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渣了偏执男主后》
1. 罪臣
子夜,御史台滴水成冰。
“被关入台狱前,武安侯之女任职于西北,然而犯下那桩大罪,侯府一朝败落,她被关在流放地三年,上月才受押回京。”
狱吏点灯前行,抵达一座牢房。这里不设窗扇,只有冷铁锻造的窄门作出入之用,如同铁水灌注的坟冢。
瑞昌走在后方,他是皇帝新点的内侍省都押班,腰间挂金字腰牌,受令押一名女犯出城,天亮就要送入北营。
“北苍兵分两路南下,曹枢密不攻自退,西北防线溃烂,奉京已危在旦夕,”瑞昌撩袍上阶,“如今苍人索要她为质,否则便破门屠城,为阖城百姓安危,快些按圣上的吩咐,将她押入北营!”
狱吏停下,又转身面对瑞昌,欲言又止。
“这些小人知晓,不过徐公公,”狱吏谨慎道,“进屋后,切不可让此女近身,亦不可让她触碰随身之物。”
瑞昌随他入内,不以为意。他来时就听过嘱咐,但他坐到都押班的位子,也见过不少穷凶极恶之徒。一个女子,能可怕到哪里?
“吱呀——”
厚重的铁门打开,牢内一片死寂,不仅不闻人声,因为墙壁厚重,风声也消失在此地。
瑞昌扫视一圈,奇道:“人在何处?”
狱吏只在白日当值,夜里还是头一回,牢里实在漆黑,可御令在此,只得硬着头皮道:“乐氏女何在!”
声音在四壁转一圈,返回两人耳中。牢内仿佛空荡荡,又如深不见底的幽潭。
这下狱吏冒了汗。他押送乐氏女回京,亲眼送她入狱,难道一日不来,叫人逃了?
“公公莫急,”狱吏转身就想搬援兵,“小人这就差人来寻她!”
“慌什么,台内守卫重重,还能叫她跑了?”瑞昌拦下狱吏,一把夺过灯盏,点燃两处火把,“乐绮眠,咱家知道你能听见,死期将至,你还敢装神弄鬼?出来!”
可话音刚落,“噗嗤”一声,灯盏与火把熄灭,铁牢忽然陷入黑暗!
“不好,”狱吏见一道黑影从月下掠过,惊呼一声,“公公小心!”
“两位大人来错了地方,”混乱中,一道声音从瑞昌身后响起,含笑带谑,“这里没有乐氏女。”
那人身形极快,落地时悄无声息,瑞昌吓了一跳:“还敢耍小花招,你可知圣上召你所为何事!”
对方道:“大人是与我说,还是与乐氏女说?若是我,我答大人一句‘不知’,若是乐氏女,她死了数年,答不了大人的话。”
寒风骤起,铁门拂动,月芒涌入牢中,照出她一身衣袍。那白衣质地粗陋,袖沿锋利如纸,不是服丧时的斩衰之服,又是何物?
“丧服加身,还说不是乐氏女?”瑞昌见她说话颠三倒四,只当在流放地受了折磨,神智有损,“圣上有要事托付于你,办好了,你与你兄长皆可免罪,但再胡搅蛮缠,休怪咱家不轻饶!”
对方轻笑:“这倒奇了,我杀苍人时,人人都不认我做将军,怎么犯下大罪,反倒想起我来?”
瑞昌道:“你也知乐家犯了大罪?还不跪下回话!”
大梁与北苍战事不休,苍人始终稳占上风。但三年前,北苍忽然遣使求和,梁君素来厌倦战事,大喜过望,武安侯认为苍人包藏祸心,极力反对,又不顾圣意,派乐绮眠刺杀参与谈判的西灵郡王,得手后,郡王的尸身被运回京中,朝野震动。
因为棺椁当中,郡王只剩首级,被恶意地缝在一具犬尸之上,以跪伏的姿势封于棺中!
瑞昌见她不为所动,忍无可忍:“拖她出来!”
但话音刚落,昏暗中伸出一只白皙的手,狱吏来不及呼救,便被拖入角落!
狱吏道:“公公救我!”
乐绮眠身上不知戴了何物,行动间“叮铃”、“叮铃”作响,伴随狱吏的惨叫,构成一支奇诡血腥的曲调。
瑞昌连退数步:“京城已被征南军军包围,苍人扬言破门即屠城,只要你主动出城,百姓便能免此劫难!”
狱中寂静,檐下滴水之声清晰。下一刻,一把利刃抵在瑞昌颈侧!
乐绮眠道:“原来要我做替死鬼。”
瑞昌浑身一僵:“苍人只是点面见你,并非要你性命!再则勤王军不日抵京,出了意外你也有退路!”
其实武安侯与苍人积怨颇深,对方不可能放过乐绮眠,但国运悬于一线,只有抚拢住她,才有机会徐徐图谋。
乐绮眠又笑了,看穿他的惊慌:“抬头。”
瑞昌应声看去,月华如银,照出眼前人的全貌。她还是个少女,身穿雪白丧服,乌发用一根木簪半挽。此时眼眸微垂,肆意打量瑞昌,仿佛才从梦中苏醒,尚有几分慵倦温吞的散漫。
“你凭什么觉得,我会替圣上卖命?”乐绮眠抬起丧服袖口,猫一般,低头嗅了嗅,“难道公公忘了,三年前,是谁将我阖家送入狱中?”
旁人不知道的是,刺杀案发,乐家因战功赫赫,其实尚有转圜余地。但以枢密院为首的主和派,为迎合圣上苟安求和之心,秘密将武安侯杀害于狱中,将乐家送上了绝路。
瑞昌道:“你大胆!门外就有数百禁军,敢违抗皇令,你逃不出——啊!”
灯盏“啪嗒”落地,瑞昌衣角着火,分外狼狈。他打滚扑灭,可火焰依然蔓延到发冠,将头顶烧去一块。
“叮铃!”
火光中,瑞昌又听到那阵响动,随着乐绮眠走近,他才看清声音来源。
原来她有只外形特殊的飞鸟耳坠,穿耳的银钩下悬莲花玉片,上接卷边莲叶银托,玉片与银托相击,便发出泠泠清鸣。
这声音本该风雅之至,可此时听来,却叫人肝胆俱裂!
“道圣性情软弱,底下人个个为他送命,我不忍公公为难,给你一次机会,”乐绮眠在他面前蹲下,倦眼微眯,“由你决定奉京的存亡,如何?”
她直呼帝王封号,又让他决定大梁的去向,仿佛帝王之命、国都兴亡,都只是她聊以解乏的游戏,口吻何其张狂。
瑞昌瞠目结舌:“你待如何?”
“好说,”乐绮眠笑了笑,“这回押我出城的使臣,都有何人?”
瑞昌道:“还能有何人?无非曹枢密手下几位大人!”
果然是枢密院。
乐绮眠心下了然,恐怕不止苍人,枢密院三年前没能除掉她,恐怕也蠢蠢欲动,想借刀杀人。
乐绮眠说:“既如此,备辆宽敞的马车,一套干净衣衫,送我出城,再将此事告知我兄长。”
瑞昌以为今日不能善了,孰料峰回路转:“你敢愚弄咱家!”
乐绮眠说:“是不是愚弄,公公天亮便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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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拾起灯盏,缓步向外,但走到一半,忽然停下:“险些忘了,还有一事。”
瑞昌刚从地上爬起,又吓得后退半步:“你还有何事?!”
乐绮眠说:“今日与公公的谈话,到了使臣面前,公公只当一概不知。”
枢密院与乐家素有仇怨,这次出城,即使苍人不动手,对方也不会放过乐绮眠。瑞昌心思转得极快,当即颔首,明哲保身为上。
“那便多谢公公,”乐绮眠拱手一揖,轻快道,“今夜多有得罪,回城再向公公赔礼。”
还想回城!
瑞昌巴不得送走这尊瘟神,连忙安排马车,将人送出台狱。
登上马车后,乐绮眠在软垫上闭目静坐,驾车的士兵压低声音问:“公公就这样送她出狱?她若趁机逃走,可......”
“能逃到何处?”瑞昌冷笑一声,“乐家如今势单力薄,她兄长不堪大用,除了出城,她别无选择。将死之人而已,何妨满足这点要求?”
离天亮不足三刻,马车停在城外驿站。使团来了数十人,为首者穿朱红官袍,是枢密院派来的使臣,名为薛贤,受命与北苍谈判,一早等在城外。
薛贤看向瑞昌身后马车,笑说:“车上坐的,便是武安侯之女?”
瑞昌道:“正是此女。”
将乐绮眠交给薛贤后,瑞昌记起她的叮嘱,识趣退走。薛贤带几名士兵来到门前,叩响车门:“乐小姐可在?”
无人应答。风雪吹动门扇,丧服下摆像白蛇探出的长尾,从车缝逶迤而出。
薛贤朝士兵抬手,对方会意,猛拍车门,厉声道:“薛大人在此,还不下车回话!”
这回终于有人应答,却是个懒洋洋的声音:“奉京城内,姓薛者不说一千,也有一百,阁下官居何处,又是哪位大人?”
士兵道:“敢对大人不敬,你找死!”
“‘找死’、‘杀了你’、‘决不轻饶’,”那人漫不经心说,“诸位没说腻,我也听腻了,这位小兄弟,可否有点新意?”
士兵又要拍打车门,薛贤拦下他,道:“下人不懂礼数,冒犯小姐,某代他赔罪。某任职枢府,是北面院副承旨,司掌西北边事。使团即将出行,小姐可否下车一见?”
他说话时,两手放在门上。车内人一旦有逃跑的举动,随时能推开车门,射杀对方。
“原来是薛承旨,”乐绮眠仿佛浑然不觉,“稍等片刻,我这便下车。”
薛贤掌心出了汗,士兵紧张扫视,忽见车窗投下一道黑影,反握形似长剑的武器,悚然一惊:“薛大人小——”
门扇就在这时,向外打开!
冬风劲吹,薛贤看向车中人,推门的手僵在当场。士兵不知发生何事,扭头看去,也愣在原地。
台狱昏暗,瑞昌又惊恐万分,并未留意乐绮眠的相貌,可现在灯火如昼,对方的脸便清晰呈现在雪中。
那双眼眸如观音莲目,流光蕴藉,不笑亦含情。这已足够好看,可更夺魂摄魄的是眼尾。或许在流放地沾染了风霜,那弧度薄而斜垂,平添几分倦美,若非腕间带着锁链,只会以为她是生于禁庭的公主,而非残害郡王的杀手。
“久闻不如一见,”迎着众人目光,乐绮眠撩起眼皮,看向薛贤,笑意微妙,“你便是枢府的薛大人?”
2. 肃王
眼前少女与传闻中的形象相去甚远,以至薛贤过了半晌,才反应过来:“……久仰大名,乐小姐。”
其实他三年前才被提拔为副承旨,此前远不到能让武安侯之女“久闻不如一见”的地步。但他只当客套话,也回以一礼。
乐绮眠坐在车内,并未起身:“沿途风雪交加,马车有座椅,也足够宽敞,大人不如入内一坐。”
她说的是客气话,但这张脸委实有迷惑性,听上去并无敷衍之意,反而比旁人多三分真挚。
“那便叨扰了,”薛贤略有犹豫,但见乐绮眠目光坦然,还是撩起袍摆,迈入车内,“小姐方离开御史台,衣衫单薄,这里有一件氅衣,可以披上。”
乐绮眠的衣裙是瑞昌从犯人手中找来,质地好不到哪去,她接过氅衣,但指尖划过袖口,碰到其下轻微起伏,眼中笑意加深。
她穿衣的功夫,薛贤问:“小姐随徐公公出城,应当知道,除却送小姐入营,此行目的,意在与国相谈判?”
乐绮眠说:“自然。”
“但,”薛贤话锋一转,“谈判只是目的之一。”
乐绮眠看过来,眼中流露惊奇:“使团还有其他目的?”
“乐小姐可知,几日前,应州勤王军与朝廷取得联络,约定在两国宴席之时,与使团里应外合,”薛贤观察她的脸色,将所有变化收入眼中,“拿下北营,解围城之危?”
此事乐绮眠的确不知,她以为枢密院早知城防军不是苍人对手,不想薛贤还有这等胆量,来了兴趣,却故意皱眉:“大人没有说笑?国相可带了十万大军。”
她口中的国相是征南军如今的主帅,此次北苍兵分两路南下,其中,东路大军便受国相统制。
“国相看似独揽大权,实则尾大不掉,已有衰颓之相,”薛贤道,“咱们这次要对付的,另有其人。”
乐绮眠歪头,心中已有不妙预感,但状似惊讶:“竟有人比国相更强横?”
“北苍四皇子,”薛贤提到此人,声音沉下,“如今的征南军副帅,诸天御卫指挥使,封号肃王那位,他才是使团目的所在。”
肃王。
乐绮眠预感成真,心头一滞,但维持着笑容,托起两腮:“四皇子?如今他竟坐到副帅的位置?”
她流放三年,世事早已大变,薛贤见她消息滞后,解释道:“不错,北苍四位皇子中,唯独肃王出身异族,生母又参与叛乱,孤儿始终不受重用。但他老师是北苍大将,三年前,他弑师求荣,上书北君,设诸天御卫,专司缉捕谳狱,监视军政要员。北君忌惮他老师与国相独揽兵权,果然欣然应允。自此,御卫所在,一如天子亲临。此次南下,不但与国相分庭抗礼,甚至直撄其锋。”
乐绮眠从听到这人的封号起,便有些头疼。并非她恐惧此人,而是三年前,因为刺杀一事,她与肃王有过“小小”摩擦。
果然,薛贤迫不及待道:“某听说小姐曾从肃王手中劫下郡王殿下,料想小姐有对付肃王的经验。今夜苍人设宴,肃王也会到场,届时,请小姐换掉案前酒盏,与某里应外合,击退北军。”
“不可,”乐绮眠咳嗽一声,“我的确曾在他护送郡王时下手,不过误打误撞,并非武力过人。恐怕他现在,也恨极了我。”
那名士兵吃了一惊:“她?毒杀肃王?”
人人都以为残害郡王的是个女中恶鬼,可亲眼见过乐绮眠,对她能否提剑都持疑,何况毒杀肃王?
薛贤却坚持道:“小姐不必妄自菲薄。何况御卫不会严加防备女子,你有更多机会近身。这杯酒,只能小姐来换。”
薛贤若知她与肃王有过何种摩擦,恐怕不会让她换这杯酒——因为当年,是她蓄意接近肃王,在他放下防备时,亲手将他射落马下。
她还记得,那时他的眼神有如寒冰,冷彻人心。这份恨意积攒三年,只怕她刚入营,肃王便会将她擒入狱中。
薛贤又劝:“肃王狠辣无情,若叫这种拿下奉京,城中百姓危矣!有勤王军在,必保小姐无恙,”他深深一拜,好似极为虔诚,“若小姐应下此事,某必全力相助。”
乐绮眠心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车外遍布禁军,即便她想拒绝,也要看薛贤的脸色。可一旦应下,出了岔子,枢密院不但不会救她,更会落井下石。
她笑笑:“并非不能,只是我与肃王交恶,只怕不仅不会让我近身,还会想法设法找我的麻烦。”
薛贤见她动摇,乘胜追击:“小姐无需担忧,有某与禁军在,必不让肃王伤你分——”
话音未落,车厢剧烈晃动,仿佛有重物砸在车顶,连续发出“咚”声闷响!
士兵霍然起身:“落石?”
薛贤拧眉:“不,声音不对,应当……”
“嘭!”
车顶轰然塌陷,光线涌入,一道黑影罡风般刮入车内,朝乐绮眠扑来!
薛贤变了脸色:“小心背后!”
嗯?
乐绮眠闻到浓郁的血腥味,才循着气味回头。不料这一看,与一只漆黑的兀鹫打了个照面。
这只兀鹫站在角落,足有她膝盖高,随着视线上移,能看到黑色的贯眼纹延伸至喙部,上方那对幽冷的金瞳如冥河磷火,正越过薛贤,看向乐绮眠。
是肃王的兀鹫!
薛贤连退两步,撞在车壁。
苍人善驯猎隼,唯独肃王养一只食腐的兀鹫,可无人敢轻视这只兀鹫,因为它曾咬死过最凶猛的猎隼,扑杀活人,更不在话下。他这几日待在外城,远远见过。对于无法咬碎的猎物,它会通过反复抛掷达粉碎骨肉,刚才的巨响,分明是进食的前兆!
恰在此时,随行禁军破开车门,道:“护送薛大人避险!”
薛贤从车上翻下,跳上战马,急道:“北使何在!”
兀鹫出现在车内,说明肃王就在附近。谈判尚未开始,便用兀鹫挑衅使团,此事传回朝中,枢府颜面何存?
外界人仰马翻,乐绮眠却安静待在车内,一点没有逃走或躲避的意思。
士兵慌道:“你还不逃!”
乐绮眠笑眯眯说:“为何要逃?”
士兵不解其意,但见乐绮眠掠过他背上箭囊,将那把角弓夺到手中。
士兵说:“你做什——”
局势混乱,没人注意这处角落。下一瞬,乐绮眠弯弓搭箭,飞箭势如破竹,直取兀鹫咽喉——
然而比乐绮眠更快的,是侧方飞来的箭影。
那是一支通体漆黑的箭矢,穿透乐绮眠那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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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箭时寂然无声,紧接着,被贯穿的飞箭从中断裂,“咔哒”一声,化为碎片!
看清那支箭矢的样貌,乐绮眠心中突跳:不,不会这么巧,那人应当还在营中,也没有提前出现的必要。
然而怕什么来什么,她抬臂又引一箭,可这次,羽箭没能送出,因为一只覆盖黑色腕甲的手压下那把角弓,让它纹丝不动。
“呼——”
战马覆盖铁面具,在风雪中喷吐白雾,一支全副武装的铁骑出现在林中,黑鹫军旗迎风招展,包围整座使团。
“不好,”士兵惊呼,“是诸天御卫!”
刀剑交戈声中,乐绮眠沿着那只角弓看去,最先留意到眼前之人的黑甲。
与其他御卫不同,这身甲胄轻而薄,能看出对方的身形轮廓。眼前人身量极高,肩宽腰窄,手臂束缚在军服之下,看上去并不起眼,可按住长弓时,却犹如万钧铁壁。
薛贤注意到此处,沉下脸:“尚未谈判便袭击使团,这便是肃王殿下的待客之道?”
果真是肃王!
众人大惊失色,纷纷朝那人看来。可头盔下的铁面罩将所有窥探的视线隔绝在外,没人知道面罩下的反应。但即使如此,当对方轻轻侧首,看向薛贤,在场禁军也不禁打了个寒噤。
不仅因为他体格高大,也因为他肩甲表面刻有狰狞凶恶的兀鹫首级,正向下流淌血珠。可以想见,能撕碎猛兽、甚至活人的兀鹫,是如何乖顺地落在他肩头。
薛贤道:“肃王殿下为何不言?难道——”
不待说完,远处马蹄声忽起,一阵不属于双方的箭矢猝然落下,射向使团。
糟糕。
乐绮眠心有所感,看向箭矢来处,果然在寒林尽头,看到属于国相的军旗。
旁人或许不清楚,但乐绮眠知道,苍人对乐家恨之入骨,尤其是国相,因为阻挠和谈一事,早有将侯府斩草除根之意。
眼看流矢到了跟前,她转身欲退,腕部却传来冰凉触感。一道镣铐扣住她的手腕,其上刻有小字,是苍人囚困奴隶所用的枷锁。锁链沉重,猛然将她拉往后方!
“当啷!”
箭矢击打在黑甲之上,甲面入手寒凉,乐绮眠指腹泛起刺痛,但奇怪的是,她并不害怕,反而产生奇妙的触动。
很熟悉。
其实流放三年,乐绮眠起初还记得北上刺杀郡王的三月,看着被旁人视为凶神恶鬼的四皇子,一日日在她的软化下放松戒备时,是何种心情。但天长日久,不仅模糊了时间的概念,记忆也开始出现差错。
好比现在,这身黑甲早就被遗忘在角落,可当它再次出现,那些零碎的片段,如同凛冽的寒风,从眼前呼啸而过——
“该叫你傅指挥使,”乐绮眠对上他的视线,眯起眼眸,“还是肃王殿下?”
天将破晓,隆冬的冷雾缓慢消散,伴随着“咔哒”轻响,铁面罩被推往上方。
一双琥珀色眼眸浸润在霞光下,流淌着黄金般的色泽。可再往上,一道箭疤横在眼尾,犹如白玉染瑕,破坏了这幅光景,让这人的眉眼染上凶戾,变得不可亲近。
“将死之人,”兀鹫落在傅厌辞肩头,他讥诮道,“不必知晓。”
箭势如雨,无差别落下。
3. 仆从
苍人的军营设在城外山林,使团的车马翻过山丘,终于在午时前,抵达北营。
“终于到了,”士兵长出一口气,转身说,“大人请下车。”
薛贤捂住箭伤,摇摇晃晃下了车。其他使臣和他类似,个个带了伤。见马车有动静,齐齐侧目,却并非看向薛贤,而是车内的乐绮眠。
那场箭雨过后,禁军也受了伤,唯独乐绮眠毫发无损,安然如初。
“只是意外,”乐绮眠注意到众人视线,摸了摸鼻尖,轻咳一声,“或许四皇子眼神欠佳,认错了人。”
那阵箭雨结束后,傅厌辞带兵退走,好似只是路过,偶然替乐绮眠挡下箭矢。但这一举动本身已足够耐心寻味,无需肃王多说,使臣都看得出,两人关系非比寻常。
这下,她更没有拒绝毒杀肃王的理由。
宴会的地点设在国相所属的东大营,临近晌午,薛贤需与北臣交接,先她一步入帐。
其实国相袭击使团,按理说,使团本该退走。但自打岑州乐氏、应州江氏等西北将门相继衰落,战将青黄不接,大梁早已无法与北苍相抗。好比这次出使,名义上是谈判,实为向苍人纳降。
待乐绮眠入内,帐中还有两处空位,上方一看便知属于国相,左侧则立有御卫与一名宦官。
乐绮眠走向角落的使臣,对方见她到来,对身旁的北苍仆从说:“你去,给这位小姐拿一张椅凳。”
仆从没有动作,头也未抬:“对不住,大人坐的是最后一把椅凳,小姐只能暂站此地。”
帅帐当中,只有士兵和仆从需要站立,乐绮眠穿台狱的囚衣,腕间缚有镣铐,已经格格不入,再站在衣着鲜亮的使臣当中,只会更加难堪。
这无疑给乐绮眠下马威,但使臣讪笑一声,劝解道:“小姐也看到了,帐中没有多余的座椅,这么着,你若不嫌弃,桌下有只蒲团,也可席地……”
“无妨,”乐绮眠环顾一圈,手指御卫的方向,“这不就是现成的座椅?”
乐绮眠在京中声名狼藉,然而因她是女子,真正惧她者不多,众人忌惮的,是她背后的武安侯。而武安侯如今孤坟一座,她又与苍人结怨,使臣担心惹祸上身,话里话外都在赶她出营帐。但她仿佛毫无所觉,顺理成章为自己找了台阶。
“不可,”使臣表情微变,“那是肃王的位置!”
乐绮眠心知肚明,但提起裙摆,小步朝那头走去。到了跟前,施施然坐下,又端起案头酒杯,浅抿一口。
不得了!
使臣吓得魂飞魄散,仆从也张目结舌,暴喝道:“你是什么人,敢坐肃王殿下的位置?!”
乐绮眠摊开两手,理所当然道:“帐中位子不够,肃王殿下宽和仁厚,想必不会与我计较。”
那人总归没到帐中,暂坐此地片刻,等人来了,再走也不迟。
“还敢胡言乱语!”仆从抡起袖子,厉声呵斥,“来人,把这女子给我拖出去!”
卫兵拔剑出鞘,一窝蜂涌上,将乐绮眠包围,正要动手时,帐外传来一声笑。
“这位小姐好胆识,不过,这的确是殿下的位置。”
帐帘从外被掀开,一名年轻将领走入帐中。他穿与肃王类似的黑甲,却没有他身上的冷厉感,反而随和儒雅,有几分书卷气。见乐绮眠被困,抬手道:“殿下很快便到,都退下。”
卫兵得令,如潮水般退去,宦官和御卫也跪地行礼:“崔指挥使!”
唯独那名仆手指乐绮眠,不依不饶:“此女擅动殿下之位,对殿下不敬,指挥使不可轻饶!”
方才以没有椅凳为由将她赶出营帐,还能说有理有据,但此时卫兵都已听令跪下,这人却执意惩戒乐绮眠,仿佛与她结有仇怨。
乐绮眠从未见过此人,也不觉何处得罪过他,心中奇怪,不由多看此人几眼,孰料对方也看着她,朝她扬唇冷笑。
这是谁的人?
乐绮眠细思时,年轻将领道:“军中规矩你应当知晓,国相的归国相,殿下的归殿下,一张椅凳,谁能坐,谁不能坐,殿下没有置喙的权力?”
仆从听他这么说,却道:“不敬殿下,便是不敬国相。人人都知,此女三年前为阻挠和谈不择手段,险些坏陛下大计,当年白马河之战,更设计谋害闻大将军,难道殿下要包庇此女!”
听到这里,乐绮眠了然,这人是国相的仆从。
当年向大梁求和,北苍意在养精蓄锐,乐绮眠几乎毁掉和谈,国相当然处处针对。他说杀害闻大将军,也确有其事,对方是国相长子,因为轻敌,死在乐绮眠箭下。
但显然,这人不是冲着她,而是冲着傅厌辞而来。他在林中挡下箭雨,恐怕已经激怒国相。
年轻将领说:“设宴是为谈判,要报仇或如何,宴席结束随你处置。但今日到此为止,再设一张座椅,你退——”
“杀人偿命,天经地义,”乐绮眠笑道,“阁下想如何不轻饶?”
年轻将领一愣,倏而看向乐绮眠,面露错愕。
仆从打蛇随棍上,说:“你既知一命偿一命,现在拿着这把剑,自决!”
众人哗然,纷纷看向乐绮眠。乐绮眠接过他抛来的剑,掂量几下,却安之若素:“连剑都已备好,看来阁下早有计划。不过你也知道,我戴着镣铐,不便用剑,不如你来刺这一剑?”
仆从毫不犹豫,提剑朝她刺去。
然而乐绮眠轻轻侧身,那一剑刺在桌案,仆从再要提剑,她已退出半步,十分有诚意地夸道:“好剑,好剑!”
“你,”仆从气得火冒三丈,再度拔剑而起,“——我杀了你!”
一击不中,右臂巨震,原来乐绮眠避让时,轻松击中剑柄。仆从顿时跌坐在地,长剑“当啷”落地!
众人回过神来,窃窃私语,还有人因这滑稽的一幕轻笑出声,年轻将领也回过味来,忍俊不禁。
仆从脸色难看,喝令卫兵:“还愣着做什么?给我按住此女!”
卫兵举剑刺向乐绮眠,但连接镣铐的锁链如游动的长蛇,绞缠住剑身,将几人困死在地。随后乐绮眠单手一翻,桌案飞出,卫兵一同摔了出去!
“咚!”
桌案重重砸落,卫兵倒地不起,惨叫连连。乐绮眠朝四处拜了一拜,笑容得体,落落大方:“只向家父学了点皮毛,诸位见笑。”
使团中早有人看不惯北苍的嚣张做派,见她将仆从耍得团团转,有人振奋道:“打得好,这才是我大梁儿女!”
有人附和:“不错,战场之上生死不论,杀了你闻大将军又如何?逼杀一个手无寸铁的女子,放到何时都是小人行径,叫人不齿!”
乐绮眠没有应和,国相想这种手段找她的不痛快,却不知,以傅厌辞的性情,不会为一个人质与他撕破脸,今日注定竹篮打水一场空。
仆从见事态失控,说:“卫兵算什么?你休要高兴太早!等殿下到了,还有你的苦头吃!”
他能在国相手下做事,也有几分小聪明,见卫兵不敌乐绮眠,便将肃王拉入战局。明眼人都看得出,一旦回击,便上了他的当。
“不巧了,”但乐绮眠不知是醉了,还是对被押入营中有所不满,竟和颜悦色道,“对付你们国相,我或许不算内行,但应付你们肃王殿下,我倒有些经——”
帐帘一掀,忽然走进大批御卫。
为首之人穿戴薄甲,甲下便是军服,肩领刺有五枚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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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纹章,撑起肩背线条。那挺括的弧度一直延伸到小臂,最后收窄在护腕下,能看见腰间刻有鹫鸟首级的直刃窄刀。
“……验。”
寒芒从眼前闪过,众人还未看清那人是如何出手,鹫纹刀就已抵在乐绮眠唇边,再近一步,便能划破咽喉。
“对付肃王,”傅厌辞垂首看向她,神色漠然,“有些经验?”
他逆光而立,犹似雪山压顶。那目光极危险,像浸于寒潭的剑锋,翻涌着冰封的杀意,只是多看一眼,都叫人颤栗。
自立国起,征南军便分两大派系,一派为贵族子弟,一派统称归化军。成为都指挥使前,肃王出身归化军中的龙神卫。归化乃归附之意,兵丁出自所征伐部族,龙神卫组建自亡国的鬼鹫一族,不是贵族子弟眼中的好去处。
但也因为出京执行军令乃家常便饭,龙神卫不逊色于贵族子弟,能成为长官,肃王绝非锦绣膏梁养出的富贵亲王。
乐绮眠很快反应过来,笑着张开两手:“有失远迎,原来是肃王殿下?快快请坐。”
——这人果然记仇。
她明明鸠占鹊巢,言语间却反客为主,众人一听,顿时啼笑皆非。但只有她知道,那刀锋再近几寸,就能抵开她的唇缝,翻搅进舌间。
傅厌辞道:“崔烈。”
年轻将领道:“属下在。”
傅厌辞道:“营中为使臣备了烈酒?”
崔烈道:“回殿下,今日定夺犒师之费,营中只备有淡酒。”
只有淡酒,却喝出一个醉鬼,在苍人的营帐肆意妄为,横行无忌?众人听出他言下之意,纷纷噤声。乐绮眠不说话,只觉咽下的酒有些火辣辣。
傅厌辞道:“御卫军法,饮酒滋事,如何处置?”
崔烈稍顿,答:“杖二十,逐出军营。”
音落,便有御卫上前,捉住锁链一端,将乐绮眠带下酒案。
“殿下言重,”乐绮眠握起酒杯,躲到使臣身后,“不过小酌两杯,暂坐此处也算不得滋事,你若担心无处可坐,这位大人倒有一只蒲团。”
众人转视使臣,使臣脸色唰白,张口结舌:“此、此事与在下无关!”
使臣战战兢兢,哪还有方才事不关己的漠然?御卫处置过无数达官显贵,这些人见识过肃王的手段,无一不前倨后恭,故而未曾料到,有人敢这般戏耍肃王。
“殿下饶命——”
御卫提刀斩向乐绮眠,仆从却挡在前方,生生受了这一刀!
“殿下有令,”御卫厉声喝道,“还不滚开!”
“我......我,”仆从后领被乐绮眠拽紧,身不由己,“国相救我!”
双方争斗间,刀光迭起,却未能伤乐绮眠分毫。反而是仆从,几次“挡刀”,皮开肉绽,鲜血横流!
“贵国的酒不错,御卫的功夫还差点,”乐绮眠跃上帅位,坐姿随意,得空饮尽杯中酒,又抛起空杯,“还有其——”
寒光从她指尖划过,酒杯应声碎裂!
“......刀很凶,”乐绮眠缩回手,低头看去,发现新衣被削去一角,不由遗憾,“看来人也不好惹。”
傅厌辞扯住锁链一端,猛然拉动。那象征奴隶的小字翻到上方,“哗啦”声起,仿佛饱含怒火的进攻。
乐绮眠右手被攥住,温度沁凉入骨,她沿着镣铐看去,原来傅厌辞的手包裹在牛皮手套之下,将皮肤挡死,不露分毫。
“玩够了,”傅厌辞垂下琥珀色眼瞳,眸光极冷,“不将酒饮尽?”
鹫纹刀刀柄漆黑无饰,被他反握在掌中,只在刀锋处显露暗芒。此刻它就抵在杯缘,一旦乐绮眠低头,刀刃便会带出鲜血,流到杯中。
4. 扳指
飞雪打着旋,落在刀锋,映出两人争锋相对的轮廓。
“三年不见,殿下一如既往,”乐绮眠眸光微闪,柔声细语说,“还喜欢用人血作酒。”
这话有意思,既在说他将乐绮眠按在刀前,也暗指他弑师谋权。换一个人,恐怕要因此动怒,但傅厌辞的声音很近,冰冷地落在耳边。
“你记得是三年,也知道我是肃王,倒令人意外。”
雪林中,他带着御卫出现,乐绮眠看向他的目光和看陌生人没有不同,包括现在,她的眼神也相当疏离。
乐绮眠解嘲:“殿下今非昔比,我与你泛泛之交,岂敢贸然搭话?”
泛泛之交。
傅厌辞咬重这个词:“你对待泛泛之交,便是蓄意冒犯?”
交谈时两人一直暗暗角力,但傅厌辞膂力过人,乐绮眠不仅离刀锋越来越近,被握住的手也开始酸麻。
“只是暂坐于此,也算冒犯?”乐绮眠仿佛看不到他眼中杀机,语气轻快道,“不过,若非认识殿下,我还以为让兀鹫恐吓使团的,是那位气量狭小、睚眦必报的国相。”
“咔!”
锁链缠住刀身,将它拽向前方,但傅厌辞与她体格悬殊,轻轻伸手,便化解了这股力量。
“被逐出军营、横死在外的鹰奴,”傅厌辞垂首,像雄狮咬死猎物前,对她不紧不慢的打量,“也有你这副利齿。”
“第一,”乐绮眠似笑非笑,“我不是你的鹰奴。”
鹰奴是为将领驯养猎鹰之人,身份低贱,戴上镣铐后,只受主人驱使。但在乐绮眠看来,国相迟迟不现身,坐山观虎斗也好,给梁人下马威也罢,对方是征南军主帅,傅厌辞无法越过他行事。
他要乐绮眠做鹰奴,可他做得到吗?
“所以他们被打落牙齿和血肉,”傅厌辞陡然施力,兵锋直抵乐绮眠颈沿,“做成这盏‘赤金酒’。”
谈及肃王的晋升时,有一件事薛贤未曾提起。
肃王出身部族名为鬼鹫,早年独立于北苍,后来兵败被闻家侵吞,高层沦落为北苍将领的鹰奴,又被放血,让投降的战俘饮下。因为鬼鹫人大多为金瞳,这种酒也有个好听的名字——赤金酒。
现在大梁兵败,京城被围,乐绮眠的处境和鬼鹫人相比,似乎好不到哪去。
乐绮眠却大胆凑首:“第二......”
隔着刀锋,两人如交颈相对。乐绮眠发间有种如雨似雾的暗香,好似它的主人,强势占据着傅厌辞的呼吸,让他不自觉蜷起指节,眼神更冷。
傅厌辞说:“第二?”
然而下一刻,所有模糊的感觉散去,因为乐绮眠猝然倾身,用力撞向刀口——
“拉开他们!”
一声暴喝,披坚执锐的闻家军冲入营帐!
“啪嗒!”
鲜红的血珠沿着长刀滚落,落入傅厌辞掌中,但同时滑向傅厌辞的,还有一枚青碧如洗的扳指。
“第二,”乐绮眠声音轻如耳语,在他眼前说,“有经验的猎人,不会给猎物反击的机会。”
这枚扳指剔透润泽,与大梁常见的纹饰不同,上刻海东青狩猎天鹅的场景,颇具北国情调。乐绮眠将扳指握在手中许久,用交谈引走傅厌辞注意,为的就是这一刻。
“这是帅帐,不是演武场,诸位,”一人掀帘而来,身负重甲,容色冷凝,望向傅厌辞,“收起你们的刀。”
乐绮眠看向国相闻仲达,让扳指滚进傅厌辞手中,松了右臂:“扳指给殿下,还请殿下顾念昔年情谊,来帐中一见。”
***
乐绮眠睁眼时,已经被带出帅帐。
使臣站在屏风外,压低声音怒斥:“大人片刻不在,她竟惹出这等祸事!枢相的谋划只能推迟,叫我等如何复命!”
薛贤道:“祸福相倚,她虽轻狂了些,但能让国相对肃王不满,也算立功。”
一盏茶前,国相赶到帅帐,终止了宴席,留下肃王单独谈话。
乐绮眠是否受伤不重要,她是国相点名索要的人质,肃王却自作主张将她扣为鹰奴,又藐视他放在帐中的仆从,在宴会上大打出手,犯了他的忌讳,也给了他借题发挥的机会。
“二位大人,”军医在榻前为乐绮眠诊脉,忽然开口,“这位小姐的脉象,有些奇怪。”
刚才两人在帐内谈话,刻意放轻了声音,但军医能听出使臣对她分外不满,不敢贸然打断,是这脉象越探越古怪,才忍不住,大着胆子开口。
薛贤转头看来,军医道:“这位小姐,当真称得上一句命硬。”
使臣说:“何意?”
“除了颈上的伤,她右手五指似曾被人折断,至今未愈。不过,外伤事小,脉象事大。她脉象紊乱失常,有中毒之兆,”军医越说越心惊,“看这情形,恐怕没几年可活。”
薛贤跳过五指被折断一节,反问:“中毒?”
他下意识看向那件氅衣,随后反应过来,收回视线。但听军医道:“我反复确认,不会诊错,等这位小姐醒来,大人一问便知。”
薛贤颔首,沉吟片刻,才道:“知道了,你先退下。”
军医面露犹豫,但看他表情冷肃,意识到自己似乎说错了话,踌躇片刻,还是放下脉枕,退了出去。
使臣说:“她竟中了毒?这样一个将死之人,太师府还未向乐家退亲?”
薛贤冷冷道:“也许太师不在意。她身陷牢狱对方都未放弃,何况中毒?”
人人皆知,京城权贵多如牛毛,但权势最盛者,非太师魏衍莫属。数年前,太师府与乐家强强联手,立有婚约,后来乐绮眠入狱,魏家二公子还为她前后奔走,让她免于一死。
使臣道:“可据属下所知,自她受押回京,魏家二公子从未入狱探视,这次被国相扣押,也未派人过问,恐怕他已厌弃此女,要不了多久,就会废除婚约。”
薛贤说:“若太师府表里如一,那便最好。只怕漠然置之是假,暗中往来是真。否则你以为,乐家兄妹,为何能平安入京?”
使臣皱起眉:“竟是他截下了枢相的兵?那大人的意思,他还想保全这门亲事?”
薛贤说:“想知道他究竟如何,不必等回城,明日宴席一到,自然水落石出。”
明日是乐绮眠最后的生机,如果魏家想出手,必会赶在宴席结束前。
等使臣退下,帐中只剩薛贤一人,榻上传来含糊的低语:“.......薛大人?”
薛贤听到声音,快步上前:“乐小姐别动,你伤在要害,还需将养,过一阵再下榻。”
乐绮眠转过身,其实并无大碍。因为她撞向刀身时控制了力量,并未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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及要害。但薛贤一个文官,看不出这些,她乐得装病偷懒,也没有纠正。
薛贤道:“军医看过你的伤,你可知你脉象虚弱,不可动武?”
军医说她中了毒,她却能在宴席上大闹一场,他并未直问中毒一事,分明对此事有所怀疑。
“叫大人见笑,”乐绮眠咳嗽两声,扶住榻沿,气音虚弱,“动武非我本意,是不慎饮了两杯酒,才在宴席上……咳、咳!”
她越咳越急,不过几息,脸色竟苍白如雪,薛贤本欲询问中毒之事,见状忙说:“先别说话,快歇下!”
乐绮眠倒头躺下,急促呼吸,仿佛下一刻便要昏死过去。但藏在被子下的耳朵悄悄竖起,正细听帅帐那边的声响。
这一打岔,薛贤不好再问,只得将煎好的药端到案前,先就此作罢。
“国相已经回帐,殿下不走吗?”
崔烈摘下头盔抱在臂间,烛在撕扯脚下一具尸首,地面溅上交错杂乱的血痕,如同随意涂抹的染料。
半个时辰前,闻仲达遣散使臣,留下傅厌辞与御卫谈话,没提傅厌辞拦下箭雨一事,只让他约束御卫,不得再对使臣出手。
傅厌辞并未应答,因为闻仲达话音刚落,烛便飞入帅帐,当着众人的面,扑向那名仆从。
“此人明知帐中有为使臣备下的座椅,却蓄意让其等候,”御卫向闻仲达解释,“阻挠谈判,居心叵测,国相可交由殿下处置。”
仆从连滚带爬,惊恐万分:“国、国相!奴——”
剩下的话未出口,血沫喷溅在傅厌辞脚下。凶悍的猛禽伏在地面,用利爪踩烂了他的眼球。
闻仲达眼神骤冷,但环视御卫一圈,慢慢握紧腰间剑:“一个奴仆,下次不必过问,你直接处置便是。”
傅厌辞道:“是。”
闻仲达今日如此好说话,并非想轻拿轻放,只因他身为国舅,权势极盛,傅厌辞的老师乌铎死后,无人与闻家分割军权,天狩帝为此极力打压后族,已经到了忌惮太子的地步。
这名仆从太过冒进,暴露了目的。留下此人,于他无益,让御卫除去,也了却一桩隐患。
等闻仲达带兵离开,傅厌辞站在一地狼藉中,拾起地上酒杯。乐绮眠留在掌中的血滴失去温度,可能有金杯相映,在日光中泛起金色。
“说起来,”崔烈注意到他手中酒杯,观察傅厌辞的脸色,试探着说,“这位倒是一点没变。”
傅厌辞不发一语,缓缓蜷起食指,将青玉扳指抵在血迹边缘。
这枚扳指是他亲手交给乐绮眠,想不到有一日,会回到手中。今日宴席,她看似没占到好处,可挑起他与闻仲达的矛盾,就是在给梁军争取机会。
她顽劣又狡猾,正如两国和谈时,傅厌辞奉令迎接大梁使团,可出乎所有人意料,龙神卫在边境等候多时,来的不是西灵郡王,却是个戴着玉鸾耳坠的少女。
不仅如此,她身上沾着郡王的血,穿过茫茫风雪看向傅厌辞,乌发雪肤,瞳仁漆黑,嘴角的微笑昳丽,却带着冷意。
这一幕犹如诅咒,在傅厌辞记忆中定格。又在这三年的每个雪夜,不断、不断在脑海重复。他想到什么,将青玉扳指放在鼻尖,不出意料,血腥味盖过了一切,使得暗香在苦涩中隐去。
与三年一起丢失的,也许不止这枚扳指。
5. 怒火
因为乐绮眠一场大闹,宴席推迟到第二日。
这次谈判,闻仲达早早到场,角落也增设一张酒案,乐绮眠刚入座,便感受到来自四面八方的视线。
自从在宴席上向肃王大打出手,她的名声就传遍了北营。当时傅厌辞挡在她身前,没人二人知道谈了什么,但都看得出,气氛紧张,针尖对麦芒。
要知道,肃王是何人,得罪他,能有什么好下场?是以无数双眼睛窥伺着她,想知道这场闹剧会如何收场。
有梁臣轻声道:“肃王来了。”
帐外天寒地冻,傅厌辞掀开帐帘,带兵入内。使臣皆身披氅衣,御卫的盔甲下也有保暖衣物,他今日却并未戴甲,只穿深色军服。
乐绮眠坐在人群当中,感觉到各方视线骤然汇聚,饮着手中茶水,仿佛浑然不觉。
“国相,”一名闻家军说,“人已到齐。”
闻仲达大马金刀坐在上首,将一份帛书交给士兵。士兵态度客气,向众人解释:“鄙国可以在半月内退兵,但请使节这份帛书带回城中,交予贵国国君。”
众臣传看帛书时,乐绮眠将众人扫了一圈,正要看向薛贤,忽觉有道目光落向这边,一抬头,撞入傅厌辞的视线。
不巧。
傅厌辞的目光冷冷淡淡,却极有存在感。在她颈间逡巡一圈,停留在包裹伤口的纱布,随后滑向那件氅衣,看到它大小不合身时,注目良久。似乎只是随意一瞥,并未在意。
——看够了?
乐绮眠挑眉,抬眼看回去。从他的小臂、肩领,到上面的鎏金纹章,看到他紧系的衣襟时,不由好笑。
这人将铜扣系到了顶端,可谓一丝不苟。可惜的是,他喉颈还是露出一截白色,又在黑袍的映衬下,分外鲜明。
“啪。”
鹫纹刀突然被扣在案上,傅厌辞冷漠的脸没有变化,却侧开视线,开始饮酒。
乐绮眠笑弯了眸,正想开口,薛贤忽道:“国相。”
“若说百万银两,还有商榷余地,可金银百万,便是将奉京城掏空了,半月也拿不出!”薛贤气愤起身,“此事某做不了主,还请某上禀朝廷,择日给贵国答复!”
他身旁那名使臣也面色凝重:“不错,大梁近年税收都未必有百万,半月之间如何拿得出百万?”
原来天狩帝在帛书中索要金银百万,否则便派兵攻破奉京。要知道,道圣登基以来,权贵享乐奢靡,边境历年战乱,西北又匪患横生,国库早已空虚,半月拿出百万,不啻为天方夜谭!
“陛下的命令在此,本相不过居中转达,”闻仲达不以为意,倨傲俯首,“贵国做不到,与本相何干?”
闻仲达为相十余载,乌铎死后,是天狩帝最得力的干将。他说奉天狩帝之令行事,可每回战后分封,金银钱帛大都进了闻家口袋。
薛贤微有冷汗,握紧了拳,再三看向傅厌辞。
如果没看错,傅厌辞已经饮下酒水,可迟迟没有毒发,是酒水出了问题,还是时间未至?
不妙的是,与勤王军约定的时间将至,再耗下去,使团恐怕真要将这封帛书带回京中,交出百万金银,填饱北苍的胃口。
御卫身旁的宦官面色微白,忽然捂住咽喉:“国相,奴婢忽感不适,请容奴......”
他话没说完,口鼻滴下鲜血,陡然跪倒在地,不断咳出血沫!
“这水……水里……”宦官手指颤抖,指向被他放在角落的水杯,“有东西!”
御卫快步上前,倒出残存的酒水,放在鼻尖嗅闻,片刻,摇了摇头:“水里下了药。”
众人遽然色变,闻仲达一拍酒案,摔了送到嘴边的酒杯,表情难看至极:“拿下!”
“仓啷——”
一阵拔刀声中,闻家军蜂涌而上,为主使团,斥道:“国相不远万里来与贵国谈判,尔等竟出此下作手段?!”
岂料薛贤也目瞪舌挢,猛然看向宦官,又看傅厌辞,似乎难以置信。
旁人或许不知道,但他让乐绮眠下毒后,为防她打退堂鼓,或办事不力,也在酒里动了手脚。就算交给她的药没有起效,他亲手所下,又怎会失效?
薛贤的异常立刻引起御卫注意,士兵上前按倒他,翻找随身之物,很快从佩囊中找到白色碎屑,呈到闻仲达面前。
“投毒?”闻仲达认出那些碎屑,再看薛贤,讥讽道,“连鬼鹫人都不屑用的下作手段!”
薛贤忙跪倒在地:“国相明鉴!贵国对我等以礼相待,某也为和谈夙兴夜寐,绝无二心!定有小人不愿见国相立功,蓄意阻挠谈判!”
他言辞恳切,话中的焦急不似作伪,又暗示对方冲着闻仲达来,转移矛盾。此人能做到副承旨的位置,的确有几分聪明。乐绮眠将他的反应收入眼中,缓慢松开衣袖。
闻仲达眼中如有寒冰:“那你倒说说,是何人想阻挠谈判?”
薛贤快速思考,酒水被调换到宦官杯中,受益者是肃王,但倒掉即可,为何要毒害宦官?思考无果,他茫然四望,却在看到后方时,身体一僵。
人群当中,使臣个个屏息以待,唯独乐绮眠手捧茶杯,像全然不知处境凶险,小口饮着茶水。
“是你?”薛贤如被惊雷劈中,握紧双拳,“是你换了酒水!”
乐绮眠这才抬头,笑问:“大人有何见教?”
看清她的笑,薛贤仿佛被一股寒流击中,从脚底冷到了脊背!
昨日她对肃王百般挑衅,他便心存疑虑。若乐绮眠有对他下手的胆量,为何出城时百般推脱?但可以确定的是,使团所有人中,只有她近过薛贤的身。
“为何要谋害某?”薛贤褪去随和的外衣,霎时如狰狞恶兽,“是谁指使了你!”
乐绮眠泰然静坐,表情如似困惑:“这是什么话?送我来营中的,不正是大人?”
她明眸如水,眼神天真纯澈,可谓无辜至极。薛贤面色惨白,陡然想起,一件她绝不该知道的事。
朝中历来有战和两派,枢密使曹病已主张与北苍和谈,与武安侯不睦已久。三年前北苍求和,曹病已为谈判煞费苦心,乐家却杀了郡王,让他一番心血险些付诸东流。
当时武安侯下狱,曹病已派人向御史台施压,将对方秘密处死在狱中。这件事只有几名亲信知晓,这其中,便包括薛贤。
“是魏家二公子派你来北营?”薛贤想到什么,表情变得极难看,“是他——”
乐绮眠虽与太师府有婚约,可与二公子并不相熟,这是找不到凶手,开始胡乱攀咬了。她放下茶盏,哂笑道:“大人说笑,我与二公子已有三年未见,我一入京又被关入牢中,可从未见过二——”
薛贤骤然暴起,掐住乐绮眠咽喉。众人没料到他会突然出手,反应不及,一把长刀却先御卫一步,横在薛贤颈前。
傅厌辞冷冷抬眸:“退后。”
薛贤道:“是她下的毒,毒药就在氅衣中!殿下不信可以翻看,若有半句虚言,某甘受鞭刑而死!”
御卫站在乐绮眠身侧,众人都没料到,肃王的反应比对方更快。但转念一想,傅厌辞能从龙神卫升至御卫统帅,自然是能力最出挑的一个。
乐绮眠注意到傅厌辞的视线,笑意稍敛,仍镇定自若:“大人如此笃定,想必找不出证据,今日不能善了。既然如此,殿下请便。”
她坦然坐在位上,不惧各方投来的目光,傅厌辞松开薛贤,让御卫押住对方,看向那件氅衣。
傅厌辞道:“脱了。”
乐绮眠晃了晃腕间锁链,乜他一眼:“戴着镣铐,怎么脱?”
这镣铐她戴了一夜,不摘下来,她没法脱。
傅厌辞盯着那副镣铐,考虑片刻,没有直接动手,先让御卫转身,挡住众人视线后,上前一步。
乐绮眠明了:“殿下帮我脱?”
傅厌辞没有多言,说:“转身。”
他嗓音冷冽,不带任何温度,比数九寒冬更冻人。乐绮眠听了,却笑一笑,背对他转过身,挺直肩背:“好了。”
乐绮眠的肩很窄。
傅厌辞落在地面的影子能完全罩住她,不必动手丈量,他也知道,自己能用一臂禁锢她。乐绮眠后心敞露,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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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设防,仿佛从背后按倒她,再压在案上,她也不会反抗。
乐绮眠道:“殿下?”
傅厌辞的思绪被打断,指节微蜷,泛起灼热。他收回视线,两手落在乐绮眠肩侧,动手解下氅衣。
但刚将氅衣放在案上,傅厌辞就发现,穿上外衣时不显,待脱下,乐绮眠过分消瘦的身体便如从雪地剥出的冬笋,透着病态的羸弱,肩腰也不盈一搦。
傅厌辞道:“这不是你的氅衣。”
乐绮眠心知傅厌辞迟早会看出此事,没有隐瞒的意思:“殿下好眼力。”
傅厌辞在外衣内侧翻找,动作冷静娴熟,似乎这只是件再普通不过的氅衣。乐绮眠的目光却随他右手而动,在手套上流连,不知想到什么,弯眸一笑。
好摸吗?
那低喃仿佛从傅厌辞耳边响起,带着湿湿热热的气息,滑入耳沟。虽然戴着手套,他却感觉乐绮眠留在氅衣的体温过分灼热,骤然烫到了指尖。
没有药。
傅厌辞收回手,呼吸略沉,转开视线。很显然,乐绮眠耍了所有人,可找不到证据,这件事只能到此为止。
“绝无可能,”薛贤瞠目,不可置信,“你将毒药藏到了何处!”
他给出氅衣时,内侧便放了毒,为的是毒发后,顺利将罪责推给乐绮眠。可现在衣内空空,何曾有毒的痕迹?
“大人为何这般笃定,衣内有线索?”乐绮眠撑起身,从善如流地接过氅衣,转向薛贤,“这件氅衣是你昨日相借,难道借给我前,大人便知情?
薛贤僵住,发觉自己过于急切,暴露了目的。
闻仲达早已失去耐心:“若有半句虚言,甘受鞭刑而死,这是薛大人自己所说,来人,拿鞭来!”
薛贤想不通,到底哪一环走漏了风声,焦急时,使臣慌张开口:“国相饶命,这都是枢相的命令,我等只是奉命行事!”
“闭嘴!”薛贤一听便知不好,打断对方,“这里轮不到你——”
“国相挥师南下,枢相本该带兵反击,却带头南逃,致使西北各州失陷,圣上为此大怒,停了枢相的职,勒令政事堂查办枢相!”使臣为了保命,一五一十道,“恰逢圣上将乐家兄妹接回京中,枢相怕昔年谋害武安侯之事泄露,罪上加罪,让薛大人出城后,寻个机会,让乐氏女悄无声息死在营中!”
此言既出,举座皆惊。
其实箭雨袭来时,两人以为不必动手便能完成使命,乐绮眠却从傅厌辞手中逃脱。宴席上,她又逃过一劫,以致薛贤不得不下定决心,谋害肃王。
闻仲达抬眉,终于听到感兴趣的地方:“西灵郡王是曹病已所杀,武安侯下狱,也是他做的手脚?”
西灵郡王死状骇人,乐绮眠与他素无恩怨,没有这么做的理由。听使臣这般说,乐绮眠不由侧目。她以为今日最多钓出薛贤,不想闻仲达逼一逼,使臣便将真相和盘托出。
“国相误会!”使臣忙说,“郡王之死与曹相无关,他只向御史台施压,要御史中丞处死武安侯,不给政事堂翻案的机会,并未——”
使臣向前倒下,颈后赫然是一道血洞。连痛呼也来不及发出,一命呜呼。
“多说无益,”薛贤收回染血的剑,面色灰白,神情麻木,“某认罪。”
闻仲达戏谑:“看不出,你倒是个忠仆。不过,敢在本相营中做手脚,应当也做了受死的准备。来人,拖下去。”
佩剑“当啷”落地,薛贤被闻家军架往帐外,他面如枯木,与乐绮眠擦身而过——
乐绮眠正想起身,突然被闻家军按在座上。
“有的人不要以为薛贤倒下,自己便能逃之夭夭。是我闻仲达太过客气,让诸位敢将梁人那套尔虞我诈带到我闻家大营?也让诸位忘了,”闻仲达目光漆沉,冷视乐绮眠,“大苍十万大军,就驻扎在奉京城下?”
被察觉了。
乐绮眠表情不变,但两手无声握紧,看向离她最近的御卫。
“你与曹病已有何龃龉,本相不关心,但敢借本相之手报私仇,”闻仲达俯首,如毒蛇吐信,“你该杀。”
6. 毒酒
同为梁臣,薛贤即便想杀乐绮眠,也会先礼后兵。可闻仲达不必与她虚与委蛇,不仅如此,他长子死在乐绮眠手中,闻仲达更不可能咽下这口气。
闻仲达话音刚落,酒水“哗啦”洒落,一名亲兵扯住锁链,将乐绮眠反扣在案!
薛贤不是武将,不知乐绮眠的底细,才会被耍得团团转。可闻仲达与乐家对峙多年,再清楚不过,四年前,她杀死闻师僖,靠的不是父荫,是这身箭术!
嘉和二年,道圣命武安侯之子迎击国相座下猛将闻师僖,因为枢密院指挥失当,前军损失惨重。唯有乐绮眠被困于白马河,危急之时,于万军当中一箭取主将眉心,才让全军逆转败局,突出重围!
梁人有簪花的风俗,闻师僖死时眉骨尽碎,血涌如花簇,乐绮眠这身箭术因此得名,有个风雅的称呼。
“‘眉心簪花’,”闻仲达笑意森然,“白马河之战时,你害死师僖,自那日起,本相每一日、每一日,都在想,如何将你折磨至死!”
亲兵的刀锋即将落下,崔烈忽然出列:“国相,属下有一计,或可借乐氏女筹措犒师费。”
亲兵听崔烈开口,动作稍顿,但闻仲达没有让他停下的意思,长刀仍然架在乐绮眠颈前,纱布渗出血来。
崔烈快声说:“看使臣的反应,梁君恐怕拿不出百万金银,陛下嘱托大军在立春前北还,即便这两日攻破奉京,靠咱们的人,也难以在一月内攫取足额金银。”
他搬出天狩帝,又说时间紧迫,要想在这种情况下募齐犒师的银两,通过梁臣当然最快。
闻仲达冷道:“指挥使说得不错,但此女不单残杀师僖,她父兄更让不少将士送命,不杀她,难平我大军之怒。”
“父债子偿,天经地义,”有将领附和,“不止她,也该将她兄长抓入营中,一同处置,为闻大将军报仇!”
闻家士兵说:“不错,一同处置!”
一石激起千层浪,因为久攻不下,闻家早已对梁军大为不满,崔烈继续劝谏,只会让傅厌辞与将兵离心。
崔烈道:“但……”
傅厌辞看向他,轻轻摇头,崔烈止住话音,没有再劝。
众将激愤不已,傅厌辞于寂静中抵开鹫纹刀,正要起身,亲兵已举起长刀,斩向乐绮眠——
“急报!”
帐帘翻飞,刀锋贯穿乐绮眠前一刻,一名探马跑入帐中:“报!应州勤王军袭击大营,死了数百士兵,还在往城门去,请国相即刻调兵!”
帐内霎时鸦默雀静,所有人都看向乐绮眠。为了谈判顺利,闻家将精锐尽数放在东大营,守门的军队如果抵挡不住勤王军,道圣就有逃脱的机会!
闻仲达眼神冰冷,一掌拍碎酒案:“声东击西,你玩得好!”
亲兵刚准备动手,遇袭的消息便到了营中。如此巧合之事,只能是乐绮眠刻意为之!
亲兵按倒乐绮眠那一下力道不轻,她感觉五脏六腑仿佛移了位,轻轻叹息,由衷道:“忠言逆耳,崔指挥使说的是肺腑之言。国相信不过我无妨,但要一月内筹齐犒师费,除了我,朝中没有人能做到。”
“看来你的帮手不止勤王军,”闻仲达听她毛遂自荐,眼中有冰冷的兴味,“还有谁?”
使臣说政事堂可能为乐家翻案,又提到魏家二公子,政事堂数名宰执中,只有太师姓魏。若使臣所说不假,那她借太师之力筹措金银,也在情理之中。
乐绮眠此次入北营,不仅为除去薛贤,也带着另一重目的。她道:“我为何敢随薛贤入营,为何站在此地与国相谈判,国相应当能猜出,对方是谁。”
于闻仲达而言,眼下最要紧的不是犒师费,也不是乐绮眠,而是看紧道圣,榨取奉京所有资财。如果道圣趁乱逃离奉京,杀死她也得不偿失。
“老三,”闻仲达看向人群中的一名少年,迅速下令,“往城门增派人手,不得放过任何出城兵马,现在去。”
被点到的少年叫闻师俭,是闻仲达第三子,他神情阴戾,丝毫没有少年人的生气,冷冷剜乐绮眠一眼,道:“是。”
闻仲达带上几名亲兵,快步出了帅帐,他刚离去,乐绮眠便被闻家军锁住双手,押入一座营帐。
今日实在倒霉。
这地方又黑又冷,乐绮眠待了片刻,手脚发寒,待上一夜,不必旁人动手,她也会冻死在此地。
乐绮眠在原地跳了几下,搓手呵气,有些后悔将氅衣落在了帅帐。她看向帐外,试着和士兵答话:“门外这位大人,你通融通融,容我拿回那件氅衣,否则等国相回营,发现我冻死在这里,你们也不好交差,是不是?”
她记得门外站了卫兵,但这句话说出,对方没有任何回应。可惜这里的窗被封上,否则她还能隔窗对话。
乐绮眠道:“这位大人?”
她一手扶在门上,听到门外有刀剑碰撞声,心中警觉,退后半步。
“哗!”
孰料门扇大开,一张黑布迎头罩下。透过脚下缝隙,能看见一双漆黑军靴缓步靠近,下一刻,她整个人被一股力量拦腰截过,抱往帐外!
不好。
乐绮眠抬起右肘,猛砸对方胸膛,这人手臂却很有力,稳稳捉住她一手。她立即调转攻势,去撞对方后背,奇怪的是,这人并不反击,生生受了这一下。
不对劲。
乐绮眠一愣,动作停下:“你不是闻家军?”
她没有犹豫,掀开黑布一角。夜色下,眼前之人轮廓清晰,她圆眸微怔,脱口道:“是你——”
话未说完,脑后传来一阵锐痛,她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有意识时,乐绮眠已经躺在一张榻上。她听到有人在附近交谈,装睡一阵,发现声音来自远处,正想悄悄睁眼,肩背忽然被人托起,随后便有药汁流入喉中。
好苦。
乐绮眠皱起眉,抿紧了唇。
对方似乎没怎么给人喂过药,不知道这样有将她呛住的风险,发现她眉心紧皱,才抬起她的下巴,用拇指顶开唇缝,将药喂了下去。
但药汁送进来的同一刻,乐绮眠就发现,压住她下唇的手温度冰凉,触感粗糙,一点不似人手。
果然是傅厌辞。
乐绮眠想起被打晕前看到的脸,坏主意陡生,用舌尖抵住他的指节,将人往外推。
傅厌辞果然有了反应,却是将拇指送得更深,卡住她的唇齿,不许她擅动。然而这一下,正中乐绮眠下怀,她缠住那节手指,重重咬了下去。
“殿下?”
崔烈的声音凭空响起,那冰凉的温度倏然撤走,乐绮眠只咬到半截,就扑了个空。
傅厌辞道:“撤走这盆炭火。”
崔烈走进来,浇灭炭火,但帐内依然温暖如春。傅厌辞指节湿润,解下衣上第一枚铜扣,从颈间摸到一点汗。
很烫。
乐绮眠睁眼时,崔烈已经不在帐内,案上摆着两只银杯,傅厌辞正坐在榻前。
乐绮眠道:“我说谁敢从国相手中劫人,原来是殿下。”
傅厌辞说:“醒了就下榻。”
乐绮眠在榻上滚了一圈,将被褥拱得乱糟糟,面朝傅厌辞,笑微微道:“难得殿下亲自喂药,不回味一会儿,怎么对得起被殿下打晕的苦劳?”
因为帐内炭火烧得旺,乐绮眠体温不低,更不用说唇间的热度。傅厌辞指腹还有濡湿感,却已经像冷面无情的判官,将一样东西放在案上。
是那枚青玉扳指。
乐绮眠立刻收回剩下的鬼话。
傅厌辞道:“勤王军已败,你兄长被闻家军所擒,很快会带到营中处死。”
他语气平淡,说的却是一则惊天消息,若非知道他秉性恶劣,乐斯年也还在狱中,她恐怕会被骗过去,失了镇定。
乐绮眠说:“撒谎不用打腹稿,殿下厉害。”
“是不是撒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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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由你,也不由我决定,”傅厌辞道,“如果没想好怎么与我答话,闭嘴躺下。”
真凶啊。
乐绮眠眨一眨眼,不知道哪里惹了他。
不过,傅厌辞没让她猜测太久,他说:“是谁将你派到北营?”
闻仲达要杀乐绮眠,薛贤也别有用心,如果没人在背后托举,她只身出城只有死路一条。可谁都看得出,她的表现不像赴死之人。
“原来殿下在意这个,”乐绮眠恍然,而后莞尔,“我烂命一条,谁会将我派到营中?不过在狱中是死,在北营也是死,至少死在北营,对得起乐家将门之名。”
“如果你在乎乐家将门之名,不会刺杀郡王,”傅厌辞说,“现在想起自己是将门之女,谋害皇族时,便想不起了?”
弑杀皇族、阻挠议和都是不忠君,若她当真在意虚名,不会如此离经叛道。
“说得好。但我也要问殿下,如果三年前,和谈当真是为结束战火,”乐绮眠揶揄地说,“今时今日,你又为何会在此地?”
三年前,天狩帝主动向大梁求和,武安侯说苍人狼子野心,必定卷土重来,道圣却拒绝不了议和的诱惑,为北苍大开方便之门。
今日,傅厌辞出现在此,更不会是为了与她闲谈。
傅厌辞没答话,乐绮眠便说:“殿下与我各有所求,没什么可说。但宴席上,殿下派崔烈解围,算我欠你一回。作为答谢,告诉你那人是谁无可厚非,不过,”她看向坐在暗处的傅厌辞,无声弯起唇角,“殿下坐得远,可能听清我说话?”
两人相隔一张桌案,傅厌辞像守着道界限,不肯逾越半步。
寂静中,傅厌辞说:“你欠的,只有这一回?”
乐绮眠道:“不然?难——”
傅厌辞拾起那枚扳指,碰在银杯边缘,声音清脆,他神色也如鸣声般冷寂:“你的记性实在很差。三年前,我告诉过你,再用这枚扳指,我会杀你。”
“杀”字落下,他从椅中起身,端起一杯酒。
原来在这里等着。
乐绮眠早就奇怪了,他从前可不是温良恭俭让的君子,重逢以来,待她的态度却堪称温和。原来不是放下了前尘往事,而是攒着怒火,一次性清算!
但坏就坏在,扳指一事,她的确明知故犯。
三年前,她北上刺杀郡王,却误打误撞与傅厌辞相识,也帮过他一些忙。扳指是他随身之物,他将之赠给乐绮眠,让她遇到麻烦,可以来找他。
然而,离开北苍那日,也是乐绮眠,戴上这枚扳指,在他眼尾留下了那道疤。
“你换走了薛贤的毒酒,我却不想让你如此轻松,”傅厌辞用寡淡的语气,说着杀人诛心的话,“这里有一杯毒酒,选一杯,如果活下来,明日带着包袱,离开大营。另一杯,烛会处理掉你的尸体,不为旁人所得。”
连她身后事都想了,他考虑得倒周到。
“既然知道我换掉了这杯酒,还要追究一箭之仇?”乐绮眠放轻呼吸,有些理解不能,“若不想见我,我现在便可以离开,无需明——”
傅厌辞抬起她的下颌,如同喂药时一般,逼她打开唇齿。
这人疯了!
乐绮眠不防他突然发难,立刻翻出一物,抵在傅厌辞颈间。
——这是块黄铜腰牌,刻着入内内饰省的金字,因为制成不久,边缘锋利,使用得当可杀人割喉。昨日她用腰牌唬住了瑞昌,现在就能用它杀了傅厌辞!
傅厌辞道:“动手。”
乐绮眠说:“走开!”
桌案在打斗中翻倒,乐绮眠屈膝撞在傅厌辞腰间,却被扯住锁链,拽往前方。傅厌辞凑近了她,将酒水一点点推入,最后扔开酒杯。
“咚!”
杯盏落地声中,傅厌辞道:“你输了。”
乐绮眠心跳纷乱,伸手想弄出酒水,可晚了一步,烈酒带着呛鼻的气味,彻底滑入喉中。
7. 枢相
帐外风雪肆虐,乐绮眠扶住桌案,良久,周遭落针可闻,只有她强压的呼吸,和酒水滴答滑落的声响。
“杀了我,”事情到了最坏的地步,乐绮眠反而破罐破摔,勾唇笑起来,“你以为的幕后之人,也不会出现。”
如果傅厌辞以为能用她钓出对方,那便想岔了。她来北营与他人无关,除掉薛贤,是她早就决定好的事。
傅厌辞却一反常态,取下腰间马鞭,推高乐绮眠的脸,垂眸说:“看来你背后之人,也是无能之辈。”
乐绮眠为这个“也”字蹙眉,去拨马鞭,傅厌辞却将她抵回来,再次问:“帮你的人,是谁?”
“知道对殿下有什么好处,”乐绮眠对上傅厌辞双眼,像嘲弄他对自己束手无策,“闻仲达都能看出答案,殿下还需旁人点拨?”
她兄长还在狱中,不会是他。这批勤王军虽受应州江氏统制,但她受押入京,始终在御史台看管下。况且一名罪臣,江氏避嫌尚且来不及,不可能帮她。
对方是谁?
傅厌辞思考时,乐绮眠却反握马鞭,悍不畏死般:“其实,殿下若实在好奇,不如求一求我,我高兴了,”她下巴轻抬,牵起唇角,“兴许能告诉殿下。”
她唇间还留着湿润的酒痕,那双眼睛却已经大胆逼视着他,挑动他的情绪,想让他一同陷入将死前的疯狂。
“毒酒发作,你活不过一盏茶,”傅厌辞不为所动,冷静又淡漠,“你舍命也想保下此人,却不知在对方眼中,从踏入北营起,你已是一枚弃子。”
“做弃子有什么不好?总归活不了几日,”乐绮眠无所谓道,“将死之前,能除掉薛贤,也算得偿所愿。”
得偿所愿。
傅厌辞道:“你来大营,只是为了除掉薛贤?”
枢密使还好好活在城中,一个薛贤不足以让她舍命出城。否则她不会设局隐瞒闻仲达,将自己从事件中摘出去。
“是与不是,重要吗?”乐绮眠向他探过身,无所用心地笑笑,“我以为殿下早就知道,三年前我没有随武安侯而去,只是为了今日,能亲手报流放之仇。”
三年时间磨掉了射杀闻师僖时的意气风发,她眼中有了让傅厌辞陌生的冷漠。如同死灰余烬,或即将熄灭的烛火。
“其实,告诉殿下也无妨,”乐绮眠想到什么,话锋一转,“我来北营,的确为找寻一人。”
傅厌辞很聪明,或者说了解她的性情,她不惧闻仲达的刀锋,但也不想为除掉薛贤搭上性命,能让她做到这一点,的确另有原因。
可这句话落在傅厌辞耳中,另有意味。
要找谁?闻仲达?崔烈?无论是谁,都应与他无关。可听到她的确另有目的,傅厌辞胸中还是泛起一阵森寒的暴虐。
傅厌辞道:“是什么人?”
乐绮眠的手腕被握住,她不解抬眸,却撞入傅厌辞骤然冷却的琥珀眼。
“这个人,你我都认识,”乐绮眠读不懂他的情绪,却也看得出他眼神危险,“殿下也很熟悉。”
她说话时,气息柔柔地拂过傅厌辞脸颊,与眼底直白的挑逗不同,她的吐息如春夜落入溪涧的花瓣,潺潺卷裹着暗香。
傅厌辞右掌收紧,在得到答案前,他想过数种可能,但不论她要见谁,他都不会让她如愿。不仅如此,她也不要妄想离开大营,他——
“一个本该心狠手辣,”乐绮眠轻声说,“却屡次放过我的人。”
傅厌辞五指忽松,马鞭便到了乐绮眠手中。
“殿下?”乐绮眠乍然拿到马鞭,眼露困惑。
这是什么反应?
良久,傅厌辞才侧开眼,声音沉沉:“为何找他?”
乐绮眠说:“自然是想见他。只是分开三年,贸然靠近,或许成了打扰。”
两人没有任何接触,可目光相碰,气氛早已发生变化。她言语真挚,好似十分在意对方,这或许能骗过旁人,可傅厌辞的表情没有变化。
“我来北营,是想与殿下谈一笔交易。殿下应该知道,如今国库拿不出这笔犒师费,曹病已这些年贪墨的金银,却足够养一支军队,”乐绮眠单刀直入,“完不成军令,殿下无法交差,而我也需要一个契机,来除掉曹病已,重回朝堂。”
如果刚才还在等她解释,那么听到这段话后,傅厌辞的目光重新冷下去。
“你想借刀杀人,你也确实除掉了薛贤,可什么让你认为,”傅厌辞盯着她,“诸天御卫会受你驱使,替你对抗曹病已?”
傅厌辞的影子落在她身前,和在帅帐时不同,他没有刻意拉开距离,故而那极具攻击性的浅瞳逼到眼前时,她放轻了呼吸。
“殿下想知道那人是谁?”乐绮眠从袖中取出一物,推至傅厌辞面前,“将这枚令牌送到太师府,他能解决犒师之费。”
傅厌辞的眸光起了变化,并非因为那枚令牌是象牙质地,而是上书浅色小字,这个字他并不陌生。
曹病已被停职前,也是风光无限的宠臣,可毕竟宦官出身,无法与文臣清流相提并论,要说谁最得帝心,非文臣之首,太师魏衍莫属。
三年前,乐绮眠即将被抄斩之际,傅厌辞来过大梁。然而,政事堂提前出手,救下了乐家兄妹,将两人改为流放。
太师魏衍正是政事堂长官,也即三年前,乐绮眠已经找好魏家这条退路。
一切有了合理的解释。太师府不但有将她安全送回京中的能力,铲除曹病已,对他也没有坏处。
只是,傅厌辞在其中扮演什么角色?她为太师府安排的踏脚石?还是反击北苍的棋子?
乐绮眠算着时间,正奇怪为何过了一盏茶,毒性还未发作,背后就窜上一阵寒意。
但当她仔细看,傅厌辞并无异样,只不再看那枚令牌,朝帐外道:“崔烈。”
崔烈说:“属下在。”
傅厌辞道:“备车。”
崔烈说:“是。”
乐绮眠道:“殿下要送我回城?但毒性发作,我可会死在你车上。”
傅厌辞说:“若毒性发作,饮下酒水时,你便已穿肠烂肚。”
乐绮眠起初没听懂这话什么意思,直到看清傅厌辞眼底嘲谑,一个闪念击中脑海,她一下拿过银杯,嗅了嗅剩下酒水。
“……好玩吗?”下一刻,乐绮眠扔开酒杯,攥住他军服前襟,微微一笑,“肃、王、殿、下。”
她仓促被喂下酒水,没有仔细分辨,现在一嗅,才发现问题。
这酒水里,根本没毒!
傅厌辞任她攥着,冷静如初,可乐绮眠就是能看出,他在因为她的恼怒而愉悦,仿佛就此扳回一局。
傅厌辞道:“令牌拿走。”
乐绮眠也不客气:“不拒绝,我便当殿下同意了。过几日,我会将犒师费送到营中,还望殿下信守承诺。”
傅厌辞却道:“我何时说过,要与你做交易?”
乐绮眠说:“殿下没说,但眼中写了。再说能与我做交易,殿下不该感到庆幸?”
至少比起闻仲达,她说到做到。
傅厌辞冷声道:“但愿你回城后,也能这般自信。”
乐绮眠上车后,想起傅厌辞还没收走那枚扳指,想开口提醒,但远远看到他的反应,又止了话音。
崔烈坐在马车前方,顺着她视线看去,笑道:“乐小姐,你走后,殿下身边已经三年没有如此热闹。”
乐绮眠隐约觉得“热闹”不是什么好词,但说:“恐怕你们殿下不这么想。”
窗外大雪如絮,落入乐绮眠掌心。她看着那枚雪花,思绪跑远。
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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厌辞过去也冷情,但不会用毒酒恶作剧,就算发现他并未下毒,有一瞬间,她还是有种错觉:傅厌辞的确想杀她,只是最后一刻,凭借理智收了手。
乐绮眠道:“无论如何,今日多谢指挥使解围。”
崔烈笑:“乐小姐客气,其实,还有一件事想告诉您。”
乐绮眠道:“请说。”
崔烈说:“乐小姐应该知道,殿下及冠三年,一直居于燕陵。因为此事,太子多次上书,催促殿下就藩。有国相在背后推波助澜,陛下已经下令,待战事结束,御卫会脱离征南军,随殿下返回封地,不再踏足大梁。”
大梁败局已定,有这桩军功,傅厌辞再无可封。留在燕陵与储君争锋,不如急流勇退,保全自身。
不过,此刻提这件事,显然不为透露日后安排,而是告诉乐绮眠,这回,或许是最后一次相见。
乐绮眠却心想:那又如何?傅厌辞南下是为了建立军功,换作她,可没功夫关心一个三年前的旧人。居其位谋其职,人人都惦念旧日情谊,战场岂非乱了套?
何况她与傅厌辞,也算不得有旧谊。
***
暖阁内,地龙烧得正旺,几名官员错落就座,在此等候多时。
“小小一个乐氏女,叫她逃了不说,还把自己折腾进套中,”一名官员道,“我早说过,薛贤不堪大用!”
有人说:“他是无用,可管北面房这些年,不知拿住咱们多少要害,若供给北相,你能如何?”
众人争论不休,正中那名男子开口:“事已至此,发牢骚无用,诸位不如各抒己见,为枢相解此危局。”
他年纪很轻,相貌斯文,穿一身青蓝色水纹袍,但一发话,所有人同时噤声,看向上首的曹病已。
“枢相,您帮北相借道西北,他承您的情,就该敬您三分!”有人道,“您不若对北相解释一二,他或许能将薛贤放回城中。”
上首之人紫袍皂靴,面白唇朱,正是停职多日的曹病已。
“闻仲达若有此意,昨日不会扣下薛贤,”他笑一声,讥讽道,“这步棋,是走错了。”
在座官员闻言,尽皆哑然。人人皆知,闻仲达狡狯多疑,帮他是个吃力不讨好的选择。曹病已做下这个决定时,其实出乎众人预料。
他如今这般,叫众人心中打鼓:当初力排众议的是曹病已,现在不到两月,便后悔了?
蓝袍男子见状,起身宽慰众人:“这些年西北天灾人祸不断,岑州盗匪做大,剿匪军又尽为魏衍所掌,圣上才会冷落枢相。但只要诸位在,枢府就还是这个枢府,不必灰心,再想想办法。”
武安侯死后,北苍骑兵屡次扰边,百姓失去耕地,被迫南下,逐渐聚集为一股势力,在边境一带作乱。
道圣为此焦心不已,是魏衍指挥西北军老将徐泰等人挥师北伐,才将匪患限制在岑州境内。
自此,道圣开始偏信魏衍,几月前,更动了改换枢密使的念头。但曹病已在枢密院根基深厚,即便被停职,枢府官员也唯其马首是瞻。
“严洵,”俄顷,曹病已忽道,“挑几个信得过的医官,候在瑞云殿外,听我安排。”
众人一听,就知曹病已想到了办法,正面露喜色,严洵却道:“枢相,您这是……”
曹病已与魏衍同样历经三代帝王,始终势大,直到道圣朝,魏衍才有所起色。
有些不能为外人道的腌臜,道圣只假手曹病已一人,绝非外任十载的魏衍能插手。将西北拱手让人又如何?道圣的惩戒不过停职查办,再多的惩罚,也没有了。
“他魏衍既然让乐家兄妹做提线木偶,我便烧了这偶,断了这线——”曹病已神色阴狠,泼掉茶水,随意将杯盏倒扣在案上。
“叫他看看,谁才是大梁的三朝不倒。”
8. 真官
乐绮眠被送回城中第二日,得知使臣已将帛书带回宫中。她也得到进宫的诏令,梳洗过后,便准备离开寓所。
方推开门,一辆马车停在院外,驾车的是魏家仆从,见到乐绮眠,躬身问好。
“枢府那边近日有动作,二公子不便与小姐会面,但会派人在侯府外巡视,”仆从拱手说,“还请小姐等公子消息。”
武安侯府建在岑州,这座老宅是乐承邺入京述职时的居所,许多器物在乐绮眠下狱时被抄没,也没有请护院。但她昨夜归来,发现一应家什俱全,猜测是魏家的人来过。
乐绮眠道:“也请转达二公子,开春之前,我必提曹氏人头相见。”
仆从颔首,车内却传出一道笑声:“旁的女子只送情郎腰带墨宝,你提头相见,小心吓住了二公子,叫他以为你是女中屠夫,不敢来府上相见。”
他嗓音清越,带有些许嘲弄,乐绮眠听了,反应如常,反而是仆从,尴尬一笑:“乐小将军说的什么话?二公子怎会不敢见小姐?”
车内人却没有再说,因为乐绮眠上前推开车门,让风雪灌入了车中。
“车上待舒服了?”乐绮眠去掀车帘,“还不下车?”
一个窄袍男子坐在车内,因为长相俊逸,眉间的疲色反而像不受拘束的落拓。只是寒风一吹,袖口露出半截银色,是只做成二指形状、可以活动的铁护手。
“车上自然比牢内舒服,”乐斯年笑说,“不过,你穿这么件破衣裳,苍人也给你入营?”
魏家与曹病已不睦已久,这次乐绮眠拿下薛贤,魏家从中受益,投桃报李,将乐斯年也从御史台放出。
乐绮眠穿着昨日的衣裳,转了一圈:“苍人给不给不知道,但大人赏光给两个铜钱,我也好换件衣裳。”
“你哥我现在穷得响叮当,”乐斯年坐姿不羁,抛来几枚铜钱,“多的回府再找。”
乐绮眠接过铜钱,登上马车,又低头看:“这是新护手?”
白马河之战时,乐斯年为了拖住闻师僖,让乐绮眠带兵突围,手指落下残疾。后来受刺杀案牵连,被贬往流放地,到现在,已有四年未曾带兵。
“是太师府一早送来,”乐斯年活动那只护手,关节流畅,略无阻滞,“说是托军器监打造。”
乐绮眠看了一会儿,点头说:“薛贤的事已经传回宫中,曹病已一早被叫到瑞云殿,说是在暖阁待到辰时,始终未能见道圣一面。”
乐斯年已经听仆从交代了详情,笑道:“曹病已这次看准你与闻仲达有旧怨,你的死既能推动和谈,也能除去刺杀案遗留的祸患,现在两件事都砸在手中,他岂会善罢甘休?”
乐绮眠说:“你猜对了。枢密院那帮人接连上奏,圣上眼下召你我入宫,正是为询问此事。”
薛贤被俘是其次,投毒给了北苍追加犒师费的借口,查明实情,还是找一个替罪羊,道圣此刻想必焦头烂额。
乐斯年道:“你打算就这样进宫?”
“当然不,”乐绮眠唇边勾笑,似乎胸有成竹,“在北营受伤不是全无用处,你先进宫,我去见瑞昌。”
***
刚过辰时,瑞云殿缭绕着浓郁的降真香。
守城的士兵彻夜不眠,正到轮值的时间,殿内却青纱重叠,日光黯淡,俨然另一副光景。
“臣学浅才疏,今晨才完成此稿,”老道举起青词纸,恭敬上前,“斗胆请圣上一阅。”
一只干瘦的手挑开纱幔,接过青词。道圣的声音带着疲倦:“长庚冷有芒,文曲澹无气,乌轮不再中,黄沙瘗腥鬼......”
念到此处,道圣没了话音。
老道屏息静立,他为道圣写过无数青词,明白这是读到了动容之处,果不其然,道圣提高声音:“请帝命真官,临云启金匮!写得好,可千军易得,良将难求!试问谁能为朕驱除北虏,解奉京倒悬之危?”
昨夜薛贤之事传入城中,数十人上奏,理由无一不是薛贤受乐氏女所害,绝无戕害肃王、破坏和谈之意。
然而,这些劄子统统被拒之门外,殿前司也以斋醮之名,将枢密院众臣拦在殿外。
老道也看得出,道圣对曹病已失望至极,他在后方设坛建醮,为将士祈福消灾,未尝没有求良臣献策的意思。
“圣上,罪臣乐斯年、乐氏女已到殿前,”恰在此时,瑞昌进殿,“不过进殿前,乐氏女有一事禀报圣上,请圣上定夺。”
道圣道:“说。”
瑞昌犹豫片刻,才惴惴道:“乐氏女在北营负伤,恐御前失仪,请圣上开恩,容其戴帽面圣。”
大梁开国以来,只有皇族女子垂帘听政的份,从未听说臣僚在御前遮面,便是年迈的老臣,也没有覆面入殿的权力。
瑞昌以为道圣定会拒绝,孰料他道:“尚服局有帷帽,你去安排,叫曹病已也一同入殿。”
薛贤落难,道圣置之不理,谁都看得出,曹病已圣宠已衰。可当年得知郡王之死时,道圣雷霆之势,远胜今日。然而出乎预料,现在他不但允了乐绮眠的请求,还要这势同水火的三人,同殿而处!
不久,曹病已入殿,乐绮眠与乐斯年随后。
礼毕,道圣说:“都平身,乐卿,你可知朕为何召你三人一同入殿?”
乐斯年也正奇怪,斟酌道:“圣上之心,臣……”
“臣承蒙圣上信重,忝居宰辅之位,”曹病已骤然打断,躬身一拜,“然而御下失当,误信谗言,致使西北失陷,奉京临危——”
他摘下官帽,眼眶微红:“臣愧对君父,愧对百姓,今日,愿以死谢罪!”
说完,不等众人反应,迎着乐斯年惊讶的目光,举身撞向红柱!
“这是圣上修醮祈福的大殿,枢相在此触柱谢罪,”乐绮眠笑道,“恐怕不好吧?”
曹病已身体骤僵,乐绮眠不知何时,走到了红柱前方,他碰到柱面前一刻,她伸出一手,骤然拽住了他!
雪纱轻扬,帷帽下的乐绮眠转身,几名内侍便围住曹病已,将他与红烛隔开。
“臣愧对圣上,愧对百姓,”曹病已推开内侍,心知不好,“求圣上赐臣一死!”
冷风吹开纱幔一角,显出隐在云烟后的道圣。他头戴莲花冠,一身雪青道袍,修醮时殿内窗扇半开,寒意涌入,他却一无所觉,鬓角带汗。
“曹病已,”道圣轻声说,“跪下。”
可就是这个羸弱的道士皇帝,轻轻一句话,曹病已就跪倒道:“臣知罪,但有一事,愿臣在死前禀告圣上!”
乐斯年也开口:“圣上,罪臣乐斯年,也有一事禀报。”
两人同时发话,曹病已像早有预料,快声说:“乐氏女在两国谈判时蓄意滋事,引得肃王出手,臣虽罪无可赦,但不愿见和谈受阻,百姓蒙难,听闻政事堂奏请圣上擢乐庶人为守城官,还请圣上三思。”
道圣道:“竟有此事?”
他看向曹病已,话却是对乐绮眠说。乐绮眠并未反驳:“臣有罪,但罪在臣一人,与乐庶人无关。”
“你的确有罪,”道圣缓声说,“不过,罪不在此。”
众人都看了过来,道圣也继续道:“朕问你,昨日宴席,闻仲达欲杀你,肃王麾下将领替你解围,又请军医看伤,可有此事?”
当时帐中坐有数名使臣,道圣会知情不奇怪。但让众人诧异的是,肃王竟会替乐绮眠解围。
若说国相残忍暴戾,可据传他在得知闻师僖之死时,也涕泪皆下,发誓与乐氏不死不休。反观肃王,生母参与鬼鹫叛乱,死在天狩帝手中,老师蒙受鹰刑,下场惨烈,却从未听说他有不平之举,反而每一位至亲之死,都让他官途更进一步。
一个罪臣之女,为何能被肃王注意?
乐绮眠道:“圣上明鉴,传话之人恐怕有所误解。”
道圣说:“说下去。”
乐绮眠道:“不止昨日,三年前,臣出使燕陵,便认识了肃王。”
此言一出,众人侧目,乐斯年也朝她看来。
曹病已先反应过来,跪下道:“臣道她为何能平安回城,原来三年前就已通敌!事关重大,还请圣上彻查!”
他立刻遣人拿下乐绮眠,可内侍后退半步,将手摊开,掌中竟沾有鲜血。
乐绮眠戴着帏帽,刚才瞧不分明,可被内侍拉扯,帏帽掉落,就能看到她颈间带伤,血迹已渗到纱布之外。
道圣终于有了点兴趣,起身问:“是在北营受的伤?”
“回禀圣上,是北相所伤,”乐绮眠说,“至于为何认识肃王,在朝中不是秘密。三年前两国和谈,肃王负责迎候使团,我受命护卫郡王殿下,因此接触过对方。”
曹病已道:“郡王殿下遭你毒手,你还敢提他?只因国事相识,肃王岂会为一介罪臣解围?圣上,此女句句狡辩,此次回城,只怕筹措犒师费是假,为肃王传递军情是真!”
可他刚说完,乐斯年便忍俊不禁,弯唇笑起来:“枢相善于联想,让你在枢府领兵实在屈才,你该去枢密院断案。不过,既然说通敌,是否也拿出些证据?”
曹病己说:“她能活到现在,不就是最好的证据?我且问你,平白无故,肃王为何施以援手!”
乐绮眠忽然笑了:“自然因为枢相,帮了臣一把。”
这一笑不含讽刺,也没有促狭之意,但就是这种坦然,让曹病已心中升起异样,仿佛被拿住了要害,自己却浑然不察。
乐绮眠说:“薛贤说,会在宴席上毒杀肃王,可臣却从他赠与的氅衣中发现毒药。若非及时换走,此刻被扣在北营的,恐怕不是薛贤,而是他准备的替罪羊。”
曹病已暴怒:“你敢在圣上面前撒谎!殿前司,还不拿——”
道圣侧首:“拿下谁?”
不好。
这些年道圣常以温和的面孔示人,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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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玄的同时坐稳帝位,他的制衡之术,非庸常帝王能及。曹病已情急之下,越过他号令禁卫,泄露了平日的跋扈,犯了帝王的忌讳!
曹病己当即谢罪:“臣有罪,但下毒一事,臣也是昨日才听闻!”
从乐绮眠打断他“自尽”的举动起,曹病已的步调被打乱,几番对峙下来,不断被牵着鼻子走。但好在,薛贤之事他早有成算。
“奉京被围伊始,薛贤就对议和不满,臣不忍见君父为难,早早与他割席,”曹病已说着,流下泪来,“臣名誉受损无妨,破坏议和之人,还请圣上严惩不贷!”
他咬重了“破坏议和”四字,猩红的目光死死咬住乐绮眠!
乐绮眠道:“枢相甩包袱的本事不输当年,臣佩服。只是,罪责能赖掉,但人情,恐怕赖不掉。”
她向瑞昌,那一瞬间,瑞昌骨血冻结,双膝发软!
道圣将众人反应收入眼中,还有什么不明白?他说:“这件事朕已知晓,但瑞云殿不是断案的御史台,犒师之费尚无决断,这些小事交给台官去办。”
通敌之事,竟这样轻轻揭过?曹病已不可置信,乐绮眠却已道:“圣上有所不知,肃王之所以伸出援手,正与圣上的燃眉之急有关。”
道圣本来已坐回椅上,闻言转过身,看她的目光有了变化:“说下去。”
乐绮眠没开口。
道圣转看曹病已,说:“薛贤之事到此为止,时辰不早,曹病已,你退下。”
短短几息竟情势大变,曹病已愕然:“圣上,臣......”
曹病已追随圣驾多年,自诩对道圣的心中所想了如指掌,是以看清他眼中不耐,浑身一僵。
瑞昌走到他跟前,压低声道:“枢相,请吧。”
曹病已僵立原地,如泥塑木雕。他想不通,到底哪句话出了差错,还是道圣已嫌恶他至此,连解释的话也无心听取。
禁卫将曹病已带往殿外,他浑噩不言,只在经过乐绮眠时,想到什么,冷笑一声:“今日棋差一着,曹某甘拜下风,可你乐绮眠背着郡王这条命,绝无翻身之日。你等着瞧,今日的曹某,就是明日的你。”
说完,甩袖而去,留在殿内的众人不知发生何事,还是道圣记起乐绮眠的伤,先给二人赐座。
“谢圣上,”乐绮眠行礼后入座,“说枢相帮了臣一回,并非虚言。宴席时,肃王察觉调换毒药之事,认为臣与枢府离心,可加以利用,于是将臣放回城中,筹措犒师之费。”
道圣说:“肃王放你回城,北相不知情?”
乐绮眠道:“二人虽同领征南军,却貌合神离。筹措犒师费是天狩帝之令,肃王放我回城,是为先国相一步,完成军令。”
道圣说:“这的确是可下手之处。”
“筹措犒师费,免不了在城外往来,若能借筹措犒师费之机传递军情,联络勤王军,里应外合,”道圣终于抛出他留下两人的目的,“于你与乐卿,都是大功一件。”
曹病已以主和派的立场理解道圣,岂料他从乐绮眠身上,看到了撬动肃王、解性命之危的转机。
乐家兄妹都有统兵之能,又没有脱离掌控的风险,此举虽难解奉京之围,但让道圣逃出奉京、躲避战火足矣。
乐绮眠心领神会,笑笑说:“圣上能将此重任托付于臣,臣必竭尽全力,以报陛下。”
弃城的做法毕竟不光彩,道圣未曾告知旁人,乐绮眠却嗅觉敏锐,从只言片语里体察出圣心,又抛下肃王这个诱饵。
道圣看她进退有度,忽道:“朕看着你长大,当年你还不及龙椅高,现在也已亭亭玉立。你曾说郡王之死与你无关,朕信过。”
乐斯年皱起眉,想不到话题忽转,道圣竟敲打起乐绮眠。
乐绮眠垂首,似觉内疚,自责道:“臣年少无知,犯下大错,愧对圣上信重。”
当年事发,乐绮眠极力反驳杀害郡王一事,可御史台从尸身上发现带毒的金粉,郡王北上时,也曾递信奉京,将她心怀不轨一事告知道圣,向道圣求救。
御史台认为她与郡王夙无恩怨,没有破坏尸身的理由,但必须有人为残害皇室付出代价,最后迫于多方压力,没有采纳她的一面之词。
“事情已经过去,再追究无益。眼下若能解奉京之危,乐家便是大梁的功臣,”道圣微笑,如慈父般言辞和煦,“你二人三年未曾回京,怪朕忙于政事,不及接风,这顶帷帽是江南产的轻容纱,便聊作补偿。接下来公务繁重,伤势不要拖,朕让御医到你府中诊治。”
他抬手,让瑞昌仔细送二人离宫,仿佛将乐绮眠交给闻仲达的不是他,更没有替两人翻案的意思。
乐绮眠笑了笑,心知肚明。刺杀案是乐家摘不掉的把柄,它在一日,两人就受制一日,可她反应得体,拜道:“臣,叩谢圣上。”
随着下拜的动作,轻容纱拂过掌心,犹如手执白绫,在道圣颈间,缓缓收紧。
9. 鹰刑
接下圣旨后,乐绮眠隔日便去了三司,清点国库钱粮。
“你有所不知,圣上登基以来,醉心玄道之术,京官贪墨无度,西北匪祸横行,国库亏空,”乐斯年掰着指头数,随她往堂中走,“已经到了边远州县发不起官饷的地步。”
乐绮眠的伤没好,戴着那顶帷帽,好奇道:“贪墨是老生常谈,西北匪祸没听过,这三年的事?”
乐斯年也是和御史台的官吏打交道时听说,解释说:“匪患早些年就有,只不过这三年聚集起数万匪兵,已有席卷十二州之势。据说,起事的是个出身岑州的和尚,打着惩奸除恶的名义,鸠集百姓对抗官府,徐泰那支勤王军来得晚,正是被派去剿匪。”
原来如此。
谈话间,三司官员将二人引入正厅,为乐斯年拉开座椅,恭谨道:“这是整理过的账目,请大人过目。”
他不看乐绮眠,只同乐斯年交谈。乐绮眠不是头一回被忽视,自己拉开椅子坐下,翻阅起账目。
官员伸手阻拦:“这账目小姐恐怕看不明白,还是不要擅动为好。”
乐斯年捏着把折扇,点了点桌面,低声提醒:“大人的上峰莫非没与你说,与苍人交接的是舍妹,并非在下。”
官员讶然,看向乐绮眠。她并未注意两人间的官司,简单翻看账目,发现乐斯年说的不错,形势的确严峻。
“使臣也看过账簿,开春前无疑拿不出这笔钱,”官员见乐绮眠翻看账目的手不动,就知她也觉得棘手,“依我看,只能先拖住北苍,等天气转暖,他们自行退走。”
他听说圣上派使臣筹措犒师费,又看二人乘太师府马车而来,以为是政事堂来人,怎知两人都是生面孔,甚至还有名女子。希望顿时落空,只想尽快了事,将人送走。
乐绮眠道:“这就是全部?”
官员说:“不错。”
乐绮眠却将账簿丢到官员面前,笑吟吟道:“不可能,再去找。”
官员说:“小姐说的什么话?书吏整理了三日,司使也核对过,绝无错漏!”
乐绮眠手指点在纸面,向他认真解释:“有的账写在纸上,有的账写在人心,后者用眼睛看不着,用手摸不到,要你剖开这些人的肚肠,才能挖到。”
她笑颜面对官员,可说出的话饱含森然之意,官员心下一跳,脱口道:“这、这不可!”
他在三司为官数年,见过的腌臜不少,当然听出她话里有话,只是政事堂都不好擅动的利益,她如何敢触碰!
乐绮眠说:“我奉圣上之命筹措犒师费,如有阻拦,自负后果。这位大人,可听得清?”
官员合上账簿,就要将其抽走,一只覆盖银光的手却按在账上,乐绮眠的笑声从他耳后传来:“大人也奇怪,不畏惧北苍铁骑,却惧怕国之禄蠹,难道在大人眼中,一群蛀虫比征南军更可怕?”
乐绮眠不止查明账,还要动暗账,一旦查下去,牵动的远不止三司。战后北苍会退走,官员却不会离开三司,得罪账上之人,他没有好结果!
官员知道摊上了难对付的主,立刻改口:“我知晓了,大人稍等,司使就在衙中,我这就去请他老人家。”
说完,他拔腿就走,乐斯年拦在门前,护手抵在他肩头,轻轻巧巧将人推回:“大人恐怕走错了方向,司使应当在那头。”
官员汗如雨下:“你瞧我,上了年纪,路都辨不清!我这就去寻司使,二位稍......”
“大人以为,”乐绮眠说,“我二人为何找上你,而非直接去寻司使?”
官员一听,就知不好:“这是何意,司使被你们如何了!”
“皇令在上,违抗者下场如何,司使的结果便如何,”乐绮眠两手交叠在案上,脸上没有玩笑之色,“犒师费关乎北苍退兵与否,除此之外,都是小事。大人不如再想一想,账簿在何处。”
“你们不思御敌,却将钱粮送予敌将,”官员见事情没有转圜余地,态度一转,“到底谁是国之禄蠹,谁危国害——”
乐斯年按住他的肩,将人“请”回坐上,温和道:“需要我帮大人回忆,你是如何替枢府增报军饷,坐到了今日的位置?”
今日来三司,无论动不动暗账,乐家都已成枢密院眼中钉。不将事情做绝,一旦曹党反扑,来日被推上断头台的,便是兄妹二人。
官员见乐斯年态度随和,以为他比乐绮眠讲理,不想他按在肩头的手犹如铁钳,他没有丝毫反抗余地。
两人一站一坐,将官员逼得无路可退,他面色煞白,两手颤抖,半晌,终于道:“我说,带上殿门,我......”
一炷香后,乐绮眠与乐斯年在案前对坐,各自沉默。
乐斯年道:“你可有办法见薛贤一面?”
乐绮眠微笑:“有倒是有,只是......”
原来方才,官员交代,枢府的军饷大多用在西北战场,要查曹党的坏账,找上北面院最快。北面院当中,又数薛贤经手的账目最多。
但坏就坏在,他刚被乐绮眠送进闻仲达手中。
乐斯年道:“怎么?”
乐绮眠说:“假如你有一位好友,因某事得罪于你,现有一事请你相助,她要如何做,你才会原谅?”
乐斯年挑起眉,不解道:“因何事得罪于我?”
乐绮眠不敢说。
乐斯年想了想,认真分析:“若因损人利己之事得罪我,对方再恳求,我也不会应允,至于其他的......”
乐绮眠说:“至于其他的?”
乐斯年道:“先揍一拳再说。”
乐绮眠:“......”
以傅厌辞之能,将薛贤带出北营并非难事,但两人三年未见,上回又不欢而散,她没有把握,傅厌辞愿意帮这个忙。
她静思默想,忽然记起,还有一人,兴许能帮忙。
***
薛贤被士兵压在刑架前,冷汗直下。
“阳奉阴违,你和曹病已玩得好,”闻仲达目如鹰隼,阴冷森寒,“说一说,他还让你做什么,杀了国相,还是联通肃王?”
“某绝无谋害国相之意!”薛贤不断挣扎,“药原本下在肃王杯中,是乐氏女将酒水换给宦官,又把药放到了某外衣内侧!”
闻仲达本打算慢慢折磨乐绮眠,再将她射杀于两军阵前,震慑道圣。但当他解决勤王军,赶回营中,却发现傅厌辞用筹办犒师费作借口,放走了乐绮眠。
他勃然大怒,却碍于皇令,不得发作,便找上薛贤,质问当日之事。
薛贤颤声道:“枢密一心为国相,绝无此意!若非如此,又怎会带兵南退,让国相能一路攻至奉京?”
闻仲达怜悯地看向他:“这话莫叫我军中儿郎发笑,曹病已算什么东西?一帮老弱残兵,即便不退,征南军也能一月拿下西北。”
江氏将门衰微,武安侯死后,昔日兵强将勇的乐家军也一蹶不振。闻仲达说一月拿下西北并非虚言,曹病已带兵南逃时,十二州就是半月变天。
曹病已自知不敌征南军,又保命心切,早早投向闻仲达。薛贤本觉不妥,但枢府厌战之气弥漫,他若反对,便成了异类。不料,闻仲达今日当真过河拆桥,视承诺如无物!
薛贤面如死灰:“原来武安侯说得不错,虎狼之国,不足信......”
三年前北苍求和,武安侯及西北诸将认为这是国力空虚下的缓兵之计,一力反对议和。然而,这些声音被和谈的喜悦淹没,并未被采纳,反而引来质疑。
现在看,西北军的顾虑没错,那时起,天狩帝就有吞并大梁的野心。
“通知御卫,让肃王出席明日军会,也该谈一谈,”闻仲达松开薛贤,面沉似水,“谁才是如今的征南军主帅。”
奉京唾手可得,现在闻仲达在意的,不是乐绮眠,也不是曹病已。如果副帅便能忤逆他的决定,那他何必做这个主帅。
让给傅厌辞,岂非全了圣意?
***
天际微明,巡营的御卫刚结束一夜疲惫,大帐却从卯时起就灯火通明。
“国相带四千兵甲反击,应州勤王军已经退走,短时间内难成气候,”崔烈站了片刻,手脚冰凉,把手凑到火边,又继续说,“不过,国相猜错了一点,梁君并未出逃,闻师俭扑了空,昨夜才回营。”
入冬后,军中柴煤紧俏,可能是龙神卫时期留下的习惯,傅厌辞帐中不常烧炭,多余的柴煤皆发给了军官和兵卒。
等崔烈说完,傅厌辞戴好护臂,将烛交给亲兵,掀帘出了帐。
军会设在帅帐,傅厌辞到的时候已经坐满将领,皆面色沉凝。崔烈接过亲兵递来的手令,果然看到天狩帝的字迹。
北苍与大梁不同,冬季漫长,士兵畏暑,不擅春夏作战。为此,天狩帝催促闻仲达尽快攻克梁都,开春前领兵还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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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拿下奉京不难,”有将领说,“但梁人狡诈,筹措犒师费时互相推诿,到今日也未拿出钱粮。”
一人说:“这有何难?咱们营中还有几名使臣,割了他们项上人头,扔到城下!”
另一人说:“说得不错,但这几人官位低卑,只怕不足以震慑梁官。依我看,不如索要宗室子、宰相各一位。”
将领转头看向对方,面色一喜:“原来是萧将军,但宗室子易选,宰执却有数人,依您之见,该选哪一位?”
说话的人站在闻仲达左侧,头戴金冠,身穿绛袍,腰间配长短双剑,年轻俊雅,风度翩翩。
这是闻仲达的副官萧蟠,萧家上一任家主过世前,长子不成器,他处事伶俐,从数名子嗣中脱颖而出,成为萧家最年轻的掌事人。
萧蟠面露微笑:“太师魏衍是资历最长的宰执重臣,早年在岑州守过城,不是纸上谈兵的花架子,抓了他,有益无害。不过,此乃我一人之见,究竟如何,还须国相定夺。”
闻仲达未置可否,看向傅厌辞:“雪奴以为,该索要何人,给几日期限?”
傅厌辞并未开口,那名亲兵上前,将一物递给闻仲达:“国相,这是殿下给您的劄子。”
这一举出乎众人预料,傅厌辞姗姗来迟,众人以为他因放走乐绮眠一事暂避闻仲达锋芒,不想他已有计划。
傅厌辞长年在燕陵带兵,以闻仲达对他的了解,他不熟悉梁臣,也对魏衍知之甚少。将问题抛给傅厌辞,初衷便是让他难堪,可他翻开劄子,面色微凝。
这份劄子条分缕析,不单挑不出错,更在人事上比闻仲达多想一步。
“诸位在这里口若悬河,雪奴已写了劄子递交,”闻仲达沉沉笑起来,“但雪奴并未与梁臣打过交道,不知这些人最擅偷奸取巧,要他们二十日内筹齐犒师费,恐怕难办。”
傅厌辞说:“营中还有几名使臣?”
这话是对崔烈说,崔烈答:“属下记得是五名。”
那名将领道:“殿下这是何意?”
傅厌辞说:“每日清点银钱数目,核对入库,若有差额,杀使臣一名,二十日后,若未筹齐,宰执、宗室子及使臣,悉数斩杀。”
他话中杀意凛然,众将微怔,一时竟无人应答。
因为年纪轻,傅厌辞刚被指为副帅时,闻家将领其实颇有微词。但如今,他面对众将,反应从容,手段果决,这样的气度,没有人会怀疑他不能胜任此职。
萧蟠先反应过来,笑道:“这个办法不错,化整为零,但魏衍是文臣之首,杀他恐有梁人反抗,此事尚需斟酌。”
萧蟠发了话,旁人也随声附和。一时间,众将都看向闻仲达,只等他下决断。
“既然如此,便依雪奴所说,以人质换金银,不过,”闻仲达笑容不改,“从营中的乐氏女,梁君要她协同三司筹措金银,此女与我军有血海深仇,又杀害我闻仲达一子,若二十日拿不出这百万金银——”
只怕踏进营帐起,傅厌辞就算到了这一步。情势如此,他再阻挠,无法令众将信服。然而,傅厌辞屡屡违抗军令,闻仲达岂能叫他事事顺遂?
“诸位以为,该如何处置?”
乐绮眠在宴席上恣意妄为,早引得众将不满,当即有人道:“闻大将军赍志以殁,只杀她如何能报我军之仇?要我说,就该鹰刑处置!”
武安侯纵横一世,是不少北苍将领的噩梦,用鹰刑杀死乐绮眠,众将也能出一口恶气。
闻仲达怡颜悦色道:“雪奴以为如何?”
乌铎之死是傅厌辞讳莫如深的烙印,无论过去多年,他都背着弑师的污点。如今用鹰刑处死乐绮眠,无疑在暗指当年之事。众将窃窃私议,无数双眼睛注视傅厌辞,里面有怀疑、好奇,更多的,则虎视眈眈。
“哗——”
议论纷纷中,烛突然飞入营帐,落在傅厌辞护臂之上。
“依国相所言,不过,”傅厌辞冷静地说,“三年前,她刺杀西灵郡王,致使龙神卫被陛下惩处,若有这一日,请由烛来执刑。”
闻仲达恍然,失笑道:“原来如此。雪奴既有此心,便如你所愿,由烛来行刑。”
军会结束后,将领陆续离席。此时天色耿耿欲曙,驱散了寒雾,让营地沐浴在金光当中。
傅厌辞不与旁人同行,只身走在后方。但日光照不到的角落,他看向闻仲达,眼中阴翳丛生。
10. 公主
军会结束后,闻仲达确定人质数额,御卫负责联络使臣,将名单送交梁廷。解决完此事,崔烈回大帐向傅厌辞复命。
傅厌辞在案前翻看军报,烛立在鹰架之上,脚边堆着只鲜血淋漓的山禽。
崔烈习以为常,上前将山禽提走:“好在不是个大家伙。”
烛有个小毛病,同人表达亲近的方式是将猎物抛给对方,但血淋淋的尸首不仅污染地面,气味也令人难以接受。为此,大帐不仅换掉了氍毹,也将鹰架移到了门口。
有士兵在外禀报:“大人,有您的信。”
崔烈打算净手,头也没回地说:“直接给殿下。”
军中公文琐碎,不是所有都需要傅厌辞过目,通常由崔烈筛选后转交傅厌辞。但今日傅厌辞恰好在,士兵没说送信人,崔烈便以为是给肃王的公文。
士兵道:“但这是......”
话未说完,烛反应灵活,将信衔到案头,躁动地拍打双翼。
傅厌辞拿起信封,看到熟悉的字迹。
不知是否刻意调整,与记忆里有些出入,笔画相当工整,因此也显得拘束。能发现这一点,倒不是常看她的字,而是它的潦草与随性,的确让人印象深刻。
“是离营的梁女,”士兵说完剩下的话,“让属下转交指挥使的信。”
崔烈正擦手呢,闻言一愣。傅厌辞是都指挥使,但军中以尊位相称,没人管肃王叫指挥使。
准备拆信的傅厌辞,表情没有变化,却放下了裁刀,将信放回案头。
不好。
崔烈心中发毛,干笑两声:“兴许乐小姐不熟悉北苍官职,记混了也不好说,殿下先拆开看看?”
傅厌辞看了他一眼,没说话。将护臂重新束紧,系好襻带,离开了营帐。
崔烈心里咯噔一声。
完了。
***
得到道圣任命后,乐绮眠有了四处走动的机会,也可以出城与北苍官员沟通。
乐绮眠到的时候,崔烈已经等在亭中。
“崔指挥使,”乐绮眠收起油纸伞,笑着见礼,“先坐。”
此处名为东风亭,靠近玉河渡口,官吏客商、文人士子常在此送别亲友,只是隆冬杨柳枯败,河水冻结,有几分萧条。
崔烈听到“指挥使”三字,苦笑起来:“不必客气,不过,乐小姐下回找在下,无需写信,让士兵带话即可。”
他可不敢再闹一回乌龙。
乐绮眠不知他心中所想,笑一笑应下,又说:“拜托崔指挥使带的人,可在车中?”
谈到正事,崔烈稍严肃:“乐小姐要在这里见?”
乐绮眠选择上车。
车内光线幽昧,腥膻味刺鼻,一个形容狼狈的人靠在角落,正是薛贤。
“......果然是你,”薛贤声音嘶哑,“你还敢见我?”
乐绮眠轻轻笑了:“为何不敢?”
她的相貌和当日没有区别,可举手投足、顾盼之间,都大有变化。若说那时,她像蒲柳脆弱易折,眼下却像生长在深潭之上的睡莲,美则美矣,靠近却有坠落的危险。
薛贤道:“某自知厄运难逃,可你以为搭上肃王便能高枕无忧,那便错了。可笑你还不知,你生死已被肃王当成赌注,许给了闻仲达!”
他被折磨数日,收不到曹病已任何消息,已发觉自己被抛弃。
“你在北面房任副承旨,掌西北边事,曹病已任监军时与你关系密切,”乐绮眠没理会他的责骂,将一枚铜印放在他面前,“薛大人不愿与我谈犒师费,也无妨,那就谈一桩旧事。”
薛贤轻嘲:“这次这前,我从未见过你,何来旧事?”
乐绮眠气定神闲:“大人如此笃定,看来不知道三年前,我与兄长被朝廷押往流放地时,发生的意外。”
这也算件骇人听闻的大案,当时押送队遭遇一支兵马袭击,禁军死伤过半,剩下的军官也受了重伤。
幸而她和乐斯年反应迅速,躲过一劫。道圣大怒之下下令彻查,却只抓到几名山匪。因为二人顺利抵达流放地,又或有人做了手脚,此案最后不了了之。
直到两年前,她和乐斯年还不时遭遇杀手,半年后情况才有所好转。
“不过可惜的是,打斗时,对方很不小心,”乐绮眠道,“让我兄长扯下了一枚官印。”
薛贤冷冷一笑:“乐小姐见激怒无用,就转而诬告?”
乐绮眠说:“其实,这也算小事。真正让我困惑的,是武安侯死后,枢相本该就此收手,却煞费苦心赶尽杀绝,这实在不同寻常,也不合情理。”
杀武安侯是向北苍乞和,这好理解,但他死后,乐氏没有东山再起的可能,流放地距奉京千里,光是安排杀手袭击禁军,就足够耗费心思,何况事后清理、隐瞒道圣?
薛贤的手悄然紧握,忽然说:“因为你与乐斯年该死,不但该死,更该死在三年前!”
“刚才我反复追问,你隐忍不发,现在提起枢相,却破口大骂,”乐绮眠单手支颐,指尖轻点左眼,饶有趣味道,“大人知我箭术尚可,皆因有双不错的眼睛,不止能看清靶心,也能看到人心所想。比如现在,薛大人说我该死,可你眼中没有仇恨,只有慌张。”
薛贤脊背一僵。
乐绮眠低头把玩铜印:“听说大人的妻女皆在京中,若你死在北营,二人应当无碍,但将铜印交给台官,二人性命难保。我不喜强人所念,既然大人不愿说,我......”
薛贤举起锁链,扑向乐绮眠!
乐绮眠轻松避开,又调转方向,曼步下车。
薛贤终于慌了:“你放过她二人!”
乐绮眠笑道:“我放过她二人,谁来放过乐家?”
薛贤说:“我说,我说!是枢相让我杀了你二人,再从武安侯的遗物里找一本账簿!”
乐绮眠停下脚步,侧首看薛贤。
薛贤道:“可我不知它有何用,也未能找到!枢相得知账簿不在你二人手中,不但翻检武安侯的遗物,甚至派人去岑州搜查,严禁任何人向圣上提起此事。
“我料想不是贪墨那样简单,因为枢相所贪圣上一清二楚,不是一本账簿能左右。我以为那是勾通北相的证据,但上月酒后听人说起,原来先帝在世时,枢相就在寻找此物!”
乐绮眠听到“遗物”二字,模糊的记忆翻涌而来。
其实武安侯下狱后,与乐绮眠见过一面。
当时乐家被抄,只有岑州一处私库幸存。可能预感到即将到来的死亡,乐承邺将钥匙交给她,郑重叮嘱:保管好私库里的物品,若有机会出狱,这些足够兄妹度过余生。
如果账簿存在,那么,很可能存放在私库。
乐绮眠说:“这条消息尚有些用。不过,我今日不单为此事来。”
薛贤自认知无不言,惶恐道:“还有何事?”
乐绮眠说:“犒师费一事尚无着落,也要请大人相助。曹党之中,谁贪了,贪了多少,一一写下。”
今日之前,若有人用抄家的方式筹措犒师费,薛贤必认为此事耸人听闻,非狠辣之辈不能为也。可领教过乐绮眠的手段,不得不承认,这的确是她能想到的办法。
“你保我妻女一命,”薛贤长叹一声,伸手讨要纸笔,“我再告诉你一事。”
乐绮眠立刻奉上备好的纸笔,好心情道:“好说。”
薛贤道:“你可记得宁安十三年的‘镜鸾之变’?”
乐绮眠正往案上放镇纸,闻言,动作稍有停顿。
薛贤说:“枢相当年转投海琅王,协助他击败宁安帝,得以进入枢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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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这些年来,他虽然平步青云,但有一桩事,一直困扰枢相。”
海琅王正是他提过的先帝,但其实在他之前,还有一位宁安帝。
这位宁安帝之所以鲜有人提,盖因海琅王是他叔辈之子,靠抢夺他的帝位登基,于礼法不合,于是诛杀史官,以各种理由,处死了几名皇嗣。
“皇嗣本该无一幸存,但偏偏有一位公主,母亲是淳懿皇后,舅舅是与武安侯齐名的明光将军江吾朗,又与乐家交好。多方求情之下,保住一命,关押在岑州妙应寺。”
薛贤沉浸在记忆中,没有注意到,乐绮眠从他提到这名公主起,目光就变得异常认真。
乐绮眠道:“薛大人提到的公主,与账簿有关?”
薛贤说:“七年前,妙应寺起了一场大火,枢相奉命赶到时,只找到公主的尸骨。事情本该到此为止,可不知为何,枢相一直不信公主已死,直到先帝离世,也在命人找寻。搜寻公主与调查账簿的是同一批人,做这种安排,说明枢相认为,她手中有账簿的线索。”
乐绮眠道:“假如公主在世,枢相打算怎么做?”
薛说道:“还能如何?宁安帝留下的余孽,自然是抓了领功。”
乐绮眠笑了:“看来她还是死了得好。不过,薛大人说这么多,这名公主究竟是何身份?”
薛贤说:“其实也是桩惨事,公主被关进妙应寺时,因为宁安帝的缘故,不过豆蔻年华,就被褫夺封号,贬为庶人。她还在世时,有人唤她妙真,有人称她观音女,但先帝为彰显仁君之风,以她的名字为那场战役命名——
“她就叫镜鸾公主。”
当年,海琅王动用酷烈手段镇压宁安帝一派,朝廷每天都在死人,郊外的万人坑堆满尸骨,以至泥土泥泞,脚踩上去就有血水溢出。
但也有不少人,抓住机遇倒向海琅王,从此平步青云,势不可挡。比如曹病已,比如薛贤。
镜鸾公主这个封号,则随着大火,消失在那场腥风血雨中,不再为人所知。
乐绮眠像个听故事的没事人,打趣道:“这位公主封号不错,听起来是个美人,想必也很聪慧,只可惜福浅命薄。”
薛贤却想到另一事:“莫说他人命薄,你二十日后也有危险。”
乐绮眠好奇:“哦?”
薛贤道:“你还不知,肃王与闻仲达约定,若朝廷不能在开春前筹齐犒师费,就以鹰刑杀你泄愤!”
的确是傅厌辞能干出的事。
薛贤发现她没有特别的表情,仿佛全在意料之中,乐绮眠......不惧?
薛贤突然有些不安:“话尽于此,你保下我妻女,营中之事一笔勾销,将铜印给我。”
乐绮眠看了他一会儿,说:“我何时说过保你妻女?”
预感成真,薛贤惊怒:“你!”
乐绮眠微微一笑,将乐斯年的铜印收回佩囊中。她与台官不相熟,也不打算放过薛贤,从一开始,这就是桩虚假的承诺。
辞别崔烈,回城路上,乐绮眠看到青穹之上有黑影飞过,但仔细看去,又消失无踪。
不远处的寒林,一辆马车的车帘被挑开,露出当中的黑色衣袍。
“他方才说的那本账簿,恐怕才是曹病已谋害武安侯的缘由,”崔烈将提灯挂在车头,若有所思,“不过,那名公主有些蹊跷,曹病已为何坚信她尚在人世?即便活着,一个弱女子,能去何处?”
崔烈留了心眼,乐绮眠看似与薛贤单独交谈,实则周边布满耳目。这也是傅厌辞的安排,为的是掌控她的动向,不想能听到这则奇闻。
傅厌辞并未应答,烛盘旋一圈,落在他小臂之间。
提灯在夜风中晃动,晕开融融冶冶的月光,昏暗中的琥珀眸依然清晰,倒映出乐绮眠逸散在夜色里、模糊不清的轮廓。
11. 屏风
刚下过一场暴雪,天际昏沉。
辰时起,枢密院门口就站满官兵,被扣押的官员喧嚷一片,眼见即将动手。
“枢密院为朝廷鞠躬尽瘁,凭他薛贤一张废纸,你皇城司就敢来枢密院抓人?!”
“枢相才告病在家,就有人动歪心思,叫薛贤与我等当面对质,否则一个人也别想带走!”
“大人说的是,我瞧有的人能力平平,挑拨离间却有一手!”
官员们七言八语,绝口不提贪贿一事,将获罪的因由往党派之争上拉扯,话里话外暗指魏衍针对曹病已。
皇城司是道圣的贴身禁卫,伺察禁军军情,也监控官情民事,因为直接听命于道圣,权柄极重。
军官嗤笑:“谁动歪心思?睁大你们的狗眼,这是圣上下的令!”
圣上要诛枢相。
官员们变色,严洵不疾不徐:“太师嫉恨枢相已久,枢密院早晚有这一日。诸位,气怒无用,收拾妥当,动身吧!”
众人被他说得悲怨交加,场面更不可收拾。
皇城司忙于镇压,没注意到严洵对书吏使了个眼色,那名书吏迅速从角门逃走。
曹病已得到消息时已过正午。
“枢相,乐家兄妹分明是借筹措之事报昔日之仇,”书吏扑跪在地,“严主事也被关进了狱中,现在只有您能救他!”
屋内摆放数箱金银,曹病已坐在正中,闭眼不答。
瑞云殿对峙后,瑞昌不再登门,因为薛贤之事,闻仲达也来信警告。
一朝引狼入室,难有回旋余地,可若就此认命,他绝不甘心。
“自立肃王为诸天御卫之首,天狩帝诛杀依附闻、萧二家的文臣武将无数,”曹病已慢慢睁开眼,“这次南征,天狩帝将肃王任命为副帅,只怕除了历练肃王,更是为遏制闻、萧二家。”
书吏不解他为何提起此事:“请枢相解惑。”
曹病已道:“抛开十五万征南军不谈,单是闻氏封地泽州,就有五万兵马。一个帝王,岂会容心腹大患在侧?”
书吏困惑:“北相的确势大,但您不是与他......”
书吏不熟悉北相,但曹病已知道,以闻仲达的暴戾,没有立刻处死薛贤,说明早猜到薛贤并非下毒之人。
他是故意给曹病已难堪。
曹病已冷声说:“闻氏今日虽强盛,可国无二虎,闻氏必不久长。他背约在先,也休怪我曹病已,另寻后路。”
那日道圣留乐绮眠单独谈话,他虽不知详情,却能猜到与犒师费有关。
让他的看不透是,国库亏空多年,利用乐绮眠与肃王浅薄的联系,也无法解决犒师费的问题。
道圣这么做,必然有其他用意。
“这里可抵犒师费之十一,你跟随拆毁战壕的禁军出城,将这些交到肃王手中,”曹病已想到什么,眼神阴鸷,“再告诉他......”
肃王接受他的诚意,是最好的结果。回绝也无妨,让他知道乐绮眠与道圣的谈话,剩下的,交由他去揣测。
***
北营距城门约莫四里,书吏买通了当值的禁军,在天亮前赶到大帐。
“这是枢相的心意,”书吏把背压得极低,谦卑到骨子里,“还望肃王殿下笑纳。”
崔烈看到金银,知其来意,引人入内。
书吏头一回来征南军营中,肃王的营帐空旷,因为打扫得干净,显出几分冷清。除了武器架上的黑漆弓、鞬橐与佩刀,几乎没有任何反映主人喜好的东西。
傅厌辞在用生肉喂烛,听到脚步声,既未请人入座,也没有奉茶的意思。
书吏见礼:“贸然打扰殿下,实是枢相有心为殿下了结一桩祸事。”
烛蹭一蹭傅厌辞的手套,看向跪在桌案前的书吏。只一眼,书吏冷汗直下。
——不怪他胆怯,实在是除却弑师,肃王少年时就有狠绝之名。
传闻鬼鹫人崇信日月教,教首即为部族之首。肃王的生母是仅次于教首的黑衣女使,可惜兵败被俘,和肃王一起关押在辟寒台。
期间,因为女使的身份敏感,肃王不但被剥夺了受教的权力,也不得参与政事。直到次年,女使的尸首被发现在辟寒台的鹰舍,肃王的命运才发生转变,有了参政的机会。
至于女使,究竟因何死在鹰舍,则成了宫廷争杀中,一个心照不宣的谜。
“......殿下有所不知,前些日子圣上召乐氏女在瑞云殿谈话,提到了殿下,随后屏退枢相与亲从官,与她详谈。
“枢相打听得知,圣上动了出城的念头,在寻人协助。”
乐绮眠能扳回一局,与曹病已轻敌疏忽不无关系。一旦看清形势,要出猜道圣的意图,不难。但要取信于肃王,必须将推论包装得确凿无疑。
傅厌辞站在鹰架前,听到这个消息,也只是扔下一块肉。
书吏忙道:“贵国欲请圣上出城献降,圣上若私自离城,于两国大事无益。国相尚不知此事,枢相让属下第一时间告知殿下。”
傅厌辞说:“崔烈,将乐氏女带到营中。”
肃王应了。
书吏眼神亮起来:“多谢殿下。”
御卫将书吏引到角落,崔烈说:“殿下要审问乐氏女,她有隐瞒之处,还劳你一一指出。”
书吏悬着的心落回肚中。
——枢相只是猜测,肃王想验证,也不奇怪。不过,只要肃王站在枢密院这边,何愁乐绮眠不就范?
***
曹党被抄的消息传回府中时,乐绮眠正和乐斯年前往城防司。
士兵道:“查抄了二十余人,还有百余人数额小,便命他们主动上交,这是筹算过的总数,请大人过目。”
乐斯年看过,递给乐绮眠。
乐绮眠问:“曹府那边有何动向?”
士兵说:“从瑞云殿面圣起,枢相就卧病在家,这次查抄,也未出现在枢密院。”
放士兵离去,马车行过一段,乐斯年说:“趾爪被剪去,曹病已却八风不动,实在不像他的作风。”
乐绮眠摸出他给的铜钱,立在掌心玩:“上回我见薛贤,他与我说了一桩事。”
她略过镜鸾公主一节,将账簿之事交代一遍。
“账簿?”乐斯年听完,狐疑道,“如果你说是的先帝给侯爷那本账簿,我有些印象。”
原来真有本账簿。
乐绮眠看过来,意外此事与先帝有关,收起铜钱:“海琅王的账簿?”
说起来,海琅王斗败宁安帝前,被封到西北镇守边关,乐承邺最早是他麾下将领,和他有些账目往来,也算寻常。
乐斯年道:“我当时好奇,窥看过一眼。这本账簿记录了先帝给文臣武将的赏赐,本没什么,我也不该记这么久,是侯爷发现我私自翻动过账簿,反应有些不寻常。”
乐绮眠顺着说:“揍了你?”
乐斯年拿茶筅敲她脑袋:“......只是教训了两句!”
当时他还是半大少年,跟随乐承邺在营中历练,偶尔会翻看军中公文,看到账簿是个意外。
他平日极少闯祸,即使偶有差错,乐承邺也会耐心指正,很少疾言厉色。
之所以让他印象深刻,就是乐承邺不但训斥了他,又安排下繁重的武课,令他不得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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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帅帐。
——原来如此。
乐绮眠摸摸被敲的地方,心想如果是这本账簿,曹病已的目的与海琅王有关?
这时,铜钱轻轻震动,一道黑影落在车前。
“嘭!”
烛缓缓收起两翼,将一封信扔在乐绮眠跟前。
***
阴云天,道路泥泞,乐绮眠从城防司借了马,赶到北营时,乌发还有些湿润。
“乐小姐来得好快,”崔烈等在帐外,笑容随和,“殿下还在帐内沐浴更衣,劳烦你在外稍等。”
乐绮眠收到烛送来的信封,打开发现空无一物,猜测傅厌辞有事协商。
不过,行经辕门时,她看到雪地有几道极深的车辙,心中忽有预感,脚步慢下来。
乐绮眠问:“枢密院有人来过?”
崔烈不想乐绮眠如此敏锐,才要掩饰,帐中铃铎突然“叮铃”、“叮铃”几声轻响。
“应是让侍从倒水,”崔烈说,“我去看......乐小姐!”
乐绮眠用手中的银白色马鞭挑开帐帘,提步入内。
大帐中央设了乌沉沉的山水屏风,将日光遮挡在外。乐绮眠呵出白雾,听到水声“哗啦”,屏风后浮现模糊的轮廓。
还真在沐浴。
“打搅殿下,”乐绮眠心道不早不晚,偏偏这时沐浴,看来故意是晾她,“我先告退?”
烛立在出帐的方向,挡住她的去路。
“滴答——”
水珠滑落在地,脚步声由远而近。乐绮眠抬头,霎时如堕烟海,水雾带着湿凉的气息,扑向她的脸颊。
傅厌辞说:“去案边等。”
他大约刚披上外袍,衣襟松散,不单没戴护臂,发冠也不知去向。漆黑的长发垂在背后,露出清晰的肩臂线条,整个人如同水光湿滑的黑豹,慵懒而危险。
你倒是不见外。
乐绮眠戴好帷帽,走回案边。
傅厌辞再出来时,变回往日装扮。两人隔着茶案,相对无言。
乐绮眠忍了会儿,决定先打破尴尬:“殿下既然收了曹病已的礼,想必叫我来,不单为说犒师费?”
无人不知武安侯府与曹病已视仇深似海,收下曹病已的赠礼,无疑是对乐家的蔑视。
还在筹备犒师费,背后忽然来一道冷箭,常人怕已对傅厌辞生出怨怼,更何况鹰刑之誓在前。
乐绮眠能心平气和与他谈话,心智的确不同寻常。
傅厌辞说:“五日前,你在瑞云殿,见了梁君一面。”
他还穿那件袍子,但领口紧束,窄袖收进护臂,和刚才的形象大相径庭。
“是有这么回事,”乐绮眠闲闲地说,“圣上得知我免于一死,想知道殿下为何愿意保我。”
傅厌辞神情淡淡:“还有?”
乐绮眠说:“此外,圣上忌惮国相,得知你我三年前相识,想在筹措犒师费得到一些便利。”
她功夫有衰退,但随机应变的能力不减,不论为了活下去,还是对付曹病已,此刻都不能说出道圣的计划。
“但我听到的,却与你说的,”傅厌辞刮着茶沫,“有许多出入。”
水滴自发间滚落,犹如划过乐绮眠指尖的薄刃。乐绮眠骤然警觉,傅厌辞却比她更快,两指压向她颈侧。
扑通、扑通——
强劲的心跳昭示着乐绮眠此刻的心境,命脉被拿捏的感觉并不好受,不只是心跳,连同呼吸,都在这方寸之中,为对方所有。
“枢密使很了解梁君,他认为,你与他在殿中,”傅厌辞感受着指下跳动,语调平缓,“谈的是如何出逃。”
12. 共犯
帐中岑静,一时只余两人的呼吸声。乐绮眠的侧脸浸在昏芒中,像佛殿内拈花微笑的神像,眼中虽含情,实则心绪莫测。
良久,乐绮眠说:“如果他了解道圣,不会在对质时被赶出殿外。殿下洞察人心,也会相信谗言?”
“凡人皆会犯错,”傅厌辞道,“但比起变本加厉地掩饰,坦白尚有回旋余地。”
他的话充满诱惑力,仿佛愿意给乐绮眠一个机会,让她坦白在瑞云殿的谈话。但乐绮眠知道,没人能凭借昔日微薄的联系,打动一个敌国将领,让他放弃对道圣的围杀。
“有一件事,你应该很清楚,”傅厌辞抬起眼眸,目光滑过乐绮眠的咽喉,“你父亲下狱时,没有梁君的默许,枢密院动不了他。”
他说得不错,御史台处死武安侯经过了两道审核,一是政事堂,二是道圣。如果道圣没点头,政事堂不可能批复御史台的奏章。
“可有一件事,”乐绮眠轻声说,“殿下也应该很清楚。”
因为傅厌辞的触碰,帷帽掀开一角。但即使两人离得这样近,也看不清彼此的眼睛。
“一旦道圣遇险,得益者不是我,也不是乐氏,而是国相、贵国国君,以及坐在案前的肃王殿下。”
傅厌辞道:“你是这么想?”
乐绮眠隔着薄薄的手套,将他的手向外推:“其实殿下想处置我,不必找寻借口,快刀斩乱麻,不是殿下一向所长?”
说完,她慢慢笑开。和刚才不同,这笑里有一点倦懒,一点无谓,仿佛死在傅厌辞手中,也不算什么。
傅厌辞立刻听出,她在讽刺鹰刑之誓。
“的确要处置,”他的视线沿着乐绮眠指尖描摹到腕骨,感受到她逐渐放缓的心跳,“但尚未轮到你。”
话音方落,远处衣架倏忽翻倒,发出一声闷响。
“肃、肃王殿下饶命!”
听到动静,御卫大步入内,书吏从衣架后被拖出,跪倒在地。
乐绮眠看向傅厌辞,目光微变。谈话时没有人进帐,所以此人,一开始就在帐中!
“殿下,是枢相唆使我如此说,”书吏求饶,“圣上的计划,我一概不知!”
肃王安排他旁听谈话,指出作伪之处,他心怀侥幸,认为事实必如曹病已所料。谁知乐绮眠对答如流,还打算以死自证,让他怀疑枢相判断有误,自己给了假情报!
诱骗肃王除掉乐绮眠一事暴露,他的下场不言而喻。因此听到那句“尚未轮到你”,书吏顿时如坠冰窟。
御卫道:“诬告两国使臣,使犒师费不能如期付讫,如何处置?”
书吏说:“队长冤枉!我绝无此意!”
御卫道:“冤不冤枉殿下自有分晓,你只需老实回答,曹病已将这个推测,告知了几人?”
书吏只想出卖情报保命:“枢相知是推论,没有广而告之,料想只有我一人!”
语落,御卫不再发问,看向官员的眼神也从凶厉,转为幽深。
书吏错愕,心想枢相虽然猜测有误,但尚未造成损失,为何这样看他?然而,再次回顾方才对话,书吏顿时如遭雷击。
乐绮眠是没有承认出逃的计划,可从头到尾,也没有否认!
书吏幡然醒悟:“你竟伙同乐——”
话未说完,书吏被拖往帐外。起初还能听到咒骂,但很快,雪地重归死寂。
目睹这一切,乐绮眠再看傅厌辞时,神情有所变化。
原来刚才的审问不仅针对她,更是对书吏那番话的检验。如果中途露怯或在压力下坦白,被拖出去的,也许不止一人。
“殿下信不过他,应当也信不过我,”乐绮眠的语气变得耐人寻味,“现在又是什么意思?”
这样重要的消息,不可能因为一面之词妄下结论。傅厌辞不由分说除去书吏,倒像为了掩盖实情,故意为之。
大帐岑寂,傅厌辞指节轻敲,像有节奏的鼓点。
乐绮眠听到这声音,看向傅厌辞,某个模糊的想法划过脑海,立刻抬头,注意到角落的宦官与侍从。
隔墙有耳。
乐绮眠忽然兴起一般,认认真真将他端详一遍。
“殿下三番四次与国相作对,似乎只图一时之快,”她咬字含糊,低柔、缓慢地抵过齿间,“可拿不下奉京,抓不住道圣,受罚的,可不止国相。”
如果傅厌辞还记得他的身份,就不会在远征时与主帅内讧,甚至隐瞒道圣出逃的消息。常人可能认为是出于对她的保护,但乐绮眠知道,压根不是这么回事。
如果说傅厌辞有什么吸引她的地方,过去可能是肃王的身份。而现在,她一只手就能碰到傅厌辞,陌生感却汹涌而至。
让她发觉,自己似乎从未了解过他。
***
夜深人静,曹府的灯一直亮到子时。
“枢相,不好,”报信人脸色惨白,跌跌撞撞闯入大门,“书、书吏让肃王的人给杀了!”
曹病已放下茶盏,拧起了眉。
他天亮就在等消息,见书吏迟迟不回,猜到出了意外。他以为是闻仲达所为,派人前去打探,却说国相不在营中。
居然是折在肃王手里。
报信人说:“肃王让乐氏女与书吏对质,验明计划真伪,书吏扛不住压力,让肃王以传递假消息的由头杀了,金银也被扣在营中!”
为何杀书吏?
如果这桩事是闻仲达做下,曹病已还信三分。但肃王不是弑杀之人,甚至因为师从乌铎,习兵法、善文墨,被二姓子弟谑称为“儒将”。
肃王明显想隐瞒这个消息,或者根本不信道圣会出逃。
曹病已提笔写下消息,让报信人取走:“将这封信交到国相手中,现在去。”
他看不透肃王的用意,但闻仲达了解肃王,一定能猜到他的目的。若是为抢占军功,那再好不过。
报信人离去,曹病已又叫来内知,让对方备车,天亮前往世子府。
西灵郡王在世时最得道圣疼爱,每年忌日,道圣都会前往王府祭拜。
世子李麟与郡王交好,再过几日就是郡王的忌日,此时重提郡王之死,即使不能让道圣撤乐氏兄妹的职,给筹措增加阻碍,消耗乐绮眠的时间,却不算难事。
***
枢密院官员陆续下狱后,乐绮眠清点抄检的银两,果然,离足额相去甚远。
这也在意料中,置办家产、宴饮享乐,曹党花出去的银子难以追缴,大头又在曹病已囊中。离约定期限还有十日,乐绮眠打算进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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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趟,另寻办法。
“如果这个法子不行,我再去太师府,”乐斯年撑伞挡雪,“不论为犒师费还是拿药,你斗倒了薛贤,魏衍没理由拒绝。”
从道圣安排二人回京起,他们就是太师府用来对付曹病已的明棋。但这些天魏衍迟迟不现身,乐斯年也有了疑虑。
“恰恰相反,”乐绮眠摇头,“你我不能主动联系魏衍,要他亲自上门。”
两人是贵人赌桌上的筹码,随时可以被替换。就像乐绮眠在道圣与傅厌辞之间周旋,魏衍也在考量他们的价值。
与其向对方求助,不如放手一搏,证明两人的能力。
乐绮眠进入瑞云殿,道圣身旁站了名衣着华贵的小少年,眉眼与道圣有些相似,但更为清秀生动,却是太子李恕。
“先下去温书,”道圣拂动麈尾,让内宦取走他的功课,“朕改日再考校。”
李恕乖巧点头,自己拿起功课,临走前望了乐绮眠一眼,似有好奇。
道圣笑了笑:“恕儿八岁才进宫,你二人见面次数不多,恐怕还认不得你。”
乐绮眠自嘲:“臣在西北军营长大,少时灰头土脸,太子殿下即便见过,想必也认不出臣。”
道圣多年无嗣,李恕幼时从应州被接往奉京,因为勤勉纯孝,从一众宗室子中被遴选为太子。
道圣不会无故让两人相见,这是告诉她,乐家过去疏于与皇室交往,以至与太子相见不相识。
言下之意,无非武安侯自恃清傲,不媚皇权。否则怎会犯下刺杀大罪,走入穷途末路?
“此事办得好,”不过,当看到枢密院的账目,道圣的笑容转为真切,“可有想要的赏赐?”
乐绮眠道:“臣还有一事禀报圣上,其实就在昨日,城防司联系到岑州勤王军,加上禁军、应州兵马,出城的人手已安排妥当。”
九日后是大梁向北苍纳降的日子,也是拟定的出逃日期。道圣打算随禁军北上,但征南军兵多将广,需要一支兵马做诱饵,拖住征南军。故而,留下来的人责任大、担子重,又面临生死危局。能承担这个责任之人,才是道圣需要的“真官”。
乐绮眠说:“届时,臣会协助几位将军拖住征南军,由乐将军送圣上离开。”
她言语间掷地有声,没有丝毫犹豫,似乎早已做好牺牲的打算。
道圣心念微顿,连日来的阴霾一扫而空,眼中浮现动容:“好,好,乐家居功甚伟,待禁军在应州安置妥当,朕立刻安排御史中丞,重查郡王一案。”
乐绮眠推辞道:“臣与兄长是为将功折罪,不敢称功,只有一件事,还望圣上应允。”
道圣欣悦道:“何事?”
“臣虽查抄金银万两有余,但离足额尚有距离,”乐绮眠垂首,不紧不慢地说,“臣斗胆请皇室捐输五十万白银,以解燃眉之急。”
“原来是此事,”道圣笑说,“也不难办,由朕起个头,先予十万银。”
乐绮眠也笑:“臣谢过圣上。”
铺陈许久,就是为这句话。谢过恩,她又与道圣谈了出城的细节,这才退出瑞云殿。
但走至阶下,一人忽在前方道:“敢偷都押班的腰牌,你当真不怕咱家将此事告到圣上面前!你猜圣上知情,会如何看你?”
13. 太子
乐绮眠“咦”一声,转身说:“瞧我这记性,公公的腰牌原来在这儿,实在抱歉,这就还给公公。”
站在殿外的不是瑞昌,又是谁?
瑞昌道:“莫以为圣上允了捐输一事你便一劳永逸,你动了皇室的金银,整你的法子多的是!”
要皇室大出血,只有乐绮眠能想出这个鬼主意。曹病已衰颓,她才能抄检曹党,但动皇室的利益,她是自寻死路。
“瑞昌,”一道清润的少年音忽然响起,“不得对乐小姐无礼。”
瑞昌一僵,看清来人,当即躬身行礼:“殿下冤枉,她盗走了咱家的腰牌,咱家是让她物归原主!”
李恕刚入宫时,是瑞昌负责照看。等被立为太子,瑞昌也随之迁为都押班。主仆二人素来亲厚,说话也无甚拘束。
李恕道:“乐小姐当真拿了他的腰牌?”
乐绮眠无辜眨眼:“回殿下,公公兴许记错了,我并未见过什么腰牌。”
瑞昌勃然大怒:“武安侯怎么生出你这个撒谎不眨眼的东西?!”
倒是李恕困惑了:“腰牌不就在你腰间?”
瑞昌愣住,低头看去,腰牌居然挂在带上。
乐绮眠笑吟吟:“我位卑言轻,公公误会也无妨,但随贵人办差,可不能这么马虎。”
是她!
瑞昌气得脸红脖子粗,又不能在李恕面前发作,仿若哑巴吃黄连,只能将苦咽回肚中。
李恕随手叫停:“瑞昌,你先退下,本宫有要事与乐小姐相商。”
他引乐绮眠在御苑的暖房落座,这里萱草烂漫,像处世外桃源,与枯败的冬景格格不入。
“国事蜩螗,本宫虽为太子,却未能尽绵薄之力,心中不安。刚才在殿外听说捐输之事,私库恰好有余裕,”李恕语气认真,神色又有些腼腆,“希望能襄助乐小姐一二。”
乐绮眠看他说话一板一眼,眼中带出一点笑:“储君是大梁的未来,如果到了殿下也需要向北苍捐输的地步,那是朝廷与臣的失职。”
李恕却摇了摇头:“乐小姐误会,本宫之意,并非捐输犒师费。你可记得七年前的应州之战?”
乐绮眠道:“殿下请说。”
李恕说:“那时本宫恰好在应州,见过闻师僖纵兵劫掠,是明光将军救下本宫与几名亲眷,否则今日,本宫无法坐在这里与小姐谈话。”
他口中的应州之战,是海琅王登基不久发生的一桩惨案。
当时淳懿皇后作为筹码,被海琅王囚于深宫,用来挟制军权烜赫的江氏。
恰在此时,闻师僖看准大梁边防空虚,猛攻应州。明光将军江吾朗放弃营救淳懿皇后,死守应州近五月,却迟迟等不到朝廷驰援。
最终,应州城破,明光将军身陨。长子、次子相继战死,刚过束发之年的幼子被北军虏获,至今下落不明,江氏将门也就此衰落。
原来如此。
乐绮眠不再回绝,反而是瑞昌,讥讽地说:“明光将军与侯府关系亲厚,你若记得他是北苍人所杀,就不该费尽心思筹措犒师费。
“小殿下尚且懂得支援勤王军,你身为侯府之女,却把大梁的金银装到北苍袋中。武安侯黄泉有知,会作何……”
“瑞昌。”
李恕不赞成地看了他一眼,瑞昌止声,讪讪朝向另一侧。
“这也是回馈明光将军当年的救命之恩,”李恕眼神认真,充满期待地看向乐绮眠,“希望乐小姐能替本宫转达。”
主仆二人离开暖房后,萱草的幽香随之淡去。
乐绮眠在朦胧雪雾中缓步走出御苑,眼眸依然含情带笑,如一尊洁净柔美的白玉观音,手指却勾住一瓣萱草,碾出血一样的汁液。
瑞昌说得不错,但能向上走,一点骂名算不得什么。
可惜武安侯看不到三年后的奉京,若得知西北军被道圣摧毁殆尽,大梁暮日将至。
又会作何感想?
***
日光昏黄,没人注意到池心亭有两道身影,从三人进入暖房后,就一直在远处窥视。
“依你之见,”魏衍峨冠博带,穿深紫色官服,坐在美人靠前饮茶,“公主能否在十日之内破除鹰刑之誓?”
坐在对面的青年,皎如月华的襕衫逶地,垂下绞有银丝的宫绦,又别缀莲花玉佩,气度如玉山积雪,清净出尘。
“岑州有一种民俗,是给啄食庄稼的麻雀涂上鲜艳的染料。因为色彩艳丽,这种麻雀飞入鸟群的瞬间,就会被其他鸟儿撕咬至死。”
魏安澜笑起来:“从前公主性情率真,看到这种行径,往往心中不平,总要一件事。”
魏衍说:“买下所有麻雀?”
“恰好相反,”魏安澜望向池面,红与黑混杂的锦鲤当中,一条白色的异类尤为瞩目,“公主逃出妙应寺,拆掉所有鸟笼,把染料洒在农人衣上,让对方洗了三日衣裳。”
魏衍扯起嘴角:“公主也有孩子气的一面。”
“可惜杯水车薪,不久其他农人大肆捕杀野雀,公主也被僧人带回庙中。”
魏安澜划拨池水,神情称得上温柔:“正如这条白鲤,因为被同类排斥抢不到饵食,如果无人为它扫清障碍,它很快便会死去。”
光影潋滟,一把饵食落在池中,白鲤受到引诱,摆尾靠近。
“哗啦——”
水珠四溅,一双干净修长的手将白鲤捉入提前准备好的瓷缸,让它无法逃脱。
“但若有人为她拨乱反正,打开一片天地,她就能铲除所有仇敌,活下去。”
***
捐输的诏令由皇城司下达给皇室后,犹如平地惊雷,在奉京掀起风波。
郡王的母亲陈国夫人与世子李麟上奏称乐家有罪在身,不可担任使臣之职。附和的劄子如雪片般送往宫中,在政事堂堆叠如山。
道圣尚未做出任何回应,但有上千双眼睛盯着,他迟早要给二人一个交代。
乐绮眠并未出面,一是皇城司只听令于道圣,镇得住皇室,二则与另一件事有关。
——兴许那场谈话触及傅厌辞与闻仲达的隐秘,为了掌握她的一举一动,从她回城起,几名御卫就立于府门口。
乐斯年道:“你打算让这些门神一直在这儿?”
御卫不阻拦乐绮眠出府,但会将她每日行程送往北营,对计划来说是个不小的麻烦。
乐绮眠在校正膝上一把袖弩,袖弩袖弩,顾名思义是戴在腕部、袖珍小巧的弩机。因为弓臂较短,折叠后可以收在矢道内,射杀敌人时安静迅速,却能让对方措手不及。白马河之战时,这把袖弩帮她杀了闻师僖,现在也是她最常用的武器。
乐绮眠说:“府中不是缺几名护院,我看他们挺合适。”
把肃王的兵当成护院,她应该是空前绝后头一个。乐斯年不由佩服她的从容,只是,卷入肃王与闻仲达的争斗,现在是受鹰刑威胁,被御卫看守,日后呢?
乐绮眠看他往门外走,不由抬头。
乐斯年道:“厢房的屋顶漏风,我让御卫把屋顶修了。”
既然乐绮眠都不惧肃王,他何必顾虑左右?干脆物尽其用。
乐绮眠笑了,险些没拿稳调好的袖弩。等乐斯年折回小院,才收敛笑容,正色说:“郡王的忌日将至,每年道圣都会入府祭拜,曹病已如果要做文章,只会从这里下手。”
乐斯年道:“不论郡王之死是谁做下,只要道圣不认,乐家就是刺杀皇室的罪人。”
乐绮眠说:“我见过郡王的尸体,有件事,不知是否与案情相关。他出使时佩戴抹额,上嵌一颗明月珠,但送回奉京的尸体,并无此物。”
鬼鹫出产一种以蚌为食的天鹅,鬼鹫人靠鹰隼狩猎天鹅,再用尖锥剖取嗉中珍珠,作为贡品献给北苍。那颗明月珠是北苍给宁安帝的国礼,因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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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在镜鸾之变中的功绩,先帝将其制成抹额,转赠给了郡王。
更重要的是,除了消失的明月珠,她在尸体上发现了带毒的金粉。
乐斯年也觉得蹊跷,道:“或许被御史台的官吏收走?”
乐绮眠说:“抹额还在,明月珠却不知去向,况且这是御赐之物,可能性极小。”
乐斯年道:“那郡王死时,是否有随行者能证明你不在场?”
乐绮眠说:“倒也不能说没有。”
乐斯年道:“谁?”
看清乐绮眠的表情,乐斯年骤然意识到对方的身份。如果是他,那的确不好办。
“不过,是他也好,至少征南军要在奉京待上数日,我也有机会问一问,”乐绮眠拨动弓弦,让它发出清脆如金石掷地之声,“那颗明月珠,到底到了谁手中。”
刚过午时,大营清出一块空地,士兵布置好酒案与画屏,升起黑鹰旗,恰好悬在大梁的蟠龙旗之上。
“八日后梁君将出城纳降,也将在此钤盖国玺,正式向大苍称臣,”崔烈说,“若仪式顺当,开春前就能拔营起行。”
微风卷地,傅厌辞袖袍扬起,身前落下一道黑影。
“殿下,”一名御卫跟随烛而来,“乐氏女求见。”
傅厌辞打帘入内,乐绮眠站在案前,仍然戴那顶帷帽,叫人看不清神色。
“今日来,是有一桩旧事询问殿下,”乐绮眠开门见山,“殿下可记得,郡王遇害时,额间有一颗明月珠?”
上回的死里逃生没有让她松懈,反而唤起她的警觉,她讲话客气,完全遵循梁臣的身份。
傅厌辞说:“流放地的屋顶,也漏风。”
他答非所问,乐绮眠一时没明白话中含义,直到想起府中御卫。
“……这倒没错,但由俭入奢易,由奢入简难,”乐绮眠叹道,“住过完整的屋舍,谁又能坦然住回破屋?”
他调侃乐绮眠在流放地没少住破漏的屋舍,应当早已适应,现在却多此一举,让御卫修整屋顶。
傅厌辞道:“屋顶残破到需要修补,换一间屋舍,才是大多数人的选择。”
乐绮眠看他一眼,若有所思:“但天下的屋子经年累月皆会残破,住在何处,不比屋里住的是谁重要。”
她倒是自信。
傅厌辞在案后入座:“郡王死在谁手中,也不比因何而死重要。”
乐绮眠眸光微动,没有应答。
凶手恰好在她出使时动手,这么做未尝不在针对武安侯。何况武安侯一死,和谈自成,当年的道圣求之不得,郡王之死与其说是场意外,不如说像凶手在替道圣除去乐家。
“殿下是否想说,屈膝投敌,为人不齿,”乐绮眠笑一笑,“现在又妄图查探真相,反复无常?”
帷帽能遮住她的面容,遮不住傅厌辞的目光,她却不闪不避,接受他所有佻薄或郑重的审视。
真相不重要。
即使时过境迁,武安侯反对议和的举动有先见之明,道圣也没有平反或者减罪的念头。何况她要做的事无需真相,权衡利弊而已。
“所以,”傅厌辞问,“你为何而来?”
他在问明月珠,也不在问明月珠。
“因为面对殿下,”乐绮眠感叹,“如揽镜自照,能看到自己。”
他主动做了天狩帝的刀,她也来到他身边,成为魏家的傀儡。两人都没有自由可言。
傅厌辞维持着冷静,却在想,她心性变得偏激,是因为武安侯之死?寻找明月珠,恐怕也不是为查案,而另有目的。
就在这时,崔烈通传:“殿下,出事了。”
两人同时看过去。
“薛贤从营中出逃,被国相抓回,审出前几日离开过营地,国相认为营门守卫森严——”
崔烈看向傅厌辞,声音有几分沉重。
“薛贤必有同伴相助。”
14. 珍珠
“别装死,”士兵拽起薛贤的衣襟,“前几日是谁将你带出营中?!”
薛贤被乐绮眠戏耍后,被关回北营大牢,他孤立无援,又到穷途末路,决定赌一把,冒险逃回城中,孰料刚离开监牢,就被卫兵擒获。
“我从未出营,句句属实,”薛贤道,“国相明……”
食指掉落在地,溅出一蓬猩红。
“一刻,一根手指,”闻仲达收回长剑,失去耐心,厌倦地抹去洒在甲面的血珠,“薛大人不如数一数,有几根手指可供消耗?”
“肃王到——”
这时,一驾高蓬马车驶入东大营,崔烈下马,掀起车帘。
“四日前,我麾下儿郎看到崔指挥使将这名梁臣带到营外,傍晚才送回,”闻仲达直直看向傅厌辞,突然扯唇一笑,“雪奴,可有此事?”
一时间,所有人都看向傅厌辞。
御卫无权带走薛贤,上回送薛贤出营是崔烈私下安排。此事说大不大,但被闻仲达抓住把柄,便必须给出周全的解释。
御卫道:“禀国相,四日前崔指挥使在营中当值,早晚与弟兄们在一块,绝无......”
闻仲达扫过来,那一眼有如严霜过境,御卫顿时噤声。
士兵说:“御卫以纹章论高低,属下看得清清楚楚,带走薛贤那人,肩上分明有四枚银质纹章。”
崔烈询问:“你看清了纹章的形貌?”
士兵答:“是三趾苍鹰的形貌,袍角的纹饰也对得上。”
崔烈低声笑了:“既连形貌都看得一清二楚,为何人被带走时,不开口阻拦?”
士兵尚未应答,闻仲达打断:“带人。”
薛贤被拖到校场,血流不止,眼看除了指认崔烈,已经没有活路。
所有人都要他死。
想到闻仲达、曹病已抛弃他的种种,薛贤心中天人交战,此时,一枚铜钱“当啷”落地,正巧掉在手边。
薛贤猛然抬头,看到乐绮眠坐在轿厢的昏暗中,眼眸亮得出奇。
是她。
乐绮眠看清薛贤眼中怒火,难得没有玩笑,而用两指夹住另一枚铜钱,在翻到反面时摇头,正面时颔首。
薛贤读懂她话中含义,身体一颤。
乐绮眠要他做出选择,是因为西府贪贿案牵连妻女,还是用他这条命,保下二人。
士兵一鞭抽在他伤口:“带你出营的同伴是谁?!”
曹病已不可能放过他的妻女,错过机会,会拖全家下水,但如果这是乐绮眠和肃王串通好,欺瞒他的手段......
“啪!”
薛贤踟蹰时,一道鞭声忽然炸响在耳畔。是傅厌辞解下腰间马鞭,抽打在薛贤颊边。
闻仲达脸色骤沉:“雪奴。”
诸天御卫的军装与征南军有所出入,傅厌辞来时换掉了那件旧袍,穿漆黑宽大的副帅军服,肩领裁剪合宜,腰际用一条两指宽的革带勒束,显得身形修长,宛若出鞘长刀。
“啪!”
他鞭打薛贤时,琥珀色眼睛冷静又冷漠,但每一鞭都能听到血肉的撕裂声,在场士兵无不哑然,如见恶鬼修罗,纷纷退后。
薛贤剧痛难当,当下不再犹豫:“我从未出营,当真从未出营!”
闻仲达盯着傅厌辞:“你要违抗军令?”
傅厌辞不予理会,直到鞭身唰然断裂,薛贤昏死过去,才侧身看向闻仲达。
狼顾之相。
血水溅在军服下摆,犹如鲜红的蛛丝,沿着笔直的军靴向下蜿蜒。闻仲达陡然发现,傅厌辞虽然流着鬼鹫人的血,可他的眉眼,其实与天狩帝十分相似。
比如这一眼当中的压迫感,就绝不会叫人怀疑,他是天狩帝相中的利剑,无人敢犯的禁卫之首。
“国相可知,南朝枢密使遣人携金银入营,以贿殿下。殿□□恤国相征战之辛劳,将金银送往帅帐,并未取用分毫。
“再则,放走梁臣对殿下并无益处,这位小兄弟为国相分忧心切,一时误解,殿下不会追究。但若有人以为可以借此分化军心,搅乱战事,那便休怪我崔烈——”
崔烈忽然开口,拇指轻抵,长刀利落出鞘。
“第一个不轻饶。”
崔烈语调缓和,但所有人都听出其中刀光剑影。
金银之事,为何无人禀报?
闻仲达看向萧蟠,萧蟠找来军官,对方道:“御卫将金银带到帅帐时,属下在布置纳降仪式的场地,未及上......将军恕罪!”
当空一剑抽在胸口,军官吃痛半跪。在他眼中,使团送来的犒师费如流水,这笔金银只是小数目。
但明眼人都看得出,这笔钱说明肃王并未与梁臣有超过政务的往来,他未能及时禀报,就让闻仲达陷入被动。
今日失算!
闻仲达知道乐绮眠与曹病已的仇怨,她要报复对方,必然从薛贤下手。肃王对她非同寻常,极可能暗中相助。
松懈看守的目的,就是让崔烈将薛贤带走,借里通外敌之名,除去肃王这条左膀右臂。
可傅厌辞当机立断对薛贤施刑,又给士兵扣下扰乱军心的帽子,若继续对峙直至撕破脸,对他并无益处。
“雪奴御下有方,带出一名好干将,”所有人都以为双方即将动手时,闻仲达忽而笑起来,“是营中骚乱频发,指挥使又常与梁人往来,看守警戒过度,这才有所误解。
“不过,纳降仪式是梁人反扑的最佳时机。我收到消息,梁君似乎别有企图,近日有加强巡查的必要。作为补偿,拨一批卫兵协助西大营巡视城门,减轻指挥使的负担,如何?”
话里话外,分明告诉傅厌辞,士兵有崔烈的把柄,不收下这批人,今日这局,谈不拢。
更何况,他像已经得知道圣的计划,将傅厌辞的知情不报,看在眼中。
士兵就坡下驴:“国相说的是,是属下忙中出错!属下愿为指挥使效劳,将功补过。”
到这里,除了各退一步,似乎没有更好的结果。
但两名御卫上前,拖走薛贤。
闻仲达道:“雪奴?”
傅厌辞说:“梁臣屡次犯禁,不可再留。”
将人手安插进西大营的目的已经达成,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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仲达原打算留下薛贤要挟曹病已。
但他故意鞭打薛贤,现在又将人带走,目的若是保下对方,甚至借他帮乐绮眠对抗曹病已,那便不能再留。
“救......救她......”
薛贤捏起铜钱爬向乐绮眠,被萧蟠一剑贯穿心口,铜钱随之滚落在地。
等场中军士散去,闻仲达手扶长剑,与傅厌辞错身而过。
“今日之事可以就此了结,但美人蛇不会放弃咬人,雪奴可要小心,万勿在阴沟里翻船,”闻仲达目光凉薄,看向停在角落的马车,“做了梁人的帮凶。”
***
细雪纷扬,很快覆盖地面的殷红。薛贤凝视着城门的方向,虹膜凝出鲜红的霜花。
少时,一阵“叮铃”轻响靠近薛贤,停在跟前。
“你妻女不会知道今日之事,”乐绮眠说,“铜钱我便取走了。”
薛贤攥得极紧,她费了点功夫才抠走铜钱。回到车内,傅厌辞在与崔烈隔窗谈话,乐绮眠在角落入座。
“前日有使臣来过营中,”崔烈说,“南朝枢密使应该是那时将推测告知了国相。”
傅厌辞对细作做了提防,消息并未泄露。闻仲达不信任曹病已,加上曾在城门扑空,只怕对推论抱有怀疑。所以刚才只是试探,而非直接动手。
车内空气沉闷,傅厌辞察觉乐绮眠似乎心不在焉,铜钱的血沿着指尖流到了裙角。
乐绮眠注意到他的视线,笑了笑:“今日之事,多谢殿下。”
方才薛贤供出她,崔烈的结果可能是撤职,她则可能落得与薛贤同样下场。
傅厌辞没有移开目光,乐绮眠没有发觉,她的态度疏远,道谢也堪称敷衍。
——那是必然。
实际上,从他落鞭起,乐绮眠就意识到,刚才的危机是他靠闻仲达的疑心,给薛贤设下的套。崔烈不可能粗心到让人看见他带走薛贤,将曹病已的贿金送入东大营的时间也太过刚好。
只是不知道,他这么做的用意。
抵达营门,乐绮眠提裙下车,回头时,发现傅厌辞在车中相望。
“若能查到明月珠的线索,”乐绮眠站在雪中,“还劳殿下相告。”
傅厌辞道:“明月珠的主人,一开始就是郡王?”
乐绮眠说:“这就不知了。皇室的贡珠产自鬼鹫,殿下应当比我更清楚。”
撒谎。
傅厌辞面无异色,等她走远,崔烈好奇道:“殿下为何这么问?”
贡珠的使用严格遵循礼制,那枚明月珠皎洁饱满,非帝王、皇子不能佩戴。郡王死时场面混乱,乐绮眠能注意到小小的明月珠,其实很不寻常。
傅厌辞道:“查一查,那颗明月珠是否有过其他主人。”
崔烈狐疑道:“是。”
从一开始,傅厌辞就没打算给她线索。道圣和魏衍为了操纵她,都不会替她洗清罪名。只有将她的弱点握在手中,她才会放弃两人,主动走向他。
傅厌辞解下护臂,一枚珍珠被握在掌心,在昏光泛着细腻的银光,皎如明月,白如玉雪。
15. 金鳞
乐绮眠回城面圣时,瑞云殿中已经跪有一人。
“圣上,宗室不是不愿捐输,是不想假罪臣之女之手,”李麟跪在座前,万分恳切,“换成三司,臣无有不应!”
乐绮眠惊讶道:“原来是世子殿下。臣记得今日是郡王的祭礼,世子不在府中,却在宫中?”
李麟立刻扭头,就见乐绮眠雪衣素裙,眼眸含笑,将他的惊慌收入眼中。
这个魔头!
说来也算趣事,当初郡王的尸身被送回宫中,唯独李麟认出,那具犬尸是郡王从宁安帝开设的狗坊中带走的猎犬。镜鸾之变时,不少人趁乱从宫中攫取财物,李麟还劝郡王放走猎犬,因为器物有灵,占有死人的物品,可能带来厄运。
可惜,郡王将他的话抛之耳后,带人搜刮皇子公主的寝殿,取走了大批奇珍异宝。因此当初看到人首犬尸的郡王,李麟吓得当场昏迷。
直到现在,他也怀疑,乐绮眠身上不祥,才会将郡王的尸首破坏至此。
道圣说:“朕刚听闻薛贤之事,薛卿虽莽撞,也算赤心为国。若人人都有这份心,不至于筹不出百万金银。”
使臣一早将消息带回宫中,能挑起肃王与国相的矛盾,薛贤也算死得其所。
李麟道:“肃王与国相暴虐无道,薛大人殒命营中,她却全身而退,圣上不觉蹊跷?”
来之前曹病已提过此事,认为是她与肃王合谋害死了薛贤,借此销毁下毒的证据。
乐绮眠说:“臣为征南军筹措犒师费,肃王并无下手的必要。不过世子消息倒是灵通,午后发生的事,现在就知晓。”
李麟离她两丈远,大着胆子说:“臣不仅知道薛大人已死,还听说你从他手中拿到西府官员名单,他被杀时你恰好在北营。上回可以说是意外,但这次薛大人出事,你为何又在场!”
乐绮眠一本正经道:“大概因为臣少时病弱,在鬼门关走过一回,偶尔能看到世外之物,故而感知到薛大人命危,才赶往营中。”
李麟面色一白,道圣却忍俊不禁。
“朕记得你幼时大病过一场,被武安侯带往军营,才有现在的身体。不过鬼神之事子虚乌有,你去北营,必然有理由。”
乐绮眠知道道圣起了疑,交代完明月珠之事,又说:“臣以为,取走明月珠之人,与郡王之死有关。”
道圣说:“此事也不难办,朕让御史台重启案卷,查一查珠子的去向。”
李麟对乐绮眠与道圣的计划一无所知,惊讶道圣对她之纵容,愤然道:“圣上,您当年最疼爱郡王,如今让凶手高居朝端,郡王泉下有知,该何等伤怀!”
此言一出,一旁的瑞昌都在摇头。直接谴责圣上无情,你叫他如何回答?
果然,道圣淡笑应答:“麟儿,你从不过问政事,今日却破天荒入宫,是看见了什么,还是有人同你说了什么?”
李麟吓了一跳:“圣上说笑,无人同臣......”
瑞昌说:“时候不早,二位也在殿外等候许久,不如留下用膳?”
他打断得不早不晚,李麟刚被道圣的话吓出冷汗,心知道圣已看出曹病已在背后指点,虽心中不平,也只能接过台阶。
用过膳,乐绮眠说:“多谢公公解围。”
瑞昌冷哼:“咱家看在你帮过太子的份上,助你这一回,你与咱家说实话,薛贤,是不是你所杀?”
乐绮眠却问:“公公以为呢?”
瑞昌语气不善:“不管是不是你动的手,肃王不是什么好人家,你与虎谋皮,小心反遭虎噬。”
乐绮眠叹息:“公公提醒的是,不过薛大人的死,是北苍内斗之果,的确与我无关。有一事,还要拜托公公,我答应保下薛大人的妻女,劳烦公公,向圣上求个恩典。”
薛贤居然向她托孤?这出乎瑞昌预料。
他皱眉:“圣上本有此意,不必由你装善人!倒是你,近日小心些,免得再撞上世子。”
她能占据上风,皆因有道圣撑腰,曹病已又未使出全部手段,但道圣一旦离京,这座龙潭虎穴,可遍布她的仇敌。
乐绮眠回到府中时,已经入夜。
院里点了灯,乐斯年少见地没在城防司过夜,也不在祠堂擦拭武安侯的牌位,却在堂屋摆了菜肴,等候乐绮眠归来。
乐绮眠道:“这是酥黄独?”
她捡起一块面衣包裹的芋片,表面点缀香榧、杏仁,香气袭人,却被一只手拦下。
乐斯年看向她的目光沉沉,将她从头到脚打量一遍:“肃王没有伤你?”
他得知薛贤的死讯时,立即出城寻找乐绮眠,到一半就听说她安然回城,进宫面圣。
“犒师费尚未筹齐,他不会妄动,”乐绮眠给他倒茶,笑笑道,“此事说来话长,你先坐。”
乐斯年握紧茶杯,乐承邺的死让他知道人命如草芥,如果今日暴露的不是薛贤,而是乐绮眠,不必怀疑,傅厌辞会用同样的手段。
乐斯年道:“肃王不会替你洗罪,这会让你脱离他的掌控,他屡次与闻仲达起摩擦,或许是刻意为之,日后可能还有动作。近日待在府中,不要出城。”
没有刺杀案的线索,乐绮眠也不打算出城,点了头,转问:“府里没有这样的手艺,这是谁做的饭菜?”
提到此事,乐斯年心情好转,温言说:“魏太师过寿,送了菜肴到府中,这道酥黄独是魏家二公子找了京中僧侣,专门为你备下。”
他推近那道点心,看向乐绮眠,语气微妙。
“你我几日后要入太师府一叙,不只提及纳降,也许会旧事重谈,商议你与他的婚事。”
***
朝晖初升之际,马车沿玉河北岸前行,行过石桥,在一座簇新的宅院停下。
“李麟若不听劝,这几个人你看着用,”乐斯年看向车后的御卫,“打死算肃王的。”
乐绮眠道:“好主意。”
昨夜她与乐斯年商议,李麟胆小怕事,如果诱之以利,瓦解他与曹病已的合作并非难事。于是一早递来拜帖,打算与李麟一叙。
世子府的内知看了眼御卫,不悦道:“这些人不能入府。”
几日前,曹病已说服李麟弹劾乐氏兄妹,李麟办砸了这桩事,怏怏不快,内知自然也没有好语气。
御卫道:“我等奉肃王殿下之令护卫乐小姐,不得擅离职守。”
乐绮眠说:“回去禀报你们殿下,城中之事不归他管。若这么闲,便帮我清点账目。”
说完,也不等御卫应答,随内知先行一步。
世子赐第靠一座马球场成名,过去郡王与世子常在此玩乐,乐绮眠入内,却发现场中已有两人。
李麟道:“魏二,几月不见,你球技竟如此生疏?”
随风而落的腊梅如片片金鳞,在马蹄声中掀起汹涌花浪。另一人坐在马上,玉白的衣袍从风中卷过,击飞滚动而来的马球。
乐绮眠站在球场外,说:“世子殿下可否下马一叙?”
李麟兴致正高,陡然看清来人,眉心微蹙,猛然击回一球。
“哗——”
这一球本该入框,李麟调整了角度,荡开遍地花瓣,径直朝乐绮眠飞来!
内知不防世子突然动手,惊恐之下僵如木偶,眼见球风如刀刃般刮过,乐绮眠即将血溅三尺,一柄素白的球杆从斜刺里挑出,化解了这一球!
内知道:“多、多谢大人!”
马球滚落在脚边,内知惊魂未定,险些跪倒在地。
魏安澜坐在马上,闻言道:“你与乐小姐可有受伤?”
乐绮眠在马球即将抵达时,便握住了腰间长鞭。不过魏安澜比她动作更快,在提鞭的前一刻,截下了来球。
“原来是二公子,”乐绮眠三年未见魏安澜,也不知他为何出现在此,“许久未见,还不知你已回京。”
魏安澜早年随魏衍在岑州为官,据说在战场受过伤,身体始终欠佳。前些年更辞去吏部侍郎之职,在府中修养。现在看来,传闻与有所矛盾。
“三年未见,乐小姐与过去无二,”魏安澜笑意温雅,轻轻将球勾上马背,拿在手中,“澜身体抱恙,小姐回京时未能相见,甚为可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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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然而,不等乐绮眠应答,李麟气势汹汹而来:“魏二,你什么意思,拦我的球?”
他从马上俯视乐绮眠,对魏安澜也没好脸色。魏安澜明知他想教训乐绮眠,横插一脚便罢了,还在他面前与乐绮眠谈笑风生,不啻于在外人面前打他的脸。
乐绮眠说:“世子既已收下拜帖,想必也知我为郡王之事而来。虽未寻得明月珠,手中也有几条其他线索,世子不听一听?”
李麟道:“你就是凶手,还寻线索?莫不是得了失心疯?”
让乐绮眠入府本为报瑞云殿之仇,郡王之死证据确凿,无可辩驳。
魏安澜笑道:“乐小姐负责筹措犒师费,世子代表皇室解囊相助,二位都是谨遵圣旨、顾全大局之人。想必也知外敌当前,戮力同心才能渡过难关。”
他以道圣的名义给彼此台阶,也提醒李麟,乐绮眠毕竟是君王择定的使臣,掷球之事,过火了。
李麟神色几变,最后道:“你说凶手另有其人,证据何在?”
三人在花厅落座,乐绮眠说:“世子也看过郡王的尸身,凶手手段怨毒。我与世子素无仇怨,这么做对我并无益处。”
郡王曾在闹市纵犬伤人,对那些不敬的官员,也曾以猎犬恫吓。因为受道圣疼爱,从未被追究。
李麟清楚郡王树敌众多,一旦失宠必遭仇敌报复,曾劝他稍加收敛。
当时郡王喝得微醺,哈哈一笑:“麟哥不必担心,我自有保命符。任是天王老子来了,也得忌惮我三分!”
乐绮眠道:“世子以为,郡王死后,武安侯下狱,谁从中获益最多?”
李麟拧眉:“你好大的胆,竟敢污蔑枢相!”
曹病已主持和谈多年,三年前更因为议和有功,让道圣动了封侯的念头。
乐绮眠说:“肃王与国相南下时,枢相兵败如山倒。兴许有兵力不济的原因,但更因为,他投了国相,不愿与北苍交战。”
这是从薛贤口中得到的消息。
李麟紧按官帽椅扶手,此事他本觉蹊跷,但道圣没有进一步查办,他才未有深想。他的确对郡王之死存有疑虑,但素知曹病已机诈百端,投敌一事,他信。
李麟迟疑道:“圣上可知此事?”
乐绮眠说:“或许有猜测,或许不在意。枢相已无实权,左右妨碍不了圣上。”
李麟道:“事关重大,你不该告知于我。”
他是远离漩涡中心的闲散子弟,若非曹病已极力相劝,根本不会主动面圣。
乐绮眠慢慢笑了,有些无奈般:“自然是怕世子被利用,做了枢相协助北苍的替罪羊,事后无法收场。”
她态度诚挚,似乎很为对方着想。李麟不由一怔,想起掷球的举动,心生尴尬。魏安澜却望了她一眼,笑起来。
李麟说:“若确有其事,我会禀报圣上。”
他立即遣人去枢密院调查,乐绮眠目的达到,辞别李麟,离开世子府。
魏衍走在她身后,手提一只青瓷小瓮,注意到她的目光,晃了晃酒瓮:“澜卧病府中,了无意趣,唯饮酒尚有些心得。这是向世子讨要的玉髓。”
乐绮眠莞尔:“饮酒伤身,二公子年纪尚轻,还有重返官场的余地。”
魏安澜笑笑,忽然说:“乐小姐其实对凶手的身份一知半解,澜可有说错?”
乐绮眠道:“这话奇怪,我若不知,如何敢找上世子?”
魏安澜说:“澜钦佩小姐有胆识,但一次或许可以靠谎言,遇到心狠手辣之徒,乐小姐又该如何自处?”
听出话外音,乐绮眠侧首,认真注视魏安澜。
魏安澜却转开话题,伸手为她掀开车帘,声音放轻:“风声日紧,无法与乐小姐在京中共饮,不如到了应州,续上这一杯。”
魏家二公子仪态端庄,姿容秀美,连细微的动作、神情也温雅之至,叫人挑不出错。可越是这样,越叫人难以捉摸。要知道他是魏衍之子,这样的人就不可能温良无害。
“如此,”乐绮眠眨了眨眼,没有追究,“那便恭敬不如从命,静候二公子相邀。”
16. 漆匣
纳降仪式的场地布置完毕,天狩帝为了鼓舞远征军,派了监军前来犒赏。
“虽说犒赏人人有,可到头来,给闻、萧二家的金银财帛,必定比其他营丰厚。两家平日军饷已经足够,但闻家军依然在边境劫掠梁人,谋取私利。如此贪婪无厌,陛下却未重刑整顿,属下实为不解。”
天使即将入营,军队本该欢欣,但经验告告诉御卫,即便付出同样的心力,众人得到的赏赐也不及两家子弟。
崔烈说:“此事由哪个营传出?”
“几个营的士兵都在议论,”队长犹豫,最后说,“但最早是西大营。”
队长退下后,崔烈道:“国相与太子舅甥一体,才将这批人放入西大营,就开始挑拨军心。看来太子已经坐不住。”
傅昭与闻、萧二家关系紧密,自打天狩帝设立诸天御卫,双方就摩擦不断。朝中更有人认为君王动了易储的念头。
与大梁不同,北苍以兵权论尊卑,嫡出只是嗣君的条件之一。
傅厌辞比太子年轻,手握军权,又尚未婚配,不受贵族挟制。傅昭有闻仲达这个舅舅,又娶闻氏女为妃,与闻家捆绑已深,被天狩帝疏远。
“找到散播不满的士兵,纳降仪式当日,”傅厌辞说,“派到城下巡查。”
闻仲达认为傅厌辞瞒下消息,是为率先擒获道圣争得头功,因此安插人手从中阻挠。
“这正好顺国相的意,”崔烈笑道,“等他发现道圣只是个幌子,应该会暴跳如雷。”
闻仲达此人疑心极重,从东大营遇袭时,派闻师俭围堵城门就可见一斑。好比鞭打薛贤,常人以为傅厌辞动了杀念,他却会往反方向猜测。
如果内鬼听清了傅厌辞与乐绮眠的对话,他反倒会怀疑计划的真假。但如果借与肃王有怨的曹病已之口,传递这则消息,他很容易就会相信,肃王的目的是争功。
这也就达到了傅厌辞的目的。
崔烈道:“还有一事......殿下让御卫跟随乐小姐,就在昨日,她说动了大梁世子,皇室开始捐输财物。”
傅厌辞看崔烈欲言又止,道:“说下去。”
“也是件小事,”崔烈摸摸鼻子,“御卫说,魏家二公子当时也在世子府,与乐小姐在门前交谈,但距离太远,未能听清谈话内容。”
“我便去查了查,原来魏家与武安侯府八年前立有婚约,因为乐家败落,两家尚未完婚。想必太师扶助乐小姐,魏家二公子出现在世子府,正与此事有关。”
***
没有李麟相阻,皇城司很快筹得数额不菲的金银,走水陆两路押解到北营。
然而道圣重查刺杀案的承诺并未兑现。在乐绮眠从仪式中活下来之前,所有口头约定,都不能作数。
“海琅王攻打奉京时,圣上还是世子,随军作战,意外受伤。翰林医官院说,可以靠药石缓慢调理,其实是再难有后嗣。这些年他又痴迷丹道,不理政事。”
乐斯年坐在小院中擦拭陌刀,提起出城一事,忧心忡忡:“就怕他留在应州一去不返,太子独自应敌,让北苍乘虚而入。”
乐绮眠看他一眼,似觉奇怪:“你当将军十年,总碰到过故意找茬的上峰,为何面对道圣,不用对付这些人的办法?”
他额角还有汗,乐绮眠丢给他一张帕子,笑说:“这件事不必咱们亲自动手。”
乐斯年擦了汗,把帕子扔进水盆,一点就透:“你想说闻仲达和肃王会捉拿道圣?”
乐绮眠说:“闻仲达定会这么做,肃王说不准。有一件事未曾与你说,我出使燕陵时,恰逢乌铎被捕,与传闻中不同,他的死是闻仲达推波助澜,肃王的检举另有原因,也并非出于本......”
乐斯年正听得入神,门外一名御卫忽然开口:“乐小姐,殿下说有刺杀案的线索,请您尽快来东风亭一趟。”
乐斯年道:“不必理会,你接着说。”
乐绮眠眨眨眼,确认自己没听错。之前还吝于相告,现在突然慷慨,傅厌辞想通了?
乐斯年看她动了念,对御卫道:“什么线索要她亲自跑一趟?你告诉肃王,她近日不出府,有线索,派人送到城中。”
乐绮眠见门外备了车,正思考怎么说服乐斯年,车中传来一声轻咳。
“乐小姐不愿为送梁君出城而白白牺牲,再合情理不过,”崔烈撩开车帘,温声说,“殿下若能为乐小姐解此危局,小姐可愿去一趟?”
***
乐绮眠上回来东风亭,只匆匆扫了几眼,记得这里破败寥落。
这次来,似乎经人打扫,石凳光滑如镜,落叶和积雪也扫到了阶下。
她环顾一圈,发觉周围没有御卫。傅厌辞独自坐在雪雾缭绕的石桌前,手边放有酒壶,两只酒盏遥遥相望。
“等久了吗,”乐绮眠在对面落座,“殿下怎么还喝上了。”
傅厌辞转向她,那眼神难以形容,仿佛枯寂的庙宇中,神佛投向世间无悲无喜的一瞥。却轻轻地,勾起乐绮眠的好奇。
“赴旁人的约,”傅厌辞看着她,“也姗姗来迟?”
乐绮眠隔着帷幂端详傅厌辞,笑道:“旁人可不会等这么久,殿下喝醉了?”
这里随时有梁军出没,一个将领再糊涂,也不会在此时酗酒,何况这是傅厌辞。
傅厌辞的指腹抵在酒盏边缘,慢慢摇头。就算现在有人行刺,他也知道如何斩断对方的手脚,何况他只喝了一杯。
乐绮眠读懂了他的反应:“殿下还没醉就糊涂了。今日你约我出城,我毫无准备,你说有办法脱困,我才赴约,难道又在骗人。”
她看出傅厌辞有顾虑,虽不知缘由,可这幅样子实在罕见,叫她生出些逗弄的心思。
傅厌辞道:“骗人的是你。”
乐绮眠纳闷:“此话怎讲?”
她端起酒盏正打算解渴,戴着黑手套的手忽然卡住她的腕。当她想抽回手时,傅厌辞却握得更牢。
他过界了。
傅厌辞说:“从这里往东,每十丈有一座岗哨,从你踏入城外起,只要我想,你走不出这座石亭。”
乐绮眠沉默片刻,反而如释重负地一笑:“这样也不错,你我都能轻松点。不过,让这么多御卫对付我,未免小题大做。其实,用一个人就够了。”
细雪落入酒中,荡开一圈涟漪,映出两人晃动的倒影。
又是这样的乐绮眠。
本该胜券在握的傅厌辞,像受了打击,攥着她的手收紧,仿佛能借此困住她。
“殿下既然愿意助我脱困,想必也需要我做点什么,”乐绮眠望向他,“是什么呢?”
傅厌辞盯着她的袖摆,说:“令牌。”
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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乐绮眠顿了一下,就是这一愣,让傅厌辞探到她的小臂,将太师府的令牌勾了出来。
那个人也碰过这枚令牌?
令牌表面残留有乐绮眠的温度,由实心的象牙打造,能看出是贵重的旧物。就像一道护身符,只要乐绮眠沾染上它的气息,再危险的东西都会不自觉远离。
但他偏偏要犯戒。
“殿下何时做起了巧取豪夺的强盗,”乐绮眠眼中流露出困惑,嘴角又勾起一点,“这可不是我的东西,殿下还是放回去的好。”
傅厌辞道:“到了谁手中,就是谁的。”
平日冷静的人醉了,也这般不讲道理?乐绮眠头一回见他耍赖,还挺新鲜。只可惜不认识其他醉鬼,没有比较的对象。
“这是几?”乐绮眠凑到他跟前,竖起食中二指。
手指微沉,被傅厌辞捏住。他用看三岁小孩的眼神看她。
乐绮眠这才发现他目光清亮,原来刚才一切,全是清醒下的反应。
“只要这枚令牌?”这下换乐绮眠纳闷了,“不要其他?”
傅厌辞看她一眼,反问:“你有其他?”
这倒也是。
乐绮眠的命都要仰仗道圣,何况其他。不如说,从一开始她就没想傅厌辞能帮忙。他这种反应,反倒出乎预料。
“殿下忽然如此大方,叫人意外,”乐绮眠身体前倾,帷帽垂落的素纱几乎碰到他的小臂,“那刺杀案的线索,要用何物交换?”
清淡的酒香散逸在呼吸间,慢慢变成一条隐秘的丝线,勾动她靠向傅厌辞。
傅厌辞似乎没注意到她的小动作,说:“既不为脱罪,何必费尽周折?”
“自然有比脱罪更要紧之事,”乐绮眠没有被他的质疑打退,“殿下若想知道,不如先将线索奉上,我定坦诚相告。”
傅厌辞道:“你的坦诚相告,是在酒水里下毒,还是与梁君密谋出城?”
怎么还记上仇了。
乐绮眠说:“殿下当真好奇,也并非不能相告。其实也是私事,我有一位善用奇毒的故人,他本该在七年前死去,我却在明月珠上发现他用过的毒。”
傅厌辞没有太多反应,只说:“除了这个,还有几名故人?”
这叫什么问题?乐绮眠笑了:“一个就让我在流放地待了三年,再多几个岂非将命搭进去?殿下这话,我倒听不懂了。”
傅厌辞得到答案就不再追问,而将一只漆匣放上桌面。
乐绮眠看了看匣子,很惊奇。
傅厌辞说:“打开看看。”
乐绮眠还有什么不懂,尸体是北苍收殓,国相和太子昭不会留意这些细节,只有傅厌辞,提防她杀害郡王,密切注意着她的动向。
可打开匣子,里面空无一物,只有盛放珠子的凹槽。
“匣子是容器,明月珠在我手中,”傅厌辞目光坦荡,仿佛私藏线索的不是他,“但你打算用什么来换?”
傅厌辞早就说过,乐绮眠除了自己,一无所有。钱财、谋士,他不缺,她也不必奉上罕见的珍宝。
他的目的一直很简单。
乐绮眠看向他,呼吸乱了一拍。她不是少不更事的孩童,当然知道他的话意味着什么,因此在他话音落下时,思绪就乱了。
而后,落在身上的目光,仿佛也变得滚烫。
17. 望舒
乐绮眠被御卫送回府中后,天色已晚,侍女在厅中备了饭,见她到来,笑说:“公子说今日不归,让小姐先用饭。”
乐斯年虽然在城防司上值,但每日都会抽空回府,料想被她出城的举动气得不轻,饭也不想同吃。
想起傅厌辞那番话,乐绮眠思绪重重,找出太师府送来的酥黄独,说不清缘由,她始终将它搁置在灶房。
可能因为这件事,她用过饭,睡下后,在梦中回到了小雨淅沥的妙应寺。
“滴答——”
雨季潮湿的气息在观音殿中翻涌,男子的轮廓宛如瘦长的鬼影,透过小窗,在霉烂的墙面无止尽地晃动。
那人说:“公主不抱一抱它么?”
月光凄冷,照出一地血流。血中闪烁着点点金光,像蝴蝶扑闪的彩翼。
乐绮眠问:“师父在说谁?”
那人回:“自然是你最喜爱的那罗延。”
声音的主人从黑暗中走出,他身着缟素,眼珠极黑,因为皮肤透着病态的苍白,仿佛徘徊在雨夜中的野鬼孤魂,压抑着看不见的死寂。
而他怀中,一只幼小的黑犬身体僵硬,一动不动。
禅师微微一笑:“是你杀了它。”
乐绮眠僵在原地,脑中一片空白。这是她从寺外捡回的猎犬,养了三月有余,它不让旁人靠近,唯独对她格外亲近,日日陪伴左右。方才正奇怪它去了何处,孰料出现在禅师手中。
师父疯了!
“公主将它养得皮毛油亮,全然看不出野犬的模样,今日我更听说,僧人要将它赶出寺中,你为了它,不惜与对方动手。可你若记得自己要走出禅寺,要面对仇敌的,就不该豢养一只让自己软弱之物,”禅师幽幽道,“就从它,从那罗延开始,斩去这些无用的牵绊,不好吗?”
乐绮眠颤抖道:“我不要离开禅寺,把那罗延还给我!”
禅师的手掌覆上她的长发,沿着脸庞滑到耳垂,怜悯地盯着那枚玉鸾耳坠。
“看来公主忘了你母亲是如何受辱,宁安帝是如何被猎犬咬死在阶下。在这禅寺之中永远做一个庸人,直到老病而死,任仇敌和他的子孙在你母亲的坟墓上享乐,这就是公主想要的?”
被抚摸的感觉如冷蛇爬过,让人脊背发寒,但乐绮眠已经顾不上这些。
她扯下腰间独股杵,用力刺入禅师胸膛!
“师父要我做强者,可你也困在寺中寸步难行,做不到的事,却妄图教会他人,谁在自欺欺人——”
鲜血从僧袍上洇开,禅师却笑容不改,在她面前碾碎一枚暗金色的毒珠。
禅师说:“公主可知你母亲为何而死?”
乐绮眠视野被雨水模糊,她双目通红,却挣不开禅师的桎梏!
“你母亲年少时,以一曲《聂政刺韩王》闻名西北,天下无人不知‘广陵别鹤,举世无双’。但江家贪心不足,为巩固兵权将她嫁入宫中,争夺后位。而她明知宁安帝巽懦无能,却不顾你舅舅劝阻,入宫蹉跎。海琅王起兵造反,宁安帝心慈手软,执意放过这位‘好兄弟’,最后死在他手中,毫不令人意外。
“是你母亲识人不明,将阖家性命押在宁安帝身上,才害死自己,毁掉了江家。”
禅师从眼睛开始融化,变成一张熟悉的脸。对方的琥珀眼森寒无情,和将毒酒喂给她时如出一辙,俯视毒汁滑入她的咽喉。
“你如今投靠肃王苟活,也要布她的后尘么?”
***
“小姐,太师府来了客人。”
乐绮眠骤然睁眼,榻前人影与禅师在墙面的投影重合,让她骤然攥紧了床褥。
乐绮眠冷汗涔涔,道:“我在何处?”
“何处?您不就在府中?”侍女奇怪地笑了,“来,擦擦脸,公子让您换件衣裳,去正厅见客。”
乐绮眠看清侍女的脸,后知后觉。不错,她不是关押于妙应寺的阶下囚,是武安侯膝下独女,禅师也已离去七年,不再如鬼魅般日日缠身。遂定了定神,接过侍女递来的帨巾,擦去颈边汗水,冷静下来。
——那柄独股杵,没能杀死禅师。
那罗延的血里有金色磷光,那是毒珠入体的表现,郡王的尸体也有类似痕迹。如果毒是禅师所下,他是怎样从重伤活下来,潜伏于北苍,毒杀了郡王?如果不是禅师所为,对方为何偏偏使用此毒?
强压下纷乱的思绪,乐绮眠换好衣裙,推门而出。
到厅中时,乐斯年与魏安澜已落座,她走至屏风后,侧听二人谈话。
“魏大人的意思是,”乐斯年说,“你与太师会拨一支兵马营救舍妹?”
“此事需与乐小姐面谈,”魏安澜温声说,“劳烦乐兄请她在此一见。”
乐斯年不急于应答,忽提起一事:“舍妹在流放地熬坏了身体,医官建议调养几年再谈婚配之事。尚未来得及告知大人,实在抱歉。”
魏家人不是活佛,不会做无益之事,他始终怀疑魏安澜对乐绮眠别有用心,索性试一试对方的目的。
魏安澜笑一笑:“乐兄如果是担心乐小姐在魏家委曲求全,可以放心,这桩婚事,是澜有求于乐家。”
他挽起宽袖,只见手臂爬满金色的细纹,一直延伸到衣下。
几乎同一刻,乐绮眠就握紧茶盏,盯住了他。
魏安澜道:“乐兄应当知道,澜这些年身体抱恙,仕途中断。实则这是对外的说法,澜并非染病,而是家父在岑州守城时,澜被北苍人所擒,种下了奇毒。”
寒冬腊月,魏安澜的手颈皆敞露在外。
“这种毒无色无味,发作时皮肤有烈火灼伤之痛。只有置于极寒中,方能缓解一二。但久而久之,寒气入体,种种寒症随之而来。人与死,也就没有两样。”
乐斯年笑道:“恕乐某驽钝,大人口中的毒,与舍妹何干?”
魏安澜说:“此药在北苍被称为日毒‘羲和’,与月毒‘望舒’一起,分别被日月教的教首用来惩罚叛教之人与他们的追随者。只有一种解药能根除‘羲和’,也即——身中‘望舒’之人的血。乐小姐这些年身体因何亏空,乐兄应当很清楚。”
如果说日毒是对叛教者的惩戒,那么月毒则是瓦解双方信任的手段。因此两者通常被用于镇压叛乱,追随者为了活命,往往率先杀死领袖,食其血肉解毒。叛军意志涣散,也就不攻自破。
乐斯年的笑淡下,正待反驳,屏风后传来一声轻笑。
“与其提心吊胆,不知铡刀何时落下,”乐绮眠走出屏风,栀子般的裙摆垂在身后,“这样摊开了说,对二公子与乐家也好。”
魏安澜见她从屏风后出现,却不意外:“乐小姐请说。”
乐绮眠说:“没有根据的消息,只怕无法使人信服。”
魏安澜道:“如果乐小姐是问澜从何得知望舒之事,流放地的官吏可以回答小姐。”
言下之意,乐绮眠被流放地的官吏密切看管,要发现毒发时的异常不难。
乐绮眠耸了耸肩:“既然不愿据实相告,我与二公子没什么可谈。”
魏安澜安静下来,再开口时,浅笑加深:“乐小姐还是这般伶牙俐齿。不过,这件事得家父之令,不能告知小姐。小姐只需知道,魏家当真要寻身中望舒者,不过多花些功夫。你的份量,恐怕没有你想象的那样重,两家各有所求,澜也并无加害你的必要。”
与魏安澜两次接触,对方皆谦和有礼,眼下猝然露出锋芒,乐绮眠绷紧的情绪反而松下。至少,魏家对她有所求。
“有大人这句承诺,”乐绮眠看向魏安澜,“足矣。”
乐斯年没有留魏安澜用饭,谈完其他琐事,便将他送出府门。
等人走后,乐绮眠站在庭院的小池旁,望向一方水草,若有所思。
乐斯年走近几步,靠在廊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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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身中羲和是个致命弱点,他却坦言相告,若我二人有歹心,他死一万次也不够。”
魏安澜可以在定下婚期后挑明此事,那时乐绮眠无法毁约,只能替他解毒,他却反其道而行,在婚前直言相告。若说此前对他只有三分警惕,那么经过今日,也变成了七分。
水波轻晃,一条鲤鱼被困在水草间,原地打转,却找不到挣脱的方向。
“也许不止解毒,”乐绮眠伸手拨开水草,放鲤鱼游向远处,“你我有自身尚未察觉,却被魏家发现的价值。”
***
台狱森森,曹病已与严洵隔着木栅相对而坐。
“李麟此人胆小怕事,从前是郡王身边一条狗,郡王死后不敢出来兴风作浪,对政事,一贯是能避则避,”严洵扫了眼角落御卫,“枢相为何想到找上此人?”
曹病已道:“一颗探路石,试出两桩事。你可知,乐氏女入城以来,太师府派人守在乐府近旁?”
严洵不见意外,反问:“以她的近况,太师府打算上门退亲?”
曹病已嗤笑:“恰恰相反,这二人不单同时出入世子府,昨日,魏二又亲自去了乐府。”
严洵惊讶:“自打他兄长死在岑州,此子仰仗乐承邺捡回一条命,始终隐忍蛰伏,为何此时搅进风波?”
他说的是一桩人尽皆知的事。七年前,鬼鹫之乱爆发,天狩帝拿下鬼鹫人所居的云泽二州,趁士气正盛,一鼓作气突破边线,逼近大梁治下的岑州。
魏衍时任知州,妻女与二子皆为北苍所俘。幸而乐承邺带兵赶到,不但废了天狩帝一腿,更将他长子斩于阵前,使北苍仓皇撤离,天狩帝不得不将二皇子立为储君,也即现在的太子傅昭。据说,魏安澜被救回时,在北营受尽折磨,自此一蹶不振,不理政事。
因为这场意外,两家定下亲事。
魏安澜虽然仕途中断,但魏衍在朝中的势力不容小觑,他随时有被起用的机会,而乐绮眠有行刺郡王这重枷锁在,现在娶她,无疑自找麻烦。
曹病已盯着墙角水滴,胸口慢慢冷下来:“现在想来,此女能顺利回京,又斗败薛贤,少不了魏二从中作梗。”
严洵说:“枢相不必太过忧虑,二十日之期未到,乐氏女能否筹齐犒师费,还是未知数。”
曹病已听出他话中有话,不由侧首。
“枢相可记得,白马河之战乐家军大败,除却乐斯年急功冒进,粮草供应不及,更因为一支鬼鹫兵布下疑阵,乐斯年不得脱身,才让闻师僖找到空隙,一举歼灭一万大军?”
其实,不等粮草备齐便勒令乐斯年北进的命令是曹病已所下,但面对曹病已,严洵故作不知。
“后来,武安侯查出一名向鬼鹫人传递行军路线的将领,”严洵缓慢地说,“魏衍动用政事堂的力量保下此人,将对方调往岑州。枢相与某都很熟悉此人。此人——岑州经略使徐泰,恐怕不单与魏衍勾结,也通过太师府,得到了向鬼鹫借兵的渠道。”
“那一战,您与武安侯都被贬官,乐斯年更无法重回战场。唯独乐氏女一战成名,博得‘眉心簪花’的美誉。”
“枢相是否想过,此事并非偶然?”
鬼鹫兵看似由闻师僖所掌,但枢密院从探马口中得知,闻师僖对上乐斯年时对方已经撤走,后来闻家军被乐绮眠重创,也没有出现。由此可知,鬼鹫兵并非忠于闻师僖。
曹病已皱起眉:“那时便扶助乐氏女,目的为何?太师府又为何能调用鬼鹫大军?不能如此断言。”
这个猜测太过荒谬,针对曹病已尚且有理由,但太师府为何针对武安侯?
“某知晓此为捕风捉影之事,但国相对乐氏女恨之入骨,若知长子之死有魏家手笔,即便有肃王相阻,不能动乐氏女,”严洵笑起来,仿佛一切尽在掌控,“但借国相之手,在纳降时除掉魏家父子,待她沦为无根之萍,再杀,岂非易如反掌?”
18. 违誓
收到漆匣后,乐绮眠仍以文书交代筹措的进展,傅厌辞的答复也如常。
还剩三日时,太师府送来一串色如珊瑚的药珠,每一枚都刻成莲花之形,长短也恰好。
“太师府的家丁说药珠用二公子的血浸过,能暂缓望舒之症,”乐斯年说,“你看看是不是这么回事。”
“发作之时解药才有效,”乐绮眠接过药珠,没有腥气,带着清淡的沉香香气,“现在看不出真假。”
每到入冬时,乐绮眠的望舒就会发作。
先从手指开始,最后蔓延到全身,犹如身置八寒地狱,受冻裂之苦。在流放地那几年,环境简陋,她却没喊过痛,仿佛生来就比旁人少一窍。
如果借这次机会解了望舒,乐斯年也能放下一桩心事。
傍晚时,府外忽然来了人。
“乐郎君,乐小姐,不好了,”一名殿前司士兵慌张入内,“北相说咱们以铜铁假作金银蒙混过关,限期将至,金银却不足百万。正派了人,要抓小姐和使臣出城。”
***
乐绮眠赶到时,城门外已经聚集起大批士兵。闻仲达不在其中,来的是萧蟠和闻师俭。
“大苍对贵国信任有加,头两日足额后,不再日日清点,今日若非押送金银纲的士兵意外划开油布,发觉里头混有碎铜,还不知被贵国蒙骗到何时!”
闻师俭意欲拔刀,萧蟠拦下他,上前两步。
“士兵与百姓有目共睹,贵使若不能给个交代,大苍的刀不分男女长幼,”萧蟠笑道,“只一一试过。”
他处死薛贤时手起刀落,行事,比之闻仲达不遑多让。
乐绮眠道:“可否容我查看一二?”
金银由皇城司经手送往北营,有乐斯年盯着,其中不可能混有杂物。在城内被调包的可能也微渺,因为由禁卫搜括,没人敢掺假。
萧蟠让人将她带到车前。
乐绮眠翻看了一圈,这些铜铁有经打磨,能看出是制作钱币与冶铁的残次品,只能来自城内。
心中有了猜测,她将碎铜扔回车内,坦然道:“是皇城司检查不力,请将军通禀国相,面商对策。”
乐绮眠看上去手无缚鸡之力,被士兵包围却依然从容,仿佛见惯了威胁,已经能自如应对。
萧蟠的笑更加玩味,由衷道:“久闻‘眉心簪花’卒然临之而不惊,今日一见,名不虚传。”
乐绮眠也笑:“比起虚礼,萧将军还是早些送我入营为好。”
萧蟠不多言,士兵为她戴上镣铐,到北营时已经入夜,闻仲达坐在帐内,手中握一只酒杯。
与上次不同的是,他身旁坐着一名衣着华贵的宦官,侍者似乎对他颇为畏怯,低眉敛目,恭谨备至。
“唰!”
一条长鞭横空而来,抽打在乐绮眠上回受伤之处,亲兵的手犹如铁镣,按着她跪倒在地。
乐绮眠上身晃动一下,面不改色,反而笑起来:“国相何意?”
闻仲达没答,那名亲兵开始搜身,过了片刻,迟疑道:“国相,没有您所要之物。”
萧蟠说:“乐姑娘是自己交出来,还是萧某动手?”
来的途中,乐绮眠猜测曹病已对闻仲达说了什么。能让他不顾协议也要拘她入营,此事必然非同小可。
乐绮眠说:“曹病已其人,早年侍奉宁安帝,后来转投海琅王,如今又多次违抗皇令,阻挠筹措。他之为人,国相再了解不过,他的话,国相应当也有判断。”
闻仲达漠然道:“他如何,与本相无关。但你见风转舵,肃王与魏家却竞相招揽,本相很好奇,若将你处以鹰刑,谁会率先施救?”
就在昨夜,曹病已的信到了营中,告知他闻师僖之死有魏家手笔,又提了鬼鹫士兵出现在白马河一事。
他当即找来参与过这一战的萧蟠,萧蟠说,那批鬼鹫士兵来去匆匆,征南军未能查到线索,陛下令众将按下此事,想必担心国相爱子心切,与乌铎起纷争。
这则消息犹如惊雷。
北军有两大派系,一是二姓贵族子弟,二是各族降兵,称为归化军。后者以鬼鹫人为主,由乌铎统摄,一直被天狩帝用来制衡闻家军。
想也可知,这批人也与归化军脱不了干系。但这都不是最令人心惊的地方,而是这件事,他一无所知。
肃王对乐绮眠的包庇,若也出自对方授意,那么他的用意,就很耐人寻味。
“犒师费可以再筹,乐氏女勾通太师府,包藏祸心,将人捆到校场,时间一到,让肃王放入兀鹫。现在起,所有营救乐氏女之人......”
闻仲达坐在椅中,泼掉了盏中酒。
“与乐氏女同罪。”
***
刑架有薛贤留下的血迹,被士兵擦洗过,但未能彻底除去。
这里是征南军开辟的临时校场,往来熙攘,闻仲达在此处决薛贤,是在全军面前向肃王立威。这次处置乐绮眠,更是绕场布置骑兵,形成密不透风的铁壁。
萧家小辈萧锐安站在人群中,从她被带上刑架起,就注意到萧蟠看向西大营方向。
他问:“国相这话奇怪,乐氏女敢在犒师费上做手脚,必死无疑,谁敢出面保她?”
萧蟠笑道:“想知道?”
萧锐安心生好奇:“还真有?”
萧蟠说:“当年平定鬼鹫之乱,国相因为轻视迦楼罗,被对方带兵困在鹭城,即将落败时,是乌铎围城打援,叩开王城大门,解了鹭城之危。”
萧锐安满面疑惑:“我知道大哥见识广博,但这与今日之事有何关系?”
萧蟠道:“血统之别只是表面,你可知南下以来,国相为何处处针对肃王?”
萧锐安虚心求教:“大哥请说。”
原来,鹭城之战的失误,让闻仲达与主帅之位失之交臂。乌铎登上帅位,归化军也走入天狩帝眼中,有了天子直领的龙神卫。
直到乌铎造反,闻仲达都始终被压一头,因此与天狩帝生出嫌隙,将希望寄托于太子。本以为乌铎死后能独掌大军,天狩帝又设下肃王这头拦路虎,给了闻家迎头一棒。
萧蟠笑说:“因此我猜,这次南下,肃王屡屡寻衅,未尝没有陛下授意。”
萧锐安恍然大悟,又生出疑惑:“虽有陛下作保,可众目睽睽,总不能不畏人言,直接放乐氏女一马?”
萧蟠没有妄下结论,说:“那就要看她在肃王这里,有几斤几两了。”
东大营灯火通明一夜,宫中很快也收到消息。天亮时,一名使臣匆匆入营,转述道圣的口信。
“乐氏女为筹措金银殚精竭虑,皇城司亦勉力协助,绝无怠慢。调换之事尚无定论,还望国相容朝臣向乐氏女问话,查明实情。”
闻仲达没趣道:“国书字字分明,二十日内不能筹齐犒师费,乐氏女甘受鹰刑。如今时日已过,泱泱大国,万乘之君,难道也言而无信?”
道圣嘱托使臣带回乐氏女,甚至动用了内库,但和损失的部分相比,远远不够。
使臣正焦心如焚,士兵忽然通报:“太师府有幕僚求见国相,正等在帐外。”
闻仲达让使臣退下,士兵自觉道:“里面有一位说,杀乐氏女,国相或被陛下惩治。他有一策献于国相,说能解眼前之危。”
闻仲达目光微冷:“将人带上来。”
不久,几名幕僚入帐。为首是个生面孔,一身月白襕袍,腰间缀一条浅色宫绦,虽然衣着无华,但举手投足澹泊娴雅,在幕僚当中鹤立鸡群。
魏安澜敛袖下拜:“见过国相。”
闻仲达说:“你是献策之人?”
魏安澜道:“正是在下。”
闻仲达说:“到本相营中献策,你应当做了九死一生的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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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安澜笑道:“澜不畏死,只怕不能臂助国相。听闻闻氏为兵权所困,可国相不知,症结不在肃王,而在君王。即便肃王如国相所愿,当面救下乐氏女,有君王作保,国相也坐不实他里通外敌、阻挠筹措之罪。”
这番话尚未说完,闻仲达脸色沉下:“你是魏安澜?”
有这样的胆识与洞察力,除了魏家公子,不做他想。
闻仲达当即抽出佩剑:“本相正欲讨要你父子二人,你竟自投罗网!”
士兵涌上,魏安澜并不慌张,慢条斯理道:“澜的性命是小事,君王对国相不仁,国相不为自己争,也该为幼子、为闻家争一争。”
闻仲达有三子,长子战死,次子病居泽州,幼子闻师俭随军多年。但少有人知道,他对这名继承者并不满意,大事上从不放权,也因为闻师俭,对闻家的今后充满担忧。
闻仲达的心事被说中,脸色更沉。
魏安澜说:“国相几番挑衅,应当不止想伤肃王皮毛。后日就是纳降仪式,您想做的,正是魏家想做的。所求一致,何不就此联手?”
他的神态其实和乐绮眠有些像,都是柔和、温驯的,与话中泄露的杀机截然不同。
闻仲达冷声说:“你想杀肃王?”
魏安澜说:“国相有所不知,魏乐二家立有婚约,乐小姐恐惧憎恶肃王,澜也不愿见肃王屡屡针对小姐。因此斗胆向国相献策,换乐小姐平——”
一把长剑倏然横在他颈前,再进一步,便见血封喉。
闻仲达道:“你从何得知纳降仪式一事,乐氏女?肃王?我道太师府为何屡助乐氏,原来有这一层,那你与乐氏女更该死。”
魏安澜笑笑,声音更温和:“不必从何得知,只看贵国朝局变动,便知乌铎之死,是天狩帝,或者说他、乌铎与肃王,共同谋划的结果。”
闻仲达神色终于有了变化,剑身也抵进一寸。
魏安澜却继续说:“那时乌铎距封侯仅有一步之遥,造反于他而言毫无益处。他的亲信多如牛毛,为何检举的偏偏是肃王?国相一定这样想过,也在逼肃王再次立下鹰刑之誓时,这样试探过。”
闻仲达紧握剑柄:“口出狂言,妄自揣测,这就是你要献的策?”
但魏安澜知道,他说中了。
乌铎是天狩帝一手提拔,他比任何人都了解对方。如果肃王的检举能得到认可,那么乌铎的决定,可能早在他预料当中。
卸磨杀驴,鸟尽弓藏,天狩帝的屠刀过去指向乌铎,现在转向闻氏。闻仲达身处其中,必然要为闻氏、为太子的未来考虑。
“国相想在纳降仪式上动手,但可想过,一旦没有肃王制衡,贵国君王对闻家的打压,只会愈演愈烈,”魏安澜压住剑锋,悄然向外推开,不知不觉间,已然成为谈话的主导,“到了那日,闻家再想翻身,难有机会。”
他引诱闻仲达做出那个最危险的选择,可闻仲达迟迟不答,这时,士兵禀报:“国相,肃王到了。”
闻仲达看向帐外,御卫的车驾如薛贤被处死时一般,停靠在校场之外,只是这次,作为执刑一方,鹫纹旗凌空升起,在校场上方飘动。
闻仲达忽然收回剑,背过身道:“纳降当日,太师府能提供多少兵马?”
魏安澜目光微动,知道闻仲达终于被说动,他说:“倾其所有。”
闻仲达不由讽道:“你对乐氏女,倒不一般。”
魏安澜微微笑:“君子一诺千金,澜既许诺了乐家,必当竭尽所能。纳降当日,魏家府兵在城外恭候,随国相共诛肃王。”
两人这边谈完话,校场上,士兵擂动军鼓,“辰时已到,请肃王殿下入内——”
烛从雪地上空飞过,收敛双翼,落在刑架之上。
......很痛。
乐绮眠被鼓声吵醒,从砭骨的寒冷中睁眼,对上一双比风雪更冷的金瞳。
19. 选择
从手指开始,被蛇蚁咬噬般的冷意沿着皮肤,蔓延到五脏六腑,让乐绮眠思绪混沌。
出发前,乐斯年已经前往宫中,如果补上犒师费,或许能将她赎走。但她担心的是,犒师费只是借口,闻仲达的目的在傅厌辞,甚至道圣。
监刑官抬来盛有鲜血的水瓮:“殿下您看,是否先弄醒人犯?”
鹰刑开始前,猎鹰需要饿上一天一夜,受刑者的身体则需要涂抹一种气味刺鼻、混有禽血的染料,以此吸引猎鹰啄食。
傅厌辞像盛酒那样,舀起一盏血,从乐绮眠的小臂淋到肩颈。
“哗——”
他的动作缓慢,但嫣红色还是很快打湿了她的衣裙,像涂抹在皎白山茶上的胭脂,带着一种邪恶的冶艳。
乐绮眠半途就醒了,循着水流声看去,望见五枚金色纹章。再往上是一截颈项,约束在衣襟下,能看到流畅的下颌。
“傅......”乐绮眠刚开口,就发现嗓子哑得厉害。
傅厌辞本来在往手背浇血,护臂微沉,被一只手扣住。
乐绮眠也不是向他求助,而是焦渴时下意识的反应。想用染料解渴,却因为手腕被捆,无法做到。
傅厌辞说:“渴?”
乐绮眠没吭声,手也没有松开。
傅厌辞往掌中倒酒,送到她的跟前。乐绮眠润湿了唇,又慢慢咽下去,带动颈部起伏,染料也流到了锁骨。
等傅厌辞退开,手套已经湿了大半。
酒能麻痹人的痛觉,再完成染料的涂抹,就来到最后一步。乐绮眠没反抗,仿佛已经接受即将降临的命运,面对傅厌辞也安然若素。
“匣子在你手中,”傅厌辞放慢了浇注的动作,意有所指,“你还有叫停的机会。”
乐绮眠没有看他,似乎笑了一声。可这笑里没有快意,只有懒倦:“我身无长物,实在没什么能交换。这场交易,算了吧。”
傅厌辞看似给了她选择的机会,但出卖自己换取安稳,那有什么意思。
“你知道兀鹫会怎么吃人?”隔着手套,傅厌辞点过她的眼睛,声调有一点喑哑,仿佛从黑暗中苏醒的困兽,还有择人而噬的欲望,“它会啄下你的眼珠,从腰腹开膛破肚,然后撕碎你的脏腑......这个时候,你也许还活着,可动不了,开不了口。你看着它吃了你,这就是你的结局。”
他用这条无形的绳索套住乐绮眠,逼她给出想要的答案。可乐绮眠既不反驳,也没有回答。
“你越是想去攥紧什么,就越会失去什么,三年前我能从你手中脱身,三年后,”乐绮眠的声音很轻,像低柔的耳语,“也不例外。”
傅厌辞目光幽暗,抬起那张脸,看到她胜券在握的眼神。
“铜钱告诉我,我的运气不错,不会倒在这里。”
乐绮眠的身体到了强弩之末,但眼中光采掩去这种疲惫,把它变成看不透的沉着。
傅厌辞这才注意到,她捏着一枚铜钱。现在,抛出了正面。
“殿下,”监刑官大步走来,“国相说鹰刑暂停,梁臣找到了缺失的金银。”
傅厌辞扭头,看到乐绮眠眼中带出一点笑,很顽劣般,仿佛在昭告她的胜出。
恰在此时,闻仲达的人到了。
“殿下,出了点意外。不是梁臣有意藏匿金银,是押解的货船翻倒,金银被水流带走。底下人为了完成任务,滥竽充数,”萧蟠笑面相迎,让人给乐绮眠松绑,“此女与事无涉,属下便带走了。”
监刑官阻拦:“萧将军,没有国相之令,不能带走此人。”
萧蟠反问:“你是殿下的兵,还是国相的兵?”
监刑官不敢答,这时有士兵说:“国相到了。”
闻仲达身后跟着魏安澜,还有几名眼熟的使臣。一行人很快到了近前。
萧蟠解开捆缚乐绮眠的绳索,但碰到她身上染料时,动作停顿片刻。乐绮眠以为出了问题,正要抬头,萧蟠道:“无妨,只是染料的气味有些奇怪,想来是萧某闻错了,姑娘先下地吧。”
乐绮眠刚落地,两腿还有些刺痛,旁边就伸来一双手,隔着衣袖扶住了她。
乐绮眠道:“多谢。”
看清来人,她有些意外,魏安澜却自然地解下披风,罩住乐绮眠两肩,说:“澜来迟,小姐可安好?”
乐绮眠知道自己形容狼狈,披风几乎刚落下,就被血渍污染。但她摇头:“是家兄找到了二公子?”
魏安澜道:“他在营外等乐小姐,金银是他与皇城司寻回。小姐很聪明,金银的确在玉河河底。”
金银纲走水陆两路,抵达城门就交由征南军押解。数量庞大,押送不易,郊外又是一片旷野,无处可藏。
但走水运的部分,却可以快速抛入玉河,事后打捞。乐绮眠也是在赌,短短两日,闻仲达没有时间捞走全部金银。
谈到一半,乐绮眠察觉前方有些异样。
当她抬头,发现不知从何时起,傅厌辞的目光就落在两人之间。但与往常不同,他一点不加收敛,反而在她看过来时,径直迎上她的视线。
闻仲达说:“底下人已经被惩办,劳雪奴跑这一趟,我遣人送你回营。”
他轻描淡写带过鱼目混珠之事,显然也知理由牵强,站不住脚。但昨夜对她大发雷霆,现在却让傅厌辞放人,态度变化之快,让人始料不及。
傅厌辞提步走向乐绮眠,但魏安澜站在两人之间,挡住他的去路。
“国相在此,”魏安澜敛袖行礼,温言说,“殿下还是谨遵军令为好。”
他身上浸染着浅淡的沉香,和他待久了,乐绮眠也染上那种香气。傅厌辞似乎才注意到他,将人打量一遍,一语未发。但这一眼漫不经心,和看待脚下的沙砾、石子,也没有不同。
乐绮眠说:“殿下还有要事?”
傅厌辞道:“匣子。”
乐绮眠笑了:“给出去的东西,还有要回来的道理?”
傅厌辞说:“它不属于你。”
他眼皮薄而锋利,看人时显得冷峻、不可亲近,但这一刻,他眼中不是毫无情绪。
乐绮眠鬼使神差,让匣子滑往衣袖深处,说:“来得匆忙,东西还在府中。”
傅厌辞尚未开口,魏安澜忽然打断:“乐小姐,你在校场受了风,不宜久留。”
乐绮眠听出催促之意,侧首回应他:“二公子说的是,”又看向傅厌辞,“殿下若需要,匣子我下回带到营中。”
傅厌辞声音冷淡:“随你。”
乐绮眠说:“刚才说‘不属于我’,现在又说随我,殿下给个准话?”
魏安澜站在乐绮眠身后,那是追随者的位置,他也的确为她不顾风险,不计代价。如果他知道乐绮眠需要明月珠,只怕第一时间就会奉上。
傅厌辞说:“早就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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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的答案,何必再问。”
乐绮眠一怔,但傅厌辞没给她答话的机会,举臂接走了烛,转身离去。
太师府的仆从驾车来到身后,魏安澜说:“我送乐小姐回城。”
乐绮眠收回思绪,道:“二公子先行,我随家兄一道。”
这是为了避嫌,魏安澜却说:“是骑马,还是乘肃王的车?”
他语调平静无波,问的话也寻常,可乐绮眠何其敏锐,抬头看去,魏安澜果然直勾勾看着她。
“乐小姐过去也与肃王这样说话?”魏安澜的瞳仁极黑,像口深不见底的古井,“还是只有方才?”
乐绮眠道:“与肃王如何是小事,闻仲达口蜜腹剑,二公子与他往来,才当小心谨慎。”
闻仲达不是良善之辈,能放她一马,魏安澜不可能只许诺金银这样简单的东西。
魏安澜忽道:“乐小姐箭术过人,应当常常打猎。”
乐绮眠沉默:这人在说什么?
“常打猎的人,应该知道,如果猎人看准一只猎物,不论虎豹抑或豺狼,只要带上足够的弓箭,耗尽猎物的体力,就一定能得手。但若猎人心志不坚,分心追赶其他猎物......”
他勾住车帘,一点点用手指绞缠,直到勒出印痕,也没有停。
“那最后往往一无所获,甚至为猎物反噬。乐小姐,要做这种猎人吗?”
乐绮眠听出他意有所指,但不想接话,将披风拢到颊边,装聋作哑。
魏安澜笑了,但细看,就能发现他唇边弧度冷如薄刃:“仪式当天,会有府兵助乐小姐脱身,那块象牙令牌,乐小姐务必收好,到了交给对方,他会带小姐到应州寻澜。”
乐绮眠顿一下,眼也不眨:“自然。”
魏安澜离去不久,乐斯年策马而来。
“怎么就你一人?”乐斯年才上岸,换过衣衫就赶到北营,黑发还潮湿。
她将魏安澜的事说一遍,乐斯年道:“这人倒与我从前认识的有些不同,不过既然承了他的情,后日无论如何,也得把这父子二人送出奉京了。”
乐绮眠听他语气不对,仿佛才知道魏安澜相助一事:“不是你找他出手?”
乐斯年道:“我面圣时都已入夜,又和城防司在河里捞银子,哪来的时间去太师府?”
乐绮眠有些意外。她问过魏安澜,他答得模棱两可,她便以为乐斯年去过太师府。但若如此,事情说不通,因为萧蟠带走她时,并未告知任何人。
魏安澜一早赶到北营,甚至知道金银在河中,是城外有眼线,还是她一直在太师府监视下?
“有一件事,我不说你应当也记得,”乐斯年忽然正色,“你在屋外冻了一夜,望舒可能提前发作,后日就要对上肃王,可想好如何应对?”
如果没有练武的底子,乐绮眠恐怕已经出事。
乐绮眠说:“平日用的药我都带着,那串药珠也在身上。”
乐斯年望向乐绮眠,良久,轻弹她的额心,叮嘱道:“镜鸾,你要活下去,懂吗?”
乐绮眠知道,无数人都想用她的死换取青云梯,可天命反侧,生死无常,海琅王没能杀死她,薛贤也没能除掉她,只有她一人活到如今。
初升的朝霞罩顶而下,给两人镀上一层淡芒。乐绮眠看向他,笑着答:“自然。”
既然从地狱回到人间,不搅弄起风雨,怎么算活过一回?
20. 纳降
纳降仪式前夜,朝廷筹备出行的车驾。因为中书宰执与枢密院长官皆要到场,光是随行禁军,就颇具规模。
但当日出行时,禁卫通通被拦在城外,闻仲达派到西大营的骑兵给出理由:“校场容纳不下千余禁军,营中自有兵士护卫各位长官,无需忧心。”
诸名宰执神色各异,都知道北苍狼子野心,撤走禁军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
反而是御辇内的道圣先开口:“便依他所说,让禁军退下去罢。”
参知政事陆冕道:“陛下,万万不可,若北相反悔,您身侧兵丁单薄,如何应对?”
道圣并未作答,旁边的枢密副使谭文典道:“陆相无需杞人忧天,圣上自有安排。”
自曹病已被赶下枢密使之位,枢府官员大换血,谭文典接过曹病已之职,在宰执面前也说得上几句话。
陆冕不赞同地皱眉,骑兵却已催促起来。
乐绮眠将一场争执收入眼中,多看了陆冕一眼。
他不知道计划。
实际上,为了便于逃走,道圣带的大多是武官,只有魏家例外。对陆冕这种牵挂道圣安危的臣僚来说,撤走禁军与送死无异,自然令人困惑。
抵达北营,双方入座。
因为上次的对话,乐绮眠借传递酒盏的机会,让侍女将匣子带到傅厌辞案前。
可过了片刻,侍女捧着匣子退回:“殿下说,要小姐亲自来一趟。”
仪式还在进行当中,宾客脱不开身,傅厌辞这是刻意刁难。乐绮眠打发侍女离开,打算再寻机会,将匣子交还对方。
各自介绍来人,到了道圣上表称臣之时。
闻仲达却不着急:“本相听说岑北匪患横行,到了十室九空的地步,岑州经略使徐泰被绊住手脚,无法及时南下勤王。其实问题很好解决,只要贵国割让岑州,交由大苍治理,国主自然无需再悬心。”
在场宰执措手不及,国书没有索要土地,这分明是临时起意、敲诈勒索!
道圣没料到他会翻脸不认:“国相说笑,岑北不过是群乌合之众,何须贵国相助?”
闻仲达哈哈笑:“都说梁君不通兵事,今日一见,果然如此。幸而国主杀了武安侯,否则今日还要少你这位助大苍一统南北的功臣。”
道圣握紧酒盏:“国相慎言。”
“国主想必还不知,三年前我大苍向贵国求和,是因前线兵困马乏,为养精蓄锐、来年再战做准备,并未想过贵国会应允。
“武安侯是个聪明人,看出陛下的意图,劝国主乘胜追击。国主却被蝇头小利蒙蔽双眼,立刻接受议和的选项。
闻仲达又笑起来,眼中透出冷意。
“本相还要感谢国主,若非国主杀了武安侯,我大苍拿下奉京,恐怕还要费些功夫!”
“仓啷!”
征南军齐齐拔刀,以合围之势包抄众人。
“我给国主一个时辰,派人叫开城门,午时,若城门未开,从品阶低者起,在场梁臣......”闻仲达收起笑,长剑刺出,当胸贯穿一名梁臣,“皆如此人。”
鲜血飞溅,席中响起尖叫!
禁卫拔剑护卫道圣,他面色极难看,可强作体面:“退下。”
禁卫道:“圣上!”
道圣摇头,东大营有几万征南军,禁卫根本不是对手。
闻仲达道:“这才对,要听话,才能活得长久,武安侯死于违抗君令,国主是识时务的人,想必不会重蹈覆辙。”
他这一手始料未及,道圣原打算酒过三巡,让几名武将外出接应勤王军。现在所有人受困,勤王军拿不到信号,盲目进攻,只会羊入虎口。
仰仗叫开城门之人联系勤王军,也有隐患。一旦城门大开,依闻仲达的狠辣,必会除去此人!
眼看计划即将落空,忽有人道:“臣自请回城。”
乐绮眠站在人群当中,玉雪般的长裙垂迤在地,如暗夜中的明珠,一下引走所有人的目光。
“臣因筹措犒师费,常往来于两地,熟悉城外道路。这件事,由臣来做,再合适不过。”
她话中带有暗示,道圣立刻抬头。熟悉道路,就有逃走的可能。由她联络勤王军,的确不失为一种选择。
傅厌辞也看过来,目光和她在空中一碰,看到了她眼底薄如月光的笑意。
她会为救道圣,甘愿冒被杀之险?
陆冕道:“危难当头,岂有先让女子涉险的道理?臣亦自请回城。”
他不知其中暗流涌动,见满座寂然,只有乐绮眠主动涉险,不由也站起身。
这样耿介的人少见,虽然对计划无益,乐绮眠也耐心解释:“陆相高义,但我与官军熟识,对方记得我的面孔,会接受开门的请求。沿途道路泥泞,您留在营中,才好护圣上周全。”
陆冕能坐到宰执之位,自然听出弦外之音,再看道圣的反应,当即猜出两人有所准备。
“......那便有劳乐小姐,”陆冕敛袖下拜,语气沉重,“郊外马滑霜浓,万望保重。”
闻仲达将一切看在眼中,转向傅厌辞:“本相拨一支队伍随行,雪奴,就由你带队,如何?”
***
这几日奉京放晴,冰雪消融,雪地变得难行。
乐绮眠和傅厌辞并辔而行,速度不快。若非身后跟着千名士兵,看不出有任务在身。
“国相愿意让殿下率先入城,看来这桩功劳,不如拿住梁君值钱,”乐绮眠看向前方,“方才殿下一言不发,是猜到国相的安排?”
她没穿魏安澜的披风,而罩了件宽大的雪氅,也戴了御寒用的卧兔,通身几乎与雪地融为一体,越发显得眼眸乌黑,发如鸦羽。
良久,傅厌辞收回目光:“怕了?”
乐绮眠在观察四周,被这个“怕”字勾回注意:“被国相羁押是死,叩不开城门是死,不如铤而走险,或许还有生路,又何须畏惧?”
傅厌辞不知她的信心从何而来,似乎从第一次见面起,她就这样胆大妄为。比如现在,她走在黑压压的军队当中,看上去反而是最不在乎的那个。
“如果不怕,”傅厌辞说,“耳后为何有汗?”
她在仪式上应答自如,现在颈侧却出了层薄汗。
乐绮眠故作不知:“这么好奇我怕不怕,殿下不如凑近了,凑到跟前,盯着我的眼睛看。”
为了将梁臣诱入营中,她来的时候可没有搜身,带了什么都不奇怪。
傅厌辞本不该冒这个险,可他今日也奇怪,与她缩至一匹马的距离,仔细端详她的反应,似乎想找到撒谎的痕迹。
此时,队伍行经一片缓坡,有士兵在此巡逻:“殿下,前放有几处坑洞积雪融化,人马极易失陷,我等带殿下换一条路。”
这群人像刚从雪坑中爬出,身上堆满积雪,看上去有些狼狈。
傅厌辞继续前进,在看到塌陷的雪洞时停下,让队伍跟上。
士兵劝阻:“殿下,不能再走。”
乐绮眠忽道:“这的确是条死路,殿下还是绕行的好。”
不知何时,她与傅厌辞已相对而立,中间隔着那名士兵。某种看不见的焦灼无声蔓延,像游走在刀刃上的丝线,有种一触即发的危险。
傅厌辞却视而不见,扯了扯缰绳,策马走向乐绮眠。
“殿下——”
士兵挡在前方,但就在碰到马匹的前一刻,一支铁箭冷不防贯穿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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爆开一蓬血花!
几乎同一刻,鹫纹刀出鞘,傅厌辞挡掉接踵而至的箭矢,斩断乐绮眠的缰绳,将她扯往身前——
“铛!”
乐绮眠抽出匕首,击打他的护臂,却没能将傅厌辞震开,反而让他拽住手腕,拉向马背。
——糟糕。
眼看即将受困,乐绮眠反握刀柄,刺入马腹,骏马中箭后本就狂躁,这一下更将两人甩往身下。
缓坡后涌出大批梁兵,都穿征南军的盔甲,很快和傅厌辞的队伍缠斗起来。
乐绮眠没有停留,翻过雪坑,下面堆满征南军的尸体,甲衣都被剥走。赶到北营,恰好碰上救出道圣的乐斯年。
乐斯年:“闻仲达就在后方,但岑州勤王军只有五千兵马,拖不了太久。这两千人给你,我先带圣上离开。”
断后的任务看似危险,但为了不引起征南军注意,主力部队徘徊在十里之外,中间有层层封锁。乐斯年必须带道圣突围,与对方汇合,一行人才算安全。
道圣还算冷静,让禁卫待在乐绮眠身边,说:“这些禁卫调给乐卿,他们会护你周全。”
交代到一半,闻仲达的大军已经赶到。
乐绮眠迎上追兵,对乐斯年道:“先走。”
前路未卜,又是生死时刻,乐斯年深深看她一眼,在错身而过,将佩剑天祜抛给她——
“于万斯年,受天之祜,我看到,天命会在你手中。”
乐绮眠来不及回答,厮杀声淹没了乐斯年的话语。那道掷剑的身影,跟随道圣的轮廓,一同消失在烟尘中。
***
黑鹰旗遮天蔽日,闻仲达很快包围岑州勤王军。
“何必负隅顽抗?”闻仲达坐在战马之上,“你的君王与兄长抛下你远走,你的退路只有一条,便是早些投降。”
傅厌辞站在他身侧,似乎刚从雪地赶回,袍角浸有血迹。
乐绮眠道:“胜负未分,国相现在劝降,是怕输得太快,来不及开口?”
闻仲达说:“小辈嚣狂,是不知天高地厚。看看眼前,你还没有发现,本相麾下兵马,有何不同?”
放眼望去,兵甲如云。但乐绮眠常在营中行走,对兵力变动极为敏锐,这里不过千余兵马,剩下的士兵不知去向。
乐绮眠说:“......国相这招声东击西用得好。”
闻仲达看似将主力放在营中,以防使团作乱,原来早早将大军调走,提防道圣逃脱。
负责断后的乐绮眠一旦被擒,乐斯年和应州勤王军独自应对强敌,她为对方争取的时间杯水车薪,全军覆没只是时间问题。
“还要感谢你在宴席时用勤王军引走本相,让本相想到此计。你两次逃过死劫,但没有人能永远幸运,让你简单地死去,无以告慰师僖在天之灵。”
闻仲达带着一丝笑意,将一把长弓递给傅厌辞:“梁人叫你‘眉心簪花’,可你眉间空空,如何算‘簪花’?”
乐绮眠看向傅厌辞,心中了然。
闻仲达的计划,傅厌辞不可能不知情。她握有傅厌辞的把柄,没能用鹰刑杀死她,他恐怕很遗憾。如今借闻仲达之手杀了她,百利无一害。
乐绮眠道:“殿下既已作出决断,我便也给殿下一个答案。”
她取出那只匣子,抛了过去。可傅厌辞没伸手,因此匣子撞在乱石上,沾染尘灰。
傅厌辞盯着那只匣子,什么也没说,可身体有一瞬间紧绷。
但只是片刻,他克制住那种反应,拉开长弓。如果忽略那身漆黑如墨的轻甲,他弯弓搭箭的动作,与澹然出尘的贵公子并无分别。
“铮——”
下一刻,飞箭离弦,射向乐绮眠。
21. 爱妒
在箭矢袭向面门的前一刻,一匹白如玉雪的战马,从烟尘中奔向乐绮眠。
乐绮眠听到马蹄声,怔了一下。就是这个瞬间,飞箭从耳旁擦过,射进雪地当中。
白马在乐绮眠身旁停下,马鞍上带有太师府的徽纹,乐绮眠反应迅速,翻上战马,奔向营外!
与此同时,闻仲达发现箭矢射入雪地,猛然看向傅厌辞。
傅厌辞平静解释:“今日寒风凛冽,箭矢偏斜,御卫现在将乐氏女带回。”
闻仲达一错不错地注视傅厌辞,片刻,才说:“去吧。”
这批勤王军有千余人,但骑兵只占四成,傅厌辞没带太多兵马,离开大营不久,就在一片树林追上乐绮眠,用马鞭卷向她。
乐绮眠用佩剑挑开马鞭,在一处溪涧前停下,随后一夹马腹,跃入溪中。
御卫紧追在后,却在靠近溪涧时,人仰马翻,纷纷落水!
是绊马索!
藏在林中的魏家府兵现身,攻向御卫。
傅厌辞及时勒马,越过绳索,追在乐绮眠身后。距离不断拉近,他挥鞭抽向白马,白马吃痛,乐绮眠险些从马背滑落,又及时稳住上身,却被一节马鞭缠住小臂。
“哗啦——”
乐绮眠跌入水中,但同一刻,右手握紧马鞭,用力拽下傅厌辞!
出城的路上她服过延缓月毒发作的伤药,但也许鹰刑那日受风,药效微乎其微。身上的寒痛加剧,乐绮眠撑身站起,小腿却倏然一沉,整个人被拉回水中!
溪水砭骨,她冻得一激灵,傅厌辞趁势用马鞭捆住她两手。二人的距离太近,不便用剑,乐绮眠急中生智,重重咬在傅厌辞颈上——
傅厌辞骤然松手,马鞭也坠入溪流。
乐绮眠笑道:“再会。”
说完,便翻身上马,跃上雪坡。尽管前方积雪深深,她却不敢放慢行速。但怕什么来什么,因为泡了水,翻过坡顶时,她被一阵剧痛袭击,骤然滚下雪坡。
是望舒!
暴雨般的雪片倾泻而下,很快将乐绮眠掩埋在地。她忍痛刨开雪堆,然而刚将头脸从雪中探出,一双军靴已经到了跟前!
乐绮眠道:“把心思花在捉我上,不如——”
她倏尔咬住牙关,因为疼痛再次袭来,只是这回来更加剧烈。
傅厌辞发现她的异常,停下脚步。乐绮眠经过柏林时,身上就在不正常地出汗,可眼下,她身上的汗更多,脸色也极为苍白。
乐绮眠道:“押我回营,我不......你做什么!”
傅厌辞蹲下.身,隔着披风,查探她可能受伤之处。其实他用的力不重,可月毒发作时,身上没有一处不痛,一点触碰也是火上浇油。乐绮眠立刻避开他的手,躲向一旁。
不是伤。
傅厌辞收回手,下了结论。他起身,将乐绮眠放上马背,
如果是中毒,需要回营查验。但霉运今日仿佛找上了乐绮眠,傅厌辞抱她这一下,两人离得极近,她的脸从对方侧颈擦过,碰到一点湿润。
这个颜色。
乐绮眠微愕,指尖先于意识,刮过那道伤口。
身中羲和者的血,在光线下会泛起特殊的金色。她抱住那罗延时见过、也沾到过,绝不会认错。
傅厌辞发觉她的身体变得僵硬,低头看去,却对上她诧异的目光。
乐绮眠想起那日,傅厌辞在屏风前湿冷的身影,脱口道:“你与日月教,有何干系?”
傅厌辞见她盯着伤口出神,又看到她的皮肤因为寒冷褪去血色,说:“你在怕冷?”
过去不论落入困境,抑或受到威胁,乐绮眠总是主动出击的一方。可这具身躯困住了她,让她承受望舒的折磨,傅厌辞甚至只是抬起她的脸,相触的地方都会感到疼痛。
这让乐绮眠不安,也让她萌生逃走的冲动,她立即改口,否认此事:“在水中滚过一圈,谁都会怕冷。”
寒冷会诱发望舒,也会让痛苦加剧。教首的初衷是折磨叛教者,因为日月教发源于泽州,此地的冬季极为漫长。这使得鬼鹫人很少在冬日发动战争,相应地,入冬后的军队也极为脆弱。
现在,傅厌辞看到她浓黑的长睫,心上却涌出陌生的感觉。
处境变化,乐绮眠始终以游刃有余的一面示人,从前她可以对任何人说谎,因为没人知道她这一面,但此刻,她在傅厌辞眼中无所遁形,仿佛被多看一眼,都会颤抖。
乐绮眠意识到氛围变化,说:“放手。”
傅厌辞退开半步,他没有刻意留下指印,但她的皮肤太薄,又挣扎得厉害,脸颊还是存有淡红的印痕。
乐绮眠顾不上这些细枝末节,从佩囊中取出那串药珠,碾碎了一颗,准备咽下。
血腥味蔓延开,傅厌辞在看清药珠的同时,下意识捉住她的手。
傅厌辞道:“这不是你的珠串?”
莲花药珠上有明显的沉香香气,鹰刑那日,魏安澜从他身边经过,他闻到过这个气味。
乐绮眠觉得这个问题没道理,她用谁的血解毒,他压根管不着。
两人对峙时,雪地突然响起杂沓的马蹄声,有人朝陡坡赶来。
“殿下和乐氏女就消失在附近,”一名御卫说,“是否加派人手搜寻?”
另一人道:“殿下独自去寻乐氏女,没带亲兵?”
乐绮眠觉得后者的声音耳熟,想起是宴席上受闻仲达之令、将她踢成重伤的亲兵。
御卫道:“林中设有绊马索,弟兄们不慎中计,又碰上埋伏的梁军,死伤无数。殿下追上了乐氏女,但也就此与我等走散。”
亲兵说:“除了你,其余人何在?”
御卫道:“已经散开去寻殿下,东西方向皆有几百名弟兄。”
亲兵安静片刻,开口:“要寻殿下也好办,不过要劳小兄弟走一趟,你可得空?”
御卫道:“自然,我——”
凭空响起长剑贯穿血肉的钝响,随即一道黑影沿陡坡滚下,砸在地面。
亲兵说:“此人是肃王的亲兵,看来御卫的确在附近。这些人倒好处理,问题是肃王下落不明,国相,接下来如何做?”
闻仲达也在?
正这么想,闻仲达的声音响起:“写一封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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报,内容你记下——梁君遁逃,肃王带兵追踪勤王军,遭遇敌袭,伤重不治,望陛下节哀。”
乐绮眠微微偏头,见傅厌辞神态如常,看不出是慌张,还是早有预料。
不管如何,此地不宜久留,她正打算遁走,亲兵忽道:“前方有道陡坡,士兵还未搜过,属下带人看看。”
不好。
乐绮眠朝白马打了个手势,它立时小跑着离开,将马蹄印留在地面。
这能暂时引走对方的注意,可一旦仔细搜查,就会发现蹄印深浅不一。但此刻也做不了太多,因为湿透的衣衫结冰,她眼前一阵阵发黑。
这时,一只手按住她的肩,将她拽往前方。
“铛——”
乐绮眠抽出匕首,以为傅厌辞打算除掉她逃走。他却用左掌托起她的脸颊,拇指顶开湿软的唇齿,将一点鲜血喂入其中。
很痛。
寒冷加剧,乐绮眠分不清是身体在痛,还是被挟制的感觉作祟,总之,她的心跳快了一拍,仿佛被冷箭击中的鸟雀,生出仓皇的念头。
“大人,这里有脚印。”
征南军的脚步声渐近,从佩刀撞击盔甲的响动,能听出来人不少。
乐绮眠想转身离去,或拔剑迎敌,但傅厌辞用臂弯锁住了她,每当她挣扎,口齿就会被叩开得更深,让指节在其中滑动,逼出更多腥涩。
放开——
衣衫被揪紧,傅厌辞感受到乐绮眠的抗拒,终于放缓动作,给她吞咽的时间。
同时,另一只手探到她的下颌,沿着颈线滑到咽喉,让她将鲜血全部咽下、咽干净。
乐绮眠呼吸艰难,鼻尖萦满淡腥。更让人无措的是,随着鲜血入喉,无形的疼痛当真有所缓解,身体也开始发热、流汗,甚至催生出某种隐秘的迫切,让她想咬向傅厌辞,得到更多血。
可是——
他能用鹰刑主宰她的生死,也能用羲和牵制望舒,所有弱点都被掌握,乐绮眠还剩什么?
傅厌辞留意亲兵的动向,手指忽然传来刺痛,乐绮眠咬住了他。
士兵说:“脚印到这里就断了,但有一串马蹄印,两人可能共乘一匹马。”
有人反驳:“蹄印的深浅不对,这里的雪太厚,底下藏了人也未可知,将周围搜一遍。”
士兵一剑剑刺入雪中,开始搜索。
两人即将暴露,乐绮眠却没有松口的意思。傅厌辞卡住她的唇,向外抽离,她却用虎牙压出更多血,直到口齿盛不住,从唇角溢出。
他也会害怕?
士兵近在咫尺,利刃刺入山壁时的摩擦声,一如齿尖刺破皮肤时的声响。
乐绮眠的举止可能让两人送命,但她眼神放肆,有自己也没察觉的疯狂。傅厌辞本该推开她,或就此杀了她,但或许他也知道,是他喂血的举动先犯了戒,让猫捉老鼠的游戏乱了套,因此不论她做出什么,他都必须为此买账。
“啪嗒——”
士兵的声音来到跟前,长剑穿透雪堆的前一刻——
乐绮眠攥住他的衣襟,居高临下地启唇,让含住的所有血,流在他的脸颊。
22. 狗彘
血滴沿着傅厌辞的鼻梁流到唇边,给他的侧脸染上殷红。
这个动作和将茶水泼在旁人面上类似,都颇具羞辱意味,她的眼神也轻佻,仿佛人人畏惧的肃王也没什么,一样可以被亵渎、把玩。
奇怪的是,身体的距离也许抹平了杀机,随着乐绮眠的靠近,死亡到来的恐惧中交织着快意,被吞食的血腥里裹缠着欲望,傅厌辞喉结微动,胸口汇聚出陌生的情潮。
她不怕他。
一如鹰刑那日,他问她是否投降,即使反抗的代价是死亡。而她告诉他,她总能从他手中逃脱,他抓不住她。
用羲和令她屈服的念头,实在小看了她。其实用鲜血构筑的锁链,也在无形之中,困住了他。
“唰——”
雪亮的剑锋刺向二人,即将穿透血肉,傅厌辞却一动未动,像在认清这一点后,就放弃了抵抗。
“那是肃王的兀鹫?”
林中遽然传来刺耳的长啸,雪堆外的士兵循声望去,烛的影子从林中一闪而过,随后马鸣萧萧,蹄声如雷。
“不好。”
亲兵想起这只兀鹫跟随肃王数年,惯来如影随形。马蹄印将他们引到坡下,岂知不是混淆视线的做法。
剑尖在距傅厌辞不到一寸处停下,收势回鞘。一行人调转马头,朝坡顶而去。
危机解除,乐绮眠松开傅厌辞,他下坡时没牵马,原来留有一手。是猜到闻仲达会发难,还是引蛇出洞?
“能认出药珠,也知道血能解毒,”她拍去身上积雪,揶揄道,“看来殿下在日月教过得也不好。”
傅厌辞用碎雪抹掉血迹,但指腹残留的痛感没有散去。
乐绮眠咬起人来没轻没重,换个人可能早已疼痛难忍,他恰好是个例外,于是舌尖的湿滑感分外清晰,像被小兽含住、舔过,指节微微发烫。
离开雪坡前,傅厌辞背起那名受伤的御卫,将他放在一处安全地带,随后离开雪坡,开始往回走。
因为围城,附近十室九空,两人在茫茫雪原中找到一间屋舍,傅厌辞进门后,便在角落生火,开始烘干湿衣。
乐绮眠在火堆前坐下,撑脸看傅厌辞:“你好像一点不着急。”
没有马匹,周围又遍布追兵,被发现只是时间问题。如果不能尽快与各自人马汇合,两人都难逃一死。他还有心情弄干衣服,实在可疑。
傅厌辞脱掉了轻甲,解到单衫时,乐绮眠也没挪开目光。他手中动作停顿,乐绮眠就捂起眼睛:“我没看哦。”
这当然是骗人,傅厌辞可能也没信,留下那件单衫,将外袍搭到火边。但打湿的单衫贴在身上,勾勒出他的胸臂线条,他肌肉匀称,却极富力量感。
小屋寂静,乐绮眠和他相对而坐,因为衣裙整齐,倒显得拘束,仿佛严守某条界限,不肯逾越。
——可恶。
她忍了一会儿,终于将手探向衣带,既然傅厌辞不介意,她又何必假正经。
等她快速脱下外裙,身上的寒意终于有所消退。但一抬头,就发现傅厌辞目不转睛盯着她。
乐绮眠勾起唇角:“殿下仔细将外袍拿远,小心没看够,先引火烧身。”
她话里带着挖苦,傅厌辞却注意到她比三年前清瘦,可能在流放地吃过苦,皮肤透出病弱的雪白。
傅厌辞道:“没有解药,你怎么过冬?”
他的问题在乐绮眠预料之外,她侧头看傅厌辞,道:“你很好奇?”
傅厌辞只是觉得,她不会让自己白白忍痛。
乐绮眠说:“我有我的办法,没有你问了,我就必须答的道理。若真想知道,不如说一说,你的羲和从何而来。”
两个答案不等价。如果傅厌辞截断其他缓解望舒的渠道,乐绮眠会陷入被动。但那场撕咬让她找回了上风,她不介意多两分慷慨。
傅厌辞说:“日月教教首,你听过这个人。”
乐绮眠道:“为何是你?”
傅厌辞没答。
乐绮眠笑:“殿下倒是精明。不过,你是鬼鹫人,应当知道教首创造望舒的初衷,就是让叛教者生不如死。因此除了羲和,没有其他抑制的药。”
撒谎。
两人间看似和睦,实则博弈还在继续,可想而知,若不说清日毒的由来,她能就此耗到入夜。
傅厌辞没有浪费时间的打算:“鬼鹫受北苍欺压日久,教首打算倾举国之力起兵,为此放逐了一批主和的臣僚,我在其中。”
乐绮眠道:“就这样?”
傅厌辞说:“就这样。”
乐绮眠无情地说:“自相残杀,多有趣的故事,叫你讲得干巴巴,好没意思。”
她知道傅厌辞吝于相告,没有追问:“不过我欠点下一回,告知你也无妨。你猜得不错,的确有抑制望舒的药。但这种药也有坏处,你看。”
她撩起一截衣袖,皓白的手臂上有处形如青莲的冻伤,诡丽又可怖。
“这种花叫‘优钵罗’,是望舒发展到后期的征兆。往后会化为红莲,直至遍布全身,那时就离死不远。用药会加速这个过程,比如这朵青莲,一月前仅有六瓣,现在变为十瓣,瓣尖开始转红。”
窗外风声猎猎,傅厌辞的思绪少见地有片刻中断,等回过头,已经让马鞭落在她的脚边。
傅厌辞说:“睡一刻。”
也许是望舒的效果,她一直撑脸讲话,神态也疲倦。与其为了防备他强打精神,不如留存体力,应对追兵。
乐绮眠看向傅厌辞,忽然笑起来:“殿下的确是位君子。”
她捡起马鞭,在手上绕了一圈,在末端打了个结。傅厌辞见她没有拒绝,也收拢马鞭,让它绷紧在两人之间。
屋外寒风大作,乐绮眠面朝火堆,和他维持在不远不近的距离,仿佛只是寻常冬日里,一次普通的入眠。
临近入夜时,乐绮眠苏醒。
屋中没有点灯,漆黑一片。发觉马鞭另一端变松时,她几乎立刻起身。
有人却从后方将她按了回去,在她耳边说:“追兵。”
听清来人,乐绮眠悬起的心稍落:“来了几人?”
傅厌辞在她掌心写下一行字。
屋中太黑,他也许没有注意,手指恰好落一朵青莲花上。刚愈合的伤口极为敏感,当下泛起细密的疼痛。
她呼吸微微乱,反握傅厌辞的手,将他推远:“我引走追兵,你去抢两匹马。”
傅厌辞没有解开马鞭的意思:“一起。”
闻仲达为了围杀傅厌辞,在他追捕乐绮眠时,将崔烈及西大营的主力派去追击勤王军。对他而言,当务之急是甩脱追兵,联系崔烈。
但这场内斗与乐绮眠无关,她的目标是追赶勤王军。一旦出了小屋,乐绮眠就会逃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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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思被看穿,乐绮眠也不慌:“再耗下去,你我可都走不——”
傅厌辞忽然揽住她的肩,将她压往怀中,滚向前方。
“笃!”
数支长箭钉穿两人所在之处,若动作慢一些,现在中箭就是她和傅厌辞。
“您猜得不错,肃王果然还在林中。”
借着月光,乐绮眠看清了窗外人影。一行人破门而入,为首之人正是那名亲兵。
而他身后,闻仲达闲庭信步,迈入屋内。
“让它给崔烈送信,倒是个不错的做法。可惜武安侯之子不是等闲之辈,崔烈自顾不暇,只怕雪奴,要失望了。”
一团黑影被丢到身前,乐绮眠看到掉落的羽毛,发现这是受伤的烛。
“陛下设诸天御卫抗衡二家,归根结底是为收拢兵权,为太子铺路。”
与御卫走散,递信的渠道又被截断,傅厌辞便如釜底游鱼,任凭闻仲达处置。但对方没有立即动手,而悠然开口。
“就像昔日的乌铎,陛下能不顾二十年戎马之情,将他处以鹰刑,就能在二家倒下、太子即位后,将身上流有叛臣之血的你,赶尽杀绝。”
人人皆知,傅厌辞在鬼鹫之乱时,获罪被俘,但现在言及此事,显然别有目的。
乐绮眠心念电转,道:“一人犯蠢便算了,如今拉肃王垫背,是怕死后无人相伴?”
闻仲达侧目:“原来还有条漏网之鱼。”
士兵拔剑,却在靠近乐绮眠的瞬间,被几支弩箭射倒在地!
几箭一出,情势骤变。士兵立时挡在闻仲达面前,提防乐绮眠暴起。
乐绮眠抬腕,袖弩几乎和护腕融为一体,张弓就能引箭射击:“国相可好奇,闻师僖是如何死在我手中?”
亲兵道:“拿下她!”
闻仲达只看傅厌辞:“魏安澜向我索要此女,为此可以助本相一臂之力,现在府兵就在门外。但异国之人,毕竟不可信,只要你随本相一同起事,此女任你处置,拿下魏安澜,也不在话下。”
果然如此。
闻仲达将傅厌辞困在林中,目的有二。其一,要想北上造反,必须确保后方无忧,邀肃王同谋最省时省力。其二,肃王若拒绝,他也能就地处死对方,不让消息泄露。但无论拒绝或应允,主动权都在闻仲达手中。
“有一件事,国相应当不知,”乐绮眠不在意闻仲达的忽视,“其实,射中闻师僖前,我连发三百箭,气力已经不支。是以射向闻师僖那一箭,并未使出全力,只浅浅贯穿他的额心。”
“是闻师僖,谨遵你这位好父亲的军令,‘不杀乐氏,誓不还乡’,中箭后,依然坚持追击,最后伤势过重,这才一命呜呼。”
闻仲达的眼神终于起了变化,凛冽如刀。她却恍若未觉,站在他与傅厌辞之间。
“可惜国相看不到他的死,看不到堂堂闻家大公子,尸首叫马蹄踏碎、碾烂,和死去的狗彘没有区别。不过,国相还要感谢他,若他不死,贵国国君恐怕还要想其他手段——”
“敢侮辱闻大将军,你找死!”
音未落,亲兵拔剑,猛然刺向乐绮眠,却在靠近她的瞬间,被箭矢击中额心。
“嘭——”
乐绮眠垂下手腕,亲兵轰然倒地,尸首撞上火堆,木柴滚落,正如她在北营被欺辱那日,撞翻的酒案。
“送你闻家父子上路。”
23. 围杀
宁安十八年,镇守西北二州的海琅王,以“诛杀奸佞,肃清君侧”的名义,南下攻打奉京。
宁安帝顾念手足之谊,战和不定,致使官军节节败退,最终海琅王攻破皇城,宁安帝死于宫中,淳懿皇后江别鹤被囚,应州江氏震动。
闻仲达与闻师僖父子趁皇室内斗之机,攻入应州。江氏连发五道求援信,朝廷派时为太子的道圣与枢密副都承旨谭文典支援应州,但三月过去,道圣未至。
饥馑与疫病横行,闻师僖叩开应州大门时,城内几无活口。
而战斗到最后一刻的江吾朗被擒,闻师僖逼降无果,用麻沸散让江吾朗维持清醒,然后在江家子弟面前,用三日肢解了明光将军。
“咚——”
尸首倒下的声音沉闷,如同压抑的鼓点,奏响在接二连三的弩箭下。
屋中很快倒满尸体,但乐绮眠重复性地射击,直到箭匣空荡,只剩一名闻家军。
乐绮眠问:“你跟过闻师僖?”
士兵说:“闻大将军是大苍的英雄,你——”
“咚!”
乐绮眠用掉最后一支箭,看向闻仲达。到这一刻,闻仲达才意识到情势逆转,他被二人困在了屋内。
“你大可以杀我,但从这扇门走出去的瞬间,你就会被射杀,”闻仲达维持着冷静,“今日你必死无疑。”
“但我被射杀前,你只有一次机会,”乐绮眠从佩囊中取出一枚铜钱,正是薛贤死时抛过的那枚,“选一面。”
闻仲达置若罔闻,奔向门扉,但傅厌辞不知何时,站在了门前。
“你竟还没看清她的真面目,”闻仲达怒不可遏,“她今日敢对我动手,明日便能杀你诸天御卫!”
傅厌辞在乐绮眠动手时就锁上了屋门,他身形高大,在闻仲达面前也不显势弱。
“看来你誓要与梁人同流和污,”闻仲达拔剑,“那便休怪本相不留情面,将御卫斩尽杀绝!”
闻仲达攻向傅厌辞,他跟随天狩帝征伐半生,也是北苍声名显赫的勇将,剑法老辣狠厉,变换极多。
“铛——”
刀剑相撞,擦出刺耳尖鸣!
傅厌辞用刀与旁人不同,招式单一,并无变化。但一旦拔刀,刀势不留余地。因为御卫的任务是缉捕要犯,除非碰上狡诈多端之徒,通常都是一击毙命。
闻仲达很快难以抵挡,扯过长椅,砸向傅厌辞。
“嘭!”
鹫纹刀破开阻碍,如摧枯拉朽,直袭闻仲达面门。闻仲达冲向窗扇,乐绮眠横剑在前。
“与其落荒而逃,不如由它决定你的生死,”乐绮眠抛轻铜钱,“兴许还有一线生机。”
闻仲达冷喝:“滚开!”
他反手格挡,被军刀劈在背部,但傅厌辞乘胜追击时,天祜挑开刀锋,穿透闻仲达腰部。
乐绮眠善意提醒:“殿下忘了,这具身体不能有军刀的痕迹?”
那会暴露傅厌辞的身份,两人同在雪林,萧蟠和闻师俭追究起来,她也无法幸免。不如用梁剑遮掩,抹除嫌疑。
援兵何在?
长剑落地,闻仲达半跪在地,被天祜钉在墙面,狼狈喘息。
在他目眦欲裂的神情中,乐绮眠遗憾地说:“国相智谋过人,难道没有发觉,从刚才起,屋外就没了人声?”
闻仲达扭头,不知何时起,窗外人影幢幢,包围小屋,可那些人对他视若无睹——他们不是闻家军!
乐绮眠心满意足:“这就对了,我对肃王不如国相熟悉,国相一口一个‘雪奴’,怎么反倒忘了,雪奴不打无准备的仗。”
这句“雪奴”像个勾子,轻易引来傅厌辞的视线。乐绮眠故作不知,踢开长剑。
闻仲达忍痛冷嘲:“你以为他为何帮你?不过看你无法逃脱!他杀我不合军规,走出小屋他就会杀了你!”
今夜的杀局看似是闻仲达设下,实则由傅厌辞把控着走向。今晚过后,“意外”死去的只会是闻仲达,除非有人说出实情。
故而,乐绮眠从看出傅厌辞的计划起,就陷入了险境。
“你说的有些道理,”乐绮眠看向傅厌辞,眸光闪动,“殿下也这么以为?”
傅厌辞说:“你走不了。”
不说屋外伏兵,单是对上傅厌辞,她就没把握全身而退。
乐绮眠道:“殿下还是一如往昔,不留情面。不过,我若当真要走,你拦不住我。留下只是好奇,你会如何处理国相。”
闻仲达说:“愚蠢!你助我逃脱,我尚能留你一条命,否则泽州兵马踏平边境,你与你兄长皆死无葬身之地!”
乐绮眠和颜悦色道:“国相记得,闻小将军还在营中?杀你一子是杀,杀二子也是杀,不知国相在泽州的次子,可受得住父兄阵亡的噩耗?”
闻师僖的死是闻仲达的隐痛,次子又不善兵略,自那以后他一直将幼子带在身边培养,为的就是填补长子的空缺。
“你放肆——”
这一下踩中闻仲达软肋,他横眉怒目,骤然暴起!
但傅厌辞比他更快。
那只手隔着衣袖,扣住乐绮眠右腕,寒光一闪而过,荡开闻仲达的短匕。
“早说过流着鬼鹫人的血,断然是头养不熟的狼,”闻仲达吐出血来,踉跄两步,“今日果然与梁人暗通款曲,阴谋叛——”
傅厌辞没给他说话的机会,抬起掌中温热的腕,与乐绮眠共同施力,一剑送入闻仲达胸口——
“当啷!”
铜钱落地,人倒下的同一刻,一批御卫涌入屋内,捂住闻仲达的口鼻,将人拖入野地。
崔烈在门外道:“殿下,如何处置?”
傅厌辞道:“重伤养病,谢绝探访。”
崔烈说:“萧蟠疑心重,恐怕难以掩饰。”
傅厌辞答:“不必掩饰。”
崔烈愣一下,反应过来:“是。”
闻仲达信不过萧家兄弟,没有让二人参与今日行动。萧蟠在军中的影响力不及傅厌辞,他会怀疑闻仲达的病因,但不会为他对抗肃王。
剑尖还在滴血,傅厌辞没有松手。乐绮眠挣不开,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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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抽薪止沸,可后患无穷。”
傅厌辞道:“你在说自己?”
乐绮眠不是,但想明白了一件事:“杀书吏时,你就在谋划此事?”
杀死书吏的举动其实欲盖弥彰,反而让闻仲达坐实道圣的出逃。是以有了将兵力派往城门,又将主力派去阻截道圣的举动,导致东大营空虚,给了傅厌辞反杀的机会。
他早有计划——从筹措犒师费、立鹰刑之誓,到处理薛贤,甚至射偏的那一箭,都在引闻仲达入彀。
傅厌辞松开她的腕,挡在前方:“说出这句话前,你还有机会离开。”
还有空说笑,看来心情不错。
乐绮眠道:“殿下打算将我安排到何处?”
她不是有意,但两人相距咫尺,鼻息不可避免地洒在对方颈间,就如那声“雪奴”,再次让气氛变得不同。
傅厌辞俯视她:“安排了,你会听?”
乐绮眠道:“你总要说,才知道会不会。”
傅厌辞说:“没区别。你在我手中。”
乐绮眠轻哂:“殿下这么说,咱们没法聊。是要我做不见天日的阶下囚,还是捉捕勤王军的诱饵?”
傅厌辞给过乐绮眠机会,但如三年前为了乐家返回大梁,现在扔开匣子却留下魏安澜的药珠,每一次,她都不会选择傅厌辞。
所以这一次,他不要回答,只要囚困她。
乐绮眠手腕微沉,那松垮的马鞭在他手中收紧,直到将她拉到身前,与他没有间隙地相贴。
扑通、扑通。
心跳透过衣料传递给乐绮眠,牵动她的呼吸,也与胸腔下的跳动重合。这感觉极其陌生,像借着月色,在满地狼藉中偷得片刻喘息。若非了解傅厌辞,乐绮眠可能也会有片刻迷失,忘了他是如何争锋相对,步步为营。
“如果鹰刑那日,魏安澜不在,金银也没能找回,”乐绮眠忽然说,“殿下打算如何收场。”
傅厌辞道:“没意义的假设。”
那么,他有其他方式引来闻仲达,她不是不可替代的一环。问题是,毒发时她已经失去价值,他却做了不该做的事。乐绮眠看不透他的用意,识趣地没有追问。
傅厌辞注意到她的出神,从发现那串药珠起,胸口就萦绕不去的灼痛,在她困惑的眼神中,渐渐淡去。
操控一个人的美妙不在身体,而在那之下的东西,当她选择魏家起,就该做好对他失望的准备,所有人都可能对她俯首称臣,唯独傅厌辞不肯就此沉沦。
“牢笼外是更大的牢笼,”傅厌辞眸光锋利,只看着她,“连奉京也逃不出,你能去何处?”
“吱呀——”
房门大开,越过傅厌辞的肩,乐绮眠看到布下天罗地网、严阵以待的诸天御卫。
“请贵使上马,”一名御卫将那匹白马牵到门前,躬身行礼,“随我军回营。”
如果乐绮眠还不知道他目的何在,那才像闻仲达一样反应迟缓。傅厌辞能容忍她的种种,不加报复,不是不计较。
而是今晚的猎物,从来不止一个。
24. 白隼
天蒙蒙亮时,乐绮眠被带回了北营。
御卫刚将她押入营帐,押送闻仲达的崔烈就被大队兵马拦下,站在前方的不是旁人,正是闻师俭。
“肃王何在?!”
崔烈答:“梁军袭击东大营,国相重伤,当务之急是为其疗伤。小将军不如到帐外等候,有消息,属下第一时间通知将军。”
他言语不卑不亢,没有心虚之态,旁人听了,都觉得疗伤要紧,闻师俭却道:“这里还轮不到你说话,让——”
御卫挡死闻师俭,不让闻家军靠近帅帐。
闻师俭面露狞色,怒视崔烈。他被派去追击乐斯年,但行至一半,忽然意识到不对。傅厌辞在的地方,崔烈从未缺席,今日却脱离他追击梁军,这很不寻常。
可惜,被乐斯年缠住,他损失近半兵马,才赶回大营。路上听说闻仲达受伤,就知预感应验。傅厌辞借助梁军转移他的注意,目的果然在闻仲达!
萧蟠跟在他身后,拦下闻师俭:“老三,先让国相疗伤。”
闻师俭推开他:“肃王与国相同时出兵,为何他能完好归来?别叫我说第二遍,让肃王出来见我!”
崔烈道:“听闻小将军也受了伤,来人,将将军请回营帐。”
御卫上前,做出请的姿态。闻家军大都受了伤,御卫却整装以待,闻师俭毫无反抗之力,怒火中烧,却奈何不了。
“你让肃王听好了,”闻师俭握紧两拳,强忍怒意,“此事,他休想如此揭过!”
说完,他冷冷扫视御卫,迈步走了出去,留下萧蟠一人,与崔烈相对而立。
萧蟠打圆场道:“老三一时激愤,误会了殿下,指挥使不要放在心上。不过,国相究竟受了多重的伤?何至不能见人?”
崔烈模棱两可答:“待国相苏醒,见过国相,将军便知晓了。”
萧蟠眸光闪动,意味深长道:“哦,那便请殿下照看好国相,萧某明日再来。”
可他看向人群中的乐绮眠,好似猜到什么,朝她笑一笑,眼底滑过一缕兴味。
一场闹剧了结,乐绮眠被安排到鹰奴的营帐。帐内空间宽阔,用具齐全,甚至备有梳洗的妆台。
她心知,傅厌辞这是要她长居于此,只是,没时间沮丧,她先查看用来抑制望舒的伤药,这次会毒发,和这批药脱不了干系。
可惜,以她的医术,没能看出问题。给她开药的军医人在岑州,要调查此事,必须离开北营,但眼下显然行不通。
她在帐中歇了一晚,天明时分,一名宦官找上门来。
这名宦官分外眼熟,乐绮眠想了想,记起这是宴席当日,曾被她毒倒的那人。
此人名叫梁福,这些天在帐中养病,不知下毒之事的实情,听说傅厌辞如今大权在握,对她分外客气:“这几日殿下陪监军杜公公巡营,你无需照看兀鹫,早晚去鹰舍投喂即可。”
乐绮眠不解其意:“照看兀鹫?”
梁福道:“你还不知,殿下已将你充为鹰奴?”
乐绮眠:“……”
她以为鹰奴是玩笑话,傅厌辞竟当真将她安排到鹰舍。
梁福道:“若非这天杀的薛贤,咱家尚能指点你一二!可惜这几日盗汗腹痛,想帮也有心无力。”
乐绮眠与人为善:“这下毒之人的确可恶,不过,公公既不适,便当仔细养病,无需为此事专跑一趟。”
这话说得熨帖,梁福得意道:“他人已死在萧将军手中,也算恶有恶报。驯鹰虽不易,也无需过度担忧,鹰舍还有其他鹰奴,差人教导你便是。”
这日下午,乐绮眠就跟随梁福去了鹰舍。
这里栖居着征南军带来的数百鹰奴,当中以鬼鹫人居多。但她初来乍到,无人理会,观察一圈,主动与一个老鹰奴搭话,这群人的话匣才打开。
“御卫的猎鹰夜归时,都是我等在照看,你是梁人?这倒少见,”老鹰奴侃侃而谈,“头一回养鹰,喂食时千万小心,猎鹰抵触生人,切勿离鹰喙太近。”
乐绮眠说:“敢问前辈,哪些鹰需要喂养?”
老鹰奴给她挑了只个头不大的海东青,它羽毛雪白,浑如玉雕,是御卫南下途中捕获,尚未认主,还很凶悍。
乐绮眠没有经验,刚碰到白隼,利爪便划过手背,留下一道抓伤。
这下可好。
她正要扯过衣袖擦拭伤口,旁边递来一张手帕,一个穿斗篷的人不知何时,出现在她身侧,朝她一笑:“乐姑娘不若用萧某的手帕。”
乐绮眠转眸,身侧之人红袍金冠,身形修长,不是萧蟠,又是谁?
萧蟠说:“梁公公带你来鹰舍时,没有提及萧某,何必惊讶?不过,这鹰舍污秽肮脏,依殿下的性情,将你放在此地,实在奇怪。”
梁福是萧蟠的人?
乐绮眠回过味来,挑眉道:“萧将军若想问前夜之事,可以打道回府。我受伤昏迷,一概不知。”
萧蟠笑眼邪肆,饶有兴致道:“姑娘误会,萧某并非为国相而来。某知道姑娘受制于殿下,今日恰好有个机会,让姑娘离开奉京,姑娘可愿一试?”
萧蟠此人,看似忠于闻仲达,可昨夜闻仲达被送回营中,他分明看出端倪,却故作不知。同这样的人打交道,乐绮眠也打起几分精神。
乐绮眠说:“什么样的机会?”
萧蟠掰碎肉干,扔向白隼,不徐不疾说:“肃王有谋断之才,斗倒国相是早晚之事。萧某不求凌驾于闻氏,只求安稳度日。家中小妹今年及笄,尚未婚配,肃王看重姑娘,姑娘若能在其中搭桥牵线,使她得肃王垂青,往后姑娘有难,萧某定当全力相助。”
给傅厌辞安排婚事?乐绮眠听明萧蟠来意,只觉好笑:“萧将军这个主意好,但只怕找错了说客。”
闻仲达重伤,追随他的萧氏一族前途未卜,本该明哲保身,但萧蟠看中傅厌辞母族势弱,又尚未婚娶,竟欲让萧家女嫁入皇室。
萧蟠也笑:“说肃王看重姑娘,并非空穴来风。姑娘可注意过,鹰刑时监刑官用的染料?”
乐绮眠没注意过。
萧蟠道:“萧某曾参与处死乌铎,旁人或许觉得染料气味陌生,某却一清二楚。那些禽血气味寡淡,即便饿过三日的鹰隼,也不会对姑娘下手。”
鹰刑当日,他遣人给乐绮眠解绑,近距离嗅过她身上的禽血,绝不会认错。
“单凭此事便委我以重任,”乐绮眠看向那条帕子,不以为意,“将军是高看了我,还是小看了肃王?”
“自然不止此事,”萧蟠凝睇着她,眼中的好奇不加掩饰,“敢问肃王眉梢伤疤,可是姑娘三年前留下?”
这番话没有任何铺垫,唐突至极。但事实上从刚才起,他就一错不错地观察着乐绮眠,没放过她任何表情。
乐绮眠轻笑出声:“照将军这么说,我劝得动肃王,也伤得了肃王,住在鹰奴当中,是肃王给不起更好的营帐,还是就爱折磨他人?”
萧蟠也会困惑,若是为美色,大可在闻仲达病倒后将乐绮眠收入帐中。可但凡对傅厌辞有所了解,都能看出,他在宴席上让崔烈替乐绮眠说情,已经分外出格,鹰刑时放她一马,更非同寻常。
萧蟠没放弃,又劝道:“肃王待姑娘如何,萧某看在眼中。某不想强人所难,姑娘不愿,那——”
“肃王殿下、杜公公巡营至此,”老鹰奴站在门前,忽然提高嗓音,“来几个人,随我外出迎候。”
萧蟠话音一顿,看向帐外。数十名御卫朝这边走来,前方有鹰奴开道。他来鹰舍不过两刻,傅厌辞便恰好路过此地,怎会有如此巧合之事?
“大军不日北还,依肃王的性情,必定会将姑娘带回燕陵。乐家树敌无数,燕陵是姑娘的龙潭虎穴,即便有肃王相护,姑娘也难逃一死,”萧蟠在御卫步入鹰舍前,放轻了声音,“某无需姑娘立刻成事,替萧某探一探口风,萧某亦感激不尽。”
傅厌辞已到帐外,他不能再留,将帕子放入乐绮眠手中,笑一笑,快步从侧门离去。
那道抓伤不算深,乐绮眠思考着萧蟠的话,用帕子随意擦了擦,正想找个角落销毁,那边就来了人。
傅厌辞走在前方,身旁之人她在闻仲达营中见过,是那名身份尊贵的监军。此人姓杜名荃,是天狩帝最信重的权宦。
老鹰奴恭敬道:“杜公公请。”
门前人声喧嚣,乐绮眠站在角落,本不该引人注目,但不巧的是,她方才被萧蟠绊住手脚,留在原地,等众人进了屋,便显得格格不入。
乐绮眠完全不会驯鹰。
傅厌辞一眼就看到人群中的乐绮眠,因为其他鹰奴已经给猎鹰戴上眼罩,让猎鹰睡下。只有那只白隼尚未被驯服,在鹰架前扑打双翼。
杜荃奇道:“这是武安侯之女?她为何在鹰舍?”
老鹰奴答:“说是殿下命她来鹰舍上值,引路的是那名梁福公公。”
傅厌辞的确下过这道命令,但以乐绮眠的脾气,乖乖上值已算破天荒,何况还竟兢兢业业,在手背留下抓伤。
老鹰奴忽然白了脸:“不好,按住那只猎隼!”
乐绮眠握着手帕,那只白隼被生人的议论声惊动,不安地拍打两翼,突然挣开皮绳,抓向衣着鲜艳的杜荃!
御卫拔刀出鞘,但白隼何其灵活,很快扑到杜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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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前。眼看杜荃将被抓伤,牵系它的皮绳绷紧,一瞬被乐绮眠拽回原位。
乐绮眠道:“跑什么。”
白隼在她臂间挣扎,一点没把她放在眼中。御卫趁她制住白隼,立刻护住杜荃。
“咱家无恙,”杜荃还算镇定,但警告地看向乐绮眠,“三年不见,你这姑娘还如从前,一不留神便四处闯祸!”
白隼分明是自己跑掉,他却睨视乐绮眠,好似是她故意为之,对她没有好脸色。
这也不算毫无缘由,因为乐绮眠出使燕陵时,杜荃受命与使团洽谈,与她打过交道。当时她便给杜荃留下极深的印象,不为别的,纯粹极能惹是生非。
乐绮眠没工夫回话,因为白隼疯狂扑打,险些抓到她的脸颊。她正要按住白隼的头,傅厌辞道:“退后。”
白隼见傅厌辞靠近,猛然挣开乐绮眠,扑向前方。这一下,没能伤到傅厌辞,却被他制住双爪,按在身前。
杜荃道:“你们几个,还在原地发愣?殿下千金之躯,还不快些将它带走!”
不等御卫上前,乐绮眠说:“殿下既然来了,何不帮人帮到底?”
这两日,她仿佛被傅厌辞遗忘在营中,但萧蟠刚到,他就送上门来。分明时刻监视着她,不让旁人近身半步。
傅厌辞知道她在说眼罩,但答非所问:“没有奖励,它为何受你驱使?”
乐绮眠支起下巴,当真想了想,一笑道:“奖励?这倒是头一回听说,殿下以为它想要什么奖励?”
掌心一空,帕子到了傅厌辞手中。乐绮眠手心还残留着柔软的触感,帕子便被傅厌辞丢进炭盆,为火焰吞噬。
乐绮眠抬头看过来,隐有不满:“不经同意便毁去旁人随身之物,贵国国君就是这么教殿下?”
傅厌辞将她的反应看在眼中,声音淡了几分:“同样的帕子,你知道萧蟠给了几人?”
乐绮眠惊讶他能一眼看出这是萧蟠之物,但反唇相讥:“不论给了几人,给了我,自然是我的。”
傅厌辞没有接话:“去取眼罩。”
眼罩在一旁,乐绮眠拿到手中,又说:“听说自国相重伤,闻家诸将求见无门,纷纷找上殿下。杜公公是以巡营之名安抚诸将,为殿下摆平风波?”
杜荃是天子宠臣,在闻仲达重伤后迅速倒向傅厌辞,未尝没有天狩帝的意思。往深处想,傅厌辞在纳降仪式上的行动,天狩帝可能知情,甚至纵容。
傅厌辞道:“求见无门,也找上你?”
乐绮眠缠绕眼罩的动作没有停顿,顺势道:“这么说倒也没错,不过,这位不是求见国相,而求的是青云天梯。”
傅厌辞道:“你在鹰舍驯鹰,应该听过鹰啸?”
乐绮眠说:“嗯?”
傅厌辞道:“不如你聒噪。”
乐绮眠笑了,觉得有趣:“青云天梯,人人皆欲登顶,和旁人这么说也便罢了,殿下在我面前也口是心非?”
闻仲达重伤,太子失去一大臂助。傅厌辞如果有心竞争皇位,接下来就是最好的机会。萧蟠又将筹码送到他手中,没人能拒绝这种诱惑。
傅厌辞冷声道:“口是心非,胜过口无遮拦。”
乐绮眠说:“那还真是遗憾,我说的都是实话。开弓没有回头箭,殿下开罪太子,若不反抗到底,下场只怕不如国相。萧蟠有用族妹做赌注的打算,殿下拒绝萧氏,是做了孤军奋战的准备?”
傅厌辞话锋忽转:“乐斯年有交出妹妹的打算,你也做了舍身饲虎的准备?”
乐绮眠停顿一下,没想到他对此事耿耿于怀,狡猾道:“身如转蓬,能有栖身之所,已算难得。况且是不是饲虎,总要试过才知道。”
沉默蔓延。傅厌辞眼底情绪幽冷,好似恨极了她。长指忽然扯过眼罩一角,套住白隼双眼。
刚才两人只是闲谈,现在的古怪连旁人也有所察觉,杜荃喝令御卫:“还愣着做什么?上去帮殿下!”
与太子相比,傅厌辞行事更为果决,由他成为下一任君王,对大梁有弊无利。乐绮眠转达联姻之事,不是信任萧蟠,而想探一探,傅厌辞如何看待皇位。
“殿下见过乌铎生于微末,孤掌难鸣,若我猜得不错,你不但不会放过闻氏,太子也是你眼中刺,毕竟——”
傅厌辞几次扯开话题,俨然猜到她的目的。两人都知道,储君之争一但入场,便无折衷的选项。即使无意于皇位,为了生存,他也必须去争。
御卫快步走近,乐绮眠在他寸步不让的目光中,系好绳扣,让眼罩遮蔽白隼最后的视线,随后抬眸。
“殿下不想成为第二个乌铎,是不是?”
25. 自证
离开鹰舍后的几日,梁福得知帕子被烧,不敢再派乐绮眠喂鹰,萧蟠也不再登门拜访,提起说客之事。
乐绮眠把接下来的时间用在养伤上,期间,也从梁福口中得到一则消息。
因为闻仲达重伤,追击道圣的闻家军群龙无首,乐斯年带领勤王军突出重围,将道圣顺利送往应州。
但道圣离京不久,东宫僚属伺机而动,辅佐李恕举行朝会,召见百官,俨然视李恕为大梁新君。如果道圣继续留在应州,那么,李恕即位是迟早之事。
随着闻家军撤回东大营,乐绮眠在被俘虏的梁臣当中,见到许多熟悉的面孔。
通往刑场的小道细雪纷扬,陆冕衣袍脏污,被捆在箭靶上,若非那身与旁人格格不入的深紫官袍,乐绮眠险些没认出对方。
乐绮眠说:“梁公公,这些人为何被绑在刑场?”
梁福道:“这批俘虏不愿归顺大苍,闻将军说了,要给他们一点教训,叫梁君知道闻家的厉害。”
“笃!”
陆冕头顶放了一只酒盏,闻师俭站在箭靶前方,一箭射在他脸侧。
副官见状,忙道:“小公子,陛下下过军令,不得擅杀三品以上重臣,此人是政事堂长官,万万不能动他!”
闻师俭冷喝:“滚开!”
他从箭箙抽出箭矢,这一箭瞄准陆冕右眼,若射中,陆冕性命难保。副官阻拦时,忽有一人道:“我劝将军,还是不要动战俘为好。”
闻师俭扭头,乐绮眠站在他身后,似乎恰好路过,闲庭信步。
乐绮眠说:“国书言明,大梁犒师百万、纳降称臣,贵国便休战退兵、归还战俘。闻将军是尚未读过,还是目不识丁,认不全国书?”
此人闻师俭再熟悉不过,她能从闻仲达手中逃脱,除了傅厌辞从中作梗,不做他想。
“我正要寻你,你便自投罗网,”闻师俭神色阴冷,“来人,将她绑上箭靶,备箭!”
士兵靠近乐绮眠,她抬起袖弩朝向对方,嘲弄道:“听说闻家兄弟行事谨慎,有文韬武略之才,原来说的不是闻将军,是将军两位兄长。”
闻师俭不怒反笑:“看来三年流放没教会你夹着尾巴做人,你还敢大放厥词!那今日我便教一教你,何为尊卑贵贱!”
几名俘虏手里被塞了弓,闻师俭说:“一刻之内,她不死,死的便是尔等!”
众人以为投降便能获救,未曾想又落入死地,颤声道:“乐小姐,在下家中还有妻儿,必须回城,对、对不住......”
闻师俭冷眼相视,翘首以待这出自相残杀的好戏。但俘虏举起长弓的同一刻,一道声音落下:“放箭。”
谁——
闻师俭猝然回头,便见傅厌辞站在不远处,俘虏惊呼一声,一枚短箭立时射倒了闻家士兵。
乐绮眠放下袖弩,目光掠过傅厌辞,又不动声色收回。
“要见殿下一面难于登天,但一威胁此女,殿下便有空来此,”闻师俭阴涔涔道,“那晚的事,此女果然知道点什么。”
傅厌辞没答,崔烈说:“殿下并非不让小将军面见国相,只国相重伤昏迷,见客对养病无益。今日国相醒转,小将军想见,自然能见。”
闻仲达被软禁数日,御卫态度始终强硬,怎么会突然松口?
闻师俭冷笑:“带军医入帐也无妨?”
傅厌辞道:“如你所愿。”
御卫退至两侧,为闻家军让开宽阔大道。
闻师俭眉头紧拧,一时竟看不穿傅厌辞的用意。但御卫上前为俘虏松绑,众人惊魂未定,只有陆冕长出一口气,尚算冷静:“多谢乐小姐,老夫……”
乐绮眠竖起食指,示意他噤声。
陆冕一愣,看向傅厌辞,又看闻师俭,见两人间的气氛不对,才意识到事情还没了结,止了话音。
乐绮眠心知肚明,闻师俭虐杀战俘是为逼她现身,引来傅厌辞。她身份特殊,本不该出手,但清闲几日,也想给傅厌辞找点麻烦,索性故意咬饵,激化双方矛盾。
傅厌辞不可能看不出这点,却应下闻师俭的请求,事出反常,他恐怕还有后手。
果然,御卫让乐绮眠随行,一同前往帅帐。
一行人抵达时,萧蟠等在帐前,见闻师俭到来,正欲开口,闻师俭视而不见,径直入内。
“老三还如从前一般莽撞,”萧蟠笑笑,不觉窘迫,“殿下为何带他来此?”
傅厌辞并未作答,不多时,帐中传来杯盏碎裂之声,一名军医连滚带爬逃出营帐,却被一剑刺中,跌倒在地。
闻师俭掀帘而出,两眼猩红:“只有两处剑伤,不至性命垂危,是你派人做了手脚?!”
此言一出,众兵哗然。
被掀开的帐帘下,依稀能看见榻上的闻仲达,不过数日,他身体竟干瘪消瘦,已有灯枯油尽之相!
傅厌辞面对质问,反应平静,向众人道:“国相为国捐躯,闻将军悲痛过度,言语失当,在所难免。”
闻师俭目露凶光:“谁许你这么对我说话?陛下?乌铎?你不过大苍养的一条狗!当了几年苍人,便忘了自己是鬼鹫罪奴?!”
傅厌辞之母虽为叛臣,但自统摄御卫以来,从未有人当面出言不逊。何况闻师俭这番话极难听,换成任何一人,都难以忍受。若非傅厌辞拦在前方,御卫早已怒而拔剑,上前教训闻师俭。
副官脸色煞白:“小公子,这可是肃王殿下!”
他咬重“肃王”二字,提醒他这是天狩帝亲赐封号,可闻师俭被怒火裹挟,骤然拔出剑来。
“你以为杀了国相,便能撼动太子储君之位?那便大错特错!”闻师俭怒吼,“陛下任用你,不过受乌铎当年之托!早年你在龙神卫乖僻孤戾,没有乌铎提携,绝无今日!而你,做了什么?你出卖这位好老师,让他死无全尸!”
“效忠一个恩将仇报、背信弃义之徒,也许某日死在他手中,还被蒙在鼓中!诸位还记得,纳降时被他派去追捕乐氏女的亲兵?那根本是为谋害国相,送给梁军的替死鬼!这些人的尸首,可还躺在林中!”
场中静了一瞬,所有士兵都看向傅厌辞。
其实,亲兵是为闻家军所害,但西大营不止御卫,还有众多未曾参与行动、也对局势一知半解的士兵。这番话极具煽动性,若有人误信,傅厌辞的威信岌岌可危。
萧蟠道:“老三,你忘了国相的教诲?捕风捉影之事,不可四处传扬!给殿下陪个罪,此事,到此为止。”
闻师俭寒声道:“国相重伤,你萧蟠非但袖手旁观,还阻挠我声讨肃王?你能青云直上,全靠国相提点!你可对得起他的知遇之恩?”
萧蟠的笑容淡了,正欲回话,人群传出惊呼:“殿下!”
傅厌辞的军服晕开大片血色,一把短刀刺入腰腹数寸,正被他握在手中。
“国相为梁军所困,御卫救援不及,致使国相重伤不起,乃本王之过,”傅厌辞语调平稳,刀锋却随着话语没入更深,“此其一。”
闻师俭道:“以为用苦肉计便能蒙骗众位?你这一刀不痛不痒,国相的伤却要了他半条命!你若当真问心无愧,便让旁人刺你一刀,叫众人看看......你!”
他说话时,那柄短刀刺入傅厌辞胸口。他冷冷看向闻师俭,仿佛不是将刀锋送入自己身体。
疯子!
闻师俭一僵,他看得清楚,那刀再深一些,傅厌辞或会命丧当场。
“其二,”傅厌辞将染血的短刀扔在地面,沉声道,“闻师俭追击不力,坐使梁君逃亡应州,大军损失惨重。以军法论,当革职停俸,闭门自省。”
闻师俭正要上前,副官拉住他:“小公子,殿下既已自证,列位弟兄也无异议,这件事,到此为止!”
他环顾四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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猛然发现,傅厌辞决绝的举动让形势逆转,士兵窃窃私语,看向他的目光也颇为不善。
闻师俭咬牙:“先是迦楼罗,再到乌铎、国相,旁人倒霉,你肃王每回都能从中受益,天下没有这样巧的事,你绝不无辜!”
这次傅厌辞尚未答话,乐绮眠说:“不无辜又如何?无辜可以帮闻将军击败勤王军?”
两人争执时,乐绮眠一直站在人后,此时,朝闻师俭走来:“如果不能,闻将军便该想想,自己为何未能回援,又为何占尽上风,却败给一个四年未曾领兵的梁……”
话音未落,乐绮眠微微一顿。因为落在身上的目光骤深,她侧头看去,傅厌辞隔着人群凝视她,眼神如冰似火,叫人难以招架。
她方才激怒闻师俭,无非为挑起两方争端,本该旁观袖手,现在却出面搅局。为何这么做,傅厌辞比她更想知道答案。
闻师俭道:“国相说的不假,你与肃王果然有首尾!你也配称侯门将女?为了苟活,竟卖身求——”
他话没说完,被御卫当胸踹倒。他才要站起,眼前落下一重黑影,傅厌辞居高临下,脸色沉在阴影中。
闻师俭惊惶道:“你……”
乐绮眠道:“闻将军可知,白马河之战,国相为何将闻师僖派到前线?这次南征,又为何提拔将军,让你统御精锐?”
闻师俭道:“你闭嘴!”
乐绮眠道:“因为他知道,那一战没有必胜的把握,只有你兄长能担此重任。而这次纳降,即便是个蠢货,给足五万兵马,也不该拿不下梁军。”
“如果换成闻师僖,一定能拿下梁军,也能带回道圣。你兄长是你无法企及的强将,也是你父亲最器重的儿子,”乐绮眠声音如蜜,眼尾勾出笑意,却字字如刀,割在软肋,“闻将军以为,对不对?”
闻仲达想将闻师俭养成第二个闻师僖,但他天赋不足,能力有限,即便没有傅厌辞从中作梗,他也未必能抓回道圣。
闻师俭果然暴怒:“你找死——”
他举剑刺向乐绮眠,但剑锋碰到乐绮眠前一刻,鹫纹刀点在他心口,将人逼回原位。
傅厌辞道:“退后。”
“勾结外敌,谋害国相,你肃王敢做,我便敢上禀陛下!”闻师俭无力挣脱,狰狞道,“泽州闻氏,必先杀你,再杀乐——”
音未落,他向前滑去,跪倒在地。
傅厌辞收回鹫纹刀,似嫌恶留在刀身的血迹,缓慢甩去血珠,才将长刀收入鞘中。
“这位的话实在有些密,”崔烈从善如流,朝御卫摆手,“抬走。”
乐绮眠没料到傅厌辞受了刀伤,仍行动自如,诧异道:“你刺的两刀是真的?方才动作也太……”
她正觉不解,小臂微沉,一只手搭在腕间,借着御卫遮掩,将她拉到身前。
乐绮眠说:“你——”
军服带着浓重血腥味,从前方环绕而来。傅厌辞似借着她的手,才撑起上身,感受到她的挣扎,也没有松开半分。
“只靠片刻,”傅厌辞呼吸略沉,少见地没有冷嘲热讽,“片刻便好。”
乐绮眠黑眸圆睁,后知后觉:“很痛?”
傅厌辞的呼吸拂过耳鬓,带着潮潮热热的气息,让乐绮眠耳际微麻。如果不知道眼前人是谁,她兴许以为傅厌辞在撒娇。可被短刀刺中都不曾喊痛,怎么会对她展露脆弱,又仿佛仰赖着她而生?
傅厌辞道:“……嗯。”
这声“嗯”犹如赦免,乐绮眠心弦被拨动,忽然原谅了他的冒犯。
这军营之中,有人畏惧傅厌辞,有人憎恨傅厌辞,可没有一个,在见识过他的冷酷后,仍然相信他也会难以忍受疼痛。
乐绮眠不知道,他的痛苦有几分真实,但傅厌辞不介意向她示弱,她也没必要计较。就当,就当抱那罗延那样,抱人也没什么不同。
没什么不同。
26. 条件
随着闻师俭被关禁闭,御卫不再限制将领探视闻仲达。
乐绮眠收到消息时,忽然意识到,禁止探视的目的,在于在催化闻师俭的怒火。如此一来,自伤发生得顺理成章,傅厌辞也能洗清嫌疑,坐稳主帅之位。
如今,傅厌辞目的达成,却与闻家就此决裂。萧蟠又首鼠两端,在两方之间搅混水,击败闻仲达只是开端,接下来恐怕还有硬仗要打。
这些天,傅厌辞在大帐养伤,乐绮眠反复思量,还是决定去一趟,解决闻师俭这一隐患。
入了大帐,隔着屏风,乐绮眠看到傅厌辞倒映在榻上的轮廓。苦涩的药香萦绕在帐内,盖不住浅淡的血腥。
乐绮眠道:“这几日,殿下的伤如何?”
无人应答。
乐绮眠停顿片晌,绕过屏风。病榻前方有几重青纱,看傅厌辞的动作,似乎在换药。
“殿下不愿开口,”乐绮眠道,“那我只好冒犯了。”
她掀开青纱,却有一只手比她更快,擒住她的小臂,拉向前方。
傅厌辞投来的目光冷冷淡淡,落在乐绮眠面上:“没人教过你做客的礼数?”
乐绮眠透过纱幔的缝隙打量傅厌辞,他穿一件单薄宽袍,长带松松系在腰间。他的伤似乎很重,握住她的手虽然筋骨分明,却不如往常有力。
乐绮眠道:“殿下将我关在营中数日,不闻不问,不是欲擒故纵?现在人来了,缘何挡在门外?”
傅厌辞受伤以来,乐绮眠一回也没来过。听御卫说,她每日待在鹰舍,似乎比起人,她对畜牲更感兴趣。
傅厌辞嘲弄道:“没有人限制你的行动,是你自己待在鹰舍。”
乐绮眠说:“国相因为‘勤王军’身受重伤,闻师俭对我恨之入骨。殿下应该知道,外界谣言汹涌,我为殿下担下风险,殿下说我未主动拜访,未免苛刻。”
二人在闻家眼中已算暗通款曲,若她频繁出入大帐,岂非坐实传言。流言对傅厌辞或许没有影响,可她有婚约在身,又是闻师俭眼中钉,这些时日,还是小心为好。
傅厌辞没有回话,松开了手。
乐绮眠在椅子坐下,轻声问:“殿下现在可以说说,伤情如何?”
傅厌辞道:“挨了两刀,你觉得如何?”
乐绮眠听出那点隐晦的幽怨,忍不住倾身向前,忍笑道:“我看看?”
傅厌辞不给看。
乐绮眠打趣:“眼神凶,脾气也差,殿下对谁都如此?”
她唇角勾动,眼中含着笑意。可傅厌辞知道,她才是不论亲疏远近,对谁都笑眼相迎。
“为何如此,”傅厌辞道,“你应该最清楚。”
这几日她的确有意冷落傅厌辞,不仅因为流言汹涌,也因为在鹰舍试探无果,让她看不清他的目的。她今日来大帐,还是为了说服傅厌辞,让她离开北营。
“殿下选择自伤,无非知道闻家在军中根基深厚,贸然对上,御卫讨不到好,”乐绮眠说,“其实萧蟠的提议殿下可以再考虑,有婚打底,又得到萧蟠助力,当时无需自伤,也有办法摆脱困境。”
话音落,帐中安静。
乐绮眠正想哪句话说得不对,帐帘轻动,被人掀开——
“知道自己是人质,便把心思藏好,”傅厌辞眼神冰冷,看上去恨不得咬死她,“毫无顾忌地暴露到人前,除了让人觉得不聪明,毫无用处。”
傅厌辞以为萧蟠之事已经了结,她居然还没死心。把其他女子送到他身边,她脑子是怎么长的?难道在她眼中,他是来者不拒的伪君子,有求必应的大善人?
乐绮眠并不慌张,循循善诱:“太子有闻家撑腰,殿下却孤立无援,日后对上太子,打算如何应对?”
她戴上那层看似善意的面具,向傅厌辞展示着她的无害。或许白日会让人变得铁石心肠,看到她置身事外的从容,那野兽般的本能再次占据上风,让傅厌辞想打碎这层假面,逼出她的挣扎。
“与其揣摩他人,不如想想你的价值,”傅厌辞攥紧了青纱,眼神极为漠然,“至少现在,它不足以让你活到北还。”
乐绮眠说:“烂命一条,活不活有什么所谓?殿下与我不同,不会止步于此。别看闻家强盛,其实,殿下要解决的只有两件事。”
傅厌辞透过青纱注视她,心中恨火如沸,似乎想看看她还能说出什么鬼话,没有出声阻止她。
“一是妥善安置闻家军,二是给泽州一个交代,”乐绮眠以指沾了茶水,在案上勾勒,“如果此事必须有一个替罪羊,那么此人,只能是闻师俭。”
勤王军已经逃往应州,无法追究。闻师俭本该隐忍不发,可惜年轻气盛,一怒之下犯了大忌。若她是傅厌辞,为了立威,必会收回他的兵权,将他打入谷底。
乐绮眠指尖落下一个“俭”字,又被她一笔抹去:“我为殿下除去闻师俭,殿下放我离开北营,各得其所——”她看向傅厌辞,狡黠地眨了眨眼,“公平交易。”
帐中阒然无声,随后,披衣声响起,傅厌辞忽然越过青纱,走到案前。
“纸上谈兵,”傅厌辞睥睨着她,“徒托空言。”
在榻上时不明显,当两人一站一坐,乐绮眠才清晰感受到,傅厌辞身形高挑,只是站在面前,已经压迫感十足,何况他体格强健,肩背宽阔。
“是不是纸上谈兵,”乐绮眠没有退缩,对上他的视线,“现在下结论为时尚早。”
她太得意了。
傅厌辞看向她扬起的颈项,那光洁的弧度脆弱易折,他轻易便能捏碎。但当他以为自己会掐住她时,却只是推高她的下巴,俯身说:“你觉得,猎鹰会与兔子讲公平?”
也许因为羲和,他的体温比乐绮眠高出许多。扣住她的动作与其说是警告,不如说像摩挲。带着薄茧的拇指抵在下颌,力度不轻不重,却恰好能困住她,让她无从逃脱。
乐绮眠不想承认,但那热而麻的感觉沿着脊背上行,让她皮肤起了层颤栗。傅厌辞却托住她的后颈,迫使她抬高脸颊,只能看向他。
乐绮眠道:“殿下想如何?”
傅厌辞感受着这一刻,几乎有些残忍,对她说:“开春前,杀了闻师俭。事成或失败,我都不会插手。”
乐绮眠看清他眼中杀机,放缓了呼吸。离开春不到半月,这是比犒师费更难达成的使命。然而,这也是扭转困局的最后机会。
“......既然如此,”乐绮眠反复斟酌,还是做了决定,“那便祝殿下与我,都能得偿所愿。”
***
三日后,闻师俭结束禁闭,离开营帐。
“闻家将领都在何处?”闻师俭看到空无一人的雪地,神色阴郁,“为何我被关押时,没有一人来过?”
副官站在一旁,犹豫道:“将领们或许担心您冲撞肃王一事传回燕陵,陛下追究,不敢贸然探视。”
闻仲达失势,树倒猢狲散,这些将领自然会根据天狩帝的反应,决定如何对待闻师俭。闻师俭静了片刻,突然抽出佩剑,直奔大帐而去。
“小将军,”副官大吃一惊,“使不得——”
“他说得不错,老三,到此为止。”
闻师俭走出两步,忽有一人从后方开口。他侧头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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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蟠身长玉立,抱胸靠在门前。萧锐安站在他身侧,静立不语。
“你不找肃王,”闻师俭见是萧蟠,怒从心头起,“来我这里找晦气?”
萧蟠笑道:“你不如先看看,这是何物。”
一柄长剑当空抛来,闻师俭伸手去接,却发现这是把司空见惯的梁剑。
萧蟠道:“这把剑是从梁军身上寻回,肃王说国相是梁军所伤,但老三你仔细看看,国相身上的剑痕,是不是它造成?”
闻师俭立刻拔出长剑,与记忆中的剑痕进行对比。果然发现,闻仲达的伤口,与这把长剑造成的有所不同。
“据我所知,国相身上的伤,只有将领的佩剑能造成,”萧蟠意味深长地说,“那人不单刺伤国相,还从肃王手中全身而退,武安侯都未必能做到这点,何况一群无名之辈?”
闻师俭沉着脸:“是谁?”
萧蟠道:“还要寻工匠看一看国相的伤,确定剑脊。不过你要问谁最熟悉梁剑,营中恰好有一位。”
闻师俭脱口而出:“......是她!”
萧蟠说:“尚无定论,还需验证。”
但闻师俭已笃定,乐绮眠便是谋害国相的元凶,想起方才对萧蟠态度恶劣,改口道:“抓了她,真相自然水落石出!方才是我错怪潜鸣兄,待寻到凶手,闻氏必有重谢。”
萧蟠笑笑:“同为国相奔走,不必言谢。”
两人又寒暄几句,好似昨日矛盾已烟消云散。不久,闻师俭带着副官离去,营帐空下,萧锐安说:“大哥还识得梁剑?为何从前没听你提起?”
萧蟠道:“乐氏女昨日所教,你当然没听过。”
萧锐安一愣,诧道:“乐氏女?可你不是让闻三找她麻烦......等等,”萧锐安突然反应过来,“是她让你来寻闻三?!”
萧蟠只用三两句话,便将矛头引向乐绮眠。但如果这是她的安排,那么她引闻师俭上门,用意何在?
萧蟠摇了摇头,笑而不答。
***
经过几日驯养,白隼不再抗拒乐绮眠的靠近,偶尔还会主动索要生肉。等与它混熟,乐绮眠便让白隼落在臂间,随她在营中走动。
乐绮眠给白隼梳理羽毛时,和老鹰奴说:“这些鹰应该在军官手中,为何由你们驯养?”
老鹰奴道:“鹰舍里的鹰,大多在战事中负伤,或主人战死,暂无归宿。由我暂时等照料,等痊愈或被人选走,便会离开鹰舍。”
乐绮眠想起傅厌辞的兀鹫,说:“这里倒没见有过兀鹫。”
老鹰奴笑说:“那是自然。兀鹫极难驯化,你别看我养鹰三十余年,也未必能降服一只兀鹫。这么多年,我只见迦楼罗驯化过兀鹫,后来那只兀鹫到了肃王手中,便是姑娘现在看到的烛。”
原来烛从前的主人不是傅厌辞。
迦楼罗极擅驯鹰,“迦楼罗”这个名字也有金翅鸟之意。但乐绮眠从未听傅厌辞提起迦楼罗,故而对她知之甚少。甚至她死在鹰舍的传闻,也是听旁人说起。
乐绮眠看天色不早,将白隼放回架上,准备离去,帐外却传来喧哗声。
“闻将军,您不能——”
一名鹰奴拦在门外,但下一瞬,他身体被洞穿,倒在前方。
“国相受伤那日,你果然在一旁,”闻师俭擦掉颊边血,笑容阴冷,“这是梁军惯用的佩剑,用了一柄,还余三柄。给你一盏茶,说出国相为哪柄所伤,否则这帐中贱奴,只多不少——”
一把梁剑“当啷”落地,掉在乐绮眠脚边。
“足够闻某用剩余的剑,一一试过。”
27. 伪帝
在闻师俭话音落下的同一刻,所有鹰奴都看向乐绮眠,惊疑不定。
乐绮眠在众目睽睽中解下手套,捡起一把梁剑:“闻将军想知道国相为哪柄梁剑所伤,我相告无妨,但国相伤重,的确与我无关。”
闻师俭冷道:“林中梁军尽数覆灭,唯你一人幸存。肃王既不杀你,也不以你逼降乐斯年,若说你没有参与围杀,只怕三岁小儿也不信!”
闻师俭看向她腰间那把天祜,用意再明显不过。
乐绮眠浅笑晏晏:“看来禁闭没让闻将军学聪明,还是闻氏惯来不把君王放在眼中?闻将军以下犯上、僭越妄为,以为自己还能走出奉京?”
闻师俭眼中冰冷,但笑说:“以上犯上?你以为陛下为何派肃王统领御卫?器重肃王?恰恰相反,他不过陛下为太子安设的铺脚石!你若以为追随肃王能安享富贵,那便太天真。”
他提剑走向乐绮眠,剑尖划过地面,发出刺耳尖鸣。
乐绮眠道:“哦?这我倒不知。不过,我可以告诉将军,国相重伤,肃王未必是主谋。”
她手无寸铁,却毫无惧色,闻师俭猝然停步,紧盯着她:“你知道什么?”
乐绮眠说:“纳降当日,是国相作乱在先。他是否同将军说过,为何压上阖家性命,也要殊死一搏?杜荃又为何在国相重伤后,出面安抚闻家将领?”
闻师俭听出她话中深意,脸色微变。闻仲达交代过,他会在纳降时以清君侧的名义铲除肃王,保太子周全。他起先觉得,此事太过仓促,原来,是陛下先存了杀心。
闻师俭道:“没有闻氏,太子站不稳脚跟,陛下不可能过河拆桥,你在撒谎!”
乐绮眠含笑,几乎恶意地说:“翦除闻氏和扶立太子可从不矛盾,我的话放在这里,将军且看是否应验。杀了肃王,太子不但不会感谢闻氏,还会责怪将军,让他与陛下生出嫌隙。”
天狩帝设御卫是为太子铺路,可若踏上这条路要以闻家为祭品,太子会站在闻家这边,还是弃车保帅,结果显而易见。
闻师俭敢对肃王不敬,正是倚仗太子,如今被掀了摊子,生出怒意:“挑拨闻氏与太子,是肃王派你这么做?!”
乐绮眠摇头:“肃王坐拥精兵强将,何须派一名人质出马?我不过为自保,提醒将军一二。”
闻师俭心神不宁,缓慢放下长剑。乐绮眠的话不可尽信,但有一点说得不错,闻家必须有自己的打算,不能将所有筹码压在太子之上。
“现在去信燕陵,”闻师俭叫住副官,“陈明肃王谋害国相一事,问策太子。”
太子能为国相据理力争是最好的结果,可若要闻家忍下此事,闻家的末路,恐怕已经不远。
副官道:“是。”
闻师俭转头说:“你说为自保,可肃王待你不薄,你出卖他,可想过后果?”
乐绮眠道:“将军尚且认为武安侯之女不应苟安求和,难道我生在侯门,不通晓这个道理?离开春还有半月,将军若想除肃王,这是最后时机。我可为将军传递军情,事成,将军放我离开北营,我自感激不尽。”
“看来你与肃王,不过如此,”闻师俭鹰目紧盯乐绮眠,扯开一个笑,“也好,往后肃王有任何异动,报来与我。闻氏诛灭肃王之日,便是你离开北营之时,但你若敢两面三刀——”
他的眉目在烛火下森诡阴寒,如蛇如蝎。
“闻某必杀你饲鹰,斩下你兄长头颅佐酒。”
***
鹰舍内的烛光暗下去,随着闻师俭的脚步声远去,地面多出一道人影。
“能言善辩,巧舌如簧,”萧蟠从昏暗中走出,抚掌道,“姑娘也是这样欺骗肃王?”
乐绮眠道:“萧将军亲自试一试,自然解惑。”
萧蟠哈哈大笑,却没有靠近,状似玩笑道:“这招险之又险,待老三发觉你送来的消息有异,以他的脾气,姑娘可活不到肃王施救。”
他给出剑痕的线索,为的就是让闻师俭查到乐绮眠头上,至于她想如何利用闻师俭,便要看她如何打算。
“我为姑娘引老三上钩,若被察觉,他不会放过萧某,”萧蟠似笑非笑,“你没能说动肃王接受萧氏,这一回算你赊账,萧某从不做亏本的买卖,姑娘可想好如何补偿?”
乐绮眠站在灯火中,没有立刻给出答案。
萧蟠道:“姑娘犹豫不决,萧某却有一个点子。此次南征,获取犒师费是其次,将奉京收入囊中,才是陛下,也是萧氏的初衷。”
鹰舍不是谈话的好地方,但萧蟠不拘一格,让属下取出一套茶具,置于案上,邀乐绮眠入座。
乐绮眠落座后,缓声说:“愿闻其详。”
萧蟠道:“天子久居应州,便离退位不远。姑娘送梁君离京,无非为将他赶下龙椅,但依我看,皇位落入小太子手中,乐家也未必有翻身的一日。”
乐绮眠笑说:“我让闻师俭与太子离心,萧将军也想效仿此举,挑拨梁室君臣?”
萧蟠摇头,谦逊道:“恰恰相反,我是为姑娘考虑。小太子为提振人心,必然与梁君割席,如此,不但不会为乐家洗脱罪名,更会追究姑娘放走梁君之过。肃王身居高位,不可能事事为姑娘打算,与其依附地位悬殊之人,何不为萧氏所用?”
傅厌辞对萧蟠心存戒备,远不到能共赢的地步。乐绮眠看似依附肃王,实则与他貌合神离,与其让她投向对方,不如人尽其才,物尽其用。
萧蟠说:“现在有一个机会,不仅能助姑娘解除戴罪之身,也能帮姑娘摆脱肃王,与兄长重聚。”
乐绮眠道:“是什么样的机会?”
萧蟠说:“由姑娘参与挑选一名梁臣,我与老三扶持此人称帝,为姑娘洗脱罪名,也还奉京安宁。如此,两全其美,姑娘以为,如何?”
“改立新君?”乐绮眠唇角浮现笑意,似觉得荒谬,“这是比弑杀郡王更悖逆之举,萧将军是陷我于不义之地啊。”
烛火昏黄,却没有减损乐绮眠的容貌,她侧脸沉在阴影中,有如玉塑。这个提议太过冒险,不提朝臣如何看待乐绮眠,只要李氏复辟,乐氏兄妹必然第一个被押上刑架。
萧蟠笑道:“肃王鬼鹫人出身,一样降服于大苍,姑娘的处境甚至比不过肃王,还想至贞不变,那不是天真,是愚钝。”
当初肃王为了反抗北苍,国破家亡,大梁如今人心涣散,甚而抵不过鬼鹫,除了纳土称臣,只有死路一条。
乐绮眠轻轻撇去茶沫,没接他的茬:“肃王不会认可闻氏选出的新君。再则,若肃王与闻师俭察觉将军的用意,你可会腹背受敌。”
萧蟠笑了起来:“姑娘很聪明。”
“只是,改立新君非我一人之见,你知杜荃为何被派到奉京?其实,陛下也有改换梁君之意。既然迟早要选出一人,让肃王和老三为此争斗,直至赢家胜出,你我坐享其成,岂不有趣?”
“赌徒从来没有好下场,”乐绮眠眉梢微动,提醒道,“将军为何以为自己能幸免?”
在投奔谁这件事上,萧蟠非常谨慎,让乐绮眠牵线搭桥,除了试探肃王的反应,也是在衡量他的野心。若肃王故步自封,他会立刻收回所有示好。萧蟠只选择最后的赢家。
萧蟠道:“你我这种小人物,能有几回坐收渔利的机会?姑娘在鹰刑时以命作赌,是比萧某更疯狂的赌徒。这一赌不伤及性命,姑娘难道会畏惧?”
鹰舍阒静,寒风被隔绝在外,乐绮眠能清晰听到自己的呼吸。不可否认,将回城的机会系于傅厌辞一人,若他反悔,乐绮眠将极为被动。
萧蟠开出的条件极具诱惑力,若利用得当,不失为击退征南军的转机。
“既如此——”乐绮眠说话时,端起茶杯,与萧蟠碰了碰,“那便以茶代酒,先谢过将军。”
萧蟠笑意加深:“姑娘看似孱弱,但萧某看得出,你比男子更能谋善断。不必言谢,我也敬姑娘一杯,祝姑娘得偿夙愿。”
瓷杯相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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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脆悦耳。这一刻,两条毒蛇都发现了彼此——其实,乐绮眠从回京那刻起就在赌,也做好了扶摇直上,或失败身死的准备。
那么再赌一次,又有何妨?
***
乐绮眠离开鹰舍后,没有回帐,趁着天色尚早,来到陆冕的营帐。
“陆大人不在帐中,”侍卫说,“他去了大帐拜会殿下。”
萧蟠提到,天狩帝早有改换新君之意,傅厌辞此时会见陆冕,未免巧合。乐绮眠心中有所预感,往大帐去,刚到帐外,陆冕恰好掀帘而出,面怀忧色。
乐绮眠道:“陆大人。”
陆冕停下脚步,两人也有几日未见,他的态度却不生疏:“乐小姐?你去见肃王?”
乐绮眠道:“我来见陆大人,有一事与大人相商,大人明日可在帐中?”
陆冕怔了下,反应过来,谨慎道:“当然,老夫时刻恭候,小姐要与老夫商议何事?”
乐绮眠正要简单交代,前方忽有御卫道:“殿下召乐小姐议事,请小姐随属下入帐。”
巧了。
乐绮眠心知她还在傅厌辞监视下,止了话头,和陆冕略作解释。
陆冕了然,颔首道:“姑娘先应付肃王,老夫在帐中等候。”
乐绮眠掀开帐帘,两步入内。傅厌辞坐在长案后,用手指梳理烛的尾羽,见她到来,也没抬头。
乐绮眠看见那双手套,想起在雪林时,为了压制她的望舒,傅厌辞摘下过一回。当时情况紧急,现在再看,他极少将双手示诸于人,那次竟然算破例。
“殿下不说话,”乐绮眠拉开椅子坐下,笑了笑,“又为何将我召到帐中?”
乐绮眠的声音其实很好听,像冬日里柔暖的蜜酒,随着轻笑漾开清波,让人耳软骨酥。傅厌辞不必抬头,也知道她笑意温软。前提是,她并非对谁都如此,也没有滥用这种天赋,哄骗旁人。
“有人以为,你会受保下俘虏一事牵连,说要代你受过,”傅厌辞松开烛,将它放回鹰架,“既然是你救下的人,不如由你决定,是承担罪责,还是他代你受过。”
陆冕主动找上傅厌辞,原来是为此事。
乐绮眠道:“为殿下杀闻师俭,总够功过相抵?”
西大营遍布傅厌辞的耳目,鹰舍也不例外。从萧蟠踏入鹰舍起,傅厌辞便猜到,她为了达成目的,又在与萧蟠虚与委蛇。
傅厌辞道:“说服了陆冕代你受过,又哄骗萧蟠为你杀人,将所有人耍得团团转,这便是你的功过相抵?”
乐绮眠微微一愣,笑道:“我何时让陆冕代我受过?哄骗萧蟠,也子虚乌有。他的确提起改立新君一事,但依我之见,贵国总有撤军的一日,勤王军若再次南下,新帝未必能掌住奉京。”
这是乐绮眠的真心话,她与萧蟠以利相交,没有泼对方冷水的必要。但傅厌辞知道她心系李氏,在这件事上装乖巧,不如开诚布公。
可傅厌辞早已没在听她说了什么。
他说不会助乐绮眠除去闻师俭,她竟当真将他扔在一旁。今日得知她与萧蟠私会,一种气短的感觉立刻涌遍全身,让他想剖开乐绮眠的胸膛,看看她是不是当真没心没肺。
傅厌辞冰冷道:“助梁君逃脱的账尚未清算,又唱衰新帝,西大营是让你随心所欲的西北军,还是予求予取的太师府?”
乐绮眠正要端起茶盏送到嘴边,闻言,茶水恰好入口,又冷又涩,冻了她一下。
连杯热茶也欠奉。
乐绮眠叹了口气,整袖起身:“既然殿下不欢迎,我也不自讨没趣,待解决闻氏,我再……”
话没说完,她右手忽然被捉住,刚抬头,就撞入傅厌辞深暗的双眸。
傅厌辞盯着她的小臂,眸光沉沉:“这是何时所生?”
何时所生?
乐绮眠不解其意,低头看去,才发现她起身时,衣袖滑落至小臂,露出一截手腕。
和纳降时不同,那里多了一朵红莲。
28. 面纱
这些天,乐绮眠没碰过任何解药,因为如果军医的解药都有问题,那么魏安澜给的药珠,更不可信。所以小臂的青莲抑制不住,开始蔓延到手腕。
傅厌辞忽视乐绮眠的僵硬,一手卷起衣袖,在看到更多青莲后,沉着声音问:“这些天,没有用药?”
乐绮眠像被抓包的坏人,打算蒙混过关:“倒也不是......”
傅厌辞却已经看出她的心虚,隔着衣袖捉住乐绮眠的小臂,指腹压在一处青莲之上。
乐绮眠随即皱眉,傅厌辞说:“乐斯年与魏安澜远在应州,死在这里无人为你收尸,确定要撒谎?”
她不说,是担心被捉住把柄,落入只能靠羲和之血解毒的境地。但问题已经摆到眼前,再掩饰似乎无济于事。
“我并无大碍,”乐绮眠抬袖盖住右腕,也挡住傅厌辞的视线,“只是这几日没有服药。”
乐绮眠明明有药珠,为何不用?没有经过太多推理,纷乱的线索在傅厌辞脑中汇聚。他忽然想起,鹰刑那日,她也并未乘魏家的车离开,继而觉得可笑。
她也信不过魏安澜。
这不难猜,她身上只有两种药,除非怀疑魏安澜对药珠做了手脚,否则何必白白吃苦?
“如果这便是你看人的眼光,”傅厌辞由衷夸赞,“那的确一如既往地好。”
魏安澜此人,的确难以捉摸,也的确极为危险。但乐绮眠不想示弱,看向傅厌辞,故意道:“觉得殿下不错,也算眼瘸?”
她本为反击傅厌辞,但话说出口,才发现有些歧义。傅厌辞果然也顿了下,侧首对上她的脸,神情莫测。
糟糕。
乐绮眠喝着茶,险些呛了一下,立刻道:“我的伤和纳降时相比,不算严重,开药的军医人在西北,更换解药也是日后。”
傅厌辞盯着她,目光灼灼。乐绮眠不知道,她一心虚便不敢直视傅厌辞,如今提起军医,分明想转移话题。
方才因萧蟠而生出的晦暗情绪,忽然淡去。傅厌辞自己也没发现,乐绮眠轻易便能牵动他的情绪。他思考片刻,将一张帕子放在案上:“营中的鬼鹫军医可以查验药珠,替你重开药方。”
他态度剧变,乐绮眠始料未及,但傅厌辞将她的反应收入眼中,淡声说:“承蒙你夸奖,既然觉得‘不错’,现在也不该生疑,你以为呢?”
乐绮眠:“……”
她不知该诧异傅厌辞终于说了句人话,还是奇怪,他竟因为一句话态度大变,实在喜怒无常。
等她将药珠放到案上,傅厌辞用帕子裹住,收到柜中。但想到乐绮眠碰过,也几乎咽下药珠,便有种被毒蛇咬噬般的森冷爬上心头。
不过,只要乐绮眠还在北营,那任何人都不可能带走她。魏安澜远在应州,算得了什么?一个萧蟠,更无足轻重。
***
天明时分,乐绮眠与陆冕在帐中相见。
废黜李氏、改立新君的消息不胫而走,陆冕听闻此事,震惊之余,想起燕陵距奉京甚远,想彻底控制大梁,必须先操控人心,理解了天狩帝为何这么做。
“与其让太子攫取战果,不如用伪帝控制奉京,逐步榨取资财,”陆冕叹息,“北君用心险恶,这如何是好?”
乐绮眠道:“时势如此,已无后悔余地。幸而陆相在此,还有办法将损失降到最低。”
陆冕眉头紧锁:“……不可。”
收到消息时,陆冕便察觉她的来意。魏衍离京后,他是宰执中位份最高者,没有人比他更有凝聚力。然而,担上篡权的骂名,陆冕半生清名,也毁于一旦。
乐绮眠道:“陆大人,此事已不由你我选择。”
陆冕深深看向她:“侯爷在世时,不论敌我悬殊,都会争一争。乐小姐如今有老夫与诸位朝臣从中相助,难道除了投降,别无他法?”
即使兵败被杀,也算保全忠义之名,乐绮眠究竟是不愿选,还是另有原因?
闻师俭与傅厌辞对峙时,陆冕在场,听到了闻氏父子对她的揣测。昨日他找上肃王,自愿代她受过,肃王却放过了他,也没有惩戒乐绮眠。
两人的关系,的确有些问题。
乐绮眠说:“陆相是国之栋梁,不能行差踏错。我是罪臣之后,无所谓声名,活下来,才能为圣上尽忠。陆相若认为我已归附肃王,我不会辩驳,也无意否认。”
她没有强逼陆冕接受,也没有夸饰自身的难处,但她眼眸墨色浓郁,紧盯他人时,有种无形的威慑感。
乐绮眠说:“如果做小人能解奉京之危,这个小人,我会去做。”
陆冕又惊又痛:“乐小姐何至于此,何至于此!”
他不愿沦为北苍的傀儡,也不忍见武安侯之女屈膝侍敌,悲愤之下,死念顿生,拿过一把匕首,刺向颈间——
下一刻,有股力量稳稳卡住匕首,乐绮眠的声音从前方传来,居然带笑:“陆相的忠心,我已看到,其实,另有一计可解奉京之危。”
“叮!”
匕首落入乐绮眠手中,陆冕错愕抬眼。她将刀锋夹在两指之间,一改往日轻佻,表情认真:“因为此计极为凶险,若走漏消息,你我都可能万劫不复。斗胆一试陆相,并无他意。”
走……走漏消息?
陆冕怔在原地,乐绮眠将他扶回座上,耐心解释:“其实,萧蟠提到改立新帝时,我便想到此计。但实施计划需用到陆相,为验证陆相的立场,于是出此下策。”
竟是如此。
“乐小姐未免太顽劣!”陆冕脸上青白交加,惊魂未定,“老夫若是贪生怕死之辈,纳降时便投了北苍,何须因伪帝之事反复推诿?!”
“为使计划周全,不得已欺瞒陆相,陆相若实在气恼,待征南军退走,”乐绮眠也知此举不厚道,放软了语气,无奈笑道,“我亲自登门谢罪。”
陆冕虽然气得不轻,但也知大事要紧,松了口气,甩袖道:“谢罪不必,只是下回,请有话直言!乐小姐有何计划,愿闻其详。”
乐绮眠扫了眼帐外侍卫,将茶盏放回案上,随后看向陆冕,放轻了声音。
***
有了上回的教训,乐绮眠发现傅厌辞放在鹰舍的眼线只多不少,出于这层考虑,将与萧蟠见面的地点换到一处马厩。
这里位置隐蔽,人烟稀少,唯独马粪遍地,气味不怎么宜人。乐绮眠戴上一层面纱,看到萧蟠从远处走来。
“乐姑娘挑的地方不错,”萧蟠绕开脚下马粪,又避开沤烂的稻草,“下回要将萧某叫到羊圈?”
乐绮眠坐在一处栏杆上,笑答:“军中不养羊,将军恐怕要失望了。”
萧蟠走到跟前,绕回正题:“三日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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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姑娘打算挑选何人?”
乐绮眠道:“参知政事陆冕,如今在营中的那位,如何?”
“陆冕?”萧蟠挑起眉梢,眼中寒光流转,“此人迂腐不化,又是太子太傅,与太子亲近,姑娘即便想还政李氏,也不该将萧某当蠢货愚弄。”
乐绮眠道:“官位低微者不足以服众,而二品以上,唯陆冕尚在奉京。再则不论选谁,骂名都会落到你我头上,萧将军既要我牺牲声名,又要人选合意,大可自己去寻。”
萧蟠道:“姑娘舌灿莲花,更胜以往。但你或许忘了,这里是大苍的军营,若陆冕不能为征南军效力,再换一个帝王,也轻而易举。”
他唇角似扬非扬,眼珠像初春的薄冰,底下流动着看不见的暗涌,隐含威胁之意。
乐绮眠道:“将军不必担心陆冕愚忠守旧,我既选择他为君,便是已说服他放下成见。”
萧蟠微笑:“好说,萧某可以信你一回,但姑娘也要记得,陆冕出了任何问题,姑娘首当其冲。即便萧某出面,也保不了你。”
十万大军兵临城下,他倒不担心乐绮眠会同陆冕做出出格之事,但她惯来狡猾,在背后做些小动作,并非不可能。故而提点敲打一番,以示警告。
乐绮眠虚心道:“当然,选择陆冕为君,便是与他捆绑,与其投奔投机取巧的墙头草,不如选择宽厚愚昧的仁者,至少关键时刻,此人不会临阵脱逃。”
萧蟠觉得她话中有话,笑容渐深:“姑娘以为我听不出,你说萧氏是墙头草?”
乐绮眠道:“我可并未这么说。”
萧蟠却笑:“你说仁者不会临阵脱逃,但乱世容不下仁者。你看这军营之中,汲汲于功名者无数,但能坐到主将之位的,有几人?这些可都是心狠手辣之辈,肃王犹甚。鬼鹫之乱时,他可……”
说到一半,前方飘来数面鹫纹军旗,御卫在前方开道,一驾马车走在后方。旁侧一人坐在马上,视线转向马厩,尤其看向他身前的乐绮眠。
“……上回给姑娘的帕子,”萧蟠突然改口,转了话题,“姑娘没带在身旁?”
乐绮眠不知他为何忽然提起帕子,挑起一边眉,敷衍道:“自然扔在住处,将军要收回?”
萧蟠道:“倒不是收回,是怀疑姑娘不但没有收在住处,还叫人用火烧成了灰,白白浪费萧某一条帕子。”
他将梁福放到了鹰奴的营地,要打听这点事分外轻松,乐绮眠不奇怪他知道帕子的下落:“如何,我赔将军一条帕子?”
萧蟠笑起来,突兀开口:“姑娘想知道,自己在肃王心中份量几何?”
乐绮眠不明就里,但见萧蟠看向她身后,正欲回头,萧蟠倏而从前方靠近,在来人的目光中,缓慢缠落那层面纱。
“哗——”
面纱滑入萧蟠掌中,他唇边逸出浅笑,玩味道:“姑娘收下手帕,我取姑娘面纱,以一换一,可谓公平。”
言毕,他转身离去,将乐绮眠留在脏污的马厩中,独自纳闷。
但她刚看准脚下干净的空地,准备跳下栏杆,身前落下一道高大的黑影,她动作稍顿,缓慢扭头——
隆冬的寒风卷过马厩,吹响檐下铁片。傅厌辞高据马背,停在栏杆前方。他眼神如冰霜,声音混在风里,格外刺骨。
“魏家不合心意,这是下家?”
29. 教训
萧蟠将人选交给闻师俭后,闻师俭本应与傅厌辞商议,最终由傅厌辞定夺。
但自与傅厌辞交恶,闻师俭不再出席军会,这回更不打算过问对方,而要直接废黜李氏,让萧蟠将陆冕送入城中。
“闻师俭要我随萧蟠一同入城,废黜太子,扶持陆冕称帝。主帅威信受损事小,伪帝日后只听命于闻氏事大,”乐绮眠支颐而坐,懒声说,“殿下不打算阻拦?”
今晨,她与萧蟠在马厩相会,恰好撞上傅厌辞,他说完那句“这是下家”,便带兵离去,不再理会乐绮眠。
然而,刚过午时,乐绮眠便被召到大帐。傅厌辞先喂了烛,又与杜荃谈话,临近申时,才将她召入帐中,她也后知后觉——傅厌辞在晾她。
听她提起萧蟠,傅厌辞抬起冷而薄的眼皮,淡声道:“若实在不满,可以另投明主,既然找了下家,总不好教你期待落空。”
他果然对昨日之事耿耿于怀。
乐绮眠坐直身体,有些莫名:“为一条面纱,殿下便将我划到萧蟠这边?可不与他合作,如何对付闻师俭?”
傅厌辞没有接话。
他以为警告过乐绮眠,乐绮眠便会远离萧蟠。可她不但将他的话当成耳旁风,还对萧蟠毫不设防。若他昨日没有路过,是不是除了揭去面纱,她还要与萧蟠互通有无?
乐绮眠想不通,傅厌辞怎么又在生气,局面正僵持,有士兵来报:“殿下,梁臣曹病已求见。”
曹病已?
乐绮眠一顿,看向傅厌辞,忽然想起,他路过马厩时,有一架马车跟在后方,原来那是曹病已。
乐绮眠道:“那我先行告退?”
她正要起身,帐外之人已掀帘入内。乐绮眠袖摆微紧,被一道力量向前拉去。她险些撞在案上,有一只手垫在腰侧,才堪堪停下。
这人故意的。
乐绮眠双眸圆睁,已经看到曹病已投在屏风上的轮廓,傅厌辞却漫不经心道:“朝中旧友,不见一见?”
闻仲达重伤的这段时间,曹病已销声匿迹,安分许多,但只要乐绮眠活着,他便不会就此作罢。现在找上傅厌辞,定然想找她麻烦。傅厌辞放他入帐,无非为隔岸观火,看她的热闹。
乐绮眠看向好整以暇的傅厌辞,眉心微蹙。就在傅厌辞以为她会发怒时,她倏然压低身体,滑进桌案下方。
——以牙还牙。
傅厌辞在她藏进桌案那一刻,身体便僵住了。
因为短刀留下的伤口尚未痊愈,乐绮眠没轻没重,肩膀擦过他腰间,停在他腿侧。最后似乎是找了个合适的位置,终于坐下,但呼吸又洒在他手背,汇聚成似痛似麻的酥痒。
曹病已绕过屏风,行了一礼:“肃王殿下。”
乐绮眠正想从案几后方探头,后脑勺忽然被人兜住,一条薄毯落在案上,将她从头到脚罩住。
傅厌辞面上风轻云淡,对曹病已道:“坐。”
曹病已这才在椅上落座,恭声道:“听闻贵国有意改立新君,曹某以为,日后筹措岁贡、稳定朝局,都需新君从中斡旋,此人势必要忠于殿下。曹某虽告病家中,胜在熟悉在朝重臣,或许能为殿下参详一二。”
傅厌辞随意翻看军报,说:“只为此事?”
朝中重臣的名册都在傅厌辞手中,曹病已早已失势,何须他从中牵线?
曹病已握紧了拳,观察傅厌辞的反应,见他似乎心情不错,迟疑道:“殿下料事如神,曹某的确还有一事。”
他来时心情忐忑,因为他为了挑起闻仲达与肃王的矛盾,将道圣出城的消息给过闻仲达。肃王若知此事,将他拦在门外都算轻,不想不单没有追究,还将他请入帐中。
“听闻乐氏女被关押在营中,此女多次陷害曹某,又与魏家渊源颇深,魏家对圣上忠心耿耿,必然会联合此女对付殿下。若能为殿下寻到合适人选,还望殿下将此女交由曹某处置,为殿下除去祸患,也了却曹某一桩心愿。”
乐绮眠听到这里,身体前倾,想知道他还有什么鬼话。但她的后颈忽然被按住,一只手沿着她的耳根,摩挲到下巴。
很痒。
乐绮眠向后闪躲,但傅厌辞的手套粗糙,护臂又刮过她的喉颈,不必低头看,她也知道那里必然留了印、泛了红。
傅厌辞说:“渊源颇深?”
曹病已道:“正是,三年前,乐氏女本该绝于御史台,魏家却力排众议,报下此女。流放这三年,曹某想为圣上除害,多次派人前往流放地,手下却屡屡被害,除了魏家从中作梗,不做他想。而圣上这次北逃,又是她与魏家共同谋划。”
乐绮眠正要拨开傅厌辞的手,听到“从中作梗”一词,动作一顿。
有件事她从未与傅厌辞提过,即流放之初,被派来刺杀她的人不止薛贤。当时,她与乐斯年数次死里逃生,一年后,曹病已或许意识到这么做吃力不讨好,刺杀才不再继续。
现在听曹病已说起,才知道不是他放弃了刺杀,而是有人将杀手拦在了门外。
魏安澜,会周密到这个地步?
她这么想时,耳后忽然被刮了下。傅厌辞借翻阅军报的动作,食指蹭到她的耳垂,又碰到她的脸颊,对她不满般,勾住几缕鬓发,在指间绕起了圈。
很痒。
从被触碰的地方开始,一阵燥热沿着颈部传到后背。乐绮眠警告地捉住傅厌辞,按向上回被咬过的地方。
曹病已久等不到傅厌辞答话,正觉惶恐,傅厌辞突然两手交叠,放在案上。
“殿下?”他吓了一跳,以为哪句话说错,傅厌辞却只饮了口茶,开口道:“出身宁安帝一朝,政乱时倒向海琅王,见旧主式微,转投国相,现在国相重伤,又求到御卫门下,贵使改换门庭之频繁,北苍也少见。”
傅厌辞话音沉静,却异常直白,曹病已听到“转投国相”,冷汗刷然而下!
“殿下明鉴,曹某并非见利忘义,是梁君定要置曹某于死地,曹某为自保,才转投国相!”
他连忙跪下,一旁的御卫却抽出长刀:“你伙同国相谋害殿下,如今还敢上门?殿下不杀你已算仁慈,还不快滚?!”
曹病已连连叩首:“殿下饶命,曹某也身不由己!当初郡王身死,是圣上命曹某对武安侯下手,说他倒台后,便将军权交予曹某。可武安侯一死,他立刻改口,提拔徐泰为帅,又用乐氏兄妹对付曹某。曹某再不争,只会沦为第二个武安侯!”
方才,傅厌辞不为所动,听到此处,却侧过头,看向曹病已。
曹病已见有转机,忙不迭道:“圣上此次金蝉脱壳,无非在等殿下撤军,他与魏安澜一旦回京,不但会杀曹某,更会除去新君!届时殿下.身在燕陵,鞭长莫及,何不令曹某辅弼新君,保全战果?”
说完,他看向傅厌辞,发现他反应冷淡,正惴惴不安,傅厌辞忽问:“梁君为何杀武安侯?”
曹病已一怔,本以为他会追问新君,不想却关心起武安侯,忙解释道:“这也不算秘密,殿下应该知道,镜鸾之变时,武安侯替先帝攻下奉京,居功至伟,然先帝杀伐决断,要处死宁安帝余孽,他却因妇人之仁,极力反对,还强留镜鸾公主一命,与先帝离心。
“自此,先帝对他处处提防,而圣上继承先帝遗志,一直用曹某牵制武安侯。到郡王一案,证据确凿,他便顺水推舟,就此除去心腹大患!”
傅厌辞道:“郡王之死,也是你所为?”
曹病已面色一白:“郡王?曹某没有杀郡王,是何人说曹某杀了郡王?”
傅厌辞道:“你没有杀郡王,举证乐氏女的书信从何而来?”
曹病已总算听出他的用意,原来傅厌辞怀疑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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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之死有他的手笔,现在留他一命,只怕为问清当年之事!
“书信从燕陵寄来,曹某没动过手脚,”曹病已信誓旦旦道,“杀害郡王的就是乐氏女,此事若有假,曹某甘粉身碎骨而死!”
傅厌辞不置可否,又问:“除却谋害武安侯,乐家兄妹被关在狱中时,你还做过何事?”
曹病已不敢抬头:“曹某从未做过多余之事,郡王之死当真与曹某无关,殿……”
“扔出去。”傅厌辞突然泼了杯中茶水,将瓷杯放回案上。
曹病已扭头看去,两名御卫将他架起,就要扔往帐外。
“殿、殿下误会!”曹病已大感愕然,立刻挣扎,“我的确废了乐氏女一只手,可她罪有应得,曹某只是顺势而为!”
当时,乐绮眠一口咬定,郡王不是她所杀。为了拿到证词,他用尽手段,可她被折断了五指,也不肯认下罪名!
傅厌辞看向曹病已,说不清是杀意,还是怒火更多。旁人都说乐绮眠肆意妄为,可望舒毒发时,她蜷缩在傅厌辞怀中,好似一阵云雾,碰一碰便会消散。
那时起,傅厌辞便在想,如果没有郡王之死,她的结果是否会不同。只是,凡事没有如果,入骨的伤疤也不会愈合。
“殿下。”
傅厌辞的衣袖忽然被扯动,一只手滑过膝弯,轻轻勾住他的护臂。
乐绮眠低声说:“曹病已还有用处,留他一命。”
她的指尖搭在襻带上,动动手便能勾松那道绳结,但她好似没有发觉,圆润的黑眼珠直勾勾瞧着他。
曹病已正拼命回想,还有何种筹码能打动傅厌辞,御卫倏然卸了刀,退往一侧。
傅厌辞神色如常,道:“明日,萧蟠会令太子退位,你随他进宫,换下闻氏所立新君。”
曹病已愣住,大喜过望:“多,多谢殿下!”
他长出一口气,有种劫后余生的虚软,正要起身,傅厌辞又道:“如有差池,犹如今日。”
曹病已刚直起的腿,又僵在原地。他擦了把冷汗,只得道:“是,曹某定当竭尽全力,不负殿下所托!”
御卫将令牌交到曹病已手中,他拜了两拜,才退出大帐。
曹病已一走,两名御卫随之退下。傅厌辞掀开薄毯,朝案下伸出一手。
乐绮眠没有接过,幽然道:“殿下当真时刻不忘劝降。但你想错了一点,曹病已都知道的事,我是武安侯之女,岂会一无所知。”
从傅厌辞抛出“梁君为何杀武安侯”这个问题起,乐绮眠便没有了与他说笑的心思。让曹病已说出元凶,想给谁听,再明显不过。
既然知道实情,为何仍忠于李氏?
傅厌辞道:“刺杀郡王是不忠,效忠杀父之人是不孝,你被朝臣摒弃,早已没有容身之所。再固守梁人之身,是作茧自缚。”
“北营留不住我,不是我固守身份,”乐绮眠懒洋洋反驳,“是殿下与我所求不同。”
乐绮眠站在山水屏风前方,剪影纤长伶仃,像被框住的侍女画,又像镌刻在铜镜背面的鸟雀,戴着一重看不见的枷锁。
傅厌辞为这个理由沉默。
这是乐绮眠的真心话,因为他也好,萧蟠也罢,说到底只是奉京的匆匆过客。旧仇一日未报,她都会留在大梁,这也是与魏安澜联姻的理由。
良久,傅厌辞转身背对她,重新开口:“新君未定,曹病已已入局,但愿你能和从前一般,”他半张脸沉入阴影中,语气再次变得嘲弄,“险中求胜,绝处逢生。”
军服的触感还残留在指尖,但傅厌辞已重新变得冷漠。方才为她教训曹病已是真的,此刻的不近人情也是真的。可乐绮眠永远无法告诉他,李氏也许不是好的君王,但自生在皇家起,她便没有选择。
乐绮眠看向薄毯上的缠枝花,没有再说话。
30. 流言
乐绮眠离开大帐不久,萧蟠得到闻师俭的命令,调来一支闻家军,准备将陆冕送入宫中。
天明,乐绮眠应他所邀,一同入城,然而闻家军整装待发时,一名传令兵匆匆赶到:“将军,肃王殿下让一名梁臣跟随我等入宫,那人身边带了数百御卫,是为新君之事而来!”
萧蟠听闻此言,看向乐绮眠,用眼神问:怎么回事?
乐绮眠摇了摇头,笑道:“陆冕不是肃王属意的新君。”
萧蟠猜到傅厌辞会有所行动,但骤然将人塞到队伍中,还是让人措手不及。不过,得知来人是曹病已,他又心生诧异:此人怕硬欺软,不堪大用,傅厌辞为何将一个废物放入城中?
“乐绮眠是惹恼了肃王,”萧蟠挑起长眉,意有所指,“还是走漏风声,让他知晓了萧某与你的谋划?”
比起阻挠闻师俭,这么做更像刻意刁难乐绮眠。毕竟有闻家军在,萧蟠只要一句话,便能置曹病已于死地。
乐绮眠道:“那便要问萧将军,那日为何突发奇想,将我的面纱揭走了。”
“原来是此事,”萧蟠眼中浮现恶劣的兴味,懒声道,“我为姑娘试探肃王,如今姑娘得到答案,不该感谢萧某?”
乐绮眠定定看向他,随他笑一笑,而后轻甩马鞭,向前奔去:“的确该感谢将军,叫你我这回入宫,又多了一重阻碍。”
萧蟠握紧马鞭,笑容收敛。他有意挑衅傅厌辞不假,但试探二人的关系也是真。因为越了解傅厌辞的弱点,便有越多筹码。可惜乐绮眠反应敏锐,立刻察觉了他的目的。
乐绮眠进城后,在礼部安排的寓所住下。等天色暗下,她便带上几名随从,敲响了陆冕的门。
陆冕一直等在屋内,听到响动,立即打开门扇。
乐绮眠道:“陆相,今夜要劳烦你进宫一趟,见一见太子殿下。”
明日萧蟠便会带兵入宫,逼太子退位。今夜两人必须与太子取得联系,说明来意。否则因误会生出嫌隙,引发争斗,得不偿失。
陆冕会意,点头说:“老夫这便动身。但乐小姐也要小心,萧蟠此人反复无常,若叫他察觉,你与老夫都有危——”
“何人要见太子?”
幽暗的月光下,一人冷不丁开口。那声音里带着讽意,十足刻薄。
陆冕倏然回头,曹病已站在廊下,两手负在身后,见两人朝他看来,咧唇一笑:“乐小姐在瑞云殿诋毁曹某时何其痛快,如今失去圣上庇护,也算风水轮流转。今日恰好由陆相做个见证,曹某正该与乐小姐——”
他缓步走近,数名士兵出现在廊后,将小院围了个水泄不通。
“好好算算这笔账。”
“原来是枢相,”乐绮眠对上曹病已的目光,眸光闪动,将陆冕挡在后方,“枢相不在枢府商议新君人选,却来寓所找我与陆相的麻烦?”
傅厌辞让曹病已入局的意思很明确:他信不过乐绮眠。如果她在新君的人选上做手脚,联合对方逃脱,那便前功尽弃。曹病已立刻反扑,正是看中这一点。
“我道你几次死里逃生,原来攀上了肃王这条高枝。看来圣上派你筹措犒师费事出有因,你与肃王三年前便已暗度陈仓,”曹病已讥讽道,“可惜,再有手段,也不过以色侍人,如今被肃王所弃,滋味如何?”
前几日,肃王与闻氏反目的消息传回城中,闻师俭的詈词也不径而走。如今城中人人皆知,武安侯之女与肃王私通苟合,辱没侯门,乃大梁之耻!
乐绮眠没开口,陆冕眉间怒色难掩:“奴颜媚骨,屈膝侍敌,你曹公算什么?乐家女的清白,何时轮得到你来评说?”
曹病已不怒反笑:“曹某自然不如乐家女一尘不染,也不像陆相机敏过人,给了逃走的机会,也被闻家军抓回。”
陆冕大怒:“你——”
乐绮眠拂袖,反问道:“枢相连易四主,四次皆风生水起,改换门庭的本事,叫人佩服。不过,既长袖善舞,为何投奔肃王时,却跪地求饶呢?”
她看向曹病已两手,眼中似有笑意。那里有被御卫拖拽留下的擦伤,一夜过去,仍然鲜红。
——乐绮眠当时竟然在帐中!
曹病已猛然蜷起两手,万分错愕。可震惊之下,他冒出一个念头:此事傅厌辞不可能不知情,这是他故意纵容?!
“以为一时之幸便能让肃王手下留情?”曹病已目光阴毒,恶狠狠道,“你兄长是勤王军将领,肃王绝不会轻饶!”
曹病已虽然慌乱,却也知道,肃王不可能为一个女子改变立场。然而,让乐绮眠这般戏弄他,肃王也没将他放在眼中。那么,为何派他入城?
他起了疑,无心再找乐绮眠麻烦,放下狠话,匆匆带着一行人离去。
因为她这番话,陆冕也怔在原地,但思来想去,还是安抚道:“曹病已向来口无遮拦,他方才的话,乐小姐不必放在心上。”
乐绮眠倒不在意曹病已的反应,因为在闻师俭大骂她与傅厌辞时,她对今日情形,已有所预料。
她只是忽然觉得不对:交手几回,曹病已都莽撞无谋,但鹰刑那时,却能想出釜底抽薪的毒计。如果,这条计谋不是他所想,又是何人在背后指点?
这个人,又为何要帮已日薄西山的曹病已?
乐绮眠将提灯交给陆冕,认真提醒:“曹病已对肃王生疑,近日不会再找你我麻烦,还请陆相尽快动身,进宫面见太子。”
***
返回府中后,曹病已立刻派人传信严洵。
半个时辰后,严洵驾车来到府中,听完他交代今夜之事,面色渐渐凝重,问道:“枢相确定,你与肃王谈话时,乐氏女的确在帐中,而非为了恐吓枢相,蓄意撒谎?”
曹病已道:“肃王是什么人?她如何敢狐假虎威?只怕放下芥蒂是假,肃王对本相帮过闻仲达一事,耿耿于怀!”
严洵心道,他还是不够了解乐绮眠,她未必不敢狐假虎威。但他面上沉着,宽慰道:“以肃王的为人,若心存不满,不会迂回折磨,往往手起刀落。只怕此事另有隐情。”
他没说的是,肃王也许不想杀他,但让他与乐绮眠同时回城,无异于给她动手的机会。
严洵笑说:“何况我听说,乐氏女已被充为鹰奴,这次进城,身边更没有半名御卫。肃王若当真偏信此女,岂会让枢相闯进寓所?”
不错,肃王若看重她,岂会让她随萧蟠入城?曹病已握紧手中茶盏,恨恨道:“今夜种种,果然是乐氏女虚张声势!”
夜长梦多,现在拿下她,皇位便是囊中之物!曹病已霍然起身,便要带兵离去。
严洵立即道:“枢相留步。”
曹病已说:“还有何事?”
严洵道:“我知枢相报仇心切,但师出无名,又有陆冕作保,今夜前去,未必能拿下乐氏女。我有一计,枢相不妨听听。”
自被道圣罢免,严洵屡次为他出谋划策,曹病已对严洵深信不疑,听他这般说,当即放缓脚步。
严洵随即道:“您可记得,筹措犒师费时,您让世子劝阻圣上,世子却忽然改换立场?其实,是乐氏女在世子面前颠倒黑白,将罪责推到枢相头上。我已告知世子,您与郡王之死无关,明日他会配合枢相揭发乐氏女,此次,乐氏女必身败名裂,再无翻身之日。”
明日便要让朝臣推选新君,乐绮眠弑杀郡王,又欺瞒世子,推举陆冕又如何?试问满朝臣僚,谁还会站在她这方?
曹病已反应了过来,却注意到一事,严洵为何知道她见过世子?是世子心存疑虑,曾来枢府问询?
不过,朝会是头等大事,这些都可以再问。他并未将此事放在心上,与严洵谈了明日细节,这才放他离去。
马车驶出巷道,一名属下捂住胸口,这才松了口气:“大人冒险了,方才曹病已若追问世子之事,您便不好答了!”
严洵点燃烛火,从案下取出一封书信,笑了笑:“枢相的心思若这般细腻,不会被乐绮眠耍得团团转。现在去,将这封信送往应州。”
属下接过书信,收到袖中:“是。”
严洵吹灭了烛火,一枚腰牌安静躺在案下,在烛光褪去的最后一刻,显出洁白细腻、如象牙般的质地。
***
曹病已闯入寓所的消息,天不亮便传到了萧蟠耳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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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天际微明,闻家军穿戴整齐,萧蟠走在车旁,笑微微道:“看来今日朝会,又有一场好戏。”
乐绮眠屈指将小案上的茶宠弹到一边,又捡回来,没应萧蟠的话。
萧蟠道:“真话人人都不爱听,但恕萧某直言,姑娘屡屡从肃王手中存活,就是留在京中,旁人也不会将你当梁人看待。”
乐绮眠略抬了头,不再把玩茶宠:“将军想收买人心,不如多说好话,如肃王一般言语威胁,只会适得其反。”
萧蟠穿戴轻甲,但笑起来总有两分浪荡,随意道:“萧某自然不会如肃王那般摧兰折玉。稍后进了皇城,记得跟紧萧某,姑娘久未回城,现今这里可不是你的梦中乡。”
乐绮眠随闻家军进入瑞云殿,朝臣事先得到通知,严阵以待。
“太子殿下一夜未眠,担心苍人入城生乱,让城防司在街口布防,把百姓也撤往外城,”陆冕深深俯首,向众人解释,“局面如此,谁来做这个傀儡,都对朝廷无益。”
“是对朝廷无益,还是对你陆冕无益?”
陆冕话音刚落,曹病已便讥声道:“那萧蟠手段阴毒,若挑不出合适人选,太子殿下、诸位臣工都有危险!听说乐小姐早年与肃王相识,想必让他宽限几日,也不难。”
乐绮眠死里逃生的消息早已传开,闻师俭的话又传到城中,现在众臣皆知,武安侯之女投了肃王。
感受到众人的目光,乐绮眠并不慌乱,含笑打趣道:“枢......哦,险些忘了,如今您已不是枢相。那曹大人,您未免太看得起我,我如果做得到,不会和您一同被押入城中。”
这个“押”字用得好,叫人想起曹病已早已被革了职,如今出现在此,不也受肃王指使?
众人又开始动摇,可此时,忽有一人道:“此女满口谎言,诸位切勿信她!”
乐绮眠循声看去,不由“咦”了一声。
那人华袍在身,趾高气昂,朗声道:“前不久,乐氏女为筹措犒师费,说郡王案凶手另有其人,骗本世子主动捐输。事后本世子遍查台狱案卷,却发现此案并非错判!她说做不到,不过帮着肃王对付大——”
“打断阁下,恕我冒昧,”乐绮眠歪了歪头,“你是何人?”
李麟话音一顿,拧紧眉头:“你问我是何人?你上月才见过本世子,便忘了我是何人?!”
乐绮眠无辜道:“我与世子素不相识,为何能骗你主动捐输?还是说,有何人能证明此事?”
李麟一怔,怒道:“——你!”
乐绮眠撒谎时,的确只有魏安澜在场,可魏家早已前往应州,如何为他作证?她分明看准这点,言语戏弄他。
这时,陆冕说:“金银已交予苍人,再追究无益,况且武安侯有先见之明,当年若非曹相坚持议和,使北苍坐大,奉京岂会落入敌手?”
“大胆!”李麟拍案反驳,“为弑杀郡王之人开脱,你陆冕也要造反不成?!”
众臣也朝陆冕投来不赞许的目光,身为政事堂长官,的确不该替乱臣辩白。
就在局面一派混乱时,曹病已叫住几名宫人,又道:“为今之计,尽快确定人选为上。同僚相斗,受益者只有北苍!去取软垫,请诸位臣工入座。”
众人站立许久,早已腰腿酸软,这一举动顿时博得不少好感。有人说:“曹公说的是,可太师不在京中,咱们没有拿主意的人,惹出麻烦,大伙儿没人能承担!”
道圣和太子俱在,没人敢推选新君,那是杀头的罪。
曹病已却一反常态,躬身道:“曹某知道诸位有顾虑,可咱们已经没有退路!既然注定要有个恶人,曹某愿身先士卒。”
他两膝一软,直直跪倒在地,万分虔诚。众臣不由惊愕,李麟也颇感意外:“枢相,快快起身!您这是……”
“严主事一心为国,奉京被围后,多次献策,只是未被圣上采纳。我与他商议,待征南军北还,他立刻还政圣上。望诸位看在同僚一场的份上,推举他为君——”
所有人都看向曹病已,曹病已却紧盯乐绮眠,目光意味深长。
“助太子殿下、诸位臣工,渡过难关。”
31. 威胁
瑞云殿外,彤云密布,冷雾浓郁。闻家军与御卫相对而立,都在等殿中消息。
这时,脚步声响起,一名传令兵奔至萧蟠面前,喘息未定:“梁臣商议出了人选!”
萧蟠手指微动,看了眼御卫,示意他说下去。
“和将军计划的不同,这些人没有选陆冕,而推举了枢密院一名姓严的官员。”
萧蟠有些意外,他将乐绮眠留在殿中,就是放心她能说服梁臣,将陆冕扶上帝位,带来的闻家军也是协助她完成此事。
众臣麇集殿中,见萧蟠到来,纷纷后退。萧蟠让士兵遣散众人,只留乐绮眠在内。
“乐姑娘打萧某一个措手不及,难道现在就耐不住性子,要和老三撕破脸?”
萧蟠见她像个没事人,还有心情用案上的糕点,心中又好气又好笑——这人想做什么?
乐绮眠一派闲适道:“谁来做这个新君,对将军很重要?”
萧蟠凉凉道:“对萧某自然不重要,但老三问起来,萧某交不了差,那就与萧某有关了。你与太子相熟,让他说服众臣,将陆冕弄上皇位轻而易举。现在让曹病已的人抢占先机,什么意思呢?”
出发前商议好一切,临到关头变卦,任谁都会措手不及。
乐绮眠说:“将军请坐。”
萧蟠虽有不快,但掀起袍摆坐到对面。
“将军想坐收渔利,固然不错,但只赌肃王与闻师俭的胜负,”乐绮眠提起茶壶,慢慢给他倒了茶,“未必能讨到好。”
萧蟠接过茶,一语不发。
乐绮眠笑道:“若肃王败给闻氏,以将军的才干,屈居于闻师俭之下,将军扪心自问,可甘心?与其依附旁人,不如自己做这个强者。与我一同杀了闻师俭,不必唯闻氏马首是瞻,你来做这个副帅。”
“.......是萧某小看了你,”萧蟠发觉自己阴沟里翻船,咬着牙笑道,“姑娘何止聪慧,而是把萧某玩弄于鼓掌中啊。”
依萧蟠所想,即使朝臣推选陆冕为帝,惹得肃王不快,也有乐绮眠这个靶子分担罪责。
而他为了不使闻师俭起疑,可没有告诉对方,陆冕是乐绮眠提供的人选。得知严洵被推上帝位,对方只会责问他一人。
“将军数次对闻师俭撒谎,他知道你做的这些,必然不会放过将军。”
乐绮眠柔声道,“将军总不愿把事做绝,可依我对肃王的了解,他从不收留胆小如鼠之辈。莫如说,即使闻氏倒下,肃王也未必瞧得上将——”
“唰!”
她堵死了萧蟠两条路,他脸色尚无变化,却抽出腰间软剑,抵住乐绮眠咽喉。
“威胁萧某?”萧蟠笑容不改,却渐渐狠厉,“不谈这二人,姑娘可别忘了,我首先是异国将领,其次才是与你合作之人。”
“只是规劝将军,万勿因一时畏怯,断送了大好前程。”
乐绮眠依然从容,仿佛被拿住要害也不算什么。因为那极具迷惑性的外表,这些话听上去并不尖锐,反而像温和平静的劝慰。
萧蟠面色几变,最后,收回剑,笑了笑:“姑娘这么说了,萧某不答应,似乎说不过去。但萧某不止代表自己一人,目下谨慎些总不会错。”
他没有直接给乐绮眠答复,但也没有拒绝,说明这番话他听进去了。
傍晚时,宫道里刮起寒风。乐绮眠坐在御花园内,陆冕背手站在前方。
“让严洵当选的目的能瞒过曹病已一时,但他恐怕很快会回过味来。”
乐绮眠从地上捡起一根枯枝,拿在手中:“这点可以放心,即便陆相当选,曹病已也不会放过我二人。”
这叫什么“放心”?陆冕哭笑不得。
“过去要见他一面不易,现在有严洵做靠山,他必定迫不及待找上门来,”乐绮眠折断那截枯枝,将它扔入潭中,“恰好,我也有笔账,要与他算一算。”
说完,枝条就被寒风卷走,刮入黑夜之中。
***
西大营没有专门的传令兵,但御卫会将重要军情交给崔烈,再转到傅厌辞案头。但今日不等崔烈入帐,新君的人选已经在营中传开。
“乐小姐没有阻拦?”崔烈听完御卫介绍,半信半疑,“这倒有些奇怪。”
他知道乐绮眠被派去接近闻师俭,为了获取对方信任,应该在这件事上有所表示,可她没有。
傅厌辞说:“萧蟠的反应?”
“萧蟠没找曹病已麻烦,给闻师俭送了封信解释原因,”崔烈忽然想起一事,“有条消息可能有用,他派了人看护乐小姐,我猜是提防曹病已寻机报复。”
以乐绮眠的本事,让陆冕当上新君绝非难事,将机会拱手相让,可能有其他打算。萧蟠隐忍不发,显然知道点什么。让崔烈惊奇的是,不过短短数日,她竟然能说动萧蟠为她做事。
崔烈道:“既然有危险,殿下不如派些兵马到乐小姐的寓所。”
这是出于任务的考虑,但这句话说出,傅厌辞却了无反应。
崔烈说:“殿下?”
崔烈觉得他反常,却不知道,以乐绮眠的性子,如果需要帮助,不管傅厌辞如何警告,她都会找上门来。不来正是因为不需要。
傅厌辞并不慷慨,就像那只漆匣,他给出的东西被一次次随意抛掷,下次做出选择时,他会更为吝啬。
离开大帐后,崔烈思来想去,还是叫住一名路过的御卫,吩咐对方:“你进城一趟,找到使团的寓所,就说请乐家小姐回营试药。”
御卫道:“是。”
军医查验药珠一事刚有点眉目,帮乐绮眠早日解毒,总不会错。
崔烈暗暗松了口气,这两人一个赛一个冷漠,他夹在当中,寸步难行,只能寄希望于乐绮眠看懂他的暗示。
***
因为乐绮眠尚算人质,无令不得擅离寓所,陆冕要与她议事,就必须来寓所。
瑞云殿风波的第二日,乐绮眠备好了茶,在窗下等待陆冕。但人到来前,萧蟠手下的传令兵先来了一趟。
“那位得知新君人选,责备了萧将军。萧将军说会尽快换下严洵,那位定了五日的期限,如若不成,他打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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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自入城。”
从闻师俭的视角看,乐绮眠只是萧蟠的助力,有问题不会直接找她麻烦,萧蟠也算自作自受。
陆冕到来后,先将小院瞧了一遍,再入座:“老夫联络了勤王军,过几日就有答复。不过闻氏若摒弃前嫌,与肃王结成同盟,以咱们的兵力,恐难应付,还需再想其他法子。”
这就是放任严洵当选伪帝的原因——乐绮眠根本不打算让傀儡控制奉京。在严洵“登基”前,她要利用勤王军,将苍人逐出奉京。
“所以要让闻师俭想这么做,”乐绮眠笑了笑,“也有心无力。”
她将茶粉细细倒在案上,用茶匙勾出“傅”、“闻”、“萧”三字。
“萧蟠立场摇摆,是征南军最大的变数,让他倒向肃王,从而拖住闻师俭,对勤王军更有利。”
“闻”与“萧”二字被同时圈起来,用茶匙推到一旁,剩下一个孤零零的“傅”。
陆冕了然:“这么看,萧蟠才是战役的关键。不过此人狡猾多变,要说服他对抗闻师俭,也是道难题。”
乐绮眠这些天来,做的就是这件事。萧蟠说她是赌徒,其实没错。她赌的是时局与人心。
“杀肃王等同谋乱,闻师俭没有闻仲达背水一战的魄力,做不出先杀肃王,再倒逼太子夺权的举动。连日来按兵不动,就是在等太子回信。萧蟠更是如此,一旦太子萌生退缩之意,他嗅到风向,自然会重新评估闻氏的价值。”
陆冕捋须,松了口气:“若能如此便好,勤王军对上肃王不至太吃——”
乐绮眠忽然竖起食指,比了个噤声的动作。
几乎她刚让陆冕停下话音,陆冕听到听小院外响起杂沓的脚步声,至少有数十人往这边赶来。
“陆相先从后门离开,”乐绮眠扫去茶粉,从茶案边起身,“我去见见曹病已。”
陆冕心知曹病已会找上门,并不慌乱,倒掉自己那杯,起身说:“那便依计划而行,小姐保重,老夫去寻萧蟠。”
他从后门离开的同一刻,寓所大门被人用力踹开。
“嘭!”
曹病已走在官兵前方,小院没有守卫,闯进来轻而易举。
“乐小姐在瑞云殿狐假虎威时何其风光,这回失去肃王臂助便现出原形,可笑曹某昨夜着了你的道,竟以为你得了肃王青眼,”曹病已恨声说,“岂知你早已沦为鹰奴,这次进城,身边更没有半名护卫!”
官兵涌上前,乐绮眠静立原地,道:“不必戴枷,我随枢相上车。”
“现在求饶?晚了!”曹病已冷眼漠视,“蒙上眼,带走!”
乐绮眠被带上一辆马车,因为两眼被蒙住,只能听到车轮碾过地面的响动。
约莫半个时辰后,官兵将她从车上押下,揭了她的眼罩。她抬头看去,眼前却是熟悉的御史台。
“既然主动上车,应当知道曹某为何寻你,那日薛贤落入你手中,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一一交代,否则别怪曹某不仁,”曹病已站在墙下,刀刃滑过地面,发出刺耳尖鸣,“以你这身血肉试刃。”
32. 琴茧
数日前,曹病已从闻仲达口中得知,乐绮眠曾在营外与薛贤单独会面。
随后她利用曹党的把柄筹措犒师费,拔除他的心腹,这件事虽让他恼怒,但不至让他失去理智。真正让他忌惮的,是薛贤可能泄露的阴私。
乐绮眠被一条锁链拴在角落,不咸不淡答:“薛大人告诉了我许多,恐怕一夜也说不尽,不知枢相想听哪一样?”
曹病已握刀的手攥紧,心中只有一个念头:薛贤果然泄了密。
事实上,他虽然开口威胁,但对于薛贤是否泄密,他没有十足把握。
他派人调查时有意避开薛贤,但他或多或少能猜到一些。不知道泄露了多少的情况下,他当然不能主动提及,叫乐绮眠看出把柄。
“应州小朝廷孤立无援,太子又年少无知,大梁已经危在旦夕。只有新君,只有曹某,可以为你指一条明路,让你有机会洗清罪名、谋得生路。”
曹病已的语气放缓,变得循循善诱,但没有放开手中刀。
他在恐惧。
尽管他尽力掩饰,乐绮眠还是听了出来。她意识到事情有趣了起来,那本账簿果然非同小可。
见乐绮眠不答,曹病已没放弃:“以为魏家能做到这点?那曹某直言好了,白马河之战里的鬼鹫人,就是魏衍给你乐家设下的陷阱。”
“你背负弥天大罪,魏安澜为何迟迟不退亲?因为你只是他用来对付曹某的刀!待你与曹某两败俱伤,且看他会不会弃你而去!”
可听完这些,乐绮眠只略笑了笑:“这些都是小事。我生在乐家,只知忠的是李氏,敬的是圣上。改换门庭,非我所愿。”
曹病已想过,乐绮眠为何冒死送道圣离京,得到的答案无一不是想暗中下手。
“可笑你竟如此迂腐......你可知杀武安侯的旨意,是先帝下达给圣上?而我为二帝鞠躬尽瘁,也因为身涉镜鸾案,二人就要斩尽杀绝、不留余地?尊李氏父子为君,今日的曹某就是明日的你!”
乐绮眠嗅到一点不寻常:“为何身涉镜鸾案,圣上就要斩尽杀绝?”
曹病已却没答:“你不愿投效北苍,曹某不勉强。但薛贤的话,一五一十交代。”
囚牢阴暗潮湿,水珠滴落在乐绮眠脸颊。她似乎挣扎了片刻,最后不再顽抗。
“薛大人说起过一本账簿,它对枢相意义非凡,当初追踪我与家兄,也是为寻此物。不过不巧,账簿如今不在我手中,而在乐家私库。”
曹病已在听到“账簿”二字时,眼神就起了变化,但他按捺住心绪:“私库在何处?”
乐绮眠温顺答:“岑州。”
调查多年的谜题有了结果,曹病已第一反应却不是喜悦,而是油然而生的忌惮。
果然,武安侯不单知道这条线索,也精心保存了起来。
“将私库的位置写明给我,”曹病已缓缓收紧握刀的手,“我现在放你离开。”
乐绮眠说:“既然重要,总该提防隔墙有耳,靠近了说。”
曹病已一动不动:“休与我耍花——”
同一时刻,锁链忽然腾空,套向曹病已的脖颈。曹病已早有准备,闪身躲避,却还是被锁链击中。
果然是个孽障!
乐绮眠很随意地扯住锁链:“刚才的问题,枢相还没答。”
曹病已知道她在问镜鸾之变,讽笑道:“你知道账簿,却不知道我与武安侯为何被斩草除根,是故作不知,还是武安侯瞒下了你?”
乐斯年曾说账簿记录了先帝给功臣的赏赐,如果只是这样,他没有寻账簿的必要。按他的意思,二帝杀他是因为账簿?
曹病已看到她的反应,还有什么不明白?
“武安侯倒是做了个好父亲......也好,也好,知道得越多,死得越快。”
他攻向乐绮眠,再欲拷问私库的位置。但乐绮眠已经再度攻来,很快夺走他的刀,将他踢翻在地。
“来人!”
四周阒寂,站岗的官兵居然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数名闻家军。
曹病已猛回头,只听乐绮眠道:“寓所没有守卫,枢相不觉得奇怪?”
她与萧蟠的合作曹病已不知情,他发现寓所无人,又打听到御卫没有随同进城,就大胆将人带走,可她竟清空了守卫,引君入瓮!
“砰!”
曹病已起身便走,可铁门轰然关闭。乐绮眠缓步走近,停在两步之外。
“其实,薛大人还与我提起一件事。他说,枢相在寻那位镜鸾公主,如果我没记错,公主早早仙逝,”乐绮眠蹲下.身,拍了拍他的脸,“枢相寻的是谁呢?”
曹病已似乎知道在劫难逃,冷静下来:“若问镜鸾公主,那我便告诉你,她不单没死,还必定找到你乐家头上!”
这倒叫乐绮眠意外,她笑起来:“她来寻仇?”
“不止如此,她要将你我所有人拉入地狱。你以为圣上不知郡王案的真凶与乐家无关?他一清二楚,但必须将罪责推到乐家头上。因为杀死先帝、杀死郡王的,是那早该葬身火海的死人——”
原来就在镜鸾之变爆发的第二年,登基不到一年的先帝猝然离世。
道圣对外公布的死因是染疫,而他见了先帝最后一面,看到宫人为他擦拭身体的帕子,那鲜血中混着密密麻麻的金斑,如同金蝶振翅的鳞光。
那场景让他过目不忘。
因为,郡王的尸首被运回奉京后,他率先派人查验尸身,在郡王的血迹中,看到了一模一样的金粉。
“只是同样死于毒杀,”乐绮眠评价,“枢相的判断可有些武断。”
“只是这样,曹某不会笃定凶手是公主,你以为我从何得知账簿之事?正是她寄来的信中写明,先帝只是第一个牺牲者,郡王、武安侯,那本账簿上的功臣,她一个都不会放过!”
收到信是公主被关入妙应寺的第一年,曹病已大骇下赶往岑州,却得到公主葬身火海的消息。
“公主在淳懿皇后的教养下日日习琴,左手有厚茧,关节也和寻常女子不同。可仵作说,从妙应寺发现的尸体既没有琴茧,骨节也绵软无力,绝非长年习琴之人。”
“她不仅活着,更会向你我复仇。你以为乐承邺为何而死?是她将郡王之死推到你乐家头上!”
乐绮眠的脸沉在昏暗中,被这番话引走了注意。曹病已握紧袖中剑,他谈及往事不为其他,而在等待机会——
“咔嚓!”
短剑刚出鞘一寸,一只手忽然卡住他的右腕,向上折去!
“可我瞧着,”乐绮眠按住那只手,曼声说,“枢相更像当年向先帝提议,将公主终生关押在妙应寺,担心她逃脱后报复,故而将人命安在她头上?”
妙应寺向来被用于关押皇室罪犯,为了教化不听话的骄子贵女,僧侣会用许多见不得人的手段。
镜鸾公主刚过豆蔻之年,但曹病已为了取悦海琅王,让僧侣将她关押在暗无天日的观音殿。刚进殿时她会挣扎,僧人就用绳索捆住她,让她粒米不进地待了七日。
“她是宁安帝之女,不杀已是仁慈,乐家军杀进宫城时不见你阻拦,现在猫哭耗子假慈悲?!”
因为疼痛,曹病已面容扭曲,感觉那左指粗糙,忍不住低头,却在看到她的手掌时,浑身一震。
乐绮眠的指腹疤痕凌乱,覆盖在一层难以察觉的薄茧之上,但练箭之人的茧通常在掌心,她的指肚为何有箭茧?
“‘弹欲断弦,按如入木’,说的是按弦时左指要有力,否则杂音嘲哳,难以为听,故而习琴之人的左手琴茧最厚,骨节也最坚硬,”乐绮眠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唇角微弯,“枢相的眼神,总算好用了一回。”
曹病已如遭雷击:“绝不可能。”
“枢相一定觉得,公主能活下来不可思议,但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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体会过独股杵刮下血肉的感受,一定能明白,她为何‘死’过一回,也要回到人间,”乐绮眠抬起五指,声音很温柔,“将枢相拉下地狱。”
僧人不许她接近锐器,也剪秃了她的指甲,逃离妙应寺前夕,她浸过热水,也涂过药膏,都无法除去根深蒂固的硬茧。好在,她找到禅师遗落在观音殿的独股杵,刮掉一层血肉,终于去除所有琴茧。
眼前的少女乌发雪衣,柔美明净,可指尖沾染血迹,眼眸又森黑不见底,与邪魔妖鬼无异。
曹病已后知后觉:“是武安侯救了你?是他救了你!他没将账簿的秘密告诉你,原是因这层身份!”
惊骇过后,曹病已想到什么,恍然大悟:“不,他不是在救你!他是为了亲自看押你!他隐瞒账簿之事,是怕你报复圣上!”
乐绮眠松开他的手,缓慢起身。
曹病已说:“你接近肃王,是想借他之手复仇?我告诉你,做梦!只要言明此事,你必人头落地!”
乐绮眠很害怕似的:“枢相说得是,故而为了我的性命,要劳烦枢相在台狱待到肃王撤军。至于账簿之事,我不喜强人所难,既然枢相不说,我给足时间。”
曹病已道:“账簿的秘密只有我知晓,你为何不追问!”
“枢相似乎没弄清一件事,”乐绮眠似觉得这个问题有意思,背过手,俯身看向他,“账簿就在我手中,想查到什么,轻而易举。”
从前只有曹病已囚禁他人的份,从没人敢这样待他,但失去最后的价值,乐绮眠怎么可能放过他?
“来人!她是镜鸾公主,是宁安帝余孽!她会害死圣上、害死太子!”曹病已反应过来,目眦欲裂,“——抓住她!”
铁牢深深,一切声音都传不到门外。乐绮眠走到门前,落锁的前一刻,曹病已奋力追赶,但在碰到门扇的刹那——
“多谢枢相告知,账簿另有秘密,但很遗憾,”乐绮眠向他露出微笑,轻手推上门扇,“这一次,枢相不是胜者。”
一如将公主关入妙应寺那日,铁牢在曹病已出逃的前一刻,轰然关闭!
四周死寂,彻底陷入黑暗。
***
乐绮眠离开台狱时,指腹似乎残留着被独股杵划破的刺痛。
她已经许久、许久没有想起被关在妙应寺的日夜。有时,她也会忘记,“乐绮眠”这个名字并不属于自己。若非曹病已提起,她已经要忘了,她本该葬身于火海,而非不人不鬼、半生半死地苟活到如今,像没有归途的孤魂,飘荡在世间。
没有尽头的煎熬。
雨雪霏霏,打湿乐绮眠的衣衫,一名士兵见她出神,犹豫半晌,还是说:“乐小姐,御卫让您回营一趟,说上回之事有了眉目。”
乐绮眠从思绪中抽身,看向士兵。这回,得萧蟠助力,她本有话与他交代,闻言,问道:“现在?”
士兵说:“是。”
有禁军和闻家军在,曹病已逃不出御史台。傅厌辞找她,多半是有了解毒的线索。乐绮眠稍一思量,便知这件事要紧,萧蟠可以稍后再见。
然而,抵达军营,迎接她的御卫神色紧张,半晌不发一语,也不知要将她引到何处去。
乐绮眠挑眉问:“殿下让我回营,不是为望舒之事?”
御卫磕磕绊绊道:“殿、殿下军务繁忙,请您回营的是崔指挥使。”
傅厌辞是所有御卫的上峰,崔烈和他关系紧密,借用他的名义并无大碍,但其他御卫不敢僭越行事,见她询问,索性挑明。
是崔烈?
乐绮眠想起数日并未联系傅厌辞,下意识往大帐走,但看清帘后人影,离营前的记忆重现,又停下脚步。
只是,她正要离开,身后有人冷冰冰道:“令人欣慰,你还记得自己要上禀军情。”
乐绮眠脚步一顿,回头看去,隔着摆放严整的公文,不期然与傅厌辞对上目光。
33. 痛怜
雪林围杀以来,对抗闻氏成为维系两人关系的纽带,乐绮眠虽然住在鹰奴当中,却可以自由出入大帐,比起人质,更像傅厌辞的谋士。
然而萧蟠出现后,这条纽带被打破,尽管乐绮眠不想承认,可还是被他话中的不快取悦,脚下转了个圈,走进大帐。
乐绮眠道:“御卫说,军医有了进展,让我回营一趟。”
傅厌辞安静片刻,意识到刚才闹了乌龙。
乐绮眠坐到案前,凑近了,笑道:“还有,几日不在,心中惦念殿下,也想见见殿下。”
她对傅厌辞这些天的冷待仿佛一无所知,笑得毫无芥蒂。尽管知道这是她惯用的手段,傅厌辞还是抬起眼眸,直直看向她。
乐绮眠眨了眨眼:“殿下?”
傅厌辞冷冷道:“花言巧语。”
可嘴上这么说,他却拉开椅子,往里间走。乐绮眠一怔,就见他掀开帘幔,回头看向她。
——这是傅厌辞燕居之处,上回探病,乐绮眠与他隔着帘幔,并未步入其中。军医开药需检查她的伤口,难免有露出身体的时候,里间是最好的选择。
傅厌辞去了帐外,不久,军医带着药匣到来,先让乐绮眠往清水中放几滴血。
血滴泛起密集的金光,军医道:“何时中毒,何时开始服药?”
他在说抑制望舒的药,乐绮眠答:“中毒七年,服药六年。”
军医听完,微微蹙眉:“中毒七年,血中不该有这么多‘金鳞’,那药加重了你的毒性,不可再用。”
傅厌辞看过来。
军医解释:“腊梅因花瓣金黄,色如佛面,受日月教供奉。这些毒血取佛面之意,就叫‘金鳞’。”
乐绮眠还算冷静:“没有其他压制的药?”
军医说:“若有真有这种药,教众早该人手一份!与其走这些旁门左道,不如早日找到羲和之血,否则等青莲转红,神仙也难救。”
这番话不留情面,末了,军医将莲花珠交到她手中:“这串药珠的确是羲和之血,但里面加了致瘾之物,最好不要服用。”
致瘾之物?
乐绮眠问:“药性如何?”
军医道:“只需服一枚,今后就日日都离不开这串莲花珠。你说药性如何?”
乐绮眠安静下来,颇觉不解。魏安澜为什么这么做?看出她有异心,用莲花珠掌控她的行动?
军医交代完琐事,开了驱寒的散剂,又留下药膏,让她涂在被白隼抓伤的手背,这便告退离去。
帐内空下来,傅厌辞抱臂倚在帐前,不冷不热道:“‘是不是饲虎,总要试过才知道’,乐斯年给你安排的好亲事,可满意?”
乐绮眠没有作答。军医虽然这么说,她却不大在意。毕竟与生死相比,成瘾只是小事。因此她拾起莲花珠,放进腰间佩囊。
可没等收回手,那片袖角一轻,珠串到了傅厌辞掌中。
“太师府给你灌了迷魂汤,”傅厌辞神情极冷,“毒药也捡回手中?”
成瘾之物与毒药可不同,乐绮眠心中反驳,可察言观色,乖巧道:“只是收存,我不用。”
她撒起谎来面不改色,旁人可能就将珠串给了她,但可惜,傅厌辞不吃这一套。
药珠落入炭盆,如同那张被烧毁的手帕,在暗红的火焰中燃烧起来。
傅厌辞说:“羲和之血就在你面前,舍近——”
乐绮眠拾起火剪,将药珠拨了出来,傅厌辞话音微顿,抬手挡下火剪。
只是,乐绮眠早有预料,用帕子裹住药珠,扔开了火剪。
为什么?
乐绮眠好似感觉不到痛,反而笑了笑:“人已经在殿下营中,何须忌惮一串药珠?将它还了我,不好吗?”
在林中时,乐绮眠也抗拒他喂血的举动,但为了活下去,至少抛下药珠,短暂选择过他。但如今,她每个动作、眼神,都在与他划清界限。
也许,压抑数日的情绪终于找到出口,傅厌辞忽然贴上滚烫的药珠,五指嵌入她的指缝。
“你的生死本与我无关,我为何请军医为你看诊,”傅厌辞靠近了,目光灼灼,“你是故作不知,还是视而不见?”
“......谁知道呢,”乐绮眠骤然被握住,顿了下,很快反应过来,黑眸温润,状似天真道,“兴许殿下想用望舒解毒。”
灼痛感侵袭着她的掌心,让她指根发麻,可与傅厌辞扣住她的力量相比,这都不算什么。
没有了距离的阻碍,那力度沿着指节攀爬到小臂,清晰传递到心口,就像傅厌辞每一次心跳,鲜明昭显着它的存在,不容乐绮眠回避,也不许她退后。
很糟糕。
没有人再注意药珠的去向,此刻,两人呼吸交缠,谁也没有退后。但即使如此,傅厌辞仍觉不满足,取出手帕,缓慢擦拭她接触过药珠的掌心,又挖出药膏,涂抹在泛红的伤处。
乐绮眠道:“……别碰。”
她的伤口泛起麻意,忍不住蜷起五指,向后退去,傅厌辞却拉高她的衣袖,让整只手臂暴露在视野中。
不许看——
乐绮眠不想的,可或许他的眼神太滚烫,那被注视的地方仿佛有了知觉,渐渐浮起晚霞般的淡红。
“你知道羲和要如何解?”傅厌辞垂眸,眼神很凶。
乐绮眠不知道,但手背被疼痛刺激,不但没能推开对方,反而被他纳入掌中。
“就像你对我做过的,”隔着薄薄的手套,傅厌辞拉起她的指尖,虎狼一般的眼眸只盯着她,带着它来到唇边,“咽下.身中羲和之人的血,吞下.身中羲和之人的肉。与身中望舒之人血肉交融,羲和自解。”
她嗅到傅厌辞话中的血腥味,忽然发现,魏安澜语焉不详背后的秘密——如果,他一开始便说明羲和的解法,他来乐府之时,她不会与他合作。
“所以殿下要咽下我的血,吞下我的肉,”乐绮眠没有错开视线,便这样回望着他,“与我血肉交融。”
只是如此,怎么够?
傅厌辞目光很淡,动作却极放肆,乐绮眠的指节在他手中被揉出血色,像被黑夜裹黏的玉兰,每一寸都染上他的气息。
然而,随着擦药的动作,傅厌辞渐渐发现,她的指肚有几道暗红的伤痕。
“这是旧伤,”注意到他的视线落在那处,乐绮眠放缓声音道,“不必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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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傅厌辞端详那些伤疤,能看出这不是他人所留。事实上,除了伤疤,她在许多事上都含糊其辞,好比她少年时生活在岑州,却染上鬼鹫特有的月毒,此事根本说不通,她却没有解释的意思。
“如果只为解毒,”傅厌辞注视她浸在灯火中的眉眼,忽然说,“你被困在雪林时,我不必出手。”
乐绮眠抬头,有些惊讶。
他说得不错,他想令谁解毒,一道命令便能解决。他从不做毫无回报之事,也不会对谁解释他的目的。如果刚才她还能反驳看诊是别有用心,那么现在,有了他的解释,她再也不能回避这件事。
“过去没有发现,”乐绮眠眼中透着好奇,两手不自觉放松,“殿下也有说话动听的一日。”
傅厌辞唇角扬起一点,自嘲般说:“现在你看到了。”
她的挣扎弱了下去,傅厌辞便沿着手腕,将药膏抹在青莲之上。
很痛。
手套滑过皮肤时有细微的酥痒,乐绮眠的皮肤起了层战栗,他的态度却强硬,指节沿着花瓣滑动,将药膏晕开,再推至花蕊,在受伤的表面擦揉。
“可以了,”乐绮眠忍不住,仓促抓住他的衣袖,“我不要擦。”
耻意很快漫上她的耳根,将她后颈烧得绯红。在此之前,她从不知道自己反应敏感,现在她知道了,那些伤口不但怕痛,更怕被触碰。
傅厌辞放轻动作,随意问道:“武安侯没有找到下毒之人?”
他不可能放任望舒发展,但过去七年,她的身体都没有得到改善,说明武安侯也束手无策。
乐绮眠忽略那古怪的麻痛,懒懒说:“殿下这么聪明,应该能猜到,下毒之人已死,否则只为一纸婚约,我不会与魏家联手。”
照这么说,她是为了解毒才接受魏安澜,这场婚约从头到尾都是交易。
傅厌辞却俯下.身,目光淡静:“魏安澜也听过你这些话?”
她语气疏懒,神情也无辜,这份洒脱落在傅厌辞眼中,便是无情的证明。可惜,上天给了她一副娇气的身体,只是给伤口擦药,那双黑眸就噙了水、含了雾,如雪似玉的小臂也青莲横生,潮红遍布。
“听过又如何?”他视线直白,乐绮眠浑然不觉,“魏家在白马河之战里做手脚,一万乐家军死在闻师僖手中,我可从未说过,待解决望舒,会不报白马河之仇。”
她的美艳里含着凶狠,漂亮的黑眼珠有如深潭,幽暗潮湿的东西隐藏在病弱的皮囊下,连恨意也带着缠绵的味道。
这很没道理。
傅厌辞知道不该被表象蛊惑,也知道不该重蹈前辙,可仍然在这个眼神中,放松对她的桎梏,侧过身,挡住绷紧的腰腹肌肉。
疯了。
乐绮眠仰首,没错过他任何表情:“我如此待魏安澜,在情理之中,但殿下待我,屡屡出人意料。纳降时,本该将我毙于阵前,今日却请军医为我诊脉,这么做——”
暗室内弥漫着药香,从被傅厌辞困在椅中起,她一步步被逼入死角,到现在,已经退无可退。
“是想从我这里,”可乐绮眠目光纯粹,似乎真的很困惑,“得到什么呢?”
34. 回信
早在乐绮眠用毒酒扳倒薛贤时,傅厌辞便知道,她擅长伪装,是个极其危险的对手。
然而没有人说过,她不但善于撒谎,眼神也会骗人。比如现在,乐绮眠望向他的目光天真,仿佛真的很好奇,他这么做的理由。
“你觉得,”傅厌辞喉间收紧,腰线也缓慢绷起,“我何留你一命?”
为了对付闻师俭?为了挟制乐斯年?其他梁臣不像她身份特殊,大可以交给这些人做,他却违背预期,选择了乐绮眠。
乐绮眠感受到他的眼神变化,被握住的地方忽然滚烫起来。傅厌辞不知道,他每回这样盯着她,贪婪的侵占欲都暴露无遗,似乎随时会做点什么,逼她说出想要的话。
“殿下能击溃闻仲达,也能将闻师俭耍得团团转,用心之周密,”乐绮眠感觉气氛危险,狡猾地改了说法,“非我所能揣测。”
“是不能,”傅厌辞眼神不变,却撑住扶手,将她困在椅中,“还是不愿揣测?”
问题是她抛出,也是她将傅厌辞拉入了危险漩涡,没有她轻松抽身,他却竹篮打水的道理。
“都是,都不是,但殿下请军医为我看诊,我理当回报殿下,殿下想要什么,”乐绮眠眸含水色,又懒又慢地说,“便自己来取好了。”
说这话时,她靠在椅背,很有些予取予求的散漫。傅厌辞的身体却像羲和发作,骤然发烫。
很近了。
大帐只有他二人,他日日觊觎,已唾手可得,为何不能随心所欲,为何要忍耐克制?既然她也——
乐绮眠忍不住后仰几分,因为他好似饥肠辘辘的狼,洒在她颈侧的呼吸极重,有种下一刻便要咬住她的脖颈,再吞下她的错觉。
可出人意料,半晌过去,他除了在颈间嗅闻,迟迟没有其他动作。
“今日你去了何处,见了何人,”傅厌辞忽然开口,嗓音略哑,“御卫并非不知,只是不过问。但你如何中的望舒,也是要保守的军情?”
这一问在乐绮眠预料之外,她转向傅厌辞,眉心微皱:他居然派人跟踪她?
“很意外?”傅厌辞目光如炬,炽热灼人,“你与萧蟠日日相对,若一时兴起,随他跑了,再去寻你,可不易。”
这人将监视说得理直气壮,好似乐绮眠有错在先,他只是被迫应对。若非她记性不错,险些要忘了,是谁逼她应对闻师俭,又是谁说“不会插手”。
乐绮眠道:“不是让人愉快的旧事,我不问殿下的过去,殿下也不应好奇。”
傅厌辞知道她见了曹病已,也知道她避重就轻。拿不出诚意,却想知道他的目的,也许她早就忘了,他不是魏安澜,不想交代的话,没人能叫他开口。
“但愿你嫁入魏家,”傅厌辞盯着她半晌,还是退了开去,“也能靠装聋作哑度日。”
他一退开,乐绮眠便发觉,衣裙浸满汗水,潮湿地贴在背后。
——好险。
傅厌辞的眼神极有压迫感,某个瞬间,她几乎以为他知道了什么。好在,他只是对她有所隐瞒感到不满,并非对她的身份起疑。
擦完药,傅厌辞便出了暗室。乐绮眠看向右侧手臂,这里留有他的指印,如给人打下的烙印,引人注目。她想了想,还是拉上衣袖,起身离开大帐。
返回御史台的路上,一辆马车停在路边,一人从其中探头,朝她挥了挥手。
“劳驾姑娘回寓所一趟,”梁福行色匆匆,压低声道,“萧将军有要事相商!”
萧蟠这时找他,应是为新君之事。
乐绮眠上了马车,抵达寓所时,萧蟠已坐在堂中,向她笑道:“姑娘为萧某惹来祸事,我却为姑娘拿下曹病已,如今将我撂在一旁,是想随意打发了萧某了事?”
乐绮眠落座,随意道:“曹病已下狱,严洵独木难支,不够将军向闻师俭交差?”
瑞云殿的威胁让萧蟠动了杀心,若非有傅厌辞作保,她不可能在暗算了萧蟠后安然无恙。
萧蟠道:“老三脾性暴烈,若知道你的谋算,姑娘就算不死,也要脱一层皮。”
乐绮眠说:“可依我对将军的了解,若对瑞云殿之事耿耿于怀,不会只是口头威胁,更不会心平气和坐在此地。”
萧蟠嘴角噙谑,直言不讳:“姑娘不怕萧某与你玉石俱焚?”
乐绮眠道:“有一件事,将军应该知道,闻师俭在新君人选上与肃王争锋,目的在于掌住奉京,避免与肃王鹬蚌相争,勤王军从中得利。”
萧蟠说:“那又如何?”
乐绮眠声音渐低,唇边浮现些许笑意:“因此,新君是谁不重要,只要听从军令,野犬也能坐上龙椅。将军随时可以除去严洵以迎合闻氏,是你自己放弃了这条路,怪不到他人头上。所以,我很好奇,你当真惧怕被闻师俭责罚,还是另有打算?”
这番话撕开萧蟠虚伪的一面,他的确对乐绮眠不满,但说到底,他仍然想与傅厌辞合作,所以忍下一切。
“太懂人心不是好事,”当萧蟠不再笑时,眼中的桀黠一览无余,“姑娘何时发现萧某另有打算?”
乐绮眠眼前暗下,原来萧蟠拉上垂帘,将光线挡死。随后将一封书信推到案前,重新落座。
不必拆看,两人都知道,这是太子的回信。
“老三去信太子,愿赌上闻家的前程,为太子与肃王一战。昨夜,太子的回信到了营中,我没有告知老三,提前拆看了书信,”萧蟠眉梢挂讽,慢慢展开信纸,“太子说,肃王对国相的行动,出自陛下授意,让老三立刻收手,否则发生何事,他鞭长莫及,无法相援。”
闻师俭没有直接动兵,就是在等太子回信,他坚信太子不会抛弃闻氏,太子却选择明哲保身。现在,再追随闻氏等同自寻死路。
乐绮眠并不意外,反问道:“将军亲自来一趟,只为给我看太子的书信?”
早在杜荃被派到营中时,她就有所预感。现在猜测被验证,再看傅厌辞过往举动,便能发现天狩帝的谋划有迹可循。
萧蟠自然不是。
“老三看过书信,发了一通火,召集部下,打算在新君登基那日,对肃王动手。”
这确是闻师俭的作风,事情的发展也在乐绮眠掌控中,但她不动声色,追问:“那么将军,也打算铤而走险?”
这正是萧蟠反复思考后,找上乐绮眠的理由。他沉沉道:“只要肃王既往不咎,届时,我愿助御卫一臂之力,拿下闻氏。”
他取出刻有萧氏徽纹的玉佩,推到乐绮眠手边。玉佩洁白润泽,映出两人被“萧”字隔开的身影。
乐绮眠挑起眉:“将军是打定主意,要追随肃王?”
其实,萧蟠知道傅厌辞极难接近,没有将全数希望压在对方身上。开罪过他的人里,除了乐绮眠,还从未见过他对谁轻轻放过。这次能打开一条进身之阶,便算幸运,被回绝,也在情理之中。
萧蟠淡道:“事到如今,还由得萧某选择?”
乐绮眠心道,的确如此,但他转投傅厌辞后,勤王军同时对上两人,压力骤增。再对他动手,也多了对方这层阻碍。
“既然将军已有决断,”乐绮眠隔着桌案,收下玉佩,眼中杀机毕现,但表情没有泄露分毫,“我会将玉佩交给肃王,至于是否接受,决定权在肃王手中。”
萧蟠饮了茶水,没有多说,闻师俭还闹得厉害,他要尽快赶回大营,安抚住他。
他带兵撤走后,乐绮眠没有立刻撤下茶水,因为陆冕到了小院,正等在门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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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乐小姐,”陆冕匆忙赶来,见她无恙,才松了口气,“你没事便好。”
原来,两人事先商议好,用一出引君入瓮引曹病已上钩,如今计划虽顺利,但过程险之又险,只怕援军来得不及时,乐绮眠便会命丧当场。
“我有分寸,不会让自己涉险,”乐绮眠一点不着急,含笑道,“陆相先坐。”
陆冕转看窗外:“方才老夫见萧蟠来了寓所,他是为何事寻小姐?”
乐绮眠正要和陆冕提起此事,将书信的事说了,陆冕的神色转为凝重:“严洵登基时,肃王会将主力调往城内,咱们本该率先攻打北营,但萧蟠既已倒向肃王,那当务之急,便是在典礼上除掉他了。”
乐绮眠也这般想:“闻师俭对上萧蟠,未必有胜算,一旦萧蟠解决对方,调转矛头,战事必将陷入泥泞,勤王军也有危险。”
“的确如此,”陆冕心中惴惴,但宽慰她,“然城防司还有两万兵马,太子殿下也会协助勤王军,桥到船头自然直,无需太过担忧。”
乐绮眠倒不担心萧蟠,而是傅厌辞这些天放任她与萧蟠往来,太不寻常。除非他愿意兑现十五日之约,但真如此想,为何派人监视她?
这般想着,她交代陆冕几句,打算前往军营,探一探傅厌辞的口风。然而,到大帐时傅厌辞不在,只有杜荃等在案前。
“肃王殿下在帅帐议事,”杜荃放下茶盏,悠悠开口,“姑娘先坐。”
乐绮眠没跟他客气,落座后,自己倒了茶,仿佛把大帐当成自家。
杜荃将她的举止收入眼中,冷哼一声:“姑娘在营中待了有段时日,应该知道,是谁将咱家派到奉京。”
乐绮眠听出话中锋芒,故意装傻:“哦?是何人?还请公公赐教。”
杜荃傲慢道:“咱家知道,姑娘得殿下青眼,但奉劝姑娘一句,此事若叫陛下知晓,第一个处置的不是殿下,而是姑娘。”
数年前,傅厌辞护送梁使北上,乐绮眠便借他之手除掉了郡王。如今,她随意出入大帐,想为梁君做点什么,都不是难事。坏就坏在,这是傅厌辞给出去的权力,杜荃也无权置喙。
“传言我有所耳闻,但捕风捉影之事,不足为信,”乐绮眠含笑,半真半假道,“我与肃王只因政事有所交集,贵国撤军后,我也会留在奉京。”
杜荃半个字都不信:“既然问心无愧,有话让人代传便是,何须日日跑到帐中,亲见殿下?”
乐绮眠反驳道:“公公这便想岔了,我身为梁人,无论如何做,旁人都有说法,与其回避遮掩,不如坦然应对。”
这坏女子果然还如从前!
乐绮眠不知道,天狩帝扶植傅厌辞是为收兵权于皇室,他所有举动都必须在掌控中。与武安侯之女牵扯不清,不仅数年积累俱废,自己也有危险!
杜荃道:“好言相劝你不听,日后吃了亏,休怪咱家未曾......”
帐帘忽然被掀开,杜荃看清来人,声音戛然而止。
乐绮眠背对门口,见杜荃气急败坏,又笑了:“公公的好意我心领,但我与魏家二公子早有婚约,因家道中落拖到今日,待贵国撤军,便会与他完婚。何必为肃王让声名染瑕,因小失大?”
魏家权势显赫,没人能拒绝嫁入太师府的诱惑,更不会在成婚前与敌将有所牵扯。乐绮眠自信能说服杜荃,但奇怪的是,杜荃迟迟没有应答。
——气傻了?
她正要再说两句,忽听有人道:“‘声名染瑕,因小失大’,看来出入大帐的权力不够你挥霍——”
听到这个声音,乐绮眠一愣,扭头看去,便见傅厌辞站在门外,军服挺拔,眉眼乌沉,因为背对光线,神情莫测。
“太师府能给你更多?”
35. 外袍
傅厌辞并非独自回帐,崔烈和几名御卫跟在他身后。听他如此说,皆放慢脚步,停在帐外。
乐绮眠的笑来不及收回,僵在脸上:“......原来是殿下,请坐?”
傅厌辞没接话,看向崔烈。崔烈反应过来,忙接过话题:“外边下了小雪,殿下要换身外袍,属下派人热了茶,公公若为典礼之事来,不如到我帐中稍坐?”
杜荃察觉两人间的暗涌,表情不虞,甩袖起身:“咱家言尽于此,乐姑娘好自为之!”
说完,便随崔烈而去,御卫也随之退往一旁。
帐中只剩二人,乐绮眠打量傅厌辞,见他双眸冷冷,轻咳一声,佯装不知:“殿下要更衣?那我去帐外等候。”
到了门前,傅厌辞没有让开的意思。
乐绮眠揣摩他的脸色,只觉大事不妙,但心中尚存一丝侥幸,解释道:“殿下来晚了一步,没听全杜公公的话,若非有人轻信流言,我无需如此自辩。”
傅厌辞面无表情:“是自辩,还是肺腑之言?”
这个嘛,当然是肺腑之言。
乐绮眠面上无比乖顺,但心道:不开口怪她装聋作哑,开口又嫌刺耳,也不知崔烈为何能在他身旁当差数年,她只是待了一月,都颇感头疼。
她不说话,傅厌辞便知她心中所想。他想听什么,乐绮眠一清二楚,偏偏揣着明白装糊涂。那也没什么可说,他拉开帐帘,意思明确:他要更衣,请自便。
乐绮眠:“……”
一盏茶后,傅厌辞更衣归来,却见她杵在门前,像尊门神。
傅厌辞皱起眉:“你在做什么。”
乐绮眠两手揣在袖中,抬起下巴,一副混不吝的模样:“出城一趟不易,总不好空手而归。况且殿下忘了,除了大帐,其他营帐不欢迎梁人?”
说完,她便摸摸鼻子,打了个喷嚏,小巧的鼻尖顿时冻得通红。
傅厌辞以为她会知难而退,或到崔烈的营帐避寒,可她宁可在帐外吹风,竟也不肯改换说辞。
“哗——”
一件带着余温的外袍落下,搭在乐绮眠两肩,她揣袖的动作一顿,讶然抬头。
消气了?
“去书案等,”傅厌辞转身,没表情地往里间走,“现在。”
这是傅厌辞刚换上的新衣,穿在他身上不显,但乐绮眠手脚被罩在衣下,像错穿了大人衣裳。
——很软。
和傅厌辞冷硬的态度相比,这件外袍凉滑柔软,带着冬日干燥的气息,让乐绮眠愣了下,骤然想起望舒发作时,她被傅厌辞搂在怀中,他身上也带着这种味道。
等傅厌辞返回书案,就见一枚玉佩放在案头,乐绮眠坐姿僵硬,眼神乱飘:“……萧蟠想投效殿下,条件是效忠国相一事,殿下既往不咎。”
傅厌辞没有接下玉佩,盯着她半晌,才说:“萧蟠不足信。”
乐绮眠踢了自己一脚,让乱糟糟的脑子恢复清明,忽略身上外袍:“萧蟠在闻仲达麾下时战功累累,试一试并无坏处。用他拿下闻师俭后,殿下若仍有顾虑,无需御卫动手,还有一个法子。”
傅厌辞说:“还有?”
乐绮眠道:“比如,我为殿下取来他的首级。”
傅厌辞微微挑起眉,未置可否:“这么做对你没好处,你也不是乐于牺牲之人。”
乐绮眠看上去年纪很轻,笑起来也有两分无邪,单看这张脸,无法想到她在说的话。但说来奇怪,对于她鸟尽弓藏的做法,傅厌辞并不意外。
这是什么话?
“我在殿下眼中,”乐绮眠目光楚楚,很受伤般,两指一摇一摆“走”到傅厌辞手边,“便是这般冷漠无情、自私自利之辈?”
陆冕说城防司可以成为勤王军的助力,但萧蟠与御卫一旦联手,以梁军现在的兵力,难以应对。因此,借傅厌辞之手除去萧蟠,不失为一个选择。
乐绮眠的手干净纤长,与他相距咫尺,伸手便能碰到,可傅厌辞无动于衷,反应淡淡:“为何这么看,你应该再清楚不过。”
有一瞬间,她以为傅厌辞看穿了勤王军的谋划,可当她仔细看去,又发现,他在说那句“声名染瑕”。
乐绮眠立刻双手呈上药珠,分外诚恳,“殿下如果还生气,大不了我将药珠交给殿下,再不济,”她圆眸眨动,笑靥如花,“殿下骂我两句,打我两下?”
她将药珠放在案上,一颗不多一颗不少。这个发现让傅厌辞微微侧目,表情松动。
他也很好骗嘛。
乐绮眠春风满面:“殿下既看不惯魏家,将药珠交给殿下,这总......”
她手腕一沉,傅厌辞骤然将她拉往身前。杯盏翻倒,热茶打湿氍毹,翻腾的雾气中,傅厌辞目光如刀:“蝇头小利,便让我为你杀萧蟠,你将我当随意打发的棋子,还是轻浮痴愚的蠢货?”
乐绮眠怔了怔,随即愉悦道:“殿下想错了,若将你当成棋子,我不会给殿下药珠。”
过去,她不知道身中羲和之人的体温与常人不同,只有用过伤药,手臂不再疼痛,废弛的知觉才开始复苏,汇聚成异样的灼热。
傅厌辞说:“为何想杀萧蟠?”
方才她解释过,但傅厌辞显然不信。乐绮眠道:“鹰刑时萧蟠受国相之令,欲置我于死地,杀他合情合理。”
傅厌辞说:“撒谎。”
乐绮眠道:“是不是撒谎,典礼时自见分晓。”
傅厌辞俯下.身,隔着桌案,冷眼相视。乐绮眠发觉这距离危险,正要退后,座椅一歪,被她碰倒——
“……旁人说殿下无情,”仓促间,乐绮眠扯住他的衣袍,可右腕在他掌中,左手又陷入他的衣襟,就是这样,傅厌辞还在靠近,“原来不是假话。”
是谁无情?
傅厌辞的手滑到掌根,不顾她即将跌倒,逼近了,漠然道:“旁人不会在解药中下毒,不视你为攀高结贵的棋子,旁人让你如此满意,何必委屈自己进大帐?”
怎么这都能扯上魏安澜!
乐绮眠不知道,傅厌辞已看出她杀萧蟠另有目的,或为逃脱,或为搅乱征南军,总之,并非为他。
傅厌辞说:“你杀萧蟠,是——”
乐绮眠忽然揪紧他的前襟,咬住了他。
“哗啦!”
混乱中,军报、纸笔散落在地,傅厌辞早知道她不会乖乖坦白,可乐绮眠竟撑住他的胸膛,咬破了他的锁骨。
“不让我用药珠,也不许我靠近萧蟠,想事事都遂心意,也很简单,”乐绮眠唇角染血,露出个挑衅的笑,“殿下用自己来换好了。”
说完,她抹掉唇边鲜血,一点不在乎这是能解毒的药。傅厌辞却僵在原地,呼吸也沉了下去。
用自己来换好了。
等他意识到时,视线已不受控地停留在她唇间,如同被这句话攫住心神,忘了她是如何欺骗自己,又如何言行不一。
“殿下的血和外袍一样,”乐绮眠没看他,猫一样,低头嗅了嗅指尖鲜血,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都没有药珠苦涩。”
魏安澜的药珠沾染了沉香,乐绮眠不喜欢这个味道,那让她想起在妙应寺度过的日夜,观音殿内化不开的梵香。
她低头嗅闻,没发觉两人已过分接近,直到后颈被抬高,才发现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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厌辞目不转视盯着她。
糟糕。
乐绮眠心中警铃大作,不怪她,傅厌辞的眼神仿佛要将她拆骨剥皮,吞入腹中,可正要后退,下巴被捏住。
傅厌辞道:“不够。”
什——
乐绮眠愕然,就听他说:“只是药珠,不够。”
扔掉药珠,离开萧蟠,远远不够。他要乐绮眠只看到他,只依赖他,要她也妒火焚身,一想到他,便丧失理智,要片刻分离,都焦渴如焚。
傅厌辞目光晦暗,拇指按住她的唇,俯身向她。
乐绮眠愣愣看着他,两人相距咫尺,气息相闻,可他靠近的前一刻——
“咱家有要务禀报,殿下可在帐中?”
脚步声忽起,杜荃的声音传入帐内。傅厌辞没松手,可胸口微沉,骤然被推往前方。
杜荃听到响动,道:“殿下?”
乐绮眠这一下没有收力,傅厌辞撞在椅背,腰侧还有痛感,正要开口,乐绮眠看到他靠近,拔腿便跑。
傅厌辞:“……”
杜荃道:“殿下不在?”
一旁的崔烈道:“不应该,我去看……乐小姐?”
乐绮眠与两人擦肩而过,快得连影子也看不清,杜荃正讶异,就听傅厌辞说:“进。”
政务要紧,杜荃虽觉奇怪,先打帘入帐:“殿——”
他视线扫过,看到地面茶痕,眉心一皱。
傅厌辞也看到了茶痕,但反应如常。杜荃入帐前,他便拉高衣襟,也捡起了军报,但茶水即使干涸,茶香也会留在帐内。
杜荃见四下无人,凝重道:“三年前护送郡王上京,殿下便因乐氏女失手,被陛下责罚。她效忠李氏,又与魏家结盟,此次典礼,不会坐以待毙。恕咱家冒昧,但典礼稍有差池,引得陛下不悦,殿下恐遭闻家反噬,女使、乌帅为您铺好的路,只怕也一朝尽废。”
鬼鹫之乱爆发时,闻氏父子为报复迦楼罗,曾血洗王城,当时,许多教徒被带到阵前,成了威胁傅厌辞打开宫城的人质,最后,都成了刀下亡魂,血中烂泥。
随后,傅厌辞被押到天狩帝面前,杜荃仍然记得,金殿之中,他因不肯跪拜,被压住脊骨,一下下磕在桐油金砖之上。最后,泛着鳞光的血流到脚下,为金砖镀了一层桐油。
而龙椅上,与他血脉相连的那人,翻看着降将名册,一次也未曾抬头。
“功败垂成之时,切不可重蹈覆辙。咱家恳请殿下快刀斩乱麻,将祸患扼杀于微末。”
杜荃虽侍奉天狩帝,但早年与迦楼罗相识,也目睹傅厌辞从孤臣孽子一步步走到今日,自然希望,他得报宿仇。
可熏烟袅袅,傅厌辞面容模糊,看向茶痕,声音听不出情绪:“她身上有望舒之血。”
杜荃一愣,道:“望舒之血?”
傅厌辞身中羲和一事,在亲信中不是秘密。若有望舒之血,迦楼罗早已为他寻来,恰因鬼鹫之乱后,教徒近乎灭绝,羲和才拖到今日。
“殿下留她一命,是为解毒?”杜荃恍然大悟,又将信将疑,“有望舒之血,便不能动她,只能将她带回北苍。”
他头一回听说梁人中月毒,但傅厌辞处事谨慎,既然这么说,必然经过验证。
“也好,留下她为殿下解毒,”杜荃松了口气,放松下来,“不过,也要小心行事,免得她不顾性命,鱼死网破。”
傅厌辞摩挲指腹,不动声色饮着茶。可惜,杜荃的担忧为时已晚,因为她不仅知道他中了羲和,也用他缓解过望舒。甚至方才,也是他疏忽大意,让她尝到了血。
自己送出的弱点,谁也拦不住。
36. 危险
乐绮眠反应过来时,已策马离开军营。
很糟。
细雪簌簌而落,滑入衣襟,她冻了个激灵,才发觉皮肤烫得吓人,出营已有两刻,热度也没有散去。
——她方才一定中了邪,才以为傅厌辞想吻她。
乐绮眠忽然抓起地面一团雪,用力糊在脸上。
别再想了!
雪团揉碎在脸颊,让皮肤迅速降温,也唤回她的理智,让她想起陆冕还在城中等她,闻师俭也虎视眈眈,尤其,与傅厌辞的交涉并不顺利,要除去萧蟠,必须再想办法。
打起精神后,乐绮眠先返回城中,又以商讨典礼细则为由,进宫了一趟。
“乐小姐来了?快坐,”陆冕见她到来,命人沏了茶,又展开一张舆图,“老夫这两日联络了城防司,听说军器监已为征南军封锁,要拿到武器,恐怕要另辟蹊径。”
她与陆冕事先打过招呼,推开暖阁大门时,陆冕与瑞昌已等在殿中。
乐绮眠道:“徐公公可有其他途径,能拿到兵器?”
萧蟠入城后,第一时间控制军器监,收缴了所有兵器。现在的城防司只是兵力充足,真与北苍交手,半日也撑不过去。她联系瑞昌,便是想动用太子之力。
瑞昌哼笑一声:“这有何难?太子殿下让咱家带话,殿前司随时可供陆相差遣。”
乐绮眠颔首,暂时放下心,指尖点在一处箭楼:“既如此,便在典礼开始后,关闭宫城,将征南军困在城内,待清剿城内士兵,再与勤王军汇合。”
“关闭宫城?”瑞昌一听,皱了眉,“你疯了不成!殿前司兵力远不及征南军,若我军不敌,你可知会发生何事?”
关闭城门,等同断绝殿前司的退路,若发生意外,大军与朝臣都会葬身城中!
乐绮眠却笑了笑,悍不畏死般:“可局势如此,公公以为,待伪帝登基,你我还能全身而退?”
其实瑞昌也知道,若严洵登基,奉京将彻底沦为北苍的跑马场。但打开城门,就有一线生机,何必将自己逼上绝路,与苍人不死不休?
陆冕见二人争执,温言道:“公公消消气,大敌当前,不可内部分裂。”
他遣人上茶,缓和局面。瑞昌看在他的面上,勉强饮了茶:“太子的安危系于三衙,便是闭门,也该将主力派去看护殿下!”
乐绮眠放下茶碗,不置可否。早在刺杀郡王时,她便知道这批老官僚极为圆滑,只要铡刀不落到自己头上,便不愿背水一战。
但这一回,她不打算给瑞昌选择。
茶水四溅,瑞昌骤然被弩箭抵住脖颈,又惊又怒:“大胆!当这里是台狱,容得你放肆?”
箭锋近在咫尺,瑞昌一口气上不来,看向陆冕,陆冕清咳一声,转开视线:“乐小姐也是为殿下着想,望公公谅解。”
她竟收买了陆冕!
瑞昌这才知道,自己中了计!
陆冕道:“国势蜩螗,朝廷必须有所决断,公公不如先听乐小姐把话说完。”
虽这么说,他却没看敢瑞昌,似乎与乐绮眠联手,他便总在坑蒙拐骗的路上。昨日听她说起挟持瑞昌的打算,他也吃了一惊,若非别无选择,他绝不敢如此乱来。
“公公无需担忧,”乐绮眠不顾瑞昌挣扎,缓慢开口,“你只需在府中歇上五日,待战事平定,我便将你接回宫中。”
她要挟持太子出兵!
瑞昌愀然变色:“这是谋逆大罪!你胆敢......”
他话没说完,“扑通”一声,倒在椅上。猛然看向那杯茶,意识到什么,浑身却虚软无力,只能眼睁睁看着陆冕走上前,取走殿前司的金令。
“还好,还好,”陆冕松了口气,忍不住叹息,“不过,挟持徐公公终归不是长久之计,若太子动怒,小姐与老夫事后都难逃罪愆。”
乐绮眠倒掉瑞昌那杯茶,垂眸道:“陆相先回寓所,我稍后去见小殿下。”
没有退路才会奋力一搏,如果不能在宫城消灭北军精锐,不只是反扑的大军,瑞昌和其他朝臣也不会放过二人。
乐绮眠收拾妥当,没带一兵一卒,在瑞云殿见到了太子。
李恕一入夜便在殿中等消息,正焦急徘徊,见来的是乐绮眠,微微皱眉:“为何是乐小姐?瑞昌不在?”
乐绮眠摇头:“我已遣人将公公送回府中。”
“送回府中?”李恕大为诧异,忽而反应过来,脸色微变,“小姐……小姐扣押了他?若为围杀萧蟠,本宫不会拒绝,何必关押瑞昌?”
乐绮眠道:“殿下聪颖好学,应当熟谙朝中旧事,可知镜鸾之变时,宁安帝因何败给先帝?”
道圣的皇位来自先帝,鲜少提起镜鸾之变,但李恕勤学好问,对朝中掌故了如指掌,愣了下,踌躇道:“自然是用兵不当,可与你扣押瑞昌有何关键?”
“用兵不当是其一,更要紧的是,”乐绮眠望向李恕腰间佩剑,少见地没有调笑,分外认真,“宁安帝没有手刃亲族的决心。”
因为轻敌,宁安帝并未在海琅王起事的第一时间,派兵铁血镇压。甚至顾忌棠棣之谊,几次撤军。直到叛军攻破京畿,他才惊觉,天家无父子手足,从叛军南下开始,这就是一场你死我活的游戏。
世人畏威不畏德,敬恶不敬善,议和只是麻痹朝廷的幻梦,若大梁战败,便是第二个鬼鹫。
不当胜者,只有死路一条。
李恕领悟到她话中所言,双目微微睁大,随后缓慢握拳:“.....本宫知晓了。”
道圣抛弃了他,也从没有人告诉过他,该如何在危机四伏的夜里活下去。乐绮眠完全可以凭肃王之力囚困他,就像曹病已做过的那样,现在却只身入局,带他走出困境。
他相信乐绮眠,就像相信江吾朗。如果她心怀叵测,绝不会不顾性命,也要解救奉京。
乐绮眠看向李恕稚嫩的面孔,忽然想起,镜鸾之变爆发时,她年纪正与李恕一般大。
她道:“殿下能握住杀人剑,便能握住奉京的今后。至少在臣战死前,不会容敌兵踏足瑞云殿。”
“乐小姐过去受困时,”李恕握着袖摆,赧然道,“武安侯也曾为小姐指点迷津?”
李恕做不到她的勇敢,面对危险仍然会恐惧。但知道还有人愿为奉京冒死一搏,多日来的忧虑忽然消散。就像有人在前方点了一盏灯,让他知道该往何处走。
乐绮眠眸光流转,微笑道:“臣曾有一位指点迷津的前辈,却不是家父。”
李恕讶然:“不是武安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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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这位前辈也当才识过人,为何不曾听小姐提起?”
想到禅师,乐绮眠眼神不变,只道:“他曾教臣诗书,授臣武艺,但所求不同,终归陌路殊途。不过,无论旁人如何,殿下有自己的道,便屹立不倒。”
被困于妙应寺时,禅师教她箭术,她日夜练习,以至手指磨破,流出鲜血。禅师便握起她的手,替她擦去鲜血,动作小心,目光也极温柔。
那日,春雨绵绵,细密如丝,不知为何,她竟冒出一个念头:忘掉仇恨,与师父永远待在妙应寺,似乎也不错。
她这么想,便这么说了。于是接下来看到的一幕,让她再也忘不掉。
“公主,你僭越了。”
禅师的笑容消失在她眼中,那只手也一点点,毫无温度地收回袖中。
“原来如此。”
李恕的声音唤回乐绮眠的思绪,她回过神,看向李恕,他道:“不过,乐小姐放心,本宫会令兵丁好生安排,让小姐无后顾之忧。”
乐绮眠颔首,又和他商讨了几点细节,便准备离去。
此时,夜色已深,但没走出多远,宫道前方走来一人。
“乐小姐深夜进宫,”严洵宽袍博带,身后跟随大批侍卫,淡淡道,“所为何事?”
曹病已被关入台狱后,枢府这几日都在找人,乐绮眠猜到严洵迟早会找上门来,没有刻意回避。
乐绮眠说:“听说枢相失踪几日,大人遍寻不得,如何,找到了殿下这里?”
严洵道:“乐小姐与其挖苦本官,不如想一想,你在魏家、肃王与萧蟠之间辗转,若有一日事情败露,该如何自处。”
乐绮眠微挑眉,直白地说:“大人才干远胜枢相,如今登极在即,仍效忠旧主,倒令人困惑。”
那日,她对曹病已背后之人起疑,便派人到台狱问话,顺理成章查到此人头上。也得知,他多次为曹病已出谋献策,鹰刑时釜底抽薪的毒计,也是他设下。
曹病已已经翻不了身,他被选为新君,更不必受对方驱使。对一个聪明人而言,再为曹病已奔走,不值当。
严洵笑道:“承蒙小姐夸奖,想知道本官为何效忠枢相?典礼那日,本官可告知小姐,不必急于一时。”
这话语焉不详,可他眼中笑意不假,又带着尽在掌控的傲慢,好似看透了她的谋算,故而处之泰然。
“那我便拭目以待,”乐绮眠直直瞧着他,嘴角勾起冷而薄的弧度,仿佛这话很有意思,“大人想如何效忠枢相。”
说完,严洵带着人离去,乐绮眠站在原地,心中有根弦微微绷起。
因为,若为曹病已而来,严洵方才便该追问对方的下落,可他没这么做。但不为曹病已,又为何而来?
这么想时,宫外马蹄声忽起,有人道:“乐小姐,不好,您快回营一趟!”
梁福跳下马,脸色苍白,像热锅上的蚂蚁,跌跌撞撞跑来:“闻师俭忽然将将军押回营中,要小姐立刻回营,交换将军,否则抓了太子,就地处置!”
夜风料峭,乐绮眠骤然看向严洵,他刚走到宫墙下,听到声响,回过头来。
是他。
严洵对上她的视线,于昏暗中,无声露出个笑。
你输了,乐小姐。
37. 黄雀
月上三更,严府大门紧闭。
乐绮眠站在厅堂中,环顾四周,房内空空荡荡,唯独西侧摆有明光将军的一副墨宝,除此之外,没有任何能看出主人喜好的器物。
“推崇明光将军的墨宝,却为枢相奔走,甚至利用闻师俭,置太子于死地,”乐绮眠视线滑过,没有片刻停留,“这幅墨宝放在大人堂中,可惜了。”
“乐小姐不问,”严洵只淡笑,“严某为何处处针对你?”
得知萧蟠被扣押,乐绮眠立刻猜到,这是严洵做的手脚。不为别的,他与乐绮眠见面的时间太过巧合,分明为当面挑衅。
乐绮眠说:“枢相的确在我手中,放了他并无不可,只是,大人打算开多高价码?”
严洵道:“严某并非为救枢相。”
不为救曹病已?
见乐绮眠看过来,严洵说:“乐小姐可知,枢相为何沦落到如今地步?”
她不接话,严洵便欣然说下去:“因为自始至终,他都追随了错误的君王。正如乐小姐,虽有乐小将军做倚仗,又取信于肃王,可应当清楚,你真正想做之事,没有一件二人能为你做到。”
他这话很有意思,仿佛仔细调查过她,对她知根知底,可乐绮眠不觉得,她有让严洵如此揣摩的价值。
“你看似与魏家联手,实则只为借势立足,一旦功成,必背信毁约。你拿走瑞昌的腰牌,蓄意接近太子,真正想做什么,自己应当最清楚。”
严洵条分缕析,不给人反驳余地。起初,乐绮眠并无异色,但听到“魏家”二字时,目光微动。
“金银纲的缺额,”乐绮眠直接道,“是魏家让你做的手脚?”
严洵失笑:“原来乐小姐今日才发觉,以曹病已之能,无法将你逼入受刑的绝境。”
果然。
鹰刑那日,饶是最早闻讯的乐斯年,也午后才赶到北营,魏安澜却能第一时间到场。严洵话中又透出对她接近太子的警惕,他背后之人的身份,不做他想。
“魏安澜许诺了你什么,”乐绮眠很快想通一些事,眼神渐渐锐利,“让你甘为他冒如此风险。”
从薛贤借刀杀人,到曹病已百般刁难,过去她认为这是与曹党的较量,可听到他这番话,她忽然意识到,其实从始至终,双方都是魏安澜棋盘上的卒子,在严洵的推波助澜下,互相厮杀。
魏安澜,才是那个藏身幕后的黄雀。
“魏家与曹病已不睦已久,白马河之战,没能叫他一败涂地,不得已让小姐入局,实为无奈之举,”严洵的态度却极为坦然,“不过,小姐可以放心,你所有功劳,二公子都铭记于心。”
“如果白马河大败、金银纲失盗,便是二公子的‘铭记于心’,”乐绮眠语调沉沉,嘲弄道,“那请大人也务必体会一番,被铭记于心的滋味。”
她也少有情绪外露的时刻,但不意味着被人反复愚弄后,她还能好言相待。
严洵缓声道:“乐小姐自然可以对二公子不满,但你接近肃王,又扶植太子,想狡兔三窟,二公子可从未怪罪过。”
说完,他缓步走来,露出个耐人寻味的笑。
“不谈肃王开罪闻氏,危如累卵,且说太子,乐小姐难道从未想过,为何圣上不到而立,便子嗣断绝?又是否记得,侍奉圣上的老道,是谁举荐给圣上?”
道圣无嗣,原是魏家做的手脚。
乐绮眠蹙眉,骤然想起,镜鸾之变前,道圣并非无嗣,只是在战事中夭折。后来国朝平定,他欲广延子嗣,却精力不济,魏衍便引荐一名老道,为他炼制龙虎药。
此后,他笃信方术,沉湎此道,也是这时起,后宫再无所出。
“看来乐小姐已经有了判断,”严洵微微笑,好整以暇,“圣上如今的确无嗣,但若停止服药,调养数月,再有子嗣并非难事。那时,小姐猜一猜,他会让自己的骨肉坐上皇位,还是选择被他抛弃在大军手中、性情软弱的小太子?”
他提到的几件事中,但凡道圣知道一项,魏家都难逃死罪。可他满不在乎,又或者说,势在必得。
乐绮眠轻哂:“这便是你告发萧蟠,置太子于死地的理由?”
严洵笑而不答,揭下罩在博古架上的软缎,取出一柄长剑。
“二公子可以救乐小姐,也可以放太子一马,取决于小姐如何做。”
他取下长剑的动作随意,但看清那柄剑,乐绮眠骤然握拳,心跳空了一拍。
这柄剑剑身出鞘寸余,碰到地面自然弯折,形似月钩,剑锋如水洗般轻灵雪亮,映得满室生辉,恍若银河落玉。
“这是镜鸾之变时,被叛军掠走的‘玉钩’,本为宁安帝褒奖江氏力挫北苍之用,第一任主人早早身陨,来不及为它开锋,第二任被囚于妙应寺,无用武之地,如今,二公子将她赠予小姐。”
这柄剑,她太过熟悉,以至重新看到,都会怀疑,她是否仍在梦中。
世人皆知,淳懿皇后以琴曲《聂政刺韩王》闻名十二州,可没人知道,在学习琴曲前,江别鹤先学的是握剑。而这身剑术,她原原本本教给了乐绮眠,甚至这把剑,也是留给乐绮眠的及笄礼。
只是,没等到她及笄,二人便已天人永隔。
“道圣困居应州,无心应敌,乐斯年又位卑言轻,兵力不济。只有魏家,有徐泰和数万西北军相助,可为朝廷化解奉京之围。此后,无论扶太子登极,亦或改换储君,都由二公子与小姐说了算。而小姐要得到这一切,很简单——”
严洵看向手中剑锋,温润的假面褪去,目光如刀,终于在这一刻露出锋芒。
“只需用这把剑,在典礼上杀了肃王。”
***
雪地泥泞,送客的马蹄声消失许久,乐绮眠也沉默地坐在黑暗中,看向案上的玉钩。
害怕吗?
不怕的。
在严洵取出玉钩前,她便猜测过魏安澜的目的。
魏衍早已拜相,接下来要做的,无非让魏安澜继承衣钵。可魏家的野心竟膨胀至此,想挟持少帝,做一人之下的权臣。只是,有徐泰襄助,的确比她单打独斗更具胜算。
但问题的关键在于,魏安澜不该派一个外人,在事关生死的典礼上刺杀主帅。
天际微明时,乐绮眠乘车返回了寓所,正要推门而入,忽见墙下立着几道人影。
乐绮眠立时按住袖弩:“何人?”
两人快步走出,披坚执甲,半跪道:“听闻萧蟠被扣押,殿下派我等送小姐回营,小姐可无恙?”
闻师俭来势汹汹,傅厌辞说过不会插手此事,严洵那边她又尚未应下,已经做了背水一战的打算,御卫突然到来,她愣了下,收回袖弩。
乐绮眠道:“我无恙,是殿下派你们来的?”
御卫刚提到傅厌辞,她又问一遍,两人面露困惑,但认真答:“是,现只有西大营安全,请小姐随我等上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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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门外停有一架马车,但乐绮眠站在原地,迟迟没动。
御卫奇怪道:“乐小姐?”
乐绮眠才回过神来,紧了紧身上雪氅,点头道:“走吧。”
等放下车帘,坐进车内,乐绮眠的表情才一点点复杂起来。她想了想,还是将玉钩放在雪氅下,让它完全遮住剑身。
等抵达大帐,帐内漆黑,并未点灯,也不见傅厌辞的踪迹。
她心下微沉,第一个念头,便是傅厌辞发觉她去了严府。但点燃油灯,书案角落有一道青色幽影,再仔细看,却是宴席时交给傅厌辞的那枚扳指。
扳指在案上,人在何处?
乐绮眠拾起扳指,正待细看,细腻光滑的青玉忽然暗下,冷不防映出一双琥珀色眼眸。
傅厌辞道:“不跑了?”
什么东西!
乐绮眠险些将扳指扔了出去,看清傅厌辞的脸,才心有余悸道:“......殿下常这样吓唬人?”
傅厌辞目光淡淡,因为天光昏暗,侧脸线条在烛火下尤为明显,像静穆的鬼神塑像,俊美却寡情。
乐绮眠和他一日未见,明明是他将乐绮眠叫到营中,可他的语气,好似她主动求见,昨日的记忆上涌,她又有逃走的冲动。
“北营虽大,我只信殿下一人,殿下明知我会来见你,”乐绮眠黑眸圆润,似有谴责,“何必取笑我。”
这话一出,两人都沉默。
乐绮眠不是故意,可她语调就这样,不讲道理起来,也像撒娇。半晌,傅厌辞侧过脸,喉结微微起伏,再开口时,嗓音低了两分:“过来。”
其实她踏入大帐前,傅厌辞并不确定,她会应邀回营,以她的脾气,干得出只身赴险之事。况且昨日过后,两人的气氛也有了微妙变化。
傅厌辞没有刻意遮掩,乐绮眠走到案前,便发现他颈下咬痕分外鲜红,极为惹眼。
“昨日是我冲动,”乐绮眠心虚,摸了摸鼻尖,不由挪开视线,“殿下想要什么补偿,都可以说。”
傅厌辞道:“什么都可以?”
乐绮眠一听,又补充道:“我力所能及,不能太过火。”
傅厌辞便不说话了,只安静看着她。
糟糕。
乐绮眠被盯得头皮发麻,耳根又有发热的趋势,忙投降道:“好吧,好吧,只要我拿得出,殿下想要什么?”
她毫无自觉,又迟钝得可以,没发现傅厌辞的视线在她唇间流连,如果没碰过这里,他或许能抵御诱惑,可偏偏他抚过、也碰过,知道含住他的指节时,她的眼尾会如何泛红。
“望舒之血,”傅厌辞没有经过太多思考,神色如常,“换你一命。”
他从闻师俭手中截下乐绮眠,的确算救她一命,但乐绮眠道:“只是这个?”
傅厌辞说:“到解毒为止。”
乐绮眠想了想,觉得还算划算,道:“好说。”
她答得随意,没意识到,傅厌辞要的解毒,与她所想的解毒,大有不同。
直到傅厌辞灭了灯盏,放下里间垂帷,两人的剪影投在帐上,如似交缠,乐绮眠才骤然回过味来,觉得不对。
这不像解毒——
“坐好。”傅厌辞却按住她,不容抗拒,目光定定。
乐绮眠道:“你要做什——”
话音未落,他高大的影子从昏昧的月光中罩下,拉过乐绮眠的手,低下了身。
38. 解毒
傅厌辞的肩背有明显的肌肉线条,离得远时不显,但当他靠近,沉冽的松雪香浮动在两人之间,皮肤的温度也透过衣料传递过来,她半个身体都陷在阴影中,他动动手,便能环绕住她。
乐绮眠不自觉蜷起手指,道:“你知道如何放血?”
“今日之前,”傅厌辞取出一把细而窄的刀,用帕子擦拭,闻言抬头,“不知道。”
乐绮眠:“......”
乐绮眠松开右手。
傅厌辞道:“魏安澜向你收取的代价里,没有你的血?”
乐绮眠心想,不止她的血,还有你的命,但微笑道:“歹竹出好笋,或许他是个心慈手软、难得一见的善人呢?”
左腕一沉,傅厌辞拉过她的小臂,目光忽冷:“善人会在解药里做手脚?”
灯光下,那些形态奇诡的青莲蔓延至手背,仿佛对她无声的嘲讽。
——事情过去了七八日,他怎么还没忘!
乐绮眠明智地转开话题:“要从何处取血?”
傅厌辞没答,将刀烫过一遍,示意乐绮眠伸手。
“不需要杯盏?”乐绮眠将手放在榻前,她手指白皙,有荸荠色的桌案相衬,犹如玉瓷,“那用什么盛——”
傅厌辞并未准备杯盏,不是刻意为之,而是盏底宽阔,除非割开咽喉,否则用她的掌心血,只能薄薄涂一层殷红。因此,他也并非故意在小刀划过掌心后,俯下.身,衔住了从伤口滑落的血珠。
这不是乐绮眠想象中的解毒。
因为掌心向下,鲜血很快流经五指,和乐绮眠咬他时不同,傅厌辞的动作轻而慢,可当他沿着指尖向上,碰到手背,她仍然能感受到那被吞食的恐惧。
很烫。
傅厌辞咽下血液时喉结会滑动,那细微的吞咽声在她耳边重复,一遍又一遍,让她清晰意识到,她在被谁吞噬。
乐绮眠忍不住道:“喂……”
太奇怪了。
乐绮眠强忍逃跑的冲动时,宽袍掩饰下,傅厌辞却肩背紧绷,颈间出了汗。
很可爱。
在他看来,那些被视为伤痕的青莲,其实脆弱柔软,经不起磋磨,因为擦药时碰一碰,乐绮眠都会战栗,现在血珠流到花蕊上,被他卷走、舔舐,她的反应更是一塌糊涂、淆乱不堪。
感受到她的僵硬,傅厌辞牵住乐绮眠,说:“放松。”
话说出口,才发现他声音哑得不像样。
救命。
乐绮眠十指瑟缩,本能抗拒。可即使如此配合,那不正常的热度仍然没能被压制,反而愈演愈烈。很快,不止唇齿留下的痕迹,他鼻息行经之处也绯红一片——
身中羲和都会这样烫吗?
乐绮眠无从比较,但傅厌辞的反应告诉她,恐怕不止羲和,他自己也在发烫。
“羲和真的有消退吗?”乐绮眠眉心微蹙,声音懊恼,“为什么你还是这么烫?”
她话里带了鼻音,有些可怜似的,卷翘的睫毛轻轻打颤儿,像承受不了他的体温,将要落下泪来。
傅厌辞道:“很快。”
傅厌辞也不知道,他想克制的,但碰到乐绮眠便会这样。有一刻,他分不清是欲念在作祟,还是身中羲和所致,许多恶劣的冲动在脑海打转,让他心跳加速,又被他一一压下,没有泄露分毫。
他还不能把她吓跑。
良久,傅厌辞从她腕间抬头,低哑道:“……好了。”
乐绮眠如释重负,一等手被松开,便缩回袖中。再看傅厌辞,已经撑起上身,将净手的水盆端到案上。
其实不用洗,因为已经被......打住!
指肉仿佛再次被咬住,刚褪下的潮红浮上耳际,烧灼感上涌,连掌心的刺痛都有所消散。
很糟。
乐绮眠忍着发烫的脸颊,将手放入水中,驱散热度带来的酥麻。可始作俑者就在面前,看到的瞬间,画面便会涌入脑中。
这时,一只水杯被推到面前。
傅厌辞道:“散热。”
乐绮眠回过神:“嗯?嗯。”
她仓促接过那杯水,一口饮尽,水流到下巴,便随手擦了擦。
傅厌辞盯着她被水润湿的唇,忽然有些口干舌燥。很奇怪,从前通过沐浴便能消减的疼痛,因为尝过乐绮眠的血,变得异常躁动。那鲜明的灼痛沿着胸口重复,犹如无声的催促——
她能为你解毒,便能为魏安澜解毒。
你现在看到的她,有一日魏安澜也能看到。
你真的能忍受,放走她的痛苦?
他任由这些幽暗的念头占据理智,像暗中窥伺的兽,打量着如何下手。乐绮眠浑然不知,她的前路已被放在天平一端,摇摇欲坠。
“婚约是魏安澜利用你倒曹的借口,曹病已已伏诛,魏家未必会迎你入门,即使如此,”傅厌辞的目光一错不错,“你也要与魏安澜联手,嫁入魏家?”
乐绮眠愣了下,没想到他会旧事重提,笑起来:“殿下能看出魏家的目的,应该也知道,没有魏家,我与兄长无以在朝中立足。”
果然。
没人会放弃唾手可得的机会,何况曹病已只是借口,傅厌辞真正忌惮的,是鹰刑那日,魏安澜看向乐绮眠的眼神。
“魏家自身难保,”傅厌辞说,“能助乐氏立足的结论下得太早。”
乐绮眠想开口,但食指微凉。当她低头,发现傅厌辞将那枚青玉扳指,一寸寸推入了她的指节。
“御卫探到百里外有一支急行军,三日内可抵达奉京,”傅厌辞神色淡静,语调如常,“你觉得,它是受谁调遣?”
这是今早的军情,原不打算告诉乐绮眠,既然她一定要选魏家,那便看一看,到底谁能救她好了。
乐绮眠放缓了呼吸,扳指内侧用丝线缠过,恰好与指围相合,那被束缚的感觉从手指传到心口,像为她量身打造的枷锁。
“无论受谁调遣,以殿下的才智,总能占据上风,”乐绮眠打量着扳指,声音轻如叹息,“那么是谁,不重要。”
“承你吉言,”傅厌辞平静回应,“典礼时如遇不测,可以用这枚扳指引弓搭箭。”
“殿下今日如此慷慨,”乐绮眠说,“只因我为殿下解毒?”
这枚扳指有皇室印记,戴到人前,无疑挑明她与傅厌辞关系匪浅。傅厌辞这么做,是保护也是胁迫。乐绮眠顿时有个不妙的猜测。
傅厌辞说:“你相信半月之期,我会履约?”
预感应验,乐绮眠心情有几分微妙。
接下他的任务时,她有过闪念,这人还算守信,但偶尔也有坏心眼。让陆冕设置伏兵,就是提防他出尔反尔。可他分明一早便不想放她离开,所以那日驳回杀萧蟠的提议,又对她处处设防。
见乐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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眠反应平淡,傅厌辞微微挑起眉:“不怕?”
“与其问我怕不怕,我倒想问殿下,”乐绮眠一点不顾两人距离极近,仰首发问,“我有哪一点,值得殿下骗回北苍?”
傅厌辞向后偏脸,躲避过近的呼吸,却不知道这个动作让咬痕滑出衣襟,尽数落入乐绮眠眼中。
“其实,我还有一事不明,”乐绮眠继续撑身,在他耳边问,“若为是解毒,切腕、割喉的血才够,只是咬我,咽下我掌心的血,”她笑一声,很好奇般,“就够了吗?”
方才她便想说,舔舐、吮咬不能化解疼痛,是傅厌辞要在她手心喘息,把她的指尖咬到发痛,还怪她不乖乖就范,接受他给的枷锁。
这是个坏女子。
傅厌辞早就知道,她有张极具欺骗性的脸,可当潮热的鼻息滑入耳中,才意识到,泪眼朦胧、呼吸凌乱,统统都是假象,乐绮眠还是那个玩世不恭、胡作非为的小魔头。只是,对上她探究的目光,身体却再次违背理智。
让暴雨般的轰鸣,席卷了胸膛。
***
“乐氏女已被御卫带回西大营,太子也被严加看管起来,闻师俭连毒酒也无法送入宫中,更不必提扣押太子。肃王这回,是铁了心要保此女。”
屋内烛火昏黄,严洵与属下坐在棋枰两端,左侧立一面素屏,火光投在屏上,照出曲折的轮廓。
属下道:“不过,下官有一事不明,大人既要逼乐氏女投诚,何必用迂回手段?大可带兵拿下。”
严洵落下黑子,笑道:“奉命行事,不必问缘由。”
属下便知事涉隐秘,不敢再追问,两人下过一局,属下便告辞离去。
就在他离开不久,素屏后的影子晃动一下,如同从冬眠中苏醒的春蛇,缓慢抽长,最后凝聚成男子的剪影,静坐于屏后。
“属下已按您的吩咐,将玉钩交到公主手中,”严洵看到男子,习以为常地跪拜,“只是,公主曾有毒杀肃王的机会,却心慈手软,没能下手,这次也优柔寡断,犹豫不决,依属下之见,公主无法担此重任。”
那人说:“她是我亲手养出的毒蛇,她在想什么,她会怎么做,都源于我的教养,我教会她的第一件事,便是不择手段地活下去。”
他嗓音清越,如泠泠泉鸣、林下松风,可接下来的话,却让严洵微微色变——
“她一定会如杀了我般,杀了肃王。”
严洵道:“杀了您?”
那人安静片刻,轻轻笑开:“六年前,她攥着一把独股杵,刺入了这里,”他将手放在胸膛,声音轻似呢喃,“时至今日,此处还会作痛。”
严洵道:“公子待她恩深义重,她为何如此待您?”
魏安澜——坐在屏后的那人道:“她年纪尚轻,又天真稚气,还会为一点诱惑动摇。但她很快便会知道,她不杀肃王,被杀的便是她。”
肃王如果当真待她不同,便不会让她在流放地煎熬三年,不过短暂欢愉如朝露,熬不到天明。那便由他来让她看清,谁才是她生死相依、休戚与共的夫君。
严洵微有冷汗:“是。”
黑夜寂静,魏安澜眼神温柔,碰到胸口的疤,无声对自己说:公主。
昔日,你能毫不犹豫将独股杵刺入我的胸膛,今时今日,就一定能用这把玉钩,刺穿肃王的心脏。
你可一定一定,不要让师父失望。
39. 典礼
接下来几日,乐绮眠待在营中,静待典礼之期。
一日清晨,崔烈来到帐外,温言说:“乐小姐,车马已经备好,小姐可以随御卫入城观礼。”
登基典礼在宫城进行,傅厌辞昨夜便带兵入了城,而乐绮眠抵达宫门后,与崔烈在门前分别,来到梁臣的队伍中。
“几日不见,”严洵等在墙下,见她到来,挥退侍从,“乐小姐打算得如何?”
乐绮眠很少穿鲜艳的衣裙,今日的印花褶裥裙却蔚如烟霞,臂间垂落的披帛也飘如雾纱。朝他看来时,两颊的珍珠面靥闪烁一下,如圆盈剔透的泪滴,微微颤动。
“答复大人前,”乐绮眠温声细语道,“还有一事,请大人解惑。”
严洵道:“请说。”
乐绮眠问:“大人智谋过人,才干亦不输二公子,为何追随的是公子,而非太师?”
魏安澜清贵却无实权,魏衍大权在握,比起魏安澜,魏衍显然更有吸引力。
严洵笑了,似乎猜到她会这般问,避重就轻道:“乐小姐这是在挑拨是非?那严某便告诉小姐,太师府迟早会落到二公子手中,那么效忠太师,与效忠二公子,有何不同?”
“大人有大人的顾虑,我亦如此,”乐绮眠随意地说,“既不愿相告,依我看,现在便可将御卫叫来,让肃王发落。”
她站在宫墙下,不远处便是御卫,只要她想拿下严洵,随时都能做到。
严洵放慢脚步,良久,还是败下阵来:“严某双亲罹难,仕途受阻,是二公子提携,才有今日。这个答案,小姐可满意?”
乐绮眠道:“玉钩我带在身旁。”
严洵一愣,这才意识到自己上了当。
“二公子说小姐笑里藏刀,原来不错,”严洵微笑道,“不过,你我同为梁臣,严某被擒,小姐岂有机会逃脱?何况北营遇袭,消息很快会传回宫城,待肃王反应过来,奉京危矣。”
乐绮眠没答他的话,其实,她怀疑的不止这件事,但并未追问,因为典礼即将开始,引路的女官已经到了跟前。
走到玉阶前方,乐绮眠隔着群臣,抬眼便看见高台上的傅厌辞。
他今日穿了北苍礼服,气度与往日不同,长发由金花珠玉冠束起,着黑色团窠盘金罗袍,脚踩长靿皂靴,如一柄乌漆长刀,矜冷华贵,不可接近。
“叮铃——”
大风卷起乐绮眠的乌发,耳坠犹如檐下铁马,清鸣不止。这响动其实不引人注目,她却立刻感受到一阵强烈的视线。
那视线极为专注,将她从头到脚打量一遍,尤其停留在包裹着纱布的右手,像浑浊的雨夜般紧紧缠裹着她,让她顿时涌起阵古怪的感觉。
但她抬头看去,傅厌辞的侧脸却沉静如常,甚至因为那身礼服,平添禁欲之感。
这时,严洵忽道:“肃王殿下。”
傅厌辞刚走到玉阶之上,闻言停下脚步。
“你是质子出身,在军中受尽欺压,生母也被迫害至死,既知北君暴虐无道,”严洵抬高声音,让更多人听到,“为何不思复国,反助纣为虐?”
事发突然,御卫尚未反应过来,只有傅厌辞断然回头,冰冷道:“拿下。”
严洵从腰间抽出佩剑,并无惧色,讥讽道:“闻家父子血洗王城,残暴不仁,殿下应当对闻氏恨之入骨,可你如今为虎作伥,与闻氏有何不同?”
御卫行动迅速,将他包围在阶上,眼看严洵即将被乱刀砍死,几名御卫忽然倒向前方——
“叮铃!”
傅厌辞骤然回身,一人站在寒风中,剑身锋锐,雪亮如弯月。
“殿下,回你该去的地方,”乐绮眠衣裙染血,冷静地说,“不论三年前,还是现在。”
傅厌辞看到她手中剑,还有什么不懂?嘲弄道:“然后让你如愿以偿,嫁入魏家?”
利剑已送至面前,仿佛昨日种种,只是幻梦。如果一切是为了欺骗,何不在暗室之中,他毫不设防时,动手杀了他?
乐绮眠并不答话,因为耳坠晃动声中,她身如落燕,直攻他要害!
严洵道:“杀了他!”
刀剑相撞,乐绮眠剑风轻灵狠决,严洵提剑相助,将傅厌辞逼到防护外。奇怪的是,他虽为文官,剑法却异常纯熟,乐绮眠的注意力本在傅厌辞身上,留意到严洵的剑式,心中一动。
他的剑法,有些眼熟。
“咔!”
这么想时,玉钩忽被一股力绞住,傅厌辞如鬼魅般缠上来,瞬间拉近与她的距离,声音分外阴冷:“你在看谁?”
他的气息有如从脚下缠覆而上的鬼影,要将她拖入漆黑粘稠的沼泽,散发出死亡般的寒意,让人毛骨悚然。乐绮眠立刻后退,却被傅厌辞拉往身前!
“别看他,”傅厌辞的呼吸混杂在雨雪中,湿冷而沉重扑面而来,“看我。”
乐绮眠一顿,反握玉钩,送往傅厌辞胸口!
“铛!”
“我不会随你去燕陵,”细雪中,乐绮眠眼眸极亮,一字一句说,“这一次,每一次。”
“待杀了魏安澜,”傅厌辞卡住玉钩,眼中情绪深暗,“你便不会这么想了。”
刀剑交缠,胜负难分,乐绮眠的小臂还在他掌中,此刻傅厌辞只要折断它,就有击退乐绮眠的机会,可他仿佛看不到长剑,伸手握住剑锋。
动手!
乐绮眠紧握玉钩,好似攥着惊涛骇浪中一尾浮木。此刻,只要杀了他,便能解除奉京之围,让李恕登上皇位,道圣再无翻身之机,她蛰伏七年,为的不就是这一刻?
傅厌辞道:“动手。”
雨雪如帘,打湿傅厌辞的眼睫,剑锋映出他冷冽的眉目,出乎所有人预料,他忽然松开剑锋,任由她将玉钩刺入心口!
“哗!”
乐绮眠动作稍顿,他却不畏疼痛,将玉钩贯入更深。她看出傅厌辞的目的,笑容微冷:“殿下以为折磨自己,我便会心生怜悯?”
“那便试试看,”傅厌辞讥声道,“杀了我。”
严洵断喝一声:“就是现在,杀了他,你便救了奉——”
乐绮眠不再犹豫,举剑刺下!
寒风劲吹,傅厌辞没有退后,预料中的剑锋却并未到来,反而是严洵,忽然退后几步,满面愕然。
“杀了肃王,”乐绮眠抽出染血的剑,看向他,歪了歪头,“然后让魏安澜独掌奉京,另立天子?”
“你糊涂!”严洵捂住伤口,血却从指缝渗出,“肃王是苍人,今日事发,他不可能放过你我!”
乐绮眠道:“那便不是你该管的事了。”
魏安澜数次将她置于险境,她不至相信一个笑里藏刀之人,至于严洵,难道以为她在被愚弄后,还会放过二人?
今日,到了他付出代价之时。
“乐小姐定要执迷不悟,那便莫怪严某不顾你与二公子的情谊,”严洵抬手让禁军进攻,语气冷下来,“取你性命!”
禁军蜂拥而上,乱剑迎面砍下,此时,一道寒芒却势如破竹,挑开所有刀剑,将乐绮眠护在后方!
“今日不杀我,”融化的雪水从傅厌辞鼻梁淌过,他单手握刀,另一手将她禁锢在怀中,“我也不会放你离开。”
乐绮眠撞在他胸膛,仰头道:“……那殿下便试试看,做不做得到好了。”
说完,她勾住傅厌辞的小臂,仿佛就此回抱了他。傅厌辞的动作,却因她这突如其来的举动顿了下,怎知下一刻,她一剑刺向前方:“小心。”
“咚!”
士兵的倒地声中,她带着笑音看向傅厌辞,好似恶作剧得逞。
他被轻薄了。
雨雪渐盛,没人看到,傅厌辞像被这个念头烫到,忽然转开了头。
“殿下,不妙,”乐绮眠却没笑多久,便扯住他的衣袖,“宫门好像来了人。”
傅厌辞方让御卫撤往宫门,便有一人带兵提前守在此处,持剑而立,目光刻毒。
“看来陛下没告诉过肃王殿下,树敌众多,终有反噬的一日,”闻师俭站在门前,扫过傅厌辞,又朝乐绮眠露出个森然的笑,“以为策反萧蟠,引诱了肃王,便万事亨通?闻某说过,敢两面三刀,便休想走出这奉京城!”
前几日,闻师俭收到一封书信,信中陈明萧蟠在伪帝之事上做手脚,勾连乐绮眠欲转投肃王。
他本不以为然,直到对方将乐绮眠谋害闻仲达的细节一一道来,又让查看他萧蟠所戴玉佩是否不在身旁,他方才回过神来,勃然大怒。
迅速扣押萧蟠后,他一直在等乐绮眠自投罗网,孰料傅厌辞又横插一脚。他守株待兔,等的就是两人被困城中,眼下不由分说,提剑直刺乐绮眠!
乐绮眠避开,躲到傅厌辞身后:“纳降那时国相尚能伤我,闻将军只有这点本事?”
“那日在林中,果然是你!”闻师俭闻言,骤然意识到,她在鹰舍撒了谎,刺伤国相之人,就是她乐绮眠,“待割了你的舌,看你如口蜜腹剑!”
乐绮眠拉住傅厌辞袖摆,笑嘻嘻道:“殿下,你最了解我了,他说我口蜜腹剑,又要割我的舌,你可要为我做主。”
闻师俭说她是祸水,她竟当真扮演起“祸水”,声音放得轻而缓,浓黑的眼睫也一眨又一眨,眼巴巴看着傅厌辞。
傅厌辞举刀挡下闻师俭,对方剑势如急雨,却始终伤不到乐绮眠,脖颈反而被鹫纹刀顶住,生生逼退寸许!
“事到如今,你还敢保此女?”闻师俭惊怒,“你可知半个时辰前,徐泰带兵攻打东西大营,若我猜得不错,正是她引狼入室,与新君设下的调虎离山计!”
鹫纹刀断开护甲,劈在闻师俭身前,傅厌辞像尊沉默的杀神,并不答话。
“军营遇袭,宫门封锁,你腹背受敌,皆拜此女所赐!征南军葬送在你手中,你有何颜面见陛下?!”
闻师俭连退数步,跪倒在地。傅厌辞提步走向他,危险的压迫感罩顶而下,闻师俭终于意识到,他根本没打算讲理,他要的,只有他的命!
“来人,”闻师俭收剑,仓促道,“封锁宫门!”
但他话音刚落,宫门剧震,几名闻家军道:“将军,不好,有人炸开了宫门!”
“轰——!”
宫门大开,一列铁骑策马疾奔,犹如股黑色浪潮,席卷而来。雪雾弥漫,一人从后方现身,金冠红袍,铁甲在身。
萧蟠?
刚才与闻师俭周旋,乐绮眠尚有逗乐的心思,但见到此人,不由一愣。萧蟠这几日被闻师俭囚于营中,她乐得顺水推舟,如今他突然出现在此,再看傅厌辞,反应如常,心中便一沉。
是他救了萧蟠。
“既说过不会放你离开,”傅厌辞发觉她看向萧蟠,淡漠开口,“便不是一时兴起,容你心存侥幸。”
乐绮眠明明记得,他对萧蟠并无好感,甚至谈得上厌恶,想不到他为反击勤王军,竟不惜接纳此人。
无论如何,有萧蟠加入,勤王军胜算大打折扣,她必须立刻知会陆冕,但刚转身,一人却拦在前方。
“姑娘看到萧某,似乎很意外?”萧蟠含笑,“萧某被囚三日,姑娘一次也未来过,萧某当真一腔真情错付,妄信了薄情人。”
“昨日说将我放出北营,今日却将人拦于阵前,你我都不是重诺守信之辈,”乐绮眠也笑,“将军何必用道义压我?”
萧蟠道:“无需萧某多说,姑娘是聪明人,现在放下剑,里通勤王军一事还可一笔勾销,但若困兽犹斗,萧某也只得用些手段,请姑娘回营了。”
他言语戏谑,话中威胁却不似作伪,乐绮眠尚未答话,闻师俭脸色难看道:“你以为替肃王对抗梁军,他便会放过你?你不仅不知国相因何而死,也太不了解肃王,一旦事成,他必鸟尽弓藏!”
萧蟠好似才发觉这里有一人,和悦道:“至少在鸟尽弓藏前,萧某能证明自己立下战功,并非全凭闻家提携。”
探视闻仲达那日,闻师俭讥讽他受闻家提携,才走到今日,他不但记得这件事,还以此反唇相讥。
闻师俭怒道:“你!”
两人争执时,乐绮眠摸到袖弩,然而刚对准萧蟠,腰间一紧,被人扔上马背!
傅厌辞反擒她的手,连同缰绳一起握在掌中:“你伤了严洵,以为魏家还能容你?”
“即便没有魏家,我也不会随你去北苍,”乐绮眠立刻夹住马腹,去夺缰绳,“三年前我便告诉过殿下,凭何你想要,我便必须满足?”
过去,傅厌辞只是怀疑她勾连萧蟠,但刚才的刺杀,证明她与勤王军早有计划。她曾说要为他杀萧蟠,也不过巧言令色,蓄意欺瞒。
“将你带回北苍,便想起自己是梁人,”傅厌辞忽然拉高她的小臂,眼神转冷,“为何收下扳指时,便想不起了?”
衣袖滑落,食指间的青玉扳指青翠剔透,犹如对她言行不一的嘲讽。
徐泰等人还在城外,乐绮眠无心与他作口舌之争,扬眉道:“我是收下了扳指,但戴它和来自谁无关,就是旁人给的,我也......”
都说她反应敏锐,可不知不够了解傅厌辞,还是的确迟钝,总之,她话音未落,“咔哒”一声,一道熟悉的镣铐落下,扣在腕间。
“你去不了应州,”傅厌辞握住锁链另一端,扣在腕上,“也不要妄想留在奉京。”
开锁的钥匙掉在马下,被沙尘淹没。锁链如游弋的蛇尾,让乐绮眠小臂渗出冷汗,可接下来看到的画面,才让她心脏骤缩,不寒而栗。
勤王军在何处?
徐泰与几人约定,将带三万岑州军突袭北营,可到了城外,只见稀疏寥落的梁军在烽火中与御卫厮杀,即便加上受伤者,也不过寥寥千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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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骗了所有人。
“没有梁君之令,魏安澜无法调集三万兵马,你所有谋划,”傅厌辞近乎残忍地说,“一开始便是死局。”
他的声音冰冷地滑过耳畔,让乐绮眠呼吸冻结。她想过自己可能死在傅厌辞刀下,也想过被闻师俭擒获的结果,可从未想过,有一日,她会死在魏安澜手中。
魏安澜为何要杀她?
她想不通,也无法理解,可很快,她的思绪被打断,因为傅厌辞逼她转过头来,与他四目相对。
“你还在想他?”傅厌辞眼中寒光毕现,指骨却紧绷如弯弓,“他在解药中下毒,在你被囚于北营时不闻不问,如今弃了你,你还寄希望于他?”
见她久久难以回神,傅厌辞却毫无夙愿得偿的快意。早在药珠被调换时,她就该看清魏安澜是个什么人,为何在一切发生后,仍然不愿放弃,仍然心存侥幸?
魏安澜,根本无法与她相配。
“可是,”乐绮眠的面靥在雪中闪烁,像滑过脸畔的泪珠,“我已经没有家了。”
镜鸾之变时,她无力守住奉京,如今,皇城再次在战火中付之一炬,她便永远、永远没有家了。
为此,她什么都可以做。即便被万人唾骂,也在所不惜。只要守住奉京,她死后,魂魄便尚有安寝之处,便不至飘荡于世间,没有归处。
乐绮眠没有流泪,声音也听不出悲伤,可傅厌辞的胸腔却泛起一阵如似秋雨的震颤。陈旧的伤疤被撕开一道口,后知后觉地传来阵痛。
他抬起乐绮眠的脸,擦去血迹,第一次认真地说:“随我回泽州,你还有家。”
随他回到封地,忘掉那些血腥的噩梦,两人有无数个以后,也可以,有一个家。
乐绮眠愣愣看向他,像不能明白他说了什么,但随即,被他话中的可能吸引,茫然地想:不错,就算放弃奉京,她也能在泽州生存。她被关在妙应寺时,可从没有人为了救她不顾生死。既然如此,为何要守住奉京,为何要为那些选择了海琅王的人,守住一座连天子也抛弃了的都城?
她本没有义务,也没有人要求她这么做。
“我想想,”她没有点头,但支撑她数年的那根脊骨,好似忽然被抽空,身体也失去力气,软了下来,“我再想想。”
傅厌辞感受到她的动摇,心脏缓缓收紧。为了筑下这座无人能破的囚牢,他在权欲的泥潭泥足深陷,从未有一刻与她如此接近,也即将填补所有缺憾,得到失去的碎片。
“雪大了,”傅厌辞声音放低,像怕惊扰这场幻梦,“我带你离……”
“谁要带她离开?”
一个声音从雪雾中传来,像一道惊雷,轰然震碎这派平静。
——谁?
乐绮眠骤然转头,见一人策马而来,衣袍翩飞,冷铁护手握住陌刀,笑对傅厌辞:“肃王?便是你抓了舍妹?”
“报——”
这时,一名御卫迎着风雪赶来,急道:“殿下,西北方向遇袭,梁人还有第二支勤王军!”
是应州军!
有徐泰在前,征南军并未发现乐斯年化整为零,将精兵分散成数股,汇合于军营之外。也因为兵马不多,行动起来更为隐蔽,很快潜入了营中。
傅厌辞立刻看向乐绮眠,而如最深处的噩梦那样,在看到乐斯年后,她脸上的动摇,迅速褪去。
“我带你走,”傅厌辞攥住她的手,不给她挣脱的机会,“现——”
“殿下,我想了想,”乐绮眠却已将手从他掌中抽出,转瞬之间,恢复冷静,“我不能随你走。”
她反复犹豫,是因为知道,仅凭现在的兵马,梁人毫无胜算。但既然乐斯年到了,也带来了大军,奉京还有扭转局面的机会,她便不能陪他浪费时间了。
傅厌辞胸膛起伏,道:“他带不走你。”
他猛拽锁链,将乐绮眠卷入怀中,可一把长剑斜斜挑出,干脆利落地斩断锁链。他再要出手,陌刀的寒光落下,在他与乐绮眠之间,划开道黑白分明的界线!
“能不能带走,恐怕肃王殿下说了不算,”乐斯年提刀,遽然斩向傅厌辞,温和道,“要乐某手中这把刀,说了才算!”
“铛!”
两刀相撞,声如落雷。一击不中,乐斯年攻向傅厌辞身下战马,然而傅厌辞早有防备,紧拽马缰,撞上前去!
这人不要命了?
乐斯年皱起眉,迅速收回陌刀,傅厌辞却已调转马头,直追乐绮眠而去。而雪地空旷,他后方完全暴露在乐斯年眼中,只要他从背后袭击,他必死无疑!
前方,乐绮眠刚从桎梏中脱身,正策马狂奔,便听马蹄声渐近。
不好!
向前百步便是等待汇合的大军,但傅厌辞已追至身后,朝她张开弓弦。
“一月前,我便说过,没有用鹰刑杀了我,”乐绮眠回首,眼含笑意,“必将成为殿下日后,最为悔恨之事。”
这次,是他输了。
在她靠近勤王军时,傅厌辞便意识到,她不会再回头。就像过去每一次,即使要亲手撕碎假象,与他血淋淋相见,乐绮眠也没有分毫犹豫。
如果不能留下她——
弓弦澄亮,如黄昏坠落在刀尖的余晖,与琥珀色眼眸相融,缓慢被拉至满月。当傅厌辞重新抬眼,其中的动摇已散去,化为寒意凛然的杀意。
那便彻底失去前,杀了她!
于是,乐绮眠看到,傅厌辞弯弓搭箭,与闻仲达下达命令那次不同,他肩背紧绷如弯弓,俨然直取她心口。
“殿下是后悔鹰刑时没能杀了我,还是半月前养虎遗患,”乐绮眠心中忽然安静,仿佛一直担忧之事,终于发生,“留了我一命?”
这个距离,傅厌辞有十足把握,但他继续张弦,喑哑道:“是三年前,没能在燕陵杀了你。”
原来他这样想。
乐绮眠在宫中长大,少时便知道,人人来到她的身边都有目的,属于她的幸运皆有代价。即使温和如禅师,也放弃了她。因此,从重逢起,她便在等待,傅厌辞何时会后悔,何时会以狰狞的面目,将仁慈收回。
也许,延续三年的错误,早在重逢时便该结束,如今只是换了种方式,让轨迹回到最初。
“......那就当三年前从未相遇,殿下只以对待陌生人的方式,”乐绮眠长出一口气,却慢慢笑起来,“射出这一箭吧。”
风声渐渐大了,淹没被烈焰焚烧的满裙春华,如同垂死前的枯叶蝶,裙摆在风中摇曳。
下一刻,傅厌辞看准她的心口,松开了弓弦。
“呼——”
相似的场景唤起乐绮眠的记忆,那是嘉和三年,她只身前往北苍,刺杀西灵郡王的冬夜。傅厌辞高据马背,睥睨着她,眼底毫无温度。
而属于他的箭矢,同样带着万钧之势,穿云破雪,汹涌而来。
40. 琥珀
嘉和三年冬,征南军直逼岑州边线,两军相持不下,时为副帅的乌铎突然谋反,北苍各州迅速沦陷。值此战事危急时,北君撤回边境大军,派使臣入京,愿与大梁修得盟好,永不再犯。
消息传出,朝野震动,西北军军中也议论不休。
“乌铎军权在握,或能凭军功封侯,为何会在此时作乱?于理不合!”
“自然事出有因,你可听过北苍四皇子?”
“四皇子?这是何人?”
“他是鬼鹫之乱的战俘,据传被安插进乌铎统辖的龙神卫,名为师徒,实则起监视之用。这回,也是他检举乌铎违令调兵,使乌铎备受猜忌,这才举兵反叛,以求自保!”
“竟是鬼鹫之乱的遗孤?如此血海深仇,竟还为天狩帝效力?此人数典忘祖,简直禽兽不如!”
“不过,四皇子与乌铎狗咬狗,对咱们百利无一害!圣上很快会将西灵郡王派往燕陵,与北人和谈,据说北上之行,便由四皇子护送,想必待两国议和,边境便从此安宁。”
“唉,若能就此安宁,也算好事,只怕求和是假,为平定乌铎拖延时间,再次南下是真!”
“哦?此话怎讲?”
风雪声中,众人看向那名老将,只听他道:“是侯爷请圣上驳回北君的请求时,在劄子中所言!可惜,圣上不允,郡王的车驾,很快便将抵达营中!”
众将本因休战而激动,不想还有这种说法,当下神情各异,惴惴不安。
这时,风雪漫天,一支马队疾行而来,为首是架华贵的马车,打头的禁卫扫过众人,皱起眉来:“武安侯何在?为何不出帐迎候?”
刚说完,郡王的车驾便到了营中。众将不敢回话,只有老将道:“郡王殿下误会,侯爷已差人设下酒宴,只待殿下入帐!”
“便是设宴,也该出来迎候,”禁卫拂袖,不满道,“没有让殿下在帐外等待的道理!”
武安侯反对议和一事在朝中闹得沸沸扬扬,现在众将皆已到场,唯独他不见踪影,难免让人怀疑,他是对议和不满,故而刻意刁难。
老将正踌躇,车帘翻动,一人道:“使团借道岑州,多有叨扰,客随主便,侯爷想如何安排,本王皆无不可。”
车窗后露出张极年轻的脸,男子穿织金锦衣,佩戴饰有明月珠的大红抹额,相貌虽清俊,眉眼间却一派风流之意,正是独得圣上宠爱的幼弟,西灵郡王。
老将忙打圆场:“郡王殿下说的是,二位快请入帐。”
郡王与禁卫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众将虽不言,可都看出来者不善,今日这场酒宴,恐难善了。
果不其然,一入帅帐,禁卫脸色难看:“你敢欺瞒殿下?武安侯为何还是不在!”
老将一看,主位空悬,武安侯不知去向,只有一面屏风立于前方。
“这,这,”老将也吃了一惊,只得道,“殿下与贵使先请入座,稍安勿躁,侯爷立刻便到!”
禁卫还要发作,郡王拦下他,笑道:“若侯爷因劄子一事不愿出席,那不必担心,今日不谈此事,本王只转达陛下旨意,请侯爷派一支兵马,随使团北上。”
原来是为借兵。
老将说:“这不难办,军中今日就能备齐兵马,送殿......”
禁卫道:“此去路途艰险,将兵自然越精越好。只要乐小将军出面,使团不追究你们怠慢郡王一事!”
他口中的乐小将军指的是乐斯年,可白马河之战后,他已经很少上前线,老将当即明了,郡王分明想索要乐斯年做人质,逼武安侯不得阻挠和谈。
“乐小将军有伤在身,恐难完成使命,”老将推拒,“但除小将军以外的将领,随郡王殿下差——”
“嘭!”
一条皮毛油亮的猎犬从酒案下钻出,忽然掀翻杯盏,扑向老将!
“武安侯迟迟不至,要乐家子出面护送,又推三阻四!”禁卫一鞭抽下,暴怒道,“若无先帝提携,乐家军何来今日?短短数年便得意忘形,你武安侯做得好!”
猎犬狂吠不止,怒视众将。若说纵犬咬人尚能忍受,那么对武安侯出言不逊,饶是老将,也沉了脸色。
“这是乐家军大帐,容得你信口胡言!”
禁卫嗤笑:“好一个乐家军大帐!镜鸾之变前,武安侯不过岑州一名小将,是先帝提携,他才有今日。阻挠议和便罢了,藐视皇令、不尊天使,尔等安的什么心?”
他以皇权压人,反驳便有不尊道圣之嫌,众将怒目而视,却毫无办法。
“安的什么心,”恰在此时,一道声音透过屏风,清晰传来,“郡王殿下想必比乐某清楚。”
所有人一怔,郡王也循声看去。武安侯善战之名在外,旁人都以为他有孔武之姿,可恰恰相反,那人绕过屏风,在明灯映照下,恍如误入军营的白衣书生。
禁卫惊道:“你——”
乐承邺走到猎犬身前,手指抚过它的脊背,温柔抚摸。可原本凶猛的恶犬,竟在他手中一僵,躬下身体,趴回毯中。
众将鸦雀无声,连禁卫也震在原地。
这是狗坊最凶恶的猎犬,连郡王也花了数月,才彻底驯服,可武安侯一个动作,便叫它安静驯顺,实在匪夷所思。
郡王脸色微沉:“侯爷既愿见本王一面,想必让乐小将军随使团北上一事,也无异议。”
乐承邺微笑道:“殿下既有人选,便按殿下的意思来。”
他竟甘愿将独子送往敌营?
郡王敛了笑意,方才禁卫挑衅众将,是他有意安排,为的是激乐承邺违抗皇令,将事情闹大。孰料他态度谦卑,轻松化解矛盾,如今禁卫再闹事,便显得他刻意为之、无事生非了。
“那便有劳侯爷代为转达,”郡王也笑,却暗暗咬牙,“本王明早在此恭候。”
因为郡王好娈童美婢、山肴野蔌,北上这一路,州府设宴款待,极尽豪奢之能事。这场宴席却尽为素馔,又无伎乐侑酒,让人兴致索然。他早早离席,第二日,让乐家军等了半晌,才姗姗来迟。
郡王狐疑道:“乐小将军不在此处?”
他放眼望去,兵卒军容整肃,个个擐甲执锐,唯独不见乐斯年。
乐承邺温声说:“他刚与使团打过招呼,就在前方马车内。”
郡王将信将疑,但面上不动声色,缓步来到车前:“乐小将军与本王久未相见,此次既要同行,何不下车一叙?”
车内安静,无人应答。
郡王眉峰紧蹙:“敢欺瞒本王?来人!”
禁卫提剑,猛然推开车门,车内果真空荡荡,哪有什么乐斯年?
郡王夺过长剑,冷了声音:“侯爷,你再三戏弄本王,这便是你——”
“谁敢戏弄郡王殿下?”
车顶上,一道声音传来,带了些许玩味。
郡王猛然抬头,隔着茫茫雨雪,看到车顶坐了名黑发少女。她白衣轻灵如雪雾,与周身烟云几乎融为一体,手提一只酒壶,似乎长醉未醒,神情懒怠,小腿也轻轻晃荡,一下下磕在车壁之上。
“兄长有旧疾,不便出行,听说使团今日启程,臣一早等在车内,”少女见他看来,弯起眼眸,微微一笑,“臣本领不如兄长,但护住使团不成问题,郡王殿下将臣带上,一同出发如何?”
然而郡王已听不见她说了什么,在看到这张脸时,手中长剑“当啷”落地,身后的侍卫也齐齐怔住,忘了言语。
那人便在众人视线中,轻松跳下车顶,又捡起地上长剑,从容走来。
“这份薄礼,郡王殿下可满意?”
郡王知道乐斯年有一位妹妹,也听过“眉心簪花”的美誉,可他只当军中笑谈,从未在意。若有人告诉过他,乐绮眠相貌如此,是这种性情,昨日他待武安侯的态度,不会如此。
“原来是乐小姐,”郡王仓促一笑,立刻将长剑扔还禁卫,“既然小将军身有不便,那有劳小姐辛苦一趟,随小王北上。”
乐绮眠欣然道:“自然,郡王殿下先请。”
郡王上了车,借车门遮掩,悄然打量乐绮眠。方才他急欲寻衅,没有细看,现在才发现她戴有一对白玉耳坠,走动间“叮铃”作响,平添两分轻盈灵动。
郡王道:“昨日酒宴,小姐为何不在?”
乐绮眠指尖绕着发丝,一派天真烂漫:“君王殿下有所不知,臣在军中资历尚浅,不得赴宴,现在没有您的首肯,也登不上这驾马车呢。”
“原来如此,”郡王好似惋惜,“但外头风雪正盛,入夜后途经青冥关,北苍四皇子又奉命接应,此人素以阴诡著称,万不该由小姐护卫小王,还请小姐移步车内。”
乐绮眠本与车夫同坐,闻言眨了眨眼,向他看去:“四皇子?他就是揭发乌铎那人?”
“正是此人,”郡王见她视线流连,不由暗喜,“别看此人有皇子之名,其实是鬼鹫放在燕陵的质子,靠出卖师长才得了北君青眼,否则如何能挣得接应的差事?”
他话里话外对四皇子很是不屑,概因日月教邪异之名在外,鬼鹫在梁人眼中形同化外之地。
乐绮眠却眸光微动,好奇道:“鬼鹫之乱我听说过,可既是皇子,为何出身鬼鹫?”
“这便说来话长了,”郡王找到表现的机会,恨不得搜肠刮肚,“二十余年前,北境各部以青隼为首,天狩帝是青隼部的金牌郎君,本职是在巡视各部时索取蚌珠、传递军令。然而累年苛索,蚌珠总有不足之时,青隼便以门第为准,让鬼鹫女子充抵不同数额的蚌珠。
“而这位四皇子,他生母是日月教女使,一次宴会,被天狩帝相中,为鬼鹫换来千斗蚌珠。百姓为感谢女使,将纳贡的酒宴称为‘斗珠宴’,每年二月,在王城为金牌郎君挑选女子,以示对青隼的尊崇。
“只是,这位女使自恃身份,生下皇子后,不愿随天狩帝迁居燕陵,直到四年前,日月教教首起兵反苍,鬼鹫兵败,她与四皇子才被押回燕陵。”
“不愧是郡王殿下,果然博学,”乐绮眠恍然大悟,夸张地赞道,“这么看,这位四皇子也靠乌铎打了场翻身仗。”
郡王本来十分受用,听她褒奖四皇子,又冷哼一声:“蛮族之后罢了,靠阴谋诡计上位,终不长久。小姐可知,他养了一只兀鹫,因为嗅觉灵敏,能追踪敌军百里?据说,他日日用活人喂养这只兀鹫,这样心狠手辣之.....”
马车不期然颠簸一下,郡王猝然撞在车壁!
“郡王殿下,不好,”车外同时有人说,“车轮卡进了雪地,恐怕要条换路走!”
郡王这一下撞得不轻,脑中嗡鸣,扶住车壁,勉强笑道:“小王无事,小姐莫慌,我马上让人处——”
车身又是一晃,郡王撞在原地!
“......还要本王命令?”郡王黑了脸,扯下染血的抹额,青筋暴跳,“立刻铲雪!”
乐绮眠见他气得胸膛起伏,就要亲自下车,劝道:“郡王殿下,不如让侍从去附近村镇找些工具,铲雪的速度更快。”
郡王一听,也觉有道理,吩咐侍从去办,可一个时辰后,空中下起小雪,派去的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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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却杳无音信。
“奇怪,”郡王捏紧抹额,困惑又恼怒,“小王几次出使,从未如此不顺,难道是苍人做了手脚?”
乐绮眠却不着急,视线滑过那条抹额,笑吟吟道:“郡王殿下不必担心,许是雪天路滑,侍从耽误了行程。不过,眼下既有闲暇,可否容臣请教几个疑问?”
郡王殷勤道:“小姐想问什么?小王定知无不言。”
乐绮眠问:“听说这颗明月珠是先帝从宁安帝库中所得,赠予郡王殿下?此事当真?”
郡王惊讶:“小姐原来这般了解小王?不错,的确是先帝所赐,其实不单明月珠,这条猎犬也是先帝赐下。”
镜鸾之变前,郡王只是国公,因为助先帝拿下奉京,才获封郡王,明月珠和猎犬也是当时一同赐下。
说到猎犬,郡王来了兴致,抚摸着它的皮毛,视线却滑向乐绮眠:“说起来,宁安帝在世时,狗坊珍犬众多,却唯独喜爱这条细犬,只因它野性十足,极难驯服,可一旦收服,便婉娈温顺,”他勾起唇角,意味深长道,“只忠于一人。”
“可它过去侍奉宁安帝,如今追随郡王殿下,”乐绮眠捧脸,天真道,“也算忠于一人吗?”
郡王一顿,笑道:“话不能这么说。”
“嗯……不能这么说,那臣换个说法,”乐绮眠似笑非笑,“郡王殿下本为宁安帝之臣,镜鸾之变时投效先帝,纵犬咬死旧主,也算忠于一人吗?”
先头还能当她年少无知,但这番话,显然过界了。郡王脸色微凝:“是谁教小姐说这些话?有些话,不是你该——”
他胸口传来剧痛,但还不知发生何事,乐绮眠手中已多了把染血的北苍短刀。
郡王震惊万分,捂住伤口:“你——”
“嘘,”乐绮眠将食指抵在唇边,莞尔一笑,嗓音依然低柔,神情却已完全不同,“这里靠近青冥关,还请殿下不要惊动猎犬,若北人发觉,您与臣都不好过。”
她喊着“殿下”,也说着“臣”,可眼中毫无敬畏。郡王猛然意识到什么,冷汗直下:“是你让车轮陷入雪中?!”
“还不算太笨,”乐绮眠拉过车帘,悠然擦拭短刀,“不过,为了大梁,只能劳烦殿下在青冥关‘遇敌身亡’,至于这条猎犬,我也会妥善——”
郡王已中刀倒地,却猛然爆发出一股力量,一下踢中沉睡的猎犬!
不好。
乐绮眠立刻拉开袖弩,向猎犬射出一箭,然而犬吠已惊动林中鸦雀,战马也嘶鸣起来!
“哈……哈……圣上说乐氏有异心,本王还存疑,原来是本王昏了头!”郡王呛出血沫,“可惜,你今夜注定杀不了我!”
乐绮眠的视力异于常人,能通过扣弦的弧度判断一箭的准头,鸟雀被惊飞不奇怪,奇怪的是,雪林另一头也有飞鸟。
“你恐怕还不知,圣上与北苍早有约定,若本王日落未抵青冥关,北苍即刻南下,现下戌时三刻,”郡王不断抽搐,却目露凶光,“四皇子很快便会赶——”
“殿下的话太多了,”乐绮眠听着车外响动,突然将车帘塞入郡王口中,“还是安静片刻为好。”
她看向窗外,果不其然,一声唳鸣划破夜空,荒野尽头升起点点星火,一支铁骑穿越茫茫雨雪,朝使团疾驰而来!
“轰——”
一道黑影骤然落下,砸在车顶。车厢晃动,乐绮眠像卷入狂风的浮萍,立刻被甩了出去,滚入雪地!
是四皇子的兀鹫!
“就是现在,”车帘从郡王口中掉出,他残喘不止,面容狰狞,“杀了她!”
兀鹫看准时机,急坠而下,它趾爪极为锋利,一爪下去,必皮开肉绽。
“哗!”
下一刻,兀鹫突然僵在半空,重重砸入雪中。月光照射下,乐绮眠腕间浮现袖弩的轮廓,飞快从地上爬起,朝郡王做了个鬼脸。
一只兀鹫也想杀她?再见啦。
郡王的暴怒声中,精兵策马而来,跟随她冲入林中:“计划顺利,禁卫都解决掉了,小将军就在路上等咱们,再走一里便是雪林的出口!”
“四皇子就在附近,让所有人撤退,”乐绮眠方才听郡王讲了一路,心知此人不好对付,简短道,“等返回大营,再——”
话音未落,一阵腥风忽从暗处刮来,一把将精兵拽下马背!
糟糕。
乐绮眠抽出腰间马鞭,正要将精兵卷回马上,远远地,听到有人道:“殿下,来的不是武安侯之子,如何处置?”
雪雾溟濛,一支铁骑从寒林中现身,初看如泼洒在雪原间的浓墨,与黑夜相融。离近了,才能看清,那些士兵皆身覆漆甲,腰佩玄铁长刀。
四皇子,来得这么快?
乐绮眠眼皮轻跳,不妙的预感达到顶峰。就听一声鹰哨刺破长空,带伤行凶的兀鹫飞向前方,落在一人小臂之上。
夜色沉沉,那人高坐马背,猿臂狼腰,穿漆黑军装。他小臂缠一圈牛皮护臂,在手腕处用襻带系紧,虽然被兀鹫抓得微微凹陷,但仍然可见其下修长有力、舒展流畅的手臂线条。
而随着对方从暗处走出,有精兵忍不住道:“这人的眼睛怎么——”
并非对方身有残缺,或相貌狞恶,相反,他面容英俊,气度出挑,只是昏暗中,一双琥珀色眼眸散发着森冷幽光,形如鹰瞳。
“去将她的心脏,”那人扫过兀鹫的伤口,声音冷而低沉,“带来给我。”
众人正疑惑他在对谁说话,便见兀鹫对乐绮眠怒目而视,扑向了她。
41. 坠崖
乐绮眠刚才那一箭射在兀鹫心口,若非它反应迅速,现在已毙命箭下。
是以得到报复的机会,兀鹫毫不犹豫,直扑乐绮眠咽喉——
“郡王没死,”乐绮眠能屈能伸,立刻举手投降,“最近的医馆在伽南山下,我现在就能带路。”
从刚才起,傅厌辞就好整以暇地高据马背,听到这句,头盔下的眼睛转了过来,目光冷若冰霜。
“他伤在要害,再耽误性命不保,”乐绮眠含蓄地说,“救人还是寻仇,殿下不妨再考虑考虑。”
她说得不无道理,如果西灵郡王死在边境,即使不是北苍所杀,没有人指挥使团,议和也无从谈起。
“扔掉所有武器,”傅厌辞漠然地说,“现在。”
乐绮眠扔下短刀:“扔了!”
傅厌辞却盯着她,兀鹫也在继续靠近。
乐绮眠:“......”
片刻,她解下袖弩,扔向对方。
只是,傅厌辞并未接下,东西落入雪中,在马蹄下发出“咔哒”轻响,从中折断。
——很好。
乐绮眠回了个灿烂如花的笑。
没了武器,再跑也无用,她索性指了个方向:“殿下若不放心,可以将精兵留在此地,我带你前往医——”
音未落,一圈锁链落在乐绮眠腰间,将她双臂缚住。
下一刻,傅厌辞将她提上马背,“咔哒”两声,末端的环状镣铐落下,锁住乐绮眠两腕。他随即带上昏迷的郡王,赶往医馆。
到了医馆,乐绮眠腰间锁链一紧,被带到大门前方。
傅厌辞的意思很明确:她来开门。
“殿下兵强马壮,而我单枪匹马,就是这样,”乐绮眠歪头说,“还怕我在医馆设伏?”
对于她的挑衅,傅厌辞置若罔闻,但那只兀鹫一路都目光不善,此时更紧紧盯住乐绮眠。
“......”乐绮眠很识时务,“就当伤了它的赔礼,我来开门。”
她将手放在大门之上,仿佛丈量哪里更好下手。这一切落在四傅厌辞眼中,他忽然扯住锁链,越过乐绮眠的肩,推开了大门。
“吱呀——”
庭院内空空荡荡,寥无人烟,没有想象中的埋伏。
乐绮眠用眼神说:看,就说没有吧?
傅厌辞突然道:“走。”
锁链收紧,乐绮眠踉跄一下,扶了把门边,才没有摔倒。
铁骑很快将小院围得水泄不通,郡王在路上就昏迷过去,被抬往屋中。
屋里只有一名须发花白的老郎中,见到这番阵仗,面露惊愕:“此人心口中刀,又失血过多,将军恐怕须、须另请高明。”
乐绮眠幸灾乐祸:“对嘛,与其将时间花在救人上,不如想一想,你护送不利,贵国君王会如何惩......”
话音未落,一柄寒刃横在乐绮眠颈前。
刚才局势混乱,乐绮眠又困在马上,来不及端详,现在细看,才发现傅厌辞冷着脸,杀意迫人。
“如果他死在这里,”傅厌辞俯首,“你和武安侯都活不了。”
这句话换成旁人来说,可能像轻飘飘的威胁,但傅厌辞何许人也?能出卖对他有恩的师长,杀死两个陌生人,更不在话下。
“殿下息怒,”乐绮眠笑说,“现在将我押回军营还来得及,何必动刀动枪。”
傅厌辞用拇指抵高刀柄,冷然道:“郡王戴了护甲,这件事你也知道?”
乐绮眠说:“护甲?我可没听说什么护甲。”
一名骑兵却上前剥下郡王的血衣,衣下赫然是一层胸甲。
傅厌辞再看乐绮眠,她表情虽然没变化,但眼中笑意淡去,也没了刚才的张狂。
——道圣对乐氏早有防备,不止派人在关内接应,又备下护甲以防万一。
因此短刀虽然锋利,但很难当场置人于死地。她在刺伤郡王那一刻就知道了,主动带路,无非想骗过傅厌辞,拖到郡王死去。
“......殿下果然聪明,”乐绮眠坦然承认,“不过此地荒远寒僻,又只有一间医馆,恐怕等郡王得到医治,”她愉快地勾起嘴角,“万事休矣。”
话音落下的同一刻,院外传来打斗声,医馆的角落涌出众多西北军精兵。
而刚才畏缩恐惧的老郎中,倏然从袖中抽出一把短剑,直刺郡王心间。
“嘭!”
傅厌辞调转刀锋,从背后击中老郎中。
老郎中吃痛倒地,抛出短剑:“小姐,快走!”
医馆内乱成一团,乐绮眠用短剑挑开锁链,夺门而出。
从老郎中说无法救治时,傅厌辞可能就发现了端倪,这里并非医馆,而是武安侯设下的据点,防的就是意外发生时,乐绮眠无从脱身。
乐绮眠策马驶出医馆,那只兀鹫却紧随而至,如跗骨之疽。
她没有犹豫,调转马头,向一处山崖冲去。
不出所料,沿途山道狭窄、林木茂密,兀鹫只能徘徊在外,无法靠近。
这回是真再见啦。
乐绮眠刚松了口气,就听身后传来马蹄声。
风雪漫天,傅厌辞军服染血,如穿行于夜色中的鬼魅,几个喘息,就到了面前。
跑!
乐绮眠头也不回,但身后传来弓弦的嗡鸣,下一刻,马背中箭,战马嘶鸣一声,将乐绮眠甩下马去。
“扑通!”
乐绮眠滚了两圈,摔进雪坑。刚要起身,一把长刀横在颈前。
“你还真是锲而不舍,”她看清傅厌辞的表情,笑了起来,“难道抓了我,郡王就能死而复生?”
沿着刀锋看去,犀角材质的刀镡乌黑素净,只在顶端刻有金黄的鹫鸟纹样。那只握刀的手也包裹在手套之下,和刀身共同构成冷硬的弧度,杀气森森。
“那就在郡王死之前,”傅厌辞举起鹫纹刀,刀尖离乐绮眠不到寸许,“送你上路。”
乐绮眠旋身闪避,那一刀削在山石之上,留下三分划痕。
“只有这点水平,”乐绮眠抽出短剑,抬腕刺去,“天亮前也砍不到我噢。”
刀剑相撞,碎星迸溅!
傅厌辞反应奇快,一击不成,立刻改换刀势。
可乐绮眠早有准备,挡开刀锋。傅厌辞却不闪不避,握住她的脚踝,将人摔向雪地!
然而,乐绮眠速度更快,在被捉住脚踝时,就借力转到傅厌辞背后,小腿交错,锁住他的腰部,两肘同时卡在他颈间,如同绞杀猎物的白蟒,不断收紧。
“被卡住咽喉的滋味,”乐绮眠真诚发问,“殿下觉得如何?”
傅厌辞听过武安侯之女射杀闻师俭的传闻,但没人说过,此女行事反常,难以预料。
好比现在,两人已经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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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该有的距离,她的呼吸又温凉潮湿,随着吐字的节奏,倾洒在傅厌辞耳边,她却浑然不觉,反而继续靠近。
傅厌辞胸口起伏,冷声道:“下去。”
乐绮眠说:“其实呢,你奉命行事,何必这么较真?郡王死就死了,天狩帝未必——”
她脚踝一沉,被傅厌辞从后拨开。短剑也被击飞,落到数丈之外。
糟糕!
乐绮眠手腕发麻,快速后退。被傅厌辞碰过的脚踝却隐有痛感,赫然有几道指痕。
“话太密,剑法也太差,”傅厌辞收回兀鹫,“武安侯派你来,是自寻死路。”
乐绮眠从雪中起身:“天狩帝派你来,也……”
话未说完,兀鹫猛然扑了过来,将她逼往崖边。
如果傅厌辞的目的是送郡王离开,不会多作纠缠,现在看来,事情并非如此。
“看来殿下拿到的任务里,还有杀我这条,”乐绮眠的眼睫沾了雪花,却也懒得擦,“一个毫无威胁之人,也值得北苍大动干戈?还是说,”她很快推出答案,“殿下要杀的,另有其人?”
待在郡王身边的本该是乐斯年,她的出现是个意外。傅厌辞为什么想杀乐斯年?除了武安侯之子的身份,他没有特殊之处,除非就是这点,让天狩帝动了杀心。
“杀武安侯的子嗣,无非是为削弱西北军,”乐绮眠若有所思,向后退去,“看来贵国并非诚心求和。”
“说出这句话前,”傅厌辞让寒风拂过衣襟,驱散她残留在耳鬓的余温,“你还有活命的机会。”
乐承邺怀疑过,天狩帝的目的是为平乱争取时间,傅厌辞的反应恰好验证他的说法。道圣和郡王想息事宁人,殊不知北苍早已视大梁为囊中物。
“呼——”
风雪狂催,长刀抵在乐绮眠眉心。她叹了口气,摊手道:“我死后,殿下能否将尸体送回西北?伽南山太冷,我还不想死在——”
她脚下一轻,身体悬空。原来兀鹫掀起的狂风搅动了积雪,两人又在雪上交手,雪地早已不堪重负。
意外发生得太快,傅厌辞只来得及握住锁链。他没有将人推下山崖的打算,因为坠崖后尸体不易找寻,无法用来逼降精兵。
“别动,”傅厌辞将人往回带,“握住锁链。”
乐绮眠两腕套着镣铐,只是锁链从中断开,惊恐道:“你不要松手!”
她拼命拽住锁链,连傅厌辞都难以扯动。好在她个子很轻,他又阻拦得即使,很快被拽了上来。
“多谢多谢!”乐绮眠惊魂未定,一把攥住傅厌辞,片刻不敢松开,“没有你我便完啦。”
她吓得面容失色,身体也轻轻颤抖,刚才的嚣张消失,终于有些像这个年纪的少女。
傅厌辞骤然被一只冰凉柔软的手握住,立刻皱起眉,乐绮眠恍若未觉,看向他的眼眸极亮:“殿下救我一命,怎么报答都不为过。”
傅厌辞眼皮轻跳,将人往外推:“不必——”
然而同一刻,他下肢一沉,被乐绮眠屈膝撞在腿上。
“那怎么办,”乐绮眠收回手,遗憾地看向他,“我已经准备了一份谢礼,现在便要送给殿下。”
傅厌辞僵在原地,似乎未能反应过来发生了何事。然而雪地垮塌,无数碎雪向崖底奔去,那只手也从她掌中滑落,不过一个眨眼,便跟随他的主人一同,坠入崖下。
42. 刺青
这就上当了?传闻中的四皇子也不怎么样嘛!
乐绮眠弯腰,又笑到捧腹,还是盘旋在头顶的兀鹫提醒她身在何处,她才捡起短剑,朝崖底鞠了一躬。
“抱歉啦,毕竟比我聪明的没有几个,你也不算太丢......”
话没说完,她腰间一紧,整个人被拽往山下!
黑暗中,一双黄金般的眼瞳悄然亮起,那把鹫纹刀卡在山石的缝隙中,傅厌辞仅靠单臂就悬在山崖之上,借由锁链将她扯往下方。
乐绮眠:“……”
锁链“哗啦”响动,傅厌辞声音极冷:“‘没有几个’?”
他扣住乐绮眠两腕,让她不得不踩在摇摇欲坠的山石上,而他一旦松手,乐绮眠就会坠往崖下。
“你的刀承受不了两个人的重量,如果我踩碎脚下石块,你我都跑不掉,做个交易如何,”乐绮眠说,“你先松手,上去后用锁链把我拉回地面。”
傅厌辞反而扣得更紧,那意思明确:乐绮眠以为他还会上当?
“怕我偷袭?”乐绮眠叹气,“镣铐分左右手,你我各戴一只,这样总放心了吧?”
如果乐绮眠在他松开时动手,傅厌辞很难还击。但将另一只镣铐交给傅厌辞,就没有这个顾忌。
傅厌辞虽然有所提防,但也知道鹫纹刀一旦滑落,两人都难逃一死。
傅厌辞碰到镣铐,说:“闭眼。”
解开锁链的钥匙只有一把,就在傅厌辞身上。乐绮眠听话闭眼,“咔哒”一声,腕间一轻,再睁眼,镣铐到了傅厌辞手中,钥匙也被收走。
真是小心。
乐绮眠甩了下酸麻的手。
傅厌辞靠近山崖边缘,乐绮眠闲聊般说:“贵国君王曾血洗鬼鹫王城,效忠这样的人,殿下可不是有血性之人呢。”
风声猎猎,傅厌辞骤然看向她,松开了锁链:“如果你想一直待在山下,我没有异议。”
“这就生气啦,”乐绮眠笑起来,“难道我说的不对?”
傅厌辞眼神都没给她一个,召回兀鹫就要离开。
喂!
乐绮眠小跑几步:“殿下不是要用我抓西北军,意气用事,可不是正确的选择。”
她猜到傅厌辞的目的不奇怪,把她留在崖上也的确不明智,但傅厌辞目光冷冷:“现在起,闭嘴,否则不必用你杀西北军,等回到岑州,有人处理你和武安侯。”
看看,气得都说长句了。
乐绮眠唯恐天下不乱,在唇边画了个“×”,示意自己闭嘴了。
傅厌辞将她带往地面,慢慢移动时,乐绮眠忽然想起一事。
两人在崖边待了许久,按理说,精兵和龙神卫不论哪一方胜出,早该有人找来。
乐绮眠道:“喂,你觉不觉得地面......”
傅厌辞看向她,眼神警告。
乐绮眠闭嘴,又忍不住抬头。
雪地在细微地颤动,是数不清的马蹄碾过积雪时发出的闷响,仿佛铺天盖地的暴雨,朝山道席卷而来。
她思来想去,有个不妙的猜想:乌铎起兵后,南部各州沦陷,伽南山比邻泽州......泽州也属于南部各州。
“是乌铎,”乐绮眠色变,“快快,拉我上去。”
傅厌辞将锁链在腕上缠了两圈,动作不紧不慢,仿佛在说:这就慌了?
他的表情很有意思,仿佛大仇得报,终于能欣赏乐绮眠的恐惧。
乐绮眠来不及应答,因为黑色的洪流从山道尽头奔涌而出,山石在晃动下断裂,她一脚踏空,坠向崖底!
千钧一发之际,傅厌辞靠石壁稳住了身体。
乐绮眠悬在半空:“你千万别动!那块山石有裂缝!”
她少说两句,石壁碎得还没那么快。
傅厌辞眉头紧皱,听到细微的“咔嚓”声,山石果然承担不了两个人的重量,从中崩裂!
乐绮眠道:“你看,我就说......”
傅厌辞忍无可忍,用手堵上她的嘴。乐绮眠“唔唔”两声,猛地撞入雪地,眼前一黑。
许久,乐绮眠从一阵刺骨的寒意中苏醒。
因为失温,她四肢麻痹,缓了片晌,才抬手晃一晃锁链。见没有人回应,又向上摸索,碰到一个坚硬锋利之物,发现是傅厌辞军服上的纹章。
死了?
乐绮眠挑了挑眉,探到他腰间,找寻鞶带上的钥匙。可锁扣极紧,她一不做二不休,干脆扯下鞶带——
“你在干什么。”
傅厌辞的声音如同淬了寒冰,突然从黑暗中响起。
乐绮眠一顿,抓起钥匙就跑。但右肩被一只铁钳般的手按住,无法移动分毫。
她道:“这么舍不得我?”
鬼话连篇。
傅厌辞将她的手拧到背后,乐绮眠抬腿撞回去,他的身体却一僵,扣住她的手也松了两分。
有情况。
乐绮眠翻身爬起,看到傅厌辞的军靴晕开深色血迹。
原来,地面虽然有积雪做缓冲,但遍布碎石,个个边缘锋利。乐绮眠个子小,避了过去,傅厌辞却没那么幸运。
乐绮眠说:“龙神卫还在附近,需要叫人的话,我可以代劳。”
她唇角勾动,眼神里藏着坏。傅厌辞知道她打的什么主意,拽紧锁链:“你做梦。”
乐绮眠一个趔趄,险些跌在他身上:“你这么高、这么重,让我背你离开不现实,不解锁,你我都得死在这里。”
这是实话,但傅厌辞说:“那就死。”
乐绮眠:“......”
乐绮眠道:“你这么恨我?”
傅厌辞借长刀撑起身,走了两步,血却流得更多。乐绮眠叹口气,上前说:“看你这幅死脑筋也走不出这里,手给我,我带你离开。”
不等傅厌辞回应,她一手环住他腰身,一手抬起小臂绕到肩头,拖着他走出一步,忍不住说:“你也太沉了!”
被推下山崖的记忆重现,傅厌辞不假思索将刀横在她颈前:“......松手。”
这次乐绮眠竟然很听话,两手一松。但没有她和刀身支撑,伤口撕裂加剧,傅厌辞立刻有了冷汗。
“这么大反应,”乐绮眠纳闷,“你没被人抱过?”
傅厌辞侧开头,对她混淆视听的做法报以沉默。
乐绮眠像发现了新奇之物,凑上前:“被推下去前我碰了碰你,你就还手都忘了,你杀人时也这么害羞?”
傅厌辞重新用刀撑直身体,压根不给她反应。
乐绮眠来了劲,绕着他说:“你看,我说两句你就别开头,这样怎么震慑士兵,怎么......”
她左肩微沉,忽然从后被揽住,双膝也被顶开。乐绮眠连连退后,却撞在傅厌辞身前,两手也被锁链捆住,按向山壁。
“再多说一句,接下来的路你不必走,”傅厌辞声音危险,“就待在这里,等西北军收尸。”
乐绮眠才说过他沉,这会儿被按住,才发现自己说早了!不止沉,他个高肩宽,只需俯身,就能将她完全罩住。
“你先松手,”看不到光,乐绮眠有了危机感,“我投降!”
傅厌辞见识过她的“能屈能伸”,讥讽道:“投降?”
他呼吸温热,每说一个字,那潮潮的气息都会落在乐绮眠耳后。这是个审问人犯的动作,却不必离这么近,他分明将那番话听了进去,有意证明给她看。
“对,投降!”乐绮眠想捂住耳朵,双手却身陷囹圄,“你不要靠这么近!”
傅厌辞看穿她的色厉内荏,松开两手。乐绮眠迅速退后,心有余悸:说话就说话,干嘛凑到耳边!
耽误半晌,两人终于上路。
这回乐绮眠安静异常,傅厌辞看她一眼,她立刻退开三尺,仿佛他是什么洪水猛兽。
离天亮还有许久,傅厌辞在一处山坳停下,血水已经打湿军靴。
傅厌辞道:“转身。”
这人大约要清理伤口,乐绮眠抱膝坐到角落,心道:他一路都没喊过痛,难道伤口不深?
她悄悄回头,看到的景象却出乎意料。
和想象中不同,傅厌辞的喉颈、肩背都浸满汗水,被月光勾勒出潮湿的肌肉线条。那蓄势待发的弧度一直延伸到腰下,最后收窄进鞶带,如同困在锁链下的猎豹,即使身受重伤,也能随时暴起,咬断猎物的颈项。
但,这都不算什么,真正让她惊讶的,是他的手套扔在脚下,露出的手背刺青交错,图案奇特。
乐绮眠想凑近看,傅厌辞却仿佛察觉到什么,猝然回头。
她飞快盖上眼睛:“我什么都没看到!”才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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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厌辞戴上手套,朝她走来。
乐绮眠后退:“你不要乱来!”
她刚要逃走,军服外套兜头罩下,被傅厌辞在身后打了个结。
乐绮眠:“......”
这下入目漆黑,两手又不能动,她索性就此躺下。
只是临睡前,她想起看到的刺青,不由疑惑——
那副刺青初看像蜿蜒的伤疤,并不起眼,但乐绮眠视力极好,能看出它所用的染料质地特殊,在晦暗的光线下如同流动、融化的黄金,刻画的羽翅根根分明,仿若活物。
这就是戴手套的原因?为了遮盖刺青?
天亮时,乐绮眠被一阵寒风吹醒,抖了抖身上的军服,慢吞吞坐起:“喂,什么时辰了?”
回答她的只有风声。
乐绮眠从军服上扒开一道缝,看清眼前情形时,“咦”了一声。
傅厌辞阖眼坐在不远处,额上汗珠密布,唇间也缺少血色。小腿的伤口有大片血迹,比昨夜更严重。
病了?
乐绮眠用手背贴他的额心,傅厌辞却骤然睁眼,攥住了她。
“你病得不轻,”乐绮眠发现他身体滚烫如沸,远非风寒这么简单,“可惜附近没有大夫,不如你把钥匙给我,我替你找?”
傅厌辞面无表情:“你做梦。”
他刚要松开,乐绮眠却顺势将人拽起,半托半抱,扶住了他。
——好沉。
乐绮眠险些摔进雪中,还是撑了傅厌辞一把,才站稳脚跟。
“这里靠近泽州,叛军随时可能赶到,”她难得正经,认真分析,“早点出发,对你我都好,殿下还是不要逞强为妙。”
傅厌辞个子比她高,被她拦腰扶起,就只能看到她的眼睫与鼻梁,因为罩在宽大的军服下,看上去脸颊越发得小。
傅厌辞神情莫测:“你在岑州,也用这个姿势、这个动作,去扶受伤的人?”
乐绮眠道:“当然不。”
傅厌辞看向她。
乐绮眠说:“因为我认识的人里,只有你这么倒霉,会刚好摔在山下。”
傅厌辞:“......”
乐绮眠眨了眨眼,一点没觉得自己过分:“你看,还有这么远的路要走,我不可能句句都说你爱听的,你喜欢什么,讨厌什么,都可以告诉我,你也不想被我气得伤情加......”
她好了伤疤忘了疼,安分一夜又蠢蠢欲动,仿佛戏弄他是什么有趣的事,让她乐此不疲。
傅厌辞捏住她的后颈,冷声警告:“再说一句,我扔掉钥匙。”
那手套冻得乐绮眠一激灵,她后颈敏感,上次只是凑近了都耳根酥痒,这下被捏住,更是头皮发麻!
“有话好好说,”乐绮眠道,“不要拿钥匙出气!”
傅厌辞只是吓唬她,看她着急,故意将钥匙挂在指间,说:“约法三章。”
乐绮眠看向摇晃的钥匙,忍辱负重道:“......你说!”
傅厌辞道:“接下来一路,待在我视线内。”
乐绮眠满口答应:“第二?”
傅厌辞道:“不得开口。”
乐绮眠连连点头:“还有?”
傅厌辞盯着她:“没有我的允许,不得近身。”
这次乐绮眠没有立刻应答,纳罕道:“可我得扶着你啊。”
傅厌辞说:“那就免——”
乐绮眠突然夺过钥匙,撒腿就跑!
“哗啦——”
别看她一路插科打诨,其实将人扶起就在等这一刻,现在东西到手,转身就跑。
只是跑出两步,锁链响动,乐绮眠腕间一紧,被拽回原地!
傅厌辞受了伤,居然臂力不减。眼看要重新落入魔爪,乐绮眠作势扔掉钥匙:“停!停!我扔了!”
傅厌辞很冷漠:“扔。”
乐绮眠说:“你这样不知变通,大家都很难办,我也不是什么铁石心肠之人,你放了我,我带你去医......”
她手中一轻,一只手忽然从后方伸来,勾走了钥匙。
变故来得突然,两人俱是一愣。
只见一个老者手握酒壶,坐在猎犬驾驶的雪车上,低头看了看这枚钥匙,发现是块废铁后,随手往车中一扔,打了个酒嗝,驾车而去。
43. 鬼鹫
猎犬奔跑速度很快,转眼就消失在雪中。
乐绮眠腕间锁链轻晃,傅厌辞说:“追。”
乐绮眠被拖着跑出几步,险些扑倒在地,边跑边喘:“这老头出现得也太巧了,这荒郊野岭的,竟然还有人住?”
傅厌辞道:“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乐绮眠不解其意:“嗯啊?”
傅厌辞道:“闻氏原居西南,攻克鬼鹫后被封到王城,你脚下踩的是闻氏封地,五年前的鬼鹫城。”
乐绮眠说:“不可能,这里这么荒凉,还......”
转过山隘,前方,雄浑高大的古城墙屹立在雪原之上,墙面处处残缺,又有火焰侵蚀的痕迹,犹如俯卧在风雪之中、伤痕交错的巨人遗骸,只是墙头飘舞着黑鹰军旗,又增添了肃杀之感。
——这里是王城旧址!
乐绮眠只知道鬼鹫覆灭近五年,却不知道,还有鬼鹫人生活在闻氏统治的泽州。
老头腰间系着训犬用的皮鞭,在排队入城。乐绮眠跳上雪车,卡住他的脖颈:“别动!”
老头醉眼惺忪,吓了一跳:“是你!”
乐绮眠目光逡巡,在看到角落的钥匙时,迅速出手。傅厌辞却比她更快,轻轻一勾,将钥匙踢开。
不好。
眼看钥匙要落到傅厌辞手中,乐绮眠一脚踩住眼前的军靴,借着个子小弯腰去够。
但手到擒来时,雪车忽然上下颠簸,两人齐齐失去平衡,倒进车厢!
老头喊道:“老夫的狗怕生,你们悠着点!”
原来猎犬被两人的打斗惊动,发足狂奔,瞬间冲开人群,闯入城中。乐绮眠脚下不稳,跌在傅厌辞跟前,和他腿抵腿、膝错膝,一时竟进退两难。
乐绮眠迅速探向角落,傅厌辞却拽过缰绳,猎犬顿时加速,她又跌了回去——
钥匙从她眼前划过,落入傅厌辞手中!
雪车横冲直撞,但奇的是,猎犬的方向感竟然不错,转过几道弯,停在一间宅院前方。
乐绮眠道:“这是哪,你怎么就……”
她还没站稳,被锁链牵引着拽下车,傅厌辞推开大门,走了进去。
老头道:“等……等等,你们要做什么?!”
两人进门的同一刻,院内响起无数鹰啼,原来这里栖有大小各异的猎鹰,嗅到陌生的气味,齐齐来看向来人。
老头手忙脚乱,吹了声哨,猎鹰才安静下来。
这老头看着瘦小,竟然是驯鹰师。
乐绮眠道:“这都是你养的鹰?”
老头挠了挠脖子:“替贵人照看猎鹰,勉强糊口而已。”
鬼鹫人善驯鹰,王城的鹰奴更是个中高手。鬼鹫覆灭后,鹰奴散落到贵族家中,成为狩猎的帮手。据说乌铎尚为军中一名小统领时,就是在冬宴上猎得头鹅,将蚌珠献与天狩帝,从而得到赏识。
这人衣着朴素,但腕间、手背都有驯鹰留下的痕迹,一看就是有经验的老鹰奴。
屋舍陈旧破败,四处都蒙着一层灰,傅厌辞进屋后,将一枚扳指放到案头。
乐绮眠一怔,那枚扳指色泽青绿,刻画了被猎鹰扑杀的天鹅,雕工纯熟,买下这间宅院都绰绰有余,这人在做什么?
傅厌辞说:“去找伤药。”
老头似乎被他的阔绰吓住,嗫嚅道:“伤药倒是有,但老夫不要你的扳指,叛军很快会打到泽州,你喝完药就走,不要在老夫家中多留。”
傅厌辞一通黑吃黑,把老头逼去了后厨,等人一走,乐绮眠道:“你平时出手都这么大方?”
傅厌辞说:“事急从权。”
能把没带钱说得这么好听,乐绮眠佩服。
半个时辰后,老头将一只陶碗放在案上,那药汁黑乎乎又气味强烈,乐绮眠闻过,连退两步:“你要毒死他?”
老头道:“老夫不常煎药,但绝对无毒,无毒!”
乐绮眠放在医馆的老郎中是乐承邺配给她的军医,常给她配抑制望舒的镇痛药,她对常见的药草还算熟悉,嗅了嗅,有些遗憾。
的确只是普通伤药。
傅厌辞服药后,老头又拿起酒壶,乐绮眠才注意到壶身挂了只漆黑乌亮的铎铃。她说:“你让我们离开,难道自己不逃?”
钥匙被夺走前,这人从背后靠近,以她的敏锐,竟未能察觉。可惜,一路观察,都没发现老头有任何异样,只能开口试探。
老头一身酒气,笑微微道:“留在王城是苟活,北逃也是苟活,既然如此,在哪里又有什么分别?至少家中人还在泽州,宅中也有美酒。”
乐绮眠没看到宅中有人,但他态度洒然,也许久经战乱,已经习以为常。正想再探,屋外喧哗声忽起,传来剧烈拍门声。
“人呢?将门打开!”
乐绮眠第一反应是龙神卫,下意识举起袖弩,却想起它已经成了废铁。
“是闻家几个公子,”老头握着酒壶,慢吞吞起身,“老夫出去一趟。”
等人走了,乐绮眠看向傅厌辞,不失真诚道:“反正你的任务已经失败,正好让闻家送你回燕陵。”
傅厌辞道:“不急,先送你进监牢。”
乐绮眠:“……”
两人说话时,外间似乎有家具翻倒在地,发出连续的“嘭”、“嘭”声,紧接着,有人道:“就这几颗珠子,你当打发乞丐?!”
乐绮眠透过窗缝看去,老头跌倒在桌椅前,几名士兵将他包围。一名华服男子站在众人前方,手中把玩着一柄嵌金镶玉的尖锥。
老头自知不敌对方,干脆就地坐下:“水里没有蚌,老夫也不能凭空变出蚌珠。”
原来养鹰只是鹰奴的任务之一,贵族真正需要的是蚌珠。但北苍累年采珠,天鹅早就销声匿迹,蚌珠也日渐稀少。
“几日前我就说过,宴席上二将军要看到我闻七的珠子,你办坏了差,挨骂的却是我闻七,你说说,”领头男子是闻家小辈,将玉锥抵在老头瞳孔前方,“是我亲自挖了你的眼,充抵蚌珠,还是你自己挖出来,交给二将军?”
老头诚恳道:“老夫的眼珠不值钱,大人想取便取,只是二将军那里,恐怕不好交代。”
闻七郎一脚踹倒老头:“还敢提二将军?没有你们这帮老东西相助,乌铎哪里敢造反?你以为将军今夜为何设宴,他早就对你们起疑!”
老头笑说:“我等清清白白,从不认识什么乌铎白铎,大人——”
士兵提拳上前,老头被打倒在地,很快满脸青紫。
“救命恩人要死了,”乐绮眠站在窗后,看热闹不嫌事大,“不去救一救?”
傅厌辞看了眼闻七郎,推门而出。
真救?
闻七郎循声望来,在看清乐绮眠那身服饰时,嗤笑道:“窝藏梁人?给老子一起抓了!”
乐绮眠道:“你惹的麻烦,你来解决!”
她说不帮,居然当真一动不动。傅厌辞看向围上来的士兵,道:“钥匙。”
乐绮眠说:“一枚钥匙就想让我卖命?没门。”
傅厌辞将钥匙扔向闻七郎,道:“现在?”
乐绮眠:“......”
算你狠。
乐绮眠捡起驱赶猎犬的皮鞭,一鞭一个,靠近闻七郎。闻七郎正要一脚踢开老头,突然被皮鞭抽中,勃然大怒:“几条汉子拿不住一个女人?给老子卸了她的鞭!”
乐绮眠指向傅厌辞:“你知不知道他是谁?”
闻七郎说:“老子管你是谁!”
乐绮眠叹息:“这位闻公子,给你个建议,出门在外,先把自己人认全。若哪日冲撞了圣驾,你也说‘管你是谁’?”
闻氏在泽州只手遮天,闻七郎奉闻仲达次子之令办事,正如手握免死铁券,怎么会怕两个面生的外人?他道:“一个梁人,一个鬼鹫人,跑到闻家的地盘撒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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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管你乌铎还是梁君,都只有一死!”
乐绮眠挑拨离间:“他说你撒野,你就这么忍了?”
傅厌辞指腹抵住刀镡,出鞘两寸,没说话。
闻七郎看到这把刀,有些惊讶。因为它品相极佳,闻师偃府中中都少见。一个年轻鬼鹫人不该有这样的刀,此人是谁?
闻七郎道:“人和刀给我一同拿下!”
士兵再度攻上,傅厌辞抬臂,刀柄撞在对方下颌,来人倒向后方。又一人举剑刺向傅厌辞,他以刀鞘挑破剑势,士兵被剑锋反伤,血流如注。
闻七郎见状,立知二人不是省油的灯,脸色一变,喊道:“去叫人,快!”
士兵奔往门外,却被乐绮眠拦下。
乐绮眠说:“来都来了,不聊一聊再走?你说强龙不压地头蛇,那真龙你怕不怕?”
闻七郎道:“真龙?真龙到了泽州二将军会一无所知?你敢口出狂言!”
乐绮眠笑了:“喂,给他看看你的纹章。”
龙神卫有特制的纹章,军阶不同,形制和数量也不同。傅厌辞系斗篷就是不想自曝身份,但乐绮眠搭住他的肩,敞怀拥抱般,撩开斗篷一角。
看清那四枚纹章,闻七郎一怔:“不可能!四皇子奉命迎接梁使,数日前就到了岑州!”
那纹章刻成鹰首的形态,黄金质地,线条苍劲。每一枚神态皆不同,有的肃穆狰狞,有的凶恶阴桀,无论哪种,都刻画得细致入微。只有打造御用器物的将作监,才有这样的手笔。
有四枚纹章的鬼鹫人,除了四皇子,不做他想。
乐绮眠道:“数日前在岑州,和现在在泽州,并不矛盾。”
闻七郎见过闻家三兄弟的纹章,真假一眼便知。别看他行事嚣狂,可也是头一回直面皇子,不免冷汗直下。
他已经信了。
“都退下,”闻七郎反复思量,高声下令,“没我的准许,谁都不得靠近!”
屋中只剩四人,老头扶住桌案,跌跌撞撞站起:“老夫什么都没听到,你们继续!”随后一瘸一拐小跑出去。
闻七郎知道他惹了不该惹的人,语气收敛许多:“四殿下何时到的泽州?这间小屋简陋,臣这就差人为殿下安排住所。”
他前倨后恭,态度反转之大,让乐绮眠叹为观止。
但傅厌辞无意与他多谈:“宴席在何时、何地?”
闻七郎不想他会问这个,如实答:“回殿下,就在今夜的统军司。”
叛军即将兵临城下,闻家还有心情设宴?乐绮眠眼珠转动:“既然是宴席,宴请的是何人?”
闻七郎却答非所问:“殿下到泽州的消息,臣会立刻通禀二将军,殿下有任何计划,都可以告诉将军。”
傅厌辞道:“不必。”
议和是头等大事,闻七郎不知傅厌辞为何独自抵达岑州,也不敢问,干脆搬出闻二,好早点脱身。
听他这么说,闻七郎怔了怔:“将军今夜赴宴,殿下难道不——”
他说到一半,后颈剧痛,眼前随之一黑。傅厌辞扶住他倒下的身躯,推到角落。
乐绮眠啧道:“你把他弄晕了,谁安排住......”
傅厌辞转头,目光微冷:“还想走出泽州,便收起你的小心思。”
——被发现了。
原来,闻七郎的嗅觉不够敏锐,傅厌辞与闻家宿怨未消,又不受大族牵制,只听命于天狩帝,对闻家而言是敌非友。如果闻二得知护送失利,不但不会相助,还会想方设法阻挠。傅厌辞隐藏身份,也是顾及这一点。
乐绮眠挑开他的斗篷,目的就是让二虎相斗,坐收渔利。
“很抱歉,可士兵已经猜出你的身份,闻二很快也会知道。群狼环伺——”
乐绮眠弯眸,笑容比谁都灿烂。可小魔头的本性藏不住,从眼神中冒头,欢快摇起了尾巴。
“你确定,任务还要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