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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30

作者:坠珠葡萄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21章 二更合一


    乔春锦惊奇道:“夏儿,你什么时候学会了理发?”


    林夏青从水房打了一盆洗头水回来,“借剃子和剪子的时候。”


    她都有点后悔没早两天就对晋扬的头发下手,这是她照顾的病人,也是她的作品,一个气色红润的病人,顶着一头因为长度过长而稍显精神颓废的蓬发,多少是她这个护工照料不周了。


    林夏青从保卫科大爷那儿借了一套剃子和剪刀,前两天她就看见大爷在门卫亭那儿摆了脸盆和毛巾架给自己剃头。


    那会儿是大清早,天都没亮透,林夏青拉着前一天没卖完的大酱,准备上城西赶早市。大爷从岗亭里出来,拎着一只烧的沸腾的翘嘴茶壶,壶嘴低下去,水流直往搪瓷盆里的凉水怼。


    林夏青踩着三轮,把手刹往栓子上一靠,双脚猛一顿地,笑着和大爷打招呼:“您老洗脸呐?”


    大爷把印着喜庆红双喜的毛巾往肩头一搭,道:“准备剃头呢,小丫头又出去啊?”


    林夏青盯着毛巾上褪了色的喜字,心想:这是喝哪户人家喜酒分的红毛巾,红底黄字,红色这会儿已经差不多褪成枯粉,而黄色呢,一褪,成了泥黄,在那显旧的沧桑红粉色上,显得这段婚姻的主人日子也太过的苦哈哈了。仿佛再艳丽的一对新人,日子过久了,就跟这条毛巾似的,他们的婚姻最终都会沦为一块灰兮兮的旧抹布。


    “又上城西的菜市口卖酱啊?”大爷转身,从岗亭里拿了一套宝贝家伙出来。


    林夏青是怎么判定这一套东西是大爷珍藏的宝贝的呢?


    因为大爷拿出来的木匣,上面有好多亮晶晶的贝母,贝母薄片们被工匠打磨得晶莹剔透,它们重新组合后,成了许多精美的花样。一些贝母们是娇艳的芙蓉,一些贝母们是神态灵活的彩蝶,看得出来,这个木匣在不属于大爷之前,应该是一位女士十分珍爱的脂粉首饰盒。


    大爷见她盯着盒子,笑得很是得意,说:“你这眼神,就跟我小孙女第一次见到这只盒子一样,眼睛直勾勾的,多么眼馋的一只小狼崽啊!这是我老伴儿当年的嫁妆,我老丈人亲自找的料子,他是漆器厂的老工匠,一辈子的心血都在这一片片指甲盖儿大小的螺钿上,漂亮吧?”


    打开匣子,里头是一整套剃头家伙式儿,有剃子有剪子,大中小号都有,大爷从里面取出一把中号的剃子,叹气说:“我自己剃头十来年啦,老伴儿走了,没人帮我打理头发,我干脆理光头,一把推子全推了,三千烦恼丝眼不见心不烦。”


    其实是老伴儿四十来岁就心脏病突然走了,大爷一夜之间白了头,嫌自己去上坟像只白头翁似的,会被老伴儿嫌弃。


    剃掉之后的白发再长出来,就是一茬儿黑一茬儿白,既不全黑,也不全白,脑袋上像布满了黑白杂乱的围棋棋子,忒难看,索性从那以后,大爷就都理光头。


    林夏青以前也给自己理过头,高中毕业之前她一直留短发,父母过世得早,小时候无人为她耐心编头发。好像是七八岁吧,也可能再小点儿,总归是父母过世以后没人管的时候,家里哪个亲戚嫌她邋遢,一剪子替她绞了长满虱子的头发,从那以后,她就习惯性地留短发,发脚还剃得很高,一直高到耳后,她都是用推子直接推掉的。短发比长发好点,没那么容易藏虱子,也更好打理。


    林夏青有点同情地看看大爷,同时也像是看到了年幼时永远留短发的自己,唉,同病相怜罢了,手上有点儿手艺能自己理头的,一般都是可怜的孤家寡人。


    晋扬对林夏青的理发技术表示怀疑。


    他有贼心誓死不从,却没贼胆真正反抗,总之在林夏青的淫威之下屈服了,老老实实地坐在板凳上,让林夏青为他的肩头披上毛巾,等待她在自己的脑袋上对头发们胡作非为。


    林夏青嘱咐他:“你别乱动,千万别乱动,门卫大爷这一套可是传家的家伙式儿,我怕我失手给人家砸坏了。”


    晋扬抽了抽嘴角,绝地狂晕。


    什么?她在担心这套破剪刀,而不是担心他的头发?他尊贵的头发,竟然还没一个老保干的剃头老古董重要!


    晋扬的心境可谓一波三折,嗯,不动就不动,随便吧,伸脖子是一刀,缩脖子也是一刀,头发没了可以再长,但他不能惹林夏青生气,不然今晚都没人帮他洗澡。他喜欢自己在洗澡的时候,听林夏青一边哼着奇奇怪怪的小调,一边给自己拧毛巾打肥皂,两人配合还挺默契。


    林夏青的脑回路还有更绝的,剃子在他后脑勺蜗牛一样地爬,嗓子也慢悠悠的,说:“你们这年代的人,就是头发多得让人嫉妒。”


    对,不是羡慕,而是嫉妒,要知道,搁她生活的年代,养发、植发可是一门多么俏的生意啊。


    晋扬第一次听到一个人既不嫉妒他的才华,也不嫉妒他的钱财,而是嫉妒他的头发,这人还是个长着一头乌黑油亮长发的女的。


    他哭笑不得地反问道:“头发有什么可嫉妒的,你的头发比我多吧?”


    林夏青扬了扬下巴,似乎认同了他的说法,啊,真好,这辈子头发真多,没有掉发日渐变秃的烦恼。


    乔春锦帮晋扬举着镜子,粉塑料柄的折叠镜,这个年代的粉荧光饱和度一般比较高,粉的俗气,镜子背面是一个女电影明星的照片小像。


    林夏青说不认识镜子上面的明星,晋扬把脸凑到镜子后头去,看了一眼说是陈玛雅,铁路文工团的演员,去年有一部《小巷幽兰》就是她演的。


    运动过去,百花齐放,这几年大约是中国电影史上最昙花一现的百家争鸣时代,不仅是电影,还有伤痕文学,这是一个勇于直面伤痛、热衷反思的年代。


    林夏青觉得相片上的陈玛雅没有自己妈好看,乔春锦这张脸绝对可以去演电影的,而她呢,就可以顺理成章成为乔春锦的金牌经纪人,母女俩就在电影界横行霸道,赚得盆满钵满。只不过实在可惜了,这个年代的主流审美,更加喜欢那种健康阳光积极向上的健硕之美,而乔春锦是那种很需要人保护的菟丝花,妩媚、娇弱,惹人怜爱,这种美可以引起男人的同情心泛滥,但在同性之中太遭人排斥了。


    林夏青惋惜乔春锦生的太早了,要是再晚生十年,相信火遍大街南北的琼瑶一定会力捧她当女主角,甚至会像等陈德容那样,一部戏为了等女主角长大,一等就是好几年。


    理完发,晋扬似乎彻底死心了,干脆没看镜子自己的头发到底被理得怎么样。


    晋扬突然问:“你一直去买东西的那个杂货市场,离医院远吗?”


    林夏青随口道:“不远,你问这个干嘛?”


    晋扬似乎松了一口气,“不远就好,我想去买一只手电筒。”


    林夏青:“你腿伤还没好呢,昨天你姑姑大驾光临,刚把这医院里的人吓够呛,你今天就要去外面捣乱,你站都站不稳,市场怎么去?”


    乔春锦也说:“之前东宝妈天天来串门,昨天你姑姑来过之后,她就开始躲我们这间病房,像躲瘟神似的,不知是不是受了医院什么警告,今天这个点儿了,她都没来报道呢。”


    乔春锦巴望东宝妈能再拜托她织件毛衣什么的,好让她给女儿的饭盒加道菜,食堂的糖醋丸子吃过了,糖醋小排还没试呢。


    晋扬嘿嘿笑道:“医院不是可以借轮椅吗?我想出去溜溜。”


    林夏青替他收拾后颈上的碎发,“原来你都打听好了。下午吧?入二伏了,天气越来越热,等太阳落了山,阴凉了,我再推你去。”


    晋扬突然尖叫:“林夏青,你吓我一跳!”


    林夏青懵了,咋回事?


    晋扬捧起镜子前后地照,啧啧夸赞道:“你哪儿学的手艺?发脚剃得整整齐齐好利落,以前我从没把发脚剃得这么高,显得人好精神。发顶的长度也刚好,层次简直完美,这个发型利索、干练,显得我整个人神清气爽!”


    林夏青摘下他肩头的毛巾,往地上抖了抖,眼睛往窗外门卫室的方向斜,“喏,跟门卫大爷学的。”


    晋扬不信:“骗鬼呢吧。”


    后面半句话他没说出来:那可是个老光头,理发能有什么技术?


    ***


    林夏青忘了问晋扬要买手电筒做什么,等要把人推去市场,她才想起来问。


    “你买手电做什么?医院里的灯不够用吗?”


    “买手电筒看书。”


    林夏青觉得他还挺上进,不过她好像没见他身边出现过什么书,只有昨天晋扬二姑带来的一本英国短篇小说选。


    如果是为了看这个,林夏青又觉得他不务正业了,晚上用手电筒看书费眼,不如直接去买一盏台灯回来。


    晋扬又要求了两遍需要外出买手电筒,林夏青无奈,只好答应他傍晚吃过饭,再借轮椅推他去市场。


    晋扬对自己还挺有要求,下午出门前换掉了病号服,穿的是入院前的那身短袖衬衫和灰色西裤,加之理短了头发,已经完完全全是一个人见人爱的精神小伙,连手和脚上的笨重石膏都显得不那么有碍观瞻。


    太阳才刚刚下山,地表热气没有散去,林夏青把他推出医院,尽量往树荫下走。


    林夏青不知道为什么过路的人纷纷用那样的眼神看她,他们的目光似乎有点儿羡慕晋扬长得这么风度翩翩,又有点儿悲悯他的废手和废脚,而那视线自下而上飘移,最后停在林夏青的脸上,似乎又在深深感慨:真是一个苦命的女人,和她那年纪轻轻就瘸了腿的——丈夫。


    路边有一家卖起酥蛋糕的商店,门口立式招牌还画着粉蓝色的甜点海报,标题是偌大的:人造奶油,林夏青像发现了一个及时的避难所,想也不想,把晋扬推了进去。


    晋扬仰头问:“你是要我请你吃奶油蛋糕吗?”


    林夏青请他先闭嘴,自己则眼神鬼鬼祟祟,像侦察兵一样扫射门外的目标人群,先躲过那一群搬着板凳,准备去河边香樟树底下乘凉的大妈们再说。大妈们杀伤力大,一会儿看见她推着晋扬,估计又是齐刷刷的一双双八卦眼神。


    晋扬和服务员说:“要一块三角奶油蛋糕和两支冰淇淋。”


    林夏青头阻止说:“刚吃过饭呢,我吃不下。”


    晋扬小声道:“买都买了,晚点吃吧。”


    服务员掩嘴笑了,那笑声太有深意了,林夏青被她促狭的笑声弄得耳朵都烧了起来。


    她知道服务员在笑什么,服务员这是把他们当一对情侣了,而晋扬是那个哄着女友吃冰淇淋和蛋糕的傻小伙。


    林夏青觉得太要命了,刚逃过外头的一劫,没想到商店里还有一杆暗箭,林夏青眼下只想脚底抹油快快逃跑,偏偏服务员打冰淇淋的动作还特别慢,甚至时不时目光往她这瞄上几眼,似乎是想看清这个任性难哄的女孩儿到底长什么样*子,竟值得这样一位高大俊朗的男孩,不惜丢掉自尊,只是为了乞求她吃一口甜品。


    晋扬的钱一向都是在她这的,付钱的时候,场面更难堪了,她从口袋里掏出二元钱递给服务员,服务员挑了挑眉毛,五官凑在一起热闹极了,一副哇哦,你们已经发展到女同志管钱的地步了吗?


    林夏青第一次觉得钱这东西这么烫手,手里余下的钱,也不管记不记账了,干脆一股脑地全掏出来,塞到晋扬的西裤上,绷着脸说:“你自己的钱,以后你自己管好。”


    晋扬颇为认真地问道:“一会儿要买手电,还有明天的一日三餐,后天的……你都不管了吗?”


    林夏青赶紧瞪他一眼,不让他接着往下说了。


    尽管他说的是事实,但他说的不合时宜,他话里的意思,像是他们现在已经同居在一起,啊呸,同一间病房确实也是同居,但他不能在一个不明就里的外人面前那样说话,像极了添油加醋,坐实他们在外人眼中的暧昧关系,越发说不清了。


    林夏青为了让他闭嘴,只能灰溜溜地把钱拿回来,她开始有点儿后悔,刚刚为什么要把钱撒到他的裤子上?


    她现在捡钱的动作,仿佛一个极尽调戏手段的流氓,把钱一张一张地从晋扬的腿缝中间拾起来,指尖过场,少不得摩挲过他的西裤料子,她羞到发颤,他作壁上观表情似乎还带着点儿享受,而服务员一副想看又不敢看的模样,内心仿佛十分纠结,要不要错过这等大饱眼福的八卦好机会。


    出了商店,林夏青有点生气,质问道:“你刚刚为什么那样儿?”


    晋扬举着两支冰淇淋,整个人焕发着神清气爽的气质,含笑问道:“哪样儿?”


    林夏青瞪起眼:“刚刚你明明可以不说那些让人误会的话。”


    晋扬眨了眨眼,显得自己十分无辜且正义:“我说的是事实,一千个读者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我不能阻止其他任何人对一句话或者一件事物,有他自己独到的解读,每一个灵魂都是自由的。”


    林夏青越发气短,她发现自己居然说不过晋扬,他可真是一个诡辩高手,可恶极了。


    林夏青决定晚上熄灯之前,她都不要和他说话,谁叫他刚刚故意使坏。


    晋扬把冰淇淋塞到她手里:“吃吧,不吃一会儿就被热风吹化了。”


    林夏青是和晋扬置气,不是和冰淇淋,她不会和炎炎夏日最讨人喜欢的冰淇淋小肚鸡肠地计较,对于冰淇淋,她是宰相肚子,能吃一整车呢。


    咬了一口冰淇淋尖尖,草莓味的,草莓香精如果换成真材实料的草莓果酱就好了,那就是进阶版的gelato。


    晋扬见她开口吃冰淇淋,跟着咬了一口自己手里的,太甜,并不觉得多好吃,只是觉得草莓冰淇淋的粉,跟林夏青绯红的脸颊有异曲同工之妙,挺可爱的。


    一路上,林夏青果然不说话。


    到了市场,林夏青把他推进店里,自己避嫌似的站到门外去,一点不给晋扬机会再次在外人面前造成什么误会。


    晋扬只能自己跟店员买手电筒。


    林夏青手里还剩一点冰淇淋的脆筒,咬完最后一口,掸了掸手上的薄脆残渣,眼珠子遛向店内,她发现晋扬已经买好手电,正等着她把他推出来。


    他刚刚一定看见她嗦最后一口脆筒的样子了,这样跟舔酸奶盖被人发现有什么区别?


    林夏青走过去。


    手电筒这么快就买好了?想来他根本没有讲价。


    林夏青本想啰嗦两句,他一个单身汉不要那么好说话,买东西的时候要记得讲价,省的被人宰了都不知道,结果看见晋扬那张有点过分得意的笑脸,又突然不想和他说话了。


    她把晋扬从里头推出来,天幕正好一半是夕霞的红紫余辉,一半是青色渐深的夜。


    晋扬和她一同站在街道上,静静欣赏这样美丽而自然的浓彩油画。


    两人站在夕阳的余温里,无言却美好。


    暮色中,晋扬不知把什么东西往她里一塞,是硬邦邦的金属质感,上面残余着他手心的温度,林夏青低头一看,是他刚买的那只手电筒。


    林夏青不明所以地盯着手里的手电筒看。


    晋扬说:“晚上给你上厕所使的,我听人说女厕所的灯昨晚好像坏了,是线路问题,修好应该没那么快。这个给你,晚上上厕所的时候就不用怕了。”


    林夏青完全愣住。


    老天,林夏青这会儿竟然有点无言的感动,一时之间,她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只是心底深深认为晋扬真是个好人,一个心细而慷慨的好人。


    “晋扬。”


    “嗯?”


    “你真是一个……”


    她怕他得意,没往下说。


    晋扬追问:“我是一个什么?”


    林夏青真想狠狠揉搓他的脸颊,咬牙切齿地说:你真是一个让人又爱又恨的帅家伙!


    ***


    回到医院,晋扬还不想上去,林夏青又推着他在医院楼下散了好一会儿步,她还带他去看了他的车,修的崭新如初,一点儿看不出被撞过的痕迹。


    晋扬听说车是麻子开回来,嫌弃死了,只恨没里里外外好好消毒一遍,特别是麻子摸过的方向盘和坐过的驾驶座。


    林夏青嘱咐道:“等你腿好了,准备把车开回家之前,一定要事先好好检查一下车子。那个麻子的爹是县里的官,为了杀鸡儆猴,这回把麻子的两个跟班兄弟给处置了,麻子之前在医院和他爹闹,挺不服气的,心里还存着怨气,我总觉得他不会就这么善罢甘休。”


    晋扬却没觉得这是多大的事,不太放心在上,“不碍事,他没那个胆,而且我也已经息事宁人,压根没把他和我的恩怨跟家里人细说,只说我是出车祸才伤的手脚,不然你觉得我姑昨晚能那么心平气和地和他们在医院吃饭?”


    多事之秋,又是毕业后没去单位报道,又是不辞而别去海南买车,这会儿还受伤出了事,晋扬不想家里闹出那么多事儿,姓卢的,这回算他走运。


    林夏青觉得晋扬的人性底色终究是善良,没经历过底层的日子有多残酷,所以不会把人想的太坏。她就不一样了,她总是把事情最差的一面都算进去,万一麻子真那么坏,背地里又算计晋扬呢?


    虽然嘴上说着:“你觉得没问题就行”,但林夏青心里有自己的一套。


    林夏青准备到时候自己动手,在晋扬出发返京的前一晚,替他把车子仔仔细细检查一遍,也算成全了一番两人之间的恩义。


    轮椅还回了住院部一楼,林夏青搀着晋扬上楼,她发现晋扬已经能很熟练地单脚跳,一口气跳六七个台阶,他都不会喘气儿,动作幅度那么大,好像也不会牵引伤口喊疼了。


    这意味着晋扬的伤,愈程近半。


    他试着自己把着楼梯扶手往上跳,完全脱离了林夏青的帮助,一口气破纪录挑战了十个台阶,直接跳到了三楼出口。


    晋扬朝阶下的林夏青露出胜利的微笑,林夏青不知为什么,竟觉得那笑容有些淡淡的伤感。


    他伤好了,也就到分别的时候了吧?


    林夏青尾随晋扬走上三楼,突然听到某间病房里有人在哭。


    林夏青越靠近自己的病房,那委屈的哭声越放大。


    直到走到病房门口,林夏青和晋扬不约而同停了下来,互相对视一眼,真是我们的病房有人在哭啊?


    林夏青从透视窗里窥探究竟,原来是小姑姑,她正伏在妈的床边哭,哭得好伤心,脸上还有好大的一张巴掌印,像是刚被人打过不久,涨红涨红的。


    晋扬压低声音咳了一声,自觉地说:“要不我去那边的椅子上坐坐吧?”


    林夏青要搀着他过去,他却指指里头,让她别管他了,他能自己摸着墙,单脚一直跳到那边的椅子边上。


    林夏青不放心地盯着他一蹦一跳的背影,直到晋扬终于坐到椅子上,发现她居然还没进去,而是一直远远注视着他,晋扬朝她露了一个大大的笑脸,摆手让她快进去。


    等林夏青回过神,她觉得自己真傻,有什么不放心的,他刚刚不是自己一个人跳上楼了吗?


    她甩了甩脑袋,推开病房的门,看见泪雨滂沱的小姑姑,在想:小姑姑为什么这样伤心地哭?


    第22章 二更合一


    林书蓉看见侄女,擦擦眼泪强露了个笑,声音却装不出来轻松自在,叫人嗓音还带着点哭腔:“小夏回来了?”


    林夏青点点头,小心翼翼地问:“小姑姑,你怎么哭成这样?谁欺负你了,不会是方和平吧?”


    林书蓉摇摇脑袋:“我是被欺负了,但欺负我的人不是他,是妈和大姐她们。”


    林夏青挑了挑眉毛,王爱仙和林书美?她们今天上县城来找小姑姑了?所以,小姑姑脸上的巴掌印,是那两个泼妇的杰作?


    乔春锦把小姑子搂进怀里,一遍遍捋着她长长的辫子,安慰说:“快别哭了,小夏都回来了,你还跟小猫羔似的哭鼻子呢?”


    林书蓉伤心说:“嫂子,这世上只有你疼我。”


    乔春锦摸摸她的脑袋,温柔哄道:“你就是伤心急了才说这样的话,你妈也疼你,她只不过气狠了,才舍得打你,现在不定要怎么后悔这一巴掌呢。”


    林书蓉摸着脸上尚未褪去的热辣,眼露恨意,别头道:“蛇鼠一窝!她总是被大嫂撺掇,好坏不分。大嫂和林庆辉做出这种人神共怒的事,他们要把夏青押送给老鳏夫,说得好听叫说媒,说得难听,那就是卖!他们娘俩还有廉耻吗?自己没本事挣到娶媳妇的彩礼,把主意打到小夏身上,旧社会的人牙子都比他们宅心仁厚,至少不会卖自己的亲侄女!他们娘俩这么坏这么蠢,被弄去关几天又怎么了?妈去了一趟拘留所,听大嫂撺掇,就一个劲在家里跳,大姐也是,居然带着妈上我单位闹,下午……我的脸都丢尽了!”


    林书蓉又哭了起来,恨铁不成钢,气得身子都一个劲地抖,“大嫂的心肠不知道是不是煤渣做的,也太黑了!她自己被关着,左右再过几天就被放出来了,但她不在里头好好反思过错,妈去看她,她就指着妈的脸骂妈是死人,居然不找方和平把他们娘俩尽早弄出来。人都还在里头,就又兴风作浪。”


    大姐林书美也不是什么善茬,心里含着黄莲呢,妹妹林书蓉从小就受爹娘的宠爱,学历、工作、长相、找对象,哪一样都死死压她一头,林书美内心布满了阴暗的蛆虫,日夜啃噬她那颗嫉妒的心脏。她嫉妒亲妹妹刚毕业,就命好找了一个这么有家世的对象,眼看着要飞上枝头成金凤凰,而自己的窝囊废丈夫,好吃懒做,还要她时不时去娘家搬家私接济,大哥大嫂和妈的白眼,她看得还少吗?


    现在有机会,她巴不得搅黄妹妹的好事,跟着大嫂一起撺掇,要妈去书蓉的单位找书蓉,她要把书蓉和书蓉没谈稳的对象一起拉下水,她倒是要亲眼看看,那方和平对小妹有多情比金坚!最好家里这些烂事儿,一把给方和平吓跑,书蓉被人抛弃,以后再也不能春风得意找了个贵婿,妈也不会日日把方和平挂在嘴边,仿佛他和书蓉的婚事已经板上钉钉,她很快要成为县城领导独子的丈母娘。


    乔春锦越听这些,越皱紧眉毛,她是真心盼着妹子好,才不像那几个各怀鬼胎的糊涂蛋,以前就算后婆婆再苛待她,她也从不在书蓉面前说大人之间的是非,这回却是真动怒了:“妈怎么这么糊涂?她这么贸然和大姐去你单位闹,你以后在领导和同事面前还怎么做人?你的工作才刚起步,未来评优升职前路迢迢,家里没背景没助力,不知道要受多少磋磨,妈她们这次上你单位,也太欠思虑了!还有,你和小方才处了两个月的对象,家里出的又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她们现在要你去讨人情,这不是害你被未来婆家看轻么?糊涂、太糊涂了!就算小方和他父母体面大方,不计较这些,也真心愿意肯帮,但咱们不能拎不清,现在膝盖就软了下来,以后再碰上事儿,又求告上门,难保人家不心生厌烦。嫁女儿不比娶媳妇,本来家里就矮人家一头,自己再不矜持自重,人家还怎么敬你?”


    二嫂说的这些话,像刀子一样扎进林书蓉的心,她的二嫂果然是这世上最疼她的人,只有最亲的人才会这么替她着想,而妈对她的爱,都是经过一番利弊衡量的。平时妈可以把她当男孩儿宠,可一旦遇上事儿,要妈在大哥和她之间选,妈是绝对不会偏向她的。


    妈一把年纪,难道不懂这些人情世故吗?她只是把儿子那边看得比女儿重罢了,为了儿子,她要把女儿豁出去了。


    林书蓉很清醒,母亲对自己的疼爱不假,天下母亲,十月怀胎,没有不爱儿女的,但爹娘对她的疼爱,更多是她凭本事自己挣来的。她从小掐尖要强,努力念书、工作,一步步赢得父母对自己的尊重,而大哥那边,根本不需要费这些功夫,他们男的一生下来,就能自动获得父母毫无保留的爱。


    男孩可以轻松获取父母最无私的爱与奉献,而女孩儿们想要获得同等的待遇,是要自己拼了命挣的。不,就算女儿拼尽了全力,真到要抉择的时候,也是被舍弃掉的那个。这样权衡利弊、充满算计的爱,林书蓉宁愿不要!


    王爱仙下午这当众的一巴掌,真的让林书蓉万念俱灰了。


    二嫂和侄女在县城找工作的事,林书蓉都强忍着不开口不想欠方和平的,凭什么妈给了她一巴掌,还要她去让方和平家里保释出大嫂和林庆辉?


    大嫂为人刻薄又小心眼,平时没少眼红妈疼自己,妈给自己塞点零花钱都要偷偷摸摸的,怕被大嫂知道。林书蓉好恨,妈这回也是好狠,任由大嫂和大姐背地里算计她,不仅不护着她,还真听进去她们的撺掇,要拉着她一起死无葬身之地。


    乔春锦劝慰妹子也不要真伤心欲绝,事情还没到那份上,妹子向来有主见,这不是没真受要挟把事情闹去方家面前么?至于在单位失了颜面,乔春锦抬高了喉咙,直言道:谁家没点狗屁倒灶的事儿,清官还难断家务事呢,家家都有难念的经,只要自己工作上认真严谨,自身业务水平过硬,以后提拔干部,领导还是会公平考量的。


    乔春锦劝人是很有一套章法的,这么一通捋下来,林书蓉哭也哭了,心里的委屈也发泄出来了,心里好受多了。


    林夏青很少在她们姑嫂面前插话,因为她第一次发现,原来母亲乔春锦可以比自己还能说会道。


    平时不声不响的人,肚子里头的货,一点儿不比活了两辈子的自己少。乔春锦也是一个挺通透的人,说话时思路清晰、慢条斯理,讲的那些道理针针见血、偏僻入理,这么一个心地善良,愿意为他人考量的大美人,居然被原身的瞎爹晾在一边,还一晾就是二十年,林夏青不得不大呸一声,真是不识货!


    林夏青刚刚的焦点一直放在林书蓉身上,眼下林书蓉不哭了,她收回视线,才发现,原来母亲的脸上也有着和小姑子同病相怜的难过。


    林夏青看不真切,定睛又看了看那表情,咦?小姑姑心底里最大的委屈,是因为母亲重男轻女而抛弃了她,妈这郁闷且不懑的表情……怎么也是这个原因吗?


    原身关于姥姥家的记忆很模糊,隐约的印象,只知道姥姥姥爷是很单纯的农户人家,成分根红苗正的贫农,他们年纪很大才生了母亲,没等母亲长成就都过世了。母亲是老来子,又是独女,按理说老两口生前应该将女儿视作掌上明珠,疼爱还来不及。


    那妈这一脸遭遇不公的受伤表情是……?


    林夏青没来得及过多深想这个疑惑,病房的大门就被什么人猛地推开。


    方和平冒冒失失地跑进来,全然没了第一回上门时的端庄与克制,他神情焦灼,肢体因为内心慌乱而过度紧张,原本的推门动作失了力道,变成像土匪砸门而入,这回彻底成了一个慌手慌脚的毛脚女婿。


    门不意外地砸去墙上,发出巨大的一声——“砰”。


    方和平脸上写满尴尬,不自觉挠挠后脑勺,像个在长辈面前犯了错的孩子,不好意思地巴巴望着乔春锦:“二嫂,不好意思,不请自来,打扰了。”


    林书蓉被男友惊掉下巴,直呼:“你怎么来了?”


    方和平气喘吁吁跑了好几个地方,这会儿终于见到人,心里踏实了,嘿嘿一笑说:“你忘了,今晚我们要一起去看电影。”


    林书蓉恍然大悟,她只顾着自己伤心,忘掉他们的约会了,于是满是歉疚地道:“对不起,我给忙忘了。”


    不过他是怎么找到这儿的?


    林书蓉一阵心惊,男友肯定是等到电影放映的点,见她还没出现,就直接上她宿舍或者单位去找了。


    那白天妈和大姐去单位闹的事儿……他是不是都知道了?


    单位那些八卦的女同事,分门别派斗得厉害,全都是这一堆看另一堆不顺眼,那一堆又瞧不上这一堆。林书蓉不喜欢拉帮结派,哪一个阵营她都没加入,她这样的性子最吃亏,也最得罪人,单位就没几个女同事看她顺眼,明里暗里都讥讽她假清高。特别是方和平经常骑着大二八去单位门口接她,他手上一块上海牌的钢表,都招那些人的嫉妒,她们暗暗嘲笑说林书蓉不是很清高吗,怎么还找了个那么有钱的男朋友?就知道她在单位是假清高,平时那副洁身自好的高傲做派,不知道假惺惺地做给谁看!


    今晚轮到林书蓉同一个办公室爱阴阳怪气的女同事值班,林书蓉不敢想象,女同事会怎么跟方和平描述,下午她家里人是怎么在单位撒泼打滚、惹人笑话的。


    都说家丑不可外扬,林书蓉这会儿却打算破罐子破摔,她忽然觉得早点儿让方和平知道她家里头都是些什么货色也挺好,她是个坦率的性子,没必要替谁遮遮掩掩,他如果介意,嫌她的至亲们上不了台面,正好两人就这样吹了,谁也不算耽误谁。


    方和平脸上温笑着,两只手因为上门忘带礼物而怎么搁都不对劲,只能一直捂在身前,不好意思地搓啊搓。


    林书蓉喊他先走,今晚她不看电影了。


    方和平像尊石像,伫立在原地,一动不动。


    林书蓉瞪大眼睛,他怎么还不走?她心里很苦,今天闹的笑话已经够多了,他还要往这些难堪上添柴加砖吗?


    当局者迷,局中人是看不明白真心的。


    乔春锦看了一眼已经傻掉完全不知所措的方和平,又看了看一脸懊恼要发作的小姑子,真是一个痴情郎呆子和一个盲眼女傻子,乔春锦无奈摇摇头,但笑不语。


    她拍了拍小姑子的肩头,跟她说:“人都来了,接你呢,你还不快跟人走。”


    林书蓉别扭道:“说了不想看电影,再说,都这个点了,电影都差不多要结束了。”


    方和平急道:“电影看不成,咱们去吃宵夜,前两天你不是想吃鸡汤煨馄饨吗?”他觉得女友这么伤心,哭得跟只小花猫儿似的,晚上肯定没顾得上吃饭,担忧地说:“你老是不按点儿吃饭,一会儿胃炎又该犯了。”


    诶哟喂,林夏青快被这对小情侣给酸死了,帮腔轰人道:“快八点了,护士马上要开始查房赶人,小姑,你再不走,晚上就要在医院打地铺,病房里闲置的草席是有一张,可我们没有多余的被子招待你啊。”


    林书蓉听到侄女居然在边上帮方和平拱火,突然想起来自己今晚来医院的另一桩正事儿,眼睛一眯,低头往皮包里翻出一本笔记本,甩了出来,平地一声雷般道:“鬼丫头,胳膊肘就知道往外拐,你先忙活你自己的事儿吧!”


    林书蓉翻开笔记本,指着上面麻麻密密的一页道:“都给你列明白了,从这会儿开始,你按照上面的学习计划认真学,明年六月,你去参加高考。”


    林夏青差点吓得魂飞魄散,什么?小姑姑让她去参加高考!


    林书蓉娓娓道来:“你别慌,我替你打听好门路了,上个月高考刚过,市里的复读学校暑假还在招生,县里其实也有复读学校,但毕竟师资力量和市里差一大截,索性一不做二不休,你这回直接上市里复读。”


    不仅林夏青被林书蓉的宏图大志吓了一跳,乔春锦也吓坏了。


    让女儿参加高考?她想都不敢想的事!


    女儿初一就辍学了,落下这么多年的功课,人家正儿八经的高三生参加高考,都没几个考上的,让女儿一个初中文凭都没有的人,去和那些饱学诗书的高中生,还有社会上藏龙卧虎的有学之士一起参与高考竞争,结局可想而知,未免败得也太惨烈了一些。


    这是一件几乎零希望的事,乔春锦不愿意女儿去吃这样无望的苦头。当年小姑子考上大学,乔春锦跟着一起开心之余,也曾遗憾过自己没本事把女儿供到高中,是她的软弱与退让,让女儿的精神遭受了无法恢复的伤害,以致于女儿早早辍学,高考无望。


    小姑子的心是好的,她自己日子过好了,就无私分享那条她曾经走过,且成功了的道路。高考于小姑子而言,是人生的扭转点,高考过后,她的大学生身份,令她在家里的地位扶摇直上。


    在自古女子不可以上桌吃饭的青河村,小姑子靠自己会念书的本事,打破了性别歧视,成为青河村第一个上桌吃饭的女孩儿。现在,她工作安稳,还找到了如意郎君,成了青河村女孩儿们的模范样本,她要把成功的经验亲自传授给只有十九岁的侄女。莫道桑榆晚,为霞尚满天,一切都还来得及,她衷心希望侄女未来的日子,也和她一样,充分感受、享受到知识改变命运这句话的含金量。


    林书蓉做事向来周全,这一次的筹划是为侄女读书铺路,她更是倾尽心血做的很详备:“参加高考要先通过预考,小夏念书那会儿看得出来理科好,考理科的话,除了要考语文、数学、英语、物理、化学、政治,还要多考一门生物。七门功课,满分是710分,统统下狠功夫学肯定不现实,只能根据小夏的摸底考,针对性地制定复习策略,抓大放小,能争取的科目和分值稳扎稳打必须拿下,那些太难太偏的题,大多数人都不会,小夏底子薄弱,干脆直接舍弃掉弃车保帅,把这一份精力投去可以短期内高效提分的科目上,把时间花在刀刃上。”


    林夏青愣在那里,高考,多么遥远的事啊,上辈子参加高考,也是十几年前的事了。


    林夏青当初也是从小山村里考出来的,这辈子林书蓉走过的路,林夏青上辈子也走过,她忽然和林书蓉此时的决心感同身受了,她们都是那批曾经享受过高考恩惠的女孩儿啊!


    她很感谢年少时没走歪路的自己,就算日子再不如意,也始终保持头脑清醒,一直认真念书,最后考出了那个贫穷落后的地方,挣脱了刻薄寡待的亲戚。上了大学,她就再也没回去过那个噩梦一舨的家乡。


    日子好像从考上大学开始,一切都慢慢好起来了。正应了那句轻舟已过万重山,年少时的贫穷、自卑、可怜,渐渐全被林夏青远远地甩在了身后。


    其实念书对于林夏青来说没那么难,她的成绩一向很好,别人都说十年寒窗苦读,林夏青却是完全享受学习的,成绩为她带来的荣耀与光环,可以很好掩藏那些躲在她阴暗面的贫穷、缺爱与可怜,她似乎并没有费很大的劲,就考上了一个很好的大学。


    而毕业后,她秉持底层人民一切向钱看的生存准则,理所当然进了一家当时给薪最高的民企,开启了她一步步成为高级打工人的打拼生涯。


    比起人人畏难的学习,年少时的林夏青,最恐惧难捱的是家中叔叔婶婶的刻薄。


    父母过世,族中话事人自然而然把抚养林夏青的工作分配给了她的叔叔婶婶。


    叔叔婶婶在人前扮演一双慈爱的长辈角色,人后把林夏青当作家里没有尊严的佣人,父母留给林夏青的房子和田地,他们夫妻霸着,租给别人,租金并不用在养育林夏青身上,学校一放寒暑假,他们就要撵林夏青去镇上给早餐店洗碗做童工,自己去挣下学期的学费。


    他们还很坏,坏到骨头缝里去,林夏青假期打工结束,他们两口子会用心歹毒地去套早餐店老板娘的话,套出来店里最后一共给林夏青结了多少工资。回到家后,关起门来,露出可怖的爪牙,他们让林夏青交出扣除学费的剩余部分,美其名约上交她在那个家的伙食费。一个假期结束,林夏青洗碗洗破一双手,兜里却不允许剩下半个子儿,要是被叔叔婶婶发现她私藏了钱,那就有好一顿皮带鞭子等着她。


    那些年寄人篱下,林夏青像只可怜虫一样过活,回想起来全都是窒息式的日子,而学习则成了那些黯淡日子里唯一的光。


    学校里的她,和在家中受尽欺凌的孤女判形象若两人,她喜欢把那些对手远远甩在身后,去追逐立于巅峰不败的快感。叔叔婶婶不喜欢她学习那么好,他们认为她应该早早辍学去为这个家打工,或者早点嫁人换一笔不菲的彩礼,给这个破烂老旧的家重新盖起一幢三层的小高楼。至于培养她读书,他们绝不会在她身上多浪费半毛钱。


    林夏青的骨头很倔,他们不想让她读书,她偏不,她绝不让他们得逞。学习对于林夏青来说,真是那段时光里,一件最自然而轻松的事情了。她的考试成绩降维式地把对手们甩在身后,校长找到想让她辍学的叔叔婶婶,话里话外让他们要长点良心,村里出现一个名牌大学生的苗子可不容易,他们可千万不能作孽把这个苗子给掐死。


    林夏青好像突然找回了一点儿当年的感觉,她不应该害怕高考,而是应该享受高考、感激高考!


    林书蓉激情飞扬地解说着鲁省今年高考的考情,这些都是她这段日子费尽心思跟母校老师打听来的。


    方和平在一旁点头如捣蒜,他也很惊讶女友心底里这么盼望侄女去考大学,她那股为了高考而不顾一切的冲劲儿,仿佛明年参加高考的是她本人。


    女友为了打听到这几年的高考重点,七门科目啊!一门都不落,跑去和母校的老师一门门虚心请教,那股执着,令方和平深深折服。他不禁感慨,难怪女友当初能考上京城的名牌大学,这世上从来就没有无缘无故的成功。


    乔春锦脸上表情却不容乐观,女儿的底子有多少,她太清楚了,高考,没戏的。


    小姑子这么斗志激昂,她真是不好意思当场扫她的兴。


    而且小姑子这回看样子,真是铁了心下血本了,居然说女儿上市里的复读费,她已经把手头的钱全部提前拢好,算下来完全够支撑女儿复读好几年。言下之意,小姑子已经做好打长期仗的准备,不管几年,她都要把侄女供成像她一样的大学生。


    乔春锦好为难,明知是徒劳无功,但似乎也有点儿被小姑子的激情与决心所打动。


    林书蓉劝得口干舌燥:“嫂子,我看小夏倒没你这么犹豫不决,你在担心什么?钱有了,学校也联系好了,资格手续也都弄齐了,只要你点头,明天我就正式向市里的复读学校递交报名表。”


    乔春锦眼睛望向女儿,她能替女儿做什么主,作为一名母亲,她唯一需要做的,就是孩子无论做什么,在背后默默支持就好了。


    全病房,似乎都在等一个答案。


    林夏青跳下床沿,脸色平静地说:“高考我可以试试,但我不保证第一关摸底考能不能过。”


    第23章 二更合一


    晋扬的性格不太八卦,但方和平从病房里出来抽了根烟,发现他在走廊上的长椅坐着,干脆和他过来一起坐,晋扬从方和平的嘴里,听到了一些关于林夏青的事情。


    方和平告诉他,林书蓉正在全力劝说林夏青参加明年的高考。


    方和平还说,你是京城的,没准以后,我侄女会考到京城去,真去了的话,以后要多照料啊。


    方和平的话,在晋扬的心湖里投掷下一颗石子,竟泛起一层接一层的涟漪。


    他的第一反应:林夏青能考去京城太好了,他就能像现在这样,天天见到她,他会请她去自己的秘密基地小房子里去,那里有好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儿,风干石化的俄罗斯大列巴组合成的奇异挂画、俄皇宫里藏满玄秘暗格的写字台、从落难俄罗斯贵族家中墙壁原装一整块儿卸下来的壁炉、文艺复兴时期的油画、一台上百年的钢琴、可以烘面包的银炉……林夏青肯定会喜欢的,她能在里头玩儿的很好,那里会由他的一人秘密基地,变成他们两个人的游乐场。


    医院病房的设施实在太过贫瘠了,失去金属把手的简陋壁柜、三张硬邦邦的钢板床、三只惨白的床头柜、一只患上老年病的天花板吊扇,这里贫瘠到不能完全支撑起他们的友谊。


    晋扬相信,只要林夏青以后能考去京城,他在他那个小屋子,他们就*能继续大大发展他们之间的友谊。


    方和平指间的烟灰掉落在晋扬缠满纱布的脚上,烟嗓成熟而嘶哑:“你这腿,伤了有段时间了吧?听说你家里人来过了,怎么没带你一起回京城去?”


    这是成年男人之间的对话,都是千年的狐狸,搁这玩什么聊斋,晋扬笑得痞赖且坦白:“一个成年人想去哪儿,想呆在哪儿,应当拥有完全自由的权利。”


    方和平略比晋扬年长了些,笑了一嗓子,搭了搭他的肩,“书蓉的侄女,也就是我亲侄女,她复读的事儿,我一定办的漂漂亮亮。听二嫂说,你也是今年刚毕业的大学生,书蓉给小夏联系了一个市里的复读学校,月底之前要参加一个摸底考试,考上了才能进去,你看着点儿办啊。”


    晋扬一算时间,离那考试竟只有半个月了,方和平这话的意思,是让他多盯着点儿林夏青的功课。


    “她是文科还是理科?”


    “理科。”


    晋扬微一思忖,“生物我不太行,上学时候生物老师最爱告我的状,我高考那年就这一门拉了后腿。”


    方和平自己学习不行,这种时候倒挺会指派人:“想什么呢你,一门生物而已,不还有其他六门吗!”


    方和平突然又觉得自己的语气不太对,他怎么对晋扬颐指气使的,活像自家侄女这棵好白菜已经被晋扬给拱了,那么恨呢!


    县里高层圈最近最炸开锅,谁不知道卢副县长家里踢到铁板,惹上了晋扬这个大麻烦。方和平听父亲提起过,晋扬父亲的级别高到吓人,不光是晋扬的父亲,他家里头那些亲戚,随便单拎出来一个,整个鲁省都要跟着震一震。


    方和平平时吊儿郎当,但遇上正事从不和稀泥,按理说,晋扬这种含着金汤匙出身的身份,他应该把皮绷紧了十分忌惮。


    但他把头颅一转,视线对上晋扬,又觉得这人也就这样儿了,自家侄女就能把他收拾得妥妥当当服服帖帖,他连头发都是自家侄女理的,这样一点儿不讲究的人,猫羔子似的,又有什么可傲呢?


    平易近人也好,缺心眼也罢,晋扬总归是一个不错的人,没那些不好的纨绔习气,是个把人当人的人,方和平愿意和他交心地说话。


    方和平贱嗖嗖地:“我侄女儿好看吧?侄儿像姑,随我媳妇儿,俊呐。小夏估计也就一年低调不太招人眼儿了,等明年高考一考,摇身一变成了大学生,到时候林家的门槛都要被那些上门提亲的人踏破。农村人嘛,说亲都早,书蓉那会儿考上大学就是这样,那些狼人恨不得自己先下手为强,一个个媒婆就跟看门狗栓在她家门口似的。”


    方和平蔫坏蔫坏的,搁这儿刺激晋扬。


    晋扬像是听进去了,也像没听进去,表情木木的,反问道:“林书蓉是怎么落到你手里的?”


    林书蓉,晋扬觉得她是个心志坚毅的人,从她一个乡下丫头从千军万马的高考里杀出来,就知道念书时候,这人对自己有多狠,林书蓉身上有一股类似林夏青的狠劲,姑侄俩这一点倒是一模一样。至于方和平,长得不帅是事实,顶多个子高大,使他的气场看上去比较压得住人,晋扬和他多聊两句,便知这人肚子里没什么墨水,若不是家里头再小县城有点儿背景,加上对林书蓉一片拳拳真心,晋扬相信,林书蓉这朵悬崖上捂不热的冰山雪莲,是很难降下凡尘的。


    方和平被晋扬反刺激了一把,来了劲了,“嘿我说你,怎么说话的,什么叫落在我手里?怪难听的,当然是我媳妇儿有眼光啊。”


    和人吵架,能吵赢的首要秘诀,就是不要落入自证,方和平显然已经上套。


    晋扬肚子里憋着笑,面上却一副十分正经的表情,道:“小方同志,你是不是搞错了,把我当成了敌军?”


    方和平云里雾里。


    晋扬:“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你一个人想要取得胜利果实实在太势单力薄了,你应该把我这样的好同志吸收进你的队伍里去。我们统一战线,齐心协力,一起全身心地投入到革命事业中去!”


    这回,方和平总算听懂了。


    方和平肚子里果然没货,回复地十分粗俗且直接:“你小子,拉拉杂杂说那么一大堆,不就想跟我狼狈为奸,一起当林家的女婿吗?”


    ***


    理科高考,七门,就是七场劫难,林夏青要想顺利渡劫飞升,就得好好制定一个合理且高效的复习计划。


    英语没问题的,林夏青刚参加工作那会儿,就是从民企底层的外贸小业务员做起,虽然不是英语专业毕业,但因为工作需要经年累月和那些老外打交道,口语方面早就流利自如。


    而且她还很高瞻远瞩,从一进公司起,对自己的要求就不仅仅是做一名优秀的业务员。


    林夏青的野心很大,她的目标是对企业的核心技术做到了如指掌,只有这样,她一个家族企业里毫无背景的小业务员,才能打破岗位和任人唯亲的限制,逐步蜕变成大老板麾下离不开的技术骨干,再一步步走上掌握决策权的管理层。


    地基是一层层打的,林夏青打得很夯实,那些厂里老师父都咬不动的进口机台,林夏青可以做到把机器熟练掌握到老师父们都惊叹的程度。


    美国的、德国的、瑞典的,那些机器生涩难啃的一本本操作说明书,林夏青英语水平不够,碰上生僻的字词组合,她实在翻译不通,就打破砂锅问到底,要么就直接发邮件向厂家虚心请教;要么就趁出差,干脆直接去到人家厂里拜访,有时候语言不通,就手脚并用、手舞足蹈,把自己比划成一个活猴儿,也得将这机器里的门道给捋清了。


    几年下来,林夏青成了厂里对机台最融会贯通的人,有时候机台闹脾气罢工,资历最老的师父都得架着老花镜来请教林夏青,说明书上这一行什么意思,这种毛病究竟要怎么修。老板一看不对劲啊,哪里杀出来一个小姑娘,厂里价值数千万的机台,居然被她全玩会了。老板再听人一汇报,什么,这小姑娘还只是企业生态链里很基层的一名小业务员?


    老板当场不干了,这种比老师父还值钱的熟练工,跟掐着他生产资料的咽喉有什么区别,绝不能流到市场再就业!她出去之后不继续在这行干还好,要是还在这行干,那是会要命的!


    在老板眼中,林夏青初出茅庐尚年轻、工作认真肯吃苦,最难得的是她一个女孩子完全模糊了性别,钻研起那些天书一样的机器说明书来,比厂里天生吃这碗饭的男工还较真。


    最恐怖的是,某一次德国厂家派专家来中国定期保养维修机台,老板看见那专家一下厂里接送客户的奔驰保姆车,居然直接越过他本人,去和藏在队伍里一点儿不起眼的林夏青打招呼亲切握手,异国他乡,见了林夏青仿佛见到亲人,那张下车前傲慢冷酷的老白皮,简直都快老泪纵横。


    可怕,太可怕了,老板一辈子招兵买马,从来没碰上过这样的兵,这样的好兵是绝不能流落去对家手里头的,一旦被对家嗅到了肉味儿,贪婪的鬣狗们会立刻把林夏青招揽成为他们的一名强将,到时候,一转身,就直接捅给自己致命的一刀。


    老板不会给对手这样的机会,他当机立断,先下手为强了。


    从那一天起,林夏青的身份彻底蜕变,成了家族企业管理层的林总。


    站的高了,视野更加开阔,林夏青那几年的成长可以说是飞速,从企业末端下游到终端上游,再到动脉血管财务的每一笔和企业息息相关的三角债,林夏青全部做到心中有数,一点就透。


    英语只有六级又怎么样,后来林夏青和那些老外照样处成忘年之交,老板带她出国谈生意,她直接替老板省下一小时二百多美金的高级同传费用。


    所以英语是这七门功课里,林夏青最不担心的科目。


    /:.


    至于语文,功底在那,总归差不到哪去,只要重新捡起来课本,对要考的重点多加背诵,林夏青相信这一门也能出分儿。


    政治,和语文异曲同工,全靠总结背诵,在脑中构建好思维导图,能做到掐准每一题的考点,在脑海中按照思维导图的线索,迅速列好答案点,成绩中规中矩总能做到。


    数理化生就头疼了,林夏青脱产已久,那些千奇百怪的公式早忘得差不多了,只能一点一点地跟着知识点慢慢磨。理科类全靠题海战术磨,练得多了手感也就有了,不求像上辈子高考那样一拿到题就飞秒,多少也要重新掌握基础的解题思路,那些筛别天才和普通人的地狱级别难题,做不出来就不要强求。


    这辈子时间紧,距离明年高考,满打满算11个月不到,时间平均分给7门功课,一门的复习时间就只有一个半月左右。


    这么点时间,要去和那些充分准备了好几年的正经高中生和复考生们竞争,痴人说梦呢。


    林夏青一贯现实,捋过一遍,心中并不胸有成竹,但多少有点儿谱了。说白了,这会儿要讲性价比,她只适合短期速成战术,该放弃的放弃,该拿分的拿分,至于最后结果怎么样,听天由命吧。


    包袱没必要太重,这是一个只要有头脑就不愁挣不到钱的时代,学历能锦上添花当然好,但一门心思扑在上面,最后高考失利跟天塌了似的,大可不必。只有一直活在象牙塔的人,才会永远困在高考那一年走不出来,其实年纪大点儿,再回过头看,谁也没有因为高考考不好就活不成了呀。


    人生就是这样,看似前路迷茫,但走着走着,脚下就都是路了。


    小姑姑说这会儿递交了报名表,审核通过后,学校会在月底前组织一次报名的摸底考,考上了就会获得入学资格。学校自己组的卷,一共考小七门,题量比正经高考少多了,一天就能考完,第二天一早,学校就会在告示栏公布考试成绩,入选学生的名单也附在那上头。


    这是第一关,后面四月底还有一次预考,教育院分配给每个复读学校的高考名额有限,明年四月底的预考,就是筛选能参加六月高考的尖子生,据说一个四五十人的大班级里,能成功上岸预考的,不到五人。


    关关难过,这第二关预考会筛掉绝大多数复读生,而到了第三关真正的考验——高考,笑到最后的人更加寥寥无几,已经完全是人群里经过重重考验的佼佼者了。


    如果林夏青顺利通过第一关的话,最迟七月底就要去学校报道了,这会儿是七月中上旬,居然只有十来天的时间来准备复习了。


    这也意味着,林夏青之前想在八月底之前南下一趟,去杭城趸一批丝巾回来卖的计划,完全泡汤。


    这一关又一关的,她又没有三头六臂,哪有时间腾出手去挣钱。


    复读学校实际就是个疯人院,千军万马挤独木桥,里头都是不惜头悬梁锥刺股想逆天改命的疯魔书生,学校就更别提了,放个假比八旬老太还抠搜,见过从老太身上痛快利索要到钱的吗?忒稀罕了点儿!那是一层手绢儿、一层裹脚布,再一层手绢儿、再一层裹脚布,剥个半天,愣是不知道那层层裹裹的布下面到底有没有钱,搂那么点儿钢镚,搂到猴年马月去。就算哪一天从学校牙缝间挤出点假期,林夏青相信,那也一定是过年期间少的可怜的那几天。


    对于中国人而言,天大地大不如过年大,再大的事,都一句“大过年的”完事儿。复读学校要是过年都不放假,那就是人神共愤了,估计里头的老师们会第一个重拳出击,报复泯灭人性的校长。


    可过年那几天又能做什么生意呢?家家户户不是关起门来打牌、摸麻将,就是到处走亲戚吃团圆饭,再放不下金山银山的生意人,都要在那几天痛快玩痛快吃。


    林夏青真是两眼一黑,春节等于一个全民停产罢工的黑洞,她本事再大,也没办法在这短短的几天假期里挣上一笔大的啊!


    手头一百来块钱原本勉强支撑过完一个好年,可林夏青突然要脱产去复读学校念书,学费虽然已经有着落了,但复读总需要生活费吧,市里不比县城,物价更磋磨人,到时候就连喝口水都要开支,外加挣钱的事情就此耽搁下来,一边是没进项,一边还要增加支出,等于是双重压力架在肩膀上。


    太没安全感了,没有收入,就不敢花钱,看样子这个年又要难过了。


    林夏青一夜心神不定。


    阳光透过树叶缝隙洒进屋内,她几乎一夜没睡。


    晋扬今天起的也很早,他邀请她一起去水房洗漱。


    这个年代的人似乎特别热爱劳动和早起,这个点儿,方形槽盆前已经站了好些这一层的病人和家属,洗漱得按秩序排队,林夏青觉得晋扬站不了太久,就拎着杯子去水龙头那里先接了点水回来。


    水杯递给排在队伍后面的晋扬,一边往他的牙刷上挤牙膏,一边问他:“今天早饭你想吃什么?”


    晋扬说:“要一个花卷儿吧,不要茶叶蛋了,噎得慌。我二姑给我带了一盒红茶,我早餐一般习惯喝这个,一会儿你也别打粥了,我请你品尝一款气味很独特的饮料。”


    幸亏他没说他早餐一般习惯喝咖啡,不然水房里的人都要拿眼睛刀他了,红土壤里哪儿冒出来的小布尔乔维亚细作。


    林夏青接水的时候顺便打湿了手,晋扬的头发被她理得有点短,一觉起来,发顶有几绺不服帖的逆毛,林夏青踮着脚,伸手帮他把那几簇不听话的头发弄湿了往下压压。


    晋扬唇角微微勾着,不知为什么笑得有点坏,“你昨晚是不是没睡好?两只黑眼圈跟大熊猫似的。”


    林夏青不顾形象打了个哈欠,“一会儿给你打完饭,我就睡个回笼觉。”


    晋扬神秘兮兮说:“那正好,这款饮料肯定很适合你。”


    林夏青猛然大悟,他一会儿要请她喝的饮料,是不是就是咖啡啊?


    他姑姑提来的东西多,林夏青帮着归置的时候,可能看走眼了,没看见有咖啡,但她猜测,他等下肯定要变一杯咖啡出来的。


    林夏青想到是这样,也笑笑,唇角慢慢勾了起来。


    她不会让他得逞的。


    他肯定想看见她品尝咖啡时,被苦得一张脸全部皱在一起的蠢样子,他好幼稚啊,她早就猜透答案,开始设防了。


    等林夏青打完早饭回来,晋扬招呼她去床边坐好,趁她去食堂的功夫,他已经提前完成准备工作,一套不知从哪里变出来的俄罗斯白瓷杯,茶杯上已经摆好了一只挂耳式的咖啡包。


    晋扬请她坐好不要动,他要为她手冲一杯香气醇厚的咖啡。


    其实林夏青突然觉得自己也挺幼稚的,为什么要晋扬玩这种猫和老鼠的游戏?她确实应当彻头彻尾扮演好一位村姑的角色,第一次喝咖啡,就该是那种苦到掉牙的表情,可现在,她却不想欺骗晋扬了,她是喜欢咖啡的,甚至有点儿享受咖啡,特别是他认真手冲出来的,充满了被尊重的仪式感。


    晋扬把咖啡杯递到她手里,一脸期待,“你先尝一小口,然后告诉我,你是什么感觉。”


    他看起来已经完全没了最初的捉弄心思,他是真正带她在接触一样新鲜事物,这种行为,不亚于一个小孩儿把自己所喜爱的糖果,亲密分享给他内心最真挚亲近的好伙伴。


    林夏青浅尝了一口,豆子烘得不浅不深,酸度适中,回甘带点儿果香,豆子品质好极了。


    晋扬有点意外:“你不觉得难喝吗?”


    林夏青把杯子置放在手心的茶碟上,微笑说:“中药似的,但比中药好喝多了,我喜欢这种饮料的香气。”


    晋扬不厌其烦地告诉她:“这叫咖啡,塞尔维亚的豆子,你要不要试试往里头加点儿牛奶?正好今天鲜奶已经送来了,咖啡里头掺点儿牛奶,那是另一种味道,名头也变了,叫拿铁。如果现在有冰淇淋,往咖啡里头丢一颗冰淇淋球,就是意大利语里的Affogato,翻译过来叫阿芙佳朵。咖啡有好多种喝法,还可以往上头挤一圈奶油,嘴唇衔着杯壁,啜一小口咖啡,嘴唇会跟着裹上小半圈奶油,我小时候最喜欢这么玩,白白的奶油挂在嘴唇上面像胡须,就跟圣诞老人似的。”


    林夏青心道:那会儿你一定是偷偷趁大人不注意偷喝的,小孩儿哪能喝咖啡啊?


    晋扬内心有点奇特,他说这些的时候,林夏青似乎完全听得懂他在说什么,她静静地坐在眼前,表情平静而优雅,教晋扬有一种觅到了知音的错觉。


    为了辨认这种感觉到底是不是错觉,他把视线调去乔阿姨的脸上,他发现她也是异常平静的,似乎她对咖啡这种从未听过的新事物早已司空见惯,就连他说的圣诞老人,乔阿姨都眼睛不眨一下,仿佛西方的圣诞老人就跟中国人拜的最多的观音佛祖一样稀松平常,她是一点儿不好奇与意外。


    晋扬忽而有点失望,原来一切真是他的错觉,林夏青果然只是出于礼貌,耐心听他唠叨而已,就跟乔阿姨一样,一个从未见识过咖啡的乡下农妇,出于体面,淡淡微笑而已。


    林夏青也渐渐发现了不对劲,母亲乔春锦只是一位没见过世面的农妇,她对于晋扬口中那些对目前国人来说,无异于天方夜谭的新事物,态度过于平静和冷淡了。


    这种反应太有违常理,林夏青不禁在心里犯了点儿嘀咕。


    但那种不对劲的怀疑,也仅仅止步于浅层次的第六感。


    林夏青不想深究下去了,日子现在一切都好,最好不要打破平静的湖面,谁知道那下头藏着什么样儿的汹涌波澜。


    第24章 二更合一


    林夏青下午想上一趟新华书店买复习资料,这一次,她保证自己不会再像上次那样出糗了。


    晋扬这两天捧着那本英国短篇小说选爱不释手,林夏青觉得他困在狭小的病房里,精神土壤一定已经十分贫瘠了,稍微洒点露汁儿,晋扬对知识的渴望就如淋豪雨般漫涨。


    临出发前,林夏青问晋扬要不要帮他带什么书,上回没带成连环画,总跟欠着他什么似的。


    晋扬摆摆手说:“你要买的书肯定很多,我就不要再给你添负担了。”


    她不知道晋扬已经从方和平口中得知她要参加明年高考的事,听到这话,人都愣了愣。对于没有十分把握的事,她总觉得没有必要事先张扬出去,毕竟事情最后要是没做成,显得自己当初太过轻浮。


    晋扬有点遗憾,如果新华书店不是太远,他会请求林夏青把他推轮椅着一道去。他可以去给她做狗头军师的,挑什么样习题册子好,哪一款讲义精炼又容易自学,如果不是因为距离高考那会儿已经过去四年,晋扬已经不大想得起来当初折磨自己的题集,哪一套最适合林夏青。


    “你可以问问书店的服务员,哪些辅导书卖的最俏,群众的眼光是雪亮的,教辅材料实在太眼花缭乱挑不过来,就干脆人从众。”


    “你是不是只上过初中一年的英语课?先买本高考单词本儿背一背,语法这东西就扯淡了,只有咱们中国人一教英语就搬主谓动宾,人家外国人才没这些讲究,英语是一门语言,就跟咱们中文一样,说多了,靠语感自然就会。实话和你说,京城很多从小国外长大的外语系大学教授,在正式上岗前,连语法这东西都不知为何物,院里头布置任务要开专门的语法课,人家教授也是一头雾水该怎么授课,但你能说人从小国外长大,不懂英语吗?”


    “理化生没办法了,这么多门撞一起,短期内肯定入不了门,不过有条歪门邪道可以巘巘冒险小试,最好想办法弄几套近几年的真题,复读学校的摸底考试,想来很可能从那上面搬原题或者稍作变动,你把那些题目背会,到时候没准真能碰上运气。”


    “教育部是时候该改革了,凭什么高考只能小部分人参加?教育是最该人人平等的一件事,做不到一碗水端平,就该大船大浪及时调头,把人像筛豆子似的从网眼儿里筛出去,考上的摆脱农籍一跃龙门,没考上,一辈子就只能在地头田间磋磨一生,一个人的一生,竟然被高考这样的死物判处了死刑!”


    林夏青乜斜起眼睛,盯着晋扬好半天不说话。


    晋扬被她弄得后背发毛,问她:“你干嘛这样盯着我?怪毛人的。”


    林夏青扑哧一笑,点着下巴,直接改称他为晋老师。


    “晋老师,你发没发现,你是那种学校领导最鬼见愁的教职工,却会是学生眼里最喜欢、最能打成一片儿的好老师?”


    背地里明面上,表里如一地挥斥方遒编排贬损教育体制。


    晋扬得意笑笑:“幸亏我没去教书,忒误人子弟。”


    ***


    门被谁推开了。


    晋扬刚把两只枕头叠成小山,准备舒舒服服把腰窝在上头看书,他的心肠很软的,料定是林夏青前脚刚出门,后脚就发现自己忘带了什么东西,一点儿也不打算挖苦她,笑吟吟地合上书,等看清进来的人是谁,晋扬脸上的笑容就像从没发生过一样。


    郝赛芸督促晋扬下床复健,手里捧着一瓶外形有点儿眼熟的玻璃罐子,里头装的是炒出白霜的冬瓜糖。


    郝赛芸拧开罐子,把瓶子递到晋扬面前,“要不要尝尝?我家保姆新渍的冬瓜糖,冬瓜是我家乡下亲戚种的,每年头一茬的冬瓜最好吃。”


    这个亲戚其实就是郝赛芸的大舅,郝赛芸一直很喜欢乡下性格踏实的大舅,但不知道为什么,在晋扬面前,她却不能坦然地喊出这个人就是她的大舅,而是改称为“亲戚”。她叫的这么生分,就像她和她的大舅是完全劈开的两个人,身上不曾流淌着一样的血脉。


    “谢谢,我刚吃过早饭,还喝了红茶清了口,这会儿不太想吃糖。”


    晋扬端详着玻璃罐子,总觉得在哪儿见过。


    郝赛芸没有过多勉强,而是低头嗅了嗅罐子里的味道,有点儿无奈地道:“我家保姆最近迷上了一种路边摊卖的臭酱,连着我妈也跟着一起上头,家里连着好几天都做臭酱蒸鱼、臭酱蒸排骨、臭酱蒸老豆腐,这罐子就是原来用来装臭酱的,早上出门我让保姆帮我装点儿糖冬瓜带来医院,谁知道她是用这罐子装的,想来冬瓜糖多少被那臭酱沁了点儿气味。”


    晋扬总算破案了,这玻璃瓶原来是出自林夏青之手,她专门跟玻璃厂的人订的。


    “臭酱真这么好吃吗?”晋扬挺怀疑的,因为方和平还跟他漏了个天机,林夏青第一回卖臭酱那天,是方和平招呼亲戚朋友帮忙一扫而空的,为此,方和平欠了不少人情,谁知这几天,那些人差不多把臭酱吃空了,还来问方和平,这臭酱下回开卖是什么时候,几日不吃,还怪想这一口的。


    晋扬是打死不吃这种看起来就黑黢黢的怪玩意的,但架不住方和平和郝赛芸这么一说,便很好奇,那么臭的味道,吃起来究竟是什么口感,真的像众人说的那般美味吗?


    郝赛芸不好意思承认自己其实也挺迷恋那味道,矜持道:“味道还成吧,我夹了几筷子,算是挺入口的。”


    晋扬的关注点总是奇奇怪怪的,她请他吃冬瓜糖,他问她装罐子的臭酱;她穿着清新美丽无比的连身裙在他面前自信飞扬,他却一点儿不关心裙中的芯子,只问她这裙子是什么材质、哪里产的。


    她跟晋扬,似乎总是搭不上号。


    冬瓜糖原本打算下午查房的时候才拿来的,可她在一楼花坛那里看见林夏青挎着背包出门去了,想着林夏青不在,她和晋扬两个人说话自在,便提早上病房巡房。


    小的不在,老的还在,林夏青的妈也挺碍眼,不过老的一向不怎么说话的,郝赛芸查房的时候,惯来把老的当背景板,虽然这块板稍微煞点儿风景,但至少不会过多吸引晋扬的注意力。


    郝赛芸看见床头柜上摆着一套俄罗斯白瓷茶杯,便借着由头坐下来欣赏。


    晋扬突然想起了什么,问:“你高考考的是理科吗?”


    文科类也有能报医学专业的,晋扬摸不太准郝赛芸当初是不是报的理科高考。


    郝赛芸把玩瓷杯:“是啊,你问这个做什么?”


    晋扬:“你是两年前参加的高考吧?”


    郝赛芸心突突地跳,不知道晋扬为什么向她问这些,他是在进一步了解她吗?


    “对,82年的高考,我被分到县一中去考,按理说六月初还没到最热的时候,但那一年不知道怎么回事,天气热得跟只煤炉子似的,不仅热,还特别闷,闷到我都想伸手朝眼前的空气拧出一把水来,一场考试下来,我的短袖衬衫全湿透了。”


    晋扬好像又没在听她说话的重点了,神游般穿插了一句:“那你当年的高考复习资料和辅导书还在吗?”


    可能觉得希望不大,谁高考完还留着那些折磨人的书,那些磨人精一样的书,下场往往是:不是被亲戚家好学的孩子讨走,就是送给了学校里的师弟师妹们。


    晋扬又改口说:“有一两门也行。”


    郝赛芸想了想,“有些已经送了人,有些应该还在的,我记得我家保姆应该把这些用不上的书全都十字捆成了一扎,回头翻翻,应该还能找到几门。”


    “你借书干嘛?”她又问。


    这回回答郝赛芸的,不是晋扬,而是隔壁床的乔春锦,乔春锦替女儿拒绝了晋扬的好意,微笑道:“是我家夏儿要准备参加明年的高考,晋扬这孩子帮忙跟你借书呢。不过夏儿已经出门买书了,让她自己挑吧。”


    郝赛芸心里不太舒服,一个平时不声不响的农妇,除了脸长得好看点不像乡下出身,还真是头发长见识短。


    当年她可是县城一堆考生里,唯九个考上大学的其中一个,并且成绩排名在中上游,她的那些学习资料,那会儿学妹们可是抢破头的,不像乔春锦这样没眼光的农妇,居然说什么林夏青自己会挑。


    郝赛芸自己是不屑于背地里打听别人隐私的,架不住郝夫人如饥似渴地盯准晋扬,要定了这东床快婿。


    郝夫人早把晋扬住院的事情打听了遍,就连同病房的林夏青什么出身、什么学历,郝赛芸也早就从母亲口中得知,林夏青不过是初中没毕业的半文盲水平,跟她这样正儿八经上名牌大学的大学生,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根本没法比。


    郝夫人知道和晋扬同一间病房的是一对乡下母女,便稍微留了个心眼,送上门来的金龟婿,可不能被半路杀出来的程咬金给截胡,于是就在郝院长身边吹枕头风,打听出来只是一对乡下来的穷母女,想来是没什么见识,气质与长相也不怎么的,便也高枕无忧,全然不放在眼里了。


    谁知郝院长这死人话只说一半,翻个身卷了卷被子,迷迷糊糊道:跟一对儿姐妹花似的,根本不像母女。


    郝夫人能听不出他话里的意思?老夫老妻的,屁股一撅,就知道他□□里放的什么屁。


    郝院长居然说那寡妇一点儿不显老,跟她闺女一双姐妹似的,这话不明摆着那寡妇长得颇有几分姿色吗?郝夫人心头的醋海一下被掀翻。


    罢了,这是相女婿,不是相官人,老的姑且不论,那小的呢?万一小的随了老的,长得也如花似玉呢?漂亮的女孩儿随便往哪一站都是一道风景,逼仄无趣的病房太需要这种旷心的风景了,实在令人不得不提防。


    郝夫人搁被窝里踢了一脚郝院长的屁股,抬上火力,可算把人给彻底打听出来了。


    原来不仅老的风韵犹存,小的那个更是青出于蓝,郝夫人登时觉得大事不妙。


    这对母女就是摆在晋扬身边的两只狐狸精,郝夫人太不放心了,天底下哪有男人不贪嘴儿啊?那晋扬再是个坐怀不乱的君子,这送到嘴边的肥肉,还能不红鸾星动?就像她和郝院长当初一样,郝院长固然已有一个异地的大学生女友,可那又怎么样,还不是敌不过她的二两小蛮腰日日在郝院长的四只眼面前晃悠,没二个月功夫,郝院长便拜倒在自己的石榴裙之下。


    女儿太傻了,读书读得有匠气没匪气,好男人是市场上的尖货,一出摊子就没了,全凭各人本事挤到队伍前头去抢,像她这样每天斯斯文文去给人查个房、复复健,猴年马月才能将男人盘上手。穿衣打扮也是,那些艳的俏的颜色一概不穿,成天喜欢穿那些素到不能再素的连身裙,郝夫人被她气个半死,直言道:你这副鬼样子,不像去钓夫婿,像是老修女去传经布道,哪个男人看了会有兴致?


    郝赛芸只觉得母亲庸俗不堪,她年轻时那泼辣大胆的一套对父亲或许有用,但对晋扬,估计只会把人吓跑。良家女子出身,有才学有样貌,偏偏去学什么风尘女子做派,这不是自甘堕落吗?真不知道父亲当初是怎么瞧上母亲的,难怪现在日子过得痛苦不堪。


    郝赛芸也有点儿轻鄙林夏青居然要参加明年的高考,一个初中都只念过一年的盲流,痴心妄想凭*着高考鲤鱼跃龙门,也太没有自知之明了,到时候只怕是心比天高命比纸薄。


    郝赛芸笃定,林夏青一定是被晋扬身上的光芒给臊得相形见绌了,所以才会动了靠高考改命的心思,妄图以此配得上晋扬。此女心机深沉,太不自量力,也太异想天开,摆明了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而晋扬心思单纯,已经为心机女的演技所折服,居然真着了她的道,还帮忙给她借复习资料。


    穷生奸计,靠手段得来的男人,长久得了几时?也不怕咽根鱼刺下去,到时候过着吞针般的日子。


    郝赛芸更加瞧不上林夏青了,连带着乔春锦都愈加碍眼几分,但她不跟乔春锦辩驳她的复习资料当年都是抢手货,和这样不识货的乡下妇孺攀扯,掉份儿。


    她只是微笑着和晋扬说:“既然林夏青已经去买复习资料了,我也就不凑这个热闹了,人家不一定喜欢,可能还会觉得我多事儿。”


    晋扬沉默了,没有马上应她。


    他不喜欢别人说话这样夹枪带棒,郝赛芸不想借就算了,但没必要一面自贬“多事儿”,一面引起他的愧疚,实则是想他迁怒于乔春锦和林夏青的不知好歹,但借书这事儿,是他自作多情要替林夏青借,人家都不知道这一茬,没准林夏青现在正在打喷嚏,在路边骂是谁在背地里阴阳怪气咒自己。


    郝赛芸看见窗台有一罐铁皮盒子装的红茶,好似发现了什么新大陆,惊喜道:“你也喜欢喝川宁的红茶吗?”


    这时候进口货全靠家里有国外的路子,或者拿外汇券去友谊商店采买,郝赛芸喝过一次川宁的伯爵红茶,是父亲去上海参加学术会议从友谊商店带回来的,她舍不得喝呢,每次煮茶叶都只丢不超过十梗,淡淡的茶氛弥漫在口齿间,令人仿佛置身黑白电影里的英式庄园下午茶,优雅自在极了。


    郝赛芸还想说些什么,没观察到晋扬的表情冷冷淡淡。


    “郝医生,上午我需要完成多少组腿部复健动作?”


    “你不是刚吃完早饭吗?刚进食不可以进行运动,容易胃食管反流。”


    “那我这会儿应该是需要静卧休息了。”晋扬已经把腰塌在了刚刚叠好的两只枕头上,下一步准备把书翻到之前夹了书签的那一页。


    郝赛芸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眼花,她居然在晋扬的书间恍惚看到了外钞。


    她没真正见过美金,但她认识那上面的头像,就是历史书里的林肯,美国第16任总统。


    郝赛芸紧张地提醒道:“晋扬同志,这里是病房,也是公共场合,你应该注意一下你的私人物品。”潜台词:美金并不在中国的市场上流通,需要谨防一些有心之人在这上面大做文章。


    晋扬没了耐性:“你是要去揭发举报我吗?”


    郝赛芸一阵语塞,脸色涨得比窗外的烈日还深红,结舌道:“不……我是好心提醒你,不该在公共场合出现的私人物品,你应该好好保管好,别轻易被外人看见……”


    晋扬冰冷打断说:“这间病房里没有外人。”


    眼睛直勾勾落在郝赛芸的脸上,那意思是:除了你,这间病房里没有谁会轻易举报我。


    在这里,只有你是那个不熟悉的外人。


    老天,郝赛芸从小到大从都没这么窘迫过,她好想哭,好想原地挖个地道钻下去,她的真心那么被一个男孩儿误会!


    郝赛芸几乎是忍着泪从病房里逃出来,怀中玻璃罐里摇曳的冬瓜糖仿佛都变苦涩了。


    乔春锦目瞪口呆地转头看着晋扬,木讷道:“刚刚你不该那样说她,郝医生是个好人,她不会去揭发举报你的。她一个女孩子,才不过二十出头,面皮薄得很,谁都瞧得出她只是对你有意思。你那样,她要伤心了……”


    晋扬心中泾渭分明:“她对我有好感,是她的事,她并不能以她对我的好感而道德绑架我,那对我不公平。”


    乔春锦也明白这个道理,但一个男人应该秉持风度,不让女孩子那般原地难堪,怎么说呢,他不该那样伤一个女孩的心,这样未免也太冷酷无情了一点儿……


    晋扬继续悠悠道:“就像借书是我要借,她不应该那般话里藏着针尖怨怼林夏青,她也没有资格用那样傲慢且鄙夷的眼神,随意去否定另一个女孩对知识的向往。”


    啊?乔春锦完全愣住。


    “如果我的鲁莽给林夏青带去了无辜的恶意与伤害,这是我的错,我应该为此负责,郝医生最终该讨厌的人是我,她不能揣着那样失衡与嘲讽的心态去评判林夏青,这对林夏青不公平。”


    “所以你刚刚是故意露出书中的美钞书签,又故意让郝医生原地下不来台,为的是让她记恨你?”


    “我的错,我来承担,郝医生恨对了人,这样很好。”


    乔春锦再也说不出话来,她被晋扬这番理论所惊呆,她也从来没遇上这样厘得清事儿、能扛事儿的男人,她以为全天下的男人,都如自己的亲生父亲、自己的公爹、自己的丈夫那般薄情寡性,贸然蹿出来一个这种完全不一样风格的男人,乔春锦不知道该怎么接话了,她应付不来这种全新的物种。


    “乔阿姨,请你不必向林夏青提起刚刚的事,我怕会影响她学习。摸底考在月底之前,复习学校随时都会放消息出来开考,接下去的日子会很艰苦,我们应该配合林夏青做好后盾工作,让她全身心地投入到学习中去。”


    “好,我作为母亲,应当应分全力做好后勤工作。”只不过,他那个“们”是怎么回事儿?


    “请允许我再一次鲁莽地为林夏青做决定,我想帮她辅导这七门功课,时间紧迫,到时候晚上可能会打扰到您的休息,不过您放心,我们到点儿就会熄灯,再额外买一只瓦数低的台灯,用作夜间复习用。”


    乔春锦连连摆手:“你们就开着灯好了,只要护士不来催你们关灯,你们就一直学,我现在就可以拆掉旧衣服,给自己缝一只眼罩,你们学你们的,不要怕影响我。”


    晋扬恭敬不如从命,点头道:“林夏青能如愿考上大学,这对她的前程非常有好处,帮她复习的事儿,我会尽全力的。”


    语不惊人死不休。


    乔春锦吓得背后涮出一层冷汗,幸亏他再没说什么,林夏青如愿考上大学,这对“我们”未来的前程很有好处。


    第25章 二更合一


    林夏青回医院的时候,还在路边的小贩那儿买了一只小马扎,就小孩儿屁股那么大,围着小贩买马扎的都是一些年轻妇女或者上了年纪的奶奶辈女人,应该是买回去给家里孩子使的,洗澡、泡脚、喂饭之类的,小孩儿坐那上头方便。


    病房里没有书桌,但有一张四方凳,林夏青打算把它当成书桌使,上面摆一本书写写字还是够的,至于配套的矮凳,就是她买的这只小马扎了,马扎轻便,出了院也能随便拿绳子捆在细软上带回乡下。


    从新华书店挑好书,林夏青还顺道拐去了附近的供电局,林书蓉在那儿上班,吩咐她这两天有空的时候上那儿一趟。


    供电局的楼矮墩墩的,外墙统一粉刷成半白半黄,正门这一片是办公大楼,后面就是宿舍群楼。


    前几天王爱仙她们刚上供电局闹过,林夏青觉得自己再进去不太合适,三天两头家里来人上办公室,职场上的闲言碎语不会少,便在传达室里安静等林书蓉下来,刚买的小马扎立马就派上了用场。


    林书蓉匆匆趿着中跟凉鞋跑到传达室,看见林夏青局促地坐在马扎上,笑弯了腰道:“你怎么不直接上楼呢?以后找我,登记一下,就直接去我办公室。”


    “没事,我在这等着就挺好。”林夏青的布包里鼓着三五本高考复习书,沉甸甸的,她是个生活上的懒犯,能坐着当然不站着。


    林书蓉的眼睛落在林夏青的背包上,一拍脑袋说:“你不会买书去了吧?乖乖,我这几天也给你搜罗了不少好书,都在宿舍里头堆着,方和平这两天去外地出差了,不然我早让他俩轮子给你驮医院去。”


    林夏青笑着说没事,“我也没挑到多满意的,书架上的书多,我又不能亲自进货架里头挑,一本本地点兵点将,书店服务员早没了耐心,嫌我光挑不买,赶客呢。”


    林书蓉同仇敌忾道:“那些就是一帮见人下菜碟的玩意,顾客多要两本书翻翻,跟要她们命似的,服务行业倒反天罡,把自己傲得跟一只只抖尾巴的孔雀似的,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治治这股风气,这年头谁上书店不受两口气?”


    林夏青自是知道她们神气不了多久,等书店一开架,顾客便不用求着她们取书,再等互联网一起来,实体书店和出版社的日子就该难过了,到时候便是泥沙俱下,四处求爷爷告奶奶讨生活呢。


    “林书蓉,有你一封信,九点邮局刚送来的,正好你在。”传达室的人从一排信箱里找到林书蓉所在的科室,又在一沓信件和报纸杂志里翻出林书蓉的一封信,递到林书蓉的手里。


    林书蓉看见信壳上的邮寄人,脸上的表情开始变得很微妙,有点儿生气,有点儿讥讽,林夏青很少能看见小姑姑露出这样嫌弃的表情。


    她把信连壳揉成一团,毫不留情地丢进墙角铁皮垃圾桶。


    林夏青眼快瞄了一下,信封上的地址是京城某某胡同某某单位的家属楼,她梗着脖子看着那只垃圾桶,目瞪口呆道:“小姑,这信你不看?”


    林书蓉目露冷淡鄙夷,“咱们姑侄俩今天出门真是没翻黄历,上赶着被人喂气受。”


    她一把挎上林夏青,“跟我去后面的宿舍楼一趟,先挑点儿书回去,正好再过十来分钟就到饭点了,我这儿有多余的饭盒,你顺道打两个菜带回去,下回我去医院看二嫂再把饭盒带回来。你要不要干脆跟我在食堂把午饭吃了?”


    林夏青摇摇头,“我还得回去给他们打饭呢,我在外头吃耽误事儿,他们得饿肚子。”


    林书蓉步子很快,似被刚刚那封信惹怒,林夏青几乎是被小姑姑拽着走。


    “今天周二,食堂应该有糖醋排骨和炸带鱼,方和平经常请我去外面下馆子,我手里头攒了好些多余的饭票用不完,一会儿多要两份排骨和带鱼你带上,晚上那顿还能接着吃。上午单位刚发了夏季防护用品,里头有几张冰淇淋券,正好我揣兜里了,冰淇淋券上有具体的兑换点,你按照上面的地址去换就行,券一会儿我就给你夹书里。医院肥皂够用吗?我那儿发的肥皂还剩好几只,还有花露水你也带一瓶走,你瞅瞅你腿上好几个蚊子包,咱们家都是那种爱招蚊子的血型。”


    林夏青虽然感动,但依旧很怀疑林书蓉这样气都接不上地使劲说话,是为了快快甩掉来自刚刚那封废信的打扰。


    她总得拣点好听的话宽慰一下小姑吧,于是她说:“方和平是总请你下馆子,我和他头一回碰头,就是在国营饭店门口,他当时嫌我挡道,可是把我骂个狗血淋头。”


    林书蓉忍俊不禁:“说得他好似一只馋猫,不过也差不离了,我没见过这么爱上馆子的人,他说他妈是特殊工种可以提早退休,闲着在家负责一日三餐,但是做饭不好吃,他巴不得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有三百六十六天都在外头吃饭。他这平时待人都很客气,偏偏那天吃错药,你别记他。”


    林夏青总算能感受到小姑姑的脚步慢下来了,“我当然知道方和平是好人,小姑姑,方和平还很会爱屋及乌,你大概不知道,我卖头半缸酱的时候,原来全是他找的捧哏儿,没一个真顾客。也或许有吧,零星一两瓶的,也当不得数。我是怎么知道的呢?卖后半缸酱的时候,我没好意思再麻烦方和平帮我订罐子,我就自己跑去玻璃厂,后来跑乡下装了酱拉到县城菜市口去卖,好家伙,这后半缸酱我卖了足足四天才卖完!那时我就知道了,我的开张生意那么红火,一定是方和平‘暗中相助’。”


    林书蓉也愣住:“他安排的?”


    很快她又埋怨侄女太过生分,“你一个人在大太阳底下卖了四天的酱?下回你再这样自己扛着,我就真动气了,都是一家人,给你钱你又不要,现在是救急的时候,你和二嫂又不是大哥大姐他们那种……县里头的治安我不怕,但你有没有想过,你一个姑娘家家,县城乡下两头跑,万一路上碰上点什么,你可要你妈怎么活?”


    林书蓉只身一人北上念书,路上也不是没碰过钉子,社会就是只大泥缸,里头什么货色都有,少不得要和那些烂人烂事一路斗智斗勇。


    林夏青亲昵地紧了紧林书蓉的胳膊,撒娇道:“小姑姑,你真好。”


    林书蓉拿她没办法,这丫头几时变得这般油滑了?她正跟她置气呢,她一个撒娇卖好,自己就发不起脾气来了。


    到了宿舍,林书蓉招呼林夏青去写字台那里坐,复习资料全堆在那上头。


    林夏青看着两摞小山似的书和各种讲义笔记,感慨说:“难怪没方和平这免费苦役,小姑姑你搞不定这堆东西。”


    林书蓉撩开橱柜帘子,从里头翻出一只搪瓷杯,冷水壶的水里被丢进去的两片杏脯,原本皱巴巴的皮被泡得重新焕发饱满,林书蓉一面倒水,一面回头说:“方和平有时候办事太招眼儿了,我是新进职工,按份儿是住不上单人宿舍的,应该两人住一间。但我这一批新职工,女同志是单数,有一人要落单,按理说谁住单间应该抓阄,但方和平暗中找了家里人在背后运作,所以我一进单位就遭人恨了。我当时也奇怪,抓阄也没抓,领导直接分派的宿舍,可再怎么分派,这种好事儿也不该分派到我的头上啊,怎么就轮得上我住单间呢?那会儿我和方和平也没多熟,顶多算打过几次照面,根本不知道是他背后出手。那时候我还不知道他家里头的情况,要是早知道,我肯定提防着他的。”


    林夏青突然好奇,“小姑,你当初是怎么和方和平好上的?”


    嗯,杏脯水入喉能品出来丝丝的甘甜,果香也是淡淡的。


    林书蓉说的好无奈:“还能怎么好上?也是一时冲动,和先头那个斗气呗。”


    林夏青差点儿把嘴里的水给喷出来,什么?这是什么惊天八卦?


    林书蓉虽然神色冷淡,但林夏青能看出来,上一段感情带给她的伤害其实很深,而且林夏青基本已经确定,刚刚被丢掉的那封信,应该多少和那位前男友有点干系。


    “小夏,你记住,男的和你好的时候,你千万不能完全沉沦下去,你要时刻保持清醒,时刻让自己保持进步,像咱们这样身后空无一人的乡下姑娘,只有靠自己才能谋出一条路。所有恋爱谈到最后,分道扬镳都是因为触及了人性里最核心的利益,利益没有得到满足,再深厚的感情,都得为那人的前途让路!”


    林夏青一愣一愣,这么说……那还是个凤凰男叠加陈世美的版本?


    “都过去了,他走他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每个人都有自己要走的路。”林书蓉坐在床边,手扶在写字台的玻璃板上,眉间透出些微疲倦,“至于方和平……我不该在被人背叛的时候,转头就找个人加以报复。我挺卑鄙的,把方和平当成了报复的武器,他那么好的一个人,我不该利用他,虽然他说他甘心被我利用,并且希望被我毫无保留地利用,但现在想来,我真的好愧疚。我们开始的起点,是源于我对另一个人的愤怒和报复,这对他一点儿都不公平。”


    “传达室那封信,就是那个人寄来的?不是分手了吗,他还缠着你做什么,该不会他这么快就被甩了吧?嘁,好马不吃回头草。”


    林书蓉苦笑:“瞒不过你吧?你一向很聪明的,你小时候我就看出来了,总有一天你也会是这个家里的大学生,只是这些年被家里耽误了。”


    林夏青撇过这句,直接跳起来:“真是啊!”


    好一个渣渣,都分完手了还寄信来,果真吃回头草来了?


    林书蓉摒声恨道:“那个人算什么东西?他为了那个女人丢弃了我,现在又让那个女的写信羞辱我,他连个撒泼的女人都管不住,算什么男人!”


    哦,信不是那男的写的,是那个男的现女友。


    “她写信给你干什么?耀武扬威炫耀一番?”林夏青想象不出信里的内容,但想必那俩货现在一定是过得不幸福,不然他们缠着一位已经放下的前任不撒手,算个什么事儿?这种没品的前任,惹上了就得晦气好一阵,最后拖的早就走出阴霾的自己自己,又一次元气大伤。


    这就好比,好不容易过了黏黏答答的梅雨季,天刚放了晴,家家户户都拿出捂霉了的被子、衣服大洗特洗,结果还没晾干,转头天又下起淅淅沥沥的雨,虚晃一枪搞诈骗,怪恶心人的。


    林书蓉起初并不觉得那女的是个变态,听说她的父亲在外交部是位级别不低的干部,没想到这种家庭还能养出来这样一位恶趣味的放□□孩儿,实在有辱门楣。她写信给林书蓉,在信里极尽描写她和楚致远第一回做成那事儿的各种细节,言辞间放荡又处处透着傲慢与炫耀,她说楚致远衔着她的时候,她能看清他正头顶那个十分端正的旋儿,两人是怎么在最快乐的时候搂在一起激动到打哆嗦。


    这些恶心的话,林书蓉捧着信的时候,完全泪如雨下,并且感觉自己受到了一场前所未有的莫大侮辱。


    她不懂为什么那个女孩儿都已经胜利抢走了她在大学恋爱三年的成果,她也早就跟楚致远说清楚了,这辈子不会原谅他,并且死生不复相见,那个女孩儿凭借良好的出身和普通人无法企及的顺畅人生,轻易掠夺走别人的伴侣,什么都该满意了,却偏偏在自己快要走出伤痛的时候,寄来一封这种恶心人胃口的信。


    林书蓉一连做了好几晚的噩梦,她会梦见和楚致远在大学里最快乐的片段,回忆有多快乐甜蜜,画面一转,就有多讽刺和恐怖,他和那个女孩儿浑身赤裸地躺在一张洁白的床上,他们肢体交缠,头颅凑在一起,餍足地露出对自己的嘲笑。


    有了第一封信,就有第二封、第三封……林书蓉刚开始每一封信都看,每打开一封信,她都要经历好久才能走出伤疤,和方和平在一起,就是受了其中一封信的刺激。


    那会儿林书蓉已经不打算留在北京了,辞去了实习单位想给她转正的好意,把毕业后的就业方向转回了老家。分了手,加之父亲突然离世,林书蓉的心一下空空的,可能短时间内生离死别都经历了,便觉得以后工作离家近点儿好,想家了,随时都能回家看看。


    林书蓉在毕业前三个月,就坐着火车南下回到荷县,又联系了母校老师,请求老师凭借人脉,帮忙介绍一家可以接受实习生的单位。


    她回荷县的第一天就遇见方和平了。


    他也是县中的,比她年长几岁,个子很高,但长相并不俊美,只能算是五官方正,气质上过得去。她回学校找老师帮忙,方和平回学校帮朋友的孩子打听中考填报县中的分数线,他的朋友一向很多的,还有不少年纪差一轮的忘年之交,朋友有年纪那么大的孩子,熟悉他的人会觉得一点儿不稀奇。


    林书蓉和方和平有相同的语文老师,语文老师连着任了七八届的班主任,当着老师的面,两人就这么认识了。


    方和平是什么人,从小到大,只要他喜欢的东西,就是天上的星星,家里头也想办法给,谁叫传到他这一代已经人丁单薄,寥寥几个叔伯,生的还都是清一色的女孩儿,只有他这么一柱香火可堪委以重任。方和平虽然泡在一竿子堂表姐妹中长大,但第一次对女孩儿动心,却开窍得很晚,林书蓉的出现,便是他命中的煞星。


    方和平自觉平时挺会逗女孩儿开心,那些带着女生们寻欢作乐的把戏,他应该造诣登峰,但碰上冷若冰霜的林书蓉,他真是黔驴技穷,彻底束手无策了。


    有句话怎么说来着?爱一个人,就会因为那个人,而完全变成另外一个人。


    认识林书蓉以前,方和平觉得自己巧舌如簧,认识林书蓉以后,方和平觉得自己应该拜鹦鹉为师重新学说话,不然林书蓉听了他说的那些笑话,怎么总也不笑?


    方和平追人的方式很笨,因为他从没这样豁出全部自尊地去地追一位女孩儿,一遍遍地接人下班、请人看电影、吃饭、逛公园,尽管对方被盛情邀请十次里头可能只答应一二回,方和平都跟被天上掉下的馅儿砸中似的,美死了。


    有一天,林书蓉是红着眼睛来赴约的。


    天刚擦黑,方和平手心捏着两瓶北冰洋汽水,像尊雕塑似的立在电影院门口。林书蓉来了,脚步格外蹒跚,方和平却没发现异样。他从来不敢正面盯着林书蓉打量,他只敢趁看电影的时候,偷偷时不时瞄一瞄她。她看电影,他看她,也算这场约会皆大欢喜。


    那天明明是放映一部外国进来的喜剧电影啊,林书蓉居然哭得跟泪人儿似的,眼泪珠子啪嗒掉个没停,方和平吓坏了,他和林书蓉看电影向来心不在焉的,毕竟大多数时候醉翁之意不在酒,还以是自己订错了电影,可抬头一看荧幕,确实是金发碧眼儿的外国演员啊,是那部喜剧没错。


    方和平掏出自己兜里的手绢儿递给林书蓉,林书蓉顿了一下。


    林书蓉突然攥起方和平的手,直接往电影院外头走。


    方和平觉得自己晕乎乎的,被林书蓉握住的那只手,手心位置烫开了锅,直冒手汗,等他再过神来,林书蓉已经拉着他走出电影院好久。


    林书蓉终于松开了他的手,掩着泪从兜里拿出一封皱巴巴的信,她不打算瞒着方和平了,她快被这些京城寄来的信给逼疯,楚致远的新女友三五不时地寄信过来,林书蓉的魂儿都被这一封封信给搅散了。她不想看的,但那上头有女巫下的魔咒,她跟个牵线木偶似的,有人提着那根线控制她,逼她不得不看那些不堪入目的文字,一遍遍扎痛自己的心。


    路灯下,方和平的脸色很难看,五月的天,不知是巷子里哪一户人家的刺槐开出墙来,方和平读完信,脸色和那惨白的花瓣也差不了多少。


    林书蓉说:“方和平,我实在痛苦得没有办法了,我被一个疯女人缠上,她占有了我前男友,而我这个失败者好没出息,到现在为止,都没有真正放下。不然我怎么一遍遍地打开那女人寄过来的信?我太瞧不起自己了,为了这么一段笑话似的感情,居然把自己陷入了这种难堪的羞辱之中。那个女孩儿每寄一封信来,我都会控制不住我自己去打开,有时候一星期收不到一封,我甚至会焦躁不安,觉得自己不能随时把握他们的感情动向,我终于沦为了那个被设计好的光明正大偷窥者!”


    她还告诉方和平,她对他其实一点儿意思都没有,纯粹是为了有个人能陪着自己,弥补失去男友的空虚,这里头带着点儿报复的意味,他只是她报复的工具,她在遥远的彼岸,向前男友示威,她的身边也有一位新人,她的魅力一直春秋鼎盛,什么时候都不乏猛烈的追求者。


    方和平渐渐捏紧了拳头,却不是责备她,而是将那信撕成一条一条的形状。


    他皱起眉,认真地对林书蓉说:“你应该写信回击回去,并且表现得自己一点儿不在乎对方的挑衅,甚至要轻蔑高傲地质问她,是什么样的爱情,费尽心机得到后,却令一个原本可爱与骄傲的女孩儿变得如此疯魔?”


    方和平冷笑一声:“何况她有什么可傲的,只不过仗着家世,骗走了一只长着势利眼的狗,那狗还背地里对她还不忠诚,时不时为前主人牵肠挂肚,最终被发现了,这才闹的现主人时不时朝前主人发疯,这是她在发泄心中对这条狗的不满,以及对自身魅力的怀疑。”


    还是男人了解男人,方和平猜对了,因为楚致远在和新女友最快活的时候,嘴里面叫的名字是书蓉,这极大地刺痛了新女友的自尊心,燃起了人家内心的熊熊嫉妒之火。


    林书蓉撑大了眼,她从来没想过是这个原因,她只是傻傻地以为,寄信这种把戏不过是那种有权有势大小姐的恶趣味游戏,那个高傲不可一世的大小姐想看到她这样出身低到尘埃里的女孩儿难受露怯,证明她这样卑微的人,根本无法配上楚致远。


    老天!她没想过,原来信的背后是这样!


    方和平捏了捏她挂着清泪的脸颊,笑了一下,“傻孩子,你真傻,跟这种人有什么可周旋的。信就我替你写吧,不过需要你的笔迹誊抄,恶心人这种事,估计你肯定不行,但我在行啊!还有,你说我是你的报复工具,那么请你牢牢握好我这柄利剑,我会替你刺向你的敌人,守卫好你的尊严与骄傲。这世上人和人相处,逃不开一个利字,被你利用我心甘情愿,并且,请你以后好好利用,我会毫无保留地当好一柄工具。”


    林书蓉完全呆住,他说她傻,但他却说自己心甘情愿沦为她的工具,那么他们之间,到底谁是傻的那个?


    林书蓉至今为止没找到答案,不过从那以后,她再也不看京城寄来的信了。


    第26章 二更合一


    临走的时候,林夏青的肩膀上又多出来两只布包,一只小点儿的装着饭盒,里面是供电局食堂的糖醋排骨和炸带鱼,林书蓉狠狠心,一次性付出去四张饭票,两只饭盒的荤菜这回打得丝毫不手抖,排骨和带鱼把饭盒塞得满满当当,林书蓉还特地让档口的师父多往糖醋排骨上撒些白芝麻,因为她听人说芝麻含油量高,体质弱的病人吃这个很滋补。另外一只包口袋就大了,那是林书蓉上大学时穿梭教学楼和图书馆学习的御用书包,里面装十来本书都不是问题。


    林书蓉嘱咐林夏青:“一定要把恢复高考以后的历年卷子都认真做一做,这些都是我回县中跟各科老师大费周折讨来的,欠了不少人情,卷子虽然不全,但也够用了。抓紧时间,趁这半个月好好刷题,这点儿时间没法系统性地学习,摸底考只能先赌一把了,就从这真题上押题。”


    林书蓉的思路几乎和晋扬一样,他们都是考上大学的骄子,站在出卷人的角度思考出题方式,既然是针对高考的摸底考,很大概率出卷人会在高考真题上做功夫。


    林夏青很认同他们的观点,临时备考最快捷高效的复习模式就是刷题,只是苦于没有路子弄到真题,眼下林书蓉帮她解决了这个大难题,林夏青自然把这些珍贵非常的真题当做宝贝看待。


    她给自己定下目标:十天之内刷完这一沓真题,不仅是做一遍,而且做错的题,她要做到完全理解,实在理解不了的,那就死记硬背刻在脑子里。赌一把,没准考试的时候真碰上原题呢?


    林夏青回到病房,卸下身上的大包小包,就匆匆下楼去食堂打饭,今天在小姑那里耽搁了一会儿,医院食堂最俏的饭点早过了,想来打菜窗口剩的都是些残羹冷菜,不过不要紧,荤菜已经有了,她只需要再打一个素菜,再打一桶饭,他们三个人就可以立马开饭。


    在食堂打饭的时候,林夏青总觉得自己被什么人从背后盯上了,可是一颗脑袋三百六十度转了一圈,没发现有什么人注视自己。


    等她打好饭,拎着一桶高梁饭和一盒白菜烩面筋从食堂的大门出来,她听见身后有谁喊了一声“赛芸”。


    不过林夏青没有回头去寻找郝赛芸的身影,她想,郝赛芸一定是淡淡的,她随时随地都是那么淡淡的,在人群中间十分素雅恬静。


    中午饭晋扬吃得并不多,林夏青以为他会很喜欢吃糖醋排骨,供电局的食堂大师父水平比医院的可好多了,这个糖醋排骨先用大油炸过一遍,吃起来特别酥,如果不是在饭盒里被捂了一会水汽,林夏青相信这份糖醋排骨还可以在口感上做到更酥。酱汁是用新鲜番茄熬的,这个季节的番茄甜度大于酸度,师父用醋汁儿勾兑番茄酱的时候,酸甜比例把握得非常好,白芝麻撒在柿子红的芡汁儿上,太勾人了。


    这样一份令人满意得不能再满意的糖醋排骨,就连林夏青都舍不得停筷子,不知道为什么晋扬那般胃口寥寥。


    炸带鱼对比糖醋排骨就显得一般了,不是师父手艺不行,是这季节的带鱼大多是上半年的船冻货,鱼本身的鲜度一般,食材的品质直接决定了一道菜口感的上限,师父手艺再好,也实在难为无米之炊呀。


    林夏青坐在新买的小马扎上吃饭,跟幼儿班的孩子似的,她给乔春锦夹了一块形状最完美的肋排,“妈,你知不知道我小姑有个姓楚的前男友?之前在京城上大学谈的那个。”


    乔春锦吓一大跳,然后平静了一下,不动声*色把饭碗里的排骨夹回去给女儿,“怎么说起这事儿,你小姑和你说的?排骨妈吃了,你成天在外面跑,我躺着又不消耗什么,你多吃。”


    看样子这个姓楚的,妈先前就知道,林夏青没再拒绝母亲的好意,夹起排骨大快朵颐。


    “那就是个混蛋,甩开我小姑攀高枝儿去了。”林夏青囫囵咽排骨,就像生吞了那混蛋一样。


    “姓楚的新女友还在我小姑这里闹出好多事,那就是个拎不清的疯女人,明明是男的吃着碗里的想着锅里的,甘蔗哪有两头甜啊,她居然上我小姑这发脾气作妖。这女的想不开,男的当初和她在一起,就是为了图她的家世,她连这点容人的心都没有,人和心她都要,多少有点儿贪心了,自己想不开,这日子自然就难过了。她不反省自己当初手段不光彩,也不怪男人既现实又懦弱,反而一直写信骚扰小姑,得亏方和平出现,及时救了小姑,不然被那一双烂人缠下去,小姑这会儿都快想不开了。”林夏青此时已经完全把方和平视为自己人,因着方和平英雄救美的行为,愣是把方和平的颜值在心中拔高了好几个度。


    她脸不红心不跳地夸人:“方和平人高、脑子活,长得也端方,最重要的是,他是真心喜欢小姑,小姑状态最差的样子他见过,都能完全包容,我赌方和平以后一定会成为我的小姑父,我不会看走眼的。”


    林书蓉不嫁给方和平嫁给谁?爱情并没有那么美好与伟大,不值得一个人飞蛾扑烈火般不顾一切粉身碎骨。俗男俗女恋俗世,找一个踏踏实实的人,彼此有包容之心,平平淡淡把日子过下去,细水长流一生,比什么都好。何况被爱比爱人幸福,小姑是被爱的那个。


    “是这么回事儿啊……难怪呢,你小姑之前欲言又止,她心里藏着事儿,我看得出来。你个机灵鬼,到底撬开了她的嘴,说出来就好、说出来就好,捂在心里,天长日久,生疮流脓,那才好不了呢。”


    乔春锦又告诫闺女:“你小姑前头那一个,是个心高气傲的才子,那人还是邻县的高考理科状元呢,老话说读书每多负心人,其实不是的,这事儿跟读书也没多大关系,主要是一个人内心的坚守。你朱二叔没读过书,他能为你哑婶守,但我相信,就算你朱二叔当初是个大学生,他也一样会为你哑婶守。一个人如果生来就是个品性端方的好人,那就会一直好下去,跟这人念了多高的书没关系。以后你也要像你小姑,找一个底子明朗干净,内心能坚守之人,这样日子才会幸福,一定要记得妈说的,啊?”


    林夏青扑棱着碗里的饭,漫不经心地“哦”了一声,这才哪儿到哪儿,她都没好意思说上辈子她三十大几还是孤家寡人一个,也没觉得日子过不下去了啊。自己挣钱买房买车,不拖家带口,日子就过得一点不拖泥带水,随时想去什么地方也不用跟任何人交待,她做惯了一只自由自在的飞鸟,不会那么想不开找个人把自己拴住的。


    这辈子,她照旧和钱过,不对,除了钱,还多了妈和小姑。


    饭碗里突然多出来一双筷子,林夏青微微仰起脖子,是神色不明的晋扬伸过来的。


    他淡淡说:“我是反着筷子夹的排骨,你多吃点儿。”


    林夏青倒不至于洁癖到如斯地步,其实他就用他那一头夹,她也不会嫌弃他的,因为她突然发现,晋扬就是妈说的那种底色干净明朗之人,这样的人心里敞亮、行事光明磊落,不会是轻易离散之人,称得上是可堪托付的君子。


    林夏青觉得他干净,就像窗外没有一丝云彩的天空,蔚蓝而纯粹。


    只不过上辈子商海沉浮,她和小人打交道惯了,喜欢在一群张牙舞爪的小人物里头游刃有余,君子这种生物,还是留给其他像晋扬一样的纯情善良姑娘消受吧。


    林夏青学着晋扬,把筷子反过来,也往他碗里夹了一块排骨,说:“你也吃啊,平时挺能吃肉,今天怎么跟个和尚似的,今儿不是初一,也不是十五,佛祖不会怪罪的,敞开了肚子吃吧。”


    乔春锦睨着两个孩子心里发笑,傻丫头,晋扬是个好孩子,他是觉得我们平时很少吃肉,难得痛快吃顿荤的,他少夹两筷子,我们就能多吃两口。


    乔春锦也倒了筷子,往晋扬的饭碗里捯排骨,语气很温柔:“吃吧,我们都吃。”


    ***


    晋扬很讶异,林夏青的底子一点儿不薄,一套卷子改下来,晋扬心里大为震撼。


    她把四方凳搬去窗边的位置,坐在小马扎上刷题,从下午到夜深,除了吃饭上厕所,其余时间像一座岿然不动的钟。


    最惊艳的是英语,晋扬这个在国外待过一年掺了点儿洋墨水的人,都惊讶眼前的卷子答得太漂亮了。


    他不知道她是怎么做到的,一个初中肄业的学生,英语水平居然超越了高考的优秀水准,这太不可思议了,不过晋扬也不是很奇怪林夏青的学习天赋,因为他早就听说了,她的父亲当年就是村里第一个考上大学的人,她的姑姑很多年后也考上了京城的中上流大学,这些和她血脉相连的亲人,骨子里都带了会念书的基因。晋扬心想,如果林夏青肄业之后,一直保持自学英语的热情,确实是可以做到现在这种程度的。


    至于数学,她的功底不赖,真的不赖,基础计算类的题目,林夏青不仅可以做到又快又狠,还可以做到一击毙命,正确率百分百。


    针对卷子最后的几道大题,林夏青写下的密密麻麻草稿纸,才是晋扬真正感受震撼的地方。他不知她是怎么做到用超越高考水准的高维度解题思路和公式去解题的,当前很多大学生都没她的水平,她运用微积分之类的高数去解高考数学题,简直可以用杀鸡焉用牛刀来形容。


    语文就中规中矩了,常识或者阅读理解、文言文类,林夏青底子算可以,答题挺流畅,但那些靠死记硬背的诗词,她偶尔能默写出来两三个已是极限,一看就是生疏课本已久。语文课内要背的部分,还得多下功夫,把这部分的分值拿下,加之林夏青作文写得不赖,想来语文也不是什么大问题,很可能还会成为她拉开竞争对手的优势科目,理科高手之间的巅峰对决,往往就在靠底子吃饭的语文上。


    政治就头疼了。唉,晋扬一边改卷,一边给林夏青甩了个恨其不争的眼神,发现她正伏在四方凳上昏昏欲睡,晋扬心底忽然又升起了一点儿怜悯之心,不忍过多苛责。


    晋扬现在的心情怎么说呢,改到第四门了,前面的语数外仿佛让他见证了一个天才正在冉冉诞生,但天煞的政治,一下把这位紫微星给摁死到地底下去了。100分的政治呐,晋扬痛心死了,林夏青才答了三十来分。


    理化生改完,晋扬的心情又稍微好点了,本来这三门是要留到明天早上改的,但晋扬被林夏青的政治卷子给气到,像嗓子眼堵着一口气怎么都咽不下去,完全睡不着,索性就熬个大夜,把剩下三门一并改了。


    看来林夏青唯一要下苦工好好磨的,只有政治了,其余六门,晋扬完全有信心她能顺利通过,并且不仅仅止步于及格线,还可能做到门门出彩。


    晋扬开始坚信,林夏青只要在这一年时间里,系统性地复习完一遍全科功课,她的成绩将会一鸣惊人。


    他从枕头上把腰支了起来,抬手轻轻摇了摇床边的林夏青。


    林夏青从四方凳上起开头颅,睡眼惺忪,打了个哈欠迷糊道:“你改完三门了?”


    晋扬把一沓卷子塞到她手里头,表情不太张扬,但也能端倪出一点儿他对林夏青这位学生的满意。


    “全部改完了。”


    “天,全部改完,这得几点了?”林夏青睡迷糊了,居然直接上手去搬他的手腕,把他手上那只欧米茄表径直抬到自己的两只眼睛前面,直到看见上面的时间,凌晨快两点,林夏青差点骂他疯了,他明早又不上班上学,非得赶着一时一刻把卷子全都改好?


    “你真的只念到了初一吗?”


    “呃……对呀,就我家这条件,我想上完高中,家里头那些伥鬼也不能答应啊。”林夏青心虚死了。


    “你父亲当年是大学生,你小姑姑也是大学生,你平时自学能达到这种水平,一门三杰,已经充分证明你家祖坟的位置肯定特别好。”


    林夏青撑撑眼,不敢说话,她没张口糊弄晋扬,晋扬倒是成了一锅开水,把他自己给想开了。


    他自己理顺了就好,省的她想破脑袋去解释。


    “没问题的,月底前的摸底考,你肯定能通过。我替你算了算分数,这是高考真题,七门加起来,你一共答了四百六十多,已经高出当年的录取分数线十来分,算是复读学校最喜欢培养的那种稳扎稳打对象。”晋扬为了不让她太过骄傲而轻视复习,没和她具体解释一些分数她丢的有多可惜。


    就算林夏青以现在的水平直接去参加明年四月的预考,晋扬不敢说十拿九稳,但十拿八稳肯定有的。


    晋扬现在就想把人拐京城去了,面上挺装样儿,风轻云淡地问:“将来大学准备考哪儿?京城怎么样?”


    林夏青低头翻卷子,觉得自己有些错题真是当时脑子做题做得糊涂了,怎么会错得这么不小心呢?昨晚没睡好,白天又没补觉,那些蠢题肯定是困得不行的情况下答的,难怪晋扬刚刚的表情不怎么样。


    “不是南下就是北上,总之不会留在省内。”林夏青随口一说,但脑子早就转过一轮,这个年代,不去南方闯一闯,等于老天爷从天上砸馅饼,自己都不知道去捡。北方也行吧,毕竟北上广,北字是当头的那一个。


    晋扬给腕表上发条的动作僵了僵,“你要南下?”


    林夏青乜起眼睛,斜了过去,反问道:“你不也觉得南方是好地方么?你的车就是从南方弄的。”


    晋扬给她的话愣住,他现在突然挺后悔买车的,林夏青已经通过他去南边买车,把那边视为必须到此一游的福地洞天。


    “南边的饭我吃不惯。”这话就说的违心了,晋扬在南边嗦海南粉不知嗦得多少快活,黄灯笼辣椒酱一勺勺往粉汤里面丢,辣出一身汗,全身筋脉都跟被打通了似的舒畅。


    “南边的天气也讨厌,时不时来一场铺天盖地的雨,天气又闷又热,蚊子还多,最可怕的是蟑螂,一只能有扑棱蛾子那么大,蟑螂翅膀怪恶心人,它们是随时随地可以飞上天的。”


    林夏青绷着嘴没说话,晋扬突然开起地图炮,她上辈子就是南方那边的,没好意思说她老家那边的人还爱生孩子,尤其爱生男孩儿,家里七八个女孩儿搭配一个独苗弟弟,那是常有的姐弟组合。这可比什么蟑螂蚊子可怕多了。


    南边还有什么坏处来着?晋扬搜肠刮肚,一时半会真想不出人家到底还有哪里得罪自己。


    晋扬眸中的光亮倏而黯淡了下来,虽然他说话的声音很轻很轻,但林夏青的一颗心脏还是跟着被炸了一下。


    “我妈就死在了南边,再也没回家。”


    “是意外吗?”林夏青小心地问。


    “是意外,也不是意外,她那么一个能折腾的人,太蓬勃了、太耀眼了,上天随时都会把这样的人收回去的。她会跳芭蕾,当过电影演员,会写几个小字儿,还出过书,年轻时活得轰轰烈烈,很早就出名了,后面考上大学,收了心,居然搞起了风马牛不相及的科研。认识我爸之前,她跟着她师兄在酒泉发射中心做航天器研究,在沙漠里顿顿吃沙子夹馒头片,那么爱美扮俏的一个人,也不见她埋怨条件艰苦半个字儿。我爸当年算是横刀夺爱吧,把人硬给弄回京城去了。不过他们俩脾气不相投,结婚没多久,就差点儿吵散了,我妈一气之下又回了酒泉,一去就是三年。期间我爸也服过软,但没多顶用,俩人就算和好了,我妈还是在基地生活,我爸就得甘肃京城两头跑。”


    林夏青点头说:“你爸早点服软就好了,在你妈收拾细软搬回酒泉之前。”


    晋扬嗤了一声,表示不屑:“我爸要是有那个觉悟,也不至于我妈结婚第五年才怀上我。”


    林夏青觉得奇怪,他妈不是在甘肃基地么?后来怎么跑去南边,又是怎么没的?


    晋扬面对她眼中的疑惑,娓娓道来:“基地的生活条件太艰苦了,你敢信我妈那么一个孕妇,天天吃馒头米饭掺沙子?吃饭前还得往饭盒里面倒水,把那些沙子搅和搅和,淀一淀,才敢扒上头的米饭。那时候基地好多人都得了缺营养的病,基地建设初期,一穷二白,大家都是硬扛,我妈把我爸带给她的奶粉和其他营养品,大多分给了她的老师和同门师兄妹们,我爸去一趟,她的脸颊就凹下去一寸,加上我妈一直孕反到孕晚期,整个孕程,我妈据说只胖了七八斤。七八斤,你知道是什么概念吗?等于只在肚子里攒了点儿羊水,我那会儿相当于寄生在我妈身上的吸血鬼,她平时一点儿营养没有,我生下来却有五斤二两,你说我多不体谅人,那么小就是个混蛋了。”


    林夏青看得出晋扬好难过,他在责怪自己,所以,母亲的离世和他的出生有关?


    “那会儿国家还看中了海南岛,把它列为建设航天发射场的最佳场址之一,酒泉基地已经成熟,可以把现有的经验搬去建设新的基地,但当时的国际形势比较复杂,新场址需要经过深思熟虑地考量,我妈就挺着肚子南下考察去了。她一个孕晚期的孕妇,按理说不该那么折腾,但她就是一个这么不嫌折腾的人啊,我妈在海南考察的那半个月,我出生了,离足月还差一天。生我的时候我妈就不成了,一个孕期压根没怎么好好得到休养和滋补的产妇,哪儿有力气生孩子?劲使着使着,血就兜不住了,大出血!海南的医疗水平根本比不不上京城,何况那时候她还在文昌的乡下,所以……我妈的命就那么搭在了南边。”


    病房寂静了好久,窗外的银灰月光都显得格外凉薄。


    林夏青发现晋扬的鼻子被月光拖出一道迤迤的影子,他的脸,有一种孤绝的峭立。


    南边这么说来,确实是一千一万个不好,不怪晋扬这么大开地图炮,谁叫南边该死,把人家妈的命都永远扣在了那片土地上。


    林夏青只能抚慰他那颗受伤的心灵,附和道:“确实……我也觉得南边不是那么好,你说你妈当时要是在京城生你,没准顺顺利利的,就算碰上什么大出血、羊水栓塞,京城的大夫医术高超,也能把人从阎王殿抢回来。”


    晋扬突然笑了笑,笑容看不出刚刚的忧伤,他整齐干净的牙在月光下泛着青青的蓝,“是吧?所以明年你一定要报京城的大学!”


    林夏青暗自松了一口气,能再次看见他脸上绽放这种明媚自信的笑容真好。


    “不一定能考上,等考上了再说吧。”


    “你一定能考上。”


    “对我就这么有信心?你怎么那么笃定我能考上?”


    “严师出高徒啊。”晋扬端起下巴,“明天开始,背政治、背语文,我会随时考你。”


    考就考吧。


    林夏青从小马扎上起身,一边伸懒腰,一边将头探出窗外。


    她回头说:“这树冠的影子在月光下好神奇,跟只懒猫卧在上头似的,树叶缝隙被月光穿梭,像那猫嵌了两只琥珀色的眼睛。”


    晋扬仰头去看树影和月光,静静微笑不说话。


    林夏青真傻,那形状哪是一只懒猫啊,分明是一头大尾巴狼。


    第27章 二更合一


    一场暴雨把天空浆洗得十分澄净。


    接到出院通知的时候,林夏青正在一边铺褥子,一边背诵辩证的唯物主义和唯物辩证法从不同侧面研究客观物质世界。


    其实早该料到这一天了,只不过这一天来得比想象中的晚得多,乔春锦的胸膜炎上星期就好得差不多了,林夏青那时候就时不时揣测,医生差不多该开单子让她们娘俩收拾包袱走人了。


    抖褥子的灰尘在阳光里翻滚,林夏青先看了看乔春锦,而后才看向晋扬。


    他安静靠在床上看他那本翻烂了的小说,臃肿的石膏已经卸去三天,两只腿能完全下地走路了,只是走得还不太稳当。


    林夏青知道他腿长,但之前被石膏裹着,视觉上宽度拉低了长度,现在他的长腿完□□露出来,林夏青不由一阵心惊肉跳,筷子似的一双腿,人的身上还能嫁接长筷呢?并且这筷子还不是一般的筷子,是那种吃川渝火锅时十分夸张的大长箸。


    乔春锦掰着手指头数:“二十四天!老天,我这一病,居然在医院里窝了快一整月,成天在床上躺着,骨头都懒酥了。”


    二十四天,真不短了,人培养一个习惯需要七天,二十四天都够培养三轮习惯了。


    习惯真是个可怕的东西,林夏青觉得自己都不习惯睡回家中的土炕了,医院的钢板床其实并不算凑合,这些日子,几乎每一晚她都睡得很好。


    晋扬放下手中的书,微笑着说:“祝贺你们,下午就能出院了。”


    他看样子并不觉得即将到来的离别十分伤感。


    乔春锦担忧地说:“那你怎么办?你的腿还没好全,虽然能下地自己走两步了,但医院食堂不算近,走走也要七八分钟。一日三餐,谁为你料理?你也没洗过衣服,刷衣服的毛刷会用吗?刷衣服之前要先揩好肥皂。”


    乔春锦开始为还没出院的晋扬感到深深的担忧,仿佛他是一个完全无法自我照料的未成年人,其实她一直都忽略了,凭晋扬的身份,根本不会缺少照料他的人,他的问题,只是想让谁照顾而已。


    林夏青能看明白这个问题,所以她说的是:“啊,下午我们娘俩走了,就不能继续占你便宜了,三人房变单人房,你会很自在的,也祝贺你了,喜提专属病房。”


    乔春锦瞪了林夏青一眼,嫌她这话说得没心没肺,哪有人恭喜另一个人住院的?就算那病房再豪华,都不吉利。


    林夏青嘻嘻两声,开始欢天喜地收拾行李,却收拾着收拾着,情绪慢慢低落下去。


    她不想承认自己是舍不得晋扬,这些日子他作为一名合格的伴读兼考官,已经随时随地入侵她的学习、她的生活,林夏青把这种低落情绪解释为:人是群居动物,任何一个人离开原有的族群,都会陷入一阵莫名的悲伤,这是一种造物者赋予人类的高级情感羁绊,这种情感很珍贵,很美妙,是造物主对人类挥洒下的仁慈。


    离别总是难过的,不过不要紧,离别有时候还意味着各奔前程,当然,晋扬的前程一向都很光明,奔前程的人只有她,现在她终于可以离开医院好好挣前程了。


    晋扬突然提议说:“咱们中午出去吃吧?”


    林夏青这回很大方地道:“我知道一个地方,上车饺子下车面,我和我妈下午要坐车回乡下了,去附近的一家砂锅馆子吧。天热,砂锅能把人热够呛,咱们不吃砂锅,去吃鲅鱼饺子,方和平带我和小姑去过,那家的鲅鱼饺子特别鲜,海米烧茄子也特别好吃,油汪汪的,老板特别舍得浇香油。先说好我请客啊,不要和我争,你帮了我们这么多,应该的。”


    晋扬没拒绝,而是转身去翻床头柜的抽屉,他在找自己早就准备好的离别礼物,想了想,又把东西塞了回去,不能就这么给林夏青,今天过后,他离开荷县之前,他们总要再见一面的。


    天高云淡,砂锅居的生意不咸不淡,外头太热了,附近根本没什么人上小店儿吃饭。


    林夏青搬了张板凳,又抬来了店里的小电扇支在板凳上头,对着他们三人吹。


    她去搬风扇的空挡,晋扬已经跟店里要了壶开水涮过一遍碗筷。


    林夏青摁了最大档,扇叶转起来,人得救了,“你的脚没事儿吧?拆了石膏后第一次走这么远的路,平时喊你多在走廊里走走,就跟要把你的腿锯掉一样,刚刚一声不吭从医院走到砂锅居,别是一路强忍着装样儿吧?”


    早好了,晋扬憋在心里没说,干嘛非在走廊里走?要是去楼下花坛那边散步,晋扬保证能拉着林夏青在那儿晃悠半小时以上。


    每次在走廊练习走路那么多人围观,林夏青在一旁跟遛宠物似的遛他,一会儿拍个掌鼓励,一会儿表情丰富地挑眉加油加油,周围看热闹的人多,晋扬的脸都被逗红了。


    “我的腿没事儿。不过你下午就要回乡下?后天你不是去市里参加摸底考么,回一趟乡下,又返回县里坐车去市里,也太折腾了,干脆就在县里找你小姑凑合一宿,你不是说她在单位住单间?你们娘俩打个地铺,摸底考只考一天就完事儿,后天早上开考,最迟明天下午你就得动身出发去市里,算起来也就今晚上你小姑那挤一挤。回头你考完去接你妈,统共才两三天的功夫,不算麻烦人家太久。”晋扬心里门清,林书蓉巴不得她们娘俩去给她作伴,也就林夏青脾气死犟,是个不肯麻烦别人的性子。


    前两天林书蓉接到摸底考试开考的通知,第一时间来医院告诉林夏青,并且准备请假陪她一起去市里参加考试。


    做姑姑的,总是不是放心晚辈,在林书蓉的眼中,侄女从小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这么个温吞性子是被嫂子的病逼急了,才练出胆子敢把人往县医院送。县城不算大,侄女或许能吃得消,但市里就不一样了,那些公交和汽车到处在马路上乱窜,一个从来没去过大城市的乡下姑娘,头一遭进城,会头晕目眩的。


    没想到,侄女拒绝了自己的提议,她说自己一个人去市里参加考试就好,只是要麻烦小姑姑帮她开介绍信去市里的旅社住。考试前一晚要提早赶去市里,考完试还得再在市里住一晚,等第二早上出了成绩,她才能回家,一前一后,介绍信上要开两晚。


    林书蓉当然一千一万个不放心了,可拗不过侄女说不想耽误她上班,两个惺惺相惜的家人,彼此都为对方的难处贴心考量,林书蓉胳膊拧不过大腿,最后只能狠狠心,撒手让侄女只身一人去市里考试。


    晋扬不确定林夏青会不会同意今晚上林书蓉那儿打搅,她这种凡事不求人的性子其实挺让人头疼的,连考试这种大事,她都一意孤行要自己摸去市里,路上万一出点什么意外,考试泡汤事小,人身安全事大。


    听说林夏青准备自己坐车去市里参加考试,晋扬也跟着上火,如果不是自己的腿没彻底好利索,怎么也一脚油门把她送去考场门口。


    临时出院,下午先回一趟乡下,明天从乡下再一路折腾去市里,第二天还有精神头参加考试吗?人都累够呛。


    晋扬眼下只能费尽心机,层层加码道:“你出院如果没跟你小姑说,直接回了乡下,她要是知道肯定会生气。出院这么大的事儿,你都不知会她一声,难为她这么把你们放心上,隔三差五跑医院来陪你们聊天解闷儿,而且哪回来人家都不空手。林夏青,你就是再怕麻烦人家,通知人家你们出院了,这个礼数也得做到。”


    林夏青一想,确实是这么个道理,如果出院不知会小姑姑,按小姑姑的脾气,铁定要伤心上火。


    其实亲戚之间处得好,无非就是双方都愿意多疼疼对方,多替对方的处境着想,这世上没人会愿意一直当那个吃亏的冤大头,两头都好,这样的情谊才能维系得长久。


    她不愿意去林书蓉那打搅,就是因为林书蓉的母亲和大姐不顾脸面上人家单位闹,林夏青怕自己带着乔春锦上林书蓉的宿舍挤,那些同事背后又要乱嚼舌根。


    小姑姑对自己和妈太好了,林夏青是个投桃报李之人,绝不会像那种拎不清的亲戚,把林书蓉的宿舍理所当然当成驻X办事处。她和林书蓉都是体面善良的人,彼此深深顾虑着对方的难处。在自己没能力报答的时候,就要做到能尽量不要麻烦人家就少添麻烦,这是林夏青对自己的做人要求。


    可眼下晋扬这么把道理掰开来说,林夏青听进去了,确实不能一声不吭就回乡下,只能脸皮厚一点儿,下午收拾好行李,去小姑姑的宿舍打搅一宿。


    鲅鱼饺子上桌,晋扬又跟店里要了一壶烧酒。


    他很少喝这么烈的酒,林夏青趁着兴也跟着喝了几口,店里不知什么时候慢慢添满了顾客,林夏青跟老板要的花生米很久都没送来,大约是店里人多招待不过来了,林夏青看见晋扬一杯见底还没停的意思,就自己钻进了后厨去要花生米。


    喝酒哪能少花生米啊。


    老板果真在忙,嘴里叼着半根烟,火力全开在灶台前颠锅,那张脸被火光烤出许多油,反光镜似的,水油混合物糊满了老板整张国字脸,他甚至忙的没空转头和林夏青说话,嘴里烟也不摘,含混说着:“花生米在案板上,拿个碟子自己倒。”


    林夏青目光四处搜罗案板,上面果真有一盆炸好的花生米。


    从烟气腾腾的后厨里撩出来,她发现晋扬正在给乔春锦敬酒。


    他人站起来,发顶快碰到天花板,显得小店儿更加拥挤不开,酒盅放得很低,双手去碰杯,做足了一个晚辈对长辈的恭敬模样。


    老板娘手里端着一叠刚收拾下来的脏碟,看见林夏青已经自己去后厨端了花生米出来,嘴里一个劲地道歉对不住对不住,人很快也钻进后厨,消失在那阵热火朝天的烟火气里。


    林夏青屁股往凳子上一坐,捏起酒杯就往晋扬的杯子去碰,“刚刚敬我妈酒了?”


    晋扬笑得很得意,“是啊,乔阿姨说要给我织一件毛衣,秋天的时候寄去京城,我和她说我家地址了,你说这件毛衣,值不值得我深谢大恩?”


    乔春锦怪不好意思的,双颊微酡道:“毛线都还没买呢,不过毛衣我肯定会织的,今年秋天,给你和夏儿,还有朱二家两个孩子,你们一人一件。”


    乔春锦盘算着下半年闺女上市里的复读学校念书,市里可比荷县冷多了,临海,那海风冬天的时候不知道刮得人骨头多疼,一张脸都快冻碎在风里。


    家里这么多年都没给女儿买过一件像样的毛衣,东宝妈拜托她给东宝织毛衣的时候,乔春锦就动心思了,今年秋天,怎么也赶在冬潮来临之前,给女儿织一件又软又暖和的毛衣。


    不怪林夏青贪酒,而是这酒老板娘酿的实在地道,纯高粱酿造,一点儿不掺工业酒精,上辈子林夏青为了拉业务,不知道在酒桌饭局上喝下多少工业酒精,这种纯天然的农家酿,跟那些勾兑货完全不一样,林夏青饮尽一杯,又忍不住伸手去摸酒壶,


    晋扬的手覆了上来,林夏青偏着脑袋看他:干嘛?这人还挺双标,他都喝了两三杯了,自己才要开喝第二杯,他就不许,今天虽然是她做东,但他犯不着这么替自己省钱吧?


    晋扬微微皱起眉头说:“这酒甜度高,障眼法足,这会儿喝下去贪嘴觉得甜,过一会儿酒劲上来,能把脑子都喝烧了。”


    林夏青忍着眼里的笑意,单手支着下巴,歪脑袋望他,哈哈哈真逗,他知道她上辈子喝过多少酒吗?红的白的黄的,哪一样她没淬炼过,就是绍兴出了名的香雪甜酒,林夏青都能一斤不倒。


    “不会,只有工业假酒喝了才会头疼。”林夏青的体质最能分辨市场的真酒假酒,但凡是勾兑过的,她一喝,保证宿醉头疼一整宿。但这是真酒,八十年代纯得不能再纯的农家酿,林夏青怎么会不识货,这种酒只会让她下午在小姑姑的宿舍里安心打个甜盹儿,然后爬起来继续认真背政治课本。


    “你还要考试,别喝那么多酒。”


    “后天才考呢,那时候身体里的酒气早就散了。”


    “这酒你非得喝?”


    “是啊……”心里有股道不清说不明的难过,喝酒就是最好的排解方式,上辈子不就是那样吗,家里的开放式厨房,最耀眼的就是那一排红酒柜,里头塞满了她从世界各地带回来的好酒。冷着喝,煮着喝,丢桂皮丢花椒丢水果,她都把那些酒变着花样喝出花儿来了。


    “乔阿姨,你管管她。”晋扬一转头,发现求助之人也在贪嘴,接下去的话,瞬间卡死在喉咙。


    乔春锦自己酒量很好,小时候跟着家里人去法国人的葡萄酒庄度假,贪吃抱着酒桶喝醉过一回,大人们都吓坏了,着急忙慌地抱着她去医院,但从那回以后,她的酒量就变得深不见底。她知道女儿多少随了自己的一点儿基因,酒量不会差到哪里去,这饭店里的酒盅这么小,喝个三五杯根本不够女儿肚子里的酒虫塞牙缝。


    “随她吧,难得高兴,你看不出来她喝酒,其实是想陪你喝两盅?一个人喝酒多没意思呀。”是挺没意思的,以前村里还有朱二的哑妻请自己喝她亲手酿的酒,朱二家的一走,乔春锦待在那儿连个酒伴都没*有,很多年没沾过这东西了。


    乔春锦举起酒杯说:“咱们仨碰一杯吧,以后难再聚了,祝我死里逃生出院愉快,祝晋扬的手脚早日康复,也祝我的夏儿后天考试顺利通过!”


    都是美好的祝愿,一个已经实现,一个正在实现,还有一个即将实现。


    晋扬率先撞杯,玻璃酒盅撞击出胜利者的雄浑底气之音:“凭林夏青的功底,摸底考肯定能过,我现在唯一担心的是她上市里这段旅途会不会碰上什么插曲,影响她考试正常发挥。只要能正常发挥,林夏青百分百能通过。”


    林夏青上辈子活在卷生卷死的年代,当年的高考难度对于八十年代的高考来说,确实是狠狠降维打击,面对即将一起参加摸底考的同学们,林夏青觉得自己多少有些胜之不武,就如晋扬所说,她一点儿不担心自己能不能通过考试,而是该担心明天抵达市里后,在旅社能不能顺利睡个好觉,毕竟还没办理出院,她就已经有点儿依恋病房里那张狭窄而安全感十足的钢架床了。


    “你的腿也好的差不多了,反正麻子他爹当初说会派人把你送回京城,你打算什么时候回去?”


    “等你考完试吧,学校不是第二天早上就能出成绩?我等你消息,你那边落实了,我再走。”


    “好,你出院的时候,我一定来送你。”林夏青没忘记还要为他当一次验车工,成全两人之间的一番恩义。“账本我一直都是当天理派清楚的,这些天你用了多少,上头记得清清楚楚,一会儿回去,我把账本交给你,口袋里剩下的钱,你也一并收好。”


    晋扬眼汪汪地望着她,很安静的样子,一直认真听她说话,他自己倒没多说什么。


    林夏青想起什么:“你那本快翻烂的英国小说选能送给我吗?里头的美金书签你拿走,我想留本书当纪念。”


    其实是馋那本小说很久了,晋扬把那书上的故事看了一遍又一遍,林夏青怪好奇的,里头的故事到底有多好看啊?


    晋扬微笑应道:“我要不要在扉页上留下几行我的墨宝?现在赠书都流行这种,特别毕业季的时候,同学之间互相赠书,都会在上头写几行祝福语。不过书要等你考完再来找我拿,这几天你可不能分心了,万一看故事看入迷,耽误了考试,我又不能找写书的人算账,那上头都是些外国人,我不能真跑人家英格兰去讨债吧?”


    有这本书攥在手里,晋扬不怕林夏青不来医院送他,早瞧出来她打这本书的主意了,到时候他把要送她的礼物,和这本书一并交到她手上。


    “谢谢你的照顾,林夏青,和你还有乔阿姨一起住院的日子,踏实又温暖。”


    “别呀,没到煽情的时候,等我真送你那天,你再说这些话,这时候勾人眼泪干嘛?”


    “我先演习一遍啊,万一到时候演砸了可怎么是好。”


    “你演,你接着演,瞧瞧我妈的眼泪都快被你给骗出来了。”


    “那就说点儿正经的?”


    “什么正经的?”


    “好好学习,明年高考,咱们京城见。”


    “不对,对你来说,应该是正常发挥,咱们明年京城见。”


    “还没说我要报京城的大学呢。”


    “来呗,你不老想着挣钱当钱串儿,我跟你说,京城里的傻子多,他们的钱好骗,你不来京城,可就错过天下第一等风水宝地了。”


    林夏青白了他一眼:“哪有这么开地图炮的,损人一千,自杀八百,你不也京城的,难道你也是傻子吗?”


    晋扬怪认真地说:“你就当我是傻子呗,你来京城不用骗别人,就光骗我,我兜里的钱都包能让你变富婆,你信不信?”


    林夏青第一回发现这人真能贫,原来他的斯文和礼貌仅限于不熟和半生不熟的人,现在和他混熟了,林夏青越发觉得这人的嘴就没有他挖不了的坑。


    好吧,他的热情邀请,自己算是感受到了,到时候会认真考虑的。


    下午出了院,林夏青对供电局已经熟门熟路,出于礼貌,她还是在传达室等了一会儿小姑姑。小姑姑得知她们出院的消息,高兴得又蹦又跳,立马领着她们去自己的单身宿舍落脚。


    夜里,林夏青那张在住院期间从头到尾都没打开过的席子,总算派上了用场。


    妈和小姑姑挤一张床,她在她们的床边打地铺。


    如果不是第二天她要坐火车去市里,她们仨能就着窗外的月光,一直聊到天亮。


    妈和小姑姑说话的声音渐渐微弱下去,没过多久,代表她们进入黑甜梦乡的轻轻鼾声响了起来。


    地铺有点硬,林夏青在席子上翻了个身,看见窗外躲在薄薄云层后面的高悬月亮,脑海中忽然浮现起了那间熟悉而简陋的病房,她在想,晋扬会不会觉得今晚的病房有点儿空旷啊?


    第28章 二更合一


    火车从县城慢悠悠地发往青市。


    上辈子出差,林夏青去过几趟青市,一次夏天,一次冬天。


    青市是滨海城市,夏天海水蓝得发绿,阳光像金子一般洒向海面,海边浴场上躺着无数享受阳光浴的焦黄晒客。一边享受沙滩浴,一边灌一杯出名儿的青市冰啤下腹,林夏青能美的连脚趾头都绷起来。冬天,西伯利亚海鸥南下,林夏青在栈桥边用油条喂过那些头小身肥的海鸥们,红嘴的、黄喙的,不同片区有不同品种的海鸥,小东西们挺讲武德,每年都去老地方过冬,谁也不侵占谁的地盘。


    青市太美了,是渤海湾怀抱里的一颗璀璨明珠,很得老天爷得天独厚的恩宠,四季分明的海洋性气候,德派建筑一幢幢独领风骚的小红楼,鲜掉眉毛的海肠捞饭,记忆中的青市是一座十分适合度假的城市。


    可惜林夏青哪回上青市都是来去匆匆,不是出差,就是来考试,有机会,她一定要好好拨个时间在青市好好度一次假。


    手里捏着介绍信,林夏青下了火车就倒公交去旅社,旅社就在复读学校附近,步行七八分钟就能到,林夏青提前去考场踩点,学校大门口已经张贴着分派考场的大红纸,林夏青从上往下数,在中间档找到了自己的名字,她被分在了德信楼的203教室。


    回旅社的路上,天也差不多暗了,林夏青在路边买了一套煎饼,为了不亏待自己这一天的劳累奔波,特地在面饼上多加了一个鸡蛋,油纸包着打包回去,回到旅社就着跟前台讨要来的茶叶水,顺利解决了晚饭。


    旅社的前台大姐听说她是来参加考试的,心热,说明天早上从家里给她带一根油条和两颗水煮蛋,预祝她考试得一百分,林夏青没解释其实真正的高考有些科目满分是120分,考100分对她来说其实是考砸了。


    大姐还说她公公是做豆腐的,明早还能给林夏青带一壶甜豆浆,等这些热心肠一股脑地从全在林夏青面前吐露出来,大姐扬着笑脸说:“小妹,姐家里的大孩儿今年下半年就上高三了,平时在学校的成绩怪让人头疼的,我瞧着明年八成也要上复读学校,你明天考完试,能不能把摸底考的题目默一份给我?我领回家去,明年我家那臭小子肯定能派上用场,知道复读学校都考哪些内容,到时候复习就不抓瞎了。”


    从考场背考题出来,并且默写下来,这事儿的难度其实挺大的。


    但林夏青没有拒绝,只是盯着大姐尚且年轻的脸庞说:“看不出来您这么年轻,儿子居然已经这么大了。”


    大姐红红脸,羞涩道:“都是年轻不懂事,十六七岁就被我家那口子祸害了,农村人嘛,结婚都早,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已经三年抱俩了。”


    第二天大清早,林夏青还在旅社的公共水房里刷牙洗脸,大姐就声如洪钟地跑过来和林夏青说话:“小林,我就知道你在这儿,昨晚回去我又发了面做了一屉海米葫芦鸡蛋包子,连我家那两小子都没舍得给吃,祝你今天旗开得胜。早饭我都给你送屋里头了,你吃完早饭就摆在那儿,什么都别动,饭盒我来涮,你只管考你的去。午饭也别在学校附近找地方了,我早上出门已经在家里多带了点儿菜,咱们俩中午一起凑旅社台子那儿吃包子,就点我从家里带的菜,吃好你就回房间囫囵眯一觉,下午考试我再喊你起床。”


    林夏青嘴巴里还鼓着牙膏泡沫,眼睛撑得溜圆,赶紧仰头灌一口自来水漱掉,一迭声儿地向大姐道谢。


    唉,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了。林夏青准备今天考完试,晚上抽空好好给大姐的儿子好好默写考题。


    上午考四门,语数外加政治,考题的量大约是正经高考的一半左右,考试最后半小时,监考老师会每隔10分钟报一次时,林夏青在老师报第二次时的时候,就已经结束所有的答题,并且迅速检查了一遍。


    英语太简单了,林夏青十来分钟就答完了全部的题目;语文客观题除了默写课内的部分,林夏青答得算是很漂亮,主观题部分靠的是底子,她一向稳扎稳打中规中矩;数学的话,整个卷面答上了七八成,有些知识点林夏青已经完全遗忘,这些她倒是不怕,到时候跟着复读学校的老师复习一轮,她都能重新捡起来。


    政治啊政治,林夏青最头疼的,比第一次晋扬改的三十分,估计能多个十来分吧,背了近两个星期,只干掉所有高考复习内容的五分之一,一次性喂不成个胖子,只能慢慢来了。


    上午四门考下来,林夏青不太担心自己能出的分数,只是好久没有这样上考场全神贯注地考试了,太费精气神,从考场出来,她拖着沉重的步子,没什么胃口吃饭,只想回旅社倒头休息个把小时,谁让下午的三门理科只会更加费脑,逻辑和运算,真是最消耗脑细胞的两样东西了。


    旅社大姐早就在前台那儿给林夏青晾了一缸茶水,也热好了饭,就等着她回来呢,看见她从门外进来疲惫不堪的神情,大姐脸上的表情跟着揪心了起来,一副敢问又不敢问的模样。


    林夏青把挎包丢回了房间,又去水房抹了一把脸,人精神多了,就去找大姐一起吃饭。


    她回台子那儿,没看见大姐,正奇怪大姐上哪儿去了,大姐从旅社外头进来,左手拎着半块板砖,右手捏着一把核桃。


    “小林你快吃饭,姐给你砸核桃,刚从我家那口子那儿抓的一把核桃,你大哥就在那边的长城饭店工作,核桃是他们饭店搁结账台招待客人的,客人不爱吃,后台采买的人倒挺爱吃。有时候我上那儿转转,带点儿我们旅社招待客人的瓜子和花生过去,他们也会往我兜里塞几颗核桃。”


    大姐拉开柜台后面唯一一张椅子,把林夏青摁在那上头,饭盒早就摆好了,大姐往林夏青手里递筷子,笑容十分慈爱:“快吃吧孩子,刚刚见你愁眉苦脸,我心脏都跟着漏跳了半晌。不要紧,还有下午半场呢,下午咱们争取超常发挥,最后成绩一定能顺利通过考核。”


    “姐这就给你砸核桃,咱们补补脑,定定神,不慌不乱把下午的试考完。”大姐嘴里喃喃念叨,“吃完就去睡吧,这里什么都不要你收拾,你只管把精神头养的足足的。”


    林夏青不知为何突然有点想哭,她只觉得这个年代的人心真的太好太好了,这真是一个无比纯真又温暖的年代,她突然开悟了一般,脑海中产生一个强烈的念头,那就是上天把她送来这里,让她重活一遍,是叫她好好感受人间温暖,好好过一世日子的。


    从前没得到的,比如温暖的亲情,比如善意的帮助,这一世,她都有了。


    =


    林夏青埋头啃着包子,语气有点哽咽:“大姐你别担心,我考的其实挺好,只不过一口气考了快四个小时,我乏得很,回来才没顾得上先和你说我考的怎么样,刚刚去水房扑了一把脸,我现在精神好多了。”


    大姐听她这么说,比自己开了工资还高兴,砸核桃的动作更加卖力了,一气儿地给林夏青剥了四五瓣核桃仁,乐呵呵地道:“那就好、那就好。”


    林夏青咽了一个包子下腹,能量得到补给,更有精神和大姐说话了。


    “我们考场今天有一个女生迟到了十分钟,差点儿进不了考场,那女生长得漂亮,她进门的时候,考场上好多男生不约而同地捯气,考官其实也看人看愣了,等回过神发现自己失了态,就拿手砸讲台,要底下的人正经应考。”


    林夏青想起来那女孩,真真儿是一位眼前一亮的都市时髦美人儿,上衣是娃娃领的蓝细格子短袖衬衫,衬衫下摆压了一圈滚边百褶,款式很新颖独特,下身搭配一条上窄下宽版型的棉五分麻短裤,也是蓝色,不过比上身的蓝要深上一点。脚蹬低跟奶白皮凉鞋,两足套着中筒白色玻璃丝袜,袜口不是僵死地勒住脚脖子,而是很有审美地堆积在细细的脚踝处。


    林夏青越想越入神,自从穿到朴实无华的八十年代,她一直在乡下和小县城打转,已经很久没见过这种穿衣打扮很有品味的潮流小美女了。就是现在想起来那女孩子,都依旧欣赏不已。她皮肤粉粉的,整个人跟尊瓷娃娃似的,泛着晶莹柔和的光泽,实在太令人印象深刻。


    “还有一件事,有人带了军用水壶进考场,把小抄藏在水壶盖子上,考试的时候一边假装仰头喝水,一边使劲看瓶盖里的小抄。”


    这种作弊手段简直前所未闻,大姐听得稀奇,直瞪眼道:“这也能行?”


    林夏青往嘴里怼了一口大姐炒的香葱豆芽,“当然不行,他往水壶里灌错了水,冷水的话,小抄估计没事儿,偏偏他平时肠胃不好,灌的是温水,水汽全聚拢在瓶盖上,小抄上的笔迹全被水汽给晕开了,最后偷鸡不成蚀把米,作弊没作成,还被取消了考试资格。那人年纪挺大的了,三十左右吧,来复读学校报名,和一群十来岁的小年轻争名额,内心肯定是破釜沉舟挣扎过一番,估计怕考不上抹不开面子,这才兵行险招。”


    大姐心头砰砰跳,“你说那水壶盖子才多点儿大,能藏得了几个字?唉,也是被逼急了呗,人人都想有一个好前程,可不是人人都有那本事。那人是乡下来的吧?考上大学能脱农籍,毕业分派上一个好工作,单位再给分一垛房子,那就真真正正摇身一变成了城里人。”


    大姐说这话,一点儿歧视乡下人的意思都没有,她自己和公婆一家都是乡下出来的,她知道林夏青也是从乡下奔赴市里考试,她只是有点感慨,为什么城乡差别这么大,都是炎黄子孙,非得一籍户口本把人划拨得三六五等,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只能去打洞。还好她年轻的时候肯争气,嚷着要上城里讨生活,拖家带口在城里十来年,如今也算在城里扎稳了脚跟。


    “其实城里也没那么好,窝鸟笼呢,房子还没乡下大,只是这里工作机会多,待乡下能干嘛?除了种地还是种地,一年到头抬头是天,低头是田,一想起小时候家里农忙那一阵割不尽的麦子,我现在还心慌呢,无边无际的麦子,什么时候才能割完呀,那种沉重的金色,不是辉煌,它对我的青春来说太绝望了。”


    “能好好念书,一定要珍惜机会念出来,我以前就喜欢念书。”大姐拉出柜台抽屉向林夏青展示,抽屉里头不是想象中的瓜子和花生,或者掌管旅社房间的钥匙串之类,而是一本福楼拜的小说。


    林夏青看明白了,这不是抽屉,而是埋葬着大姐年轻时梦想的一口小棺材。


    大姐哀叹说:“家里孩子多,我是老四,又是女孩儿,能念两年书识几个字已经很不错了,该知足。可惜我家俩小子不惜福,我和他们爹在旅社和饭店三班倒,平时省吃俭用攒点钱,不就是想供他们念书么?他们爷爷,每日三更就要起床磨豆子、煮豆浆、点豆腐,做豆腐的生意再辛苦不过了,家里三个大人忙前忙后把自己活成驴,俩孩子偏偏不争气,不是读书的料。”


    林夏青对一位向儿子寄予厚望的母亲表示深切同情与理解,别的她爱莫能助,但是晚上替大姐默写今日考题,她一定狠下功夫,保证认真完成任务。


    下午睡醒去考场,气温又爬升了几度,要命的热,很多考生在教室走廊外的方形洗手池那里排队生喝自来水,有的在往胳膊上扑冷水消暑。


    林夏青进考场入座,目光不自觉地望向上午迟到女孩的位置,心里猜测,她不会下午又要迟到吧?


    还好,林夏青脑子刚冒出这个想法,教室门口就出现了一道靓丽的影子,瞬间吸引了在场绝大多数男士们的目光。


    她下午换了一身衣服,不像来参加考试,倒像来参加时尚变装秀,这次穿了一套无袖连身裙,绿色的,在炎炎夏日里,似极了一苇低垂的芭蕉叶,绿得沁人心脾。


    林夏青双手撑腮,眼神流露出赏心悦目的愉悦,谁不喜欢看美女啊,八十年代的纯天然美女,林夏青还嫌看不过瘾呢。


    直到监考老师出现,林夏青的眼睛才老实收回来。


    下午三门计算量大,林夏青的精力比上午更加投入,会做的题必须保证百分百正确,还没来得及复习到的知识点,她只能尽力尝试解题。


    下午理科这三门,林夏青是等打铃了才交卷的。


    等从考场出来,夕阳染红半边天,考场外面挤满了接考生的家长,这情状和几十年后的学校放考也没什么两样,毕竟家长们望子成龙的心愿,是几千年来亘古不变的。


    明天早上就能出成绩了,复习学校还是挺人性化的,这次招生是面向全市,许多考生都是从下面乡镇来的,考试成本大,多在市里过一夜,就要给家里增添不少开销,所以学校安排老师今晚加班加点留校挑灯批卷。


    林夏青没什么可担心的,她从小到大估分从来准得厉害,估分和最终揭晓的成绩之间,误差不会超过五分。这次摸底考,因为题量比高考少,所以总分只有五百五。林夏青给自己估了分,光是只估她能保证百分百正确的部分,都已经超过三百六。


    这是很保守的估分,那些不确定的题目还占了卷面百分之二十左右,她一概不算进去。


    林夏青估摸着学校的录取分数线应该在三百二三左右,所以被录取对她来说,几乎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了。


    如果不是答应了旅社大姐要帮她默这套卷子,林夏青都想立马买票坐火车回镇上,毕竟录取结果,监考老师说也可以通过打电话问学校。


    既来之则安之,既然要在市里多住一晚,林夏青就决定上附近逛逛,她听大姐说旅社附近就有一片浴场,政府开发力度大,那里晚上也热闹,海滩那片有夜间安全巡逻员,她自己一个人去逛的话,也是很安全的。


    大姐叮嘱她不要上浴场买纪念品,价钱比外面贵一两倍,那些海螺哨子一点儿不值钱,自己去沙滩上随便捡点小贝壳就挺好。


    这次来市里,小姑姑从饼干盒里给她掏了几张糕点票和糖票,林夏青这会儿打算从考场直接去糕点店,买几斤青市的糕点和糖果带回去。小姑姑一份,朱二叔一份,晋扬一份,晚饭或许她也可以直接用糕点解决,就不用再花额外的钱寻思上哪吃晚饭了。


    从考场门口拥挤的人潮中走出来,林夏青觉得空气里的氧气都变充足了。


    夏季的夕阳壮丽烫人,林夏青挨着街边的树荫走。


    “米苏。”


    什么人在身后喊。


    “唐米苏。”那人又叫了,连名带姓。


    反正不是叫自己,林夏青就没回头,步子一直朝前迈。


    喊话的人应该骑着车,林夏青听见他着急地在打铃,叮铃叮铃,铃铛也在替他重复:唐米苏、唐米苏。


    不一会儿,林夏青的脚后跟被谁绊了一脚,差点儿吻向美丽的大地,踉跄之间她扭过腰,原来身后的人绊她的人,是那个下午换了身绿裙子的美女。


    原来她就是唐米苏啊。


    追唐米苏的人骑着一辆大二八,一脚定住刹车,替她向林夏青道歉,“小同志,没摔着吧?”


    他英气的眉眼朝唐米苏愤怒扫去,“瞧你,越叫你越走,赶紧上车,考完试你不回家,这是要上哪儿?”


    唐米苏语气娇横:“都考完试了,你管我上哪呢?”


    英俊青年被她气得不轻,看得出来他此时很想一脚踹开屁股底下的自行车,直接把唐米苏捆回去。


    “你是陶瓷做的吗,就这么不禁摔?一次考高不成,就自暴自弃,让家里人满世界地找你。”


    唐米苏一脸惊讶,说话的语气非常不可思议:“你们怎么会这么想?”


    她仿佛茅塞顿开,脸上笑容变得张牙舞爪起来:“唐朔,你回去吧,高考对我来说才不是什么要生要死的事。我这些日子拜师父去了,一会儿我要上糕点店给我师父买棋子饼,她老人家一日不吃棋子饼,就画不出设计稿。”


    林夏青在一旁琢磨,男的也姓唐,难道他和唐米苏是一家人?再细一看,男的浓眉大眼很英气,唐米苏的眉眼间也是有几分女将的巾帼之气的,漂亮,那种很硬朗很有攻击性的漂亮,这是一种随便搁哪都耀眼的气质,难怪只要唐米苏一出场,考场里男的女的,全都被她身上盛气凌人的光芒所吸引。


    唐朔似乎有点儿信唐米苏说的话,又有点儿不信,“你上哪拜的师?成天神出鬼没,爸妈出差没空管你,你要再瞎跑,我只能拍加急电报把他们召回来了,到时候看你还这么成天不着家不?考完试赶紧回家,买哪门子棋子饼。”


    不对,唐朔的脑子像被什么电了一下,家里最近还真经常出现棋子饼,茶几上,饭桌上,音响罩子上,他从来不买这些东西,家里只有他和唐米苏,东西肯定是唐米苏买的。


    所以,唐米苏真拜了个什么师父,这会儿是去买糕点?


    唐米苏悄悄退了几步,离唐朔稍微远一点儿,小声说:“你没发现咱们家斗柜最上格的抽屉,少了很多张糕点券吗?”


    唐朔瞪大眼,手指已经气的开始隔空点起来,“你你你,唉,说你什么好,这是家里攒着中秋买糕点送亲戚朋友的。”


    这妹子他是管不了了,唐朔气急败坏拍了拍大二八的后座,抬高嗓门道:“走不走?不走我自己回去了。”


    唐米苏梗着脖子:“不走,你自己回去吧,我师父说今晚教我怎么画版纸。”


    唐朔是真不打算管她了,径直给自行车调了个头,就在林夏青以为他要骑着他的大二八潇洒一去不返的时候,唐朔转过头,沉着脸,咬牙问唐米苏:“你那师父男的女的,是不是正经人?”


    唐米苏眼睛亮亮的,像填满了星子一般:“之前被上海洋人服装公司聘请过的女裁缝,给影星胡蝶都裁制过演出服。”


    唐朔没多说什么,终于骑着他的自行车衣袂飘飘而去。


    他一边奋力踩脚踏板,一边在心里合计,给胡蝶都裁过衣服,那得七老八十了,老菜梆子真倒霉,临老碰上唐米苏这么个祖宗徒弟,惨咯,只有唐米苏折腾她的,没有她折腾唐米苏的。


    第29章 二更合一


    唐米苏在前头走,林夏青在后头亦步亦趋。


    反正唐米苏这会儿是去糕点店,林夏青打算跟着她就好,省去了向旁人问路的功夫。


    就这么一前一后走了好一阵,唐米苏拐进一个小巷子,林夏青也跟着拐了进去。


    林夏青刚抬脚转进巷子,嚯,差点儿就迎面撞上唐米苏。


    原来唐米苏在拐角的位置等着她。


    “嘘——”


    唐米苏一把拢过林夏青的胳膊,将她拉到自己身边紧紧贴着墙根。


    她压低声音问林夏青:“你觉不觉得有人一直在后面跟着我们?”


    林夏青没多想,解释说:“跟着你的人是我,我知道你这会儿是去糕点店,我也打算去那儿,但是不知道怎么走,所以才一路跟着你。”


    唐米苏警惕地往巷子口张望,嗫嚅道:“不是你,你跟着我,我知道。我说的是我们,有人跟着我们。”


    林夏青很自然地联想道:“你哥又掉头回来了?我说的是唐朔,他是你哥吧?”


    唐米苏像只聚精会神的鹰隼,眼睛四处搜索猎物的身影,“不是他,我跟他连着心,从小到大只要他一出现,我就能自动心电感应。跟着我们的人,不会是唐朔。”


    林夏青惊的背后一身凉汗。


    难道真有人一路跟着她们?


    唐米苏攥起林夏青的手腕,“走吧,我知道这条巷子穿过去有一条路能绕去糕点店,咱们快跑。”


    唐米苏很好诠释了地头蛇这三个字,土生土长的青市血脉,她像一尾灵活的青蛇在大街小巷笔走游龙,那些小路,有名字的、没名字的,林夏青根本记不清这么多弯弯绕绕,唐米苏牵着林夏青不停歇地跑,穿来拐去,一个巷子进去,另一条马路出来,总之唐米苏像变戏法似的,不半会儿就把糕点店变了出来。


    林夏青喘着粗气,丝毫不觉得自己是靠双腿跑到这的,而是唐米苏这位道行匪浅的青蛇精将眼前的糕点店突然变幻了出来。


    “瞧你喘的,我可没骗你啊,刚刚真有人跟着我们。”唐米苏叉起腰,原本皮粉的肤色被翻涌的气血调成了浆果红。


    她自己也喘,但是很害怕瘦骨嶙峋的林夏青此时晕倒在大街上,她觉得林夏青平时肯定是营养不良的,怎么能有人那么瘦呢?


    林夏青面色惨白,这副身子被自己调养了个把月,其实底子已经好很多了,但和身手矫健的唐米苏一比,又瞬间脆得像琉璃。


    唐米苏终于想起来松开林夏青的手腕,心虚地瞭了一眼自己使力的位置,还好,林夏青的右手全须全尾,没被自己捏碎了。


    “你和我一个考场的吧?我对你有点印象,上午考试你第一个交的卷,吓死我了,那会儿我英语还有十几道题没写完。”


    林夏青嘴唇跑得有点干,笑起来唇皮绷得紧紧的,“我也记得你,你进门的时候,考场上的男生就跟听到军号一样,一个个精神的不得了。”


    她们互相笑笑。


    唐米苏领着林夏青进糕点店,服务员似乎和她挺熟,问道:“今天还要棋子饼吗?”


    唐米苏指了指身边的林夏青,回道:“我晚点儿吧,让她先挑。”


    林夏青弯腰俯瞰玻璃柜台里琳琅满目的糕点,转身问:“棋子饼是哪个?你那个师父真的每天都得吃?”


    唐米苏伸出食指,点了点柜台里用铁皮食盒装的一堆斜方块形状的乳黄色糕饼,“就这个,干粮,挺干巴的,我师父说她姥姥家最早时候就是海阳路上开喜饼铺的,后面清庭败走,德国人来了,搅和得家里没了生计,全家都逃亡去了上海。”


    林夏青说:“真怪,一般家里卖什么,自己都是不吃的,你师父没吃怕这个呢?”


    林夏青记得自己一个高中同学,家里就是做月饼的,这个同学说她最讨厌的食物就是月饼,甭管什么馅儿,就是后来风靡一时的美心蛋黄流沙馅儿,她都不待见。


    “卖喜饼的是我师父的外祖家,他们搬去上海后不做喜饼了,改行发了家,战乱年代辉煌过一阵,没多久又没落了。我师父这人怪的地方多了去了,真说起来,三天三夜我都道不尽,可就是这么一个怪人儿,做衣服那是真漂亮!你知道吧,我头一回上她家里头的工作室,老天,那些挂在模特上的一件件华美衣裳,真让我怀疑这十几年我在商场买的都是些什么狗屎!”


    唐米苏用狗屎来形容商场里的衣服,一点儿不客气,师父裁的一件素衣,在她眼里都只有维纳斯女神可堪匹配。


    服务员被唐米苏滑稽夸张的表情逗乐了,问她:“你身上这件裙子就是你师父裁的吗?水绿水绿的,挺好看。”


    唐米苏耳朵尖,听出来服务员夸的是衣服颜色,而不是款式,不好意思地拢了拢裙摆,矜持道:“这是我拜师前瞎踩的,充不得数,要折辱门楣的。”


    林夏青却很佩服地道:“你还会做裙子?真了不得!”


    唐米苏感激涕零地望了一眼林夏青,这时候当众给她一个台阶下,那简直好比再造之恩了。


    林夏青掏出口袋里的糕点票,一张票一斤二两,她有三张,分别要了一斤棋子饼,一斤油酥面包,一斤蜜三刀,蝴蝶酥的价钱贵,林夏青只要了六两。她请服务员帮忙把这些糕点匀一匀,用油纸袋匀成四份,三份送人,一份自己留着,另外又要了一只油纸袋,打算再把自己那一份匀出来一部分,回头送给旅社的前台大姐。


    服务员忙着给林夏青分装糕点,唐米苏同林夏青在柜台前闲扯。


    “你从哪儿来的?你们当地没有复读学校吗?”


    “有,不过家里亲戚打听过不太好,帮我联系了市里的。我家是荷县下面的一个小村子,离青市远呢,回去要一天一夜。”


    说着话,糕点店门口咆哮过一辆塞满人的公共汽车,又慢悠悠地路过一辆驴车,新老交通工具在接力交替,就跟新旧时代从眼前蒙太奇般划过一样。


    林夏青*说:“从青市回我家,一路要坐火车、倒汽车,运气好,在汽车下站点碰上回村的驴车,可以捎带我一程,不然就只能从镇上的汽车站走十几里路回村子。”


    唐米苏感慨说:“你那么瘦,别是就这么走路走瘦的吧?”


    林夏青努努嘴,没再接话茬,实在不好意思说自己是穷瘦的。乡下什么条件,一年开两三次荤就不错了,哪有城里这样一年到头供应不完的点心和零嘴。


    唐米苏性格天真烂漫,一看家里条件就不错,两人家境天差地别,唐米苏是健康带点儿营养均衡的苗条,林夏青就惨了,在发育最猛的年纪没得到良好的营养滋养,瘦的干瘪,虽然在后世人们对这种身材梦寐以求,但在这会儿,林夏青瘦得称不上世俗审美里的好看。


    “你真应该去见见我师父,你这种电线杆子的抽条身材,肯定特别入她老人家的法眼,她总嫌弃我胖,拿国外模特那种衣架子身材要求我。我个子不高嘛,再瘦也达不到她老人家那个标准,你比我高,又瘦,她见了肯定满意,说不定还会把她年轻时候设计的衣服,那些压箱底的好货,一件件全都拿出来让你试穿。”唐米苏馋得哈喇子都快飞流直下三千尺,端着下巴道:“她就是那么个人,合眼缘的,什么都舍得往外掏,不合眼缘的,连个白眼都不会多浪费一秒在那人身上。”


    林夏皱皱鼻子,“你师父听着脾气确实有点儿怪,她岁数应该很大了吧,还那么大气性呢?”


    唐米苏纤手一挥,神情飞扬:“有本事的人都是有脾气的,刘备当初还三顾茅庐请诸葛丞相呢,诸葛亮脾气也挺大的,但人家是真有本事,不然千百年过去,蜀地现在还矗立着武侯祠?锦官城外柏森森,可见只要有真本事,脾气再大,世人都是可以容忍的。况且脾气大的人,不见得心地就不好,有时候那脾气,只是他们避世伪装的一种趁手工具。”


    听她这番言论,林夏青觉得眼前的女孩子真是一个惊喜的宝藏盒,不仅人长得漂亮,见地还很不俗,漂亮的外表加上灵活的脑子同时出现在一个女孩身上,无异于一把双杀剑,只要她想,不论什么时候,她就可以在人群中无往不胜。


    林夏青真期待明早复读学校的入围揭晓榜单上,唐米苏的名字也在上头。


    “你明早也去校门口看成绩吗?”林夏青问。


    唐米苏说:“我哥说直接帮我打电话问,他们单位有电话,省的我亲自跑一趟。”


    还以为明天早上也能见着她呢,林夏青有点失望。


    “我有把握我能上,复读学校那些题算不上太难,我这一个月都在用心复习呢。本来我都不打算继续高考了,这玩意每年不知道要祸害多少人的青春,结果碰上了我师父,她一定要我把书接着念下去,她口气挺狂,还一定要我一鼓作气念到研究生,不然就不认我这个徒弟。”


    “你师父人真不错。”懂得为女孩子规划。


    “是吧?我也这么觉得,外面那些人不懂,一个个全都背地里骂我师父是刻薄严厉的老修女,他们懂什么,我师父是最体贴女孩子的人了,一点儿不把我们当绣花枕头看,要我们自己争气,出学历、出手艺,哪一样都不能差事儿。我那个醍醐灌顶呀,以前还吊儿郎当不拿高考当回事,考不上就考不上呗,一所学校才几个人考得上,难道那些考不上的都得抹脖子吊死不成?现在觉得学历这事还挺重要,我还得下功夫学好英语,以后去跟那些外国设计师师夷长技以制夷。”


    看得出唐米苏家学渊源,父母应该都是有文化的知识分子,唐米苏耳濡目染,话里行间经常引经据典。


    服务员把打包好的糕点给林夏青捆成十字绑,林夏青拿上糕点对稍后怎么回旅社开始感到迷茫。


    刚刚她是怎么从复读学校走到这儿的?


    她不记得了。只记得自己跟只赛跑的兔子似的一直跑一直跑,那些迷宫一样的巷子,是在盘踞在城市的哪一端来着?


    林夏青眼神空洞地望向正在幺棋子饼的唐米苏身上。


    唐米苏领完服务员打包好的糕点,看见林夏青在门口的招牌下面等她,恍然大悟地说:“你是不是不记得来时的路了?”


    林夏青点点头。


    “你住哪儿?我送你回去。”


    “就复读学校附近的旅社。”


    回去的路上就悠哉多了,没人在身后跟踪逃命似的跑,林夏青惊喜地发现唐米苏领着自己在海边的步道漫步。


    林夏青被眼前夕阳坠落海面的景色美的晕乎乎的,她这才真正感受到青市是一座海滨城市,只要这里的市民愿意,他们随时随地都可以上海边来漫步。


    唐米苏的绿裙子在夕阳如痴如醉的红晕里随风飘摆,林夏青怀里捧着几包糕点,灵魂出窍般欣赏着眼前的美景。


    阳光斜斜地照着,林夏青想象自己是一只海獭,正浮在海面自由地晒日光浴,一天下来身上所有的疲惫都被粼粼海浪涤去,神经忽然就全部放松了下来。


    和唐米苏分别的时候,林夏青站在旅社门口久久没动,她一直注视着那抹动人的绿色逐渐消失在蓝紫的夜色之中。


    天完全暗下来了,林夏青心中忽然泛起漂泊异乡孤独。在这之前,她的心被考试塞满着,这半个月昼夜不分地复习,全都是为了白天的考试,现在夜幕登场,林夏青的心也随之腾空。


    虽然只在青市度过最后一夜,但少了家人的陪伴,她第一次觉得自己这么孤独。


    人都是由奢入俭难的,林夏青从没发现原来自己这么喜欢热闹,以前孤家寡人的时候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半夜在单身豪宅里泡澡、听音乐、品红酒,日子不知多少惬意,可现在她变得有点恐惧孤独。或许得到过再失去,人就会变得贪心,她忽然有点依恋妈的唠叨、小姑姑的苦口婆心,甚至病房里的晋扬和总是笑料百出方和平,她都十分怀恋,因为他们和自己在一起时,总是那么热闹。


    生命的某种意义,在于品味这人间的热闹。


    不一样,这一回的人生,和上一回真的不一样,以前她也想过这个问题,两种人生相比较她更喜欢哪一个,今天之前,林夏青总是说不上哪一世更好,直到现在,身边空无一人,林夏青心中的天平才渐渐倾斜出答案。


    这辈子,她想起这些人,心是柔软的,这样就很好了。她其实挺讨厌上辈子自己的铁石心肠,冷血、无情、唯利是图,一切向钱看,都说无商不奸,她比商人还可恶,是商人手里那柄出手必见血的锋刀。瞧瞧那个冰冷的她最后把自己弄成了什么,一只替罪羔羊、一个可笑的囚徒!


    她去旅社前台那儿找大姐,大姐不在,换了一张更年轻一点的面孔,同样也是一副更年轻的热心肠。


    “是小林吧?芹姐给你留了一盒饺子,长城饭店的,她爱人就在那儿工作,馅儿是猪肉虾仁的,芹姐说这是单独给你开的小灶,皮薄,馅儿特别多。”


    “芹姐呢?”林夏青把预备送给大姐的那份糕点摆上柜台,“这是我给她带的糕点。”


    “她回家弄饭呢,放暑假,俩孩子都在家里,她公公不大会弄饭,俩孩子吃烦了,芹姐放心不下,晚上这一顿都要回去给孩子精心烹调的。”


    “哦。”芹姐真是一个好妈妈。


    林夏青惊奇发现自己这会儿一点不羡慕别人,因为她这辈子的妈妈也这样,全心全意爱着自己的孩子,有妈疼的孩子就是一块宝,林夏青的心被爱填满着。


    回到旅社房间,林夏青掰了半块棋子饼吃了起来。


    果然是干粮,挺噎喉咙的,但是有一股淡淡的奶味,越嚼越香。


    她吃掉芹姐给的一盒饺子,数了数,足二十个。等这二十个饺子悉数吞进肚子里,林夏青觉得自己的胃口现在真夸张,半个棋子饼加一盒饺子,她居然吃的一干二净!可不敢再喝水了,一杯水下去,饺子皮和面饼发起来,肚子都要撑破。果然是人轻松了,胃口也开了,中午那会儿她考试考的根本吃不下饭,考完了,胃口大到跟天狗吞日似的。


    林夏青决心上附近的浴场转转,消消食,也顺便看看有什么值得买的纪念品,不过不能逛太久了,她得早点回来默写考题,怎么也得花上两三个小时弄这事。


    夜浴场还是年轻人逛得比较多,城市里的风气开放一点,年轻的男女们自在在沙滩上晃荡着,夏夜的星空比任何季节都浪漫,海浪一垛推着一垛,夜色让浪花们变得深不可测,海浪声似乎也比白天时候更大。


    林夏青深一脚浅一脚在沙滩上走,虽然芹姐之前吩咐过她,不要在浴场附近买纪念品,但林夏青行程有限,今晚除了浴场,她也没别的地方可去了,最后还是在浴场附近的商店买了一只手掌大的贝壳,八毛的巨款!林夏青往回走的时候,真觉得自己是一个傻子,她居然为了买一只贝壳,奢侈地花掉八毛!


    那可是一网兜的苹果了!


    不过转念一想,这是送给晋扬的离别礼物,她的内心又没有那么肉疼了,送人,总得送一些拿得出手的东西吧?昂贵、好看又无用的美丽废物,向来最适合拿来送人。


    第二日睡到自然醒才起的床,掀开窗帘的时候,外面的太阳都已经烤焦过一轮家庭主妇们晾在阳台上的衣服。


    昨晚默写考题不知道弄到了几点,反正为了给芹姐一个交代,林夏青是花了十二分的力气做这事。


    林夏青觉得昨天正儿八经的考试都没默写考题这么累,但这份累她认为自己必须得受着。其实与其说是为了给芹姐一个交代,不如说是给自己一个交代,她想让自己心里好受一点儿,人际关系之中,多付出、多受累的那个,总是心里更得劲的那个,对吧?


    从水房洗漱完出来,林夏青吃掉昨晚剩下的半块棋子饼,就出发去复读学校了。


    路过旅社柜台,林夏青把手里的考题本递给了芹姐,芹姐正在看她的福楼拜,那股认真劲让林夏青不得不感慨,这本考题其实最应该使用的人就是芹姐,她才是他们家那个应该参加高考的人。


    林夏青在芹姐身上看到一位底层女性的坚韧光芒,即使奔四的年纪,被孩子、家务、生活所拖累,但这些庸庸杂杂的烦扰,都无法阻止一位女性对知识的旺盛渴望。


    来到复读学校的大门口,看榜最高峰的一批人已经散去,林夏青慢悠悠地踱步至宣传栏,虽然心里早就有了答案,但自己的名字赫然出现在红纸的第一行第一个位置,她的心脏还是跟着颤了一颤。


    三百八十九分!比预想的稍微好点,只是她没想到,她这个分数会是所有参加摸底考的人里最高的!


    林夏青脑子转的飞快,如果等比例换算成高考分数,满分七百一十分,她应该考了四百八左右,等于直接高了录取线四十分!这样看来,明年的高考,林夏青上线是十拿九稳了。


    林夏青的眼睛并没有长久停留在自己的名字上,眼珠子滚过一行又一行的名字和分数,终于看见唐米苏的名字,林夏青脸上露出了会心的笑容。


    唐米苏是一位很有灵气的女孩儿,她带着自己一路夺命狂奔在青市陌生的大街小巷,她飞扬的裙摆是那么自信洒脱,林夏青衷心希望这样一个女孩能考上心仪的大学,她等着女孩能在将来做出许许多多令人称叹的美丽华裳。


    这趟青市之旅圆满了,没留下任何遗憾,林夏青心满意足地从宣传栏前转身离开。


    临近中午,太阳又毒又辣,连树荫都无法阻挡阳光对大地的炙烤,林夏青只能快步往旅社方向走,一想到一会儿还要倒公交去火车站,在永远排着长龙的售票窗口排队买票,林夏青就觉得天气越发凌虐人的热。


    有空调就好了,可惜这会儿就连将军府邸都是没有空调的吧?


    林夏青贴着树荫猛劲喘气,身上汗液挥发速度极快。


    越走,她越觉得身后被什么东西跟着。


    林夏青的心猛紧了紧,她想起了昨天唐米苏在巷子口神情警惕地对她说:有人在跟着我们。


    林夏青瞬间毛骨悚然起来。


    难道还是昨天那人?


    到底是什么人一直跟着她?


    第30章 二更合一


    林夏青的步子又疾又浮,只要一想到从昨天开始就有人跟着自己,林夏青就不由一阵阵头皮发麻。


    现在这副风吹能散的身子,她可没有信心和那些歹徒搏斗。


    到人稍微多点的路口,林夏青壮着胆子回头看了一眼,青天白日,太阳高悬,她的胆子是问天借的,到太阳底下晒一晒,她的胆量也上来了,林夏青眯起眼,往身后零星的人头细细盘看。


    目光很快锁定了一个精瘦的男人。


    他看样子二十来岁左右,二十七八吧,这个岁数合适点儿,气质已经不再是二十出头的小伙子那般腾腾热气。男人的花期很短,明明同样都是二十几岁,但好像一过某个特定节点,男人就发生了质的变化,他们总是突然在某个质点褪去干净的少年气,转而变得现实、深沉、世故,说不上这样好还是不好,更有成熟的男人味了,却总是令人惋惜他们永远失去的另一面。


    男人个子不高不矮,身量在高大威猛的青市男人中间显得平凡普通,他的脸上架着一副□□镜,黑棕色镜片,招风耳,耳垂挺厚,似一对儿悬珠嵌在耳梢,头发是打理过的,发蜡裹在根根分明的发梢,在阳光下有一种硬朗凌厉的质感,墨蓝色的衬衫领子立起来,风流而不失内敛。


    他为什么跟着自己,昨天跟在后面的人,也是他吗?


    林夏青觉得男人藏在□□镜下那双眼睛一定在和自己对视,她没有证据,但她觉得事情一定是那样,不然他为什么看见自己转头,他就停在原地不走了?


    林夏青试了试,继续往前走了几步,又停下来装作整理凉鞋搭扣,她故意解开扣子,又把凉鞋插销扎进鞋带的孔眼里,眼睛余光注意斜后方男人的动向。


    果然是这样,她停下来,男人就不走了。


    林夏青整理好凉鞋,像是做完了一场精密的赛前准备,等男人别过头假装看风景,她就开始拔腿死命往旅社的方向跑。


    等她惨白着一张脸出现在旅社柜台前面,芹姐还以为白日闹鬼,半人高的柜台后面突然蹿出来一只雪白的脸蛋,芹姐大叫一声:“小林,你怎么把自己弄成这样?”


    终于安全了,林夏青趴在白漆台面上,大口大口喘着气。


    “有人在后面追我,男的,我不认识他。”


    芹姐一听,惊讶道:“你不是去学校看放榜么,那男的是学校门口招来的?”


    “或许是吧,我也不知道他从什么时候开始跟着我的,我看完名单往回走,半路才发现有人跟着我。”


    芹姐朝大门口的位置望了望,若有所思地说:“不会吧……大白天还能出这事儿?变态一般在夜里出没,白天出来晃荡,他一定是疯了。”


    芹姐骂人的话音刚落,一直跟在林夏青身后跑的男人,上气不接下气地出现在旅社门口。


    “就是他!”有芹姐镇场,林夏青的声音底气十足。


    芹姐歪着脑袋打量门口的人,那人穿的人模人样,这里面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啊?哪有什么坏人傻到追上门的,那不是送上门来找揍么。


    虽然芹姐自信判人一向公道,她很少看人看走眼,但见着林夏青这么惊魂不定,芹姐还是蹬开脚下的凳子,走向墙角的扫帚位置。


    “住店儿?有介绍信吗?”芹姐抄起了扫把,把灰尘朝门口的方向扫,嘴上揽客,动作赶客。


    男人摘下他的□□镜,露出来一双喜悦的眼睛。


    /:.


    冲着这双眼睛,芹姐就觉得这不是个坏人,手里的扫帚也稍微收敛了一点儿气焰。


    芹姐对男人进行小声的点评:“不摽,不用怕。”


    甩了个眼神给林夏青,意思是这男的不高大,她架得住,咱们不怕。


    男人自报家门是隆运广告公司的老板,他似乎平时出门习惯腋下夹一只皮包,可今天没带,他往腋下掏了个空,摸名片的动作应该熟练地从腋下到胸前来回划过数千次,等他发现自己的动作稍显多余,又赶忙调换了手的方向,径直向下俯冲进裤兜里,从他那个镀金的小铁盒里抽出一张名片,上面确实用油墨黑体印刷着隆运广告公司总经理:邵万鹏。


    邵万鹏盯着林夏青,开门见山道:“同学,你有兴趣拍广告吗?”


    芹姐现在终于认同男人是坏蛋了,什么广告公司,什么拍广告,听起来怪玄乎的。这个男的一定是个骗子,隆运广告公司,听起来就像是那种到处挂羊头卖狗肉的皮包公司,没准还是个专门盯上花季少女贩卖人口的犯罪团伙。


    芹姐很防备这方面的事儿,小时候村子里有一阵儿经常丢小孩,不仅丢男孩,女孩也丢,芹姐妈把芹姐看得紧紧的,那阵子放学,妈每天都派二哥去接自己,二哥那会儿升初中了,玩的也越来越野,有时候和他那帮兄弟耍起来根本顾不上接妹子,就让自己去初中部的校门口等他玩尽兴了再一道回家。


    有一回芹姐实在不耐烦等二哥,自己去跑去村里一户人家看杀猪,芹姐妈也在那户人家帮忙宰猪,每个帮忙杀猪的人都能领回去一份猪血,杀猪是男人们的力气活,芹姐妈和其他女人负责收拾男人卸下来的猪肉和猪下水。


    小小的芹姐躲在一群看热闹的村民里看杀猪,别人告诉芹姐妈:你家四丫来找你了。


    芹姐妈不信,她早拎着老二的耳朵严厉吩咐过了,要他每天放学乖乖去接妹妹回家,临近年底,人贩子手头紧,巴不得多拐几个孩子来换钱,四丫早被老二接回家去了,来找自己,哪能呢?


    等芹姐妈回头一看,果真看热闹的大人堆里夹塞着四妮,芹姐妈心脏都直抽抽,登时摔了围裙,拎着闺女上老二学校门口,逮着老二好一通胖揍。


    芹姐妈这份看护孩子的细心遗传给了芹姐,邵万鹏虽然长得很正派,但芹姐不会轻易就相信他的话,谁知道他那个广告公司是真还是假?


    名片这种东西谁都可以乱造,就跟电线杆子上卖假药的牛皮癣广告似的,吹的天花乱坠,但药效有几分真啊?小林是乡下来的孩子,好不容易上市里参加考试一趟,回头被邵万鹏这种人面兽心的骗子给掳走,到时候小林家里人想哭都没地儿哭去。


    芹姐挡在林夏青面前,仿佛看穿邵万鹏的一切伎俩,捏着名片讥诮道:“邵经理啊,您这隆运公司开在哪儿?哟,马牙石路,天主教堂那块儿?那可是好地方,寸土寸金的地界,哪家单位胆子这么大,把这地儿租给您开公司呐?”


    邵万鹏显然没少碰过这种冷钉子,依旧笑呵呵地道:“大姐,您听我慢慢说,江西路11号的青岛电视机总厂您知道吧?前两年刚从广西路搬过去的,前身是无线电二厂,这么大的单位,我总不能骗您。”


    这年头谁家有一台电视机,绝对是自家那一片楼群的大红人儿,谁不羡慕电视机厂的工人呢,听说他们单位的干部年底福利就是发电视机票,有电视机票,一台电视机比市价便宜不少,顶六七个月效益好的棉纺厂先进工人的工资呢。芹姐也动过心思想弄一台电视机回来,可价钱太贵了,她也没门路弄到电视机票,心动奈何实力不够,只能暗自心痒苦恼过一番。


    邵万鹏为了打消芹姐和林夏青的疑虑,继续介绍说:“去年第一届春节联欢晚会现场直播一炮而红,有电视的,茶壶里的水开了都没人愿意去提,没电视的,捧着收音机,连上厕所都要把收音机带进茅房,观众生怕错过任何一个精彩的节目。总台收到观众的热烈来信多达16万封,歌唱家李谷一一气儿连唱七首,您知道吗,自从春晚之后,家庭电视机的供应量呈现几十倍的增长,电视机走进千家万户的时代到了,我的广告公司中标了青市电视机总厂的广告采购,正在替电视机厂选角拍广告。”


    芹姐到底姜老的辣,一听就听出这邵万鹏说的万一是真的,那他家里在青市肯定挺有门路,电视机总厂那么大的单位,能被一家小广告公司中标?这邵万鹏的背后一定有一层深不见底的背景。


    邵万鹏把□□镜挂在胸前的衬衫口袋里,芹姐此时的目光在他的□□镜上流连往返,心里嘀咕:这人看着像是有点钱的,□□镜,满大街都没几个人戴,这玩意香港电影里才流行。


    林夏青心下已经有了几分判断,邵万鹏说话有板有眼,确实不像一个把话说满吹得天花乱坠的骗子,他或许真是广告公司的老板,但林夏青还是多留了个心眼提防。


    “我们的广告主题是大年三十,一家人围坐在一起,一边吃团圆饭,一边看央视总台的春晚,为了响应国家男女平等和只生一个好的号召,广告需要招募演员扮演爷爷、奶奶、双职工爸妈,以及刚考上大学的独生孙女。”


    这邵万鹏政治站位还挺高,拍个广告都这么多小心思,若非高人指点,可是不能中标大厂的项目。而且那高人为什么只拉邵万鹏一把,不拉别人呢?这就是邵万鹏这人的妙处所在了。


    林夏青指了指自己,直白问道:“所以我是被你看中,需要去扮演孙女的那个人?”


    邵万鹏点点头:“上个月底一中标,我就开始张罗找演员了,为了找演员,这阵子我派出去多少人,连我自己都走街串巷,鞋底都快磨破了。”


    为了证明自己说话的真实性,邵万鹏当即脱下自己的皮鞋进行展示。


    芹姐下意识捏紧了鼻子,张口说:“注意点儿啊,这是旅社门口,我们还要迎客进门呢。”


    大夏天,穿皮鞋,想想都知道那双脚里捂着多少脚汗,汗液闷在里头散不出去,邵万鹏的脚不知道现在得多熏人。


    林夏青低头一看,邵万鹏的鞋底果然被磨得连纹路都快消失了,鞋跟也被刀斜着削过一截似的,林夏青判断出来邵万鹏平时走路姿势是外八,发力点在脚跟外侧。


    邵万鹏好不容易逮着一个看上眼的苗子,可不能就这么让人从自己眼底溜走。


    “我真不是骗子,我把我身上的钱都压这儿成不成?我跟厂里签的合同期限快到了,再拍不出广告,就要付出去一大笔违约金。我不是个愿意瞎对付的人,我的公司也刚起步,这单生意我绝对不能就这么砸手里。”他抓耳挠腮,恨不得一颗真心剥出来给林夏青看。


    “这会儿学校都放暑假,我只能上夜校、复读学校去蹲点找女学生,蹲了这么多天,碰上几个合眼缘的,不是被当骗子当街甩巴掌,就是差点儿闹去派出所,谁都当我是个坏蛋,天地良心,我可真不是!复读学校昨天考完放学,我早早就在校门口的花坛那儿站的高高的,一双眼睛净在人群里面张罗相看。我看见了你!”


    他指了指林夏青。


    “还有个绿裙子,你们都适合拍这条广告,称心的演员要么十天半个月不出现,要么一下出现俩,我都高兴疯了,这次是双保险!有了前面的教训,这回我怕打草惊蛇,就不动声色一直悄悄跟在你们身后,想跟着你们一路回家,择日再登门拜访,这回怎么也要争得你们家长的同意,把这广告给拍成了。”


    邵万鹏往手心砸了砸拳头,恨道:“可惜你们太机灵了!半道发现我跟着你们,拐进一条巷子,一溜烟就跑没影了。我当时那个想哭的心情,我找谁说去?老天爷不给希望还好,给了希望又马上收回去,这才是最要人命的!你都不知道我昨晚是怎么过的,我恨不得狠狠抽自己几个巴掌,怎么能把人跟丢了呢?”


    林夏青生怕他现场表演掴一个,太震撼了,一个年轻有为的广告公司小老板,在一个十几岁的丫头面前悔恨掌掴,这是多大决心要请演员?


    林夏青又想:我怎么能拍广告呢?我那么平庸,一点儿不符合观众们对一位广告明星的美好畅想。


    林夏青甩了甩脑袋,不对,她这辈子这张脸,继承了母亲的顶好容貌,早褪去了上辈子的、泯然于众的平凡姿色,有了那种随便披麻袋都可以任性炫耀美貌的资本。


    只是……她没有任何拍广告的经验,真的能拍好广告吗?


    最重要的是,她准备下午就去火车站买票回家,现在是回旅社收拾行李的。


    邵万鹏看出林夏青脸上的犹豫,直接从口袋的皮夹子里掏出二百元现钞,塞到林夏青手里,信誓旦旦道:“我不骗人,我可以先预付一半的演出酬金,并且保证无论广告最后被不被采用,我都不会拖欠你的另一半酬金。”


    林夏青惊呆了,一半的酬金就有二百?


    邵万鹏见她还是迟疑,着急上火道:“你是觉得酬金方面不满意吗?不满意的话,我们还可以再商量。”


    林夏青的话噎在嗓子眼没说出口。她是觉得天降馅饼,就算一条广告只开价二百,都相当于城里中等工人的三四个月工资了,她现在什么经济水平,有什么资格嫌弃这二百块,她全副身家都没这么多呢。


    只是她没提前和家里人打过招呼,拍广告不知道要费多少时间,但她可以肯定,如果要接广告,今晚是绝对回不去了。她出发前也没抄小姑姑单位的电话,如果继续在青市耽搁几天,家里人估计会急疯的,她们肯定以为她在外地出了什么事。


    小姑姑的性子坚强还能撑着,妈就不一定了,她把自己当做生命的全部,不允许女儿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出现任何一丁点的闪失,如果、万一有了闪失,妈肯定把那错误归咎到她自己身上,是她没照顾好女儿,她该死。


    林夏青一想,妈这好不容易出了院,万一一上火,又折腾病了,真是得不偿失。


    芹姐看见邵万鹏真掏出来二百大钞,嘴巴都差点儿惊成了o型,暗里捅了捅林夏青的腰,傻丫头,这么多钱,挣呗?你去拍广告的时候捎上姐,有姐给你撑着,你什么都不用怕!这邵万鹏就算真是骗子,姐也能替你给他收拾老实了,你怎么都亏不着。


    收到芹姐的小信号,林夏青回过神:“我下午就回县城了,和家里人说好的。”


    芹姐露出失望的神情,还是太年轻啊,不知道钱的重要性。


    然而事实正相反,林夏青正是因为重活一世,发现了原来有些人有些事情比钱更重要。


    人和钱,二选一,她要人。


    邵万鹏急如热锅蚂蚁,立马想了个主意道:“这样你看好不好?下午先进棚试一试,就几个镜头,场布是年三十一家人围着桌子吃团圆饭嘛,你只要给其他演员夹夹菜,台词都很短,只有一两声的称呼,整个拍摄过程,顺利的话,没准下午就能搞定。”


    下午是不可能搞定的,邵万鹏打算先把人留下来再说。


    称心的演员可不好找,一家五口,就剩小孙女的演员没就位了,孙女这个角色相当于整支广告的戏眼儿,重中之重,邵万鹏千挑万选,好不容易相中了人,这回说什么都不能让林夏青跑掉。


    林夏青商量说:“你不是也看上了那个绿裙子吗?我知道她是本地人,她也考上复读学校了,你可以再在学校附近转转,没准能碰上她,而且下星期复读学校开学,就算你这几天找不到,那时候也铁定可以找到她。我下午不回县城,又联系不上家里人,她们会着急上火的。”


    邵万鹏在心底一合算,下星期,合同期限都到了,黄花菜早凉透了,死亡期限就是这星期了。这星期再交不出广告,公司等着吃官司吧。


    邵万鹏心一狠,道:“五百行不行?这个价钱对于完全没有经验的新人演员,已经是天价了!你知道么,咱们中国演员陈冲,那么大的腕儿,在人家外国人的电影里客串,都只有八百人民币的戏酬。”


    林夏青当然知道是天价啊,邵万鹏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肯定是前面找演员找的恼火死了,这才酬金水涨船高涨到四百,四百已经给价很狠了,一般人都会答应他的邀请,但林夏青是合同金额四亿都签起来不手抖的商场老手,她这会儿真不是在跟邵万鹏讨价还价进行博弈,而是今天不回去真不成,症结是这个,跟家里人说好今天回去的,她们还要来火车站接人呢,没接到人,她们就会固执地在火车站等上一整宿,或者更疯狂一点,她们会直接买票上青市来寻人。


    邵万鹏见林夏青根本不为所动,终于明白她是铁了心要回县城。


    该死的破县城,真耽误事儿,邵万鹏气急败坏,都想开辆火车创死那个不懂事的县城。


    开火车?对!邵万鹏脑袋金光一闪,终于抓住重点,他急吼吼问道:“你是不是怕联系不上家里人,所以才今天下午一定要回去?”


    林夏青点点头,如果她来的时候记得抄下小姑姑办公室的电话,她肯定同意留下拍广告,几百块的外快谁不想挣,连她去杭城进*丝巾的本钱都有了。可是只要一想起家里人联系不上自己,她们会担惊受怕地在火车站里等上一整夜,林夏青就觉得这钱可以随便什么时候再挣,但绝不能让家里人白遭一场罪。


    邵万鹏脸上终于退去急躁,缓缓露出笑容说:“这事儿好办,我派个我公司的办事员,买张去你们县城的火车票,去知会你家里人一声。”


    林夏青瞪大眼,为邵万鹏不达目的不罢休的精神所折服,事情还可以这样操作?他真是一位有孔便钻,无孔就自己打眼儿的诡变商人,思维太活跃了,这种人开公司很难不成功吧?


    邵万鹏果真如他所说,回到公司,立马派了个小弟去火车站买票下县城,小弟什么行李都没来得及收拾,就拿着林夏青誊写的荷县供电局地址,去找林书蓉和乔春锦报道。


    世人都道钱难挣屎难吃,四百块,搁以前连林夏青在西餐厅品杯红酒都不够。


    结果在八十年代,林夏青为了挣这四百块,顶着三十来度的高温天气,在体感温度超过四十度的摄影棚里,被几只灼人的摄影大灯时刻炙烤般照着,身上严严实实包裹一件喜庆的洋红色高领羊毛线衣,很符合中式审美地始终维持着脸上喜兴的笑容。


    为了钱,她真是给人当孙子呢,一遍遍给人家老演员夹早就馊了的道具饺子,一遍遍对他说:爷爷,您吃菜。


    道具电视机不停循环播放去年的第一届春晚,林夏青都快把整场春晚出现过的词儿全给背了下来。


    拍广告磨了整两天,林夏青都快在摄影棚热傻了,邵万鹏才点头首肯放她走。


    林夏青这辈子没见过对产品要求这么严苛的变态老板,有时候林夏青的一根头发丝没摆对地方,邵万鹏都要亲自盯梢妆发师重新给她打发蜡。


    瘟神。


    邵万鹏就是摄影棚里的瘟神,把林夏青折磨得一看见他就怵。


    等林夏青终于成功杀青,卸完妆从化妆间里走出来,邵万鹏笑的跟朵花儿似的等在门口。


    “这是剩下的三百,你在合同上签个字。”


    林夏青早就仔细翻过合同,没发现有什么坑,便在上头快速签了字。


    邵万鹏恭敬奉上三百大钞,感激道:“小夏,这回你真是帮了我一个大忙,没有你,我这广告肯定不成,怎么说呢,铁定不是我要的那个味儿。”


    林夏青从三张毛爷爷里夹起一张塞回邵万鹏的衬衫口袋,眼波流转道:“邵总,咱们狭路相逢,但江湖有道,我不趁人之危哄抬价钱,说好四百就是四百。”


    林夏青相信凭邵万鹏做事认真的那股劲头和他那颗灵活变通的脑子,他一定会在青市的商场上有一番成就。


    做人做事都留一线,图的是日后好相见。


    这临时加价的一百,林夏青不要了。


    邵万鹏盯着她潇洒离去的背影,竟久久地愣住。【你现在阅读的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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