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回八零,顶级白富美了》 1. 第 1 章 宁市,威严森然的六监大门正徐徐敞开,又一朝犯人刑满释放。 监狱大门的铁轮滚擦过地面,爆破出刺耳声响,群蝉攀附在高耸的樟树上,被这动静惊起一阵喧嚣。 林夏青唇角微噙,走出这关了她三年之久的牢笼,脸上笑意很快又被八月刺眼的阳光熨平。 入狱前,她是宁市商场上出了名的铁血娘子军,几乎把职业经理人这个身份做到天花板,多少实业大老板不惜重金挖墙脚。宁市最豪华的五星酒店顶层,就有一间公司常年为林夏青预留的高级套房,那里可以俯瞰整个宁市最繁华的夜景,一旦业务谈得喝红了眼,林夏青少不得直接在客房里纸醉金迷地歇上一宿。 当初有多风光,如今就有多落魄。 被人陷害后,林夏青名下几套地理位置优越的房产悉数被抄,现在唯一想去的,只剩十余年没回过的老家了。父母已经走了二十来年,林夏青连他们的样子都不太记得了,老宅的模样却是刻骨铭心地烙在心上。而且年纪越上来,老宅在记忆中的模样也越来越清晰了。 穷,那地方太穷了,穷得历来不把女子当人,是可以随意交易买卖换彩礼的牲口。穷字这把刀在童年林夏青的心上捅出了好多洞,只有她知道,当初自己是多么努力才从老家的泥淖里爬出来,期间辛酸苦楚,远非常人能道。 那个她发誓永生永世都不要再回去的魔窟,没想到,现在又要回去了。 十几岁赤手空拳出远门打拼,三十几岁孑然一身返乡。到头来,老宅成了她最后的避风港。饶是林夏青这几年已经心冷如铁,可一想起那地方,她还是有些怵。 老家有一趟慢似龟孙的绿皮火车可以直达镇上,林夏青上火车前告诉自己,那些对她不好的恶人们已经一个个报应离世,就连她小时候最怵的二叔也走了,老宅属于自己的部分,现如今她完全可以自己做主。那里已经没什么好怕的,顶多左耳进右耳出地听听村里人的风言风语,攻击她一个大龄女子不婚不育还坐过牢,哪怕村里最烂最瘪的老光棍都不稀罕要。 林夏青抻手打了个哈欠,一阵困意袭来,梦里她见到了逝去多年的慈睦双亲,他们向她伸出救赎之手,身后是翻修了焕然一新的老宅,他们温柔抱住他们留在这世上唯一的女儿,脸上笑容是那么满足。 这样的好梦做到后面,不知怎么画风渐渐奇怪起来,林夏青觉得自己的身子越来越沉,像被什么东西牢牢吸住往下坠,耳边还开始出现一些诡异的嘈杂,人声、脚步声、乱七八糟的杂音广播…… “这小姑娘多半疰夏了,脸色白得吓人,快,快给她弄些水来!” 林夏青睁开眼,发现自己坐上了一辆奇怪的列车,根本不是她原来坐的那趟。 她这是被弄哪来了? 拥挤的车厢、老旧的绿皮火车内饰、一张张围着她的朴实脸孔…… 更可怕的是,林夏青的脑子像植入某个芯片一样,开始疯速输入某个同名同姓叫“林夏青”女孩的简短一生。 1984,十九岁,花一般的年纪,正在被黑心亲戚强行哄骗坐上一趟南下的火车,美其名曰替原身谋了个大前程,千辛万苦在南边找了个可以上工的厂子,一个月能挣百来块工资,实则是把原身卖了,许配给邻县的一个老鳏夫,还昧着良心收下不菲的彩礼钱。 “妈,她咋这时候掉链子?火车马上要开了……”说话的,是原身的堂哥林庆辉。 去年,他处了个邻村的对象,结果人女方长辈嫌他不长进家里还穷,一棒槌将他赶了出去,他现在就指着这笔彩礼钱去未来老丈人家聘媳妇儿呢。 边上一个打扮平平,眉目间隐隐透着几分刻薄的中年妇人冲林庆辉眨眼:“急什么?去车厢那边弄点水来,我身上有‘祛暑药’,搅和搅和,喝下去就好了。” 林庆辉哪里知道,不是原来的药量没下够,而是他们母子心太狠下药太重,林夏青这副皮囊里头的芯子刚刚已经被他们毒死了。 听原身的大伯娘发猪瘾又要来喂药,林夏青整个人被吓得一激灵。 她瞪着林庆辉,掷地有声:“我要下车!” 这样被黑心亲戚卖掉换彩礼的戏码,林夏青上辈子就见过了。上辈子那些恶人没得逞,眼前这两个烂货也别想得手! 林庆辉不知道原本上车前被灌了药的堂妹怎么突然清醒了,还闹起脾气来,说要下车,昨天不是已经彻底洗脑好,今天坐火车去南边“打工”么?只要在火车上乖乖睡一觉,他就保她去“南边”享福。 林庆辉生怕到嘴的肥肉就这么飞了,收了人家的彩礼钱,他就是捆,也得把人给捆过去! 可车上人多,巴巴那么多双眼睛盯着,总不能现在就把人捆了吧? 林庆辉只能耐着性子开始好言相劝:“青妹,你怎么这么不懂事呢?婶婶卧病不起,她含辛茹苦一个人把你拉扯大,现在她倒下了,正愁钱治病呢。你去南边的工厂学点手艺,一个月不愁挣不到一百,这钱寄回家来,婶婶的病没准还能上省城去瞧。你难道忍心看着你妈死?” 要知道八十年代初,大多数的农民一年才挣一二百,月薪一百块,跟现在的V商传销吹水让你月薪十万走上人生巅峰有什么区别?林庆辉这是让原身去南边打的什么工啊?去红灯区做鸡都没这挣头! 林夏青翻了个白眼,好一个黑心肝,林庆辉咋不说让原身去南边挖金矿,一挖一个准! 汪玉梅朝儿子投去赞许的眼神,怪道邻村那个丫头片子死心塌地要跟他呢?原来长着这样一张能开花的嘴,又是好话哄着,又是抛重话压着,看林夏青这死丫头还闹不闹下车了。 汪玉梅也趁机苦口婆心:“夏青,听伯娘一句劝,这回帮你找门路是花了好大力气的,现在家里正是用钱的时候,也怪大伯和伯娘没本事,能借的早就借遍了,手头实在是没半个子儿,不然早就带你妈上县医院治病,哪里会到现在这种病入膏肓起不来床的地步?” 林夏青心想:原身身边的亲戚都什么豺狼虎豹?心黑流脓发臭的,为了有钱给自己儿子说亲,把亲侄女卖给老鳏夫换彩礼钱,还好意思在这满口仁义孝道、道德绑架。 也就原身年纪小单纯好糊弄,她林夏青生意场上什么牛鬼蛇神没见过,这点双簧段位太低,林夏青才不会被他们绕进去,直接没给好脸地说:“让开,我要下车!” 她刚从座位上腾身起来,就被林庆辉的大掌摁了下去。 嗳嗳,骨头架子都要散了,林庆辉下手可真狠啊。 林夏青没想到原身的体质这么弱,八十年代的农村人一年到头都沾不了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nmxs8|n|cc|15281769|166857||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几次荤腥,这林庆辉才一米七左右的身高,长得又瘦又奸,居然随手一巴掌都能把原身捏散架了。要是二十一世纪常年健身跑长马的林夏青摊上这档子事,林庆辉这点蛮力算个球,看来从今天起,加强原身的身体素质十分有必要。 两个恶鬼跟擎天柱一样杵在面前。 看样子这对母子是不达目的不罢休了,刚刚这一番男女力量悬殊的较量让林夏青突然怕了起来,她怕林庆辉为了娶上媳妇急红眼,真把自己给强行捆去给老鳏夫。好在八十年代最不缺热心群众,火车之上,众目睽睽,林夏青瞬间有了主意甩开这对讨人厌的母子。 “人贩子啊,人贩子要拐大姑娘了!”林夏青高声叫道。 群众纷纷投去警惕防备的目光,汪玉梅登时被臊得气了个倒噎,涨红脸,指着林夏青的鼻子骂:“小贱人,你胡口乱绉什么!” 死去的芯子太嫩,不是老泼妇的对手,往常汪玉梅瞪起眼破口骂上一句小贱人,原身早就三魂七魄丢去八味,对这老货没有不从的。她不一样,她可是被烂透人生千锤百炼过的“林夏青”,演戏谁不会咯,成年人被生活磋磨得各个都是戴着面具和沉重脚铐的演戏高手。 林夏青露出既委屈又坚强的表情,挺直了脖子大声道:“我根本不认识你和这个男的,你们这对母子就是人贩子,看准了我一个小姑娘单独坐火车好欺负!你们就是拍花子,在我身上神不知鬼不觉使了药,不然我刚刚怎么睡得那么死?现在我醒了,要下车,你们又缠着我偏不让,刚刚你儿子还动起手来摁住我,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你们当车上的乘客和乘警都是死的吗?” 她指锋一转,对准林庆辉:“你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一看就是老光棍年纪大说不上媳妇,大白天的骚扰小姑娘,要被抓起来判流氓罪的!” 林庆辉脸上精彩得不得了,一面被素来没脑好收拾的堂妹弄得傻眼,怎么这死丫头突然变得这么不好糊弄了?一面被戳中心事,他是年纪大说不上媳妇,多不光彩的事还被当众抖落了出来,那脸色真是一时红一时绿一时辣一时苦,变幻功力变色龙都自叹不如。 林庆辉再厚的面皮也兜不住火车上这么千人瞧万人看,气得发狂又无助,刚抡起拳头就被一个怒气冲冲的热心壮汉大哥给捂了下来。 壮汉大哥眼睛瞪得比阎王还可怖:“咋?你想咋?狗瘪孙子欺负人小姑娘?!” 人群中的热心大妈也在一旁附和,趁手揪住汪玉梅不让她跑:“这对母子就是拍花子没跑!他们刚刚还要继续给这小姑娘喂药,老东西,你刚刚手里拿的什么‘祛暑药’?走,拿去给乘警验一验!” 越来越多的人向这对百口莫辩的母子围了过来,甚至很快惊动了乘警。 林夏青趁乱退出人群,跳下车,甩甩手,独留一道靓丽潇洒的背影。 老旧简陋的县城火车站,坐车没有实名制的年代,到处是热气腾腾的人流迎来送往。 阳光下,火车青色铁皮泛着柔柔的光。 林夏青没想到,火车载着她开进了金光璀璨的八十年代! 这是一个商业群雄奋起的时代,他们大多出身草莽,雄心勃勃、野蛮生长,开天辟地般闯出了民企的一片天。 这是就连史书都要浓墨重笔一整页的伟大八十年代! 2. 第 2 章 林夏青回到了老宅,却不是她最初想回去的那个。 从县城火车站一路辗转回到乡下的“家”,靠的是这具身体的本能。原身枉死,执念太深,对家中病重的母亲千般万般放不下。 林夏青挺心疼这个小姑娘,单纯、懂事、隐忍、孝顺,鼓足了勇气背井离乡,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去南方挣钱给母亲治病。这样的赤子之心,是她所处年代大多数人所欠缺的。她才十几岁啊,白纸一样的年纪就香消玉殒,,她原本应该有很好的一生,她怎么甘心啊…… 重来这世上一遭,林夏青对自己说绝不能白活,不仅要好好筹谋这一生,更要对得起逝去的亡魂和她不舍的亲人。 眼前的“家”,连最简陋的红砖墙都没能力砌,院子外围是一圈风吹能倒的黄泥土坯墙,大门轻轻一推仿佛马上要肢解散架,主屋更是破相百出,连纸糊的窗户都布满大小眼洞,跟刚经历完八年抗战的枪林弹雨似的。 这个家连像样一点的窗户纸都买不起,放眼整个院子,恐怕唯一值点钱的,就是窗檐下那口晒着豆瓣的酱缸,而晒豆瓣酱需要勤快打理翻拌,因为女主人久病缠身无力打理,霉豆瓣在烈日下猖狂散发着阵阵奇异臭味。 林夏青知道,其实林家真正的主宅并不在此处,这幢简陋的泥坯房只不过是林家荒废已久的祖宅,位置偏僻,旁无近邻,就是林家母女半夜遭遇什么不测,叫破喉咙也是没人来救的。 去年春天林家老爷子病逝,林夏青母女就被林老爷子后娶的婆娘王爱仙赶出了林家,说得好听叫腾出独门独院给母女俩,实际就是嫌她们母女碍眼,索性脸也不要了,彻底把人扫地出门,荒了几十年土坯房也好意思让人住。 说到林家母女如今的凄惨境遇,这就不得不提起原身的渣爹林书山。 原身出生那年,渣爹不从哪听说初恋的白月光随军嫁给援疆军长丈夫后离婚过得很不幸福,渣爹恋爱脑上头,十头牛都拉不住,大冬天下着鹅毛大雪也要上赶着去新疆。起先原身母亲乔春锦是不知道内情的,只当丈夫心怀抱负援疆谋出路去了。头一年还好,林书山顺利入职新疆的研究院,每个月都会寄几十块的工资回来,乔春锦母女在林家的日子也算好过,后面林书山大约得手了白月光,就与这边的糟糠彻底割裂了,这么多年,别说一个子儿,就是连半句话都没捎回来过。 林夏青望着炕上被病魔折磨得瘪瘦不成人样的女人,心里感到十分不值。明明是骨相顶级的大美人,却因为没有得到好婚姻的滋养,不过四十出头的年纪,已经衰败枯萎如槁木。常言道德不配位,殊不知美貌与认知不匹配,还不如做一个姿色平平的俗妇,至少不会因这累赘的美貌生出许多事端,遭受命运里这么多痛苦的波折。 乔春锦生的极美,太美了,美得像一颗天上的明珠坠落到泥尘漫天的青河村,让人不禁发叹:这样贫瘠落后的土地怎么配蕴藏着这样一个螓首蛾眉的绝色美人? 当青河村的人渐渐看明白,林书山这辈子可能都不会再回来,乔春锦这是守活寡了,那些歪心思的老少爷们就开始打她的主意。 外面那群苍蝇围着乔春锦转,婆家这边自然没什么好话给乔春锦,后婆婆王爱仙在炕上跟老姐妹闲着嗑瓜子,一口一句:浪不死她,成天扭着小细腰小屁股蛋儿不知给谁看,没有男人睡一个炕,心里填着十万八万盆急赤白脸的烈火,渴着招那些狂蜂浪蝶来扑灭。 乔春锦就躲在屋外的窗檐下,没声儿地掉眼泪。 林家的日子太难熬了,杀千刀的林书山,根本就不是个男人,留着妻儿在他家过着猪狗不如的日子,日日不是被站规矩,就是被婆婆和手长的姑子羞辱不检点,他林书山算什么男人?一去新疆十几年杳无音讯,就是解放后的老太监都比他知道心疼女人! 分家!在林家这是没法过了,可是分了又能去哪呢?娘家决裂很多年了,妈说了,全当没养过她这个女儿,兄弟姐妹这么多年也早都没了联系。分家之后,她一个单身女人带着个年幼的孩子,外面那些眼冒绿光的饿狼会把她啃得骨头都不剩! 乔春锦只求有个栖身之所,熬油似的带着孩子在林家熬,年纪轻轻四十出头,就把自己熬得大病一场,马上快挺不过去了。 大哥是婆婆王爱仙和前一个丈夫生的,大嫂汪玉梅素来和婆婆一个鼻孔出气,不知怎么突然良心发现,或许是看她这回真是不成了吧,居然费了好大的劲在南边工厂帮女儿谋了个职。乔春锦心想:也好,南下也好,女儿踏踏实实学门手艺,挣了钱攥在自己手里,不愁往后日子过不起来。她一死,女儿在林家真就成了个任人摆布的累赘了,家贫不如走四方,不计挣多挣少,至少先脱离了这一大家子的豺狼虎豹! 乔春锦醒了,迷迷糊糊看见一个人影坐在炕边盯着自己瞧,霎时心惊得手脚冰凉,怕是什么歹人闯了进来。 她都快病死了,贼老天还不放过她呢,临死还要受一遭这种脏事儿。 再定睛一细看,乔春锦绵弱的病音都尖锐了起来:“夏儿?!” 林夏青没想到人突然醒了,她正对着乔春锦这一张女娲毕设的脸惊叹不已呢,怎么会有人就连生病都这么好看? 林夏青生涩拗口地崩了个“妈”出来。 对不起,你的女儿已经不在了,现在芯子里的人是我,二十一世纪的林夏青,中人之姿顶替了你遗传给女儿的绝顶美貌,皮相上是我占便宜了,但没关系,上辈子我白手起家当过老总,脑子应该还算好,往后你的人生我来负责。 乔春锦没察觉出女儿脸上的别扭,原本说话都没力气,这会儿心急火燎地问:“你不是坐车南下去了?怎么在这儿?还是妈病糊涂了,想你想的发癔症了……” 她那么虚弱,林夏青怕她话说太多顺不过气,连忙解释:“没坐成,又回来了,不走了。” 乔春锦吓得心突突:“不走了?”碰上什么事儿了? 林夏青:“嗯,去南边是假的,汪玉梅和林庆辉没安什么好心,其实是想把我卖了。” 乔春锦气的双眼发红,整个人抖得不像话,她好恨啊,他们再怎么欺负自己都没事,但女儿是她在这个世上唯一的珍爱,他们敢?! “他们,他们这对母子真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乔春锦恨急了,爱女之深,垂死病中惊坐而起,“我去跟他们拼了!豁出我这最后半条命,我也要把他们这对黑心烂肺的母子给剁了!我不能容着他们活在世上继续祸害你!” 今朝不成还有明朝,这一次没害成,保不齐下一次会是哪天,汪玉梅这腌臜货老脸不要,居然做起这种伤天害理的老鸨勾当,她不得好死!不行,今天必须去把汪玉梅和林庆辉给弄死了,他们要害女儿,自己决不能让他们得手! 听到剁,林夏青想起来一件事,刚刚她去灶房转了一圈,没找到刀,家里穷得一干二净,唯一一把椅子还是四腿不齐的瘸子,她想把椅子的腿给削削齐,坐着不会摇来晃去。 “妈,家里刀去哪了?” 乔春锦傻眼:“刀在灶台上啊。” 林夏青:“没有,我把灶房翻遍了都没有。” 乔春锦像是想起了什么,眼珠子迅速在屋里搜罗了一圈,果然家里稍微像样点的桌椅和箱笼被褥都被拿走了,她心凉了半截,勉力撑着偎在女儿身上,心里惦念又害怕地说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nmxs8|n|cc|15281770|166857||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你去院子看看,墙角那辆三轮车还在不在。” 三轮车?什么三轮车? 林夏青摇了摇头,外面院子除了一口臭掉的酱缸,那是比脸都干净了,哪还有什么三轮车啊。 乔春锦:“那是你朱二叔……” 乔春锦没往下说,她怕女儿误会自己和屠户朱二有什么,都是苦命的人,朱二实在是个好人,乔春锦不想给他招惹麻烦。朱二上午兴冲冲骑了辆自己焊的三轮车,说就放在院子里,等她什么时候想开同意了,他就用这辆自己亲手焊的三轮儿拉她去县医院。 朱二特地把房间窗户打开,骄傲地指着院子里那辆焊得闪闪发亮的三轮车,“春锦,我不怕那些人怎么说,我当家的还在的时候,你那么和她好,她虽说又盲又哑,但心却不盲,你是她最最好的朋友,心善的人不该是现在这种下场,这回不能再由着你了。” 大字不识一个的朱二,特地上省城新华书店买了本自学电焊的书,从乔春锦病得起不来床那天起,他就日琢磨夜琢磨,早晚有一天他要弄辆车拉着春锦去县城。林家那群白眼狼是决计舍不得出半个子儿给春锦瞧病了,他朱二愿意当这个冤大头去填县医院的这个无底窟窿。 乔春锦怪自己病得不争气,一睡就昏死一般,连家里和院里的东西被人搬空了都不知道。不对,她这次病得狠,平时怎么睡都睡不安稳,早上大嫂难得给她喂了一碗水,那水里是不是下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她才睡得这般无知无觉? 那些人好狠的心啊,前脚刚把女儿哄走送去卖,后脚就惦记上她所剩不多的家当,她还没死呢,这就不把她们孤儿寡母当人看,发卖的发卖,搬走的搬走。 乔春锦只恨自己从前选错了路,前怕狼后怕虎,以为呆在林家多少得点庇佑,外面的人不敢欺负自己,殊不知自己人欺负起自己人,那才是食骨吸髓渣都不剩。这么多年她勤劳肯干,若当初自己毅然选择和林家那些人分家带着女儿单过,是不是她和夏儿的日子就不会是现在这般田地?是不是她会闯出自己的一片天地来,为女儿撑起腰杆? 只怪自己当初一味忍让,连带着独女也养成了胆小息事宁人的性格,被林家那些豺狼虎豹踩在头上压榨,殊不知人都是欺软怕硬、得寸进尺的。如今说什么都晚了,自己这副废物身子还能办成什么事? 乔春锦绝望地蜷缩回炕上,怪自己不中用,怪自己的隐忍连累了女儿,她死了不要紧,女儿才十九还没成家,无依无靠地活在世上,任人欺、任人凌,只要一想起未来是这样的,她的心都要碎了…… 窗外日光盛烈,明天看来又会是一个艳阳天。 明天,明天……人哪有那么多明天呢?明天到底在哪啊? 乔春锦把脸转过去面向墙壁,独自消化肝肠里的辛酸苦楚。 林夏青没注意到乔春锦突然不说话了,也没察觉到乔春锦身上散发的浓浓颓意,她的脑瓜子现在活络得紧,只知道好久没这么刺激了,有一种即将奔赴战场的兴奋。 当初自己被人陷害入狱,抄家收走的那几套辛苦打拼下来的房,自己那叫一个心疼肉也疼啊,现在有送上门来让她报仇的,简直就是找死! 林夏青拿出当年谈业务时候大战奸猾供应商三百回的士气,摩拳擦掌地说:“家里值钱的东西,都让那几个没长眼的臭鱼烂虾拿走了是吧?” 乔春锦吓了一大跳,以为自己听错了,素日胆小内向的女儿怎么会说那种粗话? “啊?” “等着吧,刀、桌子、椅子、三轮车,还有旁的什么从这屋出去的,我让他们统统毕恭毕敬地双手奉上,全须全尾一个都少不了!” 3. 第 3 章 林夏青从来不打无准备的仗,王爱仙那一大家子哪个是好惹的?贸然杀上门去,东西要不回来不说,还可能被他们人多势众倒打一耙。 林夏青很会抓重点,一下就听出乔春锦嘴里“朱二”的端倪。 她问:“妈,三轮车是我朱二叔的对吗?” 乔春锦紧张起来,怕女儿多心,支吾地说:“嗯……他上午骑着来看我的,一时忘了骑回去。” 这话一听就站不住脚,八十年代一辆三轮车那得多值钱啊,村里的富户家里可能都不一定有,怎么有人会把这么贵重的东西“忘”在别人家呢。 不过这些不是她关心的,林夏青的脑子在飞速盘算,朱二是个朴实内敛的鳏夫,亡妻病故后一心拉扯两个儿子长大,这么多年没有再娶。这个年代,又是农村,谁家男孩多,谁家的生产力就硬,朱二叔的两个儿子如今也二十出头了,他家是宰猪的,一年到头油荤不愁,两个儿子也发育得比村里那些瘦猴青年们壮实多了。 朱二叔只不过一米六八的个头,但两个儿子生的人高马大,林夏青心想,去林家主宅开响第一炮,朱家三个汉子够撑起场面了。 原身性子害羞娇弱,别说和异性打交道,就连村里的公狗躺地上露出肚皮晒太阳,她都不敢多瞭一眼生殖器。要去朱家请来三个汉子帮把手,还不如叫原身原地投河。 林夏青干销售出身能说会道,嘴巴甜的能把黄连都说成天上地下绝等好蜜,眼下有了主意就立马行动,当即决定杀去朱家抓壮丁! 新皮囊长得和乔春锦如出一辙的我见犹怜,加上热情招呼声音甜,一出手就是男人堆里的王炸,把朱家三个汉子哄得晕头转向。 她一口一个朱大哥,一口一声朱二哥,转头又朝老实巴交的朱二掖着衣角委屈哭诉:“二叔,他们欺人太甚,拿我们娘俩东西也就算了,怎么连您的车都老脸不要地骑走,手也伸的太长了!您瞧着我们该不该去一趟林家,把这事说道说道?” 朱二双目发红,气恼得不行。 去!这要是不去替她们娘俩讨回公道,他们仨还算爷们吗?!何况他们早就看那群鸠占鹊巢的白眼狼不顺眼了,没有林家,哪有那一大家子拖油瓶现在的好日子?谁才是林家名正言顺的血脉?披着羊皮喂不熟的狼,林老汉一走,那老泼妇真当自己是皇太后,扬威耀武抖起来了! 朱家三个男人,脸上表情怒不可遏,他们脑袋被气血冲涌的高涨,瞪圆了眼,撸起袖口,露出粗壮胳膊,拿起扁担棍子就直奔林家主宅去。 路上,朱大哥红着脸,眼神含怒又十分羞涩,宽慰道:“青妹你放心,别说我爸那辆车,就是你们家丢的半剌儿草纸,我们都给你半点不落地拿回来!” 林夏青笑喷,朱大哥真可爱,话虽糙了些,但承诺却很威风。 朱二哥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说:“青妹,以前你都不搭理我们的,咱们这样朋友似的聊着,真好!” 从小朱家两兄弟就被他们爹告诫,背地里要多护着林家的妹妹。林家妹妹命苦,生来就没爹,妈还是个饱受婆家压迫的病西子,娘俩日子别提多难了。而且乔姨是他们妈生前的手帕交,妈走了之后,哥俩的棉衣棉裤,哪年不是乔姨灯下熬废眼地给他们絮和缝? 两家交往这样好,爹却不许他们明面声张,爹皱着眉头说他们两个毛头小子懂什么,那全是为了维护乔姨和青妹的名声。 青妹以前还和他们很生分,就是走道迎面碰上了,她都会加急脚步从他们身边小跑过去,从来不打一声招呼。或者见路上没人,他们招呼她,她也低着头蚊子似的又“嗯”一声,连个眼神交流都没有。 这样妙语连珠、爱说爱笑的青妹,眼睛亮晶晶的,乌黑油亮像浸过猪油,晶莹可爱极了,朱家老大老二再也不眼红旁人家有妹妹了。今天起,他们也有妹子了,比别人家的好,比别人家的俊,重要的是,她不和他们生分了,她请他们为她的委屈做主! 林夏青捂嘴乐,她都跟他们告了这么久的状,他们还听不腻呢。 朱家两兄弟长得魁梧凶悍,但比想象中的和蔼可亲多了,朱二叔这些年又当爹又当妈,把两个孩子养的很好,心地善良、为人仗义,原身母女真的太傻了,因为忌惮风言风语,有这样明摆着的靠山却不会打交道。 身正不怕影子斜,朱家人心思单纯一点不歪斜,纯粹是顾念当初两家的交好,况且日子是过给自己看的,管别人说什么,无依无靠的漂萍更应该珍惜来之不易的真情,不应该因为那些无关紧要的人,寒了真正对自己好的人的心。 望着三个门神一样在前面打头阵的朱家男人,林夏青眸中闪烁着感动,她有些惭愧自己内心深处上不了台面的小聪明,她确实利用了朱家人的同情心,但她告诉自己不要紧,这是遍地黄金的八十年代,她有的是机会报这个恩。 锦上添花轻若鸿毛,雪中送炭重如泰山,朱家三个男人这是对自己进行了种子轮风投,日后她的成绩必定让他们衣食无忧! * 林家主宅。 正在灶台上炒菜的王爱仙,右眼皮狠狠跳了跳。 她高声叫道:“书美、书美,火小些,烧这么旺想熏死你妈啊?” 林书美赶紧从火膛里把柴火钳了一点出来,一不留神,手被火星燎了好大个泡。 王爱仙骂老闺女废物,烧个火都不会烧,一面往水泡上抹菜籽油,一面心中憋火,埋怨道:“强华这次怎么这么久还不来接你?天下夫妻没有不吵架的,你老往娘家跑,你们村的人会说妈没把你教好。” 林书美哼声道:“我哥我嫂子又在背后嘀咕了?当初没我换亲去汪家庄,我哥都娶不上媳妇,我这才回娘家三天,他们两口子好大脸就敢在后面嚼舌根了!” 王爱仙心疼家里的米,这个家是她当家,老大两口子都得往她这交伙食费,闺女嫁出去就是别人家的了,逢年过节手上捎着节礼回来一遭就够了,平时来这就讨人嫌了。 王爱仙不吭声,只往不懂事的老闺女手上大泡狠狠捏了一把。 “唉哟!”林书美痛得跳了脚,“妈,你是要痛死我啊!” 林书美:“就没你这么偏心的妈,我哥命好带把你疼他,我妹靠自己本事考上大学你重她,现在她谈了个县里干部家庭的对象,你更加不敢得罪她了!好、好,只有我这个千年万年夹枪老二活该不受待见,我林书美就天生该死,只配一条贱命在这给你当烧火丫头,还得忍受你的白眼!” 王爱仙其实也不敢彻底得罪老二林书美的。 老婆子精得很,儿子娶了媳妇忘了娘,老实木讷受儿媳摆布。儿媳是个笑面虎,面甜心苦,光长一张好嘴,妈、妈叫得亲热,其实十指不沾阳春水,一点脏活累活不肯干,指望他们两口子给自己养老送终,那自己就得终日低人一等,看儿媳妇脸色过日子了。 老三林书蓉,是三个儿女里头最出息的,也是她改嫁后的底气。老大老二是前夫那边带过来的,只有老三是这家屋主林老汉的血脉,有了这个女儿,王爱仙才真正算融入了这个家,从此以后打断骨头连着筋,就算林老头不在了,谁也没理由让她收拾包袱滚出林家。老三有本事,会读书,是清河村第二个考上大学的大学生,头一个考上大学的则是林老汉和前妻生的独子林书山,这样光耀门楣的金贵大学生,她目不识丁的王爱仙也生了一个,别提多得意了。 林书蓉如今刚分配上好工作,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nmxs8|n|cc|15281771|166857||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在县供电局上班,电老虎烟大王,多肥的差啊,又有县领导家的公子火热追求着,眼瞧着就要飞上枝头成金凤凰,王爱仙对这女儿再宠爱欢喜不过了。 王爱仙掂掂自己的骨头,还是知道几两重的。既然幺女要第二次投胎去那样的人家,王爱仙也只能死要面子活受罪,不敢妄想那样天上身份的女婿给自己养老,她哪敢开那个口呀?王爱仙准备放长线钓大鱼,既然自己不能去县里跟着女儿享福,那书蓉就得拉扯娘家兄弟,把她哥哥和侄儿侄女们弄去县城,也算她孝敬自己了。 各人有各人的命,龙生九子各不同,一个娘胎肚子里出来的,造化全凭各人本事。也只有老二书美了,老二虽然脾气大了些,但心却软,嫁得也近,王爱仙心底里认定她是日后替自己擦屎端尿的那个。 林书美想起以前自己回娘家好歹有口热乎饭,从来不用亲自动手烧柴、洗碗,妈只要眼睛一瞪,那俩受气包母女就把家里收拾得利利索索。 现在可倒好,回娘家是越来越受累了,跟骡子一样不是在灶房转,就是在院子里扫扫洗洗,连歇口气的功夫都没有。 林书美不由怨毒地说:“妈,你就是傻,原来那两个拖油瓶多好使,烧火的烧火,劈柴的劈柴,大冬天也不用你亲自去河边洗衣服冻手,你非得嫌她们碍眼赶出去,留着当烧柴丫头不好吗?俩母女瘦得跟鸡崽子似的,给口狗饭就糊弄过去了。” 王爱仙有自己的打算,各中自有自己的取舍:“你大侄子二十五了还没说上媳妇,都成了村里的老笑话,你在这年纪都是两个孩子的妈了。养只狗还要垒个狗窝呢,小贱人娘俩命再贱,终究是要占一间屋的,她们不走,难不成让你侄子在他爹妈屋里闹洞房?” 林书美没敢提议把妹妹那间空屋腾给侄子当新房,她知道妈不会同意的。 同样都是女儿,同样都要出嫁,她出嫁第二天,闺房就彻底腾给大侄女了,而妹妹林书蓉出去上大学那么多年,家里闺房常年空置着,妈却看得跟眼珠子似的,碰都不让人碰。大侄子二十好几了,都还和哥哥嫂子隔着帘子挤一间屋,妈连心肝大孙子都心硬不让碰那屋,林书美自然不会去亲妈面前讨没趣。 “也不知道我嫂子和大侄儿把那小贱人送到哪了,卖了换点钱也好,算她报答咱们这些年养着她的恩情了。” 林夏青见林家院门大敞,便大摇大摆地带着朱家三汉子进了来。 在灶房外听见林书美这一番言论,林夏青简直又好气又好笑。 王爱仙这一家人对原身有什么恩?原身和母亲又不白吃白用,没被赶出去前,日日鸡不叫就起来干活,浆洗、烧柴、做饭、喂鸡鸭,一天下来没个喘口气的时候,活脱脱这家的免费长工。 这林书美好大脸啊,一口一句偿还恩情,这恩从哪来? 恩是他们一家子吃新下的大白米,她们娘俩只配喝掺着砂石的麸皮稀粥;恩是他们一家子过年吃大肉,原身只不过饿得快昏死过去,用开水冲一碗他们吃剩下空碗里的油花水饱饱腹,就年三十晚上被大伯林书亮虐待暴打十天下不了炕。 果然,人不要脸天下无敌。 这样的“恩情”,未免也太比天大了吧?! 谁知王爱仙更加无耻地说:“赔钱货,送去卖还搭进去几张车票呢!一来一回,去仨人,回来俩。” 五个手指头狠狠一抻,神情无比心痛,简直两眼一黑快晕厥过去了:“5张!5张车票!!” 门外。 朱二再也听不下去了,直接一脚踹开灶房的门,整个人怒发冲冠,原本就黑的皮肤因气血腾腾翻涌,成了一张惹不得半分的豹子皮,暴吼道:“你王爱仙真是对她们母女好大的恩呐!” 4. 第 4 章 王爱仙懵了。 卖猪肉的朱老二?她当哪只疯狗在她家吠呢! 不对,朱老二怎么把他那倆人高马大的冷脸阎王儿子也带来了?这阵仗怪吓人的。 再细细一瞧,嗬,原来是林夏青这小贱人搬救兵来了,她躲在朱家父子后面当运筹帷幄的兵马大元帅呢! 太阳马上落山,儿媳和孙子按照原计划应该差不多回来了,眼下看见原本该卖去邻县的林夏青,王爱仙知道坏事了。 饶是心虚,王爱仙还是黑着脸,霸道地先声夺人道:“朱二,你是越老越没规矩了,见了我也不喊一句婶婶,王爱仙王爱仙,这么叫也不怕折寿。” 朱二往地上啐了口痰,呸一声:“老货,你也配?!” 林书美是个人形炮仗一点就着,听见朱二这么骂自己妈,抄起火钳子就在朱二面前挥舞,“猪老骚,你干嘛?关你什么事,吃饱了撑的,少管旁人家的闲事!” 朱家老大一棍子敲飞林书美手里的火钳,好巧不巧火钳子又燎了一下原先的水泡,林书美二次创伤痛的原地跳大神,嘴里吱哇乱叫。 朱二向儿子投去赞许的眼神,扭头绷着脸冲王爱仙阴沉道:“不关我事?你娘俩现在锅里炖的肉就是我上午提去给春锦补身子的,那一瓦罐雪花膏似的白猪油是我亲手熬的,我能认不出?老东西,你比强盗还可恶,欺负孤儿寡母,就不怕日后去了下面进油锅烹!” 怪道呢,王爱仙还以为乔春锦藏起私房钱了,晌午去老宅搬东西的时候,王爱仙真是开了眼界了,又是三轮车,又是猪肉又是猪油,难道谎话精乔春锦平时哭穷都是假的,别连这病都是装的吧? 独门独户关起门来居然敢偷偷买猪肉,现在她弄明白了,原来是朱二送的。 那么老大一块上好的肥五花拎回家,邻居眼尖告诉王爱仙,平时想割上油脂这么肥厚的五花肉,还得私下里给朱二递包烟,朱二才会预留。 王爱仙老奸巨猾的眼神在朱二的脸上打量,转上这么一囫囵小圈,王爱仙就把事情捋顺了,原来这朱二是瞧上小寡妇了,急着给林夏青这小贱人当后爹,在她这护崽子呢! 王爱仙冷笑嘲讽:“我家书山远在新疆还没死呢,你朱老二就这么急着给他戴绿帽,要脸不要,要脸不要?”扭脸又朝林夏青骂:“养不熟的白眼狼,睁大眼睛瞧瞧,你爹姓林,不姓朱!你就这么上赶着给朱老二做便宜闺女?” 和胡搅蛮缠的泼妇斗嘴,最顶级的杀手锏就是不要陷入自证,顺便以牙还牙、以眼还眼。林夏青微微眯起眼,好笑地抱胸问她:“你亡夫姓啥?林书亮和林书美还记不记得他们爹的姓?这么多年,去他们爹坟前上过一炷香没有?” 她泰然自若拍了拍掌,理了理肩膀上的衣服褶皱:“到底谁才是舍本忘根的白眼狼?” 林书美最戳不得她是这家的养女,为着不是这家的亲血脉,她从小到大受过多少不公平的委屈?大哥不必说,男儿身到哪都有一口饭吃,妈只生了这么一个儿子,自然疼到心坎里去。而小妹是后爹亲生的,后爹和妈也最得意她,只有她林书美,从小到大是个没人要的隐形人老二,妈改嫁后她也改了姓,顶着不尴不尬的林姓,刀剐油煎似的在这家里讨生活。 林书美恨得牙槽都要咬烂了,林夏青这小贱人什么时候这么伶牙俐齿了? 原来不会叫的狗咬起人来才最狠,平时那副懦弱胆小的忸怩样儿,在长辈面前多说两个字都结巴,说她两句还全身害怕发抖起来,原来全是装的! 林书美狂怒,恨不得扑上去撕烂林夏青的嘴,偏偏朱家三个男人门神一样挡在小贱人前面,铜墙铁壁般护着她。 林书美气急了眼:“妈,我们被骗了!乔春锦背地里勾汉子顿顿吃大肉,小贱人伶牙俐齿句句出口成刀,这母女俩反了天了!” 这王爱仙母女真是一双不缠不休的泼妇,颠倒黑白功力炉火纯青,林夏青被气笑了,“我看你们一家才是倒反天罡!” 如果不是替原身讨公道,这两母女将人性之恶展现得这般淋漓尽致,自私、刻薄、阴险,林夏青与她们这样的烂人多说一个字都嫌拉低档次。 她替原身与她们争:“睁开你们的狗眼,这家姓林,是我爷爷林家汉和我过世奶奶当初一砖一瓦垒起来的大砖房!而你王爱仙和你两个不知感恩的外姓儿女,只不过是一群窃取别人人生果实的贪婪秃鹫,甚至贪得无厌到把这家的亲血脉赶出去,洋洋自得鸠占鹊巢!” 什么世道? 林夏青无比心寒,为什么好人总是没有好报? 原身母女俩,一个冤死无声无息,一个病危垂垂无人问,而害他的人却在这大烹肉荤,说不定一会一家子还要欢声笑语举杯相庆。 想来王爱仙母女这会也就耍耍嘴皮子的威风了,有朱家三爷们在,她们实际上占不了一丁点的便宜,林夏青决定速战速决,这又不是通电到村的年代,等会太阳下山天黑下来,连路灯都没有,回家的路可就不好走了。 林夏青脸色森寒,警告道:“都是有手有脚的活人,想过好日子就靠自己的双手踏实打拼,不要老把一双眼睛盯在好欺负的人身上。我林夏青今天把话放在这,以后你们一家要是再敢把手伸到我们母女俩身上来,就别怪我不客气!” 对付这一家子蠢货,林夏青有的是办法,往后大路朝天各走一边,两家尽管走着瞧! 王爱仙气的眼睛都直了,简直不敢相信这是从前那个唯唯诺诺丫头片子嘴里说出来的话,这辈子活这么大岁数,王爱仙哪受过小辈这种闲气,反了她了,鸡崽子上房要揭瓦! 可是王爱仙刚想张嘴,就被林夏青冷若冰霜的眼神给喝了回去。 好凌厉的一双眼! 王爱仙没读过书,不知用什么言语来形容这眼神的可怕,不,不对,这眼神不仅可怕,而且有一种不威自怒的笃定,大人物似的,是那种旁人瞄上一眼,就如直视日光时的下意识心虚与怯懦。 王爱仙中了魔一般,张嘴哑口无言,半天愣是蹦不出半个字。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怕林夏青,一个十几岁的丫头,身上却好似渗着活了几辈子的韧劲与精明,王爱仙脑子里突然蹦出一个可怕的想法,她现在不是在和这副年轻的皮子斗,而是和这副皮子下面看不见的某种东西在斗…… 王爱仙被自己这想法弄得背后发毛,总觉得林夏青身上阴飕飕的。 林书美也吓了一跳,这哪是从前那个任人拿捏、动不动就淌眼泪抹鼻子的小贱人啊?脱了胎、换了骨跟人精似的,说是呆在林家那老宅子里偷摸修炼成精,她都信呐。跟她那个狐狸精妈一样,老狐狸精生了个小狐狸精,这小狐狸精终于露出吃人的獠牙了。 “青妹,我们守着这两个夜叉,你去瞧瞧这屋里哪些是你家丢的,只管搬回去,她们要是敢说二话,我立马卸了她们的手脚,看她们再敢这么不干不净地当扒手。”朱成钢挺身,抱臂堵在王爱仙跟前,“弟,我管这个老的,你管那个小的。” 朱成铁手里攥着比胳膊还粗的扁担棍子,黑阎王似的瞪了一眼想开溜的林书美,“臭娘们,想跑!?” 身后林书美开始没天没地地咒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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怪道人家说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原身不过十九,已经出落得同龄女孩望尘莫及,再过几年褪完两腮粉乎乎稍显稚嫩的婴儿肥,介时美貌又要再上一个全新的台阶,林夏青不敢想这张脸到时候会有多惊喜,心里也有点隐隐的担忧,凡是掐尖冒头的易夭易折,太过招摇未必是好事,惊喜的另一面,往往是惊吓。 边走边看吧,美貌这把双刃剑,用得好也可以事倍功半。 衣裳一件不落地从王爱仙和汪玉梅的衣橱里全部搜刮回来了,朱二也帮找回来的物什们都装上了车,林夏青去灶房知会朱家兄弟可以走了,没想到两兄弟早把锅里香喷喷的红烧肉用铝锅打包完毕,真是难为王爱仙免费用心烹调了。 朱成钢抱着装满红烧肉的铝锅,朱成铁揣着那罐被侩去好大一勺的白汪汪猪油。 这年头猪油多金贵啊,寻常人家逢年过节才舍得刮上那么一小筷子,王爱仙可倒好,抢来的东西不心疼,炖一锅肉就用掉一大勺。 朱成铁气不过,指着墙角那袋新磨的小麦粉说:“猪油缺了那么老大一个洞,得赔啊,就拿那袋麦子粉赔!” 林夏青一点也不客气,点头应道:“是啊,不赔哪成,就那袋麦子粉好了。” 王爱仙和林书美早就见识过哥俩的厉害,刚刚林夏青出去搜罗东西,朱家兄弟就差把她们娘俩的胳膊给卸了,王爱仙现在痛得全身都开始不对付,只能眼睁睁看着那袋新磨的麦子粉被搬走,还敢怒不敢言。 临走前,林夏青脑海中突然划过某个画面,锁起眉头,下意识地抱紧了胳膊。 “青妹?” “等等我。” 林夏青抄起灶台上的葫芦瓢子,下一秒就从灶膛里狠狠舀起一大勺的柴灰,她把柴灰全都倒在了刚刚炖过肉的铁锅里。 曾经,这个身体在年三十因为喝了一碗吃剩的涮油花水,被这家人刻薄地用鞭子抽得十天下不了地,身上血淋淋,寒冬腊月又烧又痛不省人事。 如今,这家人也别想沾原身母女一点半点的光,炖过肉的铁锅里还剩了好些油汪汪的肉汁,就是喂了狗,他们也不配享受! 林夏青心头得到一丝快慰,善良的人之所以没有好下场,往往是因为他们的认知里,总是单纯地以为他们不害人,别人还会害他吗?他们总爱以德报怨,希冀坏人们懂得知恩图报彻底悔改,殊不知在这弱肉强食的残酷社会法则里,他们只是一厢情愿地活在自己的幻想之中。 或许是她不够善良吧,但如果善良带给人的大多是伤害,那她宁愿点支烟就地焚烧这善良,权当为原身过去的愚蠢和懦弱上了柱香。 林夏青对这具年轻的身体说:跟着我还习惯吗?从今天起,丢掉幻想,披上铠甲,不惧纠缠,勇于作战! 5. 第 5 章 斗志昂扬的林总回到土坯房,雄心壮志很快回归现实。 乔春锦病得都只剩一把骨头了,她哪还有什么心思去跟那些奸人斗,眼下首要任务是把人送去医院,而看病呢,对于娘俩目前来说,绝对是一笔天文数字开销。 乔春锦的病主要是心口疼,一疼起来就喘不上劲,人跟死过去一般,手脚冰凉,大夏天能出好一身冷汗。但根据林夏青确切的排查,她应该不是心脏有什么毛病,问题很可能出在胸肋骨上面,林夏青只要稍稍用力一摁她的肋骨,乔春锦就疼得受不了乱捶床。 不是癌症就好说,看起来像是胸部感染了什么细菌和病毒。 朱二从灶房端来一碗刚熬好的面糊汤,提议说:“天不亮就出发吧,上县医院,二十里路,我使劲蹬,太阳发威前怎么也把人送到了。” 谁说糙汉子心不细?他怕毒日头晒着乔春锦,三伏天,一天下来,太阳只有清晨那么一小会功夫让人好受点。 林夏青知道这病真不能再拖了,她也让乔春锦不要再拒绝朱家父子的好意,树挪死、人挪活,乔春锦再犟着不去医院,这条命可就真交待在老宅了。 看病的钱只能先向朱二借,但这个年代,又有几家手头真宽裕?朱二一个鳏夫拉扯大两个孩子已是很不易,朱家两兄弟亲事还没一个有着落,一旦操办起来,朱家恐怕很快也要债台高筑。借钱看病肯定不是长久之计,林夏青也不准备让好人吃亏,到时候一定连本带息把这钱还上。 如今形势逼人,一分钱难倒英雄好汉,这是倒逼她上梁山狠狠挣钱了。 生意经生意经,没有本钱,和尚也难念这本经,目前只能靠最低段位手段去积累资本了,或出卖体力,或做些成本低廉的小买卖。 乔春锦喝完一碗野菜面糊汤睡下了,众人忙活了一下午,林夏青开始张罗起大家的晚饭。谁知一进灶房就闻到一股又臭又香的奇味,掀开锅盖一看,锅里居然蒸着一条铺满豆瓣酱的大翘嘴。 原来刚刚她在收拾从王爱仙那儿搬回来的家物什的时候,朱二已经在灶房做好了饭,红烧肉是现成的,鱼却不知是朱二从哪变戏法变出来的。 那一锅野菜面糊糊,夏天晚上喝下真是落胃,就着这又臭又辣又咸香的蒸鱼,滋味妙不可言,饶是应酬场上吃过无数山珍海味的林夏青,都不由捧腹喟叹这一口神仙不换。 这是用什么酱蒸的鱼?从没吃过这种口味,酱的味道恰到好处,盖得鱼一点腥味都没有,闻起来臭吃起来香,令人欲罢不能,连八十年代最令人垂涎三尺的红烧肉都在饭桌上黯然失色。 朱成钢:“爸,这是你蒸鱼最好吃的一次,长这么大,我从来没吃过你这一口,看来平时做饭都是糊弄我和我弟。” 朱成铁脸就差埋进臭酱蒸鱼的盘子里去了:“爸,你有这手艺早说呀,咱们爷仨开个饭馆,这蒸鱼怎么也得算道招牌菜。” 朱二不信,不就舀了一勺院子里的大酱铺在鱼上蒸吗,平时在家做鱼就是这个做法,能好吃到哪里去。兄弟俩平时吃蒸鱼嫌腥,一看见鱼呀那嘴翘的,老鼻子不乐意了。这是在林家小丫头面前给他这个老爹抬面子吧?还挺上道,臭小子们不白养不白养。 朱二夹了一筷子鱼到嘴里,不说话了。 嚼了嚼,又嚼了嚼,眼珠子都瞪大了一圈,立马又夹了第二筷子到嘴里。 林夏青夸赞道:“是真好吃,二叔,你还不信呢。” 朱二解释说,功劳要归院子里的大酱,鱼能有什么味道,除了腥还是腥,滋味全靠这酱来吊。这下轮到林夏青不信了,那酱都晒臭了,还能吃呢?不仅能吃,还能做出这等世间美味?想来这臭酱是和臭鳜鱼、臭豆腐之流,有异曲同工之妙了。 林夏青原本还赌咒自己今晚绝对要失眠,天热,土炕硬邦邦,加上院子里那口臭酱缸,自己一定被熏得睡不着,她已经盘算好了,早晚要把那缸臭酱嫌弃地丢掉,没想到眼下却成了一缸宝。 林夏青已经有了主意,她的第一桶金就在这缸酱上做文章。 这酱的味道这么好,风味独特,在一众农家大酱里独领风骚,按照行话来说叫货够硬,林夏青有信心能把这口缸里的大酱全部卖出去。不仅要卖,还要销售对路,常言道女怕嫁错郎,货品也怕卖错人。同样的东西在乡下就是贱卖,农村人省俭,晒酱的原材料地里自己就能种,在他们看来一瓶酱不值什么钱,定价高了,他们肯定不买账。而进城销售就不一样了,城里人图新鲜爱赶时髦,物以稀为贵,臭酱他们没见过,刚开始不一定能接受,林夏青要想把酱在城里卖好,那就首先要让他们开口接受这个味道,然后跟她和朱家兄弟一样为之所惊艳,剩下的,就交给市场的自然选择了。 没有卖不出去的货,只有庸笨不够努力的销售,自己必须在让人们愿意尝试吃臭酱的事上多花心思了,只要开了这个口子,不愁没有消费惯性回头客。 其实林夏青知道的,家里如今的境地穷到揭不开锅,最值钱的就是那一大瓦罐猪油,卖掉就好了,来钱最快。依照现在的行情,花生油八毛一斤,而猪油却要一块四,寻常农户全家人拧成一股绳在地里年头年尾得苦干,最后一算账都余不下百来块,吃什么猪油啊,让他们吃一口猪油还不如让他们割自己的肉。 朱二拿过来的猪油起码有十来斤,一块四一斤,就是变相的二十块巨款,非亲非故不年不节的,那么老大一罐,说不是变着法让乔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nmxs8|n|cc|15281773|166857||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春锦拿出去卖了换钱治病,林夏青都不信。 林夏青突然感慨,以前的人是真的好,人情味也是真的足,自己绝对算不上是个善良的人,但也有一些关乎生死恩义的底线。猪油就留着吧,朱二前脚热心送了猪油,自己后脚就送去变卖,怎么想怎么不是那个味儿,畜生呢,人家帮你一把,你还真就坡下馿不要脸不要皮了? 钱还是得想办法自己挣。 人要活得敞亮,两道之间取其折,虽笨拙,但守心,林夏青想要光明地走完这一生。 *** 天不亮,也就露出一丝鱼肚白的微光,朱二就信守承诺骑着三轮来拉乔春锦了。 朱家两兄弟白天得照看猪肉铺,朱二一个人来的。他见林家院子安然无事,一路嗓子眼那颗悬着的心才算安回了肚子里。 昨晚他本来准备蹲在门口守夜的,怕王爱仙这个疯妇咽不下气半夜来找乔春锦母女麻烦,林夏青却说不用,汪玉梅母子被铁警扣住,他们那一大家子,眼下应该顾不上这边,估计正绞尽脑汁想办法怎么捞人。 现在回想起来,这丫头主意好定,算的也好准,她这前不怕狼后不怕虎的性子,想来昨晚是安安稳稳睡上一个好觉了,不睡踏实可不行,今天可得在县医院打一场硬仗,看病跑上跑下最是折磨人。 原本朱二是真不放心她们母女,但不知为何此时心头却突然明朗起来,他微眯着眼看向林夏青这小妮子,很是满意地露出欣慰笑容。 嗯,春锦生的闺女真不赖,女儿身男儿胆,比他两个儿子都还经得起事。 朱二焊的三轮车比寻常款式宽一些,林夏青和乔春锦坐在上头挺宽敞,八十年代的乡间田野,麦子刚收割过一轮,眼下地里被剃了平头,是一年间难得不慌不忙的时候。 晨曦微光的天,路旁野草缀着些露水,林夏青眼尖,发现出村路上好些河沟里都长着水芹菜。这个季节的水芹菜,已经不似春天那会嫩的能掐出水,但用来炒熏豆干,仍是一盘令人念念不忘的乡村美味。 太阳完全露出地平线是一瞬间的事,林夏青忘记自己有多久没见过日出了,好久好久,在城市的钢筋水泥之间,到处是灯火通明通宵达旦的写字楼与工厂,太阳真是一样最容易被人忽视的东西了。 天亮透了,林夏青坐在三轮车上放眼望去,原来这一路上的野花这样多,红的白的紫的黄的,新鲜而热烈,连牛身上胡乱飞舞的瞎蠓都让人瞧顺眼了几分。 飞鸟一片片从林子里跃出,白云悠哉地在天上游。 鲁多维科的白云就是这般忧郁而唯美吧,林夏青逮了根狗尾巴草衔在嘴里,双手枕在脑后,就这样一路无忧无虑地仰头望着八十年代的天空。 6. 第 6 章 确诊病情比想象中的顺利,林夏青下午拿着上午拍的胸片去给医生看,医生当天就安排乔春锦住进了院。 医生皱着眉说:“胸膜炎,本来不是多严重的病,但拖的太久了,这么多的积液还要引流,一时半会难好。尽快住院吧,钱准备好了没有?” 大约是瞧出来林夏青的穿着打扮太过寒碜,正是小姑娘最爱美的年纪,居然穿着一看就知道是家里上年纪长辈淘汰下来的碎花衬衫,想来家里经济状况应该不是很好。小姑娘长得眉清目秀,但好看又不能当饭吃,她们没有公费医疗的资格,医院不是做慈善的地方,住院单子一开,到时候她们欠了一堆住院账单可就难弄了。自己也有一家老小要养啊,院长开大会时候说了,医院坏账越来越多,这次要“包干”到个人,谁招的病人欠医院款,就扣谁的奖金。 林夏青脸不红心不跳地说:“准备好了,医生您放心,不会让您难做。” 天菩萨,鬼知道她兜里现在只有朱二给的五十块,光几次积液引流都撑不过。 “那就好。”医生大概有点愧疚刚刚那么市侩地质问一个十几岁小姑娘,胜之不武的样子,不温不淡地说:“你们一会买东西稍微走远一点买,医院这里东西贵,附近不远就有个小市场,那里东西齐全价钱也好。”几家垄断的生活用品店和小吃店都是院长亲戚开的,卖的东西价格明着贵,农村人吃不消的。 林夏青当然上道,都是社畜,谁还不知道谁的难处了,医生愿意说这话已经很难得了,不由深深谢过他的一番好意。 住院部是上半年新装修的,楼道里的油漆味有点大,朱二油漆过敏一个劲打喷嚏,林夏青把病房的窗户全部打开通风,回头一看,朱二整张脸都快过敏成猪肝色了,于是一个劲地催促他快回去,回村还要二十里路。 也不知是不是运气好,一间病房三张床都空着,护士正忙还没排床位,林夏青自然而然把行李卸去靠窗的那一床。 这一层是三楼,比医院绿化带里的一排樟树高那么一点,平行视线,一半可以看树,一半可以看天,景色正正好。靠窗的位置有利有弊,这会白天还好,病房里还没有蚊子的踪影,到了晚上就该愁人了,太阳稍微差点劲儿,那些蚊虫就肆无忌惮地从绿化带里钻出来咬人吃饭。 林夏青准备一会摸索好护士台、热水房、厕所的位置,就出去买一盘蚊香,路上再想想还有别的什么要置办的。 朱二走了,病房就显得有些冷清了。 乔春锦要先上一趟厕所,林夏青搀着她一起过去,等回来的时候,窗边原本林夏青看中的病床上已经躺着一个青年,背影来看块头还不小。 这人真是不讲究,鞋也不脱,直剌剌地横在上面,显得这张原本就小的可怜的病床更加逼仄无比。 林夏青憋着怒气,温声细语道:“同志,这个位置已经有人了。” 人没动。 装死? 林夏青抿了抿唇角,忍不住戳了他的背一下。 不戳还好,一戳简直受伤的是自己。 好紧实的肌肉!手指头像被一块嘎嘣硬的石头顶了一下。 林夏青声音高了起来:“同志,这是我妈的病床,麻烦让让。” 人总算转过身来了,表情似乎有点痛苦,声线异常冷淡:“不好意思,我腿和手受伤了,不方便挪动。” 看清这人的脸,林夏青吓了好大一跳。 这人穿得人模狗样,长相按现在的行话,那叫长得十分资产阶级。他上身是戗驳领的风流湖蓝衬衫,下半身搭配熨烫一丝不苟的笔挺西裤,怎么脸上浸满了黑黢黢的油彩?活脱刚从汽修厂的车间里逃难出来似的。一张脸轮廓分明,饶是被乌黑机油糟蹋得烂码七糟,但仍能看出污渍底下藏着的面容,长得很有几分英俊。 乔春锦扯了扯林夏青的衣角,小声嘀咕:“让他躺着吧,他的手和脚似乎真有伤,一动弹就皱眉头。” 林夏青赌气地心想:好,就让他躺,最好一会太阳下了山,窗边的蚊子都来咬这傲慢的家伙。小可爱们都别客气啊,这儿的自助餐管饱,使劲喝他的血、叮他的肉。 明明是她先看中的病床,他就这样很好意思地消受。 床上的人没有道谢,也没再吭声,被机油弄得脏污的脸庞平静而严肃,似乎正在默默忍受某种的疼痛。 林夏青替乔春锦去铺隔壁的床,一边套褥子,一边更加发自内心地咒他:如意了吧,神气什么,一只高傲而又冷淡的乌鸦。 乌鸦,是林夏青给隔壁床起的外号,谁叫他顶着一张满是汽车机油的黑脸,对着自己毫不客气地安稳睡大觉。 林夏青坐在窗边给乔春锦削苹果,水果刀窄又细长的金属面倒映着乌鸦哥清冷的睡容。 他的睫毛很长,卷翘弧度是那种未来审美里十分中意的自然婴儿弯。精瘦的人喉结一般比较大,他睡觉的时候偶尔会鼓动喉结,每鼓动一下,林夏青就会感叹他的喉咙嵌着这么大一个器官,灯泡似的,不会难受吗? 这个问题好像有点傻,男的平时吊着身下那二两肉也没见抱怨过什么麻烦,并且他们应该是很享受和骄傲这些雄性特征的,那代表着他们有着高于同类水平的荷尔蒙力量。 林夏青从小到大削苹果都喜欢给自己打一个赌,要是苹果皮从头到尾不断,今天就会有好运,要是皮中途断了,那今天可能就要倒霉。苹果就是林夏青出门办事的黄历表,凡是出门谈生意拿大订单那天,林夏青都会在出门前削上一个苹果探探运气。 运气好,那就尽管放手一搏,有老天罩着她,人也抖起来,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霸道样;运气不好,那可就得夹紧尾巴多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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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鸦哥一身被吵醒好觉的起床气,黑着脸,总算抬了抬尊贵的玉臀,从床上翻坐了起来。 “你先追的尾,还敢来讹我的修车费?”晋扬总算见识到了什么叫虎落平阳被犬欺,今天真是够倒霉的,从海南千辛万苦弄回来的宝贝新车被这几个杂碎给祸害了一把,车屁股都怼得凹了进去。 本来这车的来路不多大光彩,全是他的手段和小聪明弄回来的,晋扬想着自认倒霉好了,先把车踏实开回京市,到时候托关系把车丢去汽修厂,保准把车恢复得前凸后翘。荷县民风剽悍不宜多留,省得路上被人盘问生出不必要的风波,不成想这么一撞,车直接给撞抛锚了,而且对方还赖上他,要他赔钱。 晋扬惹上地头蛇是不怕的,荷县弹丸之地,他不放在眼里。 但看着眼前誓不罢休的傻帽,晋扬心想:蛇算个屁,他怕的是狗,特别是倒打一耙认不清谁是真祖宗的瞎狗。 7. 第 7 章 晋扬又是开车前盖,又是钻车底,修了好半天,愣是没找出车的问题到底出在哪。 他从小就是车迷,他爹手下那些军用大玩具,无一例外都遭过他的祸害,修理车子抛锚这种小毛病对于他来说,并算不得什么难事。 晋扬灰头土脸从车底钻出来,只能将自己罕见的失败总结为:这皇冠122就是娇气,没军用大皮卡来得皮实耐操,日本货净爱吹牛逼,追个尾就歇菜了。 人是前一秒刚从车底出来的,手是下一秒被死麻子狠狠踩在地上来来回回当蚂蚁蹂躏的。 晋扬身上的斯文和贵气裂出一道痕,阴着脸道:“你追尾你还有理?穷乡僻壤多刁民,今天算是栽阴沟里了。” 很快,晋扬意识到原来对方人多势众,后面还跟着俩小弟,晋扬一心只想甩开眼前的蠢货,没想到一下又来了俩。车子开不了,得尽快找个地方修,晋扬觉得他们走运,他不打算和他们计较,奈何对方得寸进尺,实在太咄咄逼人,晋扬的小腿肚子又挨了对方结实的一脚。 麻子得意地嘲笑说:“妈的,傻逼,白长这么大个,还以为有什么了不得的功夫,就这?” 晋扬的脸彻底阴了下来,却还是不紧不慢,严肃地纠正道:“请说爹的,如果‘妈的’算骂人,爹的也一样。”爹怎么能和妈比?爹爽一下,妈苦十月,妈为了生他都死了,妈的伟大无人能敌。 麻子愣了一下,转头对小弟们说:“看来今天是真碰上傻逼了,你妈的逼,事儿那么多,你管老子骂什么?” 晋扬忍不下去,他妈都死了二十几年了,还被一个长成猪头三一样的后生骂,再忍他就是孙子,一干三,没说的。 后面他就被围观的人送来了医院,急诊的医生说手废了,腿也瘸了,住院吧,这会正忙,一下来四个,你伤最重,但你是外地人没关系插不上号,就老实去病房待着,等我忙完了再去给你处理伤口。 晋扬被送到病房前,被医院要求联系家属,晋扬没打给唯一的直系亲属晋爹,而是打给了他的姑姑。 不巧姑姑在外地出差,电话被接线员转接了九道十八弯终于联系上姑姑下榻的国宾馆,晋扬给她留言:一切都好,回家不想吃笋烧肉。 这世上唯一能让晋扬吃笋烧肉的,除了他话不投机半句多的亲爹之外,没谁了。姑姑会懂的。 护士把晋扬送到病房,问他选哪张床,晋扬说:“我能要靠窗那张吗?” 护士一点都不奇怪,是个人都喜欢靠窗的位置,亮堂、风景好、空气也好。 但晋扬选床的理由和别人不一样。 他看中靠窗那张床茶几上摆着的一网兜苹果了。 他又困又饿,一会等他睡饱了,就问问这苹果是谁的,他要买一只吃掉。 这一觉终究是没睡踏实,一睁眼,是一对赶人的母女,再一睁眼,是麻子和他的狗腿子。 “诚哥,这回怎么收拾他你尽管说,这里是医院,闹不出人命。” 林夏青有点同情地望向晋扬,哥们儿你是真摊上事儿了啊,对不住,我不够高尚,我先溜了,但我可以给你摇人,护士台几个小护士虽然也是绣花拳头,但这里毕竟是她们的地盘,说话多少顶点用。 林夏青连连给乔春锦使眼色。 乔春锦哪里见过这种场面,早就吓得面色苍白全身发抖。 “妈,你是要去厕所吗?”林夏青使劲眨眼。 乔春锦点头都点得不利索:“嗯……嗯……” 林夏青出了病房就往护士台跑,准备跟护士通风报信,结果楼道里突然杀出一拨人正往病房方向去。 护士让林夏青带着乔春锦先去楼道边上的长凳歇着,刚刚走过去的那拨人是保卫处的,别多打听,别多问,时候到了,再通知她们娘俩回病房。 林夏青以为被保卫处叉出来的人会是晋扬,毕竟麻子哥口气很大,严打时期顶风作案丝毫不带怕的,公共场合一张口就是要晋扬的半条命,看起来是个很有背景的腕儿。 没想到,很快被保卫处的人从病房架出来的,是麻子和他的兄弟。 林夏青目瞪口呆。 怎么个事儿? 事情就这样了了? 保卫处的人带着麻子他们轰轰烈烈地从林夏青面前走过,拐个弯,顺着楼道下去了。 林夏青心口乱跳,心脏跟那帮人的脚步一样乱。 刚刚是风也急,雨也骤,谁知转眼间雨过天晴,湖面竟没有留下一丝褶皱。 林夏青以为自己听错了,她好像听到麻子的声音在说:“爸,你怎么来了?” 声音是从拐角楼梯那里传来的。 林夏青想走过去探探究竟,结果发现下楼的通道位置被戒了严,站着两堵高大的保卫处人墙。 然后她听到一嗓子崩溃又激动的吼叫:“爸?我不是你爸,从今天起我叫你爸!” 麻子一脸懵:“??” 分管医疗卫生系统的卢副县长,为自己生了这么个不争气的蠢儿子而捶胸顿首:“祖宗,你知道你招惹的是谁不?你知道他的老子是谁不?你又知道他老子的老子,他那些叔伯姑姑姑丈是谁不?祖宗,你招惹谁不好,你给我招惹个活爹!” 卢县长镇定若泰山的官威在接到省里专线电话的时候,彻底碎掉了,电话都没挂断,人就一屁股从办公室的牛皮沙发上摔了下来。 卢县长手指头戳的肺管子都炸了:“你你你,老子为官兢兢业业二十载,常委班子刚刚坐热,你就给我捅出这么大的篓子!” 麻子做梦一般还没回过神,一心想:怎么会呢?一个外地佬,运气不好让他撞上了,谁叫他开着招摇的皇冠,这年头全县城都找不出几辆进口车,这不摆明了是冤大头送上门任人宰割吗,地头蛇不欺负外地人还欺负谁?就是自己有错追尾人家在先,自己也有办法弄成对方全责,到时候修车的钱全让他赔,顺便给自己的车做个全套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nmxs8|n|cc|15281775|166857||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大保养,也一并算在这倒霉鬼身上。 麻子不死心地问:“爸,你说篓子,多大的篓子啊?县里现在比你大的领导两双手数的过来,我也基本都认识,那个外地佬能有什么背景,也值得你生这么大的气。” 卢县长恨他个扶不上墙的,到现在还没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怒道:“县里?荷县在人家眼里就跟一粒破芝麻点儿似的,这回恐怕连省里都保不了你!” 卢县长戳着蠢儿子的脑袋,拉开嗓子就哀嚎:“天大的祸,天塌了,塌了!” 真是气都气死了,千算万算,官场里多少阴谋暗算他都躲了过去,没想到最后栽在后院起火上,竟是自己的独苗捅了自己一刀,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彻底自杀自灭了。 人怎么可以闯下这么大的祸? 卢县长高高举起巴掌,狠狠盯着不知天高地厚的逆子,可这巴掌却又迟迟没落下去。 他发现自己竟不忍心。 因为这场大祸的罪魁祸首,归根结底竟是自己。 全怪自己这么多年完全醉心官场之道,对这独子疏于管教,一边愧疚没时间陪孩子成长,一边又补偿心理作怪过度宠他,纵他纵得不知天高地厚,最后是鸡飞蛋打,孩子也毁了,仕途也算到头了。 卢县长的五指山高高举起轻轻放下,行动很低调很无力,只能把嘴巴高调起来过过嘴瘾:“你瞅瞅,你有几条胳膊几条腿够赔人家的?三头六臂的大罗神仙都难救你!” 卢县长眼光一凛,收拾自己人他下不去手,收拾外头的,就没那么妇人之仁了:“那两个撺掇你的,已经拿去办了。” 麻子大叫抗议:“爸!” 卢县长鄙夷道:“平时就不交好的朋友,好好的书不念,非得跟下九流的猫狗混一起。不杀两只鸡,你这顽猴难成大器,早点得个大教训也好,还年轻,还能从头来过。” 麻子这次是真把晋扬恨到心里去了。 爸懂什么?他个大忙人,从小到大连自己读几年级了都不知道,处的还真不如他的兄弟。他没有亲手足,那两个是他的拜了把子的兄弟,和亲的又有什么分别?老二老三是和他一起长大的发小,爸这人势利,发达了,从前村里那些和他穿同一条开裆裤的兄弟是一概闭门不见,他才不像他那么薄情,他打心底里觉得朋友还是老的好。 麻子又痛心又难过,这次真是自己害了老二老三,往后还有什么脸面去见他们的爹妈?人家家里头可是待自己不薄,从小到大自己去人家那儿蹭过多少顿饭,叔和婶自己舍不得吃肉,省也要省下来给他吃。爸把老二老三送进去,这跟断了自己的左右手有什么区别? 但他知道,官场就是爸的底线,触犯到他的逆鳞和利益深处,老二老三算是废了。爸的态度十分坚决,大势已去难掉头,这断手断足的痛,逐渐化成麻子心头怒海滔天的恨意。 麻子发誓,自己早晚有一天要弄死晋扬,他要给他亲如手足的兄弟们报仇雪恨。 8. 第 8 章 林夏青回到病房的时候,晋扬已经处理过伤口,还换上了病号服。 乌泱泱一大批人刚从病房里撤出来,有正副院长,有科室主任,有加班加点从市里赶来的骨科专家,这间原本冷冷清清的病房,现在显得一点都不冷清了。 他手长脚长,医院最大号的病号服穿在他身上都是半吊着的,手腕和脚脖子露出好一大截,衬得他整个人有一种莫名的滑稽感。 林夏青发现自己之前削了一半的苹果,眼下正在晋扬的嘴里。 林夏青有点心虚,此地无银三百两地解释说:“你还好吗?我刚刚去搬救兵,但好像没派上什么用场。” 她都没来得及跟护士说,保卫处的人就已经被卢县长安排杀了过来。 晋扬看了她一眼,指了指两床之间茶几上的那网兜苹果,又咬了一口手里头啃了一半的,说:“那下面压着一张大团结,我身上最小的面额只有这个了,没经过你的同意,买你的苹果。” 林夏青看见那张十块巨款,眼珠子简直精光四射,鬼知道她现在最缺的就是钱了,十块!!老天,买一整三轮车的苹果都够了。 林夏青受宠若惊,晋扬饱汉不知饿汉饥,随便一出手就是乔春锦三天的住院费,林夏青脑子里一半的理智在说:不,不行,你丫刚见识过这位爷身上的水有多深,县里的大头头都差点吓跪下了。他养尊处优是个傻的,不知物价几何,回头发现一个苹果你敢蒙他十块,自己这条狗命随时都能被他要了去。 另一半声音在说:拿吧,天降馅饼砸死人也是美的,先拿了再说,总比住院住到一半交不上药费,被小护士们连人带包袱的赶出去强。打针输液最忌讳不按疗程,治疗到一半瞎停药,病菌耐药后报复性卷土重来,那乔春锦的胸膜炎可真就药石无灵了。 林夏青咽了咽口水,骨头都酥了,不知道自己怎么会用那种夹死人的发嗲声音,很自然而然地说:“用不了那么多,一会我要去附近的市场买蚊香,顺便再置办点别的,这钱拿去找开就好了。” 嘴和大脑突然就质壁分离了,林夏青怒了,这张死嘴在说什么?你行你高尚,十块大钞就这样不要了?! 晋扬愿意给这么多,其实背后算过一笔账。 他一个外地人在这里无亲无故,突然住院,该备的一切一样都没有,况且他手脚不便,连上个厕所都是难事,曹院长要给他换单人病房,他马上拒绝了。护士不会一天二十四小时围着他转,病房里还是有个伴比较好,少不得时不时要请人家搭把手、帮个忙。 而且隔壁床母女长得面善,老的小的都长得跟画儿似的,每天一睁眼就能看到病房里开着两朵赏心悦目的鲜花,心头也舒畅。 听到林夏青要出去置办东西,晋扬很有礼貌地说:“我买的东西有点多,你方不方便找张纸我写下来?钱找开了我也不会要,医生说我这手和脚大半个月都难好,也不方便挪窝,到时候要麻烦你的事情还很多,打饭、打热水的时候请趁趁手帮我也弄一份。还有,我的车也被人拖走了,他们说拿去修了,这两天就能修出来,到时候我想请你去帮我验收,车上还有我的几本书,准备住院打发时间用。我腿脚不便,只能多麻烦你了,届时会付给你额外一笔跑腿费。” 林夏青不知道,眼前人畜无害的青年,正用最彬彬有礼的话,腹黑算计着她这枚手到擒来的年轻貌美小护工。 不是他不方便挪窝,而是他不想挪窝了。 晋扬也不知道,林夏青此时有多心花怒放,她觉得自己和晋扬有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形成了非常纯粹的无合同雇佣关系,她是晋扬请的小护工,而晋扬是她的财神爷小老板。 这十块钱,她终于心安理得地收下了。 当然,长在红旗下、生在春风里,根正苗红的晋扬根本不会觉得自己的行为有多理直气壮,从小被教育无产阶级平等大团结,他只会觉得自己背地里偷偷算计了一个十几岁的单纯小姑娘,压榨了对方的劳动力,感到十分不好意思,且很有些卑鄙无耻和邪恶,绝非正人君子所为。 晋扬嗅觉敏锐,这几年《人民日报》一篇篇关于个体户的雇佣关系到底算不算资本主义残孽的社论,一次次掀起社会激烈大讨论,纵使他有那双慧眼,能看清最后一定会是哪一方胜利,但过去动荡的十年里,他见识过身边人太多的悲欢离合,在一切盖棺定论前,养成的谨慎性子决不会让他冒这个险,他也决不会把请护工这种事情摆上台面来说。 不管两位各自有八百个心眼的人私底下怎么想,总之,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事情就这么一拍即合了。 蚊香、毛巾、牙膏、牙刷、牙杯、脸盆、单独另外的一只喝水搪瓷杯、铝饭盒、勺子、筷子、男士内裤、香皂、肥皂、手纸……等林夏青大采购完回医院,夕阳正把住院部前面那排樟树照耀得金光灿灿。 朝霞不出门,晚霞行千里,这样好的晚霞总是让人心头喜悦的,因为明天又会是一个大晴天。 晴天好啊,把地里的柿子原本青了吧唧的小脸晒得红通通,过两天回乡下,林夏青就能熬番茄酱了,到时候再买一袋馒头,每天早上她就用番茄酱夹馒头片吃,比干巴巴地咽下去好多了。 她一抬头,就看见三楼窗边半个身子隐在树后面的晋扬,个子高挑,正朝她招着那只仅剩的健全之手,夕阳给他整个人镀了一层金边。 林夏青定睛一看,哟,他脸上那不自量力修车留下的黢黑机油还没洗呢? 好吧,她承认,那点机油是无伤大雅的,一点不妨碍他身上咄咄逼人的帅气。 林夏青微笑,也朝他挥了挥手,却忽然之间有点相形见绌,只觉得自己此时应该像极了一头老实巴交的老牛,或者是解放前的地主家长工,背上土里土气驮着一大网兜采购回来的东西,正向她的地主老爷殷勤狗腿汇报出门成果。 圣人言: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林夏青甩了甩脑子,告诉自己,不能因为隐隐约约知道晋扬的底细,而硬把人看帅了,也不能因为自己拿人手短,而妄自菲薄。 林夏青是绷着脸把晋扬的脸给洗出来的。 新买的白菊胰子变得有多脏,晋扬的脸就洗得有多干净。 林夏青仔仔细细为晋扬揩了两遍香皂,才确保他这张英俊的脸上再没半点污垢侵扰。 剥了一层黑蛋壳的脸,比想象中还要隽朗倜傥。 林夏青心动啊,饶是上辈子应酬场上见识过无数为她精心准备的“美男心计”,但她那颗成熟枯萎的灵魂,都还是为这样的美色所倾倒。 林夏青从来没照顾过人,上辈子她连照顾自己都照顾得很失败,一工作起来就不好好吃饭,也不好好睡觉,年年体检异常项拉出一长串流水单,眼下一下要照顾两个病人,林夏青没有办法,只能跑去别的病房向人虚心请教。 其实主要是学习怎么照顾男人。 乔春锦和自己一样都是女的,大小事上没什么不方便。 林夏青一连出现在好几个病房,母蝗虫一样扫荡和晋扬差不多年纪的青年男病人,向他们的家属悉心学习护理方式。 这些照顾病人的家属绝大多数是女眷,她们绘声绘色地跟林夏青说:男人每天都要刮一次胡子,那下巴颌上的胡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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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夏青继续收拾,结果发现那一堆东西里头,最扎眼的其实不是那一沓八百美金,而是一张五千元的海南工商局罚款单! 五千!整个清河村最先进的生产队,全年产值恐怕都没有这么多。 罚款单的名头是进口汽车出岛费,不似作假,上面还有工商局正儿八经的鲜章。 这是1984,林夏青脑中的部分上辈子记忆开始复苏,总算弄明白晋扬和他的车是怎么回事了。 这一年,海南岛发生了震惊全国的汽车倒卖事件,进口汽车贸易在祖国的最南边曾经有过的短暂春天。海南区领导艺高人胆大,钻了政策空子,弄得全岛人心沸沸扬扬一心向钱看。有最高人的指示背书,又有区一把手的站台,短短几个月,海南的大街小巷,男女老少,无不大谈特谈进口汽车倒卖,那段时间的海南人简直疯了,有钱的没钱的,有路子的没路子的,全都杀红了眼,绞尽脑汁地想喝上倒汽车的一口汤,毕竟倒卖一辆车就能轻松抽利上万。 要知道,八十年代初,个体户年收入一万人民币都属于顶级富豪了,而在1984的海南,政策窗口被短暂打开,疯狂的掘金者像鬣狗嗅到远在几十里外的腐肉,开始纷纷涌向中国最南端的岛屿,在那里掀起了一股倒汽车、炒外汇的热潮。 而现在才六月末,林夏青算了算,晋扬应该是比较早吃到肉的那批人。 如果不是有很高的政治视野,掌握着第一手信息差,远在京市的晋扬一定不会千里迢迢只身奔赴南方,林夏青相信,他一定是听到了什么、看到了什么普通人平时根本无法接触到的信息,这让林夏青越来越好奇晋扬究竟是什么人? 在全国人民还懵懵懂懂,不知道南边具体发生了什么事的时候,不过二十出头的晋扬却闻弦歌而知雅意,目标明确南下一趟,手续合规合法得到一亮崭新进口汽车的同时,轻松省下十几万巨款。 林夏青知道,就算那辆车已经便宜了十几万,实际的购车金额对于现在的普通老百姓来说,也绝对是一笔想都不敢想的天文数字。 林夏青很好奇,这晋扬到底多有钱啊? 9. 第 9 章 和晋扬住同一间病房,林夏青很快发现,原来自己占了人家好大的便宜。 有所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有系统内上级领导的“特殊”关照,302病房闲置的最后一张床,再也没有新病人住进来。 林夏青买了一张七十公分宽的草席,打算夜里陪床就铺在乔春锦的床边,住院陪病人哪那么多讲究,有方寸的地方能打个地铺已经很好了。 乔春锦说自己够瘦,不要女儿受累睡地板,母女俩各占一头挤一张床就好了,林夏青没听她的,在林夏青的消费观念里,有些钱,该省省该花花,穷人总是算不明白经济这本账,过度的俭省往往会赔进去更大的隐形成本,最后捡了芝麻丢了西瓜,非常不上算。 本来住院就是为了治病,两人挤一张床休息不好,乔春锦出院就慢,为了省这一张三毛五的草席钱,搭进去一块五一天的住院费,林夏青可不干。 不过精打细算的林总也有失算的时候,因为这张草席自始至终,她都没机会打开过。 第一晚,晋扬就让她去那张空置的病床上睡,他比谁都清楚,这间病房再不会住进新病人了。 晋扬不愿意挪地方,郝院长摸不准晋扬的真正意图,还自作聪明地想把林夏青母女弄出这间病房,当着晋扬的面,指着乔春锦的病床叱骂排床护士:这一床怎么还住着人,排床的人还有没有点脑?打量着他这院长位置该换人了是吧! 郝院长不知道这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晋扬也不装了,直接就说:要不要把我一起也丢出去算了? 郝院长这才恍然大悟,原来这位爷是想跟旁边那对母女搭个伴儿啊,忙笑起老脸连连赔罪。 不用打地铺,林夏青睡了一宿好觉,第二天起来怕被护士骂鸠占鹊巢,就差把昨晚睡的这张床铺重新整整齐齐熨一遍,做贼心虚的样子令晋扬感到分外好笑。 林夏青起床的时候,晋扬明显肚子饿了,正在啃网兜里剩下的苹果。 这个季节没有新鲜苹果,有也是冷储解冻后的货色,朱二临走前在医院门口的水果店买的,单身男人出去买东西,在老板娘眼中大概就是自动送上门的憨肥羊,还不任人宰割呀。 这苹果价钱又贵口感又沤,林夏青都不爱吃,更别说晋扬这样金尊玉贵堆里泡大的人了。 林夏青去食堂打了点粥回来,给晋扬买的是肉包子和油条,给自己和乔春锦买的是素馒头。 晋扬除了给她十块的“照料费”之外,还给了她一张五十元大款,平时采买之流就从这五十元里扣。 林夏青把五十块拿去昨天卖朱二苹果的小店,买苹果被坑了,自然脸皮也厚了,胆子大了起来,去换钱就没什么不好意思的。钱破开了,尽量换成一元二元的小钞,她身上裤子有两个乔春锦缝的暗兜,林夏青自己的钱在左边,晋扬的就放在右边,两家的账分的很清,单拿单用,绝不含糊。 一到睡前快熄灯,林夏青还捧着账本给晋扬宣读今日采买花销流水,一分一厘都和余钱对的整整齐齐。这股认真劲连晋扬都稀奇,他觉得林夏青身上有一种奇异且坚韧的品质,原来这投奔在米仓门下的老鼠,竟也有心志坚定不偷米的。 一顿早饭两样馅儿,他是肉包子,林夏青是素馒头,晋扬觉得林夏青真傻,他不是给了她钱么,她为什么不花? *** 一上午,乔春锦去手术室做了引流,还挂完了两瓶消炎药水,林夏青问过医生,下午病人身边可以离人了,林夏青就给晋扬知会一声,她下午有事要出去一趟,意思是中饭后晚饭前的这段时间,您只能自己多担待了。 搞钱要紧! 特别是昨晚被晋扬口袋里那么多钞票一刺激,林夏青挣钱的念头就更疯魔了,满脑子只想赶快挣上钱,早饭能想吃什么就吃什么,不用眼馋人家的肉包子、早日还上治病欠下的债、也早点从清河村寒酸潦倒的老泥坯房里搬出来。 林夏青告诉自己,眼下的困难都不要紧,早晚有一天,她会开上和晋扬一样的好车,带着乔春锦住上装修精美的大房子,上辈子她就是那样白手起家,只不过后来都失去了。 这一次她会把失去的一样样都拿回来,并且,她会记住上辈子的教训,谨慎小心地走好每一步,她不会再心地仁慈地为别人打工,这一次她要自己当老板,绝不落入给人累死累活卖命,最后却落得狡兔死走狗烹的悲剧下场。 林夏青卖大酱的市场调研,全靠原始跑腿和一张百灵鸟似的嘴。 林夏青想过了,要想把臭酱卖的好,就一定要看看别人家的大酱在哪卖得俏,她一个光脚的,第一次卖大酱从零开始,打不过就先加入嘛,脸皮厚点,抓住顾客货比三家的心理,就在那儿蹭蹭流量,让人比、让人挑,也总比乱找个地儿卖,无人问津来得强。 一连打听了好几个菜市场,有自由农贸市场,也有国营的菜店,林夏青赶的是下午场,四点半开始是人们下班买菜的晚高峰时间,但她精力有限,跑不了太多的市场,即使这样,她也能明显感觉到国营菜场的人流量,已经明显比自由农贸的市场少多了。 历史的洪流是那么势不可挡,饱受国营菜店和副食品店冷落的老百姓们,已经在改革开放初期,渐渐更加青睐自由农贸市场。 一下午,林夏青在国营菜店取经的时候自然也碰了不少灰,但她的心态出奇平和,别看现在国营单位的售货员们个个对顾客趾高气扬爱答不理,再过几年等国门大开,市场竞争一起来,这批人就要经历轰轰烈烈的下岗潮。 林夏青估摸着今天踩点差不多了,就准备回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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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边是看起来就很贵的熏红肠,一边是玻璃倒影里自己灰朴朴的穷酸样,林夏青不由在心里大骂一声,钱是王八蛋,真会给自己颜色看。 老土的奶奶辈儿改的短袖花衬衫,浆洗褪色无数遍的肥大工装裤,倒影中的自己,怎么看,怎么都和这家气派的国营饭店格格不入。 再站下去,恐怕会被里头神情高傲、趾高气扬的服务员出来驱赶吧? “让开,吃不起就别挡道。” 林夏青被身后突然蹿出来的暴躁男人声音吓了一跳。 男人是急性子,又连着骂道:好狗不挡道,远远就看见你在饭店门口琢磨半天了。” 林夏青被催的恼怒,她只是站在橱窗前,哪里挡道了?明显是这男的心情不好,拿她开涮来了。 转过身,看见一个衣冠楚楚的青年,面目高傲,神情不可一世,显然是这家饭店的常客。 林夏青嫌恶地啧了一声,狗熊精偷穿了唐僧的袈裟,毁了这身好衣裳了,一个大男人连点风度都没有,衬得原本就一般的长相更加凶神恶煞。 青年背后站着一位美丽的女孩,身着艳丽娇俏的红细格子连身裙,长发及腰,乌黑的秀发松松散散被红丝带捆在脑后,书卷气质很浓,看着就知书达礼,好一位仙女似的人物。 女孩儿神色冷淡疏离,仿佛对青年的粗鲁早已司空见惯视若无睹,只是心不在焉地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之中。 林夏青在心里大呼:美女与野兽! 好好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了。 随后,林夏青脑子短路般瞪大了眼,身子都震惊得抖了三抖。 她整个人钝钝的,咽了咽发紧的喉咙,惊觉野兽身后的美女,不就是原身多年未见的小姑姑林书蓉吗? 10. 第 10 章 在原身的记忆中,这位只年长自己三岁的小姑姑,从小就是一道明亮月光的存在。 白月光不一定是白马王子,也可以是出淤泥而不染的温柔小姑姑。 林夏青从没想过,原身脑中翻涌的记忆会对一个人有这样复杂与激动的反应,她见到多年未见的小姑姑,甚至本能地高兴得想手舞足蹈,但林夏青以一个旁人的角度,却不得不心生防备。 她没忘记原身是怎么死的,王爱仙那一家子,哪一个都不是省油的灯,林书蓉是那一堆心肠恶毒的坏货里唯一一个考上大学的,证明她的智商不低,同一个屋檐下,原身母女过了十几年猪狗不如的生活,而林书蓉则是从小到大受尽宠爱还品学兼优,一筐烂柿子里独独好了一个,谁也不信呐,鬼知道她是真善还是伪善? 情况调了个个儿,原本神情冷漠的林书蓉,见到多年未见的侄女,冷若冰霜的脸骤然变得鲜活,她发自内心地惊喜热络,而林夏青却渐渐开始神色疏离。 “小夏?”林书蓉踱步上前,一把拉起林夏青的手,热情招呼道:“你怎么在这儿?嫂子呢?这几年你们过得还好吗?” 林夏青冷着脸,无法回答她这种看似天真实则戳人痛处的问题。 人都在医院呢,还能怎么好? 方和平丈二摸不着头脑,眼前这小丫头谁啊? 冰雪美人女友向来可是没给过自己什么好脸,但她眼下居然对这丫头片子笑得这般灿烂,方和平看得触目惊心的,回想自己刚刚对这丫头那般吆五喝六,宝贝女友该是很不高兴了吧? 方和平原地立了个正,海军蓝的衬衣都麻溜向下绷了绷褶皱,脸上高傲不可一世的表情早不见了踪影,换上殷勤可掬的笑容,冲林夏青露出那一排洁白整齐的牙,笑得很是谄媚歉疚。 他朝林书蓉挤眼,小声问:“书蓉,这谁啊?你小姐妹儿?嗐,瞧我这狗眼,刚刚是不打不相识了,走,咱们别挤在饭店门口,进去一道吃顿晚饭,我得给这位小美女好好赔个罪!” 林书蓉白了他一眼,介绍道:“这是我侄女,二哥家的。” 大概觉得方和平没那分辨亲疏的眼力见儿,回头又补了一句:“亲的,亲二哥,不是旁家堂的表的。” 林书蓉越是这么说,方和平越是想一耳刮子把自己扇回一分钟之前。 原来是书蓉正儿八经的娘家人,书蓉瞧不上他,她家那边的亲戚,至今为止她一个都不愿意让他见,真稀奇啊,她现在这么郑重其事地介绍亲戚给他,方和平心想,这一定是书蓉心尖上特别亲的人。 这么好的拉拢机会,结果瞧瞧他干了啥,刚刚对着媳妇儿娘家晚辈摆什么臭架子呢。 方和平有点委屈,其实刚刚他是随便找个路人撒火来着,谁叫书蓉一天到晚不搭理他,赖着脸死活求来一顿晚饭,结果书蓉说一会吃完饭她就回单位加班,不一起看电影去了。可他早就买好了电影票,还暗搓搓地买了公园票,准备看完电影俩人去公园溜达一小圈呢。 好好的约会,因为书蓉要回去加班,啥都泡汤了,方和平决定路上逮着谁,就创死谁,结果没想到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最后创死的是自己。 好在他脸皮一向够糙,一点不害臊自己是个两面人儿,热情招呼林夏青:“是我大侄女儿啊,我说怎么怪面熟的,侄像姑,大侄女和你姑一样好看。” 林夏青抿了抿嘴,硬邦邦的唇线雕得油盐不进,一声不吭的,不过看方和平稍微顺眼一点了,他总算不再是个到处瞎点火的炮仗,伤天害理、残害无辜。 林书蓉让方和平先进饭店点餐,打量林夏青的眼神,宠爱都快溢出来了,接着寒暄道:“长个子了,人也更水灵了,算起来咱们姑侄俩有两年多不见了。” 林书蓉一直不敢深问嫂子究竟怎么样了,去年开春爹走了,林书蓉接到家里的电报,觉得天都塌了。她寒窗苦读十来年,眼看着要熬出来了,马上就能分配工作挣到钱,爹娘也可以享福,结果爹却走了。 一场倒春寒就这样带走了爹。 林书蓉特别悔恨爹走的那年,她没回家过年,临近毕业,林书蓉一门心思扑在实习上,计划在京城多弄几个实习经验,简历上就会好看多了,到时候她回县城分配到好工作的把握就更高。林书蓉跟学校请假回家奔丧,回来的时候爹早就下完葬了,家里也已经物是人非。 回家除了再也见不到爹,家里最大的变化,就是西厢房变成了大侄子林庆辉的卧房,而原本该住在里头的二嫂母女,全无影踪。 妈说她出去上大学的这一年里,家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二嫂乔春锦带着闺女改嫁了。 林书蓉听得心里哐当一下,总觉得事情不该是妈说的这样,印象中二嫂在这个家从来话不多,二哥一去新疆十余年杳无音信,二嫂独身守了快二十年,怎么突然就改嫁了? 妈指着爹的牌位哭骂道:“老头一蹬腿,她乔春锦眼里还有人吗?天要下雨,儿媳妇要嫁人,没有公爹管着,乔春锦胆子大啊,狐狸精现了形,马上就跟别的汉子勾搭上了,你爹头七都没过,她就带着小狐狸精连夜从家里搬走,投奔外面的野汉去了。” 大嫂在边上帮腔:“也不知道背地里勾搭上多久了,不然怎么爹一走,乔春锦就这么火急火燎地从家里搬出去?林家主事一死,乔春锦再没有什么顾忌了,和外头的野男人天雷勾地火,一时半刻也忍不了,老天爷怎么不打个雷劈死她呢?不守妇道的贱人,当初也一样,谁知道林夏青是不是外头的野种,所以你二哥才狠心不要她们母女俩。” 林书蓉哑口无言,当初是二哥自己要去新疆谋前程,这事儿怎么能赖到二嫂头上? 她知道二嫂绝不是妈和大嫂嘴里的那种人,二嫂品性温和,虽然没读过多少书,但涵养一点不比大学生二哥低,讲话总是娓娓道来、思路清晰,也从来不像大嫂这样搬弄是非、颠倒黑白,二嫂和村里其他的长舌女人一点都不一样,她像个大家闺秀那样言行举止都十分克制端庄,二嫂气质如兰、品行高洁,是操劳这一家子的真正主心骨。 在林书蓉这,从来没有什么长嫂如母,只有二嫂如母,二嫂才是这个家最辛苦的人,日日为全家洗衣做饭,她和侄女夏青只差三岁,小时候二嫂怎么带夏青的,就是怎么带她,她们仨冬天窝一个炕,好的跟一个人似的,二嫂会给她念连环画、给她梳小辫儿、裁新衣裳…… 林书蓉讨厌大嫂这样诋毁二嫂,妈总是识人不清,不和二嫂亲近,喜欢和大嫂这样市侩势利的女人说到一处去。 她几乎是转个身的功夫,就接受了二嫂已经改嫁的事实,在妈和大嫂对二嫂改嫁的事百般咒骂的时候,她暗暗比任何人都为二嫂走进新生活而感到高兴。 真好,女人为什么要替一个薄情寡性的男人守活寡?真好,二嫂这样的好女人,就该拥有幸福的下半生,有个顶事的男人为她遮风挡雨,再不要她用单薄的双肩独自扛起一个家。<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nmxs8|n|cc|15281778|166857||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p> 林书蓉没有勇气询问林夏青二嫂这几年过得幸福不幸福。 在她看来,林家欠二嫂的实在太多,特别是她从小到大一直敬仰不已的二哥,那个活在传说中,是全村骄傲第一个考上大学的二哥,欠二嫂的,两辈子都还不够。 她真心希望,二嫂改嫁是得遇良人,那个被混账二哥耽误了半生的女人,这一次是真的寻找到了幸福。 林书蓉觉得自己从小到大都没像现在这样紧张过,哪怕是再磨人的高考成绩,都不及揭晓二嫂改嫁后是否幸福来得这般心乱如麻。 她知道的,只要她听到二嫂过得不幸福,哪怕那不幸福只有一丁点,她都会好难受、好难受,仿佛那些不幸全是她一个人造成的。 她想过一百种关于二嫂的消息,开心的、喜悦的、难过的、委屈的……却不想是现在这般五雷轰顶! 林夏青盯着她,冷漠地说:“你难道不知道吗?爷爷死后,王爱仙就把我和我妈赶出了林家,走的时候连床好被褥都没让我们带上。老屋屋顶漏雨、墙壁漏风,去年冬天好难捱,我妈胸部感染后一直没好,拖到夏天终于半死不活,重度胸膜炎,这会儿还在医院天天引流积液。” 林书蓉整个人都毛骨悚然起来,像一根尖锐鱼刺鲠在喉咙,久久说不出话,妈和大嫂当初那一唱一和,把二嫂改嫁的事说得有板有眼……? 林书蓉紧紧掐着自己的手腕,她突然觉得自己的至亲好可怕!她们把她当傻子一样愚弄,撒了个弥天大谎哄着她,就为了不让她闹,她们比谁都知道,她会为了二嫂跟她们闹! 林夏青看到林书蓉的反应,终于明白,原来这场坏人主导的游戏里,她们谁也没有上帝视角,还好,她没有继续误会一个好人,伤了一个善良女孩的心。 方和平简直看得一愣一愣,他居然在短短一小时之内,见识到了女友脸上那么多的喜怒哀乐,向来冷若冰霜的女友终于不再是个扑克人儿,她会哭、会笑,会在至亲的人面前放肆又无助地流泪与诉说。 方和平像个傻子一样在那乐,媳妇儿真可爱啊,不再像天上冰雕似的仙女儿,这样鲜活的姑娘,真是过分惹人怜爱,但他也隐约品出来脉脉温情里的一丝馊臭,未来丈母娘和大嫂大概不是个善茬? 从饭店出来,林夏青心底对林书蓉已无芥蒂,原身本就和她亲近,久别后重逢更是发自内心的热络,林夏青已经习惯亲昵地喊林书蓉小姑。 林夏青像纵容孩子撒娇那般纵容这具身体的本能,世界之大,渺渺的人儿,分外珍惜为数不多的一丝亲情甘甜。 人活着为了什么?不就是为了自己好、自己爱的人好、爱自己的人好?上辈子无人爱她,她也无人可爱,这辈子大家都好好的,何尝不是上天补偿她的另一种圆满。 两人走在前面,身后方和平结完账,急忙追了出来。 林夏青和林书蓉头颅凑在一起说小话,指了指身后的方和平,小声问:“小姑,你是不是瞧不上他啊?” 林书蓉微微眯起眼睛,露出不冷不热的笑容,想了想说:“他啊~…傻子一个!” 回头一看,方和平左手一串红肠,右手一串红肠,忙手忙脚的样子,恨不得腰上再缠上一圈红肠。 林夏青捂嘴笑,方和平哪里傻?她只不过站在橱窗前盯了一会红肠,方大款就很有眼力见,可着劲儿讨好他媳妇儿的大侄女呢! 这种有眼力见又爱撒钱的小姑丈,上分、上分! 11. 第 11 章 方和平作为林家未来的毛脚女婿,第一回上媳妇儿家的门(虽然是去医院探望书蓉的二嫂),他知道自己的戏份重,千万不能演砸了。 这一回书蓉总算没数落他瞎花钱了,水果、鲜花、麦乳精、什锦罐头、午餐肉罐头、一包蜜三刀、一包桃酥、二斤义乌红糖、一罐用外汇券买的进口奶粉和一瓶女士面霜,要不是时间仓促,方和平都想把他爹出差坐飞机发的那瓶茅台带给二嫂。 林夏青看着方和平变戏法似的拎进病房这么多东西,眼睛瞪如铜铃,迎客接礼的姿势,比悬崖边的迎客松还妖娆。 天啊,方大款不愧是大款,小县城里居然这么吃得开,消失一会的功夫,就弄来这么多好东西。 方和平人很机灵大方,应了那句对一个人情商最恭维的评价:左右逢源讨人喜欢,他进了病房,就连见了隔壁床的晋扬,都要从兜里掏出一支烟称兄道弟地递上。 晋扬的眼睛一直粘在林夏青身上,那意思大概还有点委屈,质问她怎么回来得这么晚?回来晚了就算了,收了那么多根诱人的红肠,居然也不就地分赃,要知道吃过晌午饭他就没吃任何东西了,腿脚不便,连口水都不敢喝怕上厕所,天知道他一个一米八几个头的汉子,现下快饿的两眼发昏,仅仅只是生命体征还在线上。 晋扬微笑而不失礼貌地推开了方和平递来的烟,侧卧,一只手支着脑袋,眯着眼看林夏青那小身板进进出出搬运方和平提来的礼品,她身上的得意劲儿啊,头发丝儿都飞舞起来了。 他在想,下个星期姑姑公干结束,要从杭城飞来探望他,那时候她收礼收到手软,是不是该高兴得把尾巴翘上天了? 林书蓉在病房里已经和乔春锦说了好一会话,还伤心愧疚哭了一场,乔春锦心里却是很欣慰,看着长大的孩子总算大学毕了业,还分到了一个好单位,就连对象都找的这么伶俐有本事,乔春锦再满意不过了。 只是有一件事,乔春锦心里犯嘀咕,书蓉的对象……几年前听说是和书蓉一起在京城念书的华大高材生,家里清苦了些,但贵在那孩子是个自己有才干的,当年是他们县的高考理科状元,姓楚,不姓方。 乔春锦是个聪明人,不会多事再惹妹子伤心一场,在她看来,日子和谁过都不要紧,只要对方有担当能给书蓉幸福,比什么都强。 只要书蓉不提,她就不会在书蓉面前提那个姓楚的,就像书蓉永远不会在她面前主动提起二哥林书山,日子好好的,提那些没用的男人做什么,明镜似的两个人,最知道彼此心底的疤痕,埋下去就好了。 这会人多,有一剌儿没一剌儿扯家常,林书蓉想起来问:“小夏,你傍晚那会汗涔涔的,跟蒸屉里拎出来似的,干什么去了?” 林夏青觉得自己背后被什么眼发幽光的东西一直盯着,良心发现地撸了一截方和平给的红肠下来,喂到晋扬嘴边,说:“琢磨做点小生意,住院开销大,我得补这个窟窿,家里有一缸大酱可以卖,下午我去市场上打听的差不多了,明天去玻璃厂买一批罐头瓶,计划后天回乡下把大酱装好拉去市场上卖。” 林书蓉笑着说:“不怕,虽然我还没领到第一笔工资,但上大学的时候,我一直在外面给人家小孩儿教英语,有时候也教准备出国公干或者留学的成人,手里还是攒了点钱的,你和你妈现在有我,什么都不用怕。” 小时候二嫂是家里的一片天,既做家务又下田挣工分,现在轮到她为二嫂遮风挡雨了。 林夏青却拒绝了她的好意,“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这个道理小姑你肯定懂,一直靠伸手问别人借钱过日子不是长久之计,我总要试着自己扛事,先试试吧,就从小买卖做起,把家里的债先清一清,后面我再看看有没有别的什么出路。” 林书蓉心里急,虽然她知道方和平家里在荷县有地位有身份,可以随便在什么厂帮侄女安排一个解决生计的工作,但她才和方和平处了不到两个月的对象,她觉得他们还没到那个份儿上,万一后面他们没成,岂不是趁人之危了? 可这不是别人,是自己的亲嫂子、亲侄女,林书蓉念了这么多年书,第一次想放下读书人的清高与自尊,为了自己的至亲,出卖一次自己的自尊又怎么了? 她的脑子有点乱,窗外的夜风阵阵吹了进来,拂乱她鬓角的发。 方和平心里也有帮扶的意思,只是手里有权的人又不是他,是他老子,他不敢当下就出口包办二嫂母女的工作,万一事情没办成,按照书蓉看重二嫂母女的程度,八成和他的好事也要吹了。 方和平平时快人快语,难得也有谨慎的时候,有点歉疚自己不能拉亲戚一把,转而询问道:“大侄女儿明天下午要去玻璃厂?准备拿多少个罐子?我找人去办,玻璃厂以前叫琉璃工艺美术厂,专做出口欧罗巴那一带的琉璃工艺品,我舅姥姥退休以前就是厂办的,不必你亲自去一趟,明儿下午我让人把你要的罐子直接拉乡下去,省的你来回跑。” 只能在小事上先帮帮手,解决燃眉之急了。 在方和平看来不过是举手之劳的小事,却是压在林夏青心头的一座大山,她正愁明天怎么把罐子拉回乡下呢。 玻璃不像其他东西那么轻便,重、沉,原先林夏青准备第一批先订一百只罐子,上百个罐子用两个网兜扛回乡下,天气又那么热,林夏青不敢想这一路得多费劲,她做好了吃足苦头的准备,没想到这最难的一关,就这么轻易被方和平化解了。 有了方和平的神兵天降,明天她可以腾出手先回乡下一趟做其他准备工作了,这样一来,更加缩短了备货时间,林夏青心里踏实好多。 林书蓉心里有了一个长远的计划,刚刚侄女的一番话点醒了她,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 侄女只比自己小三岁,自己读高一那年的除夕夜,大哥林书亮抽了疯似的鞭打侄女,在清河村女眷们是不能上桌吃饭的,侄女偷喝了爷们那桌菜碗里的涮猪油水,只是用开水烫一烫油花啊,又没真正上桌吃饭,大哥就那般容不下女人踩到他头上,打去了侄女的半条命。林书蓉气不过这些陈规陋习,那次也挨了大哥的一巴掌,从此兄妹离心。 林书蓉早就看透了女人在清河村没有出路,高中三年她泡在书堆里,发了狠地读书,她感谢大哥那六亲不认极其狠辣的一巴掌,让她清醒,只有知识才可以彻底改变一个乡下女人的命运。 自从考上大学,林家再也没了不让女人上桌的规矩,随着爹妈渐渐老迈,她说话的分量也在家里越来越重,大学里拿奖学金、实习、见世面、毕业、分配工作,不知不觉,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nmxs8|n|cc|15281779|166857||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她已经完全成了林家的金字门面招牌。 可惜了侄女,那一年除夕大病一场之后,应激得胆子越发小,有时候夜里老鼠从洞里钻出来闹点动静,她都吓得魂不守舍,更不用说出去和人交际,才念到初一,侄女就完全辍学了。家里虽然条件一般,还重男轻女,但林书蓉爷爷那一辈是村里受人敬仰赤脚医生,很是看重小辈读书造化,林家有个家风还是好的,那就是无论男女都得念书,老一辈儿砸锅卖铁也要供小辈儿把书念下去! 当年的林书蓉,面对侄女辍学很是悲悯与惋惜,她深深知道,那不是放弃念书,而是一个女人放弃了可以靠自己改命的珍贵机会。 林书蓉打量着两年多未见的侄女,完全脱胎换骨的一个人,伶俐、聪慧,一双水汪汪的眼睛泛着玲珑剔透亮晶晶的光,哪里还有之前的胆怯与懦弱? 林书蓉似乎下定了某种决心,她盯着林夏青,那念头愈来愈深,她不知道搁几十年以后她脑中现在的执念有个专门的形容词,叫鸡娃。 她只知道侄女才十九岁,重新捡起书还来得及,不奢求本科,不计考个中专或大专,只要熬出个文凭,到时候她和方和平还没掰,这里头的操作空间可就大了。有了文凭本来就可以分配工作,到时候帮侄女弄去待遇好一点的单位,谁又能指摘什么了? 林书蓉没发现自己脑子冒出了一个前所有未有的想法,那就是她和死缠烂打的方和平还有以后,他们会在很久以后都没掰。 林书蓉在回去的路上心不在焉,一直琢磨着该怎么把侄女引上正道。 方和平把自行车留给了林夏青明天办事用,心里巴不得和女友漫步温存的时间再久一点,谁知女友一路低着头不说话,他以为她又成了离魂儿的空心美人,又不愿意搭理自己了,鼓起勇气,有些灰心地问:“书蓉,你觉得我今晚给你丢人了吗?” 探望二嫂的礼备得薄了?给她丢人落脸儿了? 林书蓉漫不经心的:“啊?你怎么会这么想?”他提来的那些贵重东西,就是正儿八经的城里人都得高看一眼。 方和平委屈巴巴:“那你为什么又不理我了?” 林书蓉:“我在想事儿呢,我得给我侄女找个复读学校,让她参加明年的高考。” 方和平有点开心,女友是在想事而不是刻意冷落自己。 今晚的月亮真好,明明是一轮薄薄的弯月,却叫人看出圆弥的喜悦。 方和平微微笑着看月亮,“那你得小心了。” 林书蓉:“?” 方和平眯起眼:“防着隔壁床的那小子啊,一整晚,贼眉鼠眼的,那双眼睛就跟胶水似的,黏在大侄女儿身上,根本不离眼嚯!大侄女儿还当众喂了他一截红肠,老天,死小子命真好,你都没这么手把手地喂我吃过熏肠。” 大侄女儿半路过情关,别说高考,没准明年高考的庆师宴该改喝喜酒了。 此时正猛虎扑食般拿夜宵补晚饭的晋扬,冷不丁打了个喷嚏。 他要是知道方和平背后这么编排他,高低得嚎一嗓子:冤枉啊青天大老爷! 他之所以一整晚像匹眼冒绿光的狼一样盯着林夏青,那是因为他想她再多喂他一截红肠!林夏青这小妮儿忒没眼力见,来了亲戚,就只会干巴巴地晾着他。 12. 第 12 章 晋扬卧床一天了,医生说他要多下地活动,增加血液循环,腿才好的快。 病房已经熄灯了,林夏青搀着他在走廊里练习单腿重心走路。 林夏青抱歉地说:“今天回来晚了,给你饿狠了,但是明天我还是有事,后天也会忙,以后出去之前我会先安排好你和我妈的干粮,饿了,你们就先垫巴点肚子,等我回来,再给你们弄热乎的饭。” 认错态度很好,是那种阳奉阴违功夫炉火纯青的乖乖学生,脸上诚恳写着:我有错,但我坚决不改。 晋扬被她逗笑,四肢不全的他能怎么办?安心当留守儿童,听候发落呗。 林夏青问:“一会儿你要洗澡吗?” 晋扬明显愣了一下,虽然她的问题很官方,很符合一枚护工应该尽到的职责,但面对一位姿色匪浅的美女,提出这种关乎生理的私密之事,晋扬还是感到了一丝前所未有的尴尬。 事实上,他想洗澡,昨天就想洗了。 他有个穷讲究的臭毛病,就是数九寒冬都得天天洗澡,更别提这种汗液黏腻得慌的夏天了。不洗澡,他连觉都没睡好。 帮晋扬洗澡擦身,林夏青是不慎在意这些男女之防的。 往后二十年,千禧风最开放的时候,海边浴场上,自信奔放的女士们爱穿性感比基尼,老少爷们都只穿个大裤衩,大方露出肚子下方茂盛浓密的毛发。林夏青当时在海边度假,可没少对那些露点男模身材似的俊美青年评头论足,她不怕长针眼,只怕没看够本儿呢。 可这是一男一女在大街上牵个手,都要被举报作风问题的年代,林夏青不想被晋扬当成变态,只能淡淡地建议说:“一会我打一桶温水,再去护士台要捆纱布,在眼睛上缠几圈遮好眼睛,挑个男厕所没人的时候和你一起进去,你在里面头擦身体,我给你打肥皂和拧毛巾。” 医院的厕所每个蹲位都是半包式,晋扬可以在里面遮挡着洗下身,林夏青用纱布罩住眼睛,需要在接近全盲的状态下,时不时给他拧送毛巾,操作难度是稍微有点高的,她得听声儿准确找到晋扬的位置,又得准确摸到浆洗毛巾的水桶,蹲上蹲下,递来递去,全凭着第六感一通抓瞎。 中途还得防着有人进来上厕所,不然她会被当成女变态,在这个年代,女变态还有生命危险呢,会被人抓典型送去刑场枪毙。 晋扬脱光身子的时候,略感羞涩,好在他跟前的林夏青已经用纱布把她的眼睛缠成了木乃伊,她是看不见的,而他的下半身也被厕所半包围的瓷砖矮墙挡着,他的隐私有着双重保险。 场面有点儿荒唐诡异,晋扬成年后第一次以全/裸的状态,站在一个刚认识不超过48小时的女人面前,好在她的眼睛绑着纱布,晋扬可以任由自己对这女人既陌生又信任。 林夏青蹲下身子,拧了第一把毛巾给他,毛巾稍微湿一点儿,好让晋扬能够打湿皮肤的同时,不至于湿了手脚上的石膏,后面几把,毛巾上揩了肥皂,林夏青能闻见淡淡的皂香,那是一阵阵经过晋扬皮肤温度加热挥发后的皂香,很是恬淡。 晋扬利落地擦好了他能够得着的部位,后背部分需要林夏青上场,林夏青第一次给一个男人搓背,她在脑子里回想,上辈子自己去洗浴中心,那些技师给自己搓背是什么手法来着? 她蹲在水桶边上洗晋扬换下来的毛巾,居然为了回想起搓背手法,而怔怔出神发了好一会的呆。 晋扬等候得有点久,单腿着地快吃不住劲,往下瞟了一眼,看见林夏青那颗圆润的脑袋,清了清嗓子,说:“够了,毛巾洗的很干净了,我单脚用力,站不了太久。” 林夏青这才连忙拧好毛巾。 等手里的工具就绪,她又无措了,问:“你的背在哪儿?” 晋扬的手掌很宽,林夏青能感觉到他牵引着自己往他的背上摸。 “这儿。” 林夏青的耳根子有些烫:“我搓了啊。” 晋扬声线慵懒:“嗯。” 林夏青一边服侍上帝,一边唠嗑缓解尴尬:“你的车修好了吗?” 晋扬不知是不是因为夜宵吃饱喝足,心情很好,耐心陪着她扯:“还没,油漆配不上,下午来人说,修好要下星期了。” 林夏青没胆子说昨晚替他洗衣服,“不小心”看见他那张天价罚单了,她觉得晋扬是个很聪明的人,智多的人必多疑,林夏青不会傻到给自己惹不必要的麻烦。 晋扬似乎很享受她搓澡的力度,嗓音慢悠悠的:“以后每天早上都会有牛奶厂的人送鲜奶过来,我给你和乔阿姨也订了两瓶。” 没等林夏青道谢,晋扬就解释说:“不要钱,打我的人赔我的,鲜奶和医药费都挂那人的帐上,到我出院前,你都有免费的牛奶喝。下午你不在的时候,还来了一伙莫名其妙的人,送了好多水果和点心过来,我没要,一来天气热,容易招果蝇和苍蝇,病房里乱糟糟的,怕你和乔阿姨觉得不卫生;二来,我不知道这些东西到底都是谁送的,无功不受禄,不明不白的东西我不能要。” 但看见晚上她收方和平的礼收得那么开心,晋扬有点后悔下午没要那些东西了,他忽然觉得,能看见林夏青笑得那么妖娆,挺好。 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千金难买美人笑,林夏青笑起来,比不笑的时候更好看。 林夏青自然知道那些东西是谁安排送的,还能是谁,麻子他爹,卢县长呗,生个败家子儿,一辈子跟着操不完的心。 她突然觉得明早的牛奶不香了,晋扬好惨,被麻子弄折了手和脚,麻子爹给他订鲜奶,自己蹭这牛奶,怎么这么像没心没肺喝晋扬的血汗呢? 林夏青想明白这里头的弯弯绕绕,开始有点打抱不平,手上搓澡的力度都狠了起来:“你傻啊,他们先动手打人,一瓶奶就给你糊弄过去了。” 气晋扬息事宁人好说话,也气这帮无法无天的老爷们欺软怕硬。 麻子那么坏,动手打人的时候,可是瞧准了晋扬是个外地佬好欺负,才敢在严打时期对晋扬往死里下手,结果没想到自作自受,大水冲了龙王庙。这种为害一方的地头蛇,说白了就是仗着有保护伞,如果今天住院的不是道高一尺的晋扬,只是个普通平头老百姓呢?麻子这会儿恐怕正跟他的两个跟班,继续在荷县横行霸道。 林夏青很无力,无论什么世道,普通人的命都太不值钱了。 晋扬无语凝噎,他招谁惹谁了,平白挨了林夏青的一通数落,晋扬总算见识到什么叫女人翻脸比翻书还快,刚刚还有说有笑的,这会儿林夏青似乎是在生什么怪气,连带着不待见他。 晋扬喊她下手轻点儿,他又不是她的敌人,搓个背像是有什么不共戴天之仇,杀父仇人呐,都不带这么心狠手辣的。 林夏青努努嘴,把手里的毛巾一顿,说:“背擦好了。” 该洗下身了,晋扬歪着脑袋,仔仔细细打量了一番林夏青,盯着她眼睛上的纱布,防贼似的不放心道:“你能背过身去吗?” 林夏青说:“那你要一直跟我说话,我听见你的声音才能知道你呆的位置,才能一直给你递毛巾。” 晋扬说:“好。”<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nmxs8|n|cc|15281780|166857||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p>“今晚的红肠熏得真好,有机会你一定要去一趟哈尔滨,那儿的红肠比这还正宗。” 林夏青心说:我又不是没去过哈尔滨,我还在圣索菲亚面前喂过鸽子呢,哈尔滨冰雪大世界你个八零年代的小屁孩没玩儿过吧?真可惜,等它建成出名儿,你也老了,玩不动了。 一串红肠勾起了晋扬肠子里的往事,他居然十分大意,神采飞扬地说:“以前我姥姥家有个俄罗斯妈达姆,妈达姆的爹以前据说是宫廷点心师,她从她爹那传来的手艺,做彼得堡蜂蜜蛋糕一绝,我小时候很长一段时间都在我姥姥家生活,记忆里那些精美无比的俄罗斯宫廷点心比市面上任何一家蛋糕店的都好吃,后来……” 后来,没有后来了,那些岁月太过晦涩苦黯,他在那场苦难里永远失去了他的姥姥和妈达姆。 晋扬口中的往事戛然而止,脸色都开始变得不对劲,他在祈祷,但愿林夏青没听懂他刚刚在说什么,但凡现场有第三个人在场,他刚才那番大逆不道的话,足以让他陷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林夏青挑了挑眉毛,纵使蒙着一双眼,也察觉到了晋扬似乎正在紧张地倒吸一口凉气。 他应该是意识到,对于一个半生不熟的人,刚刚那些话有多离经叛道和不可思议了,在人人平等嘹亮口号的共产主义社会,他的姥姥家,从前居然有一个俄罗斯宫廷御用点心师的女儿做保姆,从语气上来判断,那个外籍保姆应该还和他们家超越雇佣关系,建立起了非常深厚的情谊。 晋扬相信,只要林夏青现在去举报,他就会被某些人活剥一层皮下来。 但林夏青似乎无动于衷,她的背影依旧挺得那般笔直,她伫立在原地,温和得像一株兰。 晋扬开玩笑地说:“你不会真相信我家以前有个什么祖传俄罗斯宫廷手艺的糕点师傅吧?” 林夏青挑了挑她秀气的眉毛,学着晋扬开玩笑的语气逗他:“为什么不信?” 晋扬沉默了。 林夏青笑出声来:“我跟你说,以前我天天吃法国大厨做的面点,配合嚼巴地中海的油浸橄榄,你信不信?”这道面点就是法棍上面抹碎油橄榄,林夏青最常吃的懒人快手早餐。 晋扬自然是不信的,这年头就连自己外交世家出身的小舅妈一年到头没尝过几次法国大厨的手艺,林夏青草微之身,上哪儿有国事访问的机会去外头尝西餐? 但看见林夏青脸上潋滟无比的笑容,晋扬又觉得她好像真的吃过那些东西。 晋扬很聪明地道:“你喜欢法国面包,我喜欢俄罗斯甜点,看样子我们在吃上都挺有天赋。” 林夏青微微上扬起嘴角,没继续同他就面包和甜点的问题继续深入下去。 又过了一会儿,晋扬洗完澡,费劲地扣好上身的病号服,轮到穿下身了,开始彻底无能为力。 他的左腿受伤比较严重,动弹一下就疼得直冒汗,剩下那只健全的腿只能完全用于保持站立的姿势,穿脱裤子的事情,只能请林夏青代劳。 林夏青拎着男士四角内裤,在晋扬的指挥下,为他自下而上顺利套好内裤,全程没有碰到不该碰的东西。 林夏青耐心地询问病人:“裤子穿的正吗,需不需要调整腰头的角度,没拧在那儿吧?” 晋扬涨红着脸,绷着声线道:“嗯,很正了,不用调整。” 没正的不是裤头,而是另有苦主,他……习惯放右边的,不听话的东西,不知怎么去了左边,别扭的紧。 晋扬咬着牙,额头微微沁出汗,总不能请她帮自己把扶回去吧? 13. 第 13 章 晋扬从没想过在一个偏远的小县城,会遇上林夏青这等稀奇古怪的村姑。 她很特别,身上有一种奇特又十分吸引人的韵味,晋扬以前从没见过这款女人。 夜深下来,蝉声也渐歇,晋扬单手枕在脑后,听见病房走廊外传来林夏青和其他病人家眷说话的声音。 “小林,这么晚还在用功啊?”隔壁病房的胖大姐端着一盆刚从水房搓洗好的衣裳,说话小声小气儿的。 这会儿病房都熄了灯,病人也大多睡下了,走廊静悄悄,大姐不敢放开了嗓子说话,怕被护士台值夜班的护士听见追着骂。 林夏青靠着墙,在记账本,昨天加今天给晋扬置办了不少东西,白天她没时间理账,只能趁现在闲下来好好理一理,顺便对一对手头剩余的现金,看看有没有哪里错漏,尽量做一枚称职合格的账房先生。 “大姐洗衣服呐?”她把脸从账本里摘出来。 胖大姐白天时候已经到这里串过门,还和乔春锦挺有话聊,已经把她们母女的来路摸得差不多,将手里的洗衣盆往地上一撂,胖墩墩的身子往后一仰,撑了撑洗衣服受累酸痛的老腰,亲狎的和林夏青吐槽:“我说吧,他们男的衣服难洗,老的这样,小的也这样,一天天也不知道领口腋下哪那么多油汗,每件衣裳的领口腋下位置都曲黄曲黄的,肥皂搓了又搓,也不见得管多少事儿。” 胖大姐伸长脖子,瞭了一眼林夏青的账本,她虽不识字,但没到不辨美丑的地步,欣赏汉字结构优美与否的常识还是有的,她夸林夏青的字写的好,“你妈说你上学念到了初一,俺们村哪有女娃念书念这么高的,家里底子好点,顶破天给念到小学毕业,难怪你字写得这么好。” 字写得好,就跟人一样,标致得不得了。 林夏青表情茫然,要不是眼前的大姐提醒,林夏青还没意识到原身的文化水平仅仅停留在初一。在她生活的年代,学历贬值是最江河日下的一件事,每年从大学里毕业出来的研究生都犹如过江之鲫,很难找到一份心仪的工作,没想到八十年代初,乡下女孩儿读书只读到初一,都成了一件令人艳羡的事。 胖大姐这是相中林夏青了,昨天林夏青进病房向她讨教怎么照顾病人的时候,大姐就眼前一亮,十里八乡哪里能逮到这么俊的小闺女呀?小姑娘雪肤乌发,唇红齿白,粉白瓷做的娃娃似的,整个人晶莹剔透,泛着淡淡的讨人喜欢,叫人越看越移不开眼。 大姐儿子才十岁,阑尾炎住院,自然不可能把林夏青这朵娇滴滴的花儿摘下给自家毛都没长齐的臭小子,她打的主意,是把人介绍给娘家正四处相看小闺女的侄儿,今天下午打听清楚林夏青是清白人家的姑娘,眼下碰上,那是越看越欢喜。 “勤快好、勤快好,又能识字,又会写字,将来肯定是理家算账的一把好手。” 大姐还在持续输出,林夏青有点难以抵挡大姐的过分热情,累了一天,实在疲于应付这种突如其来的好感与热情,于是赶紧灰溜溜夹着尾巴逃回病房。 晋扬又没关窗,他好像蛮不在乎被蚊子咬的,可能是怕闷吧,林夏青往他床铺的位置瞟了一眼,他背对着她,整个人蜷成了一只很有安全感的虾子形状。 林夏青的视线在晋扬的背部多停留了几秒,那薄薄的病号服下面是她今晚泄私愤的杰作,晋扬擦完澡,林夏青给他套衣服的时候,才发现他的背被她搓出好几道一拖一拖的血印子,她悔悟过来,察觉自己拿晋扬开涮确实不对,晋扬又不跟麻子一样为富不仁,她替渺小无力的普通人打抱不平,又跟晋扬置什么气呢? 心虚似的,想起来昨天买的一小盒虎牌清凉油,放在床头柜也有驱蚊的功效,从包里翻了出来,送去晋扬床边。 林夏青以为两个病号都睡了,动作分外蹑手蹑脚。 在晋扬的床头柜摆好清凉油,她好像强迫症犯了,中国人就算在火笼做的火焰山睡觉,也要给肚子部位罩一层被单,雷打天塌,都不能阻止中国人盖肚子睡觉的习惯。晋扬没盖被子,林夏青顿足在晋扬的床边,犹豫要不要给他的腹部裹上一圈被单。 晋扬背着她,幽幽地问:“你不睡觉吗?” 林夏青吓了一大跳,原来他还没睡啊,幸好自己没自作多情给他盖被子,到时候说不清了,显着她年纪轻轻姨味十足,管着小孩儿睡觉不知道盖被子。 晋扬转过身来,一半脸露在窗外投射进来的月光里,一半脸沉在夜色的黑暗,好心提醒:“你跟那只聒噪的雀儿扯这么久干嘛?” 京城里的人,口音慵懒散漫,雀字并不正儿八经读成四声que,念巧儿。 林夏青钝钝的,好一会才反应过来,他嘴里那只啰嗦的麻雀,就是隔壁病房的胖大姐。 她问:“我下午不在的时候,她是不是来过一趟?跟我妈还挺熟的样子。” 晋扬不咸不淡:“嗯,是来过。” 林夏青听他语气冷淡,还以为他大少爷矜贵,嫌闲杂人等扰了清净,可她也没有法子啊,医院又不是单独为她开的,管不了别人的腿爱不爱串门。 林夏青蹿开话题,问他:“明早你吃什么?医院食堂除了肉包、菜包、馒头,还有花卷儿和糖三角,粥就不打了吧,你订了牛奶,要不要点酱菜?昨天打饭的大姐请我尝了一口酱萝卜,咸辣咸辣的,还挺香。” 晋扬:“……” 他多少有点哀其不争了,林夏青都快被人卖了,还有心思在这儿跟他论什么酱菜咸淡呢,傻乎乎的,缺心眼儿。 他笼了一口气到喉咙里,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漫不经心,“那女的像媒婆,下午跟乔姨聊,就差把你家老底都扒干净了。” 晋扬在边上听了两耳朵,现在对林夏青的家庭情况可以说了如指掌。 她家里老人无德,被继奶奶霸着家业赶出家门,亲爹远在新疆多年没有下落,只能母女俩相依为命。乔春锦以前在村里的纸厂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nmxs8|n|cc|15281781|166857||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上班,后来因为男人常年不在身边,便被好色的厂领导盯上想方设法占便宜,乔春锦没办法,只能辞了工作回到家里,伥鬼婆婆和嫂子姑子合起伙来对她们母女百般欺凌。 今晚来探病的,不是乔春锦口中那个夜叉大姑子,是心地善良的小姑子,人很有本事,是家里的大学生。 晋扬发现自己现在连林夏青的生日何年何月都知道了,乔春锦骄傲地跟胖大姐说,她这闺女在肚子里就会心疼人,生她的时候一点不遭罪,从见红到婴儿呱呱落地,拢共才两个钟。 晋扬那时就在心里说,哦,原来生女儿这样好,生孩子的时候不容易遭罪,他是男的,难怪这样可恶,他妈生他的时候生错了,当时要是生个女儿,他妈也不会因为难产,断送了卿卿性命。 林夏青问他:“你是不是白天睡多了,这会儿还不困?” 晋扬坚决不上套:“你怎么老岔开话题?” 林夏青不知道他到底想说什么,累了一天,明天回乡下还有一场硬仗要打,得装百来瓶大酱,来回几十里路,想想都挺绝望,瞌睡虫逐渐上身,搪塞道:“睡吧,知道住院的人最无聊,明天回医院,我想办法给你弄点解闷的东西。” 其实她也不清楚八十年代的人,到底靠什么打发无聊光阴,没了电视、电脑、手机,漫长流年显得这样可憎,广播?报纸?书?下棋?要是明天路上碰见什么有趣的小玩意,她一定记得给晋扬捎点儿回来,省的他天天一睁眼,就只能盯着病房的天花板望眼欲穿。 晋扬觉得好奇怪,明明他才是那个年长她几岁的人,怎么总是她一副没了耐心,敷衍小孩子儿的模样? 晋扬只是想提醒她,隔壁的母蝗虫盯准了她这块砧板上的肉,不知道片好切好要送去哪户人家下油锅呢,人家跟她套近乎,她就傻乎乎地搭理人家,要被人卖了都不知道。 晋扬赌气地说:“我要连环画。” 林夏青:“好吧好吧,连环画。” 越发像哄小孩儿了。 晋扬刻意刁难道:“要去年出版的兴唐传《虹霓关》。” 这套书刚一出版,他就从新华书店弄了一整套,唐史好啊,盛唐气象,恢弘万千,不似现世这般压抑克制,哪怕行差踏错一小步,日子都过得胆战心惊,晋扬对着故事里敢爱敢恨的小儿们爱不释卷。 林夏青:“连环画要多少一本?” 晋扬:“一毛八。” 林夏青心里盘算,哦,那还好,对于他个随手一掏都有几百美金巨款的人来说,一毛八只不过是孙悟空身上忽略不计的一根小猴毛儿,倒也不太算乱花钱。 只是她见过太多了,单身汉们总是不知道省俭,兜里有两个钱,不是洒水一样洒出去,就是被身边的亲戚朋友苍蝇一样惦记,挣下的金山银山,最后填哪去了都不知道。 林夏青不禁打了个冷噤,奇怪,她为什么会觉得如此英俊富有的晋扬,至今仍是单身汉? 18-20 第18章 入V一、二、三更 城西的自由农贸点,林夏青是第二趟来了。 夏天植物生长狂肆,但城西这块儿的县容县貌财政砸的钱多,清扫工人们勤快敬业,并且附近单位的党组织经常组织职工义务献工,上这儿扫道岔、画板报,所以这里的街道不仅卫生整洁、绿化带被打理的规整有序,就连路边宣传栏上的报纸和宣传语每天都更替的很勤。 林夏青之前打听过这一带,这里就是整个县城最核心的心脏位置了。 城西矗立着一幢幢漂亮的小高楼,它们外墙粉刷着或乳黄、或米白的清新颜色,有的小高层建筑楼体外立面还整整齐齐贴着浅白泛青的小瓷砖,比一般只刷油漆的楼更加气派一点儿。如果进到这些大楼里面,会发现它们的楼道墙体腰线以下,统一刷着浅草绿色的油漆,楼体扶手是实木的,被清漆浸过,露出很有质感的木头纹理。 城西这些规划整齐统一的建筑,大多是一些含权量高政府单位分的家属楼,或者经济效益很好国营工厂的单位公房。 普通的小老百姓是住不上这样的集中供暖、供热水的小高楼的,这些房子楼里楼外的配套设施,放眼全县城,都是风景这边独好。特别是县城领导们分到的房子,家门口还有县公交公司专门为其拨的一条专线,站点四通八达,几乎能通往整个县城繁华区的任意角落,供领导和他们的家属出行方便。 林夏青听方和平说起过,他的家就住在这附近。 想来也是,他之前来医院探一趟病就出手那般阔绰,林夏青便可知方和平家里绝不是荷县的等闲之辈。没点底子,哪禁得起他这么造啊? 林夏青与方和平约好,今天下午四点半在城西自由农贸点碰面,她要把自行车还给方和平,顺便把采购罐头瓶的钱结一结。多亏了方和平把车借给她,昨天她才能顺利地回到乡下提前准备好那么多活计,不然今天她都不一定在县城里开得了张。 由于要照顾母亲,农贸点人流最高峰的上午场,林夏青没法赶上,下午场,她早早就来占据有利的地理位置。 林夏青刚把三轮车骑到农贸点,还没来得及挂出昨晚拿废纸板做的农家大酱招牌,就听到小姑姑林书蓉惊喜兴奋的声音:“她在这儿呢!” 林夏青手上没有表,她不知道现在是几点钟,她是下午两点等乔春锦输完液才出发的,三轮车比脚踏车慢,六七里路应该踩了一个多钟头,反正这会儿肯定没到林书蓉平时正常下班的点。 闻声寻人,林夏青一抬头,就看见连连朝她摆手的林书蓉,以及她边上的护花使者方和平。 方和平手上撑着一把黑伞,自己避嫌似的全露在伞外,伞荷则全罩在林书蓉的头顶,像极了一位尽职尽责的猛男保镖。 女靓男壮,倒不是初印象里的美女与野兽了,方和平为人还是挺绅士心细的,不过方和平今天这是什么打扮?一点儿没有纨绔子弟的翩翩衣品了,灰头土脸一身不知是什么搭配,上衣是一件陈年霉黄老衬衫,印着许多斑驳茶渍,下身是一条深蓝色的六七十年代工装布裤,鞋子更夸张了,是一双不当季的翻毛皮短统靴,肥大的裤脚还怪模怪样地扎进靴子里。 这身搭配实在太惨不忍睹了,显得过时又……穷酸两个字,林夏青不敢轻易形容,她知道一点方和平的底细,跟穷这字半点不沾边儿,总之他今天穿的,完全看不出丝毫土生土长的城里人模样。 林夏青甩了甩胡思乱想的脑袋,盈盈冲他们笑:“小姑姑,你们怎么来了?” 林书蓉拔开腿,一路小跑过来,方和平扬着伞在后面追,只怕毒辣的阳光稍有不慎就刺烫女友冰雪做的皮肤,他的宝贝雪人女友,会当场给他来一个人间蒸发,令他肝肠寸断。 林书蓉脸上沁着汗:“你说今天要来市场卖酱,我跟单位请了半天假,帮你一起。” 方和平追人追的辛苦,喘着粗气道:“我说我来帮忙就好,这种粗活累活就该我们男的来做,可你小姑姑嫌我嘴重脾气冲,在一旁帮你吆喝,反倒要害的你卖不出去酱。我冤呐,我方和平是那种没眼色的人吗?亲侄女开张做生意头一遭,我当然得不余遗力鼎力相助,我跟那些过往的路人,赔笑还来不及呢,保证把自己笑成一尊人见人稀罕的眯眼弥勒佛,绝不跟他们犯半点儿冲。” 他拍了拍自己的胸脯,又扯了扯自己身上这件老的不能再老的老黄历衬衫,笑得脸上皮肉夹出褶子,哈哈说:“怎么样?我死乞白赖从我爷爷那弄来的,着实费了好一番周折。现在要想弄到这么一套老掉牙的衣裳可是不容易,还得让我爷爷亲自出马,发动家里的亲戚和老部下四处搜罗各人衣柜,这才得了这么一套‘老宝贝’。” 林书蓉倒不是嫌他穿成土老帽儿给自己丢人,而是觉得他为了佯装乡下人进城卖货,这身打扮也太过夸张刻意了。 其实现在乡下也不兴这样穿了,反倒是那些电影里的演员为了演戏,一身邋遢潦倒戏服,扮丑了乡下人的模样。林书蓉心里很是不服那些荧幕上的农村人形象,也太脸谱化了,搞得全天下的农村人,男的都是苦大仇深的杨白劳,女的都是命惨兮兮的小白菜,农村人咋啦?农村人逆犯了天条啦?戏里戏外就活该又穷又老实又挨欺负啊?城里人还有又奸又滑邋里邋遢的呢,还不如农村人讲究卫生。 她扯了扯方和平的衣角,示意他少这么张扬,这里是大街上,人来人往,他要做戏就做全套,张口闭口演戏卖货,那不是全乱套了吗? 方和平浑不在意似的,一点儿不担心货卖不掉,为了今天下午的事儿,他其实早有动作。 这两天,他撂下面子,求爷爷告奶奶,背地里请了那么多亲友团亲情“演出”,方和平淡定瞄了瞄手上的钢表,估摸着一会儿好戏就该陆续上演了。 林夏青和林书蓉蒙在鼓里,被下午的生意好到有点傻眼,等三轮车里最后几瓶臭酱被一位气质斯文的瘦弱年轻女孩包圆,林夏青不由发出感慨:我的臭酱这是在荷县的菜市口一炮而红了?城里人做生意就是痛快,根本不贪便宜的,她用猪油炸的酥鱼干都没被消耗掉多少,城里人稍微尝一口,就说买就买,很少讲价,而且一出手就是三瓶五瓶地买,没做多少单生意,林夏青三轮里的九十瓶臭酱就销售一空了。 手里握着踏踏实实的一百来块现金,林夏青高兴地得意忘形,瞧,她说了吧,她这酥鱼搭配臭酱,只要城里人肯开了口,就没有不乖乖就范的。 瘦瘦的年轻女孩在三轮车前伫立着,已经买完臭酱、找开钞票,但仍没有拔腿离开的意思,林夏青和林书蓉对视一眼,怕这位上帝再站下去,一会儿还要参加她们的庆功宴。 林夏青说:“您还有事儿吗?对了,你买这么多,酥鱼干我送你点儿吧,免费的。” 女孩腼腆笑笑,推辞了:“不用不用,我是第一次尝试吃臭酱,鱼干有点太辣了,我吃不惯这么辣。” 说的话多少有些自相矛盾,既然是第一次吃,那为什么要一次性买掉剩下的最后三瓶? 这女孩是方和平小舅舅家的表妹,两人只差了一岁,平时关系好的不能再好,表妹平时就是个喜欢看他笑话的促狭鬼,方和平本不愿让她这个大嘴巴来,不知是哪个狗腿子向她走漏了风声,她出现的时候,方和平眼皮都跟着狠跳了跳。 唉,手足嘛,本就是甩不开的牛皮糖,粘一起的。 方和平着急上火,直冲人挤眉弄眼,发出驱赶信号:买完就快走,咋,我媳妇儿脸上有洞啊,你再盯下去,一会儿包露馅儿的,看够未来嫂子就快走,咋这讨人嫌。 表妹逗他玩儿,居然无视他敢怒不敢言的跳脚表情,笑眯眯地直接和林书蓉沟通,“这位美女同志,冒昧问一句,你有对象吗?我见你长得倾国倾城,我有一位表家哥哥,家财万贯、心地善良,身边正缺一位你这样的如花美眷,不知你是否名花有主?” 林书蓉从小到大哪里碰见过这样狂放直白的搭讪,直羞红了脸,把手指往方和平所在的方向一挑,喏,大傻子似的,人就杵在这呢。 表妹调皮,狡黠瞟了方和平一眼,声音故意拖得很长,“哦~~原来正主儿在场啊,怪我孟浪了,同志,你的对象,比我那相貌平平的死鬼哥哥可是英俊倜傥不少啊。” 方和平一边干笑假笑,一边眼放狠色:去去去,你哥我在你嘴里从来都丑,但你嫂子长得美啊,风水轮流转,信不信我将来生个漂亮孩子,天天数落你生的丑? *** 像今天这样,半天就卖完了第一批酱,是林夏青完全没想到的,这种情况都快赶上中了□□。 按照她的设想,卖酱的第一天,愿意尝试臭酱的人稀稀拉拉,更多的人是本着占便宜的心态来蹭免费试吃品,光看热闹不会多买,赚个空热闹。要等第一批客人回家做成菜吃了,发现臭酱真的口感惊艳,转而回来成为回头客,这臭酱的生意才算真正打开局面。 这么一通周折下来,九十瓶臭酱要想卖完,三五天总是要的。 没想到资金回笼的这么快,林夏青清完债务,神清气爽,整个人喜不自胜。 晚上她本来准备请小姑姑和方和平去附近馆子吃一顿饺子,一定要荤馅儿的,他们俩来帮自己吆喝够辛苦的,这心意令林夏青深深感动,结果快到饭点,他们就脚底抹油溜得没影了。 反倒是方和平,见她被太阳晒了一下午,红曲曲的皮子像被开水煮过,又主动请她吃了一个冰淇淋。 他还端起长辈架子训斥道:“卖空了就别再折腾这了,一个女孩子家家,成天在太阳底下抛头颅脸,还以为你家里没人儿了呢。” 方和平这是爱屋及乌,真把她当晚辈疼了,看着女友爱重的亲侄女受罪挣这点辛苦钱,这百来块还不够他上省里的大饭店请人吃顿好的呢,总之他个大男人心里不好受,也忒不是滋味了。 林夏青知足常乐,有这样的好开端她已经很满足了,至少不用再背债,也不用担心借的五十块用完,半途欠医院治疗费,被人从医院赶出去。 心里的大石头落地,别提人有多轻松了。 林夏青蹬着空空如也的三轮,轻盈、奔放、喜悦,骑过无人的巷子,她还会玩心大起,剑走偏锋表演出一个笔走龙蛇,把三轮车轨迹骑成扭来扭去的s型。仰头是一方长条形窄窄的天,巷子口有一颗粗壮栾树,树冠浓密得像一蓬碧云,烫金色夕阳洒在上头,真正诠释了字面意义上的金碧辉煌。 每到值得庆贺的时刻,人们总喜欢放炮仗,林夏青从小就害怕点炮仗身上短短的引信,她总觉得自己的腿快不过那些暴脾气的炮仗。可这是她在八十年代的开门红生意,虽然林书蓉和方和平跑了,但庆祝仪式总得有一个吧?不然不吉利。 于是在回医院之前,林夏青终于对医院门口蓄谋已久的雪糕车下手了。 这一次,她不再是盯着白色车身、红漆“雪糕”二字冰淇淋车的眼馋过客。 林夏青奢侈地买了几支雪糕,有红果的,有小豆的,有奶油的,当然,她最不会亏待的就是自己,她给自己和乔春锦还有晋扬买的是两毛五分一支的脆筒康乐冰淇淋,剩下的,就让保卫科大爷,还有护士台的护士们分了。 乔春锦要是知道女儿撒钱一样买了这么多冰棍雪糕,一定会被吓到,买冰棍儿?还花了一元巨钞! 到时候,林夏青会笑眯眯地摁住她,并且向她宣布:家里现在有存款了,七十多,今年剩下的几个月不用太过于精打细算,也够她们娘俩第一回过个好年了。 林夏青嘴里哼着小曲儿,步伐轻盈,她把装着雪糕的袋子快乐地甩来甩去,却在推开病房门的前一秒,及时刹车顿住了脚步。 病房里有人? 这里的“人”,特指除了乔春锦和晋扬以外的。 通过病房大门上的一小块透视玻璃,林夏青看到了一个气质高贵的靓丽背影。 是个女孩儿,转过脸来秀美不俗,像极了一只贝加尔湖版的神秘天鹅,脖颈细长的弧度,被窗外夕阳雕琢得美轮美奂,简直美到令人心醉。 她像天仙儿,不染尘俗地坐在晋扬的床边,同晋扬说话时的表情很温柔,整个人仿佛罩着一层淡淡的美丽光芒。 那姑娘看着出身就不俗,洁白的真丝束腰及膝裙流光溢彩,裙摆裁剪极其利落,有好些薄纱扎成的一簇簇粉花钉在上头,工艺细节繁缛复杂,一向识货的林夏青,都拿不很准这条手工定制的裙子在这物质贫乏的年代该有多贵。 女孩儿和晋扬嵌在同一幅画面里,怎么看都是一对天作之合的璧人。 林夏青静默了一会儿,很快想明白了两人的关系。 这女的应该就是晋扬的女朋友,年轻富有的男人无论在什么年代都是抢手货,英俊多金的晋扬怎么可能至今为止还单着? *** 林夏青悄悄把冰淇淋袋子藏了起来,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要做出这种耻于见人的动作。 总之,进门之前,她就把冰淇淋掩在腰后,脚步时而像螃蟹横着走,时而像鸭子凫水笨拙又滑稽,姿势不自然极了。 她替自己把这些看似愚蠢实则心虚的行为,解释为:她的袋子里只剩三支冰淇淋了,妈一支、她一支、晋扬一支,实在没有多余的请仙女儿吃了。她没那么高尚舍己为人,把自己的那支冰淇淋让给晋扬的女朋友,也没那么心机排外,一间病房三个人都有的吃,唯独把仙女儿划出去,好似她故意宣誓地盘主权,孤立人家。 林夏青最后把自己藏冰淇淋的行为,分析归结为:她体恤访客,心地善良、善解人意,人情社会波诡云谲,一支冰淇淋煽动蝴蝶翅膀,都能引发一场血案,她坚决不让晋扬的女朋友原地难堪下不来台。 林夏青的眼睛没有看向晋扬,却仍旧能感受到来自他的灼热视线,他像往常一样,她一进门,就跟孩子见着下班的妈似的,一双漉漉的眼睛粘在了她身上,若不是他的腿不方便,否则他一定要围着她前前后后转上一圈,像只巡逻犬嗅这嗅那仔细侦查一番,看看她今天又带什么好吃的回来了。 林夏青故意不看他,避嫌似的,连个眼色都没给他使。 他是不是傻?女人最忌讳自己的男友和异性眉来眼去,更遑论当着人家的面,就算那异性是他嫡亲的妹妹,都不行,要伤心吃醋的。 林夏青装的跟他完全不熟,坚决不给他捅娄子。 晋扬偏要犯二,脖子越过女友,探出人家婀娜的身墙,高兴地朝林夏青说:“你回来了?今天好早,太阳都没下山!” 林夏青尴尬死了,不要他叫,他偏叫,这个愣头青,住院短短几天,被自己喂得圆润了一圈,谁知光长体重不长脑子,他不嫌女友发脾气心里闹腾吗? 林夏青心里觉得闹挺,人家正牌女友在这,他非得给她安排戏份往台上凑。 郝赛芸的一举一动都应了那句翩跹淑女,她自若理了理自己的裙摆,动作优雅娇矜,人淡淡的,表情也淡淡的,仿佛风吹雷打不动的大家闺秀。明明她看着比晋扬要小几岁,但有着超越年纪的成熟与稳重。 “你多注意下床练习走路,腿伤的病人最怕血栓,久坐久卧,都容易导致下肢血流减慢,肌肉紧张无法自主收缩。” 晋扬不知道是不是嗓子眼充足了电,跟只扩音小喇叭似的,很大声地回道:“知道了,谢谢您,下班了还来给我查床,您真是好医生。” 这话扯着嗓子说,像是故意说给谁听。 碰上晋扬,郝赛芸的淑女功夫还不到家呀,被他突如其来的举动逗得扑哧一笑,“你这么快知道我姓郝了?我不是医生,还在首都医学院念大二,只是暑假来医院实习的。” 郝赛芸没说,这医院的院长兼书记,也姓郝,她是郝院长的心肝宝贝独生女。 晋扬随口道:“怪巧的,我也是首都人。首都医学院不错,每年协和都上那招好多优秀毕业生,分给首医的指标还不少。” 首都医大虽比华大、京大之流的顶级大学低了好几个档次,但能从小县城考去首都,还念医科,已经是这小小县城里的绝对人中龙凤,何况这姑娘一看就家境不俗,晋扬看人向来挺准,他觉得眼前的实习小医生,只要将来人生路上不出什么岔子,前程必定是光明无比的。 晋扬也没说,协和分管人事和财务的副院长是他家一位亲戚,所以他才那么清楚,协和每年究竟从哪些大学招揽人才。 林夏青眼皮一跳一跳的,两腮都烧得有点儿桃红,瞧瞧她这脑袋瓜子,都什么跟什么,怪她刚刚想岔儿了,看见女靓男帅就急吼吼地给人拉郎配,实在是冒犯了美女,着实对不住了。 在林夏青看来,高贵似白天鹅的白富美,定要配晋扬这样儒雅矜贵的青年,而不是被什么自大自卑又狂躁的黄毛轻易骗回家,从此明珠暗投,过上鸡飞狗跳斗恶婆婆、战极品姑嫂的慢性自杀生活。人家原来是天上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女儿,这些人间乱糟糟的人情和利益算计,非得把人家扯下来,惹得人家一身骚不说,回头还得把人姑娘爱女心切的爹妈都搭进去,那些黄毛没心肝的,狮子大张口,已经吃了姑娘,还要惦记人家爹妈攒了一辈子的家当。 林夏青但愿所有被原生家庭用爱浸泡包裹的女孩,都有着光明且顺利一生,而不是年少时识人不清,恋爱脑上头,被负心伥鬼跟上,从此甩不掉,一辈子深陷泥淖。 郝赛芸看向林夏青的眼神冷冰冰的,林夏青猝不及防被扎了一下。 林夏青笃定,郝赛芸一定把她想象成那种攀龙附凤的女人了。她这会儿一定在想:一个乡下来的野丫头,居然妄图攀上京城贵公子的高枝,这女人也太不知天高地厚。 活了两辈子的林夏青,心境可谓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一个陌生人而已,就算被误解了也不必过多自证。郝赛芸怎么看她都不要紧,反正她们之间应该也不会有什么必要的交集。 郝赛芸能考上大学,还念那么难的医科,自然也是一位长了七窍玲珑心的人儿。她从晋扬对林夏青的热情态度,以及林夏青刻意冷着晋扬,晋扬冷脸贴屁股后不仅不感到委屈,还越发来劲哄着林夏青,总结出来:这同一间病房的毛丫头欲擒故纵功力着实了得,晋扬这从京城来的高干家贵公子,显然已经着了这乡下女人的道。 郝赛芸对林夏青没什么好观感,从小到大都是天之骄女,被人众星捧月高高捧着,自然也不屑给草根出身的林夏青什么好脸。 林夏青后知后觉地发现,郝赛芸是不是有点儿看上晋扬了?不然老拿眼神刀她呢? 唉,女人何苦为难女人,晋扬这个惹事精,蓝颜祸水啊。 郝赛芸一走,晋扬总算可以敞开姿势说话了。 病人怕医生,那是碰见天生的克星,就跟耗子怵猫似的,刚刚郝赛芸在的时候,他是个乖乖病人,即使腿脚不便只能卧床,也翻身起来正襟端坐,眼下郝赛芸前脚刚走,晋扬的皮子就塌了下来,脊梁骨成了软绵绵的软龙,单手支着脑袋,悠哉侧卧,似一尊自在卧佛。 他微微眯起眼,像是逮着林夏青什么了不得过错,有点儿傲娇、有点儿期待地问:“林夏青,你是不是忘了要给什么东西我?” 林夏青被他不怀好意的表情吓了一跳,审犯人呢,她又不欠他什么,倒跟她讨上东西了。 好吧,她确实欠着他一点东西,前两天答应过的,给他弄本打发时间的连环画回来,今天下午她卖完大酱,才有空上县城新华书店转悠。 很可惜,店里没货,可能因为这套连环画去年才出版,县城新华书店的服务员见识短,连听都没听过。 林夏青无功而返,只能两手无奈一摆,向晋扬老实交待道:“我替你去新华书店转过了,他们说店里没有你要的《虹霓关》,不过他们说可以打电话问总店订,只不过到货的时间会比较长,可能要十天半个月。” 她指了指他的腿,“到那时候,你的伤应该好的差不多了,估计都不在荷县了。” 回他的京城去,那里什么没有呀,小小一本连环画,手到擒来的事。 林夏青下午去书店,还闹出了一个好大的乌龙,现在想起来,脸还有点儿发烫。 原身从小到大没出过村,自然也没踏足过新华书店,林夏青在脑子里搜寻不到关于新华书店的记忆,她这现代人,根本不知道八十年代初的新华书店还不是开架开放,所有书都是被装在玻璃柜台里,或者被束之高阁列在书店服务员身后的书架上,顾客不得随意翻阅书籍,得由服务员从书柜或者玻璃货架取出交给读者。 买书是要服务员接待的,店大服务员少,吃公家饭的服务员神情傲慢又懒散,人们在那儿排着一小撮队伍,林夏青见服务员没空搭理自己,便绕去柜台后面自己动手挑书。 服务员冲着她着急大叫:“那位顾客,你干什么!” 林夏青像一位正在犯错的学生,被老师及时发现并严厉喝止,一时之间,店内十来双眼睛,齐刷刷地投射在她身上,林夏青当时真想原地刨个地洞钻下去。 她没能及时入乡随俗,自己绕过柜台,伸手从书架上掏书,在新华书店闹笑话了。 晋扬继续提示道:“不是连环画,你刚刚进门的时候,手搁在背后是不是藏了些什么?” 他都看见了,林夏青明明是要请他吃冰淇淋的,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她好像中途又改了主意,把冰淇淋藏了起来。 隔壁的胖大姐下午又到乔春锦这串门,这女人聒噪的很,不怀好意笑眯眯地说,今晚她侄子下了班要来医院探亲,她想引见侄子给林夏青相一相,看看两个年轻人能不能互相看对眼。胖大姐的狐狸尾巴总算露出来了,什么猫啊狗的都往这间病房塞,可把晋扬气得不轻,晋扬想:一会儿那男的下班来了,林夏青是不是还要拿出冰淇淋招待人家? 这么一想,晋扬心里更堵得慌。 他跟林夏青,总比林夏青跟胖大姐那矬人侄子要熟、要好吧? 晋扬直接把人称呼成矬子,胖大姐长得就不咋的,都说侄儿随姑,晋扬料定那就是个长相锉陋之人。 他眼尖,刚刚林夏青进门拉出床底下的搪瓷脸盆藏冰淇淋的时候,他就暗地里数过了,塑料袋子里一共才三支冰淇淋,里面两支肯定是留着她们母女享用的,难道剩下的那一支,林夏青要请那个来相亲的家伙吃? 别嫌他说的难听,那矬子上门相人,跟去菜市场左挑右拣挑菜有什么区别?矬子把林夏青当棵白菜了,挑三拣四,他够格儿吗他? 对于即将发生的冰淇淋分配去向,晋扬不服,绝对不服。 看着晋扬的眼睛一直盯着病床底下,林夏青脑子像被寺钟哐的撞了一下,整个人恍然大悟过来。 原来晋扬不是向她讨之前她随口答应过的连环画。 好家伙,晋扬的眼睛果然比一般人厉害吧?之前她给门卫大爷塞烟,现在藏冰淇淋,全叫他看得一清二楚,她还有什么家私能瞒得过这位仁兄的眼啊? 林夏青慢吞吞地从床底下拉出搪瓷脸盆,刚刚她一进门,就随手把袋子扔进床底的搪瓷脸盆里去了。 还好郝赛芸在病房里不磨蹭,冰淇淋这会儿还没化掉。 林夏青递了一支到晋扬的手里,眉梢还是染了点喜悦,神情稍微淡淡地说:“请你吃的,不要你付钱,也不从你的户头扣。” 晋扬得了冰淇淋,像心满意足得到某种被偏爱的确认,他好像现在比林夏青的心情还好,仿佛他才是那个今天下午出去大挣了一笔钞票的人,一料一个准地说:“今天生意不错吧?我都看见了,你骑回来的三轮车都空了,开盘生意,你一定打了一场漂亮的仗。” 林夏青的下巴微微掉下来。 太惊讶和匪夷所思了,他刚刚一本正经接受郝赛芸的查房询问,居然还能在大夫的眼皮子底下思想溜号,时刻注意她从医院大门口进来了没有啊? 林夏青褪去脚上的凉鞋,坐在床边,和晋扬面对面。 他吃着冰淇淋说:“希望你每天都有这种一售而空的好运气。” 林夏青低头盯着脚趾头上踩三轮踩出来的水泡,咬了一口冰冰甜甜的奶油雪糕,说:“就算每天都有这种好运气,我也不能天天请你吃冰淇淋了。” 她都还没脱贫,至少在存款破千之前,她不能再像今天这样放纵地乱花钱了。 晋扬说:“不要冰淇淋,每天能早点见到你,我就很心满意足了。” 他指了指窗外的黄昏,“这是我第一次在太阳下山前见到你回来。” 第19章 入V四、五、六更 郝院长夫人提着女士绸面钉珠饺子包,脖颈系一条蜻蛉草际飞丝巾,脚蹬一双软羊皮小高跟鞋,从医院食堂打完饭出来。 郝赛芸一眼看穿母亲的装腔作势,家里明明有保姆,一日三餐都有人伺候,她来医院打什么饭?无事不登三宝殿,有点儿非奸即盗了。 郝院长夫人算准了,见爱女果然来食堂用饭,喜上眉梢,踮脚朝女儿频频挥手,在最讳莫如深的十年里,她都在家悄悄保留着穿高跟鞋的爱好,因此眼下穿着高跟鞋疾步小跑,对于郝夫人来说,可谓健步如飞。 郝夫人急呀,听家里的保姆说女儿晚上不回来吃饭了,她就直接上医院来逮人。 食堂门口人多眼杂,母女俩不好说私房话,她只能把人拉到一旁的树荫下,压低声音问:“人见到了吗?怎么样?” 郝夫人问见没见到的人,正是晋扬。 她问女儿下了班,到底有没有去见晋扬。 她特地叮嘱的,要女儿今天穿这件花重金找上海裁缝新做的裙子,年前得的新料子,时下南边专供外宾的杭丝,郝夫人可是打听了好些裁缝,寻摸到一位上海裁衣世家的老师傅,这才放心地把这块料子交给人家。 郝夫人昨天千叮咛万嘱咐,要女儿下了班、脱掉白大褂再去查房,不然上班时候穿着工作服,里头穿再好看的衣裳都是百搭。 这跟一颗璀璨耀眼的明珠被一层邋里邋遢的旧抹布罩着有什么区别,白瞎这流光溢彩的新裙子了。 佛靠金装,人靠衣装,女儿本就长得出挑,再稍微一打扮,什么男人见了不心动? 还好女儿还算听话,今早出门穿的就是这件连身裙,只是不知道,人她去见了没有? 郝赛芸面无表情,盯着母亲一阵语塞,脸上看不出什么波澜。 郝夫人箍了箍她的腰,嗔骂道:“见了吧?你成锯嘴葫芦了?就会不说话吊着我,你和你爸,两父女一个战壕的,成天介只会欺负我。死丫头,你听妈的没有?这样出身的男人,别说县里,就是省里,那也是没几个比得上!又是京城来的,你正好在京城念书,还有两年才毕业,那晋扬在哪儿不被车撞,偏偏路过咱们荷县出了事,这不是月老苦心孤诣地牵红线么?” 郝夫人苦口婆心:“你爸难得回家吃顿饭,还和我说起工作上的事,他说这次卢副县长踢到晋扬这块铁板,怕是位置坐不久了。我倒奇了,这卢县长不是省里有人,他大姐夫熬油似的总算熬出头,捎带着连襟这几年升官升的跟坐火箭一样么?可惜这下是小地仙冲了龙王庙,遇上真神了。那晋扬,你爸说,人家入院单子上写的清清楚楚,家在哪儿,父母是谁,就连联系人那栏,老天,晋扬的姑姑,我都快吓死了,居然是你爸医疗这条线内参上经常见到的大人物!” 郝院长为着医院接收了这么个活爹而愁眉苦脸的时候,郝夫人在一旁那是喜笑颜开,心里一万个如意算盘哔剥作响。 天降这样质优的乘龙快婿,郝夫人恨不得撸起袖子,自己替女儿上! 人的一生,能有几次际遇和这样家庭出来的人打上交道?他们那样的家庭,稍微搭上点儿,普通人都能跟着鸡犬升天、扶摇直上九万里,更别*提和他们做亲家了。 机不可失,郝夫人简直把晋扬看成了老天送上门来的如意贵婿。 郝夫人对于嫁豪门,志存高远且颇有心得。 年轻时候,她只是一个乡下穷丫头,初来乍到进城谋生,她一个医院门口卖冰糕的野丫头,都能凭本事搭上县领导的独子——青年才俊大学生郝院长,当然,那会儿郝院长还不是院长,只是刚大学毕业的小年轻,初到县医院报道。不过郝夫人一早就听买冰糕的几位院领导私下议论过,这位新来的小年轻家世可是不简单,未来走上医院核心领导层,那是板上钉钉的事。 等有一天,传说中的英俊小年轻单独前来买雪糕,郝夫人终于如愿以偿施展拳脚。 那时候,郝院长还有一位上大学时谈的异地女友呢,两人一毕业就分散两地,仍旧保持着互通书信。但异地恋惯来是不靠谱的,男人总比女人现实,柏拉图式的罗曼蒂克很快不敌郝夫人的二两小蛮腰日日在眼前晃荡,随着一段纯真大学恋爱的罗曼蒂克消亡史,郝夫人趁机上位,凭借日渐隆起的小腹,一把坐稳了郝家大少奶奶的位置。 郝夫人哼声道:“你爸骂我痴人做梦,我偏要做给他看!” 她拢紧女儿的胳膊,谆谆教导,“你怕是不知道,我和你爸当年结婚旅行去京城,羊肉胡同那块儿有好些四合院,都是前清贵胄大员的宅邸,你爸听卢县长说,那块儿就有晋扬家的祖产。听说国家现在陆续有政策,要把房本儿还给他们这些人家,那些四合院大的吓人,光一个不起眼的后花园就占地一整座县府大楼,一个院子里头能住上百来户人。” 这会儿四合院是不怎么值钱的,郝夫人说这话,只是想表达,晋扬家不是从这一代突然富起来的暴发户,而是富了贵了上百年的世家,一般人没得比,她要女儿务必死心塌地争取这门亲事。 这会儿机会难得,晋扬在荷县落了难,正是雪中送炭的好时候。要是攀上了晋扬,女儿以后就什么都不用愁了,女儿甚至能青出于蓝胜于蓝,将来在皇城根儿下,也当的上人上人。 郝夫人谨记来时路,她这辈子是怎么把自己努力成人上人的,也要手把手地教女儿,趁年轻还招男人稀罕的时候,踮踮脚、够一够,攀上高枝儿,将来人前人后就有享不尽的福。 现在机会就摆在眼前,一定要好好把握。 郝赛芸嫌母亲小市民心理势利又市侩,义正言辞纠正道:“妈,你和爸培养我读书、考大学,难道只是为了让我嫁人?男女早一个样了,他们男的读书保家卫国,我们女的也一样,你刚才说的那些话,不是真正为我好,而是侮辱了我这些年努力读过的书、做过的题。我拼尽全力考大学,不是为了把学历当成我去婆家的光鲜亮丽陪嫁,我们家,我爷、我奶、我爸,他们从来没有你这样可怕的想法!幸福是自己用双手创造的,不在什么男人身上,我劝你趁早丢掉这些糟糕的想法。晚上我约了同学一起去看电影,在食堂吃完饭就去,不回家吃了。” 郝夫人神经紧张,焦急询问:“你和什么人去看电影?男的还是女的?怪道呢,平时我让你多打扮,你死活不依,难说话的很。今天你这么配合,打扮起来,是不是和男同学出去?” 郝赛芸嗓子眼堵着一口气,她妈都想些什么呀,“女的,女同学!” 还好不是什么男同学,这些县城里的小年轻有什么名头,能和晋扬比吗? 郝夫人胸口顺了气,叉起腰,神气挺了挺,铿锵道:“死丫头,我这般心急,还不都是为了替你筹谋?你要知道,这世上除了妈,没人爱你爱到骨子里去。也只有我这个当母亲的,舍不得让你将来受一丝一毫的委屈!你爸一门心思扑在工作上,男女之事上就是个死脑筋,他会这么未雨绸缪替你早早地张罗吗?再者,你说说,你妈我当初找了你爸嫁进城里,日子是不是过得风生水起?你是我生的,你跟着享福了没有?妈当初找男人的眼光,你服不服?” 言下之意,她挑女婿的眼光也不会差事儿。 郝赛芸不吱声了。 她没有否认母亲年轻时择偶的英明。从母亲的角度,一个无依无靠的底层女子,凭一腔孤勇进城给自己找了一位贵婿,从此改变了命运,这在当时看来是再捷径不过的道路。可她不是母亲,她们的起点不一样,能靠自己获得幸福的事,为什么要寄托在虚无缥缈的别人身上? “此一时彼一时,妈您嫁给我爸,在我姥姥姥爷舅舅舅妈大姨二姨他们面前扬眉吐气得不得了,我爸这辈子确实也没让您受过什么委屈,您是幸福了,但您觉得我爸这些年,他得到他想要的幸福了吗?” 在郝赛芸看来,父母的结合门不当户不对,母亲文化水平低,向来和父亲说不到一处去,母亲年轻时的姣好容貌随着岁月流逝,渐渐成了过了季的失水皱橘。而父亲日渐位高权重,事业如日中天,身边从来不缺年轻优秀的女医生们围着父亲转。甚至,她之所以每个假期都来医院实习,一部分也是出于爱护母亲,来医院帮母亲盯父亲的梢。 母亲命好,爷爷奶奶虽然都是县里的老干部,但他们当年是吃过苦的,并不歧视母亲的乡下人出身,反倒是母亲飞扬跋扈,很多时候都还保留着乡下时蛮横执拗的臭脾气,她霸道又专断,常搅弄得家里鸡飞狗跳不得安宁。爷爷奶奶被母亲的自私和刻薄弄的心灰意冷,父亲在家也鲜少与母亲有什么共同话题。 郝赛芸真替母亲担心,那场预料之中的中年危机,会在不久的将来,狂风暴雨一般袭来。 父母辈的事,她有心无力,却也不得不时常提醒母亲,做人要修身养性,要知足,要低调,更要警觉地保持进步。 进步是好事,但要在对的地方进步,在男人身上进步,郝赛芸做不到,恕难从命。 郝夫人见这犟种女儿实在说不通,反倒编排起父母的事儿,简直气的要跳脚,不过她转念一想,似乎发现了什么隐秘的端倪。 刚刚她追着女儿问,女儿死活不说到底见了晋扬没有。 要是没见到,依女儿的性子,肯定一早把自己打发了,就俩字,没见!再深想一层,既然见了,女儿要是没看上眼,恐怕早就恼的不行,劈头盖脸冲自己发脾气了。 可女儿刚刚没吭声呀,是不是多少有些欲说还休了? 嗯,一定是事情如她所料,女儿也对那晋扬十分满意,这回是遇着真命天子,动心了! 郝夫人脸上扬起玄秘高深的笑容,慢条斯理地问:“那晋扬,是不是和你爸爸说的一样,气度非凡?” 首都人嘛,气质方面就和县城里这些不一样,又是高级干部家庭,言行举止只会更加有涵养,出身、阅历、财富,哪一样都是人龙,错不了。 郝赛芸又羞又恼道:“他长什么样重要吗?判断一个人好不好,又不是看他的皮相、他的出身,而是人品和内涵!” 哦?这么说,那晋扬还很难得,是既有皮相和出身,又有“人品”和“内涵”了? 比预想中的更加锦上添花。 郝夫人心满意足地弯了弯唇角。 不急、不急,大姑娘的嘴最硬了,不嫁人?看这晋扬般风度翩翩、迷倒众生,到时候她这嘴硬的女儿,到底要不要嫁! 别到时候胳膊肘一个劲往外拐,连爹娘在她心里都排不上号咯。 *** 林夏青去帮晋扬验车的那天,正是晋扬二姑晋苇结束公干,从杭城飞来鲁省,再由专人护送至荷县探望晋扬的那天。 荷县弹丸之地,太不起眼了,很少有机会接待这样位高权重、根深叶茂的领导,荷县府办临时接到通知,一帮县政府小公务员那叫一锅乱炖,忙的是人仰马翻。不过因晋苇下荷县是私事,省里特地交代过京城领导不喜欢场面功夫,因此这次接待工作不事铺张,既没封道,也不许摆上茅台。 一路陪晋苇坐车下荷县的,是省里的一位常委,之前去京城挂过职,还能亮几嗓子京腔,和晋苇一路聊的便还算投机,给晋苇留下了此人长袖善舞的印象。 晋苇飞机倒公务车,连着折腾了六七个小时,是有些乏了,在车上眯了会,等再次睁开眼,秘书轻轻把她摇醒说:“晋司,荷县人民医院到了。” 晋苇揉了揉太阳穴,打起精神道:“为着这冤孽,竟比我出差办公事儿还要劳心,都是上辈子欠他的,打小就不让我和他大姑省心。他大姑比他父亲管他还严厉些,每回弄出这些烂摊子,他就只吃定我心软,专挑我一人赖着。” 语气里虽抱怨,但谁瞧不出那是一个长辈对家中孩子毫无底线的宠呀。 秘书笑笑说:“也就他和您家小舒了,这俩就是您的手心手背肉,晋扬知道您宠他,平时少不得惹您多疼疼。” 晋苇被人精秘书哄得筋骨通透,轻轻哼声说:“走吧,下车,又要还上辈子的债了。” 秘书赶紧给省里的陪同领导使眼色:你们一会可别把那些乱七八糟的礼品拎上楼,我们晋司给侄子备的东西可不少,这是她的侄子住院,又不是你们的,你们瞎凑什么热闹? *** 医院把乔春锦的引流时间特意安排到了傍晚,这会儿腾出一整间空病房,让晋扬晋苇姑侄相会。 晋苇到了病房,就不让其他人留下了,晋扬嬉皮笑脸吊高了捆成粽子的伤腿,故意惹晋苇心疼。 “二姑,你吃晚饭了没有?” 晋苇又心疼又来气,白他道:“怎么,你要用你的腿做道红烧蹄膀请我吃啊?” 病房今天来人打扫过两趟了,房间里一共三张床、三个床头柜,隔壁床的床铺虽然收拾得一丝不苟,但床底下塞了好些细软,看得出是有人住的。每张床头柜上都有一束医院后勤部采买的粉百合,晋苇平时最钟爱的花就是百合,闻到香气,身上疲乏散去不少。 她一坐下,就查看晋扬的茶杯,见里头的水没了,便拎起一只篾壳暖水瓶往里头灌水。 茶杯轻轻递过去,“你怎么回事?一声不吭地上南边胡闹买车,这混账事做都做了,家里也只能睁只眼闭只眼地过去。可这回伤了手和腿,还是车祸,你大姑和你爸要是知道,你看你身上蜕不蜕层皮!” 晋扬当初只在电话里说遇上了车祸,没说自己这身伤是嫌麻子他们嘴贱和他们互殴弄的,不然依家里长辈万事低调谨慎的性子,才不管是不是麻子他们先犯的贱,只当他在外仗着家里的背景纨绔脾气,惹出事儿,到时候晋扬就是百口莫辩,怎么都得先吃他老爹一棍。 “没多大事儿,这不养了个把星期,伤口痒痒都快长齐肉了。” 晋苇听的心惊,什么伤口,什么长肉,眼前都被纱布严严实实包裹着,她看不见有多严重,但晋扬这么一说,她就后怕极了。 晋苇被惹起一阵伤心,埋怨道:“好端端的,你不出什么其他事儿,偏偏弄个车祸出来,你是想急死谁?” 车祸这两个字,就是家里的禁忌,任谁都提不得。 晋扬反应过来,试探地问:“二姑,你是又想起我小叔了?” 晋苇拭泪点点头,哀怨道:“你以为我和你大姑愿意管着你?还不是因为我们只剩你爸这一个兄弟,而你爸就生了你这么一个儿子?要是你小叔当年没去追那个离过婚的乡下女人,半路车祸惨死在国道上,你爷爷一夜之间白了头,没多久就撒手人寰,我们姐弟几个,现在能把指望全都寄托在你身上?你小叔年轻时多招人喜欢啊,脑子也比你爸灵活得多,全家都宠,要是生个孩子,铁定比你更讨我们的欢心。偏偏好死不死,你爸生的儿子不像他,像他唯一的弟弟,你小叔。你和你小叔长得那么像,简直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你说说,你这歪良心的,你现在出了车祸,这不是要我们的命吗?” 晋扬不得不提醒她:“别介啊,你们千万别介,我还有个妹,我爸和后妈生的,现在男女都一样,你们也指望指望我妹啊。” 晋苇浑不当回事:“你妹才上初中,你就忍心把家里的担子分给她挑?哪有你这么当哥的,不像话。” 晋扬很是郁闷:“都姓晋,都流着晋家的血,怎么我就成了独一份儿?” 晋苇想起一事,心里窝着的火,更是浇了一桶油一般,她捯了口气,严厉问道:“你大学毕业后为什么不去单位报道?人家电话都打到家里去了,要不是你后妈拦着,你爸早跳起来要收拾你。你没去报道,人家单位领导估计忍了挺久,但又没胆子开罪你爸,报到证上的时间都过去半个多月了,才支支吾吾打电话上你家问情况。韩姐说的,那人打电话来问的时候,哆嗦呀,舌头都捋不直,话都说不明白直磕巴,怕死你爸在电话里发火,别提多提心吊胆了。” 晋扬大手一扬:“我什么时候说过我要去那里应卯了?你们就是瞎忙活,问过我吗?” 晋苇捶了他一下,倒不敢下重手,“胡闹,你这一两个月也太荒唐了!其一,买车这事,你的脑子转的也太快了,居然钻这个短空子去弄低税车,海南那边热闹不了多久,明摆着这是倒车倒外汇的大事儿,迟早要挨收拾!其二,大学毕业你不去单位报道,你知道你爸得知你没去单位上班,究竟有多生气吗?其三,你现在在荷县出了车祸,居然严重到要住院。海南回京城哪条康庄大路你不走,偏要绕这么一大圈把车开荷县来,你肚子里是不是又憋着什么坏?” 晋扬大喊冤枉,“二姑,你实在把我想的太坏了!我来荷县是想去李庄转转。小时候我让你们带我去李庄,你们说什么都不让,现在我有车了,头一件事,就是要开来李庄看看。” 晋苇愣了一下,惊道:“你还惦记着你姥姥呢?” 晋扬的姥姥过身好多年了,她是李庄人,在李庄度过她绝大多数的童年,后面才跟着进京任职的晋扬太外祖父全家搬去京城。 晋扬刚一出生就没了妈,是姥姥心疼他,把他接回家里养,跟着晋扬的大舅、小姨一大家子一起生活。 小时候,姥姥怀里搂着晋扬,每晚都给他讲她在李庄的童年故事。姥姥退休前在出版社做童书编译,她自己就特别会编故事,她把她在李庄的事儿讲的活色生香,听得晋扬魂牵梦绕。 晋扬很小时候就知道李庄和别的地方不一样,李庄的一只菜花蝶、一碗高粱饭都是有故事的,一张瘸腿板凳、一把割猪草的锈镰刀,都是有生命和脾气的,姥姥用这些生动有趣的故事,把晋扬原本失去母亲的灰色童年,一笔一笔填成了温暖又明朗的底色。 晋扬最爱姥姥,也爱他从没去过但又很熟悉的李庄。 姥姥死的那一年,晋扬是孙辈儿里哭的最惨的。大人们要把装着姥姥的棺材从屋里抬出去,晋扬哭得撕心裂肺,他不想失去姥姥,也不想姥姥被送走后再也回不来,在门槛前又哭又闹又跳,拦着大人们把姥姥抬出去。 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孩子伤心狠了,又有什么办法呢?他的伤心、绝望、崩溃,最强烈地爆发出来,也只不过是在地上胡乱打滚哭嚎。 脸色阴郁的父亲,气坏了,大怒、震怒、暴怒,臂膀上挂着的麻绳都跟着他气坏的身子一起剧烈发颤,父亲很少在人前不给晋扬体面,那是唯一的一次。 父亲当众高高扬起的拳头,预示着一场猛烈无比的暴风雨即将来袭,哭的气都发噎的晋扬终于吓到妥协,却仍旧嘴硬着给自己找个台阶下,小小的身板、大大的声量,他捏着拳头愤怒吼道:那你带我去李庄!以后我就去李庄找姥姥! 大人们互相交换眼色,逝者为大,总算能先稳住孩子了。 可是后来,哪一个大人也没记得带晋扬去一趟李庄,或许期间晋扬也再次提过这事,但最终的结果,全都被大人们以忙的理由搪塞了过去。 晋苇叹了口气说:“唉,你这性子,太重情重义,多情必伤。你姥姥当初不惜和相交多年的老亲家撕破脸,也要把你接回家养,你奶奶当时多不高兴呀,家里就你这么个孙子,心肝肉似的,你姥姥家里那么多孙辈,根本不缺孩子,她还要跟你奶奶抢。你爸也是,不向着你奶奶,向着他的老岳母。唉,都是陈年旧事了,还好还好,两个老人后来都释怀了,你姥姥要是在底下知道,你至今还这么念着她,她肯定觉得当初带你回家的决心,值了!” 晋扬姥姥是个有大智慧的女人,她把晋扬的性格塑造定型的很好,晋苇虽然私心向着自己亲妈,但也不得不承认,带孩子这事儿,还是老亲家在行。 他们姐弟四个,虽然一个妈生的,但却有五六位不同的乳母。母亲年轻时工作忙,下崽子就跟匆忙随便下顿饺子似的,那时候哪有什么计生用品,孩子怀了就生,即使生了,母亲也根本没功夫亲力亲为带在身边。父亲母亲都跟着伟人一起闯革命,革命点是流动的,有托儿所的,他们姐弟一两个月大就被丢去托儿所;革命点没托儿所,要么事先托在亲戚家,一年两载都可能见不上母亲,要么就是在队伍里东一家、西一家,认了许多叔叔婶婶当干爹干妈,吃百家饭长大。 母亲是一位优秀的革命战士,却不是一位合格的母亲,她都没自己亲自带过孩子,会带刚一出生就没了妈的孙子吗?小孩儿刚出生,身子软绵绵、滑溜溜的,小嘴儿就跟稻秆空心眼儿那般小,这么小的孩子,一般人连碰都不敢碰,妈敢上手抱? 晋苇不禁打了个哆嗦,那画面,她想都不敢想。 晋苇不是想抹黑母亲,她承认母亲拥有许多平常人无法企及的优秀品质,但……呃,术业有专攻,她的母亲只是在带娃的事上,不太擅长而已。 “好吧,说回正事儿,刚刚上病房来的路上,这里的院长汇报说,你的伤再过半个月铁定没问题了。我听说车今天修好了?到时候他们派个司机载着你开回京城,你不许再自己亲自开车了。还有,等你伤好了,你必须要乖乖去单位报道,别再让我们这一大圈子长辈替你操心了,听话,啊?你是个孝顺的孩子,应该知道我们这些讨人嫌的老家伙都是为了你好,你这工作,外头多少人抢破了头都求之不来。别任性了我的小爷,现在形势一天一个样,迷糊死了,咱们中国地广人口多摊子实在太大,将来要走什么路都是摸着石头过河,再往后几年,大学生还能不能一毕业就顺理成章分配工作,还两说。” 晋苇这番话着实有先见之明,确实,八十年代小小中专都能毕业包分配,而在林夏青生活的年代,博士生为了得到一份体面的工作都得绞尽脑汁卷破头。 晋扬恍若未闻,开始据理力争:“二姑,咱们家祖往前数一二百年,太爷的爹就已经顶戴一品花翎,传到我爷爷这辈儿,他和我大爷二爷几个姑奶,为了革命千秋大业,有搭上性命的,有终生未娶未嫁的,半部近代史,凡叫上点名头的,大多不是和我们家做过姻亲,就是攀扯点交情。够了,真的够了,这份荣耀还要怎样煊赫?家里头全都是你们这些阳春白雪,曲高和寡寒气逼人,我这辈子却只想做个不咸不淡的普通人。您不知道,做个普通人对我来说有多难,又有多渴望。” 晋扬长叹道:“有时候我也挺埋怨老天,我有的,别人没有,而旁人最轻易拥有的,比如父母双全、一家人其乐融融,我却从来没有。” 晋苇心疼侄子道:“也别怨了,都是命,你该珍惜你拥有的。我现在有点儿明白你为什么不愿意去单位报道了,你怕你像你爸那样,从此走上一条永无止境的斗争道路。但人要想往上爬,哪有不流泪不流血的?生在这样的家庭,普通就是最昂贵的奢侈品,这辈子除非你换干净身体里的血,从此和晋家基因没有半毛钱关系,否则你就老老实实地去上班,走你该走的路。” 晋扬苦笑:“我该走的路?一条被你们设计好的路?现在都什么年代了,南边那些个体户随便捯饬生意,一年都能弄上好几万,说句歹话,您和我爸,一年工资都不见得有二万,可那些做生意的,动动手指头,有可能一个月挣掉你们一年的工资!” 晋苇神情不屑:“我们这样的人家又不是靠工资吃饭,是有使命的。” 晋扬当然知道,钱对于他们来说确实是最不值一提的东西,当初北平博物院成立的时候,太爷随手一捐,就是小半座馆。就算是现在,祖上传下来的家业,随便挑一件出来拿去典当,也够他吃半辈子了。 晋扬顺势接话:“对呀,你们是有理想有使命的,使命留给你们,那些沾惹铜臭味的俗事儿就交给我。”他希望此生做一个富贵闲人,日子一日复一日,平淡又无奇。 晋苇气噎,真动起气来:“掉钱眼儿里去了!你这些混账到家的话,我只当没听过,千万别叫你爸听见,他下手没轻没重,虽然就你这么个儿子,但你任性断他指望,就是把你打死也不会手软。” 话已至此,晋扬不得不把老祖宗搬出来,有恃无恐道:“我奶都没你们这么迂腐,她老人家听我说立志当个普通人,乐呵呵的,只说平平淡淡才是真,做个平平安安的普通人没什么不好。人活一世,怎么样都是一生,自己满意就好。” 晋苇瞪眼,不服气道:“那是她见了你这张祸水做的脸,想起她最得意的小儿子了,心软。你奶奶年轻时候唯一亲自奶过一阵儿的孩子,就是你小叔。再过两年,你就该到他没了的年纪,可怜见的情种儿,你爷爷逼他跟那破落户了断,他伤心狠了连夜逃出家去,才在路上出的事。你奶奶也怨你爷爷把事做的太绝,害她失去最心爱的幼子。你和你小叔长得一个模子刻出来,你现在就是去偷去抢去掳,你奶奶都没有不依的,她只要你好好的,别的她才什么都不管。” 晋苇也奇怪,母亲年轻时候,明明教育子女那么有原则那么严苛,怎么到了孙辈儿隔代亲,那些不可打破的原则和规矩,就全乱了套。 家里这几个孩子,现在各个被母亲宠得难以管教,晋苇不禁开始脑壳疼,有家里的老太后给晋扬坐庄,二哥这回想要管教孩子,那真是难弄了。晋扬不肯去单位报道走仕途,难道还能拿枪杆子顶在他脑袋上逼着去不成? 二哥的事儿,她懒得掺合,侄子的事,她又舍不得放手不管,这对天生克星的父子俩真是磨死人。晋苇索性决定装死。 反正这家是要不太平一阵了,一切事情,等晋扬把伤养好了回去再说。这会儿说重话,跟孩子置气,不是害他养个病都没安心么。 晋苇自我消化一阵,已经决心先把这一团乱的毛线扔一边去,现在冷处理,比什么方式都妥当。 她从皮包里拿出一本老同学编选的一本英国短篇小说选,此时的晋苇,仿佛又变身回那个无比宠爱侄儿的姑姑,她像从前那样,无论出差去什么地方,只要归家,皮包里总有一份精心为晋扬准备的礼物。 “晚上六点我还有个饭局,推不掉,时间差不多我该走了。喏,杭城国宾馆新设的外文书店专供外宾的,我看了,里头有一篇是你喜欢的哈代写的,慢慢看,在病房里打发时间用吧。书里还夹着几张外宾送的外汇券,本来这些东西我向来不要的,但想起来上个月你说要弄一台海鸥135,小舒受你撺掇,嚷着也要一台,我手头没这么多外汇券,你姑父那边一大家子亲戚,平时就各个张着大口等着,回头知道我手里头还有,又要说我偏私娘家。你也别叫小舒知道我给了你,回头她该骂我这个妈胳膊肘净往外拐。” 晋扬闻弦歌而知雅意,立马保证说:“小舒也要?那简单,正好我一次性弄两台,一台送给她。嘿嘿,姑,你放心,我只说外汇券是我想办法弄的,绝对和你无关。” 姑侄两个战线又统一了,晋扬挤眉弄眼搞怪,逗得晋苇格格发笑捶他,病房里有说有笑,一点儿嗅不到刚刚推心置腹时的剑拔弩张。 晋扬眼睛掠过墙根儿那一堆晋苇从杭城买的吃的用的,突然问道:“姑,你没从杭城弄点杭丝什么的吗?” 晋苇觉得他的话问的怪,丝绸锦缎向来是女人所钟爱的东西,晋扬一个大小伙子,问起这个,是不是有点儿不对劲了? “你问这个干嘛?”晋苇低头往皮包里翻,翻出来一个长条方盒精美的纸壳子包装,上头印着江南三月的烟柳,矗立在翡翠揉成的西湖边上。 春如线,柳姑娘甩起她的大长辫,纸盒上的柳树腰肢婀娜,袅袅荡荡,令人很是赏心悦目。 晋苇打开盒子,露出来里头的绿丝巾,宝贝地说:“杭城卫生局送我的伴手礼,说是市面上没有的高密支数,你看这光泽,确实和一般的丝绸不一样,就跟浸了月华似的,像极了一颗会发光的夜明珠。” 晋扬两手一摊,递到晋苇面前,乞求说:“送我吧?我有用。” 从小到大,只要晋扬开口,晋苇没有什么不给的,不过事出有妖,晋苇不得故意刁难一番:“丝巾是女孩子用的,你拿去送什么人啊?” 晋扬坦白道:“我住院这些日子,得亏同病房的病友家眷照料。前些天我看见有人穿了一条杭丝做的裙子,那裙子着实好看,见识了杭丝的美,太令人难忘了。我平时在医院躺着,腿脚不便又出不去,实在买不到什么好东西送人。姑姑,你这条丝巾,我和你买,用来送给平时照顾我的女孩子再好不过了。” 晋苇扑哧一笑,搡他道:“逗你玩儿的,平时就是个悍匪强盗,现在一条丝巾,倒较真儿和我客气起来了。” 把纸盒子大方往他手里一塞,总算有点良心记起自家的贤夫,捂紧皮包说:“他们还送了我一把王星记的折扇,给了你丝巾,这个就不能给你了。你姑父平时喜欢手里拿着折扇装斯文,这把扇子我是准备留给他的。” 晋扬被秀了一脸酸溜溜的中年夫妻恩爱,捏起鼻子说:“您快用晚饭去吧,主角不登场,累坏配角在台上撑场,别叫人家一桌子人等急了。” *** 晋苇刚从病房里头出来,秘书就小快步走到她身边报告说:“晋司,刚刚您在里头处理家事,外头有一个姑娘要进去替晋扬的腿做复建,我怕她贸然进去打搅到您,就让她先去那边的椅子上等着。” 秘书抬起手,往不远处的长椅位置一指,那上面正坐着一位楚楚动人的姑娘,姑娘身上流光浮艳的杭丝,是那般熠熠生辉,更加衬得人比花娇。 晋苇目中闪过一丝讶异与惊艳,这么小的县城,哪里来气质这般出众的姑娘?一个人的外表可以打扮,穿戴可以刻意提升,但气质这东西太难伪装了,若非经年累月在良好的成长环境里浸润,是很难修炼出这样一身出挑气质的。 想必,就是刚刚那条绿丝巾的未来主人了。 难怪晋扬方才千方百计要从她这讨杭丝,原来是借花献佛,准备献给佳人。 晋苇漫步走过去,驾临在姑娘面前,微笑说:“好孩子,这段时间就是你一直照顾着晋扬吧?他都和我说了,多亏了你无微不至的日夜照料,他的腿才好的这么快。” 第20章 入V七、八更 郝赛芸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撒谎。 从小到大,她是老师眼中品学兼优的好学生,谁也不会把她和撒谎这两个字扯上关系。可是,就在刚刚,她居然对着晋扬的姑姑,撒了一个令她自己都感到不可思议的弥天大谎! 晋扬的姑姑问她,那个一直无微不至照顾晋扬的姑娘是不是就是她,郝赛芸心里有一万个声音在回答:不是我、不是我,是林夏青,可她的喉咙不知怎么回事,像得了一场临时失声的怪病,□□到发不出任何声音。 她的沉默令晋扬的姑姑以为她是太过腼腆,不好承认,便慈爱笑着道:“好孩子,晋扬在荷县人生地不熟,能交到你这样正直善良的朋友,是他的福气。” 郝赛芸的脸好烫,对着晋扬姑姑,她根本说不出任何话,只能任由自己腮上的火云,燎原一般烧向全身。 晋扬姑姑搭了搭她的肩膀,鼓励似的道:“好孩子,我记着你了,以后要是有机会再碰面,我一定好好请你吃顿感谢饭。不过今天是没机会了,晚上我还有个饭局,一会儿吃完就直接去赶航班,只能下次了。” 郝赛芸当然知道晋扬姑姑今晚要去的是什么饭局,郝赛芸还知道,接待晋扬姑姑的地方,就设在医院食堂的三楼。那里有一个父亲平时专门宴请一些重要领导或者同僚的豪华包厢,为了今天这顿接风宴,小食堂后厨的员工已经修改过好几轮菜单,就*连身为院长的父亲都亲自将菜单过目了两遍。 她在京城上了两年的大学,是父亲身边最亲近的“半个京城人”,父亲拿着菜单询问她菜色会不会合京城那边的口味,她还稍作了润色:减了两道京城吃不大惯的海鲜,多了一道老京城的铜锅涮羊肉。这会儿不是冬天,不好找锅子,还特地要老京城的双耳铜锅,加之蘸羊肉的麻酱还颇多讲究,既要腐乳酱,又要韭花泥,可是愁坏了小食堂的后厨。 郝赛芸觉得自己疯了,在晋扬姑姑面前成了彻头彻尾的一个哑巴,脑子也跟一塌旋转的走马灯似的,一会儿想起病房里的晋扬,是那么才华横溢又英俊非凡,家世似乎是他身上最不值一提的光环;一会儿想起了人人都向往之的繁华京城,毕了业,能留在京城的人,只有金字塔顶尖的凤毛麟角,太少太少了。 谁都知道京城好,却不是人人都有资本留在京城。 郝赛芸只要一想起这些,她的心就好乱好乱,乱到她根本开不了任何口去解释本不属于她的赞扬与欣赏。 直到晋扬姑姑走了,她都没能跟人家解释半个词儿,那个晋扬姑姑赞不绝口、欣赏不已,一直照顾晋扬的姑娘,不是她,而是林夏青。 这是一场美丽的误会,更是一个尖锐的错误。 郝赛芸觉得命运从头而降一个天之骄子晋扬,同时也递给她一把尖利的刀,她正为了一个美丽而遥远的梦想,不知不觉将那柄致命的刀渐渐扎向自己。 *** 林夏青替晋扬去取车的时候,遇上麻烦了,确切说,是遇上了麻烦的始作俑者——麻子。 谁都看得出麻子是被卢县长逼着过来的,满脸写着不情不愿,他眼睛里蓄着一把要吃人的鬼火青,令林夏青觉得自己现在特别需要一副墨镜,她看见麻子那副傲慢又不耐烦的鬼样子,眼睛真是遭老罪了。 麻子真名叫卢金诚,大约卢县长本人从来都是信精诚所至、金石为开那套的,因此特意让这不成器的儿子,三番五次到晋扬这儿低三下四赔笑脸,就连今天取车,卢县长都命令儿子前来作陪。 卢金诚额头上的伤口已经拆线了,蜈蚣一样的线脚已经代表着这个县城最高水平的外科缝针技术,这个年代没有美容针,也没有激光医美,不然麻子脸上最麻烦突兀的两样东西:伤疤和麻子,可以用美容针和激光祛斑轻松解决。 这回,林夏青总算看清麻子长什么样了,其实他长得没有看起来那么磕碜,只不过皮相糙了点,五官底子还是端正的。卢县长堂堂一县副县长,组织提拔干部的时候眼睛没那么瞎,要是皮子太差相,也坐不到那位置上去,麻子虽不俊也不美,但还是稍微有点儿随他爹的,不过也仅仅只是随了个不磕碜而已。 林夏青本人和麻子无冤无仇,但麻子却不是这么想,林夏青代表晋扬前来验车取车,在麻子眼中,林夏青和晋扬就是一伙儿的,一想起自己那两个不日将受处决的拜把子兄弟,麻子连带林夏青也一并恨之入髓。 麻子脸上没有笑意,语气里压着火枪炮,“车好了,唐主任带你验一验,有什么问题,他当场接着给你修,没问题的话,一会儿我把车开去医院,或者你想停哪儿都成。” 林夏青当然不会傻到暴露自己一个村姑居然会开车的事实,既然是来验车,一个村姑眼皮子浅,从小到大连轿车长什么样都没见过,更遑论会验什么车,装模作样绕着车转一圈,弓下腰,看看车内装,再摸摸车漆,验车仪式也就完成了。 不是她糊弄事儿不把晋扬的车放心上,而是她有分寸,她相信麻子不会现在就对车子下什么阴招,至于汽修厂的唐主任,就更不会了。唐主任这是顶着自己的脑袋干这一单,自然不会拿自己的身家性命开玩笑,就算麻子在车上动了点什么手脚,唐主任应该早已经让这些“小毛病”马上改邪归正。 都说百年修得同船渡,林夏青和晋扬住一间病房也算恩义一场,背地里还是替晋扬多留了个心眼。等晋扬伤好准备回京,林夏青准备挑一个夜深人静的时候,再替晋扬把车子好好检查一番。 车子上路前,以防万一有人居心叵测,还是得多当心。 麻子帮林夏青把车开回医院,一路上两人本无话,林夏青甚至有点困顿,想在车上打个小盹儿,谁知麻子开车无聊,从后视镜里瞄了一眼后排的林夏青,狞笑说:“你是晋扬的什么人?或者说,你是怎么搭上的?” 麻子越来越神经兮兮觉得,难道人是他爹给安排的? 晋扬瘸手瘸脚的,可不得找个人服侍么,这女的长得还好看,不对,不是一般的好看,虽然穿衣打扮土了点,但那张脸却扎眼儿的很,是个实打实的美人坯子。还是这种女的好拿捏,长得漂亮,但没什么家底儿,伺候起人来不知道多到位多舒坦,晋扬那小子可是艳福不浅。 麻子色眯眯地在后视镜里打量林夏青,觉得老爹这出美人计着实妙,从哪弄这么个活宝,那晋扬消受了美人恩,气也该消下去不少。 林夏青没搭理他,流里流气的,轻浮又浪荡,不知道在说什么鬼话,难怪晋扬要揍他。都说吃一堑长一智,麻子吃了嘴贱的亏,结果还是没长记性,都这会儿了还在这儿嘚瑟,真是不要命了。 常言道打狗还得看主人,她替晋扬办事儿,晋扬现在是她的护身符,卢金诚还这么不知死活地挑逗自己,林夏青越来越觉得自己的盘算很对,是得多提防着点这个没眼色的家伙,谁知他会不会怀恨在心,背地里悄悄对晋扬的车下什么手。 卢金诚用舌头在嘴里打了个响,往窗外啐了一口痰,骂道:“哑巴了?跟你说话呢。” 林夏青嫌他聒噪,拧着眉道:“我只是和晋扬一个病房,你讲话放尊重点儿。” 他们这些男的,是不是永远学不会尊重女性?□□之物,反过来轻视女性,真是不知道脑回路怎么构造的。 卢金诚经她一提醒,脑子终于开始运转,隐隐约约有点印象了,当时去晋扬病房挑事儿,好像是有这么个人在场。 卢金诚笑了一嗓子,有意调戏她:“这车怎么样?气派吧,改明儿,我也弄一辆爽爽。” 林夏青忍住白眼没飞上天,身子一斜,把脑袋窝进真皮靠垫,准备睡上一觉,摆出一副请君自便的架势,不再搭理。 卢金诚不依不饶:“我给你钱,你做我的内线怎么样?” 林夏青挑开一丝眼缝,睇这疯子,他想干嘛? “既然你不是晋扬的人,也不是我爸安排的,那派你给晋扬下毒,谁也怀疑不到我头上,哈哈哈。”卢金诚逗她玩儿,晋扬他要收拾,但绝不是在荷县,他不会蠢到再一次在这地界上给自己的爹惹麻烦。 卢金诚本以为林夏青这乡下小妮子会被逗得吓到半死,谁知她睁开一双清明而玩味的眼睛,反将了自己一军。 林夏青幽幽地道:“多少?” 卢金诚被问的愣住,一脚踩住了刹车。 林夏青挑起唇边的笑:“你能出多少?” 卢金诚觉得这女人问话的语气,简直像一个冷静又残酷的杀手,害得他在七月的天,冷起一身鸡皮疙瘩。 有点儿意思,这女的真有点儿意思,明眼看是一只人畜无害的温柔小白兔,实际爪子比一头狼还锋利,只是不知她爪间的刀锋,平时会不会也对着晋扬? 林夏青慵懒抬起腿,踹了驾驶座的座舱一脚,懒得同他多扯,“你要是觉得晋扬的命,你给得起那个价,我就奉陪。给不起就专心开车,我睡觉,别吵!” 卢金诚从没想过自己对一个女人,拢共不过个把小时的功夫,会从一开始的敌视,到后来的鄙视、轻视,再到这会儿居然开始有点欣赏。 他好像从没见过这么干脆利落、不拖泥带水的女人,跟朵带刺的玫瑰似的,可远观不可亵玩。 卢金诚发现了,自己和这女人在车上,她才是那个说一不二的女老板,而自己则是她顾的私家司机,十分卑微、马首是瞻。 邪了门了,他居然着了这女人的道!她是怎么做到三言两句,真就让他闭嘴的? 而且这女人的鼻子是狗做的,快到医院,路边有卖炸糕的,她被香香的油炸面糊味道勾醒,居然命令似的让他停车,摇下整个车窗,身子一半探出车外,腰身摆出妖娆的s曲线,笑眼盈盈地跟卖油糕的大妈道:“要三个,麻烦多放点海米。”一回头看见发馋的卢金诚,脸就跟翻书一样冷下来了,直接说:“没有你的,别想了。” 卢金诚切了一声,谁稀罕,结果嘴硬得太快了,都不好意思跟油糕大妈再单独卖一个。 林夏青买完炸糕,窝回车里,车厢里全是她买的油糕香气,把卢金诚折磨得够呛,他肚子里的馋虫被唤醒,在里头兴风作浪,害得他实在太想吃上一口了。 林夏青捧着热气腾腾的油炸糕,十分满足地发出感叹:“好久没吃到用报纸包的炸油糕了,小时候吃的都是这种,一整张报纸裁成许多小方块形状,用来包刚炸出锅的油糕,一点儿不嫌脏,吃得真香啊!” 卢金诚咽了咽口水,真想掐死林夏青那张能说会道的小嘴儿。 车子开回医院,保卫科的人引导卢金诚把车停在预留好的位置。 卢金诚急的投胎似的,车子停得轮胎都没回正,就跑没影了,也不知道干嘛去。 等卢金诚急吼吼赶回卖炸糕的摊点,人家已经在熄火收煤炉筒了。 卢金诚其实一早就瞄到油糕大妈的桶里没剩多少面糊了,就怕这最后几个炸油糕被人买走,一路紧赶慢赶,跑出一身臭汗,结果还是扑了个空。 卖油糕的大妈收拾妥当,摘下袖套,说:“小伙子,又来买油糕啊?三个还不够你们吃吗?今天卖光了,明天再来。” 这年头开私家车的人少,油糕大妈一下就记住了卢金诚这张脸,买饼的是车上那个女的,她以为他们一伙儿的。 卢金诚气的牙痒,咬牙切齿地说:“老太婆,看清楚了,我又没买油糕,什么叫又?还有,谁跟那妖精一伙儿?” 卢金诚记着了,这林夏青就是被晋扬带坏了,跟晋扬一样遭人恨,他们都欺负他,一块炸油糕都欺负! *** 油糕烫啊,林夏青下车的时候,都腾不出手来关车门,还是用脚甩上的。 赶上人家快收摊,最后几个炸糕特别舍得放料,林夏青心里别提多美了。 林夏青眼尖,发现医院后面有块黄金停车位,停了好几辆黑色红旗牌公务车,牌照是鲁A,明显是省里头下来的。 她很快意识到,应该是省里的领导护送晋扬的姑姑下荷县了。 晋扬提过一嘴,这两天他的姑姑会来医院看他。 看着那些威仪赫赫的公务车,林夏青觉得自己的猜测不会错,就算晋扬没具体描述过他姑姑的身份,但她一早去打饭路过护士台,发现这一层的护士们无不精神高度紧张,像是收到什么高级指示,各个严阵以待。加之林夏青去打个早饭的功夫,病房就被搞过一遍卫生,她就知道晋扬的姑姑应该是今天要来。 不知是不是安排好的,卢县长安排汽修厂的人让林夏青今天去验车,医院则安排乔春锦等到大下午才去手术室引流,刻意把病房腾空出来。 林夏青回到病房,不意外晋扬的姑姑不在里头,她和她妈确实碍着人家姑侄团聚了,像这样她们被支开,他们能有个私密空间拉拉家常,两边其实都自在。 晋扬一贯都是等着她回来的,一进门,就听他抱歉解释道:“你和乔阿姨的东西被人收拾过,我让他们别收拾,结果他们趁我下午睡觉,又偷偷摸摸进来动手。” 林夏青也不喜欢别人动自己东西,大概是洁癖吧,特别是水杯,除非一直在自己眼皮底下,只要起身离过眼,林夏青一概不喝里头的剩水。也许是上辈子一个人出来闯社会的后遗症,她总觉得除了自己,这世上没有其他人可以信赖,有时候就连回家之前,都要留心一下门把手是否被什么人动过。 林夏青知道医院那些搞卫生的人也只是奉命行事整理自己的行李,东西被翻也就翻了,她没必要和这些人底层互害。 晋扬见她没吭声,以为她不高兴了,于是只能早早亮出杀手锏,献宝似的把绿丝巾献上。 “杭丝,系在脖子上,夏天配裙子肯定好看!” 林夏青果然眼前一亮,女人向来都是钟爱漂亮东西的,上辈子林夏青挣了钱倒没过多砸给琳琅满目的奢侈品手袋,而是独爱给自己买新衣裳,一到换季,成批地买。 小时候太穷了,从来都是捡亲戚家的旧衣服穿,一年四季,每个季节相交之际,林夏青就要早早担心起下一个季节该怎么过,她还有衣服穿吗?衣服短了会被人笑,旧了破了也要挨人嘲讽。先敬罗衣后敬人,在偏远闭塞的农村,就连同龄人之间的恶意,都远比回忆中来得更加刻薄心酸。 人长大后,总爱竭尽全力去弥补小时候没得到满足的自己。林夏青小时候缺衣服,长大后有了钱,就报复性地买衣服。疯狂的时候,一笔不菲的项目奖金到手,林夏青能去商场豪掷千金,买衣服买到专柜小姐那个月的业绩直接拉满。 千禧年那会儿有一部电影,张柏芝演的,女主角简直入木三分地重现林夏青当时的疯狂,奖金到位,立马横扫专柜,称之为购物狂都不为过。 可这里是八十年代,一位家境贫寒的村姑,衣橱里能有几身换洗的衣物就不错了,林夏青对穿衣打扮要求没多高,毕竟生计才是眼前第一等大事,她已经全然没了之前那些华而不实的欲望。也或许是因为曾经拥有过那么多美丽的华裳,这一辈子的林夏青,反而对这些外在之物看淡许多。 人嘛,从没得到过就会一直惦记,得到过了,发现也就那回事儿。 卖完一整缸酱,手里头的钱渐渐够日常开支了,林夏青都没想起来给自己添置一件新衣裳,眼下却被晋扬送的这条绿丝巾,悄悄勾起了腹中馋虫。 绿也分很多种,这条丝巾的绿,正是林夏青最喜欢的那种芽绿色,带点儿温暖生机的黄调,叫人想起春天湖边柳梢上的露珠,绿得温婉,绿得恬淡。 一般人的丝巾,只是丝巾而已,对于衣场老手林夏青来说,丝巾可以是发绳,可以上提包手柄的装饰绑带,也可以是一件秋冬外套的内搭假领子。 这条绿丝巾挂在颈子上,不打结,就这么最原始地垂着,外面再套一件米白色的大剪子领开司米大衣,扎一条腰带显出腰身,芽绿的丝巾为剪子领打出色彩层次,这样一身搭配,有明亮的绿色做君,柔和的米白做臣,林夏青已经想象出了这条丝巾最好的外套搭档和最出彩的使用方法。 :.】 林夏青望着手里的丝巾怔怔出神,原来一条美丽的丝巾,会带给自己这么多美妙的联想,物质贫瘠的日子,似乎也跟着丰富鲜活了起来。 晋扬从没见过林夏青对什么东西这样痴,伸手在她面前打了响指,笑道:“看来你是很喜欢我送的礼物了,我也觉得这丝巾好看,特别适合你。” 林夏青回过神来,道:“这丝巾是好看,要是能趁秋天来临之前去一趟杭城,进一批丝巾回来卖,或许挺能讨这儿女人们的喜欢,只是不知道杭城哪里可以进到这种丝巾,我没有门路,估计去了也是抓瞎。” 原来她刚刚瞳孔涣散地发呆,脑子里是在转她的生意经,晋扬还以为她是如痴如醉地欣赏丝巾呢,唉,林夏青是个生意迷。 他提醒道:“纸盒外包装上好像有丝织厂的地址,不过这条丝巾市面上应该买不着,支数高工艺格外精湛,专供外宾的。” 林夏青惊喜地把盒子翻过来,上头果然有地址:华光丝织厂,杭城桥西直街4号。 晋扬有点儿期待林夏青系上丝巾的样子,他喊她上脖子试试,林夏青小心翼翼地收好丝巾,把自己从外面买的炸油糕往他手里一塞,“吃油汪汪的东西,稍微不留神丝巾就被油给毁了,以后我再试。” 晋扬一点儿不心疼地道:“这有什么,只要你要,我能给你弄一百条回来。一条丝巾而已,不至于宝贝成这样。” 林夏青小心宝贝地把司机收了起来,都说了是专供外宾的,一听就知道这东西不好弄,他上哪给她弄一百条丝巾?瞎诌! 不知道这样的丝巾,一条在市面上是什么价钱,当然,这是高支数的,一经一纬都是淬炼后的精湛工艺,价钱会贵点儿,一条十来块总要的。搁这会儿的工资水平,没几个人舍得起这样的奢侈品。林夏青就算要卖丝巾,也是走大众路线,卖支数没这么高,价钱实惠点的。可她这人的眼光之前被惯坏了,太次的肯定看不上,到时候,卖货的人估计要嫌她难弄。 这会儿是七月,八月底鲁省就该开始凉快了,如果要赶在八月底之前去杭城一趟批发丝巾回来卖,那么这两个月必须想办法攒好足够的本钱。一条普通丝巾当它二块左右的进价,一次从杭城拿二百条回来,加上来回的路费和食宿费用,那么去一趟杭州,就要备好五百的本钱! 目前为止,卖完家里的大酱,手头才一百来块的现金,距离批发丝巾的成本还差近四百,这么大的缺口,要在两个月之内凑齐,留给林夏青的时间不多了。 晋扬咬了一口油滋滋的炸糕,他很喜欢这味道,口感很像家里江苏籍保姆韩姐做的雪菜油墩子,只不过荷县的炸油糕里头放的是晒干了的海米,有了海鲜的加持,面糊原本淡素的本味变得极鲜甜,口味也更有层次。 他指了指床头柜上的另外两只炸糕,对林夏青说:“你也吃啊,凉了就不酥了。” 他那颗刺猬一样的头颅,发丝在阳光里炸出一绺绺的短促烟花。 林夏青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他后脑勺的头发,已经快和窗外盛夏浓密猖獗的树冠同流合污,蓬蓬的、扎扎的。 林夏青摸着他稍显累赘的刺猬头发,内心忽然有点儿柔软,问晋扬:“你是不是该理发了?”【你现在阅读的是 】 20-30 第21章 二更合一 乔春锦惊奇道:“夏儿,你什么时候学会了理发?” 林夏青从水房打了一盆洗头水回来,“借剃子和剪子的时候。” 她都有点后悔没早两天就对晋扬的头发下手,这是她照顾的病人,也是她的作品,一个气色红润的病人,顶着一头因为长度过长而稍显精神颓废的蓬发,多少是她这个护工照料不周了。 林夏青从保卫科大爷那儿借了一套剃子和剪刀,前两天她就看见大爷在门卫亭那儿摆了脸盆和毛巾架给自己剃头。 那会儿是大清早,天都没亮透,林夏青拉着前一天没卖完的大酱,准备上城西赶早市。大爷从岗亭里出来,拎着一只烧的沸腾的翘嘴茶壶,壶嘴低下去,水流直往搪瓷盆里的凉水怼。 林夏青踩着三轮,把手刹往栓子上一靠,双脚猛一顿地,笑着和大爷打招呼:“您老洗脸呐?” 大爷把印着喜庆红双喜的毛巾往肩头一搭,道:“准备剃头呢,小丫头又出去啊?” 林夏青盯着毛巾上褪了色的喜字,心想:这是喝哪户人家喜酒分的红毛巾,红底黄字,红色这会儿已经差不多褪成枯粉,而黄色呢,一褪,成了泥黄,在那显旧的沧桑红粉色上,显得这段婚姻的主人日子也太过的苦哈哈了。仿佛再艳丽的一对新人,日子过久了,就跟这条毛巾似的,他们的婚姻最终都会沦为一块灰兮兮的旧抹布。 “又上城西的菜市口卖酱啊?”大爷转身,从岗亭里拿了一套宝贝家伙出来。 林夏青是怎么判定这一套东西是大爷珍藏的宝贝的呢? 因为大爷拿出来的木匣,上面有好多亮晶晶的贝母,贝母薄片们被工匠打磨得晶莹剔透,它们重新组合后,成了许多精美的花样。一些贝母们是娇艳的芙蓉,一些贝母们是神态灵活的彩蝶,看得出来,这个木匣在不属于大爷之前,应该是一位女士十分珍爱的脂粉首饰盒。 大爷见她盯着盒子,笑得很是得意,说:“你这眼神,就跟我小孙女第一次见到这只盒子一样,眼睛直勾勾的,多么眼馋的一只小狼崽啊!这是我老伴儿当年的嫁妆,我老丈人亲自找的料子,他是漆器厂的老工匠,一辈子的心血都在这一片片指甲盖儿大小的螺钿上,漂亮吧?” 打开匣子,里头是一整套剃头家伙式儿,有剃子有剪子,大中小号都有,大爷从里面取出一把中号的剃子,叹气说:“我自己剃头十来年啦,老伴儿走了,没人帮我打理头发,我干脆理光头,一把推子全推了,三千烦恼丝眼不见心不烦。” 其实是老伴儿四十来岁就心脏病突然走了,大爷一夜之间白了头,嫌自己去上坟像只白头翁似的,会被老伴儿嫌弃。 剃掉之后的白发再长出来,就是一茬儿黑一茬儿白,既不全黑,也不全白,脑袋上像布满了黑白杂乱的围棋棋子,忒难看,索性从那以后,大爷就都理光头。 林夏青以前也给自己理过头,高中毕业之前她一直留短发,父母过世得早,小时候无人为她耐心编头发。好像是七八岁吧,也可能再小点儿,总归是父母过世以后没人管的时候,家里哪个亲戚嫌她邋遢,一剪子替她绞了长满虱子的头发,从那以后,她就习惯性地留短发,发脚还剃得很高,一直高到耳后,她都是用推子直接推掉的。短发比长发好点,没那么容易藏虱子,也更好打理。 林夏青有点同情地看看大爷,同时也像是看到了年幼时永远留短发的自己,唉,同病相怜罢了,手上有点儿手艺能自己理头的,一般都是可怜的孤家寡人。 晋扬对林夏青的理发技术表示怀疑。 他有贼心誓死不从,却没贼胆真正反抗,总之在林夏青的淫威之下屈服了,老老实实地坐在板凳上,让林夏青为他的肩头披上毛巾,等待她在自己的脑袋上对头发们胡作非为。 林夏青嘱咐他:“你别乱动,千万别乱动,门卫大爷这一套可是传家的家伙式儿,我怕我失手给人家砸坏了。” 晋扬抽了抽嘴角,绝地狂晕。 什么?她在担心这套破剪刀,而不是担心他的头发?他尊贵的头发,竟然还没一个老保干的剃头老古董重要! 晋扬的心境可谓一波三折,嗯,不动就不动,随便吧,伸脖子是一刀,缩脖子也是一刀,头发没了可以再长,但他不能惹林夏青生气,不然今晚都没人帮他洗澡。他喜欢自己在洗澡的时候,听林夏青一边哼着奇奇怪怪的小调,一边给自己拧毛巾打肥皂,两人配合还挺默契。 林夏青的脑回路还有更绝的,剃子在他后脑勺蜗牛一样地爬,嗓子也慢悠悠的,说:“你们这年代的人,就是头发多得让人嫉妒。” 对,不是羡慕,而是嫉妒,要知道,搁她生活的年代,养发、植发可是一门多么俏的生意啊。 晋扬第一次听到一个人既不嫉妒他的才华,也不嫉妒他的钱财,而是嫉妒他的头发,这人还是个长着一头乌黑油亮长发的女的。 他哭笑不得地反问道:“头发有什么可嫉妒的,你的头发比我多吧?” 林夏青扬了扬下巴,似乎认同了他的说法,啊,真好,这辈子头发真多,没有掉发日渐变秃的烦恼。 乔春锦帮晋扬举着镜子,粉塑料柄的折叠镜,这个年代的粉荧光饱和度一般比较高,粉的俗气,镜子背面是一个女电影明星的照片小像。 林夏青说不认识镜子上面的明星,晋扬把脸凑到镜子后头去,看了一眼说是陈玛雅,铁路文工团的演员,去年有一部《小巷幽兰》就是她演的。 运动过去,百花齐放,这几年大约是中国电影史上最昙花一现的百家争鸣时代,不仅是电影,还有伤痕文学,这是一个勇于直面伤痛、热衷反思的年代。 林夏青觉得相片上的陈玛雅没有自己妈好看,乔春锦这张脸绝对可以去演电影的,而她呢,就可以顺理成章成为乔春锦的金牌经纪人,母女俩就在电影界横行霸道,赚得盆满钵满。只不过实在可惜了,这个年代的主流审美,更加喜欢那种健康阳光积极向上的健硕之美,而乔春锦是那种很需要人保护的菟丝花,妩媚、娇弱,惹人怜爱,这种美可以引起男人的同情心泛滥,但在同性之中太遭人排斥了。 林夏青惋惜乔春锦生的太早了,要是再晚生十年,相信火遍大街南北的琼瑶一定会力捧她当女主角,甚至会像等陈德容那样,一部戏为了等女主角长大,一等就是好几年。 理完发,晋扬似乎彻底死心了,干脆没看镜子自己的头发到底被理得怎么样。 晋扬突然问:“你一直去买东西的那个杂货市场,离医院远吗?” 林夏青随口道:“不远,你问这个干嘛?” 晋扬似乎松了一口气,“不远就好,我想去买一只手电筒。” 林夏青:“你腿伤还没好呢,昨天你姑姑大驾光临,刚把这医院里的人吓够呛,你今天就要去外面捣乱,你站都站不稳,市场怎么去?” 乔春锦也说:“之前东宝妈天天来串门,昨天你姑姑来过之后,她就开始躲我们这间病房,像躲瘟神似的,不知是不是受了医院什么警告,今天这个点儿了,她都没来报道呢。” 乔春锦巴望东宝妈能再拜托她织件毛衣什么的,好让她给女儿的饭盒加道菜,食堂的糖醋丸子吃过了,糖醋小排还没试呢。 晋扬嘿嘿笑道:“医院不是可以借轮椅吗?我想出去溜溜。” 林夏青替他收拾后颈上的碎发,“原来你都打听好了。下午吧?入二伏了,天气越来越热,等太阳落了山,阴凉了,我再推你去。” 晋扬突然尖叫:“林夏青,你吓我一跳!” 林夏青懵了,咋回事? 晋扬捧起镜子前后地照,啧啧夸赞道:“你哪儿学的手艺?发脚剃得整整齐齐好利落,以前我从没把发脚剃得这么高,显得人好精神。发顶的长度也刚好,层次简直完美,这个发型利索、干练,显得我整个人神清气爽!” 林夏青摘下他肩头的毛巾,往地上抖了抖,眼睛往窗外门卫室的方向斜,“喏,跟门卫大爷学的。” 晋扬不信:“骗鬼呢吧。” 后面半句话他没说出来:那可是个老光头,理发能有什么技术? *** 林夏青忘了问晋扬要买手电筒做什么,等要把人推去市场,她才想起来问。 “你买手电做什么?医院里的灯不够用吗?” “买手电筒看书。” 林夏青觉得他还挺上进,不过她好像没见他身边出现过什么书,只有昨天晋扬二姑带来的一本英国短篇小说选。 如果是为了看这个,林夏青又觉得他不务正业了,晚上用手电筒看书费眼,不如直接去买一盏台灯回来。 晋扬又要求了两遍需要外出买手电筒,林夏青无奈,只好答应他傍晚吃过饭,再借轮椅推他去市场。 晋扬对自己还挺有要求,下午出门前换掉了病号服,穿的是入院前的那身短袖衬衫和灰色西裤,加之理短了头发,已经完完全全是一个人见人爱的精神小伙,连手和脚上的笨重石膏都显得不那么有碍观瞻。 太阳才刚刚下山,地表热气没有散去,林夏青把他推出医院,尽量往树荫下走。 林夏青不知道为什么过路的人纷纷用那样的眼神看她,他们的目光似乎有点儿羡慕晋扬长得这么风度翩翩,又有点儿悲悯他的废手和废脚,而那视线自下而上飘移,最后停在林夏青的脸上,似乎又在深深感慨:真是一个苦命的女人,和她那年纪轻轻就瘸了腿的——丈夫。 路边有一家卖起酥蛋糕的商店,门口立式招牌还画着粉蓝色的甜点海报,标题是偌大的:人造奶油,林夏青像发现了一个及时的避难所,想也不想,把晋扬推了进去。 晋扬仰头问:“你是要我请你吃奶油蛋糕吗?” 林夏青请他先闭嘴,自己则眼神鬼鬼祟祟,像侦察兵一样扫射门外的目标人群,先躲过那一群搬着板凳,准备去河边香樟树底下乘凉的大妈们再说。大妈们杀伤力大,一会儿看见她推着晋扬,估计又是齐刷刷的一双双八卦眼神。 晋扬和服务员说:“要一块三角奶油蛋糕和两支冰淇淋。” 林夏青头阻止说:“刚吃过饭呢,我吃不下。” 晋扬小声道:“买都买了,晚点吃吧。” 服务员掩嘴笑了,那笑声太有深意了,林夏青被她促狭的笑声弄得耳朵都烧了起来。 她知道服务员在笑什么,服务员这是把他们当一对情侣了,而晋扬是那个哄着女友吃冰淇淋和蛋糕的傻小伙。 林夏青觉得太要命了,刚逃过外头的一劫,没想到商店里还有一杆暗箭,林夏青眼下只想脚底抹油快快逃跑,偏偏服务员打冰淇淋的动作还特别慢,甚至时不时目光往她这瞄上几眼,似乎是想看清这个任性难哄的女孩儿到底长什么样*子,竟值得这样一位高大俊朗的男孩,不惜丢掉自尊,只是为了乞求她吃一口甜品。 晋扬的钱一向都是在她这的,付钱的时候,场面更难堪了,她从口袋里掏出二元钱递给服务员,服务员挑了挑眉毛,五官凑在一起热闹极了,一副哇哦,你们已经发展到女同志管钱的地步了吗? 林夏青第一次觉得钱这东西这么烫手,手里余下的钱,也不管记不记账了,干脆一股脑地全掏出来,塞到晋扬的西裤上,绷着脸说:“你自己的钱,以后你自己管好。” 晋扬颇为认真地问道:“一会儿要买手电,还有明天的一日三餐,后天的……你都不管了吗?” 林夏青赶紧瞪他一眼,不让他接着往下说了。 尽管他说的是事实,但他说的不合时宜,他话里的意思,像是他们现在已经同居在一起,啊呸,同一间病房确实也是同居,但他不能在一个不明就里的外人面前那样说话,像极了添油加醋,坐实他们在外人眼中的暧昧关系,越发说不清了。 林夏青为了让他闭嘴,只能灰溜溜地把钱拿回来,她开始有点儿后悔,刚刚为什么要把钱撒到他的裤子上? 她现在捡钱的动作,仿佛一个极尽调戏手段的流氓,把钱一张一张地从晋扬的腿缝中间拾起来,指尖过场,少不得摩挲过他的西裤料子,她羞到发颤,他作壁上观表情似乎还带着点儿享受,而服务员一副想看又不敢看的模样,内心仿佛十分纠结,要不要错过这等大饱眼福的八卦好机会。 出了商店,林夏青有点生气,质问道:“你刚刚为什么那样儿?” 晋扬举着两支冰淇淋,整个人焕发着神清气爽的气质,含笑问道:“哪样儿?” 林夏青瞪起眼:“刚刚你明明可以不说那些让人误会的话。” 晋扬眨了眨眼,显得自己十分无辜且正义:“我说的是事实,一千个读者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我不能阻止其他任何人对一句话或者一件事物,有他自己独到的解读,每一个灵魂都是自由的。” 林夏青越发气短,她发现自己居然说不过晋扬,他可真是一个诡辩高手,可恶极了。 林夏青决定晚上熄灯之前,她都不要和他说话,谁叫他刚刚故意使坏。 晋扬把冰淇淋塞到她手里:“吃吧,不吃一会儿就被热风吹化了。” 林夏青是和晋扬置气,不是和冰淇淋,她不会和炎炎夏日最讨人喜欢的冰淇淋小肚鸡肠地计较,对于冰淇淋,她是宰相肚子,能吃一整车呢。 咬了一口冰淇淋尖尖,草莓味的,草莓香精如果换成真材实料的草莓果酱就好了,那就是进阶版的gelato。 晋扬见她开口吃冰淇淋,跟着咬了一口自己手里的,太甜,并不觉得多好吃,只是觉得草莓冰淇淋的粉,跟林夏青绯红的脸颊有异曲同工之妙,挺可爱的。 一路上,林夏青果然不说话。 到了市场,林夏青把他推进店里,自己避嫌似的站到门外去,一点不给晋扬机会再次在外人面前造成什么误会。 晋扬只能自己跟店员买手电筒。 林夏青手里还剩一点冰淇淋的脆筒,咬完最后一口,掸了掸手上的薄脆残渣,眼珠子遛向店内,她发现晋扬已经买好手电,正等着她把他推出来。 他刚刚一定看见她嗦最后一口脆筒的样子了,这样跟舔酸奶盖被人发现有什么区别? 林夏青走过去。 手电筒这么快就买好了?想来他根本没有讲价。 林夏青本想啰嗦两句,他一个单身汉不要那么好说话,买东西的时候要记得讲价,省的被人宰了都不知道,结果看见晋扬那张有点过分得意的笑脸,又突然不想和他说话了。 她把晋扬从里头推出来,天幕正好一半是夕霞的红紫余辉,一半是青色渐深的夜。 晋扬和她一同站在街道上,静静欣赏这样美丽而自然的浓彩油画。 两人站在夕阳的余温里,无言却美好。 暮色中,晋扬不知把什么东西往她里一塞,是硬邦邦的金属质感,上面残余着他手心的温度,林夏青低头一看,是他刚买的那只手电筒。 林夏青不明所以地盯着手里的手电筒看。 晋扬说:“晚上给你上厕所使的,我听人说女厕所的灯昨晚好像坏了,是线路问题,修好应该没那么快。这个给你,晚上上厕所的时候就不用怕了。” 林夏青完全愣住。 老天,林夏青这会儿竟然有点无言的感动,一时之间,她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只是心底深深认为晋扬真是个好人,一个心细而慷慨的好人。 “晋扬。” “嗯?” “你真是一个……” 她怕他得意,没往下说。 晋扬追问:“我是一个什么?” 林夏青真想狠狠揉搓他的脸颊,咬牙切齿地说:你真是一个让人又爱又恨的帅家伙! *** 回到医院,晋扬还不想上去,林夏青又推着他在医院楼下散了好一会儿步,她还带他去看了他的车,修的崭新如初,一点儿看不出被撞过的痕迹。 晋扬听说车是麻子开回来,嫌弃死了,只恨没里里外外好好消毒一遍,特别是麻子摸过的方向盘和坐过的驾驶座。 林夏青嘱咐道:“等你腿好了,准备把车开回家之前,一定要事先好好检查一下车子。那个麻子的爹是县里的官,为了杀鸡儆猴,这回把麻子的两个跟班兄弟给处置了,麻子之前在医院和他爹闹,挺不服气的,心里还存着怨气,我总觉得他不会就这么善罢甘休。” 晋扬却没觉得这是多大的事,不太放心在上,“不碍事,他没那个胆,而且我也已经息事宁人,压根没把他和我的恩怨跟家里人细说,只说我是出车祸才伤的手脚,不然你觉得我姑昨晚能那么心平气和地和他们在医院吃饭?” 多事之秋,又是毕业后没去单位报道,又是不辞而别去海南买车,这会儿还受伤出了事,晋扬不想家里闹出那么多事儿,姓卢的,这回算他走运。 林夏青觉得晋扬的人性底色终究是善良,没经历过底层的日子有多残酷,所以不会把人想的太坏。她就不一样了,她总是把事情最差的一面都算进去,万一麻子真那么坏,背地里又算计晋扬呢? 虽然嘴上说着:“你觉得没问题就行”,但林夏青心里有自己的一套。 林夏青准备到时候自己动手,在晋扬出发返京的前一晚,替他把车子仔仔细细检查一遍,也算成全了一番两人之间的恩义。 轮椅还回了住院部一楼,林夏青搀着晋扬上楼,她发现晋扬已经能很熟练地单脚跳,一口气跳六七个台阶,他都不会喘气儿,动作幅度那么大,好像也不会牵引伤口喊疼了。 这意味着晋扬的伤,愈程近半。 他试着自己把着楼梯扶手往上跳,完全脱离了林夏青的帮助,一口气破纪录挑战了十个台阶,直接跳到了三楼出口。 晋扬朝阶下的林夏青露出胜利的微笑,林夏青不知为什么,竟觉得那笑容有些淡淡的伤感。 他伤好了,也就到分别的时候了吧? 林夏青尾随晋扬走上三楼,突然听到某间病房里有人在哭。 林夏青越靠近自己的病房,那委屈的哭声越放大。 直到走到病房门口,林夏青和晋扬不约而同停了下来,互相对视一眼,真是我们的病房有人在哭啊? 林夏青从透视窗里窥探究竟,原来是小姑姑,她正伏在妈的床边哭,哭得好伤心,脸上还有好大的一张巴掌印,像是刚被人打过不久,涨红涨红的。 晋扬压低声音咳了一声,自觉地说:“要不我去那边的椅子上坐坐吧?” 林夏青要搀着他过去,他却指指里头,让她别管他了,他能自己摸着墙,单脚一直跳到那边的椅子边上。 林夏青不放心地盯着他一蹦一跳的背影,直到晋扬终于坐到椅子上,发现她居然还没进去,而是一直远远注视着他,晋扬朝她露了一个大大的笑脸,摆手让她快进去。 等林夏青回过神,她觉得自己真傻,有什么不放心的,他刚刚不是自己一个人跳上楼了吗? 她甩了甩脑袋,推开病房的门,看见泪雨滂沱的小姑姑,在想:小姑姑为什么这样伤心地哭? 第22章 二更合一 林书蓉看见侄女,擦擦眼泪强露了个笑,声音却装不出来轻松自在,叫人嗓音还带着点哭腔:“小夏回来了?” 林夏青点点头,小心翼翼地问:“小姑姑,你怎么哭成这样?谁欺负你了,不会是方和平吧?” 林书蓉摇摇脑袋:“我是被欺负了,但欺负我的人不是他,是妈和大姐她们。” 林夏青挑了挑眉毛,王爱仙和林书美?她们今天上县城来找小姑姑了?所以,小姑姑脸上的巴掌印,是那两个泼妇的杰作? 乔春锦把小姑子搂进怀里,一遍遍捋着她长长的辫子,安慰说:“快别哭了,小夏都回来了,你还跟小猫羔似的哭鼻子呢?” 林书蓉伤心说:“嫂子,这世上只有你疼我。” 乔春锦摸摸她的脑袋,温柔哄道:“你就是伤心急了才说这样的话,你妈也疼你,她只不过气狠了,才舍得打你,现在不定要怎么后悔这一巴掌呢。” 林书蓉摸着脸上尚未褪去的热辣,眼露恨意,别头道:“蛇鼠一窝!她总是被大嫂撺掇,好坏不分。大嫂和林庆辉做出这种人神共怒的事,他们要把夏青押送给老鳏夫,说得好听叫说媒,说得难听,那就是卖!他们娘俩还有廉耻吗?自己没本事挣到娶媳妇的彩礼,把主意打到小夏身上,旧社会的人牙子都比他们宅心仁厚,至少不会卖自己的亲侄女!他们娘俩这么坏这么蠢,被弄去关几天又怎么了?妈去了一趟拘留所,听大嫂撺掇,就一个劲在家里跳,大姐也是,居然带着妈上我单位闹,下午……我的脸都丢尽了!” 林书蓉又哭了起来,恨铁不成钢,气得身子都一个劲地抖,“大嫂的心肠不知道是不是煤渣做的,也太黑了!她自己被关着,左右再过几天就被放出来了,但她不在里头好好反思过错,妈去看她,她就指着妈的脸骂妈是死人,居然不找方和平把他们娘俩尽早弄出来。人都还在里头,就又兴风作浪。” 大姐林书美也不是什么善茬,心里含着黄莲呢,妹妹林书蓉从小就受爹娘的宠爱,学历、工作、长相、找对象,哪一样都死死压她一头,林书美内心布满了阴暗的蛆虫,日夜啃噬她那颗嫉妒的心脏。她嫉妒亲妹妹刚毕业,就命好找了一个这么有家世的对象,眼看着要飞上枝头成金凤凰,而自己的窝囊废丈夫,好吃懒做,还要她时不时去娘家搬家私接济,大哥大嫂和妈的白眼,她看得还少吗? 现在有机会,她巴不得搅黄妹妹的好事,跟着大嫂一起撺掇,要妈去书蓉的单位找书蓉,她要把书蓉和书蓉没谈稳的对象一起拉下水,她倒是要亲眼看看,那方和平对小妹有多情比金坚!最好家里这些烂事儿,一把给方和平吓跑,书蓉被人抛弃,以后再也不能春风得意找了个贵婿,妈也不会日日把方和平挂在嘴边,仿佛他和书蓉的婚事已经板上钉钉,她很快要成为县城领导独子的丈母娘。 乔春锦越听这些,越皱紧眉毛,她是真心盼着妹子好,才不像那几个各怀鬼胎的糊涂蛋,以前就算后婆婆再苛待她,她也从不在书蓉面前说大人之间的是非,这回却是真动怒了:“妈怎么这么糊涂?她这么贸然和大姐去你单位闹,你以后在领导和同事面前还怎么做人?你的工作才刚起步,未来评优升职前路迢迢,家里没背景没助力,不知道要受多少磋磨,妈她们这次上你单位,也太欠思虑了!还有,你和小方才处了两个月的对象,家里出的又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她们现在要你去讨人情,这不是害你被未来婆家看轻么?糊涂、太糊涂了!就算小方和他父母体面大方,不计较这些,也真心愿意肯帮,但咱们不能拎不清,现在膝盖就软了下来,以后再碰上事儿,又求告上门,难保人家不心生厌烦。嫁女儿不比娶媳妇,本来家里就矮人家一头,自己再不矜持自重,人家还怎么敬你?” 二嫂说的这些话,像刀子一样扎进林书蓉的心,她的二嫂果然是这世上最疼她的人,只有最亲的人才会这么替她着想,而妈对她的爱,都是经过一番利弊衡量的。平时妈可以把她当男孩儿宠,可一旦遇上事儿,要妈在大哥和她之间选,妈是绝对不会偏向她的。 妈一把年纪,难道不懂这些人情世故吗?她只是把儿子那边看得比女儿重罢了,为了儿子,她要把女儿豁出去了。 林书蓉很清醒,母亲对自己的疼爱不假,天下母亲,十月怀胎,没有不爱儿女的,但爹娘对她的疼爱,更多是她凭本事自己挣来的。她从小掐尖要强,努力念书、工作,一步步赢得父母对自己的尊重,而大哥那边,根本不需要费这些功夫,他们男的一生下来,就能自动获得父母毫无保留的爱。 男孩可以轻松获取父母最无私的爱与奉献,而女孩儿们想要获得同等的待遇,是要自己拼了命挣的。不,就算女儿拼尽了全力,真到要抉择的时候,也是被舍弃掉的那个。这样权衡利弊、充满算计的爱,林书蓉宁愿不要! 王爱仙下午这当众的一巴掌,真的让林书蓉万念俱灰了。 二嫂和侄女在县城找工作的事,林书蓉都强忍着不开口不想欠方和平的,凭什么妈给了她一巴掌,还要她去让方和平家里保释出大嫂和林庆辉? 大嫂为人刻薄又小心眼,平时没少眼红妈疼自己,妈给自己塞点零花钱都要偷偷摸摸的,怕被大嫂知道。林书蓉好恨,妈这回也是好狠,任由大嫂和大姐背地里算计她,不仅不护着她,还真听进去她们的撺掇,要拉着她一起死无葬身之地。 乔春锦劝慰妹子也不要真伤心欲绝,事情还没到那份上,妹子向来有主见,这不是没真受要挟把事情闹去方家面前么?至于在单位失了颜面,乔春锦抬高了喉咙,直言道:谁家没点狗屁倒灶的事儿,清官还难断家务事呢,家家都有难念的经,只要自己工作上认真严谨,自身业务水平过硬,以后提拔干部,领导还是会公平考量的。 乔春锦劝人是很有一套章法的,这么一通捋下来,林书蓉哭也哭了,心里的委屈也发泄出来了,心里好受多了。 林夏青很少在她们姑嫂面前插话,因为她第一次发现,原来母亲乔春锦可以比自己还能说会道。 平时不声不响的人,肚子里头的货,一点儿不比活了两辈子的自己少。乔春锦也是一个挺通透的人,说话时思路清晰、慢条斯理,讲的那些道理针针见血、偏僻入理,这么一个心地善良,愿意为他人考量的大美人,居然被原身的瞎爹晾在一边,还一晾就是二十年,林夏青不得不大呸一声,真是不识货! 林夏青刚刚的焦点一直放在林书蓉身上,眼下林书蓉不哭了,她收回视线,才发现,原来母亲的脸上也有着和小姑子同病相怜的难过。 林夏青看不真切,定睛又看了看那表情,咦?小姑姑心底里最大的委屈,是因为母亲重男轻女而抛弃了她,妈这郁闷且不懑的表情……怎么也是这个原因吗? 原身关于姥姥家的记忆很模糊,隐约的印象,只知道姥姥姥爷是很单纯的农户人家,成分根红苗正的贫农,他们年纪很大才生了母亲,没等母亲长成就都过世了。母亲是老来子,又是独女,按理说老两口生前应该将女儿视作掌上明珠,疼爱还来不及。 那妈这一脸遭遇不公的受伤表情是……? 林夏青没来得及过多深想这个疑惑,病房的大门就被什么人猛地推开。 方和平冒冒失失地跑进来,全然没了第一回上门时的端庄与克制,他神情焦灼,肢体因为内心慌乱而过度紧张,原本的推门动作失了力道,变成像土匪砸门而入,这回彻底成了一个慌手慌脚的毛脚女婿。 门不意外地砸去墙上,发出巨大的一声——“砰”。 方和平脸上写满尴尬,不自觉挠挠后脑勺,像个在长辈面前犯了错的孩子,不好意思地巴巴望着乔春锦:“二嫂,不好意思,不请自来,打扰了。” 林书蓉被男友惊掉下巴,直呼:“你怎么来了?” 方和平气喘吁吁跑了好几个地方,这会儿终于见到人,心里踏实了,嘿嘿一笑说:“你忘了,今晚我们要一起去看电影。” 林书蓉恍然大悟,她只顾着自己伤心,忘掉他们的约会了,于是满是歉疚地道:“对不起,我给忙忘了。” 不过他是怎么找到这儿的? 林书蓉一阵心惊,男友肯定是等到电影放映的点,见她还没出现,就直接上她宿舍或者单位去找了。 那白天妈和大姐去单位闹的事儿……他是不是都知道了? 单位那些八卦的女同事,分门别派斗得厉害,全都是这一堆看另一堆不顺眼,那一堆又瞧不上这一堆。林书蓉不喜欢拉帮结派,哪一个阵营她都没加入,她这样的性子最吃亏,也最得罪人,单位就没几个女同事看她顺眼,明里暗里都讥讽她假清高。特别是方和平经常骑着大二八去单位门口接她,他手上一块上海牌的钢表,都招那些人的嫉妒,她们暗暗嘲笑说林书蓉不是很清高吗,怎么还找了个那么有钱的男朋友?就知道她在单位是假清高,平时那副洁身自好的高傲做派,不知道假惺惺地做给谁看! 今晚轮到林书蓉同一个办公室爱阴阳怪气的女同事值班,林书蓉不敢想象,女同事会怎么跟方和平描述,下午她家里人是怎么在单位撒泼打滚、惹人笑话的。 都说家丑不可外扬,林书蓉这会儿却打算破罐子破摔,她忽然觉得早点儿让方和平知道她家里头都是些什么货色也挺好,她是个坦率的性子,没必要替谁遮遮掩掩,他如果介意,嫌她的至亲们上不了台面,正好两人就这样吹了,谁也不算耽误谁。 方和平脸上温笑着,两只手因为上门忘带礼物而怎么搁都不对劲,只能一直捂在身前,不好意思地搓啊搓。 林书蓉喊他先走,今晚她不看电影了。 方和平像尊石像,伫立在原地,一动不动。 林书蓉瞪大眼睛,他怎么还不走?她心里很苦,今天闹的笑话已经够多了,他还要往这些难堪上添柴加砖吗? 当局者迷,局中人是看不明白真心的。 乔春锦看了一眼已经傻掉完全不知所措的方和平,又看了看一脸懊恼要发作的小姑子,真是一个痴情郎呆子和一个盲眼女傻子,乔春锦无奈摇摇头,但笑不语。 她拍了拍小姑子的肩头,跟她说:“人都来了,接你呢,你还不快跟人走。” 林书蓉别扭道:“说了不想看电影,再说,都这个点了,电影都差不多要结束了。” 方和平急道:“电影看不成,咱们去吃宵夜,前两天你不是想吃鸡汤煨馄饨吗?”他觉得女友这么伤心,哭得跟只小花猫儿似的,晚上肯定没顾得上吃饭,担忧地说:“你老是不按点儿吃饭,一会儿胃炎又该犯了。” 诶哟喂,林夏青快被这对小情侣给酸死了,帮腔轰人道:“快八点了,护士马上要开始查房赶人,小姑,你再不走,晚上就要在医院打地铺,病房里闲置的草席是有一张,可我们没有多余的被子招待你啊。” 林书蓉听到侄女居然在边上帮方和平拱火,突然想起来自己今晚来医院的另一桩正事儿,眼睛一眯,低头往皮包里翻出一本笔记本,甩了出来,平地一声雷般道:“鬼丫头,胳膊肘就知道往外拐,你先忙活你自己的事儿吧!” 林书蓉翻开笔记本,指着上面麻麻密密的一页道:“都给你列明白了,从这会儿开始,你按照上面的学习计划认真学,明年六月,你去参加高考。” 林夏青差点吓得魂飞魄散,什么?小姑姑让她去参加高考! 林书蓉娓娓道来:“你别慌,我替你打听好门路了,上个月高考刚过,市里的复读学校暑假还在招生,县里其实也有复读学校,但毕竟师资力量和市里差一大截,索性一不做二不休,你这回直接上市里复读。” 不仅林夏青被林书蓉的宏图大志吓了一跳,乔春锦也吓坏了。 让女儿参加高考?她想都不敢想的事! 女儿初一就辍学了,落下这么多年的功课,人家正儿八经的高三生参加高考,都没几个考上的,让女儿一个初中文凭都没有的人,去和那些饱学诗书的高中生,还有社会上藏龙卧虎的有学之士一起参与高考竞争,结局可想而知,未免败得也太惨烈了一些。 这是一件几乎零希望的事,乔春锦不愿意女儿去吃这样无望的苦头。当年小姑子考上大学,乔春锦跟着一起开心之余,也曾遗憾过自己没本事把女儿供到高中,是她的软弱与退让,让女儿的精神遭受了无法恢复的伤害,以致于女儿早早辍学,高考无望。 小姑子的心是好的,她自己日子过好了,就无私分享那条她曾经走过,且成功了的道路。高考于小姑子而言,是人生的扭转点,高考过后,她的大学生身份,令她在家里的地位扶摇直上。 在自古女子不可以上桌吃饭的青河村,小姑子靠自己会念书的本事,打破了性别歧视,成为青河村第一个上桌吃饭的女孩儿。现在,她工作安稳,还找到了如意郎君,成了青河村女孩儿们的模范样本,她要把成功的经验亲自传授给只有十九岁的侄女。莫道桑榆晚,为霞尚满天,一切都还来得及,她衷心希望侄女未来的日子,也和她一样,充分感受、享受到知识改变命运这句话的含金量。 林书蓉做事向来周全,这一次的筹划是为侄女读书铺路,她更是倾尽心血做的很详备:“参加高考要先通过预考,小夏念书那会儿看得出来理科好,考理科的话,除了要考语文、数学、英语、物理、化学、政治,还要多考一门生物。七门功课,满分是710分,统统下狠功夫学肯定不现实,只能根据小夏的摸底考,针对性地制定复习策略,抓大放小,能争取的科目和分值稳扎稳打必须拿下,那些太难太偏的题,大多数人都不会,小夏底子薄弱,干脆直接舍弃掉弃车保帅,把这一份精力投去可以短期内高效提分的科目上,把时间花在刀刃上。” 林夏青愣在那里,高考,多么遥远的事啊,上辈子参加高考,也是十几年前的事了。 林夏青当初也是从小山村里考出来的,这辈子林书蓉走过的路,林夏青上辈子也走过,她忽然和林书蓉此时的决心感同身受了,她们都是那批曾经享受过高考恩惠的女孩儿啊! 她很感谢年少时没走歪路的自己,就算日子再不如意,也始终保持头脑清醒,一直认真念书,最后考出了那个贫穷落后的地方,挣脱了刻薄寡待的亲戚。上了大学,她就再也没回去过那个噩梦一舨的家乡。 日子好像从考上大学开始,一切都慢慢好起来了。正应了那句轻舟已过万重山,年少时的贫穷、自卑、可怜,渐渐全被林夏青远远地甩在了身后。 其实念书对于林夏青来说没那么难,她的成绩一向很好,别人都说十年寒窗苦读,林夏青却是完全享受学习的,成绩为她带来的荣耀与光环,可以很好掩藏那些躲在她阴暗面的贫穷、缺爱与可怜,她似乎并没有费很大的劲,就考上了一个很好的大学。 而毕业后,她秉持底层人民一切向钱看的生存准则,理所当然进了一家当时给薪最高的民企,开启了她一步步成为高级打工人的打拼生涯。 比起人人畏难的学习,年少时的林夏青,最恐惧难捱的是家中叔叔婶婶的刻薄。 父母过世,族中话事人自然而然把抚养林夏青的工作分配给了她的叔叔婶婶。 叔叔婶婶在人前扮演一双慈爱的长辈角色,人后把林夏青当作家里没有尊严的佣人,父母留给林夏青的房子和田地,他们夫妻霸着,租给别人,租金并不用在养育林夏青身上,学校一放寒暑假,他们就要撵林夏青去镇上给早餐店洗碗做童工,自己去挣下学期的学费。 他们还很坏,坏到骨头缝里去,林夏青假期打工结束,他们两口子会用心歹毒地去套早餐店老板娘的话,套出来店里最后一共给林夏青结了多少工资。回到家后,关起门来,露出可怖的爪牙,他们让林夏青交出扣除学费的剩余部分,美其名约上交她在那个家的伙食费。一个假期结束,林夏青洗碗洗破一双手,兜里却不允许剩下半个子儿,要是被叔叔婶婶发现她私藏了钱,那就有好一顿皮带鞭子等着她。 那些年寄人篱下,林夏青像只可怜虫一样过活,回想起来全都是窒息式的日子,而学习则成了那些黯淡日子里唯一的光。 学校里的她,和在家中受尽欺凌的孤女判形象若两人,她喜欢把那些对手远远甩在身后,去追逐立于巅峰不败的快感。叔叔婶婶不喜欢她学习那么好,他们认为她应该早早辍学去为这个家打工,或者早点嫁人换一笔不菲的彩礼,给这个破烂老旧的家重新盖起一幢三层的小高楼。至于培养她读书,他们绝不会在她身上多浪费半毛钱。 林夏青的骨头很倔,他们不想让她读书,她偏不,她绝不让他们得逞。学习对于林夏青来说,真是那段时光里,一件最自然而轻松的事情了。她的考试成绩降维式地把对手们甩在身后,校长找到想让她辍学的叔叔婶婶,话里话外让他们要长点良心,村里出现一个名牌大学生的苗子可不容易,他们可千万不能作孽把这个苗子给掐死。 林夏青好像突然找回了一点儿当年的感觉,她不应该害怕高考,而是应该享受高考、感激高考! 林书蓉激情飞扬地解说着鲁省今年高考的考情,这些都是她这段日子费尽心思跟母校老师打听来的。 方和平在一旁点头如捣蒜,他也很惊讶女友心底里这么盼望侄女去考大学,她那股为了高考而不顾一切的冲劲儿,仿佛明年参加高考的是她本人。 女友为了打听到这几年的高考重点,七门科目啊!一门都不落,跑去和母校的老师一门门虚心请教,那股执着,令方和平深深折服。他不禁感慨,难怪女友当初能考上京城的名牌大学,这世上从来就没有无缘无故的成功。 乔春锦脸上表情却不容乐观,女儿的底子有多少,她太清楚了,高考,没戏的。 小姑子这么斗志激昂,她真是不好意思当场扫她的兴。 而且小姑子这回看样子,真是铁了心下血本了,居然说女儿上市里的复读费,她已经把手头的钱全部提前拢好,算下来完全够支撑女儿复读好几年。言下之意,小姑子已经做好打长期仗的准备,不管几年,她都要把侄女供成像她一样的大学生。 乔春锦好为难,明知是徒劳无功,但似乎也有点儿被小姑子的激情与决心所打动。 林书蓉劝得口干舌燥:“嫂子,我看小夏倒没你这么犹豫不决,你在担心什么?钱有了,学校也联系好了,资格手续也都弄齐了,只要你点头,明天我就正式向市里的复读学校递交报名表。” 乔春锦眼睛望向女儿,她能替女儿做什么主,作为一名母亲,她唯一需要做的,就是孩子无论做什么,在背后默默支持就好了。 全病房,似乎都在等一个答案。 林夏青跳下床沿,脸色平静地说:“高考我可以试试,但我不保证第一关摸底考能不能过。” 第23章 二更合一 晋扬的性格不太八卦,但方和平从病房里出来抽了根烟,发现他在走廊上的长椅坐着,干脆和他过来一起坐,晋扬从方和平的嘴里,听到了一些关于林夏青的事情。 方和平告诉他,林书蓉正在全力劝说林夏青参加明年的高考。 方和平还说,你是京城的,没准以后,我侄女会考到京城去,真去了的话,以后要多照料啊。 方和平的话,在晋扬的心湖里投掷下一颗石子,竟泛起一层接一层的涟漪。 他的第一反应:林夏青能考去京城太好了,他就能像现在这样,天天见到她,他会请她去自己的秘密基地小房子里去,那里有好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儿,风干石化的俄罗斯大列巴组合成的奇异挂画、俄皇宫里藏满玄秘暗格的写字台、从落难俄罗斯贵族家中墙壁原装一整块儿卸下来的壁炉、文艺复兴时期的油画、一台上百年的钢琴、可以烘面包的银炉……林夏青肯定会喜欢的,她能在里头玩儿的很好,那里会由他的一人秘密基地,变成他们两个人的游乐场。 医院病房的设施实在太过贫瘠了,失去金属把手的简陋壁柜、三张硬邦邦的钢板床、三只惨白的床头柜、一只患上老年病的天花板吊扇,这里贫瘠到不能完全支撑起他们的友谊。 晋扬相信,只要林夏青以后能考去京城,他在他那个小屋子,他们就*能继续大大发展他们之间的友谊。 方和平指间的烟灰掉落在晋扬缠满纱布的脚上,烟嗓成熟而嘶哑:“你这腿,伤了有段时间了吧?听说你家里人来过了,怎么没带你一起回京城去?” 这是成年男人之间的对话,都是千年的狐狸,搁这玩什么聊斋,晋扬笑得痞赖且坦白:“一个成年人想去哪儿,想呆在哪儿,应当拥有完全自由的权利。” 方和平略比晋扬年长了些,笑了一嗓子,搭了搭他的肩,“书蓉的侄女,也就是我亲侄女,她复读的事儿,我一定办的漂漂亮亮。听二嫂说,你也是今年刚毕业的大学生,书蓉给小夏联系了一个市里的复读学校,月底之前要参加一个摸底考试,考上了才能进去,你看着点儿办啊。” 晋扬一算时间,离那考试竟只有半个月了,方和平这话的意思,是让他多盯着点儿林夏青的功课。 “她是文科还是理科?” “理科。” 晋扬微一思忖,“生物我不太行,上学时候生物老师最爱告我的状,我高考那年就这一门拉了后腿。” 方和平自己学习不行,这种时候倒挺会指派人:“想什么呢你,一门生物而已,不还有其他六门吗!” 方和平突然又觉得自己的语气不太对,他怎么对晋扬颐指气使的,活像自家侄女这棵好白菜已经被晋扬给拱了,那么恨呢! 县里高层圈最近最炸开锅,谁不知道卢副县长家里踢到铁板,惹上了晋扬这个大麻烦。方和平听父亲提起过,晋扬父亲的级别高到吓人,不光是晋扬的父亲,他家里头那些亲戚,随便单拎出来一个,整个鲁省都要跟着震一震。 方和平平时吊儿郎当,但遇上正事从不和稀泥,按理说,晋扬这种含着金汤匙出身的身份,他应该把皮绷紧了十分忌惮。 但他把头颅一转,视线对上晋扬,又觉得这人也就这样儿了,自家侄女就能把他收拾得妥妥当当服服帖帖,他连头发都是自家侄女理的,这样一点儿不讲究的人,猫羔子似的,又有什么可傲呢? 平易近人也好,缺心眼也罢,晋扬总归是一个不错的人,没那些不好的纨绔习气,是个把人当人的人,方和平愿意和他交心地说话。 方和平贱嗖嗖地:“我侄女儿好看吧?侄儿像姑,随我媳妇儿,俊呐。小夏估计也就一年低调不太招人眼儿了,等明年高考一考,摇身一变成了大学生,到时候林家的门槛都要被那些上门提亲的人踏破。农村人嘛,说亲都早,书蓉那会儿考上大学就是这样,那些狼人恨不得自己先下手为强,一个个媒婆就跟看门狗栓在她家门口似的。” 方和平蔫坏蔫坏的,搁这儿刺激晋扬。 晋扬像是听进去了,也像没听进去,表情木木的,反问道:“林书蓉是怎么落到你手里的?” 林书蓉,晋扬觉得她是个心志坚毅的人,从她一个乡下丫头从千军万马的高考里杀出来,就知道念书时候,这人对自己有多狠,林书蓉身上有一股类似林夏青的狠劲,姑侄俩这一点倒是一模一样。至于方和平,长得不帅是事实,顶多个子高大,使他的气场看上去比较压得住人,晋扬和他多聊两句,便知这人肚子里没什么墨水,若不是家里头再小县城有点儿背景,加上对林书蓉一片拳拳真心,晋扬相信,林书蓉这朵悬崖上捂不热的冰山雪莲,是很难降下凡尘的。 方和平被晋扬反刺激了一把,来了劲了,“嘿我说你,怎么说话的,什么叫落在我手里?怪难听的,当然是我媳妇儿有眼光啊。” 和人吵架,能吵赢的首要秘诀,就是不要落入自证,方和平显然已经上套。 晋扬肚子里憋着笑,面上却一副十分正经的表情,道:“小方同志,你是不是搞错了,把我当成了敌军?” 方和平云里雾里。 晋扬:“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你一个人想要取得胜利果实实在太势单力薄了,你应该把我这样的好同志吸收进你的队伍里去。我们统一战线,齐心协力,一起全身心地投入到革命事业中去!” 这回,方和平总算听懂了。 方和平肚子里果然没货,回复地十分粗俗且直接:“你小子,拉拉杂杂说那么一大堆,不就想跟我狼狈为奸,一起当林家的女婿吗?” *** 理科高考,七门,就是七场劫难,林夏青要想顺利渡劫飞升,就得好好制定一个合理且高效的复习计划。 英语没问题的,林夏青刚参加工作那会儿,就是从民企底层的外贸小业务员做起,虽然不是英语专业毕业,但因为工作需要经年累月和那些老外打交道,口语方面早就流利自如。 而且她还很高瞻远瞩,从一进公司起,对自己的要求就不仅仅是做一名优秀的业务员。 林夏青的野心很大,她的目标是对企业的核心技术做到了如指掌,只有这样,她一个家族企业里毫无背景的小业务员,才能打破岗位和任人唯亲的限制,逐步蜕变成大老板麾下离不开的技术骨干,再一步步走上掌握决策权的管理层。 地基是一层层打的,林夏青打得很夯实,那些厂里老师父都咬不动的进口机台,林夏青可以做到把机器熟练掌握到老师父们都惊叹的程度。 美国的、德国的、瑞典的,那些机器生涩难啃的一本本操作说明书,林夏青英语水平不够,碰上生僻的字词组合,她实在翻译不通,就打破砂锅问到底,要么就直接发邮件向厂家虚心请教;要么就趁出差,干脆直接去到人家厂里拜访,有时候语言不通,就手脚并用、手舞足蹈,把自己比划成一个活猴儿,也得将这机器里的门道给捋清了。 几年下来,林夏青成了厂里对机台最融会贯通的人,有时候机台闹脾气罢工,资历最老的师父都得架着老花镜来请教林夏青,说明书上这一行什么意思,这种毛病究竟要怎么修。老板一看不对劲啊,哪里杀出来一个小姑娘,厂里价值数千万的机台,居然被她全玩会了。老板再听人一汇报,什么,这小姑娘还只是企业生态链里很基层的一名小业务员? 老板当场不干了,这种比老师父还值钱的熟练工,跟掐着他生产资料的咽喉有什么区别,绝不能流到市场再就业!她出去之后不继续在这行干还好,要是还在这行干,那是会要命的! 在老板眼中,林夏青初出茅庐尚年轻、工作认真肯吃苦,最难得的是她一个女孩子完全模糊了性别,钻研起那些天书一样的机器说明书来,比厂里天生吃这碗饭的男工还较真。 最恐怖的是,某一次德国厂家派专家来中国定期保养维修机台,老板看见那专家一下厂里接送客户的奔驰保姆车,居然直接越过他本人,去和藏在队伍里一点儿不起眼的林夏青打招呼亲切握手,异国他乡,见了林夏青仿佛见到亲人,那张下车前傲慢冷酷的老白皮,简直都快老泪纵横。 可怕,太可怕了,老板一辈子招兵买马,从来没碰上过这样的兵,这样的好兵是绝不能流落去对家手里头的,一旦被对家嗅到了肉味儿,贪婪的鬣狗们会立刻把林夏青招揽成为他们的一名强将,到时候,一转身,就直接捅给自己致命的一刀。 老板不会给对手这样的机会,他当机立断,先下手为强了。 从那一天起,林夏青的身份彻底蜕变,成了家族企业管理层的林总。 站的高了,视野更加开阔,林夏青那几年的成长可以说是飞速,从企业末端下游到终端上游,再到动脉血管财务的每一笔和企业息息相关的三角债,林夏青全部做到心中有数,一点就透。 英语只有六级又怎么样,后来林夏青和那些老外照样处成忘年之交,老板带她出国谈生意,她直接替老板省下一小时二百多美金的高级同传费用。 所以英语是这七门功课里,林夏青最不担心的科目。 /:. 至于语文,功底在那,总归差不到哪去,只要重新捡起来课本,对要考的重点多加背诵,林夏青相信这一门也能出分儿。 政治,和语文异曲同工,全靠总结背诵,在脑中构建好思维导图,能做到掐准每一题的考点,在脑海中按照思维导图的线索,迅速列好答案点,成绩中规中矩总能做到。 数理化生就头疼了,林夏青脱产已久,那些千奇百怪的公式早忘得差不多了,只能一点一点地跟着知识点慢慢磨。理科类全靠题海战术磨,练得多了手感也就有了,不求像上辈子高考那样一拿到题就飞秒,多少也要重新掌握基础的解题思路,那些筛别天才和普通人的地狱级别难题,做不出来就不要强求。 这辈子时间紧,距离明年高考,满打满算11个月不到,时间平均分给7门功课,一门的复习时间就只有一个半月左右。 这么点时间,要去和那些充分准备了好几年的正经高中生和复考生们竞争,痴人说梦呢。 林夏青一贯现实,捋过一遍,心中并不胸有成竹,但多少有点儿谱了。说白了,这会儿要讲性价比,她只适合短期速成战术,该放弃的放弃,该拿分的拿分,至于最后结果怎么样,听天由命吧。 包袱没必要太重,这是一个只要有头脑就不愁挣不到钱的时代,学历能锦上添花当然好,但一门心思扑在上面,最后高考失利跟天塌了似的,大可不必。只有一直活在象牙塔的人,才会永远困在高考那一年走不出来,其实年纪大点儿,再回过头看,谁也没有因为高考考不好就活不成了呀。 人生就是这样,看似前路迷茫,但走着走着,脚下就都是路了。 小姑姑说这会儿递交了报名表,审核通过后,学校会在月底前组织一次报名的摸底考,考上了就会获得入学资格。学校自己组的卷,一共考小七门,题量比正经高考少多了,一天就能考完,第二天一早,学校就会在告示栏公布考试成绩,入选学生的名单也附在那上头。 这是第一关,后面四月底还有一次预考,教育院分配给每个复读学校的高考名额有限,明年四月底的预考,就是筛选能参加六月高考的尖子生,据说一个四五十人的大班级里,能成功上岸预考的,不到五人。 关关难过,这第二关预考会筛掉绝大多数复读生,而到了第三关真正的考验——高考,笑到最后的人更加寥寥无几,已经完全是人群里经过重重考验的佼佼者了。 如果林夏青顺利通过第一关的话,最迟七月底就要去学校报道了,这会儿是七月中上旬,居然只有十来天的时间来准备复习了。 这也意味着,林夏青之前想在八月底之前南下一趟,去杭城趸一批丝巾回来卖的计划,完全泡汤。 这一关又一关的,她又没有三头六臂,哪有时间腾出手去挣钱。 复读学校实际就是个疯人院,千军万马挤独木桥,里头都是不惜头悬梁锥刺股想逆天改命的疯魔书生,学校就更别提了,放个假比八旬老太还抠搜,见过从老太身上痛快利索要到钱的吗?忒稀罕了点儿!那是一层手绢儿、一层裹脚布,再一层手绢儿、再一层裹脚布,剥个半天,愣是不知道那层层裹裹的布下面到底有没有钱,搂那么点儿钢镚,搂到猴年马月去。就算哪一天从学校牙缝间挤出点假期,林夏青相信,那也一定是过年期间少的可怜的那几天。 对于中国人而言,天大地大不如过年大,再大的事,都一句“大过年的”完事儿。复读学校要是过年都不放假,那就是人神共愤了,估计里头的老师们会第一个重拳出击,报复泯灭人性的校长。 可过年那几天又能做什么生意呢?家家户户不是关起门来打牌、摸麻将,就是到处走亲戚吃团圆饭,再放不下金山银山的生意人,都要在那几天痛快玩痛快吃。 林夏青真是两眼一黑,春节等于一个全民停产罢工的黑洞,她本事再大,也没办法在这短短的几天假期里挣上一笔大的啊! 手头一百来块钱原本勉强支撑过完一个好年,可林夏青突然要脱产去复读学校念书,学费虽然已经有着落了,但复读总需要生活费吧,市里不比县城,物价更磋磨人,到时候就连喝口水都要开支,外加挣钱的事情就此耽搁下来,一边是没进项,一边还要增加支出,等于是双重压力架在肩膀上。 太没安全感了,没有收入,就不敢花钱,看样子这个年又要难过了。 林夏青一夜心神不定。 阳光透过树叶缝隙洒进屋内,她几乎一夜没睡。 晋扬今天起的也很早,他邀请她一起去水房洗漱。 这个年代的人似乎特别热爱劳动和早起,这个点儿,方形槽盆前已经站了好些这一层的病人和家属,洗漱得按秩序排队,林夏青觉得晋扬站不了太久,就拎着杯子去水龙头那里先接了点水回来。 水杯递给排在队伍后面的晋扬,一边往他的牙刷上挤牙膏,一边问他:“今天早饭你想吃什么?” 晋扬说:“要一个花卷儿吧,不要茶叶蛋了,噎得慌。我二姑给我带了一盒红茶,我早餐一般习惯喝这个,一会儿你也别打粥了,我请你品尝一款气味很独特的饮料。” 幸亏他没说他早餐一般习惯喝咖啡,不然水房里的人都要拿眼睛刀他了,红土壤里哪儿冒出来的小布尔乔维亚细作。 林夏青接水的时候顺便打湿了手,晋扬的头发被她理得有点短,一觉起来,发顶有几绺不服帖的逆毛,林夏青踮着脚,伸手帮他把那几簇不听话的头发弄湿了往下压压。 晋扬唇角微微勾着,不知为什么笑得有点坏,“你昨晚是不是没睡好?两只黑眼圈跟大熊猫似的。” 林夏青不顾形象打了个哈欠,“一会儿给你打完饭,我就睡个回笼觉。” 晋扬神秘兮兮说:“那正好,这款饮料肯定很适合你。” 林夏青猛然大悟,他一会儿要请她喝的饮料,是不是就是咖啡啊? 他姑姑提来的东西多,林夏青帮着归置的时候,可能看走眼了,没看见有咖啡,但她猜测,他等下肯定要变一杯咖啡出来的。 林夏青想到是这样,也笑笑,唇角慢慢勾了起来。 她不会让他得逞的。 他肯定想看见她品尝咖啡时,被苦得一张脸全部皱在一起的蠢样子,他好幼稚啊,她早就猜透答案,开始设防了。 等林夏青打完早饭回来,晋扬招呼她去床边坐好,趁她去食堂的功夫,他已经提前完成准备工作,一套不知从哪里变出来的俄罗斯白瓷杯,茶杯上已经摆好了一只挂耳式的咖啡包。 晋扬请她坐好不要动,他要为她手冲一杯香气醇厚的咖啡。 其实林夏青突然觉得自己也挺幼稚的,为什么要晋扬玩这种猫和老鼠的游戏?她确实应当彻头彻尾扮演好一位村姑的角色,第一次喝咖啡,就该是那种苦到掉牙的表情,可现在,她却不想欺骗晋扬了,她是喜欢咖啡的,甚至有点儿享受咖啡,特别是他认真手冲出来的,充满了被尊重的仪式感。 晋扬把咖啡杯递到她手里,一脸期待,“你先尝一小口,然后告诉我,你是什么感觉。” 他看起来已经完全没了最初的捉弄心思,他是真正带她在接触一样新鲜事物,这种行为,不亚于一个小孩儿把自己所喜爱的糖果,亲密分享给他内心最真挚亲近的好伙伴。 林夏青浅尝了一口,豆子烘得不浅不深,酸度适中,回甘带点儿果香,豆子品质好极了。 晋扬有点意外:“你不觉得难喝吗?” 林夏青把杯子置放在手心的茶碟上,微笑说:“中药似的,但比中药好喝多了,我喜欢这种饮料的香气。” 晋扬不厌其烦地告诉她:“这叫咖啡,塞尔维亚的豆子,你要不要试试往里头加点儿牛奶?正好今天鲜奶已经送来了,咖啡里头掺点儿牛奶,那是另一种味道,名头也变了,叫拿铁。如果现在有冰淇淋,往咖啡里头丢一颗冰淇淋球,就是意大利语里的Affogato,翻译过来叫阿芙佳朵。咖啡有好多种喝法,还可以往上头挤一圈奶油,嘴唇衔着杯壁,啜一小口咖啡,嘴唇会跟着裹上小半圈奶油,我小时候最喜欢这么玩,白白的奶油挂在嘴唇上面像胡须,就跟圣诞老人似的。” 林夏青心道:那会儿你一定是偷偷趁大人不注意偷喝的,小孩儿哪能喝咖啡啊? 晋扬内心有点奇特,他说这些的时候,林夏青似乎完全听得懂他在说什么,她静静地坐在眼前,表情平静而优雅,教晋扬有一种觅到了知音的错觉。 为了辨认这种感觉到底是不是错觉,他把视线调去乔阿姨的脸上,他发现她也是异常平静的,似乎她对咖啡这种从未听过的新事物早已司空见惯,就连他说的圣诞老人,乔阿姨都眼睛不眨一下,仿佛西方的圣诞老人就跟中国人拜的最多的观音佛祖一样稀松平常,她是一点儿不好奇与意外。 晋扬忽而有点失望,原来一切真是他的错觉,林夏青果然只是出于礼貌,耐心听他唠叨而已,就跟乔阿姨一样,一个从未见识过咖啡的乡下农妇,出于体面,淡淡微笑而已。 林夏青也渐渐发现了不对劲,母亲乔春锦只是一位没见过世面的农妇,她对于晋扬口中那些对目前国人来说,无异于天方夜谭的新事物,态度过于平静和冷淡了。 这种反应太有违常理,林夏青不禁在心里犯了点儿嘀咕。 但那种不对劲的怀疑,也仅仅止步于浅层次的第六感。 林夏青不想深究下去了,日子现在一切都好,最好不要打破平静的湖面,谁知道那下头藏着什么样儿的汹涌波澜。 第24章 二更合一 林夏青下午想上一趟新华书店买复习资料,这一次,她保证自己不会再像上次那样出糗了。 晋扬这两天捧着那本英国短篇小说选爱不释手,林夏青觉得他困在狭小的病房里,精神土壤一定已经十分贫瘠了,稍微洒点露汁儿,晋扬对知识的渴望就如淋豪雨般漫涨。 临出发前,林夏青问晋扬要不要帮他带什么书,上回没带成连环画,总跟欠着他什么似的。 晋扬摆摆手说:“你要买的书肯定很多,我就不要再给你添负担了。” 她不知道晋扬已经从方和平口中得知她要参加明年高考的事,听到这话,人都愣了愣。对于没有十分把握的事,她总觉得没有必要事先张扬出去,毕竟事情最后要是没做成,显得自己当初太过轻浮。 晋扬有点遗憾,如果新华书店不是太远,他会请求林夏青把他推轮椅着一道去。他可以去给她做狗头军师的,挑什么样习题册子好,哪一款讲义精炼又容易自学,如果不是因为距离高考那会儿已经过去四年,晋扬已经不大想得起来当初折磨自己的题集,哪一套最适合林夏青。 “你可以问问书店的服务员,哪些辅导书卖的最俏,群众的眼光是雪亮的,教辅材料实在太眼花缭乱挑不过来,就干脆人从众。” “你是不是只上过初中一年的英语课?先买本高考单词本儿背一背,语法这东西就扯淡了,只有咱们中国人一教英语就搬主谓动宾,人家外国人才没这些讲究,英语是一门语言,就跟咱们中文一样,说多了,靠语感自然就会。实话和你说,京城很多从小国外长大的外语系大学教授,在正式上岗前,连语法这东西都不知为何物,院里头布置任务要开专门的语法课,人家教授也是一头雾水该怎么授课,但你能说人从小国外长大,不懂英语吗?” “理化生没办法了,这么多门撞一起,短期内肯定入不了门,不过有条歪门邪道可以巘巘冒险小试,最好想办法弄几套近几年的真题,复读学校的摸底考试,想来很可能从那上面搬原题或者稍作变动,你把那些题目背会,到时候没准真能碰上运气。” “教育部是时候该改革了,凭什么高考只能小部分人参加?教育是最该人人平等的一件事,做不到一碗水端平,就该大船大浪及时调头,把人像筛豆子似的从网眼儿里筛出去,考上的摆脱农籍一跃龙门,没考上,一辈子就只能在地头田间磋磨一生,一个人的一生,竟然被高考这样的死物判处了死刑!” 林夏青乜斜起眼睛,盯着晋扬好半天不说话。 晋扬被她弄得后背发毛,问她:“你干嘛这样盯着我?怪毛人的。” 林夏青扑哧一笑,点着下巴,直接改称他为晋老师。 “晋老师,你发没发现,你是那种学校领导最鬼见愁的教职工,却会是学生眼里最喜欢、最能打成一片儿的好老师?” 背地里明面上,表里如一地挥斥方遒编排贬损教育体制。 晋扬得意笑笑:“幸亏我没去教书,忒误人子弟。” *** 门被谁推开了。 晋扬刚把两只枕头叠成小山,准备舒舒服服把腰窝在上头看书,他的心肠很软的,料定是林夏青前脚刚出门,后脚就发现自己忘带了什么东西,一点儿也不打算挖苦她,笑吟吟地合上书,等看清进来的人是谁,晋扬脸上的笑容就像从没发生过一样。 郝赛芸督促晋扬下床复健,手里捧着一瓶外形有点儿眼熟的玻璃罐子,里头装的是炒出白霜的冬瓜糖。 郝赛芸拧开罐子,把瓶子递到晋扬面前,“要不要尝尝?我家保姆新渍的冬瓜糖,冬瓜是我家乡下亲戚种的,每年头一茬的冬瓜最好吃。” 这个亲戚其实就是郝赛芸的大舅,郝赛芸一直很喜欢乡下性格踏实的大舅,但不知道为什么,在晋扬面前,她却不能坦然地喊出这个人就是她的大舅,而是改称为“亲戚”。她叫的这么生分,就像她和她的大舅是完全劈开的两个人,身上不曾流淌着一样的血脉。 “谢谢,我刚吃过早饭,还喝了红茶清了口,这会儿不太想吃糖。” 晋扬端详着玻璃罐子,总觉得在哪儿见过。 郝赛芸没有过多勉强,而是低头嗅了嗅罐子里的味道,有点儿无奈地道:“我家保姆最近迷上了一种路边摊卖的臭酱,连着我妈也跟着一起上头,家里连着好几天都做臭酱蒸鱼、臭酱蒸排骨、臭酱蒸老豆腐,这罐子就是原来用来装臭酱的,早上出门我让保姆帮我装点儿糖冬瓜带来医院,谁知道她是用这罐子装的,想来冬瓜糖多少被那臭酱沁了点儿气味。” 晋扬总算破案了,这玻璃瓶原来是出自林夏青之手,她专门跟玻璃厂的人订的。 “臭酱真这么好吃吗?”晋扬挺怀疑的,因为方和平还跟他漏了个天机,林夏青第一回卖臭酱那天,是方和平招呼亲戚朋友帮忙一扫而空的,为此,方和平欠了不少人情,谁知这几天,那些人差不多把臭酱吃空了,还来问方和平,这臭酱下回开卖是什么时候,几日不吃,还怪想这一口的。 晋扬是打死不吃这种看起来就黑黢黢的怪玩意的,但架不住方和平和郝赛芸这么一说,便很好奇,那么臭的味道,吃起来究竟是什么口感,真的像众人说的那般美味吗? 郝赛芸不好意思承认自己其实也挺迷恋那味道,矜持道:“味道还成吧,我夹了几筷子,算是挺入口的。” 晋扬的关注点总是奇奇怪怪的,她请他吃冬瓜糖,他问她装罐子的臭酱;她穿着清新美丽无比的连身裙在他面前自信飞扬,他却一点儿不关心裙中的芯子,只问她这裙子是什么材质、哪里产的。 她跟晋扬,似乎总是搭不上号。 冬瓜糖原本打算下午查房的时候才拿来的,可她在一楼花坛那里看见林夏青挎着背包出门去了,想着林夏青不在,她和晋扬两个人说话自在,便提早上病房巡房。 小的不在,老的还在,林夏青的妈也挺碍眼,不过老的一向不怎么说话的,郝赛芸查房的时候,惯来把老的当背景板,虽然这块板稍微煞点儿风景,但至少不会过多吸引晋扬的注意力。 郝赛芸看见床头柜上摆着一套俄罗斯白瓷茶杯,便借着由头坐下来欣赏。 晋扬突然想起了什么,问:“你高考考的是理科吗?” 文科类也有能报医学专业的,晋扬摸不太准郝赛芸当初是不是报的理科高考。 郝赛芸把玩瓷杯:“是啊,你问这个做什么?” 晋扬:“你是两年前参加的高考吧?” 郝赛芸心突突地跳,不知道晋扬为什么向她问这些,他是在进一步了解她吗? “对,82年的高考,我被分到县一中去考,按理说六月初还没到最热的时候,但那一年不知道怎么回事,天气热得跟只煤炉子似的,不仅热,还特别闷,闷到我都想伸手朝眼前的空气拧出一把水来,一场考试下来,我的短袖衬衫全湿透了。” 晋扬好像又没在听她说话的重点了,神游般穿插了一句:“那你当年的高考复习资料和辅导书还在吗?” 可能觉得希望不大,谁高考完还留着那些折磨人的书,那些磨人精一样的书,下场往往是:不是被亲戚家好学的孩子讨走,就是送给了学校里的师弟师妹们。 晋扬又改口说:“有一两门也行。” 郝赛芸想了想,“有些已经送了人,有些应该还在的,我记得我家保姆应该把这些用不上的书全都十字捆成了一扎,回头翻翻,应该还能找到几门。” “你借书干嘛?”她又问。 这回回答郝赛芸的,不是晋扬,而是隔壁床的乔春锦,乔春锦替女儿拒绝了晋扬的好意,微笑道:“是我家夏儿要准备参加明年的高考,晋扬这孩子帮忙跟你借书呢。不过夏儿已经出门买书了,让她自己挑吧。” 郝赛芸心里不太舒服,一个平时不声不响的农妇,除了脸长得好看点不像乡下出身,还真是头发长见识短。 当年她可是县城一堆考生里,唯九个考上大学的其中一个,并且成绩排名在中上游,她的那些学习资料,那会儿学妹们可是抢破头的,不像乔春锦这样没眼光的农妇,居然说什么林夏青自己会挑。 郝赛芸自己是不屑于背地里打听别人隐私的,架不住郝夫人如饥似渴地盯准晋扬,要定了这东床快婿。 郝夫人早把晋扬住院的事情打听了遍,就连同病房的林夏青什么出身、什么学历,郝赛芸也早就从母亲口中得知,林夏青不过是初中没毕业的半文盲水平,跟她这样正儿八经上名牌大学的大学生,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根本没法比。 郝夫人知道和晋扬同一间病房的是一对乡下母女,便稍微留了个心眼,送上门来的金龟婿,可不能被半路杀出来的程咬金给截胡,于是就在郝院长身边吹枕头风,打听出来只是一对乡下来的穷母女,想来是没什么见识,气质与长相也不怎么的,便也高枕无忧,全然不放在眼里了。 谁知郝院长这死人话只说一半,翻个身卷了卷被子,迷迷糊糊道:跟一对儿姐妹花似的,根本不像母女。 郝夫人能听不出他话里的意思?老夫老妻的,屁股一撅,就知道他□□里放的什么屁。 郝院长居然说那寡妇一点儿不显老,跟她闺女一双姐妹似的,这话不明摆着那寡妇长得颇有几分姿色吗?郝夫人心头的醋海一下被掀翻。 罢了,这是相女婿,不是相官人,老的姑且不论,那小的呢?万一小的随了老的,长得也如花似玉呢?漂亮的女孩儿随便往哪一站都是一道风景,逼仄无趣的病房太需要这种旷心的风景了,实在令人不得不提防。 郝夫人搁被窝里踢了一脚郝院长的屁股,抬上火力,可算把人给彻底打听出来了。 原来不仅老的风韵犹存,小的那个更是青出于蓝,郝夫人登时觉得大事不妙。 这对母女就是摆在晋扬身边的两只狐狸精,郝夫人太不放心了,天底下哪有男人不贪嘴儿啊?那晋扬再是个坐怀不乱的君子,这送到嘴边的肥肉,还能不红鸾星动?就像她和郝院长当初一样,郝院长固然已有一个异地的大学生女友,可那又怎么样,还不是敌不过她的二两小蛮腰日日在郝院长的四只眼面前晃悠,没二个月功夫,郝院长便拜倒在自己的石榴裙之下。 女儿太傻了,读书读得有匠气没匪气,好男人是市场上的尖货,一出摊子就没了,全凭各人本事挤到队伍前头去抢,像她这样每天斯斯文文去给人查个房、复复健,猴年马月才能将男人盘上手。穿衣打扮也是,那些艳的俏的颜色一概不穿,成天喜欢穿那些素到不能再素的连身裙,郝夫人被她气个半死,直言道:你这副鬼样子,不像去钓夫婿,像是老修女去传经布道,哪个男人看了会有兴致? 郝赛芸只觉得母亲庸俗不堪,她年轻时那泼辣大胆的一套对父亲或许有用,但对晋扬,估计只会把人吓跑。良家女子出身,有才学有样貌,偏偏去学什么风尘女子做派,这不是自甘堕落吗?真不知道父亲当初是怎么瞧上母亲的,难怪现在日子过得痛苦不堪。 郝赛芸也有点儿轻鄙林夏青居然要参加明年的高考,一个初中都只念过一年的盲流,痴心妄想凭*着高考鲤鱼跃龙门,也太没有自知之明了,到时候只怕是心比天高命比纸薄。 郝赛芸笃定,林夏青一定是被晋扬身上的光芒给臊得相形见绌了,所以才会动了靠高考改命的心思,妄图以此配得上晋扬。此女心机深沉,太不自量力,也太异想天开,摆明了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而晋扬心思单纯,已经为心机女的演技所折服,居然真着了她的道,还帮忙给她借复习资料。 穷生奸计,靠手段得来的男人,长久得了几时?也不怕咽根鱼刺下去,到时候过着吞针般的日子。 郝赛芸更加瞧不上林夏青了,连带着乔春锦都愈加碍眼几分,但她不跟乔春锦辩驳她的复习资料当年都是抢手货,和这样不识货的乡下妇孺攀扯,掉份儿。 她只是微笑着和晋扬说:“既然林夏青已经去买复习资料了,我也就不凑这个热闹了,人家不一定喜欢,可能还会觉得我多事儿。” 晋扬沉默了,没有马上应她。 他不喜欢别人说话这样夹枪带棒,郝赛芸不想借就算了,但没必要一面自贬“多事儿”,一面引起他的愧疚,实则是想他迁怒于乔春锦和林夏青的不知好歹,但借书这事儿,是他自作多情要替林夏青借,人家都不知道这一茬,没准林夏青现在正在打喷嚏,在路边骂是谁在背地里阴阳怪气咒自己。 郝赛芸看见窗台有一罐铁皮盒子装的红茶,好似发现了什么新大陆,惊喜道:“你也喜欢喝川宁的红茶吗?” 这时候进口货全靠家里有国外的路子,或者拿外汇券去友谊商店采买,郝赛芸喝过一次川宁的伯爵红茶,是父亲去上海参加学术会议从友谊商店带回来的,她舍不得喝呢,每次煮茶叶都只丢不超过十梗,淡淡的茶氛弥漫在口齿间,令人仿佛置身黑白电影里的英式庄园下午茶,优雅自在极了。 郝赛芸还想说些什么,没观察到晋扬的表情冷冷淡淡。 “郝医生,上午我需要完成多少组腿部复健动作?” “你不是刚吃完早饭吗?刚进食不可以进行运动,容易胃食管反流。” “那我这会儿应该是需要静卧休息了。”晋扬已经把腰塌在了刚刚叠好的两只枕头上,下一步准备把书翻到之前夹了书签的那一页。 郝赛芸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眼花,她居然在晋扬的书间恍惚看到了外钞。 她没真正见过美金,但她认识那上面的头像,就是历史书里的林肯,美国第16任总统。 郝赛芸紧张地提醒道:“晋扬同志,这里是病房,也是公共场合,你应该注意一下你的私人物品。”潜台词:美金并不在中国的市场上流通,需要谨防一些有心之人在这上面大做文章。 晋扬没了耐性:“你是要去揭发举报我吗?” 郝赛芸一阵语塞,脸色涨得比窗外的烈日还深红,结舌道:“不……我是好心提醒你,不该在公共场合出现的私人物品,你应该好好保管好,别轻易被外人看见……” 晋扬冰冷打断说:“这间病房里没有外人。” 眼睛直勾勾落在郝赛芸的脸上,那意思是:除了你,这间病房里没有谁会轻易举报我。 在这里,只有你是那个不熟悉的外人。 老天,郝赛芸从小到大从都没这么窘迫过,她好想哭,好想原地挖个地道钻下去,她的真心那么被一个男孩儿误会! 郝赛芸几乎是忍着泪从病房里逃出来,怀中玻璃罐里摇曳的冬瓜糖仿佛都变苦涩了。 乔春锦目瞪口呆地转头看着晋扬,木讷道:“刚刚你不该那样说她,郝医生是个好人,她不会去揭发举报你的。她一个女孩子,才不过二十出头,面皮薄得很,谁都瞧得出她只是对你有意思。你那样,她要伤心了……” 晋扬心中泾渭分明:“她对我有好感,是她的事,她并不能以她对我的好感而道德绑架我,那对我不公平。” 乔春锦也明白这个道理,但一个男人应该秉持风度,不让女孩子那般原地难堪,怎么说呢,他不该那样伤一个女孩的心,这样未免也太冷酷无情了一点儿…… 晋扬继续悠悠道:“就像借书是我要借,她不应该那般话里藏着针尖怨怼林夏青,她也没有资格用那样傲慢且鄙夷的眼神,随意去否定另一个女孩对知识的向往。” 啊?乔春锦完全愣住。 “如果我的鲁莽给林夏青带去了无辜的恶意与伤害,这是我的错,我应该为此负责,郝医生最终该讨厌的人是我,她不能揣着那样失衡与嘲讽的心态去评判林夏青,这对林夏青不公平。” “所以你刚刚是故意露出书中的美钞书签,又故意让郝医生原地下不来台,为的是让她记恨你?” “我的错,我来承担,郝医生恨对了人,这样很好。” 乔春锦再也说不出话来,她被晋扬这番理论所惊呆,她也从来没遇上这样厘得清事儿、能扛事儿的男人,她以为全天下的男人,都如自己的亲生父亲、自己的公爹、自己的丈夫那般薄情寡性,贸然蹿出来一个这种完全不一样风格的男人,乔春锦不知道该怎么接话了,她应付不来这种全新的物种。 “乔阿姨,请你不必向林夏青提起刚刚的事,我怕会影响她学习。摸底考在月底之前,复习学校随时都会放消息出来开考,接下去的日子会很艰苦,我们应该配合林夏青做好后盾工作,让她全身心地投入到学习中去。” “好,我作为母亲,应当应分全力做好后勤工作。”只不过,他那个“们”是怎么回事儿? “请允许我再一次鲁莽地为林夏青做决定,我想帮她辅导这七门功课,时间紧迫,到时候晚上可能会打扰到您的休息,不过您放心,我们到点儿就会熄灯,再额外买一只瓦数低的台灯,用作夜间复习用。” 乔春锦连连摆手:“你们就开着灯好了,只要护士不来催你们关灯,你们就一直学,我现在就可以拆掉旧衣服,给自己缝一只眼罩,你们学你们的,不要怕影响我。” 晋扬恭敬不如从命,点头道:“林夏青能如愿考上大学,这对她的前程非常有好处,帮她复习的事儿,我会尽全力的。” 语不惊人死不休。 乔春锦吓得背后涮出一层冷汗,幸亏他再没说什么,林夏青如愿考上大学,这对“我们”未来的前程很有好处。 第25章 二更合一 林夏青回医院的时候,还在路边的小贩那儿买了一只小马扎,就小孩儿屁股那么大,围着小贩买马扎的都是一些年轻妇女或者上了年纪的奶奶辈女人,应该是买回去给家里孩子使的,洗澡、泡脚、喂饭之类的,小孩儿坐那上头方便。 病房里没有书桌,但有一张四方凳,林夏青打算把它当成书桌使,上面摆一本书写写字还是够的,至于配套的矮凳,就是她买的这只小马扎了,马扎轻便,出了院也能随便拿绳子捆在细软上带回乡下。 从新华书店挑好书,林夏青还顺道拐去了附近的供电局,林书蓉在那儿上班,吩咐她这两天有空的时候上那儿一趟。 供电局的楼矮墩墩的,外墙统一粉刷成半白半黄,正门这一片是办公大楼,后面就是宿舍群楼。 前几天王爱仙她们刚上供电局闹过,林夏青觉得自己再进去不太合适,三天两头家里来人上办公室,职场上的闲言碎语不会少,便在传达室里安静等林书蓉下来,刚买的小马扎立马就派上了用场。 林书蓉匆匆趿着中跟凉鞋跑到传达室,看见林夏青局促地坐在马扎上,笑弯了腰道:“你怎么不直接上楼呢?以后找我,登记一下,就直接去我办公室。” “没事,我在这等着就挺好。”林夏青的布包里鼓着三五本高考复习书,沉甸甸的,她是个生活上的懒犯,能坐着当然不站着。 林书蓉的眼睛落在林夏青的背包上,一拍脑袋说:“你不会买书去了吧?乖乖,我这几天也给你搜罗了不少好书,都在宿舍里头堆着,方和平这两天去外地出差了,不然我早让他俩轮子给你驮医院去。” 林夏青笑着说没事,“我也没挑到多满意的,书架上的书多,我又不能亲自进货架里头挑,一本本地点兵点将,书店服务员早没了耐心,嫌我光挑不买,赶客呢。” 林书蓉同仇敌忾道:“那些就是一帮见人下菜碟的玩意,顾客多要两本书翻翻,跟要她们命似的,服务行业倒反天罡,把自己傲得跟一只只抖尾巴的孔雀似的,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治治这股风气,这年头谁上书店不受两口气?” 林夏青自是知道她们神气不了多久,等书店一开架,顾客便不用求着她们取书,再等互联网一起来,实体书店和出版社的日子就该难过了,到时候便是泥沙俱下,四处求爷爷告奶奶讨生活呢。 “林书蓉,有你一封信,九点邮局刚送来的,正好你在。”传达室的人从一排信箱里找到林书蓉所在的科室,又在一沓信件和报纸杂志里翻出林书蓉的一封信,递到林书蓉的手里。 林书蓉看见信壳上的邮寄人,脸上的表情开始变得很微妙,有点儿生气,有点儿讥讽,林夏青很少能看见小姑姑露出这样嫌弃的表情。 她把信连壳揉成一团,毫不留情地丢进墙角铁皮垃圾桶。 林夏青眼快瞄了一下,信封上的地址是京城某某胡同某某单位的家属楼,她梗着脖子看着那只垃圾桶,目瞪口呆道:“小姑,这信你不看?” 林书蓉目露冷淡鄙夷,“咱们姑侄俩今天出门真是没翻黄历,上赶着被人喂气受。” 她一把挎上林夏青,“跟我去后面的宿舍楼一趟,先挑点儿书回去,正好再过十来分钟就到饭点了,我这儿有多余的饭盒,你顺道打两个菜带回去,下回我去医院看二嫂再把饭盒带回来。你要不要干脆跟我在食堂把午饭吃了?” 林夏青摇摇头,“我还得回去给他们打饭呢,我在外头吃耽误事儿,他们得饿肚子。” 林书蓉步子很快,似被刚刚那封信惹怒,林夏青几乎是被小姑姑拽着走。 “今天周二,食堂应该有糖醋排骨和炸带鱼,方和平经常请我去外面下馆子,我手里头攒了好些多余的饭票用不完,一会儿多要两份排骨和带鱼你带上,晚上那顿还能接着吃。上午单位刚发了夏季防护用品,里头有几张冰淇淋券,正好我揣兜里了,冰淇淋券上有具体的兑换点,你按照上面的地址去换就行,券一会儿我就给你夹书里。医院肥皂够用吗?我那儿发的肥皂还剩好几只,还有花露水你也带一瓶走,你瞅瞅你腿上好几个蚊子包,咱们家都是那种爱招蚊子的血型。” 林夏青虽然感动,但依旧很怀疑林书蓉这样气都接不上地使劲说话,是为了快快甩掉来自刚刚那封废信的打扰。 她总得拣点好听的话宽慰一下小姑吧,于是她说:“方和平是总请你下馆子,我和他头一回碰头,就是在国营饭店门口,他当时嫌我挡道,可是把我骂个狗血淋头。” 林书蓉忍俊不禁:“说得他好似一只馋猫,不过也差不离了,我没见过这么爱上馆子的人,他说他妈是特殊工种可以提早退休,闲着在家负责一日三餐,但是做饭不好吃,他巴不得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有三百六十六天都在外头吃饭。他这平时待人都很客气,偏偏那天吃错药,你别记他。” 林夏青总算能感受到小姑姑的脚步慢下来了,“我当然知道方和平是好人,小姑姑,方和平还很会爱屋及乌,你大概不知道,我卖头半缸酱的时候,原来全是他找的捧哏儿,没一个真顾客。也或许有吧,零星一两瓶的,也当不得数。我是怎么知道的呢?卖后半缸酱的时候,我没好意思再麻烦方和平帮我订罐子,我就自己跑去玻璃厂,后来跑乡下装了酱拉到县城菜市口去卖,好家伙,这后半缸酱我卖了足足四天才卖完!那时我就知道了,我的开张生意那么红火,一定是方和平‘暗中相助’。” 林书蓉也愣住:“他安排的?” 很快她又埋怨侄女太过生分,“你一个人在大太阳底下卖了四天的酱?下回你再这样自己扛着,我就真动气了,都是一家人,给你钱你又不要,现在是救急的时候,你和二嫂又不是大哥大姐他们那种……县里头的治安我不怕,但你有没有想过,你一个姑娘家家,县城乡下两头跑,万一路上碰上点什么,你可要你妈怎么活?” 林书蓉只身一人北上念书,路上也不是没碰过钉子,社会就是只大泥缸,里头什么货色都有,少不得要和那些烂人烂事一路斗智斗勇。 林夏青亲昵地紧了紧林书蓉的胳膊,撒娇道:“小姑姑,你真好。” 林书蓉拿她没办法,这丫头几时变得这般油滑了?她正跟她置气呢,她一个撒娇卖好,自己就发不起脾气来了。 到了宿舍,林书蓉招呼林夏青去写字台那里坐,复习资料全堆在那上头。 林夏青看着两摞小山似的书和各种讲义笔记,感慨说:“难怪没方和平这免费苦役,小姑姑你搞不定这堆东西。” 林书蓉撩开橱柜帘子,从里头翻出一只搪瓷杯,冷水壶的水里被丢进去的两片杏脯,原本皱巴巴的皮被泡得重新焕发饱满,林书蓉一面倒水,一面回头说:“方和平有时候办事太招眼儿了,我是新进职工,按份儿是住不上单人宿舍的,应该两人住一间。但我这一批新职工,女同志是单数,有一人要落单,按理说谁住单间应该抓阄,但方和平暗中找了家里人在背后运作,所以我一进单位就遭人恨了。我当时也奇怪,抓阄也没抓,领导直接分派的宿舍,可再怎么分派,这种好事儿也不该分派到我的头上啊,怎么就轮得上我住单间呢?那会儿我和方和平也没多熟,顶多算打过几次照面,根本不知道是他背后出手。那时候我还不知道他家里头的情况,要是早知道,我肯定提防着他的。” 林夏青突然好奇,“小姑,你当初是怎么和方和平好上的?” 嗯,杏脯水入喉能品出来丝丝的甘甜,果香也是淡淡的。 林书蓉说的好无奈:“还能怎么好上?也是一时冲动,和先头那个斗气呗。” 林夏青差点儿把嘴里的水给喷出来,什么?这是什么惊天八卦? 林书蓉虽然神色冷淡,但林夏青能看出来,上一段感情带给她的伤害其实很深,而且林夏青基本已经确定,刚刚被丢掉的那封信,应该多少和那位前男友有点干系。 “小夏,你记住,男的和你好的时候,你千万不能完全沉沦下去,你要时刻保持清醒,时刻让自己保持进步,像咱们这样身后空无一人的乡下姑娘,只有靠自己才能谋出一条路。所有恋爱谈到最后,分道扬镳都是因为触及了人性里最核心的利益,利益没有得到满足,再深厚的感情,都得为那人的前途让路!” 林夏青一愣一愣,这么说……那还是个凤凰男叠加陈世美的版本? “都过去了,他走他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每个人都有自己要走的路。”林书蓉坐在床边,手扶在写字台的玻璃板上,眉间透出些微疲倦,“至于方和平……我不该在被人背叛的时候,转头就找个人加以报复。我挺卑鄙的,把方和平当成了报复的武器,他那么好的一个人,我不该利用他,虽然他说他甘心被我利用,并且希望被我毫无保留地利用,但现在想来,我真的好愧疚。我们开始的起点,是源于我对另一个人的愤怒和报复,这对他一点儿都不公平。” “传达室那封信,就是那个人寄来的?不是分手了吗,他还缠着你做什么,该不会他这么快就被甩了吧?嘁,好马不吃回头草。” 林书蓉苦笑:“瞒不过你吧?你一向很聪明的,你小时候我就看出来了,总有一天你也会是这个家里的大学生,只是这些年被家里耽误了。” 林夏青撇过这句,直接跳起来:“真是啊!” 好一个渣渣,都分完手了还寄信来,果真吃回头草来了? 林书蓉摒声恨道:“那个人算什么东西?他为了那个女人丢弃了我,现在又让那个女的写信羞辱我,他连个撒泼的女人都管不住,算什么男人!” 哦,信不是那男的写的,是那个男的现女友。 “她写信给你干什么?耀武扬威炫耀一番?”林夏青想象不出信里的内容,但想必那俩货现在一定是过得不幸福,不然他们缠着一位已经放下的前任不撒手,算个什么事儿?这种没品的前任,惹上了就得晦气好一阵,最后拖的早就走出阴霾的自己自己,又一次元气大伤。 这就好比,好不容易过了黏黏答答的梅雨季,天刚放了晴,家家户户都拿出捂霉了的被子、衣服大洗特洗,结果还没晾干,转头天又下起淅淅沥沥的雨,虚晃一枪搞诈骗,怪恶心人的。 林书蓉起初并不觉得那女的是个变态,听说她的父亲在外交部是位级别不低的干部,没想到这种家庭还能养出来这样一位恶趣味的放□□孩儿,实在有辱门楣。她写信给林书蓉,在信里极尽描写她和楚致远第一回做成那事儿的各种细节,言辞间放荡又处处透着傲慢与炫耀,她说楚致远衔着她的时候,她能看清他正头顶那个十分端正的旋儿,两人是怎么在最快乐的时候搂在一起激动到打哆嗦。 这些恶心的话,林书蓉捧着信的时候,完全泪如雨下,并且感觉自己受到了一场前所未有的莫大侮辱。 她不懂为什么那个女孩儿都已经胜利抢走了她在大学恋爱三年的成果,她也早就跟楚致远说清楚了,这辈子不会原谅他,并且死生不复相见,那个女孩儿凭借良好的出身和普通人无法企及的顺畅人生,轻易掠夺走别人的伴侣,什么都该满意了,却偏偏在自己快要走出伤痛的时候,寄来一封这种恶心人胃口的信。 林书蓉一连做了好几晚的噩梦,她会梦见和楚致远在大学里最快乐的片段,回忆有多快乐甜蜜,画面一转,就有多讽刺和恐怖,他和那个女孩儿浑身赤裸地躺在一张洁白的床上,他们肢体交缠,头颅凑在一起,餍足地露出对自己的嘲笑。 有了第一封信,就有第二封、第三封……林书蓉刚开始每一封信都看,每打开一封信,她都要经历好久才能走出伤疤,和方和平在一起,就是受了其中一封信的刺激。 那会儿林书蓉已经不打算留在北京了,辞去了实习单位想给她转正的好意,把毕业后的就业方向转回了老家。分了手,加之父亲突然离世,林书蓉的心一下空空的,可能短时间内生离死别都经历了,便觉得以后工作离家近点儿好,想家了,随时都能回家看看。 林书蓉在毕业前三个月,就坐着火车南下回到荷县,又联系了母校老师,请求老师凭借人脉,帮忙介绍一家可以接受实习生的单位。 她回荷县的第一天就遇见方和平了。 他也是县中的,比她年长几岁,个子很高,但长相并不俊美,只能算是五官方正,气质上过得去。她回学校找老师帮忙,方和平回学校帮朋友的孩子打听中考填报县中的分数线,他的朋友一向很多的,还有不少年纪差一轮的忘年之交,朋友有年纪那么大的孩子,熟悉他的人会觉得一点儿不稀奇。 林书蓉和方和平有相同的语文老师,语文老师连着任了七八届的班主任,当着老师的面,两人就这么认识了。 方和平是什么人,从小到大,只要他喜欢的东西,就是天上的星星,家里头也想办法给,谁叫传到他这一代已经人丁单薄,寥寥几个叔伯,生的还都是清一色的女孩儿,只有他这么一柱香火可堪委以重任。方和平虽然泡在一竿子堂表姐妹中长大,但第一次对女孩儿动心,却开窍得很晚,林书蓉的出现,便是他命中的煞星。 方和平自觉平时挺会逗女孩儿开心,那些带着女生们寻欢作乐的把戏,他应该造诣登峰,但碰上冷若冰霜的林书蓉,他真是黔驴技穷,彻底束手无策了。 有句话怎么说来着?爱一个人,就会因为那个人,而完全变成另外一个人。 认识林书蓉以前,方和平觉得自己巧舌如簧,认识林书蓉以后,方和平觉得自己应该拜鹦鹉为师重新学说话,不然林书蓉听了他说的那些笑话,怎么总也不笑? 方和平追人的方式很笨,因为他从没这样豁出全部自尊地去地追一位女孩儿,一遍遍地接人下班、请人看电影、吃饭、逛公园,尽管对方被盛情邀请十次里头可能只答应一二回,方和平都跟被天上掉下的馅儿砸中似的,美死了。 有一天,林书蓉是红着眼睛来赴约的。 天刚擦黑,方和平手心捏着两瓶北冰洋汽水,像尊雕塑似的立在电影院门口。林书蓉来了,脚步格外蹒跚,方和平却没发现异样。他从来不敢正面盯着林书蓉打量,他只敢趁看电影的时候,偷偷时不时瞄一瞄她。她看电影,他看她,也算这场约会皆大欢喜。 那天明明是放映一部外国进来的喜剧电影啊,林书蓉居然哭得跟泪人儿似的,眼泪珠子啪嗒掉个没停,方和平吓坏了,他和林书蓉看电影向来心不在焉的,毕竟大多数时候醉翁之意不在酒,还以是自己订错了电影,可抬头一看荧幕,确实是金发碧眼儿的外国演员啊,是那部喜剧没错。 方和平掏出自己兜里的手绢儿递给林书蓉,林书蓉顿了一下。 林书蓉突然攥起方和平的手,直接往电影院外头走。 方和平觉得自己晕乎乎的,被林书蓉握住的那只手,手心位置烫开了锅,直冒手汗,等他再过神来,林书蓉已经拉着他走出电影院好久。 林书蓉终于松开了他的手,掩着泪从兜里拿出一封皱巴巴的信,她不打算瞒着方和平了,她快被这些京城寄来的信给逼疯,楚致远的新女友三五不时地寄信过来,林书蓉的魂儿都被这一封封信给搅散了。她不想看的,但那上头有女巫下的魔咒,她跟个牵线木偶似的,有人提着那根线控制她,逼她不得不看那些不堪入目的文字,一遍遍扎痛自己的心。 路灯下,方和平的脸色很难看,五月的天,不知是巷子里哪一户人家的刺槐开出墙来,方和平读完信,脸色和那惨白的花瓣也差不了多少。 林书蓉说:“方和平,我实在痛苦得没有办法了,我被一个疯女人缠上,她占有了我前男友,而我这个失败者好没出息,到现在为止,都没有真正放下。不然我怎么一遍遍地打开那女人寄过来的信?我太瞧不起自己了,为了这么一段笑话似的感情,居然把自己陷入了这种难堪的羞辱之中。那个女孩儿每寄一封信来,我都会控制不住我自己去打开,有时候一星期收不到一封,我甚至会焦躁不安,觉得自己不能随时把握他们的感情动向,我终于沦为了那个被设计好的光明正大偷窥者!” 她还告诉方和平,她对他其实一点儿意思都没有,纯粹是为了有个人能陪着自己,弥补失去男友的空虚,这里头带着点儿报复的意味,他只是她报复的工具,她在遥远的彼岸,向前男友示威,她的身边也有一位新人,她的魅力一直春秋鼎盛,什么时候都不乏猛烈的追求者。 方和平渐渐捏紧了拳头,却不是责备她,而是将那信撕成一条一条的形状。 他皱起眉,认真地对林书蓉说:“你应该写信回击回去,并且表现得自己一点儿不在乎对方的挑衅,甚至要轻蔑高傲地质问她,是什么样的爱情,费尽心机得到后,却令一个原本可爱与骄傲的女孩儿变得如此疯魔?” 方和平冷笑一声:“何况她有什么可傲的,只不过仗着家世,骗走了一只长着势利眼的狗,那狗还背地里对她还不忠诚,时不时为前主人牵肠挂肚,最终被发现了,这才闹的现主人时不时朝前主人发疯,这是她在发泄心中对这条狗的不满,以及对自身魅力的怀疑。” 还是男人了解男人,方和平猜对了,因为楚致远在和新女友最快活的时候,嘴里面叫的名字是书蓉,这极大地刺痛了新女友的自尊心,燃起了人家内心的熊熊嫉妒之火。 林书蓉撑大了眼,她从来没想过是这个原因,她只是傻傻地以为,寄信这种把戏不过是那种有权有势大小姐的恶趣味游戏,那个高傲不可一世的大小姐想看到她这样出身低到尘埃里的女孩儿难受露怯,证明她这样卑微的人,根本无法配上楚致远。 老天!她没想过,原来信的背后是这样! 方和平捏了捏她挂着清泪的脸颊,笑了一下,“傻孩子,你真傻,跟这种人有什么可周旋的。信就我替你写吧,不过需要你的笔迹誊抄,恶心人这种事,估计你肯定不行,但我在行啊!还有,你说我是你的报复工具,那么请你牢牢握好我这柄利剑,我会替你刺向你的敌人,守卫好你的尊严与骄傲。这世上人和人相处,逃不开一个利字,被你利用我心甘情愿,并且,请你以后好好利用,我会毫无保留地当好一柄工具。” 林书蓉完全呆住,他说她傻,但他却说自己心甘情愿沦为她的工具,那么他们之间,到底谁是傻的那个? 林书蓉至今为止没找到答案,不过从那以后,她再也不看京城寄来的信了。 第26章 二更合一 临走的时候,林夏青的肩膀上又多出来两只布包,一只小点儿的装着饭盒,里面是供电局食堂的糖醋排骨和炸带鱼,林书蓉狠狠心,一次性付出去四张饭票,两只饭盒的荤菜这回打得丝毫不手抖,排骨和带鱼把饭盒塞得满满当当,林书蓉还特地让档口的师父多往糖醋排骨上撒些白芝麻,因为她听人说芝麻含油量高,体质弱的病人吃这个很滋补。另外一只包口袋就大了,那是林书蓉上大学时穿梭教学楼和图书馆学习的御用书包,里面装十来本书都不是问题。 林书蓉嘱咐林夏青:“一定要把恢复高考以后的历年卷子都认真做一做,这些都是我回县中跟各科老师大费周折讨来的,欠了不少人情,卷子虽然不全,但也够用了。抓紧时间,趁这半个月好好刷题,这点儿时间没法系统性地学习,摸底考只能先赌一把了,就从这真题上押题。” 林书蓉的思路几乎和晋扬一样,他们都是考上大学的骄子,站在出卷人的角度思考出题方式,既然是针对高考的摸底考,很大概率出卷人会在高考真题上做功夫。 林夏青很认同他们的观点,临时备考最快捷高效的复习模式就是刷题,只是苦于没有路子弄到真题,眼下林书蓉帮她解决了这个大难题,林夏青自然把这些珍贵非常的真题当做宝贝看待。 她给自己定下目标:十天之内刷完这一沓真题,不仅是做一遍,而且做错的题,她要做到完全理解,实在理解不了的,那就死记硬背刻在脑子里。赌一把,没准考试的时候真碰上原题呢? 林夏青回到病房,卸下身上的大包小包,就匆匆下楼去食堂打饭,今天在小姑那里耽搁了一会儿,医院食堂最俏的饭点早过了,想来打菜窗口剩的都是些残羹冷菜,不过不要紧,荤菜已经有了,她只需要再打一个素菜,再打一桶饭,他们三个人就可以立马开饭。 在食堂打饭的时候,林夏青总觉得自己被什么人从背后盯上了,可是一颗脑袋三百六十度转了一圈,没发现有什么人注视自己。 等她打好饭,拎着一桶高梁饭和一盒白菜烩面筋从食堂的大门出来,她听见身后有谁喊了一声“赛芸”。 不过林夏青没有回头去寻找郝赛芸的身影,她想,郝赛芸一定是淡淡的,她随时随地都是那么淡淡的,在人群中间十分素雅恬静。 中午饭晋扬吃得并不多,林夏青以为他会很喜欢吃糖醋排骨,供电局的食堂大师父水平比医院的可好多了,这个糖醋排骨先用大油炸过一遍,吃起来特别酥,如果不是在饭盒里被捂了一会水汽,林夏青相信这份糖醋排骨还可以在口感上做到更酥。酱汁是用新鲜番茄熬的,这个季节的番茄甜度大于酸度,师父用醋汁儿勾兑番茄酱的时候,酸甜比例把握得非常好,白芝麻撒在柿子红的芡汁儿上,太勾人了。 这样一份令人满意得不能再满意的糖醋排骨,就连林夏青都舍不得停筷子,不知道为什么晋扬那般胃口寥寥。 炸带鱼对比糖醋排骨就显得一般了,不是师父手艺不行,是这季节的带鱼大多是上半年的船冻货,鱼本身的鲜度一般,食材的品质直接决定了一道菜口感的上限,师父手艺再好,也实在难为无米之炊呀。 林夏青坐在新买的小马扎上吃饭,跟幼儿班的孩子似的,她给乔春锦夹了一块形状最完美的肋排,“妈,你知不知道我小姑有个姓楚的前男友?之前在京城上大学谈的那个。” 乔春锦吓一大跳,然后平静了一下,不动声*色把饭碗里的排骨夹回去给女儿,“怎么说起这事儿,你小姑和你说的?排骨妈吃了,你成天在外面跑,我躺着又不消耗什么,你多吃。” 看样子这个姓楚的,妈先前就知道,林夏青没再拒绝母亲的好意,夹起排骨大快朵颐。 “那就是个混蛋,甩开我小姑攀高枝儿去了。”林夏青囫囵咽排骨,就像生吞了那混蛋一样。 “姓楚的新女友还在我小姑这里闹出好多事,那就是个拎不清的疯女人,明明是男的吃着碗里的想着锅里的,甘蔗哪有两头甜啊,她居然上我小姑这发脾气作妖。这女的想不开,男的当初和她在一起,就是为了图她的家世,她连这点容人的心都没有,人和心她都要,多少有点儿贪心了,自己想不开,这日子自然就难过了。她不反省自己当初手段不光彩,也不怪男人既现实又懦弱,反而一直写信骚扰小姑,得亏方和平出现,及时救了小姑,不然被那一双烂人缠下去,小姑这会儿都快想不开了。”林夏青此时已经完全把方和平视为自己人,因着方和平英雄救美的行为,愣是把方和平的颜值在心中拔高了好几个度。 她脸不红心不跳地夸人:“方和平人高、脑子活,长得也端方,最重要的是,他是真心喜欢小姑,小姑状态最差的样子他见过,都能完全包容,我赌方和平以后一定会成为我的小姑父,我不会看走眼的。” 林书蓉不嫁给方和平嫁给谁?爱情并没有那么美好与伟大,不值得一个人飞蛾扑烈火般不顾一切粉身碎骨。俗男俗女恋俗世,找一个踏踏实实的人,彼此有包容之心,平平淡淡把日子过下去,细水长流一生,比什么都好。何况被爱比爱人幸福,小姑是被爱的那个。 “是这么回事儿啊……难怪呢,你小姑之前欲言又止,她心里藏着事儿,我看得出来。你个机灵鬼,到底撬开了她的嘴,说出来就好、说出来就好,捂在心里,天长日久,生疮流脓,那才好不了呢。” 乔春锦又告诫闺女:“你小姑前头那一个,是个心高气傲的才子,那人还是邻县的高考理科状元呢,老话说读书每多负心人,其实不是的,这事儿跟读书也没多大关系,主要是一个人内心的坚守。你朱二叔没读过书,他能为你哑婶守,但我相信,就算你朱二叔当初是个大学生,他也一样会为你哑婶守。一个人如果生来就是个品性端方的好人,那就会一直好下去,跟这人念了多高的书没关系。以后你也要像你小姑,找一个底子明朗干净,内心能坚守之人,这样日子才会幸福,一定要记得妈说的,啊?” 林夏青扑棱着碗里的饭,漫不经心地“哦”了一声,这才哪儿到哪儿,她都没好意思说上辈子她三十大几还是孤家寡人一个,也没觉得日子过不下去了啊。自己挣钱买房买车,不拖家带口,日子就过得一点不拖泥带水,随时想去什么地方也不用跟任何人交待,她做惯了一只自由自在的飞鸟,不会那么想不开找个人把自己拴住的。 这辈子,她照旧和钱过,不对,除了钱,还多了妈和小姑。 饭碗里突然多出来一双筷子,林夏青微微仰起脖子,是神色不明的晋扬伸过来的。 他淡淡说:“我是反着筷子夹的排骨,你多吃点儿。” 林夏青倒不至于洁癖到如斯地步,其实他就用他那一头夹,她也不会嫌弃他的,因为她突然发现,晋扬就是妈说的那种底色干净明朗之人,这样的人心里敞亮、行事光明磊落,不会是轻易离散之人,称得上是可堪托付的君子。 林夏青觉得他干净,就像窗外没有一丝云彩的天空,蔚蓝而纯粹。 只不过上辈子商海沉浮,她和小人打交道惯了,喜欢在一群张牙舞爪的小人物里头游刃有余,君子这种生物,还是留给其他像晋扬一样的纯情善良姑娘消受吧。 林夏青学着晋扬,把筷子反过来,也往他碗里夹了一块排骨,说:“你也吃啊,平时挺能吃肉,今天怎么跟个和尚似的,今儿不是初一,也不是十五,佛祖不会怪罪的,敞开了肚子吃吧。” 乔春锦睨着两个孩子心里发笑,傻丫头,晋扬是个好孩子,他是觉得我们平时很少吃肉,难得痛快吃顿荤的,他少夹两筷子,我们就能多吃两口。 乔春锦也倒了筷子,往晋扬的饭碗里捯排骨,语气很温柔:“吃吧,我们都吃。” *** 晋扬很讶异,林夏青的底子一点儿不薄,一套卷子改下来,晋扬心里大为震撼。 她把四方凳搬去窗边的位置,坐在小马扎上刷题,从下午到夜深,除了吃饭上厕所,其余时间像一座岿然不动的钟。 最惊艳的是英语,晋扬这个在国外待过一年掺了点儿洋墨水的人,都惊讶眼前的卷子答得太漂亮了。 他不知道她是怎么做到的,一个初中肄业的学生,英语水平居然超越了高考的优秀水准,这太不可思议了,不过晋扬也不是很奇怪林夏青的学习天赋,因为他早就听说了,她的父亲当年就是村里第一个考上大学的人,她的姑姑很多年后也考上了京城的中上流大学,这些和她血脉相连的亲人,骨子里都带了会念书的基因。晋扬心想,如果林夏青肄业之后,一直保持自学英语的热情,确实是可以做到现在这种程度的。 至于数学,她的功底不赖,真的不赖,基础计算类的题目,林夏青不仅可以做到又快又狠,还可以做到一击毙命,正确率百分百。 针对卷子最后的几道大题,林夏青写下的密密麻麻草稿纸,才是晋扬真正感受震撼的地方。他不知她是怎么做到用超越高考水准的高维度解题思路和公式去解题的,当前很多大学生都没她的水平,她运用微积分之类的高数去解高考数学题,简直可以用杀鸡焉用牛刀来形容。 语文就中规中矩了,常识或者阅读理解、文言文类,林夏青底子算可以,答题挺流畅,但那些靠死记硬背的诗词,她偶尔能默写出来两三个已是极限,一看就是生疏课本已久。语文课内要背的部分,还得多下功夫,把这部分的分值拿下,加之林夏青作文写得不赖,想来语文也不是什么大问题,很可能还会成为她拉开竞争对手的优势科目,理科高手之间的巅峰对决,往往就在靠底子吃饭的语文上。 政治就头疼了。唉,晋扬一边改卷,一边给林夏青甩了个恨其不争的眼神,发现她正伏在四方凳上昏昏欲睡,晋扬心底忽然又升起了一点儿怜悯之心,不忍过多苛责。 晋扬现在的心情怎么说呢,改到第四门了,前面的语数外仿佛让他见证了一个天才正在冉冉诞生,但天煞的政治,一下把这位紫微星给摁死到地底下去了。100分的政治呐,晋扬痛心死了,林夏青才答了三十来分。 理化生改完,晋扬的心情又稍微好点了,本来这三门是要留到明天早上改的,但晋扬被林夏青的政治卷子给气到,像嗓子眼堵着一口气怎么都咽不下去,完全睡不着,索性就熬个大夜,把剩下三门一并改了。 看来林夏青唯一要下苦工好好磨的,只有政治了,其余六门,晋扬完全有信心她能顺利通过,并且不仅仅止步于及格线,还可能做到门门出彩。 晋扬开始坚信,林夏青只要在这一年时间里,系统性地复习完一遍全科功课,她的成绩将会一鸣惊人。 他从枕头上把腰支了起来,抬手轻轻摇了摇床边的林夏青。 林夏青从四方凳上起开头颅,睡眼惺忪,打了个哈欠迷糊道:“你改完三门了?” 晋扬把一沓卷子塞到她手里头,表情不太张扬,但也能端倪出一点儿他对林夏青这位学生的满意。 “全部改完了。” “天,全部改完,这得几点了?”林夏青睡迷糊了,居然直接上手去搬他的手腕,把他手上那只欧米茄表径直抬到自己的两只眼睛前面,直到看见上面的时间,凌晨快两点,林夏青差点骂他疯了,他明早又不上班上学,非得赶着一时一刻把卷子全都改好? “你真的只念到了初一吗?” “呃……对呀,就我家这条件,我想上完高中,家里头那些伥鬼也不能答应啊。”林夏青心虚死了。 “你父亲当年是大学生,你小姑姑也是大学生,你平时自学能达到这种水平,一门三杰,已经充分证明你家祖坟的位置肯定特别好。” 林夏青撑撑眼,不敢说话,她没张口糊弄晋扬,晋扬倒是成了一锅开水,把他自己给想开了。 他自己理顺了就好,省的她想破脑袋去解释。 “没问题的,月底前的摸底考,你肯定能通过。我替你算了算分数,这是高考真题,七门加起来,你一共答了四百六十多,已经高出当年的录取分数线十来分,算是复读学校最喜欢培养的那种稳扎稳打对象。”晋扬为了不让她太过骄傲而轻视复习,没和她具体解释一些分数她丢的有多可惜。 就算林夏青以现在的水平直接去参加明年四月的预考,晋扬不敢说十拿九稳,但十拿八稳肯定有的。 晋扬现在就想把人拐京城去了,面上挺装样儿,风轻云淡地问:“将来大学准备考哪儿?京城怎么样?” 林夏青低头翻卷子,觉得自己有些错题真是当时脑子做题做得糊涂了,怎么会错得这么不小心呢?昨晚没睡好,白天又没补觉,那些蠢题肯定是困得不行的情况下答的,难怪晋扬刚刚的表情不怎么样。 “不是南下就是北上,总之不会留在省内。”林夏青随口一说,但脑子早就转过一轮,这个年代,不去南方闯一闯,等于老天爷从天上砸馅饼,自己都不知道去捡。北方也行吧,毕竟北上广,北字是当头的那一个。 晋扬给腕表上发条的动作僵了僵,“你要南下?” 林夏青乜起眼睛,斜了过去,反问道:“你不也觉得南方是好地方么?你的车就是从南方弄的。” 晋扬给她的话愣住,他现在突然挺后悔买车的,林夏青已经通过他去南边买车,把那边视为必须到此一游的福地洞天。 “南边的饭我吃不惯。”这话就说的违心了,晋扬在南边嗦海南粉不知嗦得多少快活,黄灯笼辣椒酱一勺勺往粉汤里面丢,辣出一身汗,全身筋脉都跟被打通了似的舒畅。 “南边的天气也讨厌,时不时来一场铺天盖地的雨,天气又闷又热,蚊子还多,最可怕的是蟑螂,一只能有扑棱蛾子那么大,蟑螂翅膀怪恶心人,它们是随时随地可以飞上天的。” 林夏青绷着嘴没说话,晋扬突然开起地图炮,她上辈子就是南方那边的,没好意思说她老家那边的人还爱生孩子,尤其爱生男孩儿,家里七八个女孩儿搭配一个独苗弟弟,那是常有的姐弟组合。这可比什么蟑螂蚊子可怕多了。 南边还有什么坏处来着?晋扬搜肠刮肚,一时半会真想不出人家到底还有哪里得罪自己。 晋扬眸中的光亮倏而黯淡了下来,虽然他说话的声音很轻很轻,但林夏青的一颗心脏还是跟着被炸了一下。 “我妈就死在了南边,再也没回家。” “是意外吗?”林夏青小心地问。 “是意外,也不是意外,她那么一个能折腾的人,太蓬勃了、太耀眼了,上天随时都会把这样的人收回去的。她会跳芭蕾,当过电影演员,会写几个小字儿,还出过书,年轻时活得轰轰烈烈,很早就出名了,后面考上大学,收了心,居然搞起了风马牛不相及的科研。认识我爸之前,她跟着她师兄在酒泉发射中心做航天器研究,在沙漠里顿顿吃沙子夹馒头片,那么爱美扮俏的一个人,也不见她埋怨条件艰苦半个字儿。我爸当年算是横刀夺爱吧,把人硬给弄回京城去了。不过他们俩脾气不相投,结婚没多久,就差点儿吵散了,我妈一气之下又回了酒泉,一去就是三年。期间我爸也服过软,但没多顶用,俩人就算和好了,我妈还是在基地生活,我爸就得甘肃京城两头跑。” 林夏青点头说:“你爸早点服软就好了,在你妈收拾细软搬回酒泉之前。” 晋扬嗤了一声,表示不屑:“我爸要是有那个觉悟,也不至于我妈结婚第五年才怀上我。” 林夏青觉得奇怪,他妈不是在甘肃基地么?后来怎么跑去南边,又是怎么没的? 晋扬面对她眼中的疑惑,娓娓道来:“基地的生活条件太艰苦了,你敢信我妈那么一个孕妇,天天吃馒头米饭掺沙子?吃饭前还得往饭盒里面倒水,把那些沙子搅和搅和,淀一淀,才敢扒上头的米饭。那时候基地好多人都得了缺营养的病,基地建设初期,一穷二白,大家都是硬扛,我妈把我爸带给她的奶粉和其他营养品,大多分给了她的老师和同门师兄妹们,我爸去一趟,她的脸颊就凹下去一寸,加上我妈一直孕反到孕晚期,整个孕程,我妈据说只胖了七八斤。七八斤,你知道是什么概念吗?等于只在肚子里攒了点儿羊水,我那会儿相当于寄生在我妈身上的吸血鬼,她平时一点儿营养没有,我生下来却有五斤二两,你说我多不体谅人,那么小就是个混蛋了。” 林夏青看得出晋扬好难过,他在责怪自己,所以,母亲的离世和他的出生有关? “那会儿国家还看中了海南岛,把它列为建设航天发射场的最佳场址之一,酒泉基地已经成熟,可以把现有的经验搬去建设新的基地,但当时的国际形势比较复杂,新场址需要经过深思熟虑地考量,我妈就挺着肚子南下考察去了。她一个孕晚期的孕妇,按理说不该那么折腾,但她就是一个这么不嫌折腾的人啊,我妈在海南考察的那半个月,我出生了,离足月还差一天。生我的时候我妈就不成了,一个孕期压根没怎么好好得到休养和滋补的产妇,哪儿有力气生孩子?劲使着使着,血就兜不住了,大出血!海南的医疗水平根本比不不上京城,何况那时候她还在文昌的乡下,所以……我妈的命就那么搭在了南边。” 病房寂静了好久,窗外的银灰月光都显得格外凉薄。 林夏青发现晋扬的鼻子被月光拖出一道迤迤的影子,他的脸,有一种孤绝的峭立。 南边这么说来,确实是一千一万个不好,不怪晋扬这么大开地图炮,谁叫南边该死,把人家妈的命都永远扣在了那片土地上。 林夏青只能抚慰他那颗受伤的心灵,附和道:“确实……我也觉得南边不是那么好,你说你妈当时要是在京城生你,没准顺顺利利的,就算碰上什么大出血、羊水栓塞,京城的大夫医术高超,也能把人从阎王殿抢回来。” 晋扬突然笑了笑,笑容看不出刚刚的忧伤,他整齐干净的牙在月光下泛着青青的蓝,“是吧?所以明年你一定要报京城的大学!” 林夏青暗自松了一口气,能再次看见他脸上绽放这种明媚自信的笑容真好。 “不一定能考上,等考上了再说吧。” “你一定能考上。” “对我就这么有信心?你怎么那么笃定我能考上?” “严师出高徒啊。”晋扬端起下巴,“明天开始,背政治、背语文,我会随时考你。” 考就考吧。 林夏青从小马扎上起身,一边伸懒腰,一边将头探出窗外。 她回头说:“这树冠的影子在月光下好神奇,跟只懒猫卧在上头似的,树叶缝隙被月光穿梭,像那猫嵌了两只琥珀色的眼睛。” 晋扬仰头去看树影和月光,静静微笑不说话。 林夏青真傻,那形状哪是一只懒猫啊,分明是一头大尾巴狼。 第27章 二更合一 一场暴雨把天空浆洗得十分澄净。 接到出院通知的时候,林夏青正在一边铺褥子,一边背诵辩证的唯物主义和唯物辩证法从不同侧面研究客观物质世界。 其实早该料到这一天了,只不过这一天来得比想象中的晚得多,乔春锦的胸膜炎上星期就好得差不多了,林夏青那时候就时不时揣测,医生差不多该开单子让她们娘俩收拾包袱走人了。 抖褥子的灰尘在阳光里翻滚,林夏青先看了看乔春锦,而后才看向晋扬。 他安静靠在床上看他那本翻烂了的小说,臃肿的石膏已经卸去三天,两只腿能完全下地走路了,只是走得还不太稳当。 林夏青知道他腿长,但之前被石膏裹着,视觉上宽度拉低了长度,现在他的长腿完□□露出来,林夏青不由一阵心惊肉跳,筷子似的一双腿,人的身上还能嫁接长筷呢?并且这筷子还不是一般的筷子,是那种吃川渝火锅时十分夸张的大长箸。 乔春锦掰着手指头数:“二十四天!老天,我这一病,居然在医院里窝了快一整月,成天在床上躺着,骨头都懒酥了。” 二十四天,真不短了,人培养一个习惯需要七天,二十四天都够培养三轮习惯了。 习惯真是个可怕的东西,林夏青觉得自己都不习惯睡回家中的土炕了,医院的钢板床其实并不算凑合,这些日子,几乎每一晚她都睡得很好。 晋扬放下手中的书,微笑着说:“祝贺你们,下午就能出院了。” 他看样子并不觉得即将到来的离别十分伤感。 乔春锦担忧地说:“那你怎么办?你的腿还没好全,虽然能下地自己走两步了,但医院食堂不算近,走走也要七八分钟。一日三餐,谁为你料理?你也没洗过衣服,刷衣服的毛刷会用吗?刷衣服之前要先揩好肥皂。” 乔春锦开始为还没出院的晋扬感到深深的担忧,仿佛他是一个完全无法自我照料的未成年人,其实她一直都忽略了,凭晋扬的身份,根本不会缺少照料他的人,他的问题,只是想让谁照顾而已。 林夏青能看明白这个问题,所以她说的是:“啊,下午我们娘俩走了,就不能继续占你便宜了,三人房变单人房,你会很自在的,也祝贺你了,喜提专属病房。” 乔春锦瞪了林夏青一眼,嫌她这话说得没心没肺,哪有人恭喜另一个人住院的?就算那病房再豪华,都不吉利。 林夏青嘻嘻两声,开始欢天喜地收拾行李,却收拾着收拾着,情绪慢慢低落下去。 她不想承认自己是舍不得晋扬,这些日子他作为一名合格的伴读兼考官,已经随时随地入侵她的学习、她的生活,林夏青把这种低落情绪解释为:人是群居动物,任何一个人离开原有的族群,都会陷入一阵莫名的悲伤,这是一种造物者赋予人类的高级情感羁绊,这种情感很珍贵,很美妙,是造物主对人类挥洒下的仁慈。 离别总是难过的,不过不要紧,离别有时候还意味着各奔前程,当然,晋扬的前程一向都很光明,奔前程的人只有她,现在她终于可以离开医院好好挣前程了。 晋扬突然提议说:“咱们中午出去吃吧?” 林夏青这回很大方地道:“我知道一个地方,上车饺子下车面,我和我妈下午要坐车回乡下了,去附近的一家砂锅馆子吧。天热,砂锅能把人热够呛,咱们不吃砂锅,去吃鲅鱼饺子,方和平带我和小姑去过,那家的鲅鱼饺子特别鲜,海米烧茄子也特别好吃,油汪汪的,老板特别舍得浇香油。先说好我请客啊,不要和我争,你帮了我们这么多,应该的。” 晋扬没拒绝,而是转身去翻床头柜的抽屉,他在找自己早就准备好的离别礼物,想了想,又把东西塞了回去,不能就这么给林夏青,今天过后,他离开荷县之前,他们总要再见一面的。 天高云淡,砂锅居的生意不咸不淡,外头太热了,附近根本没什么人上小店儿吃饭。 林夏青搬了张板凳,又抬来了店里的小电扇支在板凳上头,对着他们三人吹。 她去搬风扇的空挡,晋扬已经跟店里要了壶开水涮过一遍碗筷。 林夏青摁了最大档,扇叶转起来,人得救了,“你的脚没事儿吧?拆了石膏后第一次走这么远的路,平时喊你多在走廊里走走,就跟要把你的腿锯掉一样,刚刚一声不吭从医院走到砂锅居,别是一路强忍着装样儿吧?” 早好了,晋扬憋在心里没说,干嘛非在走廊里走?要是去楼下花坛那边散步,晋扬保证能拉着林夏青在那儿晃悠半小时以上。 每次在走廊练习走路那么多人围观,林夏青在一旁跟遛宠物似的遛他,一会儿拍个掌鼓励,一会儿表情丰富地挑眉加油加油,周围看热闹的人多,晋扬的脸都被逗红了。 “我的腿没事儿。不过你下午就要回乡下?后天你不是去市里参加摸底考么,回一趟乡下,又返回县里坐车去市里,也太折腾了,干脆就在县里找你小姑凑合一宿,你不是说她在单位住单间?你们娘俩打个地铺,摸底考只考一天就完事儿,后天早上开考,最迟明天下午你就得动身出发去市里,算起来也就今晚上你小姑那挤一挤。回头你考完去接你妈,统共才两三天的功夫,不算麻烦人家太久。”晋扬心里门清,林书蓉巴不得她们娘俩去给她作伴,也就林夏青脾气死犟,是个不肯麻烦别人的性子。 前两天林书蓉接到摸底考试开考的通知,第一时间来医院告诉林夏青,并且准备请假陪她一起去市里参加考试。 做姑姑的,总是不是放心晚辈,在林书蓉的眼中,侄女从小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这么个温吞性子是被嫂子的病逼急了,才练出胆子敢把人往县医院送。县城不算大,侄女或许能吃得消,但市里就不一样了,那些公交和汽车到处在马路上乱窜,一个从来没去过大城市的乡下姑娘,头一遭进城,会头晕目眩的。 没想到,侄女拒绝了自己的提议,她说自己一个人去市里参加考试就好,只是要麻烦小姑姑帮她开介绍信去市里的旅社住。考试前一晚要提早赶去市里,考完试还得再在市里住一晚,等第二早上出了成绩,她才能回家,一前一后,介绍信上要开两晚。 林书蓉当然一千一万个不放心了,可拗不过侄女说不想耽误她上班,两个惺惺相惜的家人,彼此都为对方的难处贴心考量,林书蓉胳膊拧不过大腿,最后只能狠狠心,撒手让侄女只身一人去市里考试。 晋扬不确定林夏青会不会同意今晚上林书蓉那儿打搅,她这种凡事不求人的性子其实挺让人头疼的,连考试这种大事,她都一意孤行要自己摸去市里,路上万一出点什么意外,考试泡汤事小,人身安全事大。 听说林夏青准备自己坐车去市里参加考试,晋扬也跟着上火,如果不是自己的腿没彻底好利索,怎么也一脚油门把她送去考场门口。 临时出院,下午先回一趟乡下,明天从乡下再一路折腾去市里,第二天还有精神头参加考试吗?人都累够呛。 晋扬眼下只能费尽心机,层层加码道:“你出院如果没跟你小姑说,直接回了乡下,她要是知道肯定会生气。出院这么大的事儿,你都不知会她一声,难为她这么把你们放心上,隔三差五跑医院来陪你们聊天解闷儿,而且哪回来人家都不空手。林夏青,你就是再怕麻烦人家,通知人家你们出院了,这个礼数也得做到。” 林夏青一想,确实是这么个道理,如果出院不知会小姑姑,按小姑姑的脾气,铁定要伤心上火。 其实亲戚之间处得好,无非就是双方都愿意多疼疼对方,多替对方的处境着想,这世上没人会愿意一直当那个吃亏的冤大头,两头都好,这样的情谊才能维系得长久。 她不愿意去林书蓉那打搅,就是因为林书蓉的母亲和大姐不顾脸面上人家单位闹,林夏青怕自己带着乔春锦上林书蓉的宿舍挤,那些同事背后又要乱嚼舌根。 小姑姑对自己和妈太好了,林夏青是个投桃报李之人,绝不会像那种拎不清的亲戚,把林书蓉的宿舍理所当然当成驻X办事处。她和林书蓉都是体面善良的人,彼此深深顾虑着对方的难处。在自己没能力报答的时候,就要做到能尽量不要麻烦人家就少添麻烦,这是林夏青对自己的做人要求。 可眼下晋扬这么把道理掰开来说,林夏青听进去了,确实不能一声不吭就回乡下,只能脸皮厚一点儿,下午收拾好行李,去小姑姑的宿舍打搅一宿。 鲅鱼饺子上桌,晋扬又跟店里要了一壶烧酒。 他很少喝这么烈的酒,林夏青趁着兴也跟着喝了几口,店里不知什么时候慢慢添满了顾客,林夏青跟老板要的花生米很久都没送来,大约是店里人多招待不过来了,林夏青看见晋扬一杯见底还没停的意思,就自己钻进了后厨去要花生米。 喝酒哪能少花生米啊。 老板果真在忙,嘴里叼着半根烟,火力全开在灶台前颠锅,那张脸被火光烤出许多油,反光镜似的,水油混合物糊满了老板整张国字脸,他甚至忙的没空转头和林夏青说话,嘴里烟也不摘,含混说着:“花生米在案板上,拿个碟子自己倒。” 林夏青目光四处搜罗案板,上面果真有一盆炸好的花生米。 从烟气腾腾的后厨里撩出来,她发现晋扬正在给乔春锦敬酒。 他人站起来,发顶快碰到天花板,显得小店儿更加拥挤不开,酒盅放得很低,双手去碰杯,做足了一个晚辈对长辈的恭敬模样。 老板娘手里端着一叠刚收拾下来的脏碟,看见林夏青已经自己去后厨端了花生米出来,嘴里一个劲地道歉对不住对不住,人很快也钻进后厨,消失在那阵热火朝天的烟火气里。 林夏青屁股往凳子上一坐,捏起酒杯就往晋扬的杯子去碰,“刚刚敬我妈酒了?” 晋扬笑得很得意,“是啊,乔阿姨说要给我织一件毛衣,秋天的时候寄去京城,我和她说我家地址了,你说这件毛衣,值不值得我深谢大恩?” 乔春锦怪不好意思的,双颊微酡道:“毛线都还没买呢,不过毛衣我肯定会织的,今年秋天,给你和夏儿,还有朱二家两个孩子,你们一人一件。” 乔春锦盘算着下半年闺女上市里的复读学校念书,市里可比荷县冷多了,临海,那海风冬天的时候不知道刮得人骨头多疼,一张脸都快冻碎在风里。 家里这么多年都没给女儿买过一件像样的毛衣,东宝妈拜托她给东宝织毛衣的时候,乔春锦就动心思了,今年秋天,怎么也赶在冬潮来临之前,给女儿织一件又软又暖和的毛衣。 不怪林夏青贪酒,而是这酒老板娘酿的实在地道,纯高粱酿造,一点儿不掺工业酒精,上辈子林夏青为了拉业务,不知道在酒桌饭局上喝下多少工业酒精,这种纯天然的农家酿,跟那些勾兑货完全不一样,林夏青饮尽一杯,又忍不住伸手去摸酒壶, 晋扬的手覆了上来,林夏青偏着脑袋看他:干嘛?这人还挺双标,他都喝了两三杯了,自己才要开喝第二杯,他就不许,今天虽然是她做东,但他犯不着这么替自己省钱吧? 晋扬微微皱起眉头说:“这酒甜度高,障眼法足,这会儿喝下去贪嘴觉得甜,过一会儿酒劲上来,能把脑子都喝烧了。” 林夏青忍着眼里的笑意,单手支着下巴,歪脑袋望他,哈哈哈真逗,他知道她上辈子喝过多少酒吗?红的白的黄的,哪一样她没淬炼过,就是绍兴出了名的香雪甜酒,林夏青都能一斤不倒。 “不会,只有工业假酒喝了才会头疼。”林夏青的体质最能分辨市场的真酒假酒,但凡是勾兑过的,她一喝,保证宿醉头疼一整宿。但这是真酒,八十年代纯得不能再纯的农家酿,林夏青怎么会不识货,这种酒只会让她下午在小姑姑的宿舍里安心打个甜盹儿,然后爬起来继续认真背政治课本。 “你还要考试,别喝那么多酒。” “后天才考呢,那时候身体里的酒气早就散了。” “这酒你非得喝?” “是啊……”心里有股道不清说不明的难过,喝酒就是最好的排解方式,上辈子不就是那样吗,家里的开放式厨房,最耀眼的就是那一排红酒柜,里头塞满了她从世界各地带回来的好酒。冷着喝,煮着喝,丢桂皮丢花椒丢水果,她都把那些酒变着花样喝出花儿来了。 “乔阿姨,你管管她。”晋扬一转头,发现求助之人也在贪嘴,接下去的话,瞬间卡死在喉咙。 乔春锦自己酒量很好,小时候跟着家里人去法国人的葡萄酒庄度假,贪吃抱着酒桶喝醉过一回,大人们都吓坏了,着急忙慌地抱着她去医院,但从那回以后,她的酒量就变得深不见底。她知道女儿多少随了自己的一点儿基因,酒量不会差到哪里去,这饭店里的酒盅这么小,喝个三五杯根本不够女儿肚子里的酒虫塞牙缝。 “随她吧,难得高兴,你看不出来她喝酒,其实是想陪你喝两盅?一个人喝酒多没意思呀。”是挺没意思的,以前村里还有朱二的哑妻请自己喝她亲手酿的酒,朱二家的一走,乔春锦待在那儿连个酒伴都没*有,很多年没沾过这东西了。 乔春锦举起酒杯说:“咱们仨碰一杯吧,以后难再聚了,祝我死里逃生出院愉快,祝晋扬的手脚早日康复,也祝我的夏儿后天考试顺利通过!” 都是美好的祝愿,一个已经实现,一个正在实现,还有一个即将实现。 晋扬率先撞杯,玻璃酒盅撞击出胜利者的雄浑底气之音:“凭林夏青的功底,摸底考肯定能过,我现在唯一担心的是她上市里这段旅途会不会碰上什么插曲,影响她考试正常发挥。只要能正常发挥,林夏青百分百能通过。” 林夏青上辈子活在卷生卷死的年代,当年的高考难度对于八十年代的高考来说,确实是狠狠降维打击,面对即将一起参加摸底考的同学们,林夏青觉得自己多少有些胜之不武,就如晋扬所说,她一点儿不担心自己能不能通过考试,而是该担心明天抵达市里后,在旅社能不能顺利睡个好觉,毕竟还没办理出院,她就已经有点儿依恋病房里那张狭窄而安全感十足的钢架床了。 “你的腿也好的差不多了,反正麻子他爹当初说会派人把你送回京城,你打算什么时候回去?” “等你考完试吧,学校不是第二天早上就能出成绩?我等你消息,你那边落实了,我再走。” “好,你出院的时候,我一定来送你。”林夏青没忘记还要为他当一次验车工,成全两人之间的一番恩义。“账本我一直都是当天理派清楚的,这些天你用了多少,上头记得清清楚楚,一会儿回去,我把账本交给你,口袋里剩下的钱,你也一并收好。” 晋扬眼汪汪地望着她,很安静的样子,一直认真听她说话,他自己倒没多说什么。 林夏青想起什么:“你那本快翻烂的英国小说选能送给我吗?里头的美金书签你拿走,我想留本书当纪念。” 其实是馋那本小说很久了,晋扬把那书上的故事看了一遍又一遍,林夏青怪好奇的,里头的故事到底有多好看啊? 晋扬微笑应道:“我要不要在扉页上留下几行我的墨宝?现在赠书都流行这种,特别毕业季的时候,同学之间互相赠书,都会在上头写几行祝福语。不过书要等你考完再来找我拿,这几天你可不能分心了,万一看故事看入迷,耽误了考试,我又不能找写书的人算账,那上头都是些外国人,我不能真跑人家英格兰去讨债吧?” 有这本书攥在手里,晋扬不怕林夏青不来医院送他,早瞧出来她打这本书的主意了,到时候他把要送她的礼物,和这本书一并交到她手上。 “谢谢你的照顾,林夏青,和你还有乔阿姨一起住院的日子,踏实又温暖。” “别呀,没到煽情的时候,等我真送你那天,你再说这些话,这时候勾人眼泪干嘛?” “我先演习一遍啊,万一到时候演砸了可怎么是好。” “你演,你接着演,瞧瞧我妈的眼泪都快被你给骗出来了。” “那就说点儿正经的?” “什么正经的?” “好好学习,明年高考,咱们京城见。” “不对,对你来说,应该是正常发挥,咱们明年京城见。” “还没说我要报京城的大学呢。” “来呗,你不老想着挣钱当钱串儿,我跟你说,京城里的傻子多,他们的钱好骗,你不来京城,可就错过天下第一等风水宝地了。” 林夏青白了他一眼:“哪有这么开地图炮的,损人一千,自杀八百,你不也京城的,难道你也是傻子吗?” 晋扬怪认真地说:“你就当我是傻子呗,你来京城不用骗别人,就光骗我,我兜里的钱都包能让你变富婆,你信不信?” 林夏青第一回发现这人真能贫,原来他的斯文和礼貌仅限于不熟和半生不熟的人,现在和他混熟了,林夏青越发觉得这人的嘴就没有他挖不了的坑。 好吧,他的热情邀请,自己算是感受到了,到时候会认真考虑的。 下午出了院,林夏青对供电局已经熟门熟路,出于礼貌,她还是在传达室等了一会儿小姑姑。小姑姑得知她们出院的消息,高兴得又蹦又跳,立马领着她们去自己的单身宿舍落脚。 夜里,林夏青那张在住院期间从头到尾都没打开过的席子,总算派上了用场。 妈和小姑姑挤一张床,她在她们的床边打地铺。 如果不是第二天她要坐火车去市里,她们仨能就着窗外的月光,一直聊到天亮。 妈和小姑姑说话的声音渐渐微弱下去,没过多久,代表她们进入黑甜梦乡的轻轻鼾声响了起来。 地铺有点硬,林夏青在席子上翻了个身,看见窗外躲在薄薄云层后面的高悬月亮,脑海中忽然浮现起了那间熟悉而简陋的病房,她在想,晋扬会不会觉得今晚的病房有点儿空旷啊? 第28章 二更合一 火车从县城慢悠悠地发往青市。 上辈子出差,林夏青去过几趟青市,一次夏天,一次冬天。 青市是滨海城市,夏天海水蓝得发绿,阳光像金子一般洒向海面,海边浴场上躺着无数享受阳光浴的焦黄晒客。一边享受沙滩浴,一边灌一杯出名儿的青市冰啤下腹,林夏青能美的连脚趾头都绷起来。冬天,西伯利亚海鸥南下,林夏青在栈桥边用油条喂过那些头小身肥的海鸥们,红嘴的、黄喙的,不同片区有不同品种的海鸥,小东西们挺讲武德,每年都去老地方过冬,谁也不侵占谁的地盘。 青市太美了,是渤海湾怀抱里的一颗璀璨明珠,很得老天爷得天独厚的恩宠,四季分明的海洋性气候,德派建筑一幢幢独领风骚的小红楼,鲜掉眉毛的海肠捞饭,记忆中的青市是一座十分适合度假的城市。 可惜林夏青哪回上青市都是来去匆匆,不是出差,就是来考试,有机会,她一定要好好拨个时间在青市好好度一次假。 手里捏着介绍信,林夏青下了火车就倒公交去旅社,旅社就在复读学校附近,步行七八分钟就能到,林夏青提前去考场踩点,学校大门口已经张贴着分派考场的大红纸,林夏青从上往下数,在中间档找到了自己的名字,她被分在了德信楼的203教室。 回旅社的路上,天也差不多暗了,林夏青在路边买了一套煎饼,为了不亏待自己这一天的劳累奔波,特地在面饼上多加了一个鸡蛋,油纸包着打包回去,回到旅社就着跟前台讨要来的茶叶水,顺利解决了晚饭。 旅社的前台大姐听说她是来参加考试的,心热,说明天早上从家里给她带一根油条和两颗水煮蛋,预祝她考试得一百分,林夏青没解释其实真正的高考有些科目满分是120分,考100分对她来说其实是考砸了。 大姐还说她公公是做豆腐的,明早还能给林夏青带一壶甜豆浆,等这些热心肠一股脑地从全在林夏青面前吐露出来,大姐扬着笑脸说:“小妹,姐家里的大孩儿今年下半年就上高三了,平时在学校的成绩怪让人头疼的,我瞧着明年八成也要上复读学校,你明天考完试,能不能把摸底考的题目默一份给我?我领回家去,明年我家那臭小子肯定能派上用场,知道复读学校都考哪些内容,到时候复习就不抓瞎了。” 从考场背考题出来,并且默写下来,这事儿的难度其实挺大的。 但林夏青没有拒绝,只是盯着大姐尚且年轻的脸庞说:“看不出来您这么年轻,儿子居然已经这么大了。” 大姐红红脸,羞涩道:“都是年轻不懂事,十六七岁就被我家那口子祸害了,农村人嘛,结婚都早,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已经三年抱俩了。” 第二天大清早,林夏青还在旅社的公共水房里刷牙洗脸,大姐就声如洪钟地跑过来和林夏青说话:“小林,我就知道你在这儿,昨晚回去我又发了面做了一屉海米葫芦鸡蛋包子,连我家那两小子都没舍得给吃,祝你今天旗开得胜。早饭我都给你送屋里头了,你吃完早饭就摆在那儿,什么都别动,饭盒我来涮,你只管考你的去。午饭也别在学校附近找地方了,我早上出门已经在家里多带了点儿菜,咱们俩中午一起凑旅社台子那儿吃包子,就点我从家里带的菜,吃好你就回房间囫囵眯一觉,下午考试我再喊你起床。” 林夏青嘴巴里还鼓着牙膏泡沫,眼睛撑得溜圆,赶紧仰头灌一口自来水漱掉,一迭声儿地向大姐道谢。 唉,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了。林夏青准备今天考完试,晚上抽空好好给大姐的儿子好好默写考题。 上午考四门,语数外加政治,考题的量大约是正经高考的一半左右,考试最后半小时,监考老师会每隔10分钟报一次时,林夏青在老师报第二次时的时候,就已经结束所有的答题,并且迅速检查了一遍。 英语太简单了,林夏青十来分钟就答完了全部的题目;语文客观题除了默写课内的部分,林夏青答得算是很漂亮,主观题部分靠的是底子,她一向稳扎稳打中规中矩;数学的话,整个卷面答上了七八成,有些知识点林夏青已经完全遗忘,这些她倒是不怕,到时候跟着复读学校的老师复习一轮,她都能重新捡起来。 政治啊政治,林夏青最头疼的,比第一次晋扬改的三十分,估计能多个十来分吧,背了近两个星期,只干掉所有高考复习内容的五分之一,一次性喂不成个胖子,只能慢慢来了。 上午四门考下来,林夏青不太担心自己能出的分数,只是好久没有这样上考场全神贯注地考试了,太费精气神,从考场出来,她拖着沉重的步子,没什么胃口吃饭,只想回旅社倒头休息个把小时,谁让下午的三门理科只会更加费脑,逻辑和运算,真是最消耗脑细胞的两样东西了。 旅社大姐早就在前台那儿给林夏青晾了一缸茶水,也热好了饭,就等着她回来呢,看见她从门外进来疲惫不堪的神情,大姐脸上的表情跟着揪心了起来,一副敢问又不敢问的模样。 林夏青把挎包丢回了房间,又去水房抹了一把脸,人精神多了,就去找大姐一起吃饭。 她回台子那儿,没看见大姐,正奇怪大姐上哪儿去了,大姐从旅社外头进来,左手拎着半块板砖,右手捏着一把核桃。 “小林你快吃饭,姐给你砸核桃,刚从我家那口子那儿抓的一把核桃,你大哥就在那边的长城饭店工作,核桃是他们饭店搁结账台招待客人的,客人不爱吃,后台采买的人倒挺爱吃。有时候我上那儿转转,带点儿我们旅社招待客人的瓜子和花生过去,他们也会往我兜里塞几颗核桃。” 大姐拉开柜台后面唯一一张椅子,把林夏青摁在那上头,饭盒早就摆好了,大姐往林夏青手里递筷子,笑容十分慈爱:“快吃吧孩子,刚刚见你愁眉苦脸,我心脏都跟着漏跳了半晌。不要紧,还有下午半场呢,下午咱们争取超常发挥,最后成绩一定能顺利通过考核。” “姐这就给你砸核桃,咱们补补脑,定定神,不慌不乱把下午的试考完。”大姐嘴里喃喃念叨,“吃完就去睡吧,这里什么都不要你收拾,你只管把精神头养的足足的。” 林夏青不知为何突然有点想哭,她只觉得这个年代的人心真的太好太好了,这真是一个无比纯真又温暖的年代,她突然开悟了一般,脑海中产生一个强烈的念头,那就是上天把她送来这里,让她重活一遍,是叫她好好感受人间温暖,好好过一世日子的。 从前没得到的,比如温暖的亲情,比如善意的帮助,这一世,她都有了。 = 林夏青埋头啃着包子,语气有点哽咽:“大姐你别担心,我考的其实挺好,只不过一口气考了快四个小时,我乏得很,回来才没顾得上先和你说我考的怎么样,刚刚去水房扑了一把脸,我现在精神好多了。” 大姐听她这么说,比自己开了工资还高兴,砸核桃的动作更加卖力了,一气儿地给林夏青剥了四五瓣核桃仁,乐呵呵地道:“那就好、那就好。” 林夏青咽了一个包子下腹,能量得到补给,更有精神和大姐说话了。 “我们考场今天有一个女生迟到了十分钟,差点儿进不了考场,那女生长得漂亮,她进门的时候,考场上好多男生不约而同地捯气,考官其实也看人看愣了,等回过神发现自己失了态,就拿手砸讲台,要底下的人正经应考。” 林夏青想起来那女孩,真真儿是一位眼前一亮的都市时髦美人儿,上衣是娃娃领的蓝细格子短袖衬衫,衬衫下摆压了一圈滚边百褶,款式很新颖独特,下身搭配一条上窄下宽版型的棉五分麻短裤,也是蓝色,不过比上身的蓝要深上一点。脚蹬低跟奶白皮凉鞋,两足套着中筒白色玻璃丝袜,袜口不是僵死地勒住脚脖子,而是很有审美地堆积在细细的脚踝处。 林夏青越想越入神,自从穿到朴实无华的八十年代,她一直在乡下和小县城打转,已经很久没见过这种穿衣打扮很有品味的潮流小美女了。就是现在想起来那女孩子,都依旧欣赏不已。她皮肤粉粉的,整个人跟尊瓷娃娃似的,泛着晶莹柔和的光泽,实在太令人印象深刻。 “还有一件事,有人带了军用水壶进考场,把小抄藏在水壶盖子上,考试的时候一边假装仰头喝水,一边使劲看瓶盖里的小抄。” 这种作弊手段简直前所未闻,大姐听得稀奇,直瞪眼道:“这也能行?” 林夏青往嘴里怼了一口大姐炒的香葱豆芽,“当然不行,他往水壶里灌错了水,冷水的话,小抄估计没事儿,偏偏他平时肠胃不好,灌的是温水,水汽全聚拢在瓶盖上,小抄上的笔迹全被水汽给晕开了,最后偷鸡不成蚀把米,作弊没作成,还被取消了考试资格。那人年纪挺大的了,三十左右吧,来复读学校报名,和一群十来岁的小年轻争名额,内心肯定是破釜沉舟挣扎过一番,估计怕考不上抹不开面子,这才兵行险招。” 大姐心头砰砰跳,“你说那水壶盖子才多点儿大,能藏得了几个字?唉,也是被逼急了呗,人人都想有一个好前程,可不是人人都有那本事。那人是乡下来的吧?考上大学能脱农籍,毕业分派上一个好工作,单位再给分一垛房子,那就真真正正摇身一变成了城里人。” 大姐说这话,一点儿歧视乡下人的意思都没有,她自己和公婆一家都是乡下出来的,她知道林夏青也是从乡下奔赴市里考试,她只是有点感慨,为什么城乡差别这么大,都是炎黄子孙,非得一籍户口本把人划拨得三六五等,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只能去打洞。还好她年轻的时候肯争气,嚷着要上城里讨生活,拖家带口在城里十来年,如今也算在城里扎稳了脚跟。 “其实城里也没那么好,窝鸟笼呢,房子还没乡下大,只是这里工作机会多,待乡下能干嘛?除了种地还是种地,一年到头抬头是天,低头是田,一想起小时候家里农忙那一阵割不尽的麦子,我现在还心慌呢,无边无际的麦子,什么时候才能割完呀,那种沉重的金色,不是辉煌,它对我的青春来说太绝望了。” “能好好念书,一定要珍惜机会念出来,我以前就喜欢念书。”大姐拉出柜台抽屉向林夏青展示,抽屉里头不是想象中的瓜子和花生,或者掌管旅社房间的钥匙串之类,而是一本福楼拜的小说。 林夏青看明白了,这不是抽屉,而是埋葬着大姐年轻时梦想的一口小棺材。 大姐哀叹说:“家里孩子多,我是老四,又是女孩儿,能念两年书识几个字已经很不错了,该知足。可惜我家俩小子不惜福,我和他们爹在旅社和饭店三班倒,平时省吃俭用攒点钱,不就是想供他们念书么?他们爷爷,每日三更就要起床磨豆子、煮豆浆、点豆腐,做豆腐的生意再辛苦不过了,家里三个大人忙前忙后把自己活成驴,俩孩子偏偏不争气,不是读书的料。” 林夏青对一位向儿子寄予厚望的母亲表示深切同情与理解,别的她爱莫能助,但是晚上替大姐默写今日考题,她一定狠下功夫,保证认真完成任务。 下午睡醒去考场,气温又爬升了几度,要命的热,很多考生在教室走廊外的方形洗手池那里排队生喝自来水,有的在往胳膊上扑冷水消暑。 林夏青进考场入座,目光不自觉地望向上午迟到女孩的位置,心里猜测,她不会下午又要迟到吧? 还好,林夏青脑子刚冒出这个想法,教室门口就出现了一道靓丽的影子,瞬间吸引了在场绝大多数男士们的目光。 她下午换了一身衣服,不像来参加考试,倒像来参加时尚变装秀,这次穿了一套无袖连身裙,绿色的,在炎炎夏日里,似极了一苇低垂的芭蕉叶,绿得沁人心脾。 林夏青双手撑腮,眼神流露出赏心悦目的愉悦,谁不喜欢看美女啊,八十年代的纯天然美女,林夏青还嫌看不过瘾呢。 直到监考老师出现,林夏青的眼睛才老实收回来。 下午三门计算量大,林夏青的精力比上午更加投入,会做的题必须保证百分百正确,还没来得及复习到的知识点,她只能尽力尝试解题。 下午理科这三门,林夏青是等打铃了才交卷的。 等从考场出来,夕阳染红半边天,考场外面挤满了接考生的家长,这情状和几十年后的学校放考也没什么两样,毕竟家长们望子成龙的心愿,是几千年来亘古不变的。 明天早上就能出成绩了,复习学校还是挺人性化的,这次招生是面向全市,许多考生都是从下面乡镇来的,考试成本大,多在市里过一夜,就要给家里增添不少开销,所以学校安排老师今晚加班加点留校挑灯批卷。 林夏青没什么可担心的,她从小到大估分从来准得厉害,估分和最终揭晓的成绩之间,误差不会超过五分。这次摸底考,因为题量比高考少,所以总分只有五百五。林夏青给自己估了分,光是只估她能保证百分百正确的部分,都已经超过三百六。 这是很保守的估分,那些不确定的题目还占了卷面百分之二十左右,她一概不算进去。 林夏青估摸着学校的录取分数线应该在三百二三左右,所以被录取对她来说,几乎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了。 如果不是答应了旅社大姐要帮她默这套卷子,林夏青都想立马买票坐火车回镇上,毕竟录取结果,监考老师说也可以通过打电话问学校。 既来之则安之,既然要在市里多住一晚,林夏青就决定上附近逛逛,她听大姐说旅社附近就有一片浴场,政府开发力度大,那里晚上也热闹,海滩那片有夜间安全巡逻员,她自己一个人去逛的话,也是很安全的。 大姐叮嘱她不要上浴场买纪念品,价钱比外面贵一两倍,那些海螺哨子一点儿不值钱,自己去沙滩上随便捡点小贝壳就挺好。 这次来市里,小姑姑从饼干盒里给她掏了几张糕点票和糖票,林夏青这会儿打算从考场直接去糕点店,买几斤青市的糕点和糖果带回去。小姑姑一份,朱二叔一份,晋扬一份,晚饭或许她也可以直接用糕点解决,就不用再花额外的钱寻思上哪吃晚饭了。 从考场门口拥挤的人潮中走出来,林夏青觉得空气里的氧气都变充足了。 夏季的夕阳壮丽烫人,林夏青挨着街边的树荫走。 “米苏。” 什么人在身后喊。 “唐米苏。”那人又叫了,连名带姓。 反正不是叫自己,林夏青就没回头,步子一直朝前迈。 喊话的人应该骑着车,林夏青听见他着急地在打铃,叮铃叮铃,铃铛也在替他重复:唐米苏、唐米苏。 不一会儿,林夏青的脚后跟被谁绊了一脚,差点儿吻向美丽的大地,踉跄之间她扭过腰,原来身后的人绊她的人,是那个下午换了身绿裙子的美女。 原来她就是唐米苏啊。 追唐米苏的人骑着一辆大二八,一脚定住刹车,替她向林夏青道歉,“小同志,没摔着吧?” 他英气的眉眼朝唐米苏愤怒扫去,“瞧你,越叫你越走,赶紧上车,考完试你不回家,这是要上哪儿?” 唐米苏语气娇横:“都考完试了,你管我上哪呢?” 英俊青年被她气得不轻,看得出来他此时很想一脚踹开屁股底下的自行车,直接把唐米苏捆回去。 “你是陶瓷做的吗,就这么不禁摔?一次考高不成,就自暴自弃,让家里人满世界地找你。” 唐米苏一脸惊讶,说话的语气非常不可思议:“你们怎么会这么想?” 她仿佛茅塞顿开,脸上笑容变得张牙舞爪起来:“唐朔,你回去吧,高考对我来说才不是什么要生要死的事。我这些日子拜师父去了,一会儿我要上糕点店给我师父买棋子饼,她老人家一日不吃棋子饼,就画不出设计稿。” 林夏青在一旁琢磨,男的也姓唐,难道他和唐米苏是一家人?再细一看,男的浓眉大眼很英气,唐米苏的眉眼间也是有几分女将的巾帼之气的,漂亮,那种很硬朗很有攻击性的漂亮,这是一种随便搁哪都耀眼的气质,难怪只要唐米苏一出场,考场里男的女的,全都被她身上盛气凌人的光芒所吸引。 唐朔似乎有点儿信唐米苏说的话,又有点儿不信,“你上哪拜的师?成天神出鬼没,爸妈出差没空管你,你要再瞎跑,我只能拍加急电报把他们召回来了,到时候看你还这么成天不着家不?考完试赶紧回家,买哪门子棋子饼。” 不对,唐朔的脑子像被什么电了一下,家里最近还真经常出现棋子饼,茶几上,饭桌上,音响罩子上,他从来不买这些东西,家里只有他和唐米苏,东西肯定是唐米苏买的。 所以,唐米苏真拜了个什么师父,这会儿是去买糕点? 唐米苏悄悄退了几步,离唐朔稍微远一点儿,小声说:“你没发现咱们家斗柜最上格的抽屉,少了很多张糕点券吗?” 唐朔瞪大眼,手指已经气的开始隔空点起来,“你你你,唉,说你什么好,这是家里攒着中秋买糕点送亲戚朋友的。” 这妹子他是管不了了,唐朔气急败坏拍了拍大二八的后座,抬高嗓门道:“走不走?不走我自己回去了。” 唐米苏梗着脖子:“不走,你自己回去吧,我师父说今晚教我怎么画版纸。” 唐朔是真不打算管她了,径直给自行车调了个头,就在林夏青以为他要骑着他的大二八潇洒一去不返的时候,唐朔转过头,沉着脸,咬牙问唐米苏:“你那师父男的女的,是不是正经人?” 唐米苏眼睛亮亮的,像填满了星子一般:“之前被上海洋人服装公司聘请过的女裁缝,给影星胡蝶都裁制过演出服。” 唐朔没多说什么,终于骑着他的自行车衣袂飘飘而去。 他一边奋力踩脚踏板,一边在心里合计,给胡蝶都裁过衣服,那得七老八十了,老菜梆子真倒霉,临老碰上唐米苏这么个祖宗徒弟,惨咯,只有唐米苏折腾她的,没有她折腾唐米苏的。 第29章 二更合一 唐米苏在前头走,林夏青在后头亦步亦趋。 反正唐米苏这会儿是去糕点店,林夏青打算跟着她就好,省去了向旁人问路的功夫。 就这么一前一后走了好一阵,唐米苏拐进一个小巷子,林夏青也跟着拐了进去。 林夏青刚抬脚转进巷子,嚯,差点儿就迎面撞上唐米苏。 原来唐米苏在拐角的位置等着她。 “嘘——” 唐米苏一把拢过林夏青的胳膊,将她拉到自己身边紧紧贴着墙根。 她压低声音问林夏青:“你觉不觉得有人一直在后面跟着我们?” 林夏青没多想,解释说:“跟着你的人是我,我知道你这会儿是去糕点店,我也打算去那儿,但是不知道怎么走,所以才一路跟着你。” 唐米苏警惕地往巷子口张望,嗫嚅道:“不是你,你跟着我,我知道。我说的是我们,有人跟着我们。” 林夏青很自然地联想道:“你哥又掉头回来了?我说的是唐朔,他是你哥吧?” 唐米苏像只聚精会神的鹰隼,眼睛四处搜索猎物的身影,“不是他,我跟他连着心,从小到大只要他一出现,我就能自动心电感应。跟着我们的人,不会是唐朔。” 林夏青惊的背后一身凉汗。 难道真有人一路跟着她们? 唐米苏攥起林夏青的手腕,“走吧,我知道这条巷子穿过去有一条路能绕去糕点店,咱们快跑。” 唐米苏很好诠释了地头蛇这三个字,土生土长的青市血脉,她像一尾灵活的青蛇在大街小巷笔走游龙,那些小路,有名字的、没名字的,林夏青根本记不清这么多弯弯绕绕,唐米苏牵着林夏青不停歇地跑,穿来拐去,一个巷子进去,另一条马路出来,总之唐米苏像变戏法似的,不半会儿就把糕点店变了出来。 林夏青喘着粗气,丝毫不觉得自己是靠双腿跑到这的,而是唐米苏这位道行匪浅的青蛇精将眼前的糕点店突然变幻了出来。 “瞧你喘的,我可没骗你啊,刚刚真有人跟着我们。”唐米苏叉起腰,原本皮粉的肤色被翻涌的气血调成了浆果红。 她自己也喘,但是很害怕瘦骨嶙峋的林夏青此时晕倒在大街上,她觉得林夏青平时肯定是营养不良的,怎么能有人那么瘦呢? 林夏青面色惨白,这副身子被自己调养了个把月,其实底子已经好很多了,但和身手矫健的唐米苏一比,又瞬间脆得像琉璃。 唐米苏终于想起来松开林夏青的手腕,心虚地瞭了一眼自己使力的位置,还好,林夏青的右手全须全尾,没被自己捏碎了。 “你和我一个考场的吧?我对你有点印象,上午考试你第一个交的卷,吓死我了,那会儿我英语还有十几道题没写完。” 林夏青嘴唇跑得有点干,笑起来唇皮绷得紧紧的,“我也记得你,你进门的时候,考场上的男生就跟听到军号一样,一个个精神的不得了。” 她们互相笑笑。 唐米苏领着林夏青进糕点店,服务员似乎和她挺熟,问道:“今天还要棋子饼吗?” 唐米苏指了指身边的林夏青,回道:“我晚点儿吧,让她先挑。” 林夏青弯腰俯瞰玻璃柜台里琳琅满目的糕点,转身问:“棋子饼是哪个?你那个师父真的每天都得吃?” 唐米苏伸出食指,点了点柜台里用铁皮食盒装的一堆斜方块形状的乳黄色糕饼,“就这个,干粮,挺干巴的,我师父说她姥姥家最早时候就是海阳路上开喜饼铺的,后面清庭败走,德国人来了,搅和得家里没了生计,全家都逃亡去了上海。” 林夏青说:“真怪,一般家里卖什么,自己都是不吃的,你师父没吃怕这个呢?” 林夏青记得自己一个高中同学,家里就是做月饼的,这个同学说她最讨厌的食物就是月饼,甭管什么馅儿,就是后来风靡一时的美心蛋黄流沙馅儿,她都不待见。 “卖喜饼的是我师父的外祖家,他们搬去上海后不做喜饼了,改行发了家,战乱年代辉煌过一阵,没多久又没落了。我师父这人怪的地方多了去了,真说起来,三天三夜我都道不尽,可就是这么一个怪人儿,做衣服那是真漂亮!你知道吧,我头一回上她家里头的工作室,老天,那些挂在模特上的一件件华美衣裳,真让我怀疑这十几年我在商场买的都是些什么狗屎!” 唐米苏用狗屎来形容商场里的衣服,一点儿不客气,师父裁的一件素衣,在她眼里都只有维纳斯女神可堪匹配。 服务员被唐米苏滑稽夸张的表情逗乐了,问她:“你身上这件裙子就是你师父裁的吗?水绿水绿的,挺好看。” 唐米苏耳朵尖,听出来服务员夸的是衣服颜色,而不是款式,不好意思地拢了拢裙摆,矜持道:“这是我拜师前瞎踩的,充不得数,要折辱门楣的。” 林夏青却很佩服地道:“你还会做裙子?真了不得!” 唐米苏感激涕零地望了一眼林夏青,这时候当众给她一个台阶下,那简直好比再造之恩了。 林夏青掏出口袋里的糕点票,一张票一斤二两,她有三张,分别要了一斤棋子饼,一斤油酥面包,一斤蜜三刀,蝴蝶酥的价钱贵,林夏青只要了六两。她请服务员帮忙把这些糕点匀一匀,用油纸袋匀成四份,三份送人,一份自己留着,另外又要了一只油纸袋,打算再把自己那一份匀出来一部分,回头送给旅社的前台大姐。 服务员忙着给林夏青分装糕点,唐米苏同林夏青在柜台前闲扯。 “你从哪儿来的?你们当地没有复读学校吗?” “有,不过家里亲戚打听过不太好,帮我联系了市里的。我家是荷县下面的一个小村子,离青市远呢,回去要一天一夜。” 说着话,糕点店门口咆哮过一辆塞满人的公共汽车,又慢悠悠地路过一辆驴车,新老交通工具在接力交替,就跟新旧时代从眼前蒙太奇般划过一样。 林夏青*说:“从青市回我家,一路要坐火车、倒汽车,运气好,在汽车下站点碰上回村的驴车,可以捎带我一程,不然就只能从镇上的汽车站走十几里路回村子。” 唐米苏感慨说:“你那么瘦,别是就这么走路走瘦的吧?” 林夏青努努嘴,没再接话茬,实在不好意思说自己是穷瘦的。乡下什么条件,一年开两三次荤就不错了,哪有城里这样一年到头供应不完的点心和零嘴。 唐米苏性格天真烂漫,一看家里条件就不错,两人家境天差地别,唐米苏是健康带点儿营养均衡的苗条,林夏青就惨了,在发育最猛的年纪没得到良好的营养滋养,瘦的干瘪,虽然在后世人们对这种身材梦寐以求,但在这会儿,林夏青瘦得称不上世俗审美里的好看。 “你真应该去见见我师父,你这种电线杆子的抽条身材,肯定特别入她老人家的法眼,她总嫌弃我胖,拿国外模特那种衣架子身材要求我。我个子不高嘛,再瘦也达不到她老人家那个标准,你比我高,又瘦,她见了肯定满意,说不定还会把她年轻时候设计的衣服,那些压箱底的好货,一件件全都拿出来让你试穿。”唐米苏馋得哈喇子都快飞流直下三千尺,端着下巴道:“她就是那么个人,合眼缘的,什么都舍得往外掏,不合眼缘的,连个白眼都不会多浪费一秒在那人身上。” 林夏皱皱鼻子,“你师父听着脾气确实有点儿怪,她岁数应该很大了吧,还那么大气性呢?” 唐米苏纤手一挥,神情飞扬:“有本事的人都是有脾气的,刘备当初还三顾茅庐请诸葛丞相呢,诸葛亮脾气也挺大的,但人家是真有本事,不然千百年过去,蜀地现在还矗立着武侯祠?锦官城外柏森森,可见只要有真本事,脾气再大,世人都是可以容忍的。况且脾气大的人,不见得心地就不好,有时候那脾气,只是他们避世伪装的一种趁手工具。” 听她这番言论,林夏青觉得眼前的女孩子真是一个惊喜的宝藏盒,不仅人长得漂亮,见地还很不俗,漂亮的外表加上灵活的脑子同时出现在一个女孩身上,无异于一把双杀剑,只要她想,不论什么时候,她就可以在人群中无往不胜。 林夏青真期待明早复读学校的入围揭晓榜单上,唐米苏的名字也在上头。 “你明早也去校门口看成绩吗?”林夏青问。 唐米苏说:“我哥说直接帮我打电话问,他们单位有电话,省的我亲自跑一趟。” 还以为明天早上也能见着她呢,林夏青有点失望。 “我有把握我能上,复读学校那些题算不上太难,我这一个月都在用心复习呢。本来我都不打算继续高考了,这玩意每年不知道要祸害多少人的青春,结果碰上了我师父,她一定要我把书接着念下去,她口气挺狂,还一定要我一鼓作气念到研究生,不然就不认我这个徒弟。” “你师父人真不错。”懂得为女孩子规划。 “是吧?我也这么觉得,外面那些人不懂,一个个全都背地里骂我师父是刻薄严厉的老修女,他们懂什么,我师父是最体贴女孩子的人了,一点儿不把我们当绣花枕头看,要我们自己争气,出学历、出手艺,哪一样都不能差事儿。我那个醍醐灌顶呀,以前还吊儿郎当不拿高考当回事,考不上就考不上呗,一所学校才几个人考得上,难道那些考不上的都得抹脖子吊死不成?现在觉得学历这事还挺重要,我还得下功夫学好英语,以后去跟那些外国设计师师夷长技以制夷。” 看得出唐米苏家学渊源,父母应该都是有文化的知识分子,唐米苏耳濡目染,话里行间经常引经据典。 服务员把打包好的糕点给林夏青捆成十字绑,林夏青拿上糕点对稍后怎么回旅社开始感到迷茫。 刚刚她是怎么从复读学校走到这儿的? 她不记得了。只记得自己跟只赛跑的兔子似的一直跑一直跑,那些迷宫一样的巷子,是在盘踞在城市的哪一端来着? 林夏青眼神空洞地望向正在幺棋子饼的唐米苏身上。 唐米苏领完服务员打包好的糕点,看见林夏青在门口的招牌下面等她,恍然大悟地说:“你是不是不记得来时的路了?” 林夏青点点头。 “你住哪儿?我送你回去。” “就复读学校附近的旅社。” 回去的路上就悠哉多了,没人在身后跟踪逃命似的跑,林夏青惊喜地发现唐米苏领着自己在海边的步道漫步。 林夏青被眼前夕阳坠落海面的景色美的晕乎乎的,她这才真正感受到青市是一座海滨城市,只要这里的市民愿意,他们随时随地都可以上海边来漫步。 唐米苏的绿裙子在夕阳如痴如醉的红晕里随风飘摆,林夏青怀里捧着几包糕点,灵魂出窍般欣赏着眼前的美景。 阳光斜斜地照着,林夏青想象自己是一只海獭,正浮在海面自由地晒日光浴,一天下来身上所有的疲惫都被粼粼海浪涤去,神经忽然就全部放松了下来。 和唐米苏分别的时候,林夏青站在旅社门口久久没动,她一直注视着那抹动人的绿色逐渐消失在蓝紫的夜色之中。 天完全暗下来了,林夏青心中忽然泛起漂泊异乡孤独。在这之前,她的心被考试塞满着,这半个月昼夜不分地复习,全都是为了白天的考试,现在夜幕登场,林夏青的心也随之腾空。 虽然只在青市度过最后一夜,但少了家人的陪伴,她第一次觉得自己这么孤独。 人都是由奢入俭难的,林夏青从没发现原来自己这么喜欢热闹,以前孤家寡人的时候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半夜在单身豪宅里泡澡、听音乐、品红酒,日子不知多少惬意,可现在她变得有点恐惧孤独。或许得到过再失去,人就会变得贪心,她忽然有点依恋妈的唠叨、小姑姑的苦口婆心,甚至病房里的晋扬和总是笑料百出方和平,她都十分怀恋,因为他们和自己在一起时,总是那么热闹。 生命的某种意义,在于品味这人间的热闹。 不一样,这一回的人生,和上一回真的不一样,以前她也想过这个问题,两种人生相比较她更喜欢哪一个,今天之前,林夏青总是说不上哪一世更好,直到现在,身边空无一人,林夏青心中的天平才渐渐倾斜出答案。 这辈子,她想起这些人,心是柔软的,这样就很好了。她其实挺讨厌上辈子自己的铁石心肠,冷血、无情、唯利是图,一切向钱看,都说无商不奸,她比商人还可恶,是商人手里那柄出手必见血的锋刀。瞧瞧那个冰冷的她最后把自己弄成了什么,一只替罪羔羊、一个可笑的囚徒! 她去旅社前台那儿找大姐,大姐不在,换了一张更年轻一点的面孔,同样也是一副更年轻的热心肠。 “是小林吧?芹姐给你留了一盒饺子,长城饭店的,她爱人就在那儿工作,馅儿是猪肉虾仁的,芹姐说这是单独给你开的小灶,皮薄,馅儿特别多。” “芹姐呢?”林夏青把预备送给大姐的那份糕点摆上柜台,“这是我给她带的糕点。” “她回家弄饭呢,放暑假,俩孩子都在家里,她公公不大会弄饭,俩孩子吃烦了,芹姐放心不下,晚上这一顿都要回去给孩子精心烹调的。” “哦。”芹姐真是一个好妈妈。 林夏青惊奇发现自己这会儿一点不羡慕别人,因为她这辈子的妈妈也这样,全心全意爱着自己的孩子,有妈疼的孩子就是一块宝,林夏青的心被爱填满着。 回到旅社房间,林夏青掰了半块棋子饼吃了起来。 果然是干粮,挺噎喉咙的,但是有一股淡淡的奶味,越嚼越香。 她吃掉芹姐给的一盒饺子,数了数,足二十个。等这二十个饺子悉数吞进肚子里,林夏青觉得自己的胃口现在真夸张,半个棋子饼加一盒饺子,她居然吃的一干二净!可不敢再喝水了,一杯水下去,饺子皮和面饼发起来,肚子都要撑破。果然是人轻松了,胃口也开了,中午那会儿她考试考的根本吃不下饭,考完了,胃口大到跟天狗吞日似的。 林夏青决心上附近的浴场转转,消消食,也顺便看看有什么值得买的纪念品,不过不能逛太久了,她得早点回来默写考题,怎么也得花上两三个小时弄这事。 夜浴场还是年轻人逛得比较多,城市里的风气开放一点,年轻的男女们自在在沙滩上晃荡着,夏夜的星空比任何季节都浪漫,海浪一垛推着一垛,夜色让浪花们变得深不可测,海浪声似乎也比白天时候更大。 林夏青深一脚浅一脚在沙滩上走,虽然芹姐之前吩咐过她,不要在浴场附近买纪念品,但林夏青行程有限,今晚除了浴场,她也没别的地方可去了,最后还是在浴场附近的商店买了一只手掌大的贝壳,八毛的巨款!林夏青往回走的时候,真觉得自己是一个傻子,她居然为了买一只贝壳,奢侈地花掉八毛! 那可是一网兜的苹果了! 不过转念一想,这是送给晋扬的离别礼物,她的内心又没有那么肉疼了,送人,总得送一些拿得出手的东西吧?昂贵、好看又无用的美丽废物,向来最适合拿来送人。 第二日睡到自然醒才起的床,掀开窗帘的时候,外面的太阳都已经烤焦过一轮家庭主妇们晾在阳台上的衣服。 昨晚默写考题不知道弄到了几点,反正为了给芹姐一个交代,林夏青是花了十二分的力气做这事。 林夏青觉得昨天正儿八经的考试都没默写考题这么累,但这份累她认为自己必须得受着。其实与其说是为了给芹姐一个交代,不如说是给自己一个交代,她想让自己心里好受一点儿,人际关系之中,多付出、多受累的那个,总是心里更得劲的那个,对吧? 从水房洗漱完出来,林夏青吃掉昨晚剩下的半块棋子饼,就出发去复读学校了。 路过旅社柜台,林夏青把手里的考题本递给了芹姐,芹姐正在看她的福楼拜,那股认真劲让林夏青不得不感慨,这本考题其实最应该使用的人就是芹姐,她才是他们家那个应该参加高考的人。 林夏青在芹姐身上看到一位底层女性的坚韧光芒,即使奔四的年纪,被孩子、家务、生活所拖累,但这些庸庸杂杂的烦扰,都无法阻止一位女性对知识的旺盛渴望。 来到复读学校的大门口,看榜最高峰的一批人已经散去,林夏青慢悠悠地踱步至宣传栏,虽然心里早就有了答案,但自己的名字赫然出现在红纸的第一行第一个位置,她的心脏还是跟着颤了一颤。 三百八十九分!比预想的稍微好点,只是她没想到,她这个分数会是所有参加摸底考的人里最高的! 林夏青脑子转的飞快,如果等比例换算成高考分数,满分七百一十分,她应该考了四百八左右,等于直接高了录取线四十分!这样看来,明年的高考,林夏青上线是十拿九稳了。 林夏青的眼睛并没有长久停留在自己的名字上,眼珠子滚过一行又一行的名字和分数,终于看见唐米苏的名字,林夏青脸上露出了会心的笑容。 唐米苏是一位很有灵气的女孩儿,她带着自己一路夺命狂奔在青市陌生的大街小巷,她飞扬的裙摆是那么自信洒脱,林夏青衷心希望这样一个女孩能考上心仪的大学,她等着女孩能在将来做出许许多多令人称叹的美丽华裳。 这趟青市之旅圆满了,没留下任何遗憾,林夏青心满意足地从宣传栏前转身离开。 临近中午,太阳又毒又辣,连树荫都无法阻挡阳光对大地的炙烤,林夏青只能快步往旅社方向走,一想到一会儿还要倒公交去火车站,在永远排着长龙的售票窗口排队买票,林夏青就觉得天气越发凌虐人的热。 有空调就好了,可惜这会儿就连将军府邸都是没有空调的吧? 林夏青贴着树荫猛劲喘气,身上汗液挥发速度极快。 越走,她越觉得身后被什么东西跟着。 林夏青的心猛紧了紧,她想起了昨天唐米苏在巷子口神情警惕地对她说:有人在跟着我们。 林夏青瞬间毛骨悚然起来。 难道还是昨天那人? 到底是什么人一直跟着她? 第30章 二更合一 林夏青的步子又疾又浮,只要一想到从昨天开始就有人跟着自己,林夏青就不由一阵阵头皮发麻。 现在这副风吹能散的身子,她可没有信心和那些歹徒搏斗。 到人稍微多点的路口,林夏青壮着胆子回头看了一眼,青天白日,太阳高悬,她的胆子是问天借的,到太阳底下晒一晒,她的胆量也上来了,林夏青眯起眼,往身后零星的人头细细盘看。 目光很快锁定了一个精瘦的男人。 他看样子二十来岁左右,二十七八吧,这个岁数合适点儿,气质已经不再是二十出头的小伙子那般腾腾热气。男人的花期很短,明明同样都是二十几岁,但好像一过某个特定节点,男人就发生了质的变化,他们总是突然在某个质点褪去干净的少年气,转而变得现实、深沉、世故,说不上这样好还是不好,更有成熟的男人味了,却总是令人惋惜他们永远失去的另一面。 男人个子不高不矮,身量在高大威猛的青市男人中间显得平凡普通,他的脸上架着一副□□镜,黑棕色镜片,招风耳,耳垂挺厚,似一对儿悬珠嵌在耳梢,头发是打理过的,发蜡裹在根根分明的发梢,在阳光下有一种硬朗凌厉的质感,墨蓝色的衬衫领子立起来,风流而不失内敛。 他为什么跟着自己,昨天跟在后面的人,也是他吗? 林夏青觉得男人藏在□□镜下那双眼睛一定在和自己对视,她没有证据,但她觉得事情一定是那样,不然他为什么看见自己转头,他就停在原地不走了? 林夏青试了试,继续往前走了几步,又停下来装作整理凉鞋搭扣,她故意解开扣子,又把凉鞋插销扎进鞋带的孔眼里,眼睛余光注意斜后方男人的动向。 果然是这样,她停下来,男人就不走了。 林夏青整理好凉鞋,像是做完了一场精密的赛前准备,等男人别过头假装看风景,她就开始拔腿死命往旅社的方向跑。 等她惨白着一张脸出现在旅社柜台前面,芹姐还以为白日闹鬼,半人高的柜台后面突然蹿出来一只雪白的脸蛋,芹姐大叫一声:“小林,你怎么把自己弄成这样?” 终于安全了,林夏青趴在白漆台面上,大口大口喘着气。 “有人在后面追我,男的,我不认识他。” 芹姐一听,惊讶道:“你不是去学校看放榜么,那男的是学校门口招来的?” “或许是吧,我也不知道他从什么时候开始跟着我的,我看完名单往回走,半路才发现有人跟着我。” 芹姐朝大门口的位置望了望,若有所思地说:“不会吧……大白天还能出这事儿?变态一般在夜里出没,白天出来晃荡,他一定是疯了。” 芹姐骂人的话音刚落,一直跟在林夏青身后跑的男人,上气不接下气地出现在旅社门口。 “就是他!”有芹姐镇场,林夏青的声音底气十足。 芹姐歪着脑袋打量门口的人,那人穿的人模人样,这里面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啊?哪有什么坏人傻到追上门的,那不是送上门来找揍么。 虽然芹姐自信判人一向公道,她很少看人看走眼,但见着林夏青这么惊魂不定,芹姐还是蹬开脚下的凳子,走向墙角的扫帚位置。 “住店儿?有介绍信吗?”芹姐抄起了扫把,把灰尘朝门口的方向扫,嘴上揽客,动作赶客。 男人摘下他的□□镜,露出来一双喜悦的眼睛。 /:. 冲着这双眼睛,芹姐就觉得这不是个坏人,手里的扫帚也稍微收敛了一点儿气焰。 芹姐对男人进行小声的点评:“不摽,不用怕。” 甩了个眼神给林夏青,意思是这男的不高大,她架得住,咱们不怕。 男人自报家门是隆运广告公司的老板,他似乎平时出门习惯腋下夹一只皮包,可今天没带,他往腋下掏了个空,摸名片的动作应该熟练地从腋下到胸前来回划过数千次,等他发现自己的动作稍显多余,又赶忙调换了手的方向,径直向下俯冲进裤兜里,从他那个镀金的小铁盒里抽出一张名片,上面确实用油墨黑体印刷着隆运广告公司总经理:邵万鹏。 邵万鹏盯着林夏青,开门见山道:“同学,你有兴趣拍广告吗?” 芹姐现在终于认同男人是坏蛋了,什么广告公司,什么拍广告,听起来怪玄乎的。这个男的一定是个骗子,隆运广告公司,听起来就像是那种到处挂羊头卖狗肉的皮包公司,没准还是个专门盯上花季少女贩卖人口的犯罪团伙。 芹姐很防备这方面的事儿,小时候村子里有一阵儿经常丢小孩,不仅丢男孩,女孩也丢,芹姐妈把芹姐看得紧紧的,那阵子放学,妈每天都派二哥去接自己,二哥那会儿升初中了,玩的也越来越野,有时候和他那帮兄弟耍起来根本顾不上接妹子,就让自己去初中部的校门口等他玩尽兴了再一道回家。 有一回芹姐实在不耐烦等二哥,自己去跑去村里一户人家看杀猪,芹姐妈也在那户人家帮忙宰猪,每个帮忙杀猪的人都能领回去一份猪血,杀猪是男人们的力气活,芹姐妈和其他女人负责收拾男人卸下来的猪肉和猪下水。 小小的芹姐躲在一群看热闹的村民里看杀猪,别人告诉芹姐妈:你家四丫来找你了。 芹姐妈不信,她早拎着老二的耳朵严厉吩咐过了,要他每天放学乖乖去接妹妹回家,临近年底,人贩子手头紧,巴不得多拐几个孩子来换钱,四丫早被老二接回家去了,来找自己,哪能呢? 等芹姐妈回头一看,果真看热闹的大人堆里夹塞着四妮,芹姐妈心脏都直抽抽,登时摔了围裙,拎着闺女上老二学校门口,逮着老二好一通胖揍。 芹姐妈这份看护孩子的细心遗传给了芹姐,邵万鹏虽然长得很正派,但芹姐不会轻易就相信他的话,谁知道他那个广告公司是真还是假? 名片这种东西谁都可以乱造,就跟电线杆子上卖假药的牛皮癣广告似的,吹的天花乱坠,但药效有几分真啊?小林是乡下来的孩子,好不容易上市里参加考试一趟,回头被邵万鹏这种人面兽心的骗子给掳走,到时候小林家里人想哭都没地儿哭去。 芹姐挡在林夏青面前,仿佛看穿邵万鹏的一切伎俩,捏着名片讥诮道:“邵经理啊,您这隆运公司开在哪儿?哟,马牙石路,天主教堂那块儿?那可是好地方,寸土寸金的地界,哪家单位胆子这么大,把这地儿租给您开公司呐?” 邵万鹏显然没少碰过这种冷钉子,依旧笑呵呵地道:“大姐,您听我慢慢说,江西路11号的青岛电视机总厂您知道吧?前两年刚从广西路搬过去的,前身是无线电二厂,这么大的单位,我总不能骗您。” 这年头谁家有一台电视机,绝对是自家那一片楼群的大红人儿,谁不羡慕电视机厂的工人呢,听说他们单位的干部年底福利就是发电视机票,有电视机票,一台电视机比市价便宜不少,顶六七个月效益好的棉纺厂先进工人的工资呢。芹姐也动过心思想弄一台电视机回来,可价钱太贵了,她也没门路弄到电视机票,心动奈何实力不够,只能暗自心痒苦恼过一番。 邵万鹏为了打消芹姐和林夏青的疑虑,继续介绍说:“去年第一届春节联欢晚会现场直播一炮而红,有电视的,茶壶里的水开了都没人愿意去提,没电视的,捧着收音机,连上厕所都要把收音机带进茅房,观众生怕错过任何一个精彩的节目。总台收到观众的热烈来信多达16万封,歌唱家李谷一一气儿连唱七首,您知道吗,自从春晚之后,家庭电视机的供应量呈现几十倍的增长,电视机走进千家万户的时代到了,我的广告公司中标了青市电视机总厂的广告采购,正在替电视机厂选角拍广告。” 芹姐到底姜老的辣,一听就听出这邵万鹏说的万一是真的,那他家里在青市肯定挺有门路,电视机总厂那么大的单位,能被一家小广告公司中标?这邵万鹏的背后一定有一层深不见底的背景。 邵万鹏把□□镜挂在胸前的衬衫口袋里,芹姐此时的目光在他的□□镜上流连往返,心里嘀咕:这人看着像是有点钱的,□□镜,满大街都没几个人戴,这玩意香港电影里才流行。 林夏青心下已经有了几分判断,邵万鹏说话有板有眼,确实不像一个把话说满吹得天花乱坠的骗子,他或许真是广告公司的老板,但林夏青还是多留了个心眼提防。 “我们的广告主题是大年三十,一家人围坐在一起,一边吃团圆饭,一边看央视总台的春晚,为了响应国家男女平等和只生一个好的号召,广告需要招募演员扮演爷爷、奶奶、双职工爸妈,以及刚考上大学的独生孙女。” 这邵万鹏政治站位还挺高,拍个广告都这么多小心思,若非高人指点,可是不能中标大厂的项目。而且那高人为什么只拉邵万鹏一把,不拉别人呢?这就是邵万鹏这人的妙处所在了。 林夏青指了指自己,直白问道:“所以我是被你看中,需要去扮演孙女的那个人?” 邵万鹏点点头:“上个月底一中标,我就开始张罗找演员了,为了找演员,这阵子我派出去多少人,连我自己都走街串巷,鞋底都快磨破了。” 为了证明自己说话的真实性,邵万鹏当即脱下自己的皮鞋进行展示。 芹姐下意识捏紧了鼻子,张口说:“注意点儿啊,这是旅社门口,我们还要迎客进门呢。” 大夏天,穿皮鞋,想想都知道那双脚里捂着多少脚汗,汗液闷在里头散不出去,邵万鹏的脚不知道现在得多熏人。 林夏青低头一看,邵万鹏的鞋底果然被磨得连纹路都快消失了,鞋跟也被刀斜着削过一截似的,林夏青判断出来邵万鹏平时走路姿势是外八,发力点在脚跟外侧。 邵万鹏好不容易逮着一个看上眼的苗子,可不能就这么让人从自己眼底溜走。 “我真不是骗子,我把我身上的钱都压这儿成不成?我跟厂里签的合同期限快到了,再拍不出广告,就要付出去一大笔违约金。我不是个愿意瞎对付的人,我的公司也刚起步,这单生意我绝对不能就这么砸手里。”他抓耳挠腮,恨不得一颗真心剥出来给林夏青看。 “这会儿学校都放暑假,我只能上夜校、复读学校去蹲点找女学生,蹲了这么多天,碰上几个合眼缘的,不是被当骗子当街甩巴掌,就是差点儿闹去派出所,谁都当我是个坏蛋,天地良心,我可真不是!复读学校昨天考完放学,我早早就在校门口的花坛那儿站的高高的,一双眼睛净在人群里面张罗相看。我看见了你!” 他指了指林夏青。 “还有个绿裙子,你们都适合拍这条广告,称心的演员要么十天半个月不出现,要么一下出现俩,我都高兴疯了,这次是双保险!有了前面的教训,这回我怕打草惊蛇,就不动声色一直悄悄跟在你们身后,想跟着你们一路回家,择日再登门拜访,这回怎么也要争得你们家长的同意,把这广告给拍成了。” 邵万鹏往手心砸了砸拳头,恨道:“可惜你们太机灵了!半道发现我跟着你们,拐进一条巷子,一溜烟就跑没影了。我当时那个想哭的心情,我找谁说去?老天爷不给希望还好,给了希望又马上收回去,这才是最要人命的!你都不知道我昨晚是怎么过的,我恨不得狠狠抽自己几个巴掌,怎么能把人跟丢了呢?” 林夏青生怕他现场表演掴一个,太震撼了,一个年轻有为的广告公司小老板,在一个十几岁的丫头面前悔恨掌掴,这是多大决心要请演员? 林夏青又想:我怎么能拍广告呢?我那么平庸,一点儿不符合观众们对一位广告明星的美好畅想。 林夏青甩了甩脑袋,不对,她这辈子这张脸,继承了母亲的顶好容貌,早褪去了上辈子的、泯然于众的平凡姿色,有了那种随便披麻袋都可以任性炫耀美貌的资本。 只是……她没有任何拍广告的经验,真的能拍好广告吗? 最重要的是,她准备下午就去火车站买票回家,现在是回旅社收拾行李的。 邵万鹏看出林夏青脸上的犹豫,直接从口袋的皮夹子里掏出二百元现钞,塞到林夏青手里,信誓旦旦道:“我不骗人,我可以先预付一半的演出酬金,并且保证无论广告最后被不被采用,我都不会拖欠你的另一半酬金。” 林夏青惊呆了,一半的酬金就有二百? 邵万鹏见她还是迟疑,着急上火道:“你是觉得酬金方面不满意吗?不满意的话,我们还可以再商量。” 林夏青的话噎在嗓子眼没说出口。她是觉得天降馅饼,就算一条广告只开价二百,都相当于城里中等工人的三四个月工资了,她现在什么经济水平,有什么资格嫌弃这二百块,她全副身家都没这么多呢。 只是她没提前和家里人打过招呼,拍广告不知道要费多少时间,但她可以肯定,如果要接广告,今晚是绝对回不去了。她出发前也没抄小姑姑单位的电话,如果继续在青市耽搁几天,家里人估计会急疯的,她们肯定以为她在外地出了什么事。 小姑姑的性子坚强还能撑着,妈就不一定了,她把自己当做生命的全部,不允许女儿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出现任何一丁点的闪失,如果、万一有了闪失,妈肯定把那错误归咎到她自己身上,是她没照顾好女儿,她该死。 林夏青一想,妈这好不容易出了院,万一一上火,又折腾病了,真是得不偿失。 芹姐看见邵万鹏真掏出来二百大钞,嘴巴都差点儿惊成了o型,暗里捅了捅林夏青的腰,傻丫头,这么多钱,挣呗?你去拍广告的时候捎上姐,有姐给你撑着,你什么都不用怕!这邵万鹏就算真是骗子,姐也能替你给他收拾老实了,你怎么都亏不着。 收到芹姐的小信号,林夏青回过神:“我下午就回县城了,和家里人说好的。” 芹姐露出失望的神情,还是太年轻啊,不知道钱的重要性。 然而事实正相反,林夏青正是因为重活一世,发现了原来有些人有些事情比钱更重要。 人和钱,二选一,她要人。 邵万鹏急如热锅蚂蚁,立马想了个主意道:“这样你看好不好?下午先进棚试一试,就几个镜头,场布是年三十一家人围着桌子吃团圆饭嘛,你只要给其他演员夹夹菜,台词都很短,只有一两声的称呼,整个拍摄过程,顺利的话,没准下午就能搞定。” 下午是不可能搞定的,邵万鹏打算先把人留下来再说。 称心的演员可不好找,一家五口,就剩小孙女的演员没就位了,孙女这个角色相当于整支广告的戏眼儿,重中之重,邵万鹏千挑万选,好不容易相中了人,这回说什么都不能让林夏青跑掉。 林夏青商量说:“你不是也看上了那个绿裙子吗?我知道她是本地人,她也考上复读学校了,你可以再在学校附近转转,没准能碰上她,而且下星期复读学校开学,就算你这几天找不到,那时候也铁定可以找到她。我下午不回县城,又联系不上家里人,她们会着急上火的。” 邵万鹏在心底一合算,下星期,合同期限都到了,黄花菜早凉透了,死亡期限就是这星期了。这星期再交不出广告,公司等着吃官司吧。 邵万鹏心一狠,道:“五百行不行?这个价钱对于完全没有经验的新人演员,已经是天价了!你知道么,咱们中国演员陈冲,那么大的腕儿,在人家外国人的电影里客串,都只有八百人民币的戏酬。” 林夏青当然知道是天价啊,邵万鹏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肯定是前面找演员找的恼火死了,这才酬金水涨船高涨到四百,四百已经给价很狠了,一般人都会答应他的邀请,但林夏青是合同金额四亿都签起来不手抖的商场老手,她这会儿真不是在跟邵万鹏讨价还价进行博弈,而是今天不回去真不成,症结是这个,跟家里人说好今天回去的,她们还要来火车站接人呢,没接到人,她们就会固执地在火车站等上一整宿,或者更疯狂一点,她们会直接买票上青市来寻人。 邵万鹏见林夏青根本不为所动,终于明白她是铁了心要回县城。 该死的破县城,真耽误事儿,邵万鹏气急败坏,都想开辆火车创死那个不懂事的县城。 开火车?对!邵万鹏脑袋金光一闪,终于抓住重点,他急吼吼问道:“你是不是怕联系不上家里人,所以才今天下午一定要回去?” 林夏青点点头,如果她来的时候记得抄下小姑姑办公室的电话,她肯定同意留下拍广告,几百块的外快谁不想挣,连她去杭城进*丝巾的本钱都有了。可是只要一想起家里人联系不上自己,她们会担惊受怕地在火车站里等上一整夜,林夏青就觉得这钱可以随便什么时候再挣,但绝不能让家里人白遭一场罪。 邵万鹏脸上终于退去急躁,缓缓露出笑容说:“这事儿好办,我派个我公司的办事员,买张去你们县城的火车票,去知会你家里人一声。” 林夏青瞪大眼,为邵万鹏不达目的不罢休的精神所折服,事情还可以这样操作?他真是一位有孔便钻,无孔就自己打眼儿的诡变商人,思维太活跃了,这种人开公司很难不成功吧? 邵万鹏果真如他所说,回到公司,立马派了个小弟去火车站买票下县城,小弟什么行李都没来得及收拾,就拿着林夏青誊写的荷县供电局地址,去找林书蓉和乔春锦报道。 世人都道钱难挣屎难吃,四百块,搁以前连林夏青在西餐厅品杯红酒都不够。 结果在八十年代,林夏青为了挣这四百块,顶着三十来度的高温天气,在体感温度超过四十度的摄影棚里,被几只灼人的摄影大灯时刻炙烤般照着,身上严严实实包裹一件喜庆的洋红色高领羊毛线衣,很符合中式审美地始终维持着脸上喜兴的笑容。 为了钱,她真是给人当孙子呢,一遍遍给人家老演员夹早就馊了的道具饺子,一遍遍对他说:爷爷,您吃菜。 道具电视机不停循环播放去年的第一届春晚,林夏青都快把整场春晚出现过的词儿全给背了下来。 拍广告磨了整两天,林夏青都快在摄影棚热傻了,邵万鹏才点头首肯放她走。 林夏青这辈子没见过对产品要求这么严苛的变态老板,有时候林夏青的一根头发丝没摆对地方,邵万鹏都要亲自盯梢妆发师重新给她打发蜡。 瘟神。 邵万鹏就是摄影棚里的瘟神,把林夏青折磨得一看见他就怵。 等林夏青终于成功杀青,卸完妆从化妆间里走出来,邵万鹏笑的跟朵花儿似的等在门口。 “这是剩下的三百,你在合同上签个字。” 林夏青早就仔细翻过合同,没发现有什么坑,便在上头快速签了字。 邵万鹏恭敬奉上三百大钞,感激道:“小夏,这回你真是帮了我一个大忙,没有你,我这广告肯定不成,怎么说呢,铁定不是我要的那个味儿。” 林夏青从三张毛爷爷里夹起一张塞回邵万鹏的衬衫口袋,眼波流转道:“邵总,咱们狭路相逢,但江湖有道,我不趁人之危哄抬价钱,说好四百就是四百。” 林夏青相信凭邵万鹏做事认真的那股劲头和他那颗灵活变通的脑子,他一定会在青市的商场上有一番成就。 做人做事都留一线,图的是日后好相见。 这临时加价的一百,林夏青不要了。 邵万鹏盯着她潇洒离去的背影,竟久久地愣住。【你现在阅读的是 】 30-40 第31章 二更合一 已经是晚上八点多,下了火车,林夏青在站台的冰淇淋车那儿要了三支奶油冰淇淋。 邵万鹏公司的办事员找到林书蓉的时候,特地抄了林书蓉办公室的电话号码带回青市,林夏青下午临出发前,往小姑姑的办公室打了电话。 眼下妈和小姑姑她们应该已经在出站口位置接人了。 这样有人盼着自己回来的日子,林夏青过得忒有盼头。 等随着人潮涌出出站口,林夏青看见来接自己的人,她发现自己真蠢,怎么买冰淇淋的时候没把方和平也算上?方和平这免费苦力,看来又是来拎行李的。 林夏青小快步朝他们跑去,眼神和乔春锦对上,乔春锦那张原本忧心忡忡的脸蛋瞬间绽放出了笑容。 “夏儿!”乔春锦踮脚朝人群中的女儿挥手,发音咬字铿锵有力,亲昵地吐出单字:夏。 林书蓉也朝林夏青猛挥手,顺便抬腿拱起膝盖顶了一下方和平的大腿肌肉,意思是:接到人了,快去接手行李。 小动作落在林夏青的眼里,逗得她眉开眼笑。 方和平热气烘烘地跑到她身边,主动卸过她身上的行李,挤眉弄眼问道:“考得怎么样?” 语气小心翼翼的。 “你小姑姑不许我问,她说她上学那会儿就最烦亲戚问自己考得怎么样,看似是关心,实则是八卦,用心歹毒着呢,她要我别做这种烦人的长辈。”方和平小眼神贼贼的瞟了一眼女友,“其实这样也不对,我们都不问,显得我们不关心你。你小姑姑就是把你当成掌上明珠,捧在手心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小心谨慎过了头,我说我们又不是那种嫌人无憎人有的亲戚,问问自己亲侄女考的怎么样,那是一十二分的纯关心,没别的意思。” 林夏青心领神会,和林书蓉碰上头,就第一时间告诉她自己考上了这个好消息。 这才是迈向高考的第一步,通过复读学校的摸底考而已,林书蓉欣喜得好似侄女已经高考上岸,她紧紧挽着嫂子的胳膊,激动道:“我就知道小夏是念书的料,一步步来,一步步走上正轨,咱们把小夏人生偏离的轨道给正回来。” 方和平像一头任劳任怨的老黄牛扛着林夏青的行李,也喜庆道:“订了饭店呢,走,咱们下馆子去!” *** 林夏青去医院探望晋扬。 路过一家店,门脸正挂起一颗闪耀的迪斯科球,看样子是正在装修的舞厅。 林夏青刚想:改革开放的春风是真的吹起来了,连荷县这样的小县城都即将迎来第一家舞厅,红男绿女纸醉金迷,结果眼睛往门脸边上的一幅手绘海报瞟去,海报右下方的主办单位落款为:荷县共青团,原来是县共青团租用了一家国营饭店的场地,要在这儿组织一场单身男女青年的相亲舞会。 单身男女的婚嫁问题,真是无论什么时候都是党和政府最操心的事情。操心完结婚,就该操心他们什么时候要孩子,这会儿还在计划生育,组织从上到下分派的任务是怎么费尽心机抓妇女去结扎,以不确保有任何漏网之鱼;再往后几十年,生育率暴跌,又换成操心年轻人不乐意生孩子,连公园里的雕塑都要换成其乐融融的五口之家:俩爹妈,仨孩子! 人丁太旺不行,人丁不旺也不行,男男女女阴阳调和,活得是真累挺。 路上林夏青碰上就地摆摊卖西瓜的小贩,说是他家地里自己种的,西瓜形状又长又胖,如果身上不是有纹路,林夏青会怀疑小贩种的是冬瓜。 这西瓜太大了,要一整只晋扬肯定吃不完的,病房又没有冰箱,夏天水果隔夜腐败得很快,嗜甜如命的苍蝇和小黑飞在病房里乱窜岂不闹心?林夏青便在摊子上等了一会儿,直到出现愿意和她拼西瓜的人,这才心满意足捧着半只西瓜施施然离去。 到了病房,晋扬不在,但是他的衬衫挂在床尾的铁架子上。 上回见他穿这衬衫,是他们一起去砂锅馆子吃饺子。 林夏青搁好西瓜,拎起他的衬衫嗅了嗅,应该是洗过并且经过阳光曝晒的,上面残留着淡淡的皂香,是他自己洗的吗?短短几天,他的腿已经完全好利索了? 晋扬推门进来,手上端着一只空盆。 这只搪瓷盆是林夏青买来专门洗衣服用的。 林夏青瞠目结舌:“衣服真是你自己洗的?” 晋扬没想到她突然来了,微笑道:“等你好几天了,可是来报道了,再不来我这儿,我都要怀疑你是不是出师不利,无颜面对军师。” 说的他们跟八百年没见似的,其实吃饺子那天到现在一共也才四天。 “考上了?出去庆祝吧!” “我都没说我考上了,你这话接的也太快了,立马说出去庆祝。万一我没考上呢,也出去庆祝啊?” 晋扬盯着她的脸很认真地看,确定她是真考上了,笑道:“没考上也得庆祝,努力的人都值得嘉奖。” “你怎么脸上这么多小疹子?外面太阳太大晒的?特别眼皮上那块,一粒一粒的凸起来,跟染了风团似的。” 林夏青开始拉抽屉找水果刀,“化妆化的,估计那化妆品的质量不太好,我有点过敏。” 天煞的邵万鹏,哪有人那么吹毛求疵的,一条十几秒广告NG了无数次,劣质化妆品在自己脸上糊了两天,又被摄影棚里的大灯直射曝晒,林夏青都觉得得亏这张脸的肤质底子好,不然早就过敏痒的抓烂了,现在只起这么点小疹子,已经很好了。 “我来切吧,你买这么大的西瓜?” 晋扬知道林夏青有点洁癖,从她手里接过刀以后,拎着茶壶在空杯子上冲洗小刀。 林夏青闲人一个,就坐下来等着吃西瓜。 “很痒吗?你下颌位置都有点挠破了。” 林夏青漫不经心道:“还好,我故意挠破的,再抹点清凉油上去,好的快。” 晋扬又问她:“你不是去考试么?化妆干什么?” 他没见过林夏青化妆的样子,有点想象不出来,但觉得她长得好看,就是化成一张唱京剧的油彩脸,那也一定是戏台上的当家花旦。 林夏青指导他切西瓜仔细点儿汤汁到处流,他拿刀的样子怪吓人,不像是宰西瓜,像在宰垂死挣扎的不驯牲口,“是去考试,后面考完试在青市接了单买卖。” 晋扬咋舌道:“什么生意还要你化妆?” 林夏青说:“拍广告。” 晋扬着实没想到她去一趟青市,还能接上一支广告,这际遇也太神奇了,“你真是上哪儿都不耽误挣钱。住院鼓捣卖大酱,考试忙活完又去拍广告,这回挣了多少?” 林夏青觉得他算漏了,他没算上他给自己的十块护理费,穿到八十年代一个月不到的时间,她已经打了三份工,分别是:卖大酱的乡下小妹、县医院病房的小护工,以及电视机厂广告客串的素人演员。 林夏青没说自己拍广告挣到的具体数目,和晋扬的身家一比显得太磕碜,她含糊道:“请你吃顿好的散伙饭不成问题。” 晋扬递了一块切好的西瓜到她手上,“还吃散伙饭?上回不是吃过了,你省点儿吧,要吃也是我请。” 林夏青咬了一口西瓜,舌腔填满了爆汁儿的蜜液,无西瓜不夏天,夏天的水果还是属西瓜最好吃。 “你什么时候出院?”林夏青盯着他那双修长的腿,看样子他是真恢复挺好的,刚刚进门时候的走路姿势一点儿不撇,“你刚刚出去洗什么?你还会自己洗衣服哇?” 林夏青想象他家一定有保姆,他们这种人家指不定还有保姆一号、二号、三号,不过风声紧的年代,他们会把保姆换个名头,说成是乡下投奔到城里的亲戚。 “洗袜子,攒好几天了。本来你回来的早,这会儿我都已经在京城了,明天吧,我明天回去,既然你要吃散伙饭,今晚咱们最后出去搓一顿怎么样?” 林夏青用拇指刮了一下唇角的西瓜汁液,问:“今晚咱们吃散伙饭,那明天我还要来送你吗?” 晋扬想了想,把问题反抛了回去:“你觉着呢?” 林夏青:“明天再来,这也太腻乎了。送君千里终须一别,今晚我可以陪你在外面逛得久一点,吃完饭咱们再去看一场电影吧?或者去公园转转,你来荷县一直呆在病房,都没怎么好好感受过这儿的风土人情。” 林夏青心里的算盘是,最好逛到夜深人静,这样她才好去检查晋扬停在医院角落里的车有没有被人动过手脚,确保他安全上路,这是林夏青最后能为他做的一件事了。 晋扬有点失望地说:“哦,你嫌黏糊?也好,吃完饭就一起看场电影吧。” 林夏青挺会调整人的情绪,见晋扬情绪低落下去,把西瓜皮投进铁皮垃圾桶,开始低头翻找挎包里她从青市给晋扬买的大海螺。 她还给他带了一包糕点,正好明天他路上也可以吃。 “送你的,我没见过长这样的海螺,形状像只蜘蛛,弄个底托,当个小摆件,比摆什么金佛玉雕有意思多了。” 晋扬欣然收下礼物,端详海螺的神情,是真在认真考虑用家里库房的哪只名贵木托来衬这海螺。 “明天你是自己开车回去吗?” “原本有人要派司机送我,我给推了。上回麻子开了我的车,给我恶心的,再不能让别人碰我的宝贝新车了。” 林夏青发现晋扬也有洁癖,不过是精神方面的洁癖,袜子他能攒好几天才洗一次,但他的私人物品,不许他讨厌的人触碰。 “晚上咱们吃什么?”林夏青对荷县其实也没多熟,下馆子多数是方和平请客,她不太清楚荷县好吃的饭店是哪几家,但跟着方和平这老饕总不会出错吧,要么还是在方和平请自己去过的馆子里挑一家?卖红肠那儿? 她知道问男的选择题,等于要他们的命根子,什么问题抛给他们都只能得到敷衍了事的随便二字。他们好像路边野草,随便怎么都能过活,不挑的,问晋扬晚上上哪吃,只是出于请客的礼貌,最后肯定还得自己拿主意。 果然晋扬回复道:“你想吃什么,咱们就吃什么。” 林夏青给出自己已经盘算好的答案:“你记不记得有一次方和平请我吃红肠?那家饭店的红肠烤得水灵灵油汪汪,主食还有麦香十足的俄国黑面包,特别有嚼头,抹一刀乳酪和果酱上去,甜丝丝滋啦脆,那儿的散啤也不错。” 晋扬有点意外她这么享受西餐,一般人第一次吃西餐会把这行为定性为花钱买罪受,他心血来潮介绍说:“有机会我一定要请你上京城的马克西姆,去年新开的法国餐厅,烟熏三文鱼、樱桃鹅肝、焗蜗牛、牛排、烤龙虾,样样都不赖,那儿的蘑菇汤一顿我能咕嘟好几碗,奶油汤头特别醇厚带劲儿。饭后再要一只拿破仑蛋糕,坐那儿慢慢品,时不时就点儿红酒,喝得微微醺醉,那种状态才叫享受。” 林夏青倏而放大双眼,她觉得好神奇,晋扬说的马克西姆,上辈子她去京城出差还真去过几回。 林夏青对法餐不太感冒,法餐就跟法国人的慵懒散漫性子似的,一顿饭全部上完菜得两个钟,对于时间就是金钱的打工人林夏青来说,跟法国客户在餐桌上磨生意,好比钝刀子割肉。 时空就这么奇异地在眼前交错在一起了,从晋扬口中听到马克西姆,那地方她在几十年后的将来去过,那时候的晋扬如果还平安活着,他应该已经成为一位满头银发的老绅士,而她则是他完全不认识的陌生年轻女孩。 不该在这时空出现的自己,和尚未老去的晋扬正在谈论他们都去过的一家餐厅,吾生君未老,这一刻,林夏青觉得晋扬和她灵魂深处的某一块碎片契合在一起了,他承接住了她灵魂的某一个出口,告诉她,在茫然四顾的八十年代,有人和她步调同频。 晋扬对京城的好吃饭店如数家珍:“你愿意吃西餐,建国饭店里的杰斯汀法餐厅也不错,比马克西姆还要早开一年,但那儿没马克西姆那么自在,政治气息浓点儿,比较严肃,餐厅平时接待政府首脑和社会名流比较多,吃西餐吃氛围嘛,上那儿受这种罪干嘛,平时在家听老头子唠叨就够受的了。林夏青,你要是明年考来京城,怎么着我也带你去马克西姆接风洗尘。” 这话听着像是给自己画大饼,林夏青眼底的笑意十分浓稠,明知故问道:“听着就很贵,你平时都这么奢侈,还是只请客的时候这么阔?” 晋扬搓搓鼻子:“我奉行人生需及时行乐那一套,挣钱也花钱,社会需要我这样的人为消费做贡献。毕竟女人生个孩子还能把自己生没呢,人的命比草还轻,老是想着以后,很可能转眼就没以后了。” 怎么聊着聊着,又扯那一头去了?林夏青赶紧刹住话茬,她都怕晋扬再说下去,又露出上回那种泫然欲泣的哀伤表情。 他心底很思念他的母亲,她看得出来,这种思念无时无刻不影响着晋扬的人生,就连他的及时行乐主义都是建立在失去母亲的痛苦感悟上。 林夏青的眼睛巡视了一圈空荡荡的病房,她在想,她和母亲出院后,晋扬一个人在这儿单独住了四天,这四天他是怎么度过的?不知道为什么,林夏青突然一阵心软,她甚至觉得晋扬是被自己丢在这里的,就像他的母亲在手术台上丢弃了他一样。 虽然她知道同情一个男人,往往是一场罪孽的开始,但遇上晋扬,她总是一而再、再而三地心软,也是头疼呢。 “我是中餐胃口,要真考去京城,你还是请我吃中餐吧。”林夏青想不出什么话题能让他继续保持刚刚的神采飞扬了,还是继续说吃吧。 可惜人的口味总是和回忆无限挂钩的。 晋扬的声音似乎还是那般低沉,“那就来今雨轩吧,咱们吃包子喝茶去!小时候我最馋那儿的冬菜包子,形状像只秤砣,也像只鸟笼,每到周日放假,我姥姥总领我上那儿去,她老人家心眼忒偏,家里那么多孩子,她就只带我吃包子。我大舅抱怨说我姥打小就偏我妈一人,没想到我妈生了孩子,我姥在几个孙辈里,还是只偏我妈生的,给我舅气的说老太太势力眼儿,只疼家里长得最好看的。” 林夏青原本以为会是一场争风吃醋的家庭伦理大战,没想到晋扬说他舅只是从小就嫉妒他妈的美貌,老太太偏疼女儿,也只是因为女儿长得最漂亮,父母偏心多么沉重的原生家庭话题,晋扬大舅用玩笑的语气,就这么轻轻揭了过去。 这和自愿扮丑彩衣娱亲有什么区别?这是他大舅心疼老太太晚年丧女,逗老太太开心呢。 就算老太太再怎么偏私晋扬,晋扬的舅舅、舅妈、小姨、小姨父都觉得一点儿不过分,这是他们亡故手足留在世上唯一的骨血,他们作为长辈更是将晋扬视如己出,家里从来都是一团和气。 林夏青真羡慕晋扬有这样一个家庭,一个被爱滋养长大的孩子,难怪性格总是那么烂漫随性。晋扬也确实是那种性子,就算外头天塌了,回家里的小窝睡上一觉,第二天醒来就什么都好了。 “你爱吃包子吗?来今雨轩不行的话,咱们再换,一家一家馆子慢慢试过来,总能试到合你胃口的。” “你就不怕我给你吃穷了啊?” “到时候你尽管试试呗,试试到底能不能把我吃穷。”晋扬微微笑着,笑容高深莫测。 晚饭他们去了那家玻璃橱窗悬挂油滋哇啦红肠的饭店,要了五六根他们店里的招牌大红肠,半只黑面包,黑面包刚从烤窖里出炉,最外面一层皮脆硬得和牙齿打架,一口面包要咀嚼七八下慢慢品,原始的麦子味儿迸发在齿间,太香了。 这家店的菜码挺大,林夏青另外单点了一个拌凉菜和一盘红烧肉,饮料要了两杯冰镇散啤。两个人都是食肉动物,红肠和红烧肉被一扫而空,剩下半碟不尴不尬的凉拌菜,互相推辞谦让。 林夏青没法办,只好说:“要不剩了吧?下回我们两个吃饭就别点素菜了,都不爱吃。” 晋扬同意道:“我也这么觉得,你确实得多吃点肉。” 林夏青移开屁股底下的凳子,“你坐在这儿等我,我去结账。” 晋扬慢悠悠地拿餐布擦嘴角,“我结过了,你坐下安心再喝几口啤酒。” 林夏青吓一跳:“你什么时候去结的账,我怎么不知道?” 为了提防他抢着买单,林夏青一晚上都在盯梢他去“上厕所”。抢买单的人最常用的借口就是:我去一下厕所。 晋扬唇角斜了上去,眼睛里的光亮灿灿的,“去要牙签的时候啊,我们光顾着吃肉,多塞牙。” 林夏青恍然大悟,那时候?他也太坏了,说自己去拿牙签,结果是去买单。 林夏青往嘴里鼓了一小口啤酒,啤酒花的泡沫在两颊鼓炸开来,令她觉得自己的嘴里含了一只手榴弹。 她把酒杯高举过眉毛,盯着橙黄液体里不断往上溢、升腾飞舞的气泡,埋怨咕哝道:“说好的我请客,你怎么又瞎抢风头?散伙饭应该你请一顿,我请一顿,有来有往。和同一个人连着吃两顿散伙饭,就跟莲藕掰断了还连着丝一个道理,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她是有些喝醉了,在饭店晕黄迷离的灯光下,说起这种当断不断反受其乱的胡话。 也许过了今夜,他们的人生不会再有交集了,何必呢。晋扬越好,林夏青心里越舍不得,上辈子加这辈子,这个世界对她好的人很少,晋扬绝对算一个。 她数了数,妈对自己好,小姑姑对自己好,方和平因为小姑姑对自己好,晋扬对自己好,朱二叔一家三口对自己好,啊,她忘了,她自己也对自己好,她得把自己也算上,这么一合计,原来这世上对她好的人,才八个,两只手掌数的过来。 晋扬是那八分之一,比重不大不小,失去八分之一,林夏青认为自己称得上损失惨重。 看完电影,夜已经很深了,林夏青从电影院出来,走到没路灯地方就抬头在银灰色的天空寻找月亮。 她忘了,今天是初一,新月呢,看不见月亮。 难怪没路灯的地方,天黑得跟燕子羽毛似的,她都看不清晋扬那张鼻子生的很巘的英俊脸孔了。 晋扬说送她回供电局宿舍,林夏青扑哧笑说:“荷县我比你熟,你送我回去,回医院的路你就不认识了,还是我送你回医院吧。” 走到县医院门口,分别的时刻真正来临,却忽然好像没有想象中的那么沉重。 阵阵幽香从巷子深处飘出来,林夏青猜测,医院附近居民楼下的丁香树应该结了好蓬的一大丛紫花,紫色火焰含香抱枝头,点缀着单调的夜。 林夏青率先道别说:“再见,晋扬。” 晋扬默了默,问她:“你是不是一晚上早憋好了这两个字打发我?” 林夏青笑笑:“不然还能说什么?” 晋扬有点儿无奈:“送你的小说选你记得翻,上头有我家里的地址和电话,没别人,是我自己在胡同儿里的一垛小房子,你以后来京城,直接按照上面的地址找我就行,或者打电话也成,只要你愿意联系,我们永远不会失联。里面的美金书签我没动,送钱本来是一件很俗气的事,但纸钞变成书签,我便又觉得还好。” 林夏青拍了拍自己的军绿挎包,意思是她知道了。 至于美金,她不会动,她会让它一直躺在小说扉页,安静完成它被赋予离别友谊的使命。 晋扬依依不舍,一字一顿地郑重道:“林夏青,你考上大学一定要来京城。” “你上去吧,再这样,我都嫌咱们成裹脚布了。”林夏青一会儿还有正事要办,这小爷再待下去不是事儿。 好不容易打发走晋扬,林夏青又悄悄摸回医院。 她从挎包里掏出早就备好的手电,一路往医院后面停车的位置走。 停车的位置在医院西南角,那里没什么人经过,连路灯都没有。 今夜无月,天太黑了,手电筒瓦数不太高,辐照的距离有限,林夏青一个人在医院这种生死场游走,脑子不断闪现各种关于停尸间的故事,心里毛毛的。 终于快到晋扬车子安置的位置,林夏青远远看见那附近有奇怪的闪烁光源。 等她的手电往车身上一照,林夏青心脏都快裂掉,有两个人在晋扬的车子上动手脚!他们嘴里衔着手电,手上不知握着什么工具,已经把车子的前盖都打开了。 林夏青的手电筒照在其中一个男人的脸上,同时也有几束光源朝她聚拢过来。 林夏青心惊肉跳地想:完蛋,对方人多势众,她肯定跑不掉了。 第32章 二更合一 林夏青的双手被两个歹徒捆在身后,她跑的太慢了,没几步就两个男人擒住,林夏青只来得及喊了两嗓子救命,嘴也被他们捂住了,那叫声在空旷无人的医院角落显得太过单薄,像荒芜无垠的野地,一只寂寥的猫头鹰立在树梢发出孤独无力的呻吟。 她的嘴被沾满汽车机油散发阵阵化工臭味的污手死死捂住,尽管她像疯子一样拧动手脚疯狂作乱,但男女力量的悬殊很快就让她败下阵来,她渐渐挣扎不动了。 林夏青开始千方百计自救,她的牙齿咬到了捂自己嘴男人的手,粗粝敦厚的掌肉糊了机油有点儿苦有点儿咸,林夏青只叼住了他掌沿的一点儿肉,就像老鹰咬定猎物不松口,她死命地咬,疯子一样把全身力气都用在牙齿上,终于在舌尖尝到了丝丝鲜血的腥甜。 男人刚开始不叫,痛到头皮一阵阵发麻都不叫,林夏青就更狠地咬下去,生要咬下他的一块肉一般,男人终于痛得受不了,啊——的一声惨叫,顺手就抬起一巴掌,扇在林夏青的脸颊上。 林夏青被这一巴掌打得人空了几秒,头晕目眩、耳鸣,有那么一瞬间她怀疑自己失去了听觉,她听不到任何声音了,但她的理智令她在失去声音的世界里,拔开嗓子拼命呼喊“救命、救命”,她不管有没有人能听见,但这是她现在唯一的生路了。 另一个歹徒骂男人:“废物,连个娘们都搞不定,你怎么还让她接着叫?找死啊!” 男人把受伤的手捂在胸口,气急败坏地吼道:“被咬的人又不是你,你试试被一只疯了的狗生生咬去一块肉,看看你叫不叫!” “这不是没咬掉吗,鬼叫!你能不能想办法先让那娘们别鬼叫?再叫下去,把医院的臭保干招来,他们手里可是有枪的,不等把我们送去派出所,他们就能直接在这儿把我们几个毙了!你快让这娘们闭嘴,人长得没几两肉,嗓门叫的这么高,妈的,天堂有路她不走,地狱无门偏硬闯,大晚上不搁家睡觉,上这儿瞎晃悠。” 林夏青稍微恢复了一点听觉,半边脸颊火辣辣地痛,怒目横视道:“我知道是谁派你们来的,你们这群认不清谁是大小王的傻蛋儿!这车的主人你们根本惹不起,别说你们惹不起,就连县府大楼里的一把手也不敢惹,你们要是识相,就赶紧滚蛋!” 两个歹徒一听,这卢老板也没提早知会过这一茬啊,瞬间慌了神。 怎么办,他们原本是汽配厂的工人,因为偷盗厂里的金属配件私自拿出去倒卖,被厂里开除了,幸好厂里看在他们家中上有老下有小的份儿,没把这事扭送公安,不然这会儿他们已经在牢里望眼欲穿。家里壮丁失业,经济状况更是雪上加霜,卢公子找到他们,要他们帮忙在一辆车上做手脚,从兜里掏出两捆厚厚的钞票。他们知道这事儿不能做,就和当初不该偷厂里的东西一样,可光知道又有什么用呢,他们还是要为了生活,继续走向道德和良心的对立岸。 林夏青在他们的心湖继续投下一颗炸弹:“我知道是姓卢的找的你们,你们中了他的圈套,这车子当初就是卢金诚撞坏的,修好拉回来,明天就要重新上路,你们说这车到时候在路上又出了事,车主人是不是又得找卢金诚?一找一个准,到时候不仅卢金诚跑不掉,你们也吃不了兜着走!你们给他办坏事儿,他早算好到时候要把你们拉下水了。卢金诚之前有两个兄弟跟着他混,出了事儿,他两个兄弟进去了,卢金诚自己摘的干净,那两个判的还很重,估计很快就要挨枪子儿。你们现在替他办事,跟他之前那两个兄弟有什么区别?出了事,就是他的替死鬼,要死无葬身之地,卢金诚呢,家里头动动手脚,他又把自己摘的干干净净。” 两个歹徒面面厮觑,看样子还真听进去林夏青的鬼扯。 林夏青也是急中生智,卢金诚之前拉两个兄弟当替死鬼,这事儿确实有,不过卢金诚视他们为左膀右臂,挺痛心疾首的,没有刚刚她形容的那般冷血无情不仁不义,而且那两个判没判,判多重,林夏青也不知道,她只能编造枪毙的下场来吓唬眼前这两个歹人。 “哥,我就说姓卢的不是什么好东西,让我们在车上动手脚,不就是雇凶杀人吗?车子上路失灵,车里的人轻则残废,重则小命不保,这事儿要是真像他说的那么轻巧,只是给这车的主人一个教训,为他出出气,他能给咱俩那么一老捆钞票?咱们在厂里干了这么多年,攒下来这么多钱没有?什么生意给什么价,卢金诚这小子,不仅是要这车主人的命,他是想拉着我们俩也去陪葬,提前给我们发棺材本儿了!三条人命啊,他给的是三条人命的价!” 另外一个长得看着精一点的,眼里的凶光不停翻滚,似乎在判断林夏青的话到底是真是假。 林夏青吓得大气儿不敢喘,她被卢金诚的用心狠毒给吓到了,卢金诚的胆子也太大了,他居然想要晋扬的命!由此可断,他那两个兄弟果真是重判了,卢县长确实说到做到,杀鸡儆猴给儿子看。 好在歹徒几乎已经被自己策反成功,林夏青赶紧甩出怀柔招数道:“你们现在就走,我不报警。都是有家有口的普通老百姓,我不为难你们,冤有头债有主,这是车子主人和卢金诚的私人恩怨,神仙打架累及凡人,你们及时收手,一切都还来得及。” 两个歹徒互相交换眼色,他们确实有点害怕。他们只是普通人,家里*有病重的老娘,有跟着他们一起吃尽苦头的妻儿,他们失业之后走投无路,为了弄一口饭吃这才铤而走险,不想把命都搭进去。 他们知道的,卢老板的爹虽然也是县官,但不是老大,得听县官头头的,结果县官头头都不敢惹这车的主人,那这人的能耐得多大? 又是被林夏青咬了一口面相老实一点的那个在开口说话:“哥,要不咱们走了算了,回头是岸。这娘们说放咱们一马,咱们也没真怎么着她不是?” 林夏青眼看计谋得逞,就怕他们临时反水又改主意,当真是心如擂鼓,不得安宁,但面上却强撑作风轻云淡,女菩萨般慈眉善目,期盼他们改邪归正。 面相精干的那个阴下脸,沉默着迟迟没开口。 等待的每分每秒都无比煎熬,林夏青的手还被他们反捆着,不过已经感觉到了手腕上的力道开始微微松动,林夏青一阵欣喜,看来有戏! 谁知两个歹徒刚下定决心松开自己,远处就有一只手电筒的光束摇晃着朝这边照。 林夏青和两个歹徒都被那束光晃住了眼,等光投到了别的暗处去,林夏青这才看清来人居然是卢金诚! 林夏青背后都凉透了,眼看两个歹徒马上就要放了自己,生机距离自己就只有一尺之遥,结果因为卢金诚的出现,那希望不仅彻底被击得粉碎,场面还变得更加棘手了。 卢金诚的出现对于林夏青来说,无异于一道催命符。 束缚自己的力道又重新箍紧,“哥,怎么办?是卢金诚!” 林夏青绝望地听到一直高深莫测不轻易说话的歹徒,凑在她耳边轻轻惋惜道:“看样子你今天不走运,死期是真到了。阎王要你三更死,我想留人也没用。” “哥,这娘们我们还放不放?干卢金诚还是干她?” “哎哟,哥你踩我干嘛?” “妈了个x,闭嘴,别露馅,先把卢金诚给糊弄过去,看他想怎么处置这娘们,等这头事了,荷县咱们是呆不下去了,咱们也别连累家人,以后就只能东躲西藏四处流亡了。” 林夏青的心在滴血,棋差一招,就差那么一会会儿啊,自己就成功了!该死的卢金诚,早不出现晚不出现,火烧眉毛的节骨眼出来坏自己的好事,林夏青恨不能把卢金诚大卸八块去喂狗。 苦心布的一盘局,就这么被卢金诚给毁了,林夏青心有不甘,却只能不变应万变,看看卢金诚一会儿怎么个说法。 卢金诚晃着手电筒走到他们三个跟前,眼睛上上下下打量着林夏青,面对另外横生出来的枝节,气的鼻孔都大了一圈,头疼地朝两个歹徒骂道:“你们怎么把她弄这儿来了?” 歹徒委屈道:“卢老板,人可不是我们弄来的,而是她自己出现坏我们好事。” “我说你们这么久没出来,原来是被这女的拖着了。” “卢老板,现在怎么办?这女的自己送上门来,咱们的事情不光彩,已经败露了,人怎么处置,还是您说了算。” 卢金诚忖了忖,眯起眼,摸着下巴道:“车子你们弄得怎么样了?” “已经按照您的吩咐动好手脚,车子最多开二三十公里就会出事儿。” 卢金诚点点头,“行吧,你们收拾收拾现场,这车停这挺多天了,你们把车盖子上你们的手印抹一抹,别留下什么马脚。”卢金诚眼锋一转,落在林夏青身上:“冤家路窄,咱们都碰上几回了?你说你大晚上上哪儿不好,非得上这里溜达,我跟你说,和晋扬这瘟神搭上边,算你倒霉。今晚你跑不掉了,我知道个地方,等会我把车开过来,先把你丢那儿去,等晋扬明天开车上黄泉,我给我兄弟们报了仇,回头再考虑考虑怎么处置你。” 卢金诚端起林夏青的下巴感叹:“啧啧,这么个小美人儿,可惜了,点儿太背,要怨你就怨那姓晋的,下辈子投胎别和他投一处去,还有,记得上阎王殿那告他,是他害得你丢了小命,让阎王判他个永世不得轮回!” 林夏青咬着唇,狠狠瞪他。 卢金诚冷笑一声,转身开车去了。 卢金诚的三菱轿车很快驶进医院内,林夏青被人捆上了车,卢金诚不知从哪儿弄来一卷电工胶带,这下把林夏青的嘴也彻底堵上了。 林夏青只能寄希望于一会儿车子开出医院,平时和自己熟识的门卫大爷能发现异常,拦下车子进行检查。 可车子径直开出了医院,一路畅通无阻,看样子卢金诚已经提前跟门卫那边打好了招呼,这样一来,林夏青彻底结束了寄希望于人的想法。 车子一路颠簸,林夏青被困在后备箱,身子本能地寻求安全感,将自己蜷缩成一只弓背虾球的形状。此情此景,她想起了下个世纪春节过后纷纷返城的务工者,他们车子的后备箱总是塞满了各种乡下土特产,那些土特产里包括鸡鸭鹅这些活家禽,林夏青总算也体会了一把这些家禽当时进城的感受,她像它们一样,被锁在黑暗的后备箱,晕晕乎乎,不知年岁几何,一路颠得黄疸水都想吐出来了。 车子驶过一截又一截路灯,车外的光亮断断续续,不知过了多久,林夏青的眼前终于又大亮起来,可惜刚感受到车外透射进来的强烈灯光,车子马上经历了一次大转弯,那灯光又暗了下去。 周围好安静,这种安静令林夏青觉得自己像是被带到了某个废弃的工厂,无人问津,无人生还。 车子在经历那个大转弯之后,又行驶了一会儿,很快便熄火停了下来。 后备箱被打开,林夏青被卢金诚手中的手电筒照的刺眼,脑袋还是晕眩的,人又马上被另外两个人给抬了下来。 卢金诚用火机点燃了嘴里叼着的烟,林夏青看见一簇火苗爆破在黑夜里。 “别瞎看了,你不认识这儿,平时也没人上这来,这批货质检有问题,锁在这里很久了。” 林夏青收回四处调转的视线,眼神恨恨地盯着卢金诚,既然根本没人来这里,为什么不把她嘴上的胶带给撕了?她都快喘不过气来了。 卢金诚看出来她的意思,昂了昂下巴,示意那两个把林夏青嘴上的胶带撕下来。 痛痛痛,林夏青嘴周边一圈唇毛被生剥活剐,真怀疑他们是不是连肉与胶带一并撕去了。 “卢老板,人今晚就扔仓库里?这是什么地方,这么多大铁桶?刚刚一路上还看见那么多大烟囱,这里的气味也不好闻,怪呛喉咙的。” 卢金诚不耐烦道:“不该你打听的事你们别瞎打听,知道的越少,对你们越有好处。选只铁桶,把她捆在桶上,捆扎实了,别让她跑掉。捆完人,你们和我之间的事就到此为止,一会儿我选个路口把你们放下去,以后我们桥归桥、路归路,两清了。还有,今天的事儿要是泄漏半个字出去,我会让你们在荷县混不下去!” 林夏青通过气味,大致闻出来这些蓝色大铁桶里装的是什么,应该是煤油之类的东西。 两个歹徒对卢金诚言听计从,没多久就把林夏青和一只沉甸甸的铁桶捆绑在一起。 卢金诚对着林夏青狞笑了一下:“这儿夜里耗子应该挺多,你怕耗子吗?哈哈,晚上可以和耗子多聊聊,毕竟明天送完晋扬上路,下一个就该轮到你了。” 林夏青提醒他:“卢金诚,以你的出身,在荷县横着走、斜着走都没问题,但你为什么这么想不开要去和晋扬斗?是你先撞了人家的车,又抡起拳头揍了人家,你全无道理却理直气壮满腔仇恨,是一贯的傲气与不甘人下蒙蔽了你的双眼,你冷静下来好好想想,人家没招你也没惹你,事情是你先挑的头,你非得这样置他于死地?而且据我所知,晋扬并没有把你对他拳脚相加的事儿告诉家里,他已经高抬贵手息事宁人,而你却在背后咄咄逼人,半步不肯松手。你这样最终害的是谁你知道吗?晋扬要是真开车出了事,晋家人铁定会动用全族的力量向荷县乃至整个鲁省发难,你觉得你动过手脚的事,人家事故调查组的专家会查不出来?” 卢金诚愣了愣,他确实没想到这一层。 他想到的是晋扬车祸一死,车子再自燃爆炸,就彻底死无对证,哪来的什么狗屁专家能鉴定出来车子被动过手脚,这女的说的这么信誓旦旦,别是唬人的吧? 林夏青见他面色两样,眼波一转,继续巧舌如簧道:“你想过你的父亲——卢县长吗?他膝下只你这么个儿子,一心盼子成龙,但你平时给他惹出多少祸事,他只能无奈降低一个父亲对儿子的期待,唯愿吾儿鲁且愚,无病无灾至公卿,他只是希望你好好活着啊,你现在做的这些事,害人终害己,如果有一天你的父亲要亲眼见证自己的孩子奔赴刑场,我相信他会心碎到一夜之间白头。他为你苦心筹谋,恨你不争气,成天和你那些狐朋狗友瞎混,这才对你的拜把兄弟痛下杀手。你总觉得是晋扬害了你的兄弟们,害得他们身陷囹圄,从此不见天日,但其实那是你父亲在为你的前程拳拳筹谋,他断去你的左膀右臂,就是盼着你早日清醒痛改前非,走上正道。他很怕你再这么执迷不悟下去,日后终酿塌天大祸,他总有老去的一天,到时候再也保全不了你,白发人送黑发人,你叫他这个做父亲的如何自处?覆水难收,卢金诚,趁这盆水还没彻底泼出去,收手吧!” 卢金诚内心深处似乎被什么东西触动到了,背都颤了颤。 他摘掉了嘴里的烟,用皮鞋狠狠踩灭,头低到自己的胸前,竟无助地蹲了下来。 他抱着自己的头,静默了良久,再抬起头来的时候,眼里似有清泪,露出决绝而讽刺的表情,冷笑道:“他真那么爱我,早干嘛去了?他真那么爱我,我就不会是现在这个鬼样;他真那么爱我,为什么我在他房间门口跪了一天一夜,求他帮帮老二老三,他却连个眼神都懒的给我?” 他猛地从递上窜了起来,目光炬炬地仇视着林夏青,万分嫌恶地说:“你懂什么?你这个巧言令色、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狡诈说客,你不就想保住晋扬的命吗?别说什么老头子爱我,这他妈太恶心!他爱我?哈、哈,笑话,天大的笑话!” 卢金诚绝望地仰起头颅,眼角有泪串成一线汩汩而下:“老二老三马上要被重判,活不成了,我也回不了头了。” 林夏青没想到他情绪这么激动,这招原本用来勾起他父子之情的软招看样子又不成了,反而激起了卢金诚内心对父亲发狂式的不满。 林夏青尝试了许多办法自救,却一计接着一计失利,亦渐渐心灰意冷起来。 卢金诚三个走了,独留下林夏青在漆黑可怕的煤油仓库里。 今天是初一,月亮完全被遮住,仓库墙顶一排布满蛛网的玻璃透不进任何光亮。这里除了死寂还是死寂,也许这个仓库尘封已久,附近也没有任何食物,所以这里并不像卢金诚所说,夜里耗子肆虐般出没。 这或许是糟糕境地里,唯一值得高兴的事了。 以前碰上难事,林夏青也总是爱在一堆烂事儿里寻找微不足道的幸运,最困难的时候,她就苦中作乐,用这点渺小的幸运来支撑着自己。她告诉自己,人要多往好处想,多用好事儿来熏陶洗脑自己,一个乐观主义者也许并没有比悲观主义者成功多少,但乐观主义者,一定比悲观主义者快乐很多。 仓库没有老鼠,不值得庆贺吗?她怕老鼠,而这里没有老鼠,至少一会儿困到不行眯了过去,也不用担惊受怕自己睡着的时候,身体会被毛绒绒又脏兮兮的老鼠问候。 眼下唯一令林夏青忧心如焚的事,就是害怕晋扬明天真会无知无觉开着那辆被动过手脚的车上路。她本是一个无神论者,唯一信仰的神就是自己的精神,但现在,她却无数次向各路东方西方的神仙祈祷,她祈祷晋扬明天千万不要开那辆车上路。 仓库大门的方向好像有什么动静,林夏青竖起了耳朵。 仓库铁门被什么人推开,铁门轮子刮擦地面发出隆隆的声响。 一束手电筒的光开始在仓库的墙壁摇来晃去。 林夏青不确定是什么人进来,屏住了呼吸不敢说话。 “妈的,真邪乎,怎么感觉这鬼仓库的门被谁开过?” 林夏青浑身有如电击,她不敢相信听到了谁的声音! 是林庆有!那个被自己用热油炸废了手,又朝伤口甩了辣椒面后逃之夭夭的林庆有! 林夏青整个人手脚瞬间凉透了,她简直欲哭无泪,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怎么会在这个废仓库里碰上林庆有? 随后她快速回想起来脑中有关林庆有的信息,终于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碰上林庆有。 这儿是煤油厂关押废弃煤油的仓库,而林庆有多年前搬到县城,就是来煤油厂当学徒。 真是冤家路窄,林夏青不得不怀疑起林庆有半夜偷偷摸入工厂仓库的居心,难道他是来偷这批质检有问题的煤油出去倒卖? 林庆有的脚步步步逼近。 不管他目的如何,林夏青觉得自己一旦被林庆有发现,应该活不过今晚了。 第33章 二更合一 林庆有偷了一辆厂里的板车出来,林夏青听见他吭哧吭哧不停地往板车上拉煤油桶。 一只铁桶灌了一二百斤重的煤油,林庆有搬运铁桶的时候极其费劲,他应该不是第一次上这儿偷煤油了,动作熟门熟路,带了捆又粗又牢的麻绳,把绳子系在铁桶身上,然后将绳子扛在肩上,纤夫一般一下一下地发力拽铁桶,有时实在拽得使不上力了,林庆有就干脆把铁桶翻倒,一路脚踹手推地滚去板车旁边。 林夏青真笃信要是这里有一架龙门吊,林庆有恨不得一晚上就把这里的所有煤油桶全部搬空。 林夏青时不时听见他对着铁桶咒骂:老子他妈活得真累挺,娶个媳妇不像媳妇,像吃人的夜叉!老子这么辛苦挣钱,她还不给碰。这手烫伤刚好一点儿,又让老子出来弄钱,妈的,这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林夏青没想到他的手居然没彻底废掉,真是便宜这畜生了。 不过手上的伤还是耽误了林庆有的发挥,等林庆有折腾完三桶油装上板车,天都已经微微昼亮。 墙顶窗户透进来的光越多,林夏青的心就吊的越高。 她庆幸今晚卢金诚让人把自己捆在了角落的铁桶上,林庆有进进出出仓库那么多回都没注意到角落位置,可随着外面的天越来越亮,原本伸手不见五指的仓库已经渐渐明朗起来,林夏青真怕贪心不足的林庆有还要继续往板车上装煤油桶,如果被他发现自己捆在角落里,那到时候自己和砧板上任人宰割的肉有什么区别? 板车上的三只铁桶已经有四五百斤,林夏青果真低估了林庆有的贪心,这畜生就算手上有伤,都仍贪心不足地继续要拉第四只铁桶。 林夏青不由心想:煤油厂养了这么只蠹虫,有多久了?林庆有只有一米七出头的小身子板,但长期偷运煤油,已经锻炼得一次性能用板车拉动六七百斤东西。这些年,林庆有到底倒卖过多少公家财产?难怪他能安稳在县城里安家落户娶妻生子。 林夏青估摸着这第四桶就是最后一桶了,再多了,那板车也不放不下,林庆有终于该走了,心里不由稍稍松了口气。 林庆有装完第四桶油确实没继续往仓库里面走。 他在门口点了一支烟,虽然煤油厂平时怕出安全事故禁止工人抽烟,但林庆有早就在阳奉阴违里游刃有余,眼下这儿是煤油厂老厂址的废弃仓库,他才不管什么厂规厂矩,对着一只只平时车间工人谨慎视之的铁桶,堂而皇之地燃起一根烟。 他盯着铁桶,有仇恨之意,也有那么一点儿耀武扬威的嘲讽。他在厂里向来不得志,但在这儿,整个仓库都任由他处置,他就是这里的皇帝,今天想要卖哪只煤油桶,全凭他心情,他甚至体会到了车间主任一人之下唯我独尊的领导者快感。厂里算个屁,那点工资都不够养家糊口的,哪有倒卖煤油挣钱来的快? 林庆有大口大口地把烟吸进肺里。 烟进胸口,人舒坦了,没那么疲惫了,手上的力气似乎也回来了一部分。林庆有用胶鞋踩灭烟嘴上残余的星火。 该走了,天再亮一点,这附近一带的居民就该起来活动了。 就在他准备去关仓库大门的时候,林庆有吓了一大跳,他以为自己看走眼,整个人再定睛看了看,没错,他确实看见了一只女人的脚! 白浸浸的五只脚趾,穿着凉鞋,半只脚掌从一堆铁桶那里露出来。 原来真有毛骨悚然这一说,看见那只脚,林庆有觉得自己脑袋上的头发都瞬间立了起来,不仅脑袋上,他胳膊上的汗毛,也都跟卫兵一样根根笔直竖立着。 妈的!就知道今天不是黄道吉日,是什么人杀人个女人丢仓库里了? 林庆有心想:天气这么热,那个女尸很快就会腐烂发臭,万一这恶臭招来附近路过的居民,这个仓库的秘密算是保不住了,到时候厂里肯定要报警追查究竟是谁偷盗了这里的煤油。 这么一琢磨,林庆有额头的冷汗都流了下来。 不行,他得去把那具女尸给搬走,他不能让那女尸坏了他的好事,他知道这里迟早保不住,但东窗事发不能是现在,他还要治手伤,省里的大夫说现在京城医院技术先进,等他手上的伤口稳定了,以后可以去京城做植皮手术。从他屁股上割下来一爿好皮,挪去手上用,他这只被油炸毁了手,到时候就看起来没这么丑了。 以前都是他嫌弃自家的丑婆娘,没想到有朝一日,他能在那粗鄙不堪的猪精婆脸上瞧见自己当初厌恶她的表情,她是那么恶心他手上的伤口,甚至直言不讳:你手上那团烂肉,就是给蛆吃,蛆都嫌恶心不要! 这个植皮手术要花好多钱,省里大夫给林庆有伸了七八个手指头,意思是七八千总归要的。这么大的天文数字,林庆有觉得自己年年评上先进再在厂里干个十年,他都不可能攒到这个数。 七八千啊!十级以上能住单间病房的干部,凭本事勤勤恳恳三五年也存不来这钱,何况他一个刚转正式技工没多久的学徒。 林庆有心一狠,饶是心里再害怕那具被人杀害的女尸,都为着这笔巨额手术费,硬着头皮蹒跚走向角落里的尸体,他还得继续靠倒卖这里的不合格煤油攒钱做手术呢! 林庆有壮起胆,铁了心地走过去。 妈的,活见鬼了,还能动? 林庆有揉了揉自己的眼睛,用力眨了眨,他发现那只脚的脚趾头确实动了一下。 光线不那么明亮,林庆有掏出裤兜里的手电筒,脚步愈发小心翼翼。 手电筒的光线朝角落位置投过来,林夏青就知道自己暴露了。 该死的蚊子,叮哪儿不好,叮她的脚趾头!她已经忍了很久,架不住脚趾头上的蚊子包又痛又痒,所以动弹了一下脚趾。 等林庆有看清角落里被捆在铁桶上的女人,林庆有先是愣了一下,而后露出了十分邪恶的笑容,有一种得来全不费功夫的快感与欣喜若狂。 他一把拎起林夏青的头发,不可置信地笑道:“怎么是你?小贱人,你也有今天,最后还不是落到我手里!” 林庆有大喜过望之后稍微恢复了一点理智,皱起眉头问道:“你怎么在这儿?谁把你捆来的?” 看来这地方确实暴露了,既然捆在这里的是活口,那说明那个绑人的人还会回到这里来。 自己的手术费和仓库的保密□□息相关,一想起这里已经不是自己一个人的秘密,而自己的手术费也即将落空,林庆有不由新仇旧恨一并算在林夏青身上。 他气急败坏瞪着林夏青道:“怎么碰上你总没好事?” 林夏青知道自己逃不过一劫,但也尽量同他拖延时间,斡旋道:“你在板车上装了四只铁桶,一只铁桶百来斤,那车上就是六百斤左右的煤油。一斤煤油四毛多,这是凭票的价,黑市上还要高几分,那你这一车煤油一倒卖,就是三百快到手。林庆有,你在煤油厂一个月工资有三十吗?吃了熊心豹子胆,居然一晚上敢挣一年的工资!如果被你们厂里发现你背着他们做这种勾当,你猜猜他们会怎么着?” 林庆有怒火攻心辩解道:“你懂个屁!这些都是不合格的废油,厂长和外头的人勾结,采购的原料次得根本炼不出纯度合标的油,他个王八蛋自己买手表、买电视,西装革履、皮鞋锃亮,领着老婆孩子全国到处公费旅游,几时管过我们这帮人的死活?出了事也只会拉底下的人顶罪。这批油就是他打点关系压下来的,是他不见天日的罪证,我这叫替天行道,凭什么钱他一人挣,罪全我们底下的人受?” 林夏青轻蔑砭道:“这不是你倒卖公家财产的理由,你自己主意不正,把心思歪到这上头来,还妄称什么替天行道。你真那么看不顺眼厂长,这么义愤填膺自己待遇不公,为什么不去举报,让公安机关公事公办?你只是一块腐肉面前一只弱小无力的秃鹫,弱肉强食,贪婪地想分一杯羹,但又没能力上桌,所以背后才百般拿替天行道当借口,然后心安理得地行鸡鸣狗盗之事。” 林庆有被她激的几欲发狂,他真想杀了这娘们!这张能说会道的小嘴真他娘的可恶,刀子一样,一刀刀捅到他的心坎里去。他的卑鄙和恶劣在她的口中变得一览无余。 林庆有气的青筋暴跳,而后突然怔了一下。他发现自己被林夏青这臭娘们给绕进去了,正事儿不办,跟她在这浪费口水打起辩论,这娘们太聪明了,知道自己逃不过这一劫,就千方百计和他绕口水拖延时间。 识破了她的诡计,林庆有瞬间野蛮粗暴起来。 他脸上的表情十分狰狞,又透露着几分急色,咽了咽喉咙里干痒难耐的口水道:“这地方选的还真不赖,够刺激,够骚。” 他紧紧箍着林夏青的下巴,笑容变幻的卑鄙暧昧:“啧啧,你这么个小美人日日在眼前晃,我搬到县城这几年,你是不是早被林庆辉开过苞了?所以你才那么恨他,使计把人弄去派出所关了半个多月。前几天他和他妈被放出来了,家里摆了一桌,在酒桌上放话说不弄死你他就不姓林。” 林夏青嗤笑一声,“他本来就不姓林,他是王爱仙带过来的拖油瓶生的,和我们林家有什么血缘关系?他和他妈汪玉梅心肠一样黑,自己没本事说上媳妇,要把我卖给老鳏夫换彩礼。这种人关个十来天都算便宜他了,他还好意思说要弄死我?呵,尽管放马过来,咱们走着瞧,看看到底是谁弄死谁。” 果然是最毒妇人心,林庆有被林夏青脸上的狠劲给吓了一跳。 “妈的,又被你绕进去,我就不能跟你说话,你他妈就跟狐狸精一样,一开口说话就释放瘴气,人会不知不觉被你绕进去。我跟你扯这些干嘛?老子要办正事!”林庆有撕开林夏青上衣领口,扣子应声掉了下来。 林夏青彻底害怕起来,她宁愿林庆有直接掐死自己,都不愿意受这种折辱。她还想继续用言语来逼疯林庆有,逼得他最好一怒之下弄死自己,可林庆有这回再也不上套了,任凭她怎么辱骂,林庆有都没有继续停下手上的动作。 就在林夏青以为自己真的没救的时候,挣扎之间,她看见仓库大门的晨光之中缓缓走来两人。 林夏青眼里的泪停滞了。 林庆有还以为林夏青是认命了,不挣扎,于是开始腾手去解自己的裤腰带。 手刚搭上腰带的扣眼,林庆有就“啊——”的一声应声倒下。 好几滴血溅到林夏青的脸上,她不由自主地眨眼,眼里迟滞的泪像两尾悠哉自若的蛇逶迤而下。 是今晚给晋扬车子动手脚的那两个歹徒,他们一人一记板砖给林庆有的脑袋开了瓢。 他们嫌弃地把不省人事的林庆有一脚踢开,转而面目坚毅地对林夏青道:“我们不想死。” 林夏青的下巴微微掉落下来。 他们开始解林夏青捆在铁桶上的绳子,弃暗投明道:“你说的对,回头是岸,卢金诚压根没那本事保我们,出了事,连他自己都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他自己说的,跪在他爹房门口一天一夜,都求不动他爹,那还是他两个兄弟呢,卢金诚都保不下来。等这边东窗事发,卢金诚个狗娘养的,第一个就会把我们卖了,我们可不想当他的替死鬼,他被我们半路打晕丢在路边了。” 林夏青没想到自己埋在他们心底的深水炸弹最终见了效,惊讶说:“你们不怕卢金诚醒了找你们算账?” 对面的人苦笑了一下,“我们及时悬崖勒马,又没真杀人,卢金诚看我们再不顺眼,也没办法真对我们怎么样,顶多派几个打手揍我们一顿。倒是他自己,惹了尊大佛,他先想想自己会不会掉一层皮吧。再者说,如果真能借你们的东风扳倒卢金诚和他爹,我们以后在荷县的日子不会难过的。两相一比,哪边胜算大我们心里有数。” 林夏青点点头,好在他们本性不坏,不是真正的恶人,卢金诚平时在荷县横行霸道也是不得人心已久,谁都看得出来他人品口碑实在靠不住。 林夏青这会儿已经有点感激他们及时出现救了自己,不过现在不是婆婆妈妈的时候,天快亮了,她得马上去医院找晋扬,阻止他开车回京城! 松了绑,林夏青人好受多了,但被绳子勒住的部位皮下渗出了许多血痕,阵阵泛着不可言说的疼痛,这些统统不重要,她现在脑中只剩一个强烈的念头,她要快马加鞭赶去医院,她要去救晋扬,争分夺秒,生死时速! 她想起了卢金诚的车,既然卢金诚被打晕在路边,那就开卢金诚的车好了,眼下也顾不得什么破绽百出自己居然会开车。 她理了理自己的蓬发,直接问两兄弟:“卢金诚的车在哪?你们能带我去吗?” 两兄弟冷不丁被吓出一身冷汗。 其实他们刚刚动过杀心,想把卢金诚连人带车丢进路边的野塘子里,既然卢金诚想给人家来一个死无对证,那么报应在他自己身上,把车开进野塘子淹死也来一个死无对证好了,两兄弟犹犹豫豫要不要这么干,但骨子里的良民底色终究让他们没有这么做。 眼下林夏青问那车子在何处,他们支吾道:“就离厂子不远的路边。” 林夏青请求他们带自己去找车,事不宜迟,需要立刻动身出发。 临走之前,林夏青嫌恶地觑了一眼地上状如死猪的林庆有,恶心的胸口都快泛起一阵油花,没有任何犹豫,瞄准他身上的关键部位,无比狠辣地踹了一脚。 如果不是救人要紧,林夏青会想出一千一万种折磨人的游戏,与这人渣奉陪到底,叫他要生不得要死不能。 踹了一脚还不够解气,林夏青的鞋跟无情拧踩林庆有那个部位,像踩跺黏在鞋跟上的一块恶心橡皮糖一样。 林庆有没有任何反应,死了一般,只有林夏青身边的两兄弟不由自主深深捯了一口气,互相瞪眼对视,又不约而同下意识捂紧裆部。 嘶——好可怕啊,果真是最毒妇人心。 找到车子的时候,车子停在路边的一个野塘附近,这里杂草丛生,清晨的草梢缀着许多露珠,林夏青拨开草冗沉进青色幔帐,各色蚂蚱和不知名虫子纷纭乱跳。 林夏青是聪明人,她察觉出车子被丢弃的位置不对劲,但没多说什么。她请两兄弟帮她把驾驶座上昏死过去的卢金诚抬下车,像丢一捆不要的垃圾那样,将他丢弃在草丛里,然后载上兄弟二人,开着卢金诚的三菱轿车绝尘而去。 这是兄弟俩在生活中碰上的第一个会开车女人,他们感到万分惊奇,为林夏青双手搭在方向盘上那股飒爽英姿所深深震撼。 一个会开车,会识路标自己把车开回城里的女人,值得他们肃然起敬。林夏青车技不俗,一脚又一脚地将油门拉到最顶,兄弟俩心惊肉跳地在座位上不断起跳坠落,不禁深深感慨,这一幕惊险又刺激极速飙车,真太他妈带劲了! 林夏青身上那股临危不乱的坚毅光芒,甚至令他们相信,这世上不会再有什么事情能难倒一个自己会开车的女人。会开车的女人,好比背上长了一双翅膀,不用忌惮任何人的脸色,不用理会人间任何束缚,她们能去到她们任何想去的地方,她们自由而独立,是自己这具身体的绝对主人。 天越来越亮,黄尘漫天的乡间小路逐渐变成水泥国道,林夏青看见太阳完全从地平线上露出来,她对一切都充满希望。 然而事情总是事与愿违,等林夏青把车开回医院,护士告诉她晋扬已于十来分钟前出院,那一刻,林夏青眼睛里的泪水差点像血一样飙出来,除了绝望,还是更深渊里的绝望。 没有任何停留,林夏青急速返回车里,她立刻准备开去返京的国道上追晋扬。 兄弟俩被林夏青放*下车之后,并没有马上返回家中,而是蹲在医院门口观察动静。 他们见林夏青从医院里面出来,原本还想劝她去看看身上的伤,毕竟她被勒得不轻,裸露在外的胳膊上有好几道看起来挺吓人的淤伤,加上林庆有那畜生勒着她的脖子死命地掐,林夏青的脖子上也有不少骇人的抓痕,这些伤使她看上去像极了一只刚从地狱里爬出来的厉鬼。 林夏青来不及和他们多解释,一屁股坐上驾驶舱,甩上车门,风驰电掣地给车子点起火,连人带车,开弓之箭般一阵风发射了出去。 林夏青从来没有这么不要命地开过车,好在八十年代的街头根本没有几辆汽车,不存在堵车一说,林夏青只开了不到二十分钟,就把车子顺利开上了去往京城的国道。与此同时林夏青不禁深深一叹,这也意味着晋扬也是如她这般畅通无阻地开出城区。 一想到晋扬的车子随时可能会失灵撞击自燃而后爆炸,林夏青一颗心就止不住地七上八下,她的担忧全都化为注意力,集中在脚底的油门上。 不知在国道上飙了有多久,林夏青的眼睛终于看见那辆熟悉的黑色皇冠,心定了一些,微微松开了一直紧皱着的眉头。 她一直不断地摁喇叭,试图引起前方晋扬的注意,不过车子距离还是太远了,晋扬估计没听到,并且丝毫没有要刹车的意思,林夏青只能继续猛踩油门,用最快的速度追上晋扬。 林夏青的手上和额头全是汗,越靠近晋扬的车,她手心就愈发凶狠地冒汗。 喇叭一直在狂吼,晋扬终于降下车窗。 等他别过脑袋看清身后一路想超自己车的人居然是林夏青的时候,晋扬一颗心都要从胸膛里跳出来了。 怎么会是她?原来她会开车? 两部车子并排在国道上飞驰,晋扬朝林夏青喊道:“你怎么来了?” 车速太快,猛烈的空气流速使晋扬的声音支离破碎,林夏青一边滴喇叭,一边奋力朝晋扬喊:“停车,晋扬,快停车!” 晋扬见她一脸焦急之色,但听不清她说什么,无奈只好踩住刹车放缓速度。 这一踩刹车,晋扬的脸色变了,他发现刹车根本不管用! 晋扬慌了神,连着猛踩了好几脚刹车,结果都是丝毫不顶用,车子根本没有任何减速的迹象,依旧飞驰在空旷的国道上。 林夏青大约瞧出来他发现车子有问题了,立刻放弃了任何他能自救的想法,一只手紧握方向盘,另一只手不停朝他比划,当机立断朝他吼:“我数到三,做好紧急制停的准备!” 晋扬冲她摇头,他停不下来,也听不清她说的任何话。 只见林夏青右手朝他比划三、二、一,晋扬立刻明白了她接下去想干嘛,他没来得及阻止她即将做出的任性疯狂举动,就看见她一脚油门把车子飙到他前头,然后急转车头,将她的半部车子横在他的皇冠前头。 砰——巨大的一声。 世界终于慢了下来,就连时钟都仿佛在这一瞬停摆。 亲眼看着前方车子的铁皮被撞的无限凹进去,晋扬琥珀色的瞳孔急剧收缩,他心碎欲裂,满脑子只剩一个想法:这X蛋的世界,绝不能再出现第二个为他而死的女人了! 第34章 二更合一 大难不死有没有后福不知道,但晋扬知道卢金诚他们一家子今天过后都得在荷县彻底完犊子。 晋扬觉得自己没多大事,不过林夏青那部车子的车窗被撞碎的时候,蹦出来的玻璃碎片将他这部车子的前窗玻璃给震碎了,连环震出的玻璃碎渣在他额头的碎发间割了道小口子,但他自己是没感觉头上有伤口的,一颗心全吊在林夏青那儿。 等他下车打开了前车的车门,将林夏青从驾驶座上抱了出来,林夏青盯着他,苍白着一张脸说:“你额头上好多血。” 那伤口不断往外溢血,晋扬半张脸都快被浸红,却没多在意地说:“脸上湿湿的,我以为这是我吓出来的汗。” 他紧紧搂着林夏青,目光幽深,待确认她在那场要命的车祸之中真是毫发无损,眸中之前碎掉的东西,似乎又渐渐重新完整起来。 那一刻,他是如此前所未有地害怕失去一个人。 他很确定,那种感觉就是害怕失去林夏青,至于他为什么会害怕失去她,他纷乱的大脑现在无法冷静分析。 后怕之余,晋扬整个身子不由微微颤抖,林夏青这个任性无比的女人,居然用她自己的生命来救他,他怀疑她是不是傻了?她是不是不知道刚刚那样做的后果,很可能是两个人都在车祸里死掉?明明可以只死他一个的,她却非要来凑这个热闹。她真傻,天字第一号的大傻瓜,怎么会有人舍得用自己的命去换另一个人的命? 这个危急时刻彻底失去的理智的女人,同时让他也失掉了理智,在她调转车头向他撞来的那一刻,晋扬怜惜惊恐愤怒到想撕碎整个世界。聪慧如他,怎么会不知道自己脚下刹车失灵究竟背后藏着怎样一篇文章,林夏青又是为何命也不要地出现在国道上飙车追他。 一想起这些,从不轻易流泪的晋扬眼眶都涨热了起来。 此时此刻,他只想狠狠搂紧这个任性又不讲理智的女人,揉碎她,重新捏出一副听话温顺的骨血,再也不要这般任性胡作非为,他要她这一生一世都安然无虞好好的。 晋扬滚了滚忍不住低低呜咽的喉咙,迄今为止,从没有人叫他尝过这种一颗心高悬又肝肠寸断的滋味,林夏青是唯一一个。 林夏青被车祸巨震吓得瘫软无力,等她稍微回过神恢复了点力气,抬头望见了晋扬眼角隐隐的湿意。 林夏青呆了几秒,有点儿尴尬自己窥见一个大男人红着眼眶的窘相。 等她察觉自己正被他搂着,不由热了脸道:“我没事,没受伤,倒是你的头上有伤口需要马上包扎。” 晋扬狠了手上力道,捏紧她的腰,面色阴晴不定道:“林夏青,你刚刚是不要命了吗?刹车失灵我会自己想办法,要死也是我一个人死,你这样平白无故地把命搭进来,是不是觉得自己很伟大?” 说完便觉得自己语气太过生硬凶巴巴,长长叹了口气,很是头疼地长叹道:“幸亏你没事,不然我都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这一切。” 林夏青无辜地眨眨眼,无奈地说:“本来这一切完全可以避免的,我一大早就去医院拦你了,谁知道你归心似箭出院那么早,我去医院的时候,护士台的护士说你已经把车开出去十来分钟了。” 小妮子惯会倒打一耙,她不惜命引得他一阵伤心懊恼,现在倒怪罪起他出院太早。罪魁祸首不也是她么?谁叫她昨晚和他道别的时候,一副迫不及待打发他的模样,话都懒得同他多温存几句,回到病房,晋扬是越想越不对味,不免伤心不已辗转难眠。 他甚至都怀疑她说明年会好好报考京城的大学,都是不耐烦糊弄他打发他走。 几乎一夜无眠倒天亮,反正也睡不着,等护士台的护士一上班,晋扬干脆就办理了出院。 他自然不会同她说他这么早出院的背后原因,他不是归心似箭回京城,而是感受不到她的挽留,心灰意冷地选择早点离开。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难受,叫他觉得自己在一边自作多情,无端惹她烦忧。 “你一大早就去医院找我了?”晋扬避重就轻地问。 林夏青点点头,只好老实交代:“昨晚不是和你在医院门口分了手,后面我不放心,又替你去停车的地方看看。麻子那人你也知道,心眼很小的一个人,有仇必报。我去了停车的地方,远远看见你的车子附近有人打着手电,一颗心悬了起来,果真有人在你的车上动手脚。我跑不赢他们,被他们给困住,好不容易脱了身要去给你通风报信,谁知道一大早你已经把车开走。” 晋扬倒噎一口气,半天说不出话来。 昨晚她被人困住一整夜?晋扬一点儿都不敢深想她这一晚都经历了些什么,刚刚定了一点的心再次扑通搏跳。 他沉下脸,目光凌厉地问:“是麻子?” 只要从林夏青嘴里确认是他,晋扬这回定要麻子死无葬身之地。 其实不用问,晋扬也知道这人生地不熟的荷县,除了麻子卢金诚,还会这般歹毒千方百计想要他的命。但只要从林夏青的嘴里说出来是麻子,晋扬发誓,他会不惜动用惯来不屑的手段,让卢金诚有在这世上不会再有任何苟延残喘活着的机会,他甚至要让卢金诚这卑鄙小人身后的一大家子从此以后只配战战兢兢活着,日日危如蝼蚁。 林夏青知道这次晋扬不会放过卢金诚了,必要他付出惨痛无比的代价。 她在他怀里点点头,但没说自己被卢金诚绑去煤油厂这一茬,指着公路上半壁江山都被撞成废铁的车子残躯道:“那部车就是卢金诚的,被撞成这样不冤枉吧?” 林夏青不知该如何圆自己会开车这个慌,所以干脆就不提了,只是心虚地瞟了瞟晋扬。 晋扬倒挺默契,没有继续追问下去其中细节,而是将她扶稳终于松开她的腰肢,转而去路边拦下一辆过路的解放大卡。 大卡遥遥看见前方有车祸,早就将车速慢了下来。从车上跳下来的男人身子短粗,林夏青抬头看见副驾上还有另外一个更年轻模样的青涩少年,似乎是跟着司机做学徒,年纪应该比自己还小上二三岁。 晋扬和司机用手脚比划了一番,没多久司机就招呼她和晋扬上车。年轻的学徒被赶下副驾给林夏青腾位置,林夏青摆手拒绝,表示自己和晋扬一起去卡车的后槽坐着就好。 车上有司机常备的消毒碘伏,林夏青拿棉球蘸了点碘伏轻轻擦拭晋扬额头上方的伤口,心惊肉跳,幸亏只是看起来吓人血流的多,实际伤口没多大碍,上头也不见残留什么玻璃碎渣。 卡车拉了一整车的绿皮西瓜,太阳把西瓜晒得烫烫的,林夏青坐在西瓜上,屁股都有种被烤熟的感觉,她龇牙咧嘴地和晋扬抱怨:“这西瓜还能吃吗,里头的瓤都被烤糊了吧?” 晋扬难看许久的脸色终于有了一丝笑意,面色稍霁地看着她说:“逞能大多时候没什么好下场,要不你这会儿下车去车厢里头坐?人家刚刚要给你让座,你非得逞能,你去前面坐着多好,还晒不着太阳。” 是她不想坐副驾吗?那是林夏青觉得自己鸠占鹊巢才作一番推辞,自己都老黄瓜刷绿漆多大岁数了,还和一个十六七岁的孩子争副驾? 晋扬说不动她,他能拿她的任性有什么办法?他只能无奈地看看她,被她脸上漫无无所谓的笑容气到,然后自我消化般叹叹气。 卡车在国道上疾驰,两人坐在一车的绿皮西瓜上颠簸,晋扬心定下来,才发现林夏青身上、脖子上淀有许多淤痕。不必说,定是昨晚麻子捆她时候干的好事,晋扬盯着她雪色肌肤上青青紫紫的斑驳,从来自诩教养过人不轻易动怒,奈何佳人因他受伤,晋扬心口的怒火不由又一次腾高三丈,暗自捏紧了拳头,这回是真铁了心要下狠手,绝不给麻子留活口。 除了怒火,心中还有一丝丝不可名状的动容,他觉得太不可思议了,除了父母至亲之外,这世上竟还有一个人肯豁出命来救他于水火,林夏青这小女子太不简单,刚从虎口挣脱,就一路狂奔追上他,又当机立断以命相搏迫停他的车,这期间发生了这么多事谈何容易,但凡她一个关卡没有闯出来,他现在就可能已经命丧黄泉。 她开车技术精湛不俗,这世道会开车的男人都没几个,她一个小女子何时学会专门技术的?晋扬满腹疑惑,却最终选择了沉默。 缄默有时代表怀疑,有时也代表了无条件的信任。对于刚刚豁出命救自己的林夏青,晋扬的缄默选择了后者。 林夏青浑身垮了一样瘫在凹凸不平的西瓜球上,她一整晚没睡了,眼下精疲力尽,卡车肆意颠簸,像极了一床巨大的摇篮,林夏青眼皮好沉,不管不顾地在这片绿色海洋里眯了过去。 临睡前,她记得她和晋扬说了句:“好累,不想说话,只想睡觉,车子到派出所记得喊我。” 晋扬轻柔嗯了一声,脱下衬衫上衣,罩在她的头顶替她挡太阳。 一阵阴凉袭来,林夏青安心地昏沉入睡。 然而等林夏青醒过来的时候,天都居然已经黑了,睁开眼之后,盯着目之所及皆是白色的熟悉病房,她愣了好久。 看来一场车祸令她的精神创伤不小,她愣愣发了好一会呆,才反应过来自己回到了荷县人民医院。 好神奇,居然还是她和晋扬之前呆过的那间病房,她都有些不确定那个凶险的绑架之夜和那场撞击惨烈的车祸到底发没发生过,还是她只是做了一个离奇的梦,梦里她是一位飞车女侠,命也不要地在公路上驱车狂奔,上演一部速度与激情并存的好莱坞大片。 妈和小姑姑坐在一旁的床架子上,看见她睁眼醒了,纷纷向她围拢过来,满脸担忧地道:“晋扬说你们发生了车祸,你昏迷了好久,怎么叫都不醒,吓死我们了。” 林夏青揉揉惺忪的睡眼,一副睡饱后万事皆足的圆润钝相,解释道:“我是睡着了,不是昏迷。”神经太过紧张而已,过去一夜跌宕起伏,救完人彻底放松下来,就是雷公在她耳边降十个八个天雷,她都不会醒的。过去她就是这样,干起工作来要么不要命,要么事了心定之后人间蒸发般埋头大睡它个一天一夜。 林夏青注意到晋扬不在病房里,问道:“晋扬伤的重么?” 她没有受伤,但晋扬是见了血的,眼下他不在病房,林夏青不禁脑补难道他是不是查出来什么严重的内伤,转去高危病房了? 乔春锦道:“晋扬已经回京城去了。” 林夏青听了心里不免少许落寞,他这就走了?她只记得她在一堆凹凸不平的西瓜上阖眼呼呼大睡之前,迷迷糊糊地看见他脱下上衣,罩在她的头顶投射出一片阴凉,他的衬衣被太阳曝晒得散发出阵阵皂香,她窝在那团干冽温暖的皂香之中,没多久便安心入梦。 小姑姑见她面上透出几分失魂落魄,目光悱恻地跟她说:“他是回北京去了,走之前还给你弄了一食盒的馄饨,让你醒了就能吃。你别怪他没等你醒就走了啊,他说他要给你一个交待,才赶着回京城去的。” 林夏青咬着嘴唇,小姑姑那什么表情?一看就是想歪了。晋扬也是,什么交待不交待,也不把话说清楚,那是要把卢金诚这坏蛋给交待了,可不关她什么事。 “你昨晚说你和晋扬去看电影要很晚才回来,结果我和你姑早上起来才发现你昨晚根本没回来过,着急忙慌赶到医院,但晋扬已经出了院。前台护士说早上看见过你,我们心就又定了下来。夏儿,你究竟怎么回事?晋扬说是他载着你在国道上出了事,可护士又说当时你没和晋扬一道走的。” 乔春锦目光布满了担忧,她总怕女儿发生了什么不测。 女儿莫名消失的一夜,身上还出现了好多奇怪的淤痕,这一切都令乔春锦心如刀割一般坐立难安,她是真怕女儿昨晚出了什么事。加之晋扬离去之前的表情分外坚毅,言之凿凿要给女儿一个交待,乔春锦那会儿真是觉得天都塌了,她几乎在心里认定女儿昨夜没回来是遭受了什么歹人的欺负。 林夏青发现小姑姑和妈的脑补功力真是一个赛一个的强,一个误以为晋扬和她之间发生了什么,一个直接快哭死过去,认为她昨晚受到了什么足以让天塌下来的欺负。 幸亏晋扬机灵,说的是他开车带自己在路上出了车祸,不然这不合理的一堆事情,还真没法三言两语和妈和小姑姑解释清楚。 林夏青编了一串理由:“昨晚电影好看,我们看完一场又紧接着看了下一场,出来的时候很晚了,我跟晋扬约好白天要送他,他说他天一亮就走,我估摸着离天亮也没几个时了,就干脆在医院病房里凑合一宿,反正也没住进来新病人。早上确实是我送的他,至于护士说我们不是一道走的,应该是护士记岔了吧,或者那会儿晋扬单独下楼去开车子,我还在房间里帮他理行李。” 乔春锦将信将疑地问:“那你身上这些伤是怎么回事?胳膊上也就算了,这脖子上……” 林夏青只好继续扯谎解释道:“我被车子一撞,昏过去了嘛,想是路过的司机给我掐人中的时候,不小心连脖子也掐了。” 她和晋扬确实是一个卡车司机给送回来的,这点对上了,乔春锦这才将腹中的疑虑消去大半。 小姑姑开了一听炼乳罐头,给她冲了一杯炼乳,喂到她的嘴边,“晋扬买的,你醒了先喝点奶,一会儿再把馄饨吃了。听晋扬说肇事的司机弃车逃逸了,现在全城都在通缉车主。而且不知道为什么晋扬去打了通电话,那个经常来给晋扬的腿做复健的实习女医生脸色就变得很不好,她甚至找到病房来,冲晋扬掉眼泪了呢,好像她家里头什么人也跟这事有关系。” 是郝赛芸?她怎么也扯到这件事里头了? 林夏青一个头两个大,想不太明白这里头的弯弯绕绕,不过她很清楚,这次的事情应该和郝赛芸本人没多大的关系,这是卢金诚和晋扬之间的恩怨。除非……郝赛芸和卢金诚之前就认识?不行,这会儿刚醒,惊魂未定,林夏青的脑力有限,实在不允许自己头脑风暴一般分析这些背后是非曲折,她要好好歇一歇再去想。 乔春锦气愤道:“听说那个肇事逃逸的司机下午已经被抓住了,家里头还是当干部的,不知道这次的事又会怎么判,毕竟你和晋扬伤的不重,只是车子损失比较惨重。” 林夏青温吞地往嘴里送炼乳,回道:“放心吧,这回那人没那么容易脱身了,肇事的人就是之前追尾晋扬把他打进医院的人。那人一而再再而三地为难晋扬,这次更是直接要晋扬的命,晋扬不会再手松了。” 乔春锦一愣:“是他?那个脸上长了好些麻子的孩子?” 住院第一天乔春锦就见识过麻子的年少轻狂,那时候他带着泱泱一帮人来寻晋扬的麻烦。 林书蓉通过乔春锦的描述,大概知道了麻子是哪位领导家的孩子,方和平也是他们那一圈的大院子弟,这人平时的风评就很拙劣,方和平很看不上他的作派,两家父辈虽有同窗之谊,但到了下一代,方和平和麻子基本是老死不相往来的状态。 林书蓉心中刚有了判断这肇事之人背后有什么身份,方和平就一手拎着一只装了西瓜的网兜,另一手提着一盒精美的纸盒包装走进病房。 真是一位耳报神,一进门就急赤白脸地拿嗓子播喇叭道:“书蓉,我们院里的老卢塌台了!我爸和我说的,傍晚时候省里纪委来了两车人,亲自上门把他带走的。” 林书蓉晾他一眼,满登登的两只手,一看又是回家搬好东西去了,哪有人总掏空家底地往她这搬东西?三五不时的进口饼干和巧克力,有时候还是昂贵的女士成套护肤品,林书蓉收礼收的心惊肉跳,真不知他家里会怎么想她这个女孩子,谈个恋爱,就让男孩儿快把家私搬空。 方和平毕恭毕敬地把礼盒递到乔春锦手上,乖巧嘴甜地喊了一声“二嫂”,介绍道:“里头是桃子和荔枝,市面上不常有的,二嫂您尝个新鲜。桃子是南边奉化来的白蜜桃,跟咱们北边的脆桃不一样,这桃子一咬就爆汁儿。荔枝是我爸刚从岭南坐飞机带回来的,下午他一到家,荔枝就被我截了下来,正好借花献佛呢。” 林书蓉听了不由一阵脸红,老天,下午才从岭南带回来的荔枝,方和平就这么没羞没臊地提医院来了?她还要不要做人了,这叫方家人日后拿什么眼神看她? 林书蓉气恼地暗里拧了一把方和平的后腰,方和平虽吃痛,但脸上的笑容无比灿烂,“放心,是我妈喊我拿来的,你看你老婆婆多疼你啊,她拿你当亲闺女待呢,装荔枝的时候我想偷吃一粒她都不许。赶明儿你上我们家去亲自谢她,你老不去吃饭,她都怀疑我是瞎吹牛交了个女朋友。” 乔春锦一打开盒子,盒子里果真一半摆着七八只卖相喜人的白粉蜜桃,另一半就是一颗颗三角脑袋的胖圆荔枝。摸到荔枝粗糙的壳子,乔春锦有那么一瞬间的晃神,她有好多年没吃过荔枝了,藏在童年记忆里的夏天,她和弟弟妹妹们荔枝吃腻吃伤了,就会将果肉一颗颗剥出来,荔枝晶莹剔透的身子,被丢进融化了的吉利丁水里,拿只雕花高脚瓷碗盛起来,放进冰箱里冰镇几小时后,她和几个小毛头为了抢一碗冰冰甜甜的荔枝冻,都要打起来的。 食物真是最能勾人回忆的一样东西了,无论多少年过去,那种绽放在味蕾尖端的熟悉味道,会将恋旧的瞬间带回到许多无忧无虑而回不去的从前。 林书蓉长这么大还没吃过荔枝呢,她还是上了大学,到了京城这种大城市,才第一次见到身边有活人吃荔枝,在那之前,她只读过苏轼的:日啖荔枝三百颗,不妨长作岭南人。 那是班上一个富裕家庭的同学过生日,林书蓉受邀去饭馆参加生日聚会,生平第一次吃到八寸大的奶油生日蛋糕,饭桌上还摆着一碟见都没见过的水果,别人告诉她那就是荔枝。那一次她没尝到荔枝,因为荔枝数量有限,而她自觉自己送的生日礼物不如别人的贵重,便不好意思吃这么金贵的荔枝。 林书蓉知道,一般人是吃不起荔枝的,就连家境十分富裕的同学家里,吃荔枝都要省俭以颗计。方和平这般大手大脚,实在令人头疼,他给的太多,令她越来越觉得自己没退路了。 方和平接着说没说完的八卦,绘声绘色道:“老卢,我爹那眼睛长在头顶的初中同学,前几年他连襟在省里得势,捎带着他在荷县飞黄腾达,今天可算是栽了。他自己天天骑一辆二手自行车上班,车后座都锈得快散架了,穿的汗衫又旧又黄还有洞眼儿,他儿子开车一辆进口三菱日日招摇过市,面上一套背里一套,谁不知道哇!” 林夏青总算反应过来,方和平口中被纪委带走的老卢,应该就是被儿子坑惨了的卢县长。而那辆昔日招摇过市的进口三菱汽车,也早已在上午的车祸中面目全非。 晋扬上午打的电话,下午省里就来拿人,这也太神速了!打蛇打七寸,卢金诚背后的势力不倒,这地头蛇在荷县就很难被扳倒,难怪晋扬马不停蹄地赶回京城去,他这是要搬势给姓卢的一窝端了! 第35章 二更合一 乔春锦给孩子们剥荔枝,羊脂玉一样的果球在她指间一颗颗绽放开来。 林夏青把她喂过来的荔枝推到她的嘴边,道:“妈,你也吃啊。” 做父母的总是这样,有好吃的总也舍不得吃,哪怕尝一点也好,他们却固执地碰都不碰,仿佛他们吃一口他们预留给孩子的好东西,他们就跟犯了什么滔天大罪似的,不配为人父母。 这种自我牺牲式的谦让对孩子来说,其实很多时候并不使孩子们感到幸福。即使尝到的食物很美味,但只要一想起这是父母费尽苦心从嘴里省俭出来的,孩子们的味蕾就立即套上了沉重枷锁,使他们品尝不出食物应当应分展露出来的美味。 林夏青想,如果幸福是建立在另一个人的牺牲之上,那这种幸福的本质还是不平等的剥削与掠夺。 林夏青一连给乔春锦的嘴里送了三颗荔枝,看见乔春锦的唇边绽开笑颜,她也跟着一起会心地笑了起来。 这种使双方都满意的笑容令她坚信,如果有朝一日她像乔春锦一样成为一位母亲,她会将所有美味的食物分成两份,一半给自己,一半给孩子,谁说当母亲就意味着要替孩子牺牲?她会和孩子一起快乐无负担地品尝人间美味,不把自己置于伟大的无我奉献高地,也不把孩子置于痛苦的道德绑架之中,真正的幸福和快乐应该是谁也不必为谁牺牲而自我感动。 方和平嘴里的八卦还真不少,他一边嗦桃子里饱满的汁液,一边道:“老卢今晚应该会抖出不少人。” 他指了指病房天花板,神色淡淡道:“这院里的,也摘不干净。” 逢年过节,县医院的郝书记可是没少往老卢那儿拎茅台,都一个院儿里的,人精方和平对整个县城那些盘根错杂的关系,心里门儿清。 林夏青脸色微微变了变,原来是这样! 她想起了郝赛芸,或许是因为她听到晋扬白天在医院挂往京城电话的内容,知道自己父亲平时和卢县长来往甚密,城门失守殃及池鱼,恐怕这次会被无辜牵连,所以才找到晋扬跟前,求他高抬贵手不要深究? 他们这种家庭,对这些风声向来很敏感的。这几乎是与生俱来的敏锐风向判感,使她们早早参透世间生存法则,并且往往如鱼得水、游刃有余。 这么一想,林夏青觉得事情很有可能就是这样。 只是不知晋扬当时在电话里动了多大的怒,竟吓得郝赛芸大惊失色,不惜自降身份到晋扬面前哭的梨花带雨祈求他高抬贵手。 林夏青知道郝赛芸身上所有的高傲,良好的出身和教养使她永远高高在上睥睨人间,屈到人前哀怜祈求这种事,对她来说太残酷了,那等于将她的自尊完全踩在脚底粉碎性碾压。但她奋不顾身所庇护的人不是别人,而是自己的亲生父亲,她愿意舍弃从前所有的高傲与自尊,厚着脸面求到晋扬跟前,或许晋扬能看在她平时日日细心为他的腿复健的情分上,高抬贵手一次也不一定呢? 一个孝顺的女儿,拼命想抓住风雨欲来前的最后一根稻草,她是什么都不要了,脸面和尊贵都是虚的,她只要她的父亲能躲过一劫好好的。 林夏青心想,换作她是郝赛芸,也许她也会这么做,尽人事听天命,放手一搏赌一次晋扬的心软。 很可惜,从结果来看,郝赛芸赔上了自尊还是赌失败了,载着纪委的公务车下午还是去大院拿了人,至于今晚卢县长会在审问室里交代出一些什么人,这已经完全是不可控的了,或许有郝院长,或许没有,这时候郝院长一家恐怕早就如坐针毡、彻夜难眠。 林夏青不由想起从乡下初来县医院报道,朱二叔在医院附近买的一袋天价苹果,这两年个体户的风稍微一松动,郝院长的亲戚就在医院附近几乎垄断了所有吃穿用的生意,挣得是盆满钵满,只是苦了掏空家底上县医院治病的老百姓,伸脖子是一刀,缩脖子也是一刀,怎么着都得挨宰。 如今再想起初见郝赛芸时,她身上那条流光四溢的杭丝连身裙,却不觉得那么耀眼夺目了,更多的是婉转慨叹,命运是流动无常的,浮华背后往往藏着深不见底的暗流涌动。 昨日阅尽繁华,今日阶下之囚,不也曾是她的写照么,林夏青惟愿自己以此自省,往后的日子心不存邪,每一步路都走得端端正正,每一分钱都挣的干干净净。 *** 一场夜雨使回乡的路变得分外泥泞,等林夏青回到家中,一切果真如她所想的那般破败荒芜。 算起来有半月余没回乡下了,屋子后头的田地里野草们疯长,颇为一派草盛豆苗稀骇人荒景,番茄藤多日无人浇水已被晒得焦黄,昨夜一场弥天大雨也无济于事,好在番茄盛产的季节已快过去,藤蔓上所剩二三十只没被野鸟啄食的也已够吃。 丝瓜架子比较恼人,被一阵猖狂不客气的大风掀翻之后再也没起来过,原本该高高挂在架子枝蔓上的丝瓜,被雨水沤烂了好几根,林夏青心疼坏了,原本还她打算留两根老丝瓜,一根作种,一根晒干作涮碗的老丝瓜瓤,结果如意算盘落空,剩下一些稀稀拉拉不胖不壮的小丝瓜,在这将凉未凉的季节应该长不了多大了。 辣椒叶子被蚜虫吃的惨不忍睹,茄子卖相不佳,不知染了什么虫害,每一根都焦疤累累。不过这些歪瓜裂枣们都是林夏青的心头好,八十年代纯天然无公害的农家蔬菜,林夏青摘的时候心里别提多稀罕了。 田间地头虽野草漫长,但好在有鸟嘴留情下的农作物们惹人欢喜,屋内就太不讨喜了,老宅破败,屋顶漏洞百出,一场雨令它原形毕露,林夏青的脚踩进堂屋的时候,甚至觉得自家屋内的地和屋外雨水横陈的烂泥地也没多大区别。 母女两人外加一个小姑姑,三个女人撑起了老宅的脊梁,半下午的时间,屋内灰尘就被掸尽一新,桌椅全都擦拭过一遍,被雨水浇湿的棉被也已经晾在了院子的竹竿上,太阳晒得屋里屋外都热烘烘的,很干燥,很温暖。 “等九月再下一场昨夜那样的雨,天气就该转凉了。”乔春锦坐在八仙桌旁摘豆子,“书蓉,一会儿吃了饭你就回家一趟,都回乡*下了,不回去一趟看看你妈不大好。妈对我和夏儿不称心,但她对你却是真心的,母女俩没有隔夜仇,上回她和书美上你单位闹,估计现在肠子也悔着呢。” 乔春锦给闺女使了使眼色,意思是那边都团圆了,就少林书蓉一个,让她也帮忙劝劝她姑,“听夏儿说大嫂和庆辉前几天被放出来了,家里还摆了一桌酒,鞭炮从村口就放起了。” 林书蓉把手里的四季豆豆筋狠狠撕下,恼火道:“我回去做什么?他们是死是活又关我什么事?汪玉梅个心地不仁的毒妇,成天不是撺掇这个就是撺掇那个,大哥以前多老实的一个人,娶了她都成什么人了,成天算计家里三瓜俩枣,就怕妈不给他们两口子贴钱。我去上大学花了家里的钱,汪玉梅成天上妈面前酸闺女没用,花钱供我上大学都是给我将来的婆家枉做嫁衣。上梁不正下梁歪,有汪玉梅这么个妈,林庆辉能好到哪里去?这个孬种,自己没本事说上媳妇,居然把注意打到堂妹身上,他们居然把小夏卖给老鳏夫,这还是人做的事吗?这种自私自利的黑心鬼,他和汪玉梅没把我们当手足亲人,我们为什么又要心地仁慈地为他们着想?和他们继续来往,就是越发纵的他们上房揭瓦,这种亲戚早就该断了,以后是死是活都不干我的事。” 林夏青眸光一亮,小姑姑果真不是和稀泥的性子,爱憎分明十分果敢,都说清官难断家务事,打断骨头连着筋,要知道这种不拖泥带水的性子出现在一个被重男轻女家庭的女孩儿身上,着实是完全靠自己的觉悟和清醒杀出了一番天地。 对于那些烂人烂事,就要敢断、当断,断他个落花流水,片叶不沾身!是亲戚是手足又怎么样?一味被吸血、被剥削,这种不平等的亲戚关系,还不如一刀两断来的干净,毕竟都是第一次当人,凭什么女的就要帮衬家里的兄弟?他们又没断手断脚,能作能劳,一心巴望嫁出去的姐妹扶持是个什么道理? 乔春锦微微叹了一口气,有点儿羡慕地望着林书蓉,无奈地摇摇头道:“我要是你这性子就好了。” 同样是被家里出卖的女儿,林书蓉可以做到从此对娘家不闻不问,潇洒活出自己的一片天地,可她呢,有时候想起来自己曾经的亲人,觉得自己是被舍弃的那个,这么大岁数了,还是会忍不住偷偷抹眼泪。 乔春锦觉得自己真是个窝囊废,心地不够坚硬,不如小姑子,也不如自己的女儿,两个孩子都是好样的,自立自强,能文能武,面对这世道的不公总能为她们自己谋一条出路,而她作为长辈,居然这般妇人之仁,在说什么要小姑子回去看望那些伤害了她的人。伤害就是伤害,凭什么一句骨肉至亲就和稀泥过去了?饶过坏人,放纵不公,就是对自己进行二次伤害,女子也要活得有骨气! 乔春锦握住小姑子的手,坚定道:“嫂子这永远是你的家,你永远不需要担心哪天你回来没有地方歇脚,在外面累了倦了,就到嫂子这儿好好歇一歇,嫂子给你做一顿可口饭菜,咱们姑嫂连着夏儿仨人挤一张炕,披星戴月地说一整宿小话,再大的难关就都能熬过去。咱们仨紧紧依偎,等天一亮,什么事儿都好了,充满能量再出发!” 林书蓉眼含热泪地说:“嫂子,以前我总想不明白为什么你这么好,二哥却这么多年远在新疆对家里不闻不问,现在我想明白了,咱们永远不要拿别人的错误来惩罚、折磨、反省自己。垃圾就是垃圾,二嫂你很好,二哥就是配不上你。” 乔春锦很震撼,小姑子居然直言不讳自己的丈夫是个垃圾,这个词好重,尽管她也这么认为她那消失多年的丈夫和一团空气没什么区别,垃圾都比一团空气有用,至少还能废物利用投入到再生产中去,但垃圾这个词从小姑子的口中说出来,她还是大为震撼,这代表着小姑子已经完全将她这个嫂子置于血缘关系之上,认理不认亲。 林书蓉朝林夏青不好意思地笑笑:“我好像不该在小孩儿面前编排长辈的是非,不过小夏,咱们都不靠男人活着,他们确实也没带给咱们什么好处,造了一摊子孽却要我们女人来买单收拾,咱们为什么要给他们留好话?你从生下来就没见过你爸,更别提受过他什么恩惠,他一走二十年杳无音信,这是对你们母女俩极大的不负责任,虽然他是我亲哥,但我毫不犹豫站在嫂子这边,二嫂这些年为家里的付出我看在眼里,她真是一个好女人,但这世道对好女人又有什么嘉赏呢?好女人的名头只不过是一副枷锁,困住了女人可以去外面闯天闯地的手脚。” 她用手指重重点了点桌面,坚毅道:“若不是为家里所累,凭着嫂子一双能干巧手,早把你们娘俩日子过得红红火火了。嫂子为男人所累,苦了半生。小夏呢,因为林庆辉自己没本事说上媳妇,便心存歹念将她卖给邻县老鳏夫,有此一祸,也是为男人所累。我自己好不容易大学毕业,刚分了一份工作,在新单位还没落稳脚跟,妈就急吼吼地跑来单位跟我急眼,要我回报她,把大哥一家子弄到县城谋生。老天,她眼里是不是只有儿子,全然不顾我的死活了?现在我才看明白,以前她疼我都是有代价的,就在这儿等着我呢,我就像庄稼,一旦养到可以收割了,她就会为了养活儿子毫不留情将我卖掉。单位同事那么多双眼睛,她不顾别人冲我难堪鄙夷,一会儿上蹿着要我去和方和平闹,让方和平家里帮忙把汪玉梅和林庆辉从拘留所弄出来,一会儿又下跳着要我想办法把大哥一家子全都弄进城里工作,在妈的眼里我真是三头六臂长了通天本事,她红口白牙地一张一闭,我就要大显神通帮她把这些事情全都办成。家里都什么些烂人烂事儿,但凡他们要是心地良善,平时待我仁厚的,凭我林书蓉做人知恩图报的性子,我就是豁出我这张老脸,也会去求方和平帮忙把人解救出来,但他们那副样子,他们配吗?!” 林书蓉气愤不已,这段时间她真是活得委屈憋屈极了,至亲的父母手足全都背刺了她,原来女孩子长大是这样悲凉,身后竟会变得空无一人,不,也许她身后本就空无一人,只是在她长成可以收割之前,那些人还愿意伪装一下,伪装成她的依靠和后盾,殊不知,她情愿他们一开始就别装,至少自己不会像现在这般难过。 绝情弃爱谈何容易,如果不是心伤狠了,林书蓉不会做到现在这般绝情的地步。 林夏青忍不住好心提醒林书蓉,别一棍子打死所有男的呀,方和平还是不错的,这段时间相处下来,林夏青都想给他颁一块金字奖牌:绝世好男人。这种进退有度,一心宠媳妇的好男人,配得上她的小姑姑。 林书蓉端起下巴,谆谆教导侄女说:“男人在追你的时候都不勤快,你还指望他结婚后有多勤快?方和平再好,也是我自己值得他对我这么好,往他脸上贴金,不如给我自己脸上贴金,咱们女孩子啊,就是太容易被这些小恩小惠打动了,真刀真枪上场,还指不定谁是逃兵呢。眼下我才刚毕业,心思应该多花在工作上,工作才是我的靠山,等做出成绩再考虑个人问题也不迟。” 林夏青佩服佩服,小姑姑这番言论真是精彩绝伦,难怪她会一路逆风成长,成为村里第一位女大学生,一切都是有迹可循的,一个人的成功不可能平白无故。而一个女人专注自己的事业是正途没错,只是苦了方和平了,不知还要凫在水里多久才能上岸。 乔春锦这半生吃足了没有事业的苦,支持道:“靠谁都不如靠自己,工作比男人靠谱。当初我嫁给你哥的时候,在造纸厂还有一份工,后来为了家里生计才把工作卖了贴补家用,当初要不是夏儿实在没人带,我是怎么也要把这份工做下去的,挣多挣少都不用看别人脸色,女人自己手里头有钱这事太重要了,书蓉你这几年就好好干事业,至于小方那,他是个值得托付的孩子,也别辜负了他。” 吃了一顿心满意足嫂子做的饭,林书蓉去赶回镇上的大巴车,乔春锦给小姑子装了满满一网兜的柿子和黄瓜让她路上带着解渴,乡下实在没什么好东西送的出手,乔春锦不好意思极了。 林书蓉却不甚在意,这些都是嫂子真情实意的心意,林书蓉在汽车站点目送嫂子她们离去,心中虽然缺失了一角,但好在心底另一个角落的爱却满溢了出来。 她们仨真能干,今天只花了半下午就把整个老房子彻底拾掇出来了。 地里的荒草打整过,屋里的地用皂粉冲洗过,桌椅全都仔仔细细擦了一遍,灶房被抹得没有一点儿油污味道,就连原本潮湿霉气的被子都被太阳烘得热乎乎的。 老屋虽然简陋,但没比这里更温馨的家了。小夏还从地里掐了一把各种颜色的野花,插在废弃的老盐罐子上,摆在桌案上头,穿堂风摆过,小小的花和叶子摇曳舞蹈起来,怪叫人赏心悦目的。 发动机嗡嗡轰鸣的大巴汽车开来了,嫂子和侄女对她这份自由无拘束的爱,让林书蓉重新出发了。 她好像重新变成了那个充满爱的小孩,带着勇敢和无畏出发,这一次她知道,无论她选择在哪一站下车,无论前面的道路有多泥泞坎坷,起点永远有爱她的人在等着她。 一想起这些,林书蓉就情不自禁流泪,她的眼泪从脸颊上滚落下来,车窗外是远去的村庄暮色,霞光漫天是那般无比美好,好到所有的伤心和无助都被她远远丢在了身后,心里热乎乎的,和这霞色融为一体般赤红。 *** 回去的路上,林夏青挽着母亲的手,以前她很少有这样的小女儿姿态摇曳着母亲的手臂恣意撒娇,她上辈子的母亲去世太早了,留给她的印象全是南方潮湿阴冷的冬天,母亲躺在病床上羸弱不堪地半昏半醒,家里的钨丝灯泡很暗很暗,南方木脊灰瓦的老屋黑漆漆的,墙壁上长满许多炭黑的霉斑,屋内则永远熬着一瓦罐中药,空气中是散不尽的中药苦气。 小小的她是那般祈盼母亲的病能好起来,可惜母亲最终还是撒手人寰,留下年幼的她惊惶不知所措,独自面对荆棘丛生的人生。 天晓得林夏青第一次见到乔春锦,她的心里有多害怕,她怕乔春锦也如同上辈子的母亲那般日渐枯萎而去。好在老天垂怜,乔春锦的病完全好了,而且在医院养病这段时间丰腴不少,眼下她气色红润,能一路从汽车站走回村里三四里路丝毫不显疲态。 乡间小道,林夏青摇着母亲的手,像捡回从前丢掉的某个时光碎片,她把她们紧紧牵着的手摇得很高很高,天真烂漫地说:“妈,等我以后挣了钱,一定把咱们的小窝打整得更加齐整。黄泥坯的院墙要推倒重砌,下雨天一地黄泥汤实在太恼人了,主屋最好重建成三层的小楼房,一楼做客厅和厨房,二楼是我们娘俩和小姑姑的三间卧室,三楼弄个书房……” 林夏青没胆子说三楼弄间书房再弄个影音室,露台在摆上烧烤架,这样夏日的晚上,她们仨可以一边在烤架上烘肉,一边喝啤酒,再一边抬头看星星。现在说这些为时尚早,而且就算说了,乔春锦也不一定能听懂她说的那些稀奇古怪的名词。 但这个梦想一定会实现的,刻在中国人骨子里的基建基因在林夏青的血液里蠢蠢欲动,上辈子她当高管挣了好多桶金,也曾想过翻新老家的祖屋,毕竟那是父母遗留下的唯一念想。 只不过那时候的阻挠太多了,她是女孩在村里是继承不到宅基地的,虽然法律总是强调男女平等,但村里约定俗成的规矩好像一直野蛮地高于宪法,她一个女孩继承祖屋,脊梁骨都要被村里人戳断的。叔叔婶婶那些年霸着祖屋霸着租金,恬不知耻理直气壮,修缮祖屋的事情便一直耽搁下来。 一想到这辈子能把祖屋好好修缮一番,弄成她和妈还有小姑姑仨人的温馨小窝,这里会成为她们桃源之地,一片只属于女人的天地!林夏青突然挣钱动力满满。 林夏青关于修屋的畅想很美好,不成想迎面跑来一脸急色的朱成钢,他显然已经在村里许多纵横交错的小道苦苦寻找过她一番,待目光一锁定远处的林夏青母女,连连朝她们挥手道:“乔姨、青妹,你们先上我家避一避,我爹说林家那窝蛇鼠知道你们今天从县城里回来,眼下正在你家闹事,我爹让我赶紧来通风报信,你们千万别这时候回去触霉头。” 林夏青挑了挑眉,一副不咸不淡的神情,触霉头? 一群伥鬼到阎王面前唱戏,上赶着送死吗? 第36章 逼婚(1) “别回去了,晚上就上我家歇着,等风头过了你们再回去,这会儿实在寡不敌众。我爹说林书亮也从外地赶回来了,好像在外地倒东西挣了点钱,人跟开了窍似的,回村的时候居然还往村长家送了半扇猪腿和两包好茶叶。林书亮喊我爹割猪腿的时候,那语气阔的,一点儿看不出来之前在汪玉梅面前那副窝囊样!” 林书亮就是原身的大伯,王爱仙从前头男人那里带过来的长子,原本性子温吞木讷,算不上坏,但娶了汪玉梅这种小心眼的媳妇,也变得日渐刁钻起来,他和汪玉梅一个被窝睡不出两样人,汪玉梅面甜心苦,什么孬事都往林书亮身上推,林书亮得了实际便宜,乐得当汪玉梅那杆指哪打哪的枪。 有了新娘忘旧娘,林书亮早已经被汪玉梅驯化得一副市侩算计小人模样,平时对王爱仙这老娘也是多有忤逆。 朱成钢道:“林书亮这回是请了村长一道上你家去的,看样子阵仗不小,是一定要替老婆儿子出头了。听说林庆有前两天被他们厂里举报倒卖公家财产,人已经被公安抓走,林家的人赶去县公安局,才知道林庆有在进去之前还被送去县医院动了一场不小的手术。” 朱成钢一想到林庆有受伤的部位,同为男人,不禁牙齿哆嗦打寒战,“不是什么光彩的部位,应该是外头惹了风流债,林庆有下面那两颗东西保不住了。”他的眼睛对上林夏青,“听林家人说,他们去探视林庆有,林庆有牙都咬碎了,说有朝一日出来一定要弄死你。” 乔春锦听得心头一阵心惊肉跳,林庆有怎么会要女儿死?无冤无仇的,这其中定是发生了什么。 她满腹疑惑地望向女儿,想从女儿脸上得到答案,女儿却镇定地告诉她:“林庆有不配为人,妈,你放心吧,这次他进去,不是一个死字就是终身监禁,翻不起什么浪了,至少有生之年他都不会再出现在我面前。倒是林书亮,他被汪玉梅的枕头风撺掇,心里不定怎么恨我,这家伙现在兜里挣了几个子儿,变聪明了,居然还会行贿村长,拉帮结派给他站台,看样子不像从前那么好对付。” 朱成钢点头道:“咱们村长不是地道人,村里这些年连个公厕都没修起来,老茅厕一到夏天就臭气熏天,苍蝇蚊子成群飞,人人都说在咱们青河村拉泡屎还得自带一盘蚊香。县里领导来了都头疼,每年都有专项经费拨下来的,但这些钱最后进了谁的腰包都不知道。哼,要说这钱村长没沾谁信呐,他家一年到头顿顿有肉,还给自家儿媳弄去公社当会计,那婆娘都胖成什么样了,日日事少钱多闲嗑瓜子,我看咱们青河村都快成他李家王朝了。这回林书亮拉拢了村长,不知道心思准备用在什么地方,但铁定没好事。” 林夏青心里隐隐有不好的预感,什么事情会请出村长?若是单纯为了调节家庭矛盾,这村子里家家户户谁没一本难念的经,村长才不愿意管这些鸡毛蒜皮的事,这里头定是有什么巨大的利益,才请得动村长这尊金佛。 朱成钢劝道:“林家那群人大多不人不鬼,没几个好东西。青妹,咱们好汉不吃眼前亏,你和他们硬碰硬,吃亏的终究是自己。对付那帮人不急于一时,还是得从长计议。” 林夏青还是不想打退堂鼓,她和林家那群杀才迟早得撕个天翻地覆,择日不如撞日,干脆今天就和他们来个了断。 想必他们也是憋了很久了,老婆儿子被扣在拘留所二十来天,林书亮从外地赶回来,苦心积虑布一盘棋,就等着自己回村,看来这回他定是要自己一次性落入永无翻身的境地。 她微蹙着眉对朱成钢道:“成钢哥,是祸躲不过,下星期我要去市里念书了,以后的日子只有我妈一人在村子过活,今天他们找上门来,我要是打退堂鼓了,就是给我妈日后留下数不尽的祸患。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往后该夹紧尾巴做人的是他们。走吧,咱们一起去看看他们耍什么招数,尽管放马过来,我接得住。” 几只跳脚虾时不时在眼前蹦跶,又烦又腻,林夏青的心思已经不在怎么对付这些人上头了,她准备速战速决,归拢心思好好挣钱,早日把房子给起出来,让妈和小姑姑幸福地有一个窝,这个窝会是她们三个女人日后的退路和保障。 她惦记着在开学前南下一趟杭城,去那里进一批丝巾囤着,等天气凉了好在市里开卖。 朱成钢见她心意已决,便不再多说什么,而是回家拉上爹和二弟陪着她们母女一同前往林家老宅。 一行五人回到老宅前,林庆辉正蹲在门口嚼点心,点心渣子散落一地,他看见林夏青他们大摇大摆丝毫不惧地走过来,兴奋激动地从地上跳站了起来,结果发力过猛鞋底打滑,一屁股摔在黄泥地上,一时之间窘相百出,仓皇鼠窜逃回屋里喊人。 林夏青嘲笑他这么快就屁滚尿流了,自己都还没出招呢。 地上的点心渣子令林夏青不耐烦,他们能不能讲点卫生?小姑姑下午刚把屋前的地拾掇干净,连路边的杂草都给一并薅了,别提多清爽了。 林庆辉这邋遢虫,吃的点心是她从市里的点心店带回来的就算了,还一点吃德没有,把门前弄得一地点心渣,一会儿就该招蚂蚁了。 等进了屋,果真里面好大阵仗,林夏青眼皮跳了跳,眼珠子在黑黢黢一片的人头上轮匝了一圈,该来的不该来的,这是都来了。 王爱仙领着流着她血脉的男男女女围在堂屋里,林庆有的爹妈爷奶也都在,老婆反而不见踪影,林夏青倒是开始高看几眼林庆有的老婆了,看来是个明白人,有这么个上不了台面的男人,是不该来,太丢份儿。 堂屋的八仙桌旁端坐着一个上了年纪的精瘦男人,大夏天的,衬衫领口严实捂着风纪扣,神态自视甚高,一看就不好不对。 不对,何止不好对付,他面无二两肉,常言道这样的面相神仙也难斗。 看来这位就是李村长了。 林家一拨人很以李村长马首是瞻,在场的人只有李村长坐着,其他人都以李村长为中心发散地站着。 林夏青一看晋扬留给自己的一套俄罗斯白瓷,居然被林家这群谄媚的蠢货翻出来,献宝似的给村长沏了一杯茶,心里真是瞬间火死了。 都道红楼妙玉假清高,刘姥姥喝过的茶杯她嫌弃的不得了,殊不知林夏青此时也做了一回洁癖精妙玉,被村长一口老烟牙嘬过的瓷杯,太腌臜了,她都想直接扔去后面的河道里。都是一些什么人呐,用她的瓷杯经过她同意了吗?这样的好瓷器被村长玷污了,怪委屈晋扬的。 林夏青没想到这群人见了自己还挺客气,王爱仙甚至还假惺惺地拉着乔春锦的手,嘘寒问暖道:“老二媳妇,出院了呐?出院了好、出院了好,还是夏儿有本事,不声不响就领着你上县里治病,不像我们几个笨手笨脚,连去县城的路都摸不清。” 啧啧,张口就是倒打一耙。带乔春锦去县城看病,是她林夏青自己不声不响擅作主张,他们林家人是全都不知道的,而且去县城的路他们不熟,所以乔春锦住了二十来天院,他们才一趟都没来看过。 老东西惯会颠倒黑白,三言两语就把锅给甩干净了。 林夏青懒得同她搭台唱戏,直接忽略了她的虚情假意,把乔春锦安置到八仙桌的另一边,摁着她的肩膀请她坐下。 大戏已经开场,还是坐着看比较舒坦。 看得出来乔春锦还是有些惧怕村长官威的,和村长同坐一席,她不是很习惯,几次三番绕着衣角想从位置上起身离开。 林夏青才不管这些,这里是她家,王爱仙这群人擅闯民宅,将她家堵个水泄不通,自家的椅子有什么坐不得的,放心坐、大胆坐,而且村长底子不干净,收了林书亮的猪腿和茶叶就是非不分,他根本没资格到这里充什么长辈,林夏青才不把这种为老不尊的人放在眼里,又何必给这装腔作势的老货半分颜色? 林夏青一屁股坐在板凳上,大马金刀地掰起二郎腿,一只脚的脚踝叠在另一只的大腿上,这姿势完全没把屋内泱泱一堆人放在眼里。 王爱仙脸色变了变,心底里小小震惊了一把,看来这死丫头是真变刁钻厉害了,看不出来从前那么胆小老实,现在居然敢当着一竿长辈的面放肆跷二郎腿。 长辈们都没坐呢,她居然那般狂悖,敢自行坐下! 林家全是林家现在位分最重的长辈,他是原身爷爷的长兄,也是畜生林庆有的爷爷。 孙子在县医院做完手术和前朝太监也没什么两样了,从前是大树挂辣椒,现在虽然小辣椒还挂着,但这辣椒内里不产籽,已经彻底断子绝孙了。 林家全得到孙子做手术的消息,天都塌了。 长孙去县城的煤油厂做学徒,手艺本来就比别人笨,别人快的两三年就从学徒转为中级技工,而林庆有从学徒工过渡到初级工都用了整整五年时间,在这期间好不容易说上媒娶了媳妇,孙媳妇长相粗点就粗点,但谁知道这婆娘脾气横的不行,给林家生了个丫头片子之后就死活不肯再生男娃,还说什么超生二胎她和林庆有就得双双下岗,灰溜溜滚回乡下当农民。 林家全一个七旬老汉哪管什么下岗不下岗,狗屁的下岗哪有他断子绝孙重要,他打量就是庆有娶的虎娘们太刁钻,成天搂着一个丫头片子当块宝,丫头大了都是要许人家的,给人家生娃娃,造的是人家的种儿,当不得数。 而且长孙的分量是旁的几个孙子比不了的,长孙一脉没生下可以继承血脉的曾孙,林家全就算日后死了,那也是决不肯闭眼的。不肖子孙,到时候就等着他在下面闹的他们不安生吧! 结果长曾孙还没怀上,自己的孙子就没了造娃的物件,林家全得到消息,气的差点两眼一黑昏厥过去。 谁知庆有媳妇这泼女人居然还在一旁幸灾乐祸,愤懑解恨道:“这下终于不用惦记有没有曾孙继承你家里的锅碗瓢盆了,什么年代了,还扯重男轻女那一套,我们厂里的大字报上都有加粗加黑的宣传语:生男生女都一样。” 林家全哭啊,坐在地上哭,村里娘们没了男人都这么哭的,长曾孙是男的,林家全没了长曾孙,哭的和女人一样伤心绝望。 听孙子说害他没了造娃囊袋里籽儿的不是别人,正是二弟林家汉的孙女林夏青,林家全真是一千一万个心想弄死这个小娼妇。 平时看着不声不响的,怎么咬起人来这么厉害? 宝贝孙子庆有不再是全乎人儿了,林家全的命也跟着去了半条。 眼下见到林夏青这小贱人,林家全没想到她这么不把她这个大爷爷放在眼里,长辈没让她坐,她居然自顾自地坐了下来。坐下来也就罢了,还偏偏掰起二郎腿,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成心恶心给他们看。 林家全心头的怒火焚烧着,恨不得要这野丫头即刻下地狱报道。 他白眼哼声道:“弟妹,这丫头平时你也不管教管教?长辈让她坐了吗,她就这么没脸没皮地坐下了?” 王爱仙开始在村长和兄长面前一把鼻涕一把眼泪扮柔弱,手上就差拎一张手绢配合她抹眼泪的动作,委屈朝林家全哭诉道:“大哥,我家那口子没良心的,去年撇下我去了,这满屋子眼下只剩夏儿是他留下的骨血了,你说说我平时怎么好管教孩子?只怕捧在手心百般宠着都来不及呢,我一个后奶奶,毕竟隔着一层,怎么好给孩子做规矩?再说,孩子现在也大了,规矩不规矩的,她自己也懂,我一个老太婆在年轻人面前置喙长短,这不是讨人嫌么。” 林夏青听了心里沤血,王爱仙这老虔婆果真有两把刷子,在村长面前居然颠倒是非忸怩作态楚楚可怜起来,老毕登,奥斯卡欠她一座小金人啊! 她?宠?真是睁眼说瞎话,眼睛都带不眨一下。原身母女被她折磨的就差肉销魂散了,结果王爱仙这会儿居然在村长面前立什么受尽委屈的好心后奶奶人设。 猪八戒的钉耙王爱仙肯定使的惯,倒打一耙她最会么! 林家全最是知道这二弟后娶的婆娘是什么底细,和前头那个是完全没法比的,前头那个贤厚温良,王爱仙这婆娘则完全相反,这些年把二弟拿捏的死死的,自己平时压根别想从二弟兜里借走半分钱,没准二弟还要找自己倒借钱,买最劣等的烟丝自己卷烟抽。搁前头那个要是还在,二弟这些年哪会过这种苦日子啊,以前再不济,也是抽的烟厂里的行货! 林家全心里还是有弟弟的,觉得弟弟这一生好不容易碰上前弟妹这种好婆娘,却没过过几年好日子,贤弟妹就撒手人寰了,后娶的这个太刻薄,二弟的下半生可净是给这泼妇和那几个拖油瓶当牛做马了。 二弟亲生的书山,不也是活活被后娶的这个给逼走的么?别人不知道当年书山为什么千里迢迢远赴新疆,其中内情,他这个族中话事人可是知道的一清二楚。 面对王爱仙做戏,他只是简短地冷哼一声,既不认同她的那些说法,也不当众反驳直接落了她的面子。 王爱仙手指突然峰回路转,一下调转到林夏青的鼻子尖上,控诉说:“没分家前,你养在我屋里,性情是多么温顺乖巧,哪敢做出这种忤逆尊长、残害兄长的事儿?你是打量着你爷爷走了,家里也分了家,你妈彻底没了长辈顾忌,便越发昏聩地纵着你,你犯了再大的错,她也不会怎么着你。可是惯子如杀子啊,你妈对你的溺爱才让你铸成今日这般大错!” 林夏青都有点开始习惯王爱仙的唱腔了,一套一套的,台词全是深得灭绝师太门下的精髓。 灭:音色极高,先声夺人,喉咙响到自认为可以灭人士气,使对手不战自败;绝:言辞毒辣狠绝,莫须有的罪名直接钉死在对手身上,一座座罪责大山压下来,令对方很难在言论场有翻身的机会。 王爱仙哭的直捶胸口,简直苦口婆心对乔春锦道:“老二媳妇,你把孩子害惨了你知道不?哪有你这么当妈的?净护短,夏儿犯了这么大的错,你居然不第一时间领着孩子上你大爷家请罪,庆有这孩子遭大罪了,下面那物件动过手术,不全乎了。这是天大的孽啊!要不是你平时那么没天没地地纵着孩子,夏儿这孩子能犯这么大的错吗?庆有是她的堂哥,两人打小一块儿长大,平时玩玩闹闹下手没轻重也是有的,但这次不一样,夏儿把人的命根子都毁了,而你一个当妈的,居然不仅不马上向你大爷家里负荆请罪,还包庇孩子装作没事人回到村里,关起门户打算接着过太平日子。你是打量我们这些长辈都是死的吗?春锦,你这种教不好孩子的儿媳,我们林家不能再要你了……” 好好好,又把刀子捅到她妈这来了,林夏青勾起唇角浮出一丝冷笑,就等着王爱仙一口气把戏唱完。 这一长串车轱辘话真是难为王爱仙来回轧词儿了,铺垫了这么久,最后一句才是重点,王爱仙的狐狸尾巴终于露了出来。 她说这个家不能再要乔春锦了。 林夏青脑瓜子转的飞快,眼睛微微眯起,眼珠子瞟向八仙桌一旁似乎有备而来的村长,终于想明白了王爱仙这是谋划的哪一出。 王爱仙这是要借刀杀人,借林家全的势把她们娘俩彻底赶出这村子去,还请来村长见证,要她们母女从此以后不能再踏足青河村! 王爱仙这毒妇既要名声,不肯背上恶毒婆婆的骂名将孤儿寡母赶出去,便借东风,使劲撺掇林家全心疼孙子的一片复仇之心,势必要让林家全这个族中话事人将她们母女从林氏族谱上除名,从此赶出青河村不得踏入半步。 介时,这间林家老屋自然也是要收回的,都不是林家人了,哪还有继续住林家屋产的道*理?老屋再破再偏,那也不能让林夏青母女占便宜,王爱仙巴不得她们母女露宿街头,最好成为沿街讨饭的叫花子,是生是死都不再和她王爱仙有什么干系。 林夏青拨开迷雾,终于看清了王爱仙的算盘底牌,脑子异常清明。 不就是请来族中话事人林家全,又请来村长,彻底坐实她和乔春锦不再是青河村的人,借机彻底将她们赶出村子,顺便收回屋子,好让她们母女流落街头无处栖身么。 要说狠毒,王爱仙是真的毒,太容不下她们母女了,但凡她心眼宽点,手稍微松一松,甚至不搭理她们母女彻底断了亲也好,却偏偏要赶狗入穷巷来个赶尽杀绝。 林夏青本打算放她一马,现在知道她的用心歹毒,便也不打算与她客气了,既然王爱仙敢做初一,那就别怪她做十五,王爱仙不是想收回房子么?那就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别想占到半分便宜! 乔春锦被后婆婆的连环炮仗炸得脑袋发懵,一桩桩莫须有的罪名压下来,令她根本百口莫辨。 乔春锦甚至不知道这中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待她终于将王爱仙口中吐露出来的碎片拼凑出事情的完整真相,整个身子不可遏制地颤抖起来。 她想明白了女儿身上那些奇怪的一道一道淤痕是怎么来的了,而女儿消失的一夜,又是经历了怎样的绝望与恐惧,才全须全尾地从地狱里蹚着火出来。 老天!一想起事情原来是这样,乔春锦的心都快碎了。 她几十年人生里唯一视若珍宝的女儿啊,含在心尖都怕委屈了的小人儿,居然被林庆有那畜生这样对待!这杂碎,这枉顾人伦的疯畜,他敢这么对夏儿,活该他往后牢底坐穿不能人道! 谁也没注意到乔春锦脸上仇恨坚毅的表情,她垂着脑袋,恍如从前那般温顺,但这一刻开始,她知道自己再也不是从前任人欺压的乔春锦了。 为母则刚,为了她的女儿,她必须坚强,也为了成为女儿日后可以安心依靠的靠山,乔春锦捏紧拳头,逼迫自己必须强硬起来去和王爱仙对峙。 第37章 逼婚(2)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 一想到她即将要抬起头来和一向泼辣强横的婆婆对峙,乔春锦甚至害怕到手脚冰凉、身如抖筛。 她怕呀,从前那么百依百顺、低眉顺眼的一个人,在家里大气都不敢喘的,婆婆让她往东她绝不敢往西,可现在为了女儿,她的颅颈忽然生出无限力量,她的脊背也慢慢挺起来了,目光不再像从前那般畏缩躲闪。 她仰起头颅,盯着一脸洋洋自得笃定她不敢呛声辩驳的王爱仙,心底暗暗给自己鼓劲:春锦,你可以做到的,为了夏儿,也为了自己! 人活一世为了什么?你是鬼门关走过一遭的人了,将死未死之时也曾悔恨过自己的懦弱,埋怨自己不曾为珍爱的女儿撑起一片天,现在机会来了,你莫要让坏人继续欺负自己,你要有骨气地硬起来,将女儿稳稳护在身后! 乔春锦深吸一口气,目光分外坚毅,盯着王爱仙一字一句说道:“你鬼扯!你说我夏儿伤了林庆有,你有什么证据?光凭林庆有上嘴唇下嘴唇这么一碰,就能定我夏儿的罪了?” 在场所有人都懵了,他们不敢相信这是从乔春锦嘴里说出来的话。一个在人前从来低头不敢言语的小媳妇,任谁都能把她治的死死的,结果她现在居然敢当堂和苦苦忌惮已久的婆婆对峙! 太意想不到了。 趁着众人没缓过劲来,乔春锦不急不缓地道:“再说,我夏儿向来是最懂事最听话的,你问问村里大家伙,这孩子平时手无缚鸡之力,在家连只鸡都不敢杀,她怎么有力气弄伤林庆有?而且男女之防也是夏儿最忌讳的,家里从前养了只公狗,躺在院子里露着肚皮晒太阳,夏儿都羞的连公狗的小丁丁都不敢看。这孩子性子怯懦胆小是出了名的,前几年害病之后,更是连门都出不得,一阵风刮走树叶都能惊掉她的魂,这事村里人尽皆知,现在你这么污蔑我夏儿残害林庆有,到底是何居心?还是说,人是你们伤的,你们专挑软柿子捏,嫁祸给我夏儿?!” 朱成钢朱成铁两兄弟在一旁附和道:“青妹就是这么个风吹都惊的性子,而且从来不和村里的男人说话,害病之前她班上的人也都知道她的性子。我们两兄弟这些年走在路上,她也是从来不和我们主动打招呼,有时候我们迎面碰上招呼她,她还直接害羞地低头跑开。这种性子怎么害人?只有人害她的!” /:. 林夏青目瞪口呆地望着自己的老娘,下巴都快脱臼到地板上去了。 这还是她那手不能提肩不能挑的菟丝花老娘吗? 刚刚那番话太他妈带劲了,最后居然还直接现学现卖,倒打王爱仙一耙惹的老虔婆一身骚。林家全那怀疑的眼神,都快把王爱仙给吃了! 妙啊妙,能说出刚刚那番话简直脱胎换骨啊!林夏青都有点害怕自己的老娘别是被夺舍了吧? 菟丝花居然长出了坚硬的骨骼! 王爱仙不可置信地撑圆了眼睛,她完全不能相信眼前的人是嫁进林家逆来顺受二十年的乔春锦。 这好比你几十年如一日养着一只温顺的羊,没想到有朝一日它突然发疯从背后用锋利坚硬的羊角攻击自己,而自己毫无防备,被顶的狠狠摔在地上,遍体鳞伤不说,还根本猜不出羊接下去会不会趁机继续发动第二次攻击。 王爱仙此刻才真的相信,这对母女已经完全脱离了她的控制,彻底反了天了! 乔春锦在心底狠狠松了一口气,她也不相信刚刚那番是从自己口中说出来的,可是她真的做到了! 她甚至激动到想抱着女儿痛哭一场,这么多年,她活得没有自我,活得憋屈软弱,可是刚刚,她好像把从前遗失了很久很久的自己给找回来了! 一颗种子在心底发了芽,乔春锦感觉到那芽苗迅速生长,为自己长出了一副铮铮筋骨。 看到王爱仙脸上震惊的表情,乔春锦越发受到激励,准备接着发力。 她继续有理有据款款道来:“夏儿和林庆有平时无冤无仇,她为什么要害林庆有?” 一双平日水作的春眸竟也有这般凌厉的时刻,她用逼视的眼神去拷问林家全,语气不卑不亢,“我夏儿平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怎么会和林庆有搅和到一起?这其中要么就是有人存心嫁祸给我夏儿,要么就是有人人伦脸面都不要了,居然敢打我夏儿的主意,结果遭到了报应!这两头,哪一头林庆有都站不住理儿。您诸位且仔细分辨分辨,我夏儿怎么着都是受委屈的那个,要是实在分辨不明,咱们就去县公安局好好分说,让警察同志给咱们判个明白!” 林家全脚底忽然没了力气,乔春锦身正不怕影子斜,护女心切被逼急了要把这事捅去公安,林家全又不是傻子,事情真相到底怎么样,他心里早就有一杆称。 孙子之前没去县里当学徒的时候,在家就没少看那些带颜色的禁书,这逆孙有时候还到自己屋里头偷货,看完又悄悄地放回来,打量着他老人家全不知情呢。□□子那点子事儿,说逆孙色令智昏去堂妹身上动手动脚,林家全是信的,这事儿确实是孙子先站不住理儿,到时候去公安面前一分说,那孙子庆有就是□□未遂加倒卖公产。 这两桩罪名在严打时期哪一个都不轻,到时候别说判个几十年牢底坐穿,那都是祖宗保佑了,极大可能就是作为办案典型,当街千人瞧万人看地游街示众,然后拉去刑场枪毙。 到那时候林家的脸可就全都丢尽了! 林家全自然不愿意见到林家出了这么个败坏家族名声的不孝子,这公安局绝对不能让书山媳妇闹着去,真去了,孙子保不住不说,就连林家整个脸面都得赔进去。林家可不能在他林家全手上出一个被千人万人当街唾骂的死刑犯。 若真这样,日后自己到了下面,祖宗也不会原谅他的! 林家全想,书山媳妇这么个面人都硬起来了,兔子逼急了还咬人,是不好对付了,但孙子伤了命根子总得有人为此负责补偿。这老房子当初就是祖上留下来分给二弟林家汉的,本来闲荒已久,去年二弟过身,二弟媳妇闹着给孩子们分家,这才将书山媳妇娘俩赶到这里来。 王爱仙来之前说好的,把林夏青母女赶出家门,就把这老房子送给庆有当作补偿,连村长都请来了,就等唱一场大戏要书山媳妇点头首肯自请下堂,到时候请村长做个见证,顺便让她们娘俩立即收拾包袱永远滚出村子。 现在形势不大对头,别说把这娘俩赶出村子,就是王爱仙自己都泥身难保,书山媳妇再说下去,把王爱仙这些年刻薄她们娘俩的事情当众抖出去,村长本就不愿意掺和他家这些烂码七糟的家事儿,看在猪腿和茶叶的份上才勉强请动的,结果一直听几个娘们在这拉拉杂杂鬼扯,地契一事半天没得逞,村长不会继续有耐心和这些聒噪妇孺搅和在一起了。 林家全急的团团转,好不容易说动侄子林书亮花钱去买猪腿和茶叶贿赂村长,总不能让这钱打了水漂吧?这老宅的地契,他得继续想法子弄到手。 “书山媳妇,这些年你嫁到我们林家是有委屈,但书山这些年在新疆连个音信都没有,你一个不挣钱的女人哪里拉扯得大孩子,还是要感恩公爹和婆婆养着你们,不然你们娘俩早就流落街头饿死路边了。前些年世道多乱啊,到处停工停产,别说县里马路上到处是乱哄哄的天兵小将,就是咱们村里也不太平,那时候书山可是一分钱没往家里寄,你们娘俩全仗着老二和爱仙弟妹收留才活了下来。如今你恩将仇报,不仅不念婆母的恩德,反倒当众顶撞长辈,如此看来,咱们林家确实不能再留你这媳妇了。”林家全道貌岸然地拍了拍肩头汗衫褶皱,神态冰冷。 若是从前林家长辈这么逼迫乔春锦自请下堂,乔春锦八九不离十会被他们洗脑的自我怀疑,是不是自己哪里真做的不好,才会令长辈不满。长辈说两句家里容不下她了,她只怕早就红了眼圈,暗自掩面伤心痛哭责怪自己没本事讨长辈的欢心。 现在不会了,对面这些喂不熟的白眼狼,乔春锦已经完全清醒,他们就是一群无利不起早的臭苍蝇,自己不会再那般软弱任由他们宰割。 这些年她在林家当牛做马,家里什么脏活累活都是她一个人做,王爱仙就连生了小姑子都直接丢给她这个刚进门的媳妇带,王爱仙自己十指不沾阳春水,可以说是连灶房的窗子朝哪边开都不知道,完全不事羹汤。 大伯林家全口口声声指责她不念婆母恩德,可这王爱仙对她们娘俩有什么恩德?她一个眼里不容半粒沙的后娘,该感谢自己才是!没有自己这免费长工,王爱仙在林家的这二十来年不可能过得那般舒坦。 乔春锦咬紧牙根道:“大伯,你和婆婆都说林家不能再留我这媳妇了,可是我是林书山的媳妇,不是你们的媳妇,你们想要我下堂,除非让林书山一纸和离书甩到我面前,否则我不认!我乔春锦这些年在林家日日鸡不叫就起来伺候全家,公爹去时有话交代给我,他说他念我乔春锦的恩,这些年我在林家受苦了,就为着公爹临终前的这番话,我乔春锦也不欠你们林家什么,只有你们林家欠我的!” 林书亮跳出来骂道:“你个不讲理的泼妇,林家长辈不要你了,你还在这撒泼打滚赖着不肯走,你要脸不要?书山要是心里还有你,这些年早就把你们娘俩接去新疆了。他没接你们去,就是不要你们了,你男人都不要你了,你和你闺女早该从我们家滚蛋了!” 乔春锦挺直腰板道:“大哥,林书山是死了托梦给你说不要我了,还是他活着偷偷回来告诉你他不要我和夏儿了?你一个大伯哥,掺和弟弟弟妹的婚姻,大男人手伸这么长,跟娘们似的,也不害臊!” 汪玉梅顶开没用的丈夫,出来和乔春锦呛声:“你大哥没资格说你,我作为嫂子总能说你两句了吧?乔春锦,你现在病好了,孩子也大了,翅膀就硬了,现在说话这么硬气,敢公然顶撞婆婆,也就是欺负爹走了,剩妈一个孤零零的好欺负。妈不是你亲婆母,爹一走你便目无尊长翻脸不认人,天底下哪有你这么当媳妇的,你这样丧良心,别说我们林家容不下你,到时候去了地底下,爹都不能容你!” 乔春锦没有被他们任何一个人打倒,女儿见她被百般污蔑忍不住要跳起来为她说话,她只是淡淡将女儿摁回位置上,用眼神示意道:妈能行,这次妈一定护你周全,你信不信妈? 乔春锦越挫越勇道:“嫂子,不孝公爹的人是你,不悌兄弟的人也是你,去年开春公爹染病咳去半条命,那老痰又浓又黄还带血,你和大哥别提多嫌弃了,在爹的病床前别说侍奉一天,就是半天你们夫妻俩也不曾孝敬过!婆婆是惜命的,见爹喘疾这么厉害,生怕自己过了爹的病气,早早就和爹分床,搬去小姑空置的房间睡觉。爹咳得整宿整宿睡不着,倒春寒多冷啊,爹每一晚的褥子都是汗涔涔的,每回我给他换褥子都能看见上头汗湿出一个人的形状!照顾病人这些需要无比耐心和爱心的事儿,你们夫妇和妈亲手伺候过爹吗?我乔春锦丧没丧良心,你们一家子一清二楚,我上对得起天下对得起地。爹有爹的难处,他老人家虽在治家不公之事上多有和稀泥的敷衍态度,常要我多忍耐包容,家和才能万事兴,但我清楚,这些年他能在婆婆的淫威底下保着我们母女俩不被扫地出门,已是很不易了。为着这个,我乔春锦伺候爹,再脏再苦再累,我也不怨!” 大姑子林书美也跳出来指责道:“乔春锦,你话说的这么好听,爹快死的时候,还不是你趁人之危把爹哄的五迷三道,不然这老房子爹哪能留给你?你生个丫头片子,不能为林家延续香火,你这种歹毒的儿媳让爹断子绝孙,凭什么林家要把老房子留给你?” 乔春锦冷笑一声,讥讽道:“不留给我,难道留给你一个连爹亲骨血都不是的外姓女儿?爹含辛茹苦拉扯你和大哥长大,你和大哥不是爹亲生的,但爹从来拿你们和书山书蓉一视同仁,一个后爹当到这份上,你们该知足了,结果你们恩将仇报,爹落难生病的时候,你们唯恐避之不及,别说侍奉汤药,就是到他老人家病床前问候一句都不曾有过。疾病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人心病了,给你们再多,你们这群白眼狼也只会觉得理所当然。爹后面不肯闭眼,全是因为对你们这一帮喂不熟的豺狼虎豹感到心寒,他要睁眼看着你们这些不孝不悌的混账,究竟会落得一个怎样的下场!” 王爱仙气的全身发颤,扬起巴掌就要朝乔春锦的脸上扇去,谁承想一旁的朱二挺身上前,一把拧住她的胳膊,瞪眼吼道:“老东西,你要理没理,要据没据,丧良心丧到这种地步,居然还要抬手打任劳任怨的儿媳!” 林书亮挤到前头,拱起脑袋要顶朱二的胸膛,杀气腾腾道:“朱老骚,我们家的事儿你老瞎掺和什么?上回就是你给她们娘俩撑腰,她们才敢到我家撒泼搬东西!怎么,你是看上了老的要给自己当媳妇,还是看上的小的要给自己当儿媳?这里是林家,什么时候轮到你一个姓朱的王八在这撒野?” 朱二迅速闪身,让林书亮顶了个空,一脸鄙夷地奚落道:“你们手脚不干净,不声不响搬空人家母女俩的家私,做贼的喊抓贼,还好意思在这儿吊脖子鬼叫?一家子没个好货,全都是颠倒是非胡搅蛮缠的坏卵,谁惹上你们都要被泼一身骚。我朱二今天就把话放在这里,我当家的临终前攥着我的手比划交代过,除了两个孩子,就属春锦这个姐妹她放心不下。我朱二在亡妻面前发过誓,春锦和小夏的事就是我朱二的事,你们这么欺负她们娘俩,就是让我当家的死不瞑目,我婆娘要是在地底下急得团团转不得安生,我朱二枉为人夫头一个不答应!” 林夏青都有些泪目了,朱二叔和朱二婶虽是寻常底层百姓,但清苦和残疾都不能使这份鹣鲽情深相濡以沫的爱情褪去半分颜色。 他们让林夏青看见,原来这世上真有这样你来一遭,我终生不渝的刻骨铭心夫妻之情。 朱二叔真好,嫁汉嫁汉穿衣吃饭,朱二婶生前被他养的圆圆润润慈眉善目,死了之后还被人这么珍视怀恋,哑婶这辈子有二叔这样的丈夫,有妈这样的手帕交,爱情和友情都圆满了,值了! 场面已经乱起来,都开始动手动脚了,看来很快就要到决斗的时刻。 林夏青养精蓄锐已久,就等全场最大的BOSS出招。 她的眼睛慢慢转向村长,这个难对付的老家伙一脸深沉、稳坐如钟,看得出是有些不耐烦听林家这些鸡零狗碎的家事,但他从头到尾耐着性子没开口说半个字,令林夏青有些捉摸不透他心底到底在盘算些什么。 那厢林家全和王爱仙叫嚣着要把乔春锦除谱,今晚之前就要她们娘俩交出地契,收拾好所有细软统统搬出老宅,这厢看戏已久的老村长终于放下茶杯,清清喉咙正襟道:“好了好了,再吵下去也没什么意义,现在是你们林家家中有事,请我这个一村之长来当判官,我且卖一卖老脸,说说我的想法。” 老将一出马,全场都安静了下来。 林夏青来了兴致,为了表示对对手的尊敬,还特地把翘了许久的二郎腿,换了另一只腿翘。 李村长不看别人,独看着林夏青道:“林家现在吵的不可开交,祸事全是因你而起,你母亲平时侍奉双亲兢兢业业,如今却沦落到要被长辈除谱,多少也是受你连累。林庆有再不对,他都彻彻底底失去了往后生育的功能,而你却是全须全尾毫发无伤地坐在这里。单从实际上来论,林家丫头,你确实对你堂哥下了狠手,这事你办的不地道,是该受罚。” 姜还是老的辣,乔春锦之前倒打一耙把水搅浑,就连林家全都受到了迷惑开始怀疑王爱仙,没想到老村长眼光毒辣,一下就理清了整件事的脉络,确定林庆有身上的伤,就是林夏青所为。 虽说天道有公、报应不爽,但老村长认为林夏青虽然之前受到过林庆有的磋磨,但她逃了出来,并且毫发无伤,林庆有却损失惨重生殖器官不再健全,这件事的对错,终究还是要没受到实际伤害的林夏青更多担待一些。 朱二不服气道:“村长你这话有失偏颇,林庆有这畜生对小夏行不伦之事,侥幸逃脱那是小夏运气好,怎么能因为林庆有受了伤反倒将他至于受害者的境地?事是由他起,他受到惩罚也是活该!” 李村长眼眸露出精光,对朱二的叫嚣不置可否,转而侃侃道:“林家现在是家全主事,本来除不除谱这事还需要亲自过问书山的意见,毕竟和春锦成婚的人是书山,要不要这个女人继续留在林家,书山说了算。但他远去新疆二十年,当年春锦大着肚子的时候他就走了,这些年也没捎过只言片语回来,可以算是下落不明死活未知。春锦,林家主事和你的婆母都说林家再容不下你,你强留下来也是不得意,不如早做打算,自立门户。” 村长的话说到这里为止,有些太不正常了,居然还开始为乔春锦着想,劝她不要继续和林家人厮缠下去,她一个女人斗不过整个林家,还是好自为之早作另行的打算。 林夏青总觉事情隐隐哪里不对劲,给村长送礼的是林家亮,怎么村长现在反倒苦口婆心地站到她们娘俩这边来了? 就连林家全和王爱仙都开始着急,不对啊,村长这风是朝哪边刮?怎么像是要撅翻他们林家这几个老的,要去给林夏青母女做主? 谁知下一秒村长终于亮出他的如意算盘,悠悠开口道:“这么吵下去也不是个事儿,林家想把人赶出去,而春锦母女想继续留在村里生活,那么我这正有一个两全其美的法子,说出来,你们几家人琢磨琢磨,看看成不成。” 村长端起白瓷杯,从喉头滚下一口茶水,老鹰盯猎物一般盯着林夏青,道:“你们林家愿意除名便除名罢,林家如了意,而她们娘俩日后也不必失籍之后流离失所,可以继续在咱们村里过日子。只要春锦愿意把女儿许给我家二孙子,从此以后你们娘俩可以到我家生活,养着你们娘俩,我李家绝没有二话。” 林夏青脑瓜子嗡嗡,顿时一个头两个大,村长这是来哪一出啊? 老狐狸这操作也太迷幻了,电光火石之间,她回忆起了村长家的二孙子。 那个孤冷阴霾的身影,小时候不幸得了小儿麻痹,便时常拖着半只瘸腿在村里晃悠。因为身体不健全,经常受同龄人的嘲笑和欺负,性格逐渐阴鸷孤僻。原身还亲眼见过他残忍地屠戮分肢过一只叫春的野猫,血腥恐怖的画面在脑中翻找出来,林夏青瞬间吓得头皮一阵发麻。 而且那二孙子……好像之前已经死过一个老婆了吧? 第38章 逼婚(3) 村长的话一出,在场许多人都往喉咙里捯了一口气。 王爱仙的脸色尤其难看,她的表情都快扭曲成包子的拧口。 妈的,村长居然想招林夏青当孙媳妇儿!要是真给这死丫头飞上枝头变凤凰,成了村长家的孙媳妇,那她王爱仙往后在村里都不用买鞋了,下半辈子有穿不完的小鞋! 原以为砸钱下去搬了个救兵过来撑腰,没想到村长也是一肚子坏水,这边她和林家全齐心协力要把人扫地出门,结果那边村长马不停蹄地收破烂,要接林夏青母女去李家过日子,这是直接给她和林家全来了个猝不及防的回马枪。 村长看上林夏青什么了?原本这对母女是软柿子好捏的很,现在他见识过这对母女变得有多难搞,怎么还会想着把林夏青娶进门当孙媳妇?刁钻厉害的媳妇可是会闹得家宅不宁日日鸡飞狗跳,谁娶谁倒霉。 这消息太炸裂了,林家人呆愣在原地,好久都没缓过劲来。 村长微微笑着,问林夏青:“孩子,你愿意当我家媳妇吗?李敢虽然腿瘸,但心不瘸,是我几个孙子孙女里最聪明的,就是运气不好,小时候害了腿病,不然我最得意这个孙子了。李敢聪明,你也聪明,你们这样的聪明人日后结成连理,生出来的孩子不知道要多讨人喜欢,日后我李家也定能出一个大学生!” 原来是看上林夏青的基因了,林夏青的爹和小姑姑都是村里的学霸大学生,一门两杰,人人都说林家的祖坟冒过一次青烟,没想到还能冒第二次。 王爱仙和林家全面面厮觑,村长这般恍若无人地当众夸赞林夏青,这是在打他们林家的脸,讽刺他们不识货。 老村长怎么这样?收了礼还不帮他们,原来他压根没瞧上那半扇猪腿和茶叶,真正打动他的,是林夏青! 他是为了林夏青和孙子的婚事来这一趟的,王爱仙和林书亮觉得自己真是活见鬼了,居然忙前忙后傻乎乎地为林夏青这小贱人枉做嫁衣,抬举她高嫁进李家的门。 村长家啊!实力那是不用说的,不仅他家几个儿子每人都有一辆凤凰牌的自行车,就连他家外嫁的女儿,每回回娘家都是空手来却两手满载地回婆娘。得多富?每个儿子都安排的富得流油,那才轮得上女儿! 王爱仙想瘫坐在地上大哭,她这辈子造了什么孽,居然碰上了乔春锦和林夏青这对魔头,看样子她们是非克死自己不成了。往后的日子,有村长为乔春锦娘俩撑腰,她老婆子还有好日子过吗? 林书亮也吓得两腿发抖,从小他就最怕村长,现在村长要招侄女当孙媳妇。以后两家人做了姻亲,林书亮虽说成了村长的亲家,但这个亲家他敢认吗?这些年他妈都快把乔春锦母女折磨得人不人鬼不鬼了,现在人家扬眉吐气攀上了村长家的高枝,以后还不定怎么背地里使劲治他们这一帮人。 村长的手段有多毒辣,青河村的人都心里有数,到时候林夏青这小贱人三五不时地在村长面前吹吹风,林家的老坟估计都得被村长随便找个由头给刨了。 情况完全峰回路转调了个个儿。 林家一群小人颤颤巍巍、危如累卵,只等着乔春锦和林夏青开口应下这门亲事,这等于直接给他们林家宣判了死刑。以后等待他们这群刻薄恶毒亲戚的,只有乔春锦和林夏青的无尽报复和折磨。 乔春锦忧心如焚,她不敢马上得罪村长拒绝这门婚事,因为一旦她当场拒绝村长,林家那群秃鹫就会变本加厉凶猛地扑上来,将她和女儿当场连肉带骨地啃噬干净。 林夏青内心则是无比悲凉,她看见了一个农村底层女性的悲惨命运。 这村里几乎每一个人都各怀鬼胎,他们有的佛口蛇心,有的巧舌如簧不断攀蔑,身后无人的女孩儿,从出生开始,不是被这家吃,就是被那家吃,这里的生存环境对女孩儿来说实在太不友好了。 林夏青渐渐毛骨悚然起来,她突然意识到,之前她准备独自前往市里念书,而独留母亲在村里生活的决定有多愚蠢! 女人在这片可怕的土地上是没有出路的,母亲继续留在这里太危险了,今天不被林家人吃掉,明天也会有张家、李家出现。在农村,女人是人人争抢却也弃如敝履的资源,不离开这里,永无宁日。 村长虚与委蛇地向她们娘俩抛出橄榄枝,要她们娘俩投到他的门下以求庇护,殊不知李家是不是另一个等着她们娘俩的火坑。 林夏青心中有了主意,镇定许多,转头看见林家人一个个面如菜色的灰溜溜表情,顿觉好笑。 这群人刚刚还趾高气扬威风得不得了呢,转瞬之间状如败鸡,说是丧家之犬都不为过。 林夏青眼波流转,顿顿嗓子,开口道:“村长,您的意思我知道了,但婚姻大事不是一时之间就轻易下决定的,我想好好考虑一宿,明天再给您答复。” 乔春锦急的跳脚,女儿在说什么胡话,她怎么能嫁给一个瘸子?还是一个二婚的瘸子!乔春锦情愿拿自己的命抵给林家,也不要女儿牺牲下半辈子的幸福换取对方的息事宁人。 林夏青给母亲暗送了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乔春锦授意冷静下来,她不能给女儿添乱,场面好不容易稳下来一点,女儿也早就不是从前那副软弱心肠,只怕比自己主意还定一些,现在应承村长定是权宜之计,后头应该还有招数解这燃眉之急。 村长抬了抬眉毛,林夏青只要一宿就能考虑好? 时间比他想的短多了,这妮子性子泼辣果敢,看来是个做大事的女人,以后振兴李家门楣,正需要这样的媳妇。 村长满意地点点头,然后开始帮林夏青收拾在场的那群蠢货,眼下孰亲孰疏已然分辨,村长自然是站在林夏青这边的。 他沉下脸朝王爱仙和林家全道:“今天不是什么好日子,不宜开你林家宗祠除谱。你家丫头说了,明日过后事情会有答复,今天就闹到这里吧。都散了,时间不早,天都快全暗了。” 他的眼神充满警告,掠过王爱仙和林家全战战兢兢的脸上,几乎是一字一顿地“嘱咐”道:“她们娘俩晌午才从县城回来,大病初愈,你们林家的人来探望过了,这几天不宜再上门叨扰。等事情有结果了,我会派人去叫你们几家,到时候重新聚在一起商量最终结果。” 意思是这几天别再到老宅里惹是生非欺负林夏青母女,要是她们母女在这期间有什么闪失,那就要拿他们问罪了。 王爱仙偷偷给林家全甩了个眼色,好汉不吃眼前亏,村长这收了礼却翻脸不认账的老王八,跟他在这硬干仗肯定不行,一会离开这里,他们再好好计议怎么对付这一摊子烂事儿。 王爱仙勉强露出笑容道:“天色不早,晚饭还没做呢,既然村长都发话了,咱们今天就先散了。都回家吧,回去等村长的消息。” 心里:老东西,看你能得意到几时,在这村子里干了这么多坏事,早晚有一天挨收拾!到时候连带你瞧上的林夏青这小贱人都得被满门抄家! *** 众人散去,天边褪去最后一抹霞光,夜色渐夤。 乔春锦招呼朱家父子留下吃饭。 晌午还留了两个剩菜,一碟清炒四季豆,一碟西红柿烩豆腐。蓑衣黄瓜是中午那会就切好拿盐腌渍着的,现在拧干水分,切点红辣椒再拿糖醋一拌,又是一道酸辣可口的开胃凉菜。 乔春锦好不容易从县城治病回来,一直惦记着要请朱家父子好好吃一顿,本来该明天好好备出一桌好酒好菜的,结果不赶巧,林家的人今天来*闹事,把朱家父子提前请来了。 好在乔春锦早有准备,女儿去青市考试那几天,她闲着没事,就在县城的市场四处转悠,琢磨着要提前备些什么好菜,买了好几样海鲜干货和外地贩子沿街叫卖的野菌干。 晚饭仓促,干货来不及泡发了,但乔春锦跟摊主买鱿鱼干的时候,听摊主介绍鱿鱼干不用泡发,手撕成一条条长条状,拿铁锅干烘得微卷,烘熟了撒上盐巴和辣椒面子,嚼劲十足,越嚼越香,用来当下酒菜再好不过。 她让女儿去撕鱿鱼,这边自己往脖子上套围裙,就开始搅和手里刚磕的几个笨鸡蛋,打算快手炒一碟韭菜炒鸡蛋。 夏天清炖丝瓜汤最败火,乔春锦端上最后一碗丝瓜汤,满满一桌菜彻底齐全了,开始往朱二的酒盅里倒酒。 “她二叔,没你,我乔春锦当初活不下来。”斟完酒,乔春锦转身去箱笼里翻找东西。 有了上回被翻家偷东西的经历,乔春锦这回回乡下之前,还特地买了几把小锁。 幸亏她出门前特地留了心眼给箱笼上锁,里头的东西才没被林家那伙人翻过。箱笼里是她给朱家父子织的三条围巾,还有一些点当好的钞票。 原本是要给他们织毛衣的,只不过手头吃紧,买毛线的钱暂时不够,女儿去市里考试的那几天,她正好一天织出来一条围巾,三条给朱家父子,一条给小姑子。 真论起来,她还欠着女儿和晋扬各一件羊毛线衣,答应过要给他们这些孩子织的,不过现在条件有限,先紧着朱家父子吧,等她过段时间找到活计挣上钱,就去买毛线,把承诺好的几件线衣给织出来。 三条围巾颜色各异,纯黑、墨绿、靛蓝,都是适合他们糙男人的颜色,不显脏。最上头一条围巾里面裹着上县医院治病向朱二借的五十,另外还有二元的利息钱,不能叫人家吃亏。 朱二一口烧酒下肚,脸都红了,接过乔春锦递来的一叠围巾,心里热烘烘的,结果摸到藏在毛线下面的一沓钞票,愣了一下,道:“春锦,你这是做什么?你们娘俩现在正是用钱的时候,不必和我生分。再说我们男的平时根本不花什么钱,家里实在没什么开销。这钱你只管放心用,本就是我给你治病攒的,你不知道,能用这钱把你的病治好我有多开心。” 朱二握起酒盅,仰头就把杯中的剩酒一饮而尽,红着眼圈说:“当年我攒再多的钱送到医生面前,他都不要。我跪下来求医生,求他再想想办法治你哑姐的病,再多的钱我都能想办法凑齐,但医生还是让我把人给拉回了家。那会儿我太绝望了!钱买不来命,我恨钱这么没用!但现在钱能治好你的病,我又觉得它是个好东西了。” 朱二数都没数乔春锦理好的一沓钞票到底有多少,一股脑地全塞回去给乔春锦,“别跟我客气,你和我客气,就是跟你哑姐生分,她生前待你多好啊,她不在了,我顶上,亡人要安息,不能让她在下面替你操心。” 乔春锦也湿了眼眶,她觉得这世道真是好人没好报,哑姐这么心地仁厚的女人,朱二这么实诚的男人,他们结成夫妻恩爱了半辈子,如今却要阴阳相隔,老天到底什么时候才肯睁眼? 乔春锦抹抹眼角的泪水,把钱又塞回朱二的怀里,破涕为笑道:“她二叔,这钱你安心收着,我们娘俩现在有钱,小夏本事着呢,我住院这段时间她卖了窗子下面原来那缸大酱,小身子板一趟一趟地踩着三轮去农贸市场叫卖,看病的钱挣出来了。还有个好消息我要告诉你,她小姑帮她联系了一所复读学校,夏儿顺利通过考试,获取了市里复读学校的招生名额,下星期就去青市念书了,在那儿好好复习几个月,准备参加明年的高考。” 朱成钢摸摸脑袋说:“下午那会儿见到青妹,她就说下星期她要上市里念书,我还寻思怎么这么突然,原来是为了准备参加明年的高考。青妹,你爸和你小姑都是念书的好手,你一定也差不离,祝你明年高考顺利,我们也早日沾沾大学生的喜气!说出去谁信呐,嘿嘿,朱成钢和朱成铁有一个大学生妹子!” 林夏青不好意思地捋了捋自己的辫子,八字都没一撇,第一关预考都还没过呢,怎么现在就提前恭贺她考上大学了?怪臊人的,虽然她有信心自己能考上,但做人嘛,话不能说的太满,谁都不知道意外和明天哪一个先到来。 朱二一听,去市里念书,那开销得多大啊,坚决不肯要这钱。五十说多不多,说少不少,小夏要去市里读书,穷家富路,身上不多带点钱傍身可不行。 钱像烫手山芋一样,又一次被推了回来,林夏青这回直接瞪眼道:“二叔,你再往我这里塞钱我可要生气了啊!我有手有脚,现在能自己挣,还继续拿您的钱,我成什么人了?这是我还您的钱,有借有还再借不难,您拿着,您不拿,以后咱们两家可就不兴来往了。你信我,我现在有能力能把我跟我妈过好,而且等我挣钱的门路再扩大一点,手里有足够的闲钱,我就给你和两位哥哥投资办厂,你们几代都是屠户人家,开一个火腿肠厂再好不过了!” 林夏青早就替他们父子规划过往后的人生,现在整体还处于计划经济时代,屠户身份吃香,别说村里,就是整座县城,来来回回也就那几张卖猪肉的脸孔,明星似的招人稀罕。可时代变化太快了,等过个十年改革开放的风彻底吹遍神州大地,个体户和私营如雨后春笋搬拔地而起,猪肉铺子就会成为既不体面又挣不了什么大钱的生意。 开个火腿肠厂,经营有道打出名气,把牌子做成可以传家的驰名商标,赶上改革开放这波热潮,朱家父子以后的好日子就稳了。 林夏青信心满满,对于有恩于她的人,只要她的能力够了,立马会百倍千倍地回报。 朱二实在推辞不了,把钱收下了,又开始望着这一桌子菜发愁,哀叹道:“你们娘俩到底什么时候才能过上安生日子?小夏,就算你是缓兵之计拖着村长,但李家绝非善茬,拖的了一日拖不了二日,难不成你还真嫁那瘸子?” 朱二想起一事,遂眯起眼睛,道:“李家的二孙子是死过一个老婆的,当初那女子娘家的人还去李家闹过。爹妈哭的伤心啊,生了一堆孩子就得了那么一个女孩儿,好端端的大姑娘嫁进李家,没二年就没了性命,人家父母怎么肯善罢甘休?那女子的死,恐怕内里有蹊跷,李家的二孙子死了老婆,但从头至尾都没在灵堂上出现过,这事儿透着邪性,要是真是意外没了命,人家父母能一场接一场地去李家闹?李家这二孙子,着实古怪!前头那个怎么死的都不知道,小夏,李家这龙潭虎穴,你绝对去不得!” 林夏青给自己斟了一杯酒,杏眼蜷成窗外树梢上的弯月形状,神色淡淡道:“二叔你放心,我谁也不嫁。” 朱二道:“你是想出什么招对付他们了?村长可不好糊弄,你要是不答应嫁给他孙子,这老东西一转身就要同那边合起伙来对付你。呸他个歹毒的老货!说是问你愿不愿意嫁进他家,实际和逼婚也没什么两样。林家那群人就是村长手里那杆隐形的镬钩,你不同意嫁人,他就亮出林家这杆锋利的钩子,使劲扎得你和你妈鲜血直流。这老东西真是太坏、太坏了!” 乔春锦忧心忡忡:“是啊夏儿,不嫁李家,是个死,嫁进李家基本也是个死,何况妈根本不可能把你许给一个瘸子。你大了,婚事该由你自己做主,这辈子找个称心合意的人,和和美美过一生,妈日后就做你的坚强后盾。你还年轻,不能被村子里这些烂人给困住。今晚你就远走高飞,妈没事的,我一个寡妇我怕什么,光脚不怕穿鞋的,我自己硬起来,谁也别想糟践我!你看妈今天不是就做到了?不要你挡在妈面前为我遮风挡雨,而是我这个当妈的老犊子护崽护我闺女周全,妈真的做到了!” 林夏青不由赞叹母亲今日的勇敢,母爱太伟大了,令一个爱女心切的母亲无钢而自强。 林夏青既感动又委屈,上辈子没得到的,这辈子上天真的补偿给她了。她有一个全世界最好的妈妈,她好骄傲好温暖,她再也不是那个没人爱的小孩,成日活在举目无亲的恐惧和忧患之中。 她把头轻轻靠在乔春锦的头上,撒娇似的,轻声道:“妈,我是要远走高飞,不过是带着你一起。这村子我们不能待了,全都是虎视眈眈的王八蛋!我们没必要在这里跟这些烂人接着周旋下去,等天黑一点,黑透了,咱们娘俩就跑,跑的远远的,等这村子什么时候不吃人了,咱们再衣锦还乡地回来。” 乔春锦的脸色变了变,显然不同意跟着女儿一起逃走。 林夏青劝道:“妈,我都想好了,有房契在手,这块地就永远是咱们的,跑不了。你跟我一起去市里吧,我去读书,你陪读,咱们趁这几天还没开学,去市区里好好转转,看看能不能租到一垛小房子。以后咱们在市里有个安乐窝,虽然是租的,但远离了这里的烂人烂事,咱们不被打扰,可以关起门来专心过自己的小日子。再说,学校可以选择不寄宿,寄宿的钱省下来去租房子,实际上也贵不了太多,我还能天天见到你,多好啊!” 乔春锦还是不大同意,她不想扯女儿的后腿,现在家里供女儿读书已经很吃力了,不能再拖累女儿去市里租房子养着她这个闲人。而且市里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万一见到什么不该见的人,她心慌。 林夏青看出来她脸上的犹豫,叫她放宽心道:“妈你前阵子住院的时候,不是老说等病好了,你要找活计挣钱?市里机会挺多的,肯定比县里村里多,到时候你找到工作,白天出去干活,晚上我回家还有口热饭,咱们娘俩可以一直不分开。” 要给乔春锦画大饼,说她去市里能挣到钱,她才愿意走。 林夏青心里小坏,先把人哄去市里,就是她妈这一辈子都不工作,她也是有能耐养着的,把人留在村里,等于把羊留在虎口。 朱二也劝道:“春锦,你一个人留在这里确实不安全,林家的人太坏了,眼下又多招惹上一个村长,明招易躲,暗箭难防,那帮小人你防不胜防的。和小夏一起去市里,你们娘俩互相有个照应,要是碰上什么难事,你们就拍加急电报,我立马赶去市里帮衬你们。” 乔春锦耳根子软,想到能去市里找工作挣钱,便也不再推辞。 她太需要钱了,钱有时候就是一个人的脊梁,口袋里的钞票有多厚,一个人的脊梁就有多直硬。乔春锦决心不再拖累女儿,病已经好了,必须大干一场,好好找一份工,给女儿攒出上大学的学费和生活费。 这么想着,乔春锦应承了下来,举起酒盅道:“她二叔,一会儿吃了饭你和成钢成铁就先回去。回去的时候声仗弄得大些,叫左邻右舍都知道你们父子今晚早早回了家。我们娘俩逃跑的事儿不能拖累你们,你们要和我们撇开干系,日后村长他们才不会为难你们。” 朱二嗤声道:“我朱二会怕他们?!老子屠刀一扬,把他们这群畜生当一爿猪肉剁!今晚十点,咱们在村口碰头,我送你们娘俩上路。天黑路远,我怕路上你们遇上歹人,有我朱二在,定能安全护送你们去火车站。” 林夏青心想,村长老奸巨猾,恐怕也是暗地里早防了一手,到时候只怕村口早有村长的眼线布守。今晚她得弄出点什么阵仗吸引村里人的全部注意力,来一招众目睽睽之下金蝉脱壳。 林夏青的性子向来是杀伐决断的一不做二不休,她做事狠起来宁愿自伤八百,也绝对不会让人占到半分便宜。王爱仙和林家全一直打这房子的主意,只怕老房子早晚落入他们之手,倒不如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直接一把火烧了干净。 他们等着占便宜,那就彻底毁了这个便宜,让他们急得跳脚。 反正只要地契在手,地皮上的建筑物存不存在都不是事儿,林夏青早就有心挣了钱把这里推倒重建。正好,一把火烧了这里,省的到时候还要花钱请人推倒。 林夏青自认为是个狠人,但这种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事,不被逼急了也不会轻易出手。既然他们那群混账做了初一,那就别怪她做她的十五。今晚一把熊熊大火将老房子燃烧殆尽,看王爱仙他们还有什么便宜可占,到时候他们急了眼,利益分赃不均,没准还会窝里乱,互相狗咬狗。 只是没想到事情来得这么巧,林夏青本就打算焚烧老屋吸引全村的注意力,来一招金蝉脱壳,而王爱仙那伙人居然用心狠毒至极,趁着夜深人静,悄悄派了林书亮来这里纵火,打算直接将她们娘俩杀人灭口。 今晚为了掩人耳目,林夏青早早熄了灯,假装母女俩早就睡下。 一阵夜风从窗子外面飘进来,林夏青嗅到好大一股煤油味。 她悄悄踱步去窗边,借着月光看到屋外的矮墙边上有一个人,正围着老屋前前后后偷摸倒油。 那个身影林夏青决计不会看错,就是林书亮! 林夏青躲在窗边,头皮一阵阵发紧,心口怦怦跳,感叹自己真是低估了人性的恶! 没想到王爱仙今晚回去和子女商量,怕日后林夏青顺利嫁入村长家,从此视林家为眼中钉肉中刺,他们一家会不停遭到打击报复,所以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直接来一招杀人灭口。 这是什么深仇大怨啊! 林夏青手段再狠,但没有丧失做人的良知和底线,绝不会把脑筋动到取人性命之上。谁承想王爱仙他们根本不配为人,竟做出这种同类相残的歹毒之事。 林夏青亲眼看见林书亮点起火柴梗,一簇火苗亮了起来,照清了他的脸孔,而后他毫不犹豫地将火苗丢向倒好煤油的地面,身手敏捷逃之夭夭。 林夏青冷笑一声,真是送上门来的蠢货,这下都不用她亲自动手了,这不就有一个现成的背锅侠吗? 林夏青一回头,没想到乔春锦悄无声息的站在身后,吓了一跳地说:“妈,刚刚你也看见林书亮放火了?” 乔春锦神色仇恨地点点头,掐着胳膊,咬牙切齿地说:“这帮畜生!我乔春锦为他们那一家当牛做马二十年,林书亮枉为人兄,竟然要置你我于死地!好、好,今日是我命大,没葬送在他们这帮畜生手里,从今往后,我乔春锦也不用顾念着公爹的昔日情分,彻底和他们恩断义绝!” 有凉风从窗外习习送进屋内。 乔春锦转身拿来一盒火柴。 林夏青声线惊讶地喊了一声:“妈?” 她这是要……! 乔春锦点点头,面目坚毅道:“这火还不够大,从屋外烧到屋内得什么时候,我助林书亮一臂之力,让他们那帮畜生早点儿欣赏到老宅的火光冲天之势!” 林夏青心里是震惊的,向来软弱善良的母亲,居然准备亲自点火烧了这间她千般万般舍不得的老屋。 林夏青今晚提议说要放火烧房子的时候,乔春锦心里很是依依不舍,这里再破再旧,毕竟也实实在在为她们娘俩遮挡了一年多的风雨。公爹临去前,亲手把老宅的地契改了名交到她手上,这是公爹对她这二十年林家儿媳身份的充分肯定与嘉赏。 而如今,她却鼓起勇气选择自己点火烧了这里的一切,这对乔春锦来说,无异于彻底要与过去告别,选择为自己浴火重生。 乔春锦将煤油灯里的煤油倒在窗帘上。 林夏青可惜道:“妈,这块窗帘是你专门从县城带回来的,你挑了好久,竹子窗帘,眼下县城最热的款。小姑说你逛街的时候来来回回从店前过,看的移不开眼,最后还是咬咬牙买下了。” 乔春锦温婉笑了笑,“没事的,妈看开了,这些都是身外之物,那帮不仁不义不孝不悌的东西,我连半根毛都不会给他们留,他们不配!” 旋即擦亮一根火柴,掷向窗帘,转身拉起女儿的手:“事不宜迟,咱们现在就走!” 身后火光渐渐滔天,天上皓月明朗无垠。 这场大逃亡,敬垂垂老矣等待焕新的老屋,敬往日不堪的岁月,一把烈火熊熊怒焚,是时候该与这里彻底做个了断了。 林夏青肩扛细软一路夜奔。 这一路,村里的狗察觉火势纷纷乱吠,鸡也被冲天火光搅和得昼夜不分仰脖打鸣,正是鸡飞狗跳趁乱出逃的好时机。 偶尔回头,林夏青对这片土地说:再见青河村,有朝一日衣锦还乡,我定要杀尽这里的邪魔歪鬼,还你一片清明正道。 第39章 青市租房(1) 芹姐以为自己眼花,待定睛一看,原来旅社门口站着的人,真是林夏青! 林夏青则目光落在芹姐手里的书上,唇角微微而笑。 看来之前福楼拜的《包法利夫人》芹姐已经读完了,最近她在品莎翁的诗,手里的小说换成了《十四行诗集》。 一位好学的中年女性,精神状态积极饱满向上,真是无论在哪都发着光。 虽然芹姐只是做着繁琐无趣旅社前台工作兼后勤的服务员,但林夏青对芹姐不仅发自内心地喜爱,更是由衷地佩服。 芹姐见到日思夜想的小妮子,激动得整个人快蹦到旅社的柜台上,欣喜道:“小夏,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我前两天还咂摸着学校还没开学,想见到你可不容易呢。”这年头能找到愿意陪她闲来聊聊外国小说的人,也就小夏了。 林夏青拎着大包小包的行李走了进来,给芹姐介绍道:“芹姐,这是我妈,来市里和我伴读,这几天我们先住在旅社,等找到房子再搬出去。我们在这里没有亲戚,找房子就等于无头苍蝇,只能一会儿去附近的电线杆子转转,看看上头有没有租房的小告示。” 芹姐看呆了几秒乔春锦,她做旅社前台工作,平时可以说阅人无数,但像乔春锦这般跟画报上风情万种明星一样的女人,芹姐确信,自己这辈子是头一回见到。 意识到自己失态,芹姐很快回过神来,笑着道:“我说小夏不会平白无故生的这么好,小夏妈你长得真俏!” 乔春锦不好意思地拢拢鬓边的碎发,她在没见到芹姐的时候,就已经因为女儿将芹姐的为人夸得天上有地下无而感到无限喜欢,现在见到真人,发现果真是个爽利人,更是一见如故般将芹姐视作朋友。 找房子这种满大街转悠的累活本应该男人去做,根本轮不上乔春锦母女,但她们娘俩看着像是相依为命已久,不像家中有什么男人可以依靠。 芹姐心里有数,也没八卦深究,只是两掌一击,欢叫道:“你们要租房子?现在甭在旅社办理入住了,我家隔壁就有一间房子正在出租!一会儿我找人顶我一小时的班,带你们回去看看,你们要是看对眼,我联系房主,你们签了租约马上就能搬进去!我家那一片是食品厂的家属楼,上个月他们厂里的小苏和面粉厂的一个科员结了婚,两边单位效益都很好,财大气粗都给分了房子。小苏分到我隔壁那一套,位置差了点儿,在三等区,她爱人在面粉厂有点儿职位,房子分在二等区,小苏结婚后就搬去和她爱人一起住了,她自己这套正四处找房虫子帮忙租出去呢。” 芹姐一想到能和林夏青母女做邻居,恨不得把那房子说的天花乱坠,“都是一间间独立的小平房,一间有三十五平左右,还带露天的小院子,够你们娘俩住了。离这还算近,平时我骑车上班十来分钟就能到,复读学校跟旅社挨着,小夏要是上学我还能捎她一程。而且面粉厂去年效益好,给家属院修了热水管道,今年入冬开始,每周有三天供应热水。小苏人地道,他们厂里好多职工都为此涨了租金,但小苏没涨,打算还按去年的行情出租。” 不过芹姐心也实诚,她想起来一事,提前和林夏青打招呼,“快入秋了,食品厂要开始做月饼了,每天早上八点半开始就哐哐哐地砸模子倒月饼,小夏要参加明年的高考,也不知道这吵闹声会不会影响她学习。” 自家两个臭崽子的心向来是不放在学习上的,别说食品厂咣咣砸月饼,就是噼里啪啦放炮仗,都一点不耽误他们对着书本双目无神地发呆。 林夏青觉得芹姐真是一位福星,自己准备租房子,芹姐二话不说,就给自己介绍了一处听起来十分实惠可靠的房子,而且还是和芹姐这样的好人做邻居,运气也太好了。 没准今天她就能把房子定下来,到时候连今天住店的钱都省了,直接拎包入住新找的房子。 林夏青道:“不要紧,复读学校有晚自习,一般我放学工厂工人早就下班了,早上八点之前得到校,那么我七点左右就得出门,算起来周一到周日,我应该没什么机会听到面粉厂工人敲月饼的声音。” 芹姐眼下只想把林夏青这个邻居给尽快敲定下来,也没心思继续在前台继续工作了,找了同事交了班,就招呼她们娘俩先把行李寄存在旅店,仨人轻装上阵骑车回家一趟,去看看隔壁的房子到底合不合适。 要是合适,她就再骑车回旅社,帮她们娘俩把行李驮去小苏的房子里。 芹姐自己有一辆自行车,她男人在附近的长城饭店工作,平时也骑自行车上班,原本夫妻两人差不多在一个地儿上班,平时挤一辆车就好,但芹姐嫌丈夫是个熊温吞的性子,骑车四时总爱处看风景墨迹,所以更多时候,是她似头老黄牛吭哧吭哧载着一米八的大憨个儿丈夫一路在上班路上狂骑。 大二八芹姐的短腿骑着费劲,这些年不知道摔了多少回。去年她生日,丈夫悄悄给她买了一辆永久牌的二六红漆自行车,价钱足以让芹姐肉疼一整年。 但那次芹姐破天荒地没骂男人瞎花钱,而且还在饭桌上当众表扬男人有眼光,知道她就喜欢那种红红火火的颜色。这红色二六自行车买的好,芹姐心头觉得自己被男人珍重,晚上配合男人过夫妻生活的时候也温存了许多,愣是没埋怨半声男人动作粗鲁,偶尔猫挠了心尖般轻哼出声,丈夫反倒鼓励似的更加卖力了。 芹姐问林夏青会不会骑自行车,得到肯定答复,没多久便从长城饭店把丈夫的老二八推了回来。 芹姐吃得住老二八的脾气,旁人不一定降得住这老家伙,是以芹姐自己骑二八,身后载着乔春锦,而她那辆英姿飒爽的红二六,则让林夏青骑。 仨人骑车穿梭在青市的马路上,芹姐时不时为她们母女介绍青市的副食店、点心店、理发店、裁缝铺子、公园…… 乔春锦从身后拽着芹姐的衣角,眼睛睁的大大的,认真看着眼前不停变化的景色,心情渐渐沉重下去,从脸色上表现出来就是心事重重。 芹姐路过一个巷子口,别过脑袋朝巷子里努嘴,说:“那栋房子好吧?德国人建的,米黄外墙,红色屋顶,听说最早是一个德国商人建的,拖家带口来咱们中国生活,后来他其中一个女儿还嫁给了咱们中国人,生了个混血儿,在国外还是个小有名气的演员呢。” 不知是真是假,但坊间都这么传的,关于美丽的房子,人们总不吝惜想象力,为其赋予许多神秘色彩的传说和故事。 芹姐说:“青市有不少这样气派的房子,下回我领你们去八大关转转,那里坡上坡下全是这样洋派的小别墅,去那儿就跟到了国外似的……唉哟,小夏妈,你掐着我腰了!” 乔春锦听到八大关这三个字,眼皮跳了跳,不由神经紧张地攥紧了芹姐腰后的衣裳,不成想手指紧张僵硬过度,一把掐到了芹姐的腰。 “不好意思啊……”乔春锦心不在焉地道歉,“咱们还有多久能到租房子那儿?” 芹姐回头朝她笑了一笑,道:“小夏妈,你长得一点儿也不显着急,没想到你也是个急性子啊?快了,就前面马路拐过去,朝右边一直骑,骑个一里路,差不多就到了。” 芹姐载着乔春锦一路骑进一条墙面粉刷整洁的巷子里,人还没刹住车,就隔着一道矮墙亮嗓子朝一间平房里喊:“家明、家晖,你们暑假作业补完了吗?补完了就帮你们爷爷拣黄豆,仔细点儿啊,坏豆子好好挑。” 原来芹姐的家已经到了,林夏青抻长脖子一看,芹姐家的小院子拾掇得真利索,每一寸土地的派场都被芹姐分派得井井有条,洗衣区、晾衣区、堆煤区、晒干菜区,甚至连院子的墙根都被芹姐寸土必争地栽上了丝瓜和三角梅。 西边墙角的三角梅在八月开得真旺啊,一簇簇火焰似的在枝头燃烧着,衬得芹姐家日子过得红红火火。 东边墙根搭了丝瓜架子,丝瓜叶子蓬勃茂盛,有好几只丝瓜结在了隔壁那户人家的院墙里,芹姐的心眼儿历来是这一片住户里最大的,自家瓜蔓豆蔓不讲理长到了人家的院子里去,芹姐从来不会去摘。她觉得长在人家地盘上的东西,就是请人家尝尝也无妨,邻里邻外的,几撷瓜果算得了什么,哪有邻居们的情谊重。 芹姐的人品果然在这一带很受欢迎,她左边那户人家的女主人原在院子里烧松香拔鸭毛,听到芹姐在墙外大嗓子叫唤孩子的声音,从矮墙中踮起脚尖露出半个脑袋,扬着笑脸和芹姐打招呼:“小芹,你今天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手上还提着一根刚宰的老长鸭脖子。 “毛嫂,咱们这儿要来新邻居了,小苏的房子有人要租,我带她们来看看。” 毛嫂眼睛往芹姐身边一扫,原来是一对母女要租房子,小芹带来的人跟她一样,看着就面善好相处。 毛嫂笑呵呵地说:“俺老婆婆想孙子了,从乡下捉了一对儿鸡鸭进城看孙子。我家今天吃鸭子,你爱吃鸭杂,一会儿我把鸭子的心肝肠收拾出来给你送去,再分你半扇鸭胸。” 芹姐眉开眼笑地说:“成,前两天我刚晒了一批辣椒,晚上加菜炒酸辣鸭杂,到时候盛一碟给毛大哥送去,他正好下酒。” 芹姐推开她家右边那户院子的铁门,弯腰蹲下,在门口的花盆底下翻出一串钥匙,道:“小苏平时就把钥匙压在花盆下面,她托我有人看房子的时候帮忙开个门,你们娘俩看看这里合不合适,这院子也有二十来平,平时我在院子里洗洗涮涮还种点儿菜,很好使。” 说着拿铜钥匙拧开小平房的大门,扑面而来的精致年轻女性气息,好几样家具都是简单耐看的款式。屋子里的布置虽然简单,但五脏俱全,厅里有吃饭桌子、椅子、斗柜,甚至还有一张浪漫的麻布双人小沙发;六七平的小厨房里有厂区给家属院配的自来水龙头和方型洗碗池,边上有只冬天可以烤火的煤炉子,只需另外添置点油盐酱醋和锅碗瓢盆就行。 主厅左右两边的小房间都朝南,屋里有壁橱和铁架子小床,真正让林夏青一眼就决定定下房子的,是房间里的窗帘布! 乔春锦心仪许久,在县城商店门口来来回回路过,又实在喜欢而咬紧牙根买下的竹子窗帘,房主居然给两个房间都安排上了,简直太令人一眼心动了! 就是这里了,竹子窗帘失之东隅收之桑榆,林夏青真是无比庆幸自己遇到了芹姐,太太幸运了,芹姐就是自己的天降福星。 这样家具齐全装修九成新的好房子可是市面上的抢手货,也就这会儿才刚放出来的时候无人问津,等消息传开了,立马就会被人看中,怎么也轮不到她们母女。 芹姐还怕她们不租房子呢,琢磨道:“小苏原本打算这房子租八块一个月,但她也说了,她爱惜厂里分的房子,不喜欢租给外头乱七八糟的人,我觉着你们娘俩住进来她肯定喜欢。我的为人小苏应该信的过,要不我去说和说和,让小苏给你们娘俩降点儿房租?你们进城生活也不容易,小苏心地挺好的,我觉得她应该能同意。” 上次林夏青来青市考试住旅社,芹姐打扫房间的时候,第一次碰上小姑娘居然把房间里头的被子都叠的整整齐齐,而且房间地板上一点儿果皮纸屑垃圾都没有。林夏青还很讲究地把生活垃圾用点心店给的油纸包成了一团,方便旅店的服务员打扫。 生活习惯这样自律的顾客,芹姐别提多喜欢了,她思忖,小苏碰上这么个清清水水、爱惜房子的租客,心里也该乐开花了。 林夏青琢磨房租一个月八块,对于她们现在没有稳定收入的娘俩来说确实有点贵,但林夏青转念一合计,自己手头还有上回卖大酱和拍广告攒的近五百元,应付这里一年的房租是没问题的,何况自己明年六月参加高考,这会儿已经近八月底了,满打满算在这里租房子不会超过10个月,10个月就是八十块房租,八十块租这么一*个前有院子,后有食品厂保卫科日夜巡逻的安全房子,再没比这里更合适的地儿了。 如果搁以前,林夏青根本不会让芹姐去帮忙跟房主讲价,这里八块钱一个月的房租太合适了,但她计划着过两天抽空去一趟杭城进货,手头要预留尽量多的进货资金,便由着芹姐凭她那张三寸不烂之舌替自己去杀杀价,这时候能省就省,多省下一分钱都是好的。 “妈,你觉得这里怎么样?我觉得挺好的,房子带个小院子,洗洗涮涮挺方便,这里的邻居也都挺和善,想来住着肯定很舒心。”租什么样的房子邻居太重要了,这一点上,芹姐完全属于超额的满分部分。 乔春锦也看中了这里,眼睛在房间内的窗帘上流连着,有些犹豫地道:“一个月房租八块……不敢想啊……”真的不敢想,农村人进城生活吃穿住哪一样代价都贵的吓人,何况她们没有城市户口,吃不了城里的定量,生活成本比城里户口高多了。 “那就是这儿了,妈你喜欢就好,至于房租,我手里头的钱暂时还能应付。”林夏青转头对芹姐道:“芹姐,我们想租下这里的房子,麻烦您去请房主来一躺,我们跟房主签个租房合约。如果可以的话,我们想今天就搬进来。” 芹姐心里挺惊讶,原来小小年纪的林夏青才是她们家当家的,连租房子这样的大事儿这家都全凭姑娘做主。 她又羡慕起乔春锦命好,生了这么个能干聪慧的姑娘,往后半辈子可以跟着闺女享清福了。不像她,生了两个毛都没长齐的兔崽子,家里成日鸡飞狗跳地跟着操心。 芹姐不由心里又对林夏青起了几分亲昵,觉得她像年轻时的自己,都是当家大姑娘的命,这样的性子能干却也操劳,不过什么都是靠自己挣的,心里踏实,还能跟男人一样当家作主,不受那全职主妇的等闲之气。 没多久芹姐便骑着车去后面的食品厂把小苏载了回来。 小苏听见这么快就有人要租自己的房子,头上的白色车间帽子和脸上的纱布口罩都还没摘,就一屁股跳上了芹姐的自行车后座。 芹姐吭哧吭哧把人给骑回去,路上苦口婆心地道:“小苏,姐平时人怎么样,你心里对我有没有一杆称?” 小苏在后座愣了一愣,芹姐问这一出是……? “芹姐,您这说的哪儿话,您在我们那一片出了名儿的这个!”小苏把自己的大拇指从芹姐腰后比划到芹姐眼皮子底下,赞扬道:“要不然我也不会放心把钥匙交给您啊!” 芹姐爽朗笑了笑,道:“你信姐就好,姐绝不会坑你的,这回给你找的租客素质那叫一个高,原来在我们旅社住过,这么多年我从来没见过哪个住旅社的小姑娘起床会把被子叠的整整齐齐跟原封不动一样,住了三四天,房间地板上还一点儿垃圾没有。你房子租给这种高素质的租客,一千一万个放心。” “小姑娘?” “是啊,租房的是一对母女。” “她们家没男人吗?” 芹姐微微顿了顿,“没吧,不像有什么男人,不然找房子这种满大街转悠的累活能让人母女亲自受累?一个家里有没有男人太明显了,俩女人过日子啊,比跟男人掺和在一起自在多了,家里多个男人就是多个人需要给他当牛做马地伺候,我都觉得咱们女人找男人是犯贱,她们娘俩命多好,不用伺候男人。” 芹姐咬了咬自己的舌头,那个犯贱说的是自己,家里丈夫、公公再加俩儿子,她这辈子算是给四个老爷们儿伺候明白了,悟了,男人这东西就是女人的累赘,他们从十八岁到八十岁都没啥自理能力,自己出差上京城宾馆学习一周,一回来看见家里卫生变成鸡窝,就差两眼一黑、两腿登西了。 他们男的没有女人,日子瞎几把过的,糙的没眼看。 芹姐道:“小苏,人母女是乡下来的,手头不宽裕,但确实是一对儿高素质的爽利人。小姑娘在我单位附近的复读学校复读,她妈进城陪读的,母女俩经济瞅着就不宽裕。我琢磨着也是缘分一场,刚好你装修好房子要出租,一时半会儿也没碰到合适的租客,要不房租这块儿你给她们稍微降一降?姐知道这事儿姐不该开口,这种叫你吃亏的事我怎么能开口呢?但我就是心软,人母女人生地不熟进城讨生活,让我想起了我当年拖家带口的情形。我要强,那会儿吃了很多苦头,我想着她们就是当年的我,总不忍心见着她们四处碰壁……” 小苏安慰道:“芹姐,前阵儿我装修房子的时候,您和张大哥可没少帮衬我,粉刷墙壁、重新装门窗、配锁儿配五金、从家具市场拉家具……您都开这个口了,我心里有数的。再说,我租房子本就刁钻,宁愿降价租给讲究人,也不愿意高价租给邋遢的人,您帮我找到合适的租客,赶明儿我还要买瓶好酒上门谢你和张大哥呢,你们可比外头的房虫子可靠多了,房子由你们介绍租出去,我绝对放心!” 芹姐心头的石头微微落地,总算帮林夏青把事儿给办成了。但她为人厚道,也不会叫小苏吃亏的,打算以后等小苏怀上孩子,孩子出生办满月酒了,她要像走亲戚一样给小苏的孩子包一封红包。小苏人善良,孩子也会跟着有福气的。 租房的事儿就这么定下来了,最后谈成的价格每月7元。 林夏青以极其实惠的价格租到了合眼缘的房子,面粉厂的新婚女工小苏找到了珍惜房子的租客,芹姐替自己张罗了两位称心合意的新邻居,这事儿办的是皆大欢喜! 第40章 青市租房(2) 签下合同,天色尚早,林夏青抓紧时间上商店买了两捆褥子和两套被单,也顾不上过水不过水了,棉花褥子、被单、枕套晾上晒绳,被太阳烘一下午,权当消过毒了,等明儿天气好,再起个大早清洗一番。 这回上青市之前,林夏青怕家里失火的事情会吓到小姑姑,特地转道供电局给林书蓉知会一声,叫她不用太担心,家里除了被火烧干净了,人逃出生天没什么事,该带的细软也都带了。 林书蓉得知消息,当场大惊失色,好好的房子居然一夜之间被大火烧成了一把灰,这叫她着实心惊肉跳了一番。 不过更可恨的是大哥林书亮,这种纵火残害弟媳残害侄女泯灭人伦的事,他居然做得出来!一想到这事儿里面有妈、大嫂还有大姐的撺掇,林书蓉一颗心剜掉地痛,一家子骨肉手足,竟没有一个配为人的。 林书蓉一边彻底对家人死心,一边抹掉眼泪,当机立断给林夏青凑了十来斤的全国粮票,这些都是她平时一点一点攒起来的,有的是问同事借的,嫂子和侄女去青市总得先解决吃饭问题吧,虽然不多,但多少也是她的一点心意。 林夏青拿着林书蓉给的粮票去附近粮店买了十斤米,一路生扛回来,顺便在路边囫囵买了两个烧饼准备当晚饭。 家里只有炉子没有煤炭,暂时生不了火做不了饭,芹姐说煤场离这儿不算远,这一片买煤都上那儿去买,等明天她轮休了,她正好领着林夏青去熟悉熟悉门路。 邻居们都爱跟芹姐上煤场排队买煤,她本家的堂姐就在煤场工作,哪一批煤耐烧,她堂姐给指点的一清二楚,而且很多时候煤场不要的碎煤渣,芹姐堂姐都会给芹姐留点儿,邻居们可以顺道跟着一起沾光。 等林夏青把一袋十斤重的大米扛回家,乔春锦已经把屋里屋外都打扫擦拭过一番,正厅的饭桌上居然还摆着两碗香气扑鼻的鸭汤面。 林夏青把米袋往地上一卸,撑着累坏的老腰说:“妈,哪儿来的面啊?” 一碗挂面汤色清亮,上面居然还有几块肥瘦相间的鸭肉,这鸭子养的可真肥,面汤上浮着一层厚厚的油脂,绿绿的小葱洒在汤头上,把这碗鸭汤面点缀得更加诱人了。 乔春锦赶紧给女儿递了一双筷子,“快洗个手来吃面,隔壁毛嫂送来的,咱们下午来租房子那会儿,她不就正在院子里烧松香拔鸭毛么?你去买米的时候,她上咱们屋子转悠了一圈问我们缺不缺什么急件,大约见我们厨房里连只锅都没有,觉得我们晚饭解决不了,一转头就回家给我们下了两碗面送过来,怪不好意思的。” 林夏青感动地说:“毛嫂家今天宰的这只鸭可真忙碌,心肝肠去了芹姐家,一部分肉又做成汤面的浇头送到咱们家,这房子附近的邻居都是好人,妈,咱们运气真好,碰上好邻居了!” 乔春锦推她去厨房里洗手,在她耳根子旁边念叨:“也不一定全是好人呢,咱们右边那户,毛嫂就让咱们少来往,当初食品厂分房子,谁都不乐意要小苏这套,就是因为隔壁那户人家是个惹不得的刺头,毛嫂让咱们娘俩平时少和隔壁那户接触,省的被风言风语连累。” 林夏青拧开十字黄铜水龙头开关,水流哗哗地从孔眼里送出来,感受着城市生活带来的便利。这要是在乡下,平时她们娘俩想喝一口水,还得去村里的公共井眼千辛万苦地挑水回来。 “怎么,咱们边上住着黑山老妖?” 乔春锦搡她一把:“鬼丫头,下班点儿呢,说这些编排人的话也不怕叫隔壁听见。” 她压低声音小声道:“听毛嫂说隔壁住了个寡妇,就在后面的食品厂里上班,有个七八岁的儿子养在乡下公婆家。这女的在外名声是不大好的,听说和厂里的领导私下关系不太检点,平时在厂里仗着领导宠爱为人也是泼辣张扬,他们厂里的人早看不惯她了。听说这女的进厂第一年就插队分上了房子,也是因为她走邪门歪路拿到的房子,众人心里才这么不服,这么些年厂里职工谁也不愿意跟她做邻居,她左边这户是今年刚分到房子的小苏,右边那户房子现在还空着呢。” 林夏青点评说:“真傻,有免费的房子不要,谁要是免费送我一套房子,闹鬼的鬼宅我都搬进去照住不误,瞎矫情什么,不就是邻居风评不好?多大点事儿啊!也就是食品厂这会儿效益好,房子由着他们挑,等厂子什么时候效益走下坡路了,没准厂里分公厕旁边的茅草屋他们都得抢破头。” 林夏青是典型的实用主义者,分房子这种好事儿可是短暂的时代红利啊,还挑三拣四,真不知道食品厂平时养着一帮怎样眼高手低的人。再说,古往今来寡妇的名声就没几个好的,人们看寡妇不是戴着同情弱者的滤镜,就是戴着黄色滤镜,她妈之前不也一样在青河村被造黄谣么? 乔春锦掐了一把女儿的小腰,斥道:“嘴里没个禁忌,神啊鬼的小孩子别乱叫,快洗手,洗好去吃面,吃完我涮了碗给毛嫂送回去。” 一碗美味的鸭汤面落肚,林夏青舒服得十个脚趾头都绷起来了。 这年头乡下散养的鸭子肉质太香了,从来不吃鸭皮的林夏青,因为鸭肉实在馋人,破天荒将鸭肉连皮带肉地囫囵吞下。毛嫂的手艺太好了,这鸭子是用清汤吊的,竟闻不出一丝鸭骚味,而且鸭肉炖的酥烂不柴,是林夏青有生以来吃过最淳朴却最好吃的鸭肉做法,原汁原味,食材绝顶优质。 林夏青把碗里的鸭汤都喝了个底朝天,回来路上买的两只烧饼则被无情地晾在一边。 乔春锦也是吃得畅快淋漓,额头都发了汗,“毛嫂说我一会儿找她还碗的时候,她分我一些白菜、菠菜、胡萝卜种子还有火葱头,这附近山上有一块部队闲置的空地,是她和芹姐发现的秘密基地,快入秋了,这几天她和芹姐准备上山种菜,说到时候带着我一起上那种菜,这样过冬的蔬菜咱们娘俩就能省上一笔。” 林夏青警惕地问道:“部队闲置的地?平时没人巡逻吗?别到时候碰上部队里的人说不清,他们都是身上扛枪的,不见得好说话。” 不是林夏青故意泼冷水,而是人家部队真枪实弹,枪子儿无眼,万一碰上巡逻的士兵,她们几个妇孺很有可能会被当成鬼鬼祟祟的细作抓起来。 乔春锦道:“毛嫂说她和芹姐在那儿种了三四年的地了,部队的人从来没管过,应该不妨事吧?如果部队的人真不让我种地,到时候我就不种。毛嫂还说,等天气彻底冷下来,山上的毛栗子就成熟了,她和芹姐每年都上山打栗子,剥了栗子拿去市场上卖,能挣点辛苦钱。要是勤快点,还可以做成栗子罐头,放着冬天吃,一边坐在炉子边上烤火,一边吃甜津津的栗子罐头,别提多美了。毛嫂说她每年秋天给家里一双儿女做栗子罐头,都要把十个手指头扎个遍,栗子肉的刺壳太难剥了,再小心的熟练工都少不了要吃几回苦头。” 林夏青忙道:“妈你到时候剥栗子我给你买一双胶鞋,你双腿并拢踩在栗子上,手上拿根粗一点儿的树枝捅栗子壳,稍微一使劲,栗子就能从里头掉出来。到时候我再给你买双劳保手套和火钳子,你捡栗子的时候不扎手。” 乔春锦古怪道:“咱们村里没种栗子树啊,你这丫头都是从哪儿学会这些东西的?” 林夏青当然不会说她是治愈系电影《小森林》的忠实影迷,这系列片子她看了不下百遍,影片女主角从城市返回乡下过着自耕自种的悠闲田园生活,那种向往的生活一度就是林夏青挣钱的动力,她期待着有一天自己挣够了钱,回家翻修祖屋,从此过上如女主角一般自由自在又与世隔绝的田园日子。 林夏青会剥栗子就是和女主角学的,如法炮制。 “书里,当然是书里,在县城新华书店挑书的时候,我看见一本书里有教人怎么剥栗子,而且栗子用来做蛋糕也很好吃。” 乔春锦道:“哦,现在的书真是千奇百怪,教什么的都有。不知道胶鞋和手套贵不贵?如果不贵,到时候可以给芹姐和毛嫂也买一双,她们待我们娘俩没说的,有什么好东西,我们也要时常想着人家才是。” 林夏青谆谆点头,“那是自然,人和人都是相互的,好来好去才长久,咱们要上道。” *** 快五点的时候,芹姐骑着自行车风风火火地赶回来给孩子们做饭,她把自行车停在雨棚下,没直接进屋,而是先上隔壁串了个门,见林夏青母女已经将家里收拾了出来,这才放心地回家做饭。 临走前还看了一眼饭桌上冷掉的烧饼说:“我特地去菜市场买了两味卤菜,一副大肠、一块猪肝,你们娘俩晚上就上我那搭伙,这家里连冷锅冷灶都没有,你们晚上喝西北风啊?烧饼哪能顶饱,你们娘俩甭跟我客气,下午回单位前我就喊老大晚上煮你们娘俩的饭。” 芹姐人很周到热情,又一次把林夏青给感动坏了,她推着芹姐赶紧回家做饭,家里孩子该饿垮了,“我们吃过了,毛嫂给我们煮了两碗面,芹姐你下班连孩子都撂下不管先往我们这头跑,赶紧回去歇歇吧,我和我妈今天可是没少给你添麻烦。改明儿我请你和毛嫂上我们新居吃一顿开火饭,到时候你们可别嫌弃我们家寒碜。” 芹姐挑了眉毛说:“就这毛嫂还跟我抢呢?成,你们吃过了就好,我还担心我在菜市场排队买卤味时间太久,你们娘俩早就饿的搜肠刮肚。” 林夏青笑说:“快回吧,我的好芹姐。” 芹姐被她推着走,想起一事,拧头道:“你这孩子,你妈叫我芹姐,你也叫?喊我姨还差不多,该给我抬辈分了。” 林夏青甜甜一笑,叫道:“好芹姨,远亲不如近邻,以后你就是比我亲戚还亲的人了,咱们的缘分真不浅!” 芹姐满意地点点头,“是不浅,老天知道我没闺女,给我送个外甥女让我当姨呢。”她对乔春锦道:“小夏妈,今天我实在太高兴了,能和你们成为邻居,我马小芹比吃麦片中大奖还高兴!麦片厂做活动,上个月我亲戚买麦片刮出一台大彩电,可把我给眼热坏了,现在有了你们这两个大活人,我觉得生活变得精彩多了,比呆在玻璃屏幕前看那彩电傻乐不知道有意思多少。” 芹姐说着笑着走出院门,差点儿迎面和一个打扮妖气精神的女人撞上。 芹姐脸色微微一变,有点儿尴尬地朝那人打招呼道:“小郭,下班了啊?” 女人不咸不淡地点点头,然后从裙摆的兜里翻出来一小串钥匙,径直打开了林夏青家右边紧挨着的那户院子大门,徒留下一串很细微的女性淡香飘散在风中。 林夏青瞪大眼睛朝乔春锦看去——妈,她就是毛嫂说的隔壁那个寡妇? 乔春锦咽了咽口水,朝女儿点点头,母女俩心有灵犀似的演默剧。 芹姐看出来她们母女脸上互相暗送秋波,扑哧压低声音笑说:“毛嫂可真没把你们当外人,我先回家做饭,等吃了晚饭我再来和你们唠,以后咱们这一片可就热闹了,哎呀呀真好,日子越来越有盼头!” 今天是周五,芹姐觉得她们母女也算是赶上热闹了,没准今晚这院子里就有热闹上演,到时候她会指点她们母女怎么看热闹。 那声音每周五晚十点雷打不动出现,是她和毛嫂总结出来的规律,除非周五的日子碰上过节,不然一年到头,芹姐和毛嫂基本算无遗策,总把那声音什么时候出现给算的死死的,刮风下雨都不误,制造声音的人,那种毅力和精神骇人吧? 芹姐看着小郭钻进屋子的背影,摇头叹息道:多么俊的女人,就是命不好了点,孩子才两岁就死了丈夫,小郭也是心狠的,没了丈夫,怎么能不要孩子呢?才那么点儿大的孩子,也真放心丢给乡下七老八十的公婆养,那孩子在村里和城里长大能一个样么?芹姐作为一个女人,很同情小郭的寡妇命运,对于发生在小郭身上的桃色新闻,芹姐心存怜悯不置可否;但作为一位母亲,芹姐觉得小郭心狠,一个女人没了丈夫,应该尽心尽力把孩子带在身边养,孩子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多狠的女人才能连自己的肉都不要啊? 吃过晚饭,家属院巷子里的灯也亮起来了,芹姐兜里揣着两把瓜子,挺着圆润的小肚子就往隔壁去。 芹姐两个孩子觉得新邻居真好,招蜂引蝶把他们妈的火力全吸引过去,也没人盯着他们饭后写作业了,如获大赦简直万岁。 俩孩子刚准备偷摸溜出家门上外头野,芹姐的丈夫张镐就推着自行车出现在家门口,沉着脸问:“你们上哪儿去?天黑了还往外头跑,也不怕叫山里跑下来找食儿的野猪给拱了。” 从小他们爹就拿这一招吓唬他们,孩子早就不上套了,眼都不眨地撒谎说:“妈吃了饭就上隔壁新搬来得那户人家去了,她吩咐我们洗碗,洗完可以去外面玩一会儿。” 张镐有点惊讶:“隔壁租出去了?我说马小芹今天怎么破马张飞地找我借自行车,好家伙,车轮胎都给干爆了,这么快就跟隔壁热乎上了?” 张镐话音刚落,俩孩子就在巷子口跑没影了,张镐原本还指望一会儿吃完晚饭,让俩小子跟他好好学学怎么补轮胎,以后这辆传家大二八,还得千秋万代地传下去呢。 这辆二手老伙计这两年脾气越发不好了,不是车轱辘卡住不转掉链子,就是机油吃紧嘎吱嘎吱叫嚣,马小芹这祖宗,除了在床上是个死了一般的面人,只要她下了床,全身上下就有使不完的劲儿,老娘们骑车比他一个大老爷们还粗暴,一下午骑车不知上哪儿野,车胎都给她骑爆了。 饭店的白案师父下班前甩给张镐一袋饭店白天没卖完的馒头和糖三角,还给张镐胸前的口袋里塞了两支大前门,他儿子这两天要相亲,问张镐能不能把自行借给他儿子用用。 这年头相亲没自行车可不好使,管你小伙子人长得再帅,没有自行车,大姑娘扭头就走。张镐的二手自行车服役多年,但就是这么辆老家伙,现在也得七八十一辆。 张镐说:“刘师父,不巧,今天我的自行车车胎爆了,等我修好吧?” 刘师父觉得他是不想借自行车,推到张镐怀里的馒头和糖三角直接来了一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又抱回了自己的怀里。 刘师父不高兴地说:“不借就不借,说什么车胎爆了,张镐你这人惯会油腔滑调,饭店经理就是这样被你骗的团团转,才让你升了采购部部长,平时没少从里头抽油水吧?” 张镐把胸前口袋的烟也掏出来还给刘师父,“真不是我不借,是我家那蛮婆娘下午蹬着车子不知道干什么去了,疯野个没边,家里俩小子和她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她还成日吊高嗓子在家里霸道,瞪着我问:俩孩子随谁?我也想问随谁啊,还不是随她!” 刘师父将信将疑地说:“真的?” 张镐直接把人带去饭店后头的自行车棚,塌了的车胎软趴趴贴在地上,跟白案师父后厨发酵又排气后的塌软面团似的。 刘师父不好意思地说:“错怪你了,今晚回去你受受累把车修好,明天借我吧?” 一袋馒头和糖三角转了一圈,又回到了张镐的怀里。 张镐挠挠脑袋说:“我尽量吧,不过刘师父,借的了一日借不了二日三日,万一人家姑娘看中的是自行车,不是你儿子,这天长地久也不是个事儿啊!” 骗人小姑娘,总是不地道的。 刘师父把张镐刚刚塞回来的两支大前门挂他耳朵后头,端详他一张四平八稳的英气厚重面孔道:“你这惯会油腔滑调的人,也有这实心眼的时候?敲门砖敲门砖,没有砖头大姑娘都不给开门,这年头自行车就是那块敲门砖。我总得想办法给我儿子争取争取吧?他妈死的早,这事儿我不给他张罗,没人替他操心,我这些年当爹又当妈,早日给他娶上媳妇,这辈子也算了成全了我自己个儿为人爹妈一遭。” 吃过晚饭,张镐就在院子里敲敲打打修车胎,顺便把自行车的后座打磨一下,让它重新焕发出金属镜子一般的光泽。 刘师父这些年拉扯个孩子是不容易,张镐这么想着,手里的砂纸磨得更起劲了。 毛嫂路过张家门前,往院子里瞭了一眼,耳报神地跑去找芹姐,要她多注意丈夫最近的生活动向。 一个孩子都上高中了的中年大男人磨什么自行车啊,把后座打磨得油光锃亮,这般讲究是想让哪个女人坐在上头? 芹姐正在隔壁同林夏青母女聊的起劲,见到毛嫂,便觉得毛嫂分析的有道理,叉着腰出来,隔着院墙,踮脚伏在墙头,眼笑心不笑地望着丈夫,阴阳怪气地问:“张镐,你大晚上给谁修自行车啊?坏的是车胎,后座好好的,你磨它干嘛?” 这车以前锈得多埋汰,俩人同骑一辆车上班的时候,芹姐让丈夫给她把后座的铁锈好好磨磨重新上漆,丈夫懒得跟鬼一样,四仰八叉横在床上充耳未闻地专心看他的小说,芹姐根本叫不动人,现在张镐主动磨自行车后座,这事儿要说没鬼,芹姐才不信! 张镐在院子里鼓捣得一身汗,身上背心都湿透了,粗着嗓子说:“我们饭店的白案老刘儿子要相亲,跟我借自行车,人家下班前给我塞了一袋馒头和糖三角,我晚上得赶工把车子给修出来。” 还邀上功了,一袋馒头和糖三角就把他给得意上了。 芹姐鼻子比狗还灵,脸上重新扬起笑容拷问说:“不止吧?除了馒头和糖三角,是不是还给你塞了烟?” 张镐心里骂这婆娘生肖属狗的,脸上却讨好地说:“晚上睡前我一定好好刷牙、好好洗澡,刷两次牙,打两次香皂,保证身上不留一丝烟味。” 芹姐点点头,苦口婆心地说:“妈走之前叫我好好看着你,你得活到八十岁才能去见她老人家,答应了妈的事,我得做到。你大哥因公牺牲没了,妈心痛的没两年人就垮了,咱们一家的城里户口和工作是得了大哥的恩惠,你这条命不能辜负你大哥和妈,听话,咱把烟彻底给戒了,烟就不什么好东西,谁染上它都遭祸害!” 张镐被说的心里难受,红着眼圈直骂她:“鬼婆娘,往后不抽就是了,又把妈和大哥给抬出来。隔壁新来人了?看对眼儿了?瞅你兴奋的不着家。” 芹姐喜笑颜开道:“是了,新搬来一对儿母女,以后这院子三个女人连着一个小丫头一台戏,有的唱。” 张镐一听就头疼,嘀咕道:“平时你和毛嫂就够我和老毛受的了,再来俩,呵呵,这院子从今往后得‘热闹’成什么样儿啊?”【你现在阅读的是 】 40-50 第41章 厂长风波(1) 晚上,熄了灯,马小芹和丈夫躺在一个被窝里,有一下没一下捋着丈夫刺猬似的头发,漫不经心打着哈欠道:“张镐,你说怪不怪,晚上你给我们送瓜子和胡豆的时候看见了吧,小夏妈那么个大美人,说是土生土长的乡下人,谁信呢。而且她们家怪讲究的,你见过乡下人串门要换拖鞋进门的吗?我和毛嫂进她们家前还得换拖鞋,这生活习惯一看就是城里人,咱们家现在进门换鞋的规矩,也是搬到城里快十年才渐渐入乡随俗,你爹到现在还经常忘记换鞋,穿着外头的鞋子咔哒咔哒进屋在地板上踩出一串脚印。唉,死猪,别瞌睡呀,怎么没聊两句你就要睡了?” 张镐惯例脑袋沾上枕头没几秒就要睡着,闷着声音道:“你喜欢隔壁的人都快喜欢到骨头缝里去了,这会儿又说人家怪,我看你才怪。” 打了个挺,转了身,要妻子给他把脑后的头发也捋捋。马小芹给人捋脑袋像捋小猫似的,张镐忙碌了一天,马小芹的手就是神医圣手,一捋一捋能将他身上的疲惫和浮躁全都捋没了。 马小芹拧了一下丈夫皮糙肉厚的屁股,叱道:“你胳膊肘往外拐啊?说我怪。” 张镐翻身吓唬马小芹道:“睡不睡?不睡就开整,我看你是大晚上欠收拾了。” 马小芹立马老实了。 不过她还是睡不着,丈夫好像已经睡着了,身边起了轻微的鼾声。 马小芹知道他这种状态就是快睡沉了,但他还能听见自己说话,便挨着他小声咕哝:“今儿星期五了,你猜那人今天会不会又往小郭那里去?马上快十点,不知小夏妈她们睡没睡,交代过她们了,听见声响不必惊慌。你说这小郭也是,年纪轻轻怎么能做这种事儿?他们厂长有家有户的,她怎么能干这种破坏人家庭的事儿?” 张镐迷迷糊糊地说:“谁叫郭暮云长得漂亮,长相漂亮的单身寡妇,落在卑鄙又有权势的男人眼里就是欠操。郭暮云刚进厂的时候你又不是没见过,那会儿更年轻、更漂亮,积极上进人勤快,可光勤快有什么用?势单力薄,食品厂什么好处都落不到她头上。那会儿你问她有没有孩子,她说她有一个儿子和咱们老二差不多大,眼睛就跟粘了胶水一样粘在我们老二身上,那个月郭暮云刚发了工资,就给老二买了半斤的水果糖。你说她一个寡妇有什么指望,所有的指望不都全在孩子身上?哪里真狠下心把孩子丢在乡下,多半是公婆怕她带着孩子改嫁,死活拢着孩子不给她罢了。” 马小芹顿悟地道:“怎么以前你从来不说这些?我还以为小郭真是个狠心的人,一个女人怎么狠到连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都不要?” 张镐心里想:我敢说吗我,平时你和毛嫂在背后说了人家郭暮云那么多坏话,我敢帮郭暮云说话吗?一张嘴恐怕就要被你们打到郭暮云的阵营去了,我可不想把自己和一个漂亮寡妇搅和到一起去,到时候这事儿根本说不清。 马小芹叹气说:“总有一天这事儿要捅出来的,你说小郭到时候怎么整?人家厂长老婆要是不肯放过她,她在整个青市的名声都要臭。我听毛嫂说,她们厂长老婆娘家势力挺大,朱厂长全是仗着老丈人的势,才在食品厂干到一把手位置。郭暮云到时候可得被这夫妻俩整死,搁以前厂里女工勾搭厂长,还要安上一个破坏生产罪,要巡街示众被人吐唾沫,还要去扫厕所挑大粪。她一个女流之辈,怎么能受得了这些?” 张镐说:“你这一天天的操心真是操不够,白天替隔壁新搬来的琢磨,晚上又替郭暮云琢磨,我看你是真睡不着了,要不转过去,我伺候伺候你?” 马小芹白天呼啦啦骑了老半天的自行车,身子就跟院子里的自行车一样已经散架过一遍,可不想再散架第二次了,烦这事儿,哄声道:“睡吧?明天我得领着小夏她们上煤场买煤,还要领着她们去买锅碗瓢盆和油盐酱醋茶,哪一样事儿都不轻巧。” 张镐嘀嘀咕咕:“你干嘛总找马小萍买煤?煤场又不是她马小萍开的,场里那么多职工,你找别人给你称煤。” 马小芹道:“别人又不跟我一样流着马家的血,马小萍嘴再碎都是我一个枝蔓上长出来的堂姐,每回买煤光送的碎煤渣都有小二*斤,平时烧几壶水绰绰有余了,省俭一些,留着整煤到冬天使。” 张镐没好气地说:“我瞧不上这二斤碎煤渣,马小萍就是个败家精蛄蛹货,上回她吃麦片中了台彩电,在你面前神气得瑟的样子你忘了?你驮着十五斤煤回家,气的一天没吃饭,不是挑这个的刺,就是挑那个的不是,儿子和爹吓得连大气都不敢喘半声,我更惨,下了班,你扯着我的耳朵骂:张镐,这辈子我跟着你还能不能搞上一台电视?马小萍个蛄蛹精,每回你去煤场都是被蛄蛹的一肚子气,为了那几两碎煤,何必呢?咱想开点儿,不找她买煤了,找别人也是一样。” 马小芹咬牙发誓:“什么时候等咱们发家有钱了,我就再也不巴望那二斤碎煤渣了,现在,忍忍,买煤的时候受受气,冬天的时候咱们家的炉子就烧得更旺更暖和。” 回答马小芹的,是丈夫的鼾声。 他早就知道劝不动妻子,他这辈子挣再多的钱,马小芹这种持家有道的女人,都会想方设法从各种犄角旮旯给这个家省钱。张镐愿意给这样一心为家的女人当牛做马,马上月初要发工资了,上个月他升了采购部部长,加上这回决心戒烟,到年底总能给马小芹买件好料呢子大衣了吧? 大衣要丁香紫的,马小芹喜欢这种紫,把人衬得气质出挑,到时候让她穿去马小萍的面前买煤,搔首弄姿气死马小萍,张镐知道的,马小萍的丈夫绝不会给她买衣服,他的心只会用在外头的女人身上。 唉,马小萍,可怜又可气的女人,一张嘴要是少蛄蛹亲戚就好了,少得罪人,她的日子会好过很多。 *** 林夏青在新房的第一晚,睡得不沉,到新环境她总得让身体有个适应的过程。 九点就躺床上了,趴在床上背了一会儿政治书,又下床趿着拖鞋去厨房对着水龙头喝了几口生水。 家里烧水壶、杯子、碗统统没有,这让她想起了以前上小学那会儿,课间休息,同学们在教室走廊外的方形水槽那里排队接自来水喝的情形,以前的人没那么多讲究,生水开水有什么喝什么。那时候没有面巾纸,作业本一撕,还拿来当揩屁股的草纸呢。 林夏青发现自己对生活质量是越来越没要求了,现在在租个城里的房子就把她美够呛。果然人要幸福,都得先把下限先拉低,乡下漏水的土坯房、医院狭窄的铁架病床,这些已经让她对生活别无所求,日子稍微像样一点,林夏青就觉得上天待她不薄,这样容易满足的心态,令她在八十年代的每一日都过得幸福且充实。 喝完水,拧上水龙头,林夏青一抬脖子就看见隔壁院子的铁门被一个戴帽子的男人推开了。 林夏青心惊肉跳,隔壁不是寡妇么?这个点……男人……! 而后心里叮的一下,原来芹姐和毛嫂眉目含情地暗示今晚隔壁也许有热闹好看,指着是这种见不得光的鬼热闹。 那人压低帽檐,鬼鬼祟祟地进门,他个子高,不需要踮脚就能看见隔壁院墙里的情况,吓得林夏青赶紧闪身从玻璃窗前躲开,缩在厨房角落里,不敢吱声,生怕他进门的时候会瞧见自己。林夏青庆幸巷子里的路灯足够亮,自己刚刚摸进厨房的时候没开灯,不然男人一进门就能和她对上。 来人正是每周五雷打不动上郭暮云这儿报道的食品厂朱厂长。 朱厂长每回来办事儿都很低调,打扮成厂里车间工人的模样,戴灰蓝的车间布帽,脸被纱布口罩遮去大半,露出一双架着黑框眼镜的眼睛,在黑夜里摸寻郭暮云的身影。 朱厂长轻手轻脚推开主屋的大门,借着巷子里的灯光看见郭暮云一如往常那样在桌子上给自己晾了一杯茶水。 卫生间里有哗哗的水流声,郭暮云应该正在里头洗澡。 朱厂长捧着茶杯在梨木沙发上坐了一会儿,心头被那水声逗弄得燥热,便起身踱步前往卫生间。 没想到郭暮云将里头反锁了,朱厂长洗鸳鸯浴的心思被泼了冷水,隔着门小声冲里面喊:“暮云,你锁门干嘛呢?” 半天,郭暮云闷闷的声音才头里头飘出来:“我以为你今天不来了呢,都十点半了。” 卫生间的门打开,带出来一阵充满皂香的水汽,郭暮云的脸色不是很好,她以为他不来了才洗的澡,结果他这会儿来了,她的澡就白洗了。 不过想起白天在厂里食堂发生的一事,郭暮云对朱厂长的脸色又稍稍霁开了一点儿。 朱厂长搂过她,闻着她颈子里的淡香,暧昧地说:“我这星期在喝中药调理,一会儿你试试那方子到底好不好使,我觉得这回肯定能把你弄舒服。” 郭暮云问:“你老婆给你找的中医开的药?” 朱厂长老实点头:“我这点劲儿平时全使在你身上了,到她那儿两三分钟对付事儿,女人四十如狼似虎,一看见她我就头疼,躲都躲不掉。” 郭暮云冷笑一声:“药也是你老婆熬的?你可真会捡现成的便宜。” 朱厂长在她颈子里嘬了一口,笑问道:“最后还不全都便宜了你?小妖精不认账,你才是那个最后得便宜的人。” 朱厂长把人压在客厅的梨木沙发上,郭暮云说:“去卧室,隔壁搬人进来人,以后你上我这来要更加小心,别被隔壁撞见了。” 朱厂长闷哼道:“厂办分房子的嫩瓜瓤子已经被我弄去车间了,怎么分的房子都不知道,你边上这两户我一心空着,方便我们俩天长地久地好,结果这蠢货一上任就闯祸,给我恼的真想当场剁了他。本来每回上你这儿我就心惊肉跳,他倒好,给我捅出这么大篓子,以后更得小心行事掩人耳目了。” 郭暮云给房间熄了灯,拉上窗帘,道:“行了,你赶紧脱裤子,本来每次一回也就几分钟的事,早点办完你早点走,我可不想被新邻居看见从我屋子里走出一个男人。” 郭暮云上身趴在床上,双腿跪在地上。 朱厂长肚子里的一团火刚烧起来,就扑哧一声彻底熄火,朱厂长气个半死,妈的,该死的中药,怎么一点儿都不管用? 郭暮云拧着脑袋回头嘲笑说:“你碰到庸医了,或者喝到了假药,这年头卖假中药的奸商越来越多了,你别瞎喝了,伤了肝伤了肾,回头连这两分钟都没了,不上算。” 朱厂长怒发冲冠,真想甩给老婆两个大耳光,蠢娘们天天给他熬比老鼠屎还难喝的屎汤,结果屁都不管用,明天她再给自己端中药过来,朱厂长要当场给她把碗砸碎,让她别妄想了。对着郭暮云这样如珠似玉的女人他都快硬不起来了,对着一个身材走样的肥婆,他能来什么兴致? 郭暮云往腿上套裤子,跟朱厂长商量说:“我在厂里没什么朋友,你知道我为什么交不到朋友的,你得补偿我。白天我在食堂吃饭,新招的月饼女工跑来和我坐一桌一起吃饭,结果交餐盘的时候,我车间那几个讨人厌的直接把人的餐盘给撞的摔在地上。新女工叫郭霞,和我一个姓,挺有缘分的,她婆婆得了肠癌,动手术家里欠了好多钱,男人又有肝病劳累不得,孩子才一岁,平时就放在厂里的托儿所,小郭急的已经彻底回了奶,孩子只能喝奶粉和炼乳。你去和工会的领导说,下个月开始,厂里给郭霞发补助。” 朱厂长道:“姑奶奶,你还没伤心够呢?从前帮的那几个,哪个不是一开始和你好,后来又渐渐变成别人队伍里的狗,了不得还要反咬你一口,你不怕再上演一出东郭先生的故事啊?” 郭暮云心意已定,帮不帮的,成年人人心难测,她是舍不得孩子吃苦,小郭的孩子才一岁就没奶喝了,她儿子一岁半才断奶呢。郭暮云又想儿子了,坐在床边对着天上的月光幻想时间快快过,早点到过年,她早点儿回乡下见到儿子。 她又接着抱怨:“能不能让后勤的赵姐别再给我发计生用品了?大家都知道我是寡妇,偏偏她要当众报我的名字,给我塞避孕套。我知道我是在做没脸的事,但我在厂里这么被针对,真的不好受。” 朱厂长只好搂着佳人安慰道:“你就是太优秀了,优秀的人都容易遭人嫉妒。你不仅优秀,还漂亮,更遭人恨了,别和她们那群头发长见识短的长舌妇见识。除了那个郭霞,你还想我怎么补偿?听说深市特区那边在弄一个中外合资的食品加工厂,我派你去学习见世面怎么样?” 突然,院子的大门被什么人一脚踹开,哐当好大一声动静。 朱厂长和郭暮云都被吓得从床上弹了起来。 一群人乌泱泱地从门外涌进来,打着手电筒,快把院子照成白天。 主屋的门也被踹开,这次踹门的声音让朱厂长听出了一丝死亡之音,他觉得这种踹门的声音,从他第一回上郭暮云这儿开始,就已经在脑海里幻想听到过不下千回。 来这里迟早有一天是个死,但是不来这里,朱厂长又觉得自己会被下身的火烧死,怎么都是个死,朱厂长宁愿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咣当——这回是卧室的门被踹开了。 朱厂长闭目聆听着命运中的靡靡之音。 他的死期终于到了? 门被踹开之后,本应该在苟延残喘地再摇曳几下,但鼎沸的人声盖过了那阵可怜的吱吱声,朱厂长没机会听到木门持续挣扎的声音了。 “朱厂长,您这就快活完了?就等着您办完事儿好跟我们走一趟呢。” 带头说话的小伙子,正是被朱厂长从厂办分派房子贬去一线车间的刘干事。 他身后给厂里发计生用品的赵姐,把手电筒照在床头柜上灌了浆的避孕套上,冷笑道:“小郭,我平时当众给你发避孕套,是提点你做人要检点,没想到给你发的计生用品,你是这般物尽其用。你一个寡妇啊,和一个有家有室的男人搅和到一起,你想过你的前途吗?亏你也是当妈的,你孩子在乡下要是知道你在城里这样给人做小,村子里的唾沫星子都能淹死他!” 朱厂长看着一张张面目可憎的脸孔,这些下属平时在他脚边狗一样听话的,如今反了天了,各个拿他当死刑犯看待。 朱厂长强弩之末,逞威风道:“你们敢造一厂之长的反!” 刘干事干脆连尊称都不叫了,连名带姓地叫唤道:“朱崇川,你还在这儿做梦呢?厂里从现在开始就不是你说了算了,你一个靠老婆发家的男人,忘恩负义做出这种伤风败德的事,你觉得是谁发了狠地要收拾你?举报信是谁写的,你心里没数?” 朱厂长瞠大眼,不可置信地喃喃道:“赵双芬?她个贱人,是她害了老子!” 赵双芬就是朱厂长的老婆。 刘干事往地上啐口痰,鄙夷道:“朱崇川,上门女婿这碗饭你吃到头了,平时瞎神气什么,你和你的姘头今天晚上不死也得扒层皮!赵老书记说了,从今往后你是死是活都不关他们赵家的事,要求厂里这回严格公事公办。朱崇川,大罗神仙都难保你了,你最好识相一点儿,少动没必要的歪脑筋。” 郭暮云被厂里的一群女工扑上来押走。 朱厂长是后面被请走的。 那群人在路上就开始对郭暮云拳打脚踢,朱厂长听见郭暮云在队伍前头一声接一声的惨叫。 林夏青和乔春锦听到动静,跑出来看,隔壁这阵仗太吓人了,乔春锦小声对女儿说:怎么跟往前十几年那样?没白天没黑夜地捉人批斗,捉人就捉人,怎么还对郭暮云的家里又砸又抢?这里头有人浑水摸鱼,鸡鸣狗盗,趁机顺走了郭暮云家里不少值钱的东西。 朱厂长被人挟持推搡着往前走,见隔壁有人推门出来,情急之下大有托孤之意,张嘴朝林夏青和乔春锦大喊:“等郭暮云被放回来了,你们帮帮她,啊?她是个好人,除了跟了我,真没干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 林夏青没想到自己搬进这院子第一天,隔壁就出了这么大的热闹,有点儿没消化过来冲自己喊话的狼狈中年男人是谁,郭暮云的情人?晚上悄悄推开郭暮云家院门,差点儿和自己对上眼的那个戴帽子男人? 马小芹和毛嫂也听到动静出来了,听见队伍里郭暮云渐行渐远的痛苦哀叫,神天菩萨地向天祷告:“老天,这帮人疯了吧?别是今晚就要了小郭的命!” 毛嫂捂着心口说:“我就知道有一天会这样,但这天真发生了,我又心头乱跳不踏实,不能亲眼看着小郭去送死。朱崇川管不好自己身下那杆枪,擦枪走火他没事,小郭只怕要陪着他去掉半条命。” 马小芹想不出这时候还有谁能救郭暮云,她急中生智道:“毛嫂,你是食品厂的,赶紧跟去看看。” 毛嫂拼命点头,也顾不得换不换衣服了,套上鞋立马追上队伍。 毛嫂这一去,天亮才回来,她回来的时候还搀着半人半鬼满身伤痕的郭暮云。 马小芹几乎一夜没睡,一颗心全部悬在耳朵上,听到外面有铁门推动的声音,连忙匍在玻璃窗上往外张望,果然是郭暮云回来了。 马小芹一拉开房门,在清晨的薄雾中,一张脸碰上隔壁两张脸,和同样摸出房门的林夏青乔春锦互相点点头,“你们也一宿没睡吧?” 林夏青从乡下背出来的酒精棉和紫药水派上了用场,这院子里的几个女人为了救一个失足寡妇,牢牢拧成了一股绳,齐心协力把郭暮云扶进了屋。 经历一整晚的非人折磨,郭暮云被打得皮开肉绽,恨她的、不恨她的女人都往她身上抡拳头,仿佛今晚和她搅和到一张床上的人,不是朱厂长,而是她们的丈夫。 郭暮云疼的半死,看见摆在客厅斗柜上儿子在动物园骑老虎的相框也被人砸碎了,捧起满是玻璃渣的相片,搂在怀里疯子一样地哭。 这画面当妈的都看不得,马小芹尤其看不得,眼泪跟着哗哗地流,心疼地说:“小郭,走错了路,咱们改了就好了。你疼孩子,朱崇川的老婆也给他生了孩子,你为了你的孩子在城里能有套房子,就伤害了别人家的孩子,这么做不道德。做错了就要立正挨打,你改了就好好过日子,别再跟朱崇川这样的有妇之夫搅和到一起,以后我们几个就是你的姐妹,在这里你有什么难处,我们都会帮着你。” 郭暮云突然诡异地露出一个凄怆笑容,好像精神真的失常了,嬉笑怒骂道:“吃人的世道,美貌、才华、寡妇、优秀、嫉妒、恶意……哈哈,都冲着我?” 毛嫂听得背后发凉,她知道郭暮云没疯,郭暮云说的这些看似前言不搭后语,其实都是真的。 毛嫂想起很久以前的一个夏末,也是这样快到厂里做月饼的时节,厂里新招了一批女工,那一批女工里有一个长相极其美丽的年轻姑娘。 别人一上午敲七八铁盘月饼,要强的年轻姑娘上工第一天上午,就敲出了十二盘整齐又好卖相的月饼。车间主任巡逻的时候夸了姑娘一句,其他女工开始脸色不善地暗暗嫉妒姑娘。 姑娘除了敲月饼手艺娴熟,还写得了一手好文章,给厂里内刊邮箱投稿件,几乎篇篇都能入选,厂里的领导把她从车间调去宣传科,从此她从一个一线车间的流水线女工,蜕变成宣传科的文字工作者。 再然后,别人知道了姑娘其实是个年轻的寡妇,便在她的伤口上撒盐,甚至用这伤口去嘲笑她、诋毁她,说她的宣传科干事是陪厂里领导睡出来的。 姑娘咬着牙,自请下放车间,重新做回她的流水线女工。 她的文章后来不再投给厂里内刊了,她凭着自己的真本事,将自己的名字刊登在了全国性的文学杂志上,那些当初说她靠陪睡睡出宣传科干事的人全部闭了嘴,毕竟她们不能再造谣她一个食品厂做月饼的底层女工睡了文联主席,而将文章登上赫赫有名的文学杂志。 可是后来,她出了名,日子没有变得更好,相反,现实生活中嫉妒她的人更多了,她在厂里的日子也更难过了,处处受到排挤和针对。 甚至一语成谶,在某一次厂里组织的饭局上,她失足成了厂里领导的情妇。 原本独立自强凌寒盛放的姑娘迅速枯萎了,心理日渐问题严重,她变得再也写不出好文章了,从此在文学杂志界昙花一现后彻底销声匿迹。 这个优秀要强的姑娘就是郭暮云。 人们嫉妒她、诋毁她,就因为她是寡妇,人们欺负她背后没有男人做靠山,她的优秀、她的美丽、她的自强全都成了她的罪过。 毛嫂有点愧疚,当初她也曾道听途说,嫉妒、诋毁过郭暮云,她见过郭暮云初进厂时意气风发的样子,现在看到她半疯半癫的悲惨模样,两相对比,心里真是不好受。 毛嫂搀起郭暮云,劝慰道:“小郭,不破不立,你还年轻才三十岁,正是人生刚开始的年纪。朱崇川这王八蛋,害了他老婆也害了你,当初他瞧上你,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就是掐准了你一个寡妇没地方谋生,要想在城里把日子过下去,就只能从了他。今晚那帮人审你的时候,孰是孰非我心里清楚,那里头私货太多,一帮跳梁小丑就差把嫉妒和野心全部写在脸上了。你也是个命苦的,你男人和朱崇川,一个自己死了,一个拖着你死,都是你命里避不开的劫,都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这些劫你蹚过去就好了。” 郭暮云扑进毛嫂的怀里恸哭:“早知到来这人间一遭是这样,我不来也罢……” 毛嫂拍着她的背,只能温柔地安慰道:“哭出来就好、哭出来就好,伤心哭一场,什么就都好了……” 第42章 厂长风波(2) 林夏青离开郭暮云家的时候,看见郭暮云房间写字台上立着的一排《声潮》杂志。 那是文学界很小有地位的一刊杂志,每年在那上头都有许多文学新人崭露头角,从《声潮》起家,再走向茅奖这样文学界重磅奖项,最后成为为千家万户所知的著名作家,《声潮》在文学界的地位,可谓茅奖摇篮一样的存在。 郭暮云人和疯子一样,披头散发衣冠不整,身体几乎已经完全被酷刑摧毁,但她的精神却好像重新从绝望之地发了一簇新芽出来。 她把自己珍藏在写字台上一排《声潮》捧给林夏青,似乎有点害怕林夏青芥蒂自己身份不清不白,递书时声音很小很卑微:“你要看吗?不是最新的刊次,这些是好几年前出的了。我听毛嫂和芹姐说你正在复读学校复读,平时可以看点儿上面的短篇小说,对提升语文卷面分大有益处。” 林夏青心里没有看不起一个寡妇,也没有瞧不上一个迫于男权霸凌之下的失足情妇,她对郭暮云的态度是淡淡的,这院子里的所有人生活忙忙碌碌都是为了讨一口饭吃,别人成双成对地讨饭,郭暮云为了孩子,单枪匹马地进城讨饭,林夏青甚至心底要高看她一眼。 林夏青捧过杂志,作为交换,下意识地询问郭暮云:“一会儿我们要跟芹姐去煤场买煤,你这样子估计十天半个月出不了门了,需不需要我们帮你也驮点煤回来?” 郭暮云摇了摇头道:“我上星期刚买过煤,够用一阵了,不过有样东西,我确实需要麻烦你们帮我买点儿回来,我这腿已经被他们用镐头砸的不中用了,实在出不了远门。” 林夏青问道:“什么东西?” 郭暮云神色为难地盯着林夏青不说话。 林夏青心里猜测,那东西定是不好买的,不然郭暮云不会这般吞吞吐吐。 “你说吧,只要我能买到,我一定给你办好。”林夏青希望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郭暮云总不会叫自己想办法给她弄一柄枪回来,她要去毙了昨晚那些侮辱她的人吧? 郭暮云咬咬下嘴唇,道:“麻烦你们一会儿出门给我买些金银纸和一对儿拜祭用的红烛。” 芹姐惊讶道:“小郭,你这是……?” 郭暮云脸上露出一个凄怆的笑,“我等不到今年的中元节了,我想今晚就给我家那口子烧纸。这么多年我对不住他,现在朱崇川马上要移交公安办案,我大仇得报,该给我当家的一个交待。我要告诉他,以后就算在厂里天天挑大粪扫厕所,我郭暮云都不会觉得低人一头,我要他在下面保佑朱崇川这回落个重判,被送去刑场枪毙,这辈子再也回不到食品厂兴风作浪。” 众人默然了好半会儿,芹姐和毛嫂互相对望一眼,才晓得这些年郭暮云对朱崇川有多恨之入骨。她要不了朱崇川的命,就让地下的鬼去索朱崇川的命。 *** 煤场离食品厂家属院差不多二里地,张镐的自行车今天借了人,马小芹和林夏青娘俩仨人就只剩一辆自行车,所以三人去煤场就用最原始的11路公交前往。 大约从家属院出发了有十一二分钟,马小芹指着不远处一块靠海位置的山头,为乔春锦介绍道:“就是那儿了,毛嫂和我种菜的秘密基地,附近一个部队闲置的荒地。那里可是个好地方,山脚是海,平时可以下蟹笼,这季节的螃蟹肥度一般,适合裹面糊油炸着吃,天气再冷点儿,花盖蟹就顶盖肥了,到时候我领你们上那儿捕螃蟹。山上的东西可就多了,春天上那儿掰香椿、野蕨菜,夏天有八月炸,秋天打板栗,冬天有松果,捡回家炒松子儿。我和毛嫂在那种了一些菜,平时隔三差五骑自行车上那打理。” 乔春锦被马小芹说的心猿意马,昨天毛嫂塞给了她好些蔬菜的种子,马上到播种白菜和萝卜的季节,乔春锦打算上那儿种点白菜萝卜,今年冬天家里就有吃不完的蔬菜了,不必另外花钱去市场上买。 马小芹推着自行车,突然问道:“小夏妈,你会种地吗?”毕竟她长得一点儿都不像乡下人,马小芹见过那么多城里女人,都没见过哪个女人比乔春锦还漂亮的。 她挺好奇乔春锦的男人是怎么样的,什么样的男人有这种福气和这样漂亮得不像话的女人睡一个被窝造娃娃,小夏生得多好啊,从小夏的长相来看,她应该既像爹又像妈,由此推断,乔春锦的男人定然也是长得不差,一对儿叫人移不开眼的煌煌壁人,这样好看的男女应该积极多造娃,以后满大街就都是俊男靓女,多好哇! 马小芹又感慨,可惜现在计划生育了不让多生娃了,就连自家老二,也是因为大哥因公牺牲,长子名义上过继给了大哥,老二这才得以生下来,不然她和丈夫的工作都得保不住。 乔春锦扑哧笑道:“芹姐,你也太小瞧我了,我就长得那么寸,不像是会种地的?” 马小芹嘿嘿笑说:“你呀,长得跟城里的官太太似的,一点儿不像跟那些脏活累活沾什么边儿,种地这种事,应该是我跟毛嫂这样的女人在行。你瞅瞅你那小胳膊小细腰,说要下地,家里男人哪舍得啊?” 马小芹嘴快,虽然她挺好奇小夏爹究竟什么身份,但她这会儿还真不是有意打听人家的家事,只是单纯嘴快,夸赞乔春锦长得漂亮精细,属于那种男人见了就舍不得她干活的天生好命。 女人长成这样,还干什么活呢?往那儿一站,就不知道有多少男人巴头巴脑地抢着给她干活。 乔春锦尴尬地笑了笑,也不掩饰自己没有男人的事实,既然已经成了邻居,人家迟早会知道的,便大大方方告诉马小芹:“我男人二十年前去了新疆,这么多年再也没回来过,是死是活还不知道呢。” 也许死了吧,他活着如果不回家,那他还不如死了,乔春锦在心里说。 马小芹问道:“那你怎么不上新疆去找他呢?新疆说大也不大,用心找找,总能打听到一点儿消息,一家子哪有长久分离的道理。” 乔春锦笑得更尴尬了。 当初她是起过心思去找的,她生下孩子身子恢复好,在家里成天受后婆婆的气,起过心思想抱着孩子去新疆找丈夫,但后婆婆劝她趁早歇了这个心思,因为林书山当初决意去新疆工作,是收到了一封来自新疆的信的驱使。 写信的是个女人,一个林书山当年求而不得的女人。那女人随军远嫁过得并不幸福,冰天雪地从阿勒泰的邮局寄出一封信,她只是单纯告诉林书山一句她嫁错了人,婚后过得并不幸福,林书山就急成了疯狗,找人东拼西凑凑出上新疆的路费,抛妻弃女坐上了远赴新疆的火车。 这些事情乔春锦当时是不知道的,都是后来后婆婆王爱仙数落她时从牙缝里抖出来的真相。 乔春锦觉得林书山真是个骗子,既然他当初心里有人,为什么又要娶自己?难道自己在他林书山那儿只是一个荒唐的替代品?她又不是嫁不出去了,就算她父母双亡,是个寄人篱下的可怜孤女,但十里八乡垂涎她姿色的男人,还是排着长队在她叔叔家门前求娶的。 知道林书山当年去新疆的真相后,乔春锦就再也没动过心思去新疆找人,甚至林书山这些年是死是活,乔春锦都不再关心了。乔春锦只怨自己的命飘如浮萍,这一生被父母抛弃、被丈夫抛弃,是个谁也不要的贱命,唯一疼爱她的养父母,收养她不过三年,就在饥荒年代相继离世,好在她为自己生了个伴儿,女儿可以与她一起相依为命,这世上或许只有自己生的骨肉不会背叛自己。 林夏青替母亲回答马小芹,“找他干嘛?爱上哪凉快哪凉快去。活着,有心早就自己回来了,要是死在外头,也是他活该,当初不要妻不要女的,这是他的报应。” 乔春锦有些讶异女儿对父亲的态度,从前女儿可是一提起父亲就偷偷抹眼泪的,女儿羡慕别人有爹,但懂事的她从来不会在母亲面前要爹,乔春锦怀疑女儿是不是已经知道了些什么,不然女儿怎么会对林书山敌意这么大? 这些年,乔春锦一直将孩子保护的很好,大人的是非从不在小孩儿面前多嘴,手无寸铁的孩子就算知道真相,又能做什么呢?徒惹孩子伤心罢了。 既然知道真相也改变不了什么,倒不如让孩子在一个编织的母慈父爱童话中长大。就像她这些年一直遭受后婆婆的磋磨,但她从来不在小姑子面前议论这些是非长短,她知道这些对一个孩子的成长没什么好处,在仇恨中长大的孩子,心里藏着太多荆棘,那一根根刺扎的人太苦了。既然人这一生有那么多的苦要吃,那么为什么要急于在童年,让一个无辜的孩子背负那么多?对一个纯真的孩子翻来覆去地诉苦,无非是成年人残酷又残忍的泄愤手段罢了,这对孩子来说,太不公平了。 乔春锦心底的善良是有坚守的,她的善良也得到了回报,女儿和小姑子在她的细心呵护下,如今都聘婷袅娜可当一面。 林夏青拉起母亲的手,向她传递力量,一个抛妻弃女的男人,她不会认的,她用手心的温暖告诉母亲: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会永远站在你这边,你生的孩子被你养护的很好,她永远不会背叛你。 马小芹看出来这又是一本难念的家经,洪亮笑了两嗓子,笑声驱走仨人头顶上的阴霾,道:“煤场就在前面,你们没有城里户口没有购煤证,一会儿跟紧我,我带你们找我亲戚办事儿。” 煤场里到处是一堆堆黑黢黢的小煤山,还没到冬季的买煤高峰时节,眼下也不是常规的休息日,来买煤的人寥寥可数。 马小芹熟门熟路去找堂姐马小萍,结果人不在办公室坐着,一个管马小萍叫师父的女孩子跟马小芹说,马小萍这几天腰痛,每天早上都要在家拿艾草熏过一遍腰再来煤场,估计这会儿人还在路上。 果不其然,马小芹领着林夏青她们在马小萍的办公室坐了没多久,就听到马小萍把自行车停去车棚的声音。 马小芹对堂姐从来又爱又恨,听人说马小萍这几天腰疼,又替人急上了,马小萍刚拎着布包踏进办公室,马小芹就冲人道:“姐,你腰疼?要不今天你下了班,上我家,我拿热鸡蛋给你滚滚?” 马小萍苦不堪言道:“都是那台电视惹的祸,小芹,我跟你说,家里有了电视真遭罪啊,我家成公区放映室了,每天晚上不熬到九点多,那帮人根本不肯散!我还得给人一壶一壶地烧开水,哪天我想歇歇,吃了晚饭早早闭门闭户,外头还有人一边砸门一边骂:马小萍,你个小气鬼,家里有电视都不让大家伙儿看,你这是和人民为敌,搁过去要被抓去菜市场当众批斗。老天爷,我陪着那帮邻居没日没夜地熬,下了班回到家根本歇不了,每天陪人看电视干坐到九点多,他们散了我还得收拾家里,洗洗扫扫,每天十一二点才消停,腰都熬废了。你姐夫埋怨死我了,说我中了一台电视,都把家里弄成了公共厕所,人进人出的闹哄哄又臭烘烘的,本来你姐夫平时就不怎么着家,这下更往外头的狐狸精那里去了。” 马小芹没想到人人眼热的电*视机会给家里带来这么多的烦恼,看来什么东西,都有好的一面跟坏的一面。 马小芹突然对电视机的渴望没有那么热烈了,自己家里还有明年要高考的高中生,要是家里装了电视,那不得了,老大张家明明年要是考出个鸭蛋,她找谁说理去? 张镐说前几天在路上碰见了堂姐夫,那会儿姐夫的手上挎着一个陌生的女人,张镐见了他们,吓得一激灵,自行车都没骑稳差点儿栽个跟头,一双腿库哧库哧疯狂踩踏板,老鼠见了猫似的,生怕那对狗男女瞧见自己。 回到家,捂着心口跟马小芹说,今天总算抓了个现形,都说堂姐夫不着家,原来真是外面养了个姘头。 马小芹决意不再给堂姐雪上加霜了,当初堂姐嫁进城里,村里的姑娘们人人艳羡不已,现如今这过得什么日子,公婆一死,没人管着堂姐夫,堂姐每日干上火,所以脾气才越来越坏。 堂姐当初嫁进城里处处都有优越感,马小芹要强上进,领着全家进城讨生活时没有城里户口,堂姐经常拿着那个红卡片供应粮到马小芹面前炫耀城里户口多值钱,马小芹虽然心里不是滋味,但她知道堂姐本性不坏,只是一张嘴不饶人罢了,自己有什么难处,堂姐忙是照帮的,只不过自己要在她那儿听听明里牢骚实则炫耀的酸话,马小芹觉得自己得了人好处,该当承受这些,便一直和堂姐这门亲戚维持往来。 后来张镐的大哥张镰在越南牺牲,张镐一家子成了烈属,政府给张镐的父母颁奖、发补助,还给张镐和马小芹安排了城里的户口和工作,堂姐就再也没在马小芹眼前晃悠过那个红本本。而堂姐夫生性风流,家中红旗不倒,家外彩旗飘飘,当初就是名声太差,在城里相不上正经人家姑娘,这才娶了乡下的堂姐,堂姐嫁进去,被公婆看不起不说,就连丈夫也只对她三分钟热度,两人婚后没好多久,丈夫就出轨成性。 这些年,堂姐除了物质上比马小芹优越,其实心底里一直嫉妒她和张镐感情好,人越缺什么就越炫耀什么,堂姐得了什么好东西就朝着马小芹炫耀,毕竟除了这些,堂姐在马小芹面前也没什么可炫耀的了。 可就是唯一的物质上优越,也眼见着要被勤劳的马小芹和张镐赶超。一对把心过到一处去的夫妻,日子越来越旺,而堂姐那边夫妻离心,公婆留下的钱也快被丈夫花天酒地糟蹋得差不多,再过两年,就该风水轮流转,轮到马小萍在马小芹的风光下败如丧家之犬了。 好在马小芹心好,她知道堂姐的难处,哪天她要是得了势,心里依旧会记得堂姐这些年对自己的帮助,绝不会在堂姐面前扮演什么小人得势的市侩角色。到那时候,堂姐马小萍才会知道她马小芹真正是个什么样的人,威武不屈、富贵不淫,堂姐这门亲戚,她还要长长久久地一直来往下去,她甚至要嘱咐张镐,到那时候不许对他对堂姐露出半丝儿的优越感,人家对咱们曾经是有恩的,做人不能恩将仇报,让人家心里难受。 马小萍见马小芹领来两张新面孔,道:“瞅咱们姐俩,光顾着唠,这二位是?” 马小芹也不跟她客气,直接就把两只手往马小萍面前一摊,说:“我的新邻居,你以后可要多关照。她们从乡下来的,找你办事儿。” 马小萍拧了她的胳膊一下,笑骂道:“鬼丫头,昨天还有人找我卖煤票,你也就运气好,刚好逮着有人愿意出煤票。不过这种事情做的多了,肯定有露马脚的时候,我可不能回回帮你啊,现在天气还热,有人愿意卖煤票贴补家用,等天气一冷,大家手里的定量都吃紧,到时候她们就得自己想办法了。” 马小芹卖乖道:“知道了,所以我趁着天热,赶紧把人领来上你这儿买煤。马上九月份天气转凉,到时候想弄煤可就没那么容易了。姐,最近有人卖煤票,你就都优先给她们娘俩攒着,不然到了冬天,我得从隔壁抬出两根大冰棍,你不可怜可怜她们娘俩,也得可怜可怜我啊,我马小芹是那种忍心让邻居挨冻的人?所以啊,姐,你最近多受累,替我多攒点煤票呗?有多少要多少,替我帮她们娘俩把这个冬天挨过去。” 马小萍开玩笑地叫起来:“你要折腾死我啊?还有多少要多少!回头叫场里知道我马小萍背地里干这勾当,抄家灭族都不够。” 嘴上贫着,却从裤腰上卸下一串钥匙,打开办公桌的抽屉,从从笔记本里抽出四五张煤票,马小芹拢过煤票,仔细一数,有八十斤,够她们娘俩先用一小阵了,不过想要过个舒坦的冬天,还得继续想办法给她们娘俩弄到四五百斤的煤票,趁着天热还有人愿意出煤票,马小芹觉得这事得抓紧了,不得不多叮嘱堂姐几句,要把这事放心上。 马小萍见她动真格,怪道马小芹平时为人虽热心,但也没把人这么放心上呀,不由多看了那对母女两眼。 是长得漂亮,不过马小萍因为丈夫混账,已经对漂亮的女人们没什么好感了,冷淡地对林夏青和乔春锦说:“一会儿你们跟着小芹去拉煤的时候低调点,铁锹带了吗?现在天热煤还不俏,等天气一冷,家家户户忙着囤煤,到时候场堆上的产煤锹子根本不够用,以后你们来煤场拉煤,记得自己带铁锹。” 林夏青点头,弯腰谢道:“谢谢萍姨。” 马小萍愣了愣,没想到自己态度冷淡,人家还不卑不亢的喊自己一声萍姨,不由稍微露了点好脸,道:“算了,就算不记得带也没事,到时候你找不到铁锹就来找我,我高低去场堆里给你翻出一把铲子,翻不出我就去找筛煤的工人要。” 马小芹冲林夏青挤眼微笑,意思是:我说的没错吧?我姐刀子嘴豆腐心一个! 林夏青也冲马小芹微笑:你们姓马的都是好人,马家的姑娘们心地纯良,姓马的都招人稀罕。 买完煤票又付完煤钱,马小芹就领着人上煤堆刨煤,等幺完称的时候,马小萍就慢悠悠手里抓着一把瓜子来了,支开幺称的同事,喊她先去自己办公室嗑瓜子,马小萍撸起袖子就往马小芹装煤的口袋里铲碎煤渣,嘴里嘀咕:“我多给你舀点儿啊,人家怎么也喊了我一声姨,回头你把煤渣多分人一点儿,再教她们拿水和煤渣,就照着我当初教你的法子,把煤渣和成煤饼子,贴在墙上风干后切成一小块一小块用,烧火照样好使。” 马小萍得意地说:“别看这煤渣不起眼,可是场里工人砸‘大同块儿’时候剩下的,烟少火旺,易燃好烧,优质的无烟煤。” 马小芹自然知道这大同块儿有多稀罕,不年不节,谁家舍得买大同块儿,高兴地道:“嗳!知道了,马小萍,你对我和我邻居,真是好死了!” 第43章 杭城进货(1) 马小芹自己只买了二十斤煤,她在煤场有熟人,去的勤快也无妨,每回还能捡几斤煤渣回来,重新做成煤饼用,多去几次煤场,反倒是赚的。 林夏青则一次性把八十斤煤票兑完了,这里头有三十斤当月票,五十斤年票,林夏青不好意思一趟趟地请马小芹带自己上煤场,再者她没有拉煤的工具,既没有自行车,也没有平板车,只能一次性便利图个够,趁着马小芹的自行车在场,把八十斤煤装进口袋,一口气拉回家。 煤块拉回来,林夏青就在院子里砸煤,乔春锦则找个箩筐把砸好的煤块全都归置到筐子里。 砸煤掉落的煤渣一点儿不浪费,林夏青把这些煤渣和上午马小萍给的煤渣,按照她教的法子,拿水和成不干不湿的煤饼,贴在墙根风干。 等忙活完这些,娘俩也饿了,马小芹趴在两家相连的墙头招呼娘俩上她家吃饭。 “昨天毛嫂招待的你们,今天总轮到我了吧?可不能再推脱了,我们这儿的规矩,新来的邻居得吃过的别家的盐,日后才能在这儿住成一片。你们娘俩忙活了一上午,洗洗手就赶紧上我家吃饭,我家俩孩子饿死鬼投胎的,嚷着要开饭了。” 喊完话的功夫,马小芹转身回厨房盛了一碗饭,上头布了好些可口的菜,就给郭暮云送去。 马小芹琢磨着郭暮云被打成那样,能从厂里一路被搀回来就不错了,人能回来,全凭胸膛吊着的一口气,这会儿郭暮云躺在床上,人就跟被十几吨的大卡车碾过一样,哪还起得来床做饭。 是以今天的午饭,马小芹也算上郭暮云的一份。 林夏青母女洗完手出门,碰上马小芹从郭暮云家出来,问道:“人怎么样了?要不要上医院?” 马小芹摇摇头:“她不肯去,她说从这个月开始,厂里要对她监督劳动,以后她在厂里只能干扫厕所、拉板车运垃圾的活,工资降了好几个等级。郭暮云真傻,还惦记着要给乡下的公婆寄抚养费,担心自己降工资后,以后每个月给孩子的生活费就少了,连去医院的钱都不肯花。她那公婆不是什么好人,真是好人,为什么这么欺负一个寡妇?孩子这么小没了父亲,就应该好好跟着母亲,两个老的霸着孩子不肯给小郭,孩子迟早给他们这两个鼠目寸光的老东西给养废了。” 乔春锦感同身受地说:“小郭不是傻,那是孩子攥在人家手里头,她没办法。” 她自己当初不就是因为怕一个人在村里四处挨欺负带不大孩子,这才在林家忍气吞声那么多年么?要不是为了孩子能有一条活路,乔春锦早就一走了之,何必给人当牛做马。 当母亲的,孩子就是自己的命,命攥在人家手里头,自然是提心吊胆的,生怕人家亏待孩子。郭暮云给公婆塞钱,那是指望他们两个老的对孩子能好点儿,人质在人家手里头,她能怎么样? 马小芹还说:“唉,这房子是厂里分给小郭的,现在出了这种事,房子可能要保不住了。朱崇川这个害人精,他怎么不马上被天打雷劈给劈死,何必等公安局审完再送给法院。” 马小芹觉得自己被气得上火,加之昨晚为了打听郭暮云的动静,几乎一晚上没睡,现在嘴里已经燎出一个小洞,一会儿她要在嘴里的洞上抹点西瓜霜,西瓜是她公公被孩子哄着在院子里种的,根本不甜也长不大,西瓜皮被马小芹拿来做西瓜霜了。 吃了午饭,林夏青借了马小芹的自行车去市场上转悠,把家里的锅碗瓢盆、油盐酱醋给添置齐全,到晚上就可以自己开火做饭了。 明天一早,去农贸市场赶个早集,多买点好菜好肉,招呼邻居上家里吃顿新居的开火饭。 等驮着一车的东西回到家中,林夏青惊奇发现家里的桌子上摆着十来双劳保毛线手套。 乔春锦的发髻上插着不知哪来的毛线针,模样跟武侠片里快意恩仇的女侠似的,林夏青问道:“妈,哪儿来的这么多劳保手套啊?” 乔春锦从脑后的发髻上拔下一对线针,搁在桌子上,“芹姐男人中午送回来的,你吃了饭就骑车出去买东西了,没碰上。” 乔春锦没见过张镐这样疼老婆的男人,他的自行车借人了,人家中午给他送了一块奶油蛋糕和十几副机械厂淘汰下来的旧劳保手套,张镐怕奶油蛋糕融化塌掉,就借了同事的自行车,一路顶着正中午的太阳给马小芹把蛋糕送了回来。 他知道孩子也会馋蛋糕,但家里就马小芹这一个可人疼的女人,张镐防两个儿子防的跟贼似的,儿子们吃完饭出去野了,张镐才笑嘻嘻地转去正在洗碗的马小芹身后,把奶油蛋糕献到她的面前,请她吃蛋糕。 马小芹从洗碗池里甩出两只水淋淋的手,朝张镐的胸口虚砸了一下,娇嗔道:“又是我一个人吃独食啊?你哪弄来的蛋糕?” 张镐笑眯眯地道:“还是老刘送的,他怕儿子今天这个相不中,明天还要继续借自行车,去相另外几个。明天不是周日休息么,他大概觉得休息日占用我自行车过意不去,上午在后厨琢磨饭店新甜品,给我塞了一块蛋糕。劳保手套是老刘儿子厂里淘汰下来的,他儿子是中级钳工,干的好还是很有前途的,要是以后评上八级,那就是骨干级专家技术员,想要什么样的日子没有?只是不知道为什么现在的女人相亲一见面就看对方有没有自行车,老刘儿子没自行车,相了好多女人都没相上。这劳保手套老刘说可以拆了毛线织线衣,他家没女人,没人会织,就干脆便宜了我。” 马小芹嘴里吃着丈夫顶着烈日千里迢迢送回来的蛋糕,心里甜出蜜来,“这老刘还挺上道,你别白吃白拿人家的,平时人家在单位有什么难处,你多帮帮人家。” 乔春锦正愁没处谢马小芹呢,这两天她帮了自己和女儿太多,租房子、买煤、吃饭,乔春锦自告奋勇地要帮马小芹拆毛线、织线衣,就把劳保手套全捧回了家,这十几双手套够给马小芹织一件冬天保暖的马甲背心了。 乔春锦还会钩花,到时候在马甲的胸口再钩一朵活灵活现的山茶花,保证织出来的马甲比市面上卖的款式都好看。 林夏青咕嘟咕嘟往肚子里灌茶水,她妈真疼她,大夏天无论她什么时候回来,妈永远在家给她晾好茶水,等着她。 “妈,我打算明天请芹姨毛婶她们吃完饭,就坐火车去杭城一趟。” 乔春锦正拿剪子拆毛线手套,听到女儿说要坐火车去外地,愣了愣,问道:“你怎么想着去杭城?” 林夏青:“下个星期复读学校就开学了,我想着趁开学前去杭城一趟进点杭丝,等天气转凉了卖。晋扬之前送过我一条绿色的杭丝丝巾,包装盒子上有厂家地址,既然有了门路,我想去那儿进货。虽然手里头的钱暂时够用,但我不能坐吃山空,得想办法多挣点钱,这日子才好过。” 乔春锦不放心地说:“那就我们俩一起去,你一个姑娘家家自己坐火车跑那么远,让妈怎么放心?” 林夏青不是不想和母亲一起上路,只是现在手里的资金有限,路上多个人多一份开销,光是来回的火车票都数目不小,而且这两天为了给新家添置东西,花出去不少钱,林夏青心里又渐渐没底起来,她得尽快挣钱了,钱才是安全感! 这回她是去进货,不是去旅游,一路不知还会有什么样的磋磨等着她,带母亲去杭城还是以后吧,等以后她挣了钱,什么时候再去杭城,带着妈一起游西湖。 乔春锦听完林夏青的解释,一面觉得自己去杭城确实开销大,会拖累女儿挣钱,一面心里又不放心女儿单独出远门,整个人纠结死了。 林夏青给她捋思路:“妈,之前我一个人乡里县城来回跑卖大酱,挣到钱了,人也安全无虞;后来我一个人上青市考试,考上了,还认识了芹姐这样的好人。我长大了,一直运气也不错,你该放心我一个人出去闯了。而且以后我是要一个人出远门上大学的,你总不是一辈子跟着我转吧?妈,你苦了二十年,该享福了,我不要你跟着我东奔西顾四处劳累,你找点儿自己的爱好,每天高高兴兴地过日子,我就比什么都开心。” 一个女人含辛茹苦把孩子拉扯大,那种功劳该被孩子铭记一辈子,林夏青从前没有母亲可以孝敬,现在把乔春锦看得比什么都重。她知道这世上只有母亲永远不会舍弃自己,而自己也永远不会背叛母亲,这一世的她何其幸运,有人可以一起相依为命、互相依靠。 乔春锦可不要当什么美丽废物,女儿越要她享清福,她越是要勤快起来。等明天送完女儿去火车站,她就准备去芹姐和毛嫂说的秘密基地去看看,先去那里除草犁地,早点把荒地给收拾出来,等天气稍微一凉快下来,就可以上那儿撒种子了。 女儿喜欢吃酸菜炖粉条,今年冬天她要积一整缸的酸白菜,让女儿的酸菜粉条管够。 *** 第二日,林夏青在售票窗口买完车票,没想到居然会在候车室碰上唐米苏。 她还是那般天真美丽,在人群中间一眼出挑,和灰扑扑又遍地孩子哭叫声的火车站格格不入。 乔春锦见到唐米苏比林夏青还开心,因为女儿这趟南下有伴了,唐米苏此行的目的地也是杭城,乔春锦信奉穷家富路,在火车站给两人买了一只扒鸡、一袋茶叶蛋、两包瓜子和花生,并吩咐林夏青一会儿上了火车,就拿茶叶蛋跟人换位置,把位置调去和唐米苏一起坐,两个人路上有个照应。 林夏青拿一袋子七八只茶叶蛋,如愿跟人换到位置。 唐米苏望着乔春锦下车的背影,若有所思地说:“你妈长得真漂亮,身材也和模特似的,她就是天生的衣架子,难怪生出你这个小衣架子,原来都是遗传。而且……我怎么觉得你妈长得有点眼熟?总觉得哪里见过似的,可能是在某张电影海报上吧,漂亮得跟画儿一般的人物,就像从海报里走出来的一样。” 林夏青则对她说:“你长这么好看,你妈肯定也是大美女,咱们就别互相谦辞了。对了,上次复读学校放榜的时候,我看见你也考上了,下周开学,不知咱们能不能分到一个班,要是能分到一个班就好了。” 两人不知怎么,肚子里竟有说不尽的话似的,这大概就是人与人之间的磁场,投缘。 唐米苏说:“就咱俩这缘分,人海茫茫的火车站都能遇上,说分不到一个班去,老天爷都不能答应。” 林夏青笑了笑,胳膊支在小桌板上,撑腮盯着她腿上的箱子问:“你那只皮箱子里头装着什么?你不会打算一路搁在膝盖上捧去杭城吧?” 唐米苏缩了缩脖子,捧紧皮箱道:“就是丢了我,也不能丢了这只皮箱!我师父在杭城参加丝绸展,她拍了加急电报让我给她送工具箱去。她在那边和一家丝绸厂签合作合同,人家丝绸厂要先看她的版纸,喏,这里头就是,十几套版纸,拼拼凑凑能裁出几十套衣服。还有一些裁缝的吃饭家当,版尺、皮尺、米尺、划粉、燕子剪、线剪、珠针……” 林夏青看不出这只饱经岁月沧桑的黄牛皮箱里头这么能塞,唐米苏的师父应该是个挺恋旧的人,箱子的牛皮面都破旧成那样了,她还舍不得丢。 林夏青还瞧出来皮箱子的手柄应该不是原装的,原来的手柄可能年久失修彻底从箱体上剥落下来,新的手柄替换上去,是一副做旧工艺的铜手柄。 可做旧又不是真旧,是不是原装,还是能被人一眼瞧出来的。由此可断,当初箱子破成那样,唐米苏的师父都舍不得丢,她老人家一定对这只箱子有着十分特殊的感情。 其实这样的皮箱子可以用另外一种手法修复,林夏青记得自己有一些路易威登的手包,她不甚爱惜这些昂贵的皮具,东西再贵都是拿来用的,而不是被束之高阁,她的每只包几乎不是挂了污渍就是被划掉一小块皮面,便时常送出去给匠人修复,匠人手巧,在上头作画,能把皮具上的伤口和污渍掩盖的很好。 如果有机会见到唐米苏的师父,林夏青想告诉她,舍不得丢掉的老皮箱可以用这个方法修复。 林夏青想起一事,道:“你还记得上回跟踪咱们到巷子里的人吗?” 唐米苏挑起眉毛:“不会那人后来又跟着你吧?” 林夏青点点头:“原来那人是个广告公司的老板,满大街地逮演员拍广告。” 唐米苏惊奇不已,“就跟香港街头四处发掘明星的星探一样?” 林夏青摇摇头:“那还是不一样的,我这是一次性买卖,从头到尾没几句台词,在广告里光顾着傻乐给人夹菜,三伏天穿着高领毛衣,在高温摄影棚里把自己热成一个孙子。” 唐米苏有点期待在电视上看到林夏青的广告,兴冲冲道:“你知道你的广告什么时候能播吗?在什么台播?到时候我让我们全家都蹲在电视机前面看你的广告。我妈说她单位今年效益好,下个月会提前给她们发电视机票,我爸早就蠢蠢欲动攒好买电视的钱了,眼见着家里的电唱机要失宠了,到时候我可以去我爸面前撒撒娇,让他把电唱机给我留着,不能让我哥捡漏,到时候我就把房间里的老古董钢琴丢去客厅,摆上电唱机和一架子黑胶片,我呀,从此以后就在我的小天地里一边听碟片,一边在裁衣服、踩缝纫机。” 这话可是把林夏青小小震惊了一把,唐米苏的家里得多奢侈? 往前十来年,这都够得上资产阶级了,全得被抄家抄走。唐米苏家里不仅有足够的存款可以一次性付清上千元的电视机款,还有钢琴、电唱机、缝纫机,这随便哪一样东西都足以让城里的普通职工望洋兴叹。 原来唐米苏真是一位家底颇厚的大小姐,也是了,如果不是物质无虞的家庭,是养不出唐米苏这种天真烂漫的性子的。 “你去杭城做什么,准备呆多久,住哪儿?”唐米苏见她一个人往南边去,还以为她在那边有什么亲戚。 结果林夏青的回答,令唐米苏完全瞠目结舌。 “我去杭城的丝绸厂进货,准备进点丝巾扛回青市,等天气变凉快了,挑个学校放假的日子,把丝巾拉去街上卖。” 唐米苏下巴都快掉到车厢地板上,佩服得五体投地道:“林夏青,你脑瓜子里都装了些什么!我和你比真是差远了,我满脑子都是吃喝玩乐和衣服,你满脑子都是挣钱的生意经,难怪我妈成天说我不长进,看见我就唉声叹气。” 林夏青赧然一笑,觉得眼前的姑娘真是没心眼,她如果和唐米苏一样,从小生长在一个吃穿不愁的富足家庭,相信这会儿肯定也是满脑子的享乐主义。趁年轻,多享乐,一点儿没错!年轻时候的享乐才叫真正的放纵与享受,跟老了贪生怕死才抓紧时间享受,完全两码事儿。 林夏青说:“下周咱们得开学,在杭城我也呆不了几天,拿货顺利的话,没准当天拿到货,当天晚上就回,就在回程的火车上过夜,还能省一笔住宿费。” 唐米苏邀请道:“那你可以和我住一间宾馆,我师父是受邀要参加展会的,主办方提供住宿,我师父给我也要了一间房,你和我挤一挤,连住宿费都省了。我师父忙完合同的事儿,还要我陪着她老人家游西湖、去灵隐上香,你要是进完丝巾没事儿了,可以和我们一起在杭城转一圈,反正我也是要赶在开学前回青市的,到时候咱们可以一道回去,路上做个伴。” 林夏青没想好要不要答应唐米苏,毕竟这是占人家便宜的事,蹭住也就算了,还要蹭人家的游玩行程,特别之前听说唐米苏的师父,是位脾气古怪的老太太,林夏青怕自己和老太太性情合不来,到时候反倒给唐米苏添麻烦。 唐米苏见她许久没回应,摇着她的胳膊说:“好小夏,你就当陪陪我嘛,我师父就喜欢年轻可人的女孩子,你长得比我还讨喜,我师父见了你,肯定心里喜欢的紧。你不知道,我师父最疼女孩子了,她是家中长姐,不疼唯一的弟弟,把她那几个妹妹疼得跟什么似的。这么大年纪了,每到换季,还惦记着给她两个妹妹做几身衣裳,她大妹妹在澳洲,每季做完新衣裳,还要大费周章地给人邮澳洲去。” 电光火石间,唐米苏终于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对林夏青一见如故,又对林夏青的母亲分外感到眼熟了! 她们娘俩和师父一样,都长着一道十分有标志性的细长直鼻子,鼻柱子很窄,鼻梁衔接着略深邃的眼眶,夹角弧度比一般人散开一点儿,鼻头则像缀着一颗悬而未坠的水滴,形状尤其优美隽雅。而且她们娘俩眼睛的形状,还和师父的中式杏眼如出一辙,是极其标准的杏眼美人,不过师父老了,杏眼上的皮子已经塌下来不少,但那形状却深深雕琢在饱经沧桑的脸上,饶是岁月如何变迁,深刻的基因形状却骗不了人。 唐米苏看过师父摆在璧龛上的一张全家福,那可是一个大家族,上上下下连着保姆佣人三五十口人,不过照片上的人大多不在了,而照片上的师父只有十七八岁,彼时的她还是一个烂漫无邪的少女。 唐米苏在师父家中打量过那张照片不下百回,她认得师父家族的女孩儿大多都长着那样的细长鼻子,和一双睑裂微宽、黑眼仁快填满整颗眼球的杏眼,这样的长相贵气中夹掺着一丝丝清甜,像盛夏枝头淋过雨的红皮荔枝,居然散发着奇异的玫瑰味清香。 要不是师父这一生没有子女,唐米苏都快怀疑林夏青母女就是师父失散多年的血脉了。 唐米苏提议说:“反正你是去进丝巾,我师父是参加丝绸展,没准展会上就有你要的货,你跟着我们还能拿到比市面上更低的价钱。展会就布在宾馆里头,中式园林的建筑,荷叶田田,廊桥袅袅,主办方这回为了给杭城丝绸打出名气,可是花费了好一番苦工,地点选的也算煞费苦心了。” 林夏青彻底心动了,游西湖她没有多大兴趣,但是进货能压价省本金,林夏青的眼睛都快变成两个美金符号,一口答应下来:“好,我和你一起去宾馆住!” 第44章 杭城进货(2) 八月末的杭城,其实和火炉没什么两样。 青市这会儿晚上已经能明显感觉到一丝丝秋天的气息了,杭州的夜晚,助纣为虐的热,不过林夏青到杭城的时候,是隔天上午八点。 19个小时的火车,坐的林夏青小腿快水肿成发面馒头,就是六十年代缺乏蛋白质营养的浮肿病病人的腿,恐怕都比林夏青现在的小腿强些。 林夏青睁眼醒来,第一件事就是摸乔春锦缝在自己裤子口袋夹层里的钱还在不在,为了进货,她把现金全带出来了,这年头的火车上鱼龙混杂,钱没了,她会比死还难受。 还好,钱安然无恙地躺在口袋夹层里。 她摇了摇身边的唐米苏,唐米苏果真认真地抱着箱子睡了一夜,林夏青低下脑袋瞄了一眼唐米苏的腿,那双腿被箱子压得更加惨不忍睹。如果自己的腿是泡发了一夜的干海参,而唐米苏的腿,没泡发个三天,也有两天了。 唐米苏睁开惺忪的睡眼,迷迷糊糊地一手挡箱子,一手伸懒腰道:“到杭城了?真快!” 林夏青有点儿佩服唐米苏的能屈能伸,这性子上哪儿都能随遇而安,一整晚火车上混杂着脚臭、汗臭、屁臭、尿臭……各种骚气冲天的臭味,小孩的哭闹声、拉肚子噗噗放屁声、男人女人们旁若无人的鼾声,就这么一小截车厢,都能把人给折腾得昏死过去,没想到唐米苏睁开眼,居然天真地揉着眼睛说:火车真快,这么快就到杭城了! 真是一位没心没肺,上哪儿都乐呵呵的姑奶奶。 林夏青自己只有一只简单的斜挎包,里面卷着一捆用来装丝巾的蛇皮袋,和一套换洗的夏天衣裳,唐米苏手上是一只笨重的牛皮行李箱,另外还有两只斜挎包和双肩包。挎包里是爹妈哥哥给她准备的一些路上吃的喝的,还有一沓钞票和全国通用票券,双肩包里据唐米苏说,是她哥新买的海鸥牌相机,还有她精挑细选的几身裙子,到时候她要穿着它们在西湖和北高峰拍照,裙摆飞扬洒脱,到时回青市的暗房里把照片洗出来,请爸妈和哥哥欣赏。 林夏青听直了眼,相机! 这年头拥有相机的人可不简单,友谊商店一年到头都进不上几台,买相机还要用外汇券,相机在商店里是摆着给人看看的,至于都是些什么人买,呵呵,鬼知道! 原来唐米苏她哥就是那个鬼! 林夏青说:“你照看好你的双肩包,相机太贵重了,别磕碰坏了,也别叫人偷了,这皮箱子沉,我帮你拎着吧。” 唐米苏大剌剌地把双肩包往林夏青怀里一甩,嘟嘴道:“相机没了可以再买,这只皮箱子要是没了,我会被我师父逐出师门永不为徒!我知道你是心好怕我受累,双肩包交给你,我自己提皮箱。” 林夏青心说:唐米苏真是个缺心眼的傻姑娘,她就不怕自己扛着相机跑路啊?这年头一台相机顶得上城市里双职工家庭好几年的进项了,奢侈品中的战斗机! 林夏青小心翼翼地把双肩包倒背在胸前,以前她上西欧那些毛贼泛滥的国家就这么背包,防着贼偷贼抢,这是最好的背包姿势了。 令林夏青更为大开眼界的,是唐米苏带自己去下榻的宾馆,那不是杭城别的宾馆,而是大名鼎鼎供领导人和重要外宾出入的西子宾馆,就在著名的“雷锋夕照”边上。当然,这会儿的雷峰塔自1924年倒塌之后,又经历了非人的十年折磨,眼下和一堆废砖头堆也没什么区别,乱石残塔,可怜兮兮嵌在西湖边上,莫不如彻底一倒了之的好。 西子宾馆七十年代的时候还不对外开放,就是八十*年代的现在,入住条件也极为严苛。 林夏青到达宾馆,因为不是受邀人员,全程默默跟在熟练老道的唐米苏身后转,与唐米苏对接的人已经换过好几拨了,反复确认身份和介绍信,宾馆工作人员才给她们开了一间房。 林夏青心里七上八下,生怕自己身份尴尬会给唐米苏惹麻烦,如果住不了这儿也没关系,她去外面找间旅社好了,结果唐米苏好机灵,和宾馆的人周旋几番,顺利带她入住。 两人的房间被宾馆服务人员安排在5号楼,引领她们前往房间的服务员笑眯眯地说:“你们运气好,被分在五号楼的湖景房,这里的房间基本都是悬湖而筑,你们离西湖只有一条步道的距离,夜里可以枕着西湖水而眠。这里东面临湖,南面和净慈寺为邻,晨间拉开窗帘,湖面笼罩着氤氲烟雾,伴着阵阵古刹宁静悠远的钟声,很多人在这儿住上一宿,都说心灵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净化。” 林夏青上辈子来过杭城几次,不过都是出公差,来去匆匆,倒是没住过这大名鼎鼎的西子宾馆,不过她记得旺季时候,这里一间的小套房要价值上万,不由小小地八卦一下,问了问服务员西子宾馆在八十年代的物价。 服务员告诉她:“八十三美金。” 林夏青咋舌,这回真是彻底踩狗屎运了,一间房一晚上要八十三块就够吓人了,结果人家后面的单位还是美金,要不是唐米苏的师父是展会受邀嘉宾,凭林夏青自己奋斗,恐怕三年五载都不会成为这里的住客。 唐米苏也被这价钱吓了一跳,等服务员离开,关上房门,唐米苏捧着怦怦跳的心口说:“老天爷,以前跟我妈单位出去疗休养,住三十几块一晚的宾馆已经很吓人了,这里标的还是美金。” 难得大小姐也有觉得贵的时候,林夏青这会儿倒是挺好奇这个丝绸展究竟是个什么规格,居然办在寸土寸金的西子宾馆里,并且受邀嘉宾可以享受八十三美金一晚的奢侈住宿。 果不其然,等林夏青放下行李去宾馆里转悠的时候,一条关于展会宣传语的红色横幅上,落款的主办协办单位密密麻麻落了好些单位,打头的就是浙省人民政府、省商务局、省宣,具体承办的是下面杭城的一些办事单位。 看得出来,这个丝绸展的规格配置,浙省领导已经为其量身打造到顶,参展的展商都是经过严苛筛选,而应邀参展的嘉宾,大多是一些重要的外宾,这是决心要把杭城丝绸在国际上打造出响亮名头了,难怪不惜一掷千金,将展会布置在西子宾馆。 林夏青不得不叹服江浙一带人的经商头脑,改革开放之初,国门刚刚大开,这里的领导和老板们就已经真知灼见,把眼光长远地放在国际市场上,怪道自古以来,江浙富庶,政治地位一直是朝廷的钱库,因为人家无论什么时候第一批带头吃螃蟹的人,挣的是盆满钵满。 展会连展三天,今天是最后一天了,唐米苏搁置完行李,就手脚麻利地为其师父押送皮箱,不可不谓一位敬职敬业的镖师。 林夏青则独自在宾馆里逛,这宾馆本是前朝大户的私家园林,还有乾隆南巡所设的钓台,园中有一石碑就是乾隆亲笔御提的“漪园”,当初宋室南渡,这儿依稀残留着南宋皇家御用园林“南园”,园子着实大的不像话,洗琴池、琴台、小白楼……宾馆的湖岸线极长,林夏青一口气沿着湖岸游览了三潭印月、断桥、苏堤、柳浪闻莺。 午饭她约了唐米苏一起碰头,上午她们师徒要和丝绸厂签合同,想来没工夫顾着自己,林夏青独自在西湖边上晃荡得鞋底冒烟,看时间差不多到中午了,才拖着又肿又麻的双腿回到房间。 没想到回到房间的时候,唐米苏已经在里头了。 唐米苏说:“早知道上午我带你一起去了,给师父送完皮箱,师父就让我自己在展会上逛,看看市面上时下最新款的丝绸花样和料子,她老人家被丝绸厂的工人请去开小灶,教工人们调版轧线,顾不上我,午饭看样子她也要被丝绸厂的领导请去一道用餐,抽不开身顾着我了。” 林夏青说:“你师父名气这么大,杭城这边的工人都抢着让她当师傅?” 唐米苏骄傲地说:“那是自然,她可是给宋氏三姐妹都裁过旗袍的人,最红的时候,满沪上的富太太和千金小姐都排着队请她裁衣裳、改旗袍,有时候出现紧急社交场面,那些人一掷千金向我师父求一件衣裳也是有的。” 林夏青说:“难怪你死心塌地跟着她。” 林夏青觉得自己好似在做一场光怪陆离的梦,那些历史书上梦幻一般的人,居然因为唐米苏的师父而变得现实真切起来,六人定律果然神奇。 唐米苏问:“咱们中午吃什么?宾馆里的餐食肯定很贵,住宿都几十美金一晚,要不咱们出去吃吧?” 林夏青想了想说:“吃面吧,坐火车坐的人胃不舒服,想吃点清淡的,杭城的面清淡,清汤加点雪菜都很好吃。” 唐米苏提议说:“咱们要不干脆去边上的净慈寺吃素面?我姥姥爱拜佛,她常在周日带我上庙里礼佛吃素面。咱们顺便向佛祖求一求,求他老人家保佑我们下星期开学分到同一个班级,再求他老人家保佑咱们明年高考中第。我呢,贪心一点,再求一求佛祖保佑我师父长命百岁,她老人家手上的手艺,我没个几十年哪能学得完啊?” 她的纤纤玉手搭上林夏青的肩头,格格笑起来,“你要不要也贪心一点,向佛祖求一求财,求他老人家保佑你进到满意的丝巾,再顺利卖出去大发一笔横财!” 林夏青觉得这个提议不错,寺庙的斋饭一般都很便宜,想来一碗素面收费应该不会太贵。寺庙是很多对生活失意的人心灵的最后一方净土,它的存在有时为城市的底层提供了一条别样的生路,很多进城讨生活连饭都吃不起的年轻人,可以上寺庙吃顿便宜的斋饭,虽然不怎么好吃,但至少不会饿死,人吃得进去饭,就有力气活下来。 净慈寺几毁几建,在上一场大运动中遭受了毁灭性的浩劫,林夏青和唐米苏前去的时候,净慈寺正在修复重建。 听庙里的僧人说,第一期后大殿和客堂已经基本完工,第二期的金刚殿和南屏晚钟亭等还在修缮当中,为了纪念中日友好,日本寺庙与中国寺庙同宗同源,下半年庙里还有望得到日本寺庙方面的捐赠。 林夏青跪在佛祖身前,弥浸在佛法威严之中,感受着佛相的慈眉善目,她一介肉身凡胎,自然不敢在佛前造次,更何况这具身体原本还不是她的,林夏青顶拜的时候就更加战战兢兢、庄严虔诚了。 这世间有什么东西能瞒得过佛?再幽深的人心,也只不过是佛前的拈花一笑。 林夏青向佛祖许愿:这辈子小富即安便是上乘,无风无波平淡过,平平淡淡才是真。 慈眉善目的佛祖俯瞰着林夏青,好像在说:知道了。 林夏青跨出大殿,不放心地回望佛祖,总觉得自己刚刚礼拜的时候是不是有什么疏漏。 佛祖还是那般看着她,不过这回好像在说:都说知道了,你这小妮子怎这般啰唣。 吃过素面,林夏青便挎着唐米苏一起回宾馆,两人跟宾馆前台的服务员订了个叫醒服务,两人回房踏实地睡了个午觉。 下午一点半,宾馆服务员前来敲门,林夏青从席梦思床上爬起来,人精神多了。 八十年代的高档席梦思啊!简直神一般的存在了,林夏青整个人嵌进床垫里,久违地睡了黑甜一觉。 下床趿拖鞋,林夏青发现自己原本肿胀的小腿,肉眼可见地细下去不少。 唐米苏哈欠连连在床上伸着懒腰,样子迷糊又可爱,小鼻子因为一连打了好几个哈欠而皱得红通通。 她懒洋洋地说:“下午我陪着你去展会捡漏,上午我帮你留心过了,基本每家丝绸厂都在卖丝巾,你之前说要去的华光丝织厂在展位上也有摊位。不过那家政府采购的多,吃公家饭可是傲的很,自然货也是很硬的,我看过,他们厂的丝绸经纬手法应该有独门秘方,别的厂家织出来的料子和他家支数相同,但光泽度却差了好几个等级。下午四点半之前所有参展的厂家要撤展,这段时间你正好去捡漏,只是这华光丝织厂牌子那么硬,我估计你拿货够呛,他们好像不给私人供货的。” 林夏青一听,心凉了半截。 确实,这种靠政府采购就已经活得很滋润的厂子,根本瞧不上眼她这种拿散货的小商小贩。而且来参展的厂子,大多是华光这样面子里子都拿得出手的大厂,目标是向国外的客商展示中国先进的织造技术和雄厚的工厂背景,以此拿下国际大订单,而不是面向她这种连营业执照都没有的流动摊点个体户。 看样子下午拿货的事,够呛。 不过一切还没到绝境,展会上转一转,万一有愿意出货给个体户的小厂子呢?没准拿货的价钱也更合适,林夏青给自己加油鼓劲,人办什么事之前,不能先灭自己的志气。 唐米苏的情报来得及时,林夏青进会场前便多长了几个心眼,她把头发束在脑后,盘成髻子形状,尽量让自己显得成熟一点。要是有人问起她多大了,她就豪迈地给自己虚添上五六岁,说自己已经二十五了,是一家服装公司的配饰部小经理,来展会上逛逛看看能不能给自己供职的服装公司采购一批丝巾,搭配公司秋冬新款的服装售卖。 林夏青花一小时把展会二十来个摊位都打听了一遍,最后目光定在一家叫采荷的丝绸厂上。 这家厂子明显比其他大厂规模来得小多了,出展摊位基本只有其他厂家的一半,带来的丝绸样品数量也少,不过林夏青倒喜欢他们厂里的花色,大俗大雅大开大合,既可以涵盖下沉市场,又可以应付阳春白雪的客人。 采荷厂的丝巾,俗的是真俗。这当初描花样的也是个人才,大红牡丹配绿叶还嫌热闹不够,竟然给红牡丹边上来一坨绿到发墨的松树,松树下面还单脚立着一只乌角鸡似的仙鹤。 有卧龙必有凤雏,这样画风惊人的花样,林夏青在采荷丝绸厂的摊位上,频频被画师的画技与构思所震惊,真乃妙人也!不由猜忖:这画师是不是和厂里有什么仇什么怨啊?要么就是厂子效益实在不好,发不出工资,画师破罐子破摔对厂里进行深刻打击报复。 雅的呢,又雅到林夏青惊叹连连,丝巾上的断桥残雪美得让人心碎,真仿佛将人带入天仙狂醉乱把白云揉碎的天地孤茫景象之中。这大抵是画师那个月的工资发足了,他心情好,大发慈悲用心而作。 林夏青几次三番佯装路过采荷丝绸厂的摊位,听了几耳朵厂里职工的八卦。 原来采荷丝绸厂的效益果真不大好,这次参展别家生意红红火火,而他们家收到的订单却寥寥无几,下一步就要面临被其他丝绸大厂吞并的命运。厂子可以兼并,但工人不一定兼收并蓄过去,采荷的职工们个个愁眉苦脸,就连厂长都因为这次参展没拿到什么订单而感到面上无光,中午的时候就早早一走了之,图个眼不见心不烦。 眼见着展会内有人陆续拆台子撤展,林夏青觉得是时候出手了。 “你们这儿有丝巾卖吗?” 准备收拾展品的采荷厂职工,闻声抬头看了林夏青一眼。 林夏青从对方眼神中燃起希望又迅速熄灭下去的火苗解读出来:他们对她不信任,觉得她这个突然冒出来的丫头片子长相太嫩,应该带不来什么大生意。 唐米苏觉得他们不搭理人,刚想上前理论一番,被林夏青拦了下来。 林夏青笑得十分温和,语气不卑不亢,演技这时候早已经在心里酝酿的炉火纯青。 她笑盈盈地开口说:“我是青市海青服装贸易有限公司配饰部的经理,这次应邀参展来杭城采购丝巾,你们厂子的丝巾花样和我们出口美国欧洲的唐装风格挺搭,想向你们采购一批丝巾回去搭配试试,看看能不能打开老外那边的销路。不过我不知道你们的丝巾合不合老外的胃口,我能先一次性拿个两百条回去试试吗?正好下星期青市港口有我们四五只集装箱要出海,我可以让驻派纽约的同事优先替你们把丝巾拿去给老外试水。” 唐米苏简直被林夏青这番出口成章、气定神闲的“商业术语”惊吓得头昏脑胀,老天爷,林夏青在说什么?海青服贸公司!出口美国和欧洲!!驻派纽约,打开老外的销路!!! 唐米苏被完全震惊住了。 林夏青此女的头脑果真和常人不一般,别人做生意靠资金、靠人脉,她光靠嘴啊啊啊!!!一张嘴,公司给她变出来了;一张嘴,这公司还是有美国和欧洲渠道的跨境贸易公司;还是一张嘴,她那公司生产的唐装能远渡重洋,一路销到老美和老欧那边去。 哦,老天爷,唐米苏快膜拜死林夏青的嘴了,那么厉害呢? 唐米苏不由频频眨眼望着林夏青,她胆子怎么这么大?而且说这些,她一点儿都不慌不乱的样子。 何止是唐米苏被震住,就连采荷丝绸厂年逾四五十的老职工都没见过这阵仗。 林夏青的话语遣词太暧昧了,足够令人想入非非。 这年头对外贸易公司的牌子能批下来,已经十分了不得,而且听她口气,她所在的公司一次就能有四五个集装箱出海,这业务量太可怕了,要知道一个小型集装箱都已是装载二十几吨的巨物,而林夏青口中的公司,一次性出货是四五只集装箱! 采荷厂的职工算明白这笔背后账,几乎已经拿林夏青当从天而降的上帝来看待,又是递名片,又是倒茶水。 林夏青做足姿态,不冷不淡地说:“只是先小进二百条丝巾试水,毕竟公司主营业务是服装出口,这次进货不签合同,不给反馈,一次性付清款项,要是丝巾在海外卖得好,那么我们下次就可以正式合作了。” 采荷厂的员工晕乎乎的,这种天降馅饼的好事,哪管她是真是假,厂子都已经是强弩之末了,有生意甭管大小,有的做就是了,多一笔进项,就多一笔钱给工人发工资。 丝绸厂的员工互相使眼色,也不顾着收拾摊位了,全部拢过来,先紧着服务林夏青。 他们听林夏青说准备先批发二百条丝巾去海外试水,还是一次性结清款项,反正又不拖欠什么,怎么算都不是亏本的买卖,便痛快把所有带来参展的丝巾倒在摊位上,让林夏青一次性挑个够。至于价钱更无所谓了,厂里已经三个月发不出工资,厂里的丝巾还有人偷出去卖呢,七八毛这种白送价,拿去外面贱卖也是见怪不怪了。 最后,林夏青以打包价,每条一元五角的价格捡了大漏,二百条丝巾一共才付出去三百元,而这样织艺和花色的真丝丝巾,在商场里起码要卖十元以上。 丝巾的成本压的极低,等于给利润都留足了空间,林夏青心里算了一笔账,就算每条丝巾只定价五元,这次南下杭城,她都能赚到六百多! 不过到时候林夏青肯定不会给丝巾定这个贱价,青市的人可不傻,这种真丝丝巾只卖五元,价钱比商场足足便宜了一半,那还不得抢疯了。定价最起码六七元要的,卖得太贱了,恐怕那些精打细算货比三家的妇女,还要来质疑她这根本不是真丝,是假货,林夏青绝不会给自己惹上这种不必要的麻烦。 林夏青胸有成竹,等这批丝巾售罄,小一千应该还是能搞到手的,这下自己在青市复读几个月的生活费就彻底不用愁了,她和妈还能安心美美地过个大肥年。 林夏青不动声色地扛着一口袋战利品准备撤出展会,突然听到不远处的某个摊位爆发出某个女人泼辣粗俗的吼叫声:“日你妈哦,就这种货色敢卖老娘十八块?你怎么不去杀猪,这种丝巾拿去给人当洗碗的抹布都没人要!” 林夏青循声望去,看见骂人的是一个身材圆润、两鬓花白的老太太。 这会儿的老年人就这么盛气凌人,比年轻人还生气勃勃了? 身边的唐米苏瞠眼大叫:“师父!” 林夏青咋舌,差点儿把自己的舌头给咬坏了。 什么?那个凶悍骂人的泼妇老太太,竟是唐米苏那时而古怪时而神秘时而高贵的师父?? 林夏青不敢相信。 而后唐米苏给她指了指,“你瞧见我师父了吗?骂人的那个,是我师父最好的朋友,我叫她桂芝奶奶,站在桂芝奶奶边上笑眯眯看热闹的,就是我师父。” 终于看对了人,原来泼老妇人边上那个笑眼吟吟,身材七十好几还一点儿不走样,穿着深色开衩旗袍,足蹬中跟鞋,手上执一把丝绸吊坠扇子的贵妇人,才是唐米苏的师父。 林夏青看愣了,好久才回过神。 第45章 失散的青梅竹马(1) 宋桂芝是个凶巴巴的老奶奶,叉着腰,把收拾展位的小年轻骂的狗血淋头。 林夏青起先觉得宋桂芝年纪大不讲理,吃火枪头了,逮着人家小年轻四处撒泼发横,还要日人家的妈妈,且不论她都多大年纪了,就是年轻个几十岁,她也没那个功能啊? 后来林夏青被唐米苏拽着去她师父和宋桂芝跟前,林夏青看见展位上吊儿郎当又傲慢不理睬人的小年轻,一副全没心思工作的样子,人家收拾展位都是有条有理将丝绸布料整齐叠好再一层一层码放进麻袋里,这人则工作态度忒消极,摊子上所有的丝绸被他不管不顾一股脑塞进麻袋,出气筒似的对待,林夏青便知道这人平时肯定是厂里混日子的二流子,心里带着气来工作的。 宋桂芝看中展位上的一条丝巾要买,他懒得搭理,反正卖了丝巾的钱也不能落进他的口袋里,干脆就胡口乱诌漫天要价把人打发走。 林夏青这下觉得这人挨宋桂芝的骂,真是一点儿不冤枉。 严嘉莹搂着老闺蜜的胖腰哄道:“老宋,你跟一个小毛头上什么火,一条丝巾而已,值得发这么大脾气?仔细自己的身子骨,七老八十了,可不像年轻那会儿,你悠着点儿啊!” 宋桂芝瞪眼,骂得更凶了:“老娘我像他这二十出头的年纪,已经是国棉厂细纱车间里最出色的女工,一个人照看两千个纱锭破全厂最快记录,就连市长都亲自在人民大会堂给我颁发劳模奖章,妈妈的,现在这帮年轻人是越活越回去了,吃饱饭都不乐意干活的!” 一张气鼓鼓的脸稍微调整角度,下巴朝唐米苏翘了一翘,补充道:“没说你啊小唐,你还是好样的,跟着你师父任劳任怨,没说的。我要是一棒子打死所有的年轻人,你师父这护犊子的心眼一会儿就该跟我急了。” 她眼锋一转,看到了唐米苏身边的林夏青。 “咦,老严,你徒弟身边怎么多了张生面孔?还好这回不是流浪的小猫小狗,不然你屋子里又要多添置一张喵喵汪汪叫的小嘴。我说老严,你屋子里的猫狗实在太多了,我对这些小玩意毛发过敏,下回我去你家之前,你能不能把捡来的猫狗都事先归置到后院去?上了年纪,我的鼻炎是越发没救了,医生说我再发展下去要老年犯哮喘。” 严嘉莹也跟着打量起徒弟身边的女孩儿,架起脖子上原本悬挂着的一副珍珠链子金丝边海派眼镜,扶着镜框,略微皱眉道:“小苏,我不是说过不喜欢见生人?” 林夏青心里咯噔一下,果真是一位脾气古怪的老太太,这满展会都是生人,怎么不见她置喙一二,看样子今天自己也要吃排头了。 唐米苏心里却是乐开了花,师父的脾气她太清楚了,要是对人不感兴趣,连半个字都不会施舍,哪会像现在这般,正儿八经架起老花眼镜仔细端详人。 唐米苏拉着林夏青介绍道:“这是小夏,我复读学校的新同学,我们俩可有缘分了,在青市火车站碰上的,一路作伴南下来的杭城。师父,您记不记得我之前跟你说过,我去复读学校考试的时候,碰上一个身材比塑料模特还棒的姑娘?” 唐米苏把人往前推了推,笑眯眯地献宝,“喏,就是她。” 宋桂芝突然不对劲地叫道:“老严,青天白日活见鬼了!” 林夏青和唐米苏一脸惊讶地把视线移去宋桂芝身上,怎么了这是?? 严嘉莹知道老闺蜜在说什么,藏在镜片后面的那双杏眼微微眯了起来。 宋桂芝撑圆眼,指着林夏青震惊地说:“妈妈的,真是活见鬼,你怎么和老严年轻时候长得一个鬼样子?大杏仁儿眼,筷子一样又细又直的鼻子,就连脸盘子的形状都是珍珠瓜子儿的形状,身量也像,个子差不多,脸小脖子长。” 她又把脸转过去朝着严嘉莹,“老严,你记得吗?你二十岁出头的时候就长这样,我第一次见你,你还是洋派人家的大小姐,在酒会上穿着一条裙摆逶迤一地的掐腰缎裙,脖子上、手上珠光宝气,是一套价值连城的水果锦囊珠宝,是叫水果锦囊吧?还是什么卡地亚的,那套珠宝真令人神迷心醉啊,我现在想起来,还记得它的样子,玫红的红宝石、翠成油墨的祖母绿,啧啧,那会儿你可真奢侈……哦对,那次舞会你可是当之无愧的焦点,把那谁迷得找不着北,从此死心塌地追着你。” 严嘉莹心说:我早就发现眼前的小姑娘长得像年轻时候的我了,第一眼看到她,我就像穿越时空照了一面镜子,不然我能戴上眼镜,那么仔仔细细地打量她? 宋桂芝还在那儿八卦,小声问:“你那套首饰后来上哪儿去了?被抄家抄没了?听说现在还有好些东西在城郊仓库没人认领,你要不要再让政府的人帮你找找?” 严嘉莹拧了闺蜜一把,“东西我早想办法弄回来了,不过一直不见天日地锁着,你要是惦记,等你找了新老伴儿,我送给你当陪嫁的嫁妆。” 宋桂芝冷不丁打了个哆嗦:“发什么鸡瘟,这辈子再找个男人伺候,我是多想不开!老头死了,我这几年日子不知道多痛快,一个人想吃想喝想玩,随便上哪儿都没人管着我。” 严嘉莹晾了她一眼:“嘴硬,老谭死的时候你可不是这么说的,你说你活不下去了,情愿先走的人是你。你这辈子就是吃亏在嘴上了,不过老谭知道你刀子嘴豆腐心,你们这对欢喜冤家这辈子是过够了,下辈子看看老天爷赏不赏恩,再让你们做夫妻。” 宋桂芝发现自己居然正在往脸上空抹眼泪,老谭死了三年,她好像真把眼泪给淌干了,以前严嘉莹一在自己面前说老谭,宋桂芝就后悔自己没对老谭生前更好一点儿,眼泪不要钱似的哔哔流。 唐米苏愣愣说:“桂芝奶奶,您怎么也在杭城?” 宋桂芝冷冷一笑,凭空对着什么人挑刺儿放冷箭,“我不放心你师父一个人来杭城,想了想,还是连夜杀过来给你师父当护花使者。” 杭城有谁在啊?唐米苏一下变得十分好奇。 严嘉莹板起脸道:“老宋,你别在孩子跟前瞎说,人家有儿有孙的,犯不着跟我一个老太婆过不去。我是来参展的,哪有什么闲工夫搭理那等子闲人。” 宋桂芝警惕地提醒说:“姓赵的这辈子就没对你死心过,去年他老婆死了哇!再没人管着他了,那些子子孙孙他怕个球,还得仗着他的势受他的荫活着呢。我真害怕他跟年轻时那会儿那样发了疯地缠着你,你忘了,当初你和他退婚,他可是连命都不要地闹了?这下他老婆一死,你又孤身来杭城出差,回头叫他知道了,我都怕你走不出杭城!” 这陈年八卦说的林夏青也跟着好奇极了,什么人啊?居然缠了唐米苏的师父一辈子,都快进棺材的年纪,还不肯对迟暮美人撒手。 严嘉莹终于卸了眼镜不再盯着林夏青,清了清嗓子说:“晚上我在西泠饭店订了位置,小苏,你带上你同学也一起去吧。这回在杭城拿了个三年的合同,工作室继续运转个三五载不成问题了,算是咱们的庆功宴。” 宋桂芝说:“我听在杭城给女儿带外孙的老同事说,西泠饭店马上要引入外资,中外合资成一家全新的大饭店了,老严你可真会挑地方,西泠即将成绝唱。” 严嘉莹挎上老闺蜜的胳膊,不忘回头吩咐两个毛丫头一句:“打扮得精神点,人靠衣装马靠鞍,别叫饭店的服务员都把你们给看轻了。” 唐米苏捣蒜般点头,目送着两位如胶似漆的老太太,“放心吧师父!” 等人走开了,林夏青才手心发汗,幽幽地说:“你师父盯着人看的样子怪怵人的,我觉得脸上微不足道的毛孔都被她仔细研究了一番。” 唐米苏骄傲地道:“我就说我挖到宝了,原先我就发现你和我师父长得有点像,哎呀,真可惜,我师父她们没见到你妈,你妈的样子比你还要更像上一二分。” 她又乐呵呵地道:“晚上咱们可有口福了,我师父要请我们吃大餐,你不知道,我师父在吃上可讲究了,她挑的饭店准不会错。别的老太太六七十就老的走不动路,我师父不一样,她老人家喝牛奶、吃大肉,荒唐年代下放劳动,我师父长得漂亮,被城郊的牛奶厂接收,别人在饥荒年代饿肚子,饿到掉头发、掉牙齿,我师父在牛奶厂喝牛奶喝个饱,钙补足了,还养出了一口好牙。这会儿她老人家都七十了,吃肉啃骨头一点儿没问题,别的老太太上了年纪念佛敲木鱼吃素,比如我姥姥,时不时三灾五病的让我妈去伺候,我姥姥才六十五呢,比师父显老多了,身子骨也不如她老人家康健。” 林夏青心说:你师父怎么跟庆奶似的喝奶吃肉,就差给她老人家再配几个男模鲜肉了。 *** 回青市一行四人,唐米苏去买车站排队车票的时候,严嘉莹叫住她说:“你和你带来的那个小朋友回程记得买卧铺,来的时候那双腿坐火车肿成什么样了,省这几个钱怪折腾人,你们买车票的钱我出了。” 唐米苏欢天喜地跳起来道:“好师父,你真大方,我爱死你了!” 严嘉莹被徒儿晃得脑袋疼,白眼道:“你这性子什么时候才沉稳些?活蹦乱跳的,怎么能让人家放心把料子交到你手里头?裁衣服是细致活,手眼心脑都要静下心来才做的出好衣裳。” 宋桂芝冲唐米苏吐了吐舌头,忙堵住严嘉莹的碎碎念:“得了吧老严,就剩这么个徒弟,活泼天真没心眼才好!前头那些个脑子活络深沉的,一个个都是叛徒,拜师的时候说的天花乱坠多喜欢裁衣服,转头稍微混出点名堂,就找男人嫁了做起全职太太,枉费你这些年煞费苦心栽培她们。小苏没心眼,又不怕你这个老古板老是绷着一张脸,爱找你这个老太婆撒娇,你该偷着乐了!没儿没女的,我看小苏将来给你养老送终就很好。” 唐米苏拍着胸脯说:“师父,您放心,只要您不把我扫出师门,我唐米苏一定给您养老送终!” 严嘉莹无奈摇摇脑袋,深看了她一眼:“女大不中留,只怕将来你也是要嫁人的,何况你和你那几个师姐情况还不一样,她们家里穷苦又重男轻女,我教她们手艺是让她们自己有门路在世上生存,不需要靠父母或者男人。你不一样,你得爹妈宠爱,家里条件还好,这辈子就好好享你的福。我也想开了,手艺传不下去就传不下去吧,人死一把灰,什么东西都留不下,何必执着那么多。” 唐米苏伤心地说:“师父,我一定跟着你好好学手艺,我这辈子无论怎么样都不会放弃做衣服的梦想。就是您老人家别再说什么人死一把灰这种话,我希望您长命百岁,您要一直看着我走到更高的地方去,裁衣服不是什么下九流的行当,总有一天我会把它发扬光大,让衣服可以变得像艺术品一样流芳百世展览在博物馆里!” 宋桂芝搭了搭严嘉莹的肩膀,给她使了个眼色,羡慕地说:“你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有这种傻徒儿,是上天送给你的礼物,少对人家板着脸,小心把人给吓跑了。” 严嘉莹傲娇地轻哼一声,“跑了拉倒,多少人惦记着我的房子和珠宝首饰。” 唐米苏流着哈喇子说:“师父,这回我可是听到了啊,桂芝奶奶说你有一套卡地亚的水果锦囊珠宝,回头翻出来让我瞧瞧呗,我也想见见世面开开眼?” 宋桂芝笑得捧腹,这孩子真是缺心眼到让人放心得很,什么心思全都明晃晃写在脸上。 这样的小傻瓜真好,就算惦记老严那点东西也是天真可爱地摆在明面上,一点都不像前头几个,老严为了栽培她们都套进去多少宝贝了,结果有的自己没出息找个男人嫁掉做全职太太,回头还上老严这讨嫁妆,老严失望透顶不给她们添嫁妆,那些狼心狗肺地还四处在行*业里给老严泼脏水。良心都吃到狗肚子里去了,也不知道老严那会心底里该多寒心难过,亲手养出来的白眼狼,跟拿刀子往自己心口捅有什么区别? 见着唐米苏搂着林夏青去买车票,宋桂芝望着两个小姑娘的背影说:“老严,那个姓林的小朋友长得和你太像了,你回头要不要翻翻家谱,看看是不是你家什么亲戚丢了孩子啊?” 严嘉莹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我心里有点码,但又怕叫人失望,等我回青市先自己探探底吧。” 宋桂芝心里一紧:“你亲戚里头还真有丢孩子的啊?” 严嘉莹:“你这大嘴巴可先别到处乱说,事以密成,万一不是,我倒要罪过让人空欢喜一场了。” 宋桂芝说:“那你可得把人看紧了啊,茫茫人海,万一在青市下了火车又失联了,你上哪儿找人去?” 严嘉莹笑笑说:“你还不知道我那徒儿的脾性吗?投缘喜欢的人,牛皮糖似的甩不掉。小苏说小夏也考上了复读学校,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有她帮我盯着,我不怕人丢了。” 宋桂芝笑骂道:“老货!我说你怎么稳如泰山,原来早就心里打好算盘了!” *** 回到食品厂的家属院,林夏青的视线一下就被巷子口的军用大越野给吸引住了。 巷子道窄,越野车又大又高,根本开不进去,赫然停在巷子口,像一尊猛兽镇守在此。 扛着一包丝巾进门,林夏青就嚷着喉咙叫道:“妈,我回来了!” 屋子里没人回应。 家里没有电话,乔春锦自然也无从得知女儿什么时候回家,看样子像是出门了。 林夏青还没卸掉手里的麻袋,就看见主屋里走出一个十分高大的中年男人,面目俊朗,两道浓眉十分威武,身着挺拔军装,肩上好几颗星星。林夏青不清楚他什么级别,但看样子应该是位高权重那一挂的,气质太有压迫感了。 林夏青退了几步,顺便拧脖子把院子环顾了一周,是自己家没错呀,院墙上还有隔壁芹姐家长过界的丝瓜,这就是自己前不久从食品厂职工那里租来的房子。 那眼前的男人是……? 没等林夏青开口,中年男人神色抱歉地自报家门道:“小同志,不好意思,你的母亲在我们部队的领地上受伤了,眼下她刚处理好伤口睡着了。确切来说是打了镇静剂,估计没那么快清醒过来。” 林夏青吓一大跳:“我妈受伤了?伤得怎么样?” 男人脸色有点尴尬,“是这样的,你母亲上午在我们部队闲置的空地上犁地,不小心误踩了一枚我们平时演练埋的地雷,但人没多大事,只是被炸弹爆炸时飞溅起来的石头砸伤了头部和手部,皮外伤十天半个月就能恢复好。军医这会儿刚走,如果你不放心我说的话,我可以派人把他们接回来让你问个清楚。但是现在我有一件更急的事需要向你确认,你的母亲,名字是不是叫乔春锦?” 林夏青一颗心七上八下的,有点烦男人挡在自己前面,没好气地说:“我妈是叫乔春锦,不管她伤得重不重,请你先让让,我要进屋看到她。” 男人脸上根本藏不住惊喜,甚至有点惊喜过望的怔忡呆愣,林夏青不知道他怎么回事,都叫他让让了,怎么还跟一堵墙似的堵在自己面前 在一个威严赫赫不苟言笑的中年男人脸上见到那种高兴到失态的神色,令林夏青感到十分困惑。 她足尖一顿,心中突然有了几分猜想,眼前这个男人难道认识母亲? “原来真是她……”周霁光眸中竟闪动起微微的水汽,铁汉柔情,把林夏青一时看傻了。 “你认识我妈?” 周霁光狠点了一下头,看向林夏青的眼神不由添了几分慈爱,温柔笑着道:“你是春锦的女儿?以后叫我周叔叔就好。” 周霁光面上的激动根本不及内心的万分之一,这么一个风吹雷打不动的军汉子,能在脸上表露出来欣喜与激动,要是被底下的兵蛋子们看见,肯定觉得今天太阳打西边出来了,活阎王会笑? 林夏青往屋里去,周霁光默默似尾巴地跟在身后,嗫嚅开口道:“丫头,你肩上的东西看着沉,周叔叔帮你拎着吧?” 小小的丫头,长得没二两肉,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肩上扛着那么大一个麻袋包裹。 林夏青没多言语,直接把包袱甩给了周霁光,等推开西卧室的门,看见床上安睡着的人,林夏青的心才终于稍稍安定下来。 还好确实伤得不重,额头有伤,缝了两针,位置还算好,在发际线附近,以后拆了线也看不出对容貌有什么影响;胳膊上被砸得狠些,缝了七八针的样子,林夏青不敢奢求其他,只在心里庆幸一切都是不幸中的万幸,地雷啊,捡回一条命就不错了,何况人还全须全尾的,只是受了点皮肉苦。 怕吵醒乔春锦,她细声细气地指了指卧房外头,“咱们出去说,别吵到我妈。” 周霁光笑容满面地点点头,手里的麻袋口子挺扎眼,一身浩然正气威严十足的军队长官拎着一只粗俗的包裹,怎么看怎么不像样。 带上房门,林夏青才敢大声点说话:“周叔叔,你把东西放地上吧,里面是我从外地进的货。” 她转身摇了摇篾壳暖水瓶,里头还有水,端了两只茶缸过来,蓄上水,一杯递给周霁光,一杯自己咕嘟咕嘟仰头饮下。 等解完渴,她擦着湿润的嘴角,盯着周霁光问:“周叔叔,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你之前认识我妈妈吗?” 第46章 失散的青梅竹马(2) 周霁光娓娓道来:“丫头,我和你妈妈是老邻居啦,十岁以前我们在同一条街上长大,上同一个学校,同一个班级,而且我们还是同桌。” 林夏青呆住,邻居? 据林夏青所知,母亲是一位地道的村妇,嫁给父亲前应该连村子都没出过,在村里集体合办的造纸厂工作,是一位裁纸车间的女工。这周霁光完全不像乡下出身,有些草根出身的行伍之人虽然后来做到很高的位置,但是一个人童年时培养的习气、品味是很难褪去的,从底层一路厮杀上来的草根不会是周霁光这种俊儒威严的气质,他更像是什么子弟出身,拥有严密的家教和沉稳的品格,这种人怎么会跟自己的母亲做邻居? “你母亲家里成分不好,她十岁那年家里的房子就被收走了,原先他们家躲在一处郊区弃庙里,后来某一天来了一帮人,把庙里的神像佛像都砸了,我们从此就在动乱饥荒中失散。我们家也曾打听过你母亲一家的去向,听人说你母亲全家后来搬去了南方,找到亲戚投靠,我们才没有继续打听下去。”周霁光说起往事,神情沉肃中带着痛苦。 林夏青想,他应该在那场动乱中失去了什么很重要的人,这种伤痛就和晋扬当初失去他姥姥一样,都是终身难以痊愈的伤口。 周霁光看着林夏青,似乎得到某种安慰,证明昔日青梅竹马应该找了位仪表堂堂的男人结婚,否则生不出这样相貌可人的孩子。但是这房子他早就转过一圈,奇怪的是,这里没有任何男人生活过的痕迹。他原本想去左邻右舍打听打听,但今天是工作日,白天左右两户家里都没人,满腹疑惑之际,正好林夏青回来了,周霁光看见林夏青恍如看到了昔日失散的伙伴长成少女的模样,心中激动万分,有一种丢失的岁月被弥补回来的酸涩与珍贵。 出于谨慎,周霁光小心翼翼地询问道:“丫头,你叫什么名字?多大了?” 林夏青回答:“我叫林夏青,今年十九了。” 周霁光脸色突然心里有几分不是滋味,原来春锦这么早就结婚了?这是不是意味着她后来没有继续念书,没有上大学?周霁光突然有点心痛,在那艰难荒唐的岁月里,确实很多人没机会上大学,可这许多人里不该有春锦,周霁光心里难受,曾经春锦是班上英文最好的学生,他们都觉得她长大是做外交官的材料,周霁光想起女孩昔日在讲台上闪闪发光领读英文课本的样子,还是会为女孩身上的美好与美丽所心醉。 周霁光永远记得她的样子,藏在心里。 “以后叔叔就叫你小夏吧?你妈妈以前最喜欢的季节就是夏天,最喜欢的颜色是绿色,她说夏天和绿色代表生命力,你这个名字应该是你妈妈给取的。”周霁光哽了下喉咙,终于开口问道:“小夏,你爸爸呢?你妈妈受伤了,如果方便的话,还是请他来照顾比较好,你还是个孩子,这种事情应该大人来做。” 林夏青又不是什么迟钝的人,周霁光的三言两语,她已经听出来眼前这位在官场上混得不错人物曾经也是她美女妈妈石榴裙下的一枚追随者。 林夏青是骄傲的,她的母亲既美丽又善良,还非常坚韧隐忍,这样的女性配得上任何人的喜欢。 “我没有爸爸。”林夏青平静地说,“他应该是死了吧。” 不夸张地说,周霁光原本小心翼翼试探的眼睛里真是一下有了火花,林夏青捕捉到了他眼底的那一抹兴奋与激动,可是转念一想,四十好几的中年人了,这位周长官难道没有妻子没有家室吗?林夏青不得不防备一下,省的周霁光有家有室还把主意打到昔日的青梅竹马身上。 “周叔叔,刚刚我说的不对,我从出生起就没见过我的爸爸,说他死了是带着情绪说的,至于他是不是还活在这个世上,我和妈妈无从得知,我妈妈实际上并没有离婚,也没有丧偶,我也一直还有一个名义的爸爸。这些年是我妈妈一个人拉扯我长大的,我们原本生活在荷县的乡下,前不久才搬到青市生活,你看见了,这间房子是附近食品厂的家属院,是我和妈妈从他们厂职工手里租赁下来的。” 周霁光惊讶地说:“你们之前一直在荷县生活?多年前我们家打听到的是春锦一家去南方生活了,看来消息有误,原来兜兜转转,这么多年春锦一直没离开过青市。” 他有点难过,分开的三十几年,原来他们距离得并不遥远,可是上天却从来没让他们重逢过。 林夏青疑惑地说:“周叔叔,你真的和我妈妈是邻居吗?我妈妈是乡下长大的,可是从来没听说过有你这号邻居,你看起来对乡下也不太熟悉的样子……” 周霁光脸色一顿,说:“你妈妈就是青市人呀,怎么会在乡下长大?十岁以前我们住在八大关的同一条路上,两家只隔了一排松树绿植。你妈妈是家里老大,下面还有两个弟弟和一个妹妹,我们走散的那一年,你小姨还是个在你姥姥怀里吸手指的小娃娃,娇气难哄又是个小馋丫头,她谁的话都不听,唯独听你妈妈的。你妈妈在弟弟妹妹的眼中那是绝对的老大,你姥姥可省心呢,你妈妈长得漂亮成绩又好,还能管着弟弟妹妹,我家老太太常羡慕你姥姥会生孩子。你姥姥在麻将桌上是常胜将军,一边抽着女士烟,一边等着你妈妈给她送饭。你妈妈是个鬼机灵,家里明明有保姆可以给送饭,再不济组织麻将局的主人家也提供饭菜,可她偏截了饭盒自己送,因为每回只要你妈妈一送饭,你姥姥就少不得从赢来的钱堆里抽出几张钞票塞给你妈,别人也都夸你姥姥生了个孝顺女儿。” 周霁光说起往事脸上笑眯眯的,他曾经也是乔春锦给母亲送饭的受益者,乔春锦拿了钱,会请弟弟妹妹吃雪糕,他这个死皮赖脸的邻居也会趁机跟在乔春锦屁股后头,美其名曰帮她一起看孩子,其实是等着和她一起出去吃雪糕。他家不像乔家,父母都是性子十分沉肃的人,父亲是军人不必说,对待儿子纪律严明,恐怕待他比管底下的兵还严厉些,母亲又是书香门第出身,在长子周霁光身上少不得寄予厚望,母亲会放纵溺爱弟妹一点,但是周霁光作为家中长子,很小年纪就被母亲要求要有大人的样子,她虽疼他,但终究比弟弟妹妹们少了几分慈软与偏爱。 林夏青已经完全听傻掉,八大关?麻将?保姆?那一带全是一幢幢独门独户的别墅啊,这些东西怎么会和乡下出身的母亲沾边? 不过林夏青很快想起来之前从母亲身上感受到的怪异之处,无论是晋扬在病房里请自己喝咖啡,又或者是方和平提来精贵的荔枝,母亲的反应都是平平无奇,仿佛司空见惯。 眼下那些诡异反常的缺失,从周霁光嘴里都得到了印证。 周霁光也察觉到了事情不对劲,乔家曾是当地有名的生意人家,生意一度做到香港去,怎么乔家的第三代会自认为自己祖上一直藉藉无名待在乡下? 他们中间一定缺失了重要的一环,这一环就是这些年乔春锦究竟经历了哪些事情,又是怎么与家人失散的。 周霁光心中笃定,只要乔春锦醒来,一切都会有答案。 想起来林夏青刚刚说地上的麻袋里是她去南边进的货,周霁光不由心中一紧,春锦已经没有得到应有的教育资源念完大学,春锦的下一代不能再继续有遗憾,于是周霁光说:“小夏,你说你去南边进货,那么你还在上学吗?如果家里有什么困难,不能继续让你上学,周叔叔一定竭尽全力让你重返校园。” 林夏青微微一愣,她没想到周霁光会这么心细周到,“周叔叔,我忘记说我们搬来青市的原因了,我考上了市里的复读学校,我妈来市里陪读,我们才租了这里的房子。” 周霁光欣慰道:“那就好,将来的世界得知识者得天下,和平年代我们这些粗鲁野蛮的军汉要渐渐退居幕后养精蓄锐了,马上就要迎来一个百花齐放的时代,你要好好念书好好学知识,将来一定会有出息的。对了,你在哪个复读学校?周叔叔或许能请让帮你在学校多关照关照,你母亲带着你在市里念书不容易,我作为长辈有义务对你多帮衬一把。” 林夏青说:“我在离这不远的育人学校复读,边上的邻居也在那附近上班,我们约好了,平时她上班的时候可以载我一程。” 育人学校……周霁光一时半会想不起来有什么人脉可以直接找到学校的领导,但整个片区的大领导他熟,想来找人疏通关系也不过就是一通电话的事,周霁光可不想看到昔日珍重的青梅竹马的孩子,在学校里受什么欺负。 想起自家平时上学车接车送的逆子,周霁光马上说道:“育人学校离这可不算近,骑车也要十来分钟,走路就更不用说了。你会骑车吗?周叔叔等会派人送一辆自行车来,以后你就骑车上下学,老是麻烦别人也不好意思的。你是走读,没住校对吧?” 一辆自行车,就算二手的都得七八十,要是全新的就得百来块,怎么都是一笔不小的数目,无功不受禄,林夏青连连摆手说:“不用了周叔叔,边上的芹姨人很好的,这房子就是她热心帮我们去说和才便宜租下来的,平时我多帮他家孩子辅导一下作业,偿还芹姨送我上学的恩情,芹姨会理解的。” 周霁光不容拒绝道:“解决了上学的问题,放学怎么办?复读学校一般有晚自习,人家家里有孩子要照顾,总不可能一直等你放学跟你一起回来吧?听周叔叔的,以后就骑车上学,一辆自行车对你周叔叔来说就只是一件小事,不许你跟周叔叔客气。” 周霁光低头看了看腕表,“下午三点半我还有个会,时间差不多了,我还得赶回去开会,你妈妈应该没有这么快醒,我晚点再来看你们。” 周霁光的眼神扫过地上的麻袋,突然觉得不顺眼,什么样的货要一个十几岁的孩子跑去南边进货?周霁光有种护犊子的心情,甭管里头是什么东西,他只想全部买下来,省的孩子折腾来折腾去倒卖挣钱。 不过时间紧迫,晚上再来解决这堆看不顺眼的货吧。 他留恋地回望了一眼乔春锦沉睡的卧室,心说:所有的颠沛流离,所有的苦就到此为止吧,有他周霁光在,乔春锦和她生的闺女,永远都可以做被宠爱的公主。那个姓林的是什么鬼男人?孩子生下来就没见过父亲,春锦也没有丈夫,妈的占着茅坑不拉屎,滚边去。 当然,周霁光心中的腹黑小九九绝不会被人看出来,对着林夏青,他是那个慈爱大方的长辈叔叔,离开的时候,一脸笑意地对她说:“小夏,周叔叔回来可以给你带晚饭,你喜欢吃什么菜?周叔叔让人给你做。” 周霁光自己对吃的没多大讲究,虽然部队给他配了小食堂,但他平时跟着底下的士兵们一起吃大食堂,因为有首长跟着一起吃大食堂,所以周霁光带的部队食堂伙食格外好。 部队饭菜油大盐大,都是年轻气盛热乎乎汉子吃的口味,周霁光觉得她们娘俩未必爱吃,还是让小食堂单独给她们做几样清淡细致的饭菜比较好。 周霁光坐上军用越野走的时候,正巧碰上毛嫂从厂里回家属院解手,厂里的公厕最近归郭暮云清扫,她总觉得在自己院的邻居地盘上排泄不太好,像是故意要恶心为难人家,所以这几天解大号都着急忙慌往回家赶。 毛嫂看着一辆威风的大越野驶出街道,副驾上还坐着一个英武的男人,乖乖嘞,这男人还有专属司机,食品厂的家属院可从来没出现过这样档次的人物,她揉了揉眼睛,看见汽车扬起尘土后面的林夏青,一时忘了肚子疼,笑吟吟地走了上去。 “小夏,你在市里还有亲戚啊?我在这一片住了这么多年了,从来没看见过这么气派的汽车,就连咱们厂长的公车都比不上刚刚那辆。” 林夏青见是毛嫂,亲密挎上她的胳膊,请她不要被吓到,“毛嫂,我妈今天受伤了,就是刚刚你看的那辆军牌越野汽车送回来的。” 毛嫂脸色吓得苍白,一时辨不清是肚子疼得白,还是被刚刚威武神气的汽车所震慑到,颤巍巍地说:“你妈受伤了?跟部队有关吗?我的乖乖嘞,别是在我给她找的那块荒地上出的事吧?我和你芹姨在那种好几年地都没事,那儿是部队闲置的荒地,平时压根没人管,我以为……真是罪过罪过,乔妹子伤哪了?快带我去看看!” 这下是彻底把屎憋回了肠子里去,一颗心七上八下的,地是她给找的,人受伤了多少也是因为她的缘故,毛嫂急的比热锅上的蚂蚁还团团转。 林夏青知道毛嫂是因为好心办事而感到愧疚不安,安慰道:“没多大事,一点皮外伤,毛姨你别太记挂在心上,我妈知道的,你给她找地种是想给我们娘俩在生活上减轻负担,她感激你还来不及呢,你千万别因为这事儿上火啊!” 毛嫂觉得自己回头肯定要挨马小芹那张厉害嘴叨叨了,都说好了这周末两人一起去给乔春锦找地,结果自己热心过头抢早给乔春锦看下一块空地,这下可好,乔春锦去收拾荒地的时候出了事,马小芹得怨死自己找的什么破地儿。 看见床上挂了彩后安静沉睡的乔春锦,毛嫂当即甩了自己一个耳掴子,真他娘办的什么事儿,好好的大美人居然脸上胳膊上都缝了针。 毛嫂眼泪汪汪地道:“下午我不上班了,我要去菜市场捉一只鸡子给春锦炖上补补身子,唉,我真是蠢,怎么给她找了那样一块不太平的地?好心办坏事,忒寸了!” 等毛嫂把一砂锅热乎乎的鸡汤端过来的时候,天色已经完全黑了。 因为太过忘我杀鸡炖汤,她没注意到下午那辆招人眼球的军用越野再次停在了巷子口。 周霁光一开完会,拎上一早就吩咐下去让小食堂做好的饭菜,风尘仆仆地赶去看望心上人。 两人赶上一起给乔春锦送晚饭了。 周霁光情报科出身,对眼前捧着一锅鸡汤身形略肥润的女人有几分警惕防备。 乔春锦才刚醒,脑子有点没转过来面前稍微有点眼熟的男人是谁,但他这样虎视眈眈地盯着毛嫂,显得太过杀气泛滥。 乔春锦扶着昏沉沉的脑袋喊女儿接过毛嫂手里的砂锅,又把视线调去孔武英气的男人身上,询问道:“您好,请问您是……?” 周霁光眼里没有任何的失望,十分坦荡且坚定地盯着乔春锦说:“风霞路17号,你住在那里,我住在18号。” 乔春锦歪着脑袋,瞳仁绽放着不可置信的光芒,她指着眼前这个气质沉稳,看起来平时不怎么言笑的男人,惊讶无误地叫出他的名字,“周霁光!” 周霁光满意地笑了笑,他从重逢见到她的那一面起,似乎就笃定她一定记着自己,尽管自己见到她时,她被石子砸得昏死过去,但周霁光心底好像一点不担心她忘了自己。 他们在风霞路上的十年金色岁月,在生命里从来就没有褪过色。 “你好,小乔。” 以前他们做同桌,班上同学总拿他们打趣,说他是周郎,而她则是周瑜的小乔。 乔春锦眉心恸了恸,昔日稚嫩的青梅竹马,离散多年,鬓边都已染了斑白。她呢?她在他眼里是不是也这样饱经沧桑? 两个默默无言的中年人,多年后的重逢尽在视线炽热的对望中。这时候多亏了氛围组毛嫂,一嗓子吼醒了两位命途多舛的鸳鸯,让现场气氛不至于那么诡异尴尬。 毛嫂嘱咐林夏青道:“小夏,鸡汤记得给你妈撇撇油再喝,我问了菜市场的老板,长伤口忌吃得太油太腥。” 林夏青吐吐舌头,感谢毛嫂的救命之恩,太尴尬了,成年男女眼神拉丝,她一个偌大的电灯泡杵在正当中,估计灯泡亮度快赶上太阳般耀眼。 乔春锦反应过来自己在女儿和毛嫂面前的失态,一下红了脸道:“我都睡糊涂了,我不是在犁地吗?怎么一睁眼到家了?” 周霁光拿枕头往她背后垫了垫,让她在床板上靠得舒服一点,“不记得才好,很多人不小心踩到演练地雷被炸得心理阴影不小,别说你一个弱女子,就是我们营里的新兵蛋子,有时候摸排地雷失手,都吓得夜里频发噩梦。” 乔春锦惊圆了嘴巴:“我上午在菜地踩到了地雷?” 周霁光点头道:“演练地雷,威力小,要是真枪实弹,恐怕这会儿我早就看不到你了。” 乔春锦说:“周霁光,你和周伯伯一样入伍参军了?” 周霁光继续点头道:“子承父业,我要是不接他的钵,早就被他打断了腿,毕竟咱们上学那会儿也没什么学可以给咱们上。” 乔春锦应和道:“是了,你从小一犯错就被周伯伯惩罚,在院子里被大太阳晒成人干都不许给喝一口水。” 周霁光眉目含笑,很自然地说道:“是啊,每每我快被渴死之际,就有一条善解人意的美人鱼潜伏进院子,给我送水喝。” 乔春锦辩驳道:“我们小孩子的把戏哪里骗得过大人,我给你偷偷喂水的时候,周伯伯就藏在二楼凸肚阳台的窗帘后面,双手负在身后,拧着眉,眼神不屑又藏满了担忧,见你喝下去水,他的眉头才微微松开一些。” 周霁光神色一怔,他从来没想过钢铁一般严肃坚硬的父亲,居然对自己有这样温情动容的时刻。 他以为父亲根本不爱他啊,尽管他这些年军队里一直混得很好,屡次加官晋爵都打破了父亲当年的记录,但父亲每回见到他,依旧总是双手负在背后,皱着眉头警告:夹紧你的腚,老兔崽子别得意忘了形,记住,永远别丢老子的脸! 是的,岁月太过仓促无情,曾经威武挺拔如松的父亲不知何时佝偻了背,并且已经白发苍苍,他也从父亲口中的小兔崽子变成了老兔崽子。 两位故人重温岁月,如翻一本旧书,越拼凑出记忆片段,越津津有味。 林夏青则不得不咳了咳嗓子,插话道:“妈,周叔叔说你是青市人,你们从小一起长大,两家就是门挨着门的邻居。妈,你是不是该向我重新介绍你自己了?” 第47章 寄往京市的信 乔家祖上往上数三代都没穷过,祖上开钱庄,后来清军败走洋人来了,家底传到林夏青姥爷手里已经散去大半,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那会儿林夏青的姥爷被家里送去沪市的洋人学校念书,在学校里认识了祖籍是青市的林夏青姥姥,姥姥家是新富,战乱时囤米囤糖起家,嫁给林夏青姥爷的时候给乔家带过去一笔不菲的嫁妆。 林夏青姥爷带着新婚妻子回到青市生活,继承家业后开起了私人银行,最风光的时候家里十几个佣人,四个孩子每人都配一个乳母和一个起居保姆,林夏青的姥姥结婚十几年都过着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少奶奶生活,每日睁眼就下楼在花园里慢悠悠吃早餐,在早餐桌上关心关心孩子们过去一天过得怎么样,吃完早餐,孩子们都被司机送出门上学,林夏青的姥姥有时候兴致来了会练一会钢琴,更多时候则是直接出门会友打麻将。 后来林夏青的姥爷觉得形势不对头,经朋友介绍辗转去香港开了银行分号,说等生意做起来了,就把妻儿全部接去香港。 可是这一去,林夏青的姥爷再也没回来过。 再后来,林夏青的姥姥听人说丈夫在香港认识了一个风月场上的女人,为那伶人一掷千金买断身契,又在半山买了别墅金屋藏娇,那边瓜熟蒂落新抱生子,这边林夏青的姥姥带着几个孩子在青市生活日益艰难,从一个只知鲜花着锦过日子的少奶奶,被迫接手家里生意的烂摊子,变成了事事亲力亲为的职场女性。 乔家身份尴尬,建国后没多久就自觉把家里的产业交了出去,可惜终究买不来太平,没过两年,林夏青的姥姥还是失去了她和孩子们最珍视的风霞路房子——一位单身母亲带着四个孩子的最后栖身之所。 :.】 一个女人拖着四个未成年的孩子四处流离,没多久就闹起了全国□□,四个孩子要么全都饿死,要么送出去给没孩子的人家,兴许还能吃上一口饭。乔春锦作为家中老大,已经懂事,并且能抵得上一个成年劳动力,自然是不会被送出去的。被选定送出去的,是当时只有四岁的小妹,可惜人算不如天算,人家来接人的时候,看见发烧烧成热铁一般红扑扑的孩子,怕养不活,当场就退掉了。 林夏青的姥姥就让那户人家在两个儿子里面挑,男孩子皮实,可那户人家说自己年事已高,男孩子能跑,他们不想孩子领回去,转头他们就自己跑回家了。 于是林夏青的妈妈,当时只有十二岁的乔春锦,被林夏青的姥姥咬牙推了出去。 林夏青的姥姥给长女煮了家里最后一碗粳米粥,又去别家借了两勺红糖,含着泪喊女儿把红糖粥喝掉,喝完这碗粥,她就成了别人家的女儿,以后要喊别人爹爹妈妈。 那是乔春锦人生记忆里最苦的一碗粥了,明明母亲在特殊时期,十分珍贵地搁了足足两勺红糖,但乔春锦还是觉得肚子里的苦快溢出喉咙。 周霁光闻言除了心疼还是心疼,他没想到乔家的日子后来变得这么难,而且根本也不是去南方投奔亲戚,而是在青市四处颠沛流离讨生活。乔春锦作为家中长女,从掌上明珠的位置跌落下来,成为乡下大龄夫妻的老来养女,这样的落差之苦,周霁光不知她是怎么挺过来的,心都快跟着一起痛死。 后面乔春锦说到相亲认识了林书山,两个人没见几面就定下亲事,原以为林书山是个大学生,书念得多,不是薄情寡性之人,没想到林书山大学毕业后抛弃妻女,一去新疆二十年年对妻女不闻不问。乔春锦说自己真是看走了眼,原本以为遇见林书山,这辈子的苦吃到头了,等他大学毕业有了工作,小家庭可以独立出来去外面过,没想到自己大着肚子他一走了之,就连女儿生产都没有赶回来。 周霁光听的拳头都硬了,眉头的纹路皱得很深很深,林书山要是此刻就站在他面前,他一定一拳头揍得他满地找牙。 妈的,什么男人?这要是他底下的兵做出这种背弃妻儿的事,周霁光第一个拿枪把人给毙了,家国家国,有家才有国,连小家都守护不好,七尺男儿凭什么顶天立地地行走世间?过街老鼠都不如! 毛嫂作为标准的吃瓜群众,听到乔春锦把身世娓娓道来,一个守活寡二十年的妇人,日子是不容易,她又生的这么好看,太楚楚令人怜惜了。那周霁光在一旁心疼美人心疼得坐立不安,行伍出身的人脾气直冲,毛嫂看见他腰间别着的一把枪,牙齿都直打哆嗦,真怕周霁光一恼火,就端起枪来找人泻火。 话又说回来了,春锦妹子是没丈夫的,可以再嫁,但这周首长又是何方神圣……? 毛嫂八卦,心眼却实,不得不多替邻居妹子长长心眼,这周霁光如此着急上火,不是瞎子都能瞧得出来,他分明就是对乔春锦有意思,但是有意思归有意思,也要看他有没有这个立场啊?人到中年谁没个一妻半儿的,他要是有老婆孩子,*那他在这儿着急上火就不太合适了。说白了这男人是有主的,千万不能出来害人,乔春锦是个心地慈软的人,这辈子也没享受过什么男人的疼爱,这要是被身份不清不白的周霁光追求,难保不陷进去,到时候名声可就全完了。 人家是大首长,男人风流世人反而觉得他们有本事,女人要是招惹上这些风流,那就死无葬身之地了。 于是乎,毛嫂目光一凛,掐着嗓子问周霁光:“时间不早了,这位先生,您家里孩子是不是要找爸爸了?我家那口子也正陪着孩子磨作业呢。” 周霁光听出来毛嫂并不是赶客,而是在试探他身份正不正牌,够不够格关心乔家母女,便直剌剌地说:“我没有孩子。” 这下可把乔春锦和林夏青听傻了。 一个军衔不低的男人,家境优渥,综合素质还很高,怎么会到四十好几还没孩子?莫不是……下面那里不行吧? 林夏青冷不丁甩了甩脑袋,不行不行,妈妈的“性”福很重要,这辈子妈妈已经被亲爹给害了,要是第二春找个硬不起来的男人,后半辈子还不如跟擀面杖过呢。 周霁光面色如讳,声线绷得稍微有点儿硬,“我的亡妻很多年前就走了,血癌,她住不了部队条件艰苦的营房,和我结婚的时候,自己上外头弄了套房子,大兴土木地装修,装修板材和油漆还是专门从香港那边想办法运过来的。可是房子装修好刚搬进去住了半年,她就得了血癌。后来我听人说新装修好的房子最好不好马上搬进去住,装修油漆和板材里头可能有有害化学物,我想了想,她就是被太心急害的,一天的苦都吃不了。我结了婚大部分时候还是在营房住着,便没有得病,侥幸逃过一劫。她啊,急匆匆的性子,急匆匆装修房子,急匆匆搬进新家,急匆匆得病,又急匆匆地走了,我总觉得我前半生跟她结婚像是做了一场梦,空梦,醒来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毛嫂泼辣,没什么界限感,又追问:“这么多年你都单着啊?老天爷,刚结婚没多久你家那口子就走了,又没孩子,应该还是相亲市场上的香饽饽,后来你怎么不再婚啊?” 周霁光道:“谈过几个女朋友的,后来都没谈妥,掰了。” 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乔春锦,表忠心表态度。他是单身,完全有权利追求心上人。 毛嫂心里暗暗给这人批了一句:挑,眼光高,要是不挑,早结婚了。 不过转头看了看床上的病美人乔春锦,毛嫂便又觉得他是该挑,他照着乔春锦的样子找老婆可不好找,别说满青市,就是放眼全国,也不见得有几个长成乔春锦这样有女人味的女人,怪可人疼的,哪个男人见了不迷糊啊? 毛嫂总结:“所以你现在单着呗?年纪也老大不小了,又没孩子,再不抓紧点找对象,可能到时候连孩子都生不出来。” 毛嫂突然下猛料,可把乔春锦给吓着了,怎么越说越像是要给她和周霁光拉红线? 乔春锦头上的伤隐隐作痛,摆了摆手说:“饿了,小夏,帮妈妈铺饭吧,谢谢你周叔叔和毛嫂帮我们娘俩解决晚饭了。” *** 新学期开学,林夏青如愿以偿在班级上见到了唐米苏。 林夏青心里不意外,因为周叔叔问她去新学校对分班有没有什么要求,他已经跟学校领导打过招呼,把她分去了师资力量最好的班级。 不过其实也不用打招呼,因为林夏青就是以全校第一的成绩靠近复读班的,周霁光出面打招呼,是希望学校的老师能在学习上对林夏青多重视,不要因为学校的关系户而冷落了乡下来的学生。 林夏青想了想,她是靠自己实力办事的人,看谁不爽直接甩成绩说话,但有一样,却是她靠实力无法做到的,那就是她想和唐米苏一个班级。 如果分班是按照成绩来排名的话,唐米苏入学考试的成绩在挺下面,林夏青不确定自己能不能和唐米苏分到一个班级。 她喜欢唐米苏,未来几个月想和唐米苏做同班同学,那么复读的日子就不会显得那般枯燥无趣了。 开学这天在班级里见到唐米苏,林夏青又惊又喜,唐米苏则是老神在在地从挎包里翻出四五张洗好的照片,递到林夏青面前说:“喏,你要的照片我洗好了,我哥自己在暗房洗的,自己人,多洗几张也无妨。” 林夏青看到照片,高兴地说:“有咱们俩的合照,还有我们和你师父还有桂芝奶奶在三潭印月的照片!” 唐米苏捏着她的脸说:“还有你的单人照呢,我选了两张你最好看的单人照,洗出来的时候我哥都说这谁啊,我这寒碜鬼居然有长得这么漂亮的朋友。嘻嘻,小夏,你可给我长脸了。对了,你说照片要送人,打算送给谁啊?总不会是男的吧?那我哥可就要伤心了。” 林夏青打量着自己两张单人照,决定把那张她在宝石山上俯瞰西湖群景的照片寄给晋扬。好久都没和晋扬联系了,自从荷县一别,一波接一波的事儿,她都没空和晋扬联系,估计他在京市早就骂人,骂她不守信用不给他写信。 “男的,我在京市的一个朋友。”林夏青不瞒着唐米苏,她对晋扬是有感觉的,她愿意把这个最私密的秘密分享给最好的朋友。 唐米苏垮下一张软乎乎的脸说:“我就知道唐朔这死小子没那个福气,这么好看的美女早就有对象了,果不其然。欸?京市?你男朋友是京市的?那可是好地方哇!” 林夏青说:“不是男朋友,就是朋友,有过生死交情的那种。” 至今想起来国道上飙车救人,林夏青仍觉过瘾。 唐米苏拉着林夏青找了个空的位置坐下,“咱们先坐到一起,老师应该不会那么缺德拆散我们,这样以后我们就能成为同桌。” 林夏青说:“好主意。” 上课铃响了,班主任夹着课本和教案走了进来,像是完成某种组织下达的使命一般,刚上课没多久就分派班委,林夏青被班主任点名当班长。 林夏青一点都不想当班长,她不太喜欢管闲事,自动把班长让了出去,班主任一副为难的样子,支支吾吾没同意。 林夏青不知道班主任怎么了,为什么一根筋非要让她当班长呢?其他人估计干的比她更好,她除了学习还要操心外卖的买卖,平时没太多心思帮助老师管理班务。 班级气氛一时僵得有点尴尬。 唐米苏捅了捅林夏青的胳膊,小声说:“班主任应该是被打过招呼,这次挺邪门的,学校领导有我家亲戚,本来我的成绩不够上1班的,亲戚准备帮我安排进1班,结果奇了怪了,原来分班名单上,我一早就被插进了1班。小夏,你水深哦,我亲戚打听过了,是你这边的线把我弄来1班的。” 林夏青恍然大悟,原来是周叔叔帮的忙。 看来委派班长这一出,班主任也是听命行事了。 不过她真不想当什么班长,便坚决推掉了,后面班主任怕不好交差,还是让她当了个学习委员。 林夏青应下来的时候,班主任像是暗暗狠松了口气,脸上的阴霾都一扫而空。 等到放学,林夏青去学校自行车棚推自行车,唐米苏看见林夏青的自行车,眼尖地说:“永久的出口货,小夏,你发了啊,这自行车一点儿都不便宜,我馋了好就我妈都没舍得给我买。” 林夏青身形顿了顿,问:“这车很贵吗?” 唐米苏弯腰摸着车子崭新的红漆说:“一般市面上的自行车一百七八,这种精益求精的出口货得二百多靠三百了,重点是这么好看的颜色是市面上的俏货,要不是关系,还订不到这样的自行车。” 林夏青惊了惊,昨天上午周叔叔把自行车扛到她家院子里,她请人吃了一根旱黄瓜就换来了这辆昂贵的自行车,多少显得有点不厚道了。 “是我一个叔叔送我的。”林夏青讷讷道。 唐米苏说:“你在青市不是没有亲戚吗?怎么跑出来个叔叔?” 林夏青摇了摇头道:“现在好像又有了,原来我妈就是青市人,她小时候在青市长大的,不过这些年她和那些亲戚都没来往,也不知道他们的下落。” 重点是乔春锦觉得自己当初是被家里抛弃的那个,受到过伤害,不敢去找。 唐米苏眉毛一挑,道:“我都听糊涂了,什么叫好像又有了?是青市人就是青市人,出生地点改不了。这个送你自行车的叔叔对你可真好,我亲妈都舍不得给我买这么贵的车。唐朔这小气鬼最近刚买了相机,也没余粮给我买自行车了,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骑车你这种俏皮喜庆的红自行车,唉,有点白日说梦话了,他们是不会给我买了。” 林夏青扑哧笑着说:“我要去附近的邮局一趟寄信,自行车让给你骑好了,我坐你后头,你载我去邮局,回头寄完信我请你吃路边的烤饼。” 唐米苏高兴得手舞足蹈,“沾光了沾光了,我都没骑过这么好的自行车呢。” 到了邮局,工作人员差不多都要下班了,林夏青匆匆买了邮票和信封,往信筒塞信封的时候,心里祈祷这封信路上不要被寄丢才好,邮局的效率她清楚的,丢件了也只能自认倒霉。 这年头汇钱不大方便,常有人把钱塞在信封里寄给亲人,熟练老道的邮递员一摸就知道信封里有没有钱,林夏青对丢进去的信封暗暗说:你可要争气啊,顺利抵达京市完成使命。 *** 晋扬收到林夏青的信已经是五天以后了。 晋扬一周有四天的时间必须在晋家老宅住,另外三天则去羊肉胡同的小平房里漫无天地地呆着,他成年后就不怎么喜欢和父亲继母住在一个屋檐下,晋爹觉得逆子是翅膀硬了,居然敢搬出家门另起炉灶,不过他也奈何不了晋扬,因为羊肉胡同的房子是晋家老太太送给孙子的十八岁成人礼物。 老太太宠孙子,随年轻人爱怎么折腾怎么折腾去。 晋爹去过逆子胡同里的家,对里面洋不洋中不中的大杂烩装修风格很是不屑,皱着眉和妻子吐槽道:“你以前给他请的那些书法、国画还有钢琴大师都教他什么审美?这房子装修的也忒难看了,羊粪蛋子似的,也就外头看着光亮,走进来我还以为是进了什么旧货市场,他都淘一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回来?” 小女儿抢答道:“爸,你的审美才落伍,你瞅瞅我哥还在客厅里砌了个壁炉,跟西方人似的冬天还在屋子里烧柴烤火啊?壁炉上的一套俄罗斯银餐具真漂亮,艺术品似的,摆着真洋气。这钢琴也厉害,瑞典大师手工打造,已经有上百年历史了,您不懂这些就别瞎说,我哥审美好着呢。” 晋爹叉腰瞪眼,粗着嗓子给闺女丢了个白眼:“你哥拉坨屎你都得说香,跟屁虫,你怎么也跟这来了?作业写完了吗?” 晋媛嘟着嘴,满不高兴地说:“就是因为你这张讨人厌的嘴,我哥才从家里搬出去的,爸,搬出去的人怎么不是你呢?” 晋爹嘴里一时噎了屎,觉得自己真是命苦,儿子儿子不听话,闺女又是一件漏风的小棉袄,上辈子作的什么孽,这辈子才招来这么一双祖宗。 搬家归搬家,但也不能太让逆子逍遥自在了,于是晋爹勒令晋扬每周必须在老宅住四天,其余三天方可回羊肉胡同的小窝,否则一家人根本不像一家,儿子都还没结婚就搬出去,别人还以为他这个爹平时怎么虐待儿子呢。 晋扬昨天是在胡同的小平房里住的,今天上老宅里报道,刚一进门把外套甩在客厅的沙发上,家里保姆就冲他说:“晋扬,昨天邮局送来一封你的信。” 晋扬眼皮跳了跳,有点期待是自己日思夜想的人终于良心发现记起来给他写信了,但等保姆真把信递到他手上,晋扬反而不敢看信壳上的字,他害怕自己失望。 保姆从没在这孩子脸上见过这样忐忑不安的表情,她知道写信的人是个姑娘,还是一个从没见过的名字,信是从青市来的,应该是晋扬在青市腿伤住院期间认识的吧? 晋扬整个人往沙发上一横,纠结过后有点自暴自弃的意味,心一横,终于把信封举到自己眼睛的正前方。 一颗心都快跳出嗓子眼了。 十分期待是林夏青写来的信,又十分害怕不是,这种百转千回的纠结都快把他给磨死了。 直到看见信封上的隽秀字迹:林夏青寄,晋扬直接高兴得从沙发上蹦了起来。 一旁的保姆被这阵仗吓了一条,伸长脖子往窗外一看,春天早过了,夏天也马上过去,家里怎么反而开始闹春了啊? 晋扬捧着信封傻呵呵地笑,语气宠溺又无奈:“小没良心的,终于记起我了。” 第48章 姥姥来了(1) 晋爹下班回来,看见逆子仰在沙发上不知傻笑什么,蠢气十足的样子令他上火,忍住不住走到沙发跟前踹了晋扬横在沙发扶手上的长腿一脚。 “你姑父说白天碰见你单位领导了,这几天还算有个人样没有迟到早退,我这心里刚舒坦一下,就又听说你今天跟单位请了假,究竟怎么个事儿?上班要有上班的样子,准时准点纪律严明,不要三天两头请假。” 晋扬瞟了一眼他暴躁的老子,懒洋洋地说:“我准备参加明年2月底的研究生考试,回学校念书去,今天跟单位请假买复习资料去了。” 晋爹觉得太阳打天边出来,当初问他要不要接着念研究生,他傲气得很,说自己要直接参加工作,早点开始自己挣钱从此不问家里拿钱。现在不知被吹了什么鬼头风,居然又想重返校园念书,这逆子一天天的新花样真多,晋爹觉得自己都快被忽悠得鬼迷日眼了。 不过念书终归是好事,只要逆子肯发心好好复习考试,晋爹认为不工作便不工作,家里也不缺他脱产这一时半会的。 “既然要准备考试,你怎么还杵在这儿看电视?不是说买了复习资料?” 晋扬说:“等你回来开饭呢,也不知道哪个天王老子定下的规矩,吃饭得等人凑齐。” 晋爹狠狠拿指头点他,瞪眼道:“欠削,有你这么说亲爹是天王老子的吗?一家人连吃饭都不在一张桌子上还成什么样子?” 晋扬不耐烦地说:“洗洗手吃饭了,就等你了。要是嫌我碍眼,让我彻底搬出去独过呗。” 晋爹真想抽死这逆子,二十好几了,也不知什么时候能找个儿媳好好管管他。这一天天的大少爷脾气比牛还冲,不过也是怪了,逆子在外面的口碑那是一水儿的好评,逢亲戚朋友逮着自己就把逆子往死里夸,说这逆子在外如何懂事、待人接物如何温和有礼,晋爹被夸得耳朵都臊了,真怀疑他们夸的人是自己的儿子吗?一个天一个地,鬼晓得逆子为什么唯独在自己面前那副触霉头的鬼样,晋爹只能将其解释为爷俩八字犯冲,天生不对付。 一家人围坐在一张长条桌上吃饭,小女儿喜欢挨着哥哥坐,今天晚饭保姆做了红烧肉炖鹌鹑蛋,红烧肉七肥三瘦,晋媛一连往碗里刨了三块最肥的肉。 晋扬皱着眉说:“晋媛,你少吃点肥肉,你们青春期的小姑娘不是最怕涨体重吗?” 晋媛眨眨眼无辜地说:“哥,你不喜欢吃肥肉呀,我把最肥的几块夹走,剩下瘦点儿的你吃。” 晋扬绷了绷唇角,有点无语,默默把她碗里码着的肥肉夹了两块走,“缺心眼,肥肉吃多了不怕腻啊?” 晋爹不动声色睨了小女儿一眼,这小丫头就是个哥脑,满脑子除了她哥就没谁了,平时不知道多捧着逆子。一双儿女克自己,但好在他们兄妹俩的感情不错,晋爹也算聊表欣慰。 晋媛扒拉着碗里的饭,两只圆碌碌的眼珠子盯着客厅里的电视说:“这条广告里的姐姐长得真好看,妈,今年过年也给我买一件这样的高领红毛衣吧?我搭配我去年那件白色羊毛大衣穿。” 晋爹拿筷子背敲了敲女儿的饭碗,绷脸道:“吃饭就吃饭,看什么电视,去把电视关了。” 晋扬大喊一声:“别关!” 众人被他突如其来的惊叫声给吓了一跳。 晋爹忍不住发飙骂道:“你妹不懂事也就算了,你多大了啊?吃饭带头看电视?!” 晋扬被电视广告里的姑娘给完全吸引住目光,那条推销电视机的广告里的女主角,不就是林夏青吗? 她化了点淡妆,样子甜美极了,晋扬滚了一下喉结,不自在地别开眼去。 心里想:她什么时候拍广告去了?可真能整!她知道自己的广告登上央视频道了吗?青市寄来的信上说这段时间她料理了老家的坏蛋、去青市租了间带院的平房,还碰上几个十分棒的邻居、去杭城进了一批丝巾,就等着天气一凉开卖,她忙的像陀螺,好不容易复读学校开了学,一切才终于步入有序的正轨。照片上的她站在北高峰的游人步道上张臂拥抱群山,一副洒脱自在的模样,叫人看了不由弯起唇角跟照片上的她一起笑。 可信上没听她提起拍广告这事,晋扬便不得不多看几眼广告上漂亮的不像话的女孩子,待确认了那就是林夏青无疑,只恨电视广告时间太短,林夏青清秀的面容转瞬即逝,徒留心中无比遗憾留恋。 晋媛嘟起油汪汪的嘴,歪着脑袋说:“哥,你喜欢刚刚那款女生啊?” 晋扬压下唇角的笑,凉凉睇她一眼,“吃饭就吃饭,少说话。” 晋媛不服气地扒饭嘀咕:“明明就是,眼珠子都看直了还不承认。不过刚刚那样的女生,别说你们的男的,我是女的我也喜欢啊。” 晋扬心说:小爷我争气点,再过不久你就能有嫂子了,跟电视里的一模一样,到时候现场看能把你看的哈喇子都流下来。 *** 林夏青是不知道自己的广告插播在了央视黄金八点档的电视剧中间的,身边第一个发现她成了广告明星的人,是煤场的马小萍。 周日学校放假,家里的煤用得差不多了,林夏青跟着芹姐去煤场买煤,马小萍见到林夏青喜滋滋地拉开抽屉,给她塞了煤票和两片桃酥,把马小芹看的一愣一愣。 马小芹真是开眼了,自己跟马小萍买了这么多年的煤,都没见她主动请自己吃过桃酥,嚷叫道:“马小萍,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你请我们小夏吃桃酥,别是心里憋着什么坏吧?” 连姐都不叫了,直呼其名连名带姓。 马小萍掐了她的胳膊一把,啐道:“死丫头,我是这种人吗我?” 转头好声好气对林夏青扬着一张求人的笑脸,巴巴地说:“小夏,你现在成明星了,在我家看电视的人现在都认识你了,他们都知道我马小萍认识央视广告里的小女主角。” 林夏青愣了愣,想起来之前邵万鹏找自己拍的广告,没想到邵老板本事这么大,这广告已经过审登上电视了?这电视机厂实力也够雄厚的,看得出厂长是个有魄力的人,央视黄金八点档的广告,寸秒寸金,那得付出去多少档位费啊? 马小萍说:“小夏,你今天高低得给我写几张签名,我下班带回去塞住那些人的嘴,不然他们都觉得我吹牛!我说我认识你,经常上我这来买煤的小姑娘,跟我妹妹家是邻居,他们一个两个还不信。” 林夏青低头看着掌心来之不易的煤票,爽快道:“签名没问题,但是萍姨,我又不是什么明星,签名不值钱的,怪不好意思的。” 马小萍昂着下巴说:“怎么会不出名呢?电视广告多讨人厌啊,电视剧看的正兴头上,结果插播进来一串讨人嫌的裹脚布广告,不过你拍的广告真好看,一家老少围坐在一起看春晚吃团年饭,喜庆!跟那些空喊傻子口号的呆板广告一点儿都不一样,签吧签吧,小夏你出名了,至少在我们那片区,你出名了,谁都知道我马小萍认识央视广告上的小女主角,很轰动的。” 马小芹笑道:“姐,那肯定是你那张叭叭叭的嘴到处宣扬你认识小夏。” 马小萍没见过这么爱拆台的妹子,瞪她一眼:“你有骨气,不要小夏的签名,我要!” 马小芹在边上酸酸地说:“收了人家的签名,人家家里今年过冬的煤你可得给想办法啊,马上要变天了,天气预报说明晚一场秋雨下来,青市的气温立马跌个十来度。” 林夏青从自己的挎包里翻出来一条丝巾,送给马小萍。 马小萍立马识货地道:“真丝,还是杭丝,小夏,这样的货在商场里一条可要二三十!太贵重了,这丝巾我不能收,你这孩子也太客气了!” 马小芹碰了一下她的肩膀,说道:“拿着吧,孩子的一点心意,我们院里几个女的都有,小夏前阵子去杭城进的货。这下你收了人家的签名和丝巾,可得上心了,真不开玩笑,冬天没有煤过冬,她们娘俩会冻死的。” 马小芹把事情往夸张了说,其实最近频繁出入隔壁的男人根本也不会冻着她们娘俩,看样子小夏马上要有一个靠谱且有本事的继父了,继父没有孩子,以后她就是人家的独生女掌上明珠。不过凡事也没有绝对的,不能把希望全部寄托在男人身上,马小芹觉得还是得请马小萍帮忙想想办法,给乔春锦母女多弄点煤票,好让她们娘俩安稳过冬。 等驮了煤回到家,林夏青把煤块砸好归置起来,又把马小萍给的煤渣和成煤饼晒上,就去洗了个澡,换了身干净的衣服。 今天是周末,晚上周叔叔请妈妈去看电影了,林夏青不想当电灯泡,正好唐米苏邀请她一起去严嘉莹家蹭饭,林夏青很喜欢严嘉莹这样品味高雅匠人精神的设计师,便一口应了下来。 上门做客空手去不好,之前听唐米苏说严嘉莹喜欢吃棋子饼,下午在家,林夏青就做了几样中式的糕点,准备晚上作为伴手礼。 两人在约定好的点碰头,唐米苏的狗鼻子特别灵,朝着林夏青自行车把手上挂着的饭盒使劲闻,说什么东西这么香啊! 林夏青掰开饭盒,拣了一只玫瑰酥饼喂到她嘴里,“玫瑰酥饼,玫瑰酱我自己熬的,酥皮的做法是我前阵子跟隔壁长城饭店的张叔学的,你尝尝。” 唐米苏知道长城饭店,是青市老牌子大饭店,里面中西点都做的不错。 唐米苏嚼了一口酥饼,瞬间两眼发光,惊道:“也太好吃了吧?从来没吃过玫瑰做的饼,原来鲜花也能做成酱!” 林夏青看着唐米苏可爱的笑容,心满意足极了,眉眼弯笑道:“你这嘴刁的大馋丫头都说好吃,你师父应该也会喜欢。” 她家现在最不缺的就是玫瑰花了,周叔叔每个星期都会亲自送来一大捧玫瑰花,这个年代街面上根本没有鲜花店,想弄到这些玫瑰可不是轻而易举的事,林夏青感慨周叔叔可真奢侈啊,不过她妈妈配得上这样的奢侈! 唐米苏完全醉心嘴里玫瑰饼的香甜味道,漫不经心地说:“你不用这么客气的,今晚这顿饭,是我师父主动叫我喊上你的,她老人家福至心灵,不知怎么突然想起来你这位小朋友,那天我要走的时候,她忽然把我叫住,说周末上她家吃晚饭,顺便把你也叫上。” “我师父最讨厌生人上门了,她家养了好些流浪猫狗,这些小动物看见生人家里就要变得鸡飞狗跳,也不知道师父哪根筋不对,居然亲自松口请你吃饭。当然,小夏,你不用怀疑自己的魅力,我师父喜欢你,这肯定是你自己的功劳,我们师徒品味很一致的,就连喜欢的人都一样。” 到了严嘉莹家门口,林夏青被眼前一幢十分别致的德式红墙洋楼震撼到,原来严嘉莹是个名副其实的老富婆,一个人住这么大的独栋别墅。 香车豪宅配美人,确实严嘉莹这样的老美人就该住这样富丽堂皇的房子。 看得出唐米苏已经完全成了严嘉莹的心头肉,她居然还有别墅的钥匙,轻车熟路地拧开别墅铁门的锁孔,领着林夏青进门。 听到外面的动静,家里的狗已经开始有点躁动,林夏青听见屋里传来阵阵狗叫,这些小东西脾气还真不小,可见严嘉莹平时有多宠这些小动物们。 唐米苏朝屋内骂了两声:“别乱叫,客人上门呢。” 狗狗们听见唐米苏熟悉的声音,果然不叫了。 唐米苏看见脱在屋檐玄关位置的一双女鞋,歪着脑袋说:“咦,今天的客人不止我们一个呀?这尖头中跟皮鞋我认得,是嘉茏奶奶的。” “嘉茏奶奶?” “就是我师父的小妹妹,严嘉茏,在海洋大学里教英文。我师父还有个二妹妹,年轻时候嫁澳洲去了,我之前跟你说过的呀,我师父很疼两个妹妹的,每到换季都要给她们做衣裳。” 林夏青庆幸自己下午玫瑰饼做的够多,不然一会儿不够分怪尴尬的。 进了门,换了拖鞋,从楼梯上哐哐哐跑下来一串小猫小狗,它们都和唐米苏很熟了,对第一回上门的林夏青还有点儿防备,凑在她的脚边左闻闻右嗅嗅。 “师父,我们来了。”客厅里没人,唐米苏在楼梯口仰着脖子朝楼上叫。 严嘉莹在楼上收拾照片和首饰,和妹妹严嘉茏对视一眼,吩咐道:“一会儿你别急,先探探口风,孩子毕竟年纪还小,可能一时半会接受不了你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姥姥。” 严嘉茏激动难耐的表情被浇了一盆冷水,有点难过地说:“她长这么大都没见过自己的姥姥,我连抱都没抱过她,甚至你不拿你们在杭城的照片给我看,我都不知道她长什么样。我这个姥姥真是当得太失败了!” 严嘉莹拍拍妹妹的肩膀,“打起精神下楼吧,我觉得这孩子心性好,不会不认你,你该烦恼的是小锦那边怎么办,毕竟当初是你亲自把她送给别人的。我养只猫儿狗儿的,转手送了人,那些小东西心里还要记恨我呢。当初虽然情况逼不得已,你也是为了家里几个孩子能活下来,但终究是你把自己的亲骨肉送出去的,小锦这些年过得应该并不好,我听小苏说小夏从出生起就没见过自己的爸爸,你把她送人是盼着她有口饭吃过得比你好,结果事与愿违,这些年她应该吃了不少苦头。” 严嘉茏泪如雨下,一阵心酸漫上心头,“不认我这个妈,我也认命了,我只能怨自己命不好,当初找了个不负责任的男人,甩下一堆烂摊子让我这个孤苦伶仃的女人去收拾。” 严嘉莹冷冷地说:“老天开眼,姓乔的在香港死了都没人收尸,抛妻弃子的玩意能有什么好下场。外头那些女人能有什么真心?不全是图他的钱?他生意一失败,外面的女人立马爬上了别的男人的床,还骗光了他身上所有的钱。小妹,这些年苦了你了,好在孩子们都已经长大也都混得不错,心放宽些,欠小锦娘俩的我们慢慢弥补吧,精诚所至金石为开,这世上没有捂不热的心。” 严嘉茏点头道:“风霞路的别墅政府马上要还给我了,我和几个孩子商量过,这房子等我百年以后留给他们大姐,算是这些年我对小锦的亏欠,几个孩子都没意见,认为这样做很公平,我心里也挺欣慰的,他们几个算懂事,有的人家为了父母的一针一线都吵翻天呢。” 严嘉莹叹息说:“孩子们是看着你一个人苦过来的,如今他们混出来了,孝顺着呢,你开口的事他们就没有不应的。这么分也对,你另外还有两套房子和一些存款,大头的让小锦拿,吃亏了这么多年,她也应该得到补偿,剩下那些就让另外三个分了,倒算公平。等小锦母女接受你了,你们一家就真正团圆了,好日子都在后头呢。” 两人互相搀扶着下楼。 林夏青的目光对上旋转楼梯上下来的两位女士,顿时肃然起敬。 她发现嘉茏奶奶长得不比严嘉莹差,因为比严嘉莹年轻了七八岁,六十出头的她五官更为精致,看得出来,年轻的时候绝对是个大美人。 美貌这东西还真是不过时,天生的美人胚子老了也有老了的美。 就是这嘉茏奶奶怎么这么眼熟?好像哪里见过似的。 林夏青在盯着严嘉茏,严嘉茏也寸眼不离地盯着她,林夏青被她灼热的视线看得脸颊发烫,以为自己脸上粘上了什么怪东西,转头小声地问唐米苏:“米苏,我脸上是不是粘了些东西啊?你帮我看看。” 唐米苏扫了她一眼,说:“没有啊,什么东西都没有,你很正常。” 林夏青又瞄了一眼正在下楼的严嘉茏,心头一跳,严嘉茏还盯着自己看呢。 唐米苏也发现了古怪之处,嘉茏奶奶怎么那么痴地盯着小夏瞧啊?跟盯着一块稀世珍宝似的,根本舍不得移开眼。 唐米苏小声说:“得,又一个瞧上你的,你也忒招人稀罕了。” 林夏青吐吐舌头,主动朝两位老人问好:“嘉莹奶奶、嘉茏奶奶,下午好。” 还没到饭点,严嘉莹便招呼大家一起去客厅的沙发上坐着,几样大菜她上午就已经张罗好了,等差不多到饭点,起身去炒两个素菜就可以开饭了。 严嘉莹*把手里的几本相册递给两个小姑娘把玩,道:“里头是我们家族的照片,男男女女老的少的,里面不少老照片,挺有意思的,你们翻翻解解闷。” 唐米苏则盯着严嘉莹手里一个老旧的红色真皮盒子,问道:“师父,你手里红色盒子是什么?不像是相册。” 严嘉莹哂笑说:“你这鬼机灵,一眼就盯上值钱货了。” 唐米苏眉毛挑天上去,激动道:“里面是珠宝吧?这种真皮的盒子像是收纳首饰的,师父,你今天真大方,居然拿好东西出来让我们开眼!” 严嘉莹说:“你们先看照片,一会儿再给你们看首饰。” 唐米苏哼声说:“还卖关子呢。” 照片翻着翻着林夏青就发现不对劲了,她以为自己看走眼,但仔细盯着照片上的年轻女孩看了看,又瞄见女孩相片右下角的烫字:春锦八岁留念。 林夏青彻底吓得魂飞魄散。 她猛然抬起头朝相册的主人严嘉莹望去,对方给了她一个眼神,示意她接着看下去。 于是林夏青看见了母亲小时候更多的照片,有满月的、周岁的、一岁、两岁、三岁……一直到十岁,照片上的小女孩从婴儿到十岁的样子都完整地被记录了下来。在照相不普遍的四五十年代,可以想见,女孩在家有多受父母的珍视,照片的很多背景都是她在自家别墅的花园、客厅、琴房,她穿着公主裙,完全就是一位生活在城堡里的公主。 林夏青惊讶得轻张嘴巴,没注意到身边的严嘉茏已经泪雨潸然。 严嘉茏哽着喉咙问道:“孩子,照片上的女孩就是我失散多年的长女。看了你妈妈小时候这么多的照片,你现在应该知道我就是你的姥姥了,对不起,姥姥不好,你长这么大,姥姥从没抱过你,这么多年,我甚至不知道有你的存在。” 严嘉莹打开珠宝盒子,推到林夏青的眼皮子底下,点点她膝盖上相册里的某一张照片说:“我们严家的姑娘,每个人十八岁生日都会收到一套卡地亚的水果锦囊珠宝当作嫁妆。这套是你姥姥当初的嫁妆,留给你妈妈成年后当嫁妆的。你看这上面的照片,你妈妈十岁生日的时候,你姥姥带她去拍照片就给她戴着。这套首饰命运也很波折,当年你姥姥觉得形势不对,就把家里一些值钱的首饰托付给你舅姥爷,让他带去了美国。你舅姥爷不争气,在美国混账过一阵子,把东西都典当了,不过好在后来他浪子回头,在唐人街脚踏实地地开了几家中餐馆,慢慢有了家底,又把这套首饰拍了回来。这些年他因为自己当初荒唐过一阵,根本不敢跟我们联系,直到前几年他给你姥姥赎回了部分首饰,才有脸回国。” 严嘉茏点头说:“孩子,这些年是姥姥对不起你和你妈妈,如今找到你们了,我没有别的意思,余生只想好好补偿你们。你愿意帮姥姥把这套首饰带回去给你妈妈吗?她看见首饰,会明白我要说什么的。” 林夏青的大脑已经一片空白,一时间根本消化不了那么多的信息。 她咽了咽口水,不可置信地盯着眼前气质高贵娴静的严嘉茏,这样一位民国名媛一样的传奇女子,竟然是自己的亲姥姥? 还有,这套珠光宝气价值连城的祖母绿红蓝宝水果锦囊首饰,居然是姥姥留给亲妈的嫁妆? 第49章 姥姥来了(2) 严嘉茏一直把林夏青送到巷子口,才依依不舍地说:“小夏,姥姥以后能经常来找你吗?你妈要是不想见到我,我可以去学校找你。听小苏说你们复读学校学业压力挺大的,好多家长都在学校附近租房子专门给孩子做饭,以后姥姥也能给你送饭送宵夜吗?” 林夏青心情有点沉重,她不太清楚妈妈愿不愿意和姥姥修复关系,如果妈妈不愿意认姥姥,那么她私底下和姥姥亲密来往就等于背叛妈妈。可是姥姥并不是什么十恶不赦的人,她只是在当时的情况下迫不得已把孩子送出去,一个母亲只是单纯想要自己的孩子在饥荒年代能活下来,她甚至不奢求自己的孩子还能叫自己一声妈。 时代的错,命运的错,压在普通人的身上就是一座抱憾终身的大山。 林夏青不敢轻易答应,只能口头先安慰一下老人家,“我觉得妈妈总有一天会理解您的,不过她一直很伤心自己是被抛弃的那个,加上后来养父母早早过世,妈妈婚姻不幸福,这半生她过得很糟糕,上半年那会她得了重病,差点都过不去了。” 其实放在谁身上都想不开,家里四个孩子,为什么自己偏偏是那个被送出去的?虽然当初形势逼人迫不得已,但心里多少会有怨怼,林夏青非常理解妈妈,特别被送走的那会儿妈妈早就懂事了,女孩的情感细腻丰富,会很难消化被亲生母亲抛弃的事实。 看见严嘉茏脸上失望难过的表情,林夏青又有点于心不忍,姥姥其实也是受害者,如果当初姥爷是个爱家的好男人,一直陪伴在妻子儿女身边,一家人共度时艰,也许他们谁都不会失散。 可惜这世上没有如果,时代和男人的错,却要两个无辜的女人来承受,这两个女人都挺苦的,林夏青不知道一会儿妈妈看见自己抱回去的这套首饰会是什么反应,如果她不能谅解姥姥,那么连带着自己可能都会挨骂。 严嘉茏知道自己这时候不能心急,但失散三十多年没见面的女儿现在就在巷子里,在某一盏明亮的烛火后面,严嘉茏怎能按捺得住激动的心情? “小夏,这周末你能继续去你姨姥姥家吃饭吗?姥姥想见到你,或者你可以直接上姥姥家,你愿意来吗?如果不愿意的话,就慢慢来,等你心里能接受一点了,再去姥姥家。你两个舅舅一个在京市的航空大学研究集成电路,一个舅舅在香港的证券公司上班,大舅舅结婚了,小舅舅还没有,你小姨在青市和我一起住,如果你去姥姥家,姥姥准备把他们几个召集起来,让他们认一认他们姐姐的孩子。” 林夏青实在不忍心一而再地拒绝老人,就答应道:“下周末我可以答应去姨姥姥家吃饭,只是不知道下周末妈妈和周叔叔还有没有约会,周叔叔平时工作挺忙的,如果下周末他们没有约会,我估计就出不来了,妈妈会留在家里给我做饭。” 严嘉茏惊讶道:“你妈妈最近在谈恋爱?” 林夏青点头道:“是的,对象你应该也认识。” 严嘉茏惊吓道:“我也认识?” 林夏青温吞地看了姥姥一眼,“你们以前的老邻居,风霞路上的周家。” 严嘉茏神情呆住,马上想起来隔壁周家的几个孩子,一定是周家老大!那孩子以前就爱粘着小锦,两个人还是同桌,打小一起玩到大的。 听到女儿在谈恋爱,严嘉茏心里不由一紧,但一想到是隔壁周家,家风很正,心又不由放了下来,可是脑子再一转,那周家现在的情形严嘉茏也有耳闻一二,周家轩退休前据说是干到了总司令的,虎父无犬子,周家老大现在是不是也混得特别好? 这么一想,严嘉茏又不得不替女儿担心了起来,据她所知,女儿被送走之后就没机会继续念书了,如果那周家老大一表人才太过光芒耀眼,两人要是精神层次不匹配,严嘉茏担心女儿会吃亏。男人谈恋爱图一时新鲜常有,但长久地相处还得两人方方面面都互相契合。 严嘉茏忧心忡忡,眉头拧得紧紧的,可她又觉得自己很可悲,明明心里那么关心女儿替女儿担心,但她没有任何立场去提醒女儿。 唯一的希望就只能寄托在不那么抗拒她的外孙女身上了,严嘉茏说:“周家现在今非昔比,周家轩在军中威望很高。小夏,你已经有了一个不负责任的爸爸,第二次选爸爸,一定要睁大眼,谈恋爱的时候都是情人眼里出西施,你妈妈估计会觉得对方很好,但是不是真的好,你在你妈妈旁边也要多观察观察,有什么应付不了的情况就马上来找姥姥,有姥姥在,什么都不用怕。” 林夏青对老太太真叫一个欣赏,这才是做母亲的,女儿谈了一个高门大户的对象,她不会一味被对方的耀眼光芒所蒙蔽,而是深深担忧女儿是不是真的会获得幸福。 林夏青点点头,心底里对姥姥又亲近了一点。 严嘉茏顺了顺林夏青的马尾辫,满目慈爱不舍,“明天还要上学,快回家吧,姥姥明天上学校给你送宵夜,你晚自习下课就能在校门口见到我。” 路灯下,林夏青一步三回头地向前走,严嘉茏痴痴地呆在原地一直目送她离去,林夏青朝她摆摆手:您快回去吧。 *** 乔春锦今天心情不错,晚上的电影是国外引进来的《魂断蓝桥》,女主角费雯丽可是个大美人,而男主角是个高大英俊的军官,乔春锦在荧幕前一颗心看得怦怦跳,总觉得电影里的两个人就是自己和周霁光,几度生死离散。 林夏青蹑手蹑脚回到家里的时候,乔春锦正在桌子上修剪今晚周霁光送的玫瑰,嘴里哼着欢快的小调。 林夏青把首饰盒子藏在身后,别别扭扭地进门,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和妈妈说今晚见到姥姥的事情。 乔春锦把一朵玫瑰放在鼻子下面嗅了嗅,语气愉悦地问女儿:“和同学玩的好吗?要不要妈妈给你下一碗面条,饿不饿?” 林夏青看着桌子那捧枝叶凌乱的玫瑰,心不在焉地说:“晚饭我在外面吃过了,吃完饭还喝了牛奶红豆沙。” 乔春锦说:“那就快去洗洗睡,不早了,明天还要上学。” 林夏青慢慢踱步去她身边,一只手在身后托着首饰盒,一只手拣起一枝乔春锦修剪好的玫瑰,玩笑说:“周叔叔真是神通广大,每个星期都能弄来这么一大捧鲜花。” 乔春锦唇角轻轻翘着,“我让他下周开始别送了,这么些花要费不少钱,他自己衬衫袖口破了都还缝缝补补将就穿,是个生活作风简朴的人,我不能害了他的英名。” 林夏青观察过的,妈妈今晚心情是真不错,看来和周叔叔的电影看得非常开心。 趁着妈妈心情好办事,怎么也会少挨些骂,林夏青是这么想的,于是悄无声息把装着一套首饰的珠宝静静地递到妈妈面前。 看见首饰盒,乔春锦脸色变了变。 林夏青看得真切,一根玫瑰枝杆上的刺扎进妈妈的手指头里,妈妈都没吭声。 林夏青老实交代:“今晚我碰见了一个人,她让我把这个东西交给你,她说你看见这个东西,会明白她要说什么。” 乔春锦放下手里的玫瑰和剪子,眉头皱得很深,但脸上的表情又异常的冷淡。 林夏青以为她会失控地骂自己,又或者伤心委屈地大哭一场,结果什么都没有,妈妈态度冰冷,好像眼前根本没有出现什么首饰盒,只是淡淡地说:“去洗洗睡吧,你小孩子不要管这些。” 这么紧要的时刻,林夏青哪里会去睡,妈妈不急,她倒急上了。 “妈,其实刚刚是姥姥送我回来的,我今天下午就像做梦一样,那个长相精致眉眼比画的漂亮老太太居然是我的亲姥姥,我都不敢相信这种事会发生在我身上!可姥姥把你小时候的照片拿给我看,我看见你一岁、两岁、三岁……一直到十岁的照片,我就知道眼前的人是我亲姥姥不假。姥姥把你当成掌上明珠一样疼爱,我相信当初如果不是万不得已,她不会把你送出去的。” “我知道。” 林夏青的心脏都快干涸凝固了,妈妈居然说她知道! 这话什么意思?她理解姥姥的苦衷,愿意认姥姥了? 其实前几天乔春锦早就轰轰烈烈地哭过了,知道母亲和弟弟妹妹都还活着,并且活得不错,乔春锦心里既安慰又委屈。明明当初是觉得家里养不活孩子才把她推出去的,可是留在家里的弟弟妹妹谁也没被饿死不是?那么她当初被送出去又有什么意义呢?都活得好好的,留下来也不见得就真饿死了,她被送出去后唯一比弟弟妹妹幸运的一点,就是十年运动期间,她是根红苗正的贫农身份,在成分的事上没受过什么委屈。但她宁愿跟着弟弟妹妹一起受委屈,也不想离开自己的家。 她知道母亲也舍不得送她出去的,只是知道结局是这样,她心里迈不过那道坎,觉得自己承受的这一切都没有意义了。明明一家人可以不分开的,日子再难都会安然无恙地度过,如果当初再咬牙坚持坚持,她就可以一直留在家里。但这世界没有哪一个母亲会拿自己的孩子命去赌,家里的米缸彻底见了底,外面借了百来斤的白米和红薯土豆都没还上,一家人饿得两眼发昏缩在床板上根本没力气动弹,在那种根本看不到未来的情况下,母亲舍不得拿孩子的命去赌一个虚无缥缈的未来,这时候有人肯收养孩子给孩子一口饭吃,母亲愿意承受剜心的痛把孩子送给别人。 也许是前几天已经承受了太多的大喜大悲,眼下乔春锦只是心境平淡地说:“你周叔叔前几天自作主张帮我打听过了,风霞路上的一批房子政府马上要还给原主人,他帮我打听到你姥姥现在在海洋大学教书,不仅你姥姥,就连你两个舅舅和小姨的下落,你周叔叔也都帮我调查得一清二楚。” 林夏青内心呐喊:周叔叔,你就是我的神!原来你早就替我躺过枪了!呜呜,周爸爸,你就是我亲爸!! 乔春锦淡淡地问:“你姥姥身体还好吗?你周叔叔说她运动时期可没少遭罪,日日在街道的公共厕所舀大粪,她成分不好,年轻时又长得过分漂亮,时常被人刁难,你两个舅舅和小姨都下乡去不在身边,她一个人活得很艰难。你周叔叔说她前两年得过很严重的肺病,差点下不来手术台。” 原来妈妈心底是这么关心姥姥,林夏青松了口气。 林夏青说:“姥姥不敢亲近你,她怕你不认她,她只送我到巷子口,连巷子里面她都不敢进来。” 乔春锦沉默良久,没有说话,似乎哽了一下喉咙才道:“你去睡吧,明天还上学呢。” 林夏青瞄了一眼妈妈,她似乎不介意自己说姥姥的好话,于是胆子更大了一点说:“姥姥说明天去学校给我送夜宵,如果你想见一见她的话,可以在校门口边上远远看看她,我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乔春锦哭笑不得地说:“你这丫头鬼心眼真多。我现在不能相信你,你个墙头草,一会儿倒你姥姥那边,一会儿倒我这边,谁知道你会不会把我卖了。” 林夏青委屈巴巴地嚷道:“是啊!我现在好比夹心饼干里的馅儿,一边是我的妈妈,一边是我的亲姥姥,我哪个都不能得罪,我还得努力撮合你们母女俩修复感情,我又不是胶水,没那天生的本领,可不得小心翼翼把你们两边都哄好!” 乔春锦扑哧一笑道:“鬼丫头,快去睡,越说越没谱。” 林夏青说:“妈,你不打开首饰盒看看?这是姥姥当年留给你的嫁妆,我相信不久的将来你就能用上。” 乔春锦脸红道:“小孩子家家胡说什么。” 见她磨磨唧唧不肯看首饰,林夏青替她打开了首饰盒,当真是精美绝伦的一套珠宝首饰,一打开盒子珠光宝气扑面而来。 “姥姥知道你和周叔叔在谈恋爱,不过她好像很担心的样子。” “她不喜欢你周叔叔?”乔春锦问。 “不是不喜欢,而是怕你受委屈。姥姥说周叔叔的爸爸是什么战区的总司令,威风得很,他们全家现在飞黄腾达,比当年混得可好多了,姥姥怕你在他们家受委屈。” 乔春锦摸着奢华的珠宝,若有所思地顿顿首:“哦……你周叔叔今晚说下周带我去参加他父亲的生日会,我正心烦意乱呢,我们才重逢没多久,他就这么高调带我见家人,老爷子生日,那是高朋满座,远近亲都在了。我不自信自己能不能应付得来那样的场面。” 林夏青拿拳头砸了一下自己的手心,叫道:“生日会?周叔叔这是迫不及待要向全世界宣扬对你的主权啊!是条汉子,谈个恋爱一点儿不藏着掖着!妈,你知道姨姥姥做衣服名气很大吗?既然丑媳妇要见公婆,那这星期就要拜托姨姥姥给你赶工赶一条漂亮的赴会礼裙了!明天上学我就和唐米苏说,请姨姥姥的尊驾,让她为你裁裙子。” 乔春锦简直不知道这孩子怎么会说这些没脸没皮的话,忒胆儿大奔放了,什么丑媳妇见公婆,她自己都没脸说这些。乔春锦哀哀感叹:姑娘搬到城里住,开了眼界,思想日渐跳脱豪放,越发没心没肺了,不过这样的性子也好,开朗、无忧无虑的,这才是十几岁女孩该有的样子。 女儿举双手赞成她和周霁光处对象,这是乔春锦没想到的。 她以为家里多个陌生男人进进出出,女儿心里多少会有点抵触,但实际上,女儿似乎比她更欢迎周霁光的日常到访。而周霁光呢,自己没有孩子,更是活脱脱标准一个女儿奴,什么好吃好玩好衣裳都想着给闺女弄一份,乔春锦看在眼里,时常感慨他们:一个缺爹、一个缺孩子,两块残缺的拼图拼在一起,天作之合完整圆满的不得了。 这样的日子太幸福了,乔春锦都有点不敢惊扰眼前的静好岁月,谁知道现在失散多年的母亲又找了过来。 乔春锦心底里还爱着母亲,但她知道自己接受母亲需要一定的时间,一切就交给时间慢慢答复吧。 乔春锦想起了什么,起身从客厅斗柜最上一层抽屉抽出一封信,说:“对了,今天邮局送来一封信,京市的,是晋扬写来的。” 林夏青惊喜道:“我写给他的信他收到了?谢天谢地,邮局没把我信寄丢。” 乔春锦嘱咐道:“别弄太晚了,你要回信明天再写吧。” 林夏青阳奉阴违道:“嗯嗯,妈我先回房间了啊。” *** 洗完澡,林夏青窝在被子里看晋扬寄来的信。 明天还要上学,妈妈不让她磨到那么晚,林夏青熄了灯,就偷偷拿了个手电筒支在被窝里读信。 “小夏,你好。荷县一别,看来是我思念你更多,因为在收到你寄来的这封信前,我早已经写了无数封准备寄给你但无从知晓收信地址的信。” 林夏青从没想到自己竟会被短短几行文字打动得心脏怦怦乱跳,晋扬居然在信上直接说他思念自己! 一种漫天的甜蜜包裹住林夏青一整颗心,她的心脏好像都成了甜甜的浆果味道。 继续往下读,是一个既心酸委屈又开心的Q版晋扬头像,没想到他画画画得这么好,活灵活现把他埋怨林夏青小没良心这么久才想起来给他写信的委屈表情描绘得淋漓尽致。 小头像太可爱了,林夏青拿指腹轻轻摩挲了一下纸张上可爱憨憨的晋扬,唇角不自觉上扬起,傲娇地轻哼说:这人平时连环画是没白看,自描像发挥得还挺好。 得知晋扬准备一边上班,一边准备参加明年二月底的研究生考试,林夏青心头又有了一层难以言说的甜蜜,因为晋扬说自己如果直接参加工作的话,以后可能没那么多时间在京市陪着她满城晃荡,念研究生就不一样了,他能和她一样有寒暑假,他们步调一致,会有很多时间一起相处。 这一晚,林夏青在自己的小被窝里一遍又一遍地读着晋扬写来的信,心里下定决心:她一定要好好复习考上京市的大学。 晋扬准备报考的是京大,因为他本科就从那毕业,林夏青看见信上的京大两个字,眼睛定了一会儿。 志气就是这么被点燃的。 在荷县的时候,晋扬从来没透露过他是京大的学生,林夏青只知道他今年才大四毕业,原来他的学校竟是全国的顶尖学府京大!而后又想起院长千金郝赛芸,考上的只不过是首都医科大学,就成天把她的学校挂在嘴边,明示暗示晋扬她学历不错,比自己这个没学历没文化的村姑可强多了。郝赛芸在晋扬面前是一只多么高傲的白孔雀,却不想晋扬原来才是深藏不漏的王者,他也太能忍了吧? 原先还想着一边上学一边做生意,考上一个普通的大学就可以了,现在林夏青被激起斗志,打算一入秋就处理掉手头的丝巾,沉下心来好好钻研学习。 狭路相逢,碰上晋扬这种深藏不漏的家伙,林夏青倒是彻底来劲了,她怎么能比晋扬差呢?她可是活了两世的人,区区一个高考还搞不定吗? 京大,拼了,必须上! 等林夏青房间写字台右边的抽屉都被晋扬的信填满了的时候,青市下了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 年初一的鹅毛大雪。 瑞雪兆丰年。 昨晚的除夕夜,林夏青和妈妈是在姨姥姥家过的。 风霞路的房子十二月底才从政府那里拿回来,除了外观还保留着不错的状态,里面的装修已经被糟蹋得不成样子。姥姥说房子开了年就张罗重新装修,到时候装修好了,一家人热热闹闹地住一起,就像妈妈小时候那样。 经过几个月的磨合,妈妈已经和姥姥亲近了许多,有时候周末还会被她拉着去姥姥家摸麻将,她、妈妈、姥姥、小姨凑一桌。 虽然妈妈依然没有开口管姥姥叫妈,但妈妈已经不在明面上掩藏她对姥姥的关心了。 只要陪着姥姥打麻将的时间超过两个小时,妈妈就会板着脸,凶凶地对姥姥说:“多大人了,还跟我们年轻人拼体力,老在麻将桌前坐着,腰也受不了,歇歇。” 姥姥对妈妈那叫一个言听计从,大舅二舅小姨平时根本管不住姥姥,但只要妈妈一开口,姥姥就灰溜溜地夹起尾巴做人,对妈妈的要求没有不应的。 漂亮小姨朝偏心眼的老太太吐槽:一物降一物,我算是见识了。 除夕夜人多,姥姥单位分的房子只有四十来平,住不下这么多人,便把家族聚会放在了姨姥姥的别墅里。 这是乔家自分崩离析三十余年来过得最有滋味最团圆的一个年。 林夏青见到了远在京市工作的体制内大舅、大舅妈,他们的爱女小表妹,金融精英港腔男二舅,大龄单身小姨不爱男人爱炒股,香港股票账户据说数字可以全款买下中环两千尺的豪宅。 一家人在姨姥姥家过了个温馨又团圆的除夕夜,林夏青被家人要求穿上拍电视广告时候那种款式的高领红色毛衣,大家一边看春晚,一边吃团年饭,一边笑着说:“情景再现,小夏快给你姥姥夹菜,就像拍广告的时候那样给老人夹菜,哈哈!” 大家吃完年夜饭就支了两张桌子搓麻将,麻将搓得差不多了,就又坐上桌喝酒吃小菜,一整夜热闹极了,最后不知玩到几点,众人七荤八素七仰八倒地随便在姨姥姥家找房间睡。 第二日中午,林夏青才和妈妈回到食品厂的家属院。大家极力挽留她们母女多玩几天,大过年的,就该聚在一起吃吃喝喝,但林夏青胸中目标远大,只要坚定下来的事,她就要雷打不动地完成每日复习计划。 如果昨晚不是在姨姥姥在吃年夜饭,人多不好扫大家的兴,林夏青估计自己都会当众心无杂念地背书做题。 已经给自己小小地放过假了,林夏青不允许自己的复习计划也泡汤,在姨姥姥家起床吃了早午饭,说什么都要回家学习。 初一街上有糖球会,周叔叔一早就约了妈妈今天去逛糖球会,两人出了姨姥姥家就分头行动了。 林夏青骑着周叔叔送给她的小红艰难在雪地里缓慢移动。 幸好雪只下了一夜就停了,不然这会儿路上的积雪太厚,自行车根本骑不动。 林夏青一路骑行,小脸被冻得通红。 快骑到自家那条巷子,林夏青突然听到一阵巨大响亮的汽车鸣笛声。 大年初一,家属院冷清不少,很多人都回乡下老家过年了,整条巷子异常安静,便显得那声鸣笛格外嘹亮。 被新雪盖着的世界白茫茫的,一辆黑色轿车赫然停在巷子岔路口。 熟悉的皇冠122。 林夏青心脏都快停止跳动! 第50章 做我的女朋友 年三十,跨省公路畅通无阻,黑色的皇冠车上载着一只精神抖擞的夜孔雀。 晋扬开了一夜的车,京市到青市近七百公里,奇异的是,他竟一点儿不觉得累,甚至因为心里期待天一亮就能见到林夏青了,这一路心情无比雀跃,车子越开越精神。 吃过年夜饭,他就拎了外套钻进车里启动汽车引擎出发。 身后一大家子人满脸纳罕,大过年的他上哪儿去? 只有晋媛捧着一碗饭后冰淇淋,坐在电视机前神情淡定地挑挑眉毛:去哪儿?还能去哪,当然是去找她嫂子呗。 晋媛觉得她哥能沉住气到现在才去找嫂子,才真叫见鬼了,光靠写写信拍拍电报哪能解大活人的馋,过年期间终于有稍微像样一点的长假,晋媛一早就在赌她哥会去见信上的小夏姐。 她哥的性子她知道的,从来都是行动派,他认定的人或者事,一定很早就在心里谋划,等他要真正行动起来,就是十拿九稳了。 看样子就差临门一脚,那位小夏姐马上要成为她的嫂子了。 晋扬抵达青市比预计晚了两个小时,昨夜青市下了一整夜的雪,路况十分不好,轮胎几次打滑,晋扬的心都跟着悬了悬,可路况再险,都不及车子驶进林夏青信上留下的小巷,一颗心剧烈颤抖来的汹涌澎湃。 原来迫不及待见到心心念念的人,是这样一种难以平复的心情。 该有的礼数不能忘,下车从后备箱卸下早就备好的新年礼物,晋扬便往巷子深处走。 215号,就是这了,隔着一扇红漆铁门,晋扬深吸一口气,抬手敲了敲门。 一连敲了几下都没人来开门,从隔壁平房里走出一个高大魁梧的中年男人,披着一件灰袄,一副刚睡醒的惺忪模样,打着哈欠嘴里冒着白烟说:“你找隔壁?她们娘俩去亲戚家过年了。” 男人身后很快又钻出来一个个子矮小,但精气十足的中年女人,新烫了一头卷发,松松拿一根皮筋在后脑勺挽了一颗蓬松的髻子,拿她那双漂亮的杏眼上上下下打量着晋扬。 晋扬的第六感一下子就告诉他,眼前的女人一定就是林夏青信上赞不绝口的芹姐! 晋扬很快就从满手的礼物中找到专属芹姐的那份新年礼物,是一对巴伐利亚的水晶杯,林夏青的信上说芹姐和她男人感情特别好,晋扬想起了杯子的谐音,一辈子,正好从家里的橱柜上挑了一对全新的水晶杯,用来送给这对夫妻再好不过。 芹姐没想到这年头居然还有大小伙给自己送礼,那叫一个伸手不打笑脸人,三五下功夫就把晋扬的来路摸得差不多,还热情招呼进家里用早饭。 芹姐给晋扬拿屉子里蒸好的热乎乎粘豆包,眉眼亲昵地道:“追小夏的吧?我们小夏人长得漂亮学习还好,只是没想到,小夏在京城都有人脉啊?” 晋扬咬了一口芹姐亲自搓的粘豆包,红豆馅儿的芯甜蜜蜜的,说:“我们之前住在同一个病房认识的。” 芹姐说:“她们娘俩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呢,一会儿我们也要回乡下去了,乡下房子快一年没回去了,要掸新,还要走亲戚。” 晋扬说:“您不用管我,我开了车来,一会儿我就回车里待着,等小夏她们回来。” 芹姐一阵心惊肉跳,心想:隔壁两母女本事也太大了吧?怎么找的男人都开着车?这年头想要找到一个会开车的男人比大海捞针还难,会开车的男人大多吃公家饭去了,何况这男人不仅会开车,还有自己的车。 周霁光平时那辆军用大吉普就够在巷子里引起轰动了,不知这晋扬开的又是什么车,芹姐嘀咕,天底下有钱有势的男人全钻隔壁去了,老天怎么不也赏她一个会开车的男人呢? 可一抬头,看见窗子外面丈夫张镐在院子里替她检查她那辆红自行车的链子,芹姐又觉得心里暖融融的。 等会全家老小都要回乡下去,回乡十几里路,张镐心细,提前替娘们琢磨自行车好使不好使了。 雪地里的张镐只披了一件灰袄,大方脸被冻得通红,鼻子也是红曲曲的,看着像一只笨拙的褪毛粉皮兔子,芹姐的眉眼突然弯笑了起来。 嗯,老天爷确实也给了她一个会开车的男人,两个轮子的,自行车嘎吱嘎吱,能像闷驴一样驮着她一路骑十几里路不嚎累,这男人她千金不换! 晋扬在芹姐家吃了两块粘豆包,又喝了一碗热乎乎的蛋打豆浆,不好意思继续打扰,便钻回了车里去。 没多久,晋扬就看见马小芹穿着一件漂亮的丁香紫大衣,领着张家的一串老少爷们从巷子里推着自行车出来了。 马小芹自然也是看见了黑色轿车里的晋扬,扬手朝他挥了挥。 张家老大扯了扯马小芹的大衣,小声说:“妈,你不会也跟隔壁乔姨一样,要给我找一个有车的后爹吧?” 马小芹一巴掌招呼上儿子的腚,“去你的,睁大你的狗眼看看,车里坐着的是什么人!人家年纪不比你大*多少,把你妈想成什么人了?” 张镐更不客气了,直接一脚把儿子的屁股踹飞,瞪眼道:“你老子我还没死呢!狗不嫌家贫,一辆车就把你小子的魂给勾走了,出息!” 巷子口一阵鸡飞狗跳,看的晋扬失笑。 多么其乐融融、温馨又吵闹的画面。 是他从来没得到过的。 芹姐一家走后,等待林夏青回来的时间就变得难熬多了。 晋扬有点困,但又怕自己睡着错过林夏青回来,一双眼睛反复阖起又睁开,最终还是靠在方向盘上昏沉沉睡去。 等他囫囵眯了一觉,醒来差不多中午了,车窗起了好大的雾,他下车走了走,活动活动麻掉的腿。 平房上的冬麻雀叽叽喳喳,居然是这条安静巷子里最鲜活的存在。 而等晋扬重新回到车里不久,他就看见街口慢吞吞骑来一个渺小的人影。 晋扬眉心一跳,喉结不自觉滚了滚,几乎第一时间就在脑子里确认,那个既模糊又微小的身影一定就是林夏青! 他怕她看不到他,立刻滴了一下喇叭。 旋即开了车门,钻出车厢,一直朝她挥手。 林夏青看到他了,表情完全愣掉。 晋扬隔着大老远就看见她那傻气的表情,唇角不自觉上扬起来。 他喜欢看到她这种表情,一颗心跟着化掉,要知道,他不惜夜奔近千里,只为了看到她脸上此刻的表情! 常言道红颜祸水,可这一分这一秒,晋扬却觉得当年烽火戏诸侯又算得了什么,如果那个祸水是林夏青,要他一颗心掏出来给她都是甘之如饴的。 恨不能飞奔向她,心里却忽然又一阵近乡情怯。 她会不会觉得他的突然到来很是唐突冒昧? 晋扬倚在车门边上,看着远处的人影越来越放大、越来越清晰。 直到看见她努力朝他骑来,红扑扑的小脸在冰天雪地里冻得冰晶一样通红,晋扬拔起大步迎向她。 一个被冻傻掉的小呆瓜,这么冷的天,她为什么要骑自行车? 林夏青腾出一只手朝晋扬挥舞,脸上的笑容灿烂得如同雪地艳阳。 晋扬却跟着一阵心悬,忙呼道:“雪地路滑,你好好骑车!” 话音刚落,林夏青的自行车轮胎就在雪地里打了个滑。 林夏青连人带车栽去路面,心想:完了完了,糗死了,本来好好的唯美重逢画面全被这狗吃屎的一幕给破坏了。 剧情本来应该这样发展:她在洁白的雪地骑着中原一点红自行车飞奔向她的意中人,而晋扬浑身笔挺地在雪地里朝她张开怀抱,等到他们无限靠近,林夏青准备一把跳下骑自行车,帅气甩开累赘座驾,一把扑向晋扬的怀里。虽然主动扑向人家怀里很不矜持,但天晓得此时此刻的她见到晋扬,是多么的惊喜与激动! 她甚至不能深想,晋扬是忍受着多么艰难的长途跋涉,一路从京市飞驰到青市,只为了大年初一给她一个惊喜! 只要一深想晋扬居然为了她,千里迢迢独身而来,林夏青整个脑子都快彻底晕眩掉。 可恶,原本唯美的重逢画面因为这个狗吃屎,提前终结。 林夏青从雪地里爬起来,拍拍膝盖上的残雪,尽量让自己显得不那么落魄尴尬。 头顶一道阴影罩下来,林夏青知道那个人终于彻底出现在自己面前,反而不敢抬头看他。 她不敢看他,他却蹲下来,一边替她掸去衣服上的雪渍,一边温柔仰面问她:“摔着了吗?” 林夏青呆呆地摇摇头,然后听见他的一阵叹息声。 那种叹息声让她的耳朵一下沸腾起来,是一种无奈接近宠溺的低吟,林夏青浑身就像被电流蹿过一遍,酥酥麻麻的,四肢好像都不受大脑的指挥了。 大约是帮她清理好了污渍,晋扬站了起来,林夏青再次感受到了身高差带来的压迫感,她的头顶罩下来一片阴影。 一双宽厚又温暖的手掌贴上她冰块一样的脸颊,他用温柔而低沉的嗓音呢喃道:“怎么不说话呢?信上那么能写,我还以为你见着我会有滔滔不绝的话。” 林夏青的脸腾的一下红温,还好他应该看不出来她脸红,因为她的脸早就在路上冻坏了。 “你什么时候到的?” 晋扬捧着她的脸,掌心的温度直抵她的心扉,她却不敢拿眼睛直视他。 “早上。”他仔仔细细地看着她的脸,日思夜想的人活生生站在眼前,怎么看都看不够似的。 林夏青呆呆的,惊讶说:“你已经等了一上午了?” 晋扬浑不在意地说:“既然下定决心来找你,无论一上午、一下午、一整天,或者两天、三天……见不到你我就会一直等下去。只是林夏青,你知不知道你的脸颊在冷风里快冻成冰坨子了?这么冷的天,下回别骑车了,人也容易冻感冒不说,路上还容易打滑,太危险了。” 他怎么都捂不热她的脸颊,心疼死了,这让他想起了夏天的时候,她顶着烈日踩着三轮车去卖大酱,一次次穿透体力的极限往返在乡下和城市之间,她拥有极其旺盛的生命力,同样也拥有倔强不服输的脾气,坚硬顽强到令人心疼。 晋扬有点懊恼,无论严冬还是酷暑,他好像都没有护她周全。 突如其来的表白让林夏青的心脏再一次短暂停跳。 她微微仰起头看着眼前的英俊男人,有点叹服,他为什么会把这些令人内心尖叫的情话说得那般坦然?他说他下定决心来找她,他翻山越岭千里迢迢地从京市来找她,无论多久,他都要等她。这些话,两辈子都没有男人对她说过,林夏青觉得自己一颗心跟丢沸水里上下翻滚也没什么区别了。 原来有一天,她这样在情感上木头似的人,也会因为一个男人说出专属她的情话,而内心涟漪不止。 晋扬看见她惊羞得久久吐不出半个字的样子感到好笑,搓了搓她稍微回温一点的脸颊,提醒道道:“先回家吧,你在外面冻太久了。” 他帮她扶起摔在地上的自行车,林夏青下意识客气地抢过把手,准备自己推车回去。 两人还没有捅破那层窗户纸,虽然在信上林夏青遣词造句很大胆直球,可一旦到了现实里,林夏青胆小如鼠,甚至不如晋扬那般坦然,面对晋扬自然而然的好,居然下意识开始不好意思地躲闪。 晋扬头疼地叹息说:“你能少倔一下吗?” 把自行车从她手里扶了回来。 “林夏青,以后你可以不那么倔了,有我在。” 林夏青心头又是一烫,这算表白吗?什么叫有他在? 晋扬瞳仁漆黑,沉沉睇她一眼,这下总不能躲了吧?他不打算给她机会躲闪了。 “如果你愿意,从今天起我就是你的男朋友,以结婚为前提的交往,我愿意成为你日后的依靠。”晋扬呼吸一滞,目光深沉地盯着她,不想错过她脸上任何的反应,十分郑重又深情地吐诉:“林夏青,我喜欢你,好喜欢好喜欢,喜欢到收不到你信的每一天都如坐针毡,喜欢到我都快不认识我自己。从来没有一个女孩能让我心情跌宕起伏成这样,我知道如果我再不找到你,告诉你我心里的感受,我会自爆掉。青市昨晚有放烟花吗?凌晨十二点,我开着车飞驰在国道上,看见城市上空一簇又一簇绚烂点燃又消逝的烟花,我觉得自己就是烟花,如果再不快点见到你,向你表白,我就会像烟花一样燃爆消失,那种憋在心里的喜欢太难受了。收到你的信,狂喜,收不到你的信,疯掉一样一天翻几十遍家门口的信箱。” 有一个女孩,住在他的隔壁病床,他们朝夕相处地生活了快一个月,她给他喂饭、帮他洗澡、为他买连环画;有一个女孩,为了救下他,豁出命地开车自杀式撞向他;有一个女孩,明明知道他深深喜欢着她,却总是在信上洋洋洒洒顾左右而言他,从不正面回应他的喜欢。这样一个女孩,让他拿她怎么办? 别说京市到青市七百公里的距离,就是上万里、上亿立,上天入地,他都要找到她,站在她的面前,堂堂正正地说出自己对她的喜欢,然后问她愿不愿意做自己的女朋友。 晋扬确信无比,除了林夏青,这辈子他不会再爱上别人了。 从她愿意拿她的命来换他无虞的那一刻开始,晋扬就知道自己这辈子被她吃的死死的了。 当一个手无寸铁的女孩疯狂飙车出现在他的面前,命也不要驱车剧烈撞向他的那一刻,晋扬知道自己灵魂的某块碎片被女孩永远带走了。 这辈子除了失去亲人,晋扬从不知心碎为何物,但眼睁睁看着林夏青撞向自己,晋扬内心居然升起一种世界末日的恐慌,那一秒的心碎远比失去亲人来得更痛、更强烈,巨大的痛苦漫过他的四肢百骸,是一种没顶般的窒息式绞杀。 残忍的上天,刚让他看到一个女孩身上无比的勇气和智慧,她给了他这世间无比纯粹而真诚的热烈,却偏偏那般无情地让这情感转瞬即逝,看着林夏青自杀式地撞向自己,晋扬几乎当场疯掉。 而老天残忍之余,又尚存了一丝怜悯,它最终没有收回林夏青,这让晋扬狂喜之余,更加确定了自己的心意。 林夏青值得他毫无保留的爱。 晋扬直视林夏青的眼睛,坚定地说:“林夏青,我喜欢你,请你让我做你的男朋友。” 两辈子都没被男人表白过,何况眼前的人还是一个无论从颜值、家世、学历上都无可挑剔的男人。 可是天晓得,这一秒,她真的很想在雪地里随便挖个地洞钻下去。 林夏青逃无可逃,只好老老实实地坦白从宽:“我不愿意。” 晋扬整个人似乎一下子灰暗了下来,眼里的光变得疑惑又受伤。 原来都是他的错觉吗?她不喜欢他?难道她信上那些喋喋不休的分享欲,只是出于礼貌的回复? 林夏青弯起唇角,自信地说:“我不愿意以后依靠着你。” 晋扬眼眸里的光芒微微晃了一下。 林夏青说:“我会和你比肩站在一起,晋扬,你很好很优秀,但我林夏青从来也不是一个轻易服输的人,我希望我们是狭路相逢,棋逢对手。” 晋扬挑了挑眉毛,原本还以为自己告白被拒,心里灰暗气馁不已,谁知道眼前画风越来越不对,他内心叹息:还好不是表白失败,原来是这小呆瓜又倔上了…… 晋扬哭笑不得地道:“你这什么比喻?狭路相逢?棋逢对手?我们相处非得这么惨烈吗?” 林夏青昂着下巴说:“怎么,你怕了?” 晋扬在心里说:谁怕谁是狗。 他一手推着自行车,另一只手不自觉牵起林夏青的手,紧了紧,追问道:“我还没得到你的答案呢。” 林夏青准备开始装傻,那些肉麻的话,别说两辈子,就是投胎转世八百回,她都说不来。 晋扬似乎发现了她在这方面尤其害羞,特别不禁逗,于是立马补充道:“不回答,我就当你默认了啊,从今天开始,你就是我的女朋友。” 林夏青低着脑袋,几不可闻地嗯了一声。 虽然声音很小很小,但谁让过年期间的家属院那么安静寂寥,晋扬清晰无误地听到了她的“嗯”声。 晋扬心脏都快高兴到爆炸,要不是一手还扶着自行车,他都想抱起她原地转几个圈。 林夏青自己也晕乎乎的,看着自己的男朋友,发现他应该是开了一整夜的车没怎么睡,眼下有些乌沉,下巴还有些潦草的胡茬。 怪自己怎么把人给折磨成这样了。 林夏青提议说:“一会儿进屋你先去睡一下吧?我也没吃午饭,家里还有些年前备的几刀猪肉,我揉面包饺子,等煮好了再喊你吃。” 晋扬说:“我睡过了,在你回来之前就在车上眯了一会儿。你要吃饺子?我不会包,但我可以帮你和面。” 林夏青白了他一眼,“你现在老老实实去睡一觉比什么都强,在我面前晃荡让我怪心虚的。” 晋扬明知故问道:“你心虚什么?” 林夏青瞪他:“……” 晋扬有点怕把她逗恼了,女朋友别的方面都特顽强,但就是禁不起感情方面的逗,脸皮特薄。 便依着她说:“我可以去眯一会儿,不过乔阿姨回来的时候我在睡觉,是不是不太好?” 林夏青:“她回来没的很呢。” 周叔叔约她去糖球会,糖球会逛完了估计还要去看场电影吃个晚饭,回来怎么也天黑了。 林夏青进屋就让晋扬去自己的床上睡,反正两人又不是没在同一间房里睡过,她还帮他洗过澡呢,有什么抹不开脸的。 “你去我的床上睡吧,我煮好饺子叫你。” 晋扬环视她的闺房,待在充斥着她香甜味道的空间里,滚了滚喉咙说:“算了,你别煮了,也休息一下,一会儿我们出去下馆子。” 林夏青:“……” 整个房间只有一张床,他邀请她睡觉? 话一出口,晋扬便自觉失言,房间里的床瞬间成了特别尴尬的存在。 林夏青眼神躲闪,逃命似的从房间里逃出来,“大过年的,这附近没什么饭馆开着,我还是先去和面。” 晋扬却突然拉住她的手腕。 林夏青被他牵扯,结结实实撞上了他的胸膛。 晋扬滚滚喉结,眨眨眼说:“午饭前,我能不能先吃点小点心?” 不等林夏青反应过来。 一记吻落在了她的额头。 晋扬仿佛品尝到了世间最美味可口的甜品,心满意足地说:“谢谢你的招待,小点心很‘美味’。” 林夏青内心:这哪是她招待啊,分明是自助餐吧?!【你现在阅读的是 】 50-54 第51章 我在京市等你 林夏青说自己想去拜一拜,这顿饺子吃的她心慌。 对面坐着的人太不真实了。 让他去睡,结果他眯了十来分钟就从房间里出来了。 晋扬突然出现在厨房,那会儿林夏青还在剁猪肉馅,手里的菜刀高高扬在半空,那架势仿佛不是在剁一砧板的肉,而是要生剖一头刚宰的年猪,跟个泼辣屠妇也没什么两样了。 林夏青一度懊悔自己为什么要夸下海口吃饺子这种食物,不仅要和面,还要剁馅,太麻烦了。昨天在姨姥姥家,几个长辈在厨房里不一会儿就包了上百只饺子,弄得她以为包饺子很容易,现在好了,剁个馅她都累够呛。 晋扬摘掉她手里的菜刀,让她去客厅里休息,剁肉馅这种费力气的活应该交给男人。 “你不睡?”林夏青问。 晋扬幽幽地看了一眼罪魁祸首,说:“睡不着,身体很累,但心里胀得要满出来。” 林夏青还没从刚刚额头的那个吻中缓过来,眼下两人挤在只有四五平的小厨房里,转个身的功夫都能和对方贴上,现场氛围更加暧昧了。 她悄摸地和晋扬隔出一点距离,迅速钻出厨房,随后听见身后的人低低地笑了一声。 等饺子上桌,已经是半小时之后。 她不会捏饺子花,晋扬也不会,饺子们的形状既单薄又丑陋。 但对面坐着的人就十分秀色可餐了。 说真的,两辈子都没谈过这种高质量的男朋友,林夏青不知道自己这辈子摊上了什么好运,居然在八十年代捡了大漏,感慨命好之余,只想去庙里给神仙们拜拜认真磕一个,鬼知道下辈子还有没有这种运气了。 她嚼着饺子,嘴里随口一说:“真应该去拜拜。” 晋扬却很当回事地道:“你信那些?今天是初一,你要是喜欢,我可以载着你去崂山,我姥姥说崂山上有个太清宫,她年轻的时候和我姥爷去过。” 林夏青又随口一问:“他们也信这些吗?去求什么啊?” 晋扬定定看了她一眼,淡声道:“求子。” 林夏青:…… 一阵疯狂呛咳。 晋扬忽然认真说:“是得去一去,请神明保佑你今年高考一切顺利,我在京市等你。” 他从来不信这些的,但如果所求的事情是和林夏青有关,他愿意在神像前虔诚低下头颅,只为林夏青今年夏天能如期而至考去京市的大学,这样一来,他们再也不用异地分离。 林夏青愣住说:“我们要是这会儿去出发崂山,到那都大下午了,何况你昨晚开了一夜的车没合眼,开去崂山起码两小时,实在太累了。” 晋扬道:“心诚则灵,崂山灵气环绕,自古以来都是人们心中的世外仙山,我姥姥当年和我姥爷结婚三年都没生育,去了一趟太清宫求子,回来后接连生了我妈、两个舅舅和小姨,多少也算灵验,何况我们去山上看看夕阳和海景也不错。” 和心爱的人站在崂山之巅,目眺夕阳和无尽海面,姥姥在天上也会看见吧?当年她和姥爷站在崂山之巅,执子之手与,是不是也同样感受着人世间最甜蜜的幸福? 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就这么敲定了。 出门前,晋扬先把后备箱里的新年礼物一趟一趟地搬进屋里,看得林夏青是目瞪口呆。 他这架势挺像毛脚女婿第一次上门见丈母娘的,新年礼物里不仅有茅台,还有一些价值不菲的山珍海鲜干货。 林夏青在旁边咋舌道:“你被方和平附体了啊?他每回来见我妈都是这排场上门,结果你比他还过分,这些礼物不要钱吗?” 晋扬咧嘴一笑:“毕竟我才是正牌女婿不是?怎么能输给方和平呢!” 林夏青小声嘀咕:“小姑姑说的不错。” 晋扬耳朵尖,问:“你小姑姑说什么了?” 林夏青看了看他,皱皱鼻子道:“她说以后千万不能生儿子,胳膊肘都是往外拐的,一旦相上对象,恨不得把家底搬空去丈母娘家。” 晋扬笑得眉眼弧度很弯,底气十足地说:“你也太小瞧咱们家的家底了,搬不空的,放心呢吧。” 心里道:别说一个儿子,十个八个都不带怕的,老祖宗留下的家底厚,吃几辈子都够够的。要知道晋府最辉煌的时候,一个给孩子喂奶的奶妈子下面都有三五个小丫头伺候着。林夏青真傻,她还不知道,从今以后有了他,她就等于拥有了一家专属的私人银行,他的银行门户永远为她大敞,任其予取予求。 这还是林夏青第一次正儿八经地享受晋扬为自己当司机,上一次坐这车,还是去修车厂取车,卢麻子载着她回医院。 想起卢金诚的下场,林夏青心有戚戚,觉得晋扬手段着实狠辣果断。听小姑姑说,卢家两父子都进去了,卢父判了个永无翻身之日,卢金诚则等待高院二次复核死刑。可她转头一想,卢金诚当初是起了杀人之心的,那种情况不是你死就是我活,以晋扬的脾气和身份,卢金诚有命活到秋后处刑都已算仁慈。 卢金诚是秋后蚂蚱,尚能跳窜两三日,但当初在废弃仓库里差点辱没自己的堂哥林庆辉就没那么幸运了,蝼蚁之辈,顶风作案倒卖公产数额巨大,上个月被当典型核准了死刑,人都已归黄土。 这世道终究是善恶有报,林夏青但愿千帆过尽,往后所遇都是良人,远离那些肮脏的阴谋算计和欺辱,活得轻松、光明、快乐、幸福。 在车里,她小睡了一觉,等醒来的时候,晋扬居然已经把车开上了崂山。 林夏青迷迷糊糊地睁开眼,被眼前险峻的盘山公路惊到了,崖边无尽密布的松树缝隙间,偶能窥探远处蔚蓝的海面。 “我居然睡了这么久……”她懒洋洋地伸了个懒腰。 晋扬浅笑道:“我还没看够呢,你睡着的样子像可爱的小猪,是我小时候我姥姥给我讲的童话故事里的小猪,粉粉的,爱吃爱睡,讨人欢喜讨人宠溺。” 林夏青拿大拇指怼了怼自己的鼻子,做出小猪的怪脸,吐舌头道:“没看够啊,要不我再睡会?” 晋扬腾手揉了揉她的发顶,温柔道:“嗯。” 睡饱了哪还睡得着。 山路险,晋扬专心开车,林夏青则时不时偷偷瞄一眼身边的人。 他的侧颜有一种淡漠的孤冷,和他正面阳光俊朗的气质完全两样。男人手握方向盘开车的时候是很帅的,林夏青有点贪恋他的容颜,只不过多看了两眼就被他发现了。 “干嘛一副做贼的样子?我是你的,任君采撷。” 林夏青吓得差点咬断自己的舌头,哦老天奶,他在说什么?一边手握方向盘君临天下地驾驶轿车,帅得完全惨无人道的样子,一边在那淡然地撩拔她说他是她的。 这男人是她的! 林夏青的心脏怦怦跳得不像话。 晋扬这小子可真有两下子,这个恋爱谈的让林夏青觉得自己这把老骨头两辈子真是白活了,怎么就管不好自己的心脏呢?动不动就被他撩得失去理智,疯狂乱奏。 快到太清宫,两人就正经多了。 山里的气温比市区低多了,风还大,下了车,林夏青不自觉把围巾多在脖子上绕了一圈。 晋扬的大掌自然而然地包裹着她的小手,揣进他大衣的口袋里。 下了台阶,便可遥遥看见几个身着靛蓝道袍的道士正从殿宇里出来,道士们道骨仙风,眼前的景象确实令人怀疑崂山这里是不是有什么仙术,都道草木无情,但这里青松四季常青,昨夜市区下了大雪,崂山却丝毫不见落雪的影子。 等林夏青真正进入殿宇,仰望大殿里庄严高大的神像,心中却忽然没了所求,有的只是无比的感恩感激。 世人啊,莫向外求,凡事皆命,能做的只有珍惜眼前、把握当下。 如今她有了妈妈、姥姥,有了小姨舅舅等等爱她的亲人,不仅亲情,就连友情、爱情都开出了花,她不该再贪心向神明多求什么了。 如果真要求什么,那就请保佑我爱的人健康、快乐。 太清宫此行,林夏青唯一许下的心愿,就是所爱之人一切顺遂。 不知晋扬朝神明求了什么,他的愿望比她长,她睁开眼的时候,他的眼睛还闭着,认真、虔诚的模样就连神明看了,应该都不免心生多一分怜悯。 两人从太清宫出来,再往原来上山的坡上走,便可看见一望无际的蔚蓝大海。 陡崖处,晋扬拉着林夏青的手,牢牢拽着她,将她一把拉上了陡崖上一块观海位置绝佳的断石。 海风吹乱了林夏青的鬓角,看着眼前蓝到发碧的海面,林夏青几乎潸然泪下。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沧海桑田,日月轮转,不知谁人曾经踩着脚下这块悬崖断石眺望眼前这片海。 晋扬在身后紧紧拥着她,两人默契地相视无言,一同瞭望眼前的美景。 晋扬低沉的嗓音擦过耳边:“以后我们结婚,度蜜月去希腊看海吧?” 原来世人所说的海誓山盟是这么一回事。 誓言发自肺腑,胸腔里所有的壮志豪情与爱都与眼前的无际海融为一体,宏大、不朽。 林夏青内心泛起惊羞甜蜜,很小声地嗯了一声。 后来晋扬又开车载她去了海滩边上,碰巧偶遇一群栖息在海岸边的西伯利亚海鸥,林夏青从车里翻出一袋饼干,在沙滩上快乐得像孩子一样,追逐海鸥,朝海面挥洒饼干,吸引了一群又一群的红嘴海鸥。 晋扬看见她快乐自由地在海岸边喂海鸥。 夕阳光芒洒在心爱的女孩身上,海风裹着她的吟吟笑声,令他不禁喟叹:大丈夫功高比天又如何,谁又不是尘世一俗夫。佳人在侧,莞笑尔尔,此生所求不过如此。 第52章 小姑姑订婚名场面 林夏青考上京大的消息让整个复读学校沸腾了。 不到放榜那日,校长和老师就亲自登门告诉林夏青这个好消息。 这个年代的电话很珍贵,学校唯一一台电话就在校长办公室,省里考试院给校长打电话的时候,边上还围了一圈老师。 校长挂电话的手在忍不住颤抖,虽然几次模考心底已经清楚了这届考生的大致水平,这一届的苗子不差,好几个都有希望上重点大学,林夏青则是这批学生里的重中之重,英语和理科成绩非常好,当初她考进复读学校的时候,英语和理科卷面分就十分惊艳。 边上一圈老师见校长面色稳如泰山,还以为今年学校的成绩又是不上不下,不成想校长深吸一口气,直接平地一声雷地吐了两个字:“人,京大要了。” 京大,一所平平无奇复读学校想都不敢想的两个字眼。 一时间油锅大沸,整个校长办公室的人全部欢呼惊叫起来。 只有林夏青本人,得知自己考上了京大,心情无比平静,确切来说,是如释重负。 写字台上一摞一摞的课本和练习册,清醒告诉她,高考只是一场她这副躯体智力和体力、毅力的三重绞杀,不在学习里成魔,就在学习里得道飞升。大概所有成年人步入社会后都会幡然醒悟过来,世上最有投入和产出比的,大约就是学生时代努力学习。成绩不会骗人,一分耕耘一分收获。 她的努力没有白费,等到八月底开学,晋扬会如期收获一枚京大学妹,他顺利通过了二月底的研究生考试,比她先一步考上了京大的研究生。 所有知道她考上京大的人里,情绪最激动的,不是妈妈而是姥姥。 姥姥哭的都快昏过去,一位体面了一辈子的老淑女,在运动十年遭受非人折磨都不曾轻易落下眼泪,但在得知孙女考上大学时,眼泪泄洪而出。 林夏青知道,姥姥是愧疚委屈极了,她这辈子生了四个子女,三个都有着不错的学历,只有妈妈被送人后没机会上大学。在女儿身上没实现的梦想,孙女实现了,老太太哭得不能自已,愧和圆满像两头情绪怪兽在心中激烈缠斗,让老人家的眼泪决堤而出,旁人怎么劝都止不住。 也是这时候,乔春锦在和母亲重逢后,红着眼睛酸着鼻子,放下芥蒂第一次喊了一声妈。 严嘉茏搂着女儿哭到失声崩溃,她的囡囡终于回来了,怀中的女儿尽管眼尾都已爬上了浅浅的皱纹,但在妈妈眼里,女儿永远是那个梳着童花头的珍宝孩童。林夏青觉得自己高考最大的意义,或许就是成就了妈妈和姥姥之间放下隔阂,她们像两块丢失彼此已久的瓷片,终于完满地拼凑到了一起。 这个夏天还有一件特别值得高兴的事,小姑姑在单位升了职,方和平趁着媳妇儿心情好,蓄谋已久地求婚成功,至此,追妻革命终于取得阶段性胜利,小姑姑和方和平在荷县举办了一场温馨体面的小型订婚仪式。 方家在荷县吃得开,订婚典礼设在荷县档次最高的饭店,饭店经理还专门给林书蓉预留了一间化妆间。 林书蓉的订婚礼裙由严嘉莹亲自操刀,订婚那日惊艳了全场宾客,就连方和平也像第一次认识媳妇似的,见到林书蓉梳妆打扮后的模样,直接看直了眼。 林书蓉被他看的不好意思极了,捶了他的胸口一下,嗔道:“你失忆了啊,不认识我了?” 方和平咽咽口水,乐呵呵道:“媳妇儿,你今天可真漂亮,我都舍不得领你给别人看了,便宜死他们。” 林夏青在一旁起哄说:“嗳嗳,小姑丈你这话说的,我姑平时就不漂亮了吗?” 方和平连忙从兜里掏了一封红包塞她手里,双手合十讨饶道:“姑奶奶,你可别往我身上倒油了,都准大学生了,可不能跟着外面那帮人瞎起哄。咱们是一条船上的人,可不能坑了自家人啊!” 他眼珠子在亲戚朋友里转了一圈,问道:“晋扬呢?不是也给他发了帖子?还不赶紧来提前学学,到时候你俩订婚,他不得忙个人仰马翻?” 好好好,方和平这张嘴就是一个现世报,直接把火引自己身上来了。 林夏青嗔他一眼,道:“路上呢,他奶奶这一阵身体不好住院了,收到你们的喜帖,他说无论如何都会来。” 这人这一阵也是够折腾的,高考那几天,他千里迢迢地从京市赶来陪在身边,鞍前马后为她当司机当厨子,考场那么多考生啃干粮,他个显眼包恨不能给她弄一桌满汉全席来,一顿饭光是打包好的铝饭盒就有七八个。 林夏青和唐米苏分在一个考点,考完上午场,晋扬就回家里给她“弄饭”,唐米苏的爹妈来给闺女送饭,结果闺女已经坐在人家车里吃上了满汉全席。 唐米苏夸赞说:“小夏,你男朋友不仅人长得帅,手艺还好,做的饭菜口味跟长城饭店的大师傅都有的一比!” 林夏青没好意思拆晋扬的台,可不就是长城饭店的菜色么?这人估计搭上了隔壁在长城饭店工作的张镐,一早就计划好高考这几天给她订餐了。 她一高考完,晋扬就匆匆赶回京市,据说是接到加急电报,他奶奶病重住院了。 这一别,已经有月余没见到晋扬了,就连她考上京大,都无法亲口告诉他一起庆祝。 好在今天林书蓉订婚,晋扬的电报里说无论如何他都会赶来,林夏青也能见到多日不见的男友。 既然是订婚,男女双方都有不少亲戚到场,方家在荷县有头有脸,亲戚大多是城里的,整体穿衣打扮和素质比女方青河村亲戚高出一大截。女方高嫁,嫁的男方还是亲戚圈子里混得最好的,便也没什么人瞧不起女方这边。 林夏青很久没见到青河村那帮蹩脚亲戚了,不知道一会儿这群上不了台面的东西会不会给小姑姑添堵,特别是林庆辉那一脉的亲戚,人都被处决了,万一等会看见她,发起疯来,林夏青估计还真招架不住那群没素质的疯子。 重点是今天是好日子,谁都不能来搅和! 乔春锦像嫁女儿一样为林书蓉*梳头,眼中有泪地道:“一转眼都是大姑娘要嫁人了,嫂子真高兴。” 林书蓉笑着说:“嫂子,我都看见了,今天送你们来的男人是不是正在追你?那男人板正,开军队的车,怎么看比我哥强。将来你也要请我喝喜酒,我要备厚厚的礼,亲自送你出嫁。这些年你在我们家受的委屈受的苦,要统统留在过去,未来的日子我们都要好好的!” 乔春锦原本没打算这个时候让林书蓉知道她和周霁光的事,今天是小姑子的好日子,她来荷县是为了祝福小姑子,而不是生什么波折,结果小姑子多么玲珑剔透的一个人,一眼就看穿了她和周霁光的关系。 乔春锦便大大方方介绍道:“我和他是老相识了,小时候我们一起长大的,以后你叫他周哥就好,有机会到青市来玩,我让你周哥好好招待你和小方。我说今天不要他送,他偏不放心,要亲自送我们几个来参加你的订婚宴,书蓉今天是你的好日子,你不要因为嫂子的事感到不高兴,我已经让他把车开去离饭店远一点的地方,不要停在饭店门头,怪扎眼的,给你惹是非。” 方和平在一旁附和道:“嫂子,你口中的这位周哥可是个人物,那车牌,一般人轻易用不了。我爸在饭店门口迎宾,看见你们从青市军区的车上下来,还吓了一大跳,以为今天饭店要招待什么青市来的重要贵宾,结果来人不是别人,是你们,我爸立马把我拉到一边去盘问,这车是怎么回事,开车的人又是谁,看着气度不凡,估计不是一般人。我说我哪知道啊,我又不认识开车的人,在青市我们就你们这一门亲戚,哪里还认识什么别的人。还好还好,原来是自己人,这周哥一出场,可把我爸吓够呛。” 林书蓉也说:“嫂子,一会儿你给我们好好介绍周哥,别让人家觉得我们对他有看法。” 她发自内心地道:“我哥这混账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他就算活着也配不上你,你和周哥好好的,我心里不知道多高兴,怎么会反而对周哥有看法呢?说句胳膊肘往外拐的话,我认你这个姐,不认我那个哥,咱们姑嫂朝夕相处十几年,难道情分不比我和我哥深?嫂子,别有什么顾虑,周哥对你好,他能给你幸福,他就是我林书蓉的恩人,你过得好过得幸福,我会比你先流泪的!” 林书蓉话音刚落,化妆间的门就唰地被推开。 王爱仙阴沉着脸走进来,身后还跟着她的大闺女林书美。 王爱仙先是瞪了小女儿一眼,又咬着牙狠盯乔春锦,切齿道:“不守妇道的东西,都伤风败俗到我闺女的订婚宴上了!林书山要是知道自个媳妇在外面勾搭了这么个姘头,估计都要气吐血。什么人呐,无媒无聘在外面苟合,早和男人睡一个被窝搭伙过日子了吧?我说当初怎么那么狠心,连老房子都烧得连灰都不剩,原来是早就找好了姘头投奔。乔春锦,你好大脸,居然还敢在我闺女一口一句地周哥喊那姘头,你有脸说,我都没脸听!” 林夏青一碰见王爱仙,就成了白磷型人格,瞬间易燃易爆。 这娘们的臭嘴怎么这么烦人?大喜的日子也不为自己闺女积积德,满嘴喷粪,实在讨厌。 如果不是顾忌她是小姑姑的生母,林夏青这会儿高低得赏这疯女人十个八个嘴巴子,一张贱嘴能得她,居然敢当众侮辱她妈和天底下最好的周叔叔! 林书美也阴阳怪气地说:“小妹,你少跟这种不守妇道的女人搅和到一起,难道你想跟着学,将来给妹夫头上戴绿帽子?” 她都妒忌死了,同一个娘胎出来的,她嫁的男人是个窝囊废,结果小妹呢,光一个订婚都那么隆重,不仅设在县城,还是在县城档次最豪华的大饭店! 林书美心里像爬满了无数只蛆虫,嫉妒得要发疯。小妹不仅对象找的好,就连她的公婆也十分疼爱她,反观自己的一双公婆每天对着自己挑三拣四,林书美真是哭都没处哭。小妹的公婆都是公家单位的领导,这么重视未来儿媳,在饭店门口亲自迎接宾客,在亲戚朋友们面前对未来儿媳赞不绝口。这是什么命啊,飞上枝头变凤凰不说,就连这家的公婆还一点儿不狗眼看人低,把未来儿媳当掌上明珠一般如珠如宝地发自内心疼爱着。 一进化妆间,看见小妹今日打扮得光彩照人,身上的礼裙一看就是价值匪浅的专门定制,林书美心里比吞炭还难受。 为什么同一个娘生的,她的命这么不好,而小妹却一路顺风顺水,考大学、工作、嫁人,样样都是村里女孩子们的人生范本? 林书美想不通,太想不通了,只恨命运不公,她巴不得小妹人生栽出一个大跟头,好让她心里快活快活,这些年她在妈面前被贬损得连根头发丝都比不上小妹,她都快憋屈死了! 大姨子张口不善,一开口就往他头上戴了一顶莫须有的绿帽子,方和平一点都不打算跟她客气,阴着脸冷声道:“书蓉在梳妆,化妆间挤不下那么多人,劳驾闲杂人等移步去宴会厅,那里有茶水糖果招待。” 林书美眼珠子在化妆间里转了一圈,看见林夏青他们拧成一股绳一样,黑着脸驱赶自己,心里又羞又怒,要不是妈非得拉着她来化妆间凑热闹,她才不要来看小妹今天有多美丽动人多风光呢。 林书蓉脸色铁青,她的人生怎么能算一帆风顺呢?有这样糊涂的妈和大姐,实在是自己人生最大的悲剧和过不去的坎了。命运中的挫折和坎坷,她可以逆风而上迎刃而解,但亲人是无解的死结,她们再坏再糊涂,都不能改变她们是她亲人的事实。 林书蓉心里觉得对不起嫂子和侄女,如果不是赶来荷县庆祝她订婚,嫂子和侄女压根不用和青河村这边烂七八糟的人再扯上什么关系。她们早就不是从前那对孤苦无依的母女了,妈和大姐真糊涂,根本不知道嫂子和侄女现在后台有多硬,她们不愿意计较,那是她们看在自己的面子上多有忍让,如果她们真受到什么伤害,恐怕她们背后的男人动动手指头,都能让妈和大姐死无葬身之地。 “妈,你和大姐先出去吧,我弄好头发马上就出去了。”林书蓉脸色不是很好,警告道:“今天是我的好日子,你们如果是真心来祝福我的,说话的时候就好好过过脑子,再这样一张嘴就煞风景,我想你们还是先回家去,不要再继续在这里惹大家不痛快了。” 王爱仙不服气大叫道:“死丫头,你是飞上枝头连本儿都忘了!是谁生的你?是谁供你读书?这种日子你要赶我走,你连妈都不要了?” 林书蓉最头疼母亲这样倒打一耙的胡搅蛮缠和道德绑架,她心硬如铁,打定主意不吃她那一套,十分冷淡道:“我飞上枝头?我现在有的都是我靠自己奋斗来的,和我嫁什么人一点关系都没有。无论今天我即将携手走一生的人是谁,凭我林书蓉身上这股不服输的劲,我和谁过日子都能把日子越过越红火,幸福和命运是掌握在自己手上的!至于谁生的我,我认,但是妈,你不知道你这辈子最大的成就就是生出了我吗?是我出人头地才让你在村里人前人后都享受到别人的吹捧。你一辈子心眼比针尖还小,平时在村里有多难相处,整个村子的人心里都有数,可就是你这样一个人,生出了我,才能在人前稍微抬起一点头。妈,我感激你生了我,但同样,你也应该感激我,是我林书蓉这十几年孜孜不倦的努力和用功,才让你有一个体面的晚年!至于供我读书,妈,我感激,我没话说,但我不是没有报答你,除了第一个学期我刚到京城摸不着门路,第二个学期开始,我就自己挣钱交学费,手头有闲钱,我还牵挂家里往家寄。妈,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能醒?你身边有大嫂大姐这样糊涂的人,我看你这辈子是永远不会醒了,如果你不醒,我也没办法,我林书蓉自认倒霉,这辈子就这样了,你是我妈,我甩不开,但我不能由着你继续伤害二嫂和小夏她们,她们不欠你,不欠我们林家任何情分!” 王爱仙被小女儿当众忤逆得彻底下不来台,心脏病都要犯了。特别是新女婿,这以后该怎么看她呀?王爱仙涨红着脸,想骂又骂不出口,因为女儿已经放狠话,只要她再口无遮拦下去,女儿就会立即“请”她回家去。村里的亲戚朋友都在呢,女儿订婚,她这个正牌丈母娘不在场,村里人的唾沫星子都能淹死她。 林书美不怕,她巴不得大闹天宫早点回家去,她才不要看见小妹和未来妹夫一会儿在满座高朋面前有多风光甜蜜,她用最恶毒的语气诅咒妹子道:“林书蓉,你丧良心!你这对妈说话,你要被天打雷劈!从小妈就最疼你,结果你最寒她的心!都瞅瞅,这就是大家眼里人人艳羡的大学生,嘴里说出的话居然这么大逆不道,老天爷迟早要收了!你这种不孝父母的东西,十八层地狱都不肯收你,要你去无极地狱,生生世世都去畜牲道!” 啪—— 一记硕大的耳光甩在林书美的脸上。 众人看呆了。 方和平在心里一再警告自己,今天是他的好日子,他必须要忍、忍、忍,但有人这么恶毒地咒他媳妇,他他妈的真的忍不了半分!别说眼前的人是大姨子,就是丈母娘这么诅咒他媳妇儿,他都照打不误,什么玩意!没有教养的东西,真是苦了自个儿媳妇了,从小到大不知道要受这大姨子多少气,姐没有姐样,张口闭口就是要妹子天打雷劈下地狱,说的还是人话吗? 林书美吃了一记耳光,脸上火辣辣的,不可置信地捂着脸瞪方和平,歹毒地恨笑道:“妈,看见了吧?这就是你心心念念的金龟婿?订婚当天伸手打大姨子!” 林书美发疯一样冲出化妆间,要向众人展示自己被今天的主角新郎给甩了一记耳光。 她恨啊,妒啊,今天可算逮到机会彻底发疯了。 在继父家中二十几年的悲催日子,被贬损压迫得透不过气了,林书美疯人院出来一样跳上大厅里的酒席桌子,乱跳乱叫地撒泼给众人展示自己红肿火辣的右脸,哭吼道:“方和平打人啦,方和平打大姨姐啦!” 方家父母从门口进来看见这疯魔的一幕,气的差点心梗暴毙。 方和平眼神冰寒,按住父母道:“已经让饭店的安保去押她了,爸妈,对不起,但我实在忍不住,这个疯女人咒书蓉不得好死,我他妈再忍就不是男人。对不起,今天让你们丢面子了。” 谁知方家父母无条件支持儿子道:“我一看这林书美就知道不是什么好东西,苦了儿媳了,火坑一样的娘家,往后我们必定好好待她,这孩子不容易啊!面子什么都是虚的,只要你们两口子过得好,爸妈没二话,我们就你一个儿子,书蓉也是本本分分上进的姑娘,进了我们家的门,我就拿她当亲女儿待,以后有我们给她撑腰,她不需要再受娘家半点气!” 方和平感激地望了一眼父母,身后站着泪如雨下的林书蓉,以及茫然无措的王爱仙。 王爱仙五味杂陈,一面恼大女儿坏了小女儿的体面,让自己以后沦为村里的笑柄,今天过后,村里人估计都要笑话她教出林书美这种没天没地没脑子的女儿,居然在妹子的大喜日子大闹天宫,毁人姻缘天打雷劈;一面看见亲家如此这般疼爱小女儿,王爱仙这才发现自己这个亲妈居然还不如亲家两口子,内心无比凄凉,原来小女儿埋怨自己真是不无道理…… 林书美嘴里还在疯叫:“都来看啊,新郎打大姨姐,新娘林书蓉的二嫂子是个贱人,带姘头来喝小姑子的喜酒,这一家子有没有天理了!” 然后指锋一转,对上人群里的林夏青,疯笑道:“乔春锦自己贱,生的女儿也贱,勾搭堂哥,害得堂哥林庆辉被枪毙。” 林夏青暴跳如雷,妈的,这疯女人嘴里还有没有实话了?青天白日这么往人身上泼脏水!林庆辉被判死刑是因为顶风作案倒卖公产,跟她又有什么关系? 这时,饭店大厅门口响起了两个男人充满危险警告的低沉声音。 周霁光拔出摁在腰间的枪:“贱妇,你再说春锦一个字试试?” 风尘仆仆赶到的晋扬满脸不爽,目光沉沉道:“小夏,过来,站到我身后。” 第53章 红旗轿车上下来的男人 周霁光虽然出身和教养都是人中极品,但行伍之人最不缺男儿血性和脾气,架不住被林书美踩在自己头顶上蹿下跳,这时候掏出枪没一枪毙了她,已经算是他对主人家的最大的客气。 今天是春锦小姑子的好日子,这小姑子在春锦心中的分量堪比亲女儿,周霁光太阳穴青筋暴跳,终究顾全大局忍了下来,没有继续砸主家的场子。 林书美认出周霁光就是刚刚为乔春锦母女开车的男人,嘴里吱哇乱叫道:“你个奸夫,还登堂入室了?乔春锦这□□真当我们青河村的人死绝了,乡亲们看看呐,书山是去新疆,不是投胎去了,乔春锦还不是寡妇呢,这就带着她勾搭的汉子光天化日四处转。” 周霁光眸光一凛,当即把林书美站的那张桌子给一掌掀翻。 林书美从桌子上狠狠摔了下来,尾椎骨砸到地面,痛的表情扭曲。 林夏青当即上去薅住她的头发,甩了她一巴掌,一点都不和她客气,狠声道:“林书美,就你会跳!今天是我小姑的好日子,你闹这么一出给谁看?打量着我们顾忌场面会忍气吞声不把事情闹大?你个泼妇,场子都给你砸了,我还给你留什么脸面。” 一边的巴掌甩完,林夏青不解气,又立马往林书美的另外半边脸甩去一记巨大的耳光。 晋扬多看林书美一眼都嫌脏,上前拢住林夏青的手,语气森寒道:“别脏了你的手,我来。” 晋扬觉得匪夷所思,同胞姐妹,这林书美心里究竟有多妒恨妹妹,才会连人家的好日子都要亲手毁掉? 这样泯灭人伦亲缘的怪物,心理扭曲到极度畸形,重点是那张烂嘴刚刚在说他的女人贱,晋扬生活的圈子很少听到这么粗俗不入流的肮脏字眼,不适感一时间恶心到想吐。 他最最珍视的宝贝,水晶一样呵护在掌心,碰都不敢用力碰一下,怕她会残忍碎掉,结果林书美这疯女人居然用那么脏的字眼来形容他的宝贝,是个人都忍不下去。 晋扬生平第一次动怒到失控,什么教养什么风度,都不及狠狠朝地上的林书美胸口踹上一脚解气重要。 林书美觉得自己快被晋扬这一脚给踹吐血了。 好久好久都喘不上气,心口痛得整个人直冒冷汗,手脚都麻木掉。 在场的人谁都看得出,乔家母女身后的两个男人哪个都不好惹,村里的人最是墙头草,他们是来喝喜酒凑热闹的,天大的热闹是看到了,但他们可不想今天走不出这宴会厅,鬼知道那两个有能耐的男人一会儿发起疯来,他们这帮从青河村赶来喝喜酒的老家亲戚会不会无辜受牵连。 明眼人都能瞧出来,林书美嫁了个邻村的二流子背后无势,而她得罪的林夏青、乔春锦、林书蓉,背后各个都有钢板一样硬的靠山,都是亲戚,日后抬头不见低头见的,青河村的人心里掂量掂量,这风往哪边吹,草就得往哪边倒,这个时候自然是要出来站队的。 以后进城办事,不找林书蓉她们这些在城里混的,难道还能找大字不识几个的林书美? 于是林家几位年纪稍长一点的亲戚站了出来,偏心眼地打圆场道:“书美,你一个出嫁了的外嫁女,手也别伸的太长指点娘家的事。今天是你妹妹的好日子,你就这么一个妹子,结果你瞧瞧,你把人家的订婚宴都砸成什么样了?咱们青河村人的脸都给你丢尽了,要说话就好好说,你干什么要跳上人家的酒桌?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上人家的订婚宴跳大神来了。你也太不懂事了,毁人姻缘雷公都不会放过你,说你心里不妒忌你妹子,谁信呐?还有,你说春锦勾搭汉子,可你不记得你妈和你大伯早就自作主张把春锦娘俩从你家族谱上除名了吗?人家现在是自由身,嫁到你们林家二十几年当牛做马,伺候你们一大家子劳苦功高,这会儿福气好,碰上个有能耐的男人可以一起走完下半生,你又看人家不顺眼了。人家在你家的时候,你端着饭碗在那骂娘,现在人家不是你家人了,你放下饭碗还在那骂娘,摊上你这种不明事理又小心眼的前大姑子,人家乔春锦才真是倒了八辈子的血霉。至于小夏,这孩子可是我们青河村第一个考上京大的大学生,搁古代那都是状元的级别了,那林庆辉什么德性,开春都被押去刑场给毙了,你说小夏这样一个镶了金的名牌大学学生,能去勾搭林庆辉这种档次的人吗?” 长辈指了指晋扬,不由夸赞道:“瞧瞧,这才是人家小夏找的男朋友,一表人才,那风度是林庆辉能比的?大伙儿没瞎,小夏也没瞎,她干什么想不开去勾搭游手好闲的林庆辉?人家大学生品味有那么差,放着山珍海味不吃,独好林庆辉这一口臭肉烂菜?你自己找的男人扶不上墙,但你们家的女人个顶个的本事,找的男人都是人中龙凤,只有你自己找男人的眼光落她们一大截,心里不痛快了,没脸没皮地当众打滚撒泼。唉,你这女人,嫉妒心也太重了!污蔑人家的话一点道理都没有,倒是把你内心里嫉妒到发狂的心思彻底暴露无遗。” 哇,青河村的亲戚居然在帮着她和妈妈说话,这可是开天辟地第一等奇事了。 要是搁以前,青河村这帮人早用唾沫星子淹死她和她妈了,哪还会站出来替她们娘俩撑腰去顶林书美。 林夏青跟听了天书一般,不可置信地看着老家的亲戚们,心里感慨:果然是穷在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 她和妈妈早就一把火了断和青河村的关系,除了厚道的朱二叔一家,和青河村的这帮人她是打定主意老死不相往来的。谁知今时不同往日,她考上了大学,妈妈找了个有实力的男朋友,青河村这帮见高踩低的人,又当众捧起她和妈妈。 可惜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如果这帮人是在以前她们落难时这般挺身而出,林夏青会记得他们这份恩情,但现在她和妈妈根本不需要这些虚情假意,突如其来的关心的和维护,只会令林夏青觉得人性太过可笑。 林书美被亲戚们背刺了许多刀,气的目眦欲裂,心里苦得比黄连糊心还难受,疯疯癫癫朝众人说着这些年自己在家里受到的委屈和不公平待遇,但压根也没什么人把她当回事,众人将她当个无关痛痒的小插曲,插曲过去了,宴会厅被饭店的人麻利打扫干净重新摆上酒菜,场面又是一派喜气洋洋,只有她林书美是一个供人消遣嘲讽的笑话。 亲戚们背刺她也就算了,谁知道亲妈王爱仙都责怪她太不像话,再大的委屈再大的妒意都不该在今天这样的大好日子毁妹妹的订婚宴,妈似乎已经忘了今天来饭店的时候有多气势汹汹,说今天一定要给乔春锦母女一点颜色看看,书蓉结婚居然把嫂子看的比亲妈还大,化妆间都只让嫂子进去,不请亲妈进。当时话说的有多响,现在就有多缩头乌龟,一看情况不对,压根没人站在她们这边,立马又在书蓉面前扮演起一个慈母的角色,在那儿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劝诫闺女以后要好好孝顺公婆,能碰上这样明事理的公婆是几辈子修来的福分,一定要好好珍惜。 林书美太绝望了,心里好难受,墙倒众人推差不多已经快把她压死,结果妈还演员一样站在妹妹的身边,在妹妹的公婆面前虚与委蛇贬低她不懂事,妈就是压死她的最后一根稻草,妈都彻底倒戈了,她还苟延残喘个什么劲? 林书美心如死灰地被饭店保安押了下去。饭店经理特地去询问了方家的意思,毕竟闹事的人是新郎官的大姨姐,方父场面客气,私底下可对林书美一点都不客气,目光狠辣地敲打经理:都说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我就这么个儿子,我儿子这辈子也就只认这么个媳妇儿、只订一次婚,今天这事闹成这样,总得有人买单吧? 经理意会地点点头,立即派人去附近的派出所报了案。 台上林书蓉和方和平被亲戚朋友们起哄喝交杯酒,台下林夏青把玩着晋扬从京市带来的海鸥相机。 晋扬看着台上的新人如此幸福,想象着以后他和林夏青结婚的画面,心有余悸地说:“以后我们结婚,我会让我爸派半个连的人来驻守,保证半只苍蝇都飞不进来。我们的好日子可千万不能这么鸡飞狗跳,我怕太惊心动魄,你会怪我没有给你一个完美的婚礼。” 林夏青举着相机为台上的新人拍喝交杯酒的甜蜜画面,没有接他的腔。 一连按了五六下快门,林夏青才突然问道:“你奶奶的病怎么样了?” 晋扬有点躲闪地说:“快好了,别担心,老人上了年纪很容易三灾五病,但她老人家底子好,再养一阵,保证一顿饭又能吃一大碗白粳米,她平时胃口比咱们年轻人还好呢。” 林夏青看了他一眼,低头摆弄相机,“嗯。” 注意到她没由来的低落情绪,晋扬揉了揉她的脑袋,逗她道:“这么久没见我,想我没?” 林夏青把相机塞回他手里,“边上都是人呢,别不正经。” 晋扬理直气壮道:“我一直很正经啊,咱们又不是见不得光,一个月没见,还不许我说我想你了?” 他的声音稍微有点大,边上坐着的周霁光脸色没崩住,有点闺女被毛小子拐走的落寞与吃醋,手指叩叩桌面,咳了一声提醒道:“小夏是女孩子脸皮薄。” 周霁光平时对林夏青无微不至,晋扬便拿他当未来老丈人看待,老丈人亲自发话,晋扬只能把皮稍微绷紧了一点,一会儿酒席散了,他再单独和媳妇儿腻歪。 周霁光趁着人在,便和晋扬道:“听小夏说,八月底京大开学,你要来青市接她去学校报道?” 晋扬颔首:“嗯,我们研究生比她报道稍微早几天,我报道完就可以来青市接她。” 周霁光说:“你来京市一趟太麻烦了,到时候我开车送小夏去京市报道,她姥姥她们也想顺道去京市玩一圈。” 晋扬:“……” 这咋还抢起来了?原本他还打算接女朋友去他的小窝住几天,他们在小天地里没人打扰,快活逍遥地看电影吃零食,他早就挑好了几家平时常光顾的中西餐饭店,打算趁此机会带媳妇儿吃个遍。 周霁光微微眯起眼,一副我早就看穿你小子的眼神,“小夏年纪还小,你们年轻人要以学业为重,谈婚论嫁怎么也要等小夏大学毕业以后。” 晋扬:哦,又是来敲打他的。未来老丈人还真拿他当狼防着,他看起来有那么饥渴难耐么? 周霁光心底轻哼:都是男人,谁还不知道谁了。 *** 京大开学前,林夏青从食品厂的家属院搬进了重新装修好的风霞路别墅。 房租到期,院子里的丝瓜架子也挂满了熟透的翠绿丝瓜。 芹姐红着眼眶,依依不舍地说:“小夏妈,将来你办喜酒可一定记得叫上我呀!心里舍不得你,还没离别,就已经怀念起咱们天天晚饭后凑一起打毛线、嗑瓜子、闲话家常的日子。你呀,苦了半辈子,下半辈子一定要狠狠幸福!” 毛嫂:“小夏妈,你刚搬来院子那天,我给你和小夏煮了鸭汤面,上车饺子下车面,一大早我就宰好鸭子、包好饺子了,一会儿你和小夏一定要吃一碗我做的鸭汤饺子再走。” 郭暮云:“小夏,你在京大一定好好念书,这是我送给你的书。” 林夏青低头一看,是一本新出版的散文集《小巷、邻居、烟火》,作者居然就是站在自己面前的郭暮云。 她惊喜道:“郭姨,你又能提笔写作了?” 郭暮云微笑着点点头,“嗯,有你们这一群善良可爱的邻居,我不被你们治愈都难。等我再多写几年,挣多一点稿费,到时候就把我儿子接进城念书。” 大家幸福地聚在一起,像寻常那样有说有笑,可一会儿的离别却又令大家心底滋生着离别的感伤。 毛嫂家里的饺子开了锅,一群人围坐在院子丝瓜架下的圆桌上吃饺子,脸上有笑眼里有泪。 离别的搬家货车来了,林夏青坐在副驾,整个脑袋探出车窗,朝巷子里的邻居们使劲挥手:“芹姨、毛姨、郭姨,等我在新家安置好,你们一定要来看我啊!” 乔春锦的脑袋也从车窗里探了出来,她的性格比女儿柔软许多,面对离别早就潸然泪下,眼睛哭得视线完全模糊,她看不清邻居们的脸上的表情,心里全是她们最善良美好的样子:芹姐骑着自行车呼哧呼哧载着她,穿梭在青市的大街小巷、毛嫂笑吟吟地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鸭汤面招待她、郭暮云下班后热心免费为女儿辅导语文写作…… 她舍不得这群可爱的人。 舍不得在食品厂家属院的幸福岁月。 货车远去,载着她开往她从小生活的地方,她在心里说:再见了,可爱的邻居们,天下无不散的宴席,但情谊永存,我们不会就此失散。 *** 京大开学这天,林夏青体验到了和上辈子完全不一样的开学模式。 上辈子上大学,她一个人拿着暑假打工挣的学费,扛着笨重行李去到陌生的城市,心里有期待、有茫然、有恐惧,甚至有点莫名的凄凉无助。 但这一次完全不一样,她的亲友团十分给力,妈妈、姥姥、周叔叔、在北京工作的大舅舅,还有她的男友,全都亲自送她来京大报道。 她像个孩子一样被他们宠着。 妈妈帮她铺寝室的床、舅舅给她扛行李、姥姥为她巡视食堂的饭菜可不可口、周叔叔财大气粗地为她采买各种生活用品,而男友则负责鞍前马后地给长辈们介绍京大的历史和各种建筑。 上辈子她的室友们大多是城市里受宠的独生女,一人上学全家团宠,忙里忙外地为室友们打点。 这辈子林夏青成了室友们眼中羡慕的对象。 她所在的寝室一共六张床铺,室友们大多是外地考到京市的,互相熟悉了一下,在寝室简单收拾过后,林夏青就打算请长辈们下一顿馆子。 大家为她忙前忙后了一上午,她怎么也得好好表示表示。 谁知晋扬一早就在京大的留学生餐厅订了个包厢。 去餐厅的路上,路过了学校的图书馆,不知道是哪个大佬驾临,图书馆门前站了好几个学校领导和老师,还有一些学生手捧鲜花立在一侧。 一辆黑色红旗轿车徐徐停在图书馆门口,从车上下来一个相貌英俊的中年男人。 林夏青只是好奇瞄了一眼,谁知道这一眼差点把她吓够呛。 惊鸿一瞥,车上下来的男人好眼熟…… 等她终于想起来男人到底像谁,晋扬也发现了不对劲。 晋扬足尖一顿,咽了咽喉咙说:“你发没发现车上下来的男人挺面熟?” 林夏青手动合上自己微微掉下来的下巴,“发现了……” 那个英俊的中年男人,简直就是男版的自己。 晋扬盯着走在前面的未来丈母娘后脑勺,又瞟了一眼丈母娘旁边英姿挺拔的准老丈人,不禁陷入了一阵沉思…… 第54章 小偷是要付出代价的 送走了妈妈姥姥和周叔叔他们,林夏青的大学生活算是正式开启。 要说上大学有没有遗憾,唯一的遗憾大概就是好朋友唐米苏没有和她一起报考京市的学校,而是去了南方上大学。 唐米苏去杭城上大学,是姨姥姥亲自送过去的,唐米苏报考的院校系主任是姨姥姥的旧交,姨姥姥就这么一个关门弟子,到底不放心,便厚着老脸陪徒弟上杭城报道,替徒弟铺一铺路。 姨姥姥平时是一个性情孤僻的老太太,专注于自己一张六平米的裁缝台,可人老了,会心软,唐米苏一撒娇央求,姨姥姥便被哄得五迷三道,答应陪着她一起去学校报道。 杭城这一去,姨姥姥便又碰上了年轻时的冤家对头——昔日被自己退婚的未婚夫。 唐米苏算是开眼见识了什么叫老房子着火,一个一眼就能瞧出家世不凡的俏老头在师父面前哭得不能自已,唐米苏的小嘴惊得变形,都能塞下一整颗鸡蛋。 她写信给林夏青,告诉林夏青在杭城的所见所闻,林夏青收到信总结:最近的社会风气大概流行老房子着火。周叔叔和妈妈的恋爱如火如荼,离开京市的前一天,周叔叔单独领着妈妈去了一趟崇文门的马克西姆,这家法餐厅是晋扬一早就心心念念要带林夏青去的。 在西餐厅里,周叔叔和妈妈共进浪漫烛光晚餐,昏黄动人的烛火下,周叔叔和妈妈求了*婚,可妈妈没有马上答应,而是第二天在离开京市之前询问了林夏青的意见。 林夏青当然举双手双脚同意妈妈和周叔叔的婚事,青梅竹马修成正果,她的妈妈尝尽婚姻的苦,也该尝尝婚姻的甜了。 周叔叔在风霞路的家政府也还给他们了,三月份的时候,两家的房子一起动工重新装修。乔家的房子六月底装修好,可周家的房子装修进度尤慢,乔家的房子家具全部进场完毕,周家的房子还停留在打柜子之类的木工活,而且周叔叔对房子装修特别上心,他个日理万机的大忙人,居然三五不时亲自到工地盯装修。 谁都瞧得出来,周叔叔这是在用心装修他和妈妈日后结婚的婚房,图一个慢工出细活,一点儿都不怠慢。 妈妈被周叔叔这么重视,林夏青自然心底对周叔叔更添了几分好感。 他为他们母女做的够多了,在周霁光身上,林夏青得到了超越父女情分的关爱,毕竟不是生身父亲,周霁光对林夏青的呵护更加小心翼翼,他做的远比一位父亲该做的多多了,很多时候林夏青都感动到不行。 妈妈问她对周叔叔有什么看法,如果她和周叔叔结婚,她心里会不会感到不舒服,林夏青没有半秒的犹豫,回复道:“周叔叔太好了,你们结婚的时候,我要给你当伴娘,亲自送你出嫁。” 可是一说完这句话,林夏青的脑子突然闪过前几天在图书馆看到的那个身影。 她打听过了,来京大报道那天,图书馆前从红旗轿车上下来的男人,是隔壁系从新疆聘来一位科研大佬,据说国之重器,无数专利在手,实际身价富得流油,就连第一天到学校上任,都是校长亲自接待。 新疆,两个沉重的字眼砸在林夏青的心头。 加之男人和自己几乎如出一辙的长相,林夏青对他究竟是谁,心里已然有了一点判断。 唯一有疑虑的地方,就是男人的名字,他不叫林书山,叫谭锋。 林夏青还打听到,谭锋这次从新疆赴京上任,是带着妻女全家一起进京的。 得知谭锋有家有室,还有一个只比自己小一岁的女儿,林夏青心里像被什么东西狠狠刺了一下。 如果谭锋真的就是林书山,岂不是意味着当年他去新疆的第二年就生下女儿,那么等于他和现在的妻子相识相恋,是告别妈妈之后无缝连接。 光是一想到事情真相是这样,林夏青心梗到恨不得原地升堂,在全校人面前撕破谭锋的虚伪嘴脸。 抛弃妻女二十年,结果转头冠冕堂皇在全国顶尖学府好为人师?天大的笑话!老天都不睁眼的吗?这种人就算学问做的再高,德不配位也必有栽秧。 林夏青确信,等她调查清楚谭锋究竟是不是她的亲爹林书山,如果是的话,那她林夏青就是谭锋今生一道过不去的劫。 什么教授光环,什么系主任荣耀,什么专家学者地位,她要谭锋死的很彻底,粉身碎骨地给她妈妈这二十几年错付的光阴陪葬! 真是说曹操曹操到。 林夏青特意避开下课高峰期去食堂吃饭,在档口打饭的时候,居然碰到了同样来食堂吃饭的谭锋。 食堂的打饭阿姨看见他们两个人几乎一比一复制的脸,打饭的勺子都啪叽掉了下来。 “谭主任,今天早啊,平时你来的时候都不剩什么菜了。” 谭锋身高一米八,排在林夏青的身后像一座山,没注意到前面和他长相酷似的小同学,笑容满面地冲打饭阿姨说:“是啊,明天周日不上课,孩子在家吃饭,我多打两个肉菜回去。” 打饭阿姨奇怪地指着林夏青说:“谭主任,这不是你孩子吗?跟你长得一模一样。” 林夏青一哆嗦,谁是他孩子了,他要是真是她亲爹,她都得原地去报纸上刊登断绝父女关系的声明。 谭锋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低头扫了一眼排在他前面的那颗圆脑袋,有点好奇,这天底下居然有和他长得一模一样的人吗? 林夏青接过阿姨打好菜的饭盒,面无表情地端着饭盒,走到稍微远一点的位置坐下。 刚味同嚼蜡地扒拉了饭盒里的两口饭,头顶就有一道阴影罩了下来。 她抬起头,是谭锋。 谭锋寻找到打饭阿姨口中和自己长相如出一辙的小同学,微笑道:“同学,你长得和我很有缘分。刚刚我没看见你的脸,你走了之后,打饭阿姨一个劲追问我你真的不是我的女儿吗,我被她说的好奇,现在看见你的脸,才知道她说的一点都不夸张。” 林夏青淡淡“嗯”了一声。 谭锋看见她,就想起了自己叛逆的女儿,自己和她妈工作忙,这些年耽于教导孩子,原本打算让女儿在新疆参加明年的高考,毕竟新疆高考在录取上有优势,但学校老师提前找到谭锋夫妇,告诉他们,以他们女儿如今的成绩,别说本科,就是大专的门都难迈进去一条腿。 父母爱子为之计深远,京大抛出橄榄枝,明年招生愿意设招一批艺术项加分的学生,本校的高级教师还可以更加择优录取,谭锋为女儿的学业操碎了心,和妻子商量一夜,便决定带着女儿举家迁京。 看见如此肖似自己的林夏青,谭锋感慨,自己要是有这么一个凭自己本事考上京大的省心女儿,他的人生还有什么可遗憾的。 因为女儿疏于管教特别不听话,谭锋对“子女都是父母前世的债”这句话深信不疑。 他怀里捧着两个装着女儿爱吃的肉菜饭盒,林夏青出神地盯着。 刚刚打饭的时候,林夏青听见谭锋和打饭阿姨的对话,他说自己要给明天放假在家的女儿打菜。 林夏青不知为什么,有点失神地发呆,她思考谭锋是一个好父亲不假,但却不是她的。这种感觉很奇怪,好像她已经认定谭锋就是她的生父,但生父在对他的另一个女儿好,他把宠爱全给了另一个女儿,林夏青鄙视自己,这会儿心里在冒着奇怪的酸泡。 谭锋说:“同学,你是哪个系的?打扰你吃饭了,下回碰上我请你用我的饭票吃顿饭。” 林夏青说:“老师,我是外语系的,吃饭就不必了,我有饭票的。” 谭锋似乎还想接着和她寒暄什么,但他在人群中看到了什么熟人,那人应该是他十分熟悉亲密的,谭锋脸上露出了很真切坦然的笑容,朝那人挥着手。 林夏青顺着他的视线望去,看见一个挽着低发髻书卷气息很浓郁的女人,说不上漂亮,但气质方面是一绝,淡定从容,眉眼间藏着淡淡的清冷感,走在街上,让人一眼就能猜中她的身份是一名教书育人的教师。 “白老师,我给你和女儿打过饭了。” 白宁看见丈夫,脸上扬起小女人的幸福,“我正要给你和女儿打饭呢,还好,咱们碰上了,不然今天的菜又要多打了。” 谭锋笑道:“你来晚了,这会儿档口都不剩什么菜了,还好有我,我打了你爱吃的京酱肉丝和女儿爱吃的红烧肉。” 林夏青把脸埋的低低的,确保白宁看不见她的脸。 她心底不自觉拿白宁和妈妈比较,白宁身上有一种知识女性的凌人气势,而妈妈身上有着普通女性无法比拟的韧劲与温柔,她们是两种不同类型的女人。 她在心底问:谭锋,你是更爱白宁这种类型的女人吗?既然给不起另一个女人幸福,当初又为什么要招惹妈妈? 她情愿白宁和妈妈十分相似,情愿白宁是妈妈的替代品,这会让她心里好受一点。她私心要把白宁比下去,她的妈妈是全世界最好的女人,十个白宁都抵不过一个妈妈。 可恶,白宁知性、从容、幸福,她沉浸在幸福里无懈可击的样子让林夏青很无力。 白宁幸福了,那妈妈这些年又算什么? 白宁的幸福表面鲜花着锦,可那是建立在妈妈满目疮痍的痛苦上,白宁身上的幸福一点都不值得歌颂。 谭锋准备离去,拔步前还和林夏青告别:“小同学,咱们挺有缘,下次碰见,我一定请你吃饭!” 白宁有点好奇丈夫在和什么人说话,不等丈夫向自己走来,便朝他走去。 林夏青听见耳边渐渐放大的高跟鞋走路声音,有点宣战意味地坦然抬起头。 她想试一试白宁看见她这张和谭锋一模一样的容颜,白宁的脸上会有着怎样的反应。 林夏青勾着唇角缓缓抬起头,直视那个女人。 白宁呼吸都要停滞,看着那张脸,一瞬间表情精彩极了。 就只那么一秒,林夏青捕捉到白宁瞳仁里的慌乱,她确认了,白宁身上必然有鬼。 白宁的脸色突然煞白,谭锋凑近一看,才看清妻子今天的脸色十分不好,担忧地念叨:“来新学校总要适应一阵,你也别太拼命了,慢慢来,老是这么熬夜,身体要熬坏的。” 眼前这张和谭锋如出一辙的脸,是白宁无法忽视的。 她捏着嗓音,让自己尽量显得十分平静从容,虽然十分勉强,但她脸上还是露出了一个无懈可击的笑容,用最轻松的语气询问:“老谭,你背着我干坏事了啊?” 谭锋一脸懵:“说什么呢你。” 白宁指着林夏青,笑吟吟地开玩笑道:“这小姑娘和你长得真像,别是你在外面瞒着我的私生女吧?” 谭锋松了一口气,他以为什么大不了的事呢,朗笑道:“世界之大无奇不有,逢人都说咱们闺女已经长得够像我了,没想到这世上,还有第三张和我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脸。呵呵,今儿有缘,你也碰上了,我本来还打算一会儿回家跟你说今天我在食堂碰见了一个跟我长得一模一样的小姑娘,还怕你不信呢。正好,这会儿你也在,你瞧瞧,我可不骗你,我和这小姑娘真长得一模一样!” 白宁眼波流转,对上一脸冷静的林夏青,频频点头说:“嗯,长得是真像,你不说,我都以为你瞒着我在外面又生了个孩子。” 谭锋玩笑道:“我哪儿那么本事,咱们闺女就够我头疼的了,一个闺女就够咱们俩操心,要是俩闺女,都该操心的头发全白光了。” 白宁扑哧一笑,催促道:“行了,别打扰人家小同学吃饭了,你杵在人家跟前,人家都不好意思动筷子。” 她露出歉意的表情,佯作轻松地和林夏青致歉道:“小同学,你快吃饭吧,我们打搅你了。” 旋即挽上谭锋的手臂,牵引着丈夫离去。 林夏青盯着白宁的背影,眸色渐凛。 急着走? 呵,等她调查清楚,天道好轮回,小偷是要付出代价的!【你现在阅读的是 】 【全文完结】 第55章 赔你,一辈子都陪你 周日,学校放假,晋扬就领林夏青去他在羊肉胡同的小平房里巡视一圈。 可惜天气不够凉快,这会儿香山的红叶还没红,不然趁周末晋扬打算带林夏青上香山赏枫叶。 他的童年记忆里有一个很深的印象,秋天来了香山的叶子红了,姥姥会在家烙一种鲁省的麦饼,一张饼刷一层甜面酱,再卷一根油条进去,姥姥整整齐齐把卷饼码进饭盒,而姥爷则会背一大只军用水壶,祖孙三人挑一个周末太阳高照的日爬香山,途经碧云寺水泉院,挑一处长廊坐下歇歇,吃麦饼、大口喝水。 往日时光一去不复返,姥姥姥爷都已经不在了,晋扬失去他们便似乎失去了任何去香山的理由。 这些年他很少去香山,如今想起香山来,心中有凄凉有温暖,可偏头一看身边的林夏青,忽而感慨又是一个秋带走一夏天的热,他突然重新又有了理由和勇气去香山。 林夏青弯着腰在晋扬小平房的院子里低头侍弄花草,真瞧不出他是一个喜欢打理这些花草的人,草木无情,可人有情,能将一院子植物养的旺盛勃发的人,内心必然心细如发,有所热爱。 原以为他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少爷是不会把时光漫付在这些无情之物上,等林夏青在他打造的绿野仙踪里慢悠悠地欣赏转悠了一圈,便开始感叹:园艺大师莫过如此,比她一个养一盆绿萝都屡战屡败的植物毒命师可强多了。 等进到厨房,林夏青就更震惊了,不是震惊厨房的装备齐全,而是惊叹这里太有人味了! 林夏青不可置信地说:“你平时在这还开火?” 煤气炉子,平底锅、汤锅、奶锅、西式烤箱……就连橱柜上摆的篾竹篮子里都还摆着几颗洋葱、胡萝卜和葱姜蒜,一副这里经常开火做饭的场景。 晋扬羞赧地说:“被你识破了,这些都是这次你来刚添置的,以前这里就只有一只煤气炉子和一只锅,偶尔家里的保姆过来帮我收拾屋子,累了就在这里下碗面条垫垫肚子。” 林夏青弯起唇角,“我还以为你一手好厨艺,中午有机会能尝到你做的饭了。” 晋扬正色道:“你想吃我做的饭?只要你不嫌弃,我可以给你做的。” 别说是一顿饭,就是天上的月亮,只要她想,他都能想办法给她摘下来。 林夏青扑哧笑道:“逗你玩的,早瞧出来你不会做饭了,你忘了过年那会咱们包的饺子了?用惨不忍睹来形容都是抬举那些奇形怪状的饺子。” 晋扬挠挠头发,十分正经地思考说:“现在不会,不代表以后不会,以后咱们结了婚总得有一个人要做饭,我得挑起这个梁子。万一你半夜饿肚子想吃东西了,我总不能半夜把保姆从床上拉起来弄宵夜吧?” 林夏青钻出厨房,盯上了客厅角落里的一架古董钢琴,又瞄了一眼晋扬修长干净的手指,常言道君子远庖厨,这双干净秀美的手应该游走在黑白琴键上,弹奏出悠扬美妙的旋律,而不是耽于颠锅掌勺。 林夏青来了兴致,跑到钢琴边上问:“晋扬,这琴还能弹吗?” 晋扬说:“弹是能弹,一架好琴传个百年不是问题,就是好久没调了,估计走音得厉害。你想听?” 晋扬打算满足她小小的心愿,毕竟她前面那个想吃他做的饭的心愿已经落空了。 林夏青掀起琴盖,拉出琴凳,双手做出有请的姿势。 长腿落座琴凳,晋扬从嗓子里低笑出声:“你要不要和我一起?” 林夏青连忙怯怯地摆手:“我不会,我都没学过。” 别说这辈子不会,就是上辈子,她也永远是台下的观众。以前班级里有好几个会弹钢琴的男生和女生,学生时代,身上有点才艺总能轻而易举在人群中闪闪发光,而这些才艺都需要用金钱培养,林夏青两辈子都没机会做在台上展现才艺的明星,她默默移步到钢琴边上,打算静静聆听晋扬的演奏,当好一名观众。 谁知晋扬一把拉过她的手腕,林夏青整个人栽到他的怀里,然后一屁股坐在了他的腿上。 耳边依稀感受到他呼吸的灼热。 “去哪儿?坐我腿上听不是更好?” 真是要命了,听见他的声音,整个人就烧了起来。 林夏青在他腿上扭动了一下,没挣脱成功,晋扬在耳边轻轻嘘了一声,“《月光鸣奏曲》,要开始了。” 他弹的认真,林夏青发觉自己似乎被他反将了一军。明明先逾矩将她扯到他怀里腿上的人是他,可此时他面上却一派清明的正人君子模样,专心致志地在琴键上手指翻飞弹奏,而她则心里大珠小珠落玉盘,大腿根贴着他裤子的部位像着了火,这火势猛烈,一瞬间就燃尽她全部的躯体。 晋扬弹奏间隙,还有空开小差,在她耳边呢喃着问:“这几天你心里有事不愿意告诉我,看着你情绪低落,我心里也不好受。到底什么事?” 林夏青身体微微僵了僵,答道:“没、没什么……” 晋扬说:“你不说,那我就开始猜了。跟那天我们在图书馆面前看到的人有关?” :.】 林夏青呼吸都漏了半拍。 他好聪明。 晋扬见她垂着脑袋没回答,手指在琴键上停歇下来,转而将怀里的她把脸掰正正对自己。 “我替你查过,谭锋的身份没问题,档案显示他和现在的妻子二十二年前就结婚了,他和白宁的结婚时间比你父亲和乔姨还要早上一年,而且和白宁结婚后,档案上显示的记录,他也一直生活在新疆。从档案上来看,谭锋的身份无懈可击,他应该不是你失踪多年的父亲。” 林夏青听到晋扬调查后的结论,心口有点堵,可一想起白宁第一次见到她时惊慌失措的眼神,林夏青又立即笃信自己的第六感,白宁身上一定有问题,绝不像表面看上去那般温良恭俭让。 “虽然事实摆在这,但一切太巧合了,我爸爸当初去的是新疆,他年轻时候的照片我看过,谭锋和我爸爸长得几乎一模一样,而谭锋又是京大从新疆聘来的,我不太相信天底下会有这么多巧合。这种情况就像你随便打破一只碗,失去了一块碎片永远无法找到,但很多年后,你还保留着这只残碗,而那块碎片突然出现在眼皮子底下,你第一眼就认出了那块碎片,它的形状和碗口的残缺弧度一模一样,晋扬,试问这种情况,我该怎么说服自己,这块失而复得的碎片,不是我当年丢失的那一块?” 晋扬闻言,沉默了许久,摸摸她的脑袋说:“目前显示的真相和你心里的感受不一样,那一定是我们漏掉了什么重要的细节。” 林夏青惊讶道:“你信我的直觉?” 晋扬脸上一哂,笑道:“你真傻,真相和你,二者选其一,我永远只信你。” 林夏青感动道:“晋扬,我突然觉得我们会和学校里的那些情侣不一样。” 晋扬说:“什么?我们和他们不一样吗?” 林夏青重重点头道:“大学期间的恋爱你知道的,就像我小姑姑当年读大学谈了个男朋友,可是一到毕业他们就分了手。而你对我的坚定,你给我的感觉,突然让我心底有了很足的底气,我开始相信,我们不会和那些大学里的那些情侣一样,一毕业就各自纷飞。” 晋扬捏了捏她的脸,无奈道:“小傻瓜,你怎么会这么想?我从来都是一个很坚定的人,既然选了你,我就是决心要和你过一辈子的,我不许你对我们的未来那么悲观,我要你和我一样坚信,我们会有很长很长的未来,直到这辈子过完,我们会埋葬到同一块墓碑下面。” 就像我的姥姥和姥爷那样,他在心里说。 林夏青猛然抬头仰望他,咬了咬嘴唇,终于藏在心底许久的心事。 夏天高考过后那一阵,晋扬消失了,他说他奶奶急病,在京市伺候了一个多月,期间他们仅靠着不算频繁的书信和电报往来消息。 其实那会林夏青心里有一个不好的猜测。 她记得晋扬和她说过关于他过世小叔的事。 当年晋扬小叔爱上一个离异带孩子的南方女人,晋扬爷爷得知后气的棍棒相加,甚至动用关系让那个南方女人在京市混不下去,老老实实带着孩子回了老家。晋扬小叔得知父亲的所作所为,发疯似的为爱不惜抛弃一切南下寻人,最终惨死于一场南下的车祸之中。 晋家人不喜欢门楣不匹配的女人进门,林夏青有所预感,这次晋家老太太的“急病”是不是和她有关?毕竟临近高考那一阵子,晋扬整个人焊在了青市,完全对京市的家人不闻不问,一门心思扑在陪伴她高考上。 她一高考完,晋扬就风尘仆仆、马不停蹄地赶回京市,一个多月都没有再来青市。依照晋扬的说辞,是他的奶奶病了,可林夏青心里始终有个疑影,是真的病了吗?老人家平时身体好好的,怎么就突然病了呢?再灰心一点,林夏青都开始猜测,是不是晋老太太得知孙子和她的小儿子当年一样,找了个门不当户不对的对象,情急之下气病了? 林夏青的纤手搭上晋扬的肩膀,整个人窝在他的怀里,把身体重量全部倾倒于他,垂着脑袋嗫嚅道:“晋扬,有一件事你不许骗我,你家里是不是知道我们在谈对象?” 晋扬有点儿享受她像一个挂件一样安心挂在他的身上,回答道:“知道啊,我从一开始就没瞒着他们。” 林夏青用力咬了咬下唇,闭上眼,事情果然是她想的那样,他家里人知道了,然后他的奶奶急病了。 林夏青深吸一口气说:“另外一件事,你也不许骗我。” 晋扬:“嗯?” 林夏青:“你奶奶是不是被我气病了?” 晋扬大感意外,以为自己听岔了:“什么?” 林夏青心里有点儿酸涩,不受长辈祝福的感情,必然前路曲折,就算晋扬一意孤行地坚持,但有前车之鉴,林夏青不希望他像他小叔当年那样受到严重伤害,甚至在最好的年纪丢掉性命。 “你奶奶知道我和你处对象,一定很生气。在她眼里,我只是一个和你门不当户不对的乡下丫头,凭什么让她的孙子为我神魂颠倒,她肯定觉得她要重蹈当年小儿子的悲剧覆辙,因为我这个乡下女人,而失去她心爱的孙子。” 晋扬一阵哽塞,有点被她这些无端的想象给逗到,忍不住抬掌狠狠揉搓着她香软的脸颊。 无力地叹息说:“你这脑子百转千回,但也有百密一疏的时候。被你发现了,我奶奶之前那场病确实有古怪,但她不是被你气的,是被我。” 林夏青惊讶地挑起了眉。 “啊?” 晋扬说:“我奶奶说等你高考完就带你来家里玩,她要见见你,照片和电视广告根本不够她看。” “啊??”林夏青彻底傻了。 晋扬:“我说她老人家太心急,也不怕把孙媳妇吓跑了,人家才跟我处了几个月对象,就火急火燎地要人上门相看。我怕你生气,觉得我奶奶他们这阵仗太咄咄逼人,便没同意。我奶奶觉得我藏着人不给她见,心里跟我怄气呢,老太太上了年纪就跟小孩似的爱闹脾气,一气急就把自己的胆囊炎给勾出来了。没多大事,已经出院了,又是一乐呵呵能吃能唱的老太太,只不过我一天不把你带回家见她,她就少不得甩我几个冷清的眼色,要我好自为之。” 林夏青长舒一口气,“呼……吓得我,我还以为是我把老太太给气病了,那我这罪过可就大了。” 晋扬感到意外地说:“你不反感我家里人这么心急要见你吗?你不觉得压力大?只要你愿意,我随时都可以带你见他们,他们不是不好相处的人,至于你说的当年我小叔的事,除了我爷爷,其实当年也没有什么人激烈反对。我奶奶比什么都看得开,她只要我这辈子找个真心喜欢的人过一生,她就比什么都满意,才不在乎那些世俗的门第偏见。” 林夏青的脸颊微酡,瞬间觉得自己这一出是给自己挖了一个坑,她才不想这么快就见家长,以后再说吧,就连晋扬的小窝都是第一次来,等他们再熟悉一点,那些都是水到渠成的事。 林夏青搪塞道:“你说的啊,怕吓到我,我胆子小,见你家人的事还是以后再说。” 晋扬哼了一声,薄唇在她的颊边轻啄,讨债道:“既然你找我算了一笔埋在心底的旧账,那我这也有一笔现成的账要算算。” 林夏青:“?” 晋扬勾起唇角:“刚刚我为你谈了一首曲子,要有报酬的,我亲你一下怎么样?” 林夏青双手环上他的脖颈,难得主动地送上两片温唇。 两人的鼻息互相交缠,情难自己的时候,林夏青放松警惕轻启贝齿,晋扬便乘胜追击攻略城池。 他抬着她坐在钢琴上,琴键嗡鸣出一声巨大的乱音,林夏青觉得自己的心跳比这声震颤灵魂的乱音还要混乱。 “林夏青,什么时候能要你?” “等你为我弹满一千首曲子的时候,一天一首,不准耍赖。” “一千天?” “嗯。”随便说的。 “我觉得你最好改一下。” “为什么?” 晋扬舔了舔她涂了蜜一般的饱满樱唇,闷哼道:“我怕你先忍不住。” 林夏青:“!!!” 这人就这样被自己带坏了?? **** 妈妈和周叔叔的婚礼定在年底之前,林夏青算了一算,考完期末考,她就得马不停蹄赶回青市给妈妈当伴娘了。 十一月初,姥姥带着妈妈入京置办嫁妆,顺便来京大看望外孙女。 姥姥对待妈妈的婚礼可认真了,满青市找不到她喜欢的电视机型号,她就揣着全国电视机票上北京的大商店来转悠,势必要给女儿挑一台气派的大彩电当嫁妆。 姥姥终于挑到满意的电视机,又马不停蹄买了南下沪市的车票,打算带妈妈上那儿挑缝纫机和其他时髦的家电家具。这些家电家具,到时候又得大费周章地找人给运回青市去。 妈妈有点反对姥姥这么铺张浪费,打算在青市置办这些就好,可姥姥说什么都不将就。她就是因为当年逼不得已的妥协才把女儿亲手送出去的,女儿是失而复得宝贝,女儿当年的婚礼她没能亲手操办,这回女儿再婚,说什么都得豁出老命操办的风风光光。 老太太心意已决,乔春锦就只能陪着老妈任性,这场名为全国到处转悠的置办嫁妆之旅,实则是母女二人的单独全国旅行,这么全国到处跑地转悠一圈,母女二人之间的冰川几乎融化殆尽,乔春锦人前人后已经很自如地挽上母亲的手臂逛街。 这日老太太在京市商店买完电视机,又在商场里给外孙女买了几身入冬的衣裳拎去京大,两个月没见外孙女,看见她比之前圆润了一点,满意地点点头说:“小晋这小子还挺能养人,比你周叔叔可强多了。” 这话在林夏青的耳朵里自动翻译成:晋扬是个养猪的好手。呵呵,怎么听着那么侮辱她自己呢?她真被晋扬喂胖了那么多吗? 老太太转头又朝闺女骂起前女婿,“也不愿霁光养不胖你,实在是前头那个太亏良心,娶了你却没让你过过一天好日子,杀千刀的,他算个什么男人?我闺女嫁她真是遭大罪了,一家子吸血鬼扒着我闺女吸血,瞧我闺女这些底子亏的,多少补品吃进去都补不起来,人瘦得比黄豆芽还单薄。” 林夏青正在食堂领着姥姥和妈妈吃饭呢,姥姥在那一个劲骂她爹,林夏青眼睁睁看见谭锋下了课走进学校食堂。 不仅她看见谭锋走进来,妈妈也看见了。 妈妈目不转睛地盯着食堂门口徐步而来的谭锋,表情很紧张很僵硬,看见妈妈脸上这种唾手可得幸福即将化为泡影的心悸反应,林夏青觉得自己要疯了。 谭锋那里铁桶一块,什么都查不出来,可白宁自露马脚,最近频频找关系打听林夏青的身份,甚至去学生处调动查阅了她的档案。这些都是晋扬前两天告诉她的,晋扬确定,白宁一定有问题,他已经请家里人在新疆搭线,追查白宁的身份和档案,只要再等待一段时日,关于谭锋身份的谜团,应该就有结果了。 可直到看见妈妈脸上那种十分惊忧惧怕被打扰而失去幸福的表情,林夏青忽然却觉得结果不那么重要了。 妈妈婚期在即,她不想在妈妈和谭叔叔结婚之前再生什么波折,她只想妈妈幸幸福福地做个新娘子嫁给周叔叔。至于谭锋是谁,白宁身上又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真相,这一刻,她统统都不想知道了,没有什么比妈妈获得幸福更重要。 如果一定要有一个真相,那也一定是在妈妈安心出嫁之后。 苦了半辈子,马上就要嫁给救赎了自己的青梅竹马,马上就要做这世界上最幸福的人,这时候因为谭锋和白宁的出现而搅和得人生不得安宁,究竟是惩罚了好人还是惩罚了坏人? 不值得,太不值得了。 林夏青心有不甘,不想放过白宁和谭锋,可却不得不为妈妈的幸福而妥协让步。 本来打算年前这段时间风平浪静度过去,谁知好死不死,带姥姥和妈妈在食堂吃饭的时候,偏偏遇上了前来打饭的谭锋。 谭锋的目光先是对上林夏青,露出善意熟稔的笑容,而后又把眼睛对上林夏青边上早已脱胎换骨明艳照人的乔春锦身上,眼神一时有困惑,随后他的身体似乎瞬间遭受了什么巨大的痛苦,表情痛到扭曲,居然整个人伏向地面倒了下去。 他倒下之前,眼睛死死盯着乔春锦。 乔春锦害怕地后退了一步。 食堂爆发出尖叫声、呐喊声:有人晕倒了。 人群朝谭锋围去。 白宁出现在食堂门口,拨开人群见到倒在地上的丈夫,急疯了,可当她抬头不经意瞥见人群之外的林夏青,以及她身边站着的乔春锦,白宁似乎瞬间明白了一切。 她的眼神是恨,是和妈妈脸上如出一辙的惊惧已有幸福被打扰。 白宁在众目睽睽一点也不隐藏她对林夏青母女的敌意。 所以白宁是正大光明地在恨她们么? 望着白宁仇恨的眼神,林夏青心底有预感,一切都完蛋了。 *** 年前的婚礼如期而至,林夏青考完学校的期末考,便马不停蹄赶回青市。 好在不用赶春运火车,是晋扬一路开车载她回的青市。 关于那个人的一切,似乎大家都默契不再提起。 乔周两家的接亲特别省事,两家相邻,周叔叔只需要在吉时将妈妈从姥姥家亲自背去隔壁自己家,前后不超过一分钟的距离。 白天接亲仪式完毕,晚上的宴席设在青市大饭店。 周叔叔和妈妈一对璧人在台上璀璨夺目,底下不少他们昔*日的老同学在起哄:“老周,快老实交代,你当年是不是一早就瞧上了咱们小乔?兔子不吃窝边草,你啊你啊,披着羊皮的大尾巴狼,一早就潜伏在我们小乔身边,这么多年总算抱得美人归,也算你煞费苦心了。” 周叔叔举着酒杯自豪地给众人大大方方介绍他的媳妇儿:“你们这帮老同学蔫坏蔫坏的,喊我媳妇儿小乔,喊我就老周,怎么,我有那么老衬不上咱们的小乔吗?嘿,你们别羡慕我周霁光,能娶到当初人人梦寐以求的小乔,是我修了三生才虔心修来的,我和小乔姻缘天定,你们抢不走的!” 乔春锦在旁边娇羞搡了他一把,低声道:“越说越离谱,小心他们不喊你老周,改喊你老不正经。” 周叔叔把得意的眉毛横到天上去,意满志得地说:“天大地大不如新郎官大,天上地下,今天就我周霁光最大。春锦,这一天我等太久了,你最先是我年少时的一个梦,那会我就喜欢你,谁都看得出来,后来你成了我周霁光人生里的遗憾,我觉得我的人生因为丢掉了你而永远不会完整了。可上天待我不薄,没想到人生都快走完一半,我又和你重逢,你知道吗,从我重逢第一眼见到你开始,我就没打算让你跑掉。乔春锦,这辈子你再也跑不掉了,你是我周霁光的,谁也抢不走!” 他的眼神有意无意地扫去宴会厅门口。 虚掩着的门露出半张轮椅。 轮椅上的人是谭锋,不,确切说是恢复记忆的林书山。 而为他推轮椅的人,是白宁。 短短两个月,白宁消瘦得如同一具骷髅,在她身上再也见不到当初的神采飞扬与优雅从容。 她的丈夫要和她离婚,不要命,也要和她离婚,就算她让他们唯一的女儿,昔日他最爱的女儿跪到他面前,求他不要离婚,谭锋还是决绝地要和她离婚。 白宁实在拿他没办法,甚至低声下气地陪他来青市参加乔春锦的婚礼。 他看着昔日的发妻改嫁他人心如刀绞,她又何尝不是呢?丈夫不再爱她,整日对她横眉冷眼以对。 而在婚礼现场,亲眼目睹丈夫眼眸中对另外一个女人的爱意、不舍与歉疚,白宁崩溃了,彻底崩溃。 她摇着轮椅上的谭锋,苦苦哀求道:“林书山,我是骗了你,当初你遇上雪崩是我救了你,我的新婚丈夫也死在那辆车上,但他没你幸运,死不见尸。老天冥冥中安排,我失去一个丈夫,却救起了你,你醒来后谁都不认识了,误以为你自己是我的丈夫,你在我的生命里开始扮演起一个合格恩爱的丈夫角色。有时候我觉得老天很残忍,它在我心口捅刀子,又在我的伤口上抹蜂蜜,谭锋死了,死无尸首,你却活生生地来到我的生命里,与我契合,填补我灵魂的缺口,你比谭锋更适合当我的丈夫,我们亦夫妻亦挚友,这些年我们在科研上有永远聊不完的话题,彼此进步,彼此成就。我们这些年的相处,你不能就这样轻易地判它们死刑呀!你和乔春锦结婚只有几个月,但我们实实在在地一起生活了二十年。林书山,我才是在你生命里占据大部分重量的那个女人,就算我当初骗了你,骗你是我的丈夫,骗你心安理得顶替我丈夫的身份活了二十年,可你不能就这样全部抹杀掉我对你的真心。你能不能正眼看看我?看看这个一心一意爱着你的可怜女人?从你重逢乔春锦的那天起,你就不再正眼看我了……” 白宁声嘶力竭地哭喊,她好绝望,她最爱的人像一个冰冷的木偶,对她没有任何温度了。 林书山冰冷地蔑视她一眼,嘲讽道:“白老师,你不应该当老师,你是一个天生的演员,害得我妻离子散,你不是可怜的女人,宴会厅里面那个站在台上此时正接受众人祝福的女人,才是可怜的人。她和我是年少夫妻,当初我们相爱甚笃,为了将来给她和肚子里的孩子一个优渥的物质条件,我才只身远赴新疆。是你包藏私心,贪恋本不属于你的温暖,将我强行留在你的身边二十年,可你要知道,小偷偷了别人的东西,终有一天是要付出代价的!” 白宁疯狂捶打他,“所以我不同意和你离婚,你就那么决绝地从楼上跳了下来?你宁愿死,都要回到乔春锦的身边?” 林书山冷静地说:“我宁愿死,都不愿背弃当初我对她许下的誓言。一生一世一双人,这些年是我辜负了她,没死,一双腿废了也好,我不配在她面前站着。” 白宁脸上露出深深的绝望:“疯子!你疯了!” 林书山贪恋地最后望一眼宴会厅台上的人,艰难别过头去,声线冰冷道:“走吧,这里不应该是我们的战场,我们这样的人凭什么打扰他们的幸福?” 白宁恨恨瞭他一眼:“你对我真狠。” 林书山冷漠地目视前方:狠吗?也许吧,至少他和白宁这副狗咬狗的样子是心安理得的,白宁应该感激他,他恢复记忆以后,她就算狰狞,也终于是真实的了。 白宁推着林书山的轮椅渐渐远离婚宴大厅。 隔着一扇门的林夏青感觉到父亲的离去,心中十分复杂。 晋扬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她身边,搂过她说:“怎么跑这来了?一会儿你不接妈妈丢的手捧花吗?” 林夏青甩了甩脑袋说:“哪有女儿接妈妈的手捧花的,这么多人看着,不得以为我想嫁人想疯了。” 晋扬暗中带上大厅的门,彻底阖上门缝,微笑着对林夏青说:“真可惜啊,到底是谁定的规矩,只能女的去接手捧花,你不嫁人我还想娶呢。” 林夏青被他逗笑:“没正经!” 晋扬说:“你正经,你大正经人,答应过我的事可不许反悔。说好忙完妈妈他们的婚事,就陪我回京见见奶奶他们,丑媳妇总得见公婆,这回你可逃不了了。” 林夏青仿佛被人抓住小辫子,有气无力哼了一声,“去就去,我又不跟白宁一样,是个大骗子谎话精。” 晋扬见她上套,笑得心满意足:“嗯。” *** 等晋扬千辛万苦把未来晋大少奶奶请到家里来,他发现全家气氛今天都怪怪的。 林夏青从进门起就表现得战战兢兢,一副没见过世面的小媳妇模样,这跟她以往天王老子来了都不怕的风格太不一样了。 林夏青坐在客厅,像一只稀奇的宠物那样被晋家人围观,有些抵挡不住大家的热情,便借口去上厕所喘喘气。 晋扬的小姑父坐在沙发上,从怀里掏出一张照片,慢悠悠地说:“晋扬,你小姑姑平时最疼你,为了你的婚姻大事,你小姑姑可是一早就操碎了心的,这些年背后没少为你相看合适的女孩子。” 小姑父俨然已经感受到晋扬的眼刀子杀过来,依旧笑嘻嘻地盯着手中照片上的女孩子说:“你要不要看看小姑父这回给你找的相亲对象?出身名门,祖上做生意发家后来精心培养后人成了书香门第,这女孩子才貌双绝,还是你姑父老战友的女儿,你要是和她做亲,我和我那老战友就是亲上加亲了。” 晋扬甩给小姑父一个你今天发什么神瘟的眼神。 小姑父继续不怕死地说:“你找的这女朋友,在荷县乡下长大。” 言下之意:和咱们家门不当户不对。 “单亲没爹,从小跟妈一起长大,孤儿寡母的。” 翻译过来:单亲家庭,说出去不大光彩,配不上咱们家。 晋扬脸色变了变,小姑父搞什么鬼?明知道他今天带女朋友回家见家长,居然当众说要给他介绍相亲对象?什么荷县乡下长大,就算林夏青是外星人,他这辈子都认栽了。 还有,林夏青是跟着妈妈长大不假,但人家有亲爹,还有后爹,亲爹在学术界的细分领域是拥有绝对话语权的学术大佬,后爹的枪杆子比什么都硬,就这,小姑父有什么理由嫌弃人家? 他已经生气了,小姑父再这么不礼貌下去,别怪他当众翻脸不认人。 “晋扬,听小姑父的,这回姑父给你介绍的女孩子你去相相,包你满意的。”说着,把相亲对象的照片递了过来。 晋扬一把推开他的手,气炸道:“小姑父,您今天干什么这样下我的脸?明知道我带我女朋友第一次见你们,她好不容易同意的,人家临进门的前一秒我都还提心吊胆担心人家临时跑路,结果人家这会儿去上厕所,你这么编排我的女朋友,说真的,还愿意叫你一声小姑父,全是看在小姑平时疼我的份上。” 晋苇笑呵呵地仰在沙发上,笑得有点接不上来气道:“哟,我面子还挺大。” 晋扬白她一眼,怨毒瞪着眼前这对给他掉链子的夫妻发泄心中不满。 林夏青从洗手间里出来的动静让晋扬瞬间变了脸,一副求爷爷告奶奶的表情向小姑和小姑父讨饶:您二位行行好,别再在我女朋友面前黑我了,一会儿媳妇跑了,我找谁哭去。 小姑父憋着坏笑说:“哟,这照片上的大姑娘水灵着呢,你不看看啊?” 晋扬赶紧蹬他一眼,都什么时候了,林夏青马上回到沙发上坐定,小姑父还在他屁股后面拱火。 林夏青笑吟吟地问:“看什么呀?什么照片?” 晋扬一把抢过小姑父手里上下挥扬的照片,掩饰道:“没什么,我小姑父说我小时候长得像女孩子,还有穿裙子的照片。” 结果好死不死,照片失手飘去了地面。 晋扬干脆眼睛一闭,内心万般祈祷照片是背面朝上地落地,不然一会儿他都不知道该怎么跟林夏青解释这张照片了。 林夏青弯腰捡起落在晋扬脚边的照片。 完了,完犊子了,晋扬彻底心如死灰。 “咦——照片上的女孩不错哦?” “是吧?给晋扬介绍的相亲对象呢。”小姑父不嫌事大地添油加醋。 晋扬被吓得赶紧睁眼。 结果猜猜他看到了什么?! 照片上的人是林夏青!!扎着高高的马尾,身穿一条严嘉莹给她设计的碧色连身裙,整个人像一株荷亭亭玉立在照片的正中央。 所以,小姑父给他介绍的相亲对象是林夏青?林夏青就是他口中那个战友的女儿?小姑父的战友是周叔叔? 林夏青实在憋不住了,放声笑了出来。 她一笑,满屋子的人都跟着笑,笑得肚子疼。 至此,晋扬才发现自己是被蒙在鼓里的那个。 小姑父搭搭他的肩膀说:“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让你看照片你又不看,瞧瞧,吃亏了吧。” 晋扬向林夏青投去兴师问罪的眼神。 林夏青躲在晋扬奶奶的身后,连连讨饶道:“不是我出的主意,问奶奶。” 晋老太太傲娇地抱胸哼了一声:“你小子拦着不让我见孙媳妇,今天这出你应得的。” 窗外在落雪,漫天大雪,看来来年又是一个丰年。 而屋内漫笑嬉戏,年关将近,晋府上下因为新家庭成员的加入,显得格外喜气。 深夜,落雪的街头,晋扬带林夏青回他们的小房子里去,肚子里的账总要算吧? 晋扬真想今天就办了这让人又爱又恨的小妮子。 雪真大,才下了三四个钟头,地面就铺起一层厚厚的雪。 昏黄路灯下,鹅毛一样的雪落满肩头,晋扬在林夏青面前蹲了下来。 “雪大,路面有积雪,上来,我背你。” 林夏青跳上他宽厚的背,总觉得他应该没这么快消气,有这么好心背她? 果不其然,刚跳上他的背,就被他紧紧箍住大腿部分的肌肉,顺便颠了颠她的屁股,害她不得不将双臂紧紧环住他的脖子。 “林夏青。” “嗯?” “今晚和小姑父他们玩的过火了啊。” “嗯。” “一个嗯字就打算把我打发了?” 雪漫漫地下,他们在路灯下慢慢地走。 “不然呢?” “你得赔我。” 林夏青仰头望着满天星辰一样坠落下的白雪,小小的人儿心中忽而有了倾世的依恋,天地无限宽,而她值得这辈子唯一眷念的,不过眼前一人。 她将脸颊乖乖贴在他的背上,声音兔子一样茸茸绵软:“好,赔你,一辈子都陪你。” 晋扬整个人身躯僵了一僵,喉咙是动容后的哽咽:“好。” 路灯下,一个长长的影子重叠着另外一个小小的影子,他们一起走呀走,仿佛此行一去便是世界的尽头。 晋扬想起了很多年前的一个秋日午后,姥姥姥爷带着他一起爬香山。 姥姥有膝盖疼的老毛病,爬到半山腰爬不动了,姥爷在漫山的红叶之下,蹲下来说:“跳上来,我背你。” 小晋扬看着姥爷略微佝偻的背驮着姥姥,蜗牛一样缓慢而坚毅地朝山上爬去。 而今,他终于长成了大人,也找到了他想背一辈子的人。【你现在阅读的是 】 【全文完结】 第55章 赔你,一辈子都陪你 周日,学校放假,晋扬就领林夏青去他在羊肉胡同的小平房里巡视一圈。 可惜天气不够凉快,这会儿香山的红叶还没红,不然趁周末晋扬打算带林夏青上香山赏枫叶。 他的童年记忆里有一个很深的印象,秋天来了香山的叶子红了,姥姥会在家烙一种鲁省的麦饼,一张饼刷一层甜面酱,再卷一根油条进去,姥姥整整齐齐把卷饼码进饭盒,而姥爷则会背一大只军用水壶,祖孙三人挑一个周末太阳高照的日爬香山,途经碧云寺水泉院,挑一处长廊坐下歇歇,吃麦饼、大口喝水。 往日时光一去不复返,姥姥姥爷都已经不在了,晋扬失去他们便似乎失去了任何去香山的理由。 这些年他很少去香山,如今想起香山来,心中有凄凉有温暖,可偏头一看身边的林夏青,忽而感慨又是一个秋带走一夏天的热,他突然重新又有了理由和勇气去香山。 林夏青弯着腰在晋扬小平房的院子里低头侍弄花草,真瞧不出他是一个喜欢打理这些花草的人,草木无情,可人有情,能将一院子植物养的旺盛勃发的人,内心必然心细如发,有所热爱。 原以为他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少爷是不会把时光漫付在这些无情之物上,等林夏青在他打造的绿野仙踪里慢悠悠地欣赏转悠了一圈,便开始感叹:园艺大师莫过如此,比她一个养一盆绿萝都屡战屡败的植物毒命师可强多了。 等进到厨房,林夏青就更震惊了,不是震惊厨房的装备齐全,而是惊叹这里太有人味了! 林夏青不可置信地说:“你平时在这还开火?” 煤气炉子,平底锅、汤锅、奶锅、西式烤箱……就连橱柜上摆的篾竹篮子里都还摆着几颗洋葱、胡萝卜和葱姜蒜,一副这里经常开火做饭的场景。 晋扬羞赧地说:“被你识破了,这些都是这次你来刚添置的,以前这里就只有一只煤气炉子和一只锅,偶尔家里的保姆过来帮我收拾屋子,累了就在这里下碗面条垫垫肚子。” 林夏青弯起唇角,“我还以为你一手好厨艺,中午有机会能尝到你做的饭了。” 晋扬正色道:“你想吃我做的饭?只要你不嫌弃,我可以给你做的。” 别说是一顿饭,就是天上的月亮,只要她想,他都能想办法给她摘下来。 林夏青扑哧笑道:“逗你玩的,早瞧出来你不会做饭了,你忘了过年那会咱们包的饺子了?用惨不忍睹来形容都是抬举那些奇形怪状的饺子。” 晋扬挠挠头发,十分正经地思考说:“现在不会,不代表以后不会,以后咱们结了婚总得有一个人要做饭,我得挑起这个梁子。万一你半夜饿肚子想吃东西了,我总不能半夜把保姆从床上拉起来弄宵夜吧?” 林夏青钻出厨房,盯上了客厅角落里的一架古董钢琴,又瞄了一眼晋扬修长干净的手指,常言道君子远庖厨,这双干净秀美的手应该游走在黑白琴键上,弹奏出悠扬美妙的旋律,而不是耽于颠锅掌勺。 林夏青来了兴致,跑到钢琴边上问:“晋扬,这琴还能弹吗?” 晋扬说:“弹是能弹,一架好琴传个百年不是问题,就是好久没调了,估计走音得厉害。你想听?” 晋扬打算满足她小小的心愿,毕竟她前面那个想吃他做的饭的心愿已经落空了。 林夏青掀起琴盖,拉出琴凳,双手做出有请的姿势。 长腿落座琴凳,晋扬从嗓子里低笑出声:“你要不要和我一起?” 林夏青连忙怯怯地摆手:“我不会,我都没学过。” 别说这辈子不会,就是上辈子,她也永远是台下的观众。以前班级里有好几个会弹钢琴的男生和女生,学生时代,身上有点才艺总能轻而易举在人群中闪闪发光,而这些才艺都需要用金钱培养,林夏青两辈子都没机会做在台上展现才艺的明星,她默默移步到钢琴边上,打算静静聆听晋扬的演奏,当好一名观众。 谁知晋扬一把拉过她的手腕,林夏青整个人栽到他的怀里,然后一屁股坐在了他的腿上。 耳边依稀感受到他呼吸的灼热。 “去哪儿?坐我腿上听不是更好?” 真是要命了,听见他的声音,整个人就烧了起来。 林夏青在他腿上扭动了一下,没挣脱成功,晋扬在耳边轻轻嘘了一声,“《月光鸣奏曲》,要开始了。” 他弹的认真,林夏青发觉自己似乎被他反将了一军。明明先逾矩将她扯到他怀里腿上的人是他,可此时他面上却一派清明的正人君子模样,专心致志地在琴键上手指翻飞弹奏,而她则心里大珠小珠落玉盘,大腿根贴着他裤子的部位像着了火,这火势猛烈,一瞬间就燃尽她全部的躯体。 晋扬弹奏间隙,还有空开小差,在她耳边呢喃着问:“这几天你心里有事不愿意告诉我,看着你情绪低落,我心里也不好受。到底什么事?” 林夏青身体微微僵了僵,答道:“没、没什么……” 晋扬说:“你不说,那我就开始猜了。跟那天我们在图书馆面前看到的人有关?” :.】 林夏青呼吸都漏了半拍。 他好聪明。 晋扬见她垂着脑袋没回答,手指在琴键上停歇下来,转而将怀里的她把脸掰正正对自己。 “我替你查过,谭锋的身份没问题,档案显示他和现在的妻子二十二年前就结婚了,他和白宁的结婚时间比你父亲和乔姨还要早上一年,而且和白宁结婚后,档案上显示的记录,他也一直生活在新疆。从档案上来看,谭锋的身份无懈可击,他应该不是你失踪多年的父亲。” 林夏青听到晋扬调查后的结论,心口有点堵,可一想起白宁第一次见到她时惊慌失措的眼神,林夏青又立即笃信自己的第六感,白宁身上一定有问题,绝不像表面看上去那般温良恭俭让。 “虽然事实摆在这,但一切太巧合了,我爸爸当初去的是新疆,他年轻时候的照片我看过,谭锋和我爸爸长得几乎一模一样,而谭锋又是京大从新疆聘来的,我不太相信天底下会有这么多巧合。这种情况就像你随便打破一只碗,失去了一块碎片永远无法找到,但很多年后,你还保留着这只残碗,而那块碎片突然出现在眼皮子底下,你第一眼就认出了那块碎片,它的形状和碗口的残缺弧度一模一样,晋扬,试问这种情况,我该怎么说服自己,这块失而复得的碎片,不是我当年丢失的那一块?” 晋扬闻言,沉默了许久,摸摸她的脑袋说:“目前显示的真相和你心里的感受不一样,那一定是我们漏掉了什么重要的细节。” 林夏青惊讶道:“你信我的直觉?” 晋扬脸上一哂,笑道:“你真傻,真相和你,二者选其一,我永远只信你。” 林夏青感动道:“晋扬,我突然觉得我们会和学校里的那些情侣不一样。” 晋扬说:“什么?我们和他们不一样吗?” 林夏青重重点头道:“大学期间的恋爱你知道的,就像我小姑姑当年读大学谈了个男朋友,可是一到毕业他们就分了手。而你对我的坚定,你给我的感觉,突然让我心底有了很足的底气,我开始相信,我们不会和那些大学里的那些情侣一样,一毕业就各自纷飞。” 晋扬捏了捏她的脸,无奈道:“小傻瓜,你怎么会这么想?我从来都是一个很坚定的人,既然选了你,我就是决心要和你过一辈子的,我不许你对我们的未来那么悲观,我要你和我一样坚信,我们会有很长很长的未来,直到这辈子过完,我们会埋葬到同一块墓碑下面。” 就像我的姥姥和姥爷那样,他在心里说。 林夏青猛然抬头仰望他,咬了咬嘴唇,终于藏在心底许久的心事。 夏天高考过后那一阵,晋扬消失了,他说他奶奶急病,在京市伺候了一个多月,期间他们仅靠着不算频繁的书信和电报往来消息。 其实那会林夏青心里有一个不好的猜测。 她记得晋扬和她说过关于他过世小叔的事。 当年晋扬小叔爱上一个离异带孩子的南方女人,晋扬爷爷得知后气的棍棒相加,甚至动用关系让那个南方女人在京市混不下去,老老实实带着孩子回了老家。晋扬小叔得知父亲的所作所为,发疯似的为爱不惜抛弃一切南下寻人,最终惨死于一场南下的车祸之中。 晋家人不喜欢门楣不匹配的女人进门,林夏青有所预感,这次晋家老太太的“急病”是不是和她有关?毕竟临近高考那一阵子,晋扬整个人焊在了青市,完全对京市的家人不闻不问,一门心思扑在陪伴她高考上。 她一高考完,晋扬就风尘仆仆、马不停蹄地赶回京市,一个多月都没有再来青市。依照晋扬的说辞,是他的奶奶病了,可林夏青心里始终有个疑影,是真的病了吗?老人家平时身体好好的,怎么就突然病了呢?再灰心一点,林夏青都开始猜测,是不是晋老太太得知孙子和她的小儿子当年一样,找了个门不当户不对的对象,情急之下气病了? 林夏青的纤手搭上晋扬的肩膀,整个人窝在他的怀里,把身体重量全部倾倒于他,垂着脑袋嗫嚅道:“晋扬,有一件事你不许骗我,你家里是不是知道我们在谈对象?” 晋扬有点儿享受她像一个挂件一样安心挂在他的身上,回答道:“知道啊,我从一开始就没瞒着他们。” 林夏青用力咬了咬下唇,闭上眼,事情果然是她想的那样,他家里人知道了,然后他的奶奶急病了。 林夏青深吸一口气说:“另外一件事,你也不许骗我。” 晋扬:“嗯?” 林夏青:“你奶奶是不是被我气病了?” 晋扬大感意外,以为自己听岔了:“什么?” 林夏青心里有点儿酸涩,不受长辈祝福的感情,必然前路曲折,就算晋扬一意孤行地坚持,但有前车之鉴,林夏青不希望他像他小叔当年那样受到严重伤害,甚至在最好的年纪丢掉性命。 “你奶奶知道我和你处对象,一定很生气。在她眼里,我只是一个和你门不当户不对的乡下丫头,凭什么让她的孙子为我神魂颠倒,她肯定觉得她要重蹈当年小儿子的悲剧覆辙,因为我这个乡下女人,而失去她心爱的孙子。” 晋扬一阵哽塞,有点被她这些无端的想象给逗到,忍不住抬掌狠狠揉搓着她香软的脸颊。 无力地叹息说:“你这脑子百转千回,但也有百密一疏的时候。被你发现了,我奶奶之前那场病确实有古怪,但她不是被你气的,是被我。” 林夏青惊讶地挑起了眉。 “啊?” 晋扬说:“我奶奶说等你高考完就带你来家里玩,她要见见你,照片和电视广告根本不够她看。” “啊??”林夏青彻底傻了。 晋扬:“我说她老人家太心急,也不怕把孙媳妇吓跑了,人家才跟我处了几个月对象,就火急火燎地要人上门相看。我怕你生气,觉得我奶奶他们这阵仗太咄咄逼人,便没同意。我奶奶觉得我藏着人不给她见,心里跟我怄气呢,老太太上了年纪就跟小孩似的爱闹脾气,一气急就把自己的胆囊炎给勾出来了。没多大事,已经出院了,又是一乐呵呵能吃能唱的老太太,只不过我一天不把你带回家见她,她就少不得甩我几个冷清的眼色,要我好自为之。” 林夏青长舒一口气,“呼……吓得我,我还以为是我把老太太给气病了,那我这罪过可就大了。” 晋扬感到意外地说:“你不反感我家里人这么心急要见你吗?你不觉得压力大?只要你愿意,我随时都可以带你见他们,他们不是不好相处的人,至于你说的当年我小叔的事,除了我爷爷,其实当年也没有什么人激烈反对。我奶奶比什么都看得开,她只要我这辈子找个真心喜欢的人过一生,她就比什么都满意,才不在乎那些世俗的门第偏见。” 林夏青的脸颊微酡,瞬间觉得自己这一出是给自己挖了一个坑,她才不想这么快就见家长,以后再说吧,就连晋扬的小窝都是第一次来,等他们再熟悉一点,那些都是水到渠成的事。 林夏青搪塞道:“你说的啊,怕吓到我,我胆子小,见你家人的事还是以后再说。” 晋扬哼了一声,薄唇在她的颊边轻啄,讨债道:“既然你找我算了一笔埋在心底的旧账,那我这也有一笔现成的账要算算。” 林夏青:“?” 晋扬勾起唇角:“刚刚我为你谈了一首曲子,要有报酬的,我亲你一下怎么样?” 林夏青双手环上他的脖颈,难得主动地送上两片温唇。 两人的鼻息互相交缠,情难自己的时候,林夏青放松警惕轻启贝齿,晋扬便乘胜追击攻略城池。 他抬着她坐在钢琴上,琴键嗡鸣出一声巨大的乱音,林夏青觉得自己的心跳比这声震颤灵魂的乱音还要混乱。 “林夏青,什么时候能要你?” “等你为我弹满一千首曲子的时候,一天一首,不准耍赖。” “一千天?” “嗯。”随便说的。 “我觉得你最好改一下。” “为什么?” 晋扬舔了舔她涂了蜜一般的饱满樱唇,闷哼道:“我怕你先忍不住。” 林夏青:“!!!” 这人就这样被自己带坏了?? **** 妈妈和周叔叔的婚礼定在年底之前,林夏青算了一算,考完期末考,她就得马不停蹄赶回青市给妈妈当伴娘了。 十一月初,姥姥带着妈妈入京置办嫁妆,顺便来京大看望外孙女。 姥姥对待妈妈的婚礼可认真了,满青市找不到她喜欢的电视机型号,她就揣着全国电视机票上北京的大商店来转悠,势必要给女儿挑一台气派的大彩电当嫁妆。 姥姥终于挑到满意的电视机,又马不停蹄买了南下沪市的车票,打算带妈妈上那儿挑缝纫机和其他时髦的家电家具。这些家电家具,到时候又得大费周章地找人给运回青市去。 妈妈有点反对姥姥这么铺张浪费,打算在青市置办这些就好,可姥姥说什么都不将就。她就是因为当年逼不得已的妥协才把女儿亲手送出去的,女儿是失而复得宝贝,女儿当年的婚礼她没能亲手操办,这回女儿再婚,说什么都得豁出老命操办的风风光光。 老太太心意已决,乔春锦就只能陪着老妈任性,这场名为全国到处转悠的置办嫁妆之旅,实则是母女二人的单独全国旅行,这么全国到处跑地转悠一圈,母女二人之间的冰川几乎融化殆尽,乔春锦人前人后已经很自如地挽上母亲的手臂逛街。 这日老太太在京市商店买完电视机,又在商场里给外孙女买了几身入冬的衣裳拎去京大,两个月没见外孙女,看见她比之前圆润了一点,满意地点点头说:“小晋这小子还挺能养人,比你周叔叔可强多了。” 这话在林夏青的耳朵里自动翻译成:晋扬是个养猪的好手。呵呵,怎么听着那么侮辱她自己呢?她真被晋扬喂胖了那么多吗? 老太太转头又朝闺女骂起前女婿,“也不愿霁光养不胖你,实在是前头那个太亏良心,娶了你却没让你过过一天好日子,杀千刀的,他算个什么男人?我闺女嫁她真是遭大罪了,一家子吸血鬼扒着我闺女吸血,瞧我闺女这些底子亏的,多少补品吃进去都补不起来,人瘦得比黄豆芽还单薄。” 林夏青正在食堂领着姥姥和妈妈吃饭呢,姥姥在那一个劲骂她爹,林夏青眼睁睁看见谭锋下了课走进学校食堂。 不仅她看见谭锋走进来,妈妈也看见了。 妈妈目不转睛地盯着食堂门口徐步而来的谭锋,表情很紧张很僵硬,看见妈妈脸上这种唾手可得幸福即将化为泡影的心悸反应,林夏青觉得自己要疯了。 谭锋那里铁桶一块,什么都查不出来,可白宁自露马脚,最近频频找关系打听林夏青的身份,甚至去学生处调动查阅了她的档案。这些都是晋扬前两天告诉她的,晋扬确定,白宁一定有问题,他已经请家里人在新疆搭线,追查白宁的身份和档案,只要再等待一段时日,关于谭锋身份的谜团,应该就有结果了。 可直到看见妈妈脸上那种十分惊忧惧怕被打扰而失去幸福的表情,林夏青忽然却觉得结果不那么重要了。 妈妈婚期在即,她不想在妈妈和谭叔叔结婚之前再生什么波折,她只想妈妈幸幸福福地做个新娘子嫁给周叔叔。至于谭锋是谁,白宁身上又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真相,这一刻,她统统都不想知道了,没有什么比妈妈获得幸福更重要。 如果一定要有一个真相,那也一定是在妈妈安心出嫁之后。 苦了半辈子,马上就要嫁给救赎了自己的青梅竹马,马上就要做这世界上最幸福的人,这时候因为谭锋和白宁的出现而搅和得人生不得安宁,究竟是惩罚了好人还是惩罚了坏人? 不值得,太不值得了。 林夏青心有不甘,不想放过白宁和谭锋,可却不得不为妈妈的幸福而妥协让步。 本来打算年前这段时间风平浪静度过去,谁知好死不死,带姥姥和妈妈在食堂吃饭的时候,偏偏遇上了前来打饭的谭锋。 谭锋的目光先是对上林夏青,露出善意熟稔的笑容,而后又把眼睛对上林夏青边上早已脱胎换骨明艳照人的乔春锦身上,眼神一时有困惑,随后他的身体似乎瞬间遭受了什么巨大的痛苦,表情痛到扭曲,居然整个人伏向地面倒了下去。 他倒下之前,眼睛死死盯着乔春锦。 乔春锦害怕地后退了一步。 食堂爆发出尖叫声、呐喊声:有人晕倒了。 人群朝谭锋围去。 白宁出现在食堂门口,拨开人群见到倒在地上的丈夫,急疯了,可当她抬头不经意瞥见人群之外的林夏青,以及她身边站着的乔春锦,白宁似乎瞬间明白了一切。 她的眼神是恨,是和妈妈脸上如出一辙的惊惧已有幸福被打扰。 白宁在众目睽睽一点也不隐藏她对林夏青母女的敌意。 所以白宁是正大光明地在恨她们么? 望着白宁仇恨的眼神,林夏青心底有预感,一切都完蛋了。 *** 年前的婚礼如期而至,林夏青考完学校的期末考,便马不停蹄赶回青市。 好在不用赶春运火车,是晋扬一路开车载她回的青市。 关于那个人的一切,似乎大家都默契不再提起。 乔周两家的接亲特别省事,两家相邻,周叔叔只需要在吉时将妈妈从姥姥家亲自背去隔壁自己家,前后不超过一分钟的距离。 白天接亲仪式完毕,晚上的宴席设在青市大饭店。 周叔叔和妈妈一对璧人在台上璀璨夺目,底下不少他们昔*日的老同学在起哄:“老周,快老实交代,你当年是不是一早就瞧上了咱们小乔?兔子不吃窝边草,你啊你啊,披着羊皮的大尾巴狼,一早就潜伏在我们小乔身边,这么多年总算抱得美人归,也算你煞费苦心了。” 周叔叔举着酒杯自豪地给众人大大方方介绍他的媳妇儿:“你们这帮老同学蔫坏蔫坏的,喊我媳妇儿小乔,喊我就老周,怎么,我有那么老衬不上咱们的小乔吗?嘿,你们别羡慕我周霁光,能娶到当初人人梦寐以求的小乔,是我修了三生才虔心修来的,我和小乔姻缘天定,你们抢不走的!” 乔春锦在旁边娇羞搡了他一把,低声道:“越说越离谱,小心他们不喊你老周,改喊你老不正经。” 周叔叔把得意的眉毛横到天上去,意满志得地说:“天大地大不如新郎官大,天上地下,今天就我周霁光最大。春锦,这一天我等太久了,你最先是我年少时的一个梦,那会我就喜欢你,谁都看得出来,后来你成了我周霁光人生里的遗憾,我觉得我的人生因为丢掉了你而永远不会完整了。可上天待我不薄,没想到人生都快走完一半,我又和你重逢,你知道吗,从我重逢第一眼见到你开始,我就没打算让你跑掉。乔春锦,这辈子你再也跑不掉了,你是我周霁光的,谁也抢不走!” 他的眼神有意无意地扫去宴会厅门口。 虚掩着的门露出半张轮椅。 轮椅上的人是谭锋,不,确切说是恢复记忆的林书山。 而为他推轮椅的人,是白宁。 短短两个月,白宁消瘦得如同一具骷髅,在她身上再也见不到当初的神采飞扬与优雅从容。 她的丈夫要和她离婚,不要命,也要和她离婚,就算她让他们唯一的女儿,昔日他最爱的女儿跪到他面前,求他不要离婚,谭锋还是决绝地要和她离婚。 白宁实在拿他没办法,甚至低声下气地陪他来青市参加乔春锦的婚礼。 他看着昔日的发妻改嫁他人心如刀绞,她又何尝不是呢?丈夫不再爱她,整日对她横眉冷眼以对。 而在婚礼现场,亲眼目睹丈夫眼眸中对另外一个女人的爱意、不舍与歉疚,白宁崩溃了,彻底崩溃。 她摇着轮椅上的谭锋,苦苦哀求道:“林书山,我是骗了你,当初你遇上雪崩是我救了你,我的新婚丈夫也死在那辆车上,但他没你幸运,死不见尸。老天冥冥中安排,我失去一个丈夫,却救起了你,你醒来后谁都不认识了,误以为你自己是我的丈夫,你在我的生命里开始扮演起一个合格恩爱的丈夫角色。有时候我觉得老天很残忍,它在我心口捅刀子,又在我的伤口上抹蜂蜜,谭锋死了,死无尸首,你却活生生地来到我的生命里,与我契合,填补我灵魂的缺口,你比谭锋更适合当我的丈夫,我们亦夫妻亦挚友,这些年我们在科研上有永远聊不完的话题,彼此进步,彼此成就。我们这些年的相处,你不能就这样轻易地判它们死刑呀!你和乔春锦结婚只有几个月,但我们实实在在地一起生活了二十年。林书山,我才是在你生命里占据大部分重量的那个女人,就算我当初骗了你,骗你是我的丈夫,骗你心安理得顶替我丈夫的身份活了二十年,可你不能就这样全部抹杀掉我对你的真心。你能不能正眼看看我?看看这个一心一意爱着你的可怜女人?从你重逢乔春锦的那天起,你就不再正眼看我了……” 白宁声嘶力竭地哭喊,她好绝望,她最爱的人像一个冰冷的木偶,对她没有任何温度了。 林书山冰冷地蔑视她一眼,嘲讽道:“白老师,你不应该当老师,你是一个天生的演员,害得我妻离子散,你不是可怜的女人,宴会厅里面那个站在台上此时正接受众人祝福的女人,才是可怜的人。她和我是年少夫妻,当初我们相爱甚笃,为了将来给她和肚子里的孩子一个优渥的物质条件,我才只身远赴新疆。是你包藏私心,贪恋本不属于你的温暖,将我强行留在你的身边二十年,可你要知道,小偷偷了别人的东西,终有一天是要付出代价的!” 白宁疯狂捶打他,“所以我不同意和你离婚,你就那么决绝地从楼上跳了下来?你宁愿死,都要回到乔春锦的身边?” 林书山冷静地说:“我宁愿死,都不愿背弃当初我对她许下的誓言。一生一世一双人,这些年是我辜负了她,没死,一双腿废了也好,我不配在她面前站着。” 白宁脸上露出深深的绝望:“疯子!你疯了!” 林书山贪恋地最后望一眼宴会厅台上的人,艰难别过头去,声线冰冷道:“走吧,这里不应该是我们的战场,我们这样的人凭什么打扰他们的幸福?” 白宁恨恨瞭他一眼:“你对我真狠。” 林书山冷漠地目视前方:狠吗?也许吧,至少他和白宁这副狗咬狗的样子是心安理得的,白宁应该感激他,他恢复记忆以后,她就算狰狞,也终于是真实的了。 白宁推着林书山的轮椅渐渐远离婚宴大厅。 隔着一扇门的林夏青感觉到父亲的离去,心中十分复杂。 晋扬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她身边,搂过她说:“怎么跑这来了?一会儿你不接妈妈丢的手捧花吗?” 林夏青甩了甩脑袋说:“哪有女儿接妈妈的手捧花的,这么多人看着,不得以为我想嫁人想疯了。” 晋扬暗中带上大厅的门,彻底阖上门缝,微笑着对林夏青说:“真可惜啊,到底是谁定的规矩,只能女的去接手捧花,你不嫁人我还想娶呢。” 林夏青被他逗笑:“没正经!” 晋扬说:“你正经,你大正经人,答应过我的事可不许反悔。说好忙完妈妈他们的婚事,就陪我回京见见奶奶他们,丑媳妇总得见公婆,这回你可逃不了了。” 林夏青仿佛被人抓住小辫子,有气无力哼了一声,“去就去,我又不跟白宁一样,是个大骗子谎话精。” 晋扬见她上套,笑得心满意足:“嗯。” *** 等晋扬千辛万苦把未来晋大少奶奶请到家里来,他发现全家气氛今天都怪怪的。 林夏青从进门起就表现得战战兢兢,一副没见过世面的小媳妇模样,这跟她以往天王老子来了都不怕的风格太不一样了。 林夏青坐在客厅,像一只稀奇的宠物那样被晋家人围观,有些抵挡不住大家的热情,便借口去上厕所喘喘气。 晋扬的小姑父坐在沙发上,从怀里掏出一张照片,慢悠悠地说:“晋扬,你小姑姑平时最疼你,为了你的婚姻大事,你小姑姑可是一早就操碎了心的,这些年背后没少为你相看合适的女孩子。” 小姑父俨然已经感受到晋扬的眼刀子杀过来,依旧笑嘻嘻地盯着手中照片上的女孩子说:“你要不要看看小姑父这回给你找的相亲对象?出身名门,祖上做生意发家后来精心培养后人成了书香门第,这女孩子才貌双绝,还是你姑父老战友的女儿,你要是和她做亲,我和我那老战友就是亲上加亲了。” 晋扬甩给小姑父一个你今天发什么神瘟的眼神。 小姑父继续不怕死地说:“你找的这女朋友,在荷县乡下长大。” 言下之意:和咱们家门不当户不对。 “单亲没爹,从小跟妈一起长大,孤儿寡母的。” 翻译过来:单亲家庭,说出去不大光彩,配不上咱们家。 晋扬脸色变了变,小姑父搞什么鬼?明知道他今天带女朋友回家见家长,居然当众说要给他介绍相亲对象?什么荷县乡下长大,就算林夏青是外星人,他这辈子都认栽了。 还有,林夏青是跟着妈妈长大不假,但人家有亲爹,还有后爹,亲爹在学术界的细分领域是拥有绝对话语权的学术大佬,后爹的枪杆子比什么都硬,就这,小姑父有什么理由嫌弃人家? 他已经生气了,小姑父再这么不礼貌下去,别怪他当众翻脸不认人。 “晋扬,听小姑父的,这回姑父给你介绍的女孩子你去相相,包你满意的。”说着,把相亲对象的照片递了过来。 晋扬一把推开他的手,气炸道:“小姑父,您今天干什么这样下我的脸?明知道我带我女朋友第一次见你们,她好不容易同意的,人家临进门的前一秒我都还提心吊胆担心人家临时跑路,结果人家这会儿去上厕所,你这么编排我的女朋友,说真的,还愿意叫你一声小姑父,全是看在小姑平时疼我的份上。” 晋苇笑呵呵地仰在沙发上,笑得有点接不上来气道:“哟,我面子还挺大。” 晋扬白她一眼,怨毒瞪着眼前这对给他掉链子的夫妻发泄心中不满。 林夏青从洗手间里出来的动静让晋扬瞬间变了脸,一副求爷爷告奶奶的表情向小姑和小姑父讨饶:您二位行行好,别再在我女朋友面前黑我了,一会儿媳妇跑了,我找谁哭去。 小姑父憋着坏笑说:“哟,这照片上的大姑娘水灵着呢,你不看看啊?” 晋扬赶紧蹬他一眼,都什么时候了,林夏青马上回到沙发上坐定,小姑父还在他屁股后面拱火。 林夏青笑吟吟地问:“看什么呀?什么照片?” 晋扬一把抢过小姑父手里上下挥扬的照片,掩饰道:“没什么,我小姑父说我小时候长得像女孩子,还有穿裙子的照片。” 结果好死不死,照片失手飘去了地面。 晋扬干脆眼睛一闭,内心万般祈祷照片是背面朝上地落地,不然一会儿他都不知道该怎么跟林夏青解释这张照片了。 林夏青弯腰捡起落在晋扬脚边的照片。 完了,完犊子了,晋扬彻底心如死灰。 “咦——照片上的女孩不错哦?” “是吧?给晋扬介绍的相亲对象呢。”小姑父不嫌事大地添油加醋。 晋扬被吓得赶紧睁眼。 结果猜猜他看到了什么?! 照片上的人是林夏青!!扎着高高的马尾,身穿一条严嘉莹给她设计的碧色连身裙,整个人像一株荷亭亭玉立在照片的正中央。 所以,小姑父给他介绍的相亲对象是林夏青?林夏青就是他口中那个战友的女儿?小姑父的战友是周叔叔? 林夏青实在憋不住了,放声笑了出来。 她一笑,满屋子的人都跟着笑,笑得肚子疼。 至此,晋扬才发现自己是被蒙在鼓里的那个。 小姑父搭搭他的肩膀说:“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让你看照片你又不看,瞧瞧,吃亏了吧。” 晋扬向林夏青投去兴师问罪的眼神。 林夏青躲在晋扬奶奶的身后,连连讨饶道:“不是我出的主意,问奶奶。” 晋老太太傲娇地抱胸哼了一声:“你小子拦着不让我见孙媳妇,今天这出你应得的。” 窗外在落雪,漫天大雪,看来来年又是一个丰年。 而屋内漫笑嬉戏,年关将近,晋府上下因为新家庭成员的加入,显得格外喜气。 深夜,落雪的街头,晋扬带林夏青回他们的小房子里去,肚子里的账总要算吧? 晋扬真想今天就办了这让人又爱又恨的小妮子。 雪真大,才下了三四个钟头,地面就铺起一层厚厚的雪。 昏黄路灯下,鹅毛一样的雪落满肩头,晋扬在林夏青面前蹲了下来。 “雪大,路面有积雪,上来,我背你。” 林夏青跳上他宽厚的背,总觉得他应该没这么快消气,有这么好心背她? 果不其然,刚跳上他的背,就被他紧紧箍住大腿部分的肌肉,顺便颠了颠她的屁股,害她不得不将双臂紧紧环住他的脖子。 “林夏青。” “嗯?” “今晚和小姑父他们玩的过火了啊。” “嗯。” “一个嗯字就打算把我打发了?” 雪漫漫地下,他们在路灯下慢慢地走。 “不然呢?” “你得赔我。” 林夏青仰头望着满天星辰一样坠落下的白雪,小小的人儿心中忽而有了倾世的依恋,天地无限宽,而她值得这辈子唯一眷念的,不过眼前一人。 她将脸颊乖乖贴在他的背上,声音兔子一样茸茸绵软:“好,赔你,一辈子都陪你。” 晋扬整个人身躯僵了一僵,喉咙是动容后的哽咽:“好。” 路灯下,一个长长的影子重叠着另外一个小小的影子,他们一起走呀走,仿佛此行一去便是世界的尽头。 晋扬想起了很多年前的一个秋日午后,姥姥姥爷带着他一起爬香山。 姥姥有膝盖疼的老毛病,爬到半山腰爬不动了,姥爷在漫山的红叶之下,蹲下来说:“跳上来,我背你。” 小晋扬看着姥爷略微佝偻的背驮着姥姥,蜗牛一样缓慢而坚毅地朝山上爬去。 而今,他终于长成了大人,也找到了他想背一辈子的人。【你现在阅读的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