络起来,各个不像是四五十岁半百人,一个个眼含明光,笑意到嘴角跑去!
“对翁!你可别多言!坏了咱的兴,可不轻饶你!”
“我自己都还没看够呢!谁有功夫与你们交道!去去!我今日得好好观察一番,那后面的人如何走位。”
林父一听又是戏场上的事,心便止不住跳动,稳稳,坐下了,这胡床还是好与僧人磨来的。
外面年轻小伙也是各显神通,有上树的,一个个,像知了,串在那里,也不怕压弯了树!
神采飞扬,招呼朋友,真是少年时。
女郎们不上树,不是不会,穿着渐色裙呢,不方便,她们可是听说了那高高飘扬的旗帜今日也会出现。
于是便组了团来,一个个映着旗帜,也要给场子增添一道美景。
她们也对戏曲感兴趣,可进不去,怎么办?
有几个颇气魄的女郎一摆手。
“无妨,我去与那戏团子谈谈,咱们穿了残色裙来,不比那旗帜上的还要生动?”
其余人犹豫着,最终一起跟上。
“就是,咱们不要什么好位子,只要沿着前圈呢能看得见里面就行,我们刚好与那旗帜站成一排,不碍事。”
那小一点年岁但也十四五大的男孩们更加调皮,钻到荷塘里从戏台子下穿过,凭借不大的身躯来去自如,奈何不了他们。
外面打得的火热,人头攒动,里面的人整装待发,未见一丝慌乱。
这有什么?
即使公主王孙哪个来了,没见过就是没见过,新奇就是新奇。
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
不论从此刻外面情景来说,还是从时间流传的广度来说。
顾月月出场时间较晚,正看着王二京整理衣裳,昨日那血已干涸变黑,今日巧文又特地准备一套新做的,戏团小年纪的帮着王二京,从铜镜里依稀窥见他真实的白发。
王选一,王二京扮演者,更喜欢他人叫他王二京。
这个撑起他一生的角色。
老翁很是郑重,昨晚的宴席也没去参加,他身体容不得做那样的糟蹋,嗓子又不好,没像刘三那样年轻,不带怕的。
“王叔——”
一小孩儿跑来,气喘吁吁,指着外面。
“有贵人要见您。”
厅里人一楞,王选一也只是停了一瞬,继续整理。
“稍待。”
刘三走过,没说什么,怕怕王叔肩背,王选一镇定走出。
外面巧文薛枝在一旁陪着,对岸是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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位带严了幕篱的贵人,看不出年纪,两位僧人站在身后,其中一位是乐明,还有一个老熟人,李佑郎也在贵人身后站着,其余仆役侍女就不必说了。
王选一见众人也不慌乱,认清主次,上前一礼。
“见过夫人。”
“你便是王二京?”
王二京不卑不亢。
“正是。”
那贵人点点头。
“今日便看你走戏了。”
王二京未回,只是态度更加恭谨,腰也更弯了弯。
随之,贵人走另一端离开,主持一方笑陪着,李佑郎没有跟着。
待人走后,王二京定一定神,仍回大厅备戏,徒留巧文三人。
几人相对,李佑郎站在树荫下,许是因这个缘故,巧文觉得他没有那么黑了。
想到这,她笑了笑,薛枝看了一眼,问李佑郎。
“你怎么来了?”
言外之意,你和贵人关系。
“说来话长,要不找个地方闲聊会儿。”
巧文摇摇头。
“今天忙着呢,要不改日?”
李佑郎点点头,笑回,“好。”
薛枝看着这二人对话,开口,“无事,戏有一个钟头呢,咱哥俩聊聊。”
“行嘞,哥。”
李佑郎挑眉,“我也有事与你说。”
他率先走出两步,回头。
“那边去?有个和尚对我可好嘞,竟也给了我一间房休息,还让我带朋友玩玩。”
巧文听了,想了一想,反正不会是她想得那个。
“我和佑郎是多年好友,你在这先等上一等,我去问过便回。”
耳边轻语,巧文回头,正对薛枝要走不走的眼神,她笑笑。
“你去罢。不必管我。”
“我马上便回。”
李佑郎已走出好远,时不时回头,薛枝大步跟了上去。
巧文看着,好友吗?
确实第一次知薛枝交友圈,之前两人一直在一起,没多的功夫干别的。
说起来,她好像对薛枝这个人并不了解。
看起来对谁都和气,是个颇开达的少年郎。
按照后世说法,是个渐于青涩与稳重的青年才对。
性情确实好。
过去的他与她都不识,均陌生。
两人处到现在竟也无一矛盾。
真是天选生意搭子。
巧文回过神,视线内已不见了人影,只余几两闲客凑热闹,松林风声徐徐传来。
她才感到燥热。
这夏日的气息。
再一转身,旗帜再次飘扬,高高喝声,王二京与她穿过,一张干枯的面皮对她点点,周边知了也通了人性,刺耳叫起,为人群呐喊。
身上出了大汗,巧文一扶脑袋,清醒一瞬,看向四周都清气了许多。
她没再停留,回了大厅。
13. 第十三章
寺院一间院落里,这里与外界并无分明,知了一样的鸣叫,风一样的闷。
薛枝与李佑郎正对坐着,面前是打坐的蒲团,中间摆着矮案。
李佑郎斟茶,拿起一杯,看过来。
“你不吃?”
薛枝摇摇头,“不了。早时吃了许多汤。”
他看向半开的拉门,外面是几株松树,几处杂草。
“你不在武堂呆了吗,怎么做起了车夫?”
李佑郎俱随他看去,安静片刻,开口。
“三郎不也做了算账先生?”
他笑道,“不过是腻了。”
闻言,薛枝皱皱眉。
“我是无可奈何,你不去武馆今后做什么呢?”
李佑郎漫不经心,“拉车!”
薛枝盯着他,李佑郎这才遮下眼,从怀里拿出一件东西,放至案上。
“给你的新婚贺礼。”
薛枝低头看去,是一对刀。
“老先生打的,很少见。”
“这与我什么用呢?我玩儿剑。”
薛枝抬头。
李佑郎往前一趴,按下刀,“收下!”
“你这般老先生又要骂我私吞货物了。”
“哦?”
薛枝取笑,“那你有没呢?”
“……”
“有。”
“按你说的方法,果然没发现。”
李佑郎支起头,抿茶,“你也适合算账。”
薛枝不语,也倒了一杯,饮罢,开口,“那日是你去做巧娘车夫的。”
对方点点头,“是啊。”
“那天无事,碰到巧娘在外,就拉了一程。”
薛枝笑笑,给他再倒一杯,对他说道,“那今后可不必了,我更愿你做武馆的学生。”
“明年武考,你去参加,若……”
“我不去。”
“为何?”
一惊战,仿佛地都摇晃了一瞬。
两人同直身,李佑郎神经敏锐一瞬又放下,回头笑道。
“巧娘真是厉害,这般人都为这戏场轰动。”
他眼睛亮晶晶的,薛枝看着有些过于亮了,他低下头,弄茶。
“我与你说事呢,你管外面作甚?”
“哎——”
李佑郎似乎感到无聊,敷衍,“不去不去,我逍遥自在。”
说罢,反而更想谈论这戏剧。
薛枝看着他,没察觉到自己的眼神有些愤愤不平,也没理由,只能冒着火给李佑郎讲巧娘的故事。
对方听得兴致高昂,大笑连连,还时不时拍手为快。
“三郎,不是我说,你这手速也忒慢了,要我,一天能搞定两件衫裙没问题。”
“哎呀呀,三郎,你这这,怎能让巧娘一人跑外,这风吹雨打怎么行?”
薛枝听着来气,但也是实话,他小声低囔。
“那时还不曾知晓她……”
“什么?”
李佑郎凑到眼前来问,薛枝抿抿嘴角,压下眉头,笑。
“她喜操营这些,况你那些思想俱已过时,如今天下女子……”
李佑郎轻笑,看他,“那是别家女子,你要去干,去为对方做一些事情,此乃根本。”
薛枝沉默一会儿,想到两人的合作关系,不知如何开口。
良久,他起身,“说一说你与那人的事吧。”
李佑郎随他站起,“那是左金吾卫司阶,老先生与她旧有交情,便举荐我去其门下。”
“当然。”
“我谢绝了。”
李佑郎笑笑,“你那衣肆缺人不?我去试试?”
薛枝看他,这笑很不顺眼。
他想,这一定是生意被抢的危机感——
这么好的合作伙伴。
前场一阵欢呼,李佑郎心也痒痒,拍一拍身旁的肩膀。
“走去看看。”
薛枝跟着出了院门,想着,觉得自己有些不对。
他未想太多,只觉自家店铺进个外人有些不自在是应该的。
不过,李佑郎乃他好友,人又靠谱,是个清清朗朗的人物,想必与巧娘也处得开。
这就没什么了。
他回去与巧娘商议罢。
不过也不必急,谁知四郎又作何想呢?
还是等一等吧。
“三郎,你们还有好的位子吗?”
“我今日可不想爬到树顶上,热得慌!”
薛枝笑笑,一往如前。
“你挤挤吧!”
“有位子。还缺个挨了打的仆役在台上,你去演?”
两人走着,松声又安静下来,微微摇晃,也像笑了一笑。
李佑郎终还是上了台,顾月月见他长得不赖,便果断换下拿幕帘的一人,指使他。
“你上,增增台面。”
就这样,他观完了全场,刚白起来的脸又黑了下去。
不过人丝毫不介意,看得牙乐呵呵的。
前面林父大叫着,与后面群情一道,硬生生将这场戏剧演出了大合唱的地步。
今日台下与昨日不同,第一场人们只来得及看,这一场来得均是行家,戏迷,那何时该转该唱比台上的还清楚,恨不得代替了去。
一场戏看得是汗流浃背,尽足了兴!
一切都飞快,等都结束时,巧文却不见了。
方才茶室走了两人,又来两人。
巧文与乐明分得很开。
一个高高坐着,一个靠近门边立着。
乐明很是淡定,也透漏着自信。
“方才愚僧所言还望女郎考虑。”
巧文乐了。
“你明知我不喜寺院所作诸多,还一心笃定我会答应?”
“寺院乃寺院,我归我,不尽同。”
“有什么区别吗?”
你这样敛财,寺院不知?
“天下佛也不尽同。”
乐明不为所动。
巧文安静了,这乐明铁定有些道行。
不过她不甘心,这和尚太是奸诈,她问。
“这于我有利,于你有何利呢?”
乐明笑笑。
“当然是大利啊女郎。”
“寺院不缺人丁,这些人身怀一物却无处可使,甚是浪费。”
“把她们放在你那里,比在寺院养着所获更多。”
“我是个实诚人,女郎心善,想必会优待她们,日后衣肆开得大了,这些人也水涨船高。”
巧文明白了,合着她俩串通起来愣是压榨这群帮工的。
寺院出人,出住处,出一应住行,甚至连奴籍都握在手里,不怕翻不出什么天。
以工厂的角度,这简直是资本的横行场。
另一方面,巧文应开的俸禄交与寺院,相当于这些人赚的钱用来缴寺院的利。
好一番打算啊。
“水涨船高。”
究竟高了谁的宫台?
乐明站起,手里佛珠明亮。
“女郎,这些人与你我不一样,失去了自由,这天下能有个过平淡日子的地方就已经很不错了。”
“南边的寺院负责救,让他们从南漳之地得以苟存。”
“咱们便负责让他们活。”
“活的道理也各不相同,太滋润了于世道何处?到时不必我们出手,天自灭之。”
“女郎,还在犹豫吗?”
巧文眼神复杂。
她就知道,当初那眼神,乐明分明那时就做下了打算,存了合作的心。
可这和尚如此情况下,仍不循规蹈矩,与她大大敲诈。
果断,城府。
丝毫不在乎她怎么想,笃定她会答应。
巧文有些佩服,这和尚的风淡云清。
从另一个角度,这样的人才最让她放心。
靠谱,不拘一格。
她与和尚一同站在门檐下,心平气和。
“若我想给这些人俸资……”
“那便是女郎的心善了,寺院也对得起那扇大佛。”
巧文还是忍不住。
她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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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这两日戏场外那些游艺的没少被僧人骂,赚得少了即刻便赶了出去。
那放贷之人也一般,当初她与薛枝交谈时,知僧人钱好借,难还,是高利贷的中古玩法了。
她又问,“你们所做果真对得起心中的佛吗?”
佛珠串响。
“佛亦有道,若是无这般历练,怎知一日三茶淡饭之香,若无这般人在,世人又怎会认得贪利之苦?”
诡辩。
乐明睁开了眼。
“若是真的违了道,佛怎么不动呢?”
他笑笑,“可见他亦行此道。”
巧文觉得再辩下去不被热晕便被这一番邪说绕了过去。
道不同不相为谋。
她拱拱手,“我与郎君商议过便来回你。”
说罢她便走了。
身后传来一道音,“女郎明日便可来相看。”
巧文一顿,头也不回溜了。
到外,正遇一人,急匆匆的,满脸汗。
她步子慢下,“薛枝?”
薛枝未动,站在原地将她看上一看,“一时找不着你,大家都慌呢。”
眼里的焦急落下,他整整衣衫,一笑,“下次你可要告知我一声,出了一身汗呢。”
薛枝轻喘着气,像是找了好久,可此刻什么也没说,只是站在原地,看巧文不动,才问,“你不回?”
“可还有事?”
巧文摇摇头,跟上,抬头看去,两人并肩走着,薛枝高她一个肩头,能看到对方的侧耳,下颌线,微红。
“怎么了?”薛枝不确定转过头来,“在看什么?”
“没什么。”巧文笑笑,步子轻快了些,“走吧,去看看大家去,人都散了吗?”
“没呢……”
“……”
戏罢,两人未在城里,仍回了伊水旁的小镇,河水悠悠,才不见两日,时光却像过了许久。
回到院落时,巧文竟有了游子漂泊归家的安定。
薛枝赶去灶房,热了汤饼,端出。
时间还早,两人也终于可以做心心念的事了。
薛枝将布帛使力搬至薛记那块牌匾上,巧文从屋里拿了线尺来,两人一对视。
算账。
这个平淡的午后,她们做着乏味的量布工作,有人却干着恍若开天劈地的事情。
满京城洛,何处不闻一声那王二京的腔调——
“你是官,我为民,我便下贱吗?”
“哪怕这老天塌下来,我也要戳个口子!”
“这水偏流那不解人情之地,咱老汉必要它逆流而回!”
“嘿呦——嘿呦——咱抛石挖土呦——”
“咱开凿掘渠呦——”
“不认命——不信天——”
“嘿呦——嘿呦——”
酒楼里意犹未尽的宾客,书场里逗笑滑稽的少年,家里时不时演习的“神女飞天”,以及突然的“嘿吼哈嘿!”
连那高高宫墙里也渐闻戏声。
内侍省内寺伯正轻声喝住一女婢,问那张牙舞爪作甚。
女婢慌忙所言一日出宫所见。
女官闻言沉思,让女婢退下。
近日宫城有趣事多,这戏也听几个博士讲过,说是与以往参军戏大有不同,可好好研习一番,进献圣上。
露水微白,泛着月色,这事像一抹蜻蜓飞跃水面,一不留神,就过去了。
可万物皆有痕。
只是时候未到罢了。
两日戏场已过,这第三日,究竟会至何种地步,谁也不知。
只是据说那靖安坊已被塞得满满当当,更有甚者露宿荷塘边,任僧人如何驱赶也无用,左右寺庙也没说不许咱们进来。
于是僧人收了几十颗铜子这才眼观鼻鼻观心扯着沉重的袖带走了。
林父与几个朋友也是,差人回家,言明两日不回,这夜与戏友切磋,明日再战烈阳下。
乐明也是,做好了准备,又数钱到深夜。
万众灯火。
可算为了巧文亮了一日。
14. 第十四章
第三日,炎炎烈日下,巧文挥洒着汗水,一个个关注着台上的动静,上面一撇眉,一甩手,一大喝,底下安静无声。
三日来群众已从慌张到振奋再到沉静,这天的场子是最让人沉浸的,最具有观戏的氛围。
巧文虽说对台子布景做了一定改动,可也还是头次将这戏剧看了进去。
兴衰怒笑,原是如此过兴。
数着漏钟,巧文与薛枝中场去见乐明,十几个绣娘,加至两三个仆役,沉默着,等待着。
这些绣娘手艺算不上多好,但做一些衫裙还是绰绰有余,其中只有一个,原是宫里犯了错发配出来的,会上等丝织针绣,巧文将她扶起,见她面容沉定,饱受挫折反而练就坚毅的性情。
她说。
“我得了罪,如今活着,还得娘子眷顾,仍能操持一手针绣,已经挺好的了。”
乐明子一旁看着,点着头,“这位夫人倒是通透。”
巧文不知说何是好,人的境遇大不相同,于她,于薛枝,皆各有困惑。
只拉手,一一将这些人看过,乐明在一旁说道,“这些人今后便住在此院,左右靖安坊与南市毗邻,来往也方便。”
“只是,这些人一应住处寺院自会承办,可免不了女郎生意火盛,夜里星程赶线的时候,这院落想必也将用于你们店铺经营之事。”
“这又是一笔价钱啊女郎。”
乐明悠悠说道。
巧文倒对此无甚反应,这院落说大不大,说小不小,里面住的均是衣肆之人,免不了自成一小天地,全可看作衣肆在外工坊。
和尚这话说得客气,其实这钱一出,怕是免不了只用那几日,这四周人烟僻静,除去对岸开设戏场,很少有人会到这边,这些绣娘又均是寺庙之人,自有寺庙庇护,不担心生了许多事端。
这钱出得不亏。
巧文感受到了有靠山的安定感。
她心下一定,问乐明,“何时签契书?”
“待会儿让他们收拾了东西,搬到这里,下午便可开工了。”乐明笑笑,“契书自是此刻签最好,可不敢耽误了女郎生意。”
他摆摆手,让人回了各自院落收拾。
巧文又问,“今后若有差事,倒不知哪里去见大师?”
“我便住在明月堂,今后女郎只让我身边善慧奔波即可。他便住在隔几处的院落里,平日出了什么岔子他也会代为相看。”
巧文点头,如此,这便是此工坊的管事了。
以后免不了要与他打交道。
她抬头,见此处院落也有名字——
明落院。
两人别过乐明,与那善慧打了照面,约定明日午时交付前三月这些人一应费用,此后便半年一缴纳。
匆匆赶路,这最后一日,巧文没再上台,把场子彻底交付了王选一他们,这是他们应有的辛劳。
这日来的俱是有些头面的人物,不如前两日那么混杂,这些人很少是为衣肆而来,而为戏剧,这场子的高光应属于他们,她就不在外掺合了。
如此,衣肆该有的宣传尽已到位,这火热的戏场该与她分出两条路了。
她的第二步——
扩店,稳定生意。
正走上正轨。
巧文薛枝最后见一眼这烈日下戏场,仍坐上驴车慢慢远行了。
午时南市一开,两人便即刻到了中人那里买下了那间铺子,同时,那家老旧的,残留的小铺,在薛枝的示意下,也卖掉了。
衣肆没什么可搬的,两人只在这里卖过两次衫裙,如今衣物已空,竟如初来时空荡荡。
合上破败的大门,张开一扇崭新的折门,里面气息纯净,远处一扇窗子,可看到街上繁华人流,几株杨柳落在窗前,增添几分绿意。
两人刚一打开店门,两边珠宝铺,首饰行便各派了两人文绉绉一礼,带了贺礼来,薛枝接过,也笑着相言必去拜谢,这一应人情巧文不熟,薛枝来做正是相宜。
不过,薛枝还是给她解释着,“这些人乃是为庆贺我们开业而来,以礼咱们做件衫裙送回即可。”
巧文笑笑,看着他,“这些你来做即可,怎么也教了我?”
另一人不太赞同,笑回,“我知的,你怎么能不知?”
说罢便去楼上转去了。
巧文捏了两人随手买的葡萄送进嘴里,看着街边人流往来奔走。
日落。
日出。
明月,暗月,圆月,残月。
朝日,红日,高日,远日。
如此般。
一过月余。
店铺逐渐走上正轨,十几个绣娘出手,衣肆供应量很是大,加上之前名气相传,已可在京洛立足了,养活二人绰绰有余。
虽仍比不上大的衣坊,但仍让二人忙得头不着地,日子一天天充实了起来。
时光如此平淡,生活如此悠哉,竟让巧文那一颗雄心壮志的心也渐渐磨灭了,有好多时刻,她想着要不就这样过着小日子,也不再拼搏想那些事情作何,随着时间一点点流逝,这样的念头出现得愈加频繁,她融入着大唐的生活,竟一不小心真化作了画卷中一笔人物。
本该如此,本该就这样过下去的。
可当中秋时节,几人搬家时,仆役的一个碰撞,木箱的一阵散落,竟划出一样东西。
仆役惊呼,这是何物?
巧文去看,薛枝也应声而去。
这一看,竟将仿佛过了很久这样的日子巧文从梦中惊醒。
犹如一声笛声,此刻高奏而起,宣扬着不属于这个时代的调子——
也同样带着不属于这个时代的高鸣。
盛唐华贵的衫裙在灿阳下如铺设了世上最烈的色彩,这件最初的尝试,拙劣的针线缝合着初来异世的挣扎,忽然,像一根细针扎破了不属于她的美梦。
薛枝似乎也想到那段时光,看向巧文。
她静默着,也同样看着那衫裙。
似乎忘记了什么东西。
有什么再破土而出。
近日,乐明那声,“女郎心境不似从前,如今倒是心如止水了。”
恍如在眼前。
远处高亢的大佛,低垂的眉眼。
巧文闭了闭眼,“薛枝?”
“在。”
“咱俩当初说什么来着?”
薛枝看去,高阳当空,却不似那般热了,带着秋的阔,清。
他笑道,“说要开大唐最大的衣肆的,像我阿耶阿娘那般。”
巧文扭头,“你说咱俩是不是有点忘本了?”
薛枝仍然笑笑,点点,“有点。不过,得照谁说的话了?依阿娘的咱就是过得这般日子。”
巧文低头,拧眉,思考,再抬头,脸上一直若有若无的微笑,“那得按咱俩。”
薛枝头微地一晃,“那肯定。”
两人迅速做了决定,很快,制定了行动——
这迟迟不来的第三步路。
扩大营销,多出新品,打造京城第一点子工坊。
这一步重点在于新品,要多,要广泛,要一口气使出全部力气。
这步路的最后在于将衣肆上升一个等级,从“哎,她家就是做那渐色裙的!”转变为“哎,逛逛巧娘子家,去看看有啥新品?”
这一步上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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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在京城人眼中的印象从只卖渐色裙到有事没事就要来转一转,从小有聪明到衣裳届风向标,如京城落霞珠宝行般,如知味书肆般,在行业里是个权威的存在。
这一步的关键——
在于能和那几家大衣肆并头齐驱!
搬家新定,新院落坐落靖安坊,与寺院隔两条街,里面尘木正秀,草木皆枯得比那花晚些,看着很是清净淡泊。
院落一株枣树歪歪长着,巧文慢慢移到枣树下,趴在案上,透过树隙去看高高的天空,残缺的白月挂在那里。
午后有些疲敝,但正是思考的好时候。
这一步要眼花缭乱,要广撒鱼,要让人接也接不过来。
可也不能一下太乱。
没有次序,没有深入进去,凡都打个过场,那是不行的,最后只留下花样多的印象,这名声也有些,但上限却极被拉低了。
这个多在于一件接一件,让人觉得底子深,有实力。
短时间一件一件打着王牌。
一件戳中人的心了,入了各家眼了,谁知一扭头,哎哟,这个也好!
如今住进了坊里,报时鼓也应声响起来,一睁眼已是未时,南市坊门已开,巧文跟随大众渐渐入了坊里,生意兴隆不时有外省来客风尘仆仆来到衣肆,点名要件家乡只闻其名不见其色的残色裙。
薛枝前去整理家具一应事务,他是大户人家出身的,对这里面的讲究比巧文要更明白得多。
虽薛枝仍想两人同去,“你去见见,日后免不了打交道。”
可她婉拒了,“算了,我要宅着。”
如今衣肆有了两个小役在前门管账,也无需二人亲身上阵,一切稳定下后,均按部就班运行着。
除去每月从江南其他州府采买料子实在麻烦,其他已无甚需烦心的。
巧文呆在衣肆里,最爱做的便是躺在对窗的那个小榻上,夏日时常有清风从里面吹出,凭着这扇窗子她又可饱览世俗人情。
挪了地方,可心思变了,便不如以往那么悠闲了。
巧文呆楞着看着街上来往商客人群,心里硬生生想着怎么创新?
哪些花样是可以使出来的?
巧文后世小店在她眼前呈动态排列,汉,魏晋,唐,宋,明,甚至旗袍也有了,这些衣式一个个从衣架上飞入街边行人身上。
仿佛一张时代衣式图,里面各样人群穿着不同的衣裳在绿叶凝固的窗子外行动。
那舞女自动换上魏晋敞领窄臂大袖,那袖子好不张扬翻飞,浓墨重彩。
那一看官家女气派的女郎,一身端庄襦裙上衣下裳,一步步走来。
那手拿唐刀侍卫则一身飞鱼服上身,挺应景。
可跨度太大。
她没把握。
这来来往往的人群一个个从眼前飞入,均披上了巧文想象的色彩,令人难以下手。
选择看似颇多,但一个新鲜的,切题的入点难找。
一件衣裳不能凭空出现,要如渐色裙般,有基础,在间色裙上只变了变色彩,这才轻易被人们接受。
她无权无势,若冒昧拿出个大不相时宜的衣裳,无人做背书,终是突兀了些。
即便这后世齐胸衫裙也不是说拿就拿的,连接受度最高的渐色裙都经过一番轰烈的宣传才走进千家万户,这齐胸衫裙的切入也必然要花一番心思。
一句话,衣裳与当世要有重合,从衣式上,从思想上。
在未真正取得衣裳届风向标的名头前,这些衣式她拿不出去。
奔走的人群换上一件件奇特的衣裳,这变幻之人欲从其上找到话题度,找到可以切入的一个剪影。
15. 第十五章
落叶飘下,进了窗子,缓缓坠落眼前。
“巧娘!在吗?”
一声呼喊将她从看晕了眼的境地拉出,她回头,李佑郎正携了美酒美食前来,门口光线射入,只留他一个虚影。
“在呢。”巧文眯眯眼睛,从榻上起来。
“哎呦,慢些。”
一时做得久了,腿发酸差点倒地,李佑郎连忙一跨步,巧文却扶住了案几先站住了。
她笑笑,伸个懒腰,打招呼,“你回来了。”
李佑郎那日在寺院与薛枝所说不是闲话,在衣肆新开没多久,他便真来了。
可巧,衣肆竟真有适合他的活计——
督送南北往来布料采买。
以往薛记作为全国首屈一指的大店,有专有武行押送,况且各州府均有管事,采买布料这些当地人事便与本地布坊提前打了照料,武行只负责路上一应往来。
如今他们自是不能雇个武行,可眼前现成的人凑了过来,不用白不用。
自此,李佑郎信心满满上路了。
布料一行不比日常衣肆经营容易,哪家货足,哪家缎子好,哪家与薛记旧有交情,全凭三人挑灯夜烛,听薛枝一件件掰碎了与二人讲会。
可生意场上的事哪能一张嘴便说个明白,尤其布料一行,这料子的讲究更得亲眼见一见摸一摸才来得实在。
可怜三人衣肆倒开得顺利,但于布料采买上涉足了水,偏偏日常又离不开巧文薛枝二人,只靠李佑郎一个慢慢摸了过来。
许是江南水程风光秀美,这一路日夜兼程,竟还让他白了回来。
李佑郎喜酒,特别是葡萄酒。
他总爱带上两壶随时吃到。
巧文曾问,“为何偏偏是葡萄酒?”
他只吐出两颗大牙,“哎——价钱低廉。”
前店来了客,巧文迎他上了二楼,这里存着布料以及衫裙补品,在薛枝的收拾下也是雅致清和。
“你这般可见到了薛枝所说那余杭大掌柜,这杭锦你究竟有没有拿到?”
李佑郎闲闲一坐榻上,向后靠着,“莫急——”
他笑着,“先容我歇一歇。”
这里也有几扇窗,比之一楼更是绿意一片,是个大通间,四面光争先望西面这道窗打来。
没事时巧文更爱在一楼听人声,薛枝则更爱在这里读些闲书。
巧文将他采买的食酒铺设在案上,笑看着他,“你这一去可有没些新鲜事?”
她一时想不到很好的切入口了,衣式多,却不知从哪里下手。
常说行万里路,这般许是启发灵感的时刻。
巧文本想听李佑郎说些江南趣事,各地风情,谁知却说中了对方的心坎儿上。
李佑郎转过眼来,就这样靠在榻上,眼直直望着她,半响,一笑。
“还真有件,就是不知如何该于你说。”
巧文偏了偏头,“何事?”
“这……”李佑郎忽然一改坐姿,身子前倾,胳膊支在双手上,思考着。
他抬眼,问,“若是有个大生意,你愿不愿做?”
巧文拿了桌上美酒,点头,“自然。”
“但若是那人有些权势,你可还愿做?”
巧文奇怪瞥他一眼。
求之不得。
“当然。”
李佑郎又问,“你当真愿意?那人……”
巧文打断了他的话,笑道,“四郎,我知你顾虑。”
“虽说与权势打交道自有多处受阻,但我与薛枝不想止步于此,当初干耶干娘之事犹记于心。”
两人从没提过,可均知当初之事没那么容易。
李佑郎看着她,听她讲着,“再者,我自己也是想飞的。”
她笑一笑,似乎觉得这话有些奇怪,正想改了。
“我明白。”李佑郎仍看着她,饮一口酒,“我知你意思,你说下去。”
巧文看他一眼,一边捣鼓桌上茶具。
她这个外来人做不了别的,只能借这独一无二开放风气,包容广博的女性气息,为大唐添一抹光彩。
衣式演变渐次,等她,若能再见到百年后的大唐,那时不知又会演变出何等华丽衣裳来。
那说不定巧娘子衣肆早已没了,只留许多衣裳仍在世貌上流传。
老祖宗的东西,迟早要还回去,在这之前,就请让她先沾一沾利吧。
她想着,说,“我还想做出好多好多衣裳。”
“然后让它们走向大唐每个角落。”
“连西域……”
她顿住,若有所思。
“怎么了?”李佑郎问。
巧文抬眼,看向他,眼里是一些压住的亮光。
“四郎?”
“嗯?”
“你说回鹘是不是来朝十五年有余?”
李佑郎没管这奇怪的走向,他支在胳膊上,回,“十八年了。自从那一场战败,先帝便与回鹘结好。”
巧文慢慢站起,窗内竹帘被拉下一个空隙,“我怎么从没见过回鹘人呢?”
“巧娘,他们俱在南市东段呆着。离咱们这里横跨一个市集呢。”
巧文听着,脸上是压不住的笑意。
瞧瞧。
这不切入点有了。
回鹘装盛行于巧文时代的中晚唐,到了这里,同样,一切都被提前了。
初唐第二代女皇平定西域一方势力,连着吐蕃也在女皇回京时顺带打了一仗,自此吐蕃与唐结好十五年有余。
论这些胡人,如今十几年过去,往日恩怨淡去,几国之间来往十余年,商贸也渐渐频繁起来,正是胡商大批来京之时。
这回鹘装衣式上合于圆领袍,思想上又有了民间胡汉友好为基础,正是大批引入胡风之刻。
即够新奇,又不受阻挠。
巧文心下一定——
这,回鹘装,便是她的第二连招。
齐胸衫裙便是她早已准备好的第一招。
此时,她忽然想起李佑郎方才所说大生意,一惊。
现下还有更重要的事做。
她回身,在对方感兴趣期待的视线里坐下,很正经,问,“方才你说大生意?是什么呀?”
她抿口酒,丝毫未提方才偏题之事。
“你不说说刚刚在想什么吗?”李佑郎不放过她,问。
巧文扫了一眼,没见薛枝。
怪怪的,商量事的时候他不在,感觉少个搭子。
她略过,“以后再说,先说生意,是谁介绍来的呀?”
“你在等薛枝?”
李佑郎往后靠去,榻子一响,笑道,“你就先和我说,又如何?”
“……行吧。”
主要是习惯了,薛枝那一副总是风淡云清的样子让人感到安心。
这不是个人气质使怪嘛。
巧文简单简述完毕,以为终于可以谈到大生意了。谁知李佑郎来了劲了,要看看那齐胸衫裙。
……
折腾到薛枝回来。
三人终于静心在案前开始讨论那笔大生意了。
“你们可记得那日戏场见王选一那位贵人吗?”
薛枝抬头,“便是她?我记得是左金吾卫司阶,她……来作何?”
“莫急。”李佑郎从容不迫。“我谢绝司阶后,她仍留我府上供职,应是筹措明年武举之事,不过我已不大去了。”
“谁知,今早我回洛时先去武行一趟,见了司阶,她见了我,倒不知如何又想起你来。”
他看向巧娘,“你呀,名声可真是大到宫里去了。”
李佑郎笑笑,“也不知那戏场子占了几分力。她把我叫去,问我可是在你这里帮工。”
“我回,‘正是,平日我在各州采买衣料运至衣肆。’她便笑了,说我放着府里职位不做去当个船夫小郎,我便也笑笑,借此向她举荐了你。”
巧文有些激动,正瞌睡呢,这不送枕头来了。
要是有官人能穿了她那衣服,何愁没有话题!
她催促,薛枝笑看她一眼。
李佑郎接着讲,“随之她就问,‘巧娘这衣肆可还有别样新奇衣裳?’我哪敢回没有呢,刚才还把你说得天上地上独一份呢,可我也不敢打包票啊。”
李佑郎看向巧文,“你当初还没和我说齐胸裙回鹘装之,可又想起你那琉璃裙,便只好充了上去,末了,生怕不妥,又告诉司阶,说不知你愿不愿出,那裙一直未曾出卖。”
“然后?”
“再然后司阶还是很高兴,说无妨,她也听说过那衫裙,便让我问问,若卖,出多少金都可。”
巧文激动站起,面对着李佑郎,很是兴奋。
李佑郎笑笑,“怎么样?看你是有意了。”
“何止啊。你可真行,上来就给个大招!”
“何是大招?”
“哎!”
“讲不清楚,你就认为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罢了。”
李佑郎大笑,巧文脸上也是兴奋的神色。
唯有薛枝从听到那回鹘装时面容便一滞,听她二人说些他不知道的事情,随之一人越说越尽兴,一人越听眼眸越亮,只他愈加被排斥之外。
面色也越来越忍不住。
似乎有几刻冷意没抑制住,现了出来射向某人几次。
可对方均未察知到,眼见两道身影越来愈近。
“啪——”
一声清脆的声响。
两人一愣,低头看去。
薛枝笑笑,几滴酒水溅在眉上缓缓下落,他正正看着二人,笑了。
“恕罪。”
“手滑了。”
李佑郎拍拍衣角,将水渍溅下去,笑笑。
“无事。”又问,“三郎,你觉如何?”
巧文觉得气氛有些不对,她看向薛枝,可对方没再看她,只拿了衣袖擦着脸上酒液,回了李佑郎。
“甚好,我竟不知你也有空口说瞎话的本领了。”
李佑郎拥着他,“这不和你学的吗?”
距离若有若无被拉开,对方整整衣袖,“我?”
鼓声此刻又响起。
“我可没这本事。”薛枝看了过来,脸上忽然有了些笑,“我就做不到你这般。”
“那,你多于我学学?”李佑郎回他,又对着巧文笑,“巧娘,成了,我功劳你可要算一算,不为别的,距你所念,又近了一步呢。”
这话本没什么。
可此刻巧文听了却心里一突。
她抬眼,薛枝正静静看着她。
“咱们今晚找个地方,这一路赶得急,都没怎么吃饭。”李佑郎去看天色,也至日落,天短了很多。“怎么样?”
过了好一会儿,薛枝才移开视线,轻声说,“不了,我今晚有事。”
李佑郎眉头惊讶一撇,划向巧文,只见对方也是同样神情,看他过来,笑了一笑,“我也是呢,改日吧。”
“……行罢。”
“那衣肆?”
薛枝理了理衣袍,先走在前方,“即刻便关。”
巧文没说什么,点点头。
李佑郎也只好随了二人,收拾包裹下楼。
今日巧文欲带些料子回去,放在院子里,有些多,但也不重。
她挎到肩上,还没落背,便又离了去。一看,薛枝已拿了大大小小几个包裹衣袂带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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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在了前列。
她连忙跑上去,跟着后面,李佑郎在身后关门,等合了门臼,已不见了二人。
在原地看了看高挂的夕阳,也回武行了。
薛枝回了院落便入了屋门没有出来。
左右她还有李佑郎打包的饭菜吃着,那这夜晚,便无其他事了。
巧文在院落坐至良久,一人对着饭菜也无甚胃口。她坐了很长时间,等到太阳下山也没将那些饭菜吃完。
薛枝房间烛火已灭,看来已经睡了。
往日不会如此早。
两人均是在院里直待到三更天才回。
来了这里,熬夜的习惯竟还没有改掉。
巧文看向东侧薛枝那间屋子,还是将饭菜收拾了。
不久——
谁的门外。
响起一串敲门声。
“薛枝,薛枝。你睡了吗。”
“还没吃饭呢。我热了热,你快来。”
声音很小,仿佛不想被人听见似的。
无人回应。
那声音又敲了敲。
像是沉了下去,却还咕噜冒着泡。
一阵窸嗦,什么被放到地上。
门臼上响起微小的弧度。
巧文在外面小心翼翼。可使不上劲,门就开不了。门要想开,得有很大劲。那动静太大了。
手似乎在门上将离将去。声响也小了起来。巧文犹豫着,手也徘徊。最终还是撤离了那扇门。
就在此时,一道很刺啦的声音在两人之间划开。
她抬头。
薛枝站在门后,一身中衣,头发从结上散乱,一身疲惫,脸上还有些洗罢的湿意。
“怎么了。”
声音很轻。
巧文看着他,一时竟不像认识之久的熟悉之人,二人一直在一道界限外,从未越界。
这是第一次,巧文在合理之情外,与他对话。
声音噎在嗓子里,一时来不及说,指指地上。
薛枝看去。热的饼,菜。
他抬头,似乎是真的难受。
“我不想吃。”
巧文找回了声音,连忙道。
“我还煮了粟粥。”
她一动也不动看着薛枝,生怕他有一丝拒绝。
两人对视片刻,空气也凝滞在这里。
薛枝看着她,月光打在脸上。
看起是个很文雅,很听话的少年。
“……好。”
巧文松了一大气。
哄好了不是。
这薛枝还是年纪轻,脾气好。
不管有什么事,两人这搭子关系岂能轻易破碎?
巧文看着薛枝一口口喝完了小米粥,此顿饭安静得很。
若是平时,巧文会叽叽喳喳,薛枝也会掺合着大笑。
他之前是食不语的,何时便改了去。
她提起话茬子。
“那司阶,我想齐胸衫裙倒是可。”
对方听了,继续喝饭。
“可。”
巧文又提起回鹘装。
一声轻响,勺子落碗。
对方擦了擦嘴,望过来。
“什么是回鹘装?”
“就是回鹘人那穿的衣服。”
“我不知。”
巧文见他理人了,很有兴味给他解释。
“就是类似圆领袍般的男装,你见南市西端那些胡商便有人穿的。”
“我去的地方少,不如别人般有见识,却不知呢。”
他轻一笑。
“……”
巧文确定他是故意的。
这话没法谈了。
正尬在那里时,对方又接上了话。
“若是北街那几条胡街,我也曾是去过的,倒不知那翻领且下长及地的艳色长袍,便是巧娘所说?”
“是啊是啊。”
巧文点头,很激动。
你终于不犟了。
薛枝这不像你啊。
对方继续发言。
“只是巧娘也不知听谁所说,胡人怎会在西边呢,前几年便搬至北街了,这人倒还有趣,如此信誓旦旦给人胡扯。”
他一笑,“下次你可别找他啦,绕了远路可是很辛苦的。”
巧文只能赞同,“都找你。”
她明白,薛枝或许是对他率先对他人讲了衣肆规划的不满。
哪有这样的,合伙人都不知,竟让一个旁人说了出来。
这信任呢。
只是李佑郎也是两人好友,她本以为没什么呢。
也许,等以后,李佑郎彻底加入了,会好些?
他不是说也要来吗。
薛枝应不会有多大意见,至小好友。
衣肆今后定要开分店,如今李佑郎照管水陆运送,三人分工倒也协调。
哪天,两人亲自跑一跑江南,他便以三把手看着京洛了。
乌鸦一声嘀咕,掉落许多叶子,她这才发现有些冷了,不由缩缩衣袖。
“你……是回去?”薛枝问着,“还是再坐一会?”
巧文感觉自己在期盼第二个答案。
手里的衣角皱了皱。
“再坐一会儿?”
“……好。”
身子一轻,一件袍衫扔了过来。
衣角有些皱。
“披一披吧,省得进屋拿了。”薛枝笑道。
巧文点点头,盖在身上。
也回,“是啊,怪麻烦的。”
“进去了,谁还想出来呢。”
“正是。”
夜色高深,二人谁也没回。
一言,一谈,又是一夜。
16. 第十六章
翌日,起来时,二人一如常打了照面,一同洗漱,一同吃早点,回来时往寺院一转,午时便携了衫裙往南市去了。
这日,两人叫来李佑郎,补了昨日的一席酒,商讨那齐胸裙之事。
按巧文所想,这齐胸裙正少个契机,一个面向大众的方式。
如今这司阶看似是为一件心宜衣裳发愁,她这般人物并不会拘泥于衣式,定有外力迫于她这样做上,无论如何,这件衫裙出席的场面不会低,这正合巧文之意。
让齐胸裙自上而下流传开来。
果真能如此,衣肆地位必会高起来。
此番,在名而不在钱。
同时,回鹘装的宣传也势必要在路上了。
一方从宫里进发,一方从民间兴盛。
错落开来,不必担心重合混乱。
当两方交会之际,民间觉得衣肆有实力,上层觉得衣肆果真新奇,才去齐胸裙,又来回鹘装。
将这些一一告知李佑郎,对方无甚意见,赞道。
“可,今日便随我见了那司阶罢,她催了两次,看来正急呢。”
两人一对视,薛枝问。
“现在?那衣肆你先看着?”
“嗯?”
李佑郎惊讶,疑惑。
“这不得我和巧娘去,我……不得向司阶报一下?”
“无妨。”
“一样的。”
李佑郎看看巧文,又看看薛枝,一顿。
“好。”
就这样决定了,两人交代过一应事项,李佑郎也均已明白。
申时,通送仆役回来,几匹马携了两人进了修文坊。
这司阶应是世家子弟,凭资荫做了官,家宅甚是庞大,这马一路直行,进了几道回廊,几处阁台才停在一处高亭旁。
“郎君女郎,请在此等候,我家夫人马上便来。”
“劳驾。”
巧文小心下了马,她还刚学会没多久,一路薛枝也时时看着。
两人下马上了亭,没过多久,几声笑声传来。
二人肃立等候。
眼前花叶繁多,遮住了视线。
忽然一只手拨开叶从,从此便直来了十几位女郎。
见了薛枝也无甚颜色,只看了巧文轻轻笑着。
“这便是巧娘子罢。”
一个性子热烈的扑了过来,拉着刚说话的女郎,直在巧文眼前瞧。
“你可知我?哎,定不知!可那戏场里我可看了你三天呢!”
她比出三根手指,好不委屈。
“我想去见你,让你给我做些好看裙子,结果就被阿耶罚在家里读书了。”
人群一阵打笑。
一人渐渐走了上来。
“丽娘,不得无礼。”
那叫丽娘的一哼声,一插腰。
“我怎么你了?”
“就你今天直扫我的兴!”
“哎呦,丽娘,你书也读不过,投壶也输了!怨不着旁人!”
“你——”
真是好不欢快的气息。
崔如安这才上来,巧文看去,是个端庄大气的女子。
广额宽颌,带着大漠无垠的黄,身穿一身圆领袍服,腰间佩剑。
一副女将军的形象就这么冲进巧文眼里。
她一愣,反应过来,上前一礼。
“见过司阶。”
“不必多礼,二位请坐。”
“哎呀呀,坐吧,崔姐姐人是最好的,在这里不必客套!”
“巧娘?你可知找你来干嘛?”
人群你一言我一语,把司阶吵得无奈,最后干脆把人都轰走,只留三人清净。
崔如安拱手,“怪罪。”
“今日这些女郎听你要来,一拥进了府门,正是闲不住的年纪,恰逢休沐,便也没赶走。”
“巧娘你可知,如今在这些女郎眼里,你头一等人物呢!”
“不敢不敢——”
“莫谦虚了,那戏剧我在宫里也看过,圣上可是龙颜大悦呢。”
“连凤阁那些老古董也怕是听过你的大名呢。”
巧文笑笑,继续听下去。
司阶让人上酒,几人换过几盏,她才谈及此行。
“二位一路奔波,我便不长篇续坠了,此番是为吐蕃朝贺之时见礼所穿。”
“前几日吐蕃来信,年底使团便要朝贺圣上,一同前来的还有北边的突厥部落,回鹘一族,甚至东边那高句丽也要假惺惺来此。”
“此次来朝,圣上选了几人特备此事。”
司阶大气一笑,一饮酒。
“某虽不才,但也选入其列,经郎官调协,负责射箭一行。”
“这射箭无甚可说,左右我勤加苦练便是。谁知那日演武场比试,圣上来了。”
“她见四周只我一位女郎,大笑,定要我当了头面代整个部团亲迎这各国使者。”
巧文敬佩看着她,短短几句话,看似轻松,谁知里面隐藏多少艰辛。
司阶继续道。
“咱不是想着既然圣上看重,那就得拿出个样子让各国瞧瞧。难就难在这里!”
司阶一叹。
“司阶有何之难?或许小女能效劳。”
巧文问道。
司阶看着她回。
“难在这脸面上!”
她压低了声音。
“谁不知回鹘一族女郎甚是华丽,咱也不是说在意这些,只是不想在上面丢了分。”
“圣上不在意,不代表咱们就可以不管,这些年圣上追随先帝几征高句丽,宫里一切以简朴为主。”
“可如今时候变了,此次诸多国家来使,正是一展我大唐兴盛时刻,不能比了下去!”
“这些天,宫里绣娘紧赶慢赶,今年进贡的锦缎怕是都要花去,几位郎中亲自操持这礼度,一丝一毫均亲自过验,可想而知,大家都攒着一股劲展露一把。”
“值此时刻,我不说代表整个部团,但我想自己这份也要好好争一争。”
“这些天,我到处寻集京城衫裙工匠,但拿到那大堂一看,总是缺了些味道。”
“我正愁苦呢,正想要不算了,就一身麻芥又如何?我大唐也不会因此减弱半分!”
“可今日,女郎派人回信,我心已是一喜,又知女郎竟已有所准备,便顾不得礼数,劳郎君女郎赶马奔来。”
崔如安笑笑。
“我代不了大唐荣辱,但我还是想先尽了力才行。”
如此巧文与薛枝已站了起来,真心一揖。
“我亦想为大唐增一分荣光,请娘子看验衫裙。”
崔如安点头,笑意满面,正带二人欲去阁楼,树叶一动。
“我等也愿为大唐效劳。”
几位年纪小的女郎躲在绿丛中,此刻再也忍不住,扑了出来。
“我们也要看!”
“是啊,舒姐儿她们早已上去了!”
崔如安揉揉额头。
“行行行,咱走罢,莫让娘子郎君久等了。”
巧文被女郎围着上了楼,这里盖得高,看得整个府宅植被茂密一片,小桥流水,亭阁楼台,正是兴盛人家。
到了楼上,薛枝被引去另一房等候,十几位女郎便在一处看着。
司阶从来便是侍女伺候,从没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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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前扭扭捏捏,可此刻,被十几双火辣的眼睛盯着,饶是她,也有些害羞。
“罢了,你们外间等着,我与巧娘换过再来。”
众人望眼欲穿,却还老实等着,几个大侍女见此拿了瓜果先让女郎们安心等待。
里间。
崔如安一层层褪去男装,被巧文再一层层披上。
等换完了装,这才发现,司阶男装进来的,里衣还好说。
可发型,靴子,均不时宜。
于是外间,就看到露了一颗毛茸茸的小头,眼睛亮晶晶的。
“众位女郎?谁会梳妆?”
……
空气先安静了几秒,倏然爆发出剧烈闹声!
“我……我!”
舒姐儿最先自告奋勇,巧文还没来及说,便小跑进了里间。
一声惊叹,像是开了的沸水。
这壶子将要按捺不住。
倏尔,另一女郎也忽地站起。
“嗯?”
“她们没簪子啊?我这簪子好看呢!我去送!”
潦草一句话,趁大家没反应过来跑了进去。
“可知,这么美的衫裙,到时脖子空空的,这不像回事啊?这,我去给她送去。”
又两人牵着手朝里奔去。
“呀,花钿!这……我去送!”
“玉钏!”
“啊,耳环!”
“我我,我也去!”
没几刻,厅内人已经空了,大侍女缓缓踱步至其余几人旁,开口。
“咱们还去不去拿饰品了。”
“……”
“不了,还是在这里等吧。”
一人答道。
大侍女笑笑,一旁另一人赶至身旁,喘着气递上手里的东西。
“走吧,拿来了。”
刚刚答话的人默默看着那双精美高履云绣鞋。
“司阶缺上鞋子,我去给她送去,你们在这等罢。”
目送她进了隔间,里面不时传来叽喳的笑声,一派欢愉。
不久,巧文被推了出来。
“娘子,你便等着罢,看我们如何装扮!”
巧文笑着回应。
漏钟一点一点滴过,香也一截一截燃着,两刻钟后,一女郎出了隔间,站定,敲敲门槛。
“嗯——”
正是第一个进去的舒姐儿,她清清嗓子。
“巧娘子。”
她推开屏障。
“不负衫裙之美。”
这衣衫美极,女郎便也用最好的装饰去配。
最后,呈现在巧文眼前的,便是由众女子共同妆点出来的——
这完完整整的盛世大唐的风韵。
时代的事还需交予时代去做。
巧文这衣衫,正如穿越了历史横河,落入了最正确的人手中。
没人比一群盛世的娘子们更会妆点盛世的裙衫。
甚至,那已到胸上,该露出的却被更保守的巧文缝上了的胸脯,在几个女郎们笑嘻嘻地拉扯下,还是展露了出来。
众人之意,女子本为美。
又何需隐隐藏藏。
衫裙宽大华丽,上面图案张扬着,狂放着,是的,便是这么富贵,便是这么雍华!
那丰满的牡丹竟能开出半身的姿态,无需躲在小得要隐藏起来的花瓣里,还需重重叠叠埋没了身影,生怕你看得到,瞧得上。
让人最注意的,是那头顶高高的峨髻!
这群娘子,怎么真的这么懂装饰,不管是千年前,还是携历史归来的千年后。
巧文看着,只作一句话。
对味儿。
17. 第十七章
离年底还有月余,巧文必须做打算了。
万朝来贺,这热度自上及下,怕是会持续个一年半载。
她当然不想错过。
到时胡商着装是个热点,即便不是,巧文也要打造一个。
凭空创造价值促进消费,后世钻石的营销案例犹记心头。
这次无需费多大力气,巧文只要将这个现成的热点推到众人视线,再迅速拿出备好的货,老老实实先赚着钱,待其他衣肆跟上趟,她已赚得盆满钵满。
巧文笑得脸已合不上了。
一旁算账小役见了,也是有些纳罕。
他还没见过东家此番自信爆棚的姿态,若是戏团以及刘生那些人,便见怪不怪了。
他们甚至还会隐隐兴奋,不知这小娘子又在打什么鬼主意?
巧文眼咪得很弯。
她想到一箭双雕之计——
借回鹘装扬齐胸裙之名。
这其中有两样,第一乃是回鹘装,第二便是两者之比。
前者要解决的问题是,回鹘装为何物?为何要与回鹘装比?
总结一句话,如何为回鹘装造势?
不日万国来朝的消息便将传至大唐每个角落,随着此消息一出,她的宣传便可开始。
这次,她可用上王五娘的酒楼。
酒楼最是消息灵通,又是人们聚集之处,交换新闻,谈天说笑,不必宣传,人们到时口中必是满嘴“吐蕃”“高句丽”“西域”。
那么如何让观众注意力放至回鹘一族着装上呢?
巧文想到科普。
后世不少图文内容短视频均以趣味科普积攒粉丝,效果很是不错。
不要轻估人们的好奇心,求知欲。
这样的内容既有趣又拓宽视野,人们都愿停下几秒去看一看。
当下亦是如此。
更甚之,消息闭塞,信息差极大,许多民众连大唐周边几个国家也分不清,对其民生风物更是一无所知,所知内容均是他人口中所复述,再回去重又向他人复述。
此时,若是几人到了酒馆,正想一饮而过,来个闲淡下午,他们谈论着最近来贺之事,一抬眼。
“呦!那是何物?”
只见墙上菜谱画俱已换成了一幅幅有趣的人物图。
一瞧,各式人物穿着古怪,挑骆担马,正从一条条古道向东而行。
上面几个大字一行小字,正是不识,此时有个明眼人一喝。
“那不是波斯人嘛?!”
“什么什么?波斯人?!”
“你又是如何得知?”
“哎呀呀,那上面不是写着的吗,波斯东行图,下面还有一行小字呢。”
“说着波斯人正驮着酒器金银杯盏望咱们这里来呢,已到了龟兹镇了!”
“龟兹?那还有多久能来啊?”
“我看看啊,上面还写着呢……再有半月能到沙洲,再往东便是凉州,哎呦!”
底下人抻着脑袋,一个个面含激动,催促。
“李老三,你别打官司了,快说,接着呢!”
“快点快点!”
“莫急嘛,从凉州往东就快了,再走二十余天就到西京了呢!”
有老汉低头思考一瞬,抬眼,算着。
“哎,也就是要走将近三个月呢!”
“可不是!”
“谁能想那胡人来咱这儿得走这么长的路!”
那李老三被人拥着,一张张画解释过去。
“这里,你能看得懂了吧?那大胡子的像不像你!”
众人一阵笑声!
上面这张看着眼熟,一瞧不就是南市北边那几条街嘛。
这上面应也是刚才那波人,来到咱这儿买东西来了。
“我给你们念念啊,这张画写胡商贸易图,就是说波斯人喜欢卖给咱们宝石毯子琉璃,咱们给他丝绸瓷器……”
“还有波斯毬!”
“这个我见过!俺家主人就有一个!”
“去去去,这俺也知!”
“继续说,老三。”
“中,那我就说下去了。”
“这张呢,噫——”
李老三露出疑惑表情,再看一看。
“这倒是不曾见过。”
“上面写着大食国,你看看这头上带嘞帽子真是奇怪。”
“我还没曾在神都见过这种人嘞……”
“莫贫莫贫,说不定这回他也来了!”
“……还有那里!”
“……”
民众已知晓各国情况,知其风物人貌,随着日子将近,这参与感也会愈来愈强。
如此泱泱大国!
不日,便全来我大唐朝贺!
定要让那些外族好好看看咱这儿!
就这样,以科普之名挑起观众兴趣,等众人熟悉这张贴画,渐渐就可以延展至其他方面。
至此,舆论权便要发挥作用了。
当对某个方面阐述更多,民众便会以其作为特点,更加关注——
昨日见南市有咱汉人郎君女郎,均穿了一身回鹘族服饰,甚是好看!
那得多少钱啊?!
人家一看就是富贵人家的,你操这心作甚!
万国来朝,官府必不会阻拦这股胡风,况,以当今圣上包容,看罢只会欣然一笑。
国力强大,穿个胡服自是如何?
到时,宫里的齐胸衫裙再由上到下铺开,一句话——
大卖特卖!
进了衣肆买了衫裙,再一起瞧,正是回鹘袍,买!
大食人白圆帽,买!
……
渐渐,巧文目的便达到了。
此次来贺,她将如那些使团般,也不负此行。
想象很美好,只是一看进度条,为零。
巧文只是暂做此规划,真正实践未必如此顺利。
司阶那裙不知会如何,来贺之日是否出彩,上层女郎见了是否欢心,若欢心,又到如何地步?
人们真能接受胡服,到时官府是否会阻拦?
此世的大唐,会买历史那个大唐的帐吗?
中古时期天气偏暖,已至十月末,仍是单衣薄衫出行。
去了夏的热,来了秋的凉,瓜果丰收,正是一年好时节。
巧文一袭短衫多色裙,发髻高高螺起,趴在窗台上乘凉,此时店内客少,只有短暂交谈声,楼上木梯吱呀响起,薛枝下了楼来。
夏乏留下的午睡存了下来,他洗罢脸,见巧文坐至榻上,外间杨树一夜发黄,飘了几叶进来,衬得那少女如此沉静,不欲惊了这画。
谁知,脚步声还是出卖了他,巧文扭过头来,正了正身。
“你醒了。”
薛枝走上前去,划落飘来的叶子,其中有落在衫裙上的,便也轻轻摘了叶柄放至窗外。
“在想什么?”
薛枝问。
巧文安静回。
“无事。”
薛枝明显不相信,说道。
“我知你在想事。”
巧文摇摇头,抬头看去,对方已然做好了倾听的姿态,一顿,只好笑笑。
“其实也没什么,就是不知事成不成。”
薛枝听了,明了。
“原你在担心这事啊。”
他一拖,声音却很轻。
“也……不止这些呢,我还想了个好点子,也不知成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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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
巧文继续开口。
“我想到了另一件服饰,与你有关。”
“与我有关?”
薛枝明显来了兴味,许是谈及自己让他有些惊讶,眼睛也亮了许多。
“倒不知何事?”
他想着最近身上又何特别。
“其实也与李佑郎也有关……”
飘扬的衣角停了下来,薛枝慢慢转过来。
“就是与你们男郎皆有关,这次的叫做——”
“飞鱼服。”
巧文看着他,道。
“薛枝,我想再做件飞鱼服,为衣肆加码。”
薛枝没管其他情绪,很平静,问。
“何为飞鱼服?”
巧文也想过,如何将后世以飞鱼服为代表的贴里和曳撒讲清楚,最后,还是放弃了。
飞鱼服的形制由元代汉化演变,这该如何讲?
她想一想,还是不那么细致了,就以飞鱼服统称。
“飞鱼服就是……一个名字,因为上面有飞鱼纹。”
“哦?”
薛枝笑问。
“这样我就更不理解了,巧娘,怎么单以鱼纹命名呢?”
巧问的说法奇怪,有很多纰漏。
最大的一处……是语气。
她好像从不说“我”。
两人谁也没发现,或许有人察觉了,但他只想挑最轻的一处说。
于是,巧文很容易回。
“因为飞鱼……飞鱼令人印象深刻。”
薛枝唇动了一下,只是什么也没出口。
他看着巧文,话题还是带过,笑问。
“何等式样呢?”
说到这儿,巧文没什么好隐瞒了,滔滔不绝。
“首先的特点,它下边是很多褶子的,一圈一圈的,就像女郎的裙衫般!”
“它行动便捷,整体端庄大气,都不敢想象司阶那样女郎穿上有多么好看!”
巧文说着,也是才意识到,谁说飞鱼服只能男郎穿了,这小裙摆,这华贵,这轻盈,不就给女郎做准备的吗?
虽说是男装,但可从男装女穿开始。
“这次服饰变化很大,所以我认为还得从司阶入手,她是咱们现在能抓住的最有权势的人。”
巧文越说越激动。
“我想到了!齐胸衫裙司阶迎使团穿!室内嘛,到时也冷了,然后室外比武时,就露出这飞鱼服,哎呀呀,肯定好看!咱们不缺丝绸罗缎,到时司阶用上最好的料子,宫里绣娘又厉害,定比我做的好!”
“飞鱼服可方便了,比武也一点不影响!”
她简直想立刻再去见司阶了,将这服饰献上。
加码,加码,加得越多越好!
不爆这个爆那个!
人已经站起来了,一只手一拉,衫裙一摆又落至榻上。
?
巧文低头。
薛枝看着。
“你衣裳呢?”
“我衣裳?在,在身上——”
一声轻笑,巧文这才反应过来,慌什么啊。
飞鱼服呢,连个影都没造出来呢!
薛枝笑罢,低头一静,站起。
“别急,我去牵马。”
巧文也匆匆站起。
“去寺院?”
“是啊,好缎子都在那里做衫裙呢。”
“对了,也把四郎叫来吧。”
“……”
薛枝回头。
“去叫他先去探探信!”
薛枝一挑眉,离去。
直到二人出了门,薛枝也没回她。
马儿驾驾,灰尘散起,荡起的烟雾中,两人直奔靖安坊。
18. 第十八章
等到寺院时,李佑郎竟也在那儿,他将最后一批缎子送来,院里人都与他相熟,此刻,正在那说笑。
巧文来时,只听到最后半句。
“你们也忒辛苦……”
“四郎?”
李佑郎见二人,走了过来,“怎么现在来了?”
几人相隔一尺,高松映着眼前男郎,甚是挺拔。
“有件事,想托你去办呢!”巧文笑笑,看着李佑郎,又一转眼神,很是神秘,“不过,就刚刚,又有了一件更迫切的。”
“嗯?”
薛枝刚想解释,巧文忽然问,“四郎,你……身高几尺?”
薛枝惊讶看过来。
李佑郎倒是平淡,回,“八尺又余。”
“明白了。”
巧文身边么也没说,只留下这么个意味不明的短句。
说罢,她便进了院落,比划起来。
其余二人凌落风中,相视,却也什么好说的。
良久,李佑郎才转身,看薛枝,起话。
“去吃酒?”
薛枝笑笑,回,“不去。”
李佑郎又问,“那你与我……”
“没空。”
薛枝再笑笑,头轻地一顿,“哦,你去谈谈司阶口风。”
“快去罢。”
李佑郎看着地下细枝,脚踩踩,“好,待会儿。”
薛枝看过来,“天快晚了,快去罢。”
李佑郎低着头,手背身后,院落很静,有时能闻松针。
“不急不急,你们今晚便歇在这里?”
“……与你。”
“好罢,好罢,我走了。”李佑郎还是一踩松土,笑了笑,打了马离去,“不知巧娘做什么呢?明日我再寻你们。”
人走了,在此地也没甚意思。
薛枝进了屋,巧文正在那儿拿笔画图算数呢,他走去。
巧文轻一抬头,“薛枝?你来得正好。”
薛枝笑笑,走上前。
“你可知四郎腰长,背宽?”
?
。
巧文专心画图,一时没回音也察觉不到。
等了很时间,她抬头,“哎,天快黑了。”
她站起,动胳膊甩腿,一回头。
!
。
“你在那儿干甚?”
巧文走过去,薛枝便一直盯着她走来,“嗯?说话。”
薛枝在不远处榻上静坐,一个人呆在窗角照不到的黑暗里。
巧文在他眼前摆摆,薛枝也只是盯着眼前人脸旁,不动。
“你咋了?”
“身体不舒服?”
就在一只手将要探上去,衣袖摆过,手上一凉。
薛枝动了,他看看那人。
手里是热的。
他松开。
“你做什么呢。”是反问,也是直直接上了最初他进屋的话。
他想问的。
“我?”猝不及防的提问,巧文一时没明白他问哪个,想了一瞬,“我做飞鱼服呢。”
许也是累了,她也就着榻靠着。
屋内很暗了,窗子射出的光也是暗的,外面薄暮紫橙一片。
“你不觉得四郎身形很好吗?”
“飞鱼服就是给武将穿的呀。”
“我想,先依着他的身形做一件,一同去见司阶。”
“这颜色本是大红的,可四郎,司阶,都穿不了。”
“所以,我用了松叶,就如午时松林。”
“这纹样你觉得呢?明日便让绣娘缝制了,快些十日可完工。”
一字一句。
一言一词。
“好看。”
“我觉之——”
“美。”
薛枝慢慢站起,经过她身边时,看了看,一笑,出了薄暮。
巧文揉揉头。
如此啊,她便放心了。
李佑郎得知了巧娘要给他做衣裳,很开心,于是,窗檐屋下,两人一起量啊又量,哪里都搞清楚了,改改花纹,加加松叶,一笔一道,直至两人俱是满意,才递给等不及的绣娘动工。
薛枝似乎从来不闻,回了院落一睡,起来便又出发,一人来往经营。
常常马还没下,巧文问一起吃饭,言回吃过了。
天子已然昭告,年底万国进京朝贺,各项宣传事宜已然揭幕,正值此时,他一人来往应酬。
薛枝很忙。
他看起来很累,脸上的笑少了很多。
可巧文实在是忙不开,飞鱼服是她与绣娘一起做的,好些工艺离不开人,她实在没时间分担。
李佑郎有时也很忙,去了这里直奔武行,他或许不参加,但有些年少学子会去参与各国武比,他也常是一身汗奔向这里。
每人身上皆有重任。
连那街头小儿也不脏兮兮出门了,玩耍追逐有了不小的包袱。
短短几天,像是换了天地。
寺院,市贸,街坊,田园农户,一切肃穆庄重又稳步喧腾起来。
日子过得轻盈又沉重。
此时此刻,万众朝向,遥遥向北——
皇宫。
朝贺之备,秘而不宣。
众人皆知那齐胸裙之美,已将成宫中主要服饰。
却无一丝一闻透出宫外。
组织力可见一般。
有此衫裙,司阶近日俱是笑着出入卫门的,圣上并不知部团皆以换上此裙,这是臣子理应考量之事,无需报备圣上,只是到时她存意为巧文邀功。
如今,因着部团之用,宫外无人还敢穿此裙,生怕逾越形制,如此般,倒教无数女郎争相选入部团,只为可穿一穿那齐胸裙。
她笑,这巧娘啊,倒不知听没听听觉风声,如今在京,她的名头甚盛。
巧文当然没察觉到,她在寺院一连呆了十几天,又怎会知?
薛枝代她知了。
衣肆外时有贵人进内,见了薛枝倒也不惊讶,只认是巧娘的俏郎君,也晓得巧娘许是被部团请去筹备衣裳之事。
只是她们也不慌忙,左右现在穿不得那衫裙,得让圣上过了目,迎了贺礼才可,她们只悄悄问一句。
衣肆可有筹备?
得到肯定回答,放下几锭金子,摇摇手,不还价。
这些人均是与部团有些关系的,也深知兹事体重,不便多言,给足了钱只望做个人情。
京洛大,也不大。
一件事易传,也不易传。
看得俱是个人关系。
薛枝应酬得很周到,不论是什么人,什么聚会,挑不出一丝错来。
时间过着,一日一日,巧文缝着,一针一针,总有收针的一刻。
离朝贺整月余。
李佑郎一身松针云纹飞鱼服,站在寺院那颗最初的松树下,金绣白缎衬着未调的绿树很是好看,犹如那天少年郎在此树下,巧文预想的模样。
此刻,薛枝也从外回来了,立在门上,望过来。
“三郎!”
“如何?”
李佑郎把环首刀也配在身前,头上未带幞头,只一根玉簪束起。
少年郎可是臭美,拿刀在微风中使了几招,不知是风带起了他,还是他带起了风。
薛枝看着,没什么感觉。
许是这些天都这样。
就像松针一道道刺入松软的泥土里。
他牵着马,又去干其他事了。
下午,两人便见了崔如安,她当下饭也没吃带着她们进了宫,去见了部团司务使。
一下午过去。
等在院里薛枝收到一部曲来信。
那信即刻投入灶房柴火里。
一绣娘见了,甚是纳罕。
半月余,郎君与女郎均素在寺院,今日却也不来了。
不过,女郎因衣裳迟留,郎君却也在这里住。
还时不时回来吃饭,可见两人感情之深,明明那衣肆离家宅更近。
明明郎君也是甚忙。
月上中天。
巧文竟真来了宫里。
李佑郎也是稀奇。
那衣衫俱已脱去,换上平常圆领袍,连带纸版也被宫人拿了去。
两人各住两院,却都发现这宫里的天也没什么不同。
翌日。
崔如安一早便带出宫前望部团所在的神都苑一逛,这里便是日后游猎比兴所在,也是部团先行出城迎接之地。
午时又带二人到神满楼一叙,言辞是对二人认可,赞赏。
席间,李佑郎还被强行加诸一事,这比武团,他是去定了。
齐胸裙来得神秘,飞鱼服更是密不透风。
除去那都事,崔如安,巧文李佑郎两人,只有那日同宿于纺织署的绣娘们知道了。
一切均在一鼓一鼓的擂声中度过,在鸡鸣唱晓,乌鸦夜啼的日升月落中度过。
三十日。
市面上开始有回鹘装出现,果真华美如张贴画所言,有钱的跟着潮流,没钱的捎带些其他小玩意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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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大食国之帽也甚是奇特,价钱也低廉不少,又仍能赶时兴,因此卖得也好。
逐渐的,人们发现,这巧娘子店里的服饰甚是奇特,俱是乘了朝贺之风的,想要哪国之扮,只管去看。
当然,数量多少,价钱高低,可要自己忖度。
别家衣肆后悔呀,眼红呀,可日赶夜赶也只做出十几件,哪来这么多存货?
巧娘子啊,果真是巧思连连。
如此之风,她究竟是如何想到的?
其他售卖酒器的,金银宝石的也不甘示弱。
乘了此股东风覆盖了酒楼的张贴画,又变成一张张更为夸大的宣传图。
值此之际,那张贴画已淡下去许多,人们都等着,那来贺之日,亲眼见见那盛景!
二十日,十日,五日。
明日。
这月,薛枝与巧文俱很忙。
两人仍宿在离寺院两条街的宅子里,日出两人起来,点头而过,薛枝牵了马出行,巧文跟上。
却被让开。
“应酬之事繁多,不适于你。”
“我走了。”
巧文还想说些什么,薛枝眼一撇,离去了。
有时这般对话多了,他会问,很好奇。
“怎么,四郎与你那筹备之事如何了?他怎么不来了?”
“他去选去比剑了,衣裳那事早都定了。”
“其余也不是我们能管得了。”
“嗯。”
一句简单的知晓。
巧文仍看着他离开。
叶黄调落,掉在远走之人身后,一片片,渐渐遮住了那道人影。
衣肆如今正是火热,一应人情极多。
但出门的只一人,晚归的只一人。
有些夜很深,他才回来,带着醉意,有时什么也不带,但常常,桌上会出现一纸一纸账页,和许多散落的铜钱。
于是,另一人便知道了,这衣肆在这满地势力场上仍蒸蒸日上。
甚至蓬勃发展着,在外,各大同行谁不知巧娘子家那个郎君,如虎如狼,入了商会,谈判,分利,一应算计,正如几十年前的薛家,一夜之间如竹笋般破土而出,势不可挡,团结势力,抓住一切机会,往上爬,往上追。
于是,巧文在短短一月之内,有了三张地契——
自此,南北两市,西京长安两市各存了巧娘子名号。
曾经口中的分店,竟如此轻易般,半秋之间,林立并行。
乐明追送了五十名仆役部从,此次,薛枝没再沉默,风轻云淡,抬眼,看向乐明。
于是这个和尚便明了。
商人与僧人,一个依财而活,一个贪财而生。
寺院灯火一夜未息。
翌日。
薛枝托着疲惫的身子出来,与巧文对上。
“那十五人归你了。”
她只听这一句话,随后,乐明缓缓而出,身后是善慧抱着厚厚的籍帐。
和尚一句未留。
看她笑笑,而过。
善慧取出十五人籍薄。
“女郎,从此这便是你的人了。”
三人在清晨微风中离去,衣袂与巧文相交,又一触及离。
很久,她才打个寒战,站得久了,不知时间,随后,那十五人个从房间醒来,见到女郎手里籍册俱是一愣,随即,欢呼,雀跃。
其中一人,年纪小些,跑来,说。
“女郎,你还记得你说想把我们买来,复了自由身么?”
“有段时间你总提,我以为你已经忘了。”
“女郎……”
忘了吗,其实没有。
只是一件件压在心底,做不得,做不成。
只能不提。
与营销上,与买卖上,她是一流,携着衣肆直上冲,一路狂奔,开辟天地。
与商贸上,与交往上,她不如薛枝。
或者,她也可如薛枝。
只是不必如。
他自动包揽这些,这些她不愿做,不想做的事。
她可以呆在舒适区不踏出半步。
与乐明斗心,太累。
入商会打交官府,与同行暗斗,谈利税,谈布缎,定价格,太残酷。
有些事没那么简单,一间大型衣肆参与的不止进布,做布,卖布三个简单阶段,要负责稳定的货源,参与十日定价筹备积压货物……
与人做交道,会把人变成鬼。
有些事,两人不说。
也知道。
19. 第十九章
而今日,夜晚。
巧文仍看着薛枝慢慢从马上下来,眼睛明亮着,带着刚杀伐果断的意气,脚步镇定,但巧文知道,他其实是有些醉的。
一如既往,薛枝什么也没说,在她视线下,一件件,纸页慢吞吞爬上了那张硕大的案上,月凉,风一吹,便哗哗轻响起来。
在这样躁动中,一粒粒铜钱如刚刚般一枚枚爬上帐页,他似乎偏爱这种方式,整个过程极其漫长,两人也安静着,等待他完成这样仪式。
途中,也是一天中唯一一次,不论巧文何时抬头,总能见到那双眼时刻盯着自己,带着在商场拼杀的势在必得,极其明亮。
等到所有铜钱摆完后,他会笑一笑,扬着手,对着巧文说。
“你看。”
就是这些了。
巧文看去,他似乎是真的醉了,又没有,走入屋内的步伐仍稳定,丝毫不见慌乱。
今夜,巧文没有让他走到那一步,他叫住对方。
“你等等——”
对方应声而停,慢慢回头。
巧文上前,天色冷了,她穿得也厚了。
今夜,她在外披着氅衣,看不出里面色泽。
薛枝已经完全转过来了。
巧文正对着他,七八步路,她走上五六步,停下。
解开了氅衣带子。
薛枝看着她。
眼睛往下。
里面一套立领对襟长衫,下搭丝织鸟纹马面裙,一套完整明制服饰。
巧文笑了。
不就这么回事么,一件衣裳,值得生了一个月的气。
她还是仔细想了几日,才想得到这差错出在哪里。
一拍脑袋,疏忽了。
都是十八九岁少年郎,人家出力最多,你却把这个明显扬名的法子给了他人。
这这……还是薛枝人好心善,不与她计较。
换做后世,那合伙人不得掀桌子。
她也是看明白了,这几十天薛枝一个劲往桌上撒钱,何为?
这已经是在郑重提醒她了!
看到没,我挣来的,你莫小瞧了我。
哎,她明白。
当初她也是这样,独立了,赚钱了,忍不住和爸妈炫耀。
想到这儿,她就很自信了,这不,破解之法来了。
再给你做一套得了。
“有一套完整的对应的男衫。”
“我想,你试一试。”
“哦?”
薛枝眼里来了兴味,这月的第一次,出现冷淡外的其他神色。
“飞鱼服?”
“我想,不用再见了吧。”
“是道袍。”
“但与当今道士无关。”
“我想这最配上得你。”
“在我心中,这两件衣裳均是最喜的。”
巧文上前一步,看着他的眼睛。
“飞鱼服自有其兴衰脉络。”
因权贵生,为上所赐。
自面世以来,伴随着杀戮,立在血泥里不得出。
“这样的服饰,我们都不要沾染。”
薛枝眼里一挑,笑。
“那你这件道袍呢。”
“自由自在。”
当如一股风般,来去自如。
乐时乘兴过水,静时靠山立叶。
悲则含蕴天时,动则直上青天。
如大明这个王朝般,起于风雨,破于一片青山,一个坚守。
如过去的你般。
风气,风过。
衣裳移了位,一只手接过。
“你又欲作何?”
“我想衣肆有个形象。”
“有幅画,有张图,有个虚影。”
“然后。”
薛枝耳位微移,去听。
“去雕刻,去模仿,去立在每个巧娘子衣肆上。”
“每个。”
“你开多少,便有多少个拓印。”
“你卖多少,便有多少人识得。”
巧文看向薛枝逐渐扩大的嘴角,继续道。
“自此,每个人,每片角落,均知这衣肆背后,是个娘子与郎君立着。”
“这扬名之法,你觉如何?”
“甚好。”
即刻的回答。
薛枝笑道,眼里光却是热烈,此番像个真正少年郎。
眼里是对未来今后的期盼,对明亮月色回应。
他回头。
“甚好。”
“你便等我。”
“咱们今后便直立在牌匾上,守在画中,到朽木枯了,布碎了,到世间再无此衣肆,无巧娘子之名。”
巧文看着他,嘴角忍不住的笑。
这不,再一次,哄好了。
不知有没有一炷香的时间,薛枝从屋檐露下的月束走出,那光照在脸上,真华盖不可一世,他笑意盈盈,走出。
巧文不由屏住了呼吸,认真看着他。
薛枝在他身前一摆,双手张开,望着她。
“怎样?”
少年真真将这道袍穿的恣意风流,若说之前那个富家公子哥,挺拔如木又清流如风的薛枝只在巧娘记忆中见过,此刻,那道真实的身影走了出来。
巧文看着他,复杂,惊艳。
她抬头,看向薛枝。
“明日,你。”
“也真应去的。”
自是少年风华,自有一般惬意潇洒。
有了飞鱼服那般华贵庄重,自也应有你的气度从容。
早知也做些道袍了,管他什么徐徐图之。
她只想让这个人,也能站在万众朝仪之下,让这道袍的风云延及另一个时代,泼洒来,来下场大雨。
薛枝笑着,半响,似认真考虑了一番,支着下巴,点点头,眼神看过来,道。
“你应让我去的。”
不论是否能入那部团,倒真应在我身上试的。
两相对视。
巧文眉头一高,又落下。
“那可不是。”
“说不定我更想在你身上做松叶竹柏的。”
“四郎那样,倒有些气质不符了。”
薛枝毫不在意了,点点头。
“是啊,那般武将,应是飞虫走兽配的,如此清流,倒真有些折了他的气度。”
一语成真——
太阳高升,一幕幕高鹰翱翔于天空,厉声划过阵阵旌旗,与风肃煞着,殿前,沉鼓钟钟。
是天,万国使团阵列神都苑,无数奇珍异兽,无数宝匣箱囊沉入长队,几百几千仆从婢女静默以待,推着,拥着,人群向前耸立着。
均正眼望向前方。
一道道红裳棕马高立殿前,沉稳,宣扬,为前那方,正是十八骁卫,一声令下,整个队伍向前缓吞。
李佑郎不在此列,他为演习武事仍在武场厮杀,但有无数男儿郎代他上列。
果然,不论如何变了调,历史总能纠正回来。
人群仍是如记忆般,穿了大红走兽蟒纹缎贴里,骁卫服大红纹,其余兵役服白金纹,参杂间,气势阵列,大国之象展露无疑。
城门大开,迎使团入国,两边立马红服开道,百姓夹相其间。
不仅是百姓吏役,连官宦世家,王孙贵族也震惊了。
如此服裳,如此气象!
那高高迎旗的少年郎似知会如此,带着沉入服裳的气韵骑马慢行,左侧乃左吾卫,均是女将,右侧乃右吾卫,均是男将。
两道开旗,头上似幞头的官帽不向下摆着,而是去了多余的冗饰,只留简练硬挺黑纱帽,带着武士的干练,飒爽!
两道之后,先入乃大唐部团,皇太女携礼部侍郎迎于开首,身后乃男女文官乘于马上,皆服圆领袍,衣袂肃肃。
人群欢呼起来,为这万朝的盛象,为这开国的气派!
巧文与薛枝也如许多人般挤在里面,看这盛景,其中两人差点分散,巧文拽到薛枝肩上包裹才立稳,从此便没松手,牢牢拽着,如一抹飘叶在水中摇曳。
心情也如那叶子飘啊飘,轻松自在,只差踮脚走着荡着。
两人跟着那湍急水流流入洛水,又上了天津桥,自此目送那一列列使团进宫而去。
人群散去,各回各坊,那热烈的气息也沾染了一份传播开去。
“我给你说,真是中,那队伍有这么长!”
“均是外面进来的!”
“我看到了!那大食国人,一眼就瞅见他那帽子了,嘿!真和我这顶一样!”
“老李,你还真会凑乐子!”
“不止!我还见个比我更信的!”
“身上穿回鹘的袍子,头上也带这帽子,真是四不像!”
“呦呦!别说,这位老翁,你有没见骁卫身上的衣裳?!”
“怎能忘掉!从不曾见过!”
“咱们骁卫何时换了官服,竟从是不知!”
“我有个叔在府卫里面做饭哩,今日一同去他也是第一次见!”
“哎呦呦,这次阵势大,万国来朝,我也是第一次见,看这样子竟是换了官服,不错!这也真不错!”
“弄得俺半百之人也想从了兵役,弄件穿穿!”
“怕是轮不到了,今日一出,怕是各家年轻郎争着吵着要入了行当呢!”
一国之裳,正是如此。
虽说一个国家从不需靠这些显现实力,可衣冠华夏,礼乐之国。
这服裳可是在周礼里相当重要一环。
有些时候,排场也是能振奋人心的东西。
谁不会因美动了心?人之本能。
巧文却没再备这飞鱼服,这服饰太隆重,注定不是寻常百姓能穿之物。
此番,仍只要名。
使团入殿,这次彻底扬了齐胸裙之名。
当日,已有许多世家女郎兴奋穿了出来,京城为之一震。
等这波风潮没彻底延播到京城每个角落,那吐蕃之使已请奏寻这齐胸裙出处,用意其裙甚美,想要见一见,连带各国也想一窥,这些使者早已在入都当日见到京洛百姓身穿其族服饰,心也为之一奋,这长途跋涉之辛,此刻似乎得到弥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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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国家本就与大唐交好,此刻又得见此衫裙,巴不得顺手带上。
圣上点点头,笑笑。
“卿便随郎中去寻罢,这衫裙在宫中也是初见。”
“连朕也不知。”
“左右你们携了赏礼也带朕送去罢。”
众臣笑笑,这圣上久忙军事,其实这衫裙出现了何止一日,当初还是圣上亲自批的折呢,可转头就忘了。
皇帝心胸包容,不会计较一衣一裳,可注定也不会太过关注。
正时郎中禀告圣上,言及飞鱼服也乃此衣肆所制,特为此番朝礼庆贺,那飞鱼服行动便捷,骑马水泳,舞剑弄刀,衣物均不沾身,上身又紧窄利落,特别是衣领高竖,可防风防寒,为骁卫所喜。
圣上这才一喜,问了此衣肆之名。
“是那扬州籍巧娘子巧文所作。”
第一次,巧文的名字闻于这座最高庙堂。
“甚好,此女于大唐有功,于此番朝贺更是出力不少。”
圣上一句定调。
“来人,赐牌匾。”
于是,满城京洛,均看着使团迎着高高牌匾立于京城那巧娘子之门槛上。
巧文与薛枝迎着各国使团,在女官示意下,取出库存上品衫裙,赠与各国,一番攀谈,这些人又携了不少衣式纹样而去。
至此,巧娘子衣肆京城再无人不知——
“你知那巧娘子衣肆吗?”
“哎呀,这衣肆可立了大功的了,谁不知?”
“那牌匾——”
“还没见呢!”
“走走走,我携你去了,顺便再看看有啥咱能穿的!”
到了衣肆,这几人根本挤不进去。
里面门槛都要被踏扁了,齐胸裙再卖也卖不玩,谁陪这两个人玩闲客的游戏。
这圣上赐匾人们接喜气也接不够,均是有了什么便买什么。
二楼再也不是两人读书看街去处,堆满了衣裳还要余出来。
其他与宫里绣娘有些交情的衣肆,也早了半月知这齐胸裙,他们没那顾虑,作为土生土长本地人,他们知孰好孰坏,早早备货,欲要抢一杯羹,可有了牌匾在前,哪能争得过!
况谁不知那飞鱼服也乃巧文所作!
这波人们正是去正牌衣肆要沾了光,衣裳他们有,可这价值谁能比之?
庆幸他们虽不如巧文,好歹跟着吃了一杯羹,聊胜于无,且这生意是凭白所赚,没了巧文,这人们俱有寻常衣裳穿,谁还会添了钱再买一件!
除了几家地位收到威胁的大衣肆,没人会跟钱过不去。
更别说那骁卫,一跃成为京城男女老少梦中之人!
左右吾卫四色官皆笑得合不拢嘴,府里大多官家子弟,可也有不少武技高强的平民,如今正是少年打酒被人看,走到哪,一片瞩目。
这些人可没少造访衣肆,常常穿了飞鱼服来,温声叫出巧文,一群人看看,就是这般娘子为他们披上了如此服裳,走时,男郎不买些衫裙也要带些小服饰例如那大食国帽子回去。
走时还认真对巧文道。
“何时也做些男郎穿的衣裳,好叫我买了去。”
“是啊是啊,我们知女郎不论做什么定是好看得很!”
“何苦左吾卫脱了兵服还有如此靓丽之裳穿,我们却无!”
一旁女郎哄笑。
“莫不是你相中哪家世家女郎,要巴巴打扮一番入了赘去!”
“只是不愿被你们左吾卫比下而已!”
当初人们惊讶这巧娘子衣肆开店如此之快,不满一月便各市闻名,如今却嫌这速度还是慢了些,怎么这南市就一家,买东西甚是不便!
薛枝如他们所愿。
又是短短一月,南市又存三家店面。
不同的是,这三家连在一起,是几家分店中规模最大的一处!
那晚,巧文薛枝,李佑郎三人抓阄,是搬不搬——
搬。
那么,三人该设个总事了,协助总领。
再抓阄——
考虑到之前矛盾,巧文看向薛枝。
薛枝拿了一阄,淡淡说。
“分店时便有四郎的。当初咱们抓药钱有很多是四郎借以武行支给我们的。”
“我去杭州各地清算资产也俱是四郎一同。”
巧文这才明白,当初薛枝并不是无人照顾,他还有如此朋友。
她看向李佑郎,对方笑笑。
“当时回来时被老先生叫去幽州送一封信,这才没赶上你们大婚。”
“当初三郎病重有你照顾,要不,回来时却不知又将如何。”
薛枝继续道,倏尔,一笑。
“买下各市几件铺子时,我还想着,或许日后便由我去诸州采买布缎了。”
“你?那谁负责总账一应经营?”
巧文问,一顿,随着薛枝看不出深意的笑,看向另一人。
结果出来了,薛枝守总店,对外应酬,李佑郎负责各店具体事宜。
巧文仍是最大东家。
毕竟这衣肆都以她命名。
20. 第二十章
分店随着三人一分工也逐渐稳定下来,朝贺一事随着时间流逝也平息下来,终是翻过了这一页,从此只在史册中窥见当时繁华。
兜兜转转,已是一年春,学子入学,稚童读书,闲暇的农田也再一次热闹起来,今年农耕特别繁忙,轻徭薄赋,连官兵也会帮其开荒。
大唐与高句丽关系在年初冬天又紧张起来。
这一切景象均逃不过街边巧文一双眼。
报时鼓,寺院诵经声,高高扬起的鸟儿,轻柔丝罗纱丽,洛水一声声浣衣女唱,葡萄酒,琉璃盏,远处塞声,一切一切,融于她这个异乡人心中。
同是一片土地,同是一个母亲。
巧文也很少再流露遥远思乡之情。
见了那万家灯火升腾,身边好友伴着,只会感概,如此时刻,如此年华,如此国度,如此天地。
牌匾高高刻上的图画映照着她这美好的异世生活。
一女郎一郎君,一依一偎,是那画匠刻意为之,身前忽然横劈一道,一个靓丽飞鱼服男郎呈剑式护在最前,俱是少年意气。
几笔虚影就这么落入那高高耸立的天空之上。
旗帘,艺人玩耍的绣球均刻上此印,满城酒楼皆张了此画,满城衣冠均有此标。
于是满城皆知了,这巧娘子衣肆背后的三少年。
美好时光易度,莫虚负。
巧文并不想止步不前,如今,只京洛知巧娘子,他州模糊只闻大概。
巧文还有个念头一直在心中。
去遨游这山水,遍及江南,更南广州,西边蜀地自是要去,可来了,怎能不去那祁连山一趟,后世她便几次梦了这山,这千年前守护古老中国的天际线,可到了祁连山,那西域又怎能不看?
敦煌,玉门关,羌笛,真来至此梦中,怎能不随后世人人耳熟之诗去见见大漠无垠,去看看破楼兰的战士的风采。
半载时光,悠悠而过,她还不曾听闻她乡之音呢。
薛枝听了,只一抿笑,抬头,眼神灼灼。
“你若想去,咱们即刻便将店交付四郎。”
“我们换一程路子。”
“他做这大总管,咱们随了运船游遍山水,兴余再见见布行。”
“真的?”
“只要你想。”
巧文愣过,来了土壤阳光,这个念头可以发芽了。
给些风雨,这枝芽便可结了叶子随风起飞了。
可这风雨还迟迟不来,一片不识风情的白云便遮了那阳光去。
国子监六馆并东宫崇文馆,已接旨,于此春重制衫袍,寓意勤恳读书,齐修容脩,清净儒经之地,广学子之心,使之专心学问,修身为要务。
之前学服乃圆领衣制,白其身即可,未定其料,未限纹绣锦帛。
如今有人绸缎满身,有人麻衣渍黄。
甚是不公。
有翰林学士为其上奏,正值科考武举在望,满朝皆重,圣上准奏,礼部领携此事,并织染属与民间衣匠能人,搂罗天下衣式,共制学宫脩束,从此不再分贵贱高低,一应上下七馆,同食,同住,同衣。
肃其形,正其风,严于外在,谨修己心。
于是,等巧文反应过来,已在礼部那里销了号,薛枝领了对牌回来。
他将木牌放至二人面前,抬眉。
“便是你不去应,我也要去的。”
他笑笑。
“此番着利甚大,成了许是不止京洛,各地开铺之事也容易许多。”
面前巧文,李佑郎,一个沉静眼含期待,一个抱膝支头,问道。
“为何?”
薛枝也坐下,倒杯水。
“七馆服饰变后,那些各州学府将之如何?”
“必是跟风其上,届时咱们做的怕不只是京城的生意。”
巧文低头想一想,倏尔站起,收拾包裹。
“干什么去?”
她回头,摇摇手中木牌。
“走,去转转去!”
“多看看,才能巧思连连呐!”
李佑郎另携一壶酒站起,走至她身旁,接过包裹,笑道。
“如此,那四门馆周边咱们可去走走,那里平民子弟较多。”
“许是交谈一番更好。”
“你说得不错。”
薛枝将巧文扶了马,她摇摇手不用,笑回。
“不过今日便先随意在街上逛逛罢!”
三马悠悠上路,三人谁不知,某人只是又想骑马在这满春时节随意逛逛罢了。
半日时光等闲过,对她三人正是春风满面,对那重重宅邸来说,可就不那么太平了。
尚善坊。
皇城正对一坊,达官贵族亲王所在,灯火不息,彻夜歌舞。
一权贵之别墅,正是一天最兴时,歌姬高歌不息,龟兹来的乐师一旁伴奏,群人席地而坐,时倚高座,投壶双陆,时而随主人起舞,时而猜酒划拳,也有雅趣者,行令作诗,兵客相欢,好不知足。
正是这般别墅,一中年进了自午时进入,再也没出来。
那书阁高建,俯瞰整片宅邸曲廊,那中年下坐,正对着有两三壮硕男子,留着八字须向下撇着,拧眉围坐,正上是一高冠女子,看着已至中年,面容却极好,威严且庄重。
其中一八字须男子先开了口。
“姑姑,此般必让曾六拿下,不可让与旁人。”
“正是。”
下手一年轻女子讲到。
“此次圣上重整学子装束,那食肆与一应文用书薄俱已归入明王之下,此事关及礼部,翰林院,不可轻视。”
“明王麾下只咱一氏操持有衣肆,自去年拿下蜀地杭州多所布坊,如今物货无缺,俱是现成之物,只待拿下此次七馆脩束,咱们可一举拉陇国子监等翰林两院,暗中便利不可拱手让人。”
那中年男子气质稳重,此刻才开口。
“员外郎与令丞所言不错,如今衣肆却是人料俱全,供应七馆学子不是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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坊中也有些能干绣娘衣匠,有几件服式待选。”
“只是咱们所事一应俱全,京洛却有几家衣肆未尝不是如此。”
主坐中年女子向他看去。
曾六一抹胡子,淡淡道。
“不说太女叔伯崔家其下华仪堂,成王那边亦操持有明制阁,当今圣上姑母高平公主的雅衣铺,便是民间衣肆大户,那些商会里面的江南世族商贾也是资历深厚。”
他抬眼,丝毫不觉此刻说这些如何不妥。
“咱们若不是去年拿下几件布坊,现今怕是连这些商贾也争不过。”
众人沉默下来,曾六说得不错,那些名满京洛却看不出名头的衣肆哪个不是如他们般,这些地方从不在于争夺市面之利,而是专为这些人供用。
朝廷下令,各家公子王爵用度皆有限制,不得奢靡铺张,是以借衣肆之手行华贵之事,也是个可以交际往来的地方。
当下此令一出,不必多说,各方势力必是会好好角逐一番。
那些各州官府世家势力还好说,京洛本不是他们本家,这牵涉宫城之事他们更是干预不得,怕是见几方争得烈搅个浑水便走了,不会下本金出重利。
其余只剩京城几家大户与她们这般势力了。
那大户们各个经营多年,谁知朝堂上有没有哪一方的派子。
朝堂,亲王,便是这两般了。
“曾六——”
那高座女子终于发话,几人看去。
“你将京中有把握的衣肆俱列其上,说一说,你觉哪家更胜。”
“回郎中,除去刚刚所说,只有一家,仍未见其上,且,某认为,这家怕是优之。”
坐下几人身子一动,似乎觉得氛围松散些。
那女子看来。
曾六抬手答道。
“不知郎中可闻飞鱼服巧娘子,便是他家了。”
他眼一定,徐徐说来。
“她是薛记的养女,承了他们的门钹,如今在京城甚盛,且其人花样繁多,不说他事,仅就衣式而言,连我也甚是期待。”
“今日,礼部侍郎特呈宫命,言及不可少了巧娘子,可见宫中对其督甚。”
“薛记?”
曾六面不改色。
“正是一年前私吞宫藏查封的薛记。”
女子看来,满座皆思。
“你知那薛记可有把握?”
“不敢断言,但这巧娘子先后在京城兴起渐残色裙,鱼尾裙,齐胸裙,飞鱼服,我见其上皆有规章,不是随意缝合之作,其于目下满京,某认为乃是一等的衣匠。”
“更别说其人犹善经营之道,半载之余名扬京洛,其道可见亦深。”
“此番若能寻求与之合作,怕是两方联手,那国子监与东宫不在话下。”
“嗯。”
女子拿了颗葡萄,点点头。
“看你已有筹断了。”
曾六一揖。
“去办吧。”
“是。”
21. 第二十一章
寺院晨钟暮鼓,从不曾断歇,巧文自带了最初十五位绣娘离了这里后便很少来过了,如今衣肆在外也有工坊,清晨寺院杂役来工坊做工,晚间便回去,日子过得还算惬意,毕竟,在工坊里,每月俸钱可多出不少呢。
当下,李佑郎去往西京东西两市督察帐薄,薛枝照例拿了十日收支去往南市参与下十日衣品定价之事,只留巧文一人,她便赶了马来至寺院,今日是向寺院交收利钱的日子,她便携了仆从亲自来了一趟。
到了善慧所居,那没人,转头正巧碰到一个小沙弥,言及师叔被主持叫了过去,如今正在明月堂答话。
巧文便又多走了几步路,来到明月堂外,一见乐明却是又胖了些,对方见了巧文,笑笑,迎了上来。
“女郎,别来无恙。”
“大师也是。”
巧文双手合十一礼,看向院落堆积的家具,不由问道。
“大师这是作何?”
乐明回头一看,温言。
“我佛恩慈,近日慧方寺主见我每日诚恳兼良,宣讲我佛甚是有功,便托我做了此寺主持,代为管缮一段时日,因此要去佛恩堂居住些时日。”
巧文一硒。
和尚升官了。
再一看。
不过这作风仍是没有改变,看看,哪个和尚搬家要如此多的物件。
看着用得都比她好了不少呢。
不过面上自仍是恭恭敬敬的,奉承。
“如此便贺喜大师。”
乐明点点头,转身,两人一同行进在松林青翠中,看那来往沙弥忙碌搬家。
“近日听闻女郎的衣肆也甚是火热,不日这南市又要添几件店面罢。”
乐明说着,言辞间有些羡慕,还是生意人来得快,如今比他这寺院利钱多出几倍之余。
改日再放几贷罢了。
巧文看和尚满眼失落,心里便知他又再想甚,自从薛枝买走了那十五人之后,她便常常能在和尚脸上看到此种情形。
不过和尚终归是和尚,道行深,很快调整过来,恢复了平静。
看着满地空落落的杂草丛又长出些嫩叶,巧文开口言及国子监学子符一事,欲想先歇五十人月余,蓄些资钱为学子服做准备。
学子服样式可集思广益,从民间宫里众绣娘身上寻去,但要想承办这官事,那衣肆各样都得经过考验有资格入行才是。
其中一样便是蓄钱万贯,且京城存有中等以上作坊以便使用。
钱的事是大问题也是小问题,大在于两人重心在分店,这其中花去不少现金流,一时拿出万贯得卖了铺子才行,小在于这些钱赚得也不难,三两月便可收回。
只是各项支出便得好好缩减一番了。
想来想去只能先减些作坊花费了,一则衣肆存有月余衣衫,一时产量变慢也可供应上,二则歇一歇人,为学子服做准备,她不喜一心两用,衣肆一段时间内只能有一个侧重点,到时果真选上,需要把大量重心从衫裙上转移过来,可这人的惯性不是说变就变的,作坊这般大体量也是,此般,便早日开始转型。
人少了,这些衣匠心里先有了准备,再次投入新衣式时便会以全新的态度对待,否则很多人仍会以对衫裙的熟练以及懈怠掉链子。
分两批歇,一人两日一班,其中再选些好的衣匠与她共同研制,等作坊投入新品时,这些人俱是熟练工,一教三,三教九,很快便又能无缝产出了。
作坊盈利,这些人的生活才有保障,巧文深知,众人是一条船上的,工人没饭吃,厂长也好不到哪去。
只是如此般寺院利钱怕是少上不少,乐明这里还有的绕。
果真,乐明停下,两人在距院落几米的地方站着。
“女郎已经在礼部那里存过号了?”
乐明问,面上闪过一光,巧文没看清楚,即便看了,怕也是品不出什么意味。
和尚活了四十多年,看得比她多了不知多少,他看着眼前这个女郎,一瞬息后,又垂头。
两人继续望院落走去,乐明开口了。
“女郎何不将这些仆役买下?”
他笑笑,意有所指。
“如此般,实在叫愚僧难为啊。”
巧文挠挠头,眼里一精。
“这也想过,但一百人所需甚多,得要个两三年怕也买不过来,这事便放下了。”
乐明点点头,又听身边人道。
“要不你……少算点?”
“不成。”
巧文看着眼前利索转过的和尚,毫不犹豫。
可真是果断啊。
此事便又这么放下了,两人清点过帐薄,仍是三月一交利钱,只是此次因着歇了五十人,一时与乐明这里僵持着,下月所需用度便一直没达成协议,乐明仍是不可松口,一百人俸钱便是一百人,两人散罢,巧文想着日后再来,真不成,便干脆先再买三十五人,左右凑齐五十人够上个中等作坊就行。
剩下的只能从长计议了,只是这是下下策,有了这五十人,巧文便有了本钱,无需再考虑高高的俸钱,没有中介捞油水,到了衣匠手里的也高出不少。
可如今时候尚早,一切未定,她还不想尽早下决断,学子服一应具用未知,手里现钱还是多多备着为好。
骑马携仆役匆匆出坊,跨过一道道黄沙墙,随着午时人烟浓集到至修文坊,进坊看验过,随着几声沉重钟鼓见前方高门大开,一群人流如风般略过几人,巧文看在马上,年轻的学子飞奔着,热烈着,跳上马,早有匹夫在旁等候,世间忽然热闹了起来,涌动着,连巧文的心也蓬□□来。
如越过这笑声,穿过无数历史长河,径直到无忧无虑的学生时代,白杨,青树,红旗,一道道长廊的教室。
“就在这儿罢,找个角楼。”
巧文下马,将缰绳递过小役,寻了处角楼上来,点了一壶酒便在上面望着,其下是四门馆的学生,其中官宦子弟有之,平民百姓亦有之,是个最好的调研地点。
巧文不常来这地方,如今看去,此坊却比她那边的富饶不少,一幢幢别墅,假山流水,沟渠小荷塘,放眼望去,一片青翠,在生产力不发达的古代,也只有达官贵族有余力去植被种花,弄得满眼绿意,要知,巧文那个坊也只有大街上偶尔会有些树罢了,想看些美景,只能自己在家守着不大的地方弄花侍草。
正值此时,吃酒正兴,赏景观人正足,有三三两两学子相伴上楼,一张口,便是几壶酒,急得一旁胆小的,憋红了脸,小声争辩。
“博士不许我们吃酒,你……”
说罢,左右一看,更小声了。
“还没离开馆外呢,你便在这里买了酒吃,也不怕遇上哪个好事的。”
另一人放宽了心,一嘻。
“那又如何?左右已出了馆,还管他作甚。”
说罢,一饮,酒杯在桌上重重一放,搂了另一人。
“你看三郎如此……”
一群少年便大笑起来,巧文看去,几人皆是锦身玉袍,看身旁空无一物,便应是跟随仆役早先带回家去。
这些少年也可有谈到此次脩束的,众人反应倒不似那么激烈,这些事左右不会让他们吃亏,再平等待之,总不会让他们穿粗麻布上学吧!
国子监可穷到这种地步了!
是以,几人更大的关注点在那新式样上,都叽叽喳喳你一言我一语畅想着日后新衣裳。
“我说那衣裳定不好看!那群老翁早看我们不顺眼了,此番让他逮着机会了,必是好好削一番势头!”
“入诘,此言差矣——”
那学生学着一夫人讲话,板着眼睛,拧眉看着前方酒器,那筷子狠狠一敲,告诫。
“你怎能背后如此评之助教!”
其余几人哄笑,异口同声。
“罚你抄三遍律算!”
角楼管事也在一旁笑着,听他们讲。
“管他穿什么呢,与我实在没关!我们男郎家作意那作甚!”
“呦——这人倒是定下了祭酒家女郎,可不管咱们兄弟的事了。”
“白平!真不是前些日子你忸怩作态的时候了!”
一人站起模仿着,那纠结,那苦愁。
“哎——你说是这件绿地黄花窠鹿纹,还是那件月白色折纸花卉纹锦的更优一些。”
说得众人是颠笑倒地,那方才被人叫做白平的却正坐席上,一抿眉,吃酒。
“你们知道便好,反是我再无旁虑。”
“好好好……你这个转而忘恩负心郎。”
巧文也在一旁笑笑,叫来仆役张来一盘杏子,继续听他们所言。
“我却是挺期待的,你们可知十六府卫那飞鱼服?”
“我阿哥就在里面,你们不知那衣裳上身,有多合身。”
“此前我从没对这些武将感兴,一直便读书备考,如今觉之那府卫也不错。”
巧文听了,不言,默默看去,那学子坐在席上,支着胳膊,手里酒杯要倒不倒,在那里晃着,眼神是一片深思,期待。
服饰可感发人心。
因是民间所创之物,那飞鱼服并未像后世只个别品级府卫督卫能穿,在此因其便利已延及十六内府每一人,只是规制各有不同。
如崔如安般左金吾卫司阶可穿红鱼缎,其下各郎将及其蓝绢,唯有最高府卫将领可穿白金缎。
往日,这些人走访城巷守卫烽候人们不说早早避之,最起码不会如今日般一个个带了崇佩的神情目送走来,目送走出。
每次出行宛若一次次观礼,人们对其印象也从官人不可亲变成守卫京畿要地的卫士。
这还有借与府卫本就与民不相往来,与后世锦衣卫那可随时投人牢狱的权柄不同,基本上是你守你的皇宫,我执我的依仗,两相之间,百姓才从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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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之中将府卫单独列了出来。
家境显赫,亲卫,府卫,翊卫皆为五品以上为高官子弟,年轻俊俏,每次执行任务又宛若走秀般赏心悦目,哪能与凶神恶煞的县官之流粗俗之吏相比?
少年郎的心简单又纯真,起初,人们说读书做了那学士,可为民请忧,便认真苦读着,如今,见了那府卫受人们喜爱,便也想得到一份。
几座客人谈笑着俱已离去,只余巧文与那学生两桌,那边不仅不急着离去,竟还拿出了书本,一个个笔迹迅捷,你抄一字我看一眼,此次休沐恰逢播春苗,有半月的假,是以今日,众学子才俱一个个雀跃极了。
这群学子写着写着,画风就偏了,不知是谁先起了头,在纸上画上特制的服饰,几人一传阅,便纷纷画上想象中的衣裳。
巧文也悄悄侧过头去,看罢,有的沿用了南北朝襦裙制,甚是古风,有得仍是依现在圆领袍制,只不过也学了飞鱼服,下摆出现了些褶子,做了个四不像。
她虽与这群人挨得近,可不巧身旁一根柱子挡了她的身影,周边又是店家养的花草,他们据望不见她,不久,楼上竟又上来一批学子。
初到的一群见了连忙大声招呼。
“在这儿——”
“你们来得可真晚!我们书都抄了一遍了!”
巧文又看去,这次来人仍是轩昂热切的少年人,只不过她观其着装,却没刚到那一批阔绰,其中也有锦缎上身,但还是绢布为主,更有甚者麻布也上了。
两群人活像吸铁石与磁铁,一见面,立刻便黏在一起,不分你我,帮他们卸包裹,清位子,还有明眼的,立刻又让上了几壶酒,端来些果子点心。
一摆手,店家上前又退去,只留案几上愈加火热的氛围。
少年从游玩到农种,从谁家阿耶打了把铁器到谁家阿娘升了官,见了何人。
但扯不开仍是这次学子服,两堆人不同出身,可有得讨论,比刚才有趣多了。
有富家的,问。
“你们都需什么?”
有人便回。
“可多了,每月纸墨便是一笔钱呢!”
马上一人拿了手拍桌,争道。
“你上次用我的,可完了?!”
“那都多长时间了,且说你那墨砚成色不足,用着就淡了。”
“!”
这对那个少年是奇耻大辱。
“我花了百文钱的!”
“那商贩竟能欺我!”
他拍桌子。
“可恶!可恶!”
“还有呢,我觉得咱们每年春两套,冬两套,有时游猎又要备武服,光衣裳就有四五套,唉。”
“就是就是,那射箭之艺不曾学过,一上来便是不良,可哪有箭靶供我们操练呢。”
巧文听着,想着。
四门馆平民子弟多之,如今坐着的也是这般,那衣纹绣锦仍是少数,也无之前那般不经心,只去想如何华美好看了。
四门馆还好说,此乃京城第一流学府,仍有国家关照,一应住处用者,皆是上等,那遥远的州府,那真正出身农户连京城百姓都不如的寒门,在身心双重压力下,求学又当何等艰辛?
此举必先以京城开展,随即眼望远方,在那人的衣袖一挥下,延及更广阔的土地。
巧文是第一次如此期待,不为名,不为钱,只想出一份力,为那寒窗苦读的学子们。
虽不能得大夏千万间,亦可制衣无数避寒盖热。
她终是离去了。
此番,考虑甚多,
国子监领衔大唐儒经之最,乃是一等的清流之地,其衣必端庄大气,逾越古制必要过了他们这一关。
一件衣裳,人力,物力,全部去除才是商贾之得,若要利及更多人,这人力物力必要维持在低等水平,此般,衣肆可微利,学子出钱也甚少。
此外,与之别家竞争时,这极低的成本,简洁的制衣也是呈上的优势,更是说服国子监那一群人的利器。
他们虽不想太出格,可也更想更多学子穿得起,人人付得其价格,不再因一件衣裳惆怅,日读书夜思家里老父老母,今夜又将做工几般?
衣的价钱下去了,其他费用就多了起来,那纸墨是否可多一量,学子学之余是否可承担起箭器价格?
脩束一降,各方学子,不论诸州,是否余下的钱能攒至及第后人情往来之资,不必上了官场那么快的丢失初心?
人心不可考,可最起码能降低些难度,让这些人在一展宏图时少些阻挠,能由记起曾经无数人为他们的未来上了心,出了力。
布坊,衣肆,文用,衣食住行有无数人只凭一个号令,便低利相让。
哪怕其中仍有龌龊,这些学子仍是享了利的。
回程途中,巧文不断想着这些事,国子监,学子,成本,衣式以及竞争。
是了,她已有了决策。
22. 第二十二章
马急行在黄土烟道上,如其主人般,心不可切,抬头仍见日出东天,把日影照得西斜,等她回了院落,正是日中。
仆役去了,院落只留两人,只不过另一人还未回,于是那颗长了新芽的枣树下,仍只坐了一人,如往常般,支在那块薛记的牌匾下,放空,沉思。
汉,魏晋南北朝,隋唐五代十国,宋明。
民国,新时代。
记忆飞快在数十种形制中搜寻,比对。
甚至起初这个念头出来时,还蹦出几次西边的服饰。
下一刻便被打上了叉号请了出去。
有句话说得没错,有些服饰不同代,但其中气蕴一脉相承。
一针一线,俱是千年的流承,内敛,庄重,不张扬却蕴含文明的痕迹。
只是这次步子跨的有些大,她想来套长衫。
在她听从文人这个词语时最初的印象。
一个文人,执了利剑的文人,一个俯首甘为孺子牛的文人,一个我以我血荐轩辕,一个愿中国青年都摆脱冷气,向上走的文人。
也是战士,也是那么一个年代,无数仁人志士救国图生存的战士。
也是青年,五四腥风血雨,成为每个中国人的精神血脉。
他们一道道,前赴后继,继往开来,创造了一片新天地。
这长衫,承上启下,见证了那个时代人。
长衫,先生。
多么磅礴,多么重的一个称呼。
这个时代,她仍愿意将历史赋予这长衫的意味交与这些青年。
风吹,嫩芽摆着,衣衫动着。
院落正中,可见一人躺在榻上,看天,看云。
她是个只会做各朝衣式的,与创新不行。
她要出手,便是这长衫了。
两个问题。
接受度与成本。
成本简单,这方面直接计算罗列其上即可,不论何等袍服,绝没有比长衫更便捷,更省布料,更易缝制的衣式了。
问题自始至终便有一个,这勉强可说成变制袍服的的长衫会不会为学子接受?
国子监那些博士又怎么看?
两批人,若是学子也接受不得,那国子监乃至朝堂更不必说了。
巧文还是迷茫,一方面思索后,确实长衫成本最低,客观上对学子有利,另一方面因其上历史她也不愿就此放弃。
执着般希望能有人呈其气韵。
叶子晃啊晃,鸟儿飞啊飞,不久,门吱呀一响,有人回来了。
巧文早已闭了眼睡着了,薛枝进来一看,便知这人定是又在思索什么了。
何苦这么忧愁,眉头皱得这么深,衣裳也不知盖件,着凉了可怎么办?
他看过,回屋拿了件干净衫袍,慢慢披上。
巧文便是在一阵好闻的皂角味道里醒来,刚一睁眼,只见天空炊烟袅袅,一道白烟直上蓝天,她扭头,看那东边一扇小门,安静立在那里,不时有柴火劈里啪啦声响来。
很快,里面出来一人,白色衣角有些发黄,悠着到了她身边,“醒了?”
“买了烤羊腿呢,快起来吃罢。”
又看了一看,说道,“天还是凉,在外睡着还要披间衣裳的。”
巧文已慢慢起身,靠坐在榻上,很是无力的样子。
也像是刚起时的没精神,可薛枝一看,便知她必不是这般情况。
于是,等两人坐了案前吃饭,薛枝又多看几眼,见她没有要开口的意思,盛了两碗米汤,递过去,同时开口,“你没有要说的吗?”
“?”
巧文嗯了一声,很奇怪,很惊讶,接过碗,问道,“你为何这样说?”
“你吃饭一向很是……很是。”
巧文睁眼瞧着他,“怎么?”
“很是令人一见就心生喜悦,连我也会多吃一些。”
巧文笑笑,眯眯眼,薛枝继续道,“可你今日却全无食欲。”
他又递上羊腿,看那菜叶包裹的香气,“连这般美食都不顾了,不是心事是为何?”
“说罢。”他看过来,两人对视,“难道你就不曾想,为我讲讲?”
巧文吃下一口骨头,抿抿嘴,笑道,“还是你了解我。”
“不错,我确实有桩心事,这又与你有关了。”
薛枝抬眼望来,又低下吃饭,道,“也与四郎有关。”
说着他笑了笑,“更与天下男郎都有关。”
巧文知是在重提旧事,她叹一声,“上次飞鱼服,想想挺奇怪的,于圆领袍是一大变,我竟敢就拿着直咧咧与司阶相看。”
“还欲想众多宫内府卫穿上,真是大胆,不知天高地厚。”
“可你也成了。”
“不止,百姓府卫皆爱之。”
“巧娘,你知当今圣上心胸气度皆是不一般,风气也不拘一制。”
“又为何举步不前呢。”
巧文吸了一口气,愣着,想着。
是么。
心胸,气度,风气。
那么,连这般跨越千年的服式也能接受吗。
她看天,看月亮,看树,又看向眼前人。
一笑。
“是啊。”
如此天时人和。
“我且先试试。”
“那么,你是愿与我说说了?”
“你的心事。”
碗筷一放。
“好吧。”
“很简单,一件事,我有一件衣裳,可做那学子服,她衣式简洁,穿脱方便,行走自如,做着省布省力,只有一样——”
“太出格。”
“你又怎知,定会出格?”
“我们还没看呢。”
薛枝反驳。
“巧娘,你把我们想得太古板了。”
“最少,我和四郎看了,俱是不行,你才好评判呢。”
“真的么?”
“那你和四郎你俩,我问问,见识多少?可别蒙我——”
“南边广州,外来人甚多,去过。”
“扬州,祖籍所在,自不必说。”
“江南杭州,我在那儿读了两年书。”
“西边蜀地,一路清算铺子俱是那里事烦,只有那玉门敦煌,关内无垠边地,不曾去过。”
“我所见之,于衣制一行,应有天下十之五六。”
“不知小娘子可肯开口了?”
他打笑着。
巧文则是羡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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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薛枝年纪轻轻的,却游了这么多地。
她这般大时,还困在学校里守着生活费过日子呢。
薛枝继续道,“等今后,我们去南边开铺子时,一同再游历。”
“那时尚且年少,此次你我再去,世事变迁,说不定另有一番心得。”
巧文明白他所指乃薛家这一遭变故,点点头,她可一直没忘心中那时刻便起飞南去的叶子呢。
于是,巧文此次又信心满满出发了。
她没有退路,她一个做汉服的,这长衫是她唯一之选,做就行了。
长衫因是于众学子穿,布料不可太贵重,取其绢布即可,至于颜色,蓝,必不可少,这简直就是学子青春的必配色调,其染料常见易取,直到后世,蓝都是不易褪色,用得最普遍的一种颜色。
其次是麻黄色,其实也算是棕色,文雅,古朴,适于教书博士穿。
再有便是白色了,这在唐代是常见衣物色调,各色绢布她都有,左右都做一套,且绸缎也各来一份,宣传么,不论对象是谁,总要拿些好的先镇住场子再说。
巧文回忆起四门馆那些学生,不论男女均束发而行,学院只需穿圆领袍,唯一区便是女郎挽发,男郎戴幞头。
长衫衣身宽松,男女俱合身,到时分做两套,总之,打算要做足,不论是男博士还是女博士,能笼络一个是一个。
最后,是衣身纹样的考量。
巧文当然知道,最简单的是素白布料,不设一纹,只是不大现实。
国子监乃大唐学制重地,统一服饰后,怎能无标识分别,纹样是区分规章礼制的基本。
这纹样在布料上,在成型之始便有,不是后来缝制绣上。
带着整体风韵融入衣料中。
有什么纹样与学子,与文人息息相关?
兰叶,竹柏,梅,菊,荷。
巧文拿不定主意,因此她仍用穷举法。
各备一式,国子学六馆加之东宫一馆,也不一定用了同种纹样。
算下来,简单几种重复便要备之数十件,谁让她是乙方呢?接下可有得干了。
外界关于学子服的讨论未曾止息,寺外新的明落院也在有条不紊准备着。
薛枝与李佑郎俱放下手里事务,等在院内学新品,这次叫长衫。
像是衫袍直落了地,无一丝曲折,就如文人士子般?
他们如是想着,巧文便是这般得来的灵感?
要求节俭不得奢靡,便将放量全部省去,袖子板板正正,只容下两条胳膊,想象着穿着,却是便携许多?
几十件衣制随巧文的衣版一同剪裁,做成前,谁也不知其最终样子。
会是什么,那领子此般在飞鱼服之上甚至直直立起来了。
又会是何般气度?
齐胸裙大气华美,飞鱼服利落肃杀,这长衫上无一丝冗尘,一道道盘扣飞身下来,竟就这般合了衣衫。
有巧思,但不多。
俱在那扣子上了,或许刻意为之,巧文用上了目下贵族才用得上的盘扣,为其增了几分典雅。
不做多余变化,整件衣式全依着人本身而下。
成时,竟——
有些怪异的。
23. 第二十三章
巧文看院里之人神情,做了心理准备,便也不觉如何了。
无妨,谁初看了此般衫服俱会如此想的,跨度太大,能理解。
只是心里还是有丝失落,更加迷茫,做好了是一回事,可能成又是另一回事。
她笑笑,展眉。
“薛枝,四郎,你俩试试去。”
“李三娘,咱们也去里面,一人一件呢。”
等人群从房间出来,面面相看,俱是新奇,你转转身,我抻抻胳膊。
呦,还挺别样。
别说,确实方便不少!
你看看,我就这样,以后洗衣弯腰都没那裙衫掉下。
是啊,衣衫到领,这颗扣子真是好看,遮的严严实实的!
人们有时就是这么多变,如此大唐,人不再遮遮掩掩,穿了这保守些的衣裳却舒服了些。
感觉更安定了,那胖瘦俱显现不出!
侧旁一溜扣子对大家俱是稀罕物,只知有衣肆会做这盘扣之物,他们也随东家见过,只是不知这盘扣还有这大用处,甚是方便!
身上如今再无负坠之物,人都轻飘飘的,从肩膀直到脚,真是舒服。
巧文看着,听着她们言语。
却有泪水要流出。
不为别的,只为恍然间,好像又回了过去。
她看看天,缓了一会儿,低头。
心里想着,有望。
只这便捷,便有希望。
薛枝与李佑郎这才从房间出来,两人一时路都有些不会走了。
奇奇怪怪飘来。
这衣服感觉甚轻。
他们腰间不曾围裙衫,可从小哪离得过蹀躞腰带。
最大区别还是这臂下,太自由松荡了,来去自如。
薛枝找了一处榻,试着,仍如原来一掀后袍坐下。
不行,这次得是前袍,一撩,这感觉回来了。
巧文看他板板正正坐着,笑了一笑,李佑郎进入视线。
这人还在研究上面的扣子,刚刚二人便是被这个绊住了,没用过这东西,手生,薛枝还好不容易扣完了帮李佑郎去整,结果一看,头颗就扣错了,无奈,又重来。
绣娘们一起,好歹还有手快的一帮一个,两人一整顿,整顿半天。
不同飞鱼服那般还有迹可寻的衣式,只当个漂亮圆领袍一穿即罢。
此次全是不一样的地方,走态,风吹衣摆的方向,袖落何处,胳膊如何放。
中国人对这些东西甚是重视,乃至不同服裳要求的姿态也不一般。
飞鱼服要的威猛,昂首阔立,目如火如炬,才能显示其轩昂,圆领袍要其开合有度,衣摆要开,走姿要明,而这长衫,便是儒雅有度,称得上方正君子。
两人逐渐走过来,笑着望来。
“怎样?”
她问。
“却是不同,若是那国子监,礼部,乃至朝堂,有人要剑走偏锋,则可。”
“四郎你呢?”
“轻松,合身,若不卖了学子,便放衣肆也行。”
这衣裳放了店里,无论如何便有人好奇去买,觉得舒服的以一传之,总会形成一个规模,只是一上来作为学子服推之,难度便大了不少。
巧文明白,但仍觉得有望。
不论是民间看下来,那股子对渐色裙,戏剧与齐胸裙的包容,还是直接便用了飞鱼服做了部团迎服随之利落推至府卫的果断杀伐之气,都给了她自信。
这里的人是处在高度繁荣自信的国度中的,这里学子必是广博气度,这里执政之士必是开放胸怀。
巧文觉之,为何不行呢?
既要重整脩束,何不来此大的,一表决心。
她想,在排除衣制利弊后,天下文人,应是有这个气魄,开创一代风气的。
衣裳做出来了,还不着急宣传。
巧文要先探探底,此次宣传与以往大不相同。
以往是只衣裳之美,无其他顾虑,只让观众来了看了满意了买了即可。
此次,更像一场会议,表而不决,到了宣传的时候,往往心下一定,各方俱有底,只余向人们公布的时候了。
表而不决,那何时能下决断呢?
便是私下一方方商讨,攻破,有问题解决问题,最后取得一致意见。
那么哪一方最适于开这个头呢?
定是学子。
与学子间不必有那么多顾虑,想法意见感受当场就说了,还可多次探讨,不会向其他各方般,必做好十足准备抱着一战定生死的态度前去。
相当于泥土路前的小石子,易磨合。
想法一定,巧文便备好了衣物,携马带着,仍去那角楼候着。
她如今也才十九,正当年呢!
多打打交道,必玩得到一起去。
可一连几日都不见人影,没想到春假里,竟真无一人回馆,好歹有什么东西落了回来拿也行啊,就没一人有事要回来看看?
今日又正当徒劳而返,下定决心换个地方找时,这角楼掌柜叫住了她。
“巧娘子莫走!”
这几日这掌柜已眼熟了这小娘子,那日初见时便有些熟识,可一猛得却想不起来,只得作罢。
等回家时见了女儿的渐色裙才一拍脑袋,喝道。
“怎么错过了!”
“哎呦哟!”
等一家人关切看过来,他才懊悔道。
“你们知那残色裙巧娘子么?”
女儿眼瞬是一亮,可两个儿子却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俱是疑惑。
等他说了那王二京告状,一家人才均拍手明白。
“你们不知,她今日来咱家酒肆了,坐了好长时间呢!”
一家子雀跃,又叹没早些认出,他们均是爱看戏的,好歹说上一两句。
没法,掌柜只得盼望巧娘再来一次,定要美酒相待,一表诚意。
等巧娘又来时,掌柜却是有些踌躇了,因他家是小户,如今巧娘子衣肆京城皆知,攀和着实在有些不知所措。
一连几日,巧娘均来,他这才思其中缘故,看那巧娘望的方向,心下一顿,便明白了。
定于那学子服有关,这事各地有名的绣娘均招之宫内,想必巧娘子的衣肆也参与其中,这是采风呢。
可看那往日人来人往的学馆门口空无一人,心里也焦急起来。
这小毛皮猴们,总是上蹿下跳的,一下了学,人影都已不见一个,让人苦等!
今日,正是巧文将离去时,掌柜猛然想起一人,不,有这么一群学子今日正是于福满楼有宴,是个大家的孩子生庆,邀了好些人去呢,那几日酒肆里俱是这件事。
看那巧文衣角一起,顾不得许多,便叫住了。
当下,看眼前小娘子的笑脸及疑惑神态,他才自知突兀。
巧娘子与这群学子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这有何用!
你就这般把人叫住,你啊,何时稳重些。
面上还是笑笑。
“女郎可就是残色裙巧娘子?”
巧文点点头,眼里带笑直直看着掌柜。
“正是,不知掌柜何事?”
掌柜手在身上抹了两抹。
这才撑起场子,拱手一礼。
“唐突了,娘子,我见你日日来至我这酒楼,时时望下学馆方位,心有困惑,敢问娘子,可是为那学子服而来?”
巧文惊讶,连拱手相让。
“掌柜何知,我便是为此而来。”
“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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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前某听从一学子于今日福满楼大办生宴,邀其同窗甚多,见娘子几日不见一人,特来告知,还望有助于娘子。”
巧文眼睛一亮。
“我正是为此烦扰!多谢掌柜,即刻我便前去,此番相助巧娘不会忘,还谅事急先行,必来日作客!”
“客气客气!娘子莫忘了是晚间酒宴,那里来往之人甚多,可还要提早定下旅店!”
“多谢告知!叨扰!”
“没事儿!我一家都爱娘子衣裳,此次娘子必得头魁!”
“一定!”
巧文匆匆告离了角楼,骑马奔向尚善坊,两坊挨着,用时不多,可福满楼是京城第一大楼,余座不多,她花了千文钱才买下一个位子,约好晚间来,随之又找了旅店,定下一间房,晚间必是赶不回靖安坊了,便在此住一晚。
找了小役给薛枝送了信,便又在屋内温习着说辞。
此番还不是预想中的平民子弟,能来这福满楼做宴,定是哪家小少爷所为。
薛枝十六生岁时,也来此楼庆贺过,回想一番,薛枝却也曾是那般富家公子,这个念头与平时所见所感太不一样,巧文一时觉得有些不真实了。
仿佛那个薛枝假的,如今与她一起日日相见生活过的才是真的。
巧文摇摇头,赶走这插曲,透过窗沿缝看向斜角颇为壮观的京洛第一高楼,彩旗结挂,诗文铺墙,连那门边迎客之人出去便可随便做了哪家掌柜,一举一动,松弛有序,招呼往来,热切自然。
因是权贵之人,此行较之四门馆更加严肃,谁也不知背后是哪个朝廷高官之孙之子。
连个大酒楼的迎客都如此气度,更别说这群长在世家贵族里的公子女郎了,即便是小她几岁,这一应举止也要进退有度,不得先低了自己门槛,如此,不卑不亢,那少年们才会放在心中,这长衫之事才能在她们心中埋个种子。
既找了来,便定不负此行。
巧文等待着,已是午时,用过饭,躺在床上,许是连着几日赶马劳累,竟就这样睡过去了,等醒时,外面灯火璀然,已是日落将近黄昏时刻了。
一惊,一乱,又迅速冷静下来。
这般生宴必是庆至深夜在酒楼下榻,一夜千金,上堂待遇。
早去了宴席未开,此般前去正好合式。
她拿了包裹,里面只有一男一女四件长衫,体型不同,别般样式俱同。
一对白色绫地金线兰叶交错纹,一对蓝底丝绢暗竹纹。
一件华丽,一件内敛。
不知是否能成?
在踏上酒楼时,她想,这次切入点何在?
对于这群富家子弟,这样一件长衫哪个方面能戳中他们的心?
省时省工,与他们何益?
气韵风度,真怕他们看不出。
便携?
不一般?
与众不同?
给他们名声?
是了,巧文想,便是这般了。
随着仆从指引,她到了望楼,这福满楼的其中一座,建于高台之上,她的位子在高台之下院落里,那高台上阁楼里,丝竹乐宴声隐隐传来。
她看去,侍女婢女进进出出,不少年轻学子相拥而来,甚至,出乎意料的,还有不少衣着绢布麻料的学子。
如此,倒觉顺利了些。
她慢慢走上,许是也年轻,那门人只看巧文两眼便放她进了,没有想像中的好一番通传。
似乎来者皆是客。
似乎对自己的实力很有自信,即便出了事情进去了也不见得能出来。
她惊讶看着眼前打开的门廊,就这般上来了,随即,歌舞声再次高扬。
她抬头,富丽盛腾。
来京半载,皆不足以形容。
24. 第二十四章
“六郎——何不足为惧?莫是看不起俺这身力气!”
巧文走近一步,踏入了这高高殿阁,正中一个少年袒身赤膊立在人群中心,衣摆随意在腰间垂着,正弯身与与面前人对峙,另一人显然是个体型大的,威武壮阔,笑着,同样赤着上身,弯腰作擒状。
两人慢步试探,各自紧盯了对方,时刻便能冲了上去角逐,周围一群人相绕呐喊,正是一场角抵!
那少年看不清面容,只是能从这紧张氛围感到其镇定以及隐藏在皮肉下的兴奋,与那壮汉相较,他实在过于瘦弱。
带着少年的清感,其上鞭伤剑疤时有交错,很淡,但无时不宣扬着此人对面前人的信心在握。
从外在便能看出此人胆子极大,气度不凡。
许是与富人做买卖多了,巧文也连就一双眼力,只一眼,她便肯定,此应就是宴会的主人了,那个权贵之子。
只是片刻间,两人相缠,又是转眼,已分出胜负。
少年站立,一只手挽着壮汉没让他落地,一使力,将他扶了起来。
“阿求罗,你的技艺生疏了。”
那壮汉只笑笑,一拍少年肩背,爽快道。
“那也看跟谁比了,六郎气力不凡,却是输得实在。”
周边男女郎看得兴奋,调侃喝笑。
“你又缺钱了?怎么也拍起卢家人的马屁来?”
一衣着华贵女郎看着六郎,对方接过递上的帕子擦着手,一言不发看回去,看她说出什么来。
“阿求罗,你少吃些酒,多赚些场子,何至于贴这人的冷脸?”
女郎一开口,满座皆笑,有人补上。
“你若不是太过懒怠,六郎怎会特与你比搏,阿求罗,你可上些心罢!”
“若是此次校场你再落了榜,连六郎也保不住你了!”
那壮汉现出些不好意思,抬手告谢那六郎,对方手一摆,壮汉靠近,随即少年说了些什么,壮汉眼一亮,立刻谢赏,与众人告别兴匆匆离去了。
“哎,六郎,你又许了他什么好处?”
“莫不是又开了坛你家酒酿?合着我们这些没出力的今日便是吃不到了!”
众人看着六郎。
“想吃便去,谁能拦你。”
一句话,这群学子又欢腾起来,大笑道。
“听到了——”
“你们即刻便家去取几坛好酒来,就说你们六郎的话!”
两旁仆役听了笑回。
“郎君莫急,我家主人早与大家拿了十余坛,只等郎君女郎享用了!”
那六郎在人群找着什么人,目光略过一高大身姿女郎身上时,一顿,上前,帕子随意丢回小役。
去看那女郎,也是轩昂气度,沉着之势,不下于少年。
两相对视,似有火苗在其间流动,众人又起哄起来。
“呦,卢六郎!主意打到我们修武馆上来了!”
又对那女郎拱手。
“崔三娘,这是我们太学不知天高地厚,你等会儿轻点打!”
就在这嘈杂之声里,少年缓慢请手,真要与面前女郎比试!
那女郎却看过他身上出了些汗的肩背,从头到脚。
一声笑。
说不出是不以为意还是真诚觉得不行。
“卢六郎,你身板还是太小,还是罢了,我今日衫裙出来,也不便与你相搏。”
那一旁紧紧关注的小役一看,赶忙替主人说话。
“崔娘子,可别啊,我家主人可盼了这天许久,你是不知咱们几家日日听你武场兴事,与你崔家娘子相比,这番你不成了六郎的心,家去他又该日夜操练,惹得我们也睡不好觉!”
那崔家女郎仍是摇头。
“这衫裙乃表姐相赠,实在不好毁了她,今日吃你一场酒,你且记着,春假后随你寻来,必相搏一场。”
“好!”
“妙哉!”
“崔家与卢家,一个从武一个从文,此番热闹不可不看!”
“那一定的!我也去!”
“莫忘了我!”
那六郎见崔三娘决意不与他比试,目光一敛,收回远方。
恰巧,碰上了门口看望的巧文。
——猛得一声。
巧文觉得电波被拉长,碰上那锐利眼神时,巧文只想。
要不,改日再来?
找个平易些的少年。
还是从好打交道的,她熟悉的百姓入手。
只是被那目光看着,巧文再想后退已来不及了。
疑惑,同时带着搜寻猎物所在必得的神情。
哪怕对方还算看着还算和气。
内心慌乱之下,面上镇定一笑。
刚才还犹豫着,看来老天决意她上一把了。
交谈听入耳中,正是个机会。
女郎衫裙不便,可她带了衣裳。
怕衫裙损毁,左右是她做的。
亲自赶工,几个日夜呢。
才交至崔如安手里,想必便赠与这位女郎了。
那人没有动,看来是让她过去,巧文便一步步迎着那视线走至人堆,一步步靠近,直到几步之外,众人这才发现,六郎不知何时便望着一处,转身,一女郎站此身后。
还没等巧文开口,已有人认出她,兴奋道。
“巧娘子?你可是残色裙巧娘子?”
少年听了似乎也有些惊讶,看来。
与之比试的崔三娘也看来,一旁学子渐次围上来,这感觉恍如唐僧没入莲花洞。
只是眼神更加直白。
巧文知道,这是这些权贵之家养出来的性子,她不卑不亢,任人打量。
一只手绕了过来轻将巧文牵了去,她一顿,抬头,正是崔三娘,对方言语友善,不像是对初次见面之人,许是崔司阶在其中的功劳,三娘一笑,问道。
“可是巧娘子?怎么来此?”
巧文抬手一礼,看那三娘。
“便是巧娘,此次听闻有学子在此兴办盛宴,本欲拜帖以下,只是事急从忙,只好失礼拜会。”
说罢一笑,看向那少年,解释。
“门廊未关,便在外相看,谁知正遇卢六郎与他人角抵,兴意正盛,不好打扰,恰逢娘子婉言相拒六郎比试,这才敢前来一会。”
那少年一直便在一旁看着巧文,听此,开口。
“娘子所来为何?”
旁人递上一杯酒,他便缓慢喝着,视线却从未离开。
“为学子服。”
“学子服?”
他将酒杯放至托案上,突然问。
“娘子可带了衣裳?”
巧文没想到这走向,笑意盈盈,看着他。
“带了。”
“可有我穿的?可有三娘所穿?”
“俱是有。”
他伸手,巧文看那手腕一眼,挑眉。
“此般服式甚是怪之,倒不知会不会扫了六郎的兴?”
一只手挨上那包裹,一拽,便划了下来。
卢六郎拿着包裹,什么也没说。
众人看向这情形,一顿,分出一条路,六郎掂了包裹走出,众人又看向三娘,眼神全是期盼请求。
“这,我也少不得再承了娘子美意。”
崔三娘一笑,巧文知她说得是衫裙之事,只是道。
“不会,如此衣裳能被女郎穿着,实是其幸。”
几个女郎等不及,便拥了三娘去找六郎。
旁人听了这对话,大笑。
“六郎贼心不死!”
“这可是巧娘子——谁不知那飞鱼服之作!他不仅对三娘贼心不死,还要穿穿这巧娘子新做的衣裳,想得甚美!”
“巧娘?还可有我的?!”
“若是试衣,你只管找了我来!”
“你们这些男郎,莫把娘子的衣裳糟蹋了,真不如我们女郎爱惜!”
“还是与我吧,娘子——我必珍存,我可盼了你家新衣裳好久!”
“你们女郎漂亮衣裳多的是,我们男郎好不容易来了件鱼尾服还被府卫穿去!”
“想爱也没有衣裳爱!”
“巧娘,你那衣肆我都转了几转了,怎么净是些外族服饰,便没有咱们大唐男郎的么?”
众人拉着巧文,有些十三四,跟着阿姐阿哥出来,有些十五六,也一脸新奇看着她,更多的如卢六郎崔三娘般,十七八,均热切围过来。
耳边一言一语,权当她是个知心大姐姐。
京城所向,不论贵贱,不论官民,不论世家贵族,不论仆役农夫。
不论男女。
诗才者,善歌者,善策者。
唯才能者居之。
这话在这些世家权贵少年郎身上犹之。
巧文知再客套下去便真伤了她们心,此感觉就像校园里,被同学包裹着,大家争相讨论着最热的电视,最火的动漫。
一派纯真,一派青春年华。
她笑。
“这般前来便是为各位送衣裳来了。”
“女郎郎君美意我记于心,此番可还要你们看看,是否妥当?”
“女郎出手,有何不可?”
“要不,还是六郎试!”
“他可是我们之中最美的!”
众人在巧文耳边叽叽喳喳,还特地搬来了矮榻,巧文没坐,说着话,看去。
卢六郎已经出来了,发丝还微湿着,便没有带了幞头,大步走来。
丝毫没有初穿的气势大乱,一步步,走得很稳。
众人没有说话,一时都看呆了。
这般袍服,她们还是第一次见。
怪,可——
六郎穿着,又着实美。
风度自然,洒脱之气盈然而出,又带着,说不上的气韵。
顺眼。
又真与平时所见不同。
一袭蓝袍,风正,古雅。
正如卢家百年望族,代代儒学的熏陶,此番由六郎阐释,是再合适不过了。
六郎走至了巧文身旁,饶是有了薛枝与四郎的冲击,可这少年所带的风质竟还是压了过去。
如竹柏过叶,大风摧之,土壤养之,终是成了参天之立。
许是刚换了衣物,有股若有若无的气味淡出,竟也是松柏之香。
“怎样?”
正值此刻那边三娘也换罢穿来了。
于是人群又纷纷转了头,向那边看去。
一抹白兰花立于高顶之下。
幽然,宁静,芬香。
文人之气简直不能再凝集,一丝一缕溢过来。
崔三娘抬头,笑着,一只手横在身前,一只手背在身后,站定。
竟就是后世那群人般。
大度,从容。
“怎样?”
“……”
……
一阵沉默后是轰然的喧哗!
“我天!怎么你俩穿上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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合式!”
“这……这怪,可又奇怪地顺眼!”
人群一拥而上,模特出乎意料的好,导致效果也出乎意料的好。
巧文看着,笑着,这般十七岁的少年,怕是披张麻布都能看出清质的气质来!
那边卢六郎看去,崔三娘缓缓走来,一白一蓝,各有气韵,各表一木!
长衫便是这般,结构极其简单,顺直下来,不带一丝曲折。
可偏偏就是自有一股内敛收在里面,随你穿着者的气质,或奋扬,或沉静,或中正,或刚折。
一件长衫能穿出百种面貌来,蕴着这片土地的气息,随着衣式散发来。
巧文看着二人站定,崔三娘一扬前摆,踏步走入场地,卢六郎伸手一请,两方各一动作,又将两旁之人迷得不轻!
“你你,三娘怎的穿了这衣服更,更气度不凡了?!”
“直说了!我的心跳得烈呢!”
“六郎穿了倒收了些不逊的气质,看似才称卢家了!”
“可不是,之前倒是像崔家那些烈女郎了!”
巧文看着,两人虽穿了这长衫,却是要做拳脚相抵之事。
很快,结果出来了,三娘赢之。
卢六郎在地上,三娘看着他。
“六郎,你身姿高挑,却是长个的时候,缺些力气。”
他从对方衣袍看过,却是笑了。
“我不如你。”
说罢,起身,忽视周边打笑声,径直看了巧文过来。
巧文上前,众学子跟着,三娘也前来,六郎看着她,问。
“如何做出这衣物?”
你的用意。
“成本甚少,可供万千学子用之。”
“我有一衫可减世人所费,欲从国子监之名扬之。”
那少年看着她,眼眸微动,闪着高阁数不清的灯火。
崔三娘点点头,道。
“我本想不论哪家得了去,衣式总是大变不变,我们便是想尽力,又从何谈起?”
“无非便宜各家衣行,全了我们学子的路。”
“上一片心,我们不忍废其一资。”
“可也无可奈何,人之当事,其中勾当本是如此,其中弥利谁能禁之?”
学子听着。
但凡诸事,没有不从里贪墨勾结的,为了这次脩束,两京各道诸州又不知将从那脩束之资如何克扣,因她们贪得百姓粟帛,于心愧然。
然,又能作何?
众人看着。
不破不立。
管他何等衣式,不是要贪?
干脆减这衣式所用,不让其有机可乘。
再者,有此便捷之物,于百姓于不曾入学的的学子俱是有利,何不便让她们扬了此名?
为民为国。
偏生那府卫占了这便宜,她们就无?
那府卫人手一件飞鱼服,甚是浪费!
她们学子也要开创一代风气,穿这长衫,扬文人之名!
难看也罢,怪也罢,她们有魄力告诉大唐,他们有决心为国谋民,不费一资一粟,还行了这脩束之事!
视线回来,看着那六郎三娘身上,这长衫也并无不可。
气宇轩昂,沉静雅致,古韵质朴,文人之资。
“三娘,六郎,你们还没说穿着如何?”
“是啊是啊。”
人们听着三娘开口。
“松便,来去自如。”
巧文心下一定。
不论圆领袍如何便捷,定没有这后世衣式更利落妥当。
此乃简洁之大成。
众人又看向六郎,巧文也瞧了去。
他恰也看过来,一笑。
“甚好。”
众人呼气。
她们此番真是想为这长衫扬名,有卢家六郎崔家三娘之言,心下便可以一安了。
卢六郎上前一步,走至巧文面前。
问。
“你会将这衣式呈上,对吗?”
“会。”
不论多少阻挠。
“好。”
六郎回道。
小役将包裹递上,他接过,缓缓递上前去。
“娘子如此技艺,想必日后还能相见。”
“六郎过赞。”
巧文接过包裹,笑道。
“还望六郎为此美言一番,如此,此事定成。”
“我有此能?我岂不知。”
众人笑笑。
事已毕,此番她已然要归去了,此行意外与崔家三娘卢家六郎交会,得了众学子之心,她们明矣,己亦明矣。
得此赤忱。
不虚此行。
她笑笑,拱手一礼,告别这群少年郎,众人留她不得,纷纷送至门外。
卢六郎没有去,径直回了雅座。
月色照着,俱是一片皎然。
“斟酒。”
“是。”
一旁小役忙为他赶上。
此边一人对月相酌,那边三娘挽了巧文一步步送至台下,直到给众学子相了约,不论如何,日后必要拜会,共携酒去玩,才放她而去。
一路灯火,大唐的夜似不是古时,热闹之极,本便是兴盛之地,又被众学子兴致所染,巧文这一路俱是笑着的。
跑着,跳着,进入了梦乡,再会了那文人风骨,执笔为剑,铁骨铮铮。
枕边是笑了又湿。
这梦的结局太好又太壮烈。
25. 第二十五章
又是一日,巧文与薛枝忙在院里,李佑郎更加忙了,武试将近,武行的学子每日总缠他很晚,两京各分店的事便这样落了下来,常常薛枝代了他出行,于是,院里只巧文一人了。
长衫在有条不紊赶着,离呈上选品只一月了,巧文却突然不知该忙些什么,计划忽然停滞,每天的时光便变得十分粘稠,不从群众路线做起,她无处下手。
枣树嫩芽发得很青了,密密的,挂在上面。
巧文在这惆怅的空气中深吸着,仍是那个榻,从城外小镇一直跟到坊内,仰卧,看天。
如今学子是看了,有一腔志气,如何?
一望前路,仍是曲折得很,连个弯都没转。
国子监,朝堂,天下文人朝圣之地——
翰林院。
哪个能听从学子的一厢情愿,哪个会不觉她荒唐?
简洁,省料。
所以就搞了这个怪东西?
这是儒家,遵古制。
只是一整衣式,没让变了法!
真是个黄毛丫头,不知天高地厚。
这意味着什么,知道么?
一整脩束,到底为何,真看明白了么?
拿了手盖在眼上,透过指头缝去看天。
深出一口气。
思绪满无目的发散着。
她若真得明白上面那位的心就好了。
此次整顿国子监,到底为何呢?
若要是真有决心变革的态势,她定会不顾一切向前冲。
这个时代,只有一人说得话才准,皇帝。
可她只是一个卖衣裳的,连朝堂都不一定懂,更何况她。
巧文回想到后世常常有企业解读政策,跟着变更赛道。
她当初只是看看,如今,身处其中,她才明白风向的重要性。
几只黄鹂飞来,落在枝头,手忽然拿开,看着它们,一动不动。
这鸟多自在。
她接下此次任务真是对得么?
为何要自束羽翼?
她本是在荒野求生,自由发展的野草,想做件新衣裳了边做,不想便罢了。
有人捧场甚好,无人她也自得其乐。
守着小店,好不逍遥自在。
若不是此番,她便真在江南漠北了。
她本是主动出击的,此番被压着被动而行,是以才如此焦灼。
院门外几声叩响,延迟着到了某人耳边,恍未发觉。
直到鸟儿也被敲走,一皱眉,惊知,有人来了。
“……来了!”
她下了榻,慌忙跑到门口,拉开门臼,外面却站个陌生人,面皮白净,两道八字胡向下翘着,面容和蔼,眼神明亮。
来人一望,两相一对视,他笑笑,一拱手,“在下曾平,五色衣掌柜,特来拜会巧娘子。”
只一瞬,这人笑时,巧文记忆里出现熟悉的痕迹,便马上又无影无踪了。
那人看着眼前小娘子,气度从容,开口见章,“知巧娘子也参与学子服遴选一事,我乃代明王来此,不知巧娘可进院一谈。”
巧文看着曾平,只一句话。
这老天起了用了。
她面上现出一笑,低头一敛,神色如常,请人入内。
那枣树下出了两人,似乎感觉到什么,摇得更大了。
案上两盅酒,曾平笑着摇手拒过,观望过院落,视线回到眼前,仍直入主题,“不知娘子可已备上学子服衣式?”
巧文笑笑不说话。
曾平看此心下已有了答案,点点头,“娘子所创齐胸裙,飞鱼服俱为大唐出了功劳,在下小店也跟着受益不少。”
“我观娘子良久,此次学子服,娘子必是不肯罢手而归。”
巧文慢慢拿起案上酒盅饮着。
曾平继续道,也不怕冒犯,一步一步进发,“今日初见娘子,我见娘子满脸愁色,某大胆一猜,是觉此中与以往大不同,无从下手。”
巧文眼睛想亮,被她按下了。
曾平笑笑,知是如此。
他观此人已久,自几天前便缩于院落再无动静,那位于寺院外的作坊也停了工,看起所作仍是衫裙之类,似并无新进展,正如这里的人一般,停滞了。
他知道,时机到了。
与人合作,得俱是明白人。
此般,不必他说,这小娘子已探到了深水,其中曲折,一点就透。
曾平笑了,“市坊买卖怎与这朝堂的事相同,前者借娘子那些巧思足以应付,这后者,看得却是权势。”
“巧娘,与经营一道,某自认不如你,可此般,你却有些看不清了。”
一句飘渺的话,正是火息之时,送入东风。
国子监,朝堂,翰林院。
真是需要说服的吗?
真是需要证明的吗?
她是真不知,还是不想去想?
若是后者,为何不想?
因为那力不可及,因为她不想参与。
斗争。
斗争。
一个残酷的词语,一个沾上了就摆脱不得的东西。
薛记之事犹在眼前。
诺大店铺,说倒就倒。
一个活生生的人,转眼上了断头台。
此还乃小打小闹。
此还远上不了台面。
她是不想承认,不想承认自己是个懦夫。
上一秒还想为学子开一片天地。
下一秒便偃旗息鼓。
明明做着长衫,却无一点斗争的勇气!
那是真会流血的,那是真会死人的。
一切只为了几个学子穿上衣裳?为了少那么一点贪敛?
这……这何至于呢?
那一点东西对大唐不足为道,她却要拼上整个身家!
有谁记得呢?
这……这死得也太微不足道了。
迈出了这一步,便是万丈深渊了,无论输赢,便再也无法回头了。
巧文笑停在脸上,很复杂,看着曾平,莫名生出些阴晦。
正如此刻,衣肆还远没有怎样,便有人寻了上来。
曾平看着她,拿酒一饮而尽,笑道,“我不想强迫娘子,只是娘子进了场,自那时起,便只有两条路走了。”
他将酒杯往桌上一放,酒杯倒扣,“要么退了名册。”
“自此专心做娘子的买卖,再不必理会这些明争暗斗。”
“哪家兴哪家败都不耽误娘子生意。”
“要么,进。”
“如我一般,投靠明王也罢,归了他人也行。”
“只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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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决择必要下的,不是我,便是旁人,终会来的。”
曾平抬眉看着这个年轻人,稳声。
“你那郎君在商场如狼似虎,你又特善与经营一道,可究竟还是年轻。”
“衣肆做至这般大,名头这么响,应是知风吹草动便会引来燎原之火,却不加察举。”
“如今进退两难,又为之奈何?”
巧文方才开口,声音有些暗哑,“你又知怎会进退两难?”
自来此世,还真是第一次有人与她说这些。
以批评的态度,不仅是她,连薛枝也不再眼里。
两个小年轻,终归是涉世未深,阅历甚少,天真了些。
她抬眉,笑笑,问,“如你所说,我便退了去,又如何?”
曾平正半笑不笑看着她,几瞬息,微微一叹。
巧文心里有了不好的预感。
果真,下一刻,他开口,“晚了,晚了。”
“巧娘,不若去拿寺院看一番罢。”
心一震,几乎是瞬间想到什么似的。
她猛得站起,看向寺院的方向——
乐明!
巧文手抖着,心里满是一个念头,可却不想相信。
毕竟还只是猜测,对吗?
她还未亲眼所见。
“巧娘子啊。”曾平叹息一声,站了起来,与巧文相对,“回不了头了。”
“历了此番,你也许体会更深罢。”
他稳立那里,“恭安坊十字街西南是我的住处,随时恭候。”
他一摆手,笑笑,“只是时间要快啊,只月余了。”
人走,树静。
一声鞭响,院落门关闭,尘土飞扬。
快马加鞭,连寺院通传未保,直直来至佛恩堂,径直推门进去。
一旁沙弥阻拦不及,进内却见乐明正坐榻上,似是久等多时。
他笑着,很安详,与平常无异,一瞬间,巧文真希望一切都是她的错觉。
她愣愣走上前,“仆役呢。”
乐明回她,“哪有什么仆役?女郎却是糊涂了。”
巧文上前走两步。
乐明笑道,“女郎啊,你可真是把小僧害惨了。”
“你私自雇取官家罪籍,为你衣肆所用。”
“如今这些人俱已伏罪了,怕还是要发放南漳。”
“连小僧下面的善慧便也捉了去。”
巧文失了魂般那样站着,怔着眼看他说。
“你那衣肆所利俱从中来,也要罚了去呢。”
“你说那是私奴。”
只一声。
乐明叹道,“我也是才知。”
来往沙弥所多,却是安静。
“如今,刚来便又要搬出了。”他动动身,从榻上起来,“我此般不过是回去,女郎,你却自求多福罢。”
“你那郎君怕也是焦头烂额呢,一东一西,两京之程,快也要三日。”
“那时,官文早已告示了,唉。”
衣袂相接,又离去,只余巧文一人。
良久,院落一人,缓缓抬天,看着。
此般,真跌下去了。
不久,那人恢复了原样,慢慢走着。
这三日,便只靠她了。
今夜,先睡一觉罢。
26. 第二十六章
斗争便是这般,不论时机,不管你是否做了准备,不管你是否无辜之人,当这燎原之势起时,仍你是谁,摆在眼前的,就只有一个问题。
投降还是反抗。
这长衫的主人,选择了反抗。
是以,巧文也选择了反抗。
保全自身,灵活战斗。
宜采取积极防御。
这第一步,团结可以团结的。
是夜,恭安坊十字街西南,一道圆领衣袍叩响了那宅子,门人迎内。
高廊下,一个包裹摆在长案上,一件件,宋褙子,对襟短衫,交领长衫袄,大氅,旋裙,朱子深衣,明交领衣,道袍,立领长衫裙,马面裙,均是巧文闲暇时做的。
最后,那件长衫覆于其上。
“选吧,哪件合适。”
“你尽管拿去。”
巧文笑笑。
“这便是我所有的了。”
曾平再一旁盖了盖酒盖,一边观赏,一边道,“你这般,不怕我拿了这衣式占为己有么?”
一声轻笑,他抬头。
对方拧眉认真道,“马上要进大牢了,还有心思顾虑这些?”
她笑笑,“还怕这些俱不能满意,连性命都保不住了。”
曾平点点头,“依我看,只要你归附,不论如何,薛记是能保下的。”
“薛记?”
巧文看去。
曾平自知说错了话,一笑,解释,“说得顺口了,你不知罢,薛记曾也是王爷的麾下。”
“如今也算是归了位。”
薛记也有靠山?
那为何落得那个地步。
巧文听了,看去,想问,可心里乱成一团麻,问了又如何,只得先压下。
曾平目光慢慢从这些衣物上扫过,俱觉不错。
“巧娘子,你所准备的,是哪件?”
“是这长衫。”
她前去拿起,那还是昨夜卢六郎酒宴带回的两件。
一抖开,却有了一个木牌掉落,两边镶金,巧文正疑惑,要去捡,曾平已看到,有些惊讶。
“巧娘,你怎会有这卢家的信符?”
巧文一惊,想到昨日卢六郎。
难不成就是那时放至这长衫衣袋里吗?
他又为何给这东西?
曾平却已是看了过来,一想,一笑,“巧娘啊,或许此番,你仍有出路。”
巧文望过去,曾平拿着那信符,对着她。
“五姓七望,凡皆是百年望族,你有了这范阳卢氏之信符,只管去找那人,想必他定会为你解决此番困厄。”
“不论是亲王还是太女,俱不会与她们多加为难。”
曾平笑着将这信符放至衣物上,信步又去倒了杯酒,饮着。
“真的?”巧文眼一亮,此刻满心都是有望二字。
“当然,这与他们无甚难题,虽不知寺院是谁所为,不过与卢氏,也只是一纸文书的事,只要那官府松一松,你这次便过了。”
巧文心一动,可是又问,“你就这样放我走?”
不是需要她作学子服。
曾平只问,“我问你,你此番回去还会参与此事吗?”
“不会。”
“那便得了。”
“你退了,就这般简单。”
“衣肆之事明王也不会相助。”
“便不是不相扰了么。”
“你退了,与各方再无所冲突,如此,此事与你便了结了。”
巧文一愣,还是不敢相信,她看向桌上衣物,“你们不把这些拿走?”
这般衣式,我也无法阻止你们用,真就这样走了?
曾平只一笑,从座上站起,慢悠悠走至巧文面前,“娘子,我们开衣肆可不是为了钱。”
一句话,点到为止。
巧文愣过来,半响。
原是如此啊。
“这些衣物你还拿去罢,我还不至于抢你的生意。”
巧文便又收拾东西。
对方临走,又想起什么,补充,“今夜娘子便在我宅子里住下罢,明日可尽快去寻那人,迟则两日,官府告示一出,这事便不好办了。”
巧文侧背着月影,点点头。
一时天一时地。
冰火两重天。
脑袋瓜子仍嗡着。
收拾到那件蓝长衫,碰到冰凉的木牌,不自觉拿起,观摩着,想。
就这般,就行了?
竟是这般好用的么。
直到睡去,这一夜仍是时而出汗,时而哆嗦。
一会儿在大牢里流泪望月,一会儿面对着众学子的期盼,那眼神变为失望,一转眼,卢六郎正看着她,没什么表情,仍是淡淡的,只是说。
“原你也是这般。”
“倒辜负了我。”
一夜天光,等起时,只感到头痛发虚,竟是病了。
她呆呆坐起,洗漱,挽髻,一番动作终是停了下来,面前铜镜倒立着一双眼。
辜负了吗。
天边一声鸡鸣,夜已经过去,太阳仍然升起。
随着太阳的轨迹,一道人影慢步,踌躇着,却仍朝着前进的方向,一步步靠近着。
门被推开,仆役通传,拿账本的手一顿,随即,也是一笑,“请娘子进来。”
巧文仍掂着那个沉重的包裹,隔着高厅,遥相对视。
“娘子为何去而复返?”
“我想请你看一件衣裳。”
曾平合上账本,走过,“娘子可是考虑清楚了。”
“此番没有回头路,昨日既已离去,今日为何又要来?”
巧文抬头,淡笑了一笑,“这衣裳很是奇特,怕曾叔你还不要呢。”
曾平也是一笑,慢慢伸出手去接过包裹,却没打开,只握在手里,“是那件长衫罢。”
“是。”
巧文仍一眨不眨看着曾平,对方转身。
“巧娘可知那提出重整脩束的翰林学士是谁?”
“不知。”
曾平坐至高座上,将包裹放至案上,抬头,“正是卢家大郎,卢照安。”
巧文眉头动了动。
“此番,你便明了,卢家人为何给你那信符。”
“不知圣意,到处寻之,没想到,一转头,劈头下了圣旨。”
“巧娘,你昨日问我,此番到底需何等衣衫?”
“是真的为民为子,还只是这朝堂争斗的又一摊水?”
“当时我也不知。”
“如今,想必你已是知晓了。”
巧文看那长衫。
“这衣裳行不行我不知道。”
“但各方忙于争斗,习与争斗,遇之此事首想的便是获利几何。”
“观之下来,竟只有你是切了意的。”
“这便是那信符的用意罢。”
“卢翰林此番想必与圣上同心,这阵势如此之大,只有皇帝了。”
曾平慢喝着热汤,看过来,笑道,“你知为何昨夜我放你离去?”
摇摇头。
“便是看那信符,才知此意啊。”
“如此,便无需你那长衫,也知如何办了。”
巧文仍是磨蹭着,点点头。
头越发痛了。
她好像对这朝堂之事,明争暗斗从来不熟,永远记不了心。
此刻,她只有一个想法。
原是六郎的那问话是那个用意。
“你会将此呈上,对吗?”
一定要涉这淌浑水,即使淌得满身污泥,甚至跌了下去?
“会。”
如此,这信符便与你了。
不论遇到什么,或许我可以为你挡一挡。
也不负这般为民请命之人了。
太阳高照,将这高厅照得明亮。
巧文看着,似乎看到一道虚影。
笑着,向她张开了手。
她想,她这一定是做对了事。
那个一心安逸,总想遨山游水的清散闲人,也会有这么坚定的时刻。
模糊着,那虚影似乎越来越近,近了,她一伸手,却成了空。
等再次醒来时,天地一大空,俱是一片茫然。
她反应了好一会儿,才识出这是黑夜,闻着熟悉的气息,这应是自己房内。
她摸索着,缓缓起身,点了烛火,没想到,照亮的,还有另一人。
烛火在两人之间摇曳,似乎显示这夜的不寻常。
薛枝因这光醒了,看着她,先说的竟是。
“我却做不到你这般。”
“为他,为己。”
他缓缓站起,看着另一人瘦下去的,又黑了些的脸旁。
一些因几日跑那酒楼晒得,一些因病瘦的。
“我却做不到你这般。”
“转危为安。”
他重复。
巧文看着他熟悉的脸庞,笑了。
几日不见的时光。
随这一人的出现,一切熟悉的都又回来了。
她挑着眉,笑道。
“可不是么。”
“我可是大掌柜。”
没了我靠谁。
薛枝却也笑了,看着她,道,“是啊。”
“想知道这两日发生的事吗?”
巧文点点头,“想。”
“你坐下,我讲与你听。”
巧文便坐下了,一旁边是热汤,她端着,听着薛枝讲道。
“昨日,你睡着,我回来时官府已是撤了状子,只是作坊却不知为何还压着不发。”
“午后,你仍是不醒,有了几人来看你,俱是四门馆学子,听你病了,好一番问询。”
“夜里,你烧退了,医正说你明日便会好,我便放了心。”
“今早,四郎那里来信说是到了西京,已准备妥当,只待开考,问没了他,咱们是不是忙不过来了。”
“我回了他说没那回事儿,让他安心。”
“午时,曾六说那衣衫已呈上去,知你所忧,对外便说是他所作,只礼部那王员外知此事,若你不愿,仍可归还名讳,只是这般天下皆知,你之去向了。”
“如今,众人仍不知那衫裙乃你所作,即便知了,你只不过一介绣娘,这长衫乃他所买,于你何干?”
“此番,你仍是清清白白的。”
“只是他说,衣式献上,就交于她们罢,别再参与那制衣之事了。”
“咱们撑不起来。”
薛枝看着她,巧文笑了一笑,缓缓点了头。
她见那曾平,也是心向光明,一派浩然正气。
人又老谋深算,比他俩成熟得多。
制衣筹办交与他,是最合适了。
病刚好,脑袋一晕沉,记忆也模模糊糊的,只记得。
这般斗争便算是告一段落了。
只待将来好消息罢。
薛枝继续说道,“此番太过鲁莽了,让我也知了些轻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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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啊,此一过,万不会如此了。”
两人笑着,别了此夜。
翌日,是个阴天。
几个学子特地看望,俱是不相识的。
有那晚宴的贵族子弟,也有四门馆的平民,没什么带的,便各凑了家里结的瓜果捎来。
其中便有半载前戏场观戏的林风与韩声,上次卢六郎生宴两人在西京没去,回来时便听了同窗说起这经历,韩声也是与六郎要好的,便告知了那戏场之事,两人也听了那长衫之制,便忍不住,随同窗赶了过来。
其实林风还想问些戏剧上的事,本韩声笑着一扭胳膊,打断了。
林风一拍对方。
再回头,话已被旁人接了过去,他很生气,怒看韩声。
这群人,走哪儿都要讲个礼,真是烦死人。
问个东西也不行。
韩声见了,却微弯腰凑到耳旁,“你没见巧娘子气色还不大好么?”
“不应纠缠。”
林风一愣,看去,巧娘子果真还是有些恹恹。
却是他的不对。
于是,便又凑到耳边,“知道了,不过你下次可以把我胳膊拧断来让我知晓。”
“是么,你刚还踩我脚呢。”
一来一回。
没人看到这边两人打笑,巧文心情很是雀跃,虽还没大好,可与这些少年在一起,连她精神也回了年少。
“巧娘,据我阿姐说,那长衫已经呈到礼部了!”
“是啊是啊,我也知,不过竟不是出于你手,被那五色衣夺去了。”
“此番好得风头呢。”
“我听说礼部似是分为两派,一半不喜,一般却极为推崇呢!”
“说是节俭衣料,束奢靡之风,况几位大臣试穿俱是方便,难道便没有胆量创制新风么?如此怎为师表先率!”
“其实啊,巧娘,你别见怪,我阿耶说他也甚不喜呢,还觉得出格。”
“可圣上看了却觉行,此般,那另一群大臣才敢在朝堂力争!”
“我怕一半人心里实不认可此衫呢!”
巧文也笑笑,低头与薛枝对上。
对方冲她头一歪,眼里亮光光。
她忽然想起,他的那句话。
若是那国子监,礼部,乃至朝堂,有人要剑走偏锋,则可。
如今看来,是有人与她同剑走偏锋的。
还挺幸运,这一人可抵众臣。
想想也是,此般逾越古制之服,只有那个人能甩掉一切负担,从问题的初心去审视,其他人头上皆有枷锁,他们说不得,更不敢认同。
生怕孔夫子的大像砸下压住了人。
她又想,这些人中有一人,却也认真考量,做出一件用了心思的衣裳,不必大改,只有些改动,称了那人的心,她这长衫或许也选不上了。
可偏偏均是在纹样花绣做文章,反而让那不破不立之心上来了。
此事,真是机缘巧合,应了一个巧字。
巧字下,上了那角楼,知了卢六郎的生宴。
巧字下,歪打正着,长衫仅有的优点合了这初心,被送了信符。
巧字下,曾平见了那信符,再不必顾虑,明了心意,于是明王一派大胆坚定呈了长衫。
巧字下,这国度有个圣明的女帝,有曾平,卢十七郎这般人,有这般敢于担当的少年。
桩桩件件,一则不成,这长衫便是拿不出去了。
巧文望着这些人的脸庞,也笑。
畅快的笑。
此事真乃天助。
天助这学子。
她也可做一件利于大唐的事了。
少年在她耳边继续叽叽喳喳。
“不日我们便要穿那长衫了,我敢肯定,不出一月,各州府均将效仿咱呐。”
“不止,就是民间平常也会穿的!”
“到时仍把衣摆改短,咱照样做工!”
“唉,我倒觉得你说的还是穿不起,只是给咱们省些钱了,一件衣裳少了几尺布呢。”
“没事儿,到时馆里会减免一半钱呢,咱们出另一半,比着之前,省了好多呢!”
日子一天天过着,到了那天,长衫终是做了学子学服,缠了巧文月余的事总算了结。
曾平的五色衣也如愿承办了学子服的制办,她们去见他时,对方都满心在为此发愁。
“之前只想着如何成了!”
“却忘了之后的事如何繁琐!”
巧文点点头,想到了那一百人。
若是在的话,此番必容易许多。
她现在只后悔未能赎了这些人,才让他们又踏上千里奔袭之路。
衣袖扯了扯,巧文看去,薛枝小声讲道,“待四郎武行事了,便去江南一趟,这些人寺院是不会放手的。”
“好。”
又是几日,武举结束,李佑郎的学生上了头榜,武行大宴三天。
巧文看去,这人又如初见般那么黑了。
李佑郎飞奔过来,露着那双牙,大笑,“从次我便是武状元的师傅了!”
巧文掂着一壶酒,递过,“那不知武状元的师傅,可还缺这一壶迎尘酒?”
酒壶一把拿过,“缺!”
一切都向着顺利的方向发展,除了作坊还没撕封条,衣肆还没真正运行起来外。
现在三人还在吃老本。
巧文与那权贵之间只有一个曾平。
于是,在四月三十日,这天,三人约了曾平出来见见。
27. 第二十七章
仍是在那王五娘的酒楼里,如今酒楼广告画俱已被学了去,此番三人是迎着满店面的长衫画,听着满耳的“这袍服可真怪,不知穿上真有那么方便么?”入内的。
四人坐在那望楼,这些话盈耳而过,巧文看着那底下围了一圈的人,笑着,“曾叔如今也学了这招式,本以为会直接让国子监公之于众的,如此般,争议倒少了些。”
下面有知情人高语扬声,“你们不知道,此番朝廷是下了决心的,势要将脩束规整起来!这衣衫别看怪,比之袍服一件少了好几尺料子呢!”
“真的!”
曾平吃了一杯酒,春风得意,“此举能让官民间少些争端,为何不做?”
此等变革大部人其实不明其中缘故,人云亦云,若是曾平不这般出手,这舆论阵地便转交那群大儒手里了。
巧文想到,即使曾叔不这般做,这长衫照样推行无误,官家的事无论如何民间是置喙不上的,望向窗外,连合生团游艺人也换了旗子——
五色衣每日未时设十米投壶,中者赠学子长衫一件!
仅十日!每日限十件!
先到先得!
她看着那旗子笑着,曾叔真是为此件事筹谋之远,这般法子也用上了。
曾平顺着她的目光瞄去一眼,收回,笑笑,斟酒,“娘子,如何?这旗语写得还算妥当?”
“妥当极了。”
闲谈而过,话归正题,曾平捋了捋胡子,也是纳闷,“这……我也不知,总归我再与你问问郎中。”
三人对视而过,巧文点点头,“有此还劳烦曾叔了。”
“无妨。”
巧文又一笑,看着他,“只是我这里还有一件事欲闻寻曾叔。”
“哦?”曾平看来,“娘子请讲。”
“这与薛记有关。”
巧文看向薛枝,曾叔也看过,了然,他思虑片刻,叹了口气,“罢了,看你们却是不知。”
“没曾想薛记掌柜未与你们讲道,当初这薛记便是靠了明王发家的,一夜之间,满城皆知。”
“我于前年与这王员外相识,正值衣肆踌躇不前,立不稳脚跟之时,我便也归了他家,左右京城做到大的,背后没些东西可不行。”
“来后我才知薛记一同与我一道,只不过我观之分歧甚大。”
薛枝看着他,曾平一脸感怀,“我还与薛记掌柜交谈一二,咱们俱是为权贵做事的,又为何要忤逆他们?顺着心做小本生意不好吗?”
“可那时他并不认可我所说,两人不欢而散,此后便无再见。”
曾平满目叹息,“后来便知薛记铺子倒了,明王也无再救,便知弃了薛记。”
酒杯拿起,再无他言。
四人只听楼下街外喧哗。
意止如此。
铺子倒了,因什么倒的?
真是几笔假账么。
各方相斗,抛棋弃子,实乃常态。
巧文看向薛枝,李佑郎斟了杯酒放他面前,曾平面不斜视,看向前方。
“郎君娘子应知,依着别人鼻息凑活,从此便只跟那鞭子走了,抬一抬头,便是一顿打。”
巧文抬头,很想问。
那你呢?
曾平良久呵一口气,“我也是近来才明白的。”
他看来,“若再选一次,必不入此门,我当南游各州,北往诸道,去做那官府的生意。”
巧文眉头轻抿,没懂。
这不是一样的么。
曾平脸上似真似假,光影变换着,“一条船上的蚂蚱怎与手心里的虫子般。”
“前者一同倾覆,越是强势,越不容易被扔出船外,做了饱腹的鱼饵,若到了这后者,怕是早被捏死了。”
“凭风气,凭风落,便是这般。”
他平静着,抿了口酒,笑看来,“娘子,你莫与我一般。”
巧文仍是不懂,只能呆楞看着,面上镇定,心里不解。
官府,不也是一种投靠么。
如何又与这京城权贵不同了。
朝廷与宫城,不俱是可随手捏死人的么。
曾平知她未明,只是这番话说出,便已无甚所想了。
有些话其实未与二人说。
为何与明王谋了二十年利的薛记,全国最大的薛记转瞬间可被抛得干净彻底。
他眼看向远处,皇城高墙,遮天蔽月,也掩照了乌央人心。
羔羊不可轻易宰割,只是若有了替代,这般情形——
又当如何呢。
这也与原是薛记倒了他才悟得的,之前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有了答案。
原是这般那人找上他五色衣的,本以为是天明眷顾。
却是一条不归路啊。
做大了如薛记般,仗着经营十载压了同行一头,便以为得了权柄。
谁知也是如此下场。
他回眸,看着巧文。
薛记没明白的事,还望她能了得。
手里杯子一定,站起别了几人,衬着这高阳,再望了这几个少年郎。
大路通畅,前景不可估量。
背过身去,一片虚影。
十日后,作坊重又运行,虽只余最初的那十五人了,可巧文看着,就这般已足了。
经了一遭,淌了一趟浑水,只是掉些皮肉,已是幸运了。
因那百人之事,巧文卖了所有铺子,只余最初南市二街戏场时的店铺,可还好,是初次搬家所用,小窗,阳光,街道一应俱全。
还能过下去。
她笑着,与李佑郎一道将那所赐牌匾重又挂上,如今,衣肆一小,薛枝再也不用参与十日定价,也闲了下来,去打了酒来。
自此,便再与那宫城权贵没了关系了。
一切正要重又开始。
等窗外杨柳又伸进窗子时,巧文躺在榻上如是想。
可眼一睁,一闭。
恍过几日。
再起时——
曾平死了。
像在梦中,五色衣转眼换了人。
本是美好的景象此刻变了扭曲的蒸笼,压抑着,喘不过气。
巧文看着眼见啼哭的幼子,一位庄重妇人,面带风霜,却包含威严。
“巧娘子。”
三人回头,那妇人走至他们面前,轻声,看着她们,“走。”
太阳高照。
“他只说走,莫在京城了,余下,你们知如何办。”
发生了何事?
妇人未说,只笑看三人,“此番,他是自愿的。好歹,他还是有几日快活日子。”
“你们快去吧,他说不必顾虑,此地,了结了。”
她又重复。
只这一句,是一定要他们做的。
三人顶着满城春景回了院落。
许久,未发一言。
为何要逃?逃出京城就可吗?
余下的,是让三人结交官府么?
到底发生了何事?关乎薛记么?牵涉到三人么?
若牵涉,怎能如此轻易放过,连一点风头也无?
若不牵涉,为何还要他们结交官府做了一条船上的蚂蚱?
逐次种种,只有一个可能。
有雷,埋在地下谁也看不出来。
可终究不能常常在这地上踩。
所以让他们走,远走高飞,再也不回。
同时,结交官府,存力自保。
有许多问题,但任了那一句——
了结了。
因此,三人可放心远行,再无顾虑。
“呵。”
竟是李佑郎先站了起来,笑着看着院落枣树,说着,“我知扬州有处铺子,专卖枣泥糕。”
他摘了一片叶子,“要去么?”
三人相对着,慢慢,不知是何时,一阵风过,谁执了一把拂尘,扫去阴霾。
薛枝跟着站起,“去,为何不去?”
“江淮的夜船最为一景。巧娘,你想见一见么?”
巧文看着满天无杂云。
有人许了个再无束缚的前程。
她不能拂了他的心。
“二当家?三当家的?”
“干甚?”
“咱这铺子能卖多少钱?”
“可二……”
“不论多少,即刻清算了,连这院落,连那作坊,咱不要了。”
薛枝笑笑,“是。”
李佑郎问,“那绣娘呢,随我们……”
“本是自由身,何必再相随。”
此一去,前景未知。
巧文回头,“也散了。”
“轻装上阵?”李佑郎点点头,“可。”
两人各去,院落只余巧文一人,她拿出一应帐薄,回到屋内,抬头一看,不过半载,这屋内仍是如初见般空落落,巧文好歹也是做衣肆出家的,衣裳却那几件。
来来回回不过红绿蓝黄渐色裙穿着,唯有一件圆领袍也是做工出了岔子贱卖了可惜,便留了下来。
案上,榻上俱是完好无损,这房间只让她睡觉外,再无其他痕迹。
没想到,此处还是留不住。
刘生,顾月月等人不知何时听到风声,在临走的晌午赶来了,看着那硕大的牌匾,仍什么也没问,只携了酒,一方拜别,一方送柳。
这古人礼节却也有诗意。
刚将牌匾寄存,眼里又出现衣角,林风韩声几人特地穿了新长衫来此,林风几人俱是惊讶,韩声却抿抿眉,眼里思惑。
“……巧娘,你们要走了?”
“去哪里?”
巧文站在原地,看看远处大道人来人往,笑笑,“江淮之地,扬州。”
林风问,“那你衣肆……”
“开,只不过……”巧文望了望这牌匾,在太阳下散发出光辉,有一天,会再次高高挂立这门廊上,“要等段时间了。”
众人笑着,失落却不让巧文看出。
“那巧娘以后的新衣裳我们岂不能先穿到了?”
年纪小的问,她仍认为巧文的店会开得很大,不论到了何地,她的衣裳,带着那个小小的三人木牌,总会传来的。
“可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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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江南那些人得了利了,本来她们衣裳便美。”
几道视线落到巧文脸上,良久。
将她照得很亮。
少年谁也不会离别,不会再此时说些客气话,说着日后不定会相见的谎言来。
此去一别,再见又是何夕何年。
“此行路远,还望娘子保重。”
最终,还是拜别起来。
巧文目送几人愈走愈远的背影,其中有个高高的少年不时回头看,她也笑着摇摇手。
那人看了看那手,终还是走了。
她抬头,风儿飘曳着,起了黄沙。
就这般罢,她看向南边,目指远方,那是新的征程。
巧文很熟悉这招,就是换了平台,从京城到江南,她倒要看看这江淮风光。
没准儿发展得更好。
——
小船儿悠悠,人心飘荡。
三人没让自己憋着,一路高声扬歌,美食好酒,在船看天,看山,看水,看两旁农夫。
“薛四郎!你今日可是一条鱼儿也没咬啊!”
船板上,一人挑了扁担,看一旁带了斗笠的年轻人钓鱼,来人还挺时兴,那身上穿得是新进长衫,头上戴得是叫……反正立个木牌,上面三小孩儿。
他家大郎便有一个,说是买衣赠的,这长衫还是他家大郎争气,在州里读书学馆送的,要不他这个挑夫,整日不下船,哪里认得这衣裳。
那年轻人嘴里叼根杂草,刚上船拽得,很是惬意。
看挑夫,收起一条腿,让出一条路,“王叔今日所获倒丰。”
“是嘞。”
薛枝听那雨声渐落,天下起小雨,船还没发,得再等半个时辰,他收起斗笠,更加无恙躺在地面上,也不顾那污泥脏了衣衫。
在等鱼咬钩,在等两人回。
“巧娘,你快些!”两人跑在雨中,这雨越发大了,李佑郎见巧文还跑不起来,干脆拽着她,“三郎饿了一上午了!”
两人今早趁停船,下去想买点吃的,嘴里几天没吃肉了,用巧文很熟悉的一句经典——
真是淡出个鸟来。
这便是行至扬州最后一段水路了,连着七天的船路,一路向南,是三人在船上度过的最长一段日子。
她也好好感受了这千年前的古人风光。
早起,河面迎着朝阳,看着两岸村庄,一排排木做的房屋,遥遥相立,午时,三人戴了斗笠,在船板上下棋,用薛枝的话说叫双陆,她不懂,可在船上,在无聊的日子里懂了。
于是,巧文反制其人,做了扑克牌。
几个通宵下来,人人瘦了几斤,却也畅快。
如今,只剩最后一日了,便见到扬州了。
赶着最后一声吆喝,两人顶着满身污泥上了船。
交上因走错路迟了交付肚里的烧鸡。
薛枝淡定接过,一摆手,“多谢了,你们……”
两人忙道,“吃过了,吃过了。”
其实谁也没说,两人不仅吃了这些,还吃了烤羊蹄儿,附近出了名的蒸鱼儿,还有那桃花酿,喝着像是带了甜味的酒,二人怀疑里面就是加了糖,一壶竟卖到百文。
就因这些,两人才迷了路,回来时随便找了店买了只烧鸡,就这,中途还掉地上了一次,幸好雨下起来了,可以解释。
薛枝干巴嚼着,觉着也不像十里八乡出了名的店啊。
他没说话,安静嚼完了全部。
此夜,几人带着满路风尘,满路说笑立在船外,看那灯火渐渐进了眼,又是一城。
扬州城,此番来了。
千里之外,几匹马立在了曾经繁绕的作坊外,旁白便是空了一月的院子。
韩声对高立的白马上一人说道,“你来晚了,已去月余。”
另一人看那院落良久,笑了,“说是定会相见,可没等我从范阳回来,人便走了。”
远处过了几个僧人,径直从那空了的院子进出。
乐明见了二人,合十一礼便又走了。
韩声问,“你可知这院落便是他买下的?我的人说是一家西京人。”
另一人看那远走的仆役,淡声道,“是他。”
“走罢。”
马头调转,向着无边月色,韩声于他侧行,问,“那信符可还在她那里?”
一道声回,“在。”
韩声笑了笑,提马跟上,“那就好。”
“自会还相见。”
一条街,这边两人走远,那边乐明也回了院落,手里拿着拾来的木牌,三人笑脸仍在眼前。
他回头,对那院落最后一撇。
如此般,老僧便等你回了。
他笑笑,到时又是一笔大价钱。
是夜,有人迷失在彻夜不闭的市集上,有人从牢狱的大牢里再见月光,有人在满地钱帛的佛堂安然卧睡,有人在苦寨的边役戍守远边。
一轮圆圆的月亮啊,为何偷看了这人间,却不作一声回应。
叫人在黑夜里躇行,摔了跤。
为何不用你那月光照见这一切?
28. 第二十八章
扬州可真是个好地方,这里晚上竟也不闭市,甚至,坊里也许开了店铺,不必专到市里去做买卖,巧文一路观察着,这就如后世前店后住宅的布局一样了。
扬州,水运交汇之地,贸易繁华,又远离京城,是以发展出这样松散结构来。
城区市坊不如两京整齐密集,而是依着水利,依着地势,这建一家,那取一宅,虽还大致成型,但已是松散多了。
兴玩一夜,吃了饭,过了最繁华的秦淮河一岸,在这船游荡里,三人慢慢飘着,离这灯火不休的两岸愈加遥远,直至入了一处村落,此离秦淮河很远了,仍如巧文初来时在那洛阳城外般,此番几人下榻在扬州城角落的一处旅店里。
无他,几人资钱本不多,此刻真如回心了般,一上岸便仔细打算起来。
据薛枝所说,这里的宅子做衣裳便利,可也贵上不少,一家小店面便要了京城一倍之多。
这种宅子俱在兴盛处,无他,你去那前后都住人的纯居住区,是便宜,可没有生意。
于是这店铺均聚在一处,两岸这一点,那一点,竟也成了小商贸区。
三人在旅店睡了个好觉。
翌日,天才刚刚亮,小小旅店便被一道气势如虹的声音震到了。
“巧娘何在!”
门被一大开,李佑郎刚买了早点回来,正对上一个胖圆商人推门进来,这一嗓子一下子让他从朦胧的梦境里清醒。
带着些被吓到的讶异,回头看去,此刻旅店大堂只这两人,一时对上,那李佑郎的手已摸到了剑柄,那商人才一眯眼,随即沉眉,拧着眼看李佑郎。
李佑郎被这古怪场面搞得停在那里,蓄势待发,这商人才又一拍手,赶了上来,大声,“你便是那走南闯北,空有一身功夫却做了镖夫的三尺刀李四郎!”
“?”
他十九年的阅历不足以让他应付这一出。
那商人才又一拱手,有些傲然,扭着眉毛介绍,“我乃扬州城古槐街下四声平掌柜——”
“听闻那京城巧娘子到此,特来指教。”
“……”
李佑郎道,“大叔你请。”
商人右手翻出一个东西,看出磨了很久,木制牌子发着光,“来了我扬州城,可不比长安洛阳。”
“你们三小孩儿远在京城,抢了我的布坊,我李十三鞭长莫及。”
“如今到了此地,我定要你全数归还!”
愣了很久,李佑郎才想起此人,薛枝轻微的一出手,这人的大布坊便没了,当初那个商会外流了眼泪的便是此人了。
他看去,这位胖大叔似乎瘦了些,可见没少愁苦。
他道,“可我们三人已是没了衣肆的。”
李十三一愣,又是一笑,“我不信你们便会如此。”
他摸了摸圆滚的肚子,外面跟随仆役进上,在他耳旁说了什么,他点点头,一摆手,只留最后一句。
冷笑,“我的线人知你们此来东山再起,便等着罢。”
愣着来,愣着送走,手里的饼拿在手里也忘了,他一看,吃了一口,越想越怪。
这大叔太计较了吧。
落魄成这样还至于到他们面前放话。
这大叔他有印象,扬州城号称葫芦身瓶口心的李双良,此乃世代为商,不比薛记猛然突起,此家与官府皆有交结,算是本地一大族。
这李双良,叫这葫芦娃是没有牵强附会的。
人吃钱子跟葫芦般,一猛得吞下,该放出些时,又扭扭捏捏,颇缺了祖上的气派。
听人讲,这扬州的牌坊还是他祖父出资修建的,当地学子也广受其关照。
到了他这一代,却是豪横之极,联合官府,打压布价,无数布行深受其害,俱被他收了去,这衣裳的价钱他降下,可其他衣肆这价钱下不了,只余他一人倾销,活着甚是艰难。
当初,京城市路也有一段时间波动,他写信通送,薛枝因对这大叔有些印象,接着,京市联合起来,对这扬州市坊,罚了许多。
掉下来的肥肉俱被他们分了。
这人丢了好多布坊,便以此记恨上了薛枝。
也不知此人怎知她们消息,可真是步步紧盯啊。
薛枝也下来了,张着惺忪的睡眼,“似乎听见了我的名字?”
巧文紧随其后,“我也一样。”
李佑郎看着这二人,心想,一人却是真的,另一人也太敏感了。
早饭,三人就此事一番商讨,决定先把大叔放放,因为据薛枝所说,曾经光薛记一月便能收到此人几番来信,每月定时一来访,这里的掌柜已司空见惯了,笑笑,送走这位豪横的爷。
压迫战,虽也总有几次出手的,可打得多了,也真这样了。
如今,扬州能胜于他的已是不多了,这人的立威或许没那么频繁了罢。
除去南淮河白家衣行,北淮河时衣坊外,大小衣肆俱听命于他,此地衣行就此呈三方鼎立之势。
三人带上包裹,看了一上午的店,没决定下来,中午吃了好大一碗羊肉,下午继续,在两岸歌楼瓦院下一路行进,到了一处桥边,巧文站在上面,眺望,风光甚美,心下一定,向桥内看去,便是这里了。
可选定街道了,里面各家宅子各个里坊仍是数不胜数,薛枝与那中人一路交涉,走到最后巧文与李佑郎已是疲得不行,只余薛枝精神勃发与中人你来我往的玩数字游戏。
行至日暮,终于在最初桥边一旁敲定了一家。
两人目瞪口呆看薛枝拿了契据,不咸不淡说着,“算下来咱们只余五贯了。”
“……”
所以三人要成穷光蛋了。
这五贯不敢想象拿去买了料子,三人将靠什么过活。
李佑郎笑了笑,在夕阳晚照下,一拍手,想着,“我知我们可做什么了?”
巧文眼睛一亮,薛枝也看过去,李佑郎夺过票子在他头上敲着,“你去酒楼算账,我去找个武行跑腿,巧娘去人家店里做绣娘。”
“如此攥把个月,定能把衣料钱攥够。”
巧文看着他二人打闹,笑叹口气。
罢了,算下来也是此处最优,对于初始的她们贵了些,可这次便省得搬家了。
巧文一路听来,也知扬州有二十四桥,每桥处最是人烟兴盛,这店流量不会小了去,也省得宣传之功了。
况此处已不适宜京城那样走街串巷吆喝了,扬州城甚是分散,上层富贵人家里坊进不去,下层里坊也不一定能逛到这里来。
处处繁华,处处兴盛,反倒没了落脚点。
夜晚,等三人到了酒楼,巧文见那墙上已贴满小画,虽远离京城,可这商业讯息却传得比京城还快。
连这般小的酒楼墙上已是十几张广告,其中那李双良家的尤其多,在各行各业里竟也拔得头魁。
不知这老板一月能赚多少,可这广告商必是不亏的,光每日站在墙边验看的不知其数,对大多人来说,这墙上的人物画是他们能接触的为数不多的新鲜的东西了。
上面不仅有着普通的宣传,连后世进店便送鸡蛋的法子也有用上的。
巧文一一看过,挥挥手,准备拿些铜钱,手在腰间一空,这才想起穿了长衫来。
在京城时她常穿衫裙,如今却是长衫为多。
三人俱是如此,京城铺子打包出卖,有几件练手的瑕疵品便交由了三人处理,一人两三件,够穿一年了。
这衣裳与那画上遥相对应。
只是那画上是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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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良本人圆润的身子着了那长衫,巧文怀疑画师抄摹初稿时必是笑了几笑,她看到好几张上的笔触都不规则发着颤的。
人们有来了酒楼的,也看了这张贴画的,对这长衫有些印象,可到底生活里碰到的还少。
见了三人很是睁着一双眼暗自打量。
那扬州学府据说派去京里的绣娘才回,这学子服还迟迟没有在扬州落地,人们也只从唯一一家进了货的四声平店外瞄过几眼,甚是怪异。
可如今看着这般上身,倒也不错,三个少年郎穿得很是好看。
想到四声平,巧文便觉这李双良也是个能人。
初来京城为宣传渐色裙,巧文特地窗子镂空仿了后世展示窗,就如此一件小事,这李双良竟还能学了去,她为何如此笃定于她学的呢?
只因当初手头紧,那窗子上下破破烂烂的,她便拿了破纸糊上了上面一端,下面一端,又觉不好看,便又干脆提了几字——
新品快看!
如今,她见那四声平外阔气得多的镂空窗,下面仍是这几个字——
新品快看!
这……这不能是巧合罢。
她就从不见京城有人如此般,也就扬州有些,还是李双良家居多。
他究竟如何得知京城动向的,这信息搜集力也太突出了!
她实是佩服此人,也同时感觉到,此人是个对手。
今后在扬州,怕不会在京城那么顺手了。
对手于商道上不比她这个带了金手指的后世人差,判断力行动力俱是绝佳,怕是上午她推出了新路子,下午扬州各街便已上了新款。
思绪被打断,薛枝在她眼前摆摆手,“想什么?”
李佑郎瞅她一眼,吸溜一口汤饼,“能是啥?愁钱呗!”
“不是,你别听四郎这样讲。”
薛枝却吃了口酒,筷子拦下李佑郎要叨的那个,“我明白。”
李佑郎哎了一声,抢过薛枝的酒,倒上,道,“对我如此斤斤计较。”
巧文笑过,外面夜色良好,蓝又不黑,这还是第一次畅快在夜里行走,感受如此繁华之景。
夜里京城坊里虽说还可活动,终是不比这彻夜不歇的秦淮河。
巧文走在回店的路上,看着这热闹景象,想着如何开始。
该怎么迈出这扬州城的第一步。
她的所有俱在那日,曾平宅里放了出来,这么多件,有好一场仗打了。
想到曾平,她又是怅然,与刚来时的不融入脱离不一样了,此次是对前路的迷茫。
他说与官府结交。
是与李双良那般么?
世代操守扬州城,代代相连,连着根,拔不掉。
她距那般地步又要多久呢?
半载?一年?五年?
这扬州城另外两家,白家衣行,时衣坊,又是何等情况?
看着肩边接过的人群,看着高处招摇的风尘男女郎们,她想过很多。
还没去看过呢,男馆又是什么样子?
可以用这些人宣传吗,像明星效应?
书上说有些人很有才华,作诗应酬样样来,如此能结交许多士人,这于她是否是个机会?
她提供衣裳,对方提供人脉?
这些念头随着那些吴侬软语在脑海里交叠着,一层层。
她们如何开始?
绣娘,布坊,品牌。
如何再次立足?
直到上了床她还是没有答案,只知道先做着罢,就先从宋褙子开始吧。
简洁不出错,与这里的女郎们,士人们那文邹邹的气质很是相符。
这夜。
在简陋的床上,听着院外人声喝唤,三人俱是睡得很好。
29. 第二十九章
翌日,巧文是在一片沉静中醒来的,看天色竟是还未亮,忙了一天的扬州也只有此刻是静谧的,往日这般早她必是要睡个回笼觉的,今日,却很想看看这早起的秦淮河。
于是,仍穿了长衫上了桥。
很是寂静,仿佛天地只她一个,其实不是,这河面起了雾,也有来往渔夫划桨而过,听那木帆与水流碰撞,暗淡的雾气里,也有摊贩擦肩而过,本应回去的,可巧文仍沿着桥面走着,逐渐到了另一端。
这边没什么不同,于是她沿着河面走着,到了天光慢慢亮起的时刻,忽然看到几从花在两边摆着,再去看,却不是野花,是那爱种花的人家,养护得很好,在雾气中打着转,被露滴拽向四方。
等到河面出了第一抹斜阳,现出黄橙橙的光时,她开始回走,路上顺便买了几个饼,等回了店里,两人仍是未起。
这前店后住宅的结构却是方便,一天心神俱在一处,再也不用奔波。
趁着人还稀少,这难得安静时刻,她开始思考起接下的计划来。
这扬州城文人墨客,士人家眷极其多,推崇诗气文章,以此入手,宋制服饰是个不错入手。
此番下扬州,不仅仅是为了开店,巧文谨记曾平所说,结交官府,拉到一条船上,她这次出京,本身便是带有目的的。
如今扬州商贸繁华,三大衣行不给外来者留一点余地,她上午推出新服饰,下午便被学了去,跑宣传又比不过三家世代深耕,她很难如京城那般发家,这里俱是充分竞争下的赢家。
种种路径,都指向一条,本身便不走平民路线,不止做个卖衣服的店铺,这次定位便是高端定制路线。
情况就跟京城反一反,她在京是为把衣裳卖进千家万户,在此时,却要如那些高门却不见其人的衣肆般,专为贵族服务,甚至直接依托贵族存在。
这一部分笼络了大量官府生意,是巧文此次要追逐的目标。
她做得俱是时兴衣裳,本身便与那三家不重合,是开拓市场的存在,再尚未完全饱和之前三家不会对她下大力气,这便是最好的时期,让她苟着成长。
此次方向一定,巧文接下要考虑的问题便是如何接触这些官府家眷?
她可从一个绣娘做起,从一件衣裳开始先在这些家眷里扬名,做个上门定制服务,以此这店铺的第一步立足便成了。
这一步势必会攥得一些本钱,定制总是贵的,有了这些本金,接下便要考虑如何经营衣肆了。
这经营不是三人的经营,而是成体系建工厂。
她们可是要与官府合作的,不是真为扬名的,后者只是一个入场券,代表有能力,可谁会跟一个绣娘谈合作,你不得有自己衣肆,布坊?
第二步便是壮大,这一步只有两样,绣娘,作坊。
问题也只有一个,钱。
解决方法也有,不是要合作么,不是要拴在一条船上么,那就来投资罢。
任你什么官位,能出多少,均来入股罢,私下里,暗不作声的。
此番她只要人,不要名,不要钱。
第三步,算是第二步的遗留。
竞争不是那么好做的,三家根植扬州已久,想要从他们手里分得一杯羹,势必得耗费极大精力。
她不想那样,谁想这辈子就跟一个圆润润的大叔纠缠下去。
就不能反过来,让这个如此有能力的大叔矛头对向他方呢。
一体两面,因势利导。
巧文切记此行目的,做衣肆不是终点,重在过程,如何将各方势力与自己缠绕成线。
官府可以暗中入股,这扬州城最大的金主李双良就不可了么?
这么庞大的怪物,非得自己凑上去做对手么,就不能将他的矛头对向他方?
作为一家走高端路线的铺子,与四声平衣裳也俱不重合,如此新市场出现,何必再费力去挤压,直接入股分红不也是赢了?
这还是独属资本家的获利方式,没达到这种体量的,很难玩钱生钱的游戏。
扬州,我不与你抢生意,可我们是个出征的远洋公司,剑尖所指,便是我们要征服的星辰大海。
杭州,金陵,蜀地,任你所指,咱们就不可去捞他一笔么?
咱们扬州出现的新款式,何必去叫杭州人,金陵人,蜀地人将这些赚了?
自己的新品,自己开拓的市场当要予我守护。
是了,那杭州人,金陵人,蜀地人,若是想分一杯羹也不是不可,咱们来者不拒,都是客嘛。
只走高端路线,哪怕不参与竞争,可总也是顾客,这一去一往,不就是相熟了么。
相熟了,咱们可以提供别的服务。
你说一大笔钱运着不方便,又实在不想与官府那飞钱变换,那衣肆作为存有大量布匹之地,凡你所需,州府皆有分店,为何不借此承担银行之责。
布坊为官方所控,各家衣肆只能凭借契约定制几何,如今只有衣肆有这般大体量的硬通货,毕竟布帛可直接用于贸易。
飞钱本是因茶兴起,如今正是兴起前夕,她便可夺了去,做了这南北商贸交易行。
此乃后记。
目的仍为稳固地位。
毕竟市场有限,布坊有限,总是竞争不来的,得想些别的赛道。
如此四步走,应是无虑。
“吱呀。”
后门传来一声,她这才反应过来,原是饼已凉了。
李佑郎一来无缝衔接趴在桌上睡,巧文看他迷瞪着眼,不由奇怪,“你昨晚又干嘛了,怎么这么瞌睡?”
对方只比出三根手指。
巧文意会,“哦——”
“你又和薛枝打到深夜?”
李佑郎勉强睁开一只眼,“三更才睡。”
“这么晚。”
自从两人学了打扑克,李佑郎便迷上此道,主要他总是赢,昨夜缠着薛枝打那么晚,薛枝也由着他,一人执两份牌,也熬了大夜,此刻还在睡。
巧文见状又问,“你为何不也再睡会儿?”
李佑郎想到什么,抬头,笑了一声,对她乐道,“我那好徒弟给我这个师傅进贡来了,我便去取。”
巧文意识到是李佑郎武行的俸钱下来了。
这个人,打双份工,真是衣肆武行两不误。
她笑,“你却是饿不着的,衣肆不开张也有钱赚,我却不行了。”
“说什么呢。”李佑郎起来,在巧文头上轻拍一下,“不会让你饿肚子的,平日那些话俱是玩笑呢。”
“你只管去干,我保着底。”
说着他便起身拿了饼出门去了,“午时再回,我带饭!”
巧文笑着看他出去,薛枝紧跟着也晃荡着推门进来了,抬头先一绕,“啊,巧娘,你在这里啊。”
看这位的样子,也是神思晃荡,迷迷糊糊,进来了,任由水丝落至发上再到眉间,流落脸颊,呆呆坐在座上。
巧文轻笑一声,将饼合上叶子,起身去楼上坐了。
此衣肆前面两楼,中间一个院落,之后便是几人住的屋子了。
楼上几张老案几,几张胡床,便无他物了。
这计划做得足,可谁也不知执行如何,其中每要跨上一步,不知要经历多少艰难险阻。
不说别的,就说这第一步,与家眷结好关系,这是那么容易的吗,她该去哪里自我推销,去了又该如何一步步打入内部?
之后建衣坊,要拉人入股,这企划又该如何做,做之前自己不得先开个小店,有个差不多的门面?
这小店又要如何开起,达到何等程度才能入了眼,有机会提这些事?
官府有什么生意,她要合作的部分又在哪里,她于其中是一头雾水,想着薛枝知道些,可又一想,薛记与那权贵许是相识些,但这官府之营不曾参与过。
即便有,薛家也从不曾告知薛枝。
一桩桩一件件,萦绕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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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必须从新梳理了,将手里的牌一张张标明拿出来。
“扣扣扣。”敲门声。
薛枝推门走入,见巧文立在窗前,上面灰尘遍地,空气一束束照进,窗子关着,可隐约能从缝隙望见太阳高照河面,薛枝看不见巧文,只见到一片虚影,他慢慢走上前,直到眼前人面庞清晰,一伸手,窗子便开了,外面天光大照。
“楼上还没收拾,你上来作何?”
巧文转头,看斜阳立在这人肩膀,也望去河面,鱼儿跃出,粼粼水光,她道,“上来看看,正准备动手呢。”
薛枝回头,笑,“什么家具也无,怎么收拾?”
他眉头一高,“今日一同逛逛罢,也买些东西。”
巧文不由怀疑,这人也有藏私,“你有钱?”
“不是还有五贯吗。”
她印象中薛枝不是这样的,当初那个紧打紧算的薛枝去了哪里?
她追问,似乎很不可思议,“你用这五贯钱去买家具?咱们吃什么?”
“其实够的。”
两人对视,薛枝看她,笑着开口,“你是否忘了什么?”
“什么?”
“薛家祖籍扬州。”
巧文想到什么,在薛枝带笑双眼里亮起不确定的光,看薛枝一点头,调笑肯定的神情,巧文觉得有些不顺眼了。
合着你俩都是公子哥出来玩,只她一人玩大逃杀的游戏。
“这里灰尘多,我们下去说。”
巧文走在他身后,有一瞬间,觉得不真实,愣着不掐他的冲动,坐到楼下那张小桌上,听此人讲道。
“薛家祖祠便在第三桥街那里,我此番回来定要上门拜访的,族里读书人不多,做官的更是少,可也有几位叔伯姑母在这扬州城做了小吏,其中有一位表姐为扬州司仓参军事,其余各支多是些小生意,也只起了薛记一家较大些的。”
巧文默默听他说着,一抬眼儿,问,“那你当初为何不回来呢。”
薛记败落,两人明明可以回扬州。
这不就是祖籍的优利之处。
薛枝慢慢看向她,“当初欠账良多,回来必是不好过。”
“还没到那个地步,回来干嘛,又不是不能熬下去,即去做那印染生意,我也有把握,三年之内,必还清帐款,如此,才好逍遥回乡。”
巧文明白他的意思,此时却突然明白了薛枝李佑郎两人的松弛。
事情还没败落到那种地步,他们只要不是犯了罪,仍有保底的去处。
她想着,这便是本地人的松弛?
她这个外地人便无。
薛枝继续道,“如今依着巧娘的才能,族里人俱是说你承了薛记的衣钵,京城巧娘子名极一时呢。”
他笑,“此番,我们回扬州,那位表姐很想见一见你。”
“巧娘名气大得很呢,昨日李双良也特地告会,他也不是什么小门小户都入了眼的。”
名气么。
是个敲门砖。
她弯眼,笑着,“是这么回事——”
薛枝没说完,回了家事情格外多起来,他悠悠说道,“还有一事。”
他脸上满是悦色。
“话说当年有一小生外出求学,遇一良师,甚幸,此师至扬州,知小生来此,特请帖相邀。”
她抬头,挑眉,“看你真忙啊,准备先去见先生呢还是族里?”
薛枝看她,“没定期,随你的步子走。先生出身乃江南名门望族,你有什么安排么。”
一句话,两人便知对方所思。
薛枝习惯巧文的步子走了,此番便是将能用的摆在眼前,看巧文如何安排。
巧文笑笑,眼一定,“你怎甚知我?”
名气是个敲门砖,京城巧娘子入扬,当让扬州知。
正愁如何敲打,薛枝这便指了一道方向。
夫子,世家,名门望族。
就从此入手罢。
30. 第三十章
“十郎,京城有信。”
一家高阁之上,正演习着一个合生团,一年轻郎君正坐其上,看着团子演练,虽年轻,眉目却有威严,那递信女郎似是有些怕他,将信放至一旁圆案上便退后几步。
那叫十郎的点点头,“你去罢,叫孙乐来,问问今日怎不见她人?”
“是。”女郎一哆嗦,为那孙乐默哀一瞬。
刘十郎站起,扫了场子一眼后,转身看信,其余见主顾背了身,各个塌了气,还要防备他看来。
一张纸,开篇几个蚂蚁爬的字,“十郎亲启。”
他看也没看,便摸到了下款,仍是同样字迹,“刘生。”
是了,这刘十郎便是刘生那很有出息的师弟,进过宫为皇帝演奏过的。
刘十郎见过这几处,皱皱眉,便读起内容来,中间字迹好看许多,许是怕耽误了事,便被人夺过代写。
“巧娘子已至扬州,此乃阿兄贵人,好好招待。”
合上信,那年轻郎君思索一瞬,将信放入怀里,很快,乐曲停了,哪里出了岔子,众人皆在笑,他很快看过,喝声,“都笑来作什么,午时一个个来我这里过,不良者罚一饭。”
顿时,人又严肃练起舞来。
楼里敞亮的的阁子风清气阔,楼下李佑郎掂了重重一摞箱子,悠哉走着。
前面一声惊叫,“有贼——”
一妇人被推倒在地,前方一个小瘦子回头一吐吐沫,“黄脸婆!坏你耶好事!”
此人便朝李佑郎赶来,人群也纷纷抓手绊脚,均被那小瘦子躲了去,他将包裹往身上一背,赫然亮出一把刀,“敢当你耶的路!”
人群见状,分出两条路,正冲李佑郎,他也不急,慢悠悠让至一旁,等那贼人窜到身旁,精准出脚。
“哎呦!”
那贼被掀翻在地,捂着肚子,人们见状,再次上前,其中即有几位少年郎,按住贼人。
“我去你娘的,敢碰老子!”
一少年见了上去就是几巴掌,把那瘦子扇得鼻涕横流。
“我……你也是读书人,下手真狠……”
不久,府役来了,将人带走,人们归还了那妇人包裹,对方再三礼谢。
“不是我,那边穿着怪袍子的郎君!”
人们笑着给他指路,那妇人于是又走至李佑郎面前,弯身一礼,被扶起,“夫人不必客气。”
那群少年郎见了李佑郎一身长衫,好奇打探上来,“不知郎君穿之即为学子服?”
眼前这个俊俏大哥哥笑着,“是啊。”
于是他便被围住了。
一双双手上下摸着,“阿兄你这便是长衫罢。”
“是啊,我还第一次见人穿着呢。”
李佑郎不得已与这群小少年绕开,笑道,“都是学生?想必这袍子马上便到了。”
“阿兄莫走,咱们去楼上吃几杯。”
他回头,看看这群直到他肩头的少年,一挑眉,摆摆手,走了。
半大的小孩儿,吃什么酒。
身上木匣重得很,不知老先生都放了什么来,都不是第一次出门了,还照顾得周紧。
人群一绕道,又恢复原样,徒留一长衫少年行走在人影里,相交一臂划过一片皱得不成样子的布料,那人蹒跚着,步履却稳健行在人群里,眼神沉着,发着光,虽头上发丝凌乱,活像逃荒来的,但一看气势便知不凡,人忙碌着,无暇顾及。
是以,那衣片短暂相交又分离,直到行走些距离,那人才缓慢回头,盯着那道背影,疑惑却镇定,良久,才分离而去,又如此行走在人间。
楼上,十郎恰也歇息,低头看来,看到那褴褛之人,也看那长衫少年,手里画纸铺开,赫然是其少年模样,心里微讶却也没做什么,目送那少年远去。
午时将至,对这满城春意添了色彩,一切喧嚣着,动摇着,各家酒楼活跃起来,集面来往多起来,连那秦淮河里的浆声听着都热烈起来,一遍遍,载着一波波客人赏这春时扬州景象,看那市集来往之音。
三人用过午饭,在空荡的前店聚集,两坐一立,巧文神采飞扬,几张纸页全是未来规划,薛枝正板坐着,拧眉认真,时不时提着问题,宛若一听课的好学生。
另一人一只手垫在案上,头微躺上去,看着少女静静讲述今后的事,午间店铺外的喧嚣似乎不见,模糊成一团,渐渐远去,只留那一人,那道声音。
好像不明白,那里为何如此热切,这人怎能有这么多点子?
这一项项事余如何这么流畅的从脑袋瓜里蹦出?
遮了眼,看向一旁,那听着的一人也是,眼里的光不知要埋没了谁,直直盖来,也不怕压倒了人。
巧文看两人俱已听得差不多了,手一合,笑着,看着两位学生发言。
“你们有什么想法吗?”
“无。”
薛枝摇摇头,他的疑惑讲时已提问完毕,此刻正襟危坐,看着眼前纸页,似还在思考。
“也没。”
李佑郎回答,他盯着前方支起的案板,大致他已听明白了,本以为是自己愚钝,于商道上不通,可碰上薛枝同时看来的目光,心下一定。
不是他的问题。
三人正待商讨何时行这第一阶段的第一步,去见那位出身名门望家的夫子,又当如何转到衣式上。
门外忽然叩响,三声过,停。
店铺尚未开业,不知会有谁找上门来,一时激湃氛围被打断,活生生现出些诡异静穆,李佑郎站起,身子倒未紧绷,仍悠闲。
“我去看看。”
两人看着他动作,薛枝还镇定,倒了杯茶,巧文却没来由紧张,无何,她实在没有这两人有安全感。
此时京城才寺院出现些茶叶,这扬州却普遍了,买着容易,那茶也芬芳了许多,虽那吃法仍是入不了口,可光闻着那干茶叶的气味,便已是松缓。
巧文深吸一大口,等四郎将门打开,却愣了一瞬,只见眼前一道光闪过,幕篱两旁拉去,身上赫然是一袭回鹘装扮,风尘仆仆。
王五娘正立门外,笑着打下幕篱,身后只一婢女跟着。
“巧娘,别来无恙。”
巧文实在没想到他乡能遇这旧人,此刻倒有了些另两人天下到处是家的感慨,没想到有一日能在此地作为主人家,招待远客。
她站起,走向前,李佑郎早已接过那幕篱,挂向一旁墙壁,巧文迎向王五娘,笑抬头。
“五娘怎的到扬州?”
两人挽手坐上了榻上,王五娘比巧文高一些,体型也更加丰腴,握着她的手,给人一番稳重踏实的安定。
五娘笑摸了摸她的脸,看向另外两人,“为的家里一些事,早时便到,知你在这里,便来寻你。”
她笑笑,“本想还要好一阵子才能见到你,谁知一下船,抬头便见你那牌匾,一问便知此地有三个穿长衫的少年,这可不就是你们仨。”
“真是运气好,如此便少了几封信钱。”
“五娘用茶。”薛枝递过一杯刚煎好的茶递过,五娘接过,手里凉着,“此番正愁没有人解闷,你在这里,倒还好。”
“不错!”巧文求之不得,正三缺一。
她一把激动攥紧了五娘手心,“我也是呢,这扬州人不生地不熟的,你一来,我这里全安定许多。”
五娘笑问,“薛三郎家不是扬州,怎会冷落了你?”
“总归没你们热切。”巧文叹一口气,其余三人倒相视一笑。
“这般五娘下扬那京城酒楼可怎么处置了?”薛枝问道。
“无妨,先交于一友相照,此来短则三月,迟则五月,便回了京。”
“不知五娘倒是为何事所来。”巧文问道。
“说来话长。”王五娘一闭眉,抿了口茶,似是觉得不错,向薛枝投去赞扬,“巧娘有空便随我一去,如此作陪三五月,这事再烦难,也过得去了。”
巧文对五娘之事很上心,此般五娘主动提及,更是愿意,笑回,“无妨。”
“随听调遣。”
五娘点点头,“我郎君家在扬州十桥岸,有一处大宅子王府便是了,只是我不想去那住,便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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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街买了一处宅子,等我安定了便带你去住几天。”
她说着,便抬眼望望这不透光的店铺,“何至于在这不发芽的地,怕你憋坏了。”
相熟之后,五娘便是这般,性子静中带动,两人虽年龄不同,性情不同,可脾气却甚是相投。
本午时三人便忖度着,干脆下午写了拜帖去见薛枝老夫子去,如今五娘一来,便乱了计划。
三人将新开衣肆之事说与五娘,她对其中营销之法见怪不怪,早知巧娘这性子,如何想法从她那里出来均不觉奇怪。
只当本是巧娘聪慧,一点就通。
她尚未用饭,恰今早巧文买了些菜,薛枝便去煮了,五娘连说不用,哪能真不行,薛枝还是去了,连带那小婢女也先找了地方安息着。
听此了巧文的计划,五娘倒也能帮得上忙,她笑道,“我那郎君家里却也是个说大不大,说下不小的门户,此番兴许能帮得上你。”
“扬州府里的官人他家各代皆有来往,平日各家节庆也均去庆贺,此番,你是少不得于我多跑几趟了。”
这话说得调笑,不如此,巧文也会多跑那几趟,何况又有了这帮关系。
午后,四人没去睡,巧文干脆撮合着玩起了麻将,一场切磋,从饼条万里回首,天外正是大亮,明明是三四点的光影,却衬得天地仿若新生,明堂堂一片。
这河照着甚是璀璨,和煦如轻纱般,薄阳盖在身上,四人逛出了秦淮河,两两一乘船,划桨而去,巧文与王五娘一起,她不会划,便由五娘操持着。
远处李佑郎那船左右飘荡着,也是不会硬会,两船一稳当,一飘摇,时要撞到一起,时又分离。
“这船划得好有意思!”
李佑郎大笑,立在船头,仿若真的渔夫,斜阳照在身,隔出一片光影,河里便是四人的影子。
“我有个想法?”巧文悠闲躺在那里,看天,兴怀之余,发道。
“什么?”
“就是麻将。你们说若是五娘酒楼开设麻将该有多少人去?”
“到时咱们也作文章,就说买了衣裳可送特制麻将子儿,这子儿呢,以后均可在那酒楼换杯酒喝,如何?”
“巧娘,你可要让五娘亏死了!”
李佑郎回她,薛枝认真看着水面,船影相聚又飘散,此般天气,此般时光,此般惬意,他用心感受着。
“不会的。”巧文悠悠回他,“本是赠送之物,凭这新颖之物不知能引来多少客,赚多少酒钱,五娘才不会如你般气小呢。”
五娘笑着,看几人打趣,“如此般,确是好生意,亏得你大方,这般有趣的玩意仍让我那酒楼占了。”
巧文知是谈及以往种种张贴画,科普画,酒楼文化之事,她看一斜鸟飞过,随着船底晃荡,似乎也真飞了去,她对五娘一扬眉,“客气什么!”
话一落,嘴里便来了几滴水,还没反应,又是几捧。
李佑郎大笑,手上湿着,蹲在船边,巧文好一气愤,坐起,惊起一捧飞去,却掠了薛枝一身,他发丝湿着,抬头,看着巧文,她本有些歉意,谁知下一刻,这小机灵鬼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掩了水撒过,猝不及防的她也成了落汤鸡。
三人大战,好不乐乎,直到那天幕被黄橙橙渲染,连着河,连着天成了一幅画,远处独坐渔夫不动,隔壁儿童追逐,近处三人俱在船上躺下了,一人坐着,两船用那绳相连,一同飘荡着,静息听三人的心声,呼吸,仿佛凑到了一起,融入画里,成了那诗文里的一句,成了那唱调中的一词。
河边冲出的大平滩上,刘十郎的团子在那巨大的画舫里附和着这一切,他们忙碌完毕,刘十郎静立一旁,为下场的艺人送上帕子,正要寻水,一只手递过,那手宽厚粗糙,一人抬头,见是船上帮工,笑声道谢接过,那人便去了。
晚间,四人乘着星火回店,五娘言及过不了几日那宅子便能去住,巧文笑声说好,三人送走王五娘,这招待之礼算是已尽,三人在后院简单商量过明日之事便也散了。
是夜,几人再不闻昨夜热闹,均沉睡着,累着进了梦乡。
31. 第三十一章
此般梦境再不似以往自由散漫,随处可去。
那场景只限制在几处园林里,一看便知大户人家所设,笑声里不再是清脆脆的女郎,转而三三两两士人持酒把出,言语间是谁近日作的诗不错,又谈起那游山之乐,相约何时结伴再出游一回。
不久,画面一转,她看到自己,与薛枝一同站立一处小亭子里,对面来了一人,胡须短短,却颇有仙风道骨,犹如下凡指点般,给了两人道尽这官商之事,她们听得不住兴奋,她还在暗暗想,此般衣肆再开有数了,这天下商场不过如此了,尽在她手里。
可他们还没忘记正事,在那夫子遥遥飘走之际,她赶忙捉紧了手中衣物大问。
“夫子可看此物成吗?”
或许怕他真就这么飞走了,她心上一噎,话很困难才喊出。
可到底是梦,愿望太过强烈,那夫子感应过回头,一撇,点点头,巧文什么也不记得了,只有那“甚可”二字。
心下一定,睁眼,天亮了。
她目光灼灼,在床上定着,全无睡醒时的迷茫。
这梦里出现的几个元素,便是她这第一步的全部了。
士人,夫子。
这次与以往大不一样,此次她改了对象,既是夫子,既要士林,干脆就从男装入手了,总归最后结交的仍是这些当官的,无论男女都等着呢,都不亏。
虽说对这郎君效果许是不如女郎,可也说不定瞎猫碰上死耗子,就偏有几个好美的。
不说别的,这扬州可是送到宫里不少人呢。
谁说当官的就不用打扮一番,如今扬州官场男占多数,可这中上层里,也有不少女郎在那关键位置。
京扬风气大不一般。
薛枝说他那老夫子就尤为挑剔,此去无论如何,胜算挺大,毕竟他的好学生做的,面上再不得也是开心的。
此次拿的衣裳仍承宋制,是交领长衫。
宋时无论男女均穿衫袄,女装多为对襟,男装则为交领,说到这清雅宋服的构造,这褙子功不可没,宋时褙子由唐发展而来。
这唐不再现在,而在几百年后的晚唐五代十国里。
褙子与对襟长衫结构相同,只在领子,袖口等开衩处制以缘边,女性多华丽,男性则大多为素边。
依巧文看,这对襟长衫算是服制中最为简洁一处了,一件衣服披在身上,只留了胳膊放的袖子,其余自然垂下,完全贴合衣服最初的想象。
这男式长衫褙子有短袖长袖,但无疑均是阔口,此外虽是对襟,但穿着时衣襟仍会交叠在其下成交领。
若说完全对襟的也有,名为大氅,其在各开衩处均有缘边。
巧文做了方便,这些细节便不分了,省得还没推广,先绕晕了一群人,她抓住最主要的对襟衣式,风格定下,其余细节,其中玩法留给个人发现。
就如飞鱼服般,她将这宋代基本服饰统称为对襟衫袄,交领衫袄。
褙子与大氅,选为前列,均称褙子,好歹有此代沿袭。
此外,不同于唐时,宋代男性下装又穿上了长裙,仍如远古般,上衣下裳。
虽说也可穿这裤子,但为了显示不同,刚开始还是拿出这最令人心动的一套为好。
宋时裙子可说得多了,对比唐代有了不少创新,最为独特的莫属百迭裙,两片裙,合抱褶裙。
百迭裙男女均穿,中间捏褶,两侧光面,两片裙为方便女性骑马所作,不可单穿,穿于裤子或裙子外,合抱褶裙是一种特殊结构,裙子中间开始捏褶,其上光滑紧绷,其下便从褶子处散开,说起来,此更像后世鱼尾裙做法。
到时外穿交领衫,内服百迭裙,其外再套一层广博素纱褙子。
这对向往士林风范的人是绝杀。
宋时衣式简洁淡雅,不如此时圆领袍多为艳色,其上多为纯色,花纹绝不喧宾夺主,巧文不敢想象,再带上正经的硬质黑方巾,别上几朵小花,那一副样子,谁见了不说声俊俏郎君。
思绪岔得远了,现在没有人爱簪花,这风尚可不易强加。
若说风尚不宜加,可有件服饰却算不得风尚,说起还是古制的衣物呢。
是了,宋时绕不开的文人,跨不过的朱子。
这朱子有套衣裳,名曰朱子深衣,这深衣乃战国先秦汉时服饰,此乃朱子老先生费力所作,每一部分均有其道理。
例如说,这袖子为垂胡袖,那后世电视三国里巧文没少见此般衣式,衣服上半身四个部分缝合而成,代表一时四季,下身则十二布片,表示一年十二月。
朱子深衣整体仍为对襟,但穿时仍穿成交领,全身服白,只有衣领,袖口,下摆缝上黑色缘边,穿上后,腰间以腰带束上。
这套服饰朱子先生严格照应中国传统,有如此权威老先生在前,若是有人对她这变了样的衣式大声喝骂,她便直接将这衣裳甩了上去,再给以笑脸。
无可,芝麻粒的市场也是需求,她向来尊重,等夺得了此番人之心,日后,更出格的衣裳便无惧了。
虽她现今便没感到多少阻力,此时气韵不同以往,她有底气做这些。
回想薛枝口里谈及不多的夫子,她觉那人是好相处的,巧文不觉朱子深衣为他准备。
宋时衣服清雅,巧文也无精力再去做印染之事,两人印版均已出卖,绣娘也不在身边,何不就了这衣式,就取素色,备同色素纱做褙子用,不知薛枝手巧不巧,那硬质方巾可由竹子编造,再罩黑纱涂黑漆制成,步步手工,能不能跟上她的趟。
如今手里五贯不到,巧文想准备多色衣式可资金也不足,问五娘借薛枝也拦住了,“我那夫子没什么特别喜爱之色,凡好看都可。”
“若定要一色,便做一身浅绿罢,他看了极喜。”
“巧娘?”
门外三声叩响,她在床上转头。
“可起了?今日便去布坊了。”
“马上。”
“好。”
巧文起了,今日要赶个早,两人要好好逛一逛扬州城的布坊,此地丝织业堪比蜀地,那蜀锦尚可买着,那扬锦可仅为贡品,只到宫里用。
此处时间过得飞快,等两人乘上马车时,那边扬州官府却发了件大事,那布坊存之三十匹扬锦不翼而飞。
扬州府,人际匆匆,胥役各个跑紧了步子,生怕遇到火气冲的长官,撞了眼色,此值关键当头,可得提点儿心。
扬州刺史如今乃北地调来,刚任不久,其下别驾,司马均为望臣致仕所制,不参与具体事务,因此这各判司,录事参军事此刻心里打鼓,不知这新长官如何对待此事。
刺史态度不同,他们这反应也会各有不同,不过听说这新长官乃宽宏能干之人。
最起码不会因此事便迁怒了众人。
果真,刺史只留一人,司仓参军事在此,其余人皆听候命散去。
各人退了出来,有几个相好的结伴,一起走着,其中有个年轻的性子热络,胳膊跨过一老头肩膀,“白翁,午时去百花宴?”
那老头将胳膊甩掉,一旁还跟着个中年人,此人却不是品官,为上任刺史举荐留于此地的辟属幕僚,看着也是满目生气,眼睛炯炯有神。
“你呢,岳叔,白翁年龄大了消受不动,你随我去?”
那中年人只笑笑,声音低却清亮,“别消遣你岳叔了,你婶子在家等我。”
“你们这么苦闷干嘛。”那少年知是因为此事,“难道长官还能吃了我们不成?”
那两人一对视,眼里各是无奈。
这少年姓王,为本地望姓,在州府做了个胥役,年纪轻轻的,养出的性子仍散漫天真。
那少年还想说些什么,转身外面一架马车等他,他一看眼睛便亮了,回身拱拱手,笑道,“白翁!岳叔!我先走啦!今日那戏团子就来咱这儿了,公事再忙也千万要看一看啊!”
两人目送少年远去,那白翁眼里盖着一层笑意,不久,浅浅一叹气,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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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中年人问道,“你怎么看?”
中年人看看天色,今日有些热了,出来了一趟挤了些汗,“左右李家是逃不脱干系的。”
那老翁点点头,眉色说不上愁苦还是淡然,只习惯了,在那里皱着,“这布坊大多为李家所供,此乃扬州之士均知的事,此番他是逃不了了。”
“未尝。”
中年人只笑笑,与老翁站在官府岸旁高地上,“那李双良不是束手待毙的,此事于他费些周折罢了。”
老翁没说话,笑笑,却说些别的,“你可知边役又将不安起来。”
“哦?”
中年人看向老翁,拱拱手,“倒不知何事,是那东边?”
老翁一挑眉,看他,“此事你却不知?真是稀奇啊。”
“主人家。”
一马夫赶车至旁,在一旁候立,那老翁慢慢上了车,临走与那中年人一笑,两人个一礼拜别,中年人仍目送过马车,又看向天空。
今日怎的这般热?
厅里薛百貌也察觉了,背后冒出些冷汗,正坐新任刺史,哪怕未让她起身,仍可坐着回话,她还是感到心慌。
这锦缎之事可大可小,大了这贡物将近,往年全靠这缎子,如今没了,殿里那几位公主可不好交代,小了这事全看怎么处理,别的东西也不是没有,只怕这长官愿不愿麻烦些了。
只是,现下她是逃不脱了,司仓主管市肆,钱财,这布坊出了这么大的岔子,除了暂缺的司士参军便是她独挡其中了。
那刺史却没见严肃,笑呵呵的,“薛军事,这扬锦只这一家有供?”
“……是。”
薛百貌抬头,似是惊讶长官所问,她按答,“前些年本是几家布坊,先任州家觉之分离各处,不好统辖,便笼络到一起了。”
那刺史点点头,面上不见事态危机,吃了口茶,却是不错,比在北地尝到的适口,不愧为兴茂扬州。
他见薛百帽神态紧张,停下拿杯子的手,笑了笑,“薛军事不必紧张,无非上封信的事,便是缺了一年扬锦,仍有蜀锦各处好物补上。”
薛百貌听此才稍微收了心,刺史此刻才问那事态,她回,“此布坊为本地四声平所有,除去那扬锦,其余均被他家供了去,四声平乃本地望族,世代商贸,颇有根基。”
她忖度着面前人的神情,开口,“下官认之此事与四声平关系不大,贡品乃大事,他万不敢就此做文章,况,扬州皆知那布坊为他家所用。”
刺史点点头,捋了道胡须,“那他家可无存有此锦?”
薛百貌连忙站起,拱手,神情激动,“定无,那乃是宫里所用,岂敢贪得?”
“总是得了,也无人敢用!”
刺史被她这一招吓了一跳,放下茶盏,呵了口气,扶起她,“我只问了一句,何必如此动作?”
“若是那衣肆存有此锦,便余出些,若无,便罢了,自想办法。”
薛百貌被刺史扶起,两人一同走至落地镂空窗旁,薛百貌想了一瞬,上前,“长官,我倒知有一法。”
“若干年前,先州家将会扬锦的绣娘聚之一处时,因有几户不合便去了蜀地,听闻于那里落地,也可产些扬锦,只是不被人所知。”
“那绣娘以往便归属四声平,他家或许可知。”
刺史回头,踱步,未作多时,“你与那掌柜可熟识?”
“他乃本地大户,市肆绕不过他家,与下官也有些交情。”
薛百貌上前,左右无人,轻声,“那四生平的现今掌事颇有一番气略,不止在咱这一处经营,近些年,更是往那边发展不少。”
“只是终非世代深耕,开拓极为不易,却也小有成就。此事发生在他家布坊,他必推辞不得。这扬锦,他必是赶功赎回。”
鸟儿一声惊飞,漏窗外花草晃动,两人分散,薛百貌并未急切归家,乃修书一封,递与门人。
“速速送去,不得有误!”
“是!”
32. 第三十二章
这边才惊飞鸟,那又来至彩蝶,真不亏烟柳繁华地,连着树,花,草也长得比洛阳茂盛,春正浓,那蜜蜂飞舞不停,若是无这般杂事,倒在这山间行着,也别有一番野趣。
这马车行进一道大围墙外,外面人流一如往常,到了门口才知布坊近日不见客,两人瞧着守在外面的尽是官役,倒也没贸然前问,又悄悄离开了。
驴车内,两人对坐,巧文先开了口,“不知发生了什么,不过要再找个布坊了。”
薛枝点点头,两人均没把此事放心上,眼光一转,门外错过一辆马车,看冠盖很是豪奢,交臂错过,正是李双良。
往日傲然神情变得此刻没那么刺人,虽身出大汗,行止举动更见冷静,手上布帛皱巴巴,面前管家也是沉静,捋捋胡子,良久,才问。
“你真要去蜀地,前几年才从他们手里抢得几家布坊,此次未必没有他们的文章,当属鸿门宴。”
“不去如何?”
李双良冷笑,面色却更加沉定,“鸿门宴又如何?这商场上的事本是拼杀出来的。”
“这蜀地不来找我,我还要接着会他。”
“别说是几家布坊,我李双良自进蜀的那刻冲得就是那蜀锦。”
桌上茶盏起起落落,闻一叹息。
“李叔,这扬州之事就交于你了,短则三月迟则半年。”
“若是不回……”
“你不信我?”
“……信的,只是还要多做准备。”
到了布坊,李双良下车,回头又望了望管家,目中势在必得,“不必等我,你回家罢。”
说罢,瘦了许多的身子便向前去了。
短短一瞬息,两车而过,均不知外界风声,巧文还在畅想那士林如何穿了长衫,如何执酒作诗,她从未见过真正士人风采,期待着,驴车拐进了另一家布坊。
午时,与王五娘帮忙的李佑郎回来,还拉了一车子器具,“均是五娘家不要的,我见了可惜,她便送我了。”
三人有两人会些针线活,不过此时只有一人动工,另两人仍是看着,这长衫比起学子服好理解多了,看着无非是圆领变成交领,加之整体廓形变大了,那袖宽多出一截,看着方方正正,多余布料垂下,少了些利索,多些书生气,许是因为这个缘故,才现清雅罢。
不过二人谁也未曾上身,只各自想着,直到那百迭裙做出,李佑郎按住了巧文,疑惑,“不是给男郎穿的么?”
他疑惑,指着,“怎么还有裳裙?”
巧文笑而不答,继续悠哉做着,薛枝被李佑郎拉去,悄悄话,“等会儿你先试。”
他可不要被笑话了。
巧文还是听到了,哼了一声,“薛枝才没你没见识呢,那南朝不就是上衣下裳吗,当时可为正统呢!”
李佑郎看向薛枝,后者慢慢点点头,“正是。”
虽明知如今裙裳有些怪异,可有言在前,那他就不得不附和一番了。
到了褙子时,两人倒也没说什么,中规中矩,这形制一眼可看到底,算是简洁,他们不曾上身,不知这简单的外搭穿上会给人增添多少文人气息。
巧文一边忙着,这几日两人也没闲,根据她那帽式图费心编着方巾帽,本想找师傅先定了性,没想李佑郎竟学过几招,自告奋勇要去做这东西。
半信半疑巧文将任务交给了他,李佑郎却真有几招,也有模有样复原出来了,一遍遍将半成品拿给巧文看,很沉得住气,眼睛不似日常那么雀跃,很认真,即使有期待,也是闪寂着,沉在眼底。
说起来巧文还真没见过他工作时的样子,拉了薛枝在一旁小声稀奇,对方摇摇扇子,笑着,回她,“本是这样。”
等完成时,李佑郎顶个黑色方巾,与巧文放下手里棋子往屋门看去,店肆前门不开,三人俱是在中间院落忙碌,薛枝一袭青绿交领长衫从房檐下走出,李佑郎慢慢站起,走到他身边。
近距离审视一番,在对方视线里,将帽子啪的戴在头顶,“不错嘛,薛郎。”
“等等!”巧文也跑了来,手里是早已准备的几朵粉花,别在他耳旁,大笑着看着,“这就圆满了!”
两人狂笑,薛枝无奈抿眉,没有理他们,“这件青绿,还有件王五娘送来的那件呢,四郎,你去试试?”
“我不……不。”李佑郎摇摇手,那花在薛枝头上要掉不掉,真真是个粉面郎君,“
我觉得这件就你穿罢,五娘那批好缎子再给你老师。”
巧文觉得可,她扶着薛枝转了一圈,底下小裙子显现不出来,李佑郎干脆轻轻撩起,打笑,“穿裙子感觉如何?”
“不如何。”
薛枝回道,虽说不是没穿裤子,可到底不用层层缠裹,底下穿了一双矮鞋,倒是让他很喜欢。
薛枝看向巧文,道,“那拜帖早已送去,老师回信,明日本相邀于湖畔画舫,可最近一连下了几场雨,那淤泥多,过去多有不便,便仍在他那园子里设酒,定要你我前去。”
说罢,又看向李佑郎,“老师也识得你,想请你教一教他剑法呢。”
李佑郎笑道,“老师都多大岁数了,可别一不小心动着哪里了。”
薛枝想了一想,“老师身子骨硬朗,天命之年,正是随心所欲的时候。”
“行,少不得为你们这场宴助助兴。”李佑郎一把搂上薛枝,巧文看着院里雨丝滴落,真称了这宋衫。
翌日,仍是雨日,那小雨顺着衣袖飘入,凉凉快快,马车行了很久才到,许是通传过,几人到了角门有仆役相迎,因雨备了三匹马,三人上马,那仆役便也在马上领去后面庙田。
穿过一层层回廊,巧文还心里纳惑,怪不得骑马来,原不是在别墅里置园林,而是在一片天地里划分宅子。
不多时,站立在这回廊的末端遥望,巧文才知世家是怎么个豪法,无数仆役田里耕作,正值雨停,插秧赶苗,远处一片小湖,正上亭阁林立,马识了路,悠悠自行往前。
薛枝显然见怪不怪了,看着神色似乎多有感念,也是,曾经怕是没少往老师家里蹭,李佑郎坐在最后,看着两旁,时不时青蛙一蹦一蹦,一股风来,带着花草清香。
几人一路遥行,看似近在眼旁的路却迟迟不到,等到了,几人身上均是微湿。
“郎君娘子,我家夫子便在前路亭阁。”
说罢,引路仆役退去,薛枝整整衣冠,难得有些踌躇,巧文轻拍了拍他,他回头,两人视线对上,“没事。”
巧文轻声道,此时那股没来由的紧张忽然消弥,看向李佑郎,对方也是同样神情,他一笑,回过头去,一摆衣袍,仍如从前般踏上这个阶廊。
随着步子越近,前方渐能闻到丝乐,隐约还有几声话参杂其中,这廊道两旁俱是树木,看不清前路,直到上了湖,眼前恍然开朗。
几位乐师坐至两旁,面前一个宽广的阁子,一个老头背对他们,正坐席上,手中银壶迟迟不曾放下,仔细听那丝竹管声,那乐师看着老师浅笑着,只因他这一副沉迷的样子,曲声缓慢悠扬,似乎诉说着一段爱恨缠绵的纠缠。
那丝竹不知何时拐了调,老头一指出,“不对——”
语气带着调,很是俏皮,出错的乐师很年轻,悄悄吐了舌头,见三人来,用目光欢迎,似乎还在苦恼,怎么打断这个痴迷乐声的老头,有客人来了,你知不知道呀。
没过多久,乐声停下,一曲毕,众乐师放下乐器,那老头似迟迟没缓过神,仍就那样举着杯,巧文与那乐师面对面,均相对无言。
那年轻乐师觉得这场面好笑,终于忍不得了。
这一下就搅醒了老夫子的美梦,他倏地睁眼,眉毛都在怪罪他,直直立着,那小孩不怕他,示意,“师傅,有客至。”
他这才回头,站起身来,视线看到薛枝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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刻,巧文相信见到心宜之人时,眼睛是真会发光的。
夫子几乎是瞬时站了起来,薛枝本没什么,可自老师回头,那神情,却像久未归乡的游子,面色一下变得动容,仿佛一片棉絮,软和着,不知所措。
夫子脚步很近,薛枝也渐渐上前,直至两人相拥时,那夫子却猛然给了他头上一敲。
“你这学生!我给你的信怎么从来不回!”
那声音愈加哽咽,“薛记出事那天可把我吓坏了。”
薛枝在他面前一礼,两手相交,“学生回来了。”
“回来了。”
夫子一叹气,“回来了就好。”
他将薛枝扶起,好好看了看,笑道,“不错,又长高了,更加稳重了。”
说着,不知想起什么,脸上促狭的笑一闪而过,将之前气息扫得干净,“还娶了媳妇儿?”
那眼神笑着,薛枝脸煞的一红,之前不感觉,被老师说出却有些……有些害羞的。
夫子已然走至巧文身旁,看着,眼神和蔼,一见,便说,“这女郎我见着好!”
此语倒把巧文想的话笑了回去,她也一礼,“学生拜见老师。”
此话好听,夫子眼更加弯了,他体型瘦小,点点头,捋捋胡子,从袋里拿出一物,轻轻放至巧文面前,她接过。
“薛记已然不存,从此拜我老师也好。”
巧文收下,夫子目光划向一旁,李佑郎一抱拳,行了个武家之礼,夫子一笑,扶起,“三尺刀李四郎,你先生他还好么?”
李佑郎回道,“他身体强健,如今我仍是不如呢。”
夫子大笑,“好。”
夫子各让几人入座,听这些日子走南闯北的事,听薛枝别了这里,与李佑郎玩乐那两年,听薛家变故,眼神止不住的心疼,他的好学生怎么就蹉跎成那样,又生气。
“当初我一听你到了扬州,立马派人找你,你这小子!竟头也不回又去杭州了!”
“你是有几条命?在这里你还能躲躲!”
“糊涂!”
薛枝一笑,斟酒置上,“只是收铺子清盈余,奔波些,倒不再悬着心了。”
“那也可怕!可怕得很!”夫子很夸张,“你就不怕那些官府,那些商贾怎么设下大网等你跳进!”
后来,又听到巧文在京城开戏场,扬名京洛,笑得胡子也合不上,点点巧文,“你这丫头,不错!狠狠赚他一笔!”
夫子对她经营衣肆之事很是感兴趣,又听说那飞鱼服华不可及,可扬州对这无法赚钱的向来无视,是以至今,他也未曾见过。
夫子扭扭捏捏,抓了徒儿好几次,示意他开口,三人看着,皆一笑,夫子这性子。
“老师无妨。”薛枝在他耳边轻声道,“学生媳妇儿早已备了,过几日必悄悄派人送来。”
闻言,耳朵一动,眼睛一闪,“真的?”
问罢,正襟危坐,笑着,“如此,老师这心里美滋滋的。”
薛枝讲的莫与外人看,是一句也没听进。
李佑郎点酒,一饮而尽,巧文与薛枝对视,薛枝明白,继续在老师耳旁怂恿。
“不过今日学生特地备了一套衣衫,是巧娘新做的,还不曾有外人见过。”
夫子手一顿,面上不显,眉毛早已飘了起来,远处乐声仍在,不过夫子嫌他们碍眼,坐得远些了,夫子不由得看向巧文,纠结,“这……老师年龄大了,赶这时兴……”
“这特地为老师所作,依了老师士林风度,专做的士林衫。”巧文笑回,“老师不穿,可无人能再穿了。”
夫子问,“真的?”
巧文点点头,视线扫过,李佑郎也如此道,最终,夫子心下一定,“如此,便不好推却了。”
他笑着,“徒儿?”
“在。”薛枝回。
“为师父更衣。”
“好。”
33. 第三十三章
亭阁之上,夫子看着这锦缎,一边觉之颜色甚好,服饰甚美,一边也没忘了在另一人头上打个爆栗,“如此铺张,我见你那衣肆如何开得起!”
“原来老师皆知。”薛枝摸摸鼻子,笑看他。
“哼。”夫子一边将外跑脱下,打开薛枝伸来的手,“我还不用你伺候!”
一边道,“我不问,是怕你娘子伤心,如此名声连我也听过的,开到这个地步倒下,心里应是难过的,如今来了扬州从头再来,这韧性不可非比,你呀。”
“真是命好,我到从未想过你这小子,竟是吃女儿饭的命。”
薛枝笑笑,“是我幸运。”
夫子瞅他一眼,那笑真洋溢得不行,这小子可真是过得神仙日子。
夫子不知薛枝愁苦,只一味放下心来,福祸相依,如今二人算是熬过来了,今后便在扬州,他也能相照着,开个店铺,日子就这般过下去,多么逍遥。
想着仍是想着,学生亲手送上的衣裳还是满了心,无论这衣裳做得怎样,他这个老头已是满足了。
更何况当铜镜挪至身前时,镜中的人满意得不得了。
嘴咧着,眼眯着,已经想象得到今后出席宴会时众学子,众老头朝来的目光了。
实在怪罪,他这个老头先跨上一步了,在引领士林这条路上,他可是有杀手锏的。
别人凭了文词,扬名林外,他嘛,也做一做弊,独他这老头怪时兴的。
“老师,还有一顶帽子,是佑郎专做的。”薛枝拿了帽子出来,夫子意会,摸了摸有些突的头顶,不开心地抿抿嘴,“那你拿来罢。”
“这叫学士帽,取其方方正正之形。”
薛枝轻夫子盖在头上,铜镜中人瞬间拉高几寸,夫子眼睛一亮。
“此帽甚好。”
他左右绕着,一身浅绿衬得年过半百之人也活泼生机起来,薛枝看着,不经意想到阿耶阿娘,又想到不知能作陪夫子几年,刚刚还期待的神情瞬间有些薄光,闪动着,看着夫子。
夫子从铜镜的欣赏中一转眼见这小孩又如此起来,转身,目光动息不平,却包容广阔,“你又在想甚?”
“你原不是这般。”
“我没事……”
夫子不需要解释,他已自行笑道,“是这几年,你受委屈了。”
薛枝愣了一瞬,忽然笑了,不由控制,夫子看着他,“这挫折一去,前边便是大道了。”
他笑,上下看看,“若一直顺顺利利,我倒还为你担心。”
“我一人也……”
“如今,我能为你包揽些,日后再出了岔子还怎么行呢?”
夫子拍拍他,“走喽,先随我在园里走一遭去。”
薛枝看着老师渐渐远去,外面天已大晴,老师算这天气总是很准。
说是晴天便是晴。
他追上,笑着与夫子同行。
外界,乐师见那老头来时齐停了声,在夫子早有预料的神情里不嫌累赘地惊奇。
年纪小的本和夫子一般高,如今却看着矮下一大截,“师傅这帽子做得好!改日我也弄一顶去。”
有女乐看这一身褙子,仙气飘飘,色泽深不掩其气,素纱边只以黑缎描摹,端是庄重了些,均笑道,“夫子这一身可年轻许多,那圆领袍看起却不如这交领衫合适。”
圆领袍多了些阔气,飒爽,本瘦小的老头沉得更扁,像风一般在里面灌着。
如今,这交领虽是袖缘大了些,可整体简洁合身,领下臂下无一处赘余,外披褙子,倒如稳立青松般,虽细,根扎着,就是不会倒。
小老头点点头,很是满意,“我觉之也如此。”
巧娘这名声不是白传的,这衣裳确实美,有风骨。
夫子此刻一坐一站皆依了礼,动辄有度,袍子一掀,撩撩坐下,很不经意露出里面裳裙,立即就有眼尖的望了去,“夫子,这是何裙裳,咱们男子也穿得?”
“如何不得?”老头一哼,未等巧文解释,已先开口,“咱汉家便是上衣下裳,不过遵了古制,如何不得?”
正说着,外面惊呼一声,众人看去,原是有个小孩落了湖,几个侍女在湖边围得团团转,还没等反应,薛枝已然游了去,距离不远,离这亭子甚近,等上岸时,小孩还清醒着,只是呛了几口水,众人关照过,仆役领了走。
夫子一直围观众人,见薛枝一身湿,却笑,“本想留你,怕你不住,如今倒不得不住了。”
李佑郎接过一旁巾子,帮薛枝擦着,天是热的,最后身上不滴水了,薛枝才笑回,“老师留我,为何不住?”
“唉,可不是一时半会,你不知最近我这儿有多头疼。”夫子慢慢走上去,一旁人早散,为薛枝取衣裳去了,他看着徒儿,递上一杯酒,“那书写的我头疼,你来了,我定不放过。”
他笑笑,“当初本就想留你在身边,可家业甚大,哪能就夺了你这个独苗苗?”
“后来,薛记出事,我心下已为你铺好了路,商贾不得进举,可老夫这儿有得是法子。”
“你是个聪明脑袋,如柏如松摧不得的孩子,我这书尚编纂十之一,你与我一道,潜心度月,磨个十年二十年,不愁不成,到时何需勋爵扬名,自是一章,天下士林归附。”
薛枝认真听他讲着,这些老师之前从未告知,只知当初不回老师信时他生气了一阵子,果然,夫子继续道,“可你这性子,谁知连我这里也不回,一个劲在京城磋磨,愣是真一人抵了这风去。”
“我问你,若是无巧娘,你那债一日不还,势必要一人过这孤苦日子?”
薛枝笑笑,夫子一看便知,“所以啊,你命好,这衣肆竟能重启,我如今问你,这前尘往事你是理他不理了?”
薛枝看着湖面,很平静,他知老师说得是薛记背后的事,牵涉到此番下扬,连带曾叔那面庞犹在心中,好一会儿,他才从自己口中听到很轻一声,“不理了,随他去了。”
夫子甚是满意,刚想开口,又听,“可如今的衣肆还需我呢。”
夫子扬起的眉毛瞬间耷拉,不可思议看着身边坠入河流不想起身的徒儿,问,“难不成你还想算一辈子帐?”
薛枝定定看向湖中绿叶,“我……很想。”
“你呀!”夫子狠狠一甩胳膊,“真是浪费,你那衣肆交与巧娘一人,她打理得过来,人家不需要你!”
薛枝听了这话却皱皱眉,眼神淡了些,光少了些,“她需要啊,我还管账呢。”
夫子已闭上了眼,不想再听身旁这人胡诌。
他轻摆摆手,“罢了,先不谈此事,过几日湖中宴会,你……”
薛枝看过,夫子却一笑,靠过来,问,“你这衣裳只这一件?”
薛枝摇摇头,不好意思,“本是我也有,不过不是要抢了老师风头,只是先试着。”
“那就对了。”他笑嘻嘻的,谋划,“到时咱俩穿一样的,定要那群士人得知,我这徒儿又回来了。”
他大笑,“对了,你那啥色的?”
“与老师相同,青绿。”
“甚好,甚好。”
夫子一点手,“今夜便留宴罢,你我几年未在这亭下夜饮了,如今,师娘也从杭州回了,咱们聚聚,带上巧娘,让她认个干妈……”
“好。”
“……”
这边两人骑马绕立,田园仍是无限风光,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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界如何,这里纹丝不动。
巧文与李佑郎随人群撤出,留了师生二人相处,自己在湖畔转着,李佑郎不时折了水里枝径来,巧文负手走着,不时思考,到前边一小厅,两人拐了弯进去,里面四处通风,门敞着,是个观景的好地方,巧文转着,目光看向墙上是却一凛。
李佑郎也转了过来,见她看去,也顺着望墙,愣在那里,上面一个木牌,很熟悉,只将将能拿在手里,木牌后是一张画纸。
上面应有三个虚影的,本被光照着,木牌会隔出三个人的,此时那纸上只有一人身影,是那端端正正,站着的小郎君,若看那木牌,本是斯文儒雅的,可纸上有了不曾出现的神情,便不同了。
那少年笑着,神情飞扬,眉目带光。
巧文看着,本不管己事,却很突然有了泪光,其下有个提名,“小徒薛枝是也。”
还有行小注,生怕别人不知似的,“京城巧娘子衣肆二东家。”
李佑郎忽然道,“我那先生也是觉得这木牌刻造甚好,说是我穿着那衣裳好看,刻了好。”
巧文一抹眼睛,笑道,“天下良师亦如此。”
后世也许还有此师生,巧文却不知,如今面前尽是这人人相伴,明不是亲人却无端牵连两人至深的情谊。
人与人之间的羁绊最令人动情。
只是她那里从不曾有,亲情是她唯一的了,人人隔阂,人人防备,连爱情都少了去,何况这无端的师生。
你不压我我便压你,利益至上。
巧文不想评判,只是后世却难以存此真情的土壤。
一人走上前,笑笑,“没想到这老夫子也来这招,看他如何再说我还躲在先生身后过活了。”
巧文一笑,低头,却看见一角帕子,她扫过,李佑郎仍未回头,看着画上少年。
她缓缓眼泪,接过,“你这帕子挺香嘞。”
李佑郎一笑,没说什么,逛向别处。
夜晚,宅里大宴,巧文真算开了眼界,这群山里有几座山头竟是夫子家的,城里宅子住着不惬意,于是很早以前,夫子便携了家人来此,前方别墅,后方园林,真可谓富庶。
这夜过得如何自不必说,虽巧文之前有些钱财,可终究没见过古来人当地人玩法,不知还可如何如何。
再说,挣得那些钱如此挥霍怕是也过不了几日。
夜很宁静,空气很好,山林树木新鲜,一切都能让她做个美美的梦。
可面对着房间另一人,这夜景终是有些不自在。
两人面对着,各自讪笑,薛枝抱了被子,很正经,“我去外间睡。”
“算了。”巧文将他拦下,往外看着,“有人呢,这样会被发现的。”
薛枝尽量忽视胳膊的痒意,想了想,犹豫,认真,“那我在这边榻上睡。”
“好。”巧文收回手,看向他,“没事,不用介怀,咱俩多熟了。”
薛枝对她笑笑,上了榻。
巧文见状也上了床,这还是第一次与个男生,男郎,异性,同屋而眠。
榻正对床,巧文习惯不拉帘子,已是直躺下了才意识到,可如今再起便有些刻意了,有些隔阂了。
所以,庆幸月光照得不亮,黑涂涂的,谁也看不见谁,哪怕同向而眠也看不出。
巧文摇摇头,甩开各种杂念,使力入睡了。
可半夜,那不听话的月光冒了出来,犹如小孩般在巧文身上绕啊绕,直绕得那黑暗中的人睡不着,可他没有大动作,安静享受这夜晚,那目光虽也随月光而去,可始终平静的,温和的。
渐渐的,这边一人也闭上了眼,睡前,夫子的话淡去,他想,就这样陪着也不错。
34. 第三十四章
这几日,夫子始终想留薛枝在身边,可迟留一日,还是去了,临走,薛枝牵着夫子的手笑道,“后日便是宴会了,学生一大早便来。”
夫子犹不满意,直到师娘在他耳边说了什么,眼神在三人身上流连,夫子一听,这才让薛枝走了。
“路远,你直在船上等,不必再来此。”
薛枝一拱手,“是,学生先走了。”
他上了马车,夫子大声道,“别忘了那件衣裳!穿一样的!”
薛枝身出帘外,“是,记得——”
这几日世家田园生活才告一段落。
不知今后倒会来多久。
此番几人回店只是稍作整顿,后日便又要出发了。
对这衣裳,夫子要给重金,巧文不欲要,可薛枝笑了笑,“我们日后自会相还。要是不收,老师却睡不着觉了。”
李佑郎也让她收下,“都认了干娘了,何必拘礼,学生有如此你这般,夫子高兴还来不及呢,生怕你跑了。”
“你多承承情,他们才放心呐。”
后半句断断续续,薛枝来了,他跑得远远的。
有了此金,巧文可做些好衣裳了,可也不急,她想,此次接私人定制,必不会缺了布料的,这一步是要打出名声,结了交情,虽或许被李双良那几家学了去,但能拉笼些是一些。
这不,夫子如此开宴,便不是为了他们么?
巧文想着,望夫子名声更大些,士人交情更深厚些,还望李双良反应慢些,那几家晚点注意到。
话回当下,这金,是夫子为几人衣肆做的本,添些器具倒是好的,用在别人身上却浪费了。
马车缓缓过,回了桥边,王五娘来了信,再过几日,那宅子布置好了,就前去住几日,压压尘。
此番来扬,却是轮番做客,薛枝也道族里催了,巧娘还没进过祠堂,家里人都等着呢。
一瞬间,巧文脑补了无数宅斗情节,被薛枝一下打碎,“他们俱是信奉名利,此般若是负债累累,怕是少不得一番白眼。”
“如今他们只道圣上赐了匾,咱家出了位巧娘子,争相与你结交。”
“不必担心,咱们也用他一用。”
说起这衣肆今后种种道路,也算是一团乱麻,有三家在前争斗,很难稳踏一步。
若说拉拢李双良,这时机也不能太早,否则全吐入他腹中,必须得是带尖刺的牙,体量不说多大,独立性必有之。
何来独立性?
便是我离了你,也自有一番小天地。
这便是前期巧文的工作,在不受三家干扰下,建立稳定的圈子。
几日后的宴会便是夫子伸手庇护下的一次出手,此番务必要打出全力。
她现在仅有的是衣式和名气。
衣式不必再说,那这名气怎么用呢,怎么牢固粘在这交领衣衫上,让在意的人都愿穿她家的呢。
目光从案上几十顶半成方巾帽略过,脑中闪现一法。
宋时有样帽子比这矮方巾高出许多,成筒状,名曰东坡帽。
这般连和,少不得的是苏轼老先生的才名。
若说别家小役所创,巧文想怕是很难流传下来,即使在这个时代,她一口气拿了如此多服饰,百年后,也不定有人知这回事。
自古文学流传最广,最深入民心。
既是为士林所作,何防借了这士林名声?
一则打出认同感,扩大受众,一则士人附名,有了名,便如刻在心上的防伪标签,你让他去别家他还觉得你看不起他,是不是不配穿了此衣。
若说这名,还与她绑定得自然的,只余夫子了。
倒不知他愿意否,为此衫题名,沾染这铜臭之地。
夫子若不愿,她便只能再想法子请文人做客了,此代,不知那些诗人还是一批么?
此事迫切,薛枝听了,没有顾虑,“老师定愿,他喜欢得紧呢。”
“再者,能穿巧娘子所作第一手服饰,他可要在宴会上与其他夫子说道呢。”
巧文笑笑,宋时风雅,能被夫子所接,她也算是没有辱没这传承。
只有李佑郎笑着,“巧娘,此番你承情愈多就愈加不好还了。”
“有什么可还?老师他自是愿意。”薛枝不赞同,笑着,眉间一派淡然,“便是要还,也是我这个学生奉养老师,兢兢慎慎,让老师能颐养天年。”
“这便对了。”
李佑郎站起,塞给他一个李子,薛枝堵住了嘴,没法说话,面上还是不满意,让他别打岔。
李佑郎背过身去,却有些预感,很微弱,可总是存在,他看向两人,一个发呆,一个悄咪咪在看,远边人流暗淡。
这一切在他心里留下个印记,仿佛不抓住什么便要失去,良久,他还是平息了那股怅然。
他直觉很准,可总是不清晰。
中途三人去吃午饭,自来这里,几人便没下过灶房,只五娘来那一日,薛枝进去过。
扬州甚是便利,出门皆是酒肆饭馆,几人常想得远,可过得慢。
一日一日,真放松了去过,不拿种种规划压在心头,有余力便去做,没时机便去等,反正几人打定主意,不因那名利近在眼前,便迫切追逐,以致时间如流水般,只得了一地钱帛,余下什么也不记了。
正是应了曾平的话,不必顾虑,了结了。
既是如此,便有目标,也把心放了肚子,稳扎稳打,慢过这日子。
即便等个十年才结交上官府,落了根,那又如何?
少年时光不可负,她绝不让乌云遮了天,让没来由的顾虑盖了眼,使她享受不到身前美好。
上了桥,几人溜达般随意跨入一条街,左转转右看看,最终选了一处带阁楼的馆子,店招牌是鸡汤,可香了,走在楼下便闻见,几人来得早,人还不多,店家热情招待,正下处便是小河道,两旁风吹来好不惬意。
薛枝对这墙上菜谱好一看,点了一大碗炖鸡,点心水果先上,之后吃完了肉再下些汤饼进去,如此想着,肚已咕咕叫了。
李佑郎便在身旁,猝不及防一串声音下来,轻声一笑,巧文未注意这旁,不知看了什么,指过去,笑着,“你看!”
楼下三三两两已有学子穿了长衫出来,开心着,蹦跳着,是些小朋友们,还不到十三四的年纪,奔跑着而来,上面是以天蓝为色,左上角缝有小兰花,很是配合小孩的童真。
街边也有人注意了这景象,讶异,回头去看。
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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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长也回着他们问题,“是嘞,我家是松子书院,统一为蓝衫呢,听说柏子书院为青色呢,还没见过。”
“这穿着好看!”
“不赖!”河边挑夫也目送而去。
那家长美滋滋的,改日便去四声平里也做套这衣裳,家里布料倒有,可这样式也没见过,怕糟蹋了。
为此,三家衣肆皆有准备,早已在放学这日,上了大量新品,那店家端了酒来,也跟着凑了热闹,外面隔条街便是巨大的松树,里面一群穿了蓝衫的小朋友跑出,被书院汉子拦着,外面马夫车夫等着,各家仆役取了对牌领,均不是贫民小户。
店家笑道,“各位不知罢,咱这扬州学子服昨日便放了出来,看着着实好看,改日我也买件去。”
鸡汤果真美味,巧文舔了舔嘴角犹嫌不够,眼睛一亮,碗里又已满上,薛枝笑看着她,“还有很多呢,慢些吃。”
一顿饭用得很是美味,走时与店家一番攀谈,言及总还要常来,各家笑声不绝,三人轻松回了程,吃了玩了,余下便是思考明日大事——如何绑定名声的问题了
即便夫子愿意,又怎么打出配合?
巧文有些苦恼,此次计划是临时想的,不仅夫子那里没提前通传,怎么做,应有的准备也无。
薛枝拿了些梅子,坐到巧文身旁,共看秦淮河上景象,二楼仍是那几件案,榻,别无他物,除了干净些,只有那扇窗最为明亮了。
巧文伸手拿了几颗,没吃,薛枝知道她在想什么,陪着想了一会儿,开口,“其实我倒觉得无需想太多。”
“老师愿将衣衫带入众人面前,便是领了首创之意。其余,不用做什么,他们自会连络夫子。”
“更何况,明日我们一同前去,众人皆知你我关系,更不会拂了老师脸面。”
“其他人,便是想拦也拦不住。”
巧文回头,薛枝拿了空碟子,起身,“你说要徐徐图之的。”
这些士人是他们左右不了的,各家渊源亲近比巧文更知,能变的只有百姓的心,可此次她们怕是难走此路线。
至少在根没立足前,做得均是无用功,有多少件衣裳旁人便夺去多少,如此市场简直是手中沙,不论抓得多紧,终会漏下。
“徐徐图之——”
巧文重复,此次不论如何扬名总是可的,接着按计划,便是做了各家士人家眷的幕上宾。
那么,听起确实没有可忧虑的。
只是损失一些人,少些钱帛罢了。
于开店无益,倒与士人家眷更亲近些,还与夫子联系更密切些。
更依赖些。
她压下心,与官府打交道确实不同,得有极大的耐心,哪怕一衫轰天还得做出谦虚的样子,只有不在意才能显出运筹帷幄。
她向来不擅长与这样的群体交缠,她出生在一个平和的社会,比之现在,不说完全没有此阶层,但她接触不到,是以,她与这些人在一起总是小心的,放不开的。
还是喜欢百姓间的直来直去,简单,不必想太多,只用一个劲钻研商场上的事。
日暮月出,巧文睁着眼睛难以入眠,熬了不知多久,听那水岸人烟密集到四处无声,从水声寂静再到船夫唱和,一抬眼,天已大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