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源诅咒]月食》
3. 03
那个时候,她最先注意到的是气味的改变。
黑暗的森林铺满腐败的枯叶,寒冷的雾气似幽灵如影随形。猎人手里的提灯如同鲸鱼的眼,浑浊的光芒散发着动物油脂和铁锈的味道。
新鲜的血液和干涸的血迹闻起来并不一样。下过雨的土壤和干燥的泥块截然不同。
人类和野兽的味道,闻起来也并不一样。
那孩子的体温降了下去,惊厥不再发作,噩梦似乎已经止息。明明一切都彰显出病情好转的迹象,但就像突然被踩断的枯枝,晴朗冬日从屋檐一角猝然落下的积雪,那时她忽然闻到了什么东西酸腐变味的气息。
如同过期的牛奶、久未开封的罐头,打开盖子的那一刹那,古怪的味道满溢而出。
她拧过身,猎人手中的提灯落到地上,昏暗的火光触到枯叶即燃。年幼而凄厉的咆哮随之响起——那发出声音的东西前不久还被猎人抱在怀里,用披风仔细地掩去了寒风的侵袭。
小小的怪物摔到地上,四肢着地撑起身躯。它似是极其惧怕燃烧的枯叶,同时又被新生的饥饿所驱使,瞳孔扩张的眼瞳直勾勾地望着猎人的方向。
它眼中有毫不掩饰的贪婪,比火焰更加刺目的渴望。如果是普通的村民此时早已吓得连滚带爬,但猎人只是站在不远处,然后默默拔出了腰间的银质猎枪。
年幼的野兽弓起背。它披头散发,嘴里不断发出奇怪的声音,稚嫩的脸庞还保留着人类的五官,神志却已经明显被嗜血的渴望吞没。
“啊啊啊……!!”它发出刺耳的尖啸,闪电般朝猎人的方向扑了过去。
风声袭来,猎人扣在扳机上的手指似乎微微顿了一下。那大概率只是她的错觉,因为下一瞬,枪声响起,那小小的怪物身子一歪,从半空砸落回地面,发出噗通一声闷响。
她无意识往前走了几步,湿润新鲜的血腥味弥漫开来。此时黎明恰好破晓,灰色的清晨驱散了黑暗的夜晚,将其稀释成清冷的雾气。
那幼小的怪物歪倒在枯叶上,银发的猎人准头极好,直接一枪打穿了它的胸口,鲜红的血液染红了破烂的衣裳。
她还待在原地愣神,猎人已经冷静地扑灭了火光,将提灯重新收了起来。
轻微的抽搐声传来,幼小的怪物还留有一口气。猎人朝它走去,它好像在害怕,眼中涌出惧怕的神色。但猎人只是蹲下身,用手轻轻托起它的脑袋。
野兽的瞳孔映出人类的眼睛。它好像短暂回想起了什么,短暂地模糊了幻想和现实,喉咙中发出血沫涌动的咕噜噜声。
她听得懂那个小姑娘在说什么。
「妈妈……」
那声音低微下去。猎人静静地托着它,直到它眼中的最后一点光芒也熄灭下去,被死亡镀上青灰的玻璃釉。
埋葬尸体的过程中,猎人看起来好像并不难过。
不管是寻找合适的埋葬地点,还是挖掘坟墓的过程,猎人的动作都过于娴熟,仿佛相同的事情她早已做过千百次。
灰蒙蒙的白昼勾勒出森绿的冷杉,浓稠的雾气给人一种随时都会下雨的感觉。猎人给那小小的坟墓盖上最后一捧土,直起身正要退后,她衔着一小束不知道从哪里找到的野花凑过来,抬起眼睛露出巴巴的表情。
猎人抬起手,然后摸了摸她的头。
这个季节——她其实无法判断目前是哪个季节——在野外盛开的花卉不多。
猎人蹲下身,将那束黄色的野花放到小小的坟墓上。
“……关于你的主人,我很抱歉。”
那个小姑娘不是她的主人——她试图用眼神传递这个信息。由于不能口吐人言,她还摇了摇尾巴,希望猎人能借此明白她并无怪罪之意。
猎人离开时,她忙不迭跟上去,就差没紧紧贴在猎人腿边,表达出自己不想和对方分离的意图。
“……啊呜。”
在这个人类不知何时就会变成怪物的世界里,只有猎人的身边最安全。
“啊呜呜。”
她嗷了几嗓子,但对方一看就是喜静的个性,于是又赶紧闭上了嘴。
好消息:猎人目前还没有赶她走。
坏消息:猎人目前也没有答应收留她。
她得苟住。
幽绿的森林绵延无尽,仿佛藤蔓和树枝交织的巨大迷宫。不知走了多久,在白昼再次被黑夜吞没之前,铺满落叶的林间小径终于渐渐拓宽成石板铺就的道路。
潮湿的风中传来湖水的气息,但湖泊暂时见不到踪影。巨大的穹顶石砖建筑从森林后方显出身形,漆黑冰冷的雕花铁门矗立在道路尽头。
守门人认出了猎人的身影,颇有历史年头的铁门嘎吱作响着缓缓开启。
她紧紧跟在猎人身边。穹顶的古典建筑内部光线昏暗,木质的走廊两侧烛光摇曳。空旷寂静的走道一时只能听见她爪子哒哒的回声。
两人走的似乎是后门,尽量避开了遇到其他人的可能。走廊尽头右侧的房间门扉留了一丝缝隙,此时里面正传来谈话的声音。
虽然是谈话,但主要还是一个人在神采飞扬地阐述自己的想法。
“瞧瞧,这是谁来了?”听到脚步声,站在壁炉前的金发男人转过身。他看起来三十岁出头,穿着折领的衬衫和橄榄绿的马甲,外面套了一件缀着穗子的学士服外套。整个人看起来文质彬彬,颇有魅力,是一位在舞会上邀请淑女时绝不会遭到拒绝的绅士。
“劳伦斯。”银发的猎人微微颔首,算是和对方打过招呼。
随后,她看向站在壁炉旁边的身影,语气流露出一丝敬意。
“格曼老师。”
那个男人尽管在室内也戴着黑色的宽檐帽,帽檐低到遮去了他的大半面容。他站在壁炉旁的阴影里,身形瘦削,略有些驼背,明明个子高大,开口前却几乎不会让人察觉到他的存在。
“你回来了,玛利亚。”低沉的声音略显沙哑,那个男人以老师关心弟子的语气道,“这次的狩猎如何?”
——银发猎人的名字原来是玛利亚。
她喜欢这个名字。
她无意识摇起尾巴。
“我看到你带了一个新伙伴回来,它有名字吗?” 保持着得体的笑容,劳伦斯将话题转移到了她身上。
她摇尾巴的幅度不自觉变小了。
“这是村里的牧羊犬。”玛利亚说,“它没有染病。”
格曼抬起眼帘:“现在要下结论还为时尚早。”
玛利亚没有改变自己的主张:“这一路上它都没有产生异变,也没有对人类发起攻击。”
名为格曼的猎人身上混杂着木屑、皮革、金属、刀油、火药和蜡烛的气味,不知道的估计会以为对方是什么作坊的工匠,这点从男人手上的厚茧也可见一斑。
但不管是格曼还是玛利亚,两人身上都萦绕着一股挥散不去、常年浸泡在血腥里的人才会有的气味。
“玛利亚,你知道我们为什么从不使用猎犬,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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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况——”
“——更何况它并不是什么牧羊犬,”劳伦斯笑眯眯地插话,“它是一头不折不扣、如假包换的狼。”
她停止摇动尾巴。
她瞳孔剧烈地震。
——她居然是一头狼!
不是狗,是威风凛凛的狼。
她下意识看向玛利亚,后者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噫!你居然也没看出来吗?
“狼和狗不一样,是不能家养的动物。”
被抢去台词的格曼看了劳伦斯一眼。劳伦斯摊开手,微笑着继续道:“不过,如果是从那个村里出来的,就不得不让人有点感兴趣了。”
她贴向玛利亚,紧紧靠着她的大腿侧,小小地“呜”了一声。
玛利亚:“……是狼是狗都无所谓,我已经决定收养它了。”
黑色的宽帽檐下,格曼打量她的目光似乎变得像镰刀一般锋利。
她撇下耳朵,从下往上看,尽力摆出自己最狗的表情,甚至轻轻摆动起尾巴尖。
劳伦斯:“……嗯,也有可能是混有狼的血脉的牧羊犬。”
“不过,不论如何,肯定还是要先隔离观察一段时间。发病的时间既然可以因人而异,在动物身上会产生什么差异,这个可能性我们必须得考虑。”
“你应该先去休息,玛利亚。”格曼开口,“如果它确实没有感染,几日后就会获得自由。”
劳伦斯补充:“你若还是不放心,照顾它的事情可以交给路德维希。那小子最是死板,但换句话说,在守规矩这方面也最靠得住。”
她看向玛利亚,发出呜呜咽咽的声音。银发的猎人低头看她片刻,然后抬手摸了摸她的脑袋。
“我会来看你的。”她压低声音。
这不是她想要的结果。她差点呜呜汪汪地叫起来,但现在要表现得乖巧才能活命。
玛利亚将她交到路德维希手中时,她只是一步三回头地表达了自己对玛利亚的不舍,倒没有真的跳起来咬这个叫路德维希的家伙一口以表抗议。
“……哦,玛利亚,我从不知道你原来这么喜欢动物……”劳伦斯打趣的声音在身后渐渐远去。她不知道三人留在那个有壁炉的房间里说了些什么,只依稀听到劳伦斯敛起声音里轻快的笑意,语气也渐渐随着炉火的噼啪声低沉下去。
“——好了,进去吧。”
陌生的声音让她回过神。
那个叫路德维希的猎人学徒对她很礼貌。虽然很礼貌,对方还是按照规矩将她关进了足有半人高的铁笼。
隔着铁笼,她和黑发的青年对视。
那是一张非常年轻的脸,看起来绝对没有超过二十岁。他身上嗅不到什么血液和尸体味道——要知道,哪怕是看起来像一位儒雅绅士的劳伦斯,学术袍上也沾染了一丝淡淡的血腥味。
和玛利亚以及格曼身上的血腥味不同,劳伦斯身上的味道……让她想到某种化学制品,或是防腐剂。
那个有着漂亮金发的男人,身上有死人的味道,而且很重。
她在笼子里踱步几圈,找了个勉强还算舒服的位置趴下来。接下来几天,她都和这个叫路德维希的家伙相安无事。
他每天负责给她换水送饭,而且永远准时。因为送来的饭菜居然还有温度,不是冷掉的残羹,她都差点忍不住要对这个人稍微有所改观了。
但到了第五天的时候,送到她笼子里的清水,不知怎的换成了一盆鲜红的血。
4. 04
端到她笼子里的那盆东西,不管是从气味还是色泽判断,都毋庸置疑是血没错。
暗红的血液艳丽如宝石,她甚至能嗅出那血液的新鲜程度。它可怜的捐献者前不久还活蹦乱跳,死亡时间估计就在几分钟前。
……是野兔,还是家禽?
真是奢侈的待遇。如果她是普通的野兽,面对这么一盆温热芳香的血液,估计早已迫不及待地扑上去痛饮一番。
她轻轻耸动鼻子,将鼻尖凑到盆子的边缘嗅了嗅。
黑发的青年坐在不远处,看似随意地将胳膊肘搭在膝盖上,实际上一瞬不瞬地观察着她的行为。他的身体无意识微微前倾,如果遇到突发情况随时都能动手。
灰白的阳光透过尖耸的高窗落进来,这是一个摆设简陋的房间,以前曾经可能被当做储物室。尘埃在空气里散漫游走,年久失修的木地板时不时会呻吟一声,让人疑神疑鬼地四处张望。
她停止耸动鼻尖,然后从盆边抬起头。
大概是她嫌弃的神态过于明显,黑发的青年似乎默了片刻。
路德维希离开椅子,来到铁笼前蹲下身,视线和她持平。
“你……对血不感兴趣吗?”她听出了他语气里的迟疑。
她皱起鼻子,嫌弃的神情愈发明显。
无语归无语,她是一头有教养的狼,不会随便打翻别人给她的东西。她扫了扫尾巴,然后转过身,走到铁笼的角落里准备趴下来。
突然出现的陌生猎人打断了她休息的计划。那个男人穿着黑色的斗篷,戴着黑色的宽檐帽,皮肤粗糙的脸颊上留着一道吓人的长疤,好像他曾被某种尖锐的东西犁开血肉,脸都差点被撕成两半。
他腰间的皮带上拴着各种工具,长靴上的血迹还未干涸,身上散发出一股墓土和金属的腐朽气味,整个人都像刚从地底里钻出来的。
“隔着老远就能闻到野兽的臭味。”那个猎人喃喃自语着,一脚踹上她的铁笼,突兀的巨响把她吓了一跳,下意识跳起来朝那人露出獠牙。
路德维希喊了一声那个猎人的名字,试图阻止对方的暴力行为,但那人的脾气比他狂躁得多,直接狠狠将他推到一边。
堆积在一起的杂物哗然散落。
“把这么危险的畜生带进来,你是想害死我们所有人吗?!”那个猎人嚷嚷着,掏出腰间的枪。
胸膛剧烈起伏,他将枪口指向她的方向:“……这见鬼的野兽就算现在没发狂,距离病变也不远了。”
那人疲惫的眼睛遍布血丝,眼神透出一股强烈而怨毒的恨意。她寒毛直竖,僵在铁笼里不知如何是好。
就在这时——
“够了。”清冷的声音响起,一道身影按住了那人的手臂。
黑色的三角帽微微压低,遮去了苍白面容的神情,只露出轮廓清晰精巧的下颌。银发的猎人语气平和,但抓着对方手臂的力道极稳,而且似乎用上了巧劲,如同铁箍般让人动弹不得。
“……滚开,玛利亚!不然休怪我枪口无情。”
“你应该回去休息。”银发的猎人抬起眼帘。若仔细观察,便能发现猎人的眼下也有多日未曾合眼导致的青黑。“你自己也很清楚这点。”
对方的肩膀颤抖起来。她反应片刻,才意识到对方在笑。
漫长的僵持过后,疤脸的猎人垂下枪口,挥开玛利亚的手臂。他气息不稳地喘着气,如同漏风的风箱一般发出呼哧呼哧的笑声。
“见鬼的休息。”他说,“我发誓,这些野兽……这狩猎,永无止境,就算下地狱也不会让我有片刻安歇。”
“……我认为你应该和路德维希道一声歉。”银发的猎人神情恬淡,即使疲惫,举手投足也绝不会失态。“他只是在按照规矩办事。”
“至于它——”
她早就将龇牙的姿态收了起去,此刻在笼子里支起耳朵,尾巴在身后轻甩,看起来和牧羊犬一样乖巧又无害。
“它是我带回来的,也由我负责。”
疤脸的猎人背过身沉默不语。窗外此时响起了钟声。
浑浊厚重的钟声在寂静中久久回荡,如同天气阴沉欲雨的征兆。她毫无来由地明白,那是悼念亡者的丧钟。
“你的搭档的事,我们都很遗憾。”
一个陌生的名字出现在玛利亚的口中。
她压低声音:“你们认识这么多年,他的死亡对你来说一定很不好受。”
“……回去睡一觉吧。睡一觉起来后,一定会好起来的。”
堆积杂物的储藏室落满了岁月的尘埃。微微踉跄的脚步声走远后,寂静又重新笼罩下来。
“它最近还好吗?”玛利亚在她的笼子前蹲下身,她忍不住疯狂摇起尾巴,尾巴尖啪啪敲打着铁笼的栏杆。
“它很有精神。”路德维希这么说着,又看了她的尾巴一眼。
“啊呜。”她说,“啊呜呜。”
可惜她只是一头狼。作为犬科动物,人们会越过她说话,探讨她的情况,似乎也是理所当然。
“你觉得它有病变的征兆吗?”
“不,与之相反,我觉得它比普通的家养犬更有自制力。”
路德维希口中的自制力指的是什么不言而喻。
“这几天辛苦你了。”玛利亚道,“比起照看它,想必你对拜伦维斯这次的考古收获更感兴趣。”
“怎么说?”
“劳伦斯接下来一段时间都有的忙了。”玛利亚站起身,言简意赅地回答:“我们发现了更多的血液样本,时隔漫长的岁月依然保持了鲜活。”
“劳伦斯先生认为血液能让我们接触到生命进化的钥匙。”路德维希自然地补充,“让人类摆脱愚昧的诅咒。”
“他本人确实对此深信不疑。”
“你不这么认为吗?”
玛利亚:“现在要下结论还为时尚早。”
“果然是格曼老师的首席弟子。”路德维希笑了一下。
“他同样对你寄予厚望。”玛利亚道。“尽管不知道你一直选择待在后方的原因是什么,他认为你会成为一个不错的领导者。”
两人的谈话对她来说就像在打哑谜。
“猎人不擅长团队合作,大多数人都过于自我,习惯单打独斗。只要凑在一起,难免会发生摩擦。今天的事,你不要放在心上。”
“我当然不会介怀。”路德维希摇摇头,“还是来说说它的事吧。只要接下来两天没问题,它就自由了。容我多问一句,你打算收养它吗?”
“我确有此意。”玛利亚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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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了吗?”
“……没什么,就是问问。”
有了盼头,两天的时间很快过去。玛利亚亲自来接她,她离开铁笼时,简直一蹦三尺高,差点直接扑到银发的猎人身上。
她围着玛利亚转了一圈,然后又围着玛利亚转了一圈。
时间是深夜,木质的走廊里点着蜡烛。玛利亚的房间在二楼。推开木门后,铺着地毯的房间映入眼帘。
屋内家具摆设一应俱全。燃烧的壁炉上方挂着油画,枝状的烛台用的是最好的蜂蜡。厚实的四柱床垂着帘子,橡木的柜子陈列着锡蜡的餐具和银盘。但对于普通人来说,最瞩目的还是猎人保养武器的工作台,出现在古朴典雅的房间里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她环视房间一圈,视线自然而然落到了壁炉前的澡盆。
是的,澡盆。
她感动了。
不需要玛利亚开口,她非常自觉地跳进去,哗啦一声,溅起不小的水花,然后发现水是冷的。
怪不得澡盆要摆在壁炉前,以前的人真是太难了。
但这年头能够洗澡就不错了。作为一头狼,她何德何能,居然还能洗澡!
她啊呜啊呜地叫唤起来。玛利亚以为她不喜欢,还特意安抚了她几句。
“很快就好了。”
银发的猎人明显是第一次给狗,啊不是,给狼洗澡。
没有香皂,没有香薰,只是单纯地拿着刷子给她刷毛,甚至连刷毛的手法都不太熟练。
她乖乖泡在澡盆里,玛利亚让她转身她就转身,玛利亚让她扬起脖子,她就骄傲地扬起脖子,让对方尽情欣赏她美丽的颈毛。
没错,她很毛茸茸。
这世上一定没有比她更乖的狼了。
她想,她一定要好好表现,争取留下好印象,保证自己未来的铁饭碗。
澡盆里的水是冷的,她的心却火热。愉快的洗澡时间结束后,她从澡盆里优雅轻巧地一跃而出——
然后落地时一不小心被本能主导,下意识甩起了毛发。
周围的地毯都被她搞湿了,她垂下尾巴,心虚地抬起视线。
玛利亚看起来并没有生气。
“……奇怪的家伙。”银发的猎人蹲下身,耐心地用毛巾开始给她擦拭毛发。明明是生疏的动作,被擦到耳后根时,她舒服得头皮发麻,差点忍不住呼噜起来。
“呜。”
她将脑袋拱到银发的猎人怀里。
猎人身上都有或轻或重的血腥味,但唯有玛利亚的气味她不觉得难闻。
“说起来,你好像还没有名字。”玛利亚后知后觉地想起这个问题。
她说:“……就叫露娜如何?”
“啊呜?”她仰起头。
银发的猎人顿了顿,试探道:“露娜?”
“啊呜——!”
她忘乎所以地扑上前,舔了猎人的脸颊一口。
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后,她僵在原地。
“乖孩子。” 玛利亚的声音泛起一丝笑意。月光透过窗帘落进来,将那个身影镀上一层朦胧柔软的光辉。
她有些愣神。
猎人抬起手,温柔地摸了摸她的脑袋。
“我叫玛利亚,以后就是你的主人了。”
5.05
玛利亚和其他的猎人都不一样。
这个判断不排除她爱屋及乌的可能,因为陷入热恋的人会无限放大心仪对象的优点,同时忽视对方的所有缺陷,任由自己心里膨胀的爱意将对方变成这世上最完美的存在。
但首先,她现在是一头狼。其次,她并没有坠入爱河。她相信自己的判断有绝对客观公正的地方,证据之一就是玛利亚只要往猎人中间一站,很快就会像淤泥里的花朵、黑夜里的月光一样脱颖而出。
其他猎人也能察觉到这种不同:玛利亚谈吐文雅,从不使用粗话。她情绪稳定,绝不轻易发怒,总是和所有人保持着恰当但又不会显得过于疏远的距离。
哪怕是用斗篷擦拭刀刃血污的时候,银发猎人的动作也比其他人优雅细致,一言一行皆彰显出和猎人这个职业格格不入的良好教养和高贵出身。
——从事体力劳动是非特权阶级的证明,而经常和野兽打交道、工作性质有时候和屠夫无异的猎人,毫无疑问处于社会等级制度的下层。
绝大多数人都不知道玛利亚从何而来,又为什么会选择这个职业。作为玛利亚的老师,格曼不喜与人攀谈,于是这件事到现在仍是谜题,只能任由人们从各种蛛丝马迹中自行推断。
玛利亚显然不是本地人。虽然她发音准确,表达流利,用词也没有任何不妥,但正是这教科书般的标准背叛了她不是本地人的事实。
就像一间屋子里的家具一样,使用的年代越久就越是松垮舒适。只有不常使用的家具才会锃亮如新,搬挪叠放皆小心谨慎,唯恐碰坏哪个边边角角,让其失去原本面貌。
本地人说起母语时,有时一不小心就会把音节混作一团,像面团似的在舌头上滚来滚去,语法也是怎么舒服顺口就怎么来。但银发的猎人从不会犯这种错误。
从她口中吐出的每一个音节都像用银色的餐刀切下来的一样。那些经常被本地人省略的辅音,她从不会任其掉落。而那些漂亮的元音,若是凝神细听,偶尔便能发现被家庭教师纠正过的痕迹。
种种蛛丝马迹虽然都已罗列在前,但显而易见,还有更加容易、哪怕是三岁孩童都判断玛利亚不是本地人的方法。
那苍白如雪的皮肤,和月光般美丽冰冷的长发,毫无疑问都不是当地人会拥有的外貌特征。
房间里的壁炉噼啪燃烧,银发的猎人坐在旁边的高背椅上。难得没有任务的时候,玛利亚不是在保养武器,就是在阅读各种书籍。
拜伦维斯在进行某种研究,这研究和他们发现的地底古墓息息相关。虽然不清楚猎人在其中起到的作用,双方达成了某种长期合作,交流明显十分密切。
玛利亚的房间里有一本手账,上面画满了她看不懂的图形和符号。其他猎人可能只把这次合作当成单纯的任务,但玛利亚似乎对拜伦维斯的研究抱有某种个人的兴趣。
银发的猎人沉思时,她就卧在壁炉前的地毯上望着她。
那个画面非常赏心悦目:身姿优雅的猎人长腿交叠,将皮面的书籍放到一边,望着壁炉里的火光出神。
双手交握于怀中,胳膊肘自然搭在扶手上,玛利亚凝神沉思时会微微垂下眼帘,纤密的银色眼睫看起来就像不会融化的霜雪。
注视片刻,她从地毯上站起身,走过去将脑袋枕到猎人的大腿上。
霜雪般的神色微微融化,玛利亚的目光落到她身上。她轻轻摇起尾巴,从喉咙里发出柔软的呜呜声,摆出自己最可怜巴巴的表情向上望去。
——要摸摸。
猎人已经能熟练地辨别出她细微的肢体语言。
“……好女孩。”
没错,就是这个。她要的就是这个。
她撇下耳朵,方便猎人将手放到自己的脑袋上,然后惬意地眯起眼睛。
——她绝对没有坠入爱河。
她只是,单纯地很享受这种肢体触碰罢了。
这是犬类的本能。
可惜她如今活动范围受限,虽然不用被关在铁笼里,跟着玛利亚自由出入这件事明显还有待商榷。
她能够完全自由活动的地方只有玛利亚的房间。只要出了这道门,就必须有其他人陪同,而且哪怕如此也不能进入拜伦维斯师生所在的教学楼。
她本来对自己目前的待遇很满意,每天白吃白喝,还不用上班。但美中不足的是她经常见不到玛利亚——银发的猎人总是很忙,而且每次出任务都一连几天见不到人。
每到这种时候,路德维希都会代替玛利亚成为她的监护人,确保她这个大型犬不会在拜伦维斯造成安全隐患。
和玛利亚分别,她绝对没有感到焦躁。她只是偶尔会觉得很无聊,然后只能在房间里来回踱步转圈圈。她很想知道玛利亚每次出任务具体会做什么,但没有人会和一头狼聊天,路德维希也不明白她到底想表达什么。
到底要怎么样才能正式成为一只猎犬呢?
只要成为了猎犬,她就能光明正大地时刻跟在玛利亚身边了。
玛利亚来了兴趣时,会教她一些基础的指令。她已经学会了“坐下”,“握手”,“前进”,“停下”,但她能看出来,银发的猎人并没有在正儿八经地培养她成为一只猎犬。
至于路德维希,路德维希就更不能指望了。他每天就负责给她送饭,然后在她闲得快发霉时牵她出去溜溜。
“乖孩子。”
他曾经试着像玛利亚这么夸她,然后收获了她嫌弃的眼神。
黑发的青年有些茫然。
“它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吗?”
路德维希问玛利亚。
“爱干净算吗?”玛利亚说,“它很爱洗澡。”
路德维希欲言又止。
“我总觉得……”他犹豫片刻,迟疑着补充,“它看我的眼神有时候过于人性化了。”
她本来正懒洋洋地靠在玛利亚腿边,闻言顿时精神一振。
两人同时朝她看来。为了不露馅,她飞速思考起怎样才能表现得和普通的犬类无异,然后衔住自己的尾巴开始转圈。
“……”
“……”
路德维希说:“应该是我的错觉。”
危机解除。
在这个人类会变成野兽的诡异世界,让人看出她不是普通的狗……普通的狼,那就糟糕了。
好在凭着她的聪明才智,到目前为止,一切风平浪静。
又是夜晚。玛利亚离开后,她一个人卧在壁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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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将自己紧紧团在一起。
摇曳的火光拉长了室内的阴影,周围的寂静如同活物,随着夜色的加深生长蔓延。
她注视着工作台的方向,在脑内描绘出猎人保养武器的身影。玛利亚的爱刀名为落叶,刀镡和刀尾由弧形的护手相连,刀身优雅流畅,银色的刀鞘镂有花纹,是一把和她自身气质非常相合的武器,而且能在战斗时拆卸成一长一短的两把刀使用,就像钟面的时针和分针一样,体现出工匠独特的巧思。
保养爱刀时,银发的猎人总是全神贯注,而且经常会忘记时间。有时候她窝在玛利亚脚边,一不小心就直接睡过去了。
作为一头狼,她并不会觉得寒冷。梦中的雨水淅淅沥沥,透过马厩破损的屋顶漏进来。
轮廓扭曲的野兽啃噬着马匹的尸体,身上穿着人类的衣服。她僵硬地卧在干草堆旁,耳边不断响起咀嚼血肉的声音。
「好饿啊……」
那些声音说:「真的好饿啊……」
她在月色下奔跑,越过藤蔓枯萎的篱笆,越过血迹干涸的门栏,在没有活人的村庄里奔跑。
但她好像忘记了什么重要的东西,不管怎么奔跑,都无法甩掉似乎忘记了重要之事的感觉。
「……大狗狗。」
她猛地停下步伐。
冰冷的夜风吹起了翻涌的麦浪,窸窣作响的声音层叠推涌。
「呜……大狗狗。」
那个声音越来越近了。她转过身。一道黑影分开麦浪朝她扑来,张开血盆大口发出凄厉的咆哮。
“铛——”
凌晨的钟声撕碎了梦境,她在壁炉前惊醒,发现窗外的夜色依然混沌一片。
黑暗中,通往拜伦维斯的道路上依稀浮现出点点火光。那些孤魂游鬼般的光点在幽深的林间跃动,而且朝大门的方向越来越近。
——猎人们提前回来了。
她扭头离开窗边,用牙齿打开门栓,飞快地沿着二楼的楼梯跑下去。
凌晨的大雾中,漆黑的雕花铁门缓缓开启。她还没看清楚猎人们的身影,浓郁的血腥味已经扑面而来。一个人靠在伙伴的身上,似乎已经失去意识,完全是在被其他人架着拖行。
他们路线笔直地朝最近的建筑物后门奔去。很快,金发睡得乱七八糟、明显刚刚被人拖起来的劳伦斯就出现在了临时搭建的手术室里。
这里原本是厨房,壁炉的火光最亮。长桌上的杂物被人通通扫到地上之后变成了手术台。几名猎人七手八脚地将失去意识的同伴放到桌上。
“……别担心,把右腿截掉你很快就会没事了。”
混乱中,她在人群边沿瞥到了玛利亚的身影。银发的猎人蹙着眉,神色晦暗地望着躺在桌上的身影。
没时间去拿专业的器具,进行手术的工具只能现场取材。
失去意识的人清醒过来,痛嚎撕心裂肺。旁边的猎人动作娴熟地按住同伴的身体,血液迸出来时,所有人都面色不变。动作利索的甚至已经到壁炉边拿起铁钳,准备烧烫后用来止血。
挣扎的动静微弱下去。但就在那一刹那,她忽然寒毛直竖。
湿润厚重的血腥味中,传来了一股什么东西酸腐变味的气息。
6.06
刺耳的狼嚎突兀响起,屋内动静一窒。紧接着,不知是谁咒骂了一声,愤怒焦躁的情绪如同滚油遇水,瞬间在空气里迸溅开来。
“路德维希!……那个家伙去哪了,该死的!赶紧把这头畜生拉走!”
一双有力的手臂从后搂住了她的脖子,被点到名字的黑发青年按住她的身躯,试图让她冷静下来。
截肢的手术还在进行。由于医疗条件有限,这个年代的手术动作一定要快,每分每秒都是在和失血过多和感染造成的死亡赛跑。
劳伦斯全神贯注地操持着手里的锯骨刀,对周遭的混乱浑然不觉。猩红的血液不断顺着桌沿流到铁桶里,其他人好像都没注意到那股血腥气里酸腐的味道。
她看到玛利亚离开手术桌旁,朝这边走了过来。她看到被火光照亮的粗糙石墙,映在上面的阴影突然膨胀扩大,接着便是一阵什么东西抽枝生长、破皮而出的抽搐声。
承受不住重量的长桌应声而裂,离那怪物最近的猎人被它一巴掌拍开,脊骨砸上墙面发出一声令人恶寒的闷响。似人非人的痛嚎响彻夜色,她挣开路德维希的束缚,想都没想箭一般蹿出去,在它即将挥出第二击的时候一口咬住它的小臂。
她感到自己的獠牙刺破粗糙的皮肤,深深没入腥臭的血肉。
凭着一股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狠劲,她借着奔跑的势头和身体的重量,咬住那怪物的手臂往下一拽,将对方扯得踉跄了一下,短暂地失去了身体重心。
利落的枪声撕碎了空气。那神志不清的怪物在最后一刻凭着某种本能微微侧头,子弹呼啸而过,将壁炉上方的杯盘击了个粉碎。
「……怪物……」
她死死咬住对方的小臂。那个可怖的身影短暂地忘却了疼痛,被锯到一半的右腿血肉模糊、可见森森白骨,它却依然能够凭借某种不可思议的力量保持站立。
「到处……都是怪物……」
它从喉中发出凄厉的嚎叫。下一刻,她的视野急剧模糊,反应过来时,那个怪物已经挥动手臂,直接将她甩了出去。
“……!”她隐约听见路德维希的声音。紧接着,她砸到某人怀里,咕咚一声,两人一起滚落在地。
怪物的嚎叫声突然戛然而止,她抬起头,看见银色的刀光飞速一闪。于此同时,横扫而出的长斧削断了怪物的下肢。
瞬息的寂静后,无头的身躯伴随着一声闷响砸落在地。那颗血淋淋的头颅跟着落下来,滚到离她不远的地面上,露出脸侧的一道长疤。
变成怪物的猎人已经死去,但肃杀凝滞的气氛并没有改变。
她踉跄着站起身,发现周围的猎人都盯着这个方向。壁炉的火光明明灭灭,那些黑色的身影逆光而立,形成某种无声的包围圈,而位于那包围圈中心的猎物——正是她自己。
“……它不是……”在她身后,路德维希试图出声。
“就算现在不是,它已经尝到了野兽之血的味道,很快就会病变。”铿锵一声,拿着锯肉刀的猎人展开手里的武器,冷酷无情的双眼仿佛在注视着一摊死肉。
“收起你那无用的同情心,路德维希。杀死感染的野兽是猎人的天职。”
其他的猎人跟着上前一步。她毛发蓬张,根根直立。
她在心里告诉自己:不能龇露獠牙,千万不能龇露獠牙……
为首的猎人收住步伐。斩下怪物头颅时被血迹染红的银色刀刃,此刻正平稳地停在他的喉前。
“坐下来吧。”玛利亚表情平淡,以邀请众人赴宴的语气开口。
“危险已被解决,各位没有继续拿着武器站在原地的必要。”
拿着锯肉刀的猎人沉凝片刻,帽檐阴影中的面容不辩喜怒。
“……你这是在威胁我吗,玛利亚?”
“我建议你现在坐下来。”玛利亚念出那个猎人的名字,抵在对方喉口的刀尖没有移动分毫。
阴影中有什么东西一闪,她下意识想要跳起来,但忍住了那股冲动。左边本来想开枪的猎人维持着抬起手臂的姿势,枪口被刀刃整齐削断,落到地上发出一声轻响。
高挑的银发猎人依然静静立在原地,仿佛连呼吸的频率都没有改变。但刚才出手的人是谁,在那不容错认的杀意面前,答案显而易见。
周围的猎人露出忌惮的神色,没有再轻举妄动。
“……别告诉我是见鬼的愧疚。”拿着锯肉刀的猎人出言嘲讽,“因为那个村子没有留下一个活口,所以哪怕是头畜生,你也想养到它寿终正寝?”
“你的想象力很丰富。”
“不及你最近的多愁善感。”
“那我们就坐下好好谈谈吧。”
压在喉咙上的刀尖,冰冷的杀意货真价实。拿着锯肉刀的猎人神情阴沉,半晌,在玛利亚的注视下缓缓坐到了旁边的椅子上。
厨房中央,血肉模糊的无头尸体横在地上。壁炉的火光拖出长长的阴影,周围散落着桌椅杯盘的碎片,场面一片狼藉。
“你瞧,这并不难。”染血的银刀离开喉管,玛利亚神情淡淡,但眼底的神色比北国山巅的积雪还要森冷,不论壁炉的火光如何照耀都无法融化分毫。
路德维希无意识松了口气,但这口气还没彻底舒出来,她就忽然难受地绷起身体,四爪抓地并且背脊开始不断抽搐。
所有人的视线都转了过来,气氛再次变得紧绷。毫无疑问,只要她展现出丝毫异化的痕迹,下一瞬那些斧头、长鞭、锯肉刀就会毫不留情地将她碾成肉泥。
胃部翻江倒海,难闻的血腥味充斥着鼻子和口腔。在所有人的注视下,她低头耸动半天——
“……呕。”
终于成功地干呕了出来。
“……”
“……”
猎人们好像愣住了,寂静的厨房一时只能听见她干呕的声音。
最后是路德维希率先反应过来,从水罐里舀了点水出来给她漱口。
于是她又“哇啦哇啦”一通漱口,这么反复几次后,等嘴巴里那股难闻的味道消散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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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七八八,她才颇为感慨地长吁一声,露出一副劫后余生的表情。
“……它刚才好像叹气了。”一名猎人用非常不确定的语气开口。
出来打圆场的人是劳伦斯。刚才的混乱中,她几乎都忘了他的存在。现在看来他虽然不擅战斗,在审时度势这方面却有着出色的才能。
“各位,让我们先安葬同伴吧。”
他的衣服、双手、脸颊全部都是刚才进行手术时溅到的血。他仍维持着风度,以最恰当的语气开口:“天马上就要亮了。在人们醒来之前,我们还有不少事要做。”
首先要做的事情之一,就是清理血淋淋的厨房。不然,待会儿来工作的女佣铁定要被这屠宰现场吓得够呛。
葬礼十分简单草率,没有人开口抱怨。拜伦维斯外的墓园石碑林立,如同一小片雾中的村庄。
被玛利亚牵进熟悉的房间时,她想:来了,审判的时刻还是来了。
她只见过格曼一回,出于某种野兽的直觉,她一直对这人有些忌惮。
也许是对方锐利的目光,总让她觉得无所遁形。也许是对方身上洗不褪的血腥气比所有猎人都要浓重,让她忍不住抱有某种面对天敌的警觉。
她精神紧绷,贴在玛利亚身边,然而对方的第一句话并不是问责。
“你想要一头猎犬吗,玛利亚?”
她无意识呼吸一松。
戴着黑色宽檐帽的男人,隔着一段距离仔细地打量她。
他似乎对各种野兽都分外熟悉,不需要上手检查,便能凭借外观将她的情况评价得七七八八。
她原本以为格曼会是她留下来最大的阻力,现在看来她似乎误判了这个人对自己学生的……关怀?
“它还很年轻,精力充沛,也没有疾病。虽然猎犬的训练从幼犬时期开始为佳,现在开始也不算迟。”
“我们一般不使用猎犬的原因,想必你不需要我过多赘述。面对我们要狩猎的野兽,猎犬能够派上的用场非常有限,而且猎犬极其容易受到感染,变成同样嗜血的怪物。”
格曼抬起眼帘:“若能排除这两点,我不会过多干涉你的决定。”
她无意识屏住呼吸,满怀期待地望向玛利亚的反应。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感谢你的建议,”玛利亚不动声色地回答,“但我并不打算让它成为我的猎犬。”
她摇尾巴的动作一僵,尾巴尖慢慢垂了下去。
“……为何?”格曼有些诧异,“我还以为你已经对它产生了一定的情感。”
“正是因为如此,我才不希望它成为我的猎犬。”
玛利亚道:“猎犬的工作太危险了。”
和猎人一样,那是不知何时就会死去、非常危险的职业。
玛利亚微垂眼帘,青色的瞳孔映出她傻愣愣的身影。
注视她片刻,银发的猎人好像轻轻弯了弯唇角,眼中的神色也变得柔软下来。
“所以,我觉得维持现状就好。”
7.07
拜伦维斯坐落于湖畔,银白的湖面一望无尽,常年大雾弥漫。
随着季节转变,枯黄的落叶铺满了石砖小径。她最近获得了新的特权,不再被局限于小小的一方天地,虽然没有成为猎犬,却在每天散步的过程中成为了看门犬一般的存在。
路德维希每天准时起床,准时牵她出去散步,哪怕她睡眼惺忪地待在被窝里,也会被他半拖半抱地带出门。
他要做的事情很多,每天都有人需要他帮忙,有时候是需要他清理马厩,有时候是需要他修缮桌椅书柜。论文写不出来的学生愁闷到想要跳湖时,将人从湖边拽回来也是路德维希赋予自己的责任。
原本因为她行动受限,路德维希做这些事情的时候不会带上她。现在情况不同了,路德维希开解想不开的学生时,她就在旁边蹲着,尽量不让自己的狼脸上出现百无聊赖的神情。
“……我可以摸摸它吗?”
她最近已经收到了多次类似的请求。
她转了转耳朵,不为所动。
“啊,它不太喜欢被人触碰。”路德维希露出抱歉的表情。
那名学生失望地把手放了下来。
路德维希将那名学生送回阅读室。屋内烧着壁炉,铺着花纹繁丽的地毯,空气里沉淀着陈旧纸张和崭新油墨的气味。
她动了动鼻子,忽然闻到一股香甜的气息。
是饼干。
而且还是奶油味的小饼干。
她警觉地转过头,和坐在沙发上的学生对上视线。那名学生有些慌张——阅读室不许带食物——面对她炯炯有神的目光,对方心虚地从口袋里掏出用手帕包着的点心,挣扎着开口解释:
“我不是有意违反规……”
话还未说完,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伸出头,然后嘴巴一张,像铲土机一样啊呜一声,干脆利落地没收了那名学生带来的甜点。
她已经有多久没有吃到有甜味的东西了?
她津津有味地咀嚼着小饼干。路德维希回过神,突然问那名学生:“这个饼干里有肉豆蔻吗?”
对方愣愣地点了下头。
路德维希面色一变,上手就要掰开她的嘴。
她死死闭住嘴巴。
黑发青年肉眼可见地焦急起来。他抬手猛击她的背部,试图让她将吃下去的小饼干吐出来,差点一击就让她直接看见天国。
路德维希,真是何等可怕的对手。情急之下,他居然将颇具雏形的海姆立克急救法都使出来了。
不过很可惜,那些招数对她都没用。
她咕地一声,将小饼干吞咽下去,宣告这次拉锯战的胜利。
黑发青年跌坐到旁边的地毯上,用一副「完蛋了」的表情望着她。
“——恕我多嘴问一句,肉豆蔻有什么不对吗?”围观全程的学生颤巍巍地开口。
“……它不能吃肉豆蔻,那东西对犬类有毒。”路德维希用怀疑的目光看着她继续活蹦乱跳,甚至精神气比之前还足。
考虑到路德维希其实一直对她不错,她差点被猎人们围杀时他也为她说过好话,她停止蹦跶,走到路德维希身边,用脑袋顶了他一下。
黑发青年表情茫然,似乎一部分思绪还陷在「要怎么和玛利亚交代」这件事上。
她啊呜了一声。
路德维希迟疑着抬起手。她纡尊降贵地让他摸了摸她的脑袋。
但这件事好像只是让黑发青年坚信了她时日不多,连行为都变得反常起来。
活马当死马医,他将最后的希望寄托在了劳伦斯身上。
她不知道路德维希对劳伦斯的信任从何而来,但有这毛病的绝对不止他一人。温文儒雅、风度翩翩的年轻教授在拜伦维斯极受欢迎,只要是他讲的课,阶梯教室总是座无虚席。
“真是不可思议。”下课后,学生陆陆续续离开教室。劳伦斯靠在讲台旁,饶有兴趣地听路德维希解释事情的来龙去脉。
“它的消化系统估计有别于普通的犬科动物,不然,它现在也不会好端端地站在这里。”
劳伦斯拍了拍路德维希的背:“放轻松,我有一种直觉,它肯定会没事的。”
黑发的青年放松下来。
“感谢你,劳伦斯先生。”路德维希似乎在组织措辞,“我不请自来,希望没有打扰你的工作。”
“当然不会,路德维希,我很高兴能帮上忙。你知道,这个教室的大门永远为你敞开,你随时都可以来听课。”
“但是,我不是拜伦维斯的学生。”
“知识不应拣选听众。只要有求学之心,我欢迎任何人加入我的课堂。”
能够进入教学楼后,她总算知道劳伦斯身上那股化学制品和死人的味道从何而来。他主要教授历史,但对人体的了解在整个拜伦维斯也鲜少有人能出其左右。
几天后,路德维希带着她进入阶梯教室,正好遇上劳伦斯做解剖演示。
教室穹顶的天光落下来,照亮了陈列尸体的解剖台。周围的学生屏息静气,目不转睛地望着劳伦斯用解剖刀切开那具尸体的大腿。他一层一层分开皮肤、脂肪、筋膜、肌肉,精确凝练的动作犹如在雕刻艺术品,落下的每一笔都经过缜密的计算。
静置的人体变成了盛开的花,肌肉层被分离干净后,露出猩红的血管丛和神经网,妖娆瑰丽似某种花蕊。
解剖的演示由浅至深,由外向内,一层一层揭开人体的奥秘。
劳伦斯一边切开尸体,一边用镊子将各个组织和部位展示给周围的学生。
“了解人体的奥秘,即是对抗死亡和无知。”他的声音在血腥味弥漫的阶梯教室里回荡。“人类虽生而有限,却从未停止探索进化的道路。”
“我们要向解剖台上的这位先生献上敬意——他为人类的进化付出了高贵的牺牲。”
那天之后,路德维希开始经常旁听劳伦斯的课。
苏美鲁是已经覆灭的古代文明,曾经只存在于各种传说和语言近乎失传的古卷中。但如今拜伦维斯在考古时有了巨大突破,发现了位于地底深处的苏美鲁文明遗迹。劳伦斯坚信这是人类进化史上重要的一页,是神明赐予人类的一次契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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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一切的关键,在于血液。
拜伦维斯在苏美鲁遗迹中发现的,时隔漫长岁月依然保持鲜活、不曾干涸凝结的血。
那是生命的奇迹,神明的馈赠。研究已经在紧锣密鼓地进行,只要成果推出,便能彻底改写人类的命运。
他们正处于人类新文明的诞生之初,多么奇妙,多么不可思议。
劳伦斯的演讲总是座无虚席。
当路德维希也跟着听得入神,和在座的所有人一起畅想人类的新纪元时,她悄无声息地溜了出去。
她几天前发现了拜伦维斯的植物园。古典的长方形庭院被圆柱环绕,哪怕在阴冷的天气里也开满了植物鲜花。
最近好像要下雪了,天空被铅灰的云层填满。那植物园中的花草成了天地间唯一的亮色,其中有一小片“向日葵”特别显眼,沉甸甸的花盘平日里垂着脑袋,只有到夜晚降临、月亮升起时,它们才会抬头挺胸,舒展花叶,如同汲取月光养分的精灵,柔软的花瓣散发出莹莹光辉。
从路德维希和其他猎人的交谈中,她得知玛利亚可能会在今天回来。她偷偷从庭院里折了一枝花,长长的花梗几乎要垂到地上,一路小跑来到拜伦维斯的大门前。
她将那枝向月葵——嗯,她决定就叫这个名字了——衔在口中,像静止的雕像一样,蹲在台阶上一动不动地望着玛利亚会出现的方向。
等在门前台阶上的并非她一人。今天拜伦维斯有学生的未婚妻到访。那抹窈窕的身影离开马车,等候多时的人飞奔着跑下台阶。跟在主人身边的侍女叹了口气,移开视线假装没有看到紧紧相拥在一起的身影。
天空开始飘起雪花,纷纷扬扬的雪片柔软无声,如同某种默片。
那对爱侣依偎在一起,走进附近的石砖建筑,喁喁细语渐渐被落雪声淹没。
天色渐晚,周围的世界浸入雾蓝的暮色。
雪片飘到她的脑袋上时,她没有抖动耳朵。冰凉的雪点降落到她的鼻尖上时,她亦没有转开视线。
道路的尽头终于出现了一抹高挑的身影。黑色的三角帽缀着羽毛,扑簌簌的雪片沿着黑色的斗篷滑落。那人微微抬起脸颊,看向枯枝间墨蓝的天空,呼出的气息落入寒冷的空气,化作一团柔软的白雾。
在她身后,拜伦维斯的人们做着成神的美梦。
在她身后,人们幻想着登上更高的阶梯。
雪花纷纷扬扬,越下越大,仿佛要淹没周围的世界,将一切化作纯净无垢的白色。
——她想成为人类。
这个念头出现得毫无预兆,如同庭中错季盛开的花。
“露娜——”
呼唤她的声音,含着笑意蹲下来的身影。
身体自行动了起来。她衔着花奔下台阶,朝着那个身影飞奔而去。
身体好热,胸膛里有什么东西仿佛要满溢而出,呼呼的风声刮过耳畔。在那个瞬间,她心想:
「我要成为人类。」
她想像人类一样彼此相拥。
像人类一样,扑入她的怀中。
8.08
随着湖面彻底结冰,拜伦维斯正式迎来了漫长的严冬。
寒风裹挟着雪片,在窗外整日呼啸。天空变成了怒涛翻涌的灰色大海,吞噬了本就惨淡泛白的太阳。
白昼阴沉灰蒙,黑夜寒冷漫长。这种天气,就算是路德维希也不能带她出门遛弯。于是她每天都趴在壁炉前,把自己晒得暖和蓬松,然后再去找玛利亚贴贴蹭蹭求摸摸。
是的,由于古墓暂停挖掘进度,玛利亚和其他猎人最近这段时间都没出任务,待在房间里的时间变多了。
这对她来说本是一个天大的好消息,但不知是不是季节转变的缘故,她发现自己最近也变得古怪了起来。
玛利亚坐在壁炉旁看书时,她很想轻轻咬一咬她的手腕。
玛利亚伸出手来摸摸她的脑袋时,她发现自己很想轻咬她的脸颊……不,是把她整张脸都含进嘴巴里,然后“啊呜啊呜”地用含糊不清的话语表达自己的爱意。①
她想轻轻啃咬那月光般美丽的银色长发,想将鼻尖贴到猎人苍白的颈窝里,细嗅她皮肤温热的气息。
“——啊呜。”
她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并为此苦恼不已。
玛利亚检查枪支,保养武器时,她围在工作台边转圈,热切盼望猎人能将注意力分给她一点。
甚至玛利亚靠在床头休息时,她都要巴巴地将脑袋凑过去,可怜兮兮地抬目望着她,如同植物渴望水源一般殷切。
这么一来二去,就算玛利亚再迟钝,也察觉出几分不对劲来。
问路德维希,路德维希怀疑她之前吃的奶油小饼干,终究还是让她吃坏了肚子。
问劳伦斯,劳伦斯若有所思,说她可能只是在屋子里关得太久,浑身的精力无处发泄。
问格曼……格曼让玛利亚保持警惕。
养得再熟,野兽终究还是野兽。
她不想承认,但她觉得格曼的意见到目前为止好像最为中肯。
当然,她可以用自己的灵魂发誓,她绝不会伤害玛利亚。哪怕她满嘴尖牙,爪子锋利,在旁人看来毫无疑问是危险的野兽,银发的猎人阖眼休息时,她只会将自己在壁炉边晒得暖呼呼的,然后快乐地蹭过去依偎在猎人腿边。
她最大的问题是,她最近好像已经不太满足于此。
无法被满足的需求变成了一种生理上的饥饿。她最近时不时就啃啃桌腿,咬咬床脚。玛利亚的工作台和经常坐着看书的那张椅子是不能动的,于是她只能将注意力转到这些无关紧要的家具上——
还有花瓶里的那束花。
她为玛利亚衔来的“向月葵”,她后来得知学名为流明花。玛利亚似乎很喜欢这份礼物,特意将那枝花插到了房间的花瓶里。
花瓶里的花如今早已枯萎,白色的花瓣似片片落雪,散落在桌面上。
她一开始只是偷吃几瓣,发现没什么副作用后,就咔哧咔哧把整朵花都给吞了。
老实说,流明花的味道很淡,但因为口感新奇,所以整体而言还算不错。
她只是想填饱肚子里的空腹感。
她状态不对,路德维希开始带她在室内遛弯。拜伦维斯的建筑物庄重典雅,穹顶、高窗、回廊,内部结构错综复杂。其中图书馆明显倾注最多心血,棕色的厚木书架从地板高及屋顶,偌大的空间安静得能听见时间走动的声音。
但在这历史悠久的建筑里,有些地方对她来说是禁足的,劳伦斯等人进行研究的地方是其一,存放古墓文物的储藏室则是其二。这些房间只有少数人被允许进入。
倒不是她对禁忌多么感兴趣,只是玛利亚也是少数能进入这些房间的人之一。
被风雪关在室内的这些天,尽管完全没有活动身体的机会,玛利亚的精神并没有因此受到影响,因为有其他事情能够让她保持兴趣,并且为此沉迷。
那就是拜伦维斯进行的研究。
挖掘进度停止,不代表研究进度也会一并暂停。
“让我们一起为人类最卓绝的发现举杯。”挂着油画的房间内,劳伦斯含笑站在燃烧的壁炉前,杯里的酒液色泽如血。
“——愿诸神垂青,赐予我们他们的智慧。”
光线昏暗的房间,家具鎏着金边,烛台垫着蕾丝布。高窗被厚重的天鹅绒窗帘遮掩,壁炉噼啪燃烧的声音盖去了外界呼啸的风雪。时间是深夜,以劳伦斯为首的几人在周围或坐或立,她靠在玛利亚所在的沙发旁,看着众人齐齐举杯。
葡萄酒的气息弥漫开来,那味道醇厚馥郁,甜美迷人。心情极佳的劳伦斯很快面颊就熏上一丝薄红。
靠坐在不远处的棕发男人,眼睑下挂着淡淡的青黑,皮肤透出一种足不出户的苍白。他和劳伦斯似乎是同届,以朋友之间才会有的口吻毫不留情地嘲笑:“你如今这般醉态,莫非还想在梦中与诸神对话不成?”
“……哦,米克拉什,若能在梦中与诸神对话,那我多喝几杯又何妨。”劳伦斯笑着揽住男人的肩膀和他碰了碰酒杯。“想必你也一定和我意见相同。”
相较之下,猎人们的表现要内敛克制得多。当然,受邀的猎人也只有格曼、玛利亚和路德维希。
玛利亚坐在壁炉旁,只在最初喝了一口杯中的葡萄酒。其余时间她不是在轻轻转动酒杯,望着杯中影若有所思,就是在观察其他人的行为。
尽管开口的时间不多,她看得出来,猎人们和在场的拜伦维斯学者相处融洽。只是相较于主动引导聊天的话题,猎人们还是更习惯做倾听者。
也许是职业所致,不管身处怎样的环境,猎人们都时刻关注着周围的情况。
因此,异样的感觉突然涌上来时,她拼命忍耐,不想让人看出异常。
体内的血液好像在某一瞬变成了流动的火,那股火烧般的感觉从心脏肺腑迅速扩散到身体四肢。她浑身发烫,头脑发昏,视野也逐渐被黑斑侵蚀。
心脏在胸腔里急速跳动,她口干舌燥,肺部的供氧跟不上来,她急促喘气,终于忍不住俯身在地,剧烈颤抖起来。
“……露娜?!”
玛利亚的声音好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她一人置身于被烈火炙烤的地狱里,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抽动。
皮肤抽搐的声音,骨头咯吱作响的声音。
从很远的地方,她好像还听见了酒杯落到地上时迸裂四溅的碎响。
她短暂地失去了时间的概念,对现实的感知也变得无比模糊。
就在她终于忍不住要啜泣出声时,那股可怕的烈火突然小了下去。仿佛要融化她骨头的高温变得能够忍受,她的身体也渐渐停止了颤抖。
“哦,诸神啊……”
那些模糊而遥远的声音再次变得清晰起来。
周围不知何时变得落针可闻,壁炉依然在噼啪燃烧,但没有人出声。
她恍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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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爬起来时,感到有什么东西不太对劲。手掌下地毯的触感变得比之前粗糙许多,还有空气里的凉意……是的,凉意。
她忽然感到了寒冷,无意识瑟缩了一下。
她抬起头,路德维希突兀地别开了视线。她还没反应过来,视野骤然一暗,染着玛利亚气息的斗篷落下来,从头到脚将她遮得严严实实。
银发的猎人将她抱在怀里,背对众人,挡去了他们的视线。
“都出去。”玛利亚声音平稳,透着一丝凉意。
她靠在玛利亚怀里,能闻到她身上那股雪松般凛然的气息。裸露的肌肤贴着猎人的皮质大衣,冰凉柔软的奇怪触感让她无意识颤了一下。
“请移步,先生们。”
玛利亚语气冷硬。有些人的脚步声离开得不情不愿。在那之后,房门终于被重新关上,寂静再次笼罩下来。
她缩在玛利亚的怀里没有动。她已经大概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毕竟,她的手——人类模样的手,此刻正紧紧抓着玛利亚的衣服。
她心想,不要开口。
千万不要开口。
“……露娜。”
猎人戴着皮革手套的手覆上她的手背。她就像一下被卸去所有力气似的,安静片刻后任对方将她的手拿了下来。
她就像原本挂在树上的树袋熊,突然不得不和树干分离。她裹紧了身上的斗篷,试图汲取挽留那布料上属于猎人的体温和气息。
她始终低着头,不敢看玛利亚眼中此刻的神色。
奇怪的热意涌上眼眶,她的身体变得好奇怪,情绪也跟着一起波动起来。
“露娜。”玛利亚特意放缓语气,再次轻轻喊出她的名字。
她裹着斗篷,慢慢抬起头。
有什么湿漉漉的东西沿着脸颊滚落下来,银发的猎人明显怔了一下。
——她想变成人类,但绝对不是在这种场合,以这种方式。
玛利亚回过神,似乎想说些什么,似乎想要抬手拂去她的眼泪。
迟疑片刻,猎人将抬起的手放了下来。
“别怕。”
玛利亚语气柔和:“没有人会伤害你。”
“你是露娜,对吗?”
“……”她抬起眼帘,注视银发的猎人半晌,然后轻轻点了下头。
“你先待在这里,我保证不会有别人进入这个房间。”玛利亚问她:“你能做到这点吗?在我回来前,待在这里别动。”
于是她又点了下头。
“好姑娘。”
玛利亚起身时,她下意识伸出手,但指尖只是堪堪碰到了猎人的衣摆,她就重新将手收了回来。
她裹着玛利亚的斗篷,一动不动地坐在壁炉边,看着银发的猎人打开门走了出去,直到背影消失在门后都没有回头。
房间外,烛光驱散了走廊里的黑暗。劳伦斯等人候在另一边的房间里。
玛利亚走进去的那一刻,所有人都看了过来。她的老师压低帽檐,神色难辨地站在角落里。路德维希有些神不守舍,但并没有人打算寻求他的想法。
劳伦斯看起来已经完全酒醒了。他的兴致比之前更加高昂,开口就想要发表赞叹。
米克拉什看出他的想法,嗤笑一声,率先对银发的猎人说:
“恭喜你,玛利亚。”
他耸耸肩,摊开手:“你运气不错,发现了难得的好东西。”
9.09
地毯上散落着酒杯的碎片,剔透如冰霜结成的花瓣。暗红的酒液模糊了地毯的花纹,干涸后留下血迹般蜿蜒的污痕。
她裹着玛利亚的斗篷坐在壁炉旁,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明明其他人都已经离去,周围却仿佛残留着他们的目光。不管是长桌、高背椅、还是挂在墙上的油画,那些东西都生出眼睛,用看待异物的眼神注视着自己。
作为一头狼时,她明明从未觉得自己赤身露体。
无法言语的情绪涌上心头,她的头脑一片混乱,喉咙又干又涩,胸膛里仿佛有一团火在燃烧。
玛利亚的身影重新回到房间里时,她差点以为那是自己产生的幻觉。
她踉跄着站起身,然后后知后觉地回过神——自己现在能用两条腿直立行走了。
“……小心。”银发的猎人突然伸出手,扶住了她的手臂。
一手攥着斗篷,她侧过身。地毯上散落着锋利的酒杯碎片,刚才差点就被她直接踩了上去。
她无意识微微蜷缩了一下脚趾,然后小心翼翼地避开那些玻璃碎片,在壁炉前饶了一个小小的圈,来到玛利亚身边。
她的视野比作为狼时拔高了不少,但身高似乎依然只及玛利亚的肩膀。
银发的猎人松开手。
“我们先回房间——我的房间。”玛利亚声音微顿,继续道:“我说的话,你都能听懂吗?”
她点了下头,然后担心自己表达得不够明显,又更加用力地点了点头。
“很好。”
玛利亚耐心道:“跟我来。”
她不知道玛利亚和其他人说了些什么,达成了哪些共识,又做出了哪些决定。她只知道玛利亚的语气相较离开之前没有变化,依然柔和、平稳——而且听不出太多波澜。
走廊里烛光昏暗,冰凉的木地板被岁月打磨得光滑平整。银发的猎人带路走在前面,她亦步亦趋跟在后面。因为对方的斗篷此时正裹在自己身上,她只能抬手拉住那黑色风衣的一角,像个小尾巴一样缀在猎人身后。
黑色绣金色暗纹的长风衣不知道用什么布料制成,摸上去保暖而舒适,但又不会显得笨重,穿在猎人身上挺括利落极了,甚至还有几分优雅,防风防水的性能估计也非常优秀。
猎人走路时几乎不会发出声音,安静的走廊于是只能听见她啪嗒啪嗒的脚步声。
两人回到玛利亚位于二楼的房间。被熟悉的景物和气味包围,她不自觉微微放松,就像回到窝里的野兽一样,本能地感到了亲切和舒适。
“要不要简单清洗一下?”在玛利亚开口前,她都没注意到自己先前出了一身汗,经她这么一提醒,才发现身体黏糊糊的,不自在得很。
澡盆里的水——毫无意外——是冷的。
壁炉噼啪燃烧,在周围投下摇曳变化的光影。她乖乖坐在澡盆里,玛利亚让她抬手,她就抬手,玛利亚让她转身,她就乖乖地转过身。但像羊毛一样……不对,像狼毛一样柔软厚密的长鬈发,必须要拨到一边,玛利亚才能用布巾给她擦拭后颈和背脊。
她趴在澡盆边沿,庆幸自己背对银发的猎人。脸颊的温度怎么都降不下来,一定是因为壁炉就在旁边的缘故。
热浪化开寒冷的空气,酥酥麻麻的感觉沿着背脊升腾而起。她脸颊发烫,头皮发麻,明明布巾是普通的布巾,质感一点也不柔软,甚至还有点粗糙,她却忍不住微微战栗,要非常努力才不会让人瞧出端倪。
她低下头,将额头抵在手背上。
“……是水太凉了吗?”
她摇了摇头。
“热水澡需要提前很多时间让人准备。”玛利亚似乎认为她只是在逞强。“怕冷的话,马上就好了。”
玛利亚让她转过身,她有些惊慌,下意识往水里沉了沉,但那点水位根本不足以让人隐藏。
……手。
她慌张地想:手要到前面去了。
她畏惧猎人的手。
——因为渴望,所以尤其畏惧。
有些事情不说出来的话,她一定会死,一定会现在就因为无法顺畅呼吸而心肺停止。
在猎人有更进一步的动作之前,她深吸一口气,侧过身。
湿漉漉的长鬈发贴着脸颊和肩背,沿着身体的曲线没入过腰的水中。
她的脸颊被热意熏得微红,眼睛被炉火照得湿润发亮。
“……玛利亚。”
太久没有使用人类的语言,她感到自己的舌头就像生锈许久没有上油的工具一般,声音也显得磕磕巴巴。
“玛利亚……”她说,“讨厌我吗?”
银发的猎人好像怔住了。
紧随而至的寂静似乎持续了很久,也可能只维持了几秒不到。
她感到自己的心脏好像都要停跳了。银发的猎人终于回过神,然后说:
“当然不。”
心里的石头重重落地,她如同获得赦免的死刑犯,整个人都肉眼可见地放松下来。
她靠过去,扒着浴盆的边缘问:“真的……不讨厌?”
“不讨厌。”
“就算我……能变人?”
“就算你能变人。”
话音稍顿,玛利亚问她:“以前的事情你还有印象吗?”
如果身后还有尾巴,此时她的尾巴已经欢快地摇了起来。
“不太记得了。”她说,“狼之前的事……都没什么了。”
她说的是实话。在这个世界待得越久,她对前世的记忆就越淡。这也许是某种生存机制——毕竟,人如果一直挂念着上辈子的事,这辈子也会过得魂不守舍。
闻言,玛利亚道:“你以前是人类?”
她意识到自己泄露了重要的信息,在撒谎和不撒谎之间犹豫了一下,但也只是犹豫了一下而已。
她点了下头,然后用自己应该被夸奖的语气说:“你以后还会给我梳毛吗?”
玛利亚微垂眼帘。
——她的睫毛真好看,又细又密,像银白的霜花。
青蓝色的眼瞳也好看,像这世上最美丽夺目的宝石。
湿漉漉的发梢还在滴水,她凑过去,用非常郑重的语气说:“沙沙的……很舒服。”
“……如果你喜欢的话。”
“我喜欢。”她回答得非常坚定。
自从得到玛利亚“不讨厌”的回答后,她整只狼,不,整个人都重新自信了起来。
“所以,露娜还是露娜?”她向银发的猎人寻求最后的确据。
玛利亚注视她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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刻,柔和的眼神不似作假。
“露娜还是露娜。”
她满意了。她不闹了。
别人的想法和目光什么的都无所谓,只要玛利亚不会把她当成怪物就行。
洗完澡后,玛利亚给她拿了一件宽松的亚麻布上衣。上衣的下摆放下来,长度刚好到她的大腿中部,作为睡裙来说刚刚好。
那件衣服散发着玛利亚的气味,是她最喜欢的味道。她无意识脸颊微红,好在玛利亚并没有看出什么。
玛利亚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并没有和她一起躺下休息。
“不睡觉吗?”她问。
“你先睡,我还有些事。”银发的猎人这么说着,打开了那本皮革包裹的厚厚手账。
壁炉的火光勾勒出猎人优雅挺拔的侧影,为苍□□致的容颜增添了些许暖色。她注视着那道身影,视野渐渐模糊,后来不知何时就睡了过去。
醒来时,灰白的阳光透过拉开到一半的窗帘落进来。壁炉的火光只剩余烬,空气里弥漫着未散的暖意。
玛利亚穿戴整齐站在床边,问她:“要不要起来吃点东西?”
女佣将早餐和煤炭一起送了上来。壁炉里垂死的火光重新焕发生机。她坐到窗边,桌子的中央摆了一篮新鲜出炉的黑麦面包,旁边配有黄油、乳酪、和火腿。
玛利亚掰开黑麦面包的动作很慢,仿佛在给她做示范。于是,她有样学样地拿起一块面包掰开,用银色的餐刀抹上黄油,配着乳酪和火腿吃了起来。
吃完面包,玛利亚拿起银勺,舀起燕麦粥。
她跟着拿起勺子,开始食用燕麦粥。
燕麦粥见底后,玛利亚端起旁边的茶杯。
她也端起手边的杯子,然后发现她杯子里的是加了糖蜜的热牛奶。
“……”
好吧。
用完早餐,冬日的光线没有变得更加明亮。
窗外,天空灰白无垠,几只乌鸦落在光秃秃的树杈上。远方的湖泊被大雪覆盖,和陆地的界限早已变得模糊不清。
“劳伦斯想和你谈谈。”玛利亚的声音让她转回视线。
“世间正蔓延着一种兽化病,他相信你能帮助更多人获得痊愈。”
“当然,他不会强迫你做什么。你若是不愿意,现在就可以拒绝。但你若是愿意和他谈谈,我保证他不会伤害你。”
她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睛。
“只是劳伦斯吗?”
“……如果你愿意和其他人聊一聊你的情况,他们肯定也会非常感激。”
窗外万籁俱静,只能偶尔听见屋角或枝头的积雪坠落时,摔得粉身碎骨的一声闷响。
她没有移开视线。
“玛利亚相信那些人吗?”
拜伦维斯的学者们,和以格曼为首的猎人们有着长期的合作关系。
只有少数人能进入的研究室和储藏室,玛利亚的名字也赫然在其中。
她当然会给出肯定的答复。
“是的。”
“拜伦维斯的研究也是?”
玛利亚的声音好像停顿了一下:“……是的。”
“明白了。”
她嗓音轻快:“如果玛利亚相信的话,我愿意和他们谈谈。”
10.10
拜伦维斯的学者能从她这里获得的情报不多。
她本来就对自己的情况一头雾水,被问及身世等重要信息时,她完全没法给出详细的答案。只有遇到玛利亚之后的记忆清晰连贯,关于这个话题让她想聊多久都没问题。
没有获得有用的知识,劳伦斯并不气馁。他从一开始就别有目的,亲切的交谈结束后,儒雅的金发男人终于提出他真正的要求。
——他想要她的血。
不需要很多,一小碗就行。
劳伦斯似乎准备了很多说辞,用来说服她配合拜伦维斯的研究。
她没怎么思考便点头说好的时候,他显得有些惊讶,但脸上的表情很快就由诧异变成了由衷的笑容。
取血当然是现场取血。劳伦斯把工具都准备好了。锋利的柳叶刀被壁炉的火光照亮,她将右手搭在沙发的扶手上,对准备弯腰的身影说:
“……不先消毒吗?”
她好像说出了什么陌生的词汇。劳伦斯松开托住她的手,抬起头来,以求知的口吻开口:“你是指什么?”
男人好像联想到了狼舔舐伤口的习惯。他耐心地说:“取血之后,我当然会给你包扎……”
她拿过劳伦斯手里的柳叶刀。他本来并没有打算松手,但讶异于她的力气,一时都忘了抗议。她将那把柳叶刀递到旁边的壁炉里,让滚烫的火苗将刀刃两面都烤了一遍,然后才将高温消毒过的工具放回他手中。
“好了,”她说,“开始吧。”
劳伦斯取血的手法非常娴熟。他用柳叶刀在她右臂的胳膊肘内侧划了一道口子,从静脉溢出的深红血液不多时就盛满了一小碗。
“非常感谢你的配合。”男人儒雅俊秀的脸上出现餍足的神色,声音里的谢意货真价实,没有任何伪饰的成分。
即将离开时,劳伦斯在门边叫住她:“如果以后还有需要,我可否……”
“可以。”她道:“我能走了吗?”
“哦,当然。只是恕我有些好奇,”劳伦斯维持着得体的笑容道,“你为什么会如此配合?你甚至没有多问几句我为什么需要你的血。”
“……”
她表情不变:“因为玛利亚觉得你是一个好医生。”
“只是这样?”劳伦斯道,“你也这么想吗?”
她的想法是:敏锐的人真麻烦。
她收回目光,压下黄铜的门把。
“……请别让玛利亚失望。”说完,她就径直走了出去。
持续多日的暴风雪终于止息,厚厚的积雪淹没了拜伦维斯的庭院和道路。学院雇佣的佣人天还未亮就起来工作,到目前为止只清理出了一小片区域和通往各个建筑的主干道。
从位于三楼的房间向下望去,可以将中庭的景色尽数纳入眼底。劳伦斯站在窗边,用仿佛正在赏雪的口吻说:
“——它很信任你。”
身后没有传来回应。他停顿片刻,转过身,对站在壁炉旁的猎人道:“感谢你,玛利亚。你的帮助让我们的工作变得顺利许多。”
壁炉里的火光噼啪燃烧,银发的猎人抬起眼帘。
“……她有名字,劳伦斯。”
“原谅我,我高兴过头,差点就忘了。”劳伦斯和颜悦色地继续道:“她真不可思议,不是吗?这新的血液样本一定能帮助我们的研究获得突破性的进展。”
“在研究获得突破性的进展之前,先管好你的舌头吧,劳伦斯。”陷在沙发里的米克拉什怪笑一声,“小心那边的猎人一个不高兴就先让你的脑袋开花。”
劳伦斯举起一只手:“哦,玛利亚,我知道你一向不赞成血液的滥用,但我愿以自己的灵魂担保,所取的血液只会用作研究……”
“不要忘记潜在的危险。我们目前对它所知甚少。”
格曼突然开口,让所有人都看了过来。
“它对自己身上发生过的事印象模糊,曾有一段时间完全失去记忆。”他用警告的语气说,“我们不能排除它在这期间攻击过人类的可能。毕竟,所有兽化病的初期都伴随着对鲜血异常的渴望。”
“……但是她并不渴望鲜血。”玛利亚冷静道,“隔离期间我们已经对此做过测试,路德维希也可以作证。”
“它和我们到目前为止接触过的野兽都不一样。”米克拉什从沙发上坐起来,懒洋洋地加入话题。
“它明显拥有高度智慧。既然是拥有智慧的生物,那么自然也知晓怎么撒谎伪装……哦,别用那种眼神看我,我只是实话实说。”米克拉什怂怂肩,用那诡异而慢悠的语调继续道:“它能伪装至今,只有两种可能。”
“往好的方面想,它是奇迹般的个例,对血液毫无渴望。但若往坏的方面想——
米克拉什扯了扯嘴角,露出笑容:“它会是比我们想象中还要可怕得多的怪物。”
周围一时没人开口。
炉火哔啵一声,溅出星点火花。
“……如果是那样,事情会简单很多。”格曼不动声色。“猎人的工作就是狩猎野兽。”
“猎人的工作,”玛利亚说,“是救助他人。”
“确实没错,猎人通过狩猎野兽救助他人。但医生和猎人同样都可以救人,你为什么选择了成为后者,而没有选择前者?”
银发的猎人看向壁炉中的火光,脸上的神情晦暗不明。
“狩猎,”格曼低声说,“使猎人心潮澎湃。”
手里的刀锋割开猎物喉咙的质感,飞驰的子弹击中猎物的声音。在暗夜里隐蔽气息,追踪猎物的痕迹,最终狩猎成功的那一刻——那无与伦比的成就感在这世上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取代。
在世人看来,猎人这份工作危险而血腥,时刻都在死亡的刀尖上起舞,只有疯子才会继续干下去。但品尝过狩猎的甜美之处的人,鲜少有人能从中抽身而退。
“会对伴在身边的事物产生情感无可厚非,毕竟猎人也是人,拥有人类的七情六欲。但你要小心,玛利亚,不要让情绪蒙蔽你的感知和判断。”
“不要忘了——”
那个声音说。
“你是一名猎人。”
是野兽的天敌。
……
门外响起了脚步声。
因为认出了那是玛利亚的脚步声,她待在原地,没有挪动位置。
工作台上放着猎人的爱枪,金属的枪管优雅流畅,木质的枪托用蜡油擦拭过,光滑的外壳连一丝裂痕也没有,一看就受主人精心保养。
门在身后打开了。玛利亚的脚步声似乎顿了一下,旋即,猎人几个跨步来到工作台前,动作飞快地攥住她的手。
“你在做什么?”
她眨眨眼睛,又眨眨眼睛,松开手指表示自己什么都没碰。
这个手一展开,就暴露了她前不久还在吃小饼干的事实,指缝间的饼干碎屑扑簌簌地落了下来。
“……”
玛利亚表情一怔,不自觉松开手里的力道。
她其实并不介意玛利亚继续攥着自己的手,猎人的皮革手套离开她的手腕时,她忍不住心里惋惜了一下。
“玛利亚回来了。”她说,“要吃小饼干吗?”
她找到了厨房的饼干罐,将一些偷偷藏在衣服里带了回来。
“很好吃。”她强调,“绝对不会吃坏肚子。”
玛利亚的眼神渐渐柔软下来,但她的神情中除了无奈的纵容,还有一些说不清道不明,近似愧疚的阴翳残留。
“你吃吧。”
银发的猎人补充:“别吃太多。”
闻言,她有些心虚,忍不住碾了碾指腹,确保没有饼干碎屑残留。
“为什么站在工作台前?”玛利亚耐心问她,“有什么东西引起了你的兴趣吗?”
她犹豫半晌,伸出一根干干净净、没有沾着饼干碎屑的手指。
“这个。”她指向那把枪,“我可以学吗?”
“……”玛利亚看着她:“为什么会突然想学这个?”
“其实一直都想学。”
她抬起目光,摆出自己最诚恳的表情:“可以吗?”
等冬天一过,到了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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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猎人们又会重新活动起来。
如今她已经明白,自己无法成为猎犬。但若是有其他的方法,让她能够跟在猎人身边呢?
再说了,她总不能一直受玛利亚保护。在这个危机四伏的世界里,她至少要做到能够不拖后腿——不,她想要能够帮得上玛利亚的忙。
哦,还有一点:拥有共同的兴趣爱好非常重要。
以后玛利亚坐在工作台前保养枪支的时候,她就能够加入了。
她其实不太喜欢这把枪,好看是好看,但占据了玛利亚太多的时间和注意力。
她维持着正常的表情,希望玛利亚没有看出自己的想法。
也许是出于奇怪的愧意,也许是出于她所无法了解的某些原因,玛利亚安静半晌,没有拒绝她的请求。
她裹上一件玛利亚的旧外套,心满意足地跟着猎人离开温暖的室内,来到拜伦维斯边缘的一处林间空地。
寒冷的空气将呼吸化作白雾,静悄悄的林间听不见任何活物的声息。黑色的枝桠在两人头顶交错纵横,玛利亚站在她身后,教导她如何握枪、瞄准远处的目标。
“这把枪的最远射程是三十码。目标一旦超过十六码,弹道就容易产生误差,也容易被风力和湿度影响。”
这个时代的枪都是燧发枪,使用的是外部点燃的系统。枪管右后侧的击锤要在开枪前扳至全扣的状态,扣下扳机和枪响之间会有一定的延迟。
因为只是训练,玛利亚没有使用猎人的水银子弹,而是用了这个时代最常用的铅弹。
将火药倒进枪管,之后再用推杆将铅弹压至枪管底部。在枪管右后侧的火盆里加入引火药,然后扳开击锤,准星对准目标。
“……看到前方的那棵树了吗?”清冷如雾的声音从身后传来。“那棵树距离你现在的位置大概正好十五码,在有效射程内。瞄准它最下方的树枝。”
“手再抬高点。”玛利亚托住她的手臂,“现在——深呼吸。”
她大脑一片空白,下意识跟着猎人的指示照做。
“很好。待会儿扣扳机的时候,记住动作要平稳轻柔,避免让枪身产生偏移。”
玛利亚平静的声音突然在她耳后响起:“像这样。”
银发的猎人扣动扳机,前弹的击锤撞上火帽,引燃了火盆里的引火药。枪管里的火药跟着爆发。伴随着一声撕裂寂静的枪响,前方的枯枝应声而断。
白色的烟雾飘散开来,开枪的后坐力震得她靠到了玛利亚怀里。猎人身上独有的冷香包围过来,她的心脏在体内咚咚跳动,声音简直震耳欲聋。
她恍惚地想:……感谢后坐力。
“——要再试一次吗?”
玛利亚稳稳地托住她。她看向手里的枪——都是它的功劳。她决定和它握手言和,不再介意这把枪以前占据了玛利亚多少时间。
两人在林间的空地里练了一下午,直到天色渐暗才打道回府。
女佣将晚餐端至二楼的房间,她非常积极地说:“我今天想喝雪莉酒。”
——她会用枪了,是成熟的大人了。
女佣的眉毛向上抬起,然后看向坐在桌对面的银发猎人。
玛利亚微微颔首,于是那名女佣给她换了一个玻璃杯,倒上琥珀色的雪莉酒。
她端起杯子尝了一口,停顿片刻,听到对面的猎人问她:“味道还习惯吗?”
她控制着面部表情,放下玻璃杯,然后讪讪开口:“还行。”
玛利亚抬手抵住嘴唇,轻咳一声。
旁边的女佣将她原本的杯子端了上来。杯子里的东西,毫无意外——是加了糖蜜的热牛奶。
“怎么了?”玛利亚问她,声音里含着一丝笑意。
她抬起头,发现那丝笑意不是错觉。银发的猎人向来表情很淡,因此露出笑意时给人一种冰雪初融,河流解冻的惊艳感。
她下意识磕巴了一下,赶紧回答:“没什么。”
雪莉酒的味道对她来说过于干涩,但如果能让玛利亚露出笑容……她想,喝多少杯她都甘之如饴。
11.11
人和狼有很多不一样的地方。
狼的舌头粗厚笨重,无法吐出丰富多变的音节。
狼的皮毛粗糙厚实,无法感受不同材质之间的细微区别。
结实平整的棉布,柔软透气的亚麻布,舒适保暖的山羊毛,紧密光滑的细品布——那些布料像变戏法一样出现在女裁缝的手里,然后在对方犀利的目光中被一一比衬到她身前。
“这个颜色和材质如何?”女裁缝的声音越过她,落向站在她身后不远处的高挑身影。
她看着落地镜里自己的倒影:线条利落的黑色长裤,穿在她身上时得折了又折塞到长靴里。松垮舒适的亚麻布上衣作为睡衣时确实很完美,但等到天气暖和起来时,这件过于宽松的上衣就无法再隐藏在外套之内,特别是那长长的袖口,一直没到她指背。
尺码不合的皮革长靴,带子虽然可以系紧,深一脚浅一脚在雪地里奔跑时也勉强过得去,只要积雪一化,她那踢踢踏踏的笨拙步伐立刻就会暴露无遗。
她需要合身的衣服——能让她自然融入人类社会的服饰。
“让她自行决定就好。”
听到玛利亚这么说,她转过头。
“我觉得原本就很好。”
她很喜欢玛利亚的旧衣服,哪怕穿起来时会显得她像刚从别人家的衣橱里钻出来的小偷——或者是试穿大人衣服的小孩。
“哦,我的好小姐,你可千万不能穿成这邋遢的模样到处乱跑。”那位女裁缝苦口婆心地劝她,然后拿起一件用来测量尺寸的系带束胸衣,“来,转个身。”
她视死如归地转身抱住床柱。对方明明看起来身量普通,力气却很大,系紧带子的时候甚至发出了“咔”一声——她怀疑那是自己肋骨紧缩的声音。
她觉得很难受,并很快意识到那份难受和束紧的胸衣无关。站在一旁的玛利亚似乎也意识到了什么,上前一步拦住了女裁缝的动作。
“接下来的交给我。”
女裁缝有些诧异地望了银发的猎人一眼,被请到拜伦维斯来时,她被再三叮嘱,不论发生什么事都务必要管住自己的舌头,因此倒也没多说什么。
匆匆的脚步声离去后,室内重归寂静。玛利亚动作利索地替她解开背后的系带,一边俯身问她:“……露娜?”
猎人的声音在耳畔响起,但那股难受的感觉仍然在胸口喉咙翻腾不休,她无法开口回应。一股莫名其妙的直觉告诉她必须藏起来,她也确实那么做了。
“别……别看。”她脸色苍白地推开玛利亚的手,踉跄着扶住床头柜,走出几步后又觉得不对,慌慌张张折回身,在即将摔倒的那一刻,一把扯过床上的罩单。
柔软的织物盖下来,遮去了她开始抽搐的身体。
玛利亚本来正打算向前一步,见状,她顿在原地,没有继续往前。
待动静慢慢止息,她才重新迈开步伐。
一步。两步。
猎人的动作悄无声息,每一次落下步伐都经过精准的考量,准确把握着两者之间的距离。
“……露娜?”玛利亚的声音温和平稳,如同没有波澜的水面。
即将走到那一团罩单前时,底下的东西忽然动了动。然后,那团动静顶开上方的布料,探出一只湿漉漉的狗鼻子。
不对,是狼鼻子。
“啊呜。”
她无法掩饰自己的沮丧。
人形才维持没几天,她就又变回了一头狼。
“哦,露娜。”奇怪的是,她好像听到玛利亚松了一口气。
声音里流露出几分笑意,银发的猎人蹲下身。
“别担心,好姑娘,你没有做错任何事。”
玛利亚捧起她沮丧的脑袋,仔细端详她的模样片刻。
“原来是这样,”银发的猎人用自言自语的声音说,“你还不能……你目前根本无法控制自己的病情。”
这说明什么呢?
说明她仍是一个病患。
一个患了兽化病,需要接受医治和帮助的病患。
这听起来应该是很糟糕的一件事,但玛利亚好像并不这么想。
“别担心。”玛利亚语气温柔,“在拜伦维斯,你会得到最妥善的照顾。你一定会好起来的。”
她抬起目光,可怜巴巴地望着玛利亚,小小地“呜”了一声。
“好姑娘。”
她依然很沮丧,但玛利亚一夸她,她的尾巴就忍不住自己摇了起来。
除此以外,遇到这种突发情况,能够安慰她的也只有厨房里的饼干罐了。
幸运的是,她潜进厨房时,厨房的帮佣都出去了。熊熊燃烧的炉火上方悬挂着煮得咕嘟咕嘟作响的铁锅,而她心爱的饼干罐就在不远处的桌面上等着她。
不幸的是,她将头伸进饼干罐狼吞虎咽时,被巡逻到厨房的路德维希发现了。
如果是以前的话,他早就一个抱摔……不对,早就一个海姆立克急救法拍上来了,但这次他只是手足无措地站在一旁,反应过来后终于用言语大声训斥她:
“快停下来!你这个……你这个坏狗!”他大声说,“坏狼!”
路德维希好像很少用严厉的话语训斥人,那斥责听起来毫无威慑力。
“我要将你做的坏事都告诉玛利亚!”
有效的威胁终于出现了。
她动作一顿,从饼干罐里拔出脑袋,转头朝路德维希看去,并且撇下耳朵,摆出所有犬科动物歉疚讨饶时的标准造型。
“……”
路德维希放下举起的手指。
“偷窃是不对的。”
她想,这个人为什么要正儿八经地训斥一头狼?
但为表歉意,她还是摆了摆尾巴,乖巧地将前爪从桌上放了下来。
她走过去,在路德维希身边饶了一圈,然后又饶了一圈。
她用鼻子拱了拱他的手,示意他张开手心。
路德维希狐疑而警惕地看她片刻,慢慢张开手。
她伸出头,恋恋不舍地,将藏在嘴巴里的小饼干放到他手里。
“……”路德维希沉默的时间有点久。她用真挚的目光望着他,希望他能放她一马,不将她这次的劣迹上报给玛利亚。
黑发的青年蹲下身,和狼平视。
“下次,”他说,“下次你想吃小饼干的时候,直接来找我。”
听起来好像是不得了的让步,但路德维希根本不会让她敞开吃小饼干。
不过,她是一条识时务的狼,于是她点点头,表示自己听明白了。
路德维希撑着膝盖站起身,对于能够解决这件事也感到很满意。
本来想到厨房觅食的学生旁观了全程。见一人一狗达成和解,他终于找到开口的机会:“打扰一下。”
路德维希转过头。
“我能摸摸它吗?”
狼形的时候,她确实很毛茸茸。
路德维希拒绝得干脆利落:“不行!”
他蹙起眉,明明年纪和那名学生看起来差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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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用训斥人的口吻说:“你怎么能有这么不绅士的想法!”
那名学生一脸茫然。
她也茫然地看着路德维希,后者用前所未有的严肃语气对她说:“不可以让人乱摸。”
……问题是她本来也不喜欢别人乱摸。她只喜欢玛利亚。
她晃晃脑袋,叹了口气。
厨房最近变得忙碌起来,寒冷时节珍贵罕见的食材一车一车地搬运进来。拜伦维斯的大礼堂也变得热闹非凡,每天都有佣人进进出出,将松木地板擦得光洁锃亮,将璀璨的吊灯清洁得纤尘不染。
她扒在窗边,看庭院里的人类忙忙碌碌。玛利亚告诉她,拜伦维斯每隔几年都会宴请社会各界的名流,而今年正好赶上建校纪念日,舞会自然也会比以往更加隆重。
在这个时代,社交礼仪是教育必不可少的一环。出席这种场合对于拜伦维斯的学生来说是宝贵的经验,在舞会中结交的人脉更有可能为以后的人生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
和野兽打交道、常年沾染血腥味的猎人,自然不在舞会的邀请之列。
玛利亚看起来对舞会没什么兴趣。比起参与这种宴会,她好像更愿意待在工作台前保养自己的爱刀,或是借着壁炉的火光翻阅厚厚的研究手记。
她枕着玛利亚的大腿,惬意地打着盹。
让人心慌气短的感觉涌上来时,她发现自己这次镇定了不少。玛利亚放下手里的书,看了她一眼,起身去壁橱拿出人类需要的衣服。
“……是不是很难受?”
她贴在地面上,感到玛利亚摸着自己的脑袋。
她好像小小地呜了一声,然后抽搐便开始了。
可能是已经渐渐习惯了的缘故,这次变身历时很短,她觉得自己的意识恍惚了片刻,视野再次清晰起来时,玛利亚已经替她披上了外衣。
——周期大概是七天。
她的人形和狼形,会以七天的时间为周期交替。
“你现在感觉怎么样?还难受吗?”
银发的猎人好像已经非常自然地把她当成了病患看待。
她摇摇头,表示自己身体无碍。
“来。”玛利亚朝她伸出手,扶着她站了起来。
“你身上都是汗,需要好好擦一擦。”
壁炉的火光勾勒出猎人苍白美丽的面容,玛利亚微垂眼帘,仔细拭去她颈间的薄汗。
她想,她现在只披着一件单薄的外衣站在玛利亚面前,可银发的猎人似乎对于这个事实无动于衷。
她帮她擦拭身体时,耐心细致的动作没有任何旖旎的意味,仿佛只是在保养瓷器。
她和她的长刀和枪支不同,是需要更加温柔对待的存在。但除此以外……就没有更多不同了吗?
她想诱惑她,想让那双冷静淡然的青色眼瞳中出现不一样的情绪波动。但她不知道自己在猎人眼中是否美丽,不知道自己的身体是否有让她觉得怜爱的部分。
她最惹人怜爱的部分是什么呢?是柔软的长鬈发?是纤巧的手指?还是脉搏温柔的颈侧?
看看我吧——她心想。
她焦灼得如同渴水的植物,无措得如同深陷泥沼只能缓慢下沉的鹿。
银发的猎人直起身时,她伸出手,像柔软的藤蔓一样环住猎人的肩背。
“……露娜?”玛利亚的声音似乎有些困惑。
看看我吧——
她在心里这么祈求着。
然后在玛利亚低下头时,虔诚地吻上她的唇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