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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坠珠葡萄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18章 入V一、二、三更


    城西的自由农贸点,林夏青是第二趟来了。


    夏天植物生长狂肆,但城西这块儿的县容县貌财政砸的钱多,清扫工人们勤快敬业,并且附近单位的党组织经常组织职工义务献工,上这儿扫道岔、画板报,所以这里的街道不仅卫生整洁、绿化带被打理的规整有序,就连路边宣传栏上的报纸和宣传语每天都更替的很勤。


    林夏青之前打听过这一带,这里就是整个县城最核心的心脏位置了。


    城西矗立着一幢幢漂亮的小高楼,它们外墙粉刷着或乳黄、或米白的清新颜色,有的小高层建筑楼体外立面还整整齐齐贴着浅白泛青的小瓷砖,比一般只刷油漆的楼更加气派一点儿。如果进到这些大楼里面,会发现它们的楼道墙体腰线以下,统一刷着浅草绿色的油漆,楼体扶手是实木的,被清漆浸过,露出很有质感的木头纹理。


    城西这些规划整齐统一的建筑,大多是一些含权量高政府单位分的家属楼,或者经济效益很好国营工厂的单位公房。


    普通的小老百姓是住不上这样的集中供暖、供热水的小高楼的,这些房子楼里楼外的配套设施,放眼全县城,都是风景这边独好。特别是县城领导们分到的房子,家门口还有县公交公司专门为其拨的一条专线,站点四通八达,几乎能通往整个县城繁华区的任意角落,供领导和他们的家属出行方便。


    林夏青听方和平说起过,他的家就住在这附近。


    想来也是,他之前来医院探一趟病就出手那般阔绰,林夏青便可知方和平家里绝不是荷县的等闲之辈。没点底子,哪禁得起他这么造啊?


    林夏青与方和平约好,今天下午四点半在城西自由农贸点碰面,她要把自行车还给方和平,顺便把采购罐头瓶的钱结一结。多亏了方和平把车借给她,昨天她才能顺利地回到乡下提前准备好那么多活计,不然今天她都不一定在县城里开得了张。


    由于要照顾母亲,农贸点人流最高峰的上午场,林夏青没法赶上,下午场,她早早就来占据有利的地理位置。


    林夏青刚把三轮车骑到农贸点,还没来得及挂出昨晚拿废纸板做的农家大酱招牌,就听到小姑姑林书蓉惊喜兴奋的声音:“她在这儿呢!”


    林夏青手上没有表,她不知道现在是几点钟,她是下午两点等乔春锦输完液才出发的,三轮车比脚踏车慢,六七里路应该踩了一个多钟头,反正这会儿肯定没到林书蓉平时正常下班的点。


    闻声寻人,林夏青一抬头,就看见连连朝她摆手的林书蓉,以及她边上的护花使者方和平。


    方和平手上撑着一把黑伞,自己避嫌似的全露在伞外,伞荷则全罩在林书蓉的头顶,像极了一位尽职尽责的猛男保镖。


    女靓男壮,倒不是初印象里的美女与野兽了,方和平为人还是挺绅士心细的,不过方和平今天这是什么打扮?一点儿没有纨绔子弟的翩翩衣品了,灰头土脸一身不知是什么搭配,上衣是一件陈年霉黄老衬衫,印着许多斑驳茶渍,下身是一条深蓝色的六七十年代工装布裤,鞋子更夸张了,是一双不当季的翻毛皮短统靴,肥大的裤脚还怪模怪样地扎进靴子里。


    这身搭配实在太惨不忍睹了,显得过时又……穷酸两个字,林夏青不敢轻易形容,她知道一点方和平的底细,跟穷这字半点不沾边儿,总之他今天穿的,完全看不出丝毫土生土长的城里人模样。


    林夏青甩了甩胡思乱想的脑袋,盈盈冲他们笑:“小姑姑,你们怎么来了?”


    林书蓉拔开腿,一路小跑过来,方和平扬着伞在后面追,只怕毒辣的阳光稍有不慎就刺烫女友冰雪做的皮肤,他的宝贝雪人女友,会当场给他来一个人间蒸发,令他肝肠寸断。


    林书蓉脸上沁着汗:“你说今天要来市场卖酱,我跟单位请了半天假,帮你一起。”


    方和平追人追的辛苦,喘着粗气道:“我说我来帮忙就好,这种粗活累活就该我们男的来做,可你小姑姑嫌我嘴重脾气冲,在一旁帮你吆喝,反倒要害的你卖不出去酱。我冤呐,我方和平是那种没眼色的人吗?亲侄女开张做生意头一遭,我当然得不余遗力鼎力相助,我跟那些过往的路人,赔笑还来不及呢,保证把自己笑成一尊人见人稀罕的眯眼弥勒佛,绝不跟他们犯半点儿冲。”


    他拍了拍自己的胸脯,又扯了扯自己身上这件老的不能再老的老黄历衬衫,笑得脸上皮肉夹出褶子,哈哈说:“怎么样?我死乞白赖从我爷爷那弄来的,着实费了好一番周折。现在要想弄到这么一套老掉牙的衣裳可是不容易,还得让我爷爷亲自出马,发动家里的亲戚和老部下四处搜罗各人衣柜,这才得了这么一套‘老宝贝’。”


    林书蓉倒不是嫌他穿成土老帽儿给自己丢人,而是觉得他为了佯装乡下人进城卖货,这身打扮也太过夸张刻意了。


    其实现在乡下也不兴这样穿了,反倒是那些电影里的演员为了演戏,一身邋遢潦倒戏服,扮丑了乡下人的模样。林书蓉心里很是不服那些荧幕上的农村人形象,也太脸谱化了,搞得全天下的农村人,男的都是苦大仇深的杨白劳,女的都是命惨兮兮的小白菜,农村人咋啦?农村人逆犯了天条啦?戏里戏外就活该又穷又老实又挨欺负啊?城里人还有又奸又滑邋里邋遢的呢,还不如农村人讲究卫生。


    她扯了扯方和平的衣角,示意他少这么张扬,这里是大街上,人来人往,他要做戏就做全套,张口闭口演戏卖货,那不是全乱套了吗?


    方和平浑不在意似的,一点儿不担心货卖不掉,为了今天下午的事儿,他其实早有动作。


    这两天,他撂下面子,求爷爷告奶奶,背地里请了那么多亲友团亲情“演出”,方和平淡定瞄了瞄手上的钢表,估摸着一会儿好戏就该陆续上演了。


    林夏青和林书蓉蒙在鼓里,被下午的生意好到有点傻眼,等三轮车里最后几瓶臭酱被一位气质斯文的瘦弱年轻女孩包圆,林夏青不由发出感慨:我的臭酱这是在荷县的菜市口一炮而红了?城里人做生意就是痛快,根本不贪便宜的,她用猪油炸的酥鱼干都没被消耗掉多少,城里人稍微尝一口,就说买就买,很少讲价,而且一出手就是三瓶五瓶地买,没做多少单生意,林夏青三轮里的九十瓶臭酱就销售一空了。


    手里握着踏踏实实的一百来块现金,林夏青高兴地得意忘形,瞧,她说了吧,她这酥鱼搭配臭酱,只要城里人肯开了口,就没有不乖乖就范的。


    瘦瘦的年轻女孩在三轮车前伫立着,已经买完臭酱、找开钞票,但仍没有拔腿离开的意思,林夏青和林书蓉对视一眼,怕这位上帝再站下去,一会儿还要参加她们的庆功宴。


    林夏青说:“您还有事儿吗?对了,你买这么多,酥鱼干我送你点儿吧,免费的。”


    女孩腼腆笑笑,推辞了:“不用不用,我是第一次尝试吃臭酱,鱼干有点太辣了,我吃不惯这么辣。”


    说的话多少有些自相矛盾,既然是第一次吃,那为什么要一次性买掉剩下的最后三瓶?


    这女孩是方和平小舅舅家的表妹,两人只差了一岁,平时关系好的不能再好,表妹平时就是个喜欢看他笑话的促狭鬼,方和平本不愿让她这个大嘴巴来,不知是哪个狗腿子向她走漏了风声,她出现的时候,方和平眼皮都跟着狠跳了跳。


    唉,手足嘛,本就是甩不开的牛皮糖,粘一起的。


    方和平着急上火,直冲人挤眉弄眼,发出驱赶信号:买完就快走,咋,我媳妇儿脸上有洞啊,你再盯下去,一会儿包露馅儿的,看够未来嫂子就快走,咋这讨人嫌。


    表妹逗他玩儿,居然无视他敢怒不敢言的跳脚表情,笑眯眯地直接和林书蓉沟通,“这位美女同志,冒昧问一句,你有对象吗?我见你长得倾国倾城,我有一位表家哥哥,家财万贯、心地善良,身边正缺一位你这样的如花美眷,不知你是否名花有主?”


    林书蓉从小到大哪里碰见过这样狂放直白的搭讪,直羞红了脸,把手指往方和平所在的方向一挑,喏,大傻子似的,人就杵在这呢。


    表妹调皮,狡黠瞟了方和平一眼,声音故意拖得很长,“哦~~原来正主儿在场啊,怪我孟浪了,同志,你的对象,比我那相貌平平的死鬼哥哥可是英俊倜傥不少啊。”


    方和平一边干笑假笑,一边眼放狠色:去去去,你哥我在你嘴里从来都丑,但你嫂子长得美啊,风水轮流转,信不信我将来生个漂亮孩子,天天数落你生的丑?


    ***


    像今天这样,半天就卖完了第一批酱,是林夏青完全没想到的,这种情况都快赶上中了□□。


    按照她的设想,卖酱的第一天,愿意尝试臭酱的人稀稀拉拉,更多的人是本着占便宜的心态来蹭免费试吃品,光看热闹不会多买,赚个空热闹。要等第一批客人回家做成菜吃了,发现臭酱真的口感惊艳,转而回来成为回头客,这臭酱的生意才算真正打开局面。


    这么一通周折下来,九十瓶臭酱要想卖完,三五天总是要的。


    没想到资金回笼的这么快,林夏青清完债务,神清气爽,整个人喜不自胜。


    晚上她本来准备请小姑姑和方和平去附近馆子吃一顿饺子,一定要荤馅儿的,他们俩来帮自己吆喝够辛苦的,这心意令林夏青深深感动,结果快到饭点,他们就脚底抹油溜得没影了。


    反倒是方和平,见她被太阳晒了一下午,红曲曲的皮子像被开水煮过,又主动请她吃了一个冰淇淋。


    他还端起长辈架子训斥道:“卖空了就别再折腾这了,一个女孩子家家,成天在太阳底下抛头颅脸,还以为你家里没人儿了呢。”


    方和平这是爱屋及乌,真把她当晚辈疼了,看着女友爱重的亲侄女受罪挣这点辛苦钱,这百来块还不够他上省里的大饭店请人吃顿好的呢,总之他个大男人心里不好受,也忒不是滋味了。


    林夏青知足常乐,有这样的好开端她已经很满足了,至少不用再背债,也不用担心借的五十块用完,半途欠医院治疗费,被人从医院赶出去。


    心里的大石头落地,别提人有多轻松了。


    林夏青蹬着空空如也的三轮,轻盈、奔放、喜悦,骑过无人的巷子,她还会玩心大起,剑走偏锋表演出一个笔走龙蛇,把三轮车轨迹骑成扭来扭去的s型。仰头是一方长条形窄窄的天,巷子口有一颗粗壮栾树,树冠浓密得像一蓬碧云,烫金色夕阳洒在上头,真正诠释了字面意义上的金碧辉煌。


    每到值得庆贺的时刻,人们总喜欢放炮仗,林夏青从小就害怕点炮仗身上短短的引信,她总觉得自己的腿快不过那些暴脾气的炮仗。可这是她在八十年代的开门红生意,虽然林书蓉和方和平跑了,但庆祝仪式总得有一个吧?不然不吉利。


    于是在回医院之前,林夏青终于对医院门口蓄谋已久的雪糕车下手了。


    这一次,她不再是盯着白色车身、红漆“雪糕”二字冰淇淋车的眼馋过客。


    林夏青奢侈地买了几支雪糕,有红果的,有小豆的,有奶油的,当然,她最不会亏待的就是自己,她给自己和乔春锦还有晋扬买的是两毛五分一支的脆筒康乐冰淇淋,剩下的,就让保卫科大爷,还有护士台的护士们分了。


    乔春锦要是知道女儿撒钱一样买了这么多冰棍雪糕,一定会被吓到,买冰棍儿?还花了一元巨钞!


    到时候,林夏青会笑眯眯地摁住她,并且向她宣布:家里现在有存款了,七十多,今年剩下的几个月不用太过于精打细算,也够她们娘俩第一回过个好年了。


    林夏青嘴里哼着小曲儿,步伐轻盈,她把装着雪糕的袋子快乐地甩来甩去,却在推开病房门的前一秒,及时刹车顿住了脚步。


    病房里有人?


    这里的“人”,特指除了乔春锦和晋扬以外的。


    通过病房大门上的一小块透视玻璃,林夏青看到了一个气质高贵的靓丽背影。


    是个女孩儿,转过脸来秀美不俗,像极了一只贝加尔湖版的神秘天鹅,脖颈细长的弧度,被窗外夕阳雕琢得美轮美奂,简直美到令人心醉。


    她像天仙儿,不染尘俗地坐在晋扬的床边,同晋扬说话时的表情很温柔,整个人仿佛罩着一层淡淡的美丽光芒。


    那姑娘看着出身就不俗,洁白的真丝束腰及膝裙流光溢彩,裙摆裁剪极其利落,有好些薄纱扎成的一簇簇粉花钉在上头,工艺细节繁缛复杂,一向识货的林夏青,都拿不很准这条手工定制的裙子在这物质贫乏的年代该有多贵。


    女孩儿和晋扬嵌在同一幅画面里,怎么看都是一对天作之合的璧人。


    林夏青静默了一会儿,很快想明白了两人的关系。


    这女的应该就是晋扬的女朋友,年轻富有的男人无论在什么年代都是抢手货,英俊多金的晋扬怎么可能至今为止还单着?


    ***


    林夏青悄悄把冰淇淋袋子藏了起来,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要做出这种耻于见人的动作。


    总之,进门之前,她就把冰淇淋掩在腰后,脚步时而像螃蟹横着走,时而像鸭子凫水笨拙又滑稽,姿势不自然极了。


    她替自己把这些看似愚蠢实则心虚的行为,解释为:她的袋子里只剩三支冰淇淋了,妈一支、她一支、晋扬一支,实在没有多余的请仙女儿吃了。她没那么高尚舍己为人,把自己的那支冰淇淋让给晋扬的女朋友,也没那么心机排外,一间病房三个人都有的吃,唯独把仙女儿划出去,好似她故意宣誓地盘主权,孤立人家。


    林夏青最后把自己藏冰淇淋的行为,分析归结为:她体恤访客,心地善良、善解人意,人情社会波诡云谲,一支冰淇淋煽动蝴蝶翅膀,都能引发一场血案,她坚决不让晋扬的女朋友原地难堪下不来台。


    林夏青的眼睛没有看向晋扬,却仍旧能感受到来自他的灼热视线,他像往常一样,她一进门,就跟孩子见着下班的妈似的,一双漉漉的眼睛粘在了她身上,若不是他的腿不方便,否则他一定要围着她前前后后转上一圈,像只巡逻犬嗅这嗅那仔细侦查一番,看看她今天又带什么好吃的回来了。


    林夏青故意不看他,避嫌似的,连个眼色都没给他使。


    他是不是傻?女人最忌讳自己的男友和异性眉来眼去,更遑论当着人家的面,就算那异性是他嫡亲的妹妹,都不行,要伤心吃醋的。


    林夏青装的跟他完全不熟,坚决不给他捅娄子。


    晋扬偏要犯二,脖子越过女友,探出人家婀娜的身墙,高兴地朝林夏青说:“你回来了?今天好早,太阳都没下山!”


    林夏青尴尬死了,不要他叫,他偏叫,这个愣头青,住院短短几天,被自己喂得圆润了一圈,谁知光长体重不长脑子,他不嫌女友发脾气心里闹腾吗?


    林夏青心里觉得闹挺,人家正牌女友在这,他非得给她安排戏份往台上凑。


    郝赛芸的一举一动都应了那句翩跹淑女,她自若理了理自己的裙摆,动作优雅娇矜,人淡淡的,表情也淡淡的,仿佛风吹雷打不动的大家闺秀。明明她看着比晋扬要小几岁,但有着超越年纪的成熟与稳重。


    “你多注意下床练习走路,腿伤的病人最怕血栓,久坐久卧,都容易导致下肢血流减慢,肌肉紧张无法自主收缩。”


    晋扬不知道是不是嗓子眼充足了电,跟只扩音小喇叭似的,很大声地回道:“知道了,谢谢您,下班了还来给我查床,您真是好医生。”


    这话扯着嗓子说,像是故意说给谁听。


    碰上晋扬,郝赛芸的淑女功夫还不到家呀,被他突如其来的举动逗得扑哧一笑,“你这么快知道我姓郝了?我不是医生,还在首都医学院念大二,只是暑假来医院实习的。”


    郝赛芸没说,这医院的院长兼书记,也姓郝,她是郝院长的心肝宝贝独生女。


    晋扬随口道:“怪巧的,我也是首都人。首都医学院不错,每年协和都上那招好多优秀毕业生,分给首医的指标还不少。”


    首都医大虽比华大、京大之流的顶级大学低了好几个档次,但能从小县城考去首都,还念医科,已经是这小小县城里的绝对人中龙凤,何况这姑娘一看就家境不俗,晋扬看人向来挺准,他觉得眼前的实习小医生,只要将来人生路上不出什么岔子,前程必定是光明无比的。


    晋扬也没说,协和分管人事和财务的副院长是他家一位亲戚,所以他才那么清楚,协和每年究竟从哪些大学招揽人才。


    林夏青眼皮一跳一跳的,两腮都烧得有点儿桃红,瞧瞧她这脑袋瓜子,都什么跟什么,怪她刚刚想岔儿了,看见女靓男帅就急吼吼地给人拉郎配,实在是冒犯了美女,着实对不住了。


    在林夏青看来,高贵似白天鹅的白富美,定要配晋扬这样儒雅矜贵的青年,而不是被什么自大自卑又狂躁的黄毛轻易骗回家,从此明珠暗投,过上鸡飞狗跳斗恶婆婆、战极品姑嫂的慢性自杀生活。人家原来是天上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女儿,这些人间乱糟糟的人情和利益算计,非得把人家扯下来,惹得人家一身骚不说,回头还得把人姑娘爱女心切的爹妈都搭进去,那些黄毛没心肝的,狮子大张口,已经吃了姑娘,还要惦记人家爹妈攒了一辈子的家当。


    林夏青但愿所有被原生家庭用爱浸泡包裹的女孩,都有着光明且顺利一生,而不是年少时识人不清,恋爱脑上头,被负心伥鬼跟上,从此甩不掉,一辈子深陷泥淖。


    郝赛芸看向林夏青的眼神冷冰冰的,林夏青猝不及防被扎了一下。


    林夏青笃定,郝赛芸一定把她想象成那种攀龙附凤的女人了。她这会儿一定在想:一个乡下来的野丫头,居然妄图攀上京城贵公子的高枝,这女人也太不知天高地厚。


    活了两辈子的林夏青,心境可谓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一个陌生人而已,就算被误解了也不必过多自证。郝赛芸怎么看她都不要紧,反正她们之间应该也不会有什么必要的交集。


    郝赛芸能考上大学,还念那么难的医科,自然也是一位长了七窍玲珑心的人儿。她从晋扬对林夏青的热情态度,以及林夏青刻意冷着晋扬,晋扬冷脸贴屁股后不仅不感到委屈,还越发来劲哄着林夏青,总结出来:这同一间病房的毛丫头欲擒故纵功力着实了得,晋扬这从京城来的高干家贵公子,显然已经着了这乡下女人的道。


    郝赛芸对林夏青没什么好观感,从小到大都是天之骄女,被人众星捧月高高捧着,自然也不屑给草根出身的林夏青什么好脸。


    林夏青后知后觉地发现,郝赛芸是不是有点儿看上晋扬了?不然老拿眼神刀她呢?


    唉,女人何苦为难女人,晋扬这个惹事精,蓝颜祸水啊。


    郝赛芸一走,晋扬总算可以敞开姿势说话了。


    病人怕医生,那是碰见天生的克星,就跟耗子怵猫似的,刚刚郝赛芸在的时候,他是个乖乖病人,即使腿脚不便只能卧床,也翻身起来正襟端坐,眼下郝赛芸前脚刚走,晋扬的皮子就塌了下来,脊梁骨成了软绵绵的软龙,单手支着脑袋,悠哉侧卧,似一尊自在卧佛。


    他微微眯起眼,像是逮着林夏青什么了不得过错,有点儿傲娇、有点儿期待地问:“林夏青,你是不是忘了要给什么东西我?”


    林夏青被他不怀好意的表情吓了一跳,审犯人呢,她又不欠他什么,倒跟她讨上东西了。


    好吧,她确实欠着他一点东西,前两天答应过的,给他弄本打发时间的连环画回来,今天下午她卖完大酱,才有空上县城新华书店转悠。


    很可惜,店里没货,可能因为这套连环画去年才出版,县城新华书店的服务员见识短,连听都没听过。


    林夏青无功而返,只能两手无奈一摆,向晋扬老实交待道:“我替你去新华书店转过了,他们说店里没有你要的《虹霓关》,不过他们说可以打电话问总店订,只不过到货的时间会比较长,可能要十天半个月。”


    她指了指他的腿,“到那时候,你的伤应该好的差不多了,估计都不在荷县了。”


    回他的京城去,那里什么没有呀,小小一本连环画,手到擒来的事。


    林夏青下午去书店,还闹出了一个好大的乌龙,现在想起来,脸还有点儿发烫。


    原身从小到大没出过村,自然也没踏足过新华书店,林夏青在脑子里搜寻不到关于新华书店的记忆,她这现代人,根本不知道八十年代初的新华书店还不是开架开放,所有书都是被装在玻璃柜台里,或者被束之高阁列在书店服务员身后的书架上,顾客不得随意翻阅书籍,得由服务员从书柜或者玻璃货架取出交给读者。


    买书是要服务员接待的,店大服务员少,吃公家饭的服务员神情傲慢又懒散,人们在那儿排着一小撮队伍,林夏青见服务员没空搭理自己,便绕去柜台后面自己动手挑书。


    服务员冲着她着急大叫:“那位顾客,你干什么!”


    林夏青像一位正在犯错的学生,被老师及时发现并严厉喝止,一时之间,店内十来双眼睛,齐刷刷地投射在她身上,林夏青当时真想原地刨个地洞钻下去。


    她没能及时入乡随俗,自己绕过柜台,伸手从书架上掏书,在新华书店闹笑话了。


    晋扬继续提示道:“不是连环画,你刚刚进门的时候,手搁在背后是不是藏了些什么?”


    他都看见了,林夏青明明是要请他吃冰淇淋的,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她好像中途又改了主意,把冰淇淋藏了起来。


    隔壁的胖大姐下午又到乔春锦这串门,这女人聒噪的很,不怀好意笑眯眯地说,今晚她侄子下了班要来医院探亲,她想引见侄子给林夏青相一相,看看两个年轻人能不能互相看对眼。胖大姐的狐狸尾巴总算露出来了,什么猫啊狗的都往这间病房塞,可把晋扬气得不轻,晋扬想:一会儿那男的下班来了,林夏青是不是还要拿出冰淇淋招待人家?


    这么一想,晋扬心里更堵得慌。


    他跟林夏青,总比林夏青跟胖大姐那矬人侄子要熟、要好吧?


    晋扬直接把人称呼成矬子,胖大姐长得就不咋的,都说侄儿随姑,晋扬料定那就是个长相锉陋之人。


    他眼尖,刚刚林夏青进门拉出床底下的搪瓷脸盆藏冰淇淋的时候,他就暗地里数过了,塑料袋子里一共才三支冰淇淋,里面两支肯定是留着她们母女享用的,难道剩下的那一支,林夏青要请那个来相亲的家伙吃?


    别嫌他说的难听,那矬子上门相人,跟去菜市场左挑右拣挑菜有什么区别?矬子把林夏青当棵白菜了,挑三拣四,他够格儿吗他?


    对于即将发生的冰淇淋分配去向,晋扬不服,绝对不服。


    看着晋扬的眼睛一直盯着病床底下,林夏青脑子像被寺钟哐的撞了一下,整个人恍然大悟过来。


    原来晋扬不是向她讨之前她随口答应过的连环画。


    好家伙,晋扬的眼睛果然比一般人厉害吧?之前她给门卫大爷塞烟,现在藏冰淇淋,全叫他看得一清二楚,她还有什么家私能瞒得过这位仁兄的眼啊?


    林夏青慢吞吞地从床底下拉出搪瓷脸盆,刚刚她一进门,就随手把袋子扔进床底的搪瓷脸盆里去了。


    还好郝赛芸在病房里不磨蹭,冰淇淋这会儿还没化掉。


    林夏青递了一支到晋扬的手里,眉梢还是染了点喜悦,神情稍微淡淡地说:“请你吃的,不要你付钱,也不从你的户头扣。”


    晋扬得了冰淇淋,像心满意足得到某种被偏爱的确认,他好像现在比林夏青的心情还好,仿佛他才是那个今天下午出去大挣了一笔钞票的人,一料一个准地说:“今天生意不错吧?我都看见了,你骑回来的三轮车都空了,开盘生意,你一定打了一场漂亮的仗。”


    林夏青的下巴微微掉下来。


    太惊讶和匪夷所思了,他刚刚一本正经接受郝赛芸的查房询问,居然还能在大夫的眼皮子底下思想溜号,时刻注意她从医院大门口进来了没有啊?


    林夏青褪去脚上的凉鞋,坐在床边,和晋扬面对面。


    他吃着冰淇淋说:“希望你每天都有这种一售而空的好运气。”


    林夏青低头盯着脚趾头上踩三轮踩出来的水泡,咬了一口冰冰甜甜的奶油雪糕,说:“就算每天都有这种好运气,我也不能天天请你吃冰淇淋了。”


    她都还没脱贫,至少在存款破千之前,她不能再像今天这样放纵地乱花钱了。


    晋扬说:“不要冰淇淋,每天能早点见到你,我就很心满意足了。”


    他指了指窗外的黄昏,“这是我第一次在太阳下山前见到你回来。”


    第19章 入V四、五、六更


    郝院长夫人提着女士绸面钉珠饺子包,脖颈系一条蜻蛉草际飞丝巾,脚蹬一双软羊皮小高跟鞋,从医院食堂打完饭出来。


    郝赛芸一眼看穿母亲的装腔作势,家里明明有保姆,一日三餐都有人伺候,她来医院打什么饭?无事不登三宝殿,有点儿非奸即盗了。


    郝院长夫人算准了,见爱女果然来食堂用饭,喜上眉梢,踮脚朝女儿频频挥手,在最讳莫如深的十年里,她都在家悄悄保留着穿高跟鞋的爱好,因此眼下穿着高跟鞋疾步小跑,对于郝夫人来说,可谓健步如飞。


    郝夫人急呀,听家里的保姆说女儿晚上不回来吃饭了,她就直接上医院来逮人。


    食堂门口人多眼杂,母女俩不好说私房话,她只能把人拉到一旁的树荫下,压低声音问:“人见到了吗?怎么样?”


    郝夫人问见没见到的人,正是晋扬。


    她问女儿下了班,到底有没有去见晋扬。


    她特地叮嘱的,要女儿今天穿这件花重金找上海裁缝新做的裙子,年前得的新料子,时下南边专供外宾的杭丝,郝夫人可是打听了好些裁缝,寻摸到一位上海裁衣世家的老师傅,这才放心地把这块料子交给人家。


    郝夫人昨天千叮咛万嘱咐,要女儿下了班、脱掉白大褂再去查房,不然上班时候穿着工作服,里头穿再好看的衣裳都是百搭。


    这跟一颗璀璨耀眼的明珠被一层邋里邋遢的旧抹布罩着有什么区别,白瞎这流光溢彩的新裙子了。


    佛靠金装,人靠衣装,女儿本就长得出挑,再稍微一打扮,什么男人见了不心动?


    还好女儿还算听话,今早出门穿的就是这件连身裙,只是不知道,人她去见了没有?


    郝赛芸面无表情,盯着母亲一阵语塞,脸上看不出什么波澜。


    郝夫人箍了箍她的腰,嗔骂道:“见了吧?你成锯嘴葫芦了?就会不说话吊着我,你和你爸,两父女一个战壕的,成天介只会欺负我。死丫头,你听妈的没有?这样出身的男人,别说县里,就是省里,那也是没几个比得上!又是京城来的,你正好在京城念书,还有两年才毕业,那晋扬在哪儿不被车撞,偏偏路过咱们荷县出了事,这不是月老苦心孤诣地牵红线么?”


    郝夫人苦口婆心:“你爸难得回家吃顿饭,还和我说起工作上的事,他说这次卢副县长踢到晋扬这块铁板,怕是位置坐不久了。我倒奇了,这卢县长不是省里有人,他大姐夫熬油似的总算熬出头,捎带着连襟这几年升官升的跟坐火箭一样么?可惜这下是小地仙冲了龙王庙,遇上真神了。那晋扬,你爸说,人家入院单子上写的清清楚楚,家在哪儿,父母是谁,就连联系人那栏,老天,晋扬的姑姑,我都快吓死了,居然是你爸医疗这条线内参上经常见到的大人物!”


    郝院长为着医院接收了这么个活爹而愁眉苦脸的时候,郝夫人在一旁那是喜笑颜开,心里一万个如意算盘哔剥作响。


    天降这样质优的乘龙快婿,郝夫人恨不得撸起袖子,自己替女儿上!


    人的一生,能有几次际遇和这样家庭出来的人打上交道?他们那样的家庭,稍微搭上点儿,普通人都能跟着鸡犬升天、扶摇直上九万里,更别*提和他们做亲家了。


    机不可失,郝夫人简直把晋扬看成了老天送上门来的如意贵婿。


    郝夫人对于嫁豪门,志存高远且颇有心得。


    年轻时候,她只是一个乡下穷丫头,初来乍到进城谋生,她一个医院门口卖冰糕的野丫头,都能凭本事搭上县领导的独子——青年才俊大学生郝院长,当然,那会儿郝院长还不是院长,只是刚大学毕业的小年轻,初到县医院报道。不过郝夫人一早就听买冰糕的几位院领导私下议论过,这位新来的小年轻家世可是不简单,未来走上医院核心领导层,那是板上钉钉的事。


    等有一天,传说中的英俊小年轻单独前来买雪糕,郝夫人终于如愿以偿施展拳脚。


    那时候,郝院长还有一位上大学时谈的异地女友呢,两人一毕业就分散两地,仍旧保持着互通书信。但异地恋惯来是不靠谱的,男人总比女人现实,柏拉图式的罗曼蒂克很快不敌郝夫人的二两小蛮腰日日在眼前晃荡,随着一段纯真大学恋爱的罗曼蒂克消亡史,郝夫人趁机上位,凭借日渐隆起的小腹,一把坐稳了郝家大少奶奶的位置。


    郝夫人哼声道:“你爸骂我痴人做梦,我偏要做给他看!”


    她拢紧女儿的胳膊,谆谆教导,“你怕是不知道,我和你爸当年结婚旅行去京城,羊肉胡同那块儿有好些四合院,都是前清贵胄大员的宅邸,你爸听卢县长说,那块儿就有晋扬家的祖产。听说国家现在陆续有政策,要把房本儿还给他们这些人家,那些四合院大的吓人,光一个不起眼的后花园就占地一整座县府大楼,一个院子里头能住上百来户人。”


    这会儿四合院是不怎么值钱的,郝夫人说这话,只是想表达,晋扬家不是从这一代突然富起来的暴发户,而是富了贵了上百年的世家,一般人没得比,她要女儿务必死心塌地争取这门亲事。


    这会儿机会难得,晋扬在荷县落了难,正是雪中送炭的好时候。要是攀上了晋扬,女儿以后就什么都不用愁了,女儿甚至能青出于蓝胜于蓝,将来在皇城根儿下,也当的上人上人。


    郝夫人谨记来时路,她这辈子是怎么把自己努力成人上人的,也要手把手地教女儿,趁年轻还招男人稀罕的时候,踮踮脚、够一够,攀上高枝儿,将来人前人后就有享不尽的福。


    现在机会就摆在眼前,一定要好好把握。


    郝赛芸嫌母亲小市民心理势利又市侩,义正言辞纠正道:“妈,你和爸培养我读书、考大学,难道只是为了让我嫁人?男女早一个样了,他们男的读书保家卫国,我们女的也一样,你刚才说的那些话,不是真正为我好,而是侮辱了我这些年努力读过的书、做过的题。我拼尽全力考大学,不是为了把学历当成我去婆家的光鲜亮丽陪嫁,我们家,我爷、我奶、我爸,他们从来没有你这样可怕的想法!幸福是自己用双手创造的,不在什么男人身上,我劝你趁早丢掉这些糟糕的想法。晚上我约了同学一起去看电影,在食堂吃完饭就去,不回家吃了。”


    郝夫人神经紧张,焦急询问:“你和什么人去看电影?男的还是女的?怪道呢,平时我让你多打扮,你死活不依,难说话的很。今天你这么配合,打扮起来,是不是和男同学出去?”


    郝赛芸嗓子眼堵着一口气,她妈都想些什么呀,“女的,女同学!”


    还好不是什么男同学,这些县城里的小年轻有什么名头,能和晋扬比吗?


    郝夫人胸口顺了气,叉起腰,神气挺了挺,铿锵道:“死丫头,我这般心急,还不都是为了替你筹谋?你要知道,这世上除了妈,没人爱你爱到骨子里去。也只有我这个当母亲的,舍不得让你将来受一丝一毫的委屈!你爸一门心思扑在工作上,男女之事上就是个死脑筋,他会这么未雨绸缪替你早早地张罗吗?再者,你说说,你妈我当初找了你爸嫁进城里,日子是不是过得风生水起?你是我生的,你跟着享福了没有?妈当初找男人的眼光,你服不服?”


    言下之意,她挑女婿的眼光也不会差事儿。


    郝赛芸不吱声了。


    她没有否认母亲年轻时择偶的英明。从母亲的角度,一个无依无靠的底层女子,凭一腔孤勇进城给自己找了一位贵婿,从此改变了命运,这在当时看来是再捷径不过的道路。可她不是母亲,她们的起点不一样,能靠自己获得幸福的事,为什么要寄托在虚无缥缈的别人身上?


    “此一时彼一时,妈您嫁给我爸,在我姥姥姥爷舅舅舅妈大姨二姨他们面前扬眉吐气得不得了,我爸这辈子确实也没让您受过什么委屈,您是幸福了,但您觉得我爸这些年,他得到他想要的幸福了吗?”


    在郝赛芸看来,父母的结合门不当户不对,母亲文化水平低,向来和父亲说不到一处去,母亲年轻时的姣好容貌随着岁月流逝,渐渐成了过了季的失水皱橘。而父亲日渐位高权重,事业如日中天,身边从来不缺年轻优秀的女医生们围着父亲转。甚至,她之所以每个假期都来医院实习,一部分也是出于爱护母亲,来医院帮母亲盯父亲的梢。


    母亲命好,爷爷奶奶虽然都是县里的老干部,但他们当年是吃过苦的,并不歧视母亲的乡下人出身,反倒是母亲飞扬跋扈,很多时候都还保留着乡下时蛮横执拗的臭脾气,她霸道又专断,常搅弄得家里鸡飞狗跳不得安宁。爷爷奶奶被母亲的自私和刻薄弄的心灰意冷,父亲在家也鲜少与母亲有什么共同话题。


    郝赛芸真替母亲担心,那场预料之中的中年危机,会在不久的将来,狂风暴雨一般袭来。


    父母辈的事,她有心无力,却也不得不时常提醒母亲,做人要修身养性,要知足,要低调,更要警觉地保持进步。


    进步是好事,但要在对的地方进步,在男人身上进步,郝赛芸做不到,恕难从命。


    郝夫人见这犟种女儿实在说不通,反倒编排起父母的事儿,简直气的要跳脚,不过她转念一想,似乎发现了什么隐秘的端倪。


    刚刚她追着女儿问,女儿死活不说到底见了晋扬没有。


    要是没见到,依女儿的性子,肯定一早把自己打发了,就俩字,没见!再深想一层,既然见了,女儿要是没看上眼,恐怕早就恼的不行,劈头盖脸冲自己发脾气了。


    可女儿刚刚没吭声呀,是不是多少有些欲说还休了?


    嗯,一定是事情如她所料,女儿也对那晋扬十分满意,这回是遇着真命天子,动心了!


    郝夫人脸上扬起玄秘高深的笑容,慢条斯理地问:“那晋扬,是不是和你爸爸说的一样,气度非凡?”


    首都人嘛,气质方面就和县城里这些不一样,又是高级干部家庭,言行举止只会更加有涵养,出身、阅历、财富,哪一样都是人龙,错不了。


    郝赛芸又羞又恼道:“他长什么样重要吗?判断一个人好不好,又不是看他的皮相、他的出身,而是人品和内涵!”


    哦?这么说,那晋扬还很难得,是既有皮相和出身,又有“人品”和“内涵”了?


    比预想中的更加锦上添花。


    郝夫人心满意足地弯了弯唇角。


    不急、不急,大姑娘的嘴最硬了,不嫁人?看这晋扬般风度翩翩、迷倒众生,到时候她这嘴硬的女儿,到底要不要嫁!


    别到时候胳膊肘一个劲往外拐,连爹娘在她心里都排不上号咯。


    ***


    林夏青去帮晋扬验车的那天,正是晋扬二姑晋苇结束公干,从杭城飞来鲁省,再由专人护送至荷县探望晋扬的那天。


    荷县弹丸之地,太不起眼了,很少有机会接待这样位高权重、根深叶茂的领导,荷县府办临时接到通知,一帮县政府小公务员那叫一锅乱炖,忙的是人仰马翻。不过因晋苇下荷县是私事,省里特地交代过京城领导不喜欢场面功夫,因此这次接待工作不事铺张,既没封道,也不许摆上茅台。


    一路陪晋苇坐车下荷县的,是省里的一位常委,之前去京城挂过职,还能亮几嗓子京腔,和晋苇一路聊的便还算投机,给晋苇留下了此人长袖善舞的印象。


    晋苇飞机倒公务车,连着折腾了六七个小时,是有些乏了,在车上眯了会,等再次睁开眼,秘书轻轻把她摇醒说:“晋司,荷县人民医院到了。”


    晋苇揉了揉太阳穴,打起精神道:“为着这冤孽,竟比我出差办公事儿还要劳心,都是上辈子欠他的,打小就不让我和他大姑省心。他大姑比他父亲管他还严厉些,每回弄出这些烂摊子,他就只吃定我心软,专挑我一人赖着。”


    语气里虽抱怨,但谁瞧不出那是一个长辈对家中孩子毫无底线的宠呀。


    秘书笑笑说:“也就他和您家小舒了,这俩就是您的手心手背肉,晋扬知道您宠他,平时少不得惹您多疼疼。”


    晋苇被人精秘书哄得筋骨通透,轻轻哼声说:“走吧,下车,又要还上辈子的债了。”


    秘书赶紧给省里的陪同领导使眼色:你们一会可别把那些乱七八糟的礼品拎上楼,我们晋司给侄子备的东西可不少,这是她的侄子住院,又不是你们的,你们瞎凑什么热闹?


    ***


    医院把乔春锦的引流时间特意安排到了傍晚,这会儿腾出一整间空病房,让晋扬晋苇姑侄相会。


    晋苇到了病房,就不让其他人留下了,晋扬嬉皮笑脸吊高了捆成粽子的伤腿,故意惹晋苇心疼。


    “二姑,你吃晚饭了没有?”


    晋苇又心疼又来气,白他道:“怎么,你要用你的腿做道红烧蹄膀请我吃啊?”


    病房今天来人打扫过两趟了,房间里一共三张床、三个床头柜,隔壁床的床铺虽然收拾得一丝不苟,但床底下塞了好些细软,看得出是有人住的。每张床头柜上都有一束医院后勤部采买的粉百合,晋苇平时最钟爱的花就是百合,闻到香气,身上疲乏散去不少。


    她一坐下,就查看晋扬的茶杯,见里头的水没了,便拎起一只篾壳暖水瓶往里头灌水。


    茶杯轻轻递过去,“你怎么回事?一声不吭地上南边胡闹买车,这混账事做都做了,家里也只能睁只眼闭只眼地过去。可这回伤了手和腿,还是车祸,你大姑和你爸要是知道,你看你身上蜕不蜕层皮!”


    晋扬当初只在电话里说遇上了车祸,没说自己这身伤是嫌麻子他们嘴贱和他们互殴弄的,不然依家里长辈万事低调谨慎的性子,才不管是不是麻子他们先犯的贱,只当他在外仗着家里的背景纨绔脾气,惹出事儿,到时候晋扬就是百口莫辩,怎么都得先吃他老爹一棍。


    “没多大事儿,这不养了个把星期,伤口痒痒都快长齐肉了。”


    晋苇听的心惊,什么伤口,什么长肉,眼前都被纱布严严实实包裹着,她看不见有多严重,但晋扬这么一说,她就后怕极了。


    晋苇被惹起一阵伤心,埋怨道:“好端端的,你不出什么其他事儿,偏偏弄个车祸出来,你是想急死谁?”


    车祸这两个字,就是家里的禁忌,任谁都提不得。


    晋扬反应过来,试探地问:“二姑,你是又想起我小叔了?”


    晋苇拭泪点点头,哀怨道:“你以为我和你大姑愿意管着你?还不是因为我们只剩你爸这一个兄弟,而你爸就生了你这么一个儿子?要是你小叔当年没去追那个离过婚的乡下女人,半路车祸惨死在国道上,你爷爷一夜之间白了头,没多久就撒手人寰,我们姐弟几个,现在能把指望全都寄托在你身上?你小叔年轻时多招人喜欢啊,脑子也比你爸灵活得多,全家都宠,要是生个孩子,铁定比你更讨我们的欢心。偏偏好死不死,你爸生的儿子不像他,像他唯一的弟弟,你小叔。你和你小叔长得那么像,简直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你说说,你这歪良心的,你现在出了车祸,这不是要我们的命吗?”


    晋扬不得不提醒她:“别介啊,你们千万别介,我还有个妹,我爸和后妈生的,现在男女都一样,你们也指望指望我妹啊。”


    晋苇浑不当回事:“你妹才上初中,你就忍心把家里的担子分给她挑?哪有你这么当哥的,不像话。”


    晋扬很是郁闷:“都姓晋,都流着晋家的血,怎么我就成了独一份儿?”


    晋苇想起一事,心里窝着的火,更是浇了一桶油一般,她捯了口气,严厉问道:“你大学毕业后为什么不去单位报道?人家电话都打到家里去了,要不是你后妈拦着,你爸早跳起来要收拾你。你没去报道,人家单位领导估计忍了挺久,但又没胆子开罪你爸,报到证上的时间都过去半个多月了,才支支吾吾打电话上你家问情况。韩姐说的,那人打电话来问的时候,哆嗦呀,舌头都捋不直,话都说不明白直磕巴,怕死你爸在电话里发火,别提多提心吊胆了。”


    晋扬大手一扬:“我什么时候说过我要去那里应卯了?你们就是瞎忙活,问过我吗?”


    晋苇捶了他一下,倒不敢下重手,“胡闹,你这一两个月也太荒唐了!其一,买车这事,你的脑子转的也太快了,居然钻这个短空子去弄低税车,海南那边热闹不了多久,明摆着这是倒车倒外汇的大事儿,迟早要挨收拾!其二,大学毕业你不去单位报道,你知道你爸得知你没去单位上班,究竟有多生气吗?其三,你现在在荷县出了车祸,居然严重到要住院。海南回京城哪条康庄大路你不走,偏要绕这么一大圈把车开荷县来,你肚子里是不是又憋着什么坏?”


    晋扬大喊冤枉,“二姑,你实在把我想的太坏了!我来荷县是想去李庄转转。小时候我让你们带我去李庄,你们说什么都不让,现在我有车了,头一件事,就是要开来李庄看看。”


    晋苇愣了一下,惊道:“你还惦记着你姥姥呢?”


    晋扬的姥姥过身好多年了,她是李庄人,在李庄度过她绝大多数的童年,后面才跟着进京任职的晋扬太外祖父全家搬去京城。


    晋扬刚一出生就没了妈,是姥姥心疼他,把他接回家里养,跟着晋扬的大舅、小姨一大家子一起生活。


    小时候,姥姥怀里搂着晋扬,每晚都给他讲她在李庄的童年故事。姥姥退休前在出版社做童书编译,她自己就特别会编故事,她把她在李庄的事儿讲的活色生香,听得晋扬魂牵梦绕。


    晋扬很小时候就知道李庄和别的地方不一样,李庄的一只菜花蝶、一碗高粱饭都是有故事的,一张瘸腿板凳、一把割猪草的锈镰刀,都是有生命和脾气的,姥姥用这些生动有趣的故事,把晋扬原本失去母亲的灰色童年,一笔一笔填成了温暖又明朗的底色。


    晋扬最爱姥姥,也爱他从没去过但又很熟悉的李庄。


    姥姥死的那一年,晋扬是孙辈儿里哭的最惨的。大人们要把装着姥姥的棺材从屋里抬出去,晋扬哭得撕心裂肺,他不想失去姥姥,也不想姥姥被送走后再也回不来,在门槛前又哭又闹又跳,拦着大人们把姥姥抬出去。


    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孩子伤心狠了,又有什么办法呢?他的伤心、绝望、崩溃,最强烈地爆发出来,也只不过是在地上胡乱打滚哭嚎。


    脸色阴郁的父亲,气坏了,大怒、震怒、暴怒,臂膀上挂着的麻绳都跟着他气坏的身子一起剧烈发颤,父亲很少在人前不给晋扬体面,那是唯一的一次。


    父亲当众高高扬起的拳头,预示着一场猛烈无比的暴风雨即将来袭,哭的气都发噎的晋扬终于吓到妥协,却仍旧嘴硬着给自己找个台阶下,小小的身板、大大的声量,他捏着拳头愤怒吼道:那你带我去李庄!以后我就去李庄找姥姥!


    大人们互相交换眼色,逝者为大,总算能先稳住孩子了。


    可是后来,哪一个大人也没记得带晋扬去一趟李庄,或许期间晋扬也再次提过这事,但最终的结果,全都被大人们以忙的理由搪塞了过去。


    晋苇叹了口气说:“唉,你这性子,太重情重义,多情必伤。你姥姥当初不惜和相交多年的老亲家撕破脸,也要把你接回家养,你奶奶当时多不高兴呀,家里就你这么个孙子,心肝肉似的,你姥姥家里那么多孙辈,根本不缺孩子,她还要跟你奶奶抢。你爸也是,不向着你奶奶,向着他的老岳母。唉,都是陈年旧事了,还好还好,两个老人后来都释怀了,你姥姥要是在底下知道,你至今还这么念着她,她肯定觉得当初带你回家的决心,值了!”


    晋扬姥姥是个有大智慧的女人,她把晋扬的性格塑造定型的很好,晋苇虽然私心向着自己亲妈,但也不得不承认,带孩子这事儿,还是老亲家在行。


    他们姐弟四个,虽然一个妈生的,但却有五六位不同的乳母。母亲年轻时工作忙,下崽子就跟匆忙随便下顿饺子似的,那时候哪有什么计生用品,孩子怀了就生,即使生了,母亲也根本没功夫亲力亲为带在身边。父亲母亲都跟着伟人一起闯革命,革命点是流动的,有托儿所的,他们姐弟一两个月大就被丢去托儿所;革命点没托儿所,要么事先托在亲戚家,一年两载都可能见不上母亲,要么就是在队伍里东一家、西一家,认了许多叔叔婶婶当干爹干妈,吃百家饭长大。


    母亲是一位优秀的革命战士,却不是一位合格的母亲,她都没自己亲自带过孩子,会带刚一出生就没了妈的孙子吗?小孩儿刚出生,身子软绵绵、滑溜溜的,小嘴儿就跟稻秆空心眼儿那般小,这么小的孩子,一般人连碰都不敢碰,妈敢上手抱?


    晋苇不禁打了个哆嗦,那画面,她想都不敢想。


    晋苇不是想抹黑母亲,她承认母亲拥有许多平常人无法企及的优秀品质,但……呃,术业有专攻,她的母亲只是在带娃的事上,不太擅长而已。


    “好吧,说回正事儿,刚刚上病房来的路上,这里的院长汇报说,你的伤再过半个月铁定没问题了。我听说车今天修好了?到时候他们派个司机载着你开回京城,你不许再自己亲自开车了。还有,等你伤好了,你必须要乖乖去单位报道,别再让我们这一大圈子长辈替你操心了,听话,啊?你是个孝顺的孩子,应该知道我们这些讨人嫌的老家伙都是为了你好,你这工作,外头多少人抢破了头都求之不来。别任性了我的小爷,现在形势一天一个样,迷糊死了,咱们中国地广人口多摊子实在太大,将来要走什么路都是摸着石头过河,再往后几年,大学生还能不能一毕业就顺理成章分配工作,还两说。”


    晋苇这番话着实有先见之明,确实,八十年代小小中专都能毕业包分配,而在林夏青生活的年代,博士生为了得到一份体面的工作都得绞尽脑汁卷破头。


    晋扬恍若未闻,开始据理力争:“二姑,咱们家祖往前数一二百年,太爷的爹就已经顶戴一品花翎,传到我爷爷这辈儿,他和我大爷二爷几个姑奶,为了革命千秋大业,有搭上性命的,有终生未娶未嫁的,半部近代史,凡叫上点名头的,大多不是和我们家做过姻亲,就是攀扯点交情。够了,真的够了,这份荣耀还要怎样煊赫?家里头全都是你们这些阳春白雪,曲高和寡寒气逼人,我这辈子却只想做个不咸不淡的普通人。您不知道,做个普通人对我来说有多难,又有多渴望。”


    晋扬长叹道:“有时候我也挺埋怨老天,我有的,别人没有,而旁人最轻易拥有的,比如父母双全、一家人其乐融融,我却从来没有。”


    晋苇心疼侄子道:“也别怨了,都是命,你该珍惜你拥有的。我现在有点儿明白你为什么不愿意去单位报道了,你怕你像你爸那样,从此走上一条永无止境的斗争道路。但人要想往上爬,哪有不流泪不流血的?生在这样的家庭,普通就是最昂贵的奢侈品,这辈子除非你换干净身体里的血,从此和晋家基因没有半毛钱关系,否则你就老老实实地去上班,走你该走的路。”


    晋扬苦笑:“我该走的路?一条被你们设计好的路?现在都什么年代了,南边那些个体户随便捯饬生意,一年都能弄上好几万,说句歹话,您和我爸,一年工资都不见得有二万,可那些做生意的,动动手指头,有可能一个月挣掉你们一年的工资!”


    晋苇神情不屑:“我们这样的人家又不是靠工资吃饭,是有使命的。”


    晋扬当然知道,钱对于他们来说确实是最不值一提的东西,当初北平博物院成立的时候,太爷随手一捐,就是小半座馆。就算是现在,祖上传下来的家业,随便挑一件出来拿去典当,也够他吃半辈子了。


    晋扬顺势接话:“对呀,你们是有理想有使命的,使命留给你们,那些沾惹铜臭味的俗事儿就交给我。”他希望此生做一个富贵闲人,日子一日复一日,平淡又无奇。


    晋苇气噎,真动起气来:“掉钱眼儿里去了!你这些混账到家的话,我只当没听过,千万别叫你爸听见,他下手没轻没重,虽然就你这么个儿子,但你任性断他指望,就是把你打死也不会手软。”


    话已至此,晋扬不得不把老祖宗搬出来,有恃无恐道:“我奶都没你们这么迂腐,她老人家听我说立志当个普通人,乐呵呵的,只说平平淡淡才是真,做个平平安安的普通人没什么不好。人活一世,怎么样都是一生,自己满意就好。”


    晋苇瞪眼,不服气道:“那是她见了你这张祸水做的脸,想起她最得意的小儿子了,心软。你奶奶年轻时候唯一亲自奶过一阵儿的孩子,就是你小叔。再过两年,你就该到他没了的年纪,可怜见的情种儿,你爷爷逼他跟那破落户了断,他伤心狠了连夜逃出家去,才在路上出的事。你奶奶也怨你爷爷把事做的太绝,害她失去最心爱的幼子。你和你小叔长得一个模子刻出来,你现在就是去偷去抢去掳,你奶奶都没有不依的,她只要你好好的,别的她才什么都不管。”


    晋苇也奇怪,母亲年轻时候,明明教育子女那么有原则那么严苛,怎么到了孙辈儿隔代亲,那些不可打破的原则和规矩,就全乱了套。


    家里这几个孩子,现在各个被母亲宠得难以管教,晋苇不禁开始脑壳疼,有家里的老太后给晋扬坐庄,二哥这回想要管教孩子,那真是难弄了。晋扬不肯去单位报道走仕途,难道还能拿枪杆子顶在他脑袋上逼着去不成?


    二哥的事儿,她懒得掺合,侄子的事,她又舍不得放手不管,这对天生克星的父子俩真是磨死人。晋苇索性决定装死。


    反正这家是要不太平一阵了,一切事情,等晋扬把伤养好了回去再说。这会儿说重话,跟孩子置气,不是害他养个病都没安心么。


    晋苇自我消化一阵,已经决心先把这一团乱的毛线扔一边去,现在冷处理,比什么方式都妥当。


    她从皮包里拿出一本老同学编选的一本英国短篇小说选,此时的晋苇,仿佛又变身回那个无比宠爱侄儿的姑姑,她像从前那样,无论出差去什么地方,只要归家,皮包里总有一份精心为晋扬准备的礼物。


    “晚上六点我还有个饭局,推不掉,时间差不多我该走了。喏,杭城国宾馆新设的外文书店专供外宾的,我看了,里头有一篇是你喜欢的哈代写的,慢慢看,在病房里打发时间用吧。书里还夹着几张外宾送的外汇券,本来这些东西我向来不要的,但想起来上个月你说要弄一台海鸥135,小舒受你撺掇,嚷着也要一台,我手头没这么多外汇券,你姑父那边一大家子亲戚,平时就各个张着大口等着,回头知道我手里头还有,又要说我偏私娘家。你也别叫小舒知道我给了你,回头她该骂我这个妈胳膊肘净往外拐。”


    晋扬闻弦歌而知雅意,立马保证说:“小舒也要?那简单,正好我一次性弄两台,一台送给她。嘿嘿,姑,你放心,我只说外汇券是我想办法弄的,绝对和你无关。”


    姑侄两个战线又统一了,晋扬挤眉弄眼搞怪,逗得晋苇格格发笑捶他,病房里有说有笑,一点儿嗅不到刚刚推心置腹时的剑拔弩张。


    晋扬眼睛掠过墙根儿那一堆晋苇从杭城买的吃的用的,突然问道:“姑,你没从杭城弄点杭丝什么的吗?”


    晋苇觉得他的话问的怪,丝绸锦缎向来是女人所钟爱的东西,晋扬一个大小伙子,问起这个,是不是有点儿不对劲了?


    “你问这个干嘛?”晋苇低头往皮包里翻,翻出来一个长条方盒精美的纸壳子包装,上头印着江南三月的烟柳,矗立在翡翠揉成的西湖边上。


    春如线,柳姑娘甩起她的大长辫,纸盒上的柳树腰肢婀娜,袅袅荡荡,令人很是赏心悦目。


    晋苇打开盒子,露出来里头的绿丝巾,宝贝地说:“杭城卫生局送我的伴手礼,说是市面上没有的高密支数,你看这光泽,确实和一般的丝绸不一样,就跟浸了月华似的,像极了一颗会发光的夜明珠。”


    晋扬两手一摊,递到晋苇面前,乞求说:“送我吧?我有用。”


    从小到大,只要晋扬开口,晋苇没有什么不给的,不过事出有妖,晋苇不得故意刁难一番:“丝巾是女孩子用的,你拿去送什么人啊?”


    晋扬坦白道:“我住院这些日子,得亏同病房的病友家眷照料。前些天我看见有人穿了一条杭丝做的裙子,那裙子着实好看,见识了杭丝的美,太令人难忘了。我平时在医院躺着,腿脚不便又出不去,实在买不到什么好东西送人。姑姑,你这条丝巾,我和你买,用来送给平时照顾我的女孩子再好不过了。”


    晋苇扑哧一笑,搡他道:“逗你玩儿的,平时就是个悍匪强盗,现在一条丝巾,倒较真儿和我客气起来了。”


    把纸盒子大方往他手里一塞,总算有点良心记起自家的贤夫,捂紧皮包说:“他们还送了我一把王星记的折扇,给了你丝巾,这个就不能给你了。你姑父平时喜欢手里拿着折扇装斯文,这把扇子我是准备留给他的。”


    晋扬被秀了一脸酸溜溜的中年夫妻恩爱,捏起鼻子说:“您快用晚饭去吧,主角不登场,累坏配角在台上撑场,别叫人家一桌子人等急了。”


    ***


    晋苇刚从病房里头出来,秘书就小快步走到她身边报告说:“晋司,刚刚您在里头处理家事,外头有一个姑娘要进去替晋扬的腿做复建,我怕她贸然进去打搅到您,就让她先去那边的椅子上等着。”


    秘书抬起手,往不远处的长椅位置一指,那上面正坐着一位楚楚动人的姑娘,姑娘身上流光浮艳的杭丝,是那般熠熠生辉,更加衬得人比花娇。


    晋苇目中闪过一丝讶异与惊艳,这么小的县城,哪里来气质这般出众的姑娘?一个人的外表可以打扮,穿戴可以刻意提升,但气质这东西太难伪装了,若非经年累月在良好的成长环境里浸润,是很难修炼出这样一身出挑气质的。


    想必,就是刚刚那条绿丝巾的未来主人了。


    难怪晋扬方才千方百计要从她这讨杭丝,原来是借花献佛,准备献给佳人。


    晋苇漫步走过去,驾临在姑娘面前,微笑说:“好孩子,这段时间就是你一直照顾着晋扬吧?他都和我说了,多亏了你无微不至的日夜照料,他的腿才好的这么快。”


    第20章 入V七、八更


    郝赛芸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撒谎。


    从小到大,她是老师眼中品学兼优的好学生,谁也不会把她和撒谎这两个字扯上关系。可是,就在刚刚,她居然对着晋扬的姑姑,撒了一个令她自己都感到不可思议的弥天大谎!


    晋扬的姑姑问她,那个一直无微不至照顾晋扬的姑娘是不是就是她,郝赛芸心里有一万个声音在回答:不是我、不是我,是林夏青,可她的喉咙不知怎么回事,像得了一场临时失声的怪病,□□到发不出任何声音。


    她的沉默令晋扬的姑姑以为她是太过腼腆,不好承认,便慈爱笑着道:“好孩子,晋扬在荷县人生地不熟,能交到你这样正直善良的朋友,是他的福气。”


    郝赛芸的脸好烫,对着晋扬姑姑,她根本说不出任何话,只能任由自己腮上的火云,燎原一般烧向全身。


    晋扬姑姑搭了搭她的肩膀,鼓励似的道:“好孩子,我记着你了,以后要是有机会再碰面,我一定好好请你吃顿感谢饭。不过今天是没机会了,晚上我还有个饭局,一会儿吃完就直接去赶航班,只能下次了。”


    郝赛芸当然知道晋扬姑姑今晚要去的是什么饭局,郝赛芸还知道,接待晋扬姑姑的地方,就设在医院食堂的三楼。那里有一个父亲平时专门宴请一些重要领导或者同僚的豪华包厢,为了今天这顿接风宴,小食堂后厨的员工已经修改过好几轮菜单,就*连身为院长的父亲都亲自将菜单过目了两遍。


    她在京城上了两年的大学,是父亲身边最亲近的“半个京城人”,父亲拿着菜单询问她菜色会不会合京城那边的口味,她还稍作了润色:减了两道京城吃不大惯的海鲜,多了一道老京城的铜锅涮羊肉。这会儿不是冬天,不好找锅子,还特地要老京城的双耳铜锅,加之蘸羊肉的麻酱还颇多讲究,既要腐乳酱,又要韭花泥,可是愁坏了小食堂的后厨。


    郝赛芸觉得自己疯了,在晋扬姑姑面前成了彻头彻尾的一个哑巴,脑子也跟一塌旋转的走马灯似的,一会儿想起病房里的晋扬,是那么才华横溢又英俊非凡,家世似乎是他身上最不值一提的光环;一会儿想起了人人都向往之的繁华京城,毕了业,能留在京城的人,只有金字塔顶尖的凤毛麟角,太少太少了。


    谁都知道京城好,却不是人人都有资本留在京城。


    郝赛芸只要一想起这些,她的心就好乱好乱,乱到她根本开不了任何口去解释本不属于她的赞扬与欣赏。


    直到晋扬姑姑走了,她都没能跟人家解释半个词儿,那个晋扬姑姑赞不绝口、欣赏不已,一直照顾晋扬的姑娘,不是她,而是林夏青。


    这是一场美丽的误会,更是一个尖锐的错误。


    郝赛芸觉得命运从头而降一个天之骄子晋扬,同时也递给她一把尖利的刀,她正为了一个美丽而遥远的梦想,不知不觉将那柄致命的刀渐渐扎向自己。


    ***


    林夏青替晋扬去取车的时候,遇上麻烦了,确切说,是遇上了麻烦的始作俑者——麻子。


    谁都看得出麻子是被卢县长逼着过来的,满脸写着不情不愿,他眼睛里蓄着一把要吃人的鬼火青,令林夏青觉得自己现在特别需要一副墨镜,她看见麻子那副傲慢又不耐烦的鬼样子,眼睛真是遭老罪了。


    麻子真名叫卢金诚,大约卢县长本人从来都是信精诚所至、金石为开那套的,因此特意让这不成器的儿子,三番五次到晋扬这儿低三下四赔笑脸,就连今天取车,卢县长都命令儿子前来作陪。


    卢金诚额头上的伤口已经拆线了,蜈蚣一样的线脚已经代表着这个县城最高水平的外科缝针技术,这个年代没有美容针,也没有激光医美,不然麻子脸上最麻烦突兀的两样东西:伤疤和麻子,可以用美容针和激光祛斑轻松解决。


    这回,林夏青总算看清麻子长什么样了,其实他长得没有看起来那么磕碜,只不过皮相糙了点,五官底子还是端正的。卢县长堂堂一县副县长,组织提拔干部的时候眼睛没那么瞎,要是皮子太差相,也坐不到那位置上去,麻子虽不俊也不美,但还是稍微有点儿随他爹的,不过也仅仅只是随了个不磕碜而已。


    林夏青本人和麻子无冤无仇,但麻子却不是这么想,林夏青代表晋扬前来验车取车,在麻子眼中,林夏青和晋扬就是一伙儿的,一想起自己那两个不日将受处决的拜把子兄弟,麻子连带林夏青也一并恨之入髓。


    麻子脸上没有笑意,语气里压着火枪炮,“车好了,唐主任带你验一验,有什么问题,他当场接着给你修,没问题的话,一会儿我把车开去医院,或者你想停哪儿都成。”


    林夏青当然不会傻到暴露自己一个村姑居然会开车的事实,既然是来验车,一个村姑眼皮子浅,从小到大连轿车长什么样都没见过,更遑论会验什么车,装模作样绕着车转一圈,弓下腰,看看车内装,再摸摸车漆,验车仪式也就完成了。


    不是她糊弄事儿不把晋扬的车放心上,而是她有分寸,她相信麻子不会现在就对车子下什么阴招,至于汽修厂的唐主任,就更不会了。唐主任这是顶着自己的脑袋干这一单,自然不会拿自己的身家性命开玩笑,就算麻子在车上动了点什么手脚,唐主任应该早已经让这些“小毛病”马上改邪归正。


    都说百年修得同船渡,林夏青和晋扬住一间病房也算恩义一场,背地里还是替晋扬多留了个心眼。等晋扬伤好准备回京,林夏青准备挑一个夜深人静的时候,再替晋扬把车子好好检查一番。


    车子上路前,以防万一有人居心叵测,还是得多当心。


    麻子帮林夏青把车开回医院,一路上两人本无话,林夏青甚至有点困顿,想在车上打个小盹儿,谁知麻子开车无聊,从后视镜里瞄了一眼后排的林夏青,狞笑说:“你是晋扬的什么人?或者说,你是怎么搭上的?”


    麻子越来越神经兮兮觉得,难道人是他爹给安排的?


    晋扬瘸手瘸脚的,可不得找个人服侍么,这女的长得还好看,不对,不是一般的好看,虽然穿衣打扮土了点,但那张脸却扎眼儿的很,是个实打实的美人坯子。还是这种女的好拿捏,长得漂亮,但没什么家底儿,伺候起人来不知道多到位多舒坦,晋扬那小子可是艳福不浅。


    麻子色眯眯地在后视镜里打量林夏青,觉得老爹这出美人计着实妙,从哪弄这么个活宝,那晋扬消受了美人恩,气也该消下去不少。


    林夏青没搭理他,流里流气的,轻浮又浪荡,不知道在说什么鬼话,难怪晋扬要揍他。都说吃一堑长一智,麻子吃了嘴贱的亏,结果还是没长记性,都这会儿了还在这儿嘚瑟,真是不要命了。


    常言道打狗还得看主人,她替晋扬办事儿,晋扬现在是她的护身符,卢金诚还这么不知死活地挑逗自己,林夏青越来越觉得自己的盘算很对,是得多提防着点这个没眼色的家伙,谁知他会不会怀恨在心,背地里悄悄对晋扬的车下什么手。


    卢金诚用舌头在嘴里打了个响,往窗外啐了一口痰,骂道:“哑巴了?跟你说话呢。”


    林夏青嫌他聒噪,拧着眉道:“我只是和晋扬一个病房,你讲话放尊重点儿。”


    他们这些男的,是不是永远学不会尊重女性?□□之物,反过来轻视女性,真是不知道脑回路怎么构造的。


    卢金诚经她一提醒,脑子终于开始运转,隐隐约约有点印象了,当时去晋扬病房挑事儿,好像是有这么个人在场。


    卢金诚笑了一嗓子,有意调戏她:“这车怎么样?气派吧,改明儿,我也弄一辆爽爽。”


    林夏青忍住白眼没飞上天,身子一斜,把脑袋窝进真皮靠垫,准备睡上一觉,摆出一副请君自便的架势,不再搭理。


    卢金诚不依不饶:“我给你钱,你做我的内线怎么样?”


    林夏青挑开一丝眼缝,睇这疯子,他想干嘛?


    “既然你不是晋扬的人,也不是我爸安排的,那派你给晋扬下毒,谁也怀疑不到我头上,哈哈哈。”卢金诚逗她玩儿,晋扬他要收拾,但绝不是在荷县,他不会蠢到再一次在这地界上给自己的爹惹麻烦。


    卢金诚本以为林夏青这乡下小妮子会被逗得吓到半死,谁知她睁开一双清明而玩味的眼睛,反将了自己一军。


    林夏青幽幽地道:“多少?”


    卢金诚被问的愣住,一脚踩住了刹车。


    林夏青挑起唇边的笑:“你能出多少?”


    卢金诚觉得这女人问话的语气,简直像一个冷静又残酷的杀手,害得他在七月的天,冷起一身鸡皮疙瘩。


    有点儿意思,这女的真有点儿意思,明眼看是一只人畜无害的温柔小白兔,实际爪子比一头狼还锋利,只是不知她爪间的刀锋,平时会不会也对着晋扬?


    林夏青慵懒抬起腿,踹了驾驶座的座舱一脚,懒得同他多扯,“你要是觉得晋扬的命,你给得起那个价,我就奉陪。给不起就专心开车,我睡觉,别吵!”


    卢金诚从没想过自己对一个女人,拢共不过个把小时的功夫,会从一开始的敌视,到后来的鄙视、轻视,再到这会儿居然开始有点欣赏。


    他好像从没见过这么干脆利落、不拖泥带水的女人,跟朵带刺的玫瑰似的,可远观不可亵玩。


    卢金诚发现了,自己和这女人在车上,她才是那个说一不二的女老板,而自己则是她顾的私家司机,十分卑微、马首是瞻。


    邪了门了,他居然着了这女人的道!她是怎么做到三言两句,真就让他闭嘴的?


    而且这女人的鼻子是狗做的,快到医院,路边有卖炸糕的,她被香香的油炸面糊味道勾醒,居然命令似的让他停车,摇下整个车窗,身子一半探出车外,腰身摆出妖娆的s曲线,笑眼盈盈地跟卖油糕的大妈道:“要三个,麻烦多放点海米。”一回头看见发馋的卢金诚,脸就跟翻书一样冷下来了,直接说:“没有你的,别想了。”


    卢金诚切了一声,谁稀罕,结果嘴硬得太快了,都不好意思跟油糕大妈再单独卖一个。


    林夏青买完炸糕,窝回车里,车厢里全是她买的油糕香气,把卢金诚折磨得够呛,他肚子里的馋虫被唤醒,在里头兴风作浪,害得他实在太想吃上一口了。


    林夏青捧着热气腾腾的油炸糕,十分满足地发出感叹:“好久没吃到用报纸包的炸油糕了,小时候吃的都是这种,一整张报纸裁成许多小方块形状,用来包刚炸出锅的油糕,一点儿不嫌脏,吃得真香啊!”


    卢金诚咽了咽口水,真想掐死林夏青那张能说会道的小嘴儿。


    车子开回医院,保卫科的人引导卢金诚把车停在预留好的位置。


    卢金诚急的投胎似的,车子停得轮胎都没回正,就跑没影了,也不知道干嘛去。


    等卢金诚急吼吼赶回卖炸糕的摊点,人家已经在熄火收煤炉筒了。


    卢金诚其实一早就瞄到油糕大妈的桶里没剩多少面糊了,就怕这最后几个炸油糕被人买走,一路紧赶慢赶,跑出一身臭汗,结果还是扑了个空。


    卖油糕的大妈收拾妥当,摘下袖套,说:“小伙子,又来买油糕啊?三个还不够你们吃吗?今天卖光了,明天再来。”


    这年头开私家车的人少,油糕大妈一下就记住了卢金诚这张脸,买饼的是车上那个女的,她以为他们一伙儿的。


    卢金诚气的牙痒,咬牙切齿地说:“老太婆,看清楚了,我又没买油糕,什么叫又?还有,谁跟那妖精一伙儿?”


    卢金诚记着了,这林夏青就是被晋扬带坏了,跟晋扬一样遭人恨,他们都欺负他,一块炸油糕都欺负!


    ***


    油糕烫啊,林夏青下车的时候,都腾不出手来关车门,还是用脚甩上的。


    赶上人家快收摊,最后几个炸糕特别舍得放料,林夏青心里别提多美了。


    林夏青眼尖,发现医院后面有块黄金停车位,停了好几辆黑色红旗牌公务车,牌照是鲁A,明显是省里头下来的。


    她很快意识到,应该是省里的领导护送晋扬的姑姑下荷县了。


    晋扬提过一嘴,这两天他的姑姑会来医院看他。


    看着那些威仪赫赫的公务车,林夏青觉得自己的猜测不会错,就算晋扬没具体描述过他姑姑的身份,但她一早去打饭路过护士台,发现这一层的护士们无不精神高度紧张,像是收到什么高级指示,各个严阵以待。加之林夏青去打个早饭的功夫,病房就被搞过一遍卫生,她就知道晋扬的姑姑应该是今天要来。


    不知是不是安排好的,卢县长安排汽修厂的人让林夏青今天去验车,医院则安排乔春锦等到大下午才去手术室引流,刻意把病房腾空出来。


    林夏青回到病房,不意外晋扬的姑姑不在里头,她和她妈确实碍着人家姑侄团聚了,像这样她们被支开,他们能有个私密空间拉拉家常,两边其实都自在。


    晋扬一贯都是等着她回来的,一进门,就听他抱歉解释道:“你和乔阿姨的东西被人收拾过,我让他们别收拾,结果他们趁我下午睡觉,又偷偷摸摸进来动手。”


    林夏青也不喜欢别人动自己东西,大概是洁癖吧,特别是水杯,除非一直在自己眼皮底下,只要起身离过眼,林夏青一概不喝里头的剩水。也许是上辈子一个人出来闯社会的后遗症,她总觉得除了自己,这世上没有其他人可以信赖,有时候就连回家之前,都要留心一下门把手是否被什么人动过。


    林夏青知道医院那些搞卫生的人也只是奉命行事整理自己的行李,东西被翻也就翻了,她没必要和这些人底层互害。


    晋扬见她没吭声,以为她不高兴了,于是只能早早亮出杀手锏,献宝似的把绿丝巾献上。


    “杭丝,系在脖子上,夏天配裙子肯定好看!”


    林夏青果然眼前一亮,女人向来都是钟爱漂亮东西的,上辈子林夏青挣了钱倒没过多砸给琳琅满目的奢侈品手袋,而是独爱给自己买新衣裳,一到换季,成批地买。


    小时候太穷了,从来都是捡亲戚家的旧衣服穿,一年四季,每个季节相交之际,林夏青就要早早担心起下一个季节该怎么过,她还有衣服穿吗?衣服短了会被人笑,旧了破了也要挨人嘲讽。先敬罗衣后敬人,在偏远闭塞的农村,就连同龄人之间的恶意,都远比回忆中来得更加刻薄心酸。


    人长大后,总爱竭尽全力去弥补小时候没得到满足的自己。林夏青小时候缺衣服,长大后有了钱,就报复性地买衣服。疯狂的时候,一笔不菲的项目奖金到手,林夏青能去商场豪掷千金,买衣服买到专柜小姐那个月的业绩直接拉满。


    千禧年那会儿有一部电影,张柏芝演的,女主角简直入木三分地重现林夏青当时的疯狂,奖金到位,立马横扫专柜,称之为购物狂都不为过。


    可这里是八十年代,一位家境贫寒的村姑,衣橱里能有几身换洗的衣物就不错了,林夏青对穿衣打扮要求没多高,毕竟生计才是眼前第一等大事,她已经全然没了之前那些华而不实的欲望。也或许是因为曾经拥有过那么多美丽的华裳,这一辈子的林夏青,反而对这些外在之物看淡许多。


    人嘛,从没得到过就会一直惦记,得到过了,发现也就那回事儿。


    卖完一整缸酱,手里头的钱渐渐够日常开支了,林夏青都没想起来给自己添置一件新衣裳,眼下却被晋扬送的这条绿丝巾,悄悄勾起了腹中馋虫。


    绿也分很多种,这条丝巾的绿,正是林夏青最喜欢的那种芽绿色,带点儿温暖生机的黄调,叫人想起春天湖边柳梢上的露珠,绿得温婉,绿得恬淡。


    一般人的丝巾,只是丝巾而已,对于衣场老手林夏青来说,丝巾可以是发绳,可以上提包手柄的装饰绑带,也可以是一件秋冬外套的内搭假领子。


    这条绿丝巾挂在颈子上,不打结,就这么最原始地垂着,外面再套一件米白色的大剪子领开司米大衣,扎一条腰带显出腰身,芽绿的丝巾为剪子领打出色彩层次,这样一身搭配,有明亮的绿色做君,柔和的米白做臣,林夏青已经想象出了这条丝巾最好的外套搭档和最出彩的使用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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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夏青望着手里的丝巾怔怔出神,原来一条美丽的丝巾,会带给自己这么多美妙的联想,物质贫瘠的日子,似乎也跟着丰富鲜活了起来。


    晋扬从没见过林夏青对什么东西这样痴,伸手在她面前打了响指,笑道:“看来你是很喜欢我送的礼物了,我也觉得这丝巾好看,特别适合你。”


    林夏青回过神来,道:“这丝巾是好看,要是能趁秋天来临之前去一趟杭城,进一批丝巾回来卖,或许挺能讨这儿女人们的喜欢,只是不知道杭城哪里可以进到这种丝巾,我没有门路,估计去了也是抓瞎。”


    原来她刚刚瞳孔涣散地发呆,脑子里是在转她的生意经,晋扬还以为她是如痴如醉地欣赏丝巾呢,唉,林夏青是个生意迷。


    他提醒道:“纸盒外包装上好像有丝织厂的地址,不过这条丝巾市面上应该买不着,支数高工艺格外精湛,专供外宾的。”


    林夏青惊喜地把盒子翻过来,上头果然有地址:华光丝织厂,杭城桥西直街4号。


    晋扬有点儿期待林夏青系上丝巾的样子,他喊她上脖子试试,林夏青小心翼翼地收好丝巾,把自己从外面买的炸油糕往他手里一塞,“吃油汪汪的东西,稍微不留神丝巾就被油给毁了,以后我再试。”


    晋扬一点儿不心疼地道:“这有什么,只要你要,我能给你弄一百条回来。一条丝巾而已,不至于宝贝成这样。”


    林夏青小心宝贝地把司机收了起来,都说了是专供外宾的,一听就知道这东西不好弄,他上哪给她弄一百条丝巾?瞎诌!


    不知道这样的丝巾,一条在市面上是什么价钱,当然,这是高支数的,一经一纬都是淬炼后的精湛工艺,价钱会贵点儿,一条十来块总要的。搁这会儿的工资水平,没几个人舍得起这样的奢侈品。林夏青就算要卖丝巾,也是走大众路线,卖支数没这么高,价钱实惠点的。可她这人的眼光之前被惯坏了,太次的肯定看不上,到时候,卖货的人估计要嫌她难弄。


    这会儿是七月,八月底鲁省就该开始凉快了,如果要赶在八月底之前去杭城一趟批发丝巾回来卖,那么这两个月必须想办法攒好足够的本钱。一条普通丝巾当它二块左右的进价,一次从杭城拿二百条回来,加上来回的路费和食宿费用,那么去一趟杭州,就要备好五百的本钱!


    目前为止,卖完家里的大酱,手头才一百来块的现金,距离批发丝巾的成本还差近四百,这么大的缺口,要在两个月之内凑齐,留给林夏青的时间不多了。


    晋扬咬了一口油滋滋的炸糕,他很喜欢这味道,口感很像家里江苏籍保姆韩姐做的雪菜油墩子,只不过荷县的炸油糕里头放的是晒干了的海米,有了海鲜的加持,面糊原本淡素的本味变得极鲜甜,口味也更有层次。


    他指了指床头柜上的另外两只炸糕,对林夏青说:“你也吃啊,凉了就不酥了。”


    他那颗刺猬一样的头颅,发丝在阳光里炸出一绺绺的短促烟花。


    林夏青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他后脑勺的头发,已经快和窗外盛夏浓密猖獗的树冠同流合污,蓬蓬的、扎扎的。


    林夏青摸着他稍显累赘的刺猬头发,内心忽然有点儿柔软,问晋扬:“你是不是该理发了?”【你现在阅读的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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