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应寺是岑州最古老的佛寺,早在宁安帝一朝,就被用于关押流放的皇室罪犯。但烧毁观音殿的那场大火,几乎让整座寺庙毁于一旦,从火中幸存的僧侣也被海琅王处死,这座古刹彻底荒废。
迎着细雨,乐绮眠穿过一段深黑不见底的巷陌,六年未归,眼前的妙应寺已令人感到陌生。
脚下石阶青苔横生,御赐的匾额也金漆剥落。而视线越过大门,能看到楼阁殿堂已坍塌残缺,只有观音殿仍维持着被烧毁时的样貌,门扇紧闭,似乎还有未能逃出的鬼魂在此间啸叫,散发着阴冷森然之感。
“就是这里,”身后士兵道,“小姐先在此地等候,待我等入内查探毕,您再进门。”
乐绮眠本打算只身赴会,但离去前,乐斯年定要将几人塞给她,她暂先应下,此时道:“圣师若意在杀我,闯营时便已下手,无须担心,你们先去檐下避雨。”
士兵不敢擅离职守,但见她态度坚决,还是颔首说:“那二小姐万事小心,我等就在门外等候。”
乐绮眠撑着伞,迈过门槛,眼前是一片竹石小院。
她与禅师决裂前,此地是禅师教导她箭术的靶场,但她目不斜视地走过被焚毁的箭靶,来到一处竹枝枯败的花坛。
这里似乎还有雨水冲刷后的淡腥,但已离她的记忆很远,唯一能唤起她情绪的,是一座用断木搭建的坟冢。
那罗延之墓。
乐绮眠望着由她亲手刻下的墓碑,蹲下.身,想看得更清楚,但鲜红的香烛忽然闯入视野,那油润鲜亮的膏脂如血冻般凝固在断木下,前一刻,似乎还在焚烧。
有人来过。
这个念头陡然击中乐绮眠,她倏地起身,飞快扫过周遭,可视线所及处,只有无尽的雨水。
“已经见过两回,再装神弄鬼可没什么意思,”乐绮眠抬起黑亮的眸,朝空旷的院落轻语,“师父。”
观音殿忽然亮起微渺的烛火,一道黑影投在粉墙上,同一时刻,有人说:“你还愿叫一声师父,这数日等待,值得了。”
禅师从黢黑的灯影里现身,文俊清润的眼与殿上观音相似,都温柔而慈怜。白衣也增添了他的风致,与七年前她见过的那人别无二致,更重要的是,他没戴玉覆面。
“这是真容,”乐绮眠仔细盯着他,没错过任何细节,“还是‘魏安澜’之外的另一重伪装?”
禅师道:“我面对公主,从来只以真容,若公主不信,可亲自动手,撕下这张脸。”
他手边茶案摆有只青瓷鱼缸,随着灯焰晃动,她才看清,这人在给一条通体雪白的鲤鱼喂食。而他说着撕下脸的话,竟当真将柄金黄锋利的物什放在案上。
“叮!”
乐绮眠看清那柄独股杵,心中微哂。原来他还保留着此物?可惜,她对他的真容其实没兴趣,她想要的,是他手中兵马。
“公主猜得不错,我的确是那名谋臣,”禅师说,“但追随海琅王,是因宁安帝治国无能,你母亲的死,则是多方促成、必然到来的结果,非我一人所为。”
乐绮眠倏然抬眼,眸中流露出锋锐之意:“在军营时极力否认,如今却肯挑明?”
她略过独股杵,朝殿内走近几步,但在她即将抽出玉钩时,禅师道:“镜鸾之变后,先帝在处理宁安帝遗孤一事上,与我政见不合,渐至分道扬镳。因我手中握有他旧日密辛,被追杀,直至逃入妙应寺。这样的答案,公主可满意?”
乐绮眠脚步没有停顿,距他不足丈许:“撒谎。海琅王要搜捕一人,难道会略过妙应寺?”
禅师没有慌乱,反而浅笑起来:“因为镜鸾之变前,我在岑州已有根基,那些僧侣也是伪装过的教众。不然公主以为,一个出身平平的文臣,为何能得海琅王青眼?”
他的手竟能伸到关押皇族的妙应寺,在遇到海琅王前,他到底是什么人?
乐绮眠心中疑虑渐长,再欲询问,禅师却放下饵食:“我已解答公主的疑问,现在,公主也该回答我。”
“师父能说服闻师偃,买通军中将领,神通之广大,”乐绮眠唇边勾起讽意,“何须问一个庸碌的公主?”
她割舍不下那罗延时,禅师指责她是软弱的庸人,那他如今,又何必用尽手段找上她?
“因为这件事,只有公主能做到,”禅师说,“天狩帝派肃王镇压闻氏,是为太子铺路,可经历过闻氏之乱,母族势弱的肃王,对天狩帝而言是更好的选择。肃王铁腕果决,一旦掌权,于大梁而言比太子更具威胁。即便无意于皇位,拿下泽州后,你能保证,他不会效仿闻氏,侵扰边地,迫害梁民?”
他将乐绮眠叫到妙应寺,原是为傅厌辞。
乐绮眠终于了然,同一时刻,也听他温润而徐缓道:“镜鸾,只要你为师父杀了肃王,师父愿受官府招降。”
他还是魏安澜时,就让严洵逼她对傅厌辞下手。她被流放,傅厌辞带兵劫人,他也动过除掉对方的念头。
然而,仅仅是可能威胁大梁、侵害边民,就急于除去傅厌辞,见过教使给百姓喂下“甘露”,乐绮眠可不觉得,他有这样好心。
乐绮眠说:“冠冕堂皇的话留给你的教众,不必对我浪费口舌。我只问你一句,你在绮鸾宫见我母后那晚,到底做了什么?”
郡王说他见过江别鹤第二日,她便用一根琴弦自尽于绮鸾宫。她根本不信多方促成的说辞,否则,彼时闻师僖尚未攻下应州,江吾朗还有营救她的余地,她为何放弃希望,选择那条最残酷的路?
禅师笑道:“武安侯待公主不仁,为何公主能放下对乐家的仇怨,却对师父昔日过错,耿耿于怀?”
灯火在寒雨带来的冷风中扑闪,不堪承受,禅师也像晃动的烛火般,流露出晦涩的无奈。可这情绪太稀薄,根本抵不过望舒发作那些夜晚,她撕心裂骨的疼痛。
“师父想知道为何?”乐绮眠提剑走近,直至剑影悬于他面前,“因为乐家,至少并未欺瞒于我。”
“啪——”
一捧饵食滑落在地,观音殿静了一息。禅师忽地捂住面颊,笑得轻轻颤抖起来。
“并未欺瞒你?公主从何处得来这个结论?这普天之下,要问谁欺瞒公主最深?非武安侯莫属!你却说乐家从未欺瞒于你?”
不论扮演魏安澜,抑或圣师,他待人向来从容平定,极少有情绪外露时,可眼下,他笑得情难自已,竟隐约透出疯癫之意。
乐绮眠维持着笑,却握紧了玉钩:“照师父所说,乐家还有欺瞒我之事?”
禅师很快止了颤,似笑非笑,支颐道:“武安侯收养你的目的不纯粹,瞒了你极重要的事。公主在寻那本账簿,对不对?如果你知道它记录了什么,绝不会如今日,还愿留在乐家。”
山重水绕,竟又回到那本账簿上。乐绮眠缓皱了眉,不安的预感浮上心头,她执剑面对禅师,漠然道:“想要肃王的命?十日内,带上教使到军中来,否则免谈。”
禅师说:“师父说过,世上除我,无人会永远追随公主,肃王与乐斯年也不例外。不信,公主且拭目以待。”
乐绮眠目光冷淡,没有任何犹豫,剑尖突然划过他的侧脸,像要揭下那张面皮,环绕一圈。
“如今,”禅师笑意越深,血流到了衣襟,也没有擦,“公主可相信,从始至终,我都在用真容面对公主?”
的确是他的脸。
乐绮眠眸中情绪难辨,有一闪而逝的惊讶,更深邃的困惑,继而,是对他目的的好奇,以及对那掌控全局的从容之下,偶然泄露的疯狂的探究。
他为何执迷于说服她?仅仅因为,她是江别鹤的女儿?
禅师没有给出答案,因为雨声加剧,乐绮眠收起玉钩,懒淡一笑:“好,那我便拭目以待。”</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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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哗!”
雨势转急,烛火晃动两下,熄灭在越加湿冷的水汽中。乐绮眠的身影消失在殿外后,禅师望向案上没动过的两盏茶,静默少顷,忽然道:“坐吧。”
地面浮现一道黑影,那人从巨大的观音像后走来,甲衣簇新,腰佩利剑:“公主还是放不下芥蒂。”
禅师道:“她还没看清,她是不能见光的未亡人,和乐斯年殊途异志。但她很聪明,很快会发现,这世上能倚靠的,只有血脉相连之人。”
徐泰说:“我已按您的吩咐,在二人面前用‘眉心簪花’之名挑拨乐斯年,可惜,他并未上钩。”
禅师道:“不急于一时,待公主前往武安侯私库,她会看清,父子二人,皆为道貌岸然之辈。”
徐泰说;“有件事,或许能让二人更快分裂。”
禅师看向他,好奇道:“如何?”
徐泰说:“六年前,我尚为武安侯裨将,因为武安侯以雷霆手段治军,军中将领几无油水可捞,而家母罹患重病,用药昂贵,几乎用尽我所有积蓄。魏相找上徐某,出钱替家母治病,条件是,替他调查武安侯之女。”
乐绮眠刚到军中时,乐承邺称这是从外接回的女儿,因为日前重病,才养在闺中,身体恢复后,打算带在身旁。
见到乐绮眠第一面,徐泰便对他的说辞深信不疑。
因为乐绮眠身形消瘦,披挂的素裙像寿衣般苍白,圆而大的瞳眸近乎纯黑,直勾勾望着人时,有几分不谙人事的鬼森森之感,可她的行止又是矜持、得体的,只有大病初愈的世家小姐,才有这样古怪的矛盾感。除了血脉相连,乐承邺何必将一个病秧子养在身旁?
但这个念头,在魏衍的提点下,在发现乐绮眠眼中偶尔会流露出不属于这个年纪的冷锐时,开始动摇。
可就在他写信质问魏衍,为何将自己卷入事端中时,乐承邺找上了他。
“他说‘到此为止,不要再查’,”徐泰似乎还能记起那日他惊恐的反应,他以为天衣无缝的怀疑,原来早被识破,“他将我的调查看在眼中,并未出手阻拦,又说,无论她是谁,都会在他手中平凡地度过一生,不会阻碍道圣。”
在他公开真相前,徐泰其实有所猜测。
因为乐承邺曾向先帝上书留镜鸾公主一命,公主又与乐绮眠年纪相当。而他了解乐承邺,自江吾朗死后,他便没有一日能安歇。
徐泰凉凉笑说:“最不希望公主搅乱朝堂的,就是他武安侯。为此,他甚至走私账为我母亲治病。我告诉他,这么做,会惹来杀身之祸,公主也未必会惦念他的恩情。你知道,他说了什么?”
禅师凝神静听许久,此时定定望向他:“说下去。”
徐泰道:“他说,这不是恩情,因为对公主而言,像缸中之鱼般度过一生,比因报仇而死,要痛苦得多。”
他只是在两条同样让乐绮眠痛苦的道路中,选择了那条,让自己心安理得的。
雨后的空气逐渐窒热,青瓷鱼缸中的白鲤扑腾几下,也越不过眼前屏障。
良久,禅师道:“让肃王拿下泽州,可能借军粮案顺藤摸瓜,查到你头上。届时与闻师偃往来一事为朝廷所知,你会陷入被动。我已让闻师偃设局在统军司擒拿肃王,他若出师不利,你要即刻出兵,务必在朝廷察觉异常前,诛杀肃王。”
围剿青鹿崖一事拖了数月,乐斯年又发觉徐泰与闻家有异,若他上禀朝廷,道圣追问起来,徐泰难以应付,必须速战速决。
徐泰颔首,漠然说:“是。”
禅师微微勾着笑:“公主被武安侯的救命之恩束缚,但若知武安侯的真实意图,肃王又已毙命,只剩你我这个选项。”
“届时,她还会站在乐斯年身旁吗?”
春雨微凉,禅师高挑苍白的身影倒映在水洼中,竟与殿中残破的观音相合,流露悲悯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