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利亚和其他的猎人都不一样。
这个判断不排除她爱屋及乌的可能,因为陷入热恋的人会无限放大心仪对象的优点,同时忽视对方的所有缺陷,任由自己心里膨胀的爱意将对方变成这世上最完美的存在。
但首先,她现在是一头狼。其次,她并没有坠入爱河。她相信自己的判断有绝对客观公正的地方,证据之一就是玛利亚只要往猎人中间一站,很快就会像淤泥里的花朵、黑夜里的月光一样脱颖而出。
其他猎人也能察觉到这种不同:玛利亚谈吐文雅,从不使用粗话。她情绪稳定,绝不轻易发怒,总是和所有人保持着恰当但又不会显得过于疏远的距离。
哪怕是用斗篷擦拭刀刃血污的时候,银发猎人的动作也比其他人优雅细致,一言一行皆彰显出和猎人这个职业格格不入的良好教养和高贵出身。
——从事体力劳动是非特权阶级的证明,而经常和野兽打交道、工作性质有时候和屠夫无异的猎人,毫无疑问处于社会等级制度的下层。
绝大多数人都不知道玛利亚从何而来,又为什么会选择这个职业。作为玛利亚的老师,格曼不喜与人攀谈,于是这件事到现在仍是谜题,只能任由人们从各种蛛丝马迹中自行推断。
玛利亚显然不是本地人。虽然她发音准确,表达流利,用词也没有任何不妥,但正是这教科书般的标准背叛了她不是本地人的事实。
就像一间屋子里的家具一样,使用的年代越久就越是松垮舒适。只有不常使用的家具才会锃亮如新,搬挪叠放皆小心谨慎,唯恐碰坏哪个边边角角,让其失去原本面貌。
本地人说起母语时,有时一不小心就会把音节混作一团,像面团似的在舌头上滚来滚去,语法也是怎么舒服顺口就怎么来。但银发的猎人从不会犯这种错误。
从她口中吐出的每一个音节都像用银色的餐刀切下来的一样。那些经常被本地人省略的辅音,她从不会任其掉落。而那些漂亮的元音,若是凝神细听,偶尔便能发现被家庭教师纠正过的痕迹。
种种蛛丝马迹虽然都已罗列在前,但显而易见,还有更加容易、哪怕是三岁孩童都判断玛利亚不是本地人的方法。
那苍白如雪的皮肤,和月光般美丽冰冷的长发,毫无疑问都不是当地人会拥有的外貌特征。
房间里的壁炉噼啪燃烧,银发的猎人坐在旁边的高背椅上。难得没有任务的时候,玛利亚不是在保养武器,就是在阅读各种书籍。
拜伦维斯在进行某种研究,这研究和他们发现的地底古墓息息相关。虽然不清楚猎人在其中起到的作用,双方达成了某种长期合作,交流明显十分密切。
玛利亚的房间里有一本手账,上面画满了她看不懂的图形和符号。其他猎人可能只把这次合作当成单纯的任务,但玛利亚似乎对拜伦维斯的研究抱有某种个人的兴趣。
银发的猎人沉思时,她就卧在壁炉前的地毯上望着她。
那个画面非常赏心悦目:身姿优雅的猎人长腿交叠,将皮面的书籍放到一边,望着壁炉里的火光出神。
双手交握于怀中,胳膊肘自然搭在扶手上,玛利亚凝神沉思时会微微垂下眼帘,纤密的银色眼睫看起来就像不会融化的霜雪。
注视片刻,她从地毯上站起身,走过去将脑袋枕到猎人的大腿上。
霜雪般的神色微微融化,玛利亚的目光落到她身上。她轻轻摇起尾巴,从喉咙里发出柔软的呜呜声,摆出自己最可怜巴巴的表情向上望去。
——要摸摸。
猎人已经能熟练地辨别出她细微的肢体语言。
“……好女孩。”
没错,就是这个。她要的就是这个。
她撇下耳朵,方便猎人将手放到自己的脑袋上,然后惬意地眯起眼睛。
——她绝对没有坠入爱河。
她只是,单纯地很享受这种肢体触碰罢了。
这是犬类的本能。
可惜她如今活动范围受限,虽然不用被关在铁笼里,跟着玛利亚自由出入这件事明显还有待商榷。
她能够完全自由活动的地方只有玛利亚的房间。只要出了这道门,就必须有其他人陪同,而且哪怕如此也不能进入拜伦维斯师生所在的教学楼。
她本来对自己目前的待遇很满意,每天白吃白喝,还不用上班。但美中不足的是她经常见不到玛利亚——银发的猎人总是很忙,而且每次出任务都一连几天见不到人。
每到这种时候,路德维希都会代替玛利亚成为她的监护人,确保她这个大型犬不会在拜伦维斯造成安全隐患。
和玛利亚分别,她绝对没有感到焦躁。她只是偶尔会觉得很无聊,然后只能在房间里来回踱步转圈圈。她很想知道玛利亚每次出任务具体会做什么,但没有人会和一头狼聊天,路德维希也不明白她到底想表达什么。
到底要怎么样才能正式成为一只猎犬呢?
只要成为了猎犬,她就能光明正大地时刻跟在玛利亚身边了。
玛利亚来了兴趣时,会教她一些基础的指令。她已经学会了“坐下”,“握手”,“前进”,“停下”,但她能看出来,银发的猎人并没有在正儿八经地培养她成为一只猎犬。
至于路德维希,路德维希就更不能指望了。他每天就负责给她送饭,然后在她闲得快发霉时牵她出去溜溜。
“乖孩子。”
他曾经试着像玛利亚这么夸她,然后收获了她嫌弃的眼神。
黑发的青年有些茫然。
“它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吗?”
路德维希问玛利亚。
“爱干净算吗?”玛利亚说,“它很爱洗澡。”
路德维希欲言又止。
“我总觉得……”他犹豫片刻,迟疑着补充,“它看我的眼神有时候过于人性化了。”
她本来正懒洋洋地靠在玛利亚腿边,闻言顿时精神一振。
两人同时朝她看来。为了不露馅,她飞速思考起怎样才能表现得和普通的犬类无异,然后衔住自己的尾巴开始转圈。
“……”
“……”
路德维希说:“应该是我的错觉。”
危机解除。
在这个人类会变成野兽的诡异世界,让人看出她不是普通的狗……普通的狼,那就糟糕了。
好在凭着她的聪明才智,到目前为止,一切风平浪静。
又是夜晚。玛利亚离开后,她一个人卧在壁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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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将自己紧紧团在一起。
摇曳的火光拉长了室内的阴影,周围的寂静如同活物,随着夜色的加深生长蔓延。
她注视着工作台的方向,在脑内描绘出猎人保养武器的身影。玛利亚的爱刀名为落叶,刀镡和刀尾由弧形的护手相连,刀身优雅流畅,银色的刀鞘镂有花纹,是一把和她自身气质非常相合的武器,而且能在战斗时拆卸成一长一短的两把刀使用,就像钟面的时针和分针一样,体现出工匠独特的巧思。
保养爱刀时,银发的猎人总是全神贯注,而且经常会忘记时间。有时候她窝在玛利亚脚边,一不小心就直接睡过去了。
作为一头狼,她并不会觉得寒冷。梦中的雨水淅淅沥沥,透过马厩破损的屋顶漏进来。
轮廓扭曲的野兽啃噬着马匹的尸体,身上穿着人类的衣服。她僵硬地卧在干草堆旁,耳边不断响起咀嚼血肉的声音。
「好饿啊……」
那些声音说:「真的好饿啊……」
她在月色下奔跑,越过藤蔓枯萎的篱笆,越过血迹干涸的门栏,在没有活人的村庄里奔跑。
但她好像忘记了什么重要的东西,不管怎么奔跑,都无法甩掉似乎忘记了重要之事的感觉。
「……大狗狗。」
她猛地停下步伐。
冰冷的夜风吹起了翻涌的麦浪,窸窣作响的声音层叠推涌。
「呜……大狗狗。」
那个声音越来越近了。她转过身。一道黑影分开麦浪朝她扑来,张开血盆大口发出凄厉的咆哮。
“铛——”
凌晨的钟声撕碎了梦境,她在壁炉前惊醒,发现窗外的夜色依然混沌一片。
黑暗中,通往拜伦维斯的道路上依稀浮现出点点火光。那些孤魂游鬼般的光点在幽深的林间跃动,而且朝大门的方向越来越近。
——猎人们提前回来了。
她扭头离开窗边,用牙齿打开门栓,飞快地沿着二楼的楼梯跑下去。
凌晨的大雾中,漆黑的雕花铁门缓缓开启。她还没看清楚猎人们的身影,浓郁的血腥味已经扑面而来。一个人靠在伙伴的身上,似乎已经失去意识,完全是在被其他人架着拖行。
他们路线笔直地朝最近的建筑物后门奔去。很快,金发睡得乱七八糟、明显刚刚被人拖起来的劳伦斯就出现在了临时搭建的手术室里。
这里原本是厨房,壁炉的火光最亮。长桌上的杂物被人通通扫到地上之后变成了手术台。几名猎人七手八脚地将失去意识的同伴放到桌上。
“……别担心,把右腿截掉你很快就会没事了。”
混乱中,她在人群边沿瞥到了玛利亚的身影。银发的猎人蹙着眉,神色晦暗地望着躺在桌上的身影。
没时间去拿专业的器具,进行手术的工具只能现场取材。
失去意识的人清醒过来,痛嚎撕心裂肺。旁边的猎人动作娴熟地按住同伴的身体,血液迸出来时,所有人都面色不变。动作利索的甚至已经到壁炉边拿起铁钳,准备烧烫后用来止血。
挣扎的动静微弱下去。但就在那一刹那,她忽然寒毛直竖。
湿润厚重的血腥味中,传来了一股什么东西酸腐变味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