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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40

作者:坠珠葡萄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31章 二更合一


    已经是晚上八点多,下了火车,林夏青在站台的冰淇淋车那儿要了三支奶油冰淇淋。


    邵万鹏公司的办事员找到林书蓉的时候,特地抄了林书蓉办公室的电话号码带回青市,林夏青下午临出发前,往小姑姑的办公室打了电话。


    眼下妈和小姑姑她们应该已经在出站口位置接人了。


    这样有人盼着自己回来的日子,林夏青过得忒有盼头。


    等随着人潮涌出出站口,林夏青看见来接自己的人,她发现自己真蠢,怎么买冰淇淋的时候没把方和平也算上?方和平这免费苦力,看来又是来拎行李的。


    林夏青小快步朝他们跑去,眼神和乔春锦对上,乔春锦那张原本忧心忡忡的脸蛋瞬间绽放出了笑容。


    “夏儿!”乔春锦踮脚朝人群中的女儿挥手,发音咬字铿锵有力,亲昵地吐出单字:夏。


    林书蓉也朝林夏青猛挥手,顺便抬腿拱起膝盖顶了一下方和平的大腿肌肉,意思是:接到人了,快去接手行李。


    小动作落在林夏青的眼里,逗得她眉开眼笑。


    方和平热气烘烘地跑到她身边,主动卸过她身上的行李,挤眉弄眼问道:“考得怎么样?”


    语气小心翼翼的。


    “你小姑姑不许我问,她说她上学那会儿就最烦亲戚问自己考得怎么样,看似是关心,实则是八卦,用心歹毒着呢,她要我别做这种烦人的长辈。”方和平小眼神贼贼的瞟了一眼女友,“其实这样也不对,我们都不问,显得我们不关心你。你小姑姑就是把你当成掌上明珠,捧在手心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小心谨慎过了头,我说我们又不是那种嫌人无憎人有的亲戚,问问自己亲侄女考的怎么样,那是一十二分的纯关心,没别的意思。”


    林夏青心领神会,和林书蓉碰上头,就第一时间告诉她自己考上了这个好消息。


    这才是迈向高考的第一步,通过复读学校的摸底考而已,林书蓉欣喜得好似侄女已经高考上岸,她紧紧挽着嫂子的胳膊,激动道:“我就知道小夏是念书的料,一步步来,一步步走上正轨,咱们把小夏人生偏离的轨道给正回来。”


    方和平像一头任劳任怨的老黄牛扛着林夏青的行李,也喜庆道:“订了饭店呢,走,咱们下馆子去!”


    ***


    林夏青去医院探望晋扬。


    路过一家店,门脸正挂起一颗闪耀的迪斯科球,看样子是正在装修的舞厅。


    林夏青刚想:改革开放的春风是真的吹起来了,连荷县这样的小县城都即将迎来第一家舞厅,红男绿女纸醉金迷,结果眼睛往门脸边上的一幅手绘海报瞟去,海报右下方的主办单位落款为:荷县共青团,原来是县共青团租用了一家国营饭店的场地,要在这儿组织一场单身男女青年的相亲舞会。


    单身男女的婚嫁问题,真是无论什么时候都是党和政府最操心的事情。操心完结婚,就该操心他们什么时候要孩子,这会儿还在计划生育,组织从上到下分派的任务是怎么费尽心机抓妇女去结扎,以不确保有任何漏网之鱼;再往后几十年,生育率暴跌,又换成操心年轻人不乐意生孩子,连公园里的雕塑都要换成其乐融融的五口之家:俩爹妈,仨孩子!


    人丁太旺不行,人丁不旺也不行,男男女女阴阳调和,活得是真累挺。


    路上林夏青碰上就地摆摊卖西瓜的小贩,说是他家地里自己种的,西瓜形状又长又胖,如果身上不是有纹路,林夏青会怀疑小贩种的是冬瓜。


    这西瓜太大了,要一整只晋扬肯定吃不完的,病房又没有冰箱,夏天水果隔夜腐败得很快,嗜甜如命的苍蝇和小黑飞在病房里乱窜岂不闹心?林夏青便在摊子上等了一会儿,直到出现愿意和她拼西瓜的人,这才心满意足捧着半只西瓜施施然离去。


    到了病房,晋扬不在,但是他的衬衫挂在床尾的铁架子上。


    上回见他穿这衬衫,是他们一起去砂锅馆子吃饺子。


    林夏青搁好西瓜,拎起他的衬衫嗅了嗅,应该是洗过并且经过阳光曝晒的,上面残留着淡淡的皂香,是他自己洗的吗?短短几天,他的腿已经完全好利索了?


    晋扬推门进来,手上端着一只空盆。


    这只搪瓷盆是林夏青买来专门洗衣服用的。


    林夏青瞠目结舌:“衣服真是你自己洗的?”


    晋扬没想到她突然来了,微笑道:“等你好几天了,可是来报道了,再不来我这儿,我都要怀疑你是不是出师不利,无颜面对军师。”


    说的他们跟八百年没见似的,其实吃饺子那天到现在一共也才四天。


    “考上了?出去庆祝吧!”


    “我都没说我考上了,你这话接的也太快了,立马说出去庆祝。万一我没考上呢,也出去庆祝啊?”


    晋扬盯着她的脸很认真地看,确定她是真考上了,笑道:“没考上也得庆祝,努力的人都值得嘉奖。”


    “你怎么脸上这么多小疹子?外面太阳太大晒的?特别眼皮上那块,一粒一粒的凸起来,跟染了风团似的。”


    林夏青开始拉抽屉找水果刀,“化妆化的,估计那化妆品的质量不太好,我有点过敏。”


    天煞的邵万鹏,哪有人那么吹毛求疵的,一条十几秒广告NG了无数次,劣质化妆品在自己脸上糊了两天,又被摄影棚里的大灯直射曝晒,林夏青都觉得得亏这张脸的肤质底子好,不然早就过敏痒的抓烂了,现在只起这么点小疹子,已经很好了。


    “我来切吧,你买这么大的西瓜?”


    晋扬知道林夏青有点洁癖,从她手里接过刀以后,拎着茶壶在空杯子上冲洗小刀。


    林夏青闲人一个,就坐下来等着吃西瓜。


    “很痒吗?你下颌位置都有点挠破了。”


    林夏青漫不经心道:“还好,我故意挠破的,再抹点清凉油上去,好的快。”


    晋扬又问她:“你不是去考试么?化妆干什么?”


    他没见过林夏青化妆的样子,有点想象不出来,但觉得她长得好看,就是化成一张唱京剧的油彩脸,那也一定是戏台上的当家花旦。


    林夏青指导他切西瓜仔细点儿汤汁到处流,他拿刀的样子怪吓人,不像是宰西瓜,像在宰垂死挣扎的不驯牲口,“是去考试,后面考完试在青市接了单买卖。”


    晋扬咋舌道:“什么生意还要你化妆?”


    林夏青说:“拍广告。”


    晋扬着实没想到她去一趟青市,还能接上一支广告,这际遇也太神奇了,“你真是上哪儿都不耽误挣钱。住院鼓捣卖大酱,考试忙活完又去拍广告,这回挣了多少?”


    林夏青觉得他算漏了,他没算上他给自己的十块护理费,穿到八十年代一个月不到的时间,她已经打了三份工,分别是:卖大酱的乡下小妹、县医院病房的小护工,以及电视机厂广告客串的素人演员。


    林夏青没说自己拍广告挣到的具体数目,和晋扬的身家一比显得太磕碜,她含糊道:“请你吃顿好的散伙饭不成问题。”


    晋扬递了一块切好的西瓜到她手上,“还吃散伙饭?上回不是吃过了,你省点儿吧,要吃也是我请。”


    林夏青咬了一口西瓜,舌腔填满了爆汁儿的蜜液,无西瓜不夏天,夏天的水果还是属西瓜最好吃。


    “你什么时候出院?”林夏青盯着他那双修长的腿,看样子他是真恢复挺好的,刚刚进门时候的走路姿势一点儿不撇,“你刚刚出去洗什么?你还会自己洗衣服哇?”


    林夏青想象他家一定有保姆,他们这种人家指不定还有保姆一号、二号、三号,不过风声紧的年代,他们会把保姆换个名头,说成是乡下投奔到城里的亲戚。


    “洗袜子,攒好几天了。本来你回来的早,这会儿我都已经在京城了,明天吧,我明天回去,既然你要吃散伙饭,今晚咱们最后出去搓一顿怎么样?”


    林夏青用拇指刮了一下唇角的西瓜汁液,问:“今晚咱们吃散伙饭,那明天我还要来送你吗?”


    晋扬想了想,把问题反抛了回去:“你觉着呢?”


    林夏青:“明天再来,这也太腻乎了。送君千里终须一别,今晚我可以陪你在外面逛得久一点,吃完饭咱们再去看一场电影吧?或者去公园转转,你来荷县一直呆在病房,都没怎么好好感受过这儿的风土人情。”


    林夏青心里的算盘是,最好逛到夜深人静,这样她才好去检查晋扬停在医院角落里的车有没有被人动过手脚,确保他安全上路,这是林夏青最后能为他做的一件事了。


    晋扬有点失望地说:“哦,你嫌黏糊?也好,吃完饭就一起看场电影吧。”


    林夏青挺会调整人的情绪,见晋扬情绪低落下去,把西瓜皮投进铁皮垃圾桶,开始低头翻找挎包里她从青市给晋扬买的大海螺。


    她还给他带了一包糕点,正好明天他路上也可以吃。


    “送你的,我没见过长这样的海螺,形状像只蜘蛛,弄个底托,当个小摆件,比摆什么金佛玉雕有意思多了。”


    晋扬欣然收下礼物,端详海螺的神情,是真在认真考虑用家里库房的哪只名贵木托来衬这海螺。


    “明天你是自己开车回去吗?”


    “原本有人要派司机送我,我给推了。上回麻子开了我的车,给我恶心的,再不能让别人碰我的宝贝新车了。”


    林夏青发现晋扬也有洁癖,不过是精神方面的洁癖,袜子他能攒好几天才洗一次,但他的私人物品,不许他讨厌的人触碰。


    “晚上咱们吃什么?”林夏青对荷县其实也没多熟,下馆子多数是方和平请客,她不太清楚荷县好吃的饭店是哪几家,但跟着方和平这老饕总不会出错吧,要么还是在方和平请自己去过的馆子里挑一家?卖红肠那儿?


    她知道问男的选择题,等于要他们的命根子,什么问题抛给他们都只能得到敷衍了事的随便二字。他们好像路边野草,随便怎么都能过活,不挑的,问晋扬晚上上哪吃,只是出于请客的礼貌,最后肯定还得自己拿主意。


    果然晋扬回复道:“你想吃什么,咱们就吃什么。”


    林夏青给出自己已经盘算好的答案:“你记不记得有一次方和平请我吃红肠?那家饭店的红肠烤得水灵灵油汪汪,主食还有麦香十足的俄国黑面包,特别有嚼头,抹一刀乳酪和果酱上去,甜丝丝滋啦脆,那儿的散啤也不错。”


    晋扬有点意外她这么享受西餐,一般人第一次吃西餐会把这行为定性为花钱买罪受,他心血来潮介绍说:“有机会我一定要请你上京城的马克西姆,去年新开的法国餐厅,烟熏三文鱼、樱桃鹅肝、焗蜗牛、牛排、烤龙虾,样样都不赖,那儿的蘑菇汤一顿我能咕嘟好几碗,奶油汤头特别醇厚带劲儿。饭后再要一只拿破仑蛋糕,坐那儿慢慢品,时不时就点儿红酒,喝得微微醺醉,那种状态才叫享受。”


    林夏青倏而放大双眼,她觉得好神奇,晋扬说的马克西姆,上辈子她去京城出差还真去过几回。


    林夏青对法餐不太感冒,法餐就跟法国人的慵懒散漫性子似的,一顿饭全部上完菜得两个钟,对于时间就是金钱的打工人林夏青来说,跟法国客户在餐桌上磨生意,好比钝刀子割肉。


    时空就这么奇异地在眼前交错在一起了,从晋扬口中听到马克西姆,那地方她在几十年后的将来去过,那时候的晋扬如果还平安活着,他应该已经成为一位满头银发的老绅士,而她则是他完全不认识的陌生年轻女孩。


    不该在这时空出现的自己,和尚未老去的晋扬正在谈论他们都去过的一家餐厅,吾生君未老,这一刻,林夏青觉得晋扬和她灵魂深处的某一块碎片契合在一起了,他承接住了她灵魂的某一个出口,告诉她,在茫然四顾的八十年代,有人和她步调同频。


    晋扬对京城的好吃饭店如数家珍:“你愿意吃西餐,建国饭店里的杰斯汀法餐厅也不错,比马克西姆还要早开一年,但那儿没马克西姆那么自在,政治气息浓点儿,比较严肃,餐厅平时接待政府首脑和社会名流比较多,吃西餐吃氛围嘛,上那儿受这种罪干嘛,平时在家听老头子唠叨就够受的了。林夏青,你要是明年考来京城,怎么着我也带你去马克西姆接风洗尘。”


    这话听着像是给自己画大饼,林夏青眼底的笑意十分浓稠,明知故问道:“听着就很贵,你平时都这么奢侈,还是只请客的时候这么阔?”


    晋扬搓搓鼻子:“我奉行人生需及时行乐那一套,挣钱也花钱,社会需要我这样的人为消费做贡献。毕竟女人生个孩子还能把自己生没呢,人的命比草还轻,老是想着以后,很可能转眼就没以后了。”


    怎么聊着聊着,又扯那一头去了?林夏青赶紧刹住话茬,她都怕晋扬再说下去,又露出上回那种泫然欲泣的哀伤表情。


    他心底很思念他的母亲,她看得出来,这种思念无时无刻不影响着晋扬的人生,就连他的及时行乐主义都是建立在失去母亲的痛苦感悟上。


    林夏青的眼睛巡视了一圈空荡荡的病房,她在想,她和母亲出院后,晋扬一个人在这儿单独住了四天,这四天他是怎么度过的?不知道为什么,林夏青突然一阵心软,她甚至觉得晋扬是被自己丢在这里的,就像他的母亲在手术台上丢弃了他一样。


    虽然她知道同情一个男人,往往是一场罪孽的开始,但遇上晋扬,她总是一而再、再而三地心软,也是头疼呢。


    “我是中餐胃口,要真考去京城,你还是请我吃中餐吧。”林夏青想不出什么话题能让他继续保持刚刚的神采飞扬了,还是继续说吃吧。


    可惜人的口味总是和回忆无限挂钩的。


    晋扬的声音似乎还是那般低沉,“那就来今雨轩吧,咱们吃包子喝茶去!小时候我最馋那儿的冬菜包子,形状像只秤砣,也像只鸟笼,每到周日放假,我姥姥总领我上那儿去,她老人家心眼忒偏,家里那么多孩子,她就只带我吃包子。我大舅抱怨说我姥打小就偏我妈一人,没想到我妈生了孩子,我姥在几个孙辈里,还是只偏我妈生的,给我舅气的说老太太势力眼儿,只疼家里长得最好看的。”


    林夏青原本以为会是一场争风吃醋的家庭伦理大战,没想到晋扬说他舅只是从小就嫉妒他妈的美貌,老太太偏疼女儿,也只是因为女儿长得最漂亮,父母偏心多么沉重的原生家庭话题,晋扬大舅用玩笑的语气,就这么轻轻揭了过去。


    这和自愿扮丑彩衣娱亲有什么区别?这是他大舅心疼老太太晚年丧女,逗老太太开心呢。


    就算老太太再怎么偏私晋扬,晋扬的舅舅、舅妈、小姨、小姨父都觉得一点儿不过分,这是他们亡故手足留在世上唯一的骨血,他们作为长辈更是将晋扬视如己出,家里从来都是一团和气。


    林夏青真羡慕晋扬有这样一个家庭,一个被爱滋养长大的孩子,难怪性格总是那么烂漫随性。晋扬也确实是那种性子,就算外头天塌了,回家里的小窝睡上一觉,第二天醒来就什么都好了。


    “你爱吃包子吗?来今雨轩不行的话,咱们再换,一家一家馆子慢慢试过来,总能试到合你胃口的。”


    “你就不怕我给你吃穷了啊?”


    “到时候你尽管试试呗,试试到底能不能把我吃穷。”晋扬微微笑着,笑容高深莫测。


    晚饭他们去了那家玻璃橱窗悬挂油滋哇啦红肠的饭店,要了五六根他们店里的招牌大红肠,半只黑面包,黑面包刚从烤窖里出炉,最外面一层皮脆硬得和牙齿打架,一口面包要咀嚼七八下慢慢品,原始的麦子味儿迸发在齿间,太香了。


    这家店的菜码挺大,林夏青另外单点了一个拌凉菜和一盘红烧肉,饮料要了两杯冰镇散啤。两个人都是食肉动物,红肠和红烧肉被一扫而空,剩下半碟不尴不尬的凉拌菜,互相推辞谦让。


    林夏青没法办,只好说:“要不剩了吧?下回我们两个吃饭就别点素菜了,都不爱吃。”


    晋扬同意道:“我也这么觉得,你确实得多吃点肉。”


    林夏青移开屁股底下的凳子,“你坐在这儿等我,我去结账。”


    晋扬慢悠悠地拿餐布擦嘴角,“我结过了,你坐下安心再喝几口啤酒。”


    林夏青吓一跳:“你什么时候去结的账,我怎么不知道?”


    为了提防他抢着买单,林夏青一晚上都在盯梢他去“上厕所”。抢买单的人最常用的借口就是:我去一下厕所。


    晋扬唇角斜了上去,眼睛里的光亮灿灿的,“去要牙签的时候啊,我们光顾着吃肉,多塞牙。”


    林夏青恍然大悟,那时候?他也太坏了,说自己去拿牙签,结果是去买单。


    林夏青往嘴里鼓了一小口啤酒,啤酒花的泡沫在两颊鼓炸开来,令她觉得自己的嘴里含了一只手榴弹。


    她把酒杯高举过眉毛,盯着橙黄液体里不断往上溢、升腾飞舞的气泡,埋怨咕哝道:“说好的我请客,你怎么又瞎抢风头?散伙饭应该你请一顿,我请一顿,有来有往。和同一个人连着吃两顿散伙饭,就跟莲藕掰断了还连着丝一个道理,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她是有些喝醉了,在饭店晕黄迷离的灯光下,说起这种当断不断反受其乱的胡话。


    也许过了今夜,他们的人生不会再有交集了,何必呢。晋扬越好,林夏青心里越舍不得,上辈子加这辈子,这个世界对她好的人很少,晋扬绝对算一个。


    她数了数,妈对自己好,小姑姑对自己好,方和平因为小姑姑对自己好,晋扬对自己好,朱二叔一家三口对自己好,啊,她忘了,她自己也对自己好,她得把自己也算上,这么一合计,原来这世上对她好的人,才八个,两只手掌数的过来。


    晋扬是那八分之一,比重不大不小,失去八分之一,林夏青认为自己称得上损失惨重。


    看完电影,夜已经很深了,林夏青从电影院出来,走到没路灯地方就抬头在银灰色的天空寻找月亮。


    她忘了,今天是初一,新月呢,看不见月亮。


    难怪没路灯的地方,天黑得跟燕子羽毛似的,她都看不清晋扬那张鼻子生的很巘的英俊脸孔了。


    晋扬说送她回供电局宿舍,林夏青扑哧笑说:“荷县我比你熟,你送我回去,回医院的路你就不认识了,还是我送你回医院吧。”


    走到县医院门口,分别的时刻真正来临,却忽然好像没有想象中的那么沉重。


    阵阵幽香从巷子深处飘出来,林夏青猜测,医院附近居民楼下的丁香树应该结了好蓬的一大丛紫花,紫色火焰含香抱枝头,点缀着单调的夜。


    林夏青率先道别说:“再见,晋扬。”


    晋扬默了默,问她:“你是不是一晚上早憋好了这两个字打发我?”


    林夏青笑笑:“不然还能说什么?”


    晋扬有点儿无奈:“送你的小说选你记得翻,上头有我家里的地址和电话,没别人,是我自己在胡同儿里的一垛小房子,你以后来京城,直接按照上面的地址找我就行,或者打电话也成,只要你愿意联系,我们永远不会失联。里面的美金书签我没动,送钱本来是一件很俗气的事,但纸钞变成书签,我便又觉得还好。”


    林夏青拍了拍自己的军绿挎包,意思是她知道了。


    至于美金,她不会动,她会让它一直躺在小说扉页,安静完成它被赋予离别友谊的使命。


    晋扬依依不舍,一字一顿地郑重道:“林夏青,你考上大学一定要来京城。”


    “你上去吧,再这样,我都嫌咱们成裹脚布了。”林夏青一会儿还有正事要办,这小爷再待下去不是事儿。


    好不容易打发走晋扬,林夏青又悄悄摸回医院。


    她从挎包里掏出早就备好的手电,一路往医院后面停车的位置走。


    停车的位置在医院西南角,那里没什么人经过,连路灯都没有。


    今夜无月,天太黑了,手电筒瓦数不太高,辐照的距离有限,林夏青一个人在医院这种生死场游走,脑子不断闪现各种关于停尸间的故事,心里毛毛的。


    终于快到晋扬车子安置的位置,林夏青远远看见那附近有奇怪的闪烁光源。


    等她的手电往车身上一照,林夏青心脏都快裂掉,有两个人在晋扬的车子上动手脚!他们嘴里衔着手电,手上不知握着什么工具,已经把车子的前盖都打开了。


    林夏青的手电筒照在其中一个男人的脸上,同时也有几束光源朝她聚拢过来。


    林夏青心惊肉跳地想:完蛋,对方人多势众,她肯定跑不掉了。


    第32章 二更合一


    林夏青的双手被两个歹徒捆在身后,她跑的太慢了,没几步就两个男人擒住,林夏青只来得及喊了两嗓子救命,嘴也被他们捂住了,那叫声在空旷无人的医院角落显得太过单薄,像荒芜无垠的野地,一只寂寥的猫头鹰立在树梢发出孤独无力的呻吟。


    她的嘴被沾满汽车机油散发阵阵化工臭味的污手死死捂住,尽管她像疯子一样拧动手脚疯狂作乱,但男女力量的悬殊很快就让她败下阵来,她渐渐挣扎不动了。


    林夏青开始千方百计自救,她的牙齿咬到了捂自己嘴男人的手,粗粝敦厚的掌肉糊了机油有点儿苦有点儿咸,林夏青只叼住了他掌沿的一点儿肉,就像老鹰咬定猎物不松口,她死命地咬,疯子一样把全身力气都用在牙齿上,终于在舌尖尝到了丝丝鲜血的腥甜。


    男人刚开始不叫,痛到头皮一阵阵发麻都不叫,林夏青就更狠地咬下去,生要咬下他的一块肉一般,男人终于痛得受不了,啊——的一声惨叫,顺手就抬起一巴掌,扇在林夏青的脸颊上。


    林夏青被这一巴掌打得人空了几秒,头晕目眩、耳鸣,有那么一瞬间她怀疑自己失去了听觉,她听不到任何声音了,但她的理智令她在失去声音的世界里,拔开嗓子拼命呼喊“救命、救命”,她不管有没有人能听见,但这是她现在唯一的生路了。


    另一个歹徒骂男人:“废物,连个娘们都搞不定,你怎么还让她接着叫?找死啊!”


    男人把受伤的手捂在胸口,气急败坏地吼道:“被咬的人又不是你,你试试被一只疯了的狗生生咬去一块肉,看看你叫不叫!”


    “这不是没咬掉吗,鬼叫!你能不能想办法先让那娘们别鬼叫?再叫下去,把医院的臭保干招来,他们手里可是有枪的,不等把我们送去派出所,他们就能直接在这儿把我们几个毙了!你快让这娘们闭嘴,人长得没几两肉,嗓门叫的这么高,妈的,天堂有路她不走,地狱无门偏硬闯,大晚上不搁家睡觉,上这儿瞎晃悠。”


    林夏青稍微恢复了一点听觉,半边脸颊火辣辣地痛,怒目横视道:“我知道是谁派你们来的,你们这群认不清谁是大小王的傻蛋儿!这车的主人你们根本惹不起,别说你们惹不起,就连县府大楼里的一把手也不敢惹,你们要是识相,就赶紧滚蛋!”


    两个歹徒一听,这卢老板也没提早知会过这一茬啊,瞬间慌了神。


    怎么办,他们原本是汽配厂的工人,因为偷盗厂里的金属配件私自拿出去倒卖,被厂里开除了,幸好厂里看在他们家中上有老下有小的份儿,没把这事扭送公安,不然这会儿他们已经在牢里望眼欲穿。家里壮丁失业,经济状况更是雪上加霜,卢公子找到他们,要他们帮忙在一辆车上做手脚,从兜里掏出两捆厚厚的钞票。他们知道这事儿不能做,就和当初不该偷厂里的东西一样,可光知道又有什么用呢,他们还是要为了生活,继续走向道德和良心的对立岸。


    林夏青在他们的心湖继续投下一颗炸弹:“我知道是姓卢的找的你们,你们中了他的圈套,这车子当初就是卢金诚撞坏的,修好拉回来,明天就要重新上路,你们说这车到时候在路上又出了事,车主人是不是又得找卢金诚?一找一个准,到时候不仅卢金诚跑不掉,你们也吃不了兜着走!你们给他办坏事儿,他早算好到时候要把你们拉下水了。卢金诚之前有两个兄弟跟着他混,出了事儿,他两个兄弟进去了,卢金诚自己摘的干净,那两个判的还很重,估计很快就要挨枪子儿。你们现在替他办事,跟他之前那两个兄弟有什么区别?出了事,就是他的替死鬼,要死无葬身之地,卢金诚呢,家里头动动手脚,他又把自己摘的干干净净。”


    两个歹徒面面厮觑,看样子还真听进去林夏青的鬼扯。


    林夏青也是急中生智,卢金诚之前拉两个兄弟当替死鬼,这事儿确实有,不过卢金诚视他们为左膀右臂,挺痛心疾首的,没有刚刚她形容的那般冷血无情不仁不义,而且那两个判没判,判多重,林夏青也不知道,她只能编造枪毙的下场来吓唬眼前这两个歹人。


    “哥,我就说姓卢的不是什么好东西,让我们在车上动手脚,不就是雇凶杀人吗?车子上路失灵,车里的人轻则残废,重则小命不保,这事儿要是真像他说的那么轻巧,只是给这车的主人一个教训,为他出出气,他能给咱俩那么一老捆钞票?咱们在厂里干了这么多年,攒下来这么多钱没有?什么生意给什么价,卢金诚这小子,不仅是要这车主人的命,他是想拉着我们俩也去陪葬,提前给我们发棺材本儿了!三条人命啊,他给的是三条人命的价!”


    另外一个长得看着精一点的,眼里的凶光不停翻滚,似乎在判断林夏青的话到底是真是假。


    林夏青吓得大气儿不敢喘,她被卢金诚的用心狠毒给吓到了,卢金诚的胆子也太大了,他居然想要晋扬的命!由此可断,他那两个兄弟果真是重判了,卢县长确实说到做到,杀鸡儆猴给儿子看。


    好在歹徒几乎已经被自己策反成功,林夏青赶紧甩出怀柔招数道:“你们现在就走,我不报警。都是有家有口的普通老百姓,我不为难你们,冤有头债有主,这是车子主人和卢金诚的私人恩怨,神仙打架累及凡人,你们及时收手,一切都还来得及。”


    两个歹徒互相交换眼色,他们确实有点害怕。他们只是普通人,家里*有病重的老娘,有跟着他们一起吃尽苦头的妻儿,他们失业之后走投无路,为了弄一口饭吃这才铤而走险,不想把命都搭进去。


    他们知道的,卢老板的爹虽然也是县官,但不是老大,得听县官头头的,结果县官头头都不敢惹这车的主人,那这人的能耐得多大?


    又是被林夏青咬了一口面相老实一点的那个在开口说话:“哥,要不咱们走了算了,回头是岸。这娘们说放咱们一马,咱们也没真怎么着她不是?”


    林夏青眼看计谋得逞,就怕他们临时反水又改主意,当真是心如擂鼓,不得安宁,但面上却强撑作风轻云淡,女菩萨般慈眉善目,期盼他们改邪归正。


    面相精干的那个阴下脸,沉默着迟迟没开口。


    等待的每分每秒都无比煎熬,林夏青的手还被他们反捆着,不过已经感觉到了手腕上的力道开始微微松动,林夏青一阵欣喜,看来有戏!


    谁知两个歹徒刚下定决心松开自己,远处就有一只手电筒的光束摇晃着朝这边照。


    林夏青和两个歹徒都被那束光晃住了眼,等光投到了别的暗处去,林夏青这才看清来人居然是卢金诚!


    林夏青背后都凉透了,眼看两个歹徒马上就要放了自己,生机距离自己就只有一尺之遥,结果因为卢金诚的出现,那希望不仅彻底被击得粉碎,场面还变得更加棘手了。


    卢金诚的出现对于林夏青来说,无异于一道催命符。


    束缚自己的力道又重新箍紧,“哥,怎么办?是卢金诚!”


    林夏青绝望地听到一直高深莫测不轻易说话的歹徒,凑在她耳边轻轻惋惜道:“看样子你今天不走运,死期是真到了。阎王要你三更死,我想留人也没用。”


    “哥,这娘们我们还放不放?干卢金诚还是干她?”


    “哎哟,哥你踩我干嘛?”


    “妈了个x,闭嘴,别露馅,先把卢金诚给糊弄过去,看他想怎么处置这娘们,等这头事了,荷县咱们是呆不下去了,咱们也别连累家人,以后就只能东躲西藏四处流亡了。”


    林夏青的心在滴血,棋差一招,就差那么一会会儿啊,自己就成功了!该死的卢金诚,早不出现晚不出现,火烧眉毛的节骨眼出来坏自己的好事,林夏青恨不能把卢金诚大卸八块去喂狗。


    苦心布的一盘局,就这么被卢金诚给毁了,林夏青心有不甘,却只能不变应万变,看看卢金诚一会儿怎么个说法。


    卢金诚晃着手电筒走到他们三个跟前,眼睛上上下下打量着林夏青,面对另外横生出来的枝节,气的鼻孔都大了一圈,头疼地朝两个歹徒骂道:“你们怎么把她弄这儿来了?”


    歹徒委屈道:“卢老板,人可不是我们弄来的,而是她自己出现坏我们好事。”


    “我说你们这么久没出来,原来是被这女的拖着了。”


    “卢老板,现在怎么办?这女的自己送上门来,咱们的事情不光彩,已经败露了,人怎么处置,还是您说了算。”


    卢金诚忖了忖,眯起眼,摸着下巴道:“车子你们弄得怎么样了?”


    “已经按照您的吩咐动好手脚,车子最多开二三十公里就会出事儿。”


    卢金诚点点头,“行吧,你们收拾收拾现场,这车停这挺多天了,你们把车盖子上你们的手印抹一抹,别留下什么马脚。”卢金诚眼锋一转,落在林夏青身上:“冤家路窄,咱们都碰上几回了?你说你大晚上上哪儿不好,非得上这里溜达,我跟你说,和晋扬这瘟神搭上边,算你倒霉。今晚你跑不掉了,我知道个地方,等会我把车开过来,先把你丢那儿去,等晋扬明天开车上黄泉,我给我兄弟们报了仇,回头再考虑考虑怎么处置你。”


    卢金诚端起林夏青的下巴感叹:“啧啧,这么个小美人儿,可惜了,点儿太背,要怨你就怨那姓晋的,下辈子投胎别和他投一处去,还有,记得上阎王殿那告他,是他害得你丢了小命,让阎王判他个永世不得轮回!”


    林夏青咬着唇,狠狠瞪他。


    卢金诚冷笑一声,转身开车去了。


    卢金诚的三菱轿车很快驶进医院内,林夏青被人捆上了车,卢金诚不知从哪儿弄来一卷电工胶带,这下把林夏青的嘴也彻底堵上了。


    林夏青只能寄希望于一会儿车子开出医院,平时和自己熟识的门卫大爷能发现异常,拦下车子进行检查。


    可车子径直开出了医院,一路畅通无阻,看样子卢金诚已经提前跟门卫那边打好了招呼,这样一来,林夏青彻底结束了寄希望于人的想法。


    车子一路颠簸,林夏青被困在后备箱,身子本能地寻求安全感,将自己蜷缩成一只弓背虾球的形状。此情此景,她想起了下个世纪春节过后纷纷返城的务工者,他们车子的后备箱总是塞满了各种乡下土特产,那些土特产里包括鸡鸭鹅这些活家禽,林夏青总算也体会了一把这些家禽当时进城的感受,她像它们一样,被锁在黑暗的后备箱,晕晕乎乎,不知年岁几何,一路颠得黄疸水都想吐出来了。


    车子驶过一截又一截路灯,车外的光亮断断续续,不知过了多久,林夏青的眼前终于又大亮起来,可惜刚感受到车外透射进来的强烈灯光,车子马上经历了一次大转弯,那灯光又暗了下去。


    周围好安静,这种安静令林夏青觉得自己像是被带到了某个废弃的工厂,无人问津,无人生还。


    车子在经历那个大转弯之后,又行驶了一会儿,很快便熄火停了下来。


    后备箱被打开,林夏青被卢金诚手中的手电筒照的刺眼,脑袋还是晕眩的,人又马上被另外两个人给抬了下来。


    卢金诚用火机点燃了嘴里叼着的烟,林夏青看见一簇火苗爆破在黑夜里。


    “别瞎看了,你不认识这儿,平时也没人上这来,这批货质检有问题,锁在这里很久了。”


    林夏青收回四处调转的视线,眼神恨恨地盯着卢金诚,既然根本没人来这里,为什么不把她嘴上的胶带给撕了?她都快喘不过气来了。


    卢金诚看出来她的意思,昂了昂下巴,示意那两个把林夏青嘴上的胶带撕下来。


    痛痛痛,林夏青嘴周边一圈唇毛被生剥活剐,真怀疑他们是不是连肉与胶带一并撕去了。


    “卢老板,人今晚就扔仓库里?这是什么地方,这么多大铁桶?刚刚一路上还看见那么多大烟囱,这里的气味也不好闻,怪呛喉咙的。”


    卢金诚不耐烦道:“不该你打听的事你们别瞎打听,知道的越少,对你们越有好处。选只铁桶,把她捆在桶上,捆扎实了,别让她跑掉。捆完人,你们和我之间的事就到此为止,一会儿我选个路口把你们放下去,以后我们桥归桥、路归路,两清了。还有,今天的事儿要是泄漏半个字出去,我会让你们在荷县混不下去!”


    林夏青通过气味,大致闻出来这些蓝色大铁桶里装的是什么,应该是煤油之类的东西。


    两个歹徒对卢金诚言听计从,没多久就把林夏青和一只沉甸甸的铁桶捆绑在一起。


    卢金诚对着林夏青狞笑了一下:“这儿夜里耗子应该挺多,你怕耗子吗?哈哈,晚上可以和耗子多聊聊,毕竟明天送完晋扬上路,下一个就该轮到你了。”


    林夏青提醒他:“卢金诚,以你的出身,在荷县横着走、斜着走都没问题,但你为什么这么想不开要去和晋扬斗?是你先撞了人家的车,又抡起拳头揍了人家,你全无道理却理直气壮满腔仇恨,是一贯的傲气与不甘人下蒙蔽了你的双眼,你冷静下来好好想想,人家没招你也没惹你,事情是你先挑的头,你非得这样置他于死地?而且据我所知,晋扬并没有把你对他拳脚相加的事儿告诉家里,他已经高抬贵手息事宁人,而你却在背后咄咄逼人,半步不肯松手。你这样最终害的是谁你知道吗?晋扬要是真开车出了事,晋家人铁定会动用全族的力量向荷县乃至整个鲁省发难,你觉得你动过手脚的事,人家事故调查组的专家会查不出来?”


    卢金诚愣了愣,他确实没想到这一层。


    他想到的是晋扬车祸一死,车子再自燃爆炸,就彻底死无对证,哪来的什么狗屁专家能鉴定出来车子被动过手脚,这女的说的这么信誓旦旦,别是唬人的吧?


    林夏青见他面色两样,眼波一转,继续巧舌如簧道:“你想过你的父亲——卢县长吗?他膝下只你这么个儿子,一心盼子成龙,但你平时给他惹出多少祸事,他只能无奈降低一个父亲对儿子的期待,唯愿吾儿鲁且愚,无病无灾至公卿,他只是希望你好好活着啊,你现在做的这些事,害人终害己,如果有一天你的父亲要亲眼见证自己的孩子奔赴刑场,我相信他会心碎到一夜之间白头。他为你苦心筹谋,恨你不争气,成天和你那些狐朋狗友瞎混,这才对你的拜把兄弟痛下杀手。你总觉得是晋扬害了你的兄弟们,害得他们身陷囹圄,从此不见天日,但其实那是你父亲在为你的前程拳拳筹谋,他断去你的左膀右臂,就是盼着你早日清醒痛改前非,走上正道。他很怕你再这么执迷不悟下去,日后终酿塌天大祸,他总有老去的一天,到时候再也保全不了你,白发人送黑发人,你叫他这个做父亲的如何自处?覆水难收,卢金诚,趁这盆水还没彻底泼出去,收手吧!”


    卢金诚内心深处似乎被什么东西触动到了,背都颤了颤。


    他摘掉了嘴里的烟,用皮鞋狠狠踩灭,头低到自己的胸前,竟无助地蹲了下来。


    他抱着自己的头,静默了良久,再抬起头来的时候,眼里似有清泪,露出决绝而讽刺的表情,冷笑道:“他真那么爱我,早干嘛去了?他真那么爱我,我就不会是现在这个鬼样;他真那么爱我,为什么我在他房间门口跪了一天一夜,求他帮帮老二老三,他却连个眼神都懒的给我?”


    他猛地从递上窜了起来,目光炬炬地仇视着林夏青,万分嫌恶地说:“你懂什么?你这个巧言令色、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狡诈说客,你不就想保住晋扬的命吗?别说什么老头子爱我,这他妈太恶心!他爱我?哈、哈,笑话,天大的笑话!”


    卢金诚绝望地仰起头颅,眼角有泪串成一线汩汩而下:“老二老三马上要被重判,活不成了,我也回不了头了。”


    林夏青没想到他情绪这么激动,这招原本用来勾起他父子之情的软招看样子又不成了,反而激起了卢金诚内心对父亲发狂式的不满。


    林夏青尝试了许多办法自救,却一计接着一计失利,亦渐渐心灰意冷起来。


    卢金诚三个走了,独留下林夏青在漆黑可怕的煤油仓库里。


    今天是初一,月亮完全被遮住,仓库墙顶一排布满蛛网的玻璃透不进任何光亮。这里除了死寂还是死寂,也许这个仓库尘封已久,附近也没有任何食物,所以这里并不像卢金诚所说,夜里耗子肆虐般出没。


    这或许是糟糕境地里,唯一值得高兴的事了。


    以前碰上难事,林夏青也总是爱在一堆烂事儿里寻找微不足道的幸运,最困难的时候,她就苦中作乐,用这点渺小的幸运来支撑着自己。她告诉自己,人要多往好处想,多用好事儿来熏陶洗脑自己,一个乐观主义者也许并没有比悲观主义者成功多少,但乐观主义者,一定比悲观主义者快乐很多。


    仓库没有老鼠,不值得庆贺吗?她怕老鼠,而这里没有老鼠,至少一会儿困到不行眯了过去,也不用担惊受怕自己睡着的时候,身体会被毛绒绒又脏兮兮的老鼠问候。


    眼下唯一令林夏青忧心如焚的事,就是害怕晋扬明天真会无知无觉开着那辆被动过手脚的车上路。她本是一个无神论者,唯一信仰的神就是自己的精神,但现在,她却无数次向各路东方西方的神仙祈祷,她祈祷晋扬明天千万不要开那辆车上路。


    仓库大门的方向好像有什么动静,林夏青竖起了耳朵。


    仓库铁门被什么人推开,铁门轮子刮擦地面发出隆隆的声响。


    一束手电筒的光开始在仓库的墙壁摇来晃去。


    林夏青不确定是什么人进来,屏住了呼吸不敢说话。


    “妈的,真邪乎,怎么感觉这鬼仓库的门被谁开过?”


    林夏青浑身有如电击,她不敢相信听到了谁的声音!


    是林庆有!那个被自己用热油炸废了手,又朝伤口甩了辣椒面后逃之夭夭的林庆有!


    林夏青整个人手脚瞬间凉透了,她简直欲哭无泪,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怎么会在这个废仓库里碰上林庆有?


    随后她快速回想起来脑中有关林庆有的信息,终于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碰上林庆有。


    这儿是煤油厂关押废弃煤油的仓库,而林庆有多年前搬到县城,就是来煤油厂当学徒。


    真是冤家路窄,林夏青不得不怀疑起林庆有半夜偷偷摸入工厂仓库的居心,难道他是来偷这批质检有问题的煤油出去倒卖?


    林庆有的脚步步步逼近。


    不管他目的如何,林夏青觉得自己一旦被林庆有发现,应该活不过今晚了。


    第33章 二更合一


    林庆有偷了一辆厂里的板车出来,林夏青听见他吭哧吭哧不停地往板车上拉煤油桶。


    一只铁桶灌了一二百斤重的煤油,林庆有搬运铁桶的时候极其费劲,他应该不是第一次上这儿偷煤油了,动作熟门熟路,带了捆又粗又牢的麻绳,把绳子系在铁桶身上,然后将绳子扛在肩上,纤夫一般一下一下地发力拽铁桶,有时实在拽得使不上力了,林庆有就干脆把铁桶翻倒,一路脚踹手推地滚去板车旁边。


    林夏青真笃信要是这里有一架龙门吊,林庆有恨不得一晚上就把这里的所有煤油桶全部搬空。


    林夏青时不时听见他对着铁桶咒骂:老子他妈活得真累挺,娶个媳妇不像媳妇,像吃人的夜叉!老子这么辛苦挣钱,她还不给碰。这手烫伤刚好一点儿,又让老子出来弄钱,妈的,这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林夏青没想到他的手居然没彻底废掉,真是便宜这畜生了。


    不过手上的伤还是耽误了林庆有的发挥,等林庆有折腾完三桶油装上板车,天都已经微微昼亮。


    墙顶窗户透进来的光越多,林夏青的心就吊的越高。


    她庆幸今晚卢金诚让人把自己捆在了角落的铁桶上,林庆有进进出出仓库那么多回都没注意到角落位置,可随着外面的天越来越亮,原本伸手不见五指的仓库已经渐渐明朗起来,林夏青真怕贪心不足的林庆有还要继续往板车上装煤油桶,如果被他发现自己捆在角落里,那到时候自己和砧板上任人宰割的肉有什么区别?


    板车上的三只铁桶已经有四五百斤,林夏青果真低估了林庆有的贪心,这畜生就算手上有伤,都仍贪心不足地继续要拉第四只铁桶。


    林夏青不由心想:煤油厂养了这么只蠹虫,有多久了?林庆有只有一米七出头的小身子板,但长期偷运煤油,已经锻炼得一次性能用板车拉动六七百斤东西。这些年,林庆有到底倒卖过多少公家财产?难怪他能安稳在县城里安家落户娶妻生子。


    林夏青估摸着这第四桶就是最后一桶了,再多了,那板车也不放不下,林庆有终于该走了,心里不由稍稍松了口气。


    林庆有装完第四桶油确实没继续往仓库里面走。


    他在门口点了一支烟,虽然煤油厂平时怕出安全事故禁止工人抽烟,但林庆有早就在阳奉阴违里游刃有余,眼下这儿是煤油厂老厂址的废弃仓库,他才不管什么厂规厂矩,对着一只只平时车间工人谨慎视之的铁桶,堂而皇之地燃起一根烟。


    他盯着铁桶,有仇恨之意,也有那么一点儿耀武扬威的嘲讽。他在厂里向来不得志,但在这儿,整个仓库都任由他处置,他就是这里的皇帝,今天想要卖哪只煤油桶,全凭他心情,他甚至体会到了车间主任一人之下唯我独尊的领导者快感。厂里算个屁,那点工资都不够养家糊口的,哪有倒卖煤油挣钱来的快?


    林庆有大口大口地把烟吸进肺里。


    烟进胸口,人舒坦了,没那么疲惫了,手上的力气似乎也回来了一部分。林庆有用胶鞋踩灭烟嘴上残余的星火。


    该走了,天再亮一点,这附近一带的居民就该起来活动了。


    就在他准备去关仓库大门的时候,林庆有吓了一大跳,他以为自己看走眼,整个人再定睛看了看,没错,他确实看见了一只女人的脚!


    白浸浸的五只脚趾,穿着凉鞋,半只脚掌从一堆铁桶那里露出来。


    原来真有毛骨悚然这一说,看见那只脚,林庆有觉得自己脑袋上的头发都瞬间立了起来,不仅脑袋上,他胳膊上的汗毛,也都跟卫兵一样根根笔直竖立着。


    妈的!就知道今天不是黄道吉日,是什么人杀人个女人丢仓库里了?


    林庆有心想:天气这么热,那个女尸很快就会腐烂发臭,万一这恶臭招来附近路过的居民,这个仓库的秘密算是保不住了,到时候厂里肯定要报警追查究竟是谁偷盗了这里的煤油。


    这么一琢磨,林庆有额头的冷汗都流了下来。


    不行,他得去把那具女尸给搬走,他不能让那女尸坏了他的好事,他知道这里迟早保不住,但东窗事发不能是现在,他还要治手伤,省里的大夫说现在京城医院技术先进,等他手上的伤口稳定了,以后可以去京城做植皮手术。从他屁股上割下来一爿好皮,挪去手上用,他这只被油炸毁了手,到时候就看起来没这么丑了。


    以前都是他嫌弃自家的丑婆娘,没想到有朝一日,他能在那粗鄙不堪的猪精婆脸上瞧见自己当初厌恶她的表情,她是那么恶心他手上的伤口,甚至直言不讳:你手上那团烂肉,就是给蛆吃,蛆都嫌恶心不要!


    这个植皮手术要花好多钱,省里大夫给林庆有伸了七八个手指头,意思是七八千总归要的。这么大的天文数字,林庆有觉得自己年年评上先进再在厂里干个十年,他都不可能攒到这个数。


    七八千啊!十级以上能住单间病房的干部,凭本事勤勤恳恳三五年也存不来这钱,何况他一个刚转正式技工没多久的学徒。


    林庆有心一狠,饶是心里再害怕那具被人杀害的女尸,都为着这笔巨额手术费,硬着头皮蹒跚走向角落里的尸体,他还得继续靠倒卖这里的不合格煤油攒钱做手术呢!


    林庆有壮起胆,铁了心地走过去。


    妈的,活见鬼了,还能动?


    林庆有揉了揉自己的眼睛,用力眨了眨,他发现那只脚的脚趾头确实动了一下。


    光线不那么明亮,林庆有掏出裤兜里的手电筒,脚步愈发小心翼翼。


    手电筒的光线朝角落位置投过来,林夏青就知道自己暴露了。


    该死的蚊子,叮哪儿不好,叮她的脚趾头!她已经忍了很久,架不住脚趾头上的蚊子包又痛又痒,所以动弹了一下脚趾。


    等林庆有看清角落里被捆在铁桶上的女人,林庆有先是愣了一下,而后露出了十分邪恶的笑容,有一种得来全不费功夫的快感与欣喜若狂。


    他一把拎起林夏青的头发,不可置信地笑道:“怎么是你?小贱人,你也有今天,最后还不是落到我手里!”


    林庆有大喜过望之后稍微恢复了一点理智,皱起眉头问道:“你怎么在这儿?谁把你捆来的?”


    看来这地方确实暴露了,既然捆在这里的是活口,那说明那个绑人的人还会回到这里来。


    自己的手术费和仓库的保密□□息相关,一想起这里已经不是自己一个人的秘密,而自己的手术费也即将落空,林庆有不由新仇旧恨一并算在林夏青身上。


    他气急败坏瞪着林夏青道:“怎么碰上你总没好事?”


    林夏青知道自己逃不过一劫,但也尽量同他拖延时间,斡旋道:“你在板车上装了四只铁桶,一只铁桶百来斤,那车上就是六百斤左右的煤油。一斤煤油四毛多,这是凭票的价,黑市上还要高几分,那你这一车煤油一倒卖,就是三百快到手。林庆有,你在煤油厂一个月工资有三十吗?吃了熊心豹子胆,居然一晚上敢挣一年的工资!如果被你们厂里发现你背着他们做这种勾当,你猜猜他们会怎么着?”


    林庆有怒火攻心辩解道:“你懂个屁!这些都是不合格的废油,厂长和外头的人勾结,采购的原料次得根本炼不出纯度合标的油,他个王八蛋自己买手表、买电视,西装革履、皮鞋锃亮,领着老婆孩子全国到处公费旅游,几时管过我们这帮人的死活?出了事也只会拉底下的人顶罪。这批油就是他打点关系压下来的,是他不见天日的罪证,我这叫替天行道,凭什么钱他一人挣,罪全我们底下的人受?”


    林夏青轻蔑砭道:“这不是你倒卖公家财产的理由,你自己主意不正,把心思歪到这上头来,还妄称什么替天行道。你真那么看不顺眼厂长,这么义愤填膺自己待遇不公,为什么不去举报,让公安机关公事公办?你只是一块腐肉面前一只弱小无力的秃鹫,弱肉强食,贪婪地想分一杯羹,但又没能力上桌,所以背后才百般拿替天行道当借口,然后心安理得地行鸡鸣狗盗之事。”


    林庆有被她激的几欲发狂,他真想杀了这娘们!这张能说会道的小嘴真他娘的可恶,刀子一样,一刀刀捅到他的心坎里去。他的卑鄙和恶劣在她的口中变得一览无余。


    林庆有气的青筋暴跳,而后突然怔了一下。他发现自己被林夏青这臭娘们给绕进去了,正事儿不办,跟她在这浪费口水打起辩论,这娘们太聪明了,知道自己逃不过这一劫,就千方百计和他绕口水拖延时间。


    识破了她的诡计,林庆有瞬间野蛮粗暴起来。


    他脸上的表情十分狰狞,又透露着几分急色,咽了咽喉咙里干痒难耐的口水道:“这地方选的还真不赖,够刺激,够骚。”


    他紧紧箍着林夏青的下巴,笑容变幻的卑鄙暧昧:“啧啧,你这么个小美人日日在眼前晃,我搬到县城这几年,你是不是早被林庆辉开过苞了?所以你才那么恨他,使计把人弄去派出所关了半个多月。前几天他和他妈被放出来了,家里摆了一桌,在酒桌上放话说不弄死你他就不姓林。”


    林夏青嗤笑一声,“他本来就不姓林,他是王爱仙带过来的拖油瓶生的,和我们林家有什么血缘关系?他和他妈汪玉梅心肠一样黑,自己没本事说上媳妇,要把我卖给老鳏夫换彩礼。这种人关个十来天都算便宜他了,他还好意思说要弄死我?呵,尽管放马过来,咱们走着瞧,看看到底是谁弄死谁。”


    果然是最毒妇人心,林庆有被林夏青脸上的狠劲给吓了一跳。


    “妈的,又被你绕进去,我就不能跟你说话,你他妈就跟狐狸精一样,一开口说话就释放瘴气,人会不知不觉被你绕进去。我跟你扯这些干嘛?老子要办正事!”林庆有撕开林夏青上衣领口,扣子应声掉了下来。


    林夏青彻底害怕起来,她宁愿林庆有直接掐死自己,都不愿意受这种折辱。她还想继续用言语来逼疯林庆有,逼得他最好一怒之下弄死自己,可林庆有这回再也不上套了,任凭她怎么辱骂,林庆有都没有继续停下手上的动作。


    就在林夏青以为自己真的没救的时候,挣扎之间,她看见仓库大门的晨光之中缓缓走来两人。


    林夏青眼里的泪停滞了。


    林庆有还以为林夏青是认命了,不挣扎,于是开始腾手去解自己的裤腰带。


    手刚搭上腰带的扣眼,林庆有就“啊——”的一声应声倒下。


    好几滴血溅到林夏青的脸上,她不由自主地眨眼,眼里迟滞的泪像两尾悠哉自若的蛇逶迤而下。


    是今晚给晋扬车子动手脚的那两个歹徒,他们一人一记板砖给林庆有的脑袋开了瓢。


    他们嫌弃地把不省人事的林庆有一脚踢开,转而面目坚毅地对林夏青道:“我们不想死。”


    林夏青的下巴微微掉落下来。


    他们开始解林夏青捆在铁桶上的绳子,弃暗投明道:“你说的对,回头是岸,卢金诚压根没那本事保我们,出了事,连他自己都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他自己说的,跪在他爹房门口一天一夜,都求不动他爹,那还是他两个兄弟呢,卢金诚都保不下来。等这边东窗事发,卢金诚个狗娘养的,第一个就会把我们卖了,我们可不想当他的替死鬼,他被我们半路打晕丢在路边了。”


    林夏青没想到自己埋在他们心底的深水炸弹最终见了效,惊讶说:“你们不怕卢金诚醒了找你们算账?”


    对面的人苦笑了一下,“我们及时悬崖勒马,又没真杀人,卢金诚看我们再不顺眼,也没办法真对我们怎么样,顶多派几个打手揍我们一顿。倒是他自己,惹了尊大佛,他先想想自己会不会掉一层皮吧。再者说,如果真能借你们的东风扳倒卢金诚和他爹,我们以后在荷县的日子不会难过的。两相一比,哪边胜算大我们心里有数。”


    林夏青点点头,好在他们本性不坏,不是真正的恶人,卢金诚平时在荷县横行霸道也是不得人心已久,谁都看得出来他人品口碑实在靠不住。


    林夏青这会儿已经有点感激他们及时出现救了自己,不过现在不是婆婆妈妈的时候,天快亮了,她得马上去医院找晋扬,阻止他开车回京城!


    松了绑,林夏青人好受多了,但被绳子勒住的部位皮下渗出了许多血痕,阵阵泛着不可言说的疼痛,这些统统不重要,她现在脑中只剩一个强烈的念头,她要快马加鞭赶去医院,她要去救晋扬,争分夺秒,生死时速!


    她想起了卢金诚的车,既然卢金诚被打晕在路边,那就开卢金诚的车好了,眼下也顾不得什么破绽百出自己居然会开车。


    她理了理自己的蓬发,直接问两兄弟:“卢金诚的车在哪?你们能带我去吗?”


    两兄弟冷不丁被吓出一身冷汗。


    其实他们刚刚动过杀心,想把卢金诚连人带车丢进路边的野塘子里,既然卢金诚想给人家来一个死无对证,那么报应在他自己身上,把车开进野塘子淹死也来一个死无对证好了,两兄弟犹犹豫豫要不要这么干,但骨子里的良民底色终究让他们没有这么做。


    眼下林夏青问那车子在何处,他们支吾道:“就离厂子不远的路边。”


    林夏青请求他们带自己去找车,事不宜迟,需要立刻动身出发。


    临走之前,林夏青嫌恶地觑了一眼地上状如死猪的林庆有,恶心的胸口都快泛起一阵油花,没有任何犹豫,瞄准他身上的关键部位,无比狠辣地踹了一脚。


    如果不是救人要紧,林夏青会想出一千一万种折磨人的游戏,与这人渣奉陪到底,叫他要生不得要死不能。


    踹了一脚还不够解气,林夏青的鞋跟无情拧踩林庆有那个部位,像踩跺黏在鞋跟上的一块恶心橡皮糖一样。


    林庆有没有任何反应,死了一般,只有林夏青身边的两兄弟不由自主深深捯了一口气,互相瞪眼对视,又不约而同下意识捂紧裆部。


    嘶——好可怕啊,果真是最毒妇人心。


    找到车子的时候,车子停在路边的一个野塘附近,这里杂草丛生,清晨的草梢缀着许多露珠,林夏青拨开草冗沉进青色幔帐,各色蚂蚱和不知名虫子纷纭乱跳。


    林夏青是聪明人,她察觉出车子被丢弃的位置不对劲,但没多说什么。她请两兄弟帮她把驾驶座上昏死过去的卢金诚抬下车,像丢一捆不要的垃圾那样,将他丢弃在草丛里,然后载上兄弟二人,开着卢金诚的三菱轿车绝尘而去。


    这是兄弟俩在生活中碰上的第一个会开车女人,他们感到万分惊奇,为林夏青双手搭在方向盘上那股飒爽英姿所深深震撼。


    一个会开车,会识路标自己把车开回城里的女人,值得他们肃然起敬。林夏青车技不俗,一脚又一脚地将油门拉到最顶,兄弟俩心惊肉跳地在座位上不断起跳坠落,不禁深深感慨,这一幕惊险又刺激极速飙车,真太他妈带劲了!


    林夏青身上那股临危不乱的坚毅光芒,甚至令他们相信,这世上不会再有什么事情能难倒一个自己会开车的女人。会开车的女人,好比背上长了一双翅膀,不用忌惮任何人的脸色,不用理会人间任何束缚,她们能去到她们任何想去的地方,她们自由而独立,是自己这具身体的绝对主人。


    天越来越亮,黄尘漫天的乡间小路逐渐变成水泥国道,林夏青看见太阳完全从地平线上露出来,她对一切都充满希望。


    然而事情总是事与愿违,等林夏青把车开回医院,护士告诉她晋扬已于十来分钟前出院,那一刻,林夏青眼睛里的泪水差点像血一样飙出来,除了绝望,还是更深渊里的绝望。


    没有任何停留,林夏青急速返回车里,她立刻准备开去返京的国道上追晋扬。


    兄弟俩被林夏青放*下车之后,并没有马上返回家中,而是蹲在医院门口观察动静。


    他们见林夏青从医院里面出来,原本还想劝她去看看身上的伤,毕竟她被勒得不轻,裸露在外的胳膊上有好几道看起来挺吓人的淤伤,加上林庆有那畜生勒着她的脖子死命地掐,林夏青的脖子上也有不少骇人的抓痕,这些伤使她看上去像极了一只刚从地狱里爬出来的厉鬼。


    林夏青来不及和他们多解释,一屁股坐上驾驶舱,甩上车门,风驰电掣地给车子点起火,连人带车,开弓之箭般一阵风发射了出去。


    林夏青从来没有这么不要命地开过车,好在八十年代的街头根本没有几辆汽车,不存在堵车一说,林夏青只开了不到二十分钟,就把车子顺利开上了去往京城的国道。与此同时林夏青不禁深深一叹,这也意味着晋扬也是如她这般畅通无阻地开出城区。


    一想到晋扬的车子随时可能会失灵撞击自燃而后爆炸,林夏青一颗心就止不住地七上八下,她的担忧全都化为注意力,集中在脚底的油门上。


    不知在国道上飙了有多久,林夏青的眼睛终于看见那辆熟悉的黑色皇冠,心定了一些,微微松开了一直紧皱着的眉头。


    她一直不断地摁喇叭,试图引起前方晋扬的注意,不过车子距离还是太远了,晋扬估计没听到,并且丝毫没有要刹车的意思,林夏青只能继续猛踩油门,用最快的速度追上晋扬。


    林夏青的手上和额头全是汗,越靠近晋扬的车,她手心就愈发凶狠地冒汗。


    喇叭一直在狂吼,晋扬终于降下车窗。


    等他别过脑袋看清身后一路想超自己车的人居然是林夏青的时候,晋扬一颗心都要从胸膛里跳出来了。


    怎么会是她?原来她会开车?


    两部车子并排在国道上飞驰,晋扬朝林夏青喊道:“你怎么来了?”


    车速太快,猛烈的空气流速使晋扬的声音支离破碎,林夏青一边滴喇叭,一边奋力朝晋扬喊:“停车,晋扬,快停车!”


    晋扬见她一脸焦急之色,但听不清她说什么,无奈只好踩住刹车放缓速度。


    这一踩刹车,晋扬的脸色变了,他发现刹车根本不管用!


    晋扬慌了神,连着猛踩了好几脚刹车,结果都是丝毫不顶用,车子根本没有任何减速的迹象,依旧飞驰在空旷的国道上。


    林夏青大约瞧出来他发现车子有问题了,立刻放弃了任何他能自救的想法,一只手紧握方向盘,另一只手不停朝他比划,当机立断朝他吼:“我数到三,做好紧急制停的准备!”


    晋扬冲她摇头,他停不下来,也听不清她说的任何话。


    只见林夏青右手朝他比划三、二、一,晋扬立刻明白了她接下去想干嘛,他没来得及阻止她即将做出的任性疯狂举动,就看见她一脚油门把车子飙到他前头,然后急转车头,将她的半部车子横在他的皇冠前头。


    砰——巨大的一声。


    世界终于慢了下来,就连时钟都仿佛在这一瞬停摆。


    亲眼看着前方车子的铁皮被撞的无限凹进去,晋扬琥珀色的瞳孔急剧收缩,他心碎欲裂,满脑子只剩一个想法:这X蛋的世界,绝不能再出现第二个为他而死的女人了!


    第34章 二更合一


    大难不死有没有后福不知道,但晋扬知道卢金诚他们一家子今天过后都得在荷县彻底完犊子。


    晋扬觉得自己没多大事,不过林夏青那部车子的车窗被撞碎的时候,蹦出来的玻璃碎片将他这部车子的前窗玻璃给震碎了,连环震出的玻璃碎渣在他额头的碎发间割了道小口子,但他自己是没感觉头上有伤口的,一颗心全吊在林夏青那儿。


    等他下车打开了前车的车门,将林夏青从驾驶座上抱了出来,林夏青盯着他,苍白着一张脸说:“你额头上好多血。”


    那伤口不断往外溢血,晋扬半张脸都快被浸红,却没多在意地说:“脸上湿湿的,我以为这是我吓出来的汗。”


    他紧紧搂着林夏青,目光幽深,待确认她在那场要命的车祸之中真是毫发无损,眸中之前碎掉的东西,似乎又渐渐重新完整起来。


    那一刻,他是如此前所未有地害怕失去一个人。


    他很确定,那种感觉就是害怕失去林夏青,至于他为什么会害怕失去她,他纷乱的大脑现在无法冷静分析。


    后怕之余,晋扬整个身子不由微微颤抖,林夏青这个任性无比的女人,居然用她自己的生命来救他,他怀疑她是不是傻了?她是不是不知道刚刚那样做的后果,很可能是两个人都在车祸里死掉?明明可以只死他一个的,她却非要来凑这个热闹。她真傻,天字第一号的大傻瓜,怎么会有人舍得用自己的命去换另一个人的命?


    这个危急时刻彻底失去的理智的女人,同时让他也失掉了理智,在她调转车头向他撞来的那一刻,晋扬怜惜惊恐愤怒到想撕碎整个世界。聪慧如他,怎么会不知道自己脚下刹车失灵究竟背后藏着怎样一篇文章,林夏青又是为何命也不要地出现在国道上飙车追他。


    一想起这些,从不轻易流泪的晋扬眼眶都涨热了起来。


    此时此刻,他只想狠狠搂紧这个任性又不讲理智的女人,揉碎她,重新捏出一副听话温顺的骨血,再也不要这般任性胡作非为,他要她这一生一世都安然无虞好好的。


    晋扬滚了滚忍不住低低呜咽的喉咙,迄今为止,从没有人叫他尝过这种一颗心高悬又肝肠寸断的滋味,林夏青是唯一一个。


    林夏青被车祸巨震吓得瘫软无力,等她稍微回过神恢复了点力气,抬头望见了晋扬眼角隐隐的湿意。


    林夏青呆了几秒,有点儿尴尬自己窥见一个大男人红着眼眶的窘相。


    等她察觉自己正被他搂着,不由热了脸道:“我没事,没受伤,倒是你的头上有伤口需要马上包扎。”


    晋扬狠了手上力道,捏紧她的腰,面色阴晴不定道:“林夏青,你刚刚是不要命了吗?刹车失灵我会自己想办法,要死也是我一个人死,你这样平白无故地把命搭进来,是不是觉得自己很伟大?”


    说完便觉得自己语气太过生硬凶巴巴,长长叹了口气,很是头疼地长叹道:“幸亏你没事,不然我都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这一切。”


    林夏青无辜地眨眨眼,无奈地说:“本来这一切完全可以避免的,我一大早就去医院拦你了,谁知道你归心似箭出院那么早,我去医院的时候,护士台的护士说你已经把车开出去十来分钟了。”


    小妮子惯会倒打一耙,她不惜命引得他一阵伤心懊恼,现在倒怪罪起他出院太早。罪魁祸首不也是她么?谁叫她昨晚和他道别的时候,一副迫不及待打发他的模样,话都懒得同他多温存几句,回到病房,晋扬是越想越不对味,不免伤心不已辗转难眠。


    他甚至都怀疑她说明年会好好报考京城的大学,都是不耐烦糊弄他打发他走。


    几乎一夜无眠倒天亮,反正也睡不着,等护士台的护士一上班,晋扬干脆就办理了出院。


    他自然不会同她说他这么早出院的背后原因,他不是归心似箭回京城,而是感受不到她的挽留,心灰意冷地选择早点离开。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难受,叫他觉得自己在一边自作多情,无端惹她烦忧。


    “你一大早就去医院找我了?”晋扬避重就轻地问。


    林夏青点点头,只好老实交代:“昨晚不是和你在医院门口分了手,后面我不放心,又替你去停车的地方看看。麻子那人你也知道,心眼很小的一个人,有仇必报。我去了停车的地方,远远看见你的车子附近有人打着手电,一颗心悬了起来,果真有人在你的车上动手脚。我跑不赢他们,被他们给困住,好不容易脱了身要去给你通风报信,谁知道一大早你已经把车开走。”


    晋扬倒噎一口气,半天说不出话来。


    昨晚她被人困住一整夜?晋扬一点儿都不敢深想她这一晚都经历了些什么,刚刚定了一点的心再次扑通搏跳。


    他沉下脸,目光凌厉地问:“是麻子?”


    只要从林夏青嘴里确认是他,晋扬这回定要麻子死无葬身之地。


    其实不用问,晋扬也知道这人生地不熟的荷县,除了麻子卢金诚,还会这般歹毒千方百计想要他的命。但只要从林夏青的嘴里说出来是麻子,晋扬发誓,他会不惜动用惯来不屑的手段,让卢金诚有在这世上不会再有任何苟延残喘活着的机会,他甚至要让卢金诚这卑鄙小人身后的一大家子从此以后只配战战兢兢活着,日日危如蝼蚁。


    林夏青知道这次晋扬不会放过卢金诚了,必要他付出惨痛无比的代价。


    她在他怀里点点头,但没说自己被卢金诚绑去煤油厂这一茬,指着公路上半壁江山都被撞成废铁的车子残躯道:“那部车就是卢金诚的,被撞成这样不冤枉吧?”


    林夏青不知该如何圆自己会开车这个慌,所以干脆就不提了,只是心虚地瞟了瞟晋扬。


    晋扬倒挺默契,没有继续追问下去其中细节,而是将她扶稳终于松开她的腰肢,转而去路边拦下一辆过路的解放大卡。


    大卡遥遥看见前方有车祸,早就将车速慢了下来。从车上跳下来的男人身子短粗,林夏青抬头看见副驾上还有另外一个更年轻模样的青涩少年,似乎是跟着司机做学徒,年纪应该比自己还小上二三岁。


    晋扬和司机用手脚比划了一番,没多久司机就招呼她和晋扬上车。年轻的学徒被赶下副驾给林夏青腾位置,林夏青摆手拒绝,表示自己和晋扬一起去卡车的后槽坐着就好。


    车上有司机常备的消毒碘伏,林夏青拿棉球蘸了点碘伏轻轻擦拭晋扬额头上方的伤口,心惊肉跳,幸亏只是看起来吓人血流的多,实际伤口没多大碍,上头也不见残留什么玻璃碎渣。


    卡车拉了一整车的绿皮西瓜,太阳把西瓜晒得烫烫的,林夏青坐在西瓜上,屁股都有种被烤熟的感觉,她龇牙咧嘴地和晋扬抱怨:“这西瓜还能吃吗,里头的瓤都被烤糊了吧?”


    晋扬难看许久的脸色终于有了一丝笑意,面色稍霁地看着她说:“逞能大多时候没什么好下场,要不你这会儿下车去车厢里头坐?人家刚刚要给你让座,你非得逞能,你去前面坐着多好,还晒不着太阳。”


    是她不想坐副驾吗?那是林夏青觉得自己鸠占鹊巢才作一番推辞,自己都老黄瓜刷绿漆多大岁数了,还和一个十六七岁的孩子争副驾?


    晋扬说不动她,他能拿她的任性有什么办法?他只能无奈地看看她,被她脸上漫无无所谓的笑容气到,然后自我消化般叹叹气。


    卡车在国道上疾驰,两人坐在一车的绿皮西瓜上颠簸,晋扬心定下来,才发现林夏青身上、脖子上淀有许多淤痕。不必说,定是昨晚麻子捆她时候干的好事,晋扬盯着她雪色肌肤上青青紫紫的斑驳,从来自诩教养过人不轻易动怒,奈何佳人因他受伤,晋扬心口的怒火不由又一次腾高三丈,暗自捏紧了拳头,这回是真铁了心要下狠手,绝不给麻子留活口。


    除了怒火,心中还有一丝丝不可名状的动容,他觉得太不可思议了,除了父母至亲之外,这世上竟还有一个人肯豁出命来救他于水火,林夏青这小女子太不简单,刚从虎口挣脱,就一路狂奔追上他,又当机立断以命相搏迫停他的车,这期间发生了这么多事谈何容易,但凡她一个关卡没有闯出来,他现在就可能已经命丧黄泉。


    她开车技术精湛不俗,这世道会开车的男人都没几个,她一个小女子何时学会专门技术的?晋扬满腹疑惑,却最终选择了沉默。


    缄默有时代表怀疑,有时也代表了无条件的信任。对于刚刚豁出命救自己的林夏青,晋扬的缄默选择了后者。


    林夏青浑身垮了一样瘫在凹凸不平的西瓜球上,她一整晚没睡了,眼下精疲力尽,卡车肆意颠簸,像极了一床巨大的摇篮,林夏青眼皮好沉,不管不顾地在这片绿色海洋里眯了过去。


    临睡前,她记得她和晋扬说了句:“好累,不想说话,只想睡觉,车子到派出所记得喊我。”


    晋扬轻柔嗯了一声,脱下衬衫上衣,罩在她的头顶替她挡太阳。


    一阵阴凉袭来,林夏青安心地昏沉入睡。


    然而等林夏青醒过来的时候,天都居然已经黑了,睁开眼之后,盯着目之所及皆是白色的熟悉病房,她愣了好久。


    看来一场车祸令她的精神创伤不小,她愣愣发了好一会呆,才反应过来自己回到了荷县人民医院。


    好神奇,居然还是她和晋扬之前呆过的那间病房,她都有些不确定那个凶险的绑架之夜和那场撞击惨烈的车祸到底发没发生过,还是她只是做了一个离奇的梦,梦里她是一位飞车女侠,命也不要地在公路上驱车狂奔,上演一部速度与激情并存的好莱坞大片。


    妈和小姑姑坐在一旁的床架子上,看见她睁眼醒了,纷纷向她围拢过来,满脸担忧地道:“晋扬说你们发生了车祸,你昏迷了好久,怎么叫都不醒,吓死我们了。”


    林夏青揉揉惺忪的睡眼,一副睡饱后万事皆足的圆润钝相,解释道:“我是睡着了,不是昏迷。”神经太过紧张而已,过去一夜跌宕起伏,救完人彻底放松下来,就是雷公在她耳边降十个八个天雷,她都不会醒的。过去她就是这样,干起工作来要么不要命,要么事了心定之后人间蒸发般埋头大睡它个一天一夜。


    林夏青注意到晋扬不在病房里,问道:“晋扬伤的重么?”


    她没有受伤,但晋扬是见了血的,眼下他不在病房,林夏青不禁脑补难道他是不是查出来什么严重的内伤,转去高危病房了?


    乔春锦道:“晋扬已经回京城去了。”


    林夏青听了心里不免少许落寞,他这就走了?她只记得她在一堆凹凸不平的西瓜上阖眼呼呼大睡之前,迷迷糊糊地看见他脱下上衣,罩在她的头顶投射出一片阴凉,他的衬衣被太阳曝晒得散发出阵阵皂香,她窝在那团干冽温暖的皂香之中,没多久便安心入梦。


    小姑姑见她面上透出几分失魂落魄,目光悱恻地跟她说:“他是回北京去了,走之前还给你弄了一食盒的馄饨,让你醒了就能吃。你别怪他没等你醒就走了啊,他说他要给你一个交待,才赶着回京城去的。”


    林夏青咬着嘴唇,小姑姑那什么表情?一看就是想歪了。晋扬也是,什么交待不交待,也不把话说清楚,那是要把卢金诚这坏蛋给交待了,可不关她什么事。


    “你昨晚说你和晋扬去看电影要很晚才回来,结果我和你姑早上起来才发现你昨晚根本没回来过,着急忙慌赶到医院,但晋扬已经出了院。前台护士说早上看见过你,我们心就又定了下来。夏儿,你究竟怎么回事?晋扬说是他载着你在国道上出了事,可护士又说当时你没和晋扬一道走的。”


    乔春锦目光布满了担忧,她总怕女儿发生了什么不测。


    女儿莫名消失的一夜,身上还出现了好多奇怪的淤痕,这一切都令乔春锦心如刀割一般坐立难安,她是真怕女儿昨晚出了什么事。加之晋扬离去之前的表情分外坚毅,言之凿凿要给女儿一个交待,乔春锦那会儿真是觉得天都塌了,她几乎在心里认定女儿昨夜没回来是遭受了什么歹人的欺负。


    林夏青发现小姑姑和妈的脑补功力真是一个赛一个的强,一个误以为晋扬和她之间发生了什么,一个直接快哭死过去,认为她昨晚受到了什么足以让天塌下来的欺负。


    幸亏晋扬机灵,说的是他开车带自己在路上出了车祸,不然这不合理的一堆事情,还真没法三言两语和妈和小姑姑解释清楚。


    林夏青编了一串理由:“昨晚电影好看,我们看完一场又紧接着看了下一场,出来的时候很晚了,我跟晋扬约好白天要送他,他说他天一亮就走,我估摸着离天亮也没几个时了,就干脆在医院病房里凑合一宿,反正也没住进来新病人。早上确实是我送的他,至于护士说我们不是一道走的,应该是护士记岔了吧,或者那会儿晋扬单独下楼去开车子,我还在房间里帮他理行李。”


    乔春锦将信将疑地问:“那你身上这些伤是怎么回事?胳膊上也就算了,这脖子上……”


    林夏青只好继续扯谎解释道:“我被车子一撞,昏过去了嘛,想是路过的司机给我掐人中的时候,不小心连脖子也掐了。”


    她和晋扬确实是一个卡车司机给送回来的,这点对上了,乔春锦这才将腹中的疑虑消去大半。


    小姑姑开了一听炼乳罐头,给她冲了一杯炼乳,喂到她的嘴边,“晋扬买的,你醒了先喝点奶,一会儿再把馄饨吃了。听晋扬说肇事的司机弃车逃逸了,现在全城都在通缉车主。而且不知道为什么晋扬去打了通电话,那个经常来给晋扬的腿做复健的实习女医生脸色就变得很不好,她甚至找到病房来,冲晋扬掉眼泪了呢,好像她家里头什么人也跟这事有关系。”


    是郝赛芸?她怎么也扯到这件事里头了?


    林夏青一个头两个大,想不太明白这里头的弯弯绕绕,不过她很清楚,这次的事情应该和郝赛芸本人没多大的关系,这是卢金诚和晋扬之间的恩怨。除非……郝赛芸和卢金诚之前就认识?不行,这会儿刚醒,惊魂未定,林夏青的脑力有限,实在不允许自己头脑风暴一般分析这些背后是非曲折,她要好好歇一歇再去想。


    乔春锦气愤道:“听说那个肇事逃逸的司机下午已经被抓住了,家里头还是当干部的,不知道这次的事又会怎么判,毕竟你和晋扬伤的不重,只是车子损失比较惨重。”


    林夏青温吞地往嘴里送炼乳,回道:“放心吧,这回那人没那么容易脱身了,肇事的人就是之前追尾晋扬把他打进医院的人。那人一而再再而三地为难晋扬,这次更是直接要晋扬的命,晋扬不会再手松了。”


    乔春锦一愣:“是他?那个脸上长了好些麻子的孩子?”


    住院第一天乔春锦就见识过麻子的年少轻狂,那时候他带着泱泱一帮人来寻晋扬的麻烦。


    林书蓉通过乔春锦的描述,大概知道了麻子是哪位领导家的孩子,方和平也是他们那一圈的大院子弟,这人平时的风评就很拙劣,方和平很看不上他的作派,两家父辈虽有同窗之谊,但到了下一代,方和平和麻子基本是老死不相往来的状态。


    林书蓉心中刚有了判断这肇事之人背后有什么身份,方和平就一手拎着一只装了西瓜的网兜,另一手提着一盒精美的纸盒包装走进病房。


    真是一位耳报神,一进门就急赤白脸地拿嗓子播喇叭道:“书蓉,我们院里的老卢塌台了!我爸和我说的,傍晚时候省里纪委来了两车人,亲自上门把他带走的。”


    林书蓉晾他一眼,满登登的两只手,一看又是回家搬好东西去了,哪有人总掏空家底地往她这搬东西?三五不时的进口饼干和巧克力,有时候还是昂贵的女士成套护肤品,林书蓉收礼收的心惊肉跳,真不知他家里会怎么想她这个女孩子,谈个恋爱,就让男孩儿快把家私搬空。


    方和平毕恭毕敬地把礼盒递到乔春锦手上,乖巧嘴甜地喊了一声“二嫂”,介绍道:“里头是桃子和荔枝,市面上不常有的,二嫂您尝个新鲜。桃子是南边奉化来的白蜜桃,跟咱们北边的脆桃不一样,这桃子一咬就爆汁儿。荔枝是我爸刚从岭南坐飞机带回来的,下午他一到家,荔枝就被我截了下来,正好借花献佛呢。”


    林书蓉听了不由一阵脸红,老天,下午才从岭南带回来的荔枝,方和平就这么没羞没臊地提医院来了?她还要不要做人了,这叫方家人日后拿什么眼神看她?


    林书蓉气恼地暗里拧了一把方和平的后腰,方和平虽吃痛,但脸上的笑容无比灿烂,“放心,是我妈喊我拿来的,你看你老婆婆多疼你啊,她拿你当亲闺女待呢,装荔枝的时候我想偷吃一粒她都不许。赶明儿你上我们家去亲自谢她,你老不去吃饭,她都怀疑我是瞎吹牛交了个女朋友。”


    乔春锦一打开盒子,盒子里果真一半摆着七八只卖相喜人的白粉蜜桃,另一半就是一颗颗三角脑袋的胖圆荔枝。摸到荔枝粗糙的壳子,乔春锦有那么一瞬间的晃神,她有好多年没吃过荔枝了,藏在童年记忆里的夏天,她和弟弟妹妹们荔枝吃腻吃伤了,就会将果肉一颗颗剥出来,荔枝晶莹剔透的身子,被丢进融化了的吉利丁水里,拿只雕花高脚瓷碗盛起来,放进冰箱里冰镇几小时后,她和几个小毛头为了抢一碗冰冰甜甜的荔枝冻,都要打起来的。


    食物真是最能勾人回忆的一样东西了,无论多少年过去,那种绽放在味蕾尖端的熟悉味道,会将恋旧的瞬间带回到许多无忧无虑而回不去的从前。


    林书蓉长这么大还没吃过荔枝呢,她还是上了大学,到了京城这种大城市,才第一次见到身边有活人吃荔枝,在那之前,她只读过苏轼的:日啖荔枝三百颗,不妨长作岭南人。


    那是班上一个富裕家庭的同学过生日,林书蓉受邀去饭馆参加生日聚会,生平第一次吃到八寸大的奶油生日蛋糕,饭桌上还摆着一碟见都没见过的水果,别人告诉她那就是荔枝。那一次她没尝到荔枝,因为荔枝数量有限,而她自觉自己送的生日礼物不如别人的贵重,便不好意思吃这么金贵的荔枝。


    林书蓉知道,一般人是吃不起荔枝的,就连家境十分富裕的同学家里,吃荔枝都要省俭以颗计。方和平这般大手大脚,实在令人头疼,他给的太多,令她越来越觉得自己没退路了。


    方和平接着说没说完的八卦,绘声绘色道:“老卢,我爹那眼睛长在头顶的初中同学,前几年他连襟在省里得势,捎带着他在荷县飞黄腾达,今天可算是栽了。他自己天天骑一辆二手自行车上班,车后座都锈得快散架了,穿的汗衫又旧又黄还有洞眼儿,他儿子开车一辆进口三菱日日招摇过市,面上一套背里一套,谁不知道哇!”


    林夏青总算反应过来,方和平口中被纪委带走的老卢,应该就是被儿子坑惨了的卢县长。而那辆昔日招摇过市的进口三菱汽车,也早已在上午的车祸中面目全非。


    晋扬上午打的电话,下午省里就来拿人,这也太神速了!打蛇打七寸,卢金诚背后的势力不倒,这地头蛇在荷县就很难被扳倒,难怪晋扬马不停蹄地赶回京城去,他这是要搬势给姓卢的一窝端了!


    第35章 二更合一


    乔春锦给孩子们剥荔枝,羊脂玉一样的果球在她指间一颗颗绽放开来。


    林夏青把她喂过来的荔枝推到她的嘴边,道:“妈,你也吃啊。”


    做父母的总是这样,有好吃的总也舍不得吃,哪怕尝一点也好,他们却固执地碰都不碰,仿佛他们吃一口他们预留给孩子的好东西,他们就跟犯了什么滔天大罪似的,不配为人父母。


    这种自我牺牲式的谦让对孩子来说,其实很多时候并不使孩子们感到幸福。即使尝到的食物很美味,但只要一想起这是父母费尽苦心从嘴里省俭出来的,孩子们的味蕾就立即套上了沉重枷锁,使他们品尝不出食物应当应分展露出来的美味。


    林夏青想,如果幸福是建立在另一个人的牺牲之上,那这种幸福的本质还是不平等的剥削与掠夺。


    林夏青一连给乔春锦的嘴里送了三颗荔枝,看见乔春锦的唇边绽开笑颜,她也跟着一起会心地笑了起来。


    这种使双方都满意的笑容令她坚信,如果有朝一日她像乔春锦一样成为一位母亲,她会将所有美味的食物分成两份,一半给自己,一半给孩子,谁说当母亲就意味着要替孩子牺牲?她会和孩子一起快乐无负担地品尝人间美味,不把自己置于伟大的无我奉献高地,也不把孩子置于痛苦的道德绑架之中,真正的幸福和快乐应该是谁也不必为谁牺牲而自我感动。


    方和平嘴里的八卦还真不少,他一边嗦桃子里饱满的汁液,一边道:“老卢今晚应该会抖出不少人。”


    他指了指病房天花板,神色淡淡道:“这院里的,也摘不干净。”


    逢年过节,县医院的郝书记可是没少往老卢那儿拎茅台,都一个院儿里的,人精方和平对整个县城那些盘根错杂的关系,心里门儿清。


    林夏青脸色微微变了变,原来是这样!


    她想起了郝赛芸,或许是因为她听到晋扬白天在医院挂往京城电话的内容,知道自己父亲平时和卢县长来往甚密,城门失守殃及池鱼,恐怕这次会被无辜牵连,所以才找到晋扬跟前,求他高抬贵手不要深究?


    他们这种家庭,对这些风声向来很敏感的。这几乎是与生俱来的敏锐风向判感,使她们早早参透世间生存法则,并且往往如鱼得水、游刃有余。


    这么一想,林夏青觉得事情很有可能就是这样。


    只是不知晋扬当时在电话里动了多大的怒,竟吓得郝赛芸大惊失色,不惜自降身份到晋扬面前哭的梨花带雨祈求他高抬贵手。


    林夏青知道郝赛芸身上所有的高傲,良好的出身和教养使她永远高高在上睥睨人间,屈到人前哀怜祈求这种事,对她来说太残酷了,那等于将她的自尊完全踩在脚底粉碎性碾压。但她奋不顾身所庇护的人不是别人,而是自己的亲生父亲,她愿意舍弃从前所有的高傲与自尊,厚着脸面求到晋扬跟前,或许晋扬能看在她平时日日细心为他的腿复健的情分上,高抬贵手一次也不一定呢?


    一个孝顺的女儿,拼命想抓住风雨欲来前的最后一根稻草,她是什么都不要了,脸面和尊贵都是虚的,她只要她的父亲能躲过一劫好好的。


    林夏青心想,换作她是郝赛芸,也许她也会这么做,尽人事听天命,放手一搏赌一次晋扬的心软。


    很可惜,从结果来看,郝赛芸赔上了自尊还是赌失败了,载着纪委的公务车下午还是去大院拿了人,至于今晚卢县长会在审问室里交代出一些什么人,这已经完全是不可控的了,或许有郝院长,或许没有,这时候郝院长一家恐怕早就如坐针毡、彻夜难眠。


    林夏青不由想起从乡下初来县医院报道,朱二叔在医院附近买的一袋天价苹果,这两年个体户的风稍微一松动,郝院长的亲戚就在医院附近几乎垄断了所有吃穿用的生意,挣得是盆满钵满,只是苦了掏空家底上县医院治病的老百姓,伸脖子是一刀,缩脖子也是一刀,怎么着都得挨宰。


    如今再想起初见郝赛芸时,她身上那条流光四溢的杭丝连身裙,却不觉得那么耀眼夺目了,更多的是婉转慨叹,命运是流动无常的,浮华背后往往藏着深不见底的暗流涌动。


    昨日阅尽繁华,今日阶下之囚,不也曾是她的写照么,林夏青惟愿自己以此自省,往后的日子心不存邪,每一步路都走得端端正正,每一分钱都挣的干干净净。


    ***


    一场夜雨使回乡的路变得分外泥泞,等林夏青回到家中,一切果真如她所想的那般破败荒芜。


    算起来有半月余没回乡下了,屋子后头的田地里野草们疯长,颇为一派草盛豆苗稀骇人荒景,番茄藤多日无人浇水已被晒得焦黄,昨夜一场弥天大雨也无济于事,好在番茄盛产的季节已快过去,藤蔓上所剩二三十只没被野鸟啄食的也已够吃。


    丝瓜架子比较恼人,被一阵猖狂不客气的大风掀翻之后再也没起来过,原本该高高挂在架子枝蔓上的丝瓜,被雨水沤烂了好几根,林夏青心疼坏了,原本还她打算留两根老丝瓜,一根作种,一根晒干作涮碗的老丝瓜瓤,结果如意算盘落空,剩下一些稀稀拉拉不胖不壮的小丝瓜,在这将凉未凉的季节应该长不了多大了。


    辣椒叶子被蚜虫吃的惨不忍睹,茄子卖相不佳,不知染了什么虫害,每一根都焦疤累累。不过这些歪瓜裂枣们都是林夏青的心头好,八十年代纯天然无公害的农家蔬菜,林夏青摘的时候心里别提多稀罕了。


    田间地头虽野草漫长,但好在有鸟嘴留情下的农作物们惹人欢喜,屋内就太不讨喜了,老宅破败,屋顶漏洞百出,一场雨令它原形毕露,林夏青的脚踩进堂屋的时候,甚至觉得自家屋内的地和屋外雨水横陈的烂泥地也没多大区别。


    母女两人外加一个小姑姑,三个女人撑起了老宅的脊梁,半下午的时间,屋内灰尘就被掸尽一新,桌椅全都擦拭过一遍,被雨水浇湿的棉被也已经晾在了院子的竹竿上,太阳晒得屋里屋外都热烘烘的,很干燥,很温暖。


    “等九月再下一场昨夜那样的雨,天气就该转凉了。”乔春锦坐在八仙桌旁摘豆子,“书蓉,一会儿吃了饭你就回家一趟,都回乡*下了,不回去一趟看看你妈不大好。妈对我和夏儿不称心,但她对你却是真心的,母女俩没有隔夜仇,上回她和书美上你单位闹,估计现在肠子也悔着呢。”


    乔春锦给闺女使了使眼色,意思是那边都团圆了,就少林书蓉一个,让她也帮忙劝劝她姑,“听夏儿说大嫂和庆辉前几天被放出来了,家里还摆了一桌酒,鞭炮从村口就放起了。”


    林书蓉把手里的四季豆豆筋狠狠撕下,恼火道:“我回去做什么?他们是死是活又关我什么事?汪玉梅个心地不仁的毒妇,成天不是撺掇这个就是撺掇那个,大哥以前多老实的一个人,娶了她都成什么人了,成天算计家里三瓜俩枣,就怕妈不给他们两口子贴钱。我去上大学花了家里的钱,汪玉梅成天上妈面前酸闺女没用,花钱供我上大学都是给我将来的婆家枉做嫁衣。上梁不正下梁歪,有汪玉梅这么个妈,林庆辉能好到哪里去?这个孬种,自己没本事说上媳妇,居然把注意打到堂妹身上,他们居然把小夏卖给老鳏夫,这还是人做的事吗?这种自私自利的黑心鬼,他和汪玉梅没把我们当手足亲人,我们为什么又要心地仁慈地为他们着想?和他们继续来往,就是越发纵的他们上房揭瓦,这种亲戚早就该断了,以后是死是活都不干我的事。”


    林夏青眸光一亮,小姑姑果真不是和稀泥的性子,爱憎分明十分果敢,都说清官难断家务事,打断骨头连着筋,要知道这种不拖泥带水的性子出现在一个被重男轻女家庭的女孩儿身上,着实是完全靠自己的觉悟和清醒杀出了一番天地。


    对于那些烂人烂事,就要敢断、当断,断他个落花流水,片叶不沾身!是亲戚是手足又怎么样?一味被吸血、被剥削,这种不平等的亲戚关系,还不如一刀两断来的干净,毕竟都是第一次当人,凭什么女的就要帮衬家里的兄弟?他们又没断手断脚,能作能劳,一心巴望嫁出去的姐妹扶持是个什么道理?


    乔春锦微微叹了一口气,有点儿羡慕地望着林书蓉,无奈地摇摇头道:“我要是你这性子就好了。”


    同样是被家里出卖的女儿,林书蓉可以做到从此对娘家不闻不问,潇洒活出自己的一片天地,可她呢,有时候想起来自己曾经的亲人,觉得自己是被舍弃的那个,这么大岁数了,还是会忍不住偷偷抹眼泪。


    乔春锦觉得自己真是个窝囊废,心地不够坚硬,不如小姑子,也不如自己的女儿,两个孩子都是好样的,自立自强,能文能武,面对这世道的不公总能为她们自己谋一条出路,而她作为长辈,居然这般妇人之仁,在说什么要小姑子回去看望那些伤害了她的人。伤害就是伤害,凭什么一句骨肉至亲就和稀泥过去了?饶过坏人,放纵不公,就是对自己进行二次伤害,女子也要活得有骨气!


    乔春锦握住小姑子的手,坚定道:“嫂子这永远是你的家,你永远不需要担心哪天你回来没有地方歇脚,在外面累了倦了,就到嫂子这儿好好歇一歇,嫂子给你做一顿可口饭菜,咱们姑嫂连着夏儿仨人挤一张炕,披星戴月地说一整宿小话,再大的难关就都能熬过去。咱们仨紧紧依偎,等天一亮,什么事儿都好了,充满能量再出发!”


    林书蓉眼含热泪地说:“嫂子,以前我总想不明白为什么你这么好,二哥却这么多年远在新疆对家里不闻不问,现在我想明白了,咱们永远不要拿别人的错误来惩罚、折磨、反省自己。垃圾就是垃圾,二嫂你很好,二哥就是配不上你。”


    乔春锦很震撼,小姑子居然直言不讳自己的丈夫是个垃圾,这个词好重,尽管她也这么认为她那消失多年的丈夫和一团空气没什么区别,垃圾都比一团空气有用,至少还能废物利用投入到再生产中去,但垃圾这个词从小姑子的口中说出来,她还是大为震撼,这代表着小姑子已经完全将她这个嫂子置于血缘关系之上,认理不认亲。


    林书蓉朝林夏青不好意思地笑笑:“我好像不该在小孩儿面前编排长辈的是非,不过小夏,咱们都不靠男人活着,他们确实也没带给咱们什么好处,造了一摊子孽却要我们女人来买单收拾,咱们为什么要给他们留好话?你从生下来就没见过你爸,更别提受过他什么恩惠,他一走二十年杳无音信,这是对你们母女俩极大的不负责任,虽然他是我亲哥,但我毫不犹豫站在嫂子这边,二嫂这些年为家里的付出我看在眼里,她真是一个好女人,但这世道对好女人又有什么嘉赏呢?好女人的名头只不过是一副枷锁,困住了女人可以去外面闯天闯地的手脚。”


    她用手指重重点了点桌面,坚毅道:“若不是为家里所累,凭着嫂子一双能干巧手,早把你们娘俩日子过得红红火火了。嫂子为男人所累,苦了半生。小夏呢,因为林庆辉自己没本事说上媳妇,便心存歹念将她卖给邻县老鳏夫,有此一祸,也是为男人所累。我自己好不容易大学毕业,刚分了一份工作,在新单位还没落稳脚跟,妈就急吼吼地跑来单位跟我急眼,要我回报她,把大哥一家子弄到县城谋生。老天,她眼里是不是只有儿子,全然不顾我的死活了?现在我才看明白,以前她疼我都是有代价的,就在这儿等着我呢,我就像庄稼,一旦养到可以收割了,她就会为了养活儿子毫不留情将我卖掉。单位同事那么多双眼睛,她不顾别人冲我难堪鄙夷,一会儿上蹿着要我去和方和平闹,让方和平家里帮忙把汪玉梅和林庆辉从拘留所弄出来,一会儿又下跳着要我想办法把大哥一家子全都弄进城里工作,在妈的眼里我真是三头六臂长了通天本事,她红口白牙地一张一闭,我就要大显神通帮她把这些事情全都办成。家里都什么些烂人烂事儿,但凡他们要是心地良善,平时待我仁厚的,凭我林书蓉做人知恩图报的性子,我就是豁出我这张老脸,也会去求方和平帮忙把人解救出来,但他们那副样子,他们配吗?!”


    林书蓉气愤不已,这段时间她真是活得委屈憋屈极了,至亲的父母手足全都背刺了她,原来女孩子长大是这样悲凉,身后竟会变得空无一人,不,也许她身后本就空无一人,只是在她长成可以收割之前,那些人还愿意伪装一下,伪装成她的依靠和后盾,殊不知,她情愿他们一开始就别装,至少自己不会像现在这般难过。


    绝情弃爱谈何容易,如果不是心伤狠了,林书蓉不会做到现在这般绝情的地步。


    林夏青忍不住好心提醒林书蓉,别一棍子打死所有男的呀,方和平还是不错的,这段时间相处下来,林夏青都想给他颁一块金字奖牌:绝世好男人。这种进退有度,一心宠媳妇的好男人,配得上她的小姑姑。


    林书蓉端起下巴,谆谆教导侄女说:“男人在追你的时候都不勤快,你还指望他结婚后有多勤快?方和平再好,也是我自己值得他对我这么好,往他脸上贴金,不如给我自己脸上贴金,咱们女孩子啊,就是太容易被这些小恩小惠打动了,真刀真枪上场,还指不定谁是逃兵呢。眼下我才刚毕业,心思应该多花在工作上,工作才是我的靠山,等做出成绩再考虑个人问题也不迟。”


    林夏青佩服佩服,小姑姑这番言论真是精彩绝伦,难怪她会一路逆风成长,成为村里第一位女大学生,一切都是有迹可循的,一个人的成功不可能平白无故。而一个女人专注自己的事业是正途没错,只是苦了方和平了,不知还要凫在水里多久才能上岸。


    乔春锦这半生吃足了没有事业的苦,支持道:“靠谁都不如靠自己,工作比男人靠谱。当初我嫁给你哥的时候,在造纸厂还有一份工,后来为了家里生计才把工作卖了贴补家用,当初要不是夏儿实在没人带,我是怎么也要把这份工做下去的,挣多挣少都不用看别人脸色,女人自己手里头有钱这事太重要了,书蓉你这几年就好好干事业,至于小方那,他是个值得托付的孩子,也别辜负了他。”


    吃了一顿心满意足嫂子做的饭,林书蓉去赶回镇上的大巴车,乔春锦给小姑子装了满满一网兜的柿子和黄瓜让她路上带着解渴,乡下实在没什么好东西送的出手,乔春锦不好意思极了。


    林书蓉却不甚在意,这些都是嫂子真情实意的心意,林书蓉在汽车站点目送嫂子她们离去,心中虽然缺失了一角,但好在心底另一个角落的爱却满溢了出来。


    她们仨真能干,今天只花了半下午就把整个老房子彻底拾掇出来了。


    地里的荒草打整过,屋里的地用皂粉冲洗过,桌椅全都仔仔细细擦了一遍,灶房被抹得没有一点儿油污味道,就连原本潮湿霉气的被子都被太阳烘得热乎乎的。


    老屋虽然简陋,但没比这里更温馨的家了。小夏还从地里掐了一把各种颜色的野花,插在废弃的老盐罐子上,摆在桌案上头,穿堂风摆过,小小的花和叶子摇曳舞蹈起来,怪叫人赏心悦目的。


    发动机嗡嗡轰鸣的大巴汽车开来了,嫂子和侄女对她这份自由无拘束的爱,让林书蓉重新出发了。


    她好像重新变成了那个充满爱的小孩,带着勇敢和无畏出发,这一次她知道,无论她选择在哪一站下车,无论前面的道路有多泥泞坎坷,起点永远有爱她的人在等着她。


    一想起这些,林书蓉就情不自禁流泪,她的眼泪从脸颊上滚落下来,车窗外是远去的村庄暮色,霞光漫天是那般无比美好,好到所有的伤心和无助都被她远远丢在了身后,心里热乎乎的,和这霞色融为一体般赤红。


    ***


    回去的路上,林夏青挽着母亲的手,以前她很少有这样的小女儿姿态摇曳着母亲的手臂恣意撒娇,她上辈子的母亲去世太早了,留给她的印象全是南方潮湿阴冷的冬天,母亲躺在病床上羸弱不堪地半昏半醒,家里的钨丝灯泡很暗很暗,南方木脊灰瓦的老屋黑漆漆的,墙壁上长满许多炭黑的霉斑,屋内则永远熬着一瓦罐中药,空气中是散不尽的中药苦气。


    小小的她是那般祈盼母亲的病能好起来,可惜母亲最终还是撒手人寰,留下年幼的她惊惶不知所措,独自面对荆棘丛生的人生。


    天晓得林夏青第一次见到乔春锦,她的心里有多害怕,她怕乔春锦也如同上辈子的母亲那般日渐枯萎而去。好在老天垂怜,乔春锦的病完全好了,而且在医院养病这段时间丰腴不少,眼下她气色红润,能一路从汽车站走回村里三四里路丝毫不显疲态。


    乡间小道,林夏青摇着母亲的手,像捡回从前丢掉的某个时光碎片,她把她们紧紧牵着的手摇得很高很高,天真烂漫地说:“妈,等我以后挣了钱,一定把咱们的小窝打整得更加齐整。黄泥坯的院墙要推倒重砌,下雨天一地黄泥汤实在太恼人了,主屋最好重建成三层的小楼房,一楼做客厅和厨房,二楼是我们娘俩和小姑姑的三间卧室,三楼弄个书房……”


    林夏青没胆子说三楼弄间书房再弄个影音室,露台在摆上烧烤架,这样夏日的晚上,她们仨可以一边在烤架上烘肉,一边喝啤酒,再一边抬头看星星。现在说这些为时尚早,而且就算说了,乔春锦也不一定能听懂她说的那些稀奇古怪的名词。


    但这个梦想一定会实现的,刻在中国人骨子里的基建基因在林夏青的血液里蠢蠢欲动,上辈子她当高管挣了好多桶金,也曾想过翻新老家的祖屋,毕竟那是父母遗留下的唯一念想。


    只不过那时候的阻挠太多了,她是女孩在村里是继承不到宅基地的,虽然法律总是强调男女平等,但村里约定俗成的规矩好像一直野蛮地高于宪法,她一个女孩继承祖屋,脊梁骨都要被村里人戳断的。叔叔婶婶那些年霸着祖屋霸着租金,恬不知耻理直气壮,修缮祖屋的事情便一直耽搁下来。


    一想到这辈子能把祖屋好好修缮一番,弄成她和妈还有小姑姑仨人的温馨小窝,这里会成为她们桃源之地,一片只属于女人的天地!林夏青突然挣钱动力满满。


    林夏青关于修屋的畅想很美好,不成想迎面跑来一脸急色的朱成钢,他显然已经在村里许多纵横交错的小道苦苦寻找过她一番,待目光一锁定远处的林夏青母女,连连朝她们挥手道:“乔姨、青妹,你们先上我家避一避,我爹说林家那窝蛇鼠知道你们今天从县城里回来,眼下正在你家闹事,我爹让我赶紧来通风报信,你们千万别这时候回去触霉头。”


    林夏青挑了挑眉,一副不咸不淡的神情,触霉头?


    一群伥鬼到阎王面前唱戏,上赶着送死吗?


    第36章 逼婚(1)


    “别回去了,晚上就上我家歇着,等风头过了你们再回去,这会儿实在寡不敌众。我爹说林书亮也从外地赶回来了,好像在外地倒东西挣了点钱,人跟开了窍似的,回村的时候居然还往村长家送了半扇猪腿和两包好茶叶。林书亮喊我爹割猪腿的时候,那语气阔的,一点儿看不出来之前在汪玉梅面前那副窝囊样!”


    林书亮就是原身的大伯,王爱仙从前头男人那里带过来的长子,原本性子温吞木讷,算不上坏,但娶了汪玉梅这种小心眼的媳妇,也变得日渐刁钻起来,他和汪玉梅一个被窝睡不出两样人,汪玉梅面甜心苦,什么孬事都往林书亮身上推,林书亮得了实际便宜,乐得当汪玉梅那杆指哪打哪的枪。


    有了新娘忘旧娘,林书亮早已经被汪玉梅驯化得一副市侩算计小人模样,平时对王爱仙这老娘也是多有忤逆。


    朱成钢道:“林书亮这回是请了村长一道上你家去的,看样子阵仗不小,是一定要替老婆儿子出头了。听说林庆有前两天被他们厂里举报倒卖公家财产,人已经被公安抓走,林家的人赶去县公安局,才知道林庆有在进去之前还被送去县医院动了一场不小的手术。”


    朱成钢一想到林庆有受伤的部位,同为男人,不禁牙齿哆嗦打寒战,“不是什么光彩的部位,应该是外头惹了风流债,林庆有下面那两颗东西保不住了。”他的眼睛对上林夏青,“听林家人说,他们去探视林庆有,林庆有牙都咬碎了,说有朝一日出来一定要弄死你。”


    乔春锦听得心头一阵心惊肉跳,林庆有怎么会要女儿死?无冤无仇的,这其中定是发生了什么。


    她满腹疑惑地望向女儿,想从女儿脸上得到答案,女儿却镇定地告诉她:“林庆有不配为人,妈,你放心吧,这次他进去,不是一个死字就是终身监禁,翻不起什么浪了,至少有生之年他都不会再出现在我面前。倒是林书亮,他被汪玉梅的枕头风撺掇,心里不定怎么恨我,这家伙现在兜里挣了几个子儿,变聪明了,居然还会行贿村长,拉帮结派给他站台,看样子不像从前那么好对付。”


    朱成钢点头道:“咱们村长不是地道人,村里这些年连个公厕都没修起来,老茅厕一到夏天就臭气熏天,苍蝇蚊子成群飞,人人都说在咱们青河村拉泡屎还得自带一盘蚊香。县里领导来了都头疼,每年都有专项经费拨下来的,但这些钱最后进了谁的腰包都不知道。哼,要说这钱村长没沾谁信呐,他家一年到头顿顿有肉,还给自家儿媳弄去公社当会计,那婆娘都胖成什么样了,日日事少钱多闲嗑瓜子,我看咱们青河村都快成他李家王朝了。这回林书亮拉拢了村长,不知道心思准备用在什么地方,但铁定没好事。”


    林夏青心里隐隐有不好的预感,什么事情会请出村长?若是单纯为了调节家庭矛盾,这村子里家家户户谁没一本难念的经,村长才不愿意管这些鸡毛蒜皮的事,这里头定是有什么巨大的利益,才请得动村长这尊金佛。


    朱成钢劝道:“林家那群人大多不人不鬼,没几个好东西。青妹,咱们好汉不吃眼前亏,你和他们硬碰硬,吃亏的终究是自己。对付那帮人不急于一时,还是得从长计议。”


    林夏青还是不想打退堂鼓,她和林家那群杀才迟早得撕个天翻地覆,择日不如撞日,干脆今天就和他们来个了断。


    想必他们也是憋了很久了,老婆儿子被扣在拘留所二十来天,林书亮从外地赶回来,苦心积虑布一盘棋,就等着自己回村,看来这回他定是要自己一次性落入永无翻身的境地。


    她微蹙着眉对朱成钢道:“成钢哥,是祸躲不过,下星期我要去市里念书了,以后的日子只有我妈一人在村子过活,今天他们找上门来,我要是打退堂鼓了,就是给我妈日后留下数不尽的祸患。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往后该夹紧尾巴做人的是他们。走吧,咱们一起去看看他们耍什么招数,尽管放马过来,我接得住。”


    几只跳脚虾时不时在眼前蹦跶,又烦又腻,林夏青的心思已经不在怎么对付这些人上头了,她准备速战速决,归拢心思好好挣钱,早日把房子给起出来,让妈和小姑姑幸福地有一个窝,这个窝会是她们三个女人日后的退路和保障。


    她惦记着在开学前南下一趟杭城,去那里进一批丝巾囤着,等天气凉了好在市里开卖。


    朱成钢见她心意已决,便不再多说什么,而是回家拉上爹和二弟陪着她们母女一同前往林家老宅。


    一行五人回到老宅前,林庆辉正蹲在门口嚼点心,点心渣子散落一地,他看见林夏青他们大摇大摆丝毫不惧地走过来,兴奋激动地从地上跳站了起来,结果发力过猛鞋底打滑,一屁股摔在黄泥地上,一时之间窘相百出,仓皇鼠窜逃回屋里喊人。


    林夏青嘲笑他这么快就屁滚尿流了,自己都还没出招呢。


    地上的点心渣子令林夏青不耐烦,他们能不能讲点卫生?小姑姑下午刚把屋前的地拾掇干净,连路边的杂草都给一并薅了,别提多清爽了。


    林庆辉这邋遢虫,吃的点心是她从市里的点心店带回来的就算了,还一点吃德没有,把门前弄得一地点心渣,一会儿就该招蚂蚁了。


    等进了屋,果真里面好大阵仗,林夏青眼皮跳了跳,眼珠子在黑黢黢一片的人头上轮匝了一圈,该来的不该来的,这是都来了。


    王爱仙领着流着她血脉的男男女女围在堂屋里,林庆有的爹妈爷奶也都在,老婆反而不见踪影,林夏青倒是开始高看几眼林庆有的老婆了,看来是个明白人,有这么个上不了台面的男人,是不该来,太丢份儿。


    堂屋的八仙桌旁端坐着一个上了年纪的精瘦男人,大夏天的,衬衫领口严实捂着风纪扣,神态自视甚高,一看就不好不对。


    不对,何止不好对付,他面无二两肉,常言道这样的面相神仙也难斗。


    看来这位就是李村长了。


    林家一拨人很以李村长马首是瞻,在场的人只有李村长坐着,其他人都以李村长为中心发散地站着。


    林夏青一看晋扬留给自己的一套俄罗斯白瓷,居然被林家这群谄媚的蠢货翻出来,献宝似的给村长沏了一杯茶,心里真是瞬间火死了。


    都道红楼妙玉假清高,刘姥姥喝过的茶杯她嫌弃的不得了,殊不知林夏青此时也做了一回洁癖精妙玉,被村长一口老烟牙嘬过的瓷杯,太腌臜了,她都想直接扔去后面的河道里。都是一些什么人呐,用她的瓷杯经过她同意了吗?这样的好瓷器被村长玷污了,怪委屈晋扬的。


    林夏青没想到这群人见了自己还挺客气,王爱仙甚至还假惺惺地拉着乔春锦的手,嘘寒问暖道:“老二媳妇,出院了呐?出院了好、出院了好,还是夏儿有本事,不声不响就领着你上县里治病,不像我们几个笨手笨脚,连去县城的路都摸不清。”


    啧啧,张口就是倒打一耙。带乔春锦去县城看病,是她林夏青自己不声不响擅作主张,他们林家人是全都不知道的,而且去县城的路他们不熟,所以乔春锦住了二十来天院,他们才一趟都没来看过。


    老东西惯会颠倒黑白,三言两语就把锅给甩干净了。


    林夏青懒得同她搭台唱戏,直接忽略了她的虚情假意,把乔春锦安置到八仙桌的另一边,摁着她的肩膀请她坐下。


    大戏已经开场,还是坐着看比较舒坦。


    看得出来乔春锦还是有些惧怕村长官威的,和村长同坐一席,她不是很习惯,几次三番绕着衣角想从位置上起身离开。


    林夏青才不管这些,这里是她家,王爱仙这群人擅闯民宅,将她家堵个水泄不通,自家的椅子有什么坐不得的,放心坐、大胆坐,而且村长底子不干净,收了林书亮的猪腿和茶叶就是非不分,他根本没资格到这里充什么长辈,林夏青才不把这种为老不尊的人放在眼里,又何必给这装腔作势的老货半分颜色?


    林夏青一屁股坐在板凳上,大马金刀地掰起二郎腿,一只脚的脚踝叠在另一只的大腿上,这姿势完全没把屋内泱泱一堆人放在眼里。


    王爱仙脸色变了变,心底里小小震惊了一把,看来这死丫头是真变刁钻厉害了,看不出来从前那么胆小老实,现在居然敢当着一竿长辈的面放肆跷二郎腿。


    长辈们都没坐呢,她居然那般狂悖,敢自行坐下!


    林家全是林家现在位分最重的长辈,他是原身爷爷的长兄,也是畜生林庆有的爷爷。


    孙子在县医院做完手术和前朝太监也没什么两样了,从前是大树挂辣椒,现在虽然小辣椒还挂着,但这辣椒内里不产籽,已经彻底断子绝孙了。


    林家全得到孙子做手术的消息,天都塌了。


    长孙去县城的煤油厂做学徒,手艺本来就比别人笨,别人快的两三年就从学徒转为中级技工,而林庆有从学徒工过渡到初级工都用了整整五年时间,在这期间好不容易说上媒娶了媳妇,孙媳妇长相粗点就粗点,但谁知道这婆娘脾气横的不行,给林家生了个丫头片子之后就死活不肯再生男娃,还说什么超生二胎她和林庆有就得双双下岗,灰溜溜滚回乡下当农民。


    林家全一个七旬老汉哪管什么下岗不下岗,狗屁的下岗哪有他断子绝孙重要,他打量就是庆有娶的虎娘们太刁钻,成天搂着一个丫头片子当块宝,丫头大了都是要许人家的,给人家生娃娃,造的是人家的种儿,当不得数。


    而且长孙的分量是旁的几个孙子比不了的,长孙一脉没生下可以继承血脉的曾孙,林家全就算日后死了,那也是决不肯闭眼的。不肖子孙,到时候就等着他在下面闹的他们不安生吧!


    结果长曾孙还没怀上,自己的孙子就没了造娃的物件,林家全得到消息,气的差点两眼一黑昏厥过去。


    谁知庆有媳妇这泼女人居然还在一旁幸灾乐祸,愤懑解恨道:“这下终于不用惦记有没有曾孙继承你家里的锅碗瓢盆了,什么年代了,还扯重男轻女那一套,我们厂里的大字报上都有加粗加黑的宣传语:生男生女都一样。”


    林家全哭啊,坐在地上哭,村里娘们没了男人都这么哭的,长曾孙是男的,林家全没了长曾孙,哭的和女人一样伤心绝望。


    听孙子说害他没了造娃囊袋里籽儿的不是别人,正是二弟林家汉的孙女林夏青,林家全真是一千一万个心想弄死这个小娼妇。


    平时看着不声不响的,怎么咬起人来这么厉害?


    宝贝孙子庆有不再是全乎人儿了,林家全的命也跟着去了半条。


    眼下见到林夏青这小贱人,林家全没想到她这么不把她这个大爷爷放在眼里,长辈没让她坐,她居然自顾自地坐了下来。坐下来也就罢了,还偏偏掰起二郎腿,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成心恶心给他们看。


    林家全心头的怒火焚烧着,恨不得要这野丫头即刻下地狱报道。


    他白眼哼声道:“弟妹,这丫头平时你也不管教管教?长辈让她坐了吗,她就这么没脸没皮地坐下了?”


    王爱仙开始在村长和兄长面前一把鼻涕一把眼泪扮柔弱,手上就差拎一张手绢配合她抹眼泪的动作,委屈朝林家全哭诉道:“大哥,我家那口子没良心的,去年撇下我去了,这满屋子眼下只剩夏儿是他留下的骨血了,你说说我平时怎么好管教孩子?只怕捧在手心百般宠着都来不及呢,我一个后奶奶,毕竟隔着一层,怎么好给孩子做规矩?再说,孩子现在也大了,规矩不规矩的,她自己也懂,我一个老太婆在年轻人面前置喙长短,这不是讨人嫌么。”


    林夏青听了心里沤血,王爱仙这老虔婆果真有两把刷子,在村长面前居然颠倒是非忸怩作态楚楚可怜起来,老毕登,奥斯卡欠她一座小金人啊!


    她?宠?真是睁眼说瞎话,眼睛都带不眨一下。原身母女被她折磨的就差肉销魂散了,结果王爱仙这会儿居然在村长面前立什么受尽委屈的好心后奶奶人设。


    猪八戒的钉耙王爱仙肯定使的惯,倒打一耙她最会么!


    林家全最是知道这二弟后娶的婆娘是什么底细,和前头那个是完全没法比的,前头那个贤厚温良,王爱仙这婆娘则完全相反,这些年把二弟拿捏的死死的,自己平时压根别想从二弟兜里借走半分钱,没准二弟还要找自己倒借钱,买最劣等的烟丝自己卷烟抽。搁前头那个要是还在,二弟这些年哪会过这种苦日子啊,以前再不济,也是抽的烟厂里的行货!


    林家全心里还是有弟弟的,觉得弟弟这一生好不容易碰上前弟妹这种好婆娘,却没过过几年好日子,贤弟妹就撒手人寰了,后娶的这个太刻薄,二弟的下半生可净是给这泼妇和那几个拖油瓶当牛做马了。


    二弟亲生的书山,不也是活活被后娶的这个给逼走的么?别人不知道当年书山为什么千里迢迢远赴新疆,其中内情,他这个族中话事人可是知道的一清二楚。


    面对王爱仙做戏,他只是简短地冷哼一声,既不认同她的那些说法,也不当众反驳直接落了她的面子。


    王爱仙手指突然峰回路转,一下调转到林夏青的鼻子尖上,控诉说:“没分家前,你养在我屋里,性情是多么温顺乖巧,哪敢做出这种忤逆尊长、残害兄长的事儿?你是打量着你爷爷走了,家里也分了家,你妈彻底没了长辈顾忌,便越发昏聩地纵着你,你犯了再大的错,她也不会怎么着你。可是惯子如杀子啊,你妈对你的溺爱才让你铸成今日这般大错!”


    林夏青都有点开始习惯王爱仙的唱腔了,一套一套的,台词全是深得灭绝师太门下的精髓。


    灭:音色极高,先声夺人,喉咙响到自认为可以灭人士气,使对手不战自败;绝:言辞毒辣狠绝,莫须有的罪名直接钉死在对手身上,一座座罪责大山压下来,令对方很难在言论场有翻身的机会。


    王爱仙哭的直捶胸口,简直苦口婆心对乔春锦道:“老二媳妇,你把孩子害惨了你知道不?哪有你这么当妈的?净护短,夏儿犯了这么大的错,你居然不第一时间领着孩子上你大爷家请罪,庆有这孩子遭大罪了,下面那物件动过手术,不全乎了。这是天大的孽啊!要不是你平时那么没天没地地纵着孩子,夏儿这孩子能犯这么大的错吗?庆有是她的堂哥,两人打小一块儿长大,平时玩玩闹闹下手没轻重也是有的,但这次不一样,夏儿把人的命根子都毁了,而你一个当妈的,居然不仅不马上向你大爷家里负荆请罪,还包庇孩子装作没事人回到村里,关起门户打算接着过太平日子。你是打量我们这些长辈都是死的吗?春锦,你这种教不好孩子的儿媳,我们林家不能再要你了……”


    好好好,又把刀子捅到她妈这来了,林夏青勾起唇角浮出一丝冷笑,就等着王爱仙一口气把戏唱完。


    这一长串车轱辘话真是难为王爱仙来回轧词儿了,铺垫了这么久,最后一句才是重点,王爱仙的狐狸尾巴终于露了出来。


    她说这个家不能再要乔春锦了。


    林夏青脑瓜子转的飞快,眼睛微微眯起,眼珠子瞟向八仙桌一旁似乎有备而来的村长,终于想明白了王爱仙这是谋划的哪一出。


    王爱仙这是要借刀杀人,借林家全的势把她们娘俩彻底赶出这村子去,还请来村长见证,要她们母女从此以后不能再踏足青河村!


    王爱仙这毒妇既要名声,不肯背上恶毒婆婆的骂名将孤儿寡母赶出去,便借东风,使劲撺掇林家全心疼孙子的一片复仇之心,势必要让林家全这个族中话事人将她们母女从林氏族谱上除名,从此赶出青河村不得踏入半步。


    介时,这间林家老屋自然也是要收回的,都不是林家人了,哪还有继续住林家屋产的道*理?老屋再破再偏,那也不能让林夏青母女占便宜,王爱仙巴不得她们母女露宿街头,最好成为沿街讨饭的叫花子,是生是死都不再和她王爱仙有什么干系。


    林夏青拨开迷雾,终于看清了王爱仙的算盘底牌,脑子异常清明。


    不就是请来族中话事人林家全,又请来村长,彻底坐实她和乔春锦不再是青河村的人,借机彻底将她们赶出村子,顺便收回屋子,好让她们母女流落街头无处栖身么。


    要说狠毒,王爱仙是真的毒,太容不下她们母女了,但凡她心眼宽点,手稍微松一松,甚至不搭理她们母女彻底断了亲也好,却偏偏要赶狗入穷巷来个赶尽杀绝。


    林夏青本打算放她一马,现在知道她的用心歹毒,便也不打算与她客气了,既然王爱仙敢做初一,那就别怪她做十五,王爱仙不是想收回房子么?那就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别想占到半分便宜!


    乔春锦被后婆婆的连环炮仗炸得脑袋发懵,一桩桩莫须有的罪名压下来,令她根本百口莫辨。


    乔春锦甚至不知道这中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待她终于将王爱仙口中吐露出来的碎片拼凑出事情的完整真相,整个身子不可遏制地颤抖起来。


    她想明白了女儿身上那些奇怪的一道一道淤痕是怎么来的了,而女儿消失的一夜,又是经历了怎样的绝望与恐惧,才全须全尾地从地狱里蹚着火出来。


    老天!一想起事情原来是这样,乔春锦的心都快碎了。


    她几十年人生里唯一视若珍宝的女儿啊,含在心尖都怕委屈了的小人儿,居然被林庆有那畜生这样对待!这杂碎,这枉顾人伦的疯畜,他敢这么对夏儿,活该他往后牢底坐穿不能人道!


    谁也没注意到乔春锦脸上仇恨坚毅的表情,她垂着脑袋,恍如从前那般温顺,但这一刻开始,她知道自己再也不是从前任人欺压的乔春锦了。


    为母则刚,为了她的女儿,她必须坚强,也为了成为女儿日后可以安心依靠的靠山,乔春锦捏紧拳头,逼迫自己必须强硬起来去和王爱仙对峙。


    第37章 逼婚(2)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


    一想到她即将要抬起头来和一向泼辣强横的婆婆对峙,乔春锦甚至害怕到手脚冰凉、身如抖筛。


    她怕呀,从前那么百依百顺、低眉顺眼的一个人,在家里大气都不敢喘的,婆婆让她往东她绝不敢往西,可现在为了女儿,她的颅颈忽然生出无限力量,她的脊背也慢慢挺起来了,目光不再像从前那般畏缩躲闪。


    她仰起头颅,盯着一脸洋洋自得笃定她不敢呛声辩驳的王爱仙,心底暗暗给自己鼓劲:春锦,你可以做到的,为了夏儿,也为了自己!


    人活一世为了什么?你是鬼门关走过一遭的人了,将死未死之时也曾悔恨过自己的懦弱,埋怨自己不曾为珍爱的女儿撑起一片天,现在机会来了,你莫要让坏人继续欺负自己,你要有骨气地硬起来,将女儿稳稳护在身后!


    乔春锦深吸一口气,目光分外坚毅,盯着王爱仙一字一句说道:“你鬼扯!你说我夏儿伤了林庆有,你有什么证据?光凭林庆有上嘴唇下嘴唇这么一碰,就能定我夏儿的罪了?”


    在场所有人都懵了,他们不敢相信这是从乔春锦嘴里说出来的话。一个在人前从来低头不敢言语的小媳妇,任谁都能把她治的死死的,结果她现在居然敢当堂和苦苦忌惮已久的婆婆对峙!


    太意想不到了。


    趁着众人没缓过劲来,乔春锦不急不缓地道:“再说,我夏儿向来是最懂事最听话的,你问问村里大家伙,这孩子平时手无缚鸡之力,在家连只鸡都不敢杀,她怎么有力气弄伤林庆有?而且男女之防也是夏儿最忌讳的,家里从前养了只公狗,躺在院子里露着肚皮晒太阳,夏儿都羞的连公狗的小丁丁都不敢看。这孩子性子怯懦胆小是出了名的,前几年害病之后,更是连门都出不得,一阵风刮走树叶都能惊掉她的魂,这事村里人尽皆知,现在你这么污蔑我夏儿残害林庆有,到底是何居心?还是说,人是你们伤的,你们专挑软柿子捏,嫁祸给我夏儿?!”


    朱成钢朱成铁两兄弟在一旁附和道:“青妹就是这么个风吹都惊的性子,而且从来不和村里的男人说话,害病之前她班上的人也都知道她的性子。我们两兄弟这些年走在路上,她也是从来不和我们主动打招呼,有时候我们迎面碰上招呼她,她还直接害羞地低头跑开。这种性子怎么害人?只有人害她的!”


    /:.


    林夏青目瞪口呆地望着自己的老娘,下巴都快脱臼到地板上去了。


    这还是她那手不能提肩不能挑的菟丝花老娘吗?


    刚刚那番话太他妈带劲了,最后居然还直接现学现卖,倒打王爱仙一耙惹的老虔婆一身骚。林家全那怀疑的眼神,都快把王爱仙给吃了!


    妙啊妙,能说出刚刚那番话简直脱胎换骨啊!林夏青都有点害怕自己的老娘别是被夺舍了吧?


    菟丝花居然长出了坚硬的骨骼!


    王爱仙不可置信地撑圆了眼睛,她完全不能相信眼前的人是嫁进林家逆来顺受二十年的乔春锦。


    这好比你几十年如一日养着一只温顺的羊,没想到有朝一日它突然发疯从背后用锋利坚硬的羊角攻击自己,而自己毫无防备,被顶的狠狠摔在地上,遍体鳞伤不说,还根本猜不出羊接下去会不会趁机继续发动第二次攻击。


    王爱仙此刻才真的相信,这对母女已经完全脱离了她的控制,彻底反了天了!


    乔春锦在心底狠狠松了一口气,她也不相信刚刚那番是从自己口中说出来的,可是她真的做到了!


    她甚至激动到想抱着女儿痛哭一场,这么多年,她活得没有自我,活得憋屈软弱,可是刚刚,她好像把从前遗失了很久很久的自己给找回来了!


    一颗种子在心底发了芽,乔春锦感觉到那芽苗迅速生长,为自己长出了一副铮铮筋骨。


    看到王爱仙脸上震惊的表情,乔春锦越发受到激励,准备接着发力。


    她继续有理有据款款道来:“夏儿和林庆有平时无冤无仇,她为什么要害林庆有?”


    一双平日水作的春眸竟也有这般凌厉的时刻,她用逼视的眼神去拷问林家全,语气不卑不亢,“我夏儿平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怎么会和林庆有搅和到一起?这其中要么就是有人存心嫁祸给我夏儿,要么就是有人人伦脸面都不要了,居然敢打我夏儿的主意,结果遭到了报应!这两头,哪一头林庆有都站不住理儿。您诸位且仔细分辨分辨,我夏儿怎么着都是受委屈的那个,要是实在分辨不明,咱们就去县公安局好好分说,让警察同志给咱们判个明白!”


    林家全脚底忽然没了力气,乔春锦身正不怕影子斜,护女心切被逼急了要把这事捅去公安,林家全又不是傻子,事情真相到底怎么样,他心里早就有一杆称。


    孙子之前没去县里当学徒的时候,在家就没少看那些带颜色的禁书,这逆孙有时候还到自己屋里头偷货,看完又悄悄地放回来,打量着他老人家全不知情呢。□□子那点子事儿,说逆孙色令智昏去堂妹身上动手动脚,林家全是信的,这事儿确实是孙子先站不住理儿,到时候去公安面前一分说,那孙子庆有就是□□未遂加倒卖公产。


    这两桩罪名在严打时期哪一个都不轻,到时候别说判个几十年牢底坐穿,那都是祖宗保佑了,极大可能就是作为办案典型,当街千人瞧万人看地游街示众,然后拉去刑场枪毙。


    到那时候林家的脸可就全都丢尽了!


    林家全自然不愿意见到林家出了这么个败坏家族名声的不孝子,这公安局绝对不能让书山媳妇闹着去,真去了,孙子保不住不说,就连林家整个脸面都得赔进去。林家可不能在他林家全手上出一个被千人万人当街唾骂的死刑犯。


    若真这样,日后自己到了下面,祖宗也不会原谅他的!


    林家全想,书山媳妇这么个面人都硬起来了,兔子逼急了还咬人,是不好对付了,但孙子伤了命根子总得有人为此负责补偿。这老房子当初就是祖上留下来分给二弟林家汉的,本来闲荒已久,去年二弟过身,二弟媳妇闹着给孩子们分家,这才将书山媳妇娘俩赶到这里来。


    王爱仙来之前说好的,把林夏青母女赶出家门,就把这老房子送给庆有当作补偿,连村长都请来了,就等唱一场大戏要书山媳妇点头首肯自请下堂,到时候请村长做个见证,顺便让她们娘俩立即收拾包袱永远滚出村子。


    现在形势不大对头,别说把这娘俩赶出村子,就是王爱仙自己都泥身难保,书山媳妇再说下去,把王爱仙这些年刻薄她们娘俩的事情当众抖出去,村长本就不愿意掺和他家这些烂码七糟的家事儿,看在猪腿和茶叶的份上才勉强请动的,结果一直听几个娘们在这拉拉杂杂鬼扯,地契一事半天没得逞,村长不会继续有耐心和这些聒噪妇孺搅和在一起了。


    林家全急的团团转,好不容易说动侄子林书亮花钱去买猪腿和茶叶贿赂村长,总不能让这钱打了水漂吧?这老宅的地契,他得继续想法子弄到手。


    “书山媳妇,这些年你嫁到我们林家是有委屈,但书山这些年在新疆连个音信都没有,你一个不挣钱的女人哪里拉扯得大孩子,还是要感恩公爹和婆婆养着你们,不然你们娘俩早就流落街头饿死路边了。前些年世道多乱啊,到处停工停产,别说县里马路上到处是乱哄哄的天兵小将,就是咱们村里也不太平,那时候书山可是一分钱没往家里寄,你们娘俩全仗着老二和爱仙弟妹收留才活了下来。如今你恩将仇报,不仅不念婆母的恩德,反倒当众顶撞长辈,如此看来,咱们林家确实不能再留你这媳妇了。”林家全道貌岸然地拍了拍肩头汗衫褶皱,神态冰冷。


    若是从前林家长辈这么逼迫乔春锦自请下堂,乔春锦八九不离十会被他们洗脑的自我怀疑,是不是自己哪里真做的不好,才会令长辈不满。长辈说两句家里容不下她了,她只怕早就红了眼圈,暗自掩面伤心痛哭责怪自己没本事讨长辈的欢心。


    现在不会了,对面这些喂不熟的白眼狼,乔春锦已经完全清醒,他们就是一群无利不起早的臭苍蝇,自己不会再那般软弱任由他们宰割。


    这些年她在林家当牛做马,家里什么脏活累活都是她一个人做,王爱仙就连生了小姑子都直接丢给她这个刚进门的媳妇带,王爱仙自己十指不沾阳春水,可以说是连灶房的窗子朝哪边开都不知道,完全不事羹汤。


    大伯林家全口口声声指责她不念婆母恩德,可这王爱仙对她们娘俩有什么恩德?她一个眼里不容半粒沙的后娘,该感谢自己才是!没有自己这免费长工,王爱仙在林家的这二十来年不可能过得那般舒坦。


    乔春锦咬紧牙根道:“大伯,你和婆婆都说林家不能再留我这媳妇了,可是我是林书山的媳妇,不是你们的媳妇,你们想要我下堂,除非让林书山一纸和离书甩到我面前,否则我不认!我乔春锦这些年在林家日日鸡不叫就起来伺候全家,公爹去时有话交代给我,他说他念我乔春锦的恩,这些年我在林家受苦了,就为着公爹临终前的这番话,我乔春锦也不欠你们林家什么,只有你们林家欠我的!”


    林书亮跳出来骂道:“你个不讲理的泼妇,林家长辈不要你了,你还在这撒泼打滚赖着不肯走,你要脸不要?书山要是心里还有你,这些年早就把你们娘俩接去新疆了。他没接你们去,就是不要你们了,你男人都不要你了,你和你闺女早该从我们家滚蛋了!”


    乔春锦挺直腰板道:“大哥,林书山是死了托梦给你说不要我了,还是他活着偷偷回来告诉你他不要我和夏儿了?你一个大伯哥,掺和弟弟弟妹的婚姻,大男人手伸这么长,跟娘们似的,也不害臊!”


    汪玉梅顶开没用的丈夫,出来和乔春锦呛声:“你大哥没资格说你,我作为嫂子总能说你两句了吧?乔春锦,你现在病好了,孩子也大了,翅膀就硬了,现在说话这么硬气,敢公然顶撞婆婆,也就是欺负爹走了,剩妈一个孤零零的好欺负。妈不是你亲婆母,爹一走你便目无尊长翻脸不认人,天底下哪有你这么当媳妇的,你这样丧良心,别说我们林家容不下你,到时候去了地底下,爹都不能容你!”


    乔春锦没有被他们任何一个人打倒,女儿见她被百般污蔑忍不住要跳起来为她说话,她只是淡淡将女儿摁回位置上,用眼神示意道:妈能行,这次妈一定护你周全,你信不信妈?


    乔春锦越挫越勇道:“嫂子,不孝公爹的人是你,不悌兄弟的人也是你,去年开春公爹染病咳去半条命,那老痰又浓又黄还带血,你和大哥别提多嫌弃了,在爹的病床前别说侍奉一天,就是半天你们夫妻俩也不曾孝敬过!婆婆是惜命的,见爹喘疾这么厉害,生怕自己过了爹的病气,早早就和爹分床,搬去小姑空置的房间睡觉。爹咳得整宿整宿睡不着,倒春寒多冷啊,爹每一晚的褥子都是汗涔涔的,每回我给他换褥子都能看见上头汗湿出一个人的形状!照顾病人这些需要无比耐心和爱心的事儿,你们夫妇和妈亲手伺候过爹吗?我乔春锦丧没丧良心,你们一家子一清二楚,我上对得起天下对得起地。爹有爹的难处,他老人家虽在治家不公之事上多有和稀泥的敷衍态度,常要我多忍耐包容,家和才能万事兴,但我清楚,这些年他能在婆婆的淫威底下保着我们母女俩不被扫地出门,已是很不易了。为着这个,我乔春锦伺候爹,再脏再苦再累,我也不怨!”


    大姑子林书美也跳出来指责道:“乔春锦,你话说的这么好听,爹快死的时候,还不是你趁人之危把爹哄的五迷三道,不然这老房子爹哪能留给你?你生个丫头片子,不能为林家延续香火,你这种歹毒的儿媳让爹断子绝孙,凭什么林家要把老房子留给你?”


    乔春锦冷笑一声,讥讽道:“不留给我,难道留给你一个连爹亲骨血都不是的外姓女儿?爹含辛茹苦拉扯你和大哥长大,你和大哥不是爹亲生的,但爹从来拿你们和书山书蓉一视同仁,一个后爹当到这份上,你们该知足了,结果你们恩将仇报,爹落难生病的时候,你们唯恐避之不及,别说侍奉汤药,就是到他老人家病床前问候一句都不曾有过。疾病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人心病了,给你们再多,你们这群白眼狼也只会觉得理所当然。爹后面不肯闭眼,全是因为对你们这一帮喂不熟的豺狼虎豹感到心寒,他要睁眼看着你们这些不孝不悌的混账,究竟会落得一个怎样的下场!”


    王爱仙气的全身发颤,扬起巴掌就要朝乔春锦的脸上扇去,谁承想一旁的朱二挺身上前,一把拧住她的胳膊,瞪眼吼道:“老东西,你要理没理,要据没据,丧良心丧到这种地步,居然还要抬手打任劳任怨的儿媳!”


    林书亮挤到前头,拱起脑袋要顶朱二的胸膛,杀气腾腾道:“朱老骚,我们家的事儿你老瞎掺和什么?上回就是你给她们娘俩撑腰,她们才敢到我家撒泼搬东西!怎么,你是看上了老的要给自己当媳妇,还是看上的小的要给自己当儿媳?这里是林家,什么时候轮到你一个姓朱的王八在这撒野?”


    朱二迅速闪身,让林书亮顶了个空,一脸鄙夷地奚落道:“你们手脚不干净,不声不响搬空人家母女俩的家私,做贼的喊抓贼,还好意思在这儿吊脖子鬼叫?一家子没个好货,全都是颠倒是非胡搅蛮缠的坏卵,谁惹上你们都要被泼一身骚。我朱二今天就把话放在这里,我当家的临终前攥着我的手比划交代过,除了两个孩子,就属春锦这个姐妹她放心不下。我朱二在亡妻面前发过誓,春锦和小夏的事就是我朱二的事,你们这么欺负她们娘俩,就是让我当家的死不瞑目,我婆娘要是在地底下急得团团转不得安生,我朱二枉为人夫头一个不答应!”


    林夏青都有些泪目了,朱二叔和朱二婶虽是寻常底层百姓,但清苦和残疾都不能使这份鹣鲽情深相濡以沫的爱情褪去半分颜色。


    他们让林夏青看见,原来这世上真有这样你来一遭,我终生不渝的刻骨铭心夫妻之情。


    朱二叔真好,嫁汉嫁汉穿衣吃饭,朱二婶生前被他养的圆圆润润慈眉善目,死了之后还被人这么珍视怀恋,哑婶这辈子有二叔这样的丈夫,有妈这样的手帕交,爱情和友情都圆满了,值了!


    场面已经乱起来,都开始动手动脚了,看来很快就要到决斗的时刻。


    林夏青养精蓄锐已久,就等全场最大的BOSS出招。


    她的眼睛慢慢转向村长,这个难对付的老家伙一脸深沉、稳坐如钟,看得出是有些不耐烦听林家这些鸡零狗碎的家事,但他从头到尾耐着性子没开口说半个字,令林夏青有些捉摸不透他心底到底在盘算些什么。


    那厢林家全和王爱仙叫嚣着要把乔春锦除谱,今晚之前就要她们娘俩交出地契,收拾好所有细软统统搬出老宅,这厢看戏已久的老村长终于放下茶杯,清清喉咙正襟道:“好了好了,再吵下去也没什么意义,现在是你们林家家中有事,请我这个一村之长来当判官,我且卖一卖老脸,说说我的想法。”


    老将一出马,全场都安静了下来。


    林夏青来了兴致,为了表示对对手的尊敬,还特地把翘了许久的二郎腿,换了另一只腿翘。


    李村长不看别人,独看着林夏青道:“林家现在吵的不可开交,祸事全是因你而起,你母亲平时侍奉双亲兢兢业业,如今却沦落到要被长辈除谱,多少也是受你连累。林庆有再不对,他都彻彻底底失去了往后生育的功能,而你却是全须全尾毫发无伤地坐在这里。单从实际上来论,林家丫头,你确实对你堂哥下了狠手,这事你办的不地道,是该受罚。”


    姜还是老的辣,乔春锦之前倒打一耙把水搅浑,就连林家全都受到了迷惑开始怀疑王爱仙,没想到老村长眼光毒辣,一下就理清了整件事的脉络,确定林庆有身上的伤,就是林夏青所为。


    虽说天道有公、报应不爽,但老村长认为林夏青虽然之前受到过林庆有的磋磨,但她逃了出来,并且毫发无伤,林庆有却损失惨重生殖器官不再健全,这件事的对错,终究还是要没受到实际伤害的林夏青更多担待一些。


    朱二不服气道:“村长你这话有失偏颇,林庆有这畜生对小夏行不伦之事,侥幸逃脱那是小夏运气好,怎么能因为林庆有受了伤反倒将他至于受害者的境地?事是由他起,他受到惩罚也是活该!”


    李村长眼眸露出精光,对朱二的叫嚣不置可否,转而侃侃道:“林家现在是家全主事,本来除不除谱这事还需要亲自过问书山的意见,毕竟和春锦成婚的人是书山,要不要这个女人继续留在林家,书山说了算。但他远去新疆二十年,当年春锦大着肚子的时候他就走了,这些年也没捎过只言片语回来,可以算是下落不明死活未知。春锦,林家主事和你的婆母都说林家再容不下你,你强留下来也是不得意,不如早做打算,自立门户。”


    村长的话说到这里为止,有些太不正常了,居然还开始为乔春锦着想,劝她不要继续和林家人厮缠下去,她一个女人斗不过整个林家,还是好自为之早作另行的打算。


    林夏青总觉事情隐隐哪里不对劲,给村长送礼的是林家亮,怎么村长现在反倒苦口婆心地站到她们娘俩这边来了?


    就连林家全和王爱仙都开始着急,不对啊,村长这风是朝哪边刮?怎么像是要撅翻他们林家这几个老的,要去给林夏青母女做主?


    谁知下一秒村长终于亮出他的如意算盘,悠悠开口道:“这么吵下去也不是个事儿,林家想把人赶出去,而春锦母女想继续留在村里生活,那么我这正有一个两全其美的法子,说出来,你们几家人琢磨琢磨,看看成不成。”


    村长端起白瓷杯,从喉头滚下一口茶水,老鹰盯猎物一般盯着林夏青,道:“你们林家愿意除名便除名罢,林家如了意,而她们娘俩日后也不必失籍之后流离失所,可以继续在咱们村里过日子。只要春锦愿意把女儿许给我家二孙子,从此以后你们娘俩可以到我家生活,养着你们娘俩,我李家绝没有二话。”


    林夏青脑瓜子嗡嗡,顿时一个头两个大,村长这是来哪一出啊?


    老狐狸这操作也太迷幻了,电光火石之间,她回忆起了村长家的二孙子。


    那个孤冷阴霾的身影,小时候不幸得了小儿麻痹,便时常拖着半只瘸腿在村里晃悠。因为身体不健全,经常受同龄人的嘲笑和欺负,性格逐渐阴鸷孤僻。原身还亲眼见过他残忍地屠戮分肢过一只叫春的野猫,血腥恐怖的画面在脑中翻找出来,林夏青瞬间吓得头皮一阵发麻。


    而且那二孙子……好像之前已经死过一个老婆了吧?


    第38章 逼婚(3)


    村长的话一出,在场许多人都往喉咙里捯了一口气。


    王爱仙的脸色尤其难看,她的表情都快扭曲成包子的拧口。


    妈的,村长居然想招林夏青当孙媳妇儿!要是真给这死丫头飞上枝头变凤凰,成了村长家的孙媳妇,那她王爱仙往后在村里都不用买鞋了,下半辈子有穿不完的小鞋!


    原以为砸钱下去搬了个救兵过来撑腰,没想到村长也是一肚子坏水,这边她和林家全齐心协力要把人扫地出门,结果那边村长马不停蹄地收破烂,要接林夏青母女去李家过日子,这是直接给她和林家全来了个猝不及防的回马枪。


    村长看上林夏青什么了?原本这对母女是软柿子好捏的很,现在他见识过这对母女变得有多难搞,怎么还会想着把林夏青娶进门当孙媳妇?刁钻厉害的媳妇可是会闹得家宅不宁日日鸡飞狗跳,谁娶谁倒霉。


    这消息太炸裂了,林家人呆愣在原地,好久都没缓过劲来。


    村长微微笑着,问林夏青:“孩子,你愿意当我家媳妇吗?李敢虽然腿瘸,但心不瘸,是我几个孙子孙女里最聪明的,就是运气不好,小时候害了腿病,不然我最得意这个孙子了。李敢聪明,你也聪明,你们这样的聪明人日后结成连理,生出来的孩子不知道要多讨人喜欢,日后我李家也定能出一个大学生!”


    原来是看上林夏青的基因了,林夏青的爹和小姑姑都是村里的学霸大学生,一门两杰,人人都说林家的祖坟冒过一次青烟,没想到还能冒第二次。


    王爱仙和林家全面面厮觑,村长这般恍若无人地当众夸赞林夏青,这是在打他们林家的脸,讽刺他们不识货。


    老村长怎么这样?收了礼还不帮他们,原来他压根没瞧上那半扇猪腿和茶叶,真正打动他的,是林夏青!


    他是为了林夏青和孙子的婚事来这一趟的,王爱仙和林书亮觉得自己真是活见鬼了,居然忙前忙后傻乎乎地为林夏青这小贱人枉做嫁衣,抬举她高嫁进李家的门。


    村长家啊!实力那是不用说的,不仅他家几个儿子每人都有一辆凤凰牌的自行车,就连他家外嫁的女儿,每回回娘家都是空手来却两手满载地回婆娘。得多富?每个儿子都安排的富得流油,那才轮得上女儿!


    王爱仙想瘫坐在地上大哭,她这辈子造了什么孽,居然碰上了乔春锦和林夏青这对魔头,看样子她们是非克死自己不成了。往后的日子,有村长为乔春锦娘俩撑腰,她老婆子还有好日子过吗?


    林书亮也吓得两腿发抖,从小他就最怕村长,现在村长要招侄女当孙媳妇。以后两家人做了姻亲,林书亮虽说成了村长的亲家,但这个亲家他敢认吗?这些年他妈都快把乔春锦母女折磨得人不人鬼不鬼了,现在人家扬眉吐气攀上了村长家的高枝,以后还不定怎么背地里使劲治他们这一帮人。


    村长的手段有多毒辣,青河村的人都心里有数,到时候林夏青这小贱人三五不时地在村长面前吹吹风,林家的老坟估计都得被村长随便找个由头给刨了。


    情况完全峰回路转调了个个儿。


    林家一群小人颤颤巍巍、危如累卵,只等着乔春锦和林夏青开口应下这门亲事,这等于直接给他们林家宣判了死刑。以后等待他们这群刻薄恶毒亲戚的,只有乔春锦和林夏青的无尽报复和折磨。


    乔春锦忧心如焚,她不敢马上得罪村长拒绝这门婚事,因为一旦她当场拒绝村长,林家那群秃鹫就会变本加厉凶猛地扑上来,将她和女儿当场连肉带骨地啃噬干净。


    林夏青内心则是无比悲凉,她看见了一个农村底层女性的悲惨命运。


    这村里几乎每一个人都各怀鬼胎,他们有的佛口蛇心,有的巧舌如簧不断攀蔑,身后无人的女孩儿,从出生开始,不是被这家吃,就是被那家吃,这里的生存环境对女孩儿来说实在太不友好了。


    林夏青渐渐毛骨悚然起来,她突然意识到,之前她准备独自前往市里念书,而独留母亲在村里生活的决定有多愚蠢!


    女人在这片可怕的土地上是没有出路的,母亲继续留在这里太危险了,今天不被林家人吃掉,明天也会有张家、李家出现。在农村,女人是人人争抢却也弃如敝履的资源,不离开这里,永无宁日。


    村长虚与委蛇地向她们娘俩抛出橄榄枝,要她们娘俩投到他的门下以求庇护,殊不知李家是不是另一个等着她们娘俩的火坑。


    林夏青心中有了主意,镇定许多,转头看见林家人一个个面如菜色的灰溜溜表情,顿觉好笑。


    这群人刚刚还趾高气扬威风得不得了呢,转瞬之间状如败鸡,说是丧家之犬都不为过。


    林夏青眼波流转,顿顿嗓子,开口道:“村长,您的意思我知道了,但婚姻大事不是一时之间就轻易下决定的,我想好好考虑一宿,明天再给您答复。”


    乔春锦急的跳脚,女儿在说什么胡话,她怎么能嫁给一个瘸子?还是一个二婚的瘸子!乔春锦情愿拿自己的命抵给林家,也不要女儿牺牲下半辈子的幸福换取对方的息事宁人。


    林夏青给母亲暗送了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乔春锦授意冷静下来,她不能给女儿添乱,场面好不容易稳下来一点,女儿也早就不是从前那副软弱心肠,只怕比自己主意还定一些,现在应承村长定是权宜之计,后头应该还有招数解这燃眉之急。


    村长抬了抬眉毛,林夏青只要一宿就能考虑好?


    时间比他想的短多了,这妮子性子泼辣果敢,看来是个做大事的女人,以后振兴李家门楣,正需要这样的媳妇。


    村长满意地点点头,然后开始帮林夏青收拾在场的那群蠢货,眼下孰亲孰疏已然分辨,村长自然是站在林夏青这边的。


    他沉下脸朝王爱仙和林家全道:“今天不是什么好日子,不宜开你林家宗祠除谱。你家丫头说了,明日过后事情会有答复,今天就闹到这里吧。都散了,时间不早,天都快全暗了。”


    他的眼神充满警告,掠过王爱仙和林家全战战兢兢的脸上,几乎是一字一顿地“嘱咐”道:“她们娘俩晌午才从县城回来,大病初愈,你们林家的人来探望过了,这几天不宜再上门叨扰。等事情有结果了,我会派人去叫你们几家,到时候重新聚在一起商量最终结果。”


    意思是这几天别再到老宅里惹是生非欺负林夏青母女,要是她们母女在这期间有什么闪失,那就要拿他们问罪了。


    王爱仙偷偷给林家全甩了个眼色,好汉不吃眼前亏,村长这收了礼却翻脸不认账的老王八,跟他在这硬干仗肯定不行,一会离开这里,他们再好好计议怎么对付这一摊子烂事儿。


    王爱仙勉强露出笑容道:“天色不早,晚饭还没做呢,既然村长都发话了,咱们今天就先散了。都回家吧,回去等村长的消息。”


    心里:老东西,看你能得意到几时,在这村子里干了这么多坏事,早晚有一天挨收拾!到时候连带你瞧上的林夏青这小贱人都得被满门抄家!


    ***


    众人散去,天边褪去最后一抹霞光,夜色渐夤。


    乔春锦招呼朱家父子留下吃饭。


    晌午还留了两个剩菜,一碟清炒四季豆,一碟西红柿烩豆腐。蓑衣黄瓜是中午那会就切好拿盐腌渍着的,现在拧干水分,切点红辣椒再拿糖醋一拌,又是一道酸辣可口的开胃凉菜。


    乔春锦好不容易从县城治病回来,一直惦记着要请朱家父子好好吃一顿,本来该明天好好备出一桌好酒好菜的,结果不赶巧,林家的人今天来*闹事,把朱家父子提前请来了。


    好在乔春锦早有准备,女儿去青市考试那几天,她闲着没事,就在县城的市场四处转悠,琢磨着要提前备些什么好菜,买了好几样海鲜干货和外地贩子沿街叫卖的野菌干。


    晚饭仓促,干货来不及泡发了,但乔春锦跟摊主买鱿鱼干的时候,听摊主介绍鱿鱼干不用泡发,手撕成一条条长条状,拿铁锅干烘得微卷,烘熟了撒上盐巴和辣椒面子,嚼劲十足,越嚼越香,用来当下酒菜再好不过。


    她让女儿去撕鱿鱼,这边自己往脖子上套围裙,就开始搅和手里刚磕的几个笨鸡蛋,打算快手炒一碟韭菜炒鸡蛋。


    夏天清炖丝瓜汤最败火,乔春锦端上最后一碗丝瓜汤,满满一桌菜彻底齐全了,开始往朱二的酒盅里倒酒。


    “她二叔,没你,我乔春锦当初活不下来。”斟完酒,乔春锦转身去箱笼里翻找东西。


    有了上回被翻家偷东西的经历,乔春锦这回回乡下之前,还特地买了几把小锁。


    幸亏她出门前特地留了心眼给箱笼上锁,里头的东西才没被林家那伙人翻过。箱笼里是她给朱家父子织的三条围巾,还有一些点当好的钞票。


    原本是要给他们织毛衣的,只不过手头吃紧,买毛线的钱暂时不够,女儿去市里考试的那几天,她正好一天织出来一条围巾,三条给朱家父子,一条给小姑子。


    真论起来,她还欠着女儿和晋扬各一件羊毛线衣,答应过要给他们这些孩子织的,不过现在条件有限,先紧着朱家父子吧,等她过段时间找到活计挣上钱,就去买毛线,把承诺好的几件线衣给织出来。


    三条围巾颜色各异,纯黑、墨绿、靛蓝,都是适合他们糙男人的颜色,不显脏。最上头一条围巾里面裹着上县医院治病向朱二借的五十,另外还有二元的利息钱,不能叫人家吃亏。


    朱二一口烧酒下肚,脸都红了,接过乔春锦递来的一叠围巾,心里热烘烘的,结果摸到藏在毛线下面的一沓钞票,愣了一下,道:“春锦,你这是做什么?你们娘俩现在正是用钱的时候,不必和我生分。再说我们男的平时根本不花什么钱,家里实在没什么开销。这钱你只管放心用,本就是我给你治病攒的,你不知道,能用这钱把你的病治好我有多开心。”


    朱二握起酒盅,仰头就把杯中的剩酒一饮而尽,红着眼圈说:“当年我攒再多的钱送到医生面前,他都不要。我跪下来求医生,求他再想想办法治你哑姐的病,再多的钱我都能想办法凑齐,但医生还是让我把人给拉回了家。那会儿我太绝望了!钱买不来命,我恨钱这么没用!但现在钱能治好你的病,我又觉得它是个好东西了。”


    朱二数都没数乔春锦理好的一沓钞票到底有多少,一股脑地全塞回去给乔春锦,“别跟我客气,你和我客气,就是跟你哑姐生分,她生前待你多好啊,她不在了,我顶上,亡人要安息,不能让她在下面替你操心。”


    乔春锦也湿了眼眶,她觉得这世道真是好人没好报,哑姐这么心地仁厚的女人,朱二这么实诚的男人,他们结成夫妻恩爱了半辈子,如今却要阴阳相隔,老天到底什么时候才肯睁眼?


    乔春锦抹抹眼角的泪水,把钱又塞回朱二的怀里,破涕为笑道:“她二叔,这钱你安心收着,我们娘俩现在有钱,小夏本事着呢,我住院这段时间她卖了窗子下面原来那缸大酱,小身子板一趟一趟地踩着三轮去农贸市场叫卖,看病的钱挣出来了。还有个好消息我要告诉你,她小姑帮她联系了一所复读学校,夏儿顺利通过考试,获取了市里复读学校的招生名额,下星期就去青市念书了,在那儿好好复习几个月,准备参加明年的高考。”


    朱成钢摸摸脑袋说:“下午那会儿见到青妹,她就说下星期她要上市里念书,我还寻思怎么这么突然,原来是为了准备参加明年的高考。青妹,你爸和你小姑都是念书的好手,你一定也差不离,祝你明年高考顺利,我们也早日沾沾大学生的喜气!说出去谁信呐,嘿嘿,朱成钢和朱成铁有一个大学生妹子!”


    林夏青不好意思地捋了捋自己的辫子,八字都没一撇,第一关预考都还没过呢,怎么现在就提前恭贺她考上大学了?怪臊人的,虽然她有信心自己能考上,但做人嘛,话不能说的太满,谁都不知道意外和明天哪一个先到来。


    朱二一听,去市里念书,那开销得多大啊,坚决不肯要这钱。五十说多不多,说少不少,小夏要去市里读书,穷家富路,身上不多带点钱傍身可不行。


    钱像烫手山芋一样,又一次被推了回来,林夏青这回直接瞪眼道:“二叔,你再往我这里塞钱我可要生气了啊!我有手有脚,现在能自己挣,还继续拿您的钱,我成什么人了?这是我还您的钱,有借有还再借不难,您拿着,您不拿,以后咱们两家可就不兴来往了。你信我,我现在有能力能把我跟我妈过好,而且等我挣钱的门路再扩大一点,手里有足够的闲钱,我就给你和两位哥哥投资办厂,你们几代都是屠户人家,开一个火腿肠厂再好不过了!”


    林夏青早就替他们父子规划过往后的人生,现在整体还处于计划经济时代,屠户身份吃香,别说村里,就是整座县城,来来回回也就那几张卖猪肉的脸孔,明星似的招人稀罕。可时代变化太快了,等过个十年改革开放的风彻底吹遍神州大地,个体户和私营如雨后春笋搬拔地而起,猪肉铺子就会成为既不体面又挣不了什么大钱的生意。


    开个火腿肠厂,经营有道打出名气,把牌子做成可以传家的驰名商标,赶上改革开放这波热潮,朱家父子以后的好日子就稳了。


    林夏青信心满满,对于有恩于她的人,只要她的能力够了,立马会百倍千倍地回报。


    朱二实在推辞不了,把钱收下了,又开始望着这一桌子菜发愁,哀叹道:“你们娘俩到底什么时候才能过上安生日子?小夏,就算你是缓兵之计拖着村长,但李家绝非善茬,拖的了一日拖不了二日,难不成你还真嫁那瘸子?”


    朱二想起一事,遂眯起眼睛,道:“李家的二孙子是死过一个老婆的,当初那女子娘家的人还去李家闹过。爹妈哭的伤心啊,生了一堆孩子就得了那么一个女孩儿,好端端的大姑娘嫁进李家,没二年就没了性命,人家父母怎么肯善罢甘休?那女子的死,恐怕内里有蹊跷,李家的二孙子死了老婆,但从头至尾都没在灵堂上出现过,这事儿透着邪性,要是真是意外没了命,人家父母能一场接一场地去李家闹?李家这二孙子,着实古怪!前头那个怎么死的都不知道,小夏,李家这龙潭虎穴,你绝对去不得!”


    林夏青给自己斟了一杯酒,杏眼蜷成窗外树梢上的弯月形状,神色淡淡道:“二叔你放心,我谁也不嫁。”


    朱二道:“你是想出什么招对付他们了?村长可不好糊弄,你要是不答应嫁给他孙子,这老东西一转身就要同那边合起伙来对付你。呸他个歹毒的老货!说是问你愿不愿意嫁进他家,实际和逼婚也没什么两样。林家那群人就是村长手里那杆隐形的镬钩,你不同意嫁人,他就亮出林家这杆锋利的钩子,使劲扎得你和你妈鲜血直流。这老东西真是太坏、太坏了!”


    乔春锦忧心忡忡:“是啊夏儿,不嫁李家,是个死,嫁进李家基本也是个死,何况妈根本不可能把你许给一个瘸子。你大了,婚事该由你自己做主,这辈子找个称心合意的人,和和美美过一生,妈日后就做你的坚强后盾。你还年轻,不能被村子里这些烂人给困住。今晚你就远走高飞,妈没事的,我一个寡妇我怕什么,光脚不怕穿鞋的,我自己硬起来,谁也别想糟践我!你看妈今天不是就做到了?不要你挡在妈面前为我遮风挡雨,而是我这个当妈的老犊子护崽护我闺女周全,妈真的做到了!”


    林夏青不由赞叹母亲今日的勇敢,母爱太伟大了,令一个爱女心切的母亲无钢而自强。


    林夏青既感动又委屈,上辈子没得到的,这辈子上天真的补偿给她了。她有一个全世界最好的妈妈,她好骄傲好温暖,她再也不是那个没人爱的小孩,成日活在举目无亲的恐惧和忧患之中。


    她把头轻轻靠在乔春锦的头上,撒娇似的,轻声道:“妈,我是要远走高飞,不过是带着你一起。这村子我们不能待了,全都是虎视眈眈的王八蛋!我们没必要在这里跟这些烂人接着周旋下去,等天黑一点,黑透了,咱们娘俩就跑,跑的远远的,等这村子什么时候不吃人了,咱们再衣锦还乡地回来。”


    乔春锦的脸色变了变,显然不同意跟着女儿一起逃走。


    林夏青劝道:“妈,我都想好了,有房契在手,这块地就永远是咱们的,跑不了。你跟我一起去市里吧,我去读书,你陪读,咱们趁这几天还没开学,去市区里好好转转,看看能不能租到一垛小房子。以后咱们在市里有个安乐窝,虽然是租的,但远离了这里的烂人烂事,咱们不被打扰,可以关起门来专心过自己的小日子。再说,学校可以选择不寄宿,寄宿的钱省下来去租房子,实际上也贵不了太多,我还能天天见到你,多好啊!”


    乔春锦还是不大同意,她不想扯女儿的后腿,现在家里供女儿读书已经很吃力了,不能再拖累女儿去市里租房子养着她这个闲人。而且市里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万一见到什么不该见的人,她心慌。


    林夏青看出来她脸上的犹豫,叫她放宽心道:“妈你前阵子住院的时候,不是老说等病好了,你要找活计挣钱?市里机会挺多的,肯定比县里村里多,到时候你找到工作,白天出去干活,晚上我回家还有口热饭,咱们娘俩可以一直不分开。”


    要给乔春锦画大饼,说她去市里能挣到钱,她才愿意走。


    林夏青心里小坏,先把人哄去市里,就是她妈这一辈子都不工作,她也是有能耐养着的,把人留在村里,等于把羊留在虎口。


    朱二也劝道:“春锦,你一个人留在这里确实不安全,林家的人太坏了,眼下又多招惹上一个村长,明招易躲,暗箭难防,那帮小人你防不胜防的。和小夏一起去市里,你们娘俩互相有个照应,要是碰上什么难事,你们就拍加急电报,我立马赶去市里帮衬你们。”


    乔春锦耳根子软,想到能去市里找工作挣钱,便也不再推辞。


    她太需要钱了,钱有时候就是一个人的脊梁,口袋里的钞票有多厚,一个人的脊梁就有多直硬。乔春锦决心不再拖累女儿,病已经好了,必须大干一场,好好找一份工,给女儿攒出上大学的学费和生活费。


    这么想着,乔春锦应承了下来,举起酒盅道:“她二叔,一会儿吃了饭你和成钢成铁就先回去。回去的时候声仗弄得大些,叫左邻右舍都知道你们父子今晚早早回了家。我们娘俩逃跑的事儿不能拖累你们,你们要和我们撇开干系,日后村长他们才不会为难你们。”


    朱二嗤声道:“我朱二会怕他们?!老子屠刀一扬,把他们这群畜生当一爿猪肉剁!今晚十点,咱们在村口碰头,我送你们娘俩上路。天黑路远,我怕路上你们遇上歹人,有我朱二在,定能安全护送你们去火车站。”


    林夏青心想,村长老奸巨猾,恐怕也是暗地里早防了一手,到时候只怕村口早有村长的眼线布守。今晚她得弄出点什么阵仗吸引村里人的全部注意力,来一招众目睽睽之下金蝉脱壳。


    林夏青的性子向来是杀伐决断的一不做二不休,她做事狠起来宁愿自伤八百,也绝对不会让人占到半分便宜。王爱仙和林家全一直打这房子的主意,只怕老房子早晚落入他们之手,倒不如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直接一把火烧了干净。


    他们等着占便宜,那就彻底毁了这个便宜,让他们急得跳脚。


    反正只要地契在手,地皮上的建筑物存不存在都不是事儿,林夏青早就有心挣了钱把这里推倒重建。正好,一把火烧了这里,省的到时候还要花钱请人推倒。


    林夏青自认为是个狠人,但这种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事,不被逼急了也不会轻易出手。既然他们那群混账做了初一,那就别怪她做她的十五。今晚一把熊熊大火将老房子燃烧殆尽,看王爱仙他们还有什么便宜可占,到时候他们急了眼,利益分赃不均,没准还会窝里乱,互相狗咬狗。


    只是没想到事情来得这么巧,林夏青本就打算焚烧老屋吸引全村的注意力,来一招金蝉脱壳,而王爱仙那伙人居然用心狠毒至极,趁着夜深人静,悄悄派了林书亮来这里纵火,打算直接将她们娘俩杀人灭口。


    今晚为了掩人耳目,林夏青早早熄了灯,假装母女俩早就睡下。


    一阵夜风从窗子外面飘进来,林夏青嗅到好大一股煤油味。


    她悄悄踱步去窗边,借着月光看到屋外的矮墙边上有一个人,正围着老屋前前后后偷摸倒油。


    那个身影林夏青决计不会看错,就是林书亮!


    林夏青躲在窗边,头皮一阵阵发紧,心口怦怦跳,感叹自己真是低估了人性的恶!


    没想到王爱仙今晚回去和子女商量,怕日后林夏青顺利嫁入村长家,从此视林家为眼中钉肉中刺,他们一家会不停遭到打击报复,所以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直接来一招杀人灭口。


    这是什么深仇大怨啊!


    林夏青手段再狠,但没有丧失做人的良知和底线,绝不会把脑筋动到取人性命之上。谁承想王爱仙他们根本不配为人,竟做出这种同类相残的歹毒之事。


    林夏青亲眼看见林书亮点起火柴梗,一簇火苗亮了起来,照清了他的脸孔,而后他毫不犹豫地将火苗丢向倒好煤油的地面,身手敏捷逃之夭夭。


    林夏青冷笑一声,真是送上门来的蠢货,这下都不用她亲自动手了,这不就有一个现成的背锅侠吗?


    林夏青一回头,没想到乔春锦悄无声息的站在身后,吓了一跳地说:“妈,刚刚你也看见林书亮放火了?”


    乔春锦神色仇恨地点点头,掐着胳膊,咬牙切齿地说:“这帮畜生!我乔春锦为他们那一家当牛做马二十年,林书亮枉为人兄,竟然要置你我于死地!好、好,今日是我命大,没葬送在他们这帮畜生手里,从今往后,我乔春锦也不用顾念着公爹的昔日情分,彻底和他们恩断义绝!”


    有凉风从窗外习习送进屋内。


    乔春锦转身拿来一盒火柴。


    林夏青声线惊讶地喊了一声:“妈?”


    她这是要……!


    乔春锦点点头,面目坚毅道:“这火还不够大,从屋外烧到屋内得什么时候,我助林书亮一臂之力,让他们那帮畜生早点儿欣赏到老宅的火光冲天之势!”


    林夏青心里是震惊的,向来软弱善良的母亲,居然准备亲自点火烧了这间她千般万般舍不得的老屋。


    林夏青今晚提议说要放火烧房子的时候,乔春锦心里很是依依不舍,这里再破再旧,毕竟也实实在在为她们娘俩遮挡了一年多的风雨。公爹临去前,亲手把老宅的地契改了名交到她手上,这是公爹对她这二十年林家儿媳身份的充分肯定与嘉赏。


    而如今,她却鼓起勇气选择自己点火烧了这里的一切,这对乔春锦来说,无异于彻底要与过去告别,选择为自己浴火重生。


    乔春锦将煤油灯里的煤油倒在窗帘上。


    林夏青可惜道:“妈,这块窗帘是你专门从县城带回来的,你挑了好久,竹子窗帘,眼下县城最热的款。小姑说你逛街的时候来来回回从店前过,看的移不开眼,最后还是咬咬牙买下了。”


    乔春锦温婉笑了笑,“没事的,妈看开了,这些都是身外之物,那帮不仁不义不孝不悌的东西,我连半根毛都不会给他们留,他们不配!”


    旋即擦亮一根火柴,掷向窗帘,转身拉起女儿的手:“事不宜迟,咱们现在就走!”


    身后火光渐渐滔天,天上皓月明朗无垠。


    这场大逃亡,敬垂垂老矣等待焕新的老屋,敬往日不堪的岁月,一把烈火熊熊怒焚,是时候该与这里彻底做个了断了。


    林夏青肩扛细软一路夜奔。


    这一路,村里的狗察觉火势纷纷乱吠,鸡也被冲天火光搅和得昼夜不分仰脖打鸣,正是鸡飞狗跳趁乱出逃的好时机。


    偶尔回头,林夏青对这片土地说:再见青河村,有朝一日衣锦还乡,我定要杀尽这里的邪魔歪鬼,还你一片清明正道。


    第39章 青市租房(1)


    芹姐以为自己眼花,待定睛一看,原来旅社门口站着的人,真是林夏青!


    林夏青则目光落在芹姐手里的书上,唇角微微而笑。


    看来之前福楼拜的《包法利夫人》芹姐已经读完了,最近她在品莎翁的诗,手里的小说换成了《十四行诗集》。


    一位好学的中年女性,精神状态积极饱满向上,真是无论在哪都发着光。


    虽然芹姐只是做着繁琐无趣旅社前台工作兼后勤的服务员,但林夏青对芹姐不仅发自内心地喜爱,更是由衷地佩服。


    芹姐见到日思夜想的小妮子,激动得整个人快蹦到旅社的柜台上,欣喜道:“小夏,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我前两天还咂摸着学校还没开学,想见到你可不容易呢。”这年头能找到愿意陪她闲来聊聊外国小说的人,也就小夏了。


    林夏青拎着大包小包的行李走了进来,给芹姐介绍道:“芹姐,这是我妈,来市里和我伴读,这几天我们先住在旅社,等找到房子再搬出去。我们在这里没有亲戚,找房子就等于无头苍蝇,只能一会儿去附近的电线杆子转转,看看上头有没有租房的小告示。”


    芹姐看呆了几秒乔春锦,她做旅社前台工作,平时可以说阅人无数,但像乔春锦这般跟画报上风情万种明星一样的女人,芹姐确信,自己这辈子是头一回见到。


    意识到自己失态,芹姐很快回过神来,笑着道:“我说小夏不会平白无故生的这么好,小夏妈你长得真俏!”


    乔春锦不好意思地拢拢鬓边的碎发,她在没见到芹姐的时候,就已经因为女儿将芹姐的为人夸得天上有地下无而感到无限喜欢,现在见到真人,发现果真是个爽利人,更是一见如故般将芹姐视作朋友。


    找房子这种满大街转悠的累活本应该男人去做,根本轮不上乔春锦母女,但她们娘俩看着像是相依为命已久,不像家中有什么男人可以依靠。


    芹姐心里有数,也没八卦深究,只是两掌一击,欢叫道:“你们要租房子?现在甭在旅社办理入住了,我家隔壁就有一间房子正在出租!一会儿我找人顶我一小时的班,带你们回去看看,你们要是看对眼,我联系房主,你们签了租约马上就能搬进去!我家那一片是食品厂的家属楼,上个月他们厂里的小苏和面粉厂的一个科员结了婚,两边单位效益都很好,财大气粗都给分了房子。小苏分到我隔壁那一套,位置差了点儿,在三等区,她爱人在面粉厂有点儿职位,房子分在二等区,小苏结婚后就搬去和她爱人一起住了,她自己这套正四处找房虫子帮忙租出去呢。”


    芹姐一想到能和林夏青母女做邻居,恨不得把那房子说的天花乱坠,“都是一间间独立的小平房,一间有三十五平左右,还带露天的小院子,够你们娘俩住了。离这还算近,平时我骑车上班十来分钟就能到,复读学校跟旅社挨着,小夏要是上学我还能捎她一程。而且面粉厂去年效益好,给家属院修了热水管道,今年入冬开始,每周有三天供应热水。小苏人地道,他们厂里好多职工都为此涨了租金,但小苏没涨,打算还按去年的行情出租。”


    不过芹姐心也实诚,她想起来一事,提前和林夏青打招呼,“快入秋了,食品厂要开始做月饼了,每天早上八点半开始就哐哐哐地砸模子倒月饼,小夏要参加明年的高考,也不知道这吵闹声会不会影响她学习。”


    自家两个臭崽子的心向来是不放在学习上的,别说食品厂咣咣砸月饼,就是噼里啪啦放炮仗,都一点不耽误他们对着书本双目无神地发呆。


    林夏青觉得芹姐真是一位福星,自己准备租房子,芹姐二话不说,就给自己介绍了一处听起来十分实惠可靠的房子,而且还是和芹姐这样的好人做邻居,运气也太好了。


    没准今天她就能把房子定下来,到时候连今天住店的钱都省了,直接拎包入住新找的房子。


    林夏青道:“不要紧,复读学校有晚自习,一般我放学工厂工人早就下班了,早上八点之前得到校,那么我七点左右就得出门,算起来周一到周日,我应该没什么机会听到面粉厂工人敲月饼的声音。”


    芹姐眼下只想把林夏青这个邻居给尽快敲定下来,也没心思继续在前台继续工作了,找了同事交了班,就招呼她们娘俩先把行李寄存在旅店,仨人轻装上阵骑车回家一趟,去看看隔壁的房子到底合不合适。


    要是合适,她就再骑车回旅社,帮她们娘俩把行李驮去小苏的房子里。


    芹姐自己有一辆自行车,她男人在附近的长城饭店工作,平时也骑自行车上班,原本夫妻两人差不多在一个地儿上班,平时挤一辆车就好,但芹姐嫌丈夫是个熊温吞的性子,骑车四时总爱处看风景墨迹,所以更多时候,是她似头老黄牛吭哧吭哧载着一米八的大憨个儿丈夫一路在上班路上狂骑。


    大二八芹姐的短腿骑着费劲,这些年不知道摔了多少回。去年她生日,丈夫悄悄给她买了一辆永久牌的二六红漆自行车,价钱足以让芹姐肉疼一整年。


    但那次芹姐破天荒地没骂男人瞎花钱,而且还在饭桌上当众表扬男人有眼光,知道她就喜欢那种红红火火的颜色。这红色二六自行车买的好,芹姐心头觉得自己被男人珍重,晚上配合男人过夫妻生活的时候也温存了许多,愣是没埋怨半声男人动作粗鲁,偶尔猫挠了心尖般轻哼出声,丈夫反倒鼓励似的更加卖力了。


    芹姐问林夏青会不会骑自行车,得到肯定答复,没多久便从长城饭店把丈夫的老二八推了回来。


    芹姐吃得住老二八的脾气,旁人不一定降得住这老家伙,是以芹姐自己骑二八,身后载着乔春锦,而她那辆英姿飒爽的红二六,则让林夏青骑。


    仨人骑车穿梭在青市的马路上,芹姐时不时为她们母女介绍青市的副食店、点心店、理发店、裁缝铺子、公园……


    乔春锦从身后拽着芹姐的衣角,眼睛睁的大大的,认真看着眼前不停变化的景色,心情渐渐沉重下去,从脸色上表现出来就是心事重重。


    芹姐路过一个巷子口,别过脑袋朝巷子里努嘴,说:“那栋房子好吧?德国人建的,米黄外墙,红色屋顶,听说最早是一个德国商人建的,拖家带口来咱们中国生活,后来他其中一个女儿还嫁给了咱们中国人,生了个混血儿,在国外还是个小有名气的演员呢。”


    不知是真是假,但坊间都这么传的,关于美丽的房子,人们总不吝惜想象力,为其赋予许多神秘色彩的传说和故事。


    芹姐说:“青市有不少这样气派的房子,下回我领你们去八大关转转,那里坡上坡下全是这样洋派的小别墅,去那儿就跟到了国外似的……唉哟,小夏妈,你掐着我腰了!”


    乔春锦听到八大关这三个字,眼皮跳了跳,不由神经紧张地攥紧了芹姐腰后的衣裳,不成想手指紧张僵硬过度,一把掐到了芹姐的腰。


    “不好意思啊……”乔春锦心不在焉地道歉,“咱们还有多久能到租房子那儿?”


    芹姐回头朝她笑了一笑,道:“小夏妈,你长得一点儿也不显着急,没想到你也是个急性子啊?快了,就前面马路拐过去,朝右边一直骑,骑个一里路,差不多就到了。”


    芹姐载着乔春锦一路骑进一条墙面粉刷整洁的巷子里,人还没刹住车,就隔着一道矮墙亮嗓子朝一间平房里喊:“家明、家晖,你们暑假作业补完了吗?补完了就帮你们爷爷拣黄豆,仔细点儿啊,坏豆子好好挑。”


    原来芹姐的家已经到了,林夏青抻长脖子一看,芹姐家的小院子拾掇得真利索,每一寸土地的派场都被芹姐分派得井井有条,洗衣区、晾衣区、堆煤区、晒干菜区,甚至连院子的墙根都被芹姐寸土必争地栽上了丝瓜和三角梅。


    西边墙角的三角梅在八月开得真旺啊,一簇簇火焰似的在枝头燃烧着,衬得芹姐家日子过得红红火火。


    东边墙根搭了丝瓜架子,丝瓜叶子蓬勃茂盛,有好几只丝瓜结在了隔壁那户人家的院墙里,芹姐的心眼儿历来是这一片住户里最大的,自家瓜蔓豆蔓不讲理长到了人家的院子里去,芹姐从来不会去摘。她觉得长在人家地盘上的东西,就是请人家尝尝也无妨,邻里邻外的,几撷瓜果算得了什么,哪有邻居们的情谊重。


    芹姐的人品果然在这一带很受欢迎,她左边那户人家的女主人原在院子里烧松香拔鸭毛,听到芹姐在墙外大嗓子叫唤孩子的声音,从矮墙中踮起脚尖露出半个脑袋,扬着笑脸和芹姐打招呼:“小芹,你今天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手上还提着一根刚宰的老长鸭脖子。


    “毛嫂,咱们这儿要来新邻居了,小苏的房子有人要租,我带她们来看看。”


    毛嫂眼睛往芹姐身边一扫,原来是一对母女要租房子,小芹带来的人跟她一样,看着就面善好相处。


    毛嫂笑呵呵地说:“俺老婆婆想孙子了,从乡下捉了一对儿鸡鸭进城看孙子。我家今天吃鸭子,你爱吃鸭杂,一会儿我把鸭子的心肝肠收拾出来给你送去,再分你半扇鸭胸。”


    芹姐眉开眼笑地说:“成,前两天我刚晒了一批辣椒,晚上加菜炒酸辣鸭杂,到时候盛一碟给毛大哥送去,他正好下酒。”


    芹姐推开她家右边那户院子的铁门,弯腰蹲下,在门口的花盆底下翻出一串钥匙,道:“小苏平时就把钥匙压在花盆下面,她托我有人看房子的时候帮忙开个门,你们娘俩看看这里合不合适,这院子也有二十来平,平时我在院子里洗洗涮涮还种点儿菜,很好使。”


    说着拿铜钥匙拧开小平房的大门,扑面而来的精致年轻女性气息,好几样家具都是简单耐看的款式。屋子里的布置虽然简单,但五脏俱全,厅里有吃饭桌子、椅子、斗柜,甚至还有一张浪漫的麻布双人小沙发;六七平的小厨房里有厂区给家属院配的自来水龙头和方型洗碗池,边上有只冬天可以烤火的煤炉子,只需另外添置点油盐酱醋和锅碗瓢盆就行。


    主厅左右两边的小房间都朝南,屋里有壁橱和铁架子小床,真正让林夏青一眼就决定定下房子的,是房间里的窗帘布!


    乔春锦心仪许久,在县城商店门口来来回回路过,又实在喜欢而咬紧牙根买下的竹子窗帘,房主居然给两个房间都安排上了,简直太令人一眼心动了!


    就是这里了,竹子窗帘失之东隅收之桑榆,林夏青真是无比庆幸自己遇到了芹姐,太太幸运了,芹姐就是自己的天降福星。


    这样家具齐全装修九成新的好房子可是市面上的抢手货,也就这会儿才刚放出来的时候无人问津,等消息传开了,立马就会被人看中,怎么也轮不到她们母女。


    芹姐还怕她们不租房子呢,琢磨道:“小苏原本打算这房子租八块一个月,但她也说了,她爱惜厂里分的房子,不喜欢租给外头乱七八糟的人,我觉着你们娘俩住进来她肯定喜欢。我的为人小苏应该信的过,要不我去说和说和,让小苏给你们娘俩降点儿房租?你们进城生活也不容易,小苏心地挺好的,我觉得她应该能同意。”


    上次林夏青来青市考试住旅社,芹姐打扫房间的时候,第一次碰上小姑娘居然把房间里头的被子都叠的整整齐齐,而且房间地板上一点儿果皮纸屑垃圾都没有。林夏青还很讲究地把生活垃圾用点心店给的油纸包成了一团,方便旅店的服务员打扫。


    生活习惯这样自律的顾客,芹姐别提多喜欢了,她思忖,小苏碰上这么个清清水水、爱惜房子的租客,心里也该乐开花了。


    林夏青琢磨房租一个月八块,对于她们现在没有稳定收入的娘俩来说确实有点贵,但林夏青转念一合计,自己手头还有上回卖大酱和拍广告攒的近五百元,应付这里一年的房租是没问题的,何况自己明年六月参加高考,这会儿已经近八月底了,满打满算在这里租房子不会超过10个月,10个月就是八十块房租,八十块租这么一*个前有院子,后有食品厂保卫科日夜巡逻的安全房子,再没比这里更合适的地儿了。


    如果搁以前,林夏青根本不会让芹姐去帮忙跟房主讲价,这里八块钱一个月的房租太合适了,但她计划着过两天抽空去一趟杭城进货,手头要预留尽量多的进货资金,便由着芹姐凭她那张三寸不烂之舌替自己去杀杀价,这时候能省就省,多省下一分钱都是好的。


    “妈,你觉得这里怎么样?我觉得挺好的,房子带个小院子,洗洗涮涮挺方便,这里的邻居也都挺和善,想来住着肯定很舒心。”租什么样的房子邻居太重要了,这一点上,芹姐完全属于超额的满分部分。


    乔春锦也看中了这里,眼睛在房间内的窗帘上流连着,有些犹豫地道:“一个月房租八块……不敢想啊……”真的不敢想,农村人进城生活吃穿住哪一样代价都贵的吓人,何况她们没有城市户口,吃不了城里的定量,生活成本比城里户口高多了。


    “那就是这儿了,妈你喜欢就好,至于房租,我手里头的钱暂时还能应付。”林夏青转头对芹姐道:“芹姐,我们想租下这里的房子,麻烦您去请房主来一躺,我们跟房主签个租房合约。如果可以的话,我们想今天就搬进来。”


    芹姐心里挺惊讶,原来小小年纪的林夏青才是她们家当家的,连租房子这样的大事儿这家都全凭姑娘做主。


    她又羡慕起乔春锦命好,生了这么个能干聪慧的姑娘,往后半辈子可以跟着闺女享清福了。不像她,生了两个毛都没长齐的兔崽子,家里成日鸡飞狗跳地跟着操心。


    芹姐不由心里又对林夏青起了几分亲昵,觉得她像年轻时的自己,都是当家大姑娘的命,这样的性子能干却也操劳,不过什么都是靠自己挣的,心里踏实,还能跟男人一样当家作主,不受那全职主妇的等闲之气。


    没多久芹姐便骑着车去后面的食品厂把小苏载了回来。


    小苏听见这么快就有人要租自己的房子,头上的白色车间帽子和脸上的纱布口罩都还没摘,就一屁股跳上了芹姐的自行车后座。


    芹姐吭哧吭哧把人给骑回去,路上苦口婆心地道:“小苏,姐平时人怎么样,你心里对我有没有一杆称?”


    小苏在后座愣了一愣,芹姐问这一出是……?


    “芹姐,您这说的哪儿话,您在我们那一片出了名儿的这个!”小苏把自己的大拇指从芹姐腰后比划到芹姐眼皮子底下,赞扬道:“要不然我也不会放心把钥匙交给您啊!”


    芹姐爽朗笑了笑,道:“你信姐就好,姐绝不会坑你的,这回给你找的租客素质那叫一个高,原来在我们旅社住过,这么多年我从来没见过哪个住旅社的小姑娘起床会把被子叠的整整齐齐跟原封不动一样,住了三四天,房间地板上还一点儿垃圾没有。你房子租给这种高素质的租客,一千一万个放心。”


    “小姑娘?”


    “是啊,租房的是一对母女。”


    “她们家没男人吗?”


    芹姐微微顿了顿,“没吧,不像有什么男人,不然找房子这种满大街转悠的累活能让人母女亲自受累?一个家里有没有男人太明显了,俩女人过日子啊,比跟男人掺和在一起自在多了,家里多个男人就是多个人需要给他当牛做马地伺候,我都觉得咱们女人找男人是犯贱,她们娘俩命多好,不用伺候男人。”


    芹姐咬了咬自己的舌头,那个犯贱说的是自己,家里丈夫、公公再加俩儿子,她这辈子算是给四个老爷们儿伺候明白了,悟了,男人这东西就是女人的累赘,他们从十八岁到八十岁都没啥自理能力,自己出差上京城宾馆学习一周,一回来看见家里卫生变成鸡窝,就差两眼一黑、两腿登西了。


    他们男的没有女人,日子瞎几把过的,糙的没眼看。


    芹姐道:“小苏,人母女是乡下来的,手头不宽裕,但确实是一对儿高素质的爽利人。小姑娘在我单位附近的复读学校复读,她妈进城陪读的,母女俩经济瞅着就不宽裕。我琢磨着也是缘分一场,刚好你装修好房子要出租,一时半会儿也没碰到合适的租客,要不房租这块儿你给她们稍微降一降?姐知道这事儿姐不该开口,这种叫你吃亏的事我怎么能开口呢?但我就是心软,人母女人生地不熟进城讨生活,让我想起了我当年拖家带口的情形。我要强,那会儿吃了很多苦头,我想着她们就是当年的我,总不忍心见着她们四处碰壁……”


    小苏安慰道:“芹姐,前阵儿我装修房子的时候,您和张大哥可没少帮衬我,粉刷墙壁、重新装门窗、配锁儿配五金、从家具市场拉家具……您都开这个口了,我心里有数的。再说,我租房子本就刁钻,宁愿降价租给讲究人,也不愿意高价租给邋遢的人,您帮我找到合适的租客,赶明儿我还要买瓶好酒上门谢你和张大哥呢,你们可比外头的房虫子可靠多了,房子由你们介绍租出去,我绝对放心!”


    芹姐心头的石头微微落地,总算帮林夏青把事儿给办成了。但她为人厚道,也不会叫小苏吃亏的,打算以后等小苏怀上孩子,孩子出生办满月酒了,她要像走亲戚一样给小苏的孩子包一封红包。小苏人善良,孩子也会跟着有福气的。


    租房的事儿就这么定下来了,最后谈成的价格每月7元。


    林夏青以极其实惠的价格租到了合眼缘的房子,面粉厂的新婚女工小苏找到了珍惜房子的租客,芹姐替自己张罗了两位称心合意的新邻居,这事儿办的是皆大欢喜!


    第40章 青市租房(2)


    签下合同,天色尚早,林夏青抓紧时间上商店买了两捆褥子和两套被单,也顾不上过水不过水了,棉花褥子、被单、枕套晾上晒绳,被太阳烘一下午,权当消过毒了,等明儿天气好,再起个大早清洗一番。


    这回上青市之前,林夏青怕家里失火的事情会吓到小姑姑,特地转道供电局给林书蓉知会一声,叫她不用太担心,家里除了被火烧干净了,人逃出生天没什么事,该带的细软也都带了。


    林书蓉得知消息,当场大惊失色,好好的房子居然一夜之间被大火烧成了一把灰,这叫她着实心惊肉跳了一番。


    不过更可恨的是大哥林书亮,这种纵火残害弟媳残害侄女泯灭人伦的事,他居然做得出来!一想到这事儿里面有妈、大嫂还有大姐的撺掇,林书蓉一颗心剜掉地痛,一家子骨肉手足,竟没有一个配为人的。


    林书蓉一边彻底对家人死心,一边抹掉眼泪,当机立断给林夏青凑了十来斤的全国粮票,这些都是她平时一点一点攒起来的,有的是问同事借的,嫂子和侄女去青市总得先解决吃饭问题吧,虽然不多,但多少也是她的一点心意。


    林夏青拿着林书蓉给的粮票去附近粮店买了十斤米,一路生扛回来,顺便在路边囫囵买了两个烧饼准备当晚饭。


    家里只有炉子没有煤炭,暂时生不了火做不了饭,芹姐说煤场离这儿不算远,这一片买煤都上那儿去买,等明天她轮休了,她正好领着林夏青去熟悉熟悉门路。


    邻居们都爱跟芹姐上煤场排队买煤,她本家的堂姐就在煤场工作,哪一批煤耐烧,她堂姐给指点的一清二楚,而且很多时候煤场不要的碎煤渣,芹姐堂姐都会给芹姐留点儿,邻居们可以顺道跟着一起沾光。


    等林夏青把一袋十斤重的大米扛回家,乔春锦已经把屋里屋外都打扫擦拭过一番,正厅的饭桌上居然还摆着两碗香气扑鼻的鸭汤面。


    林夏青把米袋往地上一卸,撑着累坏的老腰说:“妈,哪儿来的面啊?”


    一碗挂面汤色清亮,上面居然还有几块肥瘦相间的鸭肉,这鸭子养的可真肥,面汤上浮着一层厚厚的油脂,绿绿的小葱洒在汤头上,把这碗鸭汤面点缀得更加诱人了。


    乔春锦赶紧给女儿递了一双筷子,“快洗个手来吃面,隔壁毛嫂送来的,咱们下午来租房子那会儿,她不就正在院子里烧松香拔鸭毛么?你去买米的时候,她上咱们屋子转悠了一圈问我们缺不缺什么急件,大约见我们厨房里连只锅都没有,觉得我们晚饭解决不了,一转头就回家给我们下了两碗面送过来,怪不好意思的。”


    林夏青感动地说:“毛嫂家今天宰的这只鸭可真忙碌,心肝肠去了芹姐家,一部分肉又做成汤面的浇头送到咱们家,这房子附近的邻居都是好人,妈,咱们运气真好,碰上好邻居了!”


    乔春锦推她去厨房里洗手,在她耳根子旁边念叨:“也不一定全是好人呢,咱们右边那户,毛嫂就让咱们少来往,当初食品厂分房子,谁都不乐意要小苏这套,就是因为隔壁那户人家是个惹不得的刺头,毛嫂让咱们娘俩平时少和隔壁那户接触,省的被风言风语连累。”


    林夏青拧开十字黄铜水龙头开关,水流哗哗地从孔眼里送出来,感受着城市生活带来的便利。这要是在乡下,平时她们娘俩想喝一口水,还得去村里的公共井眼千辛万苦地挑水回来。


    “怎么,咱们边上住着黑山老妖?”


    乔春锦搡她一把:“鬼丫头,下班点儿呢,说这些编排人的话也不怕叫隔壁听见。”


    她压低声音小声道:“听毛嫂说隔壁住了个寡妇,就在后面的食品厂里上班,有个七八岁的儿子养在乡下公婆家。这女的在外名声是不大好的,听说和厂里的领导私下关系不太检点,平时在厂里仗着领导宠爱为人也是泼辣张扬,他们厂里的人早看不惯她了。听说这女的进厂第一年就插队分上了房子,也是因为她走邪门歪路拿到的房子,众人心里才这么不服,这么些年厂里职工谁也不愿意跟她做邻居,她左边这户是今年刚分到房子的小苏,右边那户房子现在还空着呢。”


    林夏青点评说:“真傻,有免费的房子不要,谁要是免费送我一套房子,闹鬼的鬼宅我都搬进去照住不误,瞎矫情什么,不就是邻居风评不好?多大点事儿啊!也就是食品厂这会儿效益好,房子由着他们挑,等厂子什么时候效益走下坡路了,没准厂里分公厕旁边的茅草屋他们都得抢破头。”


    林夏青是典型的实用主义者,分房子这种好事儿可是短暂的时代红利啊,还挑三拣四,真不知道食品厂平时养着一帮怎样眼高手低的人。再说,古往今来寡妇的名声就没几个好的,人们看寡妇不是戴着同情弱者的滤镜,就是戴着黄色滤镜,她妈之前不也一样在青河村被造黄谣么?


    乔春锦掐了一把女儿的小腰,斥道:“嘴里没个禁忌,神啊鬼的小孩子别乱叫,快洗手,洗好去吃面,吃完我涮了碗给毛嫂送回去。”


    一碗美味的鸭汤面落肚,林夏青舒服得十个脚趾头都绷起来了。


    这年头乡下散养的鸭子肉质太香了,从来不吃鸭皮的林夏青,因为鸭肉实在馋人,破天荒将鸭肉连皮带肉地囫囵吞下。毛嫂的手艺太好了,这鸭子是用清汤吊的,竟闻不出一丝鸭骚味,而且鸭肉炖的酥烂不柴,是林夏青有生以来吃过最淳朴却最好吃的鸭肉做法,原汁原味,食材绝顶优质。


    林夏青把碗里的鸭汤都喝了个底朝天,回来路上买的两只烧饼则被无情地晾在一边。


    乔春锦也是吃得畅快淋漓,额头都发了汗,“毛嫂说我一会儿找她还碗的时候,她分我一些白菜、菠菜、胡萝卜种子还有火葱头,这附近山上有一块部队闲置的空地,是她和芹姐发现的秘密基地,快入秋了,这几天她和芹姐准备上山种菜,说到时候带着我一起上那种菜,这样过冬的蔬菜咱们娘俩就能省上一笔。”


    林夏青警惕地问道:“部队闲置的地?平时没人巡逻吗?别到时候碰上部队里的人说不清,他们都是身上扛枪的,不见得好说话。”


    不是林夏青故意泼冷水,而是人家部队真枪实弹,枪子儿无眼,万一碰上巡逻的士兵,她们几个妇孺很有可能会被当成鬼鬼祟祟的细作抓起来。


    乔春锦道:“毛嫂说她和芹姐在那儿种了三四年的地了,部队的人从来没管过,应该不妨事吧?如果部队的人真不让我种地,到时候我就不种。毛嫂还说,等天气彻底冷下来,山上的毛栗子就成熟了,她和芹姐每年都上山打栗子,剥了栗子拿去市场上卖,能挣点辛苦钱。要是勤快点,还可以做成栗子罐头,放着冬天吃,一边坐在炉子边上烤火,一边吃甜津津的栗子罐头,别提多美了。毛嫂说她每年秋天给家里一双儿女做栗子罐头,都要把十个手指头扎个遍,栗子肉的刺壳太难剥了,再小心的熟练工都少不了要吃几回苦头。”


    林夏青忙道:“妈你到时候剥栗子我给你买一双胶鞋,你双腿并拢踩在栗子上,手上拿根粗一点儿的树枝捅栗子壳,稍微一使劲,栗子就能从里头掉出来。到时候我再给你买双劳保手套和火钳子,你捡栗子的时候不扎手。”


    乔春锦古怪道:“咱们村里没种栗子树啊,你这丫头都是从哪儿学会这些东西的?”


    林夏青当然不会说她是治愈系电影《小森林》的忠实影迷,这系列片子她看了不下百遍,影片女主角从城市返回乡下过着自耕自种的悠闲田园生活,那种向往的生活一度就是林夏青挣钱的动力,她期待着有一天自己挣够了钱,回家翻修祖屋,从此过上如女主角一般自由自在又与世隔绝的田园日子。


    林夏青会剥栗子就是和女主角学的,如法炮制。


    “书里,当然是书里,在县城新华书店挑书的时候,我看见一本书里有教人怎么剥栗子,而且栗子用来做蛋糕也很好吃。”


    乔春锦道:“哦,现在的书真是千奇百怪,教什么的都有。不知道胶鞋和手套贵不贵?如果不贵,到时候可以给芹姐和毛嫂也买一双,她们待我们娘俩没说的,有什么好东西,我们也要时常想着人家才是。”


    林夏青谆谆点头,“那是自然,人和人都是相互的,好来好去才长久,咱们要上道。”


    ***


    快五点的时候,芹姐骑着自行车风风火火地赶回来给孩子们做饭,她把自行车停在雨棚下,没直接进屋,而是先上隔壁串了个门,见林夏青母女已经将家里收拾了出来,这才放心地回家做饭。


    临走前还看了一眼饭桌上冷掉的烧饼说:“我特地去菜市场买了两味卤菜,一副大肠、一块猪肝,你们娘俩晚上就上我那搭伙,这家里连冷锅冷灶都没有,你们晚上喝西北风啊?烧饼哪能顶饱,你们娘俩甭跟我客气,下午回单位前我就喊老大晚上煮你们娘俩的饭。”


    芹姐人很周到热情,又一次把林夏青给感动坏了,她推着芹姐赶紧回家做饭,家里孩子该饿垮了,“我们吃过了,毛嫂给我们煮了两碗面,芹姐你下班连孩子都撂下不管先往我们这头跑,赶紧回去歇歇吧,我和我妈今天可是没少给你添麻烦。改明儿我请你和毛嫂上我们新居吃一顿开火饭,到时候你们可别嫌弃我们家寒碜。”


    芹姐挑了眉毛说:“就这毛嫂还跟我抢呢?成,你们吃过了就好,我还担心我在菜市场排队买卤味时间太久,你们娘俩早就饿的搜肠刮肚。”


    林夏青笑说:“快回吧,我的好芹姐。”


    芹姐被她推着走,想起一事,拧头道:“你这孩子,你妈叫我芹姐,你也叫?喊我姨还差不多,该给我抬辈分了。”


    林夏青甜甜一笑,叫道:“好芹姨,远亲不如近邻,以后你就是比我亲戚还亲的人了,咱们的缘分真不浅!”


    芹姐满意地点点头,“是不浅,老天知道我没闺女,给我送个外甥女让我当姨呢。”她对乔春锦道:“小夏妈,今天我实在太高兴了,能和你们成为邻居,我马小芹比吃麦片中大奖还高兴!麦片厂做活动,上个月我亲戚买麦片刮出一台大彩电,可把我给眼热坏了,现在有了你们这两个大活人,我觉得生活变得精彩多了,比呆在玻璃屏幕前看那彩电傻乐不知道有意思多少。”


    芹姐说着笑着走出院门,差点儿迎面和一个打扮妖气精神的女人撞上。


    芹姐脸色微微一变,有点儿尴尬地朝那人打招呼道:“小郭,下班了啊?”


    女人不咸不淡地点点头,然后从裙摆的兜里翻出来一小串钥匙,径直打开了林夏青家右边紧挨着的那户院子大门,徒留下一串很细微的女性淡香飘散在风中。


    林夏青瞪大眼睛朝乔春锦看去——妈,她就是毛嫂说的隔壁那个寡妇?


    乔春锦咽了咽口水,朝女儿点点头,母女俩心有灵犀似的演默剧。


    芹姐看出来她们母女脸上互相暗送秋波,扑哧压低声音笑说:“毛嫂可真没把你们当外人,我先回家做饭,等吃了晚饭我再来和你们唠,以后咱们这一片可就热闹了,哎呀呀真好,日子越来越有盼头!”


    今天是周五,芹姐觉得她们母女也算是赶上热闹了,没准今晚这院子里就有热闹上演,到时候她会指点她们母女怎么看热闹。


    那声音每周五晚十点雷打不动出现,是她和毛嫂总结出来的规律,除非周五的日子碰上过节,不然一年到头,芹姐和毛嫂基本算无遗策,总把那声音什么时候出现给算的死死的,刮风下雨都不误,制造声音的人,那种毅力和精神骇人吧?


    芹姐看着小郭钻进屋子的背影,摇头叹息道:多么俊的女人,就是命不好了点,孩子才两岁就死了丈夫,小郭也是心狠的,没了丈夫,怎么能不要孩子呢?才那么点儿大的孩子,也真放心丢给乡下七老八十的公婆养,那孩子在村里和城里长大能一个样么?芹姐作为一个女人,很同情小郭的寡妇命运,对于发生在小郭身上的桃色新闻,芹姐心存怜悯不置可否;但作为一位母亲,芹姐觉得小郭心狠,一个女人没了丈夫,应该尽心尽力把孩子带在身边养,孩子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多狠的女人才能连自己的肉都不要啊?


    吃过晚饭,家属院巷子里的灯也亮起来了,芹姐兜里揣着两把瓜子,挺着圆润的小肚子就往隔壁去。


    芹姐两个孩子觉得新邻居真好,招蜂引蝶把他们妈的火力全吸引过去,也没人盯着他们饭后写作业了,如获大赦简直万岁。


    俩孩子刚准备偷摸溜出家门上外头野,芹姐的丈夫张镐就推着自行车出现在家门口,沉着脸问:“你们上哪儿去?天黑了还往外头跑,也不怕叫山里跑下来找食儿的野猪给拱了。”


    从小他们爹就拿这一招吓唬他们,孩子早就不上套了,眼都不眨地撒谎说:“妈吃了饭就上隔壁新搬来得那户人家去了,她吩咐我们洗碗,洗完可以去外面玩一会儿。”


    张镐有点惊讶:“隔壁租出去了?我说马小芹今天怎么破马张飞地找我借自行车,好家伙,车轮胎都给干爆了,这么快就跟隔壁热乎上了?”


    张镐话音刚落,俩孩子就在巷子口跑没影了,张镐原本还指望一会儿吃完晚饭,让俩小子跟他好好学学怎么补轮胎,以后这辆传家大二八,还得千秋万代地传下去呢。


    这辆二手老伙计这两年脾气越发不好了,不是车轱辘卡住不转掉链子,就是机油吃紧嘎吱嘎吱叫嚣,马小芹这祖宗,除了在床上是个死了一般的面人,只要她下了床,全身上下就有使不完的劲儿,老娘们骑车比他一个大老爷们还粗暴,一下午骑车不知上哪儿野,车胎都给她骑爆了。


    饭店的白案师父下班前甩给张镐一袋饭店白天没卖完的馒头和糖三角,还给张镐胸前的口袋里塞了两支大前门,他儿子这两天要相亲,问张镐能不能把自行借给他儿子用用。


    这年头相亲没自行车可不好使,管你小伙子人长得再帅,没有自行车,大姑娘扭头就走。张镐的二手自行车服役多年,但就是这么辆老家伙,现在也得七八十一辆。


    张镐说:“刘师父,不巧,今天我的自行车车胎爆了,等我修好吧?”


    刘师父觉得他是不想借自行车,推到张镐怀里的馒头和糖三角直接来了一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又抱回了自己的怀里。


    刘师父不高兴地说:“不借就不借,说什么车胎爆了,张镐你这人惯会油腔滑调,饭店经理就是这样被你骗的团团转,才让你升了采购部部长,平时没少从里头抽油水吧?”


    张镐把胸前口袋的烟也掏出来还给刘师父,“真不是我不借,是我家那蛮婆娘下午蹬着车子不知道干什么去了,疯野个没边,家里俩小子和她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她还成日吊高嗓子在家里霸道,瞪着我问:俩孩子随谁?我也想问随谁啊,还不是随她!”


    刘师父将信将疑地说:“真的?”


    张镐直接把人带去饭店后头的自行车棚,塌了的车胎软趴趴贴在地上,跟白案师父后厨发酵又排气后的塌软面团似的。


    刘师父不好意思地说:“错怪你了,今晚回去你受受累把车修好,明天借我吧?”


    一袋馒头和糖三角转了一圈,又回到了张镐的怀里。


    张镐挠挠脑袋说:“我尽量吧,不过刘师父,借的了一日借不了二日三日,万一人家姑娘看中的是自行车,不是你儿子,这天长地久也不是个事儿啊!”


    骗人小姑娘,总是不地道的。


    刘师父把张镐刚刚塞回来的两支大前门挂他耳朵后头,端详他一张四平八稳的英气厚重面孔道:“你这惯会油腔滑调的人,也有这实心眼的时候?敲门砖敲门砖,没有砖头大姑娘都不给开门,这年头自行车就是那块敲门砖。我总得想办法给我儿子争取争取吧?他妈死的早,这事儿我不给他张罗,没人替他操心,我这些年当爹又当妈,早日给他娶上媳妇,这辈子也算了成全了我自己个儿为人爹妈一遭。”


    吃过晚饭,张镐就在院子里敲敲打打修车胎,顺便把自行车的后座打磨一下,让它重新焕发出金属镜子一般的光泽。


    刘师父这些年拉扯个孩子是不容易,张镐这么想着,手里的砂纸磨得更起劲了。


    毛嫂路过张家门前,往院子里瞭了一眼,耳报神地跑去找芹姐,要她多注意丈夫最近的生活动向。


    一个孩子都上高中了的中年大男人磨什么自行车啊,把后座打磨得油光锃亮,这般讲究是想让哪个女人坐在上头?


    芹姐正在隔壁同林夏青母女聊的起劲,见到毛嫂,便觉得毛嫂分析的有道理,叉着腰出来,隔着院墙,踮脚伏在墙头,眼笑心不笑地望着丈夫,阴阳怪气地问:“张镐,你大晚上给谁修自行车啊?坏的是车胎,后座好好的,你磨它干嘛?”


    这车以前锈得多埋汰,俩人同骑一辆车上班的时候,芹姐让丈夫给她把后座的铁锈好好磨磨重新上漆,丈夫懒得跟鬼一样,四仰八叉横在床上充耳未闻地专心看他的小说,芹姐根本叫不动人,现在张镐主动磨自行车后座,这事儿要说没鬼,芹姐才不信!


    张镐在院子里鼓捣得一身汗,身上背心都湿透了,粗着嗓子说:“我们饭店的白案老刘儿子要相亲,跟我借自行车,人家下班前给我塞了一袋馒头和糖三角,我晚上得赶工把车子给修出来。”


    还邀上功了,一袋馒头和糖三角就把他给得意上了。


    芹姐鼻子比狗还灵,脸上重新扬起笑容拷问说:“不止吧?除了馒头和糖三角,是不是还给你塞了烟?”


    张镐心里骂这婆娘生肖属狗的,脸上却讨好地说:“晚上睡前我一定好好刷牙、好好洗澡,刷两次牙,打两次香皂,保证身上不留一丝烟味。”


    芹姐点点头,苦口婆心地说:“妈走之前叫我好好看着你,你得活到八十岁才能去见她老人家,答应了妈的事,我得做到。你大哥因公牺牲没了,妈心痛的没两年人就垮了,咱们一家的城里户口和工作是得了大哥的恩惠,你这条命不能辜负你大哥和妈,听话,咱把烟彻底给戒了,烟就不什么好东西,谁染上它都遭祸害!”


    张镐被说的心里难受,红着眼圈直骂她:“鬼婆娘,往后不抽就是了,又把妈和大哥给抬出来。隔壁新来人了?看对眼儿了?瞅你兴奋的不着家。”


    芹姐喜笑颜开道:“是了,新搬来一对儿母女,以后这院子三个女人连着一个小丫头一台戏,有的唱。”


    张镐一听就头疼,嘀咕道:“平时你和毛嫂就够我和老毛受的了,再来俩,呵呵,这院子从今往后得‘热闹’成什么样儿啊?”【你现在阅读的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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