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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坠珠葡萄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41章 厂长风波(1)


    晚上,熄了灯,马小芹和丈夫躺在一个被窝里,有一下没一下捋着丈夫刺猬似的头发,漫不经心打着哈欠道:“张镐,你说怪不怪,晚上你给我们送瓜子和胡豆的时候看见了吧,小夏妈那么个大美人,说是土生土长的乡下人,谁信呢。而且她们家怪讲究的,你见过乡下人串门要换拖鞋进门的吗?我和毛嫂进她们家前还得换拖鞋,这生活习惯一看就是城里人,咱们家现在进门换鞋的规矩,也是搬到城里快十年才渐渐入乡随俗,你爹到现在还经常忘记换鞋,穿着外头的鞋子咔哒咔哒进屋在地板上踩出一串脚印。唉,死猪,别瞌睡呀,怎么没聊两句你就要睡了?”


    张镐惯例脑袋沾上枕头没几秒就要睡着,闷着声音道:“你喜欢隔壁的人都快喜欢到骨头缝里去了,这会儿又说人家怪,我看你才怪。”


    打了个挺,转了身,要妻子给他把脑后的头发也捋捋。马小芹给人捋脑袋像捋小猫似的,张镐忙碌了一天,马小芹的手就是神医圣手,一捋一捋能将他身上的疲惫和浮躁全都捋没了。


    马小芹拧了一下丈夫皮糙肉厚的屁股,叱道:“你胳膊肘往外拐啊?说我怪。”


    张镐翻身吓唬马小芹道:“睡不睡?不睡就开整,我看你是大晚上欠收拾了。”


    马小芹立马老实了。


    不过她还是睡不着,丈夫好像已经睡着了,身边起了轻微的鼾声。


    马小芹知道他这种状态就是快睡沉了,但他还能听见自己说话,便挨着他小声咕哝:“今儿星期五了,你猜那人今天会不会又往小郭那里去?马上快十点,不知小夏妈她们睡没睡,交代过她们了,听见声响不必惊慌。你说这小郭也是,年纪轻轻怎么能做这种事儿?他们厂长有家有户的,她怎么能干这种破坏人家庭的事儿?”


    张镐迷迷糊糊地说:“谁叫郭暮云长得漂亮,长相漂亮的单身寡妇,落在卑鄙又有权势的男人眼里就是欠操。郭暮云刚进厂的时候你又不是没见过,那会儿更年轻、更漂亮,积极上进人勤快,可光勤快有什么用?势单力薄,食品厂什么好处都落不到她头上。那会儿你问她有没有孩子,她说她有一个儿子和咱们老二差不多大,眼睛就跟粘了胶水一样粘在我们老二身上,那个月郭暮云刚发了工资,就给老二买了半斤的水果糖。你说她一个寡妇有什么指望,所有的指望不都全在孩子身上?哪里真狠下心把孩子丢在乡下,多半是公婆怕她带着孩子改嫁,死活拢着孩子不给她罢了。”


    马小芹顿悟地道:“怎么以前你从来不说这些?我还以为小郭真是个狠心的人,一个女人怎么狠到连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都不要?”


    张镐心里想:我敢说吗我,平时你和毛嫂在背后说了人家郭暮云那么多坏话,我敢帮郭暮云说话吗?一张嘴恐怕就要被你们打到郭暮云的阵营去了,我可不想把自己和一个漂亮寡妇搅和到一起去,到时候这事儿根本说不清。


    马小芹叹气说:“总有一天这事儿要捅出来的,你说小郭到时候怎么整?人家厂长老婆要是不肯放过她,她在整个青市的名声都要臭。我听毛嫂说,她们厂长老婆娘家势力挺大,朱厂长全是仗着老丈人的势,才在食品厂干到一把手位置。郭暮云到时候可得被这夫妻俩整死,搁以前厂里女工勾搭厂长,还要安上一个破坏生产罪,要巡街示众被人吐唾沫,还要去扫厕所挑大粪。她一个女流之辈,怎么能受得了这些?”


    张镐说:“你这一天天的操心真是操不够,白天替隔壁新搬来的琢磨,晚上又替郭暮云琢磨,我看你是真睡不着了,要不转过去,我伺候伺候你?”


    马小芹白天呼啦啦骑了老半天的自行车,身子就跟院子里的自行车一样已经散架过一遍,可不想再散架第二次了,烦这事儿,哄声道:“睡吧?明天我得领着小夏她们上煤场买煤,还要领着她们去买锅碗瓢盆和油盐酱醋茶,哪一样事儿都不轻巧。”


    张镐嘀嘀咕咕:“你干嘛总找马小萍买煤?煤场又不是她马小萍开的,场里那么多职工,你找别人给你称煤。”


    马小芹道:“别人又不跟我一样流着马家的血,马小萍嘴再碎都是我一个枝蔓上长出来的堂姐,每回买煤光送的碎煤渣都有小二*斤,平时烧几壶水绰绰有余了,省俭一些,留着整煤到冬天使。”


    张镐没好气地说:“我瞧不上这二斤碎煤渣,马小萍就是个败家精蛄蛹货,上回她吃麦片中了台彩电,在你面前神气得瑟的样子你忘了?你驮着十五斤煤回家,气的一天没吃饭,不是挑这个的刺,就是挑那个的不是,儿子和爹吓得连大气都不敢喘半声,我更惨,下了班,你扯着我的耳朵骂:张镐,这辈子我跟着你还能不能搞上一台电视?马小萍个蛄蛹精,每回你去煤场都是被蛄蛹的一肚子气,为了那几两碎煤,何必呢?咱想开点儿,不找她买煤了,找别人也是一样。”


    马小芹咬牙发誓:“什么时候等咱们发家有钱了,我就再也不巴望那二斤碎煤渣了,现在,忍忍,买煤的时候受受气,冬天的时候咱们家的炉子就烧得更旺更暖和。”


    回答马小芹的,是丈夫的鼾声。


    他早就知道劝不动妻子,他这辈子挣再多的钱,马小芹这种持家有道的女人,都会想方设法从各种犄角旮旯给这个家省钱。张镐愿意给这样一心为家的女人当牛做马,马上月初要发工资了,上个月他升了采购部部长,加上这回决心戒烟,到年底总能给马小芹买件好料呢子大衣了吧?


    大衣要丁香紫的,马小芹喜欢这种紫,把人衬得气质出挑,到时候让她穿去马小萍的面前买煤,搔首弄姿气死马小萍,张镐知道的,马小萍的丈夫绝不会给她买衣服,他的心只会用在外头的女人身上。


    唉,马小萍,可怜又可气的女人,一张嘴要是少蛄蛹亲戚就好了,少得罪人,她的日子会好过很多。


    ***


    林夏青在新房的第一晚,睡得不沉,到新环境她总得让身体有个适应的过程。


    九点就躺床上了,趴在床上背了一会儿政治书,又下床趿着拖鞋去厨房对着水龙头喝了几口生水。


    家里烧水壶、杯子、碗统统没有,这让她想起了以前上小学那会儿,课间休息,同学们在教室走廊外的方形水槽那里排队接自来水喝的情形,以前的人没那么多讲究,生水开水有什么喝什么。那时候没有面巾纸,作业本一撕,还拿来当揩屁股的草纸呢。


    林夏青发现自己对生活质量是越来越没要求了,现在在租个城里的房子就把她美够呛。果然人要幸福,都得先把下限先拉低,乡下漏水的土坯房、医院狭窄的铁架病床,这些已经让她对生活别无所求,日子稍微像样一点,林夏青就觉得上天待她不薄,这样容易满足的心态,令她在八十年代的每一日都过得幸福且充实。


    喝完水,拧上水龙头,林夏青一抬脖子就看见隔壁院子的铁门被一个戴帽子的男人推开了。


    林夏青心惊肉跳,隔壁不是寡妇么?这个点……男人……!


    而后心里叮的一下,原来芹姐和毛嫂眉目含情地暗示今晚隔壁也许有热闹好看,指着是这种见不得光的鬼热闹。


    那人压低帽檐,鬼鬼祟祟地进门,他个子高,不需要踮脚就能看见隔壁院墙里的情况,吓得林夏青赶紧闪身从玻璃窗前躲开,缩在厨房角落里,不敢吱声,生怕他进门的时候会瞧见自己。林夏青庆幸巷子里的路灯足够亮,自己刚刚摸进厨房的时候没开灯,不然男人一进门就能和她对上。


    来人正是每周五雷打不动上郭暮云这儿报道的食品厂朱厂长。


    朱厂长每回来办事儿都很低调,打扮成厂里车间工人的模样,戴灰蓝的车间布帽,脸被纱布口罩遮去大半,露出一双架着黑框眼镜的眼睛,在黑夜里摸寻郭暮云的身影。


    朱厂长轻手轻脚推开主屋的大门,借着巷子里的灯光看见郭暮云一如往常那样在桌子上给自己晾了一杯茶水。


    卫生间里有哗哗的水流声,郭暮云应该正在里头洗澡。


    朱厂长捧着茶杯在梨木沙发上坐了一会儿,心头被那水声逗弄得燥热,便起身踱步前往卫生间。


    没想到郭暮云将里头反锁了,朱厂长洗鸳鸯浴的心思被泼了冷水,隔着门小声冲里面喊:“暮云,你锁门干嘛呢?”


    半天,郭暮云闷闷的声音才头里头飘出来:“我以为你今天不来了呢,都十点半了。”


    卫生间的门打开,带出来一阵充满皂香的水汽,郭暮云的脸色不是很好,她以为他不来了才洗的澡,结果他这会儿来了,她的澡就白洗了。


    不过想起白天在厂里食堂发生的一事,郭暮云对朱厂长的脸色又稍稍霁开了一点儿。


    朱厂长搂过她,闻着她颈子里的淡香,暧昧地说:“我这星期在喝中药调理,一会儿你试试那方子到底好不好使,我觉得这回肯定能把你弄舒服。”


    郭暮云问:“你老婆给你找的中医开的药?”


    朱厂长老实点头:“我这点劲儿平时全使在你身上了,到她那儿两三分钟对付事儿,女人四十如狼似虎,一看见她我就头疼,躲都躲不掉。”


    郭暮云冷笑一声:“药也是你老婆熬的?你可真会捡现成的便宜。”


    朱厂长在她颈子里嘬了一口,笑问道:“最后还不全都便宜了你?小妖精不认账,你才是那个最后得便宜的人。”


    朱厂长把人压在客厅的梨木沙发上,郭暮云说:“去卧室,隔壁搬人进来人,以后你上我这来要更加小心,别被隔壁撞见了。”


    朱厂长闷哼道:“厂办分房子的嫩瓜瓤子已经被我弄去车间了,怎么分的房子都不知道,你边上这两户我一心空着,方便我们俩天长地久地好,结果这蠢货一上任就闯祸,给我恼的真想当场剁了他。本来每回上你这儿我就心惊肉跳,他倒好,给我捅出这么大篓子,以后更得小心行事掩人耳目了。”


    郭暮云给房间熄了灯,拉上窗帘,道:“行了,你赶紧脱裤子,本来每次一回也就几分钟的事,早点办完你早点走,我可不想被新邻居看见从我屋子里走出一个男人。”


    郭暮云上身趴在床上,双腿跪在地上。


    朱厂长肚子里的一团火刚烧起来,就扑哧一声彻底熄火,朱厂长气个半死,妈的,该死的中药,怎么一点儿都不管用?


    郭暮云拧着脑袋回头嘲笑说:“你碰到庸医了,或者喝到了假药,这年头卖假中药的奸商越来越多了,你别瞎喝了,伤了肝伤了肾,回头连这两分钟都没了,不上算。”


    朱厂长怒发冲冠,真想甩给老婆两个大耳光,蠢娘们天天给他熬比老鼠屎还难喝的屎汤,结果屁都不管用,明天她再给自己端中药过来,朱厂长要当场给她把碗砸碎,让她别妄想了。对着郭暮云这样如珠似玉的女人他都快硬不起来了,对着一个身材走样的肥婆,他能来什么兴致?


    郭暮云往腿上套裤子,跟朱厂长商量说:“我在厂里没什么朋友,你知道我为什么交不到朋友的,你得补偿我。白天我在食堂吃饭,新招的月饼女工跑来和我坐一桌一起吃饭,结果交餐盘的时候,我车间那几个讨人厌的直接把人的餐盘给撞的摔在地上。新女工叫郭霞,和我一个姓,挺有缘分的,她婆婆得了肠癌,动手术家里欠了好多钱,男人又有肝病劳累不得,孩子才一岁,平时就放在厂里的托儿所,小郭急的已经彻底回了奶,孩子只能喝奶粉和炼乳。你去和工会的领导说,下个月开始,厂里给郭霞发补助。”


    朱厂长道:“姑奶奶,你还没伤心够呢?从前帮的那几个,哪个不是一开始和你好,后来又渐渐变成别人队伍里的狗,了不得还要反咬你一口,你不怕再上演一出东郭先生的故事啊?”


    郭暮云心意已定,帮不帮的,成年人人心难测,她是舍不得孩子吃苦,小郭的孩子才一岁就没奶喝了,她儿子一岁半才断奶呢。郭暮云又想儿子了,坐在床边对着天上的月光幻想时间快快过,早点到过年,她早点儿回乡下见到儿子。


    她又接着抱怨:“能不能让后勤的赵姐别再给我发计生用品了?大家都知道我是寡妇,偏偏她要当众报我的名字,给我塞避孕套。我知道我是在做没脸的事,但我在厂里这么被针对,真的不好受。”


    朱厂长只好搂着佳人安慰道:“你就是太优秀了,优秀的人都容易遭人嫉妒。你不仅优秀,还漂亮,更遭人恨了,别和她们那群头发长见识短的长舌妇见识。除了那个郭霞,你还想我怎么补偿?听说深市特区那边在弄一个中外合资的食品加工厂,我派你去学习见世面怎么样?”


    突然,院子的大门被什么人一脚踹开,哐当好大一声动静。


    朱厂长和郭暮云都被吓得从床上弹了起来。


    一群人乌泱泱地从门外涌进来,打着手电筒,快把院子照成白天。


    主屋的门也被踹开,这次踹门的声音让朱厂长听出了一丝死亡之音,他觉得这种踹门的声音,从他第一回上郭暮云这儿开始,就已经在脑海里幻想听到过不下千回。


    来这里迟早有一天是个死,但是不来这里,朱厂长又觉得自己会被下身的火烧死,怎么都是个死,朱厂长宁愿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咣当——这回是卧室的门被踹开了。


    朱厂长闭目聆听着命运中的靡靡之音。


    他的死期终于到了?


    门被踹开之后,本应该在苟延残喘地再摇曳几下,但鼎沸的人声盖过了那阵可怜的吱吱声,朱厂长没机会听到木门持续挣扎的声音了。


    “朱厂长,您这就快活完了?就等着您办完事儿好跟我们走一趟呢。”


    带头说话的小伙子,正是被朱厂长从厂办分派房子贬去一线车间的刘干事。


    他身后给厂里发计生用品的赵姐,把手电筒照在床头柜上灌了浆的避孕套上,冷笑道:“小郭,我平时当众给你发避孕套,是提点你做人要检点,没想到给你发的计生用品,你是这般物尽其用。你一个寡妇啊,和一个有家有室的男人搅和到一起,你想过你的前途吗?亏你也是当妈的,你孩子在乡下要是知道你在城里这样给人做小,村子里的唾沫星子都能淹死他!”


    朱厂长看着一张张面目可憎的脸孔,这些下属平时在他脚边狗一样听话的,如今反了天了,各个拿他当死刑犯看待。


    朱厂长强弩之末,逞威风道:“你们敢造一厂之长的反!”


    刘干事干脆连尊称都不叫了,连名带姓地叫唤道:“朱崇川,你还在这儿做梦呢?厂里从现在开始就不是你说了算了,你一个靠老婆发家的男人,忘恩负义做出这种伤风败德的事,你觉得是谁发了狠地要收拾你?举报信是谁写的,你心里没数?”


    朱厂长瞠大眼,不可置信地喃喃道:“赵双芬?她个贱人,是她害了老子!”


    赵双芬就是朱厂长的老婆。


    刘干事往地上啐口痰,鄙夷道:“朱崇川,上门女婿这碗饭你吃到头了,平时瞎神气什么,你和你的姘头今天晚上不死也得扒层皮!赵老书记说了,从今往后你是死是活都不关他们赵家的事,要求厂里这回严格公事公办。朱崇川,大罗神仙都难保你了,你最好识相一点儿,少动没必要的歪脑筋。”


    郭暮云被厂里的一群女工扑上来押走。


    朱厂长是后面被请走的。


    那群人在路上就开始对郭暮云拳打脚踢,朱厂长听见郭暮云在队伍前头一声接一声的惨叫。


    林夏青和乔春锦听到动静,跑出来看,隔壁这阵仗太吓人了,乔春锦小声对女儿说:怎么跟往前十几年那样?没白天没黑夜地捉人批斗,捉人就捉人,怎么还对郭暮云的家里又砸又抢?这里头有人浑水摸鱼,鸡鸣狗盗,趁机顺走了郭暮云家里不少值钱的东西。


    朱厂长被人挟持推搡着往前走,见隔壁有人推门出来,情急之下大有托孤之意,张嘴朝林夏青和乔春锦大喊:“等郭暮云被放回来了,你们帮帮她,啊?她是个好人,除了跟了我,真没干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


    林夏青没想到自己搬进这院子第一天,隔壁就出了这么大的热闹,有点儿没消化过来冲自己喊话的狼狈中年男人是谁,郭暮云的情人?晚上悄悄推开郭暮云家院门,差点儿和自己对上眼的那个戴帽子男人?


    马小芹和毛嫂也听到动静出来了,听见队伍里郭暮云渐行渐远的痛苦哀叫,神天菩萨地向天祷告:“老天,这帮人疯了吧?别是今晚就要了小郭的命!”


    毛嫂捂着心口说:“我就知道有一天会这样,但这天真发生了,我又心头乱跳不踏实,不能亲眼看着小郭去送死。朱崇川管不好自己身下那杆枪,擦枪走火他没事,小郭只怕要陪着他去掉半条命。”


    马小芹想不出这时候还有谁能救郭暮云,她急中生智道:“毛嫂,你是食品厂的,赶紧跟去看看。”


    毛嫂拼命点头,也顾不得换不换衣服了,套上鞋立马追上队伍。


    毛嫂这一去,天亮才回来,她回来的时候还搀着半人半鬼满身伤痕的郭暮云。


    马小芹几乎一夜没睡,一颗心全部悬在耳朵上,听到外面有铁门推动的声音,连忙匍在玻璃窗上往外张望,果然是郭暮云回来了。


    马小芹一拉开房门,在清晨的薄雾中,一张脸碰上隔壁两张脸,和同样摸出房门的林夏青乔春锦互相点点头,“你们也一宿没睡吧?”


    林夏青从乡下背出来的酒精棉和紫药水派上了用场,这院子里的几个女人为了救一个失足寡妇,牢牢拧成了一股绳,齐心协力把郭暮云扶进了屋。


    经历一整晚的非人折磨,郭暮云被打得皮开肉绽,恨她的、不恨她的女人都往她身上抡拳头,仿佛今晚和她搅和到一张床上的人,不是朱厂长,而是她们的丈夫。


    郭暮云疼的半死,看见摆在客厅斗柜上儿子在动物园骑老虎的相框也被人砸碎了,捧起满是玻璃渣的相片,搂在怀里疯子一样地哭。


    这画面当妈的都看不得,马小芹尤其看不得,眼泪跟着哗哗地流,心疼地说:“小郭,走错了路,咱们改了就好了。你疼孩子,朱崇川的老婆也给他生了孩子,你为了你的孩子在城里能有套房子,就伤害了别人家的孩子,这么做不道德。做错了就要立正挨打,你改了就好好过日子,别再跟朱崇川这样的有妇之夫搅和到一起,以后我们几个就是你的姐妹,在这里你有什么难处,我们都会帮着你。”


    郭暮云突然诡异地露出一个凄怆笑容,好像精神真的失常了,嬉笑怒骂道:“吃人的世道,美貌、才华、寡妇、优秀、嫉妒、恶意……哈哈,都冲着我?”


    毛嫂听得背后发凉,她知道郭暮云没疯,郭暮云说的这些看似前言不搭后语,其实都是真的。


    毛嫂想起很久以前的一个夏末,也是这样快到厂里做月饼的时节,厂里新招了一批女工,那一批女工里有一个长相极其美丽的年轻姑娘。


    别人一上午敲七八铁盘月饼,要强的年轻姑娘上工第一天上午,就敲出了十二盘整齐又好卖相的月饼。车间主任巡逻的时候夸了姑娘一句,其他女工开始脸色不善地暗暗嫉妒姑娘。


    姑娘除了敲月饼手艺娴熟,还写得了一手好文章,给厂里内刊邮箱投稿件,几乎篇篇都能入选,厂里的领导把她从车间调去宣传科,从此她从一个一线车间的流水线女工,蜕变成宣传科的文字工作者。


    再然后,别人知道了姑娘其实是个年轻的寡妇,便在她的伤口上撒盐,甚至用这伤口去嘲笑她、诋毁她,说她的宣传科干事是陪厂里领导睡出来的。


    姑娘咬着牙,自请下放车间,重新做回她的流水线女工。


    她的文章后来不再投给厂里内刊了,她凭着自己的真本事,将自己的名字刊登在了全国性的文学杂志上,那些当初说她靠陪睡睡出宣传科干事的人全部闭了嘴,毕竟她们不能再造谣她一个食品厂做月饼的底层女工睡了文联主席,而将文章登上赫赫有名的文学杂志。


    可是后来,她出了名,日子没有变得更好,相反,现实生活中嫉妒她的人更多了,她在厂里的日子也更难过了,处处受到排挤和针对。


    甚至一语成谶,在某一次厂里组织的饭局上,她失足成了厂里领导的情妇。


    原本独立自强凌寒盛放的姑娘迅速枯萎了,心理日渐问题严重,她变得再也写不出好文章了,从此在文学杂志界昙花一现后彻底销声匿迹。


    这个优秀要强的姑娘就是郭暮云。


    人们嫉妒她、诋毁她,就因为她是寡妇,人们欺负她背后没有男人做靠山,她的优秀、她的美丽、她的自强全都成了她的罪过。


    毛嫂有点愧疚,当初她也曾道听途说,嫉妒、诋毁过郭暮云,她见过郭暮云初进厂时意气风发的样子,现在看到她半疯半癫的悲惨模样,两相对比,心里真是不好受。


    毛嫂搀起郭暮云,劝慰道:“小郭,不破不立,你还年轻才三十岁,正是人生刚开始的年纪。朱崇川这王八蛋,害了他老婆也害了你,当初他瞧上你,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就是掐准了你一个寡妇没地方谋生,要想在城里把日子过下去,就只能从了他。今晚那帮人审你的时候,孰是孰非我心里清楚,那里头私货太多,一帮跳梁小丑就差把嫉妒和野心全部写在脸上了。你也是个命苦的,你男人和朱崇川,一个自己死了,一个拖着你死,都是你命里避不开的劫,都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这些劫你蹚过去就好了。”


    郭暮云扑进毛嫂的怀里恸哭:“早知到来这人间一遭是这样,我不来也罢……”


    毛嫂拍着她的背,只能温柔地安慰道:“哭出来就好、哭出来就好,伤心哭一场,什么就都好了……”


    第42章 厂长风波(2)


    林夏青离开郭暮云家的时候,看见郭暮云房间写字台上立着的一排《声潮》杂志。


    那是文学界很小有地位的一刊杂志,每年在那上头都有许多文学新人崭露头角,从《声潮》起家,再走向茅奖这样文学界重磅奖项,最后成为为千家万户所知的著名作家,《声潮》在文学界的地位,可谓茅奖摇篮一样的存在。


    郭暮云人和疯子一样,披头散发衣冠不整,身体几乎已经完全被酷刑摧毁,但她的精神却好像重新从绝望之地发了一簇新芽出来。


    她把自己珍藏在写字台上一排《声潮》捧给林夏青,似乎有点害怕林夏青芥蒂自己身份不清不白,递书时声音很小很卑微:“你要看吗?不是最新的刊次,这些是好几年前出的了。我听毛嫂和芹姐说你正在复读学校复读,平时可以看点儿上面的短篇小说,对提升语文卷面分大有益处。”


    林夏青心里没有看不起一个寡妇,也没有瞧不上一个迫于男权霸凌之下的失足情妇,她对郭暮云的态度是淡淡的,这院子里的所有人生活忙忙碌碌都是为了讨一口饭吃,别人成双成对地讨饭,郭暮云为了孩子,单枪匹马地进城讨饭,林夏青甚至心底要高看她一眼。


    林夏青捧过杂志,作为交换,下意识地询问郭暮云:“一会儿我们要跟芹姐去煤场买煤,你这样子估计十天半个月出不了门了,需不需要我们帮你也驮点煤回来?”


    郭暮云摇了摇头道:“我上星期刚买过煤,够用一阵了,不过有样东西,我确实需要麻烦你们帮我买点儿回来,我这腿已经被他们用镐头砸的不中用了,实在出不了远门。”


    林夏青问道:“什么东西?”


    郭暮云神色为难地盯着林夏青不说话。


    林夏青心里猜测,那东西定是不好买的,不然郭暮云不会这般吞吞吐吐。


    “你说吧,只要我能买到,我一定给你办好。”林夏青希望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郭暮云总不会叫自己想办法给她弄一柄枪回来,她要去毙了昨晚那些侮辱她的人吧?


    郭暮云咬咬下嘴唇,道:“麻烦你们一会儿出门给我买些金银纸和一对儿拜祭用的红烛。”


    芹姐惊讶道:“小郭,你这是……?”


    郭暮云脸上露出一个凄怆的笑,“我等不到今年的中元节了,我想今晚就给我家那口子烧纸。这么多年我对不住他,现在朱崇川马上要移交公安办案,我大仇得报,该给我当家的一个交待。我要告诉他,以后就算在厂里天天挑大粪扫厕所,我郭暮云都不会觉得低人一头,我要他在下面保佑朱崇川这回落个重判,被送去刑场枪毙,这辈子再也回不到食品厂兴风作浪。”


    众人默然了好半会儿,芹姐和毛嫂互相对望一眼,才晓得这些年郭暮云对朱崇川有多恨之入骨。她要不了朱崇川的命,就让地下的鬼去索朱崇川的命。


    ***


    煤场离食品厂家属院差不多二里地,张镐的自行车今天借了人,马小芹和林夏青娘俩仨人就只剩一辆自行车,所以三人去煤场就用最原始的11路公交前往。


    大约从家属院出发了有十一二分钟,马小芹指着不远处一块靠海位置的山头,为乔春锦介绍道:“就是那儿了,毛嫂和我种菜的秘密基地,附近一个部队闲置的荒地。那里可是个好地方,山脚是海,平时可以下蟹笼,这季节的螃蟹肥度一般,适合裹面糊油炸着吃,天气再冷点儿,花盖蟹就顶盖肥了,到时候我领你们上那儿捕螃蟹。山上的东西可就多了,春天上那儿掰香椿、野蕨菜,夏天有八月炸,秋天打板栗,冬天有松果,捡回家炒松子儿。我和毛嫂在那种了一些菜,平时隔三差五骑自行车上那打理。”


    乔春锦被马小芹说的心猿意马,昨天毛嫂塞给了她好些蔬菜的种子,马上到播种白菜和萝卜的季节,乔春锦打算上那儿种点白菜萝卜,今年冬天家里就有吃不完的蔬菜了,不必另外花钱去市场上买。


    马小芹推着自行车,突然问道:“小夏妈,你会种地吗?”毕竟她长得一点儿都不像乡下人,马小芹见过那么多城里女人,都没见过哪个女人比乔春锦还漂亮的。


    她挺好奇乔春锦的男人是怎么样的,什么样的男人有这种福气和这样漂亮得不像话的女人睡一个被窝造娃娃,小夏生得多好啊,从小夏的长相来看,她应该既像爹又像妈,由此推断,乔春锦的男人定然也是长得不差,一对儿叫人移不开眼的煌煌壁人,这样好看的男女应该积极多造娃,以后满大街就都是俊男靓女,多好哇!


    马小芹又感慨,可惜现在计划生育了不让多生娃了,就连自家老二,也是因为大哥因公牺牲,长子名义上过继给了大哥,老二这才得以生下来,不然她和丈夫的工作都得保不住。


    乔春锦扑哧笑道:“芹姐,你也太小瞧我了,我就长得那么寸,不像是会种地的?”


    马小芹嘿嘿笑说:“你呀,长得跟城里的官太太似的,一点儿不像跟那些脏活累活沾什么边儿,种地这种事,应该是我跟毛嫂这样的女人在行。你瞅瞅你那小胳膊小细腰,说要下地,家里男人哪舍得啊?”


    马小芹嘴快,虽然她挺好奇小夏爹究竟什么身份,但她这会儿还真不是有意打听人家的家事,只是单纯嘴快,夸赞乔春锦长得漂亮精细,属于那种男人见了就舍不得她干活的天生好命。


    女人长成这样,还干什么活呢?往那儿一站,就不知道有多少男人巴头巴脑地抢着给她干活。


    乔春锦尴尬地笑了笑,也不掩饰自己没有男人的事实,既然已经成了邻居,人家迟早会知道的,便大大方方告诉马小芹:“我男人二十年前去了新疆,这么多年再也没回来过,是死是活还不知道呢。”


    也许死了吧,他活着如果不回家,那他还不如死了,乔春锦在心里说。


    马小芹问道:“那你怎么不上新疆去找他呢?新疆说大也不大,用心找找,总能打听到一点儿消息,一家子哪有长久分离的道理。”


    乔春锦笑得更尴尬了。


    当初她是起过心思去找的,她生下孩子身子恢复好,在家里成天受后婆婆的气,起过心思想抱着孩子去新疆找丈夫,但后婆婆劝她趁早歇了这个心思,因为林书山当初决意去新疆工作,是收到了一封来自新疆的信的驱使。


    写信的是个女人,一个林书山当年求而不得的女人。那女人随军远嫁过得并不幸福,冰天雪地从阿勒泰的邮局寄出一封信,她只是单纯告诉林书山一句她嫁错了人,婚后过得并不幸福,林书山就急成了疯狗,找人东拼西凑凑出上新疆的路费,抛妻弃女坐上了远赴新疆的火车。


    这些事情乔春锦当时是不知道的,都是后来后婆婆王爱仙数落她时从牙缝里抖出来的真相。


    乔春锦觉得林书山真是个骗子,既然他当初心里有人,为什么又要娶自己?难道自己在他林书山那儿只是一个荒唐的替代品?她又不是嫁不出去了,就算她父母双亡,是个寄人篱下的可怜孤女,但十里八乡垂涎她姿色的男人,还是排着长队在她叔叔家门前求娶的。


    知道林书山当年去新疆的真相后,乔春锦就再也没动过心思去新疆找人,甚至林书山这些年是死是活,乔春锦都不再关心了。乔春锦只怨自己的命飘如浮萍,这一生被父母抛弃、被丈夫抛弃,是个谁也不要的贱命,唯一疼爱她的养父母,收养她不过三年,就在饥荒年代相继离世,好在她为自己生了个伴儿,女儿可以与她一起相依为命,这世上或许只有自己生的骨肉不会背叛自己。


    林夏青替母亲回答马小芹,“找他干嘛?爱上哪凉快哪凉快去。活着,有心早就自己回来了,要是死在外头,也是他活该,当初不要妻不要女的,这是他的报应。”


    乔春锦有些讶异女儿对父亲的态度,从前女儿可是一提起父亲就偷偷抹眼泪的,女儿羡慕别人有爹,但懂事的她从来不会在母亲面前要爹,乔春锦怀疑女儿是不是已经知道了些什么,不然女儿怎么会对林书山敌意这么大?


    这些年,乔春锦一直将孩子保护的很好,大人的是非从不在小孩儿面前多嘴,手无寸铁的孩子就算知道真相,又能做什么呢?徒惹孩子伤心罢了。


    既然知道真相也改变不了什么,倒不如让孩子在一个编织的母慈父爱童话中长大。就像她这些年一直遭受后婆婆的磋磨,但她从来不在小姑子面前议论这些是非长短,她知道这些对一个孩子的成长没什么好处,在仇恨中长大的孩子,心里藏着太多荆棘,那一根根刺扎的人太苦了。既然人这一生有那么多的苦要吃,那么为什么要急于在童年,让一个无辜的孩子背负那么多?对一个纯真的孩子翻来覆去地诉苦,无非是成年人残酷又残忍的泄愤手段罢了,这对孩子来说,太不公平了。


    乔春锦心底的善良是有坚守的,她的善良也得到了回报,女儿和小姑子在她的细心呵护下,如今都聘婷袅娜可当一面。


    林夏青拉起母亲的手,向她传递力量,一个抛妻弃女的男人,她不会认的,她用手心的温暖告诉母亲: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会永远站在你这边,你生的孩子被你养护的很好,她永远不会背叛你。


    马小芹看出来这又是一本难念的家经,洪亮笑了两嗓子,笑声驱走仨人头顶上的阴霾,道:“煤场就在前面,你们没有城里户口没有购煤证,一会儿跟紧我,我带你们找我亲戚办事儿。”


    煤场里到处是一堆堆黑黢黢的小煤山,还没到冬季的买煤高峰时节,眼下也不是常规的休息日,来买煤的人寥寥可数。


    马小芹熟门熟路去找堂姐马小萍,结果人不在办公室坐着,一个管马小萍叫师父的女孩子跟马小芹说,马小萍这几天腰痛,每天早上都要在家拿艾草熏过一遍腰再来煤场,估计这会儿人还在路上。


    果不其然,马小芹领着林夏青她们在马小萍的办公室坐了没多久,就听到马小萍把自行车停去车棚的声音。


    马小芹对堂姐从来又爱又恨,听人说马小萍这几天腰疼,又替人急上了,马小萍刚拎着布包踏进办公室,马小芹就冲人道:“姐,你腰疼?要不今天你下了班,上我家,我拿热鸡蛋给你滚滚?”


    马小萍苦不堪言道:“都是那台电视惹的祸,小芹,我跟你说,家里有了电视真遭罪啊,我家成公区放映室了,每天晚上不熬到九点多,那帮人根本不肯散!我还得给人一壶一壶地烧开水,哪天我想歇歇,吃了晚饭早早闭门闭户,外头还有人一边砸门一边骂:马小萍,你个小气鬼,家里有电视都不让大家伙儿看,你这是和人民为敌,搁过去要被抓去菜市场当众批斗。老天爷,我陪着那帮邻居没日没夜地熬,下了班回到家根本歇不了,每天陪人看电视干坐到九点多,他们散了我还得收拾家里,洗洗扫扫,每天十一二点才消停,腰都熬废了。你姐夫埋怨死我了,说我中了一台电视,都把家里弄成了公共厕所,人进人出的闹哄哄又臭烘烘的,本来你姐夫平时就不怎么着家,这下更往外头的狐狸精那里去了。”


    马小芹没想到人人眼热的电*视机会给家里带来这么多的烦恼,看来什么东西,都有好的一面跟坏的一面。


    马小芹突然对电视机的渴望没有那么热烈了,自己家里还有明年要高考的高中生,要是家里装了电视,那不得了,老大张家明明年要是考出个鸭蛋,她找谁说理去?


    张镐说前几天在路上碰见了堂姐夫,那会儿姐夫的手上挎着一个陌生的女人,张镐见了他们,吓得一激灵,自行车都没骑稳差点儿栽个跟头,一双腿库哧库哧疯狂踩踏板,老鼠见了猫似的,生怕那对狗男女瞧见自己。


    回到家,捂着心口跟马小芹说,今天总算抓了个现形,都说堂姐夫不着家,原来真是外面养了个姘头。


    马小芹决意不再给堂姐雪上加霜了,当初堂姐嫁进城里,村里的姑娘们人人艳羡不已,现如今这过得什么日子,公婆一死,没人管着堂姐夫,堂姐每日干上火,所以脾气才越来越坏。


    堂姐当初嫁进城里处处都有优越感,马小芹要强上进,领着全家进城讨生活时没有城里户口,堂姐经常拿着那个红卡片供应粮到马小芹面前炫耀城里户口多值钱,马小芹虽然心里不是滋味,但她知道堂姐本性不坏,只是一张嘴不饶人罢了,自己有什么难处,堂姐忙是照帮的,只不过自己要在她那儿听听明里牢骚实则炫耀的酸话,马小芹觉得自己得了人好处,该当承受这些,便一直和堂姐这门亲戚维持往来。


    后来张镐的大哥张镰在越南牺牲,张镐一家子成了烈属,政府给张镐的父母颁奖、发补助,还给张镐和马小芹安排了城里的户口和工作,堂姐就再也没在马小芹眼前晃悠过那个红本本。而堂姐夫生性风流,家中红旗不倒,家外彩旗飘飘,当初就是名声太差,在城里相不上正经人家姑娘,这才娶了乡下的堂姐,堂姐嫁进去,被公婆看不起不说,就连丈夫也只对她三分钟热度,两人婚后没好多久,丈夫就出轨成性。


    这些年,堂姐除了物质上比马小芹优越,其实心底里一直嫉妒她和张镐感情好,人越缺什么就越炫耀什么,堂姐得了什么好东西就朝着马小芹炫耀,毕竟除了这些,堂姐在马小芹面前也没什么可炫耀的了。


    可就是唯一的物质上优越,也眼见着要被勤劳的马小芹和张镐赶超。一对把心过到一处去的夫妻,日子越来越旺,而堂姐那边夫妻离心,公婆留下的钱也快被丈夫花天酒地糟蹋得差不多,再过两年,就该风水轮流转,轮到马小萍在马小芹的风光下败如丧家之犬了。


    好在马小芹心好,她知道堂姐的难处,哪天她要是得了势,心里依旧会记得堂姐这些年对自己的帮助,绝不会在堂姐面前扮演什么小人得势的市侩角色。到那时候,堂姐马小萍才会知道她马小芹真正是个什么样的人,威武不屈、富贵不淫,堂姐这门亲戚,她还要长长久久地一直来往下去,她甚至要嘱咐张镐,到那时候不许对他对堂姐露出半丝儿的优越感,人家对咱们曾经是有恩的,做人不能恩将仇报,让人家心里难受。


    马小萍见马小芹领来两张新面孔,道:“瞅咱们姐俩,光顾着唠,这二位是?”


    马小芹也不跟她客气,直接就把两只手往马小萍面前一摊,说:“我的新邻居,你以后可要多关照。她们从乡下来的,找你办事儿。”


    马小萍拧了她的胳膊一下,笑骂道:“鬼丫头,昨天还有人找我卖煤票,你也就运气好,刚好逮着有人愿意出煤票。不过这种事情做的多了,肯定有露马脚的时候,我可不能回回帮你啊,现在天气还热,有人愿意卖煤票贴补家用,等天气一冷,大家手里的定量都吃紧,到时候她们就得自己想办法了。”


    马小芹卖乖道:“知道了,所以我趁着天热,赶紧把人领来上你这儿买煤。马上九月份天气转凉,到时候想弄煤可就没那么容易了。姐,最近有人卖煤票,你就都优先给她们娘俩攒着,不然到了冬天,我得从隔壁抬出两根大冰棍,你不可怜可怜她们娘俩,也得可怜可怜我啊,我马小芹是那种忍心让邻居挨冻的人?所以啊,姐,你最近多受累,替我多攒点煤票呗?有多少要多少,替我帮她们娘俩把这个冬天挨过去。”


    马小萍开玩笑地叫起来:“你要折腾死我啊?还有多少要多少!回头叫场里知道我马小萍背地里干这勾当,抄家灭族都不够。”


    嘴上贫着,却从裤腰上卸下一串钥匙,打开办公桌的抽屉,从从笔记本里抽出四五张煤票,马小芹拢过煤票,仔细一数,有八十斤,够她们娘俩先用一小阵了,不过想要过个舒坦的冬天,还得继续想办法给她们娘俩弄到四五百斤的煤票,趁着天热还有人愿意出煤票,马小芹觉得这事得抓紧了,不得不多叮嘱堂姐几句,要把这事放心上。


    马小萍见她动真格,怪道马小芹平时为人虽热心,但也没把人这么放心上呀,不由多看了那对母女两眼。


    是长得漂亮,不过马小萍因为丈夫混账,已经对漂亮的女人们没什么好感了,冷淡地对林夏青和乔春锦说:“一会儿你们跟着小芹去拉煤的时候低调点,铁锹带了吗?现在天热煤还不俏,等天气一冷,家家户户忙着囤煤,到时候场堆上的产煤锹子根本不够用,以后你们来煤场拉煤,记得自己带铁锹。”


    林夏青点头,弯腰谢道:“谢谢萍姨。”


    马小萍愣了愣,没想到自己态度冷淡,人家还不卑不亢的喊自己一声萍姨,不由稍微露了点好脸,道:“算了,就算不记得带也没事,到时候你找不到铁锹就来找我,我高低去场堆里给你翻出一把铲子,翻不出我就去找筛煤的工人要。”


    马小芹冲林夏青挤眼微笑,意思是:我说的没错吧?我姐刀子嘴豆腐心一个!


    林夏青也冲马小芹微笑:你们姓马的都是好人,马家的姑娘们心地纯良,姓马的都招人稀罕。


    买完煤票又付完煤钱,马小芹就领着人上煤堆刨煤,等幺完称的时候,马小萍就慢悠悠手里抓着一把瓜子来了,支开幺称的同事,喊她先去自己办公室嗑瓜子,马小萍撸起袖子就往马小芹装煤的口袋里铲碎煤渣,嘴里嘀咕:“我多给你舀点儿啊,人家怎么也喊了我一声姨,回头你把煤渣多分人一点儿,再教她们拿水和煤渣,就照着我当初教你的法子,把煤渣和成煤饼子,贴在墙上风干后切成一小块一小块用,烧火照样好使。”


    马小萍得意地说:“别看这煤渣不起眼,可是场里工人砸‘大同块儿’时候剩下的,烟少火旺,易燃好烧,优质的无烟煤。”


    马小芹自然知道这大同块儿有多稀罕,不年不节,谁家舍得买大同块儿,高兴地道:“嗳!知道了,马小萍,你对我和我邻居,真是好死了!”


    第43章 杭城进货(1)


    马小芹自己只买了二十斤煤,她在煤场有熟人,去的勤快也无妨,每回还能捡几斤煤渣回来,重新做成煤饼用,多去几次煤场,反倒是赚的。


    林夏青则一次性把八十斤煤票兑完了,这里头有三十斤当月票,五十斤年票,林夏青不好意思一趟趟地请马小芹带自己上煤场,再者她没有拉煤的工具,既没有自行车,也没有平板车,只能一次性便利图个够,趁着马小芹的自行车在场,把八十斤煤装进口袋,一口气拉回家。


    煤块拉回来,林夏青就在院子里砸煤,乔春锦则找个箩筐把砸好的煤块全都归置到筐子里。


    砸煤掉落的煤渣一点儿不浪费,林夏青把这些煤渣和上午马小萍给的煤渣,按照她教的法子,拿水和成不干不湿的煤饼,贴在墙根风干。


    等忙活完这些,娘俩也饿了,马小芹趴在两家相连的墙头招呼娘俩上她家吃饭。


    “昨天毛嫂招待的你们,今天总轮到我了吧?可不能再推脱了,我们这儿的规矩,新来的邻居得吃过的别家的盐,日后才能在这儿住成一片。你们娘俩忙活了一上午,洗洗手就赶紧上我家吃饭,我家俩孩子饿死鬼投胎的,嚷着要开饭了。”


    喊完话的功夫,马小芹转身回厨房盛了一碗饭,上头布了好些可口的菜,就给郭暮云送去。


    马小芹琢磨着郭暮云被打成那样,能从厂里一路被搀回来就不错了,人能回来,全凭胸膛吊着的一口气,这会儿郭暮云躺在床上,人就跟被十几吨的大卡车碾过一样,哪还起得来床做饭。


    是以今天的午饭,马小芹也算上郭暮云的一份。


    林夏青母女洗完手出门,碰上马小芹从郭暮云家出来,问道:“人怎么样了?要不要上医院?”


    马小芹摇摇头:“她不肯去,她说从这个月开始,厂里要对她监督劳动,以后她在厂里只能干扫厕所、拉板车运垃圾的活,工资降了好几个等级。郭暮云真傻,还惦记着要给乡下的公婆寄抚养费,担心自己降工资后,以后每个月给孩子的生活费就少了,连去医院的钱都不肯花。她那公婆不是什么好人,真是好人,为什么这么欺负一个寡妇?孩子这么小没了父亲,就应该好好跟着母亲,两个老的霸着孩子不肯给小郭,孩子迟早给他们这两个鼠目寸光的老东西给养废了。”


    乔春锦感同身受地说:“小郭不是傻,那是孩子攥在人家手里头,她没办法。”


    她自己当初不就是因为怕一个人在村里四处挨欺负带不大孩子,这才在林家忍气吞声那么多年么?要不是为了孩子能有一条活路,乔春锦早就一走了之,何必给人当牛做马。


    当母亲的,孩子就是自己的命,命攥在人家手里头,自然是提心吊胆的,生怕人家亏待孩子。郭暮云给公婆塞钱,那是指望他们两个老的对孩子能好点儿,人质在人家手里头,她能怎么样?


    马小芹还说:“唉,这房子是厂里分给小郭的,现在出了这种事,房子可能要保不住了。朱崇川这个害人精,他怎么不马上被天打雷劈给劈死,何必等公安局审完再送给法院。”


    马小芹觉得自己被气得上火,加之昨晚为了打听郭暮云的动静,几乎一晚上没睡,现在嘴里已经燎出一个小洞,一会儿她要在嘴里的洞上抹点西瓜霜,西瓜是她公公被孩子哄着在院子里种的,根本不甜也长不大,西瓜皮被马小芹拿来做西瓜霜了。


    吃了午饭,林夏青借了马小芹的自行车去市场上转悠,把家里的锅碗瓢盆、油盐酱醋给添置齐全,到晚上就可以自己开火做饭了。


    明天一早,去农贸市场赶个早集,多买点好菜好肉,招呼邻居上家里吃顿新居的开火饭。


    等驮着一车的东西回到家中,林夏青惊奇发现家里的桌子上摆着十来双劳保毛线手套。


    乔春锦的发髻上插着不知哪来的毛线针,模样跟武侠片里快意恩仇的女侠似的,林夏青问道:“妈,哪儿来的这么多劳保手套啊?”


    乔春锦从脑后的发髻上拔下一对线针,搁在桌子上,“芹姐男人中午送回来的,你吃了饭就骑车出去买东西了,没碰上。”


    乔春锦没见过张镐这样疼老婆的男人,他的自行车借人了,人家中午给他送了一块奶油蛋糕和十几副机械厂淘汰下来的旧劳保手套,张镐怕奶油蛋糕融化塌掉,就借了同事的自行车,一路顶着正中午的太阳给马小芹把蛋糕送了回来。


    他知道孩子也会馋蛋糕,但家里就马小芹这一个可人疼的女人,张镐防两个儿子防的跟贼似的,儿子们吃完饭出去野了,张镐才笑嘻嘻地转去正在洗碗的马小芹身后,把奶油蛋糕献到她的面前,请她吃蛋糕。


    马小芹从洗碗池里甩出两只水淋淋的手,朝张镐的胸口虚砸了一下,娇嗔道:“又是我一个人吃独食啊?你哪弄来的蛋糕?”


    张镐笑眯眯地道:“还是老刘送的,他怕儿子今天这个相不中,明天还要继续借自行车,去相另外几个。明天不是周日休息么,他大概觉得休息日占用我自行车过意不去,上午在后厨琢磨饭店新甜品,给我塞了一块蛋糕。劳保手套是老刘儿子厂里淘汰下来的,他儿子是中级钳工,干的好还是很有前途的,要是以后评上八级,那就是骨干级专家技术员,想要什么样的日子没有?只是不知道为什么现在的女人相亲一见面就看对方有没有自行车,老刘儿子没自行车,相了好多女人都没相上。这劳保手套老刘说可以拆了毛线织线衣,他家没女人,没人会织,就干脆便宜了我。”


    马小芹嘴里吃着丈夫顶着烈日千里迢迢送回来的蛋糕,心里甜出蜜来,“这老刘还挺上道,你别白吃白拿人家的,平时人家在单位有什么难处,你多帮帮人家。”


    乔春锦正愁没处谢马小芹呢,这两天她帮了自己和女儿太多,租房子、买煤、吃饭,乔春锦自告奋勇地要帮马小芹拆毛线、织线衣,就把劳保手套全捧回了家,这十几双手套够给马小芹织一件冬天保暖的马甲背心了。


    乔春锦还会钩花,到时候在马甲的胸口再钩一朵活灵活现的山茶花,保证织出来的马甲比市面上卖的款式都好看。


    林夏青咕嘟咕嘟往肚子里灌茶水,她妈真疼她,大夏天无论她什么时候回来,妈永远在家给她晾好茶水,等着她。


    “妈,我打算明天请芹姨毛婶她们吃完饭,就坐火车去杭城一趟。”


    乔春锦正拿剪子拆毛线手套,听到女儿说要坐火车去外地,愣了愣,问道:“你怎么想着去杭城?”


    林夏青:“下个星期复读学校就开学了,我想着趁开学前去杭城一趟进点杭丝,等天气转凉了卖。晋扬之前送过我一条绿色的杭丝丝巾,包装盒子上有厂家地址,既然有了门路,我想去那儿进货。虽然手里头的钱暂时够用,但我不能坐吃山空,得想办法多挣点钱,这日子才好过。”


    乔春锦不放心地说:“那就我们俩一起去,你一个姑娘家家自己坐火车跑那么远,让妈怎么放心?”


    林夏青不是不想和母亲一起上路,只是现在手里的资金有限,路上多个人多一份开销,光是来回的火车票都数目不小,而且这两天为了给新家添置东西,花出去不少钱,林夏青心里又渐渐没底起来,她得尽快挣钱了,钱才是安全感!


    这回她是去进货,不是去旅游,一路不知还会有什么样的磋磨等着她,带母亲去杭城还是以后吧,等以后她挣了钱,什么时候再去杭城,带着妈一起游西湖。


    乔春锦听完林夏青的解释,一面觉得自己去杭城确实开销大,会拖累女儿挣钱,一面心里又不放心女儿单独出远门,整个人纠结死了。


    林夏青给她捋思路:“妈,之前我一个人乡里县城来回跑卖大酱,挣到钱了,人也安全无虞;后来我一个人上青市考试,考上了,还认识了芹姐这样的好人。我长大了,一直运气也不错,你该放心我一个人出去闯了。而且以后我是要一个人出远门上大学的,你总不是一辈子跟着我转吧?妈,你苦了二十年,该享福了,我不要你跟着我东奔西顾四处劳累,你找点儿自己的爱好,每天高高兴兴地过日子,我就比什么都开心。”


    一个女人含辛茹苦把孩子拉扯大,那种功劳该被孩子铭记一辈子,林夏青从前没有母亲可以孝敬,现在把乔春锦看得比什么都重。她知道这世上只有母亲永远不会舍弃自己,而自己也永远不会背叛母亲,这一世的她何其幸运,有人可以一起相依为命、互相依靠。


    乔春锦可不要当什么美丽废物,女儿越要她享清福,她越是要勤快起来。等明天送完女儿去火车站,她就准备去芹姐和毛嫂说的秘密基地去看看,先去那里除草犁地,早点把荒地给收拾出来,等天气稍微一凉快下来,就可以上那儿撒种子了。


    女儿喜欢吃酸菜炖粉条,今年冬天她要积一整缸的酸白菜,让女儿的酸菜粉条管够。


    ***


    第二日,林夏青在售票窗口买完车票,没想到居然会在候车室碰上唐米苏。


    她还是那般天真美丽,在人群中间一眼出挑,和灰扑扑又遍地孩子哭叫声的火车站格格不入。


    乔春锦见到唐米苏比林夏青还开心,因为女儿这趟南下有伴了,唐米苏此行的目的地也是杭城,乔春锦信奉穷家富路,在火车站给两人买了一只扒鸡、一袋茶叶蛋、两包瓜子和花生,并吩咐林夏青一会儿上了火车,就拿茶叶蛋跟人换位置,把位置调去和唐米苏一起坐,两个人路上有个照应。


    林夏青拿一袋子七八只茶叶蛋,如愿跟人换到位置。


    唐米苏望着乔春锦下车的背影,若有所思地说:“你妈长得真漂亮,身材也和模特似的,她就是天生的衣架子,难怪生出你这个小衣架子,原来都是遗传。而且……我怎么觉得你妈长得有点眼熟?总觉得哪里见过似的,可能是在某张电影海报上吧,漂亮得跟画儿一般的人物,就像从海报里走出来的一样。”


    林夏青则对她说:“你长这么好看,你妈肯定也是大美女,咱们就别互相谦辞了。对了,上次复读学校放榜的时候,我看见你也考上了,下周开学,不知咱们能不能分到一个班,要是能分到一个班就好了。”


    两人不知怎么,肚子里竟有说不尽的话似的,这大概就是人与人之间的磁场,投缘。


    唐米苏说:“就咱俩这缘分,人海茫茫的火车站都能遇上,说分不到一个班去,老天爷都不能答应。”


    林夏青笑了笑,胳膊支在小桌板上,撑腮盯着她腿上的箱子问:“你那只皮箱子里头装着什么?你不会打算一路搁在膝盖上捧去杭城吧?”


    唐米苏缩了缩脖子,捧紧皮箱道:“就是丢了我,也不能丢了这只皮箱!我师父在杭城参加丝绸展,她拍了加急电报让我给她送工具箱去。她在那边和一家丝绸厂签合作合同,人家丝绸厂要先看她的版纸,喏,这里头就是,十几套版纸,拼拼凑凑能裁出几十套衣服。还有一些裁缝的吃饭家当,版尺、皮尺、米尺、划粉、燕子剪、线剪、珠针……”


    林夏青看不出这只饱经岁月沧桑的黄牛皮箱里头这么能塞,唐米苏的师父应该是个挺恋旧的人,箱子的牛皮面都破旧成那样了,她还舍不得丢。


    林夏青还瞧出来皮箱子的手柄应该不是原装的,原来的手柄可能年久失修彻底从箱体上剥落下来,新的手柄替换上去,是一副做旧工艺的铜手柄。


    可做旧又不是真旧,是不是原装,还是能被人一眼瞧出来的。由此可断,当初箱子破成那样,唐米苏的师父都舍不得丢,她老人家一定对这只箱子有着十分特殊的感情。


    其实这样的皮箱子可以用另外一种手法修复,林夏青记得自己有一些路易威登的手包,她不甚爱惜这些昂贵的皮具,东西再贵都是拿来用的,而不是被束之高阁,她的每只包几乎不是挂了污渍就是被划掉一小块皮面,便时常送出去给匠人修复,匠人手巧,在上头作画,能把皮具上的伤口和污渍掩盖的很好。


    如果有机会见到唐米苏的师父,林夏青想告诉她,舍不得丢掉的老皮箱可以用这个方法修复。


    林夏青想起一事,道:“你还记得上回跟踪咱们到巷子里的人吗?”


    唐米苏挑起眉毛:“不会那人后来又跟着你吧?”


    林夏青点点头:“原来那人是个广告公司的老板,满大街地逮演员拍广告。”


    唐米苏惊奇不已,“就跟香港街头四处发掘明星的星探一样?”


    林夏青摇摇头:“那还是不一样的,我这是一次性买卖,从头到尾没几句台词,在广告里光顾着傻乐给人夹菜,三伏天穿着高领毛衣,在高温摄影棚里把自己热成一个孙子。”


    唐米苏有点期待在电视上看到林夏青的广告,兴冲冲道:“你知道你的广告什么时候能播吗?在什么台播?到时候我让我们全家都蹲在电视机前面看你的广告。我妈说她单位今年效益好,下个月会提前给她们发电视机票,我爸早就蠢蠢欲动攒好买电视的钱了,眼见着家里的电唱机要失宠了,到时候我可以去我爸面前撒撒娇,让他把电唱机给我留着,不能让我哥捡漏,到时候我就把房间里的老古董钢琴丢去客厅,摆上电唱机和一架子黑胶片,我呀,从此以后就在我的小天地里一边听碟片,一边在裁衣服、踩缝纫机。”


    这话可是把林夏青小小震惊了一把,唐米苏的家里得多奢侈?


    往前十来年,这都够得上资产阶级了,全得被抄家抄走。唐米苏家里不仅有足够的存款可以一次性付清上千元的电视机款,还有钢琴、电唱机、缝纫机,这随便哪一样东西都足以让城里的普通职工望洋兴叹。


    原来唐米苏真是一位家底颇厚的大小姐,也是了,如果不是物质无虞的家庭,是养不出唐米苏这种天真烂漫的性子的。


    “你去杭城做什么,准备呆多久,住哪儿?”唐米苏见她一个人往南边去,还以为她在那边有什么亲戚。


    结果林夏青的回答,令唐米苏完全瞠目结舌。


    “我去杭城的丝绸厂进货,准备进点丝巾扛回青市,等天气变凉快了,挑个学校放假的日子,把丝巾拉去街上卖。”


    唐米苏下巴都快掉到车厢地板上,佩服得五体投地道:“林夏青,你脑瓜子里都装了些什么!我和你比真是差远了,我满脑子都是吃喝玩乐和衣服,你满脑子都是挣钱的生意经,难怪我妈成天说我不长进,看见我就唉声叹气。”


    林夏青赧然一笑,觉得眼前的姑娘真是没心眼,她如果和唐米苏一样,从小生长在一个吃穿不愁的富足家庭,相信这会儿肯定也是满脑子的享乐主义。趁年轻,多享乐,一点儿没错!年轻时候的享乐才叫真正的放纵与享受,跟老了贪生怕死才抓紧时间享受,完全两码事儿。


    林夏青说:“下周咱们得开学,在杭城我也呆不了几天,拿货顺利的话,没准当天拿到货,当天晚上就回,就在回程的火车上过夜,还能省一笔住宿费。”


    唐米苏邀请道:“那你可以和我住一间宾馆,我师父是受邀要参加展会的,主办方提供住宿,我师父给我也要了一间房,你和我挤一挤,连住宿费都省了。我师父忙完合同的事儿,还要我陪着她老人家游西湖、去灵隐上香,你要是进完丝巾没事儿了,可以和我们一起在杭城转一圈,反正我也是要赶在开学前回青市的,到时候咱们可以一道回去,路上做个伴。”


    林夏青没想好要不要答应唐米苏,毕竟这是占人家便宜的事,蹭住也就算了,还要蹭人家的游玩行程,特别之前听说唐米苏的师父,是位脾气古怪的老太太,林夏青怕自己和老太太性情合不来,到时候反倒给唐米苏添麻烦。


    唐米苏见她许久没回应,摇着她的胳膊说:“好小夏,你就当陪陪我嘛,我师父就喜欢年轻可人的女孩子,你长得比我还讨喜,我师父见了你,肯定心里喜欢的紧。你不知道,我师父最疼女孩子了,她是家中长姐,不疼唯一的弟弟,把她那几个妹妹疼得跟什么似的。这么大年纪了,每到换季,还惦记着给她两个妹妹做几身衣裳,她大妹妹在澳洲,每季做完新衣裳,还要大费周章地给人邮澳洲去。”


    电光火石间,唐米苏终于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对林夏青一见如故,又对林夏青的母亲分外感到眼熟了!


    她们娘俩和师父一样,都长着一道十分有标志性的细长直鼻子,鼻柱子很窄,鼻梁衔接着略深邃的眼眶,夹角弧度比一般人散开一点儿,鼻头则像缀着一颗悬而未坠的水滴,形状尤其优美隽雅。而且她们娘俩眼睛的形状,还和师父的中式杏眼如出一辙,是极其标准的杏眼美人,不过师父老了,杏眼上的皮子已经塌下来不少,但那形状却深深雕琢在饱经沧桑的脸上,饶是岁月如何变迁,深刻的基因形状却骗不了人。


    唐米苏看过师父摆在璧龛上的一张全家福,那可是一个大家族,上上下下连着保姆佣人三五十口人,不过照片上的人大多不在了,而照片上的师父只有十七八岁,彼时的她还是一个烂漫无邪的少女。


    唐米苏在师父家中打量过那张照片不下百回,她认得师父家族的女孩儿大多都长着那样的细长鼻子,和一双睑裂微宽、黑眼仁快填满整颗眼球的杏眼,这样的长相贵气中夹掺着一丝丝清甜,像盛夏枝头淋过雨的红皮荔枝,居然散发着奇异的玫瑰味清香。


    要不是师父这一生没有子女,唐米苏都快怀疑林夏青母女就是师父失散多年的血脉了。


    唐米苏提议说:“反正你是去进丝巾,我师父是参加丝绸展,没准展会上就有你要的货,你跟着我们还能拿到比市面上更低的价钱。展会就布在宾馆里头,中式园林的建筑,荷叶田田,廊桥袅袅,主办方这回为了给杭城丝绸打出名气,可是花费了好一番苦工,地点选的也算煞费苦心了。”


    林夏青彻底心动了,游西湖她没有多大兴趣,但是进货能压价省本金,林夏青的眼睛都快变成两个美金符号,一口答应下来:“好,我和你一起去宾馆住!”


    第44章 杭城进货(2)


    八月末的杭城,其实和火炉没什么两样。


    青市这会儿晚上已经能明显感觉到一丝丝秋天的气息了,杭州的夜晚,助纣为虐的热,不过林夏青到杭城的时候,是隔天上午八点。


    19个小时的火车,坐的林夏青小腿快水肿成发面馒头,就是六十年代缺乏蛋白质营养的浮肿病病人的腿,恐怕都比林夏青现在的小腿强些。


    林夏青睁眼醒来,第一件事就是摸乔春锦缝在自己裤子口袋夹层里的钱还在不在,为了进货,她把现金全带出来了,这年头的火车上鱼龙混杂,钱没了,她会比死还难受。


    还好,钱安然无恙地躺在口袋夹层里。


    她摇了摇身边的唐米苏,唐米苏果真认真地抱着箱子睡了一夜,林夏青低下脑袋瞄了一眼唐米苏的腿,那双腿被箱子压得更加惨不忍睹。如果自己的腿是泡发了一夜的干海参,而唐米苏的腿,没泡发个三天,也有两天了。


    唐米苏睁开惺忪的睡眼,迷迷糊糊地一手挡箱子,一手伸懒腰道:“到杭城了?真快!”


    林夏青有点儿佩服唐米苏的能屈能伸,这性子上哪儿都能随遇而安,一整晚火车上混杂着脚臭、汗臭、屁臭、尿臭……各种骚气冲天的臭味,小孩的哭闹声、拉肚子噗噗放屁声、男人女人们旁若无人的鼾声,就这么一小截车厢,都能把人给折腾得昏死过去,没想到唐米苏睁开眼,居然天真地揉着眼睛说:火车真快,这么快就到杭城了!


    真是一位没心没肺,上哪儿都乐呵呵的姑奶奶。


    林夏青自己只有一只简单的斜挎包,里面卷着一捆用来装丝巾的蛇皮袋,和一套换洗的夏天衣裳,唐米苏手上是一只笨重的牛皮行李箱,另外还有两只斜挎包和双肩包。挎包里是爹妈哥哥给她准备的一些路上吃的喝的,还有一沓钞票和全国通用票券,双肩包里据唐米苏说,是她哥新买的海鸥牌相机,还有她精挑细选的几身裙子,到时候她要穿着它们在西湖和北高峰拍照,裙摆飞扬洒脱,到时回青市的暗房里把照片洗出来,请爸妈和哥哥欣赏。


    林夏青听直了眼,相机!


    这年头拥有相机的人可不简单,友谊商店一年到头都进不上几台,买相机还要用外汇券,相机在商店里是摆着给人看看的,至于都是些什么人买,呵呵,鬼知道!


    原来唐米苏她哥就是那个鬼!


    林夏青说:“你照看好你的双肩包,相机太贵重了,别磕碰坏了,也别叫人偷了,这皮箱子沉,我帮你拎着吧。”


    唐米苏大剌剌地把双肩包往林夏青怀里一甩,嘟嘴道:“相机没了可以再买,这只皮箱子要是没了,我会被我师父逐出师门永不为徒!我知道你是心好怕我受累,双肩包交给你,我自己提皮箱。”


    林夏青心说:唐米苏真是个缺心眼的傻姑娘,她就不怕自己扛着相机跑路啊?这年头一台相机顶得上城市里双职工家庭好几年的进项了,奢侈品中的战斗机!


    林夏青小心翼翼地把双肩包倒背在胸前,以前她上西欧那些毛贼泛滥的国家就这么背包,防着贼偷贼抢,这是最好的背包姿势了。


    令林夏青更为大开眼界的,是唐米苏带自己去下榻的宾馆,那不是杭城别的宾馆,而是大名鼎鼎供领导人和重要外宾出入的西子宾馆,就在著名的“雷锋夕照”边上。当然,这会儿的雷峰塔自1924年倒塌之后,又经历了非人的十年折磨,眼下和一堆废砖头堆也没什么区别,乱石残塔,可怜兮兮嵌在西湖边上,莫不如彻底一倒了之的好。


    西子宾馆七十年代的时候还不对外开放,就是八十*年代的现在,入住条件也极为严苛。


    林夏青到达宾馆,因为不是受邀人员,全程默默跟在熟练老道的唐米苏身后转,与唐米苏对接的人已经换过好几拨了,反复确认身份和介绍信,宾馆工作人员才给她们开了一间房。


    林夏青心里七上八下,生怕自己身份尴尬会给唐米苏惹麻烦,如果住不了这儿也没关系,她去外面找间旅社好了,结果唐米苏好机灵,和宾馆的人周旋几番,顺利带她入住。


    两人的房间被宾馆服务人员安排在5号楼,引领她们前往房间的服务员笑眯眯地说:“你们运气好,被分在五号楼的湖景房,这里的房间基本都是悬湖而筑,你们离西湖只有一条步道的距离,夜里可以枕着西湖水而眠。这里东面临湖,南面和净慈寺为邻,晨间拉开窗帘,湖面笼罩着氤氲烟雾,伴着阵阵古刹宁静悠远的钟声,很多人在这儿住上一宿,都说心灵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净化。”


    林夏青上辈子来过杭城几次,不过都是出公差,来去匆匆,倒是没住过这大名鼎鼎的西子宾馆,不过她记得旺季时候,这里一间的小套房要价值上万,不由小小地八卦一下,问了问服务员西子宾馆在八十年代的物价。


    服务员告诉她:“八十三美金。”


    林夏青咋舌,这回真是彻底踩狗屎运了,一间房一晚上要八十三块就够吓人了,结果人家后面的单位还是美金,要不是唐米苏的师父是展会受邀嘉宾,凭林夏青自己奋斗,恐怕三年五载都不会成为这里的住客。


    唐米苏也被这价钱吓了一跳,等服务员离开,关上房门,唐米苏捧着怦怦跳的心口说:“老天爷,以前跟我妈单位出去疗休养,住三十几块一晚的宾馆已经很吓人了,这里标的还是美金。”


    难得大小姐也有觉得贵的时候,林夏青这会儿倒是挺好奇这个丝绸展究竟是个什么规格,居然办在寸土寸金的西子宾馆里,并且受邀嘉宾可以享受八十三美金一晚的奢侈住宿。


    果不其然,等林夏青放下行李去宾馆里转悠的时候,一条关于展会宣传语的红色横幅上,落款的主办协办单位密密麻麻落了好些单位,打头的就是浙省人民政府、省商务局、省宣,具体承办的是下面杭城的一些办事单位。


    看得出来,这个丝绸展的规格配置,浙省领导已经为其量身打造到顶,参展的展商都是经过严苛筛选,而应邀参展的嘉宾,大多是一些重要的外宾,这是决心要把杭城丝绸在国际上打造出响亮名头了,难怪不惜一掷千金,将展会布置在西子宾馆。


    林夏青不得不叹服江浙一带人的经商头脑,改革开放之初,国门刚刚大开,这里的领导和老板们就已经真知灼见,把眼光长远地放在国际市场上,怪道自古以来,江浙富庶,政治地位一直是朝廷的钱库,因为人家无论什么时候第一批带头吃螃蟹的人,挣的是盆满钵满。


    展会连展三天,今天是最后一天了,唐米苏搁置完行李,就手脚麻利地为其师父押送皮箱,不可不谓一位敬职敬业的镖师。


    林夏青则独自在宾馆里逛,这宾馆本是前朝大户的私家园林,还有乾隆南巡所设的钓台,园中有一石碑就是乾隆亲笔御提的“漪园”,当初宋室南渡,这儿依稀残留着南宋皇家御用园林“南园”,园子着实大的不像话,洗琴池、琴台、小白楼……宾馆的湖岸线极长,林夏青一口气沿着湖岸游览了三潭印月、断桥、苏堤、柳浪闻莺。


    午饭她约了唐米苏一起碰头,上午她们师徒要和丝绸厂签合同,想来没工夫顾着自己,林夏青独自在西湖边上晃荡得鞋底冒烟,看时间差不多到中午了,才拖着又肿又麻的双腿回到房间。


    没想到回到房间的时候,唐米苏已经在里头了。


    唐米苏说:“早知道上午我带你一起去了,给师父送完皮箱,师父就让我自己在展会上逛,看看市面上时下最新款的丝绸花样和料子,她老人家被丝绸厂的工人请去开小灶,教工人们调版轧线,顾不上我,午饭看样子她也要被丝绸厂的领导请去一道用餐,抽不开身顾着我了。”


    林夏青说:“你师父名气这么大,杭城这边的工人都抢着让她当师傅?”


    唐米苏骄傲地说:“那是自然,她可是给宋氏三姐妹都裁过旗袍的人,最红的时候,满沪上的富太太和千金小姐都排着队请她裁衣裳、改旗袍,有时候出现紧急社交场面,那些人一掷千金向我师父求一件衣裳也是有的。”


    林夏青说:“难怪你死心塌地跟着她。”


    林夏青觉得自己好似在做一场光怪陆离的梦,那些历史书上梦幻一般的人,居然因为唐米苏的师父而变得现实真切起来,六人定律果然神奇。


    唐米苏问:“咱们中午吃什么?宾馆里的餐食肯定很贵,住宿都几十美金一晚,要不咱们出去吃吧?”


    林夏青想了想说:“吃面吧,坐火车坐的人胃不舒服,想吃点清淡的,杭城的面清淡,清汤加点雪菜都很好吃。”


    唐米苏提议说:“咱们要不干脆去边上的净慈寺吃素面?我姥姥爱拜佛,她常在周日带我上庙里礼佛吃素面。咱们顺便向佛祖求一求,求他老人家保佑我们下星期开学分到同一个班级,再求他老人家保佑咱们明年高考中第。我呢,贪心一点,再求一求佛祖保佑我师父长命百岁,她老人家手上的手艺,我没个几十年哪能学得完啊?”


    她的纤纤玉手搭上林夏青的肩头,格格笑起来,“你要不要也贪心一点,向佛祖求一求财,求他老人家保佑你进到满意的丝巾,再顺利卖出去大发一笔横财!”


    林夏青觉得这个提议不错,寺庙的斋饭一般都很便宜,想来一碗素面收费应该不会太贵。寺庙是很多对生活失意的人心灵的最后一方净土,它的存在有时为城市的底层提供了一条别样的生路,很多进城讨生活连饭都吃不起的年轻人,可以上寺庙吃顿便宜的斋饭,虽然不怎么好吃,但至少不会饿死,人吃得进去饭,就有力气活下来。


    净慈寺几毁几建,在上一场大运动中遭受了毁灭性的浩劫,林夏青和唐米苏前去的时候,净慈寺正在修复重建。


    听庙里的僧人说,第一期后大殿和客堂已经基本完工,第二期的金刚殿和南屏晚钟亭等还在修缮当中,为了纪念中日友好,日本寺庙与中国寺庙同宗同源,下半年庙里还有望得到日本寺庙方面的捐赠。


    林夏青跪在佛祖身前,弥浸在佛法威严之中,感受着佛相的慈眉善目,她一介肉身凡胎,自然不敢在佛前造次,更何况这具身体原本还不是她的,林夏青顶拜的时候就更加战战兢兢、庄严虔诚了。


    这世间有什么东西能瞒得过佛?再幽深的人心,也只不过是佛前的拈花一笑。


    林夏青向佛祖许愿:这辈子小富即安便是上乘,无风无波平淡过,平平淡淡才是真。


    慈眉善目的佛祖俯瞰着林夏青,好像在说:知道了。


    林夏青跨出大殿,不放心地回望佛祖,总觉得自己刚刚礼拜的时候是不是有什么疏漏。


    佛祖还是那般看着她,不过这回好像在说:都说知道了,你这小妮子怎这般啰唣。


    吃过素面,林夏青便挎着唐米苏一起回宾馆,两人跟宾馆前台的服务员订了个叫醒服务,两人回房踏实地睡了个午觉。


    下午一点半,宾馆服务员前来敲门,林夏青从席梦思床上爬起来,人精神多了。


    八十年代的高档席梦思啊!简直神一般的存在了,林夏青整个人嵌进床垫里,久违地睡了黑甜一觉。


    下床趿拖鞋,林夏青发现自己原本肿胀的小腿,肉眼可见地细下去不少。


    唐米苏哈欠连连在床上伸着懒腰,样子迷糊又可爱,小鼻子因为一连打了好几个哈欠而皱得红通通。


    她懒洋洋地说:“下午我陪着你去展会捡漏,上午我帮你留心过了,基本每家丝绸厂都在卖丝巾,你之前说要去的华光丝织厂在展位上也有摊位。不过那家政府采购的多,吃公家饭可是傲的很,自然货也是很硬的,我看过,他们厂的丝绸经纬手法应该有独门秘方,别的厂家织出来的料子和他家支数相同,但光泽度却差了好几个等级。下午四点半之前所有参展的厂家要撤展,这段时间你正好去捡漏,只是这华光丝织厂牌子那么硬,我估计你拿货够呛,他们好像不给私人供货的。”


    林夏青一听,心凉了半截。


    确实,这种靠政府采购就已经活得很滋润的厂子,根本瞧不上眼她这种拿散货的小商小贩。而且来参展的厂子,大多是华光这样面子里子都拿得出手的大厂,目标是向国外的客商展示中国先进的织造技术和雄厚的工厂背景,以此拿下国际大订单,而不是面向她这种连营业执照都没有的流动摊点个体户。


    看样子下午拿货的事,够呛。


    不过一切还没到绝境,展会上转一转,万一有愿意出货给个体户的小厂子呢?没准拿货的价钱也更合适,林夏青给自己加油鼓劲,人办什么事之前,不能先灭自己的志气。


    唐米苏的情报来得及时,林夏青进会场前便多长了几个心眼,她把头发束在脑后,盘成髻子形状,尽量让自己显得成熟一点。要是有人问起她多大了,她就豪迈地给自己虚添上五六岁,说自己已经二十五了,是一家服装公司的配饰部小经理,来展会上逛逛看看能不能给自己供职的服装公司采购一批丝巾,搭配公司秋冬新款的服装售卖。


    林夏青花一小时把展会二十来个摊位都打听了一遍,最后目光定在一家叫采荷的丝绸厂上。


    这家厂子明显比其他大厂规模来得小多了,出展摊位基本只有其他厂家的一半,带来的丝绸样品数量也少,不过林夏青倒喜欢他们厂里的花色,大俗大雅大开大合,既可以涵盖下沉市场,又可以应付阳春白雪的客人。


    采荷厂的丝巾,俗的是真俗。这当初描花样的也是个人才,大红牡丹配绿叶还嫌热闹不够,竟然给红牡丹边上来一坨绿到发墨的松树,松树下面还单脚立着一只乌角鸡似的仙鹤。


    有卧龙必有凤雏,这样画风惊人的花样,林夏青在采荷丝绸厂的摊位上,频频被画师的画技与构思所震惊,真乃妙人也!不由猜忖:这画师是不是和厂里有什么仇什么怨啊?要么就是厂子效益实在不好,发不出工资,画师破罐子破摔对厂里进行深刻打击报复。


    雅的呢,又雅到林夏青惊叹连连,丝巾上的断桥残雪美得让人心碎,真仿佛将人带入天仙狂醉乱把白云揉碎的天地孤茫景象之中。这大抵是画师那个月的工资发足了,他心情好,大发慈悲用心而作。


    林夏青几次三番佯装路过采荷丝绸厂的摊位,听了几耳朵厂里职工的八卦。


    原来采荷丝绸厂的效益果真不大好,这次参展别家生意红红火火,而他们家收到的订单却寥寥无几,下一步就要面临被其他丝绸大厂吞并的命运。厂子可以兼并,但工人不一定兼收并蓄过去,采荷的职工们个个愁眉苦脸,就连厂长都因为这次参展没拿到什么订单而感到面上无光,中午的时候就早早一走了之,图个眼不见心不烦。


    眼见着展会内有人陆续拆台子撤展,林夏青觉得是时候出手了。


    “你们这儿有丝巾卖吗?”


    准备收拾展品的采荷厂职工,闻声抬头看了林夏青一眼。


    林夏青从对方眼神中燃起希望又迅速熄灭下去的火苗解读出来:他们对她不信任,觉得她这个突然冒出来的丫头片子长相太嫩,应该带不来什么大生意。


    唐米苏觉得他们不搭理人,刚想上前理论一番,被林夏青拦了下来。


    林夏青笑得十分温和,语气不卑不亢,演技这时候早已经在心里酝酿的炉火纯青。


    她笑盈盈地开口说:“我是青市海青服装贸易有限公司配饰部的经理,这次应邀参展来杭城采购丝巾,你们厂子的丝巾花样和我们出口美国欧洲的唐装风格挺搭,想向你们采购一批丝巾回去搭配试试,看看能不能打开老外那边的销路。不过我不知道你们的丝巾合不合老外的胃口,我能先一次性拿个两百条回去试试吗?正好下星期青市港口有我们四五只集装箱要出海,我可以让驻派纽约的同事优先替你们把丝巾拿去给老外试水。”


    唐米苏简直被林夏青这番出口成章、气定神闲的“商业术语”惊吓得头昏脑胀,老天爷,林夏青在说什么?海青服贸公司!出口美国和欧洲!!驻派纽约,打开老外的销路!!!


    唐米苏被完全震惊住了。


    林夏青此女的头脑果真和常人不一般,别人做生意靠资金、靠人脉,她光靠嘴啊啊啊!!!一张嘴,公司给她变出来了;一张嘴,这公司还是有美国和欧洲渠道的跨境贸易公司;还是一张嘴,她那公司生产的唐装能远渡重洋,一路销到老美和老欧那边去。


    哦,老天爷,唐米苏快膜拜死林夏青的嘴了,那么厉害呢?


    唐米苏不由频频眨眼望着林夏青,她胆子怎么这么大?而且说这些,她一点儿都不慌不乱的样子。


    何止是唐米苏被震住,就连采荷丝绸厂年逾四五十的老职工都没见过这阵仗。


    林夏青的话语遣词太暧昧了,足够令人想入非非。


    这年头对外贸易公司的牌子能批下来,已经十分了不得,而且听她口气,她所在的公司一次就能有四五个集装箱出海,这业务量太可怕了,要知道一个小型集装箱都已是装载二十几吨的巨物,而林夏青口中的公司,一次性出货是四五只集装箱!


    采荷厂的职工算明白这笔背后账,几乎已经拿林夏青当从天而降的上帝来看待,又是递名片,又是倒茶水。


    林夏青做足姿态,不冷不淡地说:“只是先小进二百条丝巾试水,毕竟公司主营业务是服装出口,这次进货不签合同,不给反馈,一次性付清款项,要是丝巾在海外卖得好,那么我们下次就可以正式合作了。”


    采荷厂的员工晕乎乎的,这种天降馅饼的好事,哪管她是真是假,厂子都已经是强弩之末了,有生意甭管大小,有的做就是了,多一笔进项,就多一笔钱给工人发工资。


    丝绸厂的员工互相使眼色,也不顾着收拾摊位了,全部拢过来,先紧着服务林夏青。


    他们听林夏青说准备先批发二百条丝巾去海外试水,还是一次性结清款项,反正又不拖欠什么,怎么算都不是亏本的买卖,便痛快把所有带来参展的丝巾倒在摊位上,让林夏青一次性挑个够。至于价钱更无所谓了,厂里已经三个月发不出工资,厂里的丝巾还有人偷出去卖呢,七八毛这种白送价,拿去外面贱卖也是见怪不怪了。


    最后,林夏青以打包价,每条一元五角的价格捡了大漏,二百条丝巾一共才付出去三百元,而这样织艺和花色的真丝丝巾,在商场里起码要卖十元以上。


    丝巾的成本压的极低,等于给利润都留足了空间,林夏青心里算了一笔账,就算每条丝巾只定价五元,这次南下杭城,她都能赚到六百多!


    不过到时候林夏青肯定不会给丝巾定这个贱价,青市的人可不傻,这种真丝丝巾只卖五元,价钱比商场足足便宜了一半,那还不得抢疯了。定价最起码六七元要的,卖得太贱了,恐怕那些精打细算货比三家的妇女,还要来质疑她这根本不是真丝,是假货,林夏青绝不会给自己惹上这种不必要的麻烦。


    林夏青胸有成竹,等这批丝巾售罄,小一千应该还是能搞到手的,这下自己在青市复读几个月的生活费就彻底不用愁了,她和妈还能安心美美地过个大肥年。


    林夏青不动声色地扛着一口袋战利品准备撤出展会,突然听到不远处的某个摊位爆发出某个女人泼辣粗俗的吼叫声:“日你妈哦,就这种货色敢卖老娘十八块?你怎么不去杀猪,这种丝巾拿去给人当洗碗的抹布都没人要!”


    林夏青循声望去,看见骂人的是一个身材圆润、两鬓花白的老太太。


    这会儿的老年人就这么盛气凌人,比年轻人还生气勃勃了?


    身边的唐米苏瞠眼大叫:“师父!”


    林夏青咋舌,差点儿把自己的舌头给咬坏了。


    什么?那个凶悍骂人的泼妇老太太,竟是唐米苏那时而古怪时而神秘时而高贵的师父??


    林夏青不敢相信。


    而后唐米苏给她指了指,“你瞧见我师父了吗?骂人的那个,是我师父最好的朋友,我叫她桂芝奶奶,站在桂芝奶奶边上笑眯眯看热闹的,就是我师父。”


    终于看对了人,原来泼老妇人边上那个笑眼吟吟,身材七十好几还一点儿不走样,穿着深色开衩旗袍,足蹬中跟鞋,手上执一把丝绸吊坠扇子的贵妇人,才是唐米苏的师父。


    林夏青看愣了,好久才回过神。


    第45章 失散的青梅竹马(1)


    宋桂芝是个凶巴巴的老奶奶,叉着腰,把收拾展位的小年轻骂的狗血淋头。


    林夏青起先觉得宋桂芝年纪大不讲理,吃火枪头了,逮着人家小年轻四处撒泼发横,还要日人家的妈妈,且不论她都多大年纪了,就是年轻个几十岁,她也没那个功能啊?


    后来林夏青被唐米苏拽着去她师父和宋桂芝跟前,林夏青看见展位上吊儿郎当又傲慢不理睬人的小年轻,一副全没心思工作的样子,人家收拾展位都是有条有理将丝绸布料整齐叠好再一层一层码放进麻袋里,这人则工作态度忒消极,摊子上所有的丝绸被他不管不顾一股脑塞进麻袋,出气筒似的对待,林夏青便知道这人平时肯定是厂里混日子的二流子,心里带着气来工作的。


    宋桂芝看中展位上的一条丝巾要买,他懒得搭理,反正卖了丝巾的钱也不能落进他的口袋里,干脆就胡口乱诌漫天要价把人打发走。


    林夏青这下觉得这人挨宋桂芝的骂,真是一点儿不冤枉。


    严嘉莹搂着老闺蜜的胖腰哄道:“老宋,你跟一个小毛头上什么火,一条丝巾而已,值得发这么大脾气?仔细自己的身子骨,七老八十了,可不像年轻那会儿,你悠着点儿啊!”


    宋桂芝瞪眼,骂得更凶了:“老娘我像他这二十出头的年纪,已经是国棉厂细纱车间里最出色的女工,一个人照看两千个纱锭破全厂最快记录,就连市长都亲自在人民大会堂给我颁发劳模奖章,妈妈的,现在这帮年轻人是越活越回去了,吃饱饭都不乐意干活的!”


    一张气鼓鼓的脸稍微调整角度,下巴朝唐米苏翘了一翘,补充道:“没说你啊小唐,你还是好样的,跟着你师父任劳任怨,没说的。我要是一棒子打死所有的年轻人,你师父这护犊子的心眼一会儿就该跟我急了。”


    她眼锋一转,看到了唐米苏身边的林夏青。


    “咦,老严,你徒弟身边怎么多了张生面孔?还好这回不是流浪的小猫小狗,不然你屋子里又要多添置一张喵喵汪汪叫的小嘴。我说老严,你屋子里的猫狗实在太多了,我对这些小玩意毛发过敏,下回我去你家之前,你能不能把捡来的猫狗都事先归置到后院去?上了年纪,我的鼻炎是越发没救了,医生说我再发展下去要老年犯哮喘。”


    严嘉莹也跟着打量起徒弟身边的女孩儿,架起脖子上原本悬挂着的一副珍珠链子金丝边海派眼镜,扶着镜框,略微皱眉道:“小苏,我不是说过不喜欢见生人?”


    林夏青心里咯噔一下,果真是一位脾气古怪的老太太,这满展会都是生人,怎么不见她置喙一二,看样子今天自己也要吃排头了。


    唐米苏心里却是乐开了花,师父的脾气她太清楚了,要是对人不感兴趣,连半个字都不会施舍,哪会像现在这般,正儿八经架起老花眼镜仔细端详人。


    唐米苏拉着林夏青介绍道:“这是小夏,我复读学校的新同学,我们俩可有缘分了,在青市火车站碰上的,一路作伴南下来的杭城。师父,您记不记得我之前跟你说过,我去复读学校考试的时候,碰上一个身材比塑料模特还棒的姑娘?”


    唐米苏把人往前推了推,笑眯眯地献宝,“喏,就是她。”


    宋桂芝突然不对劲地叫道:“老严,青天白日活见鬼了!”


    林夏青和唐米苏一脸惊讶地把视线移去宋桂芝身上,怎么了这是??


    严嘉莹知道老闺蜜在说什么,藏在镜片后面的那双杏眼微微眯了起来。


    宋桂芝撑圆眼,指着林夏青震惊地说:“妈妈的,真是活见鬼,你怎么和老严年轻时候长得一个鬼样子?大杏仁儿眼,筷子一样又细又直的鼻子,就连脸盘子的形状都是珍珠瓜子儿的形状,身量也像,个子差不多,脸小脖子长。”


    她又把脸转过去朝着严嘉莹,“老严,你记得吗?你二十岁出头的时候就长这样,我第一次见你,你还是洋派人家的大小姐,在酒会上穿着一条裙摆逶迤一地的掐腰缎裙,脖子上、手上珠光宝气,是一套价值连城的水果锦囊珠宝,是叫水果锦囊吧?还是什么卡地亚的,那套珠宝真令人神迷心醉啊,我现在想起来,还记得它的样子,玫红的红宝石、翠成油墨的祖母绿,啧啧,那会儿你可真奢侈……哦对,那次舞会你可是当之无愧的焦点,把那谁迷得找不着北,从此死心塌地追着你。”


    严嘉莹心说:我早就发现眼前的小姑娘长得像年轻时候的我了,第一眼看到她,我就像穿越时空照了一面镜子,不然我能戴上眼镜,那么仔仔细细地打量她?


    宋桂芝还在那儿八卦,小声问:“你那套首饰后来上哪儿去了?被抄家抄没了?听说现在还有好些东西在城郊仓库没人认领,你要不要再让政府的人帮你找找?”


    严嘉莹拧了闺蜜一把,“东西我早想办法弄回来了,不过一直不见天日地锁着,你要是惦记,等你找了新老伴儿,我送给你当陪嫁的嫁妆。”


    宋桂芝冷不丁打了个哆嗦:“发什么鸡瘟,这辈子再找个男人伺候,我是多想不开!老头死了,我这几年日子不知道多痛快,一个人想吃想喝想玩,随便上哪儿都没人管着我。”


    严嘉莹晾了她一眼:“嘴硬,老谭死的时候你可不是这么说的,你说你活不下去了,情愿先走的人是你。你这辈子就是吃亏在嘴上了,不过老谭知道你刀子嘴豆腐心,你们这对欢喜冤家这辈子是过够了,下辈子看看老天爷赏不赏恩,再让你们做夫妻。”


    宋桂芝发现自己居然正在往脸上空抹眼泪,老谭死了三年,她好像真把眼泪给淌干了,以前严嘉莹一在自己面前说老谭,宋桂芝就后悔自己没对老谭生前更好一点儿,眼泪不要钱似的哔哔流。


    唐米苏愣愣说:“桂芝奶奶,您怎么也在杭城?”


    宋桂芝冷冷一笑,凭空对着什么人挑刺儿放冷箭,“我不放心你师父一个人来杭城,想了想,还是连夜杀过来给你师父当护花使者。”


    杭城有谁在啊?唐米苏一下变得十分好奇。


    严嘉莹板起脸道:“老宋,你别在孩子跟前瞎说,人家有儿有孙的,犯不着跟我一个老太婆过不去。我是来参展的,哪有什么闲工夫搭理那等子闲人。”


    宋桂芝警惕地提醒说:“姓赵的这辈子就没对你死心过,去年他老婆死了哇!再没人管着他了,那些子子孙孙他怕个球,还得仗着他的势受他的荫活着呢。我真害怕他跟年轻时那会儿那样发了疯地缠着你,你忘了,当初你和他退婚,他可是连命都不要地闹了?这下他老婆一死,你又孤身来杭城出差,回头叫他知道了,我都怕你走不出杭城!”


    这陈年八卦说的林夏青也跟着好奇极了,什么人啊?居然缠了唐米苏的师父一辈子,都快进棺材的年纪,还不肯对迟暮美人撒手。


    严嘉莹终于卸了眼镜不再盯着林夏青,清了清嗓子说:“晚上我在西泠饭店订了位置,小苏,你带上你同学也一起去吧。这回在杭城拿了个三年的合同,工作室继续运转个三五载不成问题了,算是咱们的庆功宴。”


    宋桂芝说:“我听在杭城给女儿带外孙的老同事说,西泠饭店马上要引入外资,中外合资成一家全新的大饭店了,老严你可真会挑地方,西泠即将成绝唱。”


    严嘉莹挎上老闺蜜的胳膊,不忘回头吩咐两个毛丫头一句:“打扮得精神点,人靠衣装马靠鞍,别叫饭店的服务员都把你们给看轻了。”


    唐米苏捣蒜般点头,目送着两位如胶似漆的老太太,“放心吧师父!”


    等人走开了,林夏青才手心发汗,幽幽地说:“你师父盯着人看的样子怪怵人的,我觉得脸上微不足道的毛孔都被她仔细研究了一番。”


    唐米苏骄傲地道:“我就说我挖到宝了,原先我就发现你和我师父长得有点像,哎呀,真可惜,我师父她们没见到你妈,你妈的样子比你还要更像上一二分。”


    她又乐呵呵地道:“晚上咱们可有口福了,我师父要请我们吃大餐,你不知道,我师父在吃上可讲究了,她挑的饭店准不会错。别的老太太六七十就老的走不动路,我师父不一样,她老人家喝牛奶、吃大肉,荒唐年代下放劳动,我师父长得漂亮,被城郊的牛奶厂接收,别人在饥荒年代饿肚子,饿到掉头发、掉牙齿,我师父在牛奶厂喝牛奶喝个饱,钙补足了,还养出了一口好牙。这会儿她老人家都七十了,吃肉啃骨头一点儿没问题,别的老太太上了年纪念佛敲木鱼吃素,比如我姥姥,时不时三灾五病的让我妈去伺候,我姥姥才六十五呢,比师父显老多了,身子骨也不如她老人家康健。”


    林夏青心说:你师父怎么跟庆奶似的喝奶吃肉,就差给她老人家再配几个男模鲜肉了。


    ***


    回青市一行四人,唐米苏去买车站排队车票的时候,严嘉莹叫住她说:“你和你带来的那个小朋友回程记得买卧铺,来的时候那双腿坐火车肿成什么样了,省这几个钱怪折腾人,你们买车票的钱我出了。”


    唐米苏欢天喜地跳起来道:“好师父,你真大方,我爱死你了!”


    严嘉莹被徒儿晃得脑袋疼,白眼道:“你这性子什么时候才沉稳些?活蹦乱跳的,怎么能让人家放心把料子交到你手里头?裁衣服是细致活,手眼心脑都要静下心来才做的出好衣裳。”


    宋桂芝冲唐米苏吐了吐舌头,忙堵住严嘉莹的碎碎念:“得了吧老严,就剩这么个徒弟,活泼天真没心眼才好!前头那些个脑子活络深沉的,一个个都是叛徒,拜师的时候说的天花乱坠多喜欢裁衣服,转头稍微混出点名堂,就找男人嫁了做起全职太太,枉费你这些年煞费苦心栽培她们。小苏没心眼,又不怕你这个老古板老是绷着一张脸,爱找你这个老太婆撒娇,你该偷着乐了!没儿没女的,我看小苏将来给你养老送终就很好。”


    唐米苏拍着胸脯说:“师父,您放心,只要您不把我扫出师门,我唐米苏一定给您养老送终!”


    严嘉莹无奈摇摇脑袋,深看了她一眼:“女大不中留,只怕将来你也是要嫁人的,何况你和你那几个师姐情况还不一样,她们家里穷苦又重男轻女,我教她们手艺是让她们自己有门路在世上生存,不需要靠父母或者男人。你不一样,你得爹妈宠爱,家里条件还好,这辈子就好好享你的福。我也想开了,手艺传不下去就传不下去吧,人死一把灰,什么东西都留不下,何必执着那么多。”


    唐米苏伤心地说:“师父,我一定跟着你好好学手艺,我这辈子无论怎么样都不会放弃做衣服的梦想。就是您老人家别再说什么人死一把灰这种话,我希望您长命百岁,您要一直看着我走到更高的地方去,裁衣服不是什么下九流的行当,总有一天我会把它发扬光大,让衣服可以变得像艺术品一样流芳百世展览在博物馆里!”


    宋桂芝搭了搭严嘉莹的肩膀,给她使了个眼色,羡慕地说:“你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有这种傻徒儿,是上天送给你的礼物,少对人家板着脸,小心把人给吓跑了。”


    严嘉莹傲娇地轻哼一声,“跑了拉倒,多少人惦记着我的房子和珠宝首饰。”


    唐米苏流着哈喇子说:“师父,这回我可是听到了啊,桂芝奶奶说你有一套卡地亚的水果锦囊珠宝,回头翻出来让我瞧瞧呗,我也想见见世面开开眼?”


    宋桂芝笑得捧腹,这孩子真是缺心眼到让人放心得很,什么心思全都明晃晃写在脸上。


    这样的小傻瓜真好,就算惦记老严那点东西也是天真可爱地摆在明面上,一点都不像前头几个,老严为了栽培她们都套进去多少宝贝了,结果有的自己没出息找个男人嫁掉做全职太太,回头还上老严这讨嫁妆,老严失望透顶不给她们添嫁妆,那些狼心狗肺地还四处在行*业里给老严泼脏水。良心都吃到狗肚子里去了,也不知道老严那会心底里该多寒心难过,亲手养出来的白眼狼,跟拿刀子往自己心口捅有什么区别?


    见着唐米苏搂着林夏青去买车票,宋桂芝望着两个小姑娘的背影说:“老严,那个姓林的小朋友长得和你太像了,你回头要不要翻翻家谱,看看是不是你家什么亲戚丢了孩子啊?”


    严嘉莹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我心里有点码,但又怕叫人失望,等我回青市先自己探探底吧。”


    宋桂芝心里一紧:“你亲戚里头还真有丢孩子的啊?”


    严嘉莹:“你这大嘴巴可先别到处乱说,事以密成,万一不是,我倒要罪过让人空欢喜一场了。”


    宋桂芝说:“那你可得把人看紧了啊,茫茫人海,万一在青市下了火车又失联了,你上哪儿找人去?”


    严嘉莹笑笑说:“你还不知道我那徒儿的脾性吗?投缘喜欢的人,牛皮糖似的甩不掉。小苏说小夏也考上了复读学校,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有她帮我盯着,我不怕人丢了。”


    宋桂芝笑骂道:“老货!我说你怎么稳如泰山,原来早就心里打好算盘了!”


    ***


    回到食品厂的家属院,林夏青的视线一下就被巷子口的军用大越野给吸引住了。


    巷子道窄,越野车又大又高,根本开不进去,赫然停在巷子口,像一尊猛兽镇守在此。


    扛着一包丝巾进门,林夏青就嚷着喉咙叫道:“妈,我回来了!”


    屋子里没人回应。


    家里没有电话,乔春锦自然也无从得知女儿什么时候回家,看样子像是出门了。


    林夏青还没卸掉手里的麻袋,就看见主屋里走出一个十分高大的中年男人,面目俊朗,两道浓眉十分威武,身着挺拔军装,肩上好几颗星星。林夏青不清楚他什么级别,但看样子应该是位高权重那一挂的,气质太有压迫感了。


    林夏青退了几步,顺便拧脖子把院子环顾了一周,是自己家没错呀,院墙上还有隔壁芹姐家长过界的丝瓜,这就是自己前不久从食品厂职工那里租来的房子。


    那眼前的男人是……?


    没等林夏青开口,中年男人神色抱歉地自报家门道:“小同志,不好意思,你的母亲在我们部队的领地上受伤了,眼下她刚处理好伤口睡着了。确切来说是打了镇静剂,估计没那么快清醒过来。”


    林夏青吓一大跳:“我妈受伤了?伤得怎么样?”


    男人脸色有点尴尬,“是这样的,你母亲上午在我们部队闲置的空地上犁地,不小心误踩了一枚我们平时演练埋的地雷,但人没多大事,只是被炸弹爆炸时飞溅起来的石头砸伤了头部和手部,皮外伤十天半个月就能恢复好。军医这会儿刚走,如果你不放心我说的话,我可以派人把他们接回来让你问个清楚。但是现在我有一件更急的事需要向你确认,你的母亲,名字是不是叫乔春锦?”


    林夏青一颗心七上八下的,有点烦男人挡在自己前面,没好气地说:“我妈是叫乔春锦,不管她伤得重不重,请你先让让,我要进屋看到她。”


    男人脸上根本藏不住惊喜,甚至有点惊喜过望的怔忡呆愣,林夏青不知道他怎么回事,都叫他让让了,怎么还跟一堵墙似的堵在自己面前


    在一个威严赫赫不苟言笑的中年男人脸上见到那种高兴到失态的神色,令林夏青感到十分困惑。


    她足尖一顿,心中突然有了几分猜想,眼前这个男人难道认识母亲?


    “原来真是她……”周霁光眸中竟闪动起微微的水汽,铁汉柔情,把林夏青一时看傻了。


    “你认识我妈?”


    周霁光狠点了一下头,看向林夏青的眼神不由添了几分慈爱,温柔笑着道:“你是春锦的女儿?以后叫我周叔叔就好。”


    周霁光面上的激动根本不及内心的万分之一,这么一个风吹雷打不动的军汉子,能在脸上表露出来欣喜与激动,要是被底下的兵蛋子们看见,肯定觉得今天太阳打西边出来了,活阎王会笑?


    林夏青往屋里去,周霁光默默似尾巴地跟在身后,嗫嚅开口道:“丫头,你肩上的东西看着沉,周叔叔帮你拎着吧?”


    小小的丫头,长得没二两肉,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肩上扛着那么大一个麻袋包裹。


    林夏青没多言语,直接把包袱甩给了周霁光,等推开西卧室的门,看见床上安睡着的人,林夏青的心才终于稍稍安定下来。


    还好确实伤得不重,额头有伤,缝了两针,位置还算好,在发际线附近,以后拆了线也看不出对容貌有什么影响;胳膊上被砸得狠些,缝了七八针的样子,林夏青不敢奢求其他,只在心里庆幸一切都是不幸中的万幸,地雷啊,捡回一条命就不错了,何况人还全须全尾的,只是受了点皮肉苦。


    怕吵醒乔春锦,她细声细气地指了指卧房外头,“咱们出去说,别吵到我妈。”


    周霁光笑容满面地点点头,手里的麻袋口子挺扎眼,一身浩然正气威严十足的军队长官拎着一只粗俗的包裹,怎么看怎么不像样。


    带上房门,林夏青才敢大声点说话:“周叔叔,你把东西放地上吧,里面是我从外地进的货。”


    她转身摇了摇篾壳暖水瓶,里头还有水,端了两只茶缸过来,蓄上水,一杯递给周霁光,一杯自己咕嘟咕嘟仰头饮下。


    等解完渴,她擦着湿润的嘴角,盯着周霁光问:“周叔叔,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你之前认识我妈妈吗?”


    第46章 失散的青梅竹马(2)


    周霁光娓娓道来:“丫头,我和你妈妈是老邻居啦,十岁以前我们在同一条街上长大,上同一个学校,同一个班级,而且我们还是同桌。”


    林夏青呆住,邻居?


    据林夏青所知,母亲是一位地道的村妇,嫁给父亲前应该连村子都没出过,在村里集体合办的造纸厂工作,是一位裁纸车间的女工。这周霁光完全不像乡下出身,有些草根出身的行伍之人虽然后来做到很高的位置,但是一个人童年时培养的习气、品味是很难褪去的,从底层一路厮杀上来的草根不会是周霁光这种俊儒威严的气质,他更像是什么子弟出身,拥有严密的家教和沉稳的品格,这种人怎么会跟自己的母亲做邻居?


    “你母亲家里成分不好,她十岁那年家里的房子就被收走了,原先他们家躲在一处郊区弃庙里,后来某一天来了一帮人,把庙里的神像佛像都砸了,我们从此就在动乱饥荒中失散。我们家也曾打听过你母亲一家的去向,听人说你母亲全家后来搬去了南方,找到亲戚投靠,我们才没有继续打听下去。”周霁光说起往事,神情沉肃中带着痛苦。


    林夏青想,他应该在那场动乱中失去了什么很重要的人,这种伤痛就和晋扬当初失去他姥姥一样,都是终身难以痊愈的伤口。


    周霁光看着林夏青,似乎得到某种安慰,证明昔日青梅竹马应该找了位仪表堂堂的男人结婚,否则生不出这样相貌可人的孩子。但是这房子他早就转过一圈,奇怪的是,这里没有任何男人生活过的痕迹。他原本想去左邻右舍打听打听,但今天是工作日,白天左右两户家里都没人,满腹疑惑之际,正好林夏青回来了,周霁光看见林夏青恍如看到了昔日失散的伙伴长成少女的模样,心中激动万分,有一种丢失的岁月被弥补回来的酸涩与珍贵。


    出于谨慎,周霁光小心翼翼地询问道:“丫头,你叫什么名字?多大了?”


    林夏青回答:“我叫林夏青,今年十九了。”


    周霁光脸色突然心里有几分不是滋味,原来春锦这么早就结婚了?这是不是意味着她后来没有继续念书,没有上大学?周霁光突然有点心痛,在那艰难荒唐的岁月里,确实很多人没机会上大学,可这许多人里不该有春锦,周霁光心里难受,曾经春锦是班上英文最好的学生,他们都觉得她长大是做外交官的材料,周霁光想起女孩昔日在讲台上闪闪发光领读英文课本的样子,还是会为女孩身上的美好与美丽所心醉。


    周霁光永远记得她的样子,藏在心里。


    “以后叔叔就叫你小夏吧?你妈妈以前最喜欢的季节就是夏天,最喜欢的颜色是绿色,她说夏天和绿色代表生命力,你这个名字应该是你妈妈给取的。”周霁光哽了下喉咙,终于开口问道:“小夏,你爸爸呢?你妈妈受伤了,如果方便的话,还是请他来照顾比较好,你还是个孩子,这种事情应该大人来做。”


    林夏青又不是什么迟钝的人,周霁光的三言两语,她已经听出来眼前这位在官场上混得不错人物曾经也是她美女妈妈石榴裙下的一枚追随者。


    林夏青是骄傲的,她的母亲既美丽又善良,还非常坚韧隐忍,这样的女性配得上任何人的喜欢。


    “我没有爸爸。”林夏青平静地说,“他应该是死了吧。”


    不夸张地说,周霁光原本小心翼翼试探的眼睛里真是一下有了火花,林夏青捕捉到了他眼底的那一抹兴奋与激动,可是转念一想,四十好几的中年人了,这位周长官难道没有妻子没有家室吗?林夏青不得不防备一下,省的周霁光有家有室还把主意打到昔日的青梅竹马身上。


    “周叔叔,刚刚我说的不对,我从出生起就没见过我的爸爸,说他死了是带着情绪说的,至于他是不是还活在这个世上,我和妈妈无从得知,我妈妈实际上并没有离婚,也没有丧偶,我也一直还有一个名义的爸爸。这些年是我妈妈一个人拉扯我长大的,我们原本生活在荷县的乡下,前不久才搬到青市生活,你看见了,这间房子是附近食品厂的家属院,是我和妈妈从他们厂职工手里租赁下来的。”


    周霁光惊讶地说:“你们之前一直在荷县生活?多年前我们家打听到的是春锦一家去南方生活了,看来消息有误,原来兜兜转转,这么多年春锦一直没离开过青市。”


    他有点难过,分开的三十几年,原来他们距离得并不遥远,可是上天却从来没让他们重逢过。


    林夏青疑惑地说:“周叔叔,你真的和我妈妈是邻居吗?我妈妈是乡下长大的,可是从来没听说过有你这号邻居,你看起来对乡下也不太熟悉的样子……”


    周霁光脸色一顿,说:“你妈妈就是青市人呀,怎么会在乡下长大?十岁以前我们住在八大关的同一条路上,两家只隔了一排松树绿植。你妈妈是家里老大,下面还有两个弟弟和一个妹妹,我们走散的那一年,你小姨还是个在你姥姥怀里吸手指的小娃娃,娇气难哄又是个小馋丫头,她谁的话都不听,唯独听你妈妈的。你妈妈在弟弟妹妹的眼中那是绝对的老大,你姥姥可省心呢,你妈妈长得漂亮成绩又好,还能管着弟弟妹妹,我家老太太常羡慕你姥姥会生孩子。你姥姥在麻将桌上是常胜将军,一边抽着女士烟,一边等着你妈妈给她送饭。你妈妈是个鬼机灵,家里明明有保姆可以给送饭,再不济组织麻将局的主人家也提供饭菜,可她偏截了饭盒自己送,因为每回只要你妈妈一送饭,你姥姥就少不得从赢来的钱堆里抽出几张钞票塞给你妈,别人也都夸你姥姥生了个孝顺女儿。”


    周霁光说起往事脸上笑眯眯的,他曾经也是乔春锦给母亲送饭的受益者,乔春锦拿了钱,会请弟弟妹妹吃雪糕,他这个死皮赖脸的邻居也会趁机跟在乔春锦屁股后头,美其名曰帮她一起看孩子,其实是等着和她一起出去吃雪糕。他家不像乔家,父母都是性子十分沉肃的人,父亲是军人不必说,对待儿子纪律严明,恐怕待他比管底下的兵还严厉些,母亲又是书香门第出身,在长子周霁光身上少不得寄予厚望,母亲会放纵溺爱弟妹一点,但是周霁光作为家中长子,很小年纪就被母亲要求要有大人的样子,她虽疼他,但终究比弟弟妹妹们少了几分慈软与偏爱。


    林夏青已经完全听傻掉,八大关?麻将?保姆?那一带全是一幢幢独门独户的别墅啊,这些东西怎么会和乡下出身的母亲沾边?


    不过林夏青很快想起来之前从母亲身上感受到的怪异之处,无论是晋扬在病房里请自己喝咖啡,又或者是方和平提来精贵的荔枝,母亲的反应都是平平无奇,仿佛司空见惯。


    眼下那些诡异反常的缺失,从周霁光嘴里都得到了印证。


    周霁光也察觉到了事情不对劲,乔家曾是当地有名的生意人家,生意一度做到香港去,怎么乔家的第三代会自认为自己祖上一直藉藉无名待在乡下?


    他们中间一定缺失了重要的一环,这一环就是这些年乔春锦究竟经历了哪些事情,又是怎么与家人失散的。


    周霁光心中笃定,只要乔春锦醒来,一切都会有答案。


    想起来林夏青刚刚说地上的麻袋里是她去南边进的货,周霁光不由心中一紧,春锦已经没有得到应有的教育资源念完大学,春锦的下一代不能再继续有遗憾,于是周霁光说:“小夏,你说你去南边进货,那么你还在上学吗?如果家里有什么困难,不能继续让你上学,周叔叔一定竭尽全力让你重返校园。”


    林夏青微微一愣,她没想到周霁光会这么心细周到,“周叔叔,我忘记说我们搬来青市的原因了,我考上了市里的复读学校,我妈来市里陪读,我们才租了这里的房子。”


    周霁光欣慰道:“那就好,将来的世界得知识者得天下,和平年代我们这些粗鲁野蛮的军汉要渐渐退居幕后养精蓄锐了,马上就要迎来一个百花齐放的时代,你要好好念书好好学知识,将来一定会有出息的。对了,你在哪个复读学校?周叔叔或许能请让帮你在学校多关照关照,你母亲带着你在市里念书不容易,我作为长辈有义务对你多帮衬一把。”


    林夏青说:“我在离这不远的育人学校复读,边上的邻居也在那附近上班,我们约好了,平时她上班的时候可以载我一程。”


    育人学校……周霁光一时半会想不起来有什么人脉可以直接找到学校的领导,但整个片区的大领导他熟,想来找人疏通关系也不过就是一通电话的事,周霁光可不想看到昔日珍重的青梅竹马的孩子,在学校里受什么欺负。


    想起自家平时上学车接车送的逆子,周霁光马上说道:“育人学校离这可不算近,骑车也要十来分钟,走路就更不用说了。你会骑车吗?周叔叔等会派人送一辆自行车来,以后你就骑车上下学,老是麻烦别人也不好意思的。你是走读,没住校对吧?”


    一辆自行车,就算二手的都得七八十,要是全新的就得百来块,怎么都是一笔不小的数目,无功不受禄,林夏青连连摆手说:“不用了周叔叔,边上的芹姨人很好的,这房子就是她热心帮我们去说和才便宜租下来的,平时我多帮他家孩子辅导一下作业,偿还芹姨送我上学的恩情,芹姨会理解的。”


    周霁光不容拒绝道:“解决了上学的问题,放学怎么办?复读学校一般有晚自习,人家家里有孩子要照顾,总不可能一直等你放学跟你一起回来吧?听周叔叔的,以后就骑车上学,一辆自行车对你周叔叔来说就只是一件小事,不许你跟周叔叔客气。”


    周霁光低头看了看腕表,“下午三点半我还有个会,时间差不多了,我还得赶回去开会,你妈妈应该没有这么快醒,我晚点再来看你们。”


    周霁光的眼神扫过地上的麻袋,突然觉得不顺眼,什么样的货要一个十几岁的孩子跑去南边进货?周霁光有种护犊子的心情,甭管里头是什么东西,他只想全部买下来,省的孩子折腾来折腾去倒卖挣钱。


    不过时间紧迫,晚上再来解决这堆看不顺眼的货吧。


    他留恋地回望了一眼乔春锦沉睡的卧室,心说:所有的颠沛流离,所有的苦就到此为止吧,有他周霁光在,乔春锦和她生的闺女,永远都可以做被宠爱的公主。那个姓林的是什么鬼男人?孩子生下来就没见过父亲,春锦也没有丈夫,妈的占着茅坑不拉屎,滚边去。


    当然,周霁光心中的腹黑小九九绝不会被人看出来,对着林夏青,他是那个慈爱大方的长辈叔叔,离开的时候,一脸笑意地对她说:“小夏,周叔叔回来可以给你带晚饭,你喜欢吃什么菜?周叔叔让人给你做。”


    周霁光自己对吃的没多大讲究,虽然部队给他配了小食堂,但他平时跟着底下的士兵们一起吃大食堂,因为有首长跟着一起吃大食堂,所以周霁光带的部队食堂伙食格外好。


    部队饭菜油大盐大,都是年轻气盛热乎乎汉子吃的口味,周霁光觉得她们娘俩未必爱吃,还是让小食堂单独给她们做几样清淡细致的饭菜比较好。


    周霁光坐上军用越野走的时候,正巧碰上毛嫂从厂里回家属院解手,厂里的公厕最近归郭暮云清扫,她总觉得在自己院的邻居地盘上排泄不太好,像是故意要恶心为难人家,所以这几天解大号都着急忙慌往回家赶。


    毛嫂看着一辆威风的大越野驶出街道,副驾上还坐着一个英武的男人,乖乖嘞,这男人还有专属司机,食品厂的家属院可从来没出现过这样档次的人物,她揉了揉眼睛,看见汽车扬起尘土后面的林夏青,一时忘了肚子疼,笑吟吟地走了上去。


    “小夏,你在市里还有亲戚啊?我在这一片住了这么多年了,从来没看见过这么气派的汽车,就连咱们厂长的公车都比不上刚刚那辆。”


    林夏青见是毛嫂,亲密挎上她的胳膊,请她不要被吓到,“毛嫂,我妈今天受伤了,就是刚刚你看的那辆军牌越野汽车送回来的。”


    毛嫂脸色吓得苍白,一时辨不清是肚子疼得白,还是被刚刚威武神气的汽车所震慑到,颤巍巍地说:“你妈受伤了?跟部队有关吗?我的乖乖嘞,别是在我给她找的那块荒地上出的事吧?我和你芹姨在那种好几年地都没事,那儿是部队闲置的荒地,平时压根没人管,我以为……真是罪过罪过,乔妹子伤哪了?快带我去看看!”


    这下是彻底把屎憋回了肠子里去,一颗心七上八下的,地是她给找的,人受伤了多少也是因为她的缘故,毛嫂急的比热锅上的蚂蚁还团团转。


    林夏青知道毛嫂是因为好心办事而感到愧疚不安,安慰道:“没多大事,一点皮外伤,毛姨你别太记挂在心上,我妈知道的,你给她找地种是想给我们娘俩在生活上减轻负担,她感激你还来不及呢,你千万别因为这事儿上火啊!”


    毛嫂觉得自己回头肯定要挨马小芹那张厉害嘴叨叨了,都说好了这周末两人一起去给乔春锦找地,结果自己热心过头抢早给乔春锦看下一块空地,这下可好,乔春锦去收拾荒地的时候出了事,马小芹得怨死自己找的什么破地儿。


    看见床上挂了彩后安静沉睡的乔春锦,毛嫂当即甩了自己一个耳掴子,真他娘办的什么事儿,好好的大美人居然脸上胳膊上都缝了针。


    毛嫂眼泪汪汪地道:“下午我不上班了,我要去菜市场捉一只鸡子给春锦炖上补补身子,唉,我真是蠢,怎么给她找了那样一块不太平的地?好心办坏事,忒寸了!”


    等毛嫂把一砂锅热乎乎的鸡汤端过来的时候,天色已经完全黑了。


    因为太过忘我杀鸡炖汤,她没注意到下午那辆招人眼球的军用越野再次停在了巷子口。


    周霁光一开完会,拎上一早就吩咐下去让小食堂做好的饭菜,风尘仆仆地赶去看望心上人。


    两人赶上一起给乔春锦送晚饭了。


    周霁光情报科出身,对眼前捧着一锅鸡汤身形略肥润的女人有几分警惕防备。


    乔春锦才刚醒,脑子有点没转过来面前稍微有点眼熟的男人是谁,但他这样虎视眈眈地盯着毛嫂,显得太过杀气泛滥。


    乔春锦扶着昏沉沉的脑袋喊女儿接过毛嫂手里的砂锅,又把视线调去孔武英气的男人身上,询问道:“您好,请问您是……?”


    周霁光眼里没有任何的失望,十分坦荡且坚定地盯着乔春锦说:“风霞路17号,你住在那里,我住在18号。”


    乔春锦歪着脑袋,瞳仁绽放着不可置信的光芒,她指着眼前这个气质沉稳,看起来平时不怎么言笑的男人,惊讶无误地叫出他的名字,“周霁光!”


    周霁光满意地笑了笑,他从重逢见到她的那一面起,似乎就笃定她一定记着自己,尽管自己见到她时,她被石子砸得昏死过去,但周霁光心底好像一点不担心她忘了自己。


    他们在风霞路上的十年金色岁月,在生命里从来就没有褪过色。


    “你好,小乔。”


    以前他们做同桌,班上同学总拿他们打趣,说他是周郎,而她则是周瑜的小乔。


    乔春锦眉心恸了恸,昔日稚嫩的青梅竹马,离散多年,鬓边都已染了斑白。她呢?她在他眼里是不是也这样饱经沧桑?


    两个默默无言的中年人,多年后的重逢尽在视线炽热的对望中。这时候多亏了氛围组毛嫂,一嗓子吼醒了两位命途多舛的鸳鸯,让现场气氛不至于那么诡异尴尬。


    毛嫂嘱咐林夏青道:“小夏,鸡汤记得给你妈撇撇油再喝,我问了菜市场的老板,长伤口忌吃得太油太腥。”


    林夏青吐吐舌头,感谢毛嫂的救命之恩,太尴尬了,成年男女眼神拉丝,她一个偌大的电灯泡杵在正当中,估计灯泡亮度快赶上太阳般耀眼。


    乔春锦反应过来自己在女儿和毛嫂面前的失态,一下红了脸道:“我都睡糊涂了,我不是在犁地吗?怎么一睁眼到家了?”


    周霁光拿枕头往她背后垫了垫,让她在床板上靠得舒服一点,“不记得才好,很多人不小心踩到演练地雷被炸得心理阴影不小,别说你一个弱女子,就是我们营里的新兵蛋子,有时候摸排地雷失手,都吓得夜里频发噩梦。”


    乔春锦惊圆了嘴巴:“我上午在菜地踩到了地雷?”


    周霁光点头道:“演练地雷,威力小,要是真枪实弹,恐怕这会儿我早就看不到你了。”


    乔春锦说:“周霁光,你和周伯伯一样入伍参军了?”


    周霁光继续点头道:“子承父业,我要是不接他的钵,早就被他打断了腿,毕竟咱们上学那会儿也没什么学可以给咱们上。”


    乔春锦应和道:“是了,你从小一犯错就被周伯伯惩罚,在院子里被大太阳晒成人干都不许给喝一口水。”


    周霁光眉目含笑,很自然地说道:“是啊,每每我快被渴死之际,就有一条善解人意的美人鱼潜伏进院子,给我送水喝。”


    乔春锦辩驳道:“我们小孩子的把戏哪里骗得过大人,我给你偷偷喂水的时候,周伯伯就藏在二楼凸肚阳台的窗帘后面,双手负在身后,拧着眉,眼神不屑又藏满了担忧,见你喝下去水,他的眉头才微微松开一些。”


    周霁光神色一怔,他从来没想过钢铁一般严肃坚硬的父亲,居然对自己有这样温情动容的时刻。


    他以为父亲根本不爱他啊,尽管他这些年军队里一直混得很好,屡次加官晋爵都打破了父亲当年的记录,但父亲每回见到他,依旧总是双手负在背后,皱着眉头警告:夹紧你的腚,老兔崽子别得意忘了形,记住,永远别丢老子的脸!


    是的,岁月太过仓促无情,曾经威武挺拔如松的父亲不知何时佝偻了背,并且已经白发苍苍,他也从父亲口中的小兔崽子变成了老兔崽子。


    两位故人重温岁月,如翻一本旧书,越拼凑出记忆片段,越津津有味。


    林夏青则不得不咳了咳嗓子,插话道:“妈,周叔叔说你是青市人,你们从小一起长大,两家就是门挨着门的邻居。妈,你是不是该向我重新介绍你自己了?”


    第47章 寄往京市的信


    乔家祖上往上数三代都没穷过,祖上开钱庄,后来清军败走洋人来了,家底传到林夏青姥爷手里已经散去大半,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那会儿林夏青的姥爷被家里送去沪市的洋人学校念书,在学校里认识了祖籍是青市的林夏青姥姥,姥姥家是新富,战乱时囤米囤糖起家,嫁给林夏青姥爷的时候给乔家带过去一笔不菲的嫁妆。


    林夏青姥爷带着新婚妻子回到青市生活,继承家业后开起了私人银行,最风光的时候家里十几个佣人,四个孩子每人都配一个乳母和一个起居保姆,林夏青的姥姥结婚十几年都过着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少奶奶生活,每日睁眼就下楼在花园里慢悠悠吃早餐,在早餐桌上关心关心孩子们过去一天过得怎么样,吃完早餐,孩子们都被司机送出门上学,林夏青的姥姥有时候兴致来了会练一会钢琴,更多时候则是直接出门会友打麻将。


    后来林夏青的姥爷觉得形势不对头,经朋友介绍辗转去香港开了银行分号,说等生意做起来了,就把妻儿全部接去香港。


    可是这一去,林夏青的姥爷再也没回来过。


    再后来,林夏青的姥姥听人说丈夫在香港认识了一个风月场上的女人,为那伶人一掷千金买断身契,又在半山买了别墅金屋藏娇,那边瓜熟蒂落新抱生子,这边林夏青的姥姥带着几个孩子在青市生活日益艰难,从一个只知鲜花着锦过日子的少奶奶,被迫接手家里生意的烂摊子,变成了事事亲力亲为的职场女性。


    乔家身份尴尬,建国后没多久就自觉把家里的产业交了出去,可惜终究买不来太平,没过两年,林夏青的姥姥还是失去了她和孩子们最珍视的风霞路房子——一位单身母亲带着四个孩子的最后栖身之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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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个女人拖着四个未成年的孩子四处流离,没多久就闹起了全国□□,四个孩子要么全都饿死,要么送出去给没孩子的人家,兴许还能吃上一口饭。乔春锦作为家中老大,已经懂事,并且能抵得上一个成年劳动力,自然是不会被送出去的。被选定送出去的,是当时只有四岁的小妹,可惜人算不如天算,人家来接人的时候,看见发烧烧成热铁一般红扑扑的孩子,怕养不活,当场就退掉了。


    林夏青的姥姥就让那户人家在两个儿子里面挑,男孩子皮实,可那户人家说自己年事已高,男孩子能跑,他们不想孩子领回去,转头他们就自己跑回家了。


    于是林夏青的妈妈,当时只有十二岁的乔春锦,被林夏青的姥姥咬牙推了出去。


    林夏青的姥姥给长女煮了家里最后一碗粳米粥,又去别家借了两勺红糖,含着泪喊女儿把红糖粥喝掉,喝完这碗粥,她就成了别人家的女儿,以后要喊别人爹爹妈妈。


    那是乔春锦人生记忆里最苦的一碗粥了,明明母亲在特殊时期,十分珍贵地搁了足足两勺红糖,但乔春锦还是觉得肚子里的苦快溢出喉咙。


    周霁光闻言除了心疼还是心疼,他没想到乔家的日子后来变得这么难,而且根本也不是去南方投奔亲戚,而是在青市四处颠沛流离讨生活。乔春锦作为家中长女,从掌上明珠的位置跌落下来,成为乡下大龄夫妻的老来养女,这样的落差之苦,周霁光不知她是怎么挺过来的,心都快跟着一起痛死。


    后面乔春锦说到相亲认识了林书山,两个人没见几面就定下亲事,原以为林书山是个大学生,书念得多,不是薄情寡性之人,没想到林书山大学毕业后抛弃妻女,一去新疆二十年年对妻女不闻不问。乔春锦说自己真是看走了眼,原本以为遇见林书山,这辈子的苦吃到头了,等他大学毕业有了工作,小家庭可以独立出来去外面过,没想到自己大着肚子他一走了之,就连女儿生产都没有赶回来。


    周霁光听的拳头都硬了,眉头的纹路皱得很深很深,林书山要是此刻就站在他面前,他一定一拳头揍得他满地找牙。


    妈的,什么男人?这要是他底下的兵做出这种背弃妻儿的事,周霁光第一个拿枪把人给毙了,家国家国,有家才有国,连小家都守护不好,七尺男儿凭什么顶天立地地行走世间?过街老鼠都不如!


    毛嫂作为标准的吃瓜群众,听到乔春锦把身世娓娓道来,一个守活寡二十年的妇人,日子是不容易,她又生的这么好看,太楚楚令人怜惜了。那周霁光在一旁心疼美人心疼得坐立不安,行伍出身的人脾气直冲,毛嫂看见他腰间别着的一把枪,牙齿都直打哆嗦,真怕周霁光一恼火,就端起枪来找人泻火。


    话又说回来了,春锦妹子是没丈夫的,可以再嫁,但这周首长又是何方神圣……?


    毛嫂八卦,心眼却实,不得不多替邻居妹子长长心眼,这周霁光如此着急上火,不是瞎子都能瞧得出来,他分明就是对乔春锦有意思,但是有意思归有意思,也要看他有没有这个立场啊?人到中年谁没个一妻半儿的,他要是有老婆孩子,*那他在这儿着急上火就不太合适了。说白了这男人是有主的,千万不能出来害人,乔春锦是个心地慈软的人,这辈子也没享受过什么男人的疼爱,这要是被身份不清不白的周霁光追求,难保不陷进去,到时候名声可就全完了。


    人家是大首长,男人风流世人反而觉得他们有本事,女人要是招惹上这些风流,那就死无葬身之地了。


    于是乎,毛嫂目光一凛,掐着嗓子问周霁光:“时间不早了,这位先生,您家里孩子是不是要找爸爸了?我家那口子也正陪着孩子磨作业呢。”


    周霁光听出来毛嫂并不是赶客,而是在试探他身份正不正牌,够不够格关心乔家母女,便直剌剌地说:“我没有孩子。”


    这下可把乔春锦和林夏青听傻了。


    一个军衔不低的男人,家境优渥,综合素质还很高,怎么会到四十好几还没孩子?莫不是……下面那里不行吧?


    林夏青冷不丁甩了甩脑袋,不行不行,妈妈的“性”福很重要,这辈子妈妈已经被亲爹给害了,要是第二春找个硬不起来的男人,后半辈子还不如跟擀面杖过呢。


    周霁光面色如讳,声线绷得稍微有点儿硬,“我的亡妻很多年前就走了,血癌,她住不了部队条件艰苦的营房,和我结婚的时候,自己上外头弄了套房子,大兴土木地装修,装修板材和油漆还是专门从香港那边想办法运过来的。可是房子装修好刚搬进去住了半年,她就得了血癌。后来我听人说新装修好的房子最好不好马上搬进去住,装修油漆和板材里头可能有有害化学物,我想了想,她就是被太心急害的,一天的苦都吃不了。我结了婚大部分时候还是在营房住着,便没有得病,侥幸逃过一劫。她啊,急匆匆的性子,急匆匆装修房子,急匆匆搬进新家,急匆匆得病,又急匆匆地走了,我总觉得我前半生跟她结婚像是做了一场梦,空梦,醒来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毛嫂泼辣,没什么界限感,又追问:“这么多年你都单着啊?老天爷,刚结婚没多久你家那口子就走了,又没孩子,应该还是相亲市场上的香饽饽,后来你怎么不再婚啊?”


    周霁光道:“谈过几个女朋友的,后来都没谈妥,掰了。”


    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乔春锦,表忠心表态度。他是单身,完全有权利追求心上人。


    毛嫂心里暗暗给这人批了一句:挑,眼光高,要是不挑,早结婚了。


    不过转头看了看床上的病美人乔春锦,毛嫂便又觉得他是该挑,他照着乔春锦的样子找老婆可不好找,别说满青市,就是放眼全国,也不见得有几个长成乔春锦这样有女人味的女人,怪可人疼的,哪个男人见了不迷糊啊?


    毛嫂总结:“所以你现在单着呗?年纪也老大不小了,又没孩子,再不抓紧点找对象,可能到时候连孩子都生不出来。”


    毛嫂突然下猛料,可把乔春锦给吓着了,怎么越说越像是要给她和周霁光拉红线?


    乔春锦头上的伤隐隐作痛,摆了摆手说:“饿了,小夏,帮妈妈铺饭吧,谢谢你周叔叔和毛嫂帮我们娘俩解决晚饭了。”


    ***


    新学期开学,林夏青如愿以偿在班级上见到了唐米苏。


    林夏青心里不意外,因为周叔叔问她去新学校对分班有没有什么要求,他已经跟学校领导打过招呼,把她分去了师资力量最好的班级。


    不过其实也不用打招呼,因为林夏青就是以全校第一的成绩靠近复读班的,周霁光出面打招呼,是希望学校的老师能在学习上对林夏青多重视,不要因为学校的关系户而冷落了乡下来的学生。


    林夏青想了想,她是靠自己实力办事的人,看谁不爽直接甩成绩说话,但有一样,却是她靠实力无法做到的,那就是她想和唐米苏一个班级。


    如果分班是按照成绩来排名的话,唐米苏入学考试的成绩在挺下面,林夏青不确定自己能不能和唐米苏分到一个班级。


    她喜欢唐米苏,未来几个月想和唐米苏做同班同学,那么复读的日子就不会显得那般枯燥无趣了。


    开学这天在班级里见到唐米苏,林夏青又惊又喜,唐米苏则是老神在在地从挎包里翻出四五张洗好的照片,递到林夏青面前说:“喏,你要的照片我洗好了,我哥自己在暗房洗的,自己人,多洗几张也无妨。”


    林夏青看到照片,高兴地说:“有咱们俩的合照,还有我们和你师父还有桂芝奶奶在三潭印月的照片!”


    唐米苏捏着她的脸说:“还有你的单人照呢,我选了两张你最好看的单人照,洗出来的时候我哥都说这谁啊,我这寒碜鬼居然有长得这么漂亮的朋友。嘻嘻,小夏,你可给我长脸了。对了,你说照片要送人,打算送给谁啊?总不会是男的吧?那我哥可就要伤心了。”


    林夏青打量着自己两张单人照,决定把那张她在宝石山上俯瞰西湖群景的照片寄给晋扬。好久都没和晋扬联系了,自从荷县一别,一波接一波的事儿,她都没空和晋扬联系,估计他在京市早就骂人,骂她不守信用不给他写信。


    “男的,我在京市的一个朋友。”林夏青不瞒着唐米苏,她对晋扬是有感觉的,她愿意把这个最私密的秘密分享给最好的朋友。


    唐米苏垮下一张软乎乎的脸说:“我就知道唐朔这死小子没那个福气,这么好看的美女早就有对象了,果不其然。欸?京市?你男朋友是京市的?那可是好地方哇!”


    林夏青说:“不是男朋友,就是朋友,有过生死交情的那种。”


    至今想起来国道上飙车救人,林夏青仍觉过瘾。


    唐米苏拉着林夏青找了个空的位置坐下,“咱们先坐到一起,老师应该不会那么缺德拆散我们,这样以后我们就能成为同桌。”


    林夏青说:“好主意。”


    上课铃响了,班主任夹着课本和教案走了进来,像是完成某种组织下达的使命一般,刚上课没多久就分派班委,林夏青被班主任点名当班长。


    林夏青一点都不想当班长,她不太喜欢管闲事,自动把班长让了出去,班主任一副为难的样子,支支吾吾没同意。


    林夏青不知道班主任怎么了,为什么一根筋非要让她当班长呢?其他人估计干的比她更好,她除了学习还要操心外卖的买卖,平时没太多心思帮助老师管理班务。


    班级气氛一时僵得有点尴尬。


    唐米苏捅了捅林夏青的胳膊,小声说:“班主任应该是被打过招呼,这次挺邪门的,学校领导有我家亲戚,本来我的成绩不够上1班的,亲戚准备帮我安排进1班,结果奇了怪了,原来分班名单上,我一早就被插进了1班。小夏,你水深哦,我亲戚打听过了,是你这边的线把我弄来1班的。”


    林夏青恍然大悟,原来是周叔叔帮的忙。


    看来委派班长这一出,班主任也是听命行事了。


    不过她真不想当什么班长,便坚决推掉了,后面班主任怕不好交差,还是让她当了个学习委员。


    林夏青应下来的时候,班主任像是暗暗狠松了口气,脸上的阴霾都一扫而空。


    等到放学,林夏青去学校自行车棚推自行车,唐米苏看见林夏青的自行车,眼尖地说:“永久的出口货,小夏,你发了啊,这自行车一点儿都不便宜,我馋了好就我妈都没舍得给我买。”


    林夏青身形顿了顿,问:“这车很贵吗?”


    唐米苏弯腰摸着车子崭新的红漆说:“一般市面上的自行车一百七八,这种精益求精的出口货得二百多靠三百了,重点是这么好看的颜色是市面上的俏货,要不是关系,还订不到这样的自行车。”


    林夏青惊了惊,昨天上午周叔叔把自行车扛到她家院子里,她请人吃了一根旱黄瓜就换来了这辆昂贵的自行车,多少显得有点不厚道了。


    “是我一个叔叔送我的。”林夏青讷讷道。


    唐米苏说:“你在青市不是没有亲戚吗?怎么跑出来个叔叔?”


    林夏青摇了摇头道:“现在好像又有了,原来我妈就是青市人,她小时候在青市长大的,不过这些年她和那些亲戚都没来往,也不知道他们的下落。”


    重点是乔春锦觉得自己当初是被家里抛弃的那个,受到过伤害,不敢去找。


    唐米苏眉毛一挑,道:“我都听糊涂了,什么叫好像又有了?是青市人就是青市人,出生地点改不了。这个送你自行车的叔叔对你可真好,我亲妈都舍不得给我买这么贵的车。唐朔这小气鬼最近刚买了相机,也没余粮给我买自行车了,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骑车你这种俏皮喜庆的红自行车,唉,有点白日说梦话了,他们是不会给我买了。”


    林夏青扑哧笑着说:“我要去附近的邮局一趟寄信,自行车让给你骑好了,我坐你后头,你载我去邮局,回头寄完信我请你吃路边的烤饼。”


    唐米苏高兴得手舞足蹈,“沾光了沾光了,我都没骑过这么好的自行车呢。”


    到了邮局,工作人员差不多都要下班了,林夏青匆匆买了邮票和信封,往信筒塞信封的时候,心里祈祷这封信路上不要被寄丢才好,邮局的效率她清楚的,丢件了也只能自认倒霉。


    这年头汇钱不大方便,常有人把钱塞在信封里寄给亲人,熟练老道的邮递员一摸就知道信封里有没有钱,林夏青对丢进去的信封暗暗说:你可要争气啊,顺利抵达京市完成使命。


    ***


    晋扬收到林夏青的信已经是五天以后了。


    晋扬一周有四天的时间必须在晋家老宅住,另外三天则去羊肉胡同的小平房里漫无天地地呆着,他成年后就不怎么喜欢和父亲继母住在一个屋檐下,晋爹觉得逆子是翅膀硬了,居然敢搬出家门另起炉灶,不过他也奈何不了晋扬,因为羊肉胡同的房子是晋家老太太送给孙子的十八岁成人礼物。


    老太太宠孙子,随年轻人爱怎么折腾怎么折腾去。


    晋爹去过逆子胡同里的家,对里面洋不洋中不中的大杂烩装修风格很是不屑,皱着眉和妻子吐槽道:“你以前给他请的那些书法、国画还有钢琴大师都教他什么审美?这房子装修的也忒难看了,羊粪蛋子似的,也就外头看着光亮,走进来我还以为是进了什么旧货市场,他都淘一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回来?”


    小女儿抢答道:“爸,你的审美才落伍,你瞅瞅我哥还在客厅里砌了个壁炉,跟西方人似的冬天还在屋子里烧柴烤火啊?壁炉上的一套俄罗斯银餐具真漂亮,艺术品似的,摆着真洋气。这钢琴也厉害,瑞典大师手工打造,已经有上百年历史了,您不懂这些就别瞎说,我哥审美好着呢。”


    晋爹叉腰瞪眼,粗着嗓子给闺女丢了个白眼:“你哥拉坨屎你都得说香,跟屁虫,你怎么也跟这来了?作业写完了吗?”


    晋媛嘟着嘴,满不高兴地说:“就是因为你这张讨人厌的嘴,我哥才从家里搬出去的,爸,搬出去的人怎么不是你呢?”


    晋爹嘴里一时噎了屎,觉得自己真是命苦,儿子儿子不听话,闺女又是一件漏风的小棉袄,上辈子作的什么孽,这辈子才招来这么一双祖宗。


    搬家归搬家,但也不能太让逆子逍遥自在了,于是晋爹勒令晋扬每周必须在老宅住四天,其余三天方可回羊肉胡同的小窝,否则一家人根本不像一家,儿子都还没结婚就搬出去,别人还以为他这个爹平时怎么虐待儿子呢。


    晋扬昨天是在胡同的小平房里住的,今天上老宅里报道,刚一进门把外套甩在客厅的沙发上,家里保姆就冲他说:“晋扬,昨天邮局送来一封你的信。”


    晋扬眼皮跳了跳,有点期待是自己日思夜想的人终于良心发现记起来给他写信了,但等保姆真把信递到他手上,晋扬反而不敢看信壳上的字,他害怕自己失望。


    保姆从没在这孩子脸上见过这样忐忑不安的表情,她知道写信的人是个姑娘,还是一个从没见过的名字,信是从青市来的,应该是晋扬在青市腿伤住院期间认识的吧?


    晋扬整个人往沙发上一横,纠结过后有点自暴自弃的意味,心一横,终于把信封举到自己眼睛的正前方。


    一颗心都快跳出嗓子眼了。


    十分期待是林夏青写来的信,又十分害怕不是,这种百转千回的纠结都快把他给磨死了。


    直到看见信封上的隽秀字迹:林夏青寄,晋扬直接高兴得从沙发上蹦了起来。


    一旁的保姆被这阵仗吓了一条,伸长脖子往窗外一看,春天早过了,夏天也马上过去,家里怎么反而开始闹春了啊?


    晋扬捧着信封傻呵呵地笑,语气宠溺又无奈:“小没良心的,终于记起我了。”


    第48章 姥姥来了(1)


    晋爹下班回来,看见逆子仰在沙发上不知傻笑什么,蠢气十足的样子令他上火,忍住不住走到沙发跟前踹了晋扬横在沙发扶手上的长腿一脚。


    “你姑父说白天碰见你单位领导了,这几天还算有个人样没有迟到早退,我这心里刚舒坦一下,就又听说你今天跟单位请了假,究竟怎么个事儿?上班要有上班的样子,准时准点纪律严明,不要三天两头请假。”


    晋扬瞟了一眼他暴躁的老子,懒洋洋地说:“我准备参加明年2月底的研究生考试,回学校念书去,今天跟单位请假买复习资料去了。”


    晋爹觉得太阳打天边出来,当初问他要不要接着念研究生,他傲气得很,说自己要直接参加工作,早点开始自己挣钱从此不问家里拿钱。现在不知被吹了什么鬼头风,居然又想重返校园念书,这逆子一天天的新花样真多,晋爹觉得自己都快被忽悠得鬼迷日眼了。


    不过念书终归是好事,只要逆子肯发心好好复习考试,晋爹认为不工作便不工作,家里也不缺他脱产这一时半会的。


    “既然要准备考试,你怎么还杵在这儿看电视?不是说买了复习资料?”


    晋扬说:“等你回来开饭呢,也不知道哪个天王老子定下的规矩,吃饭得等人凑齐。”


    晋爹狠狠拿指头点他,瞪眼道:“欠削,有你这么说亲爹是天王老子的吗?一家人连吃饭都不在一张桌子上还成什么样子?”


    晋扬不耐烦地说:“洗洗手吃饭了,就等你了。要是嫌我碍眼,让我彻底搬出去独过呗。”


    晋爹真想抽死这逆子,二十好几了,也不知什么时候能找个儿媳好好管管他。这一天天的大少爷脾气比牛还冲,不过也是怪了,逆子在外面的口碑那是一水儿的好评,逢亲戚朋友逮着自己就把逆子往死里夸,说这逆子在外如何懂事、待人接物如何温和有礼,晋爹被夸得耳朵都臊了,真怀疑他们夸的人是自己的儿子吗?一个天一个地,鬼晓得逆子为什么唯独在自己面前那副触霉头的鬼样,晋爹只能将其解释为爷俩八字犯冲,天生不对付。


    一家人围坐在一张长条桌上吃饭,小女儿喜欢挨着哥哥坐,今天晚饭保姆做了红烧肉炖鹌鹑蛋,红烧肉七肥三瘦,晋媛一连往碗里刨了三块最肥的肉。


    晋扬皱着眉说:“晋媛,你少吃点肥肉,你们青春期的小姑娘不是最怕涨体重吗?”


    晋媛眨眨眼无辜地说:“哥,你不喜欢吃肥肉呀,我把最肥的几块夹走,剩下瘦点儿的你吃。”


    晋扬绷了绷唇角,有点无语,默默把她碗里码着的肥肉夹了两块走,“缺心眼,肥肉吃多了不怕腻啊?”


    晋爹不动声色睨了小女儿一眼,这小丫头就是个哥脑,满脑子除了她哥就没谁了,平时不知道多捧着逆子。一双儿女克自己,但好在他们兄妹俩的感情不错,晋爹也算聊表欣慰。


    晋媛扒拉着碗里的饭,两只圆碌碌的眼珠子盯着客厅里的电视说:“这条广告里的姐姐长得真好看,妈,今年过年也给我买一件这样的高领红毛衣吧?我搭配我去年那件白色羊毛大衣穿。”


    晋爹拿筷子背敲了敲女儿的饭碗,绷脸道:“吃饭就吃饭,看什么电视,去把电视关了。”


    晋扬大喊一声:“别关!”


    众人被他突如其来的惊叫声给吓了一跳。


    晋爹忍不住发飙骂道:“你妹不懂事也就算了,你多大了啊?吃饭带头看电视?!”


    晋扬被电视广告里的姑娘给完全吸引住目光,那条推销电视机的广告里的女主角,不就是林夏青吗?


    她化了点淡妆,样子甜美极了,晋扬滚了一下喉结,不自在地别开眼去。


    心里想:她什么时候拍广告去了?可真能整!她知道自己的广告登上央视频道了吗?青市寄来的信上说这段时间她料理了老家的坏蛋、去青市租了间带院的平房,还碰上几个十分棒的邻居、去杭城进了一批丝巾,就等着天气一凉开卖,她忙的像陀螺,好不容易复读学校开了学,一切才终于步入有序的正轨。照片上的她站在北高峰的游人步道上张臂拥抱群山,一副洒脱自在的模样,叫人看了不由弯起唇角跟照片上的她一起笑。


    可信上没听她提起拍广告这事,晋扬便不得不多看几眼广告上漂亮的不像话的女孩子,待确认了那就是林夏青无疑,只恨电视广告时间太短,林夏青清秀的面容转瞬即逝,徒留心中无比遗憾留恋。


    晋媛嘟起油汪汪的嘴,歪着脑袋说:“哥,你喜欢刚刚那款女生啊?”


    晋扬压下唇角的笑,凉凉睇她一眼,“吃饭就吃饭,少说话。”


    晋媛不服气地扒饭嘀咕:“明明就是,眼珠子都看直了还不承认。不过刚刚那样的女生,别说你们的男的,我是女的我也喜欢啊。”


    晋扬心说:小爷我争气点,再过不久你就能有嫂子了,跟电视里的一模一样,到时候现场看能把你看的哈喇子都流下来。


    ***


    林夏青是不知道自己的广告插播在了央视黄金八点档的电视剧中间的,身边第一个发现她成了广告明星的人,是煤场的马小萍。


    周日学校放假,家里的煤用得差不多了,林夏青跟着芹姐去煤场买煤,马小萍见到林夏青喜滋滋地拉开抽屉,给她塞了煤票和两片桃酥,把马小芹看的一愣一愣。


    马小芹真是开眼了,自己跟马小萍买了这么多年的煤,都没见她主动请自己吃过桃酥,嚷叫道:“马小萍,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你请我们小夏吃桃酥,别是心里憋着什么坏吧?”


    连姐都不叫了,直呼其名连名带姓。


    马小萍掐了她的胳膊一把,啐道:“死丫头,我是这种人吗我?”


    转头好声好气对林夏青扬着一张求人的笑脸,巴巴地说:“小夏,你现在成明星了,在我家看电视的人现在都认识你了,他们都知道我马小萍认识央视广告里的小女主角。”


    林夏青愣了愣,想起来之前邵万鹏找自己拍的广告,没想到邵老板本事这么大,这广告已经过审登上电视了?这电视机厂实力也够雄厚的,看得出厂长是个有魄力的人,央视黄金八点档的广告,寸秒寸金,那得付出去多少档位费啊?


    马小萍说:“小夏,你今天高低得给我写几张签名,我下班带回去塞住那些人的嘴,不然他们都觉得我吹牛!我说我认识你,经常上我这来买煤的小姑娘,跟我妹妹家是邻居,他们一个两个还不信。”


    林夏青低头看着掌心来之不易的煤票,爽快道:“签名没问题,但是萍姨,我又不是什么明星,签名不值钱的,怪不好意思的。”


    马小萍昂着下巴说:“怎么会不出名呢?电视广告多讨人厌啊,电视剧看的正兴头上,结果插播进来一串讨人嫌的裹脚布广告,不过你拍的广告真好看,一家老少围坐在一起看春晚吃团年饭,喜庆!跟那些空喊傻子口号的呆板广告一点儿都不一样,签吧签吧,小夏你出名了,至少在我们那片区,你出名了,谁都知道我马小萍认识央视广告上的小女主角,很轰动的。”


    马小芹笑道:“姐,那肯定是你那张叭叭叭的嘴到处宣扬你认识小夏。”


    马小萍没见过这么爱拆台的妹子,瞪她一眼:“你有骨气,不要小夏的签名,我要!”


    马小芹在边上酸酸地说:“收了人家的签名,人家家里今年过冬的煤你可得给想办法啊,马上要变天了,天气预报说明晚一场秋雨下来,青市的气温立马跌个十来度。”


    林夏青从自己的挎包里翻出来一条丝巾,送给马小萍。


    马小萍立马识货地道:“真丝,还是杭丝,小夏,这样的货在商场里一条可要二三十!太贵重了,这丝巾我不能收,你这孩子也太客气了!”


    马小芹碰了一下她的肩膀,说道:“拿着吧,孩子的一点心意,我们院里几个女的都有,小夏前阵子去杭城进的货。这下你收了人家的签名和丝巾,可得上心了,真不开玩笑,冬天没有煤过冬,她们娘俩会冻死的。”


    马小芹把事情往夸张了说,其实最近频繁出入隔壁的男人根本也不会冻着她们娘俩,看样子小夏马上要有一个靠谱且有本事的继父了,继父没有孩子,以后她就是人家的独生女掌上明珠。不过凡事也没有绝对的,不能把希望全部寄托在男人身上,马小芹觉得还是得请马小萍帮忙想想办法,给乔春锦母女多弄点煤票,好让她们娘俩安稳过冬。


    等驮了煤回到家,林夏青把煤块砸好归置起来,又把马小萍给的煤渣和成煤饼晒上,就去洗了个澡,换了身干净的衣服。


    今天是周末,晚上周叔叔请妈妈去看电影了,林夏青不想当电灯泡,正好唐米苏邀请她一起去严嘉莹家蹭饭,林夏青很喜欢严嘉莹这样品味高雅匠人精神的设计师,便一口应了下来。


    上门做客空手去不好,之前听唐米苏说严嘉莹喜欢吃棋子饼,下午在家,林夏青就做了几样中式的糕点,准备晚上作为伴手礼。


    两人在约定好的点碰头,唐米苏的狗鼻子特别灵,朝着林夏青自行车把手上挂着的饭盒使劲闻,说什么东西这么香啊!


    林夏青掰开饭盒,拣了一只玫瑰酥饼喂到她嘴里,“玫瑰酥饼,玫瑰酱我自己熬的,酥皮的做法是我前阵子跟隔壁长城饭店的张叔学的,你尝尝。”


    唐米苏知道长城饭店,是青市老牌子大饭店,里面中西点都做的不错。


    唐米苏嚼了一口酥饼,瞬间两眼发光,惊道:“也太好吃了吧?从来没吃过玫瑰做的饼,原来鲜花也能做成酱!”


    林夏青看着唐米苏可爱的笑容,心满意足极了,眉眼弯笑道:“你这嘴刁的大馋丫头都说好吃,你师父应该也会喜欢。”


    她家现在最不缺的就是玫瑰花了,周叔叔每个星期都会亲自送来一大捧玫瑰花,这个年代街面上根本没有鲜花店,想弄到这些玫瑰可不是轻而易举的事,林夏青感慨周叔叔可真奢侈啊,不过她妈妈配得上这样的奢侈!


    唐米苏完全醉心嘴里玫瑰饼的香甜味道,漫不经心地说:“你不用这么客气的,今晚这顿饭,是我师父主动叫我喊上你的,她老人家福至心灵,不知怎么突然想起来你这位小朋友,那天我要走的时候,她忽然把我叫住,说周末上她家吃晚饭,顺便把你也叫上。”


    “我师父最讨厌生人上门了,她家养了好些流浪猫狗,这些小动物看见生人家里就要变得鸡飞狗跳,也不知道师父哪根筋不对,居然亲自松口请你吃饭。当然,小夏,你不用怀疑自己的魅力,我师父喜欢你,这肯定是你自己的功劳,我们师徒品味很一致的,就连喜欢的人都一样。”


    到了严嘉莹家门口,林夏青被眼前一幢十分别致的德式红墙洋楼震撼到,原来严嘉莹是个名副其实的老富婆,一个人住这么大的独栋别墅。


    香车豪宅配美人,确实严嘉莹这样的老美人就该住这样富丽堂皇的房子。


    看得出唐米苏已经完全成了严嘉莹的心头肉,她居然还有别墅的钥匙,轻车熟路地拧开别墅铁门的锁孔,领着林夏青进门。


    听到外面的动静,家里的狗已经开始有点躁动,林夏青听见屋里传来阵阵狗叫,这些小东西脾气还真不小,可见严嘉莹平时有多宠这些小动物们。


    唐米苏朝屋内骂了两声:“别乱叫,客人上门呢。”


    狗狗们听见唐米苏熟悉的声音,果然不叫了。


    唐米苏看见脱在屋檐玄关位置的一双女鞋,歪着脑袋说:“咦,今天的客人不止我们一个呀?这尖头中跟皮鞋我认得,是嘉茏奶奶的。”


    “嘉茏奶奶?”


    “就是我师父的小妹妹,严嘉茏,在海洋大学里教英文。我师父还有个二妹妹,年轻时候嫁澳洲去了,我之前跟你说过的呀,我师父很疼两个妹妹的,每到换季都要给她们做衣裳。”


    林夏青庆幸自己下午玫瑰饼做的够多,不然一会儿不够分怪尴尬的。


    进了门,换了拖鞋,从楼梯上哐哐哐跑下来一串小猫小狗,它们都和唐米苏很熟了,对第一回上门的林夏青还有点儿防备,凑在她的脚边左闻闻右嗅嗅。


    “师父,我们来了。”客厅里没人,唐米苏在楼梯口仰着脖子朝楼上叫。


    严嘉莹在楼上收拾照片和首饰,和妹妹严嘉茏对视一眼,吩咐道:“一会儿你别急,先探探口风,孩子毕竟年纪还小,可能一时半会接受不了你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姥姥。”


    严嘉茏激动难耐的表情被浇了一盆冷水,有点难过地说:“她长这么大都没见过自己的姥姥,我连抱都没抱过她,甚至你不拿你们在杭城的照片给我看,我都不知道她长什么样。我这个姥姥真是当得太失败了!”


    严嘉莹拍拍妹妹的肩膀,“打起精神下楼吧,我觉得这孩子心性好,不会不认你,你该烦恼的是小锦那边怎么办,毕竟当初是你亲自把她送给别人的。我养只猫儿狗儿的,转手送了人,那些小东西心里还要记恨我呢。当初虽然情况逼不得已,你也是为了家里几个孩子能活下来,但终究是你把自己的亲骨肉送出去的,小锦这些年过得应该并不好,我听小苏说小夏从出生起就没见过自己的爸爸,你把她送人是盼着她有口饭吃过得比你好,结果事与愿违,这些年她应该吃了不少苦头。”


    严嘉茏泪如雨下,一阵心酸漫上心头,“不认我这个妈,我也认命了,我只能怨自己命不好,当初找了个不负责任的男人,甩下一堆烂摊子让我这个孤苦伶仃的女人去收拾。”


    严嘉莹冷冷地说:“老天开眼,姓乔的在香港死了都没人收尸,抛妻弃子的玩意能有什么好下场。外头那些女人能有什么真心?不全是图他的钱?他生意一失败,外面的女人立马爬上了别的男人的床,还骗光了他身上所有的钱。小妹,这些年苦了你了,好在孩子们都已经长大也都混得不错,心放宽些,欠小锦娘俩的我们慢慢弥补吧,精诚所至金石为开,这世上没有捂不热的心。”


    严嘉茏点头道:“风霞路的别墅政府马上要还给我了,我和几个孩子商量过,这房子等我百年以后留给他们大姐,算是这些年我对小锦的亏欠,几个孩子都没意见,认为这样做很公平,我心里也挺欣慰的,他们几个算懂事,有的人家为了父母的一针一线都吵翻天呢。”


    严嘉莹叹息说:“孩子们是看着你一个人苦过来的,如今他们混出来了,孝顺着呢,你开口的事他们就没有不应的。这么分也对,你另外还有两套房子和一些存款,大头的让小锦拿,吃亏了这么多年,她也应该得到补偿,剩下那些就让另外三个分了,倒算公平。等小锦母女接受你了,你们一家就真正团圆了,好日子都在后头呢。”


    两人互相搀扶着下楼。


    林夏青的目光对上旋转楼梯上下来的两位女士,顿时肃然起敬。


    她发现嘉茏奶奶长得不比严嘉莹差,因为比严嘉莹年轻了七八岁,六十出头的她五官更为精致,看得出来,年轻的时候绝对是个大美人。


    美貌这东西还真是不过时,天生的美人胚子老了也有老了的美。


    就是这嘉茏奶奶怎么这么眼熟?好像哪里见过似的。


    林夏青在盯着严嘉茏,严嘉茏也寸眼不离地盯着她,林夏青被她灼热的视线看得脸颊发烫,以为自己脸上粘上了什么怪东西,转头小声地问唐米苏:“米苏,我脸上是不是粘了些东西啊?你帮我看看。”


    唐米苏扫了她一眼,说:“没有啊,什么东西都没有,你很正常。”


    林夏青又瞄了一眼正在下楼的严嘉茏,心头一跳,严嘉茏还盯着自己看呢。


    唐米苏也发现了古怪之处,嘉茏奶奶怎么那么痴地盯着小夏瞧啊?跟盯着一块稀世珍宝似的,根本舍不得移开眼。


    唐米苏小声说:“得,又一个瞧上你的,你也忒招人稀罕了。”


    林夏青吐吐舌头,主动朝两位老人问好:“嘉莹奶奶、嘉茏奶奶,下午好。”


    还没到饭点,严嘉莹便招呼大家一起去客厅的沙发上坐着,几样大菜她上午就已经张罗好了,等差不多到饭点,起身去炒两个素菜就可以开饭了。


    严嘉莹*把手里的几本相册递给两个小姑娘把玩,道:“里头是我们家族的照片,男男女女老的少的,里面不少老照片,挺有意思的,你们翻翻解解闷。”


    唐米苏则盯着严嘉莹手里一个老旧的红色真皮盒子,问道:“师父,你手里红色盒子是什么?不像是相册。”


    严嘉莹哂笑说:“你这鬼机灵,一眼就盯上值钱货了。”


    唐米苏眉毛挑天上去,激动道:“里面是珠宝吧?这种真皮的盒子像是收纳首饰的,师父,你今天真大方,居然拿好东西出来让我们开眼!”


    严嘉莹说:“你们先看照片,一会儿再给你们看首饰。”


    唐米苏哼声说:“还卖关子呢。”


    照片翻着翻着林夏青就发现不对劲了,她以为自己看走眼,但仔细盯着照片上的年轻女孩看了看,又瞄见女孩相片右下角的烫字:春锦八岁留念。


    林夏青彻底吓得魂飞魄散。


    她猛然抬起头朝相册的主人严嘉莹望去,对方给了她一个眼神,示意她接着看下去。


    于是林夏青看见了母亲小时候更多的照片,有满月的、周岁的、一岁、两岁、三岁……一直到十岁,照片上的小女孩从婴儿到十岁的样子都完整地被记录了下来。在照相不普遍的四五十年代,可以想见,女孩在家有多受父母的珍视,照片的很多背景都是她在自家别墅的花园、客厅、琴房,她穿着公主裙,完全就是一位生活在城堡里的公主。


    林夏青惊讶得轻张嘴巴,没注意到身边的严嘉茏已经泪雨潸然。


    严嘉茏哽着喉咙问道:“孩子,照片上的女孩就是我失散多年的长女。看了你妈妈小时候这么多的照片,你现在应该知道我就是你的姥姥了,对不起,姥姥不好,你长这么大,姥姥从没抱过你,这么多年,我甚至不知道有你的存在。”


    严嘉莹打开珠宝盒子,推到林夏青的眼皮子底下,点点她膝盖上相册里的某一张照片说:“我们严家的姑娘,每个人十八岁生日都会收到一套卡地亚的水果锦囊珠宝当作嫁妆。这套是你姥姥当初的嫁妆,留给你妈妈成年后当嫁妆的。你看这上面的照片,你妈妈十岁生日的时候,你姥姥带她去拍照片就给她戴着。这套首饰命运也很波折,当年你姥姥觉得形势不对,就把家里一些值钱的首饰托付给你舅姥爷,让他带去了美国。你舅姥爷不争气,在美国混账过一阵子,把东西都典当了,不过好在后来他浪子回头,在唐人街脚踏实地地开了几家中餐馆,慢慢有了家底,又把这套首饰拍了回来。这些年他因为自己当初荒唐过一阵,根本不敢跟我们联系,直到前几年他给你姥姥赎回了部分首饰,才有脸回国。”


    严嘉茏点头说:“孩子,这些年是姥姥对不起你和你妈妈,如今找到你们了,我没有别的意思,余生只想好好补偿你们。你愿意帮姥姥把这套首饰带回去给你妈妈吗?她看见首饰,会明白我要说什么的。”


    林夏青的大脑已经一片空白,一时间根本消化不了那么多的信息。


    她咽了咽口水,不可置信地盯着眼前气质高贵娴静的严嘉茏,这样一位民国名媛一样的传奇女子,竟然是自己的亲姥姥?


    还有,这套珠光宝气价值连城的祖母绿红蓝宝水果锦囊首饰,居然是姥姥留给亲妈的嫁妆?


    第49章 姥姥来了(2)


    严嘉茏一直把林夏青送到巷子口,才依依不舍地说:“小夏,姥姥以后能经常来找你吗?你妈要是不想见到我,我可以去学校找你。听小苏说你们复读学校学业压力挺大的,好多家长都在学校附近租房子专门给孩子做饭,以后姥姥也能给你送饭送宵夜吗?”


    林夏青心情有点沉重,她不太清楚妈妈愿不愿意和姥姥修复关系,如果妈妈不愿意认姥姥,那么她私底下和姥姥亲密来往就等于背叛妈妈。可是姥姥并不是什么十恶不赦的人,她只是在当时的情况下迫不得已把孩子送出去,一个母亲只是单纯想要自己的孩子在饥荒年代能活下来,她甚至不奢求自己的孩子还能叫自己一声妈。


    时代的错,命运的错,压在普通人的身上就是一座抱憾终身的大山。


    林夏青不敢轻易答应,只能口头先安慰一下老人家,“我觉得妈妈总有一天会理解您的,不过她一直很伤心自己是被抛弃的那个,加上后来养父母早早过世,妈妈婚姻不幸福,这半生她过得很糟糕,上半年那会她得了重病,差点都过不去了。”


    其实放在谁身上都想不开,家里四个孩子,为什么自己偏偏是那个被送出去的?虽然当初形势逼人迫不得已,但心里多少会有怨怼,林夏青非常理解妈妈,特别被送走的那会儿妈妈早就懂事了,女孩的情感细腻丰富,会很难消化被亲生母亲抛弃的事实。


    看见严嘉茏脸上失望难过的表情,林夏青又有点于心不忍,姥姥其实也是受害者,如果当初姥爷是个爱家的好男人,一直陪伴在妻子儿女身边,一家人共度时艰,也许他们谁都不会失散。


    可惜这世上没有如果,时代和男人的错,却要两个无辜的女人来承受,这两个女人都挺苦的,林夏青不知道一会儿妈妈看见自己抱回去的这套首饰会是什么反应,如果她不能谅解姥姥,那么连带着自己可能都会挨骂。


    严嘉茏知道自己这时候不能心急,但失散三十多年没见面的女儿现在就在巷子里,在某一盏明亮的烛火后面,严嘉茏怎能按捺得住激动的心情?


    “小夏,这周末你能继续去你姨姥姥家吃饭吗?姥姥想见到你,或者你可以直接上姥姥家,你愿意来吗?如果不愿意的话,就慢慢来,等你心里能接受一点了,再去姥姥家。你两个舅舅一个在京市的航空大学研究集成电路,一个舅舅在香港的证券公司上班,大舅舅结婚了,小舅舅还没有,你小姨在青市和我一起住,如果你去姥姥家,姥姥准备把他们几个召集起来,让他们认一认他们姐姐的孩子。”


    林夏青实在不忍心一而再地拒绝老人,就答应道:“下周末我可以答应去姨姥姥家吃饭,只是不知道下周末妈妈和周叔叔还有没有约会,周叔叔平时工作挺忙的,如果下周末他们没有约会,我估计就出不来了,妈妈会留在家里给我做饭。”


    严嘉茏惊讶道:“你妈妈最近在谈恋爱?”


    林夏青点头道:“是的,对象你应该也认识。”


    严嘉茏惊吓道:“我也认识?”


    林夏青温吞地看了姥姥一眼,“你们以前的老邻居,风霞路上的周家。”


    严嘉茏神情呆住,马上想起来隔壁周家的几个孩子,一定是周家老大!那孩子以前就爱粘着小锦,两个人还是同桌,打小一起玩到大的。


    听到女儿在谈恋爱,严嘉茏心里不由一紧,但一想到是隔壁周家,家风很正,心又不由放了下来,可是脑子再一转,那周家现在的情形严嘉茏也有耳闻一二,周家轩退休前据说是干到了总司令的,虎父无犬子,周家老大现在是不是也混得特别好?


    这么一想,严嘉茏又不得不替女儿担心了起来,据她所知,女儿被送走之后就没机会继续念书了,如果那周家老大一表人才太过光芒耀眼,两人要是精神层次不匹配,严嘉茏担心女儿会吃亏。男人谈恋爱图一时新鲜常有,但长久地相处还得两人方方面面都互相契合。


    严嘉茏忧心忡忡,眉头拧得紧紧的,可她又觉得自己很可悲,明明心里那么关心女儿替女儿担心,但她没有任何立场去提醒女儿。


    唯一的希望就只能寄托在不那么抗拒她的外孙女身上了,严嘉茏说:“周家现在今非昔比,周家轩在军中威望很高。小夏,你已经有了一个不负责任的爸爸,第二次选爸爸,一定要睁大眼,谈恋爱的时候都是情人眼里出西施,你妈妈估计会觉得对方很好,但是不是真的好,你在你妈妈旁边也要多观察观察,有什么应付不了的情况就马上来找姥姥,有姥姥在,什么都不用怕。”


    林夏青对老太太真叫一个欣赏,这才是做母亲的,女儿谈了一个高门大户的对象,她不会一味被对方的耀眼光芒所蒙蔽,而是深深担忧女儿是不是真的会获得幸福。


    林夏青点点头,心底里对姥姥又亲近了一点。


    严嘉茏顺了顺林夏青的马尾辫,满目慈爱不舍,“明天还要上学,快回家吧,姥姥明天上学校给你送宵夜,你晚自习下课就能在校门口见到我。”


    路灯下,林夏青一步三回头地向前走,严嘉茏痴痴地呆在原地一直目送她离去,林夏青朝她摆摆手:您快回去吧。


    ***


    乔春锦今天心情不错,晚上的电影是国外引进来的《魂断蓝桥》,女主角费雯丽可是个大美人,而男主角是个高大英俊的军官,乔春锦在荧幕前一颗心看得怦怦跳,总觉得电影里的两个人就是自己和周霁光,几度生死离散。


    林夏青蹑手蹑脚回到家里的时候,乔春锦正在桌子上修剪今晚周霁光送的玫瑰,嘴里哼着欢快的小调。


    林夏青把首饰盒子藏在身后,别别扭扭地进门,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和妈妈说今晚见到姥姥的事情。


    乔春锦把一朵玫瑰放在鼻子下面嗅了嗅,语气愉悦地问女儿:“和同学玩的好吗?要不要妈妈给你下一碗面条,饿不饿?”


    林夏青看着桌子那捧枝叶凌乱的玫瑰,心不在焉地说:“晚饭我在外面吃过了,吃完饭还喝了牛奶红豆沙。”


    乔春锦说:“那就快去洗洗睡,不早了,明天还要上学。”


    林夏青慢慢踱步去她身边,一只手在身后托着首饰盒,一只手拣起一枝乔春锦修剪好的玫瑰,玩笑说:“周叔叔真是神通广大,每个星期都能弄来这么一大捧鲜花。”


    乔春锦唇角轻轻翘着,“我让他下周开始别送了,这么些花要费不少钱,他自己衬衫袖口破了都还缝缝补补将就穿,是个生活作风简朴的人,我不能害了他的英名。”


    林夏青观察过的,妈妈今晚心情是真不错,看来和周叔叔的电影看得非常开心。


    趁着妈妈心情好办事,怎么也会少挨些骂,林夏青是这么想的,于是悄无声息把装着一套首饰的珠宝静静地递到妈妈面前。


    看见首饰盒,乔春锦脸色变了变。


    林夏青看得真切,一根玫瑰枝杆上的刺扎进妈妈的手指头里,妈妈都没吭声。


    林夏青老实交代:“今晚我碰见了一个人,她让我把这个东西交给你,她说你看见这个东西,会明白她要说什么。”


    乔春锦放下手里的玫瑰和剪子,眉头皱得很深,但脸上的表情又异常的冷淡。


    林夏青以为她会失控地骂自己,又或者伤心委屈地大哭一场,结果什么都没有,妈妈态度冰冷,好像眼前根本没有出现什么首饰盒,只是淡淡地说:“去洗洗睡吧,你小孩子不要管这些。”


    这么紧要的时刻,林夏青哪里会去睡,妈妈不急,她倒急上了。


    “妈,其实刚刚是姥姥送我回来的,我今天下午就像做梦一样,那个长相精致眉眼比画的漂亮老太太居然是我的亲姥姥,我都不敢相信这种事会发生在我身上!可姥姥把你小时候的照片拿给我看,我看见你一岁、两岁、三岁……一直到十岁的照片,我就知道眼前的人是我亲姥姥不假。姥姥把你当成掌上明珠一样疼爱,我相信当初如果不是万不得已,她不会把你送出去的。”


    “我知道。”


    林夏青的心脏都快干涸凝固了,妈妈居然说她知道!


    这话什么意思?她理解姥姥的苦衷,愿意认姥姥了?


    其实前几天乔春锦早就轰轰烈烈地哭过了,知道母亲和弟弟妹妹都还活着,并且活得不错,乔春锦心里既安慰又委屈。明明当初是觉得家里养不活孩子才把她推出去的,可是留在家里的弟弟妹妹谁也没被饿死不是?那么她当初被送出去又有什么意义呢?都活得好好的,留下来也不见得就真饿死了,她被送出去后唯一比弟弟妹妹幸运的一点,就是十年运动期间,她是根红苗正的贫农身份,在成分的事上没受过什么委屈。但她宁愿跟着弟弟妹妹一起受委屈,也不想离开自己的家。


    她知道母亲也舍不得送她出去的,只是知道结局是这样,她心里迈不过那道坎,觉得自己承受的这一切都没有意义了。明明一家人可以不分开的,日子再难都会安然无恙地度过,如果当初再咬牙坚持坚持,她就可以一直留在家里。但这世界没有哪一个母亲会拿自己的孩子命去赌,家里的米缸彻底见了底,外面借了百来斤的白米和红薯土豆都没还上,一家人饿得两眼发昏缩在床板上根本没力气动弹,在那种根本看不到未来的情况下,母亲舍不得拿孩子的命去赌一个虚无缥缈的未来,这时候有人肯收养孩子给孩子一口饭吃,母亲愿意承受剜心的痛把孩子送给别人。


    也许是前几天已经承受了太多的大喜大悲,眼下乔春锦只是心境平淡地说:“你周叔叔前几天自作主张帮我打听过了,风霞路上的一批房子政府马上要还给原主人,他帮我打听到你姥姥现在在海洋大学教书,不仅你姥姥,就连你两个舅舅和小姨的下落,你周叔叔也都帮我调查得一清二楚。”


    林夏青内心呐喊:周叔叔,你就是我的神!原来你早就替我躺过枪了!呜呜,周爸爸,你就是我亲爸!!


    乔春锦淡淡地问:“你姥姥身体还好吗?你周叔叔说她运动时期可没少遭罪,日日在街道的公共厕所舀大粪,她成分不好,年轻时又长得过分漂亮,时常被人刁难,你两个舅舅和小姨都下乡去不在身边,她一个人活得很艰难。你周叔叔说她前两年得过很严重的肺病,差点下不来手术台。”


    原来妈妈心底是这么关心姥姥,林夏青松了口气。


    林夏青说:“姥姥不敢亲近你,她怕你不认她,她只送我到巷子口,连巷子里面她都不敢进来。”


    乔春锦沉默良久,没有说话,似乎哽了一下喉咙才道:“你去睡吧,明天还上学呢。”


    林夏青瞄了一眼妈妈,她似乎不介意自己说姥姥的好话,于是胆子更大了一点说:“姥姥说明天去学校给我送夜宵,如果你想见一见她的话,可以在校门口边上远远看看她,我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乔春锦哭笑不得地说:“你这丫头鬼心眼真多。我现在不能相信你,你个墙头草,一会儿倒你姥姥那边,一会儿倒我这边,谁知道你会不会把我卖了。”


    林夏青委屈巴巴地嚷道:“是啊!我现在好比夹心饼干里的馅儿,一边是我的妈妈,一边是我的亲姥姥,我哪个都不能得罪,我还得努力撮合你们母女俩修复感情,我又不是胶水,没那天生的本领,可不得小心翼翼把你们两边都哄好!”


    乔春锦扑哧一笑道:“鬼丫头,快去睡,越说越没谱。”


    林夏青说:“妈,你不打开首饰盒看看?这是姥姥当年留给你的嫁妆,我相信不久的将来你就能用上。”


    乔春锦脸红道:“小孩子家家胡说什么。”


    见她磨磨唧唧不肯看首饰,林夏青替她打开了首饰盒,当真是精美绝伦的一套珠宝首饰,一打开盒子珠光宝气扑面而来。


    “姥姥知道你和周叔叔在谈恋爱,不过她好像很担心的样子。”


    “她不喜欢你周叔叔?”乔春锦问。


    “不是不喜欢,而是怕你受委屈。姥姥说周叔叔的爸爸是什么战区的总司令,威风得很,他们全家现在飞黄腾达,比当年混得可好多了,姥姥怕你在他们家受委屈。”


    乔春锦摸着奢华的珠宝,若有所思地顿顿首:“哦……你周叔叔今晚说下周带我去参加他父亲的生日会,我正心烦意乱呢,我们才重逢没多久,他就这么高调带我见家人,老爷子生日,那是高朋满座,远近亲都在了。我不自信自己能不能应付得来那样的场面。”


    林夏青拿拳头砸了一下自己的手心,叫道:“生日会?周叔叔这是迫不及待要向全世界宣扬对你的主权啊!是条汉子,谈个恋爱一点儿不藏着掖着!妈,你知道姨姥姥做衣服名气很大吗?既然丑媳妇要见公婆,那这星期就要拜托姨姥姥给你赶工赶一条漂亮的赴会礼裙了!明天上学我就和唐米苏说,请姨姥姥的尊驾,让她为你裁裙子。”


    乔春锦简直不知道这孩子怎么会说这些没脸没皮的话,忒胆儿大奔放了,什么丑媳妇见公婆,她自己都没脸说这些。乔春锦哀哀感叹:姑娘搬到城里住,开了眼界,思想日渐跳脱豪放,越发没心没肺了,不过这样的性子也好,开朗、无忧无虑的,这才是十几岁女孩该有的样子。


    女儿举双手赞成她和周霁光处对象,这是乔春锦没想到的。


    她以为家里多个陌生男人进进出出,女儿心里多少会有点抵触,但实际上,女儿似乎比她更欢迎周霁光的日常到访。而周霁光呢,自己没有孩子,更是活脱脱标准一个女儿奴,什么好吃好玩好衣裳都想着给闺女弄一份,乔春锦看在眼里,时常感慨他们:一个缺爹、一个缺孩子,两块残缺的拼图拼在一起,天作之合完整圆满的不得了。


    这样的日子太幸福了,乔春锦都有点不敢惊扰眼前的静好岁月,谁知道现在失散多年的母亲又找了过来。


    乔春锦心底里还爱着母亲,但她知道自己接受母亲需要一定的时间,一切就交给时间慢慢答复吧。


    乔春锦想起了什么,起身从客厅斗柜最上一层抽屉抽出一封信,说:“对了,今天邮局送来一封信,京市的,是晋扬写来的。”


    林夏青惊喜道:“我写给他的信他收到了?谢天谢地,邮局没把我信寄丢。”


    乔春锦嘱咐道:“别弄太晚了,你要回信明天再写吧。”


    林夏青阳奉阴违道:“嗯嗯,妈我先回房间了啊。”


    ***


    洗完澡,林夏青窝在被子里看晋扬寄来的信。


    明天还要上学,妈妈不让她磨到那么晚,林夏青熄了灯,就偷偷拿了个手电筒支在被窝里读信。


    “小夏,你好。荷县一别,看来是我思念你更多,因为在收到你寄来的这封信前,我早已经写了无数封准备寄给你但无从知晓收信地址的信。”


    林夏青从没想到自己竟会被短短几行文字打动得心脏怦怦乱跳,晋扬居然在信上直接说他思念自己!


    一种漫天的甜蜜包裹住林夏青一整颗心,她的心脏好像都成了甜甜的浆果味道。


    继续往下读,是一个既心酸委屈又开心的Q版晋扬头像,没想到他画画画得这么好,活灵活现把他埋怨林夏青小没良心这么久才想起来给他写信的委屈表情描绘得淋漓尽致。


    小头像太可爱了,林夏青拿指腹轻轻摩挲了一下纸张上可爱憨憨的晋扬,唇角不自觉上扬起,傲娇地轻哼说:这人平时连环画是没白看,自描像发挥得还挺好。


    得知晋扬准备一边上班,一边准备参加明年二月底的研究生考试,林夏青心头又有了一层难以言说的甜蜜,因为晋扬说自己如果直接参加工作的话,以后可能没那么多时间在京市陪着她满城晃荡,念研究生就不一样了,他能和她一样有寒暑假,他们步调一致,会有很多时间一起相处。


    这一晚,林夏青在自己的小被窝里一遍又一遍地读着晋扬写来的信,心里下定决心:她一定要好好复习考上京市的大学。


    晋扬准备报考的是京大,因为他本科就从那毕业,林夏青看见信上的京大两个字,眼睛定了一会儿。


    志气就是这么被点燃的。


    在荷县的时候,晋扬从来没透露过他是京大的学生,林夏青只知道他今年才大四毕业,原来他的学校竟是全国的顶尖学府京大!而后又想起院长千金郝赛芸,考上的只不过是首都医科大学,就成天把她的学校挂在嘴边,明示暗示晋扬她学历不错,比自己这个没学历没文化的村姑可强多了。郝赛芸在晋扬面前是一只多么高傲的白孔雀,却不想晋扬原来才是深藏不漏的王者,他也太能忍了吧?


    原先还想着一边上学一边做生意,考上一个普通的大学就可以了,现在林夏青被激起斗志,打算一入秋就处理掉手头的丝巾,沉下心来好好钻研学习。


    狭路相逢,碰上晋扬这种深藏不漏的家伙,林夏青倒是彻底来劲了,她怎么能比晋扬差呢?她可是活了两世的人,区区一个高考还搞不定吗?


    京大,拼了,必须上!


    等林夏青房间写字台右边的抽屉都被晋扬的信填满了的时候,青市下了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


    年初一的鹅毛大雪。


    瑞雪兆丰年。


    昨晚的除夕夜,林夏青和妈妈是在姨姥姥家过的。


    风霞路的房子十二月底才从政府那里拿回来,除了外观还保留着不错的状态,里面的装修已经被糟蹋得不成样子。姥姥说房子开了年就张罗重新装修,到时候装修好了,一家人热热闹闹地住一起,就像妈妈小时候那样。


    经过几个月的磨合,妈妈已经和姥姥亲近了许多,有时候周末还会被她拉着去姥姥家摸麻将,她、妈妈、姥姥、小姨凑一桌。


    虽然妈妈依然没有开口管姥姥叫妈,但妈妈已经不在明面上掩藏她对姥姥的关心了。


    只要陪着姥姥打麻将的时间超过两个小时,妈妈就会板着脸,凶凶地对姥姥说:“多大人了,还跟我们年轻人拼体力,老在麻将桌前坐着,腰也受不了,歇歇。”


    姥姥对妈妈那叫一个言听计从,大舅二舅小姨平时根本管不住姥姥,但只要妈妈一开口,姥姥就灰溜溜地夹起尾巴做人,对妈妈的要求没有不应的。


    漂亮小姨朝偏心眼的老太太吐槽:一物降一物,我算是见识了。


    除夕夜人多,姥姥单位分的房子只有四十来平,住不下这么多人,便把家族聚会放在了姨姥姥的别墅里。


    这是乔家自分崩离析三十余年来过得最有滋味最团圆的一个年。


    林夏青见到了远在京市工作的体制内大舅、大舅妈,他们的爱女小表妹,金融精英港腔男二舅,大龄单身小姨不爱男人爱炒股,香港股票账户据说数字可以全款买下中环两千尺的豪宅。


    一家人在姨姥姥家过了个温馨又团圆的除夕夜,林夏青被家人要求穿上拍电视广告时候那种款式的高领红色毛衣,大家一边看春晚,一边吃团年饭,一边笑着说:“情景再现,小夏快给你姥姥夹菜,就像拍广告的时候那样给老人夹菜,哈哈!”


    大家吃完年夜饭就支了两张桌子搓麻将,麻将搓得差不多了,就又坐上桌喝酒吃小菜,一整夜热闹极了,最后不知玩到几点,众人七荤八素七仰八倒地随便在姨姥姥家找房间睡。


    第二日中午,林夏青才和妈妈回到食品厂的家属院。大家极力挽留她们母女多玩几天,大过年的,就该聚在一起吃吃喝喝,但林夏青胸中目标远大,只要坚定下来的事,她就要雷打不动地完成每日复习计划。


    如果昨晚不是在姨姥姥在吃年夜饭,人多不好扫大家的兴,林夏青估计自己都会当众心无杂念地背书做题。


    已经给自己小小地放过假了,林夏青不允许自己的复习计划也泡汤,在姨姥姥家起床吃了早午饭,说什么都要回家学习。


    初一街上有糖球会,周叔叔一早就约了妈妈今天去逛糖球会,两人出了姨姥姥家就分头行动了。


    林夏青骑着周叔叔送给她的小红艰难在雪地里缓慢移动。


    幸好雪只下了一夜就停了,不然这会儿路上的积雪太厚,自行车根本骑不动。


    林夏青一路骑行,小脸被冻得通红。


    快骑到自家那条巷子,林夏青突然听到一阵巨大响亮的汽车鸣笛声。


    大年初一,家属院冷清不少,很多人都回乡下老家过年了,整条巷子异常安静,便显得那声鸣笛格外嘹亮。


    被新雪盖着的世界白茫茫的,一辆黑色轿车赫然停在巷子岔路口。


    熟悉的皇冠122。


    林夏青心脏都快停止跳动!


    第50章 做我的女朋友


    年三十,跨省公路畅通无阻,黑色的皇冠车上载着一只精神抖擞的夜孔雀。


    晋扬开了一夜的车,京市到青市近七百公里,奇异的是,他竟一点儿不觉得累,甚至因为心里期待天一亮就能见到林夏青了,这一路心情无比雀跃,车子越开越精神。


    吃过年夜饭,他就拎了外套钻进车里启动汽车引擎出发。


    身后一大家子人满脸纳罕,大过年的他上哪儿去?


    只有晋媛捧着一碗饭后冰淇淋,坐在电视机前神情淡定地挑挑眉毛:去哪儿?还能去哪,当然是去找她嫂子呗。


    晋媛觉得她哥能沉住气到现在才去找嫂子,才真叫见鬼了,光靠写写信拍拍电报哪能解大活人的馋,过年期间终于有稍微像样一点的长假,晋媛一早就在赌她哥会去见信上的小夏姐。


    她哥的性子她知道的,从来都是行动派,他认定的人或者事,一定很早就在心里谋划,等他要真正行动起来,就是十拿九稳了。


    看样子就差临门一脚,那位小夏姐马上要成为她的嫂子了。


    晋扬抵达青市比预计晚了两个小时,昨夜青市下了一整夜的雪,路况十分不好,轮胎几次打滑,晋扬的心都跟着悬了悬,可路况再险,都不及车子驶进林夏青信上留下的小巷,一颗心剧烈颤抖来的汹涌澎湃。


    原来迫不及待见到心心念念的人,是这样一种难以平复的心情。


    该有的礼数不能忘,下车从后备箱卸下早就备好的新年礼物,晋扬便往巷子深处走。


    215号,就是这了,隔着一扇红漆铁门,晋扬深吸一口气,抬手敲了敲门。


    一连敲了几下都没人来开门,从隔壁平房里走出一个高大魁梧的中年男人,披着一件灰袄,一副刚睡醒的惺忪模样,打着哈欠嘴里冒着白烟说:“你找隔壁?她们娘俩去亲戚家过年了。”


    男人身后很快又钻出来一个个子矮小,但精气十足的中年女人,新烫了一头卷发,松松拿一根皮筋在后脑勺挽了一颗蓬松的髻子,拿她那双漂亮的杏眼上上下下打量着晋扬。


    晋扬的第六感一下子就告诉他,眼前的女人一定就是林夏青信上赞不绝口的芹姐!


    晋扬很快就从满手的礼物中找到专属芹姐的那份新年礼物,是一对巴伐利亚的水晶杯,林夏青的信上说芹姐和她男人感情特别好,晋扬想起了杯子的谐音,一辈子,正好从家里的橱柜上挑了一对全新的水晶杯,用来送给这对夫妻再好不过。


    芹姐没想到这年头居然还有大小伙给自己送礼,那叫一个伸手不打笑脸人,三五下功夫就把晋扬的来路摸得差不多,还热情招呼进家里用早饭。


    芹姐给晋扬拿屉子里蒸好的热乎乎粘豆包,眉眼亲昵地道:“追小夏的吧?我们小夏人长得漂亮学习还好,只是没想到,小夏在京城都有人脉啊?”


    晋扬咬了一口芹姐亲自搓的粘豆包,红豆馅儿的芯甜蜜蜜的,说:“我们之前住在同一个病房认识的。”


    芹姐说:“她们娘俩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呢,一会儿我们也要回乡下去了,乡下房子快一年没回去了,要掸新,还要走亲戚。”


    晋扬说:“您不用管我,我开了车来,一会儿我就回车里待着,等小夏她们回来。”


    芹姐一阵心惊肉跳,心想:隔壁两母女本事也太大了吧?怎么找的男人都开着车?这年头想要找到一个会开车的男人比大海捞针还难,会开车的男人大多吃公家饭去了,何况这男人不仅会开车,还有自己的车。


    周霁光平时那辆军用大吉普就够在巷子里引起轰动了,不知这晋扬开的又是什么车,芹姐嘀咕,天底下有钱有势的男人全钻隔壁去了,老天怎么不也赏她一个会开车的男人呢?


    可一抬头,看见窗子外面丈夫张镐在院子里替她检查她那辆红自行车的链子,芹姐又觉得心里暖融融的。


    等会全家老小都要回乡下去,回乡十几里路,张镐心细,提前替娘们琢磨自行车好使不好使了。


    雪地里的张镐只披了一件灰袄,大方脸被冻得通红,鼻子也是红曲曲的,看着像一只笨拙的褪毛粉皮兔子,芹姐的眉眼突然弯笑了起来。


    嗯,老天爷确实也给了她一个会开车的男人,两个轮子的,自行车嘎吱嘎吱,能像闷驴一样驮着她一路骑十几里路不嚎累,这男人她千金不换!


    晋扬在芹姐家吃了两块粘豆包,又喝了一碗热乎乎的蛋打豆浆,不好意思继续打扰,便钻回了车里去。


    没多久,晋扬就看见马小芹穿着一件漂亮的丁香紫大衣,领着张家的一串老少爷们从巷子里推着自行车出来了。


    马小芹自然也是看见了黑色轿车里的晋扬,扬手朝他挥了挥。


    张家老大扯了扯马小芹的大衣,小声说:“妈,你不会也跟隔壁乔姨一样,要给我找一个有车的后爹吧?”


    马小芹一巴掌招呼上儿子的腚,“去你的,睁大你的狗眼看看,车里坐着的是什么人!人家年纪不比你大*多少,把你妈想成什么人了?”


    张镐更不客气了,直接一脚把儿子的屁股踹飞,瞪眼道:“你老子我还没死呢!狗不嫌家贫,一辆车就把你小子的魂给勾走了,出息!”


    巷子口一阵鸡飞狗跳,看的晋扬失笑。


    多么其乐融融、温馨又吵闹的画面。


    是他从来没得到过的。


    芹姐一家走后,等待林夏青回来的时间就变得难熬多了。


    晋扬有点困,但又怕自己睡着错过林夏青回来,一双眼睛反复阖起又睁开,最终还是靠在方向盘上昏沉沉睡去。


    等他囫囵眯了一觉,醒来差不多中午了,车窗起了好大的雾,他下车走了走,活动活动麻掉的腿。


    平房上的冬麻雀叽叽喳喳,居然是这条安静巷子里最鲜活的存在。


    而等晋扬重新回到车里不久,他就看见街口慢吞吞骑来一个渺小的人影。


    晋扬眉心一跳,喉结不自觉滚了滚,几乎第一时间就在脑子里确认,那个既模糊又微小的身影一定就是林夏青!


    他怕她看不到他,立刻滴了一下喇叭。


    旋即开了车门,钻出车厢,一直朝她挥手。


    林夏青看到他了,表情完全愣掉。


    晋扬隔着大老远就看见她那傻气的表情,唇角不自觉上扬起来。


    他喜欢看到她这种表情,一颗心跟着化掉,要知道,他不惜夜奔近千里,只为了看到她脸上此刻的表情!


    常言道红颜祸水,可这一分这一秒,晋扬却觉得当年烽火戏诸侯又算得了什么,如果那个祸水是林夏青,要他一颗心掏出来给她都是甘之如饴的。


    恨不能飞奔向她,心里却忽然又一阵近乡情怯。


    她会不会觉得他的突然到来很是唐突冒昧?


    晋扬倚在车门边上,看着远处的人影越来越放大、越来越清晰。


    直到看见她努力朝他骑来,红扑扑的小脸在冰天雪地里冻得冰晶一样通红,晋扬拔起大步迎向她。


    一个被冻傻掉的小呆瓜,这么冷的天,她为什么要骑自行车?


    林夏青腾出一只手朝晋扬挥舞,脸上的笑容灿烂得如同雪地艳阳。


    晋扬却跟着一阵心悬,忙呼道:“雪地路滑,你好好骑车!”


    话音刚落,林夏青的自行车轮胎就在雪地里打了个滑。


    林夏青连人带车栽去路面,心想:完了完了,糗死了,本来好好的唯美重逢画面全被这狗吃屎的一幕给破坏了。


    剧情本来应该这样发展:她在洁白的雪地骑着中原一点红自行车飞奔向她的意中人,而晋扬浑身笔挺地在雪地里朝她张开怀抱,等到他们无限靠近,林夏青准备一把跳下骑自行车,帅气甩开累赘座驾,一把扑向晋扬的怀里。虽然主动扑向人家怀里很不矜持,但天晓得此时此刻的她见到晋扬,是多么的惊喜与激动!


    她甚至不能深想,晋扬是忍受着多么艰难的长途跋涉,一路从京市飞驰到青市,只为了大年初一给她一个惊喜!


    只要一深想晋扬居然为了她,千里迢迢独身而来,林夏青整个脑子都快彻底晕眩掉。


    可恶,原本唯美的重逢画面因为这个狗吃屎,提前终结。


    林夏青从雪地里爬起来,拍拍膝盖上的残雪,尽量让自己显得不那么落魄尴尬。


    头顶一道阴影罩下来,林夏青知道那个人终于彻底出现在自己面前,反而不敢抬头看他。


    她不敢看他,他却蹲下来,一边替她掸去衣服上的雪渍,一边温柔仰面问她:“摔着了吗?”


    林夏青呆呆地摇摇头,然后听见他的一阵叹息声。


    那种叹息声让她的耳朵一下沸腾起来,是一种无奈接近宠溺的低吟,林夏青浑身就像被电流蹿过一遍,酥酥麻麻的,四肢好像都不受大脑的指挥了。


    大约是帮她清理好了污渍,晋扬站了起来,林夏青再次感受到了身高差带来的压迫感,她的头顶罩下来一片阴影。


    一双宽厚又温暖的手掌贴上她冰块一样的脸颊,他用温柔而低沉的嗓音呢喃道:“怎么不说话呢?信上那么能写,我还以为你见着我会有滔滔不绝的话。”


    林夏青的脸腾的一下红温,还好他应该看不出来她脸红,因为她的脸早就在路上冻坏了。


    “你什么时候到的?”


    晋扬捧着她的脸,掌心的温度直抵她的心扉,她却不敢拿眼睛直视他。


    “早上。”他仔仔细细地看着她的脸,日思夜想的人活生生站在眼前,怎么看都看不够似的。


    林夏青呆呆的,惊讶说:“你已经等了一上午了?”


    晋扬浑不在意地说:“既然下定决心来找你,无论一上午、一下午、一整天,或者两天、三天……见不到你我就会一直等下去。只是林夏青,你知不知道你的脸颊在冷风里快冻成冰坨子了?这么冷的天,下回别骑车了,人也容易冻感冒不说,路上还容易打滑,太危险了。”


    他怎么都捂不热她的脸颊,心疼死了,这让他想起了夏天的时候,她顶着烈日踩着三轮车去卖大酱,一次次穿透体力的极限往返在乡下和城市之间,她拥有极其旺盛的生命力,同样也拥有倔强不服输的脾气,坚硬顽强到令人心疼。


    晋扬有点懊恼,无论严冬还是酷暑,他好像都没有护她周全。


    突如其来的表白让林夏青的心脏再一次短暂停跳。


    她微微仰起头看着眼前的英俊男人,有点叹服,他为什么会把这些令人内心尖叫的情话说得那般坦然?他说他下定决心来找她,他翻山越岭千里迢迢地从京市来找她,无论多久,他都要等她。这些话,两辈子都没有男人对她说过,林夏青觉得自己一颗心跟丢沸水里上下翻滚也没什么区别了。


    原来有一天,她这样在情感上木头似的人,也会因为一个男人说出专属她的情话,而内心涟漪不止。


    晋扬看见她惊羞得久久吐不出半个字的样子感到好笑,搓了搓她稍微回温一点的脸颊,提醒道道:“先回家吧,你在外面冻太久了。”


    他帮她扶起摔在地上的自行车,林夏青下意识客气地抢过把手,准备自己推车回去。


    两人还没有捅破那层窗户纸,虽然在信上林夏青遣词造句很大胆直球,可一旦到了现实里,林夏青胆小如鼠,甚至不如晋扬那般坦然,面对晋扬自然而然的好,居然下意识开始不好意思地躲闪。


    晋扬头疼地叹息说:“你能少倔一下吗?”


    把自行车从她手里扶了回来。


    “林夏青,以后你可以不那么倔了,有我在。”


    林夏青心头又是一烫,这算表白吗?什么叫有他在?


    晋扬瞳仁漆黑,沉沉睇她一眼,这下总不能躲了吧?他不打算给她机会躲闪了。


    “如果你愿意,从今天起我就是你的男朋友,以结婚为前提的交往,我愿意成为你日后的依靠。”晋扬呼吸一滞,目光深沉地盯着她,不想错过她脸上任何的反应,十分郑重又深情地吐诉:“林夏青,我喜欢你,好喜欢好喜欢,喜欢到收不到你信的每一天都如坐针毡,喜欢到我都快不认识我自己。从来没有一个女孩能让我心情跌宕起伏成这样,我知道如果我再不找到你,告诉你我心里的感受,我会自爆掉。青市昨晚有放烟花吗?凌晨十二点,我开着车飞驰在国道上,看见城市上空一簇又一簇绚烂点燃又消逝的烟花,我觉得自己就是烟花,如果再不快点见到你,向你表白,我就会像烟花一样燃爆消失,那种憋在心里的喜欢太难受了。收到你的信,狂喜,收不到你的信,疯掉一样一天翻几十遍家门口的信箱。”


    有一个女孩,住在他的隔壁病床,他们朝夕相处地生活了快一个月,她给他喂饭、帮他洗澡、为他买连环画;有一个女孩,为了救下他,豁出命地开车自杀式撞向他;有一个女孩,明明知道他深深喜欢着她,却总是在信上洋洋洒洒顾左右而言他,从不正面回应他的喜欢。这样一个女孩,让他拿她怎么办?


    别说京市到青市七百公里的距离,就是上万里、上亿立,上天入地,他都要找到她,站在她的面前,堂堂正正地说出自己对她的喜欢,然后问她愿不愿意做自己的女朋友。


    晋扬确信无比,除了林夏青,这辈子他不会再爱上别人了。


    从她愿意拿她的命来换他无虞的那一刻开始,晋扬就知道自己这辈子被她吃的死死的了。


    当一个手无寸铁的女孩疯狂飙车出现在他的面前,命也不要驱车剧烈撞向他的那一刻,晋扬知道自己灵魂的某块碎片被女孩永远带走了。


    这辈子除了失去亲人,晋扬从不知心碎为何物,但眼睁睁看着林夏青撞向自己,晋扬内心居然升起一种世界末日的恐慌,那一秒的心碎远比失去亲人来得更痛、更强烈,巨大的痛苦漫过他的四肢百骸,是一种没顶般的窒息式绞杀。


    残忍的上天,刚让他看到一个女孩身上无比的勇气和智慧,她给了他这世间无比纯粹而真诚的热烈,却偏偏那般无情地让这情感转瞬即逝,看着林夏青自杀式地撞向自己,晋扬几乎当场疯掉。


    而老天残忍之余,又尚存了一丝怜悯,它最终没有收回林夏青,这让晋扬狂喜之余,更加确定了自己的心意。


    林夏青值得他毫无保留的爱。


    晋扬直视林夏青的眼睛,坚定地说:“林夏青,我喜欢你,请你让我做你的男朋友。”


    两辈子都没被男人表白过,何况眼前的人还是一个无论从颜值、家世、学历上都无可挑剔的男人。


    可是天晓得,这一秒,她真的很想在雪地里随便挖个地洞钻下去。


    林夏青逃无可逃,只好老老实实地坦白从宽:“我不愿意。”


    晋扬整个人似乎一下子灰暗了下来,眼里的光变得疑惑又受伤。


    原来都是他的错觉吗?她不喜欢他?难道她信上那些喋喋不休的分享欲,只是出于礼貌的回复?


    林夏青弯起唇角,自信地说:“我不愿意以后依靠着你。”


    晋扬眼眸里的光芒微微晃了一下。


    林夏青说:“我会和你比肩站在一起,晋扬,你很好很优秀,但我林夏青从来也不是一个轻易服输的人,我希望我们是狭路相逢,棋逢对手。”


    晋扬挑了挑眉毛,原本还以为自己告白被拒,心里灰暗气馁不已,谁知道眼前画风越来越不对,他内心叹息:还好不是表白失败,原来是这小呆瓜又倔上了……


    晋扬哭笑不得地道:“你这什么比喻?狭路相逢?棋逢对手?我们相处非得这么惨烈吗?”


    林夏青昂着下巴说:“怎么,你怕了?”


    晋扬在心里说:谁怕谁是狗。


    他一手推着自行车,另一只手不自觉牵起林夏青的手,紧了紧,追问道:“我还没得到你的答案呢。”


    林夏青准备开始装傻,那些肉麻的话,别说两辈子,就是投胎转世八百回,她都说不来。


    晋扬似乎发现了她在这方面尤其害羞,特别不禁逗,于是立马补充道:“不回答,我就当你默认了啊,从今天开始,你就是我的女朋友。”


    林夏青低着脑袋,几不可闻地嗯了一声。


    虽然声音很小很小,但谁让过年期间的家属院那么安静寂寥,晋扬清晰无误地听到了她的“嗯”声。


    晋扬心脏都快高兴到爆炸,要不是一手还扶着自行车,他都想抱起她原地转几个圈。


    林夏青自己也晕乎乎的,看着自己的男朋友,发现他应该是开了一整夜的车没怎么睡,眼下有些乌沉,下巴还有些潦草的胡茬。


    怪自己怎么把人给折磨成这样了。


    林夏青提议说:“一会儿进屋你先去睡一下吧?我也没吃午饭,家里还有些年前备的几刀猪肉,我揉面包饺子,等煮好了再喊你吃。”


    晋扬说:“我睡过了,在你回来之前就在车上眯了一会儿。你要吃饺子?我不会包,但我可以帮你和面。”


    林夏青白了他一眼,“你现在老老实实去睡一觉比什么都强,在我面前晃荡让我怪心虚的。”


    晋扬明知故问道:“你心虚什么?”


    林夏青瞪他:“……”


    晋扬有点怕把她逗恼了,女朋友别的方面都特顽强,但就是禁不起感情方面的逗,脸皮特薄。


    便依着她说:“我可以去眯一会儿,不过乔阿姨回来的时候我在睡觉,是不是不太好?”


    林夏青:“她回来没的很呢。”


    周叔叔约她去糖球会,糖球会逛完了估计还要去看场电影吃个晚饭,回来怎么也天黑了。


    林夏青进屋就让晋扬去自己的床上睡,反正两人又不是没在同一间房里睡过,她还帮他洗过澡呢,有什么抹不开脸的。


    “你去我的床上睡吧,我煮好饺子叫你。”


    晋扬环视她的闺房,待在充斥着她香甜味道的空间里,滚了滚喉咙说:“算了,你别煮了,也休息一下,一会儿我们出去下馆子。”


    林夏青:“……”


    整个房间只有一张床,他邀请她睡觉?


    话一出口,晋扬便自觉失言,房间里的床瞬间成了特别尴尬的存在。


    林夏青眼神躲闪,逃命似的从房间里逃出来,“大过年的,这附近没什么饭馆开着,我还是先去和面。”


    晋扬却突然拉住她的手腕。


    林夏青被他牵扯,结结实实撞上了他的胸膛。


    晋扬滚滚喉结,眨眨眼说:“午饭前,我能不能先吃点小点心?”


    不等林夏青反应过来。


    一记吻落在了她的额头。


    晋扬仿佛品尝到了世间最美味可口的甜品,心满意足地说:“谢谢你的招待,小点心很‘美味’。”


    林夏青内心:这哪是她招待啊,分明是自助餐吧?!【你现在阅读的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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