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春雨淌过御史台的石阶,带走了血腥气,送来暮春三月满地湿红,乱花如雨而落。
武安侯的死讯在几日内传遍奉京,其后不久,其子乐斯年、其女乐绮眠被判流放,勒令圣旨送达之日启程,终生不得返回奉京。
流放的头一月,夜雨纷乱,押送的队伍路过一片山桃花林,桃花夭夭灼灼,其间矗立一座茶庐。
“还有百里就到北苍地界,这里偶有骑兵侵扰,”一名禁军手指北方,对乐绮眠说,“饮完茶要尽快动身。”
乐绮眠卷起帷帽前的面纱,看向对面的乐斯年。
乐斯年将武安侯的灵位带上了路,乐绮眠起初还想和他谈一谈,可一日发现他在灵位前默然枯坐时,又放弃了这个念头。
乐承邺是为他二人而死。
“只有糙茶,”乐绮眠碰一碰他的茶杯,微笑说,“能喝惯么?”
乐斯年与她碰了下,牵起嘴角,淡声道:“这些天,我想了一事。但与你商议前,想先问,你如何看待魏安澜?”
乐绮眠说:“魏安澜?”
乐斯年道:“是,听说南下他护送你一路,如果你不反感,这桩婚事或许可以继续。但你若不愿,我找机会向太师言明,退了婚约。”
没有这桩婚约,魏衍随时可能收回对乐承邺的承诺,让乐斯年在流放地受磋磨。但她是镜鸾公主,没有责任为乐斯年牺牲婚事。
但乐绮眠说:“在确认他的身份前,必须稳住他。”
乐斯年道:“你不必做到这一——”
乐绮眠说:“我已经是乐家人了。”
她截断乐斯年的话,拾起一片被夜雨打落的花瓣:“四年前我无能为力,只能被困在妙应寺。但至少四年后,至少这一次,还有自己做筹码。”
雨声断续,花枝沉重地坠在枝头,隐于夜色中。乐斯年垂下头,握紧了茶杯。
“无论是不是白衣人,魏安澜对你的态度都不寻常,”乐斯年斟酌片刻,还是说,“与他独处,要万分小心。”
如果魏安澜是白衣人,在狱中看到乐绮眠受伤,情绪会有所波动,说明他的伪装并非牢不可破。利用得当,或许能查到他的目的。
此事定下,两人还没松一口气,禁军忽问:“谁听到了马蹄声?”
乐绮眠闻言,抬目远眺:“嗯,是有些声音,从东南方向——”
“嘭!”
刚才还在说话的禁军轰然倒下,后颈插着一支箭矢,血染红茶水,一直流到两人脚下。
“趴下!”乐斯年伸手按倒乐绮眠,扬声对所有人道,“敌袭,立刻退避!”
但事发突然,接连有人中箭,毙命者不在少数。乐绮眠按住乐斯年的肩,一个念头浮出水面:“是曹病已。”
乐斯年皱起眉:“他不应该在奉京,为何追到这里?”
当时在御史台,曹病已似乎在乐承邺索要一物,虽然语焉不详,但表现出的焦灼不似作伪。他必然以为乐承邺死后,东西到了二人身上,才追到这里。
两人夺了马,在禁军掩护下奔入山桃花林。追兵从后方现身,果然身罩黑衣,佩戴遮面的头盔。
乐绮眠说了她的猜测,乐斯年奇怪:“敢动禁军,是为了那样东西圣上都不怕,家里何时有这样的......小心!”
流矢射中乐绮眠身下战马,她摔入泥中,雨水迸溅,立刻被追兵包围。
乐斯年喝道:“低头!人在你身——”
来不及了!
追兵看准乐绮眠颈项,手起刀落。她向前倾身,却有几人从侧方袭来,砍向背后!
还没结束。
雨势转急,山桃交错如飞霰。乐绮眠攥住剑锋,流过手腕的血珠与枝头坠落的乱红,在这一刻重叠。
还不到最后一刻。
“回去告诉曹病已,”雨珠滑过乐绮眠脸颊,落在刀锋之上,又被利刃割碎,“不论他想要什么,只要杀不死我,三年后的今日,”她抬起袖弩,缓慢笑开,“就是他葬身之时。”
她身形还那么单薄,可面对刀剑,已经能从容应对。寒剑同时刺下,乐绮眠也拉开弓弦,朝向追兵——
“这就是你不论生死,也要回的故土?”
夜雨声嘈嘈,一个声音冷不丁出现。短箭已经射出,但听到这个声音时,乐绮眠两手一僵。
“被关押,被流放,在泥潭里反复摔打,”那人立马雨中,不知来了多久,“这就是你要的结果?”
马灯昏暗,照出傅厌辞刀琢般的轮廓。他穿青日白月纹斗篷,半张脸沉在影子下,衣袖的鳞纹在雨夜中微微闪烁,犹如金色的咒密。
乐绮眠的手臂到后背,都僵硬了。
她没想到,时隔三月,能再次听到这个声音,没想到在她最狼狈之时,他会出现。
“嗡——”
短箭击倒追兵,但更多人涌了上来。乐绮眠在射击中后退,但马蹄声劲疾,一道力量拦过她的腰,将她掠至马上!
“傅……”
乐绮眠挣动一下,就被锁链般的两臂压回,傅厌辞如缠住她的漆黑蚺蛇,冷漠道:“不想被杀就待在马上。”
他戴着斗篷,嗓音低沉,威胁之意尽显。乐绮眠两手被缚,一旦摔下马背,就被追兵斩杀。
为何?
乐绮眠忍不住回头,想知道他为何在此。可斗篷宽大,只能看到雨珠滑过他的侧脸。
追兵折身上马,但一纵铁骑从莽莽榛榛的山林中现身,斩断对方的去路。
乐斯年诧异,从后方追来:“他又是何人?!”
乐绮眠循声望去,可下一刻,脸被推回,傅厌辞在耳边说:“你很在意他?”
他声音危险,乐绮眠骤感不妙,透过余光,果然看到铁骑在杀退追兵后,围上乐斯年!
“让他离开,”乐绮眠立刻抓住他的小臂,“我随你走。”
她很识时务,看清铁骑的数目后,就放弃了抵抗。但说完这句话,傅厌辞神色更冷,吹响骨笛,让铁骑将乐斯年淹没!
他勒马停下,将乐绮眠抱入茶庐。
刚才急于赶路,乐绮眠并未进店,这才发现帘栊后方摆放着神台,台上有金盘红烛、神像莲灯,俨然一间陈旧的神堂。
这片山林在流放的必经之路上,傅厌辞恰好出现在此,除了守株待兔,没有第二个可能!
“这里是大梁地界,很快会有官兵追来,”乐绮眠脚一落地,双眼便被黑缎蒙上,陡然发现,这是在官船用过的那条,“放了乐斯年,条件都可以谈。”
傅厌辞道:“你只有这句话?”
乐绮眠看不清他的脸,却能感受到他的视线,但她伸手去揭缎带,两臂却被按到背后。
乐绮眠道:“你想如何?”
她能感觉到,有了绸带阻挡,他目光变得贪婪横肆,说完这句,她胸口微凉,银色细链落在颈间,骨笛轻撞。
傅厌辞道:“选。”
乐绮眠怔了下,回过神来。
骨笛可以调动铁骑,救下乐斯年,可东西是他贴身佩戴,收下意味着接受他的条件,甚至跟他离开。
“殿下早就有了决断,”乐绮眠看不到光,却不妨碍她嘲弄以对,“有没有选择,对我来说有何不同?”
“因为如果有选择,”然而音落,傅厌辞倾身靠近,语调异常冷硬,“你每一次、每一次,都会毫不犹豫,”他将袖弩的锋镝抵在心口,犹如自戕,“射穿这里。”
傅厌辞是什么人,在崖底受伤都不曾喊痛,会为一道箭伤耿耿于怀?
乐绮眠没想过,那一箭能让他恨到今日。但碰到他不设防的胸膛,仿佛听到短箭刺入血肉的闷响,心脏还是先于理智,泛起涟漪般的疼痛。
“那又如何,”乐绮眠噙起笑,很残忍般,“殿下忘了你我因何相识?”
两人的开场并不美妙,她能站在这里,也是躲过他的围杀,又从闻家大营活了下来。
“南北对峙,你我异心,本就是你死我活的仇敌,来日到了战场,殿下未必会手下留情,”她抬眸,像为了证明什么,将短箭横在两人之间,“不如在此之前,早些了断。”
傅厌辞道:“你觉得我为何而来?”
骨笛与轻甲相撞,像危险来临前的预兆。
乐绮眠似笑非笑:“无论目的何在,殿下今日都做不......”
她想说都做不到,可刚动一下,就发现她使不上力。因为傅厌辞腰侧卡在她腿间,她向前会撞在他胸膛,向后不得不分开两膝。这个姿势带着狎亵的味道,可他的眼神一如既往。
“我清空了茶庐,将你带到这里,”傅厌辞的鼻息洒在她耳垂,异常滚烫,“你觉得,我想做什么?”
茶庐里没有援兵,只有被逼到死角的乐绮眠。他要做任何事,她都阻拦不了。
乐绮眠后知后觉,心下一跳:“你就为了——”
傅厌辞骤然吻住乐绮眠,像扑杀猎物般凶狠。乐绮眠愣了下,挣扎起来。可她两腕被按在台面,根本无处可逃。
“这里,”乐绮眠退后,却撞翻了烛台,“这里不是北苍!”
如果她足够了解傅厌辞,就知道她不该看向乐斯年的。傅厌辞的理智早已被妒火烧尽,此刻她多看谁一眼,他都会毫不犹豫杀死对方!
红烛滚落在地,乐绮眠鼻息凌乱,因为目不能视,其他感官便异常清晰。
她唇齿被顶开,除了撕咬般的进攻,便是不留余地的缠磨。她卷起舌尖抵挡,却被扣住下巴,被迫咽得更深。
要窒息了。
这个吻里没有怜惜,只有令人胆寒的占有欲。傅厌辞如蟒蛇般纠|缠着她,好似要将整个身躯都挤|入她的咽喉,再湿|濡地钻进身体深|处。
乐绮眠揪住他背部衣袍,艰难吞咽:“别、别咬……”
两人的身体已经亲密无间,可他仍觉不满足,不仅吻她,还要咬她。那似痛似麻的感觉沿着脊背上行,她耳廓泛红,喘息加剧,忍不住直起身,咬了回去。
这一下犹如自投罗网,傅厌辞不退反进。唇齿磕碰,很快有了血锈味,他低喘着逼问:“还与我了断吗?”
乐绮眠胸口起伏:“你就只会这一……”
最后那个字淹没在骤然加深的吻里,混着血腥在齿间化开。乐绮眠心脏狂跳,仿佛被咬住的不是舌,而是颈项。
够了——
红烛高照,两道影子在灯下交叠,傅厌辞臂弯有力,她几乎看着自己被侵袭。她向后退去,他却追了过来,将这个吻延续。
“不了断就不了断,”乐绮眠两手退避,终于知道厉害,“别再……”
别再亲了!
傅厌辞撑在上方,淡漠的琥珀眼注视着她,因为亲吻染上欲色。那强烈的反差让他充满危险气息,只是隔着黑缎相视,都让人脊背战栗。
乐绮眠低声喘息:“摘掉眼罩。”
“回北苍,”傅厌辞退开些许,与她鼻尖相抵,气息沉沉,“让你看。”
乐绮眠攥紧傅厌辞前襟,在他唇边轻喘:“可我想见你。”
我想见你。
她鼻音含混,脸颊潮红,平日张狂的小魔头,只是被亲了亲就丢盔弃甲。可射伤、抛下傅厌辞的是她,她却一懂不懂地望着他,好似根本不知她有错,也不知这句话意味着什么。
傅厌辞呼吸沉重,一时没有应答。乐绮眠自己勾住黑缎,掀开一角。
但很快,她双眼被盖住,他说:“这是最后一次。”
最后一次?
乐绮眠眼神懵懂,但预感到什么,屏住了呼吸。下一刻,傅厌辞引着她的手,解开了黑缎。
带着山桃花香的夜风吹过,黑缎落下,昏红的烛光涌入乐绮眠眼中。她先看到的,是傅厌辞被火光映红的轮廓。
再往上,是他线条清晰的下颌与鼻梁,浓墨重彩的眉眼。这样的长相,应该颇为清贵,但她的目光移到眼尾时,微微凝滞。
这里横着道细长的箭疤,在白皙的脸上尤为明显,他眼形本有两分凶戾,这下更是冷意横生、拒人千里。
乐绮眠握住衣襟的手略松,忽然不敢与他对视。
傅厌辞反扣她,眼神阴郁:“你留下的伤,自己怕了?”
不是怕。
她伤指被碰到,瑟缩一下。这点反应逃不过傅厌辞的眼睛,她右手随之被拉高。
“一点小伤,”乐绮眠蜷起五指,不愿被看到,“不必看了。”
傅厌辞紧紧盯着她,突然扫落神台各物,将她抱到案上。
乐绮眠吃了一惊,仓促退避:“只伤了这里,没有别处。”
她撒谎太多,傅厌辞只相信自己的眼睛。果不其然,刚才在案上纠缠,他颈后都出了汗,她的身体却异常冰凉。
“军中有治骨伤的医师,”傅厌辞用罩住乐绮眠,将她从案上抱起,“随我回燕陵。”
暴雨如注,灯影幢幢。傅厌辞冒雨走到马前,乐绮眠却道:“你带着我,走不出大梁。”
她是道圣点名的要犯,没人能带走她。
“况且,那一箭你不可能当没发生过,”乐绮眠掀开斗篷,湿漉漉的双臂搭住他,声音低如耳语,“我不会道歉,也不觉得内疚。如果再来一次,我还会这么做。”
雨水不断落下,犹如天河倒灌。被关入妙应寺起,乐绮眠就知道的,每个故事都有结束之日,所有欢乐只是昙花一现。
既然没有结果,不如由她亲手了断。
“嗖——”
傅厌辞上马的同一刻,几支冷箭倏而射来,正中马背。
“武安侯之女在此,拦下他!”
一支骑队冒雨而来,到了面前。乐绮眠看到熟悉的月白色大纛,领头人穿狻猊兽面锁子甲,腰佩青绿长剑,这样的穿着,除了西北军统帅,不做他想。
有个瞬间,她以为自己看到了乐承邺。可随着对方摘下头盔,这个念头烟消云散。
“如果没记错,这里是岑州地界,入境可以递送国书,可以支会徐某,但擅自带兵南下,就是视和议如无物了。你以为呢,”徐泰悍然拔剑,“肃王殿下?”
徐泰为何在此?
乐绮眠颇为意外,但不多时,这个问题有了答案。因为一人打马而来,广袖宽袍,眸如点漆。
“听闻乐小姐行经边境,魏某担心北兵来犯,特请徐经略出面,护送小姐北上。”
那人正是魏安澜。
乐绮眠看鹫纹刀出鞘寸许,提醒道:“徐泰带了兵,别和他们硬碰——”
傅厌辞将她环在身前,轻拽缰绳,攻向徐泰!
“肃王殿下要因一己之私,挑起两国战事?”徐泰接住刀锋,两臂吃痛,“况且你可知,乐家小姐与魏二公子早有......你!”
银色残影从前方抽来,他防备不及,佩剑脱手。
乐绮眠收回马鞭,眼皮轻抬:“侯爷提携将军十余载,没有教过你慎言?”
徐泰从前是乐承邺麾下小兵,因为作战英勇,被委以重任,提拔到裨将的位置。但也是他,在白马河之战中走漏军情,让一万兵马葬身沙场,乐斯年失去二指。
“若无太师府出面,乐小姐的死活与我没有半分关系,”徐泰捂住伤口,猩红着眼,“你就是这样对待援兵?”
乐绮眠道:“是不是援兵两说,但太师下令,你便言听计从,你是圣上的经略使,还是魏家的看门狗?”
徐泰正要动手,颈前横过刀锋,傅厌辞说:“退兵。”
这时,魏安澜开口:“小姐,到我这里来。”
魏安澜穿过包围,停在乐绮眠前方。让人意外的是,他没带任何兵器,也没有半名护卫,坦然行了一礼,看向傅厌辞。
“不想肃王殿下也在。不过,你若为乐小姐来,应该知道,流放边地,还有一线转机,但逃亡北苍,日后必然漂泊终生、客死他乡。”
“何况,”魏安澜若有似无地笑了笑,“殿下处处受制于人,何来余力渡他人?强行扣押是为一己私欲,还是当真为小姐考虑,这个答案,”他不留情面道,“只有殿下知晓。”
傅厌辞只看乐绮眠,乐绮眠却避开他的目光:“追兵一事,多谢殿下,但我必须留在大梁。”
傅厌辞道:“多谢?”
乐绮眠说:“是,今日没有殿——”
傅厌辞抬腕,刀尖抵在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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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澜额前,眼神极度漠然:“他向你许诺了什么?”
她不会无故维护魏安澜,他不在时,两人必然谈了什么。
魏安澜道:“殿下似乎没有弄清一件事。”
血从额上滑落,他没有惧色,反而迎上刀锋:“即使没有魏某,乐小姐也会留在大梁。你二人身份有别,并非同路之人,你能走到今日,不至于这点也看不清。”
傅厌辞说:“你这么想?”
乐绮眠在魏安澜说话时,已取出那枚青玉扳指。他没有太多反应,可傅厌辞看到扳指,定在原地。
“这枚扳指,殿下应该有印象,”乐绮眠顾不上雨水扑面,将扳指放在掌心,“你说遇到麻烦,可以找你,如果这句话还管用,”她停顿片刻,还是咬牙说,“不如兑现在今日。”
今日,傅厌辞退兵,让她离开。
傅厌辞没答,似乎没能听懂她的话。倒是魏安澜,看了扳指几眼。
傅厌辞道:“你早就想到这一日。”
在泽州时,乐绮眠提过要求,如果有一日,她有负于傅厌辞,请他不要追究。现在想来,如果没有离开的打算,她不会这么说。
乐绮眠说:“是。”
静寂蔓延。谁都没有打破僵局的意思。
徐泰见状,上前道:“既然乐小姐发话,也请肃王殿......二公子!”
傅厌辞说:“扳指作废。”
乐绮眠侧头,见徐泰猛地推开魏安澜,却还是晚了一步。暴雨声中,刀锋乍然穿过魏安澜胸口。
“下次再见,”傅厌辞收刀回鞘,不看乐绮眠,侧脸冷如冰霜,“我会杀你。”
银链“叮”声断裂,骨笛滑落在地。傅厌辞调转马头,踏过雨中残红,随铁骑消失在雨中。
有士兵反应过来:“北军擅闯边境,追!”
乐绮眠说:“先为二公子治伤。”
徐泰捡起长剑,不悦道:“他伤了二公子。”
魏安澜被人扶起,唇色发白:“按乐小姐说的做,不必再追。”
刚才没能制服,已经错失良机。
徐泰脸色难看,但见魏安澜坚持,只得收了剑,派人传唤医官。
等魏安澜包扎完,天色已深。乐绮眠走到案前,开门见山:“二公子还记得在船上的谈话?给公子答复前,我也有条件。”
魏安澜倚在门前,冷静问:“小姐是以什么身份,与我谈条件?”
两家有婚约在,不论魏安澜遇袭,还是乐绮眠被劫,太师府都丢尽了脸面。他还能心平气与她谈话,气度已非常人。
乐绮眠道:“这场闹剧,岂非如你所愿?”
魏安澜说:“小姐的话,魏某不懂。”
“肃王的出现是巧合,”乐绮眠望着他,似要透过皮囊,看穿他的原形,“难道二公子也是?”
太巧了。傅厌辞刚到茶庐,徐泰就带兵出现。她甚至有个念头,他其实想杀傅厌辞,她只是那个鱼饵。
“不瞒小姐,为你的安危考虑,魏某的确暗中相随,”魏安澜眼珠漆黑如夜,又笑了笑,“许是徐经略的出现让你误会,但魏某并无他意,他是魏家最快能借调的将领。”
这是直接挑明,魏家插手了白马河之战。乐绮眠脸色微变,魏安澜却撑开一伞,倾身靠近。
“诚然,魏家亏欠小姐,可小姐在北苍稽留数月,与肃王牵扯不清,甚而闹到外人面前,置我魏府于何地?你是澜结了契的未婚妻,包庇肃王——”
山桃落在地面,他笑容温雅,脚下影子却将桃瓣碾作红泥。
“又置澜于何地?”
“我与肃王不过点头之交,二公子要这么想,多说无益,”乐绮眠不退不避,对上他隐含威慑的眼,“况且二公子是什么人?与肃王相较,未免自损身份。”
她话间丝毫不将傅厌辞放在眼中,若是伪装,未免太逼真。况且刚才,她也对傅厌辞颇为冷酷。
魏安澜眸光闪动,如似内疚:“小姐的话,澜不疑。澜只担心小姐心地仁善,引来居心叵测之人。既然肃王一厢情愿,没什么可说,是澜冒犯小姐。有什么条件,小姐请说。”
乐绮眠道:“只有一个,放乐斯年重回军中。”
魏安澜说:“只是这个?”
乐绮眠道:“是。”
魏安澜说:“这件事好办。不过,澜以为小姐会为自己考虑,到头来却为兄长。小姐的确心慈。”
他唇边带出笑,褒贬难辨。但笑过,将一枚象牙腰牌交到她手中:“到了流放地,小姐记得戴这枚腰牌,上有太师府字样,旁人会忌惮三分。就当为了澜,请小姐收下。”
不必读文字,看质地便知腰牌贵重。乐绮眠道:“多谢。”
目送徐泰送走魏安澜后,乐绮眠留在原地,不久,一人策马而来,跳下马背。
“你叫我好找!肃王有没有伤你?方才魏安澜说会将我送回军中,你与……你的手,怎么回事?!”
数朵青莲从腕间浮现,诡状殊形,虬枝盘曲。乐绮眠好似浑然未觉,戏谑:“你再晚来一步,我便不在大梁了。”
她被傅厌辞带走后,乐斯年联合禁军解决掉追兵,匆忙往回赶,遇到魏安澜,才知她就在茶庐,这才找了过来。
乐斯年皱眉道:“望舒为何会现在发作?”
“中毒者只有十年性命,距我服毒已有五年,也到了加剧之时,”乐绮眠侧首看大雨,冷静地说,“这五年,杀不了龙椅上那人,四年前功,尽皆作废。”
“还没到最坏的地步,”乐斯年骤然意识到什么,叫住她,“李妙真。”
乐绮眠已有数年没听过这个姓名,或许身体还记得那些过往,听到的瞬间,居然下意识停步。
“你让魏安澜将我送回军中,是想一人抗下罪责?可乐家不止一人,还有我与有追随你的属下。就算你不认,我也当了你三年兄长,”乐斯年追上前,将伞塞入她手中,“兄长独自逃走,妹妹一人抗罪,世上没有这样的道理。”
乐绮眠道:“你叫我什么?”
“李妙真,”乐斯年字字清晰道,“曹病已想杀我,与你无关。你以为将我放回军中,他便会放过我?”
好话人人都会说,但刺杀出了岔子,乐承邺用性命换回二人,乐绮眠知道,他一定有某个瞬间,想过三年前不该救她。一旦在流放地吃过苦,他也必然——
“就像三年前,你恨不得杀我泄愤,现在为何退缩了?”
所有阴郁的念头被打散,乐绮眠猛地回头,径直看向他。
乐斯年说:“当年你要杀我,现在为何不杀?你不是这样软弱之人,软弱之人报不了仇!总之,不好走的路,我陪你走,杀不了的人,我帮你杀。兄妹一场,无论流放还是报仇,至少我死之前,你要活着!”
他早就没有将她当成公主,在教会她袖弩那日,已将她视为唯一的妹妹。也是带着这样的心情,将郡王的生死交到她手中。父辈的过错无法挽回,但至少,他们还有改变的机会,不是吗?
乐斯年道:“你非要将我送回军中,我便不……”
他看到乐绮眠的反应,话音停顿。
“听到了,”乐绮眠转过身,背对他,“至少你死之前,我会活着。”
乐斯年不确定看到的是雨水,还是她湿润的眼睫,因为她的脆弱像汇入水洼的雨珠,不到片刻便消失无踪。
他愣住时,乐绮眠说:“我不怕死,只怕输,你既要随我前往流放地,今后无论对上何人,都不许输。”
灰白雨丝交织成看不见的牢笼,她望向被切成碎片的霞光,像从泥泞里挣脱的鹤。
“轰!”
惊雷落下,照亮她潮湿的脸颊,她想起,一路走来,得到的,到底比失去的多。
天下没有她的容身之所,活着曾经是对她最大的惩罚,可当她发现,还有人站在她身后,她便想,也许,活下来不是错误。到这一刻,才敢对自己说。
乐斯年道:“那就不输。”
漫山春光中,他走向乐绮眠,从未后悔救下她的决定。乐绮眠望着他,忽然放开纸伞,任由它掉入雨中。
这条路,她没走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