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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 倚晴舫

作者:白水浃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自入夏以后,天气愈来愈热,晨起时还缀着露珠的木香花转眼就蔫成了绉纱模样,日头烧得廊下铜钩都发了软。


    小丫鬟捧着铜盆碎步急走,冰块碰着盆沿叮咚作响,明夷倚在贵妃榻上,吃着后厨新吊的梅子汤,手里银匙搅动时撞出清脆的声响,像是要把满庭暑气都震碎在这冰纹开片里。


    因着太热的缘故,孩子们都停了课,个个窝在屋子里头,每日靠着甜汤续命,恨不得抱着冰鉴睡觉。


    明夷吃了几口就将手里的青瓷碗搁到小几上,手指划拉着冰鉴上凝出的水珠。七月下旬的日头太盛,连着女孩胃口也不好,整个人恹恹的,好不容易养出的肉现在又全掉了下去,原先圆圆的小脸现也显出了尖尖的下巴。


    顾夫人心里着急,奈何无论做什么女儿也吃不下去多少,王同光给她买回之前非常喜欢的肉茸酥饼,也是吃了两口就扔在一边。


    明夷也很无奈,她不是不想吃,只是这具小身板子就是吃不下啊。


    顾夫人甚至请了大夫来,但也只说是暑气使然,让多吃点开胃的东西。她这日日酸梅汤也喝了,山楂丸也吃了,结果还是一点用也没有。每日只能勉强逼着自己吃点饭食,好维持生命体征。


    为什么会这样?明夷躺在贵妃榻上,茜纱窗格里漏进的光像是有了重量般,平白压得人有些喘不上气,大抵是日子过得有些烦闷,让人没甚么往下的欲望吧。


    门外传来环佩叮当的声音,明夷心不在焉地看了看——是母亲。


    慢吞吞地支起身子坐好,无精打采道:“娘亲怎么来了?”


    顾夫人将小几推到一边,看着女儿平日神采飞扬的杏眼此刻连着眉毛都蔫嗒嗒的,心疼地揽住女儿,轻轻道:“明儿不记得了吗?娘亲说了今晚带你去青玉河上游船的呀。”


    明夷缓慢地转了转眼珠,好像是有这回事,只是最近不管做什么都提不起劲,说了就忘了。


    “是今天呀,咱们什么时候走?”


    “过去要做半个时辰的轿子,我们差不多申时出发。”


    顾夫人摸了摸女儿的头发,“明儿走之前要不要吃点东西?等会吃得晚我怕你饿。”


    明夷摇摇头,“娘亲是过来帮我挑衣裳的吗?”


    顾夫人拍了拍手,几个丫鬟端着几个托盘走了上来,“这些都是娘亲新给你做的衣裳首饰,起来试试,看看喜不喜欢?”


    红木托盘上,纱料上银线织就的白兰在阳光下闪着跳跃的光,明夷猝不及防被晃了晃眼睛,稍微来了些兴趣,毕竟出门总要打扮漂亮点吧。


    顾夫人亲自给女儿搭了衣服首饰,水绿罗地窄袖衫,衣摆用银线锁的远山纹。松花色妆花缎凤尾裙,外罩墨绿轻容纱,裙面绣的是渔舟唱晚图,转侧时能够现出星点渔火。


    小巧的双螺髻上各插一支白玉莲藕小钗,耳垂悬着翡翠莲叶珰,腕间绕了三圈缠着菩提子的錾花银镯。双脚踩的是靛青缎面绣鞋,鞋头绕着芦苇纹样的银丝,缀着珍珠做的露水。


    暑气蒸腾的青玉河上,顾夫人牵着明夷登上倚晴舫。天际裂开了一道朱砂染就的绚烂,云絮浸泡在茜红与藤黄的染缸里,翻涌成淬火的金鳞。


    “仔细脚下。”


    顾夫人攥紧明夷的小手,墨绿裙裾擦过桐油木阶,河边的晚风将二人的帷帽轻轻掀开,明夷嗅到母亲袖中熟悉的月麟香,混着画舫里飘来的冰湃杨梅香。


    岸边的柳垂在渐浓的暮色里愈显妖冶,浣衣妇抱着手中的木盆,三三两两走在一处,留下一串笑语……明夷突然觉得肚子有些饿了。


    画舫已聚了十余人,官家夫人们坐在嵌螺钿的玫瑰椅上,鬓边点翠在穿堂风里轻颤。未出阁的小姐们挨着万字纹隔扇,团扇轻摇,半掩着新点的朱唇。还有一位腰身楚楚的姑娘凭栏而立,石榴红的纱衣被河风鼓起,恍若乘风归去的洛神。


    “瞧瞧是谁来啦?原来是咱们的九畹居士啊。”


    明夷才被母亲牵进门,就听到一个穿着艾青杭绸对襟衫的妇人对着她们喊道。


    本就吵嚷的画舫顿时更加热闹起来,交杂着“可把你盼来了”“大忙人来啰”之类的笑声。


    明夷有些惊讶,她知道九畹居士是母亲的别号,只是…原来母亲这么受欢迎的吗?


    顾静翕大方的朝着刚刚喊人的妇人笑道:“安姐姐瞧着比上回见面气色更好了些啊,快快告诉我是用了什么养颜秘方?”


    赵安歌几步走上前来,拉着顾静翕的手上下打量道:“九畹居士人如其名,还需像讨要什么秘方?莫要让这些胭脂俗粉污了你天生的好颜色!”


    说着弯下身子瞧了瞧明夷,捏了捏女孩的小脸,笑道:“这就是明夷吧,真真是有这玉做的小人儿。”


    顾静翕点点头,又对着明夷道:“这位是湖州同知的夫人,明夷快叫赵夫人好。”


    明夷低头朝人行了个礼,规矩地说道:“赵夫人安好。”


    女孩年纪虽小,却已生的弱骨纤长,简单的动作在她身上顺了一遍,有种说不出的好看。耳边碧绿的莲叶珰垂在脸侧,衬得女孩像是被新绿簇拥着的白荷。


    赵安歌欢喜地将人拉起来,又引着母女俩到一边坐下,不一会就有人围了上来,扯着顾静翕几个说话。见眼下没人找她,明夷悄悄将椅子拉开了些,想看看外头的景色。


    画舫缓缓驶向藕花深处,荷叶间摇摆的风将半透的纱幔吹的胡乱飞舞,方才立在栏杆处的女子微微回了个头,正巧和明夷撞了个对眼,虽是隔着纱幔看得不甚清楚,却让人不由自主地想起一句诗:“状似明月泛云河,体如轻风动流波。”用来形容她,很合适。


    不知是谁喊了声“人都来齐了吧”,一边的湘妃竹帘被轻轻卷了起来,数十个穿着青色南天纹对交穿的侍女捧着漆木食盒鱼贯而入。


    每人面前的食案摆的菜肴均有不同,明夷这先是上了一笼盛在竹编屉笼里的荷叶粉蒸鸡,揭盖时荷香混着肉香扑鼻而来,底下还掺着新剥的莲子、火腿丁。接着是一小碟糟熘鳜鱼片,鱼片雪白蜷如云朵,淋着琥珀色芡汁,边上还装饰着雕成牡丹样的萝卜花。


    明夷本就有些饿了的肚子被菜香勾的越发空虚,等不及菜上完,就悄悄拿起银箸尝了一小块荷叶鸡,鲜嫩的童子鸡斩成细块裹满籼米粉,米粉吸足了鸡油,又如油纸般透亮,一口下肚,女孩的馋虫被彻底勾了出来,偷偷摸摸的想再夹一块,就听到娘亲附在她耳边说道:“没事,大胆吃就行,在这儿不用拘束。”


    明夷疑惑的挑挑眉,抬头环顾四周,发现大家均是一边吃着一边聊天,方才立在外面的女子恰巧坐在她的对面,此刻正捏着青瓷调羹小口喝汤,时不时与身边的女伴耳语几句,整个人鲜活灵动,可谓是香靥深深,姿姿媚媚。


    “那个姐姐是谁?坐我对面穿红衣服那个。”明夷扯了扯母亲的袖子,小声问道。


    顾静翕抬头不着痕迹的瞥了一眼,悄悄道:“这是潇湘楼的南嘉姑娘。”


    潇湘楼?明夷一惊,这不是他们这最有名的青楼吗,这位南嘉姑娘怎的会和这群夫人小姐聚在一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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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想着,面前又端上了一碗虾籽茭白和薄荷拌莴苣。茭白切滚刀块,青瓷葵口碗内白绿相间,虾籽似撒金般点缀在表面,汤底浮着两片雕作舟形的嫩姜。莴苣丝应是浸了井水的,拌着捣碎的鲜薄荷叶,撒了松子仁、浇了麻油花椒汁,碧莹莹的盛在荷叶边的白瓷碗里,碗底垫着雕成莲蓬状的冰坨。


    明夷迫不及待地夹了两筷子,爽快地感叹道,这船上的东西不仅好看,味道也好的不行,尤其是这道莴苣丝,爽口开胃,一筷子下去,感觉暑气也散了一半。


    顾静翕一面同人聊着天,一面偷偷注意着女儿的动作,见其吃了不少东西,面上笑容愈甚,引得赵夫人奇怪道:“我也没讲甚么笑话啊,静翕怎的笑得这么开心?”


    “说来也是头疼,近日炎热,小女一直胃口不好,整个人瘦了一圈,方才见她吃了不少东西,我这做娘的心里开心的紧。”


    说着,顾夫人又将自己案上的蟹粉豆腐放到了明夷桌上,叮嘱道:“好吃就多吃些,不够就和娘亲说。”


    赵夫人看着母女两人的动作,笑道:“从前只知你是山林间不食人间烟火的兰君子,今日一看,沾了红尘的露水越发显得温婉动人。”


    顾静翕不好意思地抿了抿嘴,与人又打趣了两句,忽然听到坐在左上窗户处的苏夫人说道:“我今年打算将自己这些年作的诗文付梓刊刻,届时你们谁愿意帮我写序啊?”


    一句话似水滴进了油锅,场面顿时喧闹起来,大家三言两语的讨论着,祝贺声此起彼伏,各种推荐的,自荐的也不绝于耳。


    明夷听到赵夫人恭喜道:“总算要出来了,听说你都筹备好几年了,实在不容易啊。”


    苏夫人也感慨道:“那可真是千辛万苦啊,今年过年的时候我在家里提了,我那婆婆当时直接筷子都扔地上了,训斥我不好好侍奉丈夫,管理家宅,成天舞文弄墨,不守规矩。我家老爷本来都答应了,结果回去也劝我,说什么妇言不易张扬于外,气得我年都没过好!”


    “那后来又是怎么解决的呢?”一个摇着团扇的年轻粉衣女子好奇道。


    “我只说我编这本诗集并不是为了在外扬名,只是想写给女儿姑嫂看着顽,再说这家里一应事务都是我在管,从没出过什么岔子,这付梓用的也是我的嫁妆钱,好说歹说才让家里那几人让了步。”


    周围一众人俱是低头叹息,想来也是感同身受。赵夫人瞧着气氛不对,出来打圆场,又问道:“名字起好了吗?”


    苏夫人点点头,“叫《焚草集》。”


    周围又是一阵叹息声,方才一直不言的南嘉疑声道:“上回不是听您说打算叫《蒹葭思》吗?”


    苏夫人哀叹一声,“总得面上过得去。”


    南嘉眉头蹙起,似是还想说些什么,但最终只是端起手中的琉璃盏抿了口里面的酒水。


    现场气氛一片沉寂,赵夫人左看看右瞅瞅,在座各位,不是低头握着酒杯发呆的,就是看着窗外叹气的,哦——还有个筷头不停,低头吃菜的小明夷!


    兀自摇了摇头,笑着站起来道:“敬柔的诗集能够付梓可是大喜事,大家别都垂头丧气的,快快举起手中的琉璃盏,咱们祝敬柔一杯!”


    众人先是愣了愣,又很快反应过来,纷纷蹲着酒杯起身。霎时,环佩相击如东珠落玉盘,金丝步摇轻颤,满堂烛影里浮起层层叠叠的琥珀光。


    夫人小姐们擎着琉璃盏,笑涡里漾着胭脂色的酒晕,软缎披帛掠过从纱幔漏下的月光,将诚挚的祝福酿作满室叮咚作响的欢声笑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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