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一更】这一辈子,可真快。
那个诱惑吴端嫔,给她得喜的人,居然是吴端嫔身边的司职宫女柔羽。
吴端嫔难产期间,姜云冉数次来永福宫,每一次柔羽都是恪尽职守,尽职尽责,所以当吴端嫔说出这个名字的时候,姜云冉难得有些惊讶。
惊讶之余,姜云冉却已经全部明白过来。
幕后之人知晓自己所做之事罪大恶极,一旦暴露,定会牵连全族,因此他必要隐藏在幕后。
此人筹谋多年,宫中不乏党羽,柔羽可能是其一早就培养的暗桩,也可能是中途策反,总归她已经背叛吴端嫔,祸害她至死。
吴端嫔其父吴广人为都察院左都御史,是正二品的堂官,有监管百官,探查民情之权。
吴广人为人耿直,从不与旁人结党营私,吴家也并非氏族出身,吴广人是寒门贵子,考科举一路爬升,才有今日的体面。
他能升任左都御史,还是景华琰登基第二年提拔上来,如此看来,吴广人是景华琰的心腹之一,很得景华琰看中。
幕后之人会从吴岁晚下手,便也有了答案。
她最先撬动的,就是吴岁晚身边的心腹宫女柔羽。
吴岁晚入宫五载,柔羽陪伴左右,除了汤姑姑,她就是吴岁晚最信任的人。
也因为这份信任,葬送了自己的性命。
柔羽隐藏很深,吴岁晚只供出她一个人的名字,就知道柔羽多余的事情都没有透露。
她很忠心,也很沉稳。
吴岁晚薨逝,柔羽就成了最重要的关键人证。
姜云冉目光锐利,仿佛有万千星芒,从空中直直压倒过来。
她的气势迫人,几名小宫女吓得两股战战,瞬间就低下头去。
就连岑医正也面色发白:“贵嫔娘娘,端嫔娘娘她……”
姜云冉冷冷睨了他一眼。
平日里的姜贵嫔和蔼可亲,因是寻常民女出身,待身边人大方亲切,少有故意刁难时候,因此宫人们都很喜欢她。
并非喜欢她这个人,只是因她的友善,听雪宫的差事又好做,让人不自觉亲近。
但是此刻,她的模样冷傲孤高,是那么难以亲近。
此刻的她,仿佛才是真正的姜贵嫔。
与冷面帝王如出一辙。
岑医正不敢开口了。
姜云冉冷冷道:“跪下。”
瞬间,所有人跪倒在地,只孟熙嫔满脸茫然,站在堂中不知所措。
“熙嫔,那名叫柔羽的宫女去了何处?”
孟熙嫔脸上一下子就落了汗。
她嘴唇哆嗦,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慌张至极。
章姑姑也很紧张,她跟孟熙嫔一门心思都是吴端嫔,根本没有注意一名宫女的去处。
倒是青黛禀报:“娘娘,柔羽说要去看望汤姑姑,刚走一盏茶的工夫。”
姜云冉满意点头。
她没有立即宣布吴端嫔的死讯,只看向孟熙嫔:“熙嫔,你看好东暖阁,任何人不得进出,包括你自己。”
孟熙嫔跟姜云冉一点都不熟悉,虽然姜云冉比她份位高,但她自己也是九嫔之一,两人之间应当和睦客气。
但现在姜云冉这种命令的语气,不仅没让孟熙嫔难看,反而松了口气似的,连连点头:“是。”
姜云冉在殿中扫视一圈,抬眸就撞上匆匆而来的慕容昭仪。
四目相对,慕容昭仪面色一变。
姜云冉直接向她走来,另外叫了一名永福宫宫女:“汤姑姑和柔羽住在何处?带路。”
踏出殿阁,外面一片寒冷。
阳光金灿灿落在身上,给这寒冷的冬日带来唯一一丝暖意。
姜云冉大步流星,两三步来到慕容昭仪面前,低声开口:“柔羽要抓活的。”
都是聪明人,又曾有并肩作战的机缘,慕容昭仪不用她多说,立即就明白过来:“走。”
那小宫女吓得面色苍白,却还是小跑着带路。
不过一盏茶的工夫,一行人就穿过游廊,来到后面的耳房前。
“汤姑姑住这一间,柔羽姐姐住这一间,娘娘宽仁,待她们尤其体贴。”
小宫女虽然害怕,却还是平顺把话说清楚了。
姜云冉同慕容昭仪对视一眼,慕容昭仪便吩咐身边的纽姑姑:“姑姑,你去开门。”
纽姑姑曾经可是慕容族的力图,武艺了得。
纽姑姑颔首,快步上前,先在柔羽房门前侧耳倾听,面色微沉:“无人。”
姜云冉面色微变。
不知为何,纽姑姑看懂了她的意思。
随即,她也再不迟疑,推门不开之后,后退半步,狠狠一脚踹在了房门上。
啪嚓一声,小儿手臂粗的门栓应声而断。
房门啪得一声弹开,露出里面逼仄的房间。
一个单薄消瘦的人影挂在房梁之下,随着灌入的冷风左右摇摆。
柔羽自缢了。
这个认知,让姜云冉心中忽然生起无边的愤怒。
她上前一步,就要把柔羽从绳索中解救出来。
前后超不过一刻,若是努力,说不定还能把人救活。
慕容昭仪见她吃力,上前帮忙,几人很快就把柔羽放了下来。
纽姑姑探查柔羽的鼻息,先是摇了摇头,后又掐住柔羽的人中,用力按压。
柔羽唇角慢慢溢出鲜血,鼻息之间却依旧没有任何气息。
青黛不用姜云冉吩咐,立即道:“奴婢去唤岑医正。”
柔羽的死非常果决,就连岑医正的尽力抢救也于事无补。
待到景华琰和仁慧太后到来,看到的是两条人命。
景华琰面容冷峻,他坐在主位上,一言不发。
整个永福宫安静如夜,唯有仁慧太后的叹息声清晰刺耳。
姚贵妃等人都没有到场,此刻除了天家母子,在场的还是姜云冉三人。
岑医正和刚赶来的白院正一起跪在地上,两名女医也跪在后面,皆是一脸沉痛。
汤姑姑此刻已经醒来,她支撑不住,仁慧太后特地让她坐下缓一缓。
她面色惨白,眼睛通红,不能接受吴端嫔忽然崩逝的消息。
今日事姜云冉最是清楚。
她扫视众人,直接起身道:“陛下,今日也是凑巧,臣妾当时恰逢路过永福宫,念及同端嫔的往日情分,便前来主持救治事宜,是臣妾自作主张,还请陛下责罚。”
景华琰看向她,见她衣袖处也染了血迹,心中一沉。
他正要开口宽慰姜云冉,仁慧太后却说话了。
“你何错之有?”
仁慧太后面容苍白,满脸疲倦,冬至宫宴时的平静和乐全部褪去,只剩下满心的疲惫。
“你能担起责任,尽力救治吴端嫔,不仅说明你心地善良,也说明你能力出众,行事果断。”
“很好,真的很好。”
宫中的事情繁多杂乱,许多人为了明哲保身,遇事皆是退避三舍,说好听是礼让,说难听就是避责。
难得有姜云冉这样,路过发现永福宫有大事,立即入宫主持宫事,她的胆识和果断让人刮目相看。
同那个人,好像。
仁慧太后看向姜云冉:“你今日立了大功,不仅不能罚,还要重赏。”
说着,仁慧太后看向景华琰:“皇帝,你说呢?”
景华琰看向仁慧太后,道:“母后所言甚是。”
仁慧太后颔首,才道:“贵嫔,你继续说。”
姜云冉福了福,垂下眼眸,认真把事情都说清,她没有隐瞒自己的决定,只是隐去了问幕后之人的这一段,把柔羽的问题也轻拿轻放。
“当时端嫔已经濒死,臣妾便想着让她走得轻松一些,也体面一些,便让女医给端嫔行了金针,同她说了几句话,问了问她的遗愿。”
听到这里,仁慧太后不由红了眼眶。
孟熙嫔早就已经泪流满面。
“端嫔说想同二皇子合葬在一起,她没能照顾好孩子,心里很是愧疚。”
即便吴岁晚是因为自己的贪欲走到这个地步,害人害己,一尸两命,但谁能保证自己一生都没犯过错呢?
没有人是完美无缺的,就连姜云冉自己,有时候都会悔恨年少时的天真。
可恶的人并非吴岁晚,而是幕后之人,是鼓动她的柔羽。
所以姜云冉也想给吴岁晚一个体面的结局。
听到这里,仁慧太后也不由老泪纵横。
她用帕子擦了擦眼角,眼眸中有明显的悲伤情绪。
景华琰看向她,声音都柔和几分:“母后,此处有儿子在,您不如回去歇歇吧。”
仁慧太后摇了摇头,她哽咽地道:“无事,无事,只是想起你六弟了。”
景华琰抿了一下嘴唇,重新看向姜云冉。
“慕容昭仪,贵嫔、熙嫔你今日做的很好,当重赏。”
说到这里,景华琰没有继续追问今日的细节,他直接了当下旨。
“吴端嫔难产血崩,重病崩逝,诞育皇嗣有功,暂按妃礼安排丧仪,与二皇子一同祭奠。”
“宫中诸妃不便操办丧仪,吴端嫔的丧仪暂由慕容昭仪和姜贵嫔一起操办,另外宗人府左宗正恭郡王和永顺公主,礼部左侍郎莫鸿维作为主臣,协同处理丧仪。”
景华琰话音落下,众人皆跪地行礼:“陛下节哀。”
景华琰叹了口气,他依旧面色沉寂,语气冷淡,但若仔细看去,尚留有一丝温情。
“吴端嫔入宫五载,忠孝两全,恭顺谨谦,今因诞育皇嗣难产崩逝,朕心甚痛,前朝后宫,必办好吴端嫔丧仪,不容任何怠慢。”
吩咐完差事,景华琰先送仁慧太后离开,然后道:“你们今日也都辛苦,暂且先由尚宫局和宗人府处置,明日再行操办。”
众人起身,恭送景华琰离开。
姜云冉注意到,彭逾悄无声息带走了岑医正和两名女医,另外柔羽的尸体和永福宫其他大宫女,都被带离。
一瞬间,原本热闹的永福宫就安静下来。
孟熙嫔看向姜云冉两人,最终还是叹了口气。
“早上还跟我说话,现在人就走了。”
她面容苍白,神情哀婉,又有些说不出的怅然。
“这一辈子,可真快。”
第122章 【二+三更】云冉,你能一直陪着我,走到最后吗?
元徽五年,长信宫震荡频繁。
且不提五月便薨逝的阮婕妤,自腊月以来,已经接连殁了两位宫妃并一位小皇子。
本来因大捷和年关而热闹的长信宫,重新陷入寂静之中,宫人们行走其中皆不敢声张,生怕惹了贵人不快。
除安奉殿外,宫中各处已经开始为新年准备,所有宫灯都换上了水红灯罩,游廊处也都挂上了吉祥如意结,在这一片肃杀中多了一抹亮色。
安奉殿中佛道僧人一起做法事,念经声与同哭声交相呼应,白幡翻飞,香灰随着冷风飞跃而起,打着旋逃出长信宫的高墙。
吴端嫔新丧第二日,景华琰特别恩泽,准吴家亲眷入宫为吴端嫔守灵。
新丧第三日,经礼部和宗人府上请,拟定吴端嫔谥号为裕,追封为正二品裕妃,于头七祭奠之后,至北郊帝陵安化殿停灵。
与之前一样,待帝陵选定地址之后,便会着手修建妃园寝。
介时,这些老熟人们才能安葬。
时光如水,岁月如歌。
长信宫的岁月漫长,却又仿佛眨眼而逝。
在忙碌之间,一晃神便到了小年节庆前两日。
这一日,姜云冉刚从安奉殿回来,小柳公公便登了门。
“娘娘,陛下宣召。”
姜云冉一身素色袄裙,外面配了一件藕荷色的褙子,瞧着比之前还要沉稳练达。
她应了一声,回寝殿重新换了一件褙子,简单上了妆之后就至乾元宫。
吴端嫔薨逝,似乎也带走了玉京最后的寒冷。
从那日起,玉京数日太阳高照,甚至把后面金钟山的积雪照化。
姜云冉从宫门口便下轿,她漫步在乾元宫的游廊处,看宫人们给树木花草裹上红绸。
过了小年,新岁在望。
一边是白幡,一边是红绸,长信宫永远喜怒哀乐并存。
见了姜云冉,小宫人们纷纷行礼:“贵嫔娘娘安好。”
姜云冉颔首,叮嘱她们小心一些。
刚跨入月亮门,抬头就瞧见一名朝服裹丧服的朝臣。
他身上的朝服朱红颜色,面容憔悴,两鬓都染上风雪。
见到姜云冉,那朝臣愣了一下,躬身见礼:“贵嫔娘娘。”
两人见过一面,当时姜云冉还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主,而吴广人那时候还精神奕奕。
再次相见,吴岁晚薨逝,同吴广人天人永隔。
女儿的死,看来对他打击不小。
姜云冉叹了口气,道:“吴宪台,节哀顺变。”
吴广人再度躬身行礼,沉默不语。
姜云冉没有多言,她从吴广人身边擦身而过,直奔乾元宫行去。
就在两人即将分别之际,吴广人低声道:“娘娘,多谢您。”
“吴宪台,”姜云冉脚步微顿,“岁晚最后很平静。”
她这句安慰,却把吴广人的眼泪逼了出来。
他低下头,用衣袖擦了擦眼角:“这就好,这就好。”
两人告别,姜云冉扶着青黛的手,一路踏入浩然轩。
从小年伊始,朝廷各司局衙门便要封印,不再行衙门诸事。
宫中的皇帝陛下,也要封上御笔,待正旦当日金光开笔,寓意新年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也就是说,从后日起景华琰就能休息了。
姜云冉以为今日会十分忙碌。
然她踏入浩然轩,只看到景华琰一人。
他今日穿了身竹青织锦长衫,头戴白玉冠,显得文质彬彬,气度超然。
姜云冉到来之时,他正在批改奏折,瞧着有些漫不经心。
“贵嫔娘娘到。”
梁三泰耳聪目明,立即便唱诵。
这一次景华琰倒是没有迟疑,他简单勾勒两笔,随手把御笔扔到一边。
“坐下说话。”
景华琰笑着抬起头,对她伸出了手。
姜云冉一步步来到他身边,被他轻轻握住手,同他并肩而坐。
宫人一起退了下去,浩然轩中只剩两人和那一池快乐的锦鲤。
天晴日暖,就连怕冷的锦鲤也纷纷浮出水面,悠然自得享受阳光。
流光池此刻水波粼粼,浮光跃金。
这皇宫之中,这玉京之内,大凡天下黎民,怕也不如这一尾游鱼自在。
姜云冉同景华琰都未开口,倒是并肩赏了一会儿冬日景色,才不约而同笑了一下。
“陛下今日可忙完了?”
景华琰颔首,给她倒了一碗热茶,小心放到她手心里。
“忙完了。”
他顿了顿,道:“若是所有政事都赶在今日做,那凌烟阁可以关门大吉了。”
姜云冉笑了一声,心情随之放松下来。
“丧仪十分妥当,陛下当可放心。”
景华琰颔首,看向她:“没什么想问的?”
姜云冉挑眉,道:“不用问,臣妾也能猜出一二。”
她想了想,说:“红螺炭牵扯的可是姚贵妃?”
景华琰呼了口气,眉宇间皆是放松。
他道:“爱妃真是聪慧过人,在下佩服。”
姜云冉看着锦鲤,道:“年关底下,皆是庆典,加之吴裕妃当时重病,正是要紧时刻,所有线索都没有声张。”
宫中好似一团和气,没有任何事由,可周宜妃和梅贤妃两人当日都去过永福宫,不能插手宫宴事宜也就罢了,因何姚贵妃也从此闭宫不出?
从冬至之后至今,这几位都未再出宫半步。
而吴裕妃的丧仪则忽然交给了慕容昭仪和她来办,这就更说明问题。
看那日仁慧太后的面色,她应该也知情。
那么最有可能出现问题,牵扯姚贵妃的,就是红螺炭。
毕竟年年炭火都是她来督办,要想在红螺炭中做手脚轻而易举。
姜云冉把自己猜测的线索说出,景华琰便点了点头,他站起身,拉着姜云冉来到门前,一起沐浴在冬日的暖阳之下。
“若只因姚贵妃督办红螺炭就定罪,实在仓促随意,彭逾命慎刑司审问姚贵妃临芳宫宫人,最终有一名侍奉姚贵妃多年的中监吐露实情。”
“他自陈是姚贵妃给她寒苦草,命他伺机放入红螺炭中,他甚至不知寒苦草是什么,但他的命是姚贵妃所救,只能唯命是从。”
“而那寒苦草,也是姚家一名小厮千辛万苦买来,那小厮额角有一颗黑痣,很显眼,游商对其印象深刻。”
景华琰声音低沉:“最致命的是,临芳宫还有一钱寒苦草。”
人证物证俱在,姚贵妃自知无法为自己辩驳,便缄口不言,闭宫不出。
事情发生在冬至之后,然姜云冉回忆,姚贵妃在冬至那日就没有多少笑脸,显得很是忧郁。
姜云冉若有所思:“周宜妃和梅贤妃呢?”
景华琰道:“周宜妃当日也到场,她所言基本吻合,宫中也没有其余线索,不过那日之后周宜妃担忧明宣,故而闭宫不出。”
论说爱子,周宜妃是宫中头一份。
便是最溺爱永昌公主的贵太妃也比不上。
“梅贤妃是担忧自己抱恙,所以主动避让。”
景华琰勾了勾唇角,他道:“正是如此。”
“因此……”
景华琰对姜云冉道:“之后正旦和上元佳节,便要爱妃你来操心了。”
小年宫宴名义上说是同慕容昭仪一起操办,但慕容昭仪一点耐心都没有,几乎所有的事情都是姜云冉代劳。
景华琰自然也知晓,论功行赏都由姜云冉拔得头筹。
既然如此,后续正旦和上元佳节,景华琰便只安排姜云冉单独处置,桩桩件件都是她的功绩,以后册封诏书上,能书写的内容就多了。
若有不懂的地方,直接禀报仁慧太后或皇贵太妃。
重担压在身上,姜云冉并不觉得疲累,反而兴致勃勃。
最主要的是,通过处理宫事,她迅速把宫中的人员往来摸清,每个人的姓名和面容都能对上,加之莺歌这个耳报神,她可是在短短数日之间就掌握了无数新闻。
思及此,姜云冉还笑了一声。
景华琰挑眉看她:“怎么?当差操劳这么高兴?”
姜云冉摇了摇头,她道:“不过听到许多新鲜事,倒是有趣。”
说到这里,姜云冉话锋一转:“当日事可查清了?”
她问的是吴裕妃忽然血崩一事。
景华琰淡淡道:“岑医正没有查出什么异常,因是男子,许多医治手段不便施展,他多是从旁指导,或者请脉开药方,皆有太医院几轮盘查,药方都没有异常。”
“那两名女医都是麦院正的高徒,经过太医院审查,也没有问题。”
“至于永福宫的宫人,倒是有两名小宫女说当日孟熙嫔离开之后,她们远远瞧见柔羽进了寝殿,不多时柔羽就慌张出来,说吴裕妃血崩了。”
姜云冉眸色一沉,她道:“看来,当时就是柔羽告知吴裕妃真相,吴裕妃承受不住打击,心绪强烈波动,引起肺腑出血,导致性命垂危。”
她本来就徘徊在生死线上,距离生只有半步之遥,但她最信任的身边人,却把她往后拽了一把。
这一退,她就再也跨不过那条线了。
姜云冉抬眸看向景华琰,问:“那个柔羽,是自杀还是他杀。”
景华琰眸色幽深,犹如冬日寒潭,淬着棱角锋利的碎冰。
“是自杀。”
“当日虽然永福宫中乱作一团,但守门的黄门皆是彭逾教导出来,可以确定无一人进出永福宫。”
“而永福宫中所有侍奉吴端嫔的宫人及扫洗宫人,甚至包括孟熙嫔身边的宫人,相互之间皆有佐证。”
当时,没有人去宫人居住的耳房。
“根据仵作查验,也证实她是自缢而亡。”
姜云冉蹙眉颔首,她道:“柔羽应该是见我进了东暖阁,知晓会东窗事发,她没有迟疑,直接回到耳房自缢。”
“宫中人都知晓,若是坦白从宽,供出身后之人,自己虽然不能幸免,却能少祸及家人。”
“她这样干脆,就证明两件事。”
姜云冉抬眸看向景华琰,目光犀利。
“第一,她的亲人都在幕后之人手中,一旦事发,她只能求死,保家人平安,”姜云冉喘了口气,继续道,“第二,她无依无靠,没有亲人,是个孤儿。”
“而若是第二点,那么她就跟王黄门一模一样。”
————
无论是当时那名王黄门,还是如今的柔羽,都有一个很明显的特征,就是不怕死。
王黄门证据确凿,落入慎刑司,严刑拷打数十日都不曾吐露分毫,其意志何其坚定,不是常人可比。
柔羽亦然。
她一直没有动手,原因只有一个。
若吴端嫔自己没有熬过来,她就万事大吉,根本不用杀人灭口。
而当日吴端嫔一醒,柔羽知晓她万事不知,所以等所有人都离开之后,她直接对吴端嫔吐露实情。
话说得半真半假,只拿捏吴端嫔对孩子的关心,逼得她情绪激动,吐血不止。
手段之狠辣,让人胆寒。
毕竟她与吴端嫔相识五载,同宫相伴,同甘共苦的情分,不是人人都能得到。
吴端嫔对她极为信任,想来待她也极好。
即便如此,她还是毫不迟疑地害死了吴端嫔。
若没有姜云冉,事情的真相真就要淹没在历史的长河里。
而姜云冉当日若非想要给小皇子上一炷香,也不会路过永福宫。
时也命也。
一切皆有定数。
冥冥之中,那个被害早夭的孩子,给自己和母亲,争取了最后的公道。
他们不能白死,不能白白成为别人的傀儡,无声无息死去。
柔羽知晓姜云冉同孟熙嫔不同,对于她的聪慧果断早就有所耳闻,姜云冉又直接进入东暖阁,因此她判断姜云冉能问出真相,自己已经没有生路。
故而当机立断,回到自己的厢房就悬梁自尽。
于她一方而言,柔羽的做法是最正确的。
虽然她可能同王黄门一样,关入慎刑司严刑拷打,也会缄口不言,但只有死人是最保险的。
她的做法,比王黄门还要偏激,还要忠诚。
姜云冉抬眸看向景华琰,轻轻开口:“陛下,当日我曾搜查柔羽的卧房,她的卧房干净的不像话,除了几身人人都有的宫装,以及吴端嫔赏赐的头面,再无任何私人之物。”
姜云冉语气沉了下来:“甚至就连一块多余的帕子都没有,也没有任何体己,这十几载宫中时光,没有在她身上留下半分痕迹。”
“她应该同王黄门一般无二。”
都是死士出身,不会留下任何把柄。
“彭逾可有查清,她的出身来路?”
景华琰见她一脸认真,便握了握她的手,感受到她手指尖有些冷了,才拉着她回到浩然轩之中。
重新坐下,又一杯热茶塞入手中。
“她出身京郊寻常民户,年少时父母皆亡,在叔伯亲戚家中寄住数日,日子实在艰难,便自请去了原津县慈养堂,在慈养堂中长大。”
“天启十四年,柔羽年十三,入宫当差,”景华琰顿了顿,他道,“因其性格沉闷,不懂变通,最早分入浣衣局。”
浣衣局里的都是苦差事。
多是有罪的宫人在其中侍奉,每日浆洗扫洗的活计不停,不可能让一名刚入宫的小宫女直接去浣衣局当差。
尤其柔羽面容清秀,并不丑陋,一般而言,慈养堂出来的宫女都是进入尚宫局,凭本事熬资历,最后都能成为女官。
“这是为何?”
景华琰揉了一下眉心,他道:“彭逾还在查,但多半是得罪了上峰,被故意刁难。”
“一直到吴裕妃入宫,柔羽仍在浣衣局当差,因为多年的磋磨,她身体病弱,有一日当差时晕倒在了宫道上,是吴裕妃救了她。”
算算时间,当时柔羽在浣衣局已经当差将近四个年景。
她当时大概十七八岁的年纪。
姜云冉道:“也就是说,是吴裕妃给了她第二次机缘,给了她新生?”
这跟救命也不差什么了。
景华琰面色冷寂下来:“是。”
吴裕妃对柔羽这样好,救下她后就把她要到自己宫中,一路提拔至是司职宫女,也就是说,柔羽的今日全靠吴裕妃。
“但她不仅没有感激吴裕妃,还加害与她,”姜云冉呼了口气,“可见其忠心可嘉。”
这个忠心,不是对吴裕妃,自然也不是对景华琰,而是对幕后之人。
姜云冉不由有些心烦。
她的确总是积极向上,乐观努力,但数条人命横在眼前,让人无法安心。
姜云冉眯了眯眼睛,压下那股子烦躁,她道:“可有其他线索?”
景华琰摇头:“暂时没有,不过已经命彭逾着手调查她在宫中的熟人,看是否有新的线索。”
说到这里,帝妃二人目光相对,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疑惑。
或许,并非只是疑惑。
姜云冉能清晰看出景华琰的冰冷,那冰冷并非针对与她,而是对宫中这诸多事故。
一双看不见的手操控着宫中的许多寂寂无名的宫人,她们或者他们一早就被收买控制,一旦幕后之人需要,就会奋不顾身,拼死效忠。
姜云冉抿了抿嘴唇,她忽然伸出手,抚平了景华琰眉心的川字。
不知何时起,他眉心已经印刻上了深邃的纹路。
“陛下,你觉得,是姚氏吗?”
景华琰沉默了。
此次案情,桩桩件件都指向姚贵妃,景华琰年关下事多繁忙,一直未能直接审问姚贵妃,他想等线索都摸清之后,再一击即中。
心急吃不了热豆腐,需要耐心周全,才能万无一失。
姚家关系庞大,上至太后,下至寻常县官,皆有姚氏身影。
百多年来,姚氏的子嗣一代代科举,姚氏的女儿入宫为妃,时至先帝时,终于成为母仪天下的皇后。
而姚相也因此进入凌烟阁,成为匡扶国祚的重臣。
姚氏子孙繁茂,人口众多,在朝为官者不下二十余人,这还不包括其门生和党羽。
虽然当年仁慧太后坚定推举景华琰成为太子,然而五年过去,谁又知道她是否改了主意?
景华琰已经动手德亲王、周氏等盘踞在京中的躉虫,难保不会动到姚氏头上。
是明哲保身,还是拼命一搏?
姜云冉不知姚氏是否会做出正确的选择。
姜云冉的手指很软,轻轻握住景华琰的手,给了他力量:“陛下虽然总说同太后关系淡薄,但二十年母子情分,也非寻常。”
“姚相鞠躬尽瘁,为国为朝二十载,如今已老迈。”
因着这两层关系,景华琰没有立即动姚贵妃。
他没有下旨、没有封宫,甚至没有让人幽闭姚贵妃,只是让梁三泰亲自去了一趟,转述了他的口谕。
他只是让姚贵妃暂时不出临芳宫,甚至在冬至宫宴,也让姚贵妃一并出席,没有禁足。
这已经给了仁慧太后和姚相体面*。
景华琰翻过手掌,回握住姜云冉的手。
他的声音低沉,神情却无比坚定:“若真是姚氏,朕只能果断处置。”
姜云冉心中一惊,她呼吸一窒,有一瞬的茫然。
她知晓景华琰的决定,他不否认姚氏在他登位时的鼎力相助,也不否认姚相这些年来的功劳,但他也绝不容许结党营私,煽动百官左右皇命。
姚氏的势力越大,皇权越薄。
人心都是会变的,姚相之前鞠躬尽瘁,当发现自己能一手遮天时,可还会一心为国朝效忠?
家中百口,门生遍布,所有人织成一张网,同其他文臣、武将的党羽抗衡,必要拼出你死我活来。
到时候,大厦将倾,百姓如草芥,乱世风云起。
景华琰目光沉沉的,他一瞬不瞬看着姜云冉,目光里没有任何多余的杂念。
“如今大楚就仿佛一艘伤痕累累楼船,船体早就老旧破损,无法承载,而上面的阁楼一层又加一层,层层叠叠,无穷尽也。”
“那些世家、门阀,太平盛世养出来的庞大家族,就是那一层又一层的阁楼。”
“朕要做的,就是不惜一切代价,除去这些阁楼。”
景华琰回过头,目光遥遥看向苍穹。
阳光明媚,惠风和畅。
今日有着寒冬腊月中难得的艳阳天,金乌暖暖照耀大地。
“让这艘船,能行得久一点,顺一点,跟着这艘船一起前行的人们,少经历风浪。”
姜云冉认真听着,道:“古人说以史为鉴,是为真理也,多少朝代行至末路,除了天灾,又有多少是人祸?”
“陛下,您已是国朝之幸。”
多少君主贪图安逸,明明盛世就在眼前,如何会大刀阔斧改革。
终一时之君,却非永世之君。
或许,后世上个平谥,无功无过,史书上寥寥几笔,少有骂名。
这就足够了吗?
是,这就足够了。
但景华琰并非守成之君。
他目视所及,是百年后的大楚。
所有的人祸和灾厄,若能在他手中掐灭,那无论骂名也好,污名也罢,他都在所不惜。
司务局一案,牵连甚广,时至今日,菜市口的血还没干涸。
愚昧者不知功过,不明真相,只以为皇帝乖戾,杀人如麻。
然朝堂之上,将官军中,因为这一场坚定的清洗,终不敢再胡作非为。
若非宫中丧事频出,元徽五年这个年景,本应该是气象一新的。
人有时候就是这样奇怪,若是旁人这样说,景华琰定会认为对方是在奉承自己。
但姜云冉的眼神是那么真诚,语气是那么笃定,让景华琰的心慢慢平复下来。
他伸出手,轻轻环抱住姜云冉,仿佛抱住最珍贵的宝物。
“云冉,你能一直陪着我,走到最后吗?”
姜云冉愣了一下。
浩然轩中一时安静下来,只有锦鲤的游弋,发出潺潺水声。
姜云冉并未立即给出回答。
她的目光游移,也跟着那自由的锦鲤在池水中翻飞。
过了许久,似乎也只是一瞬,姜云冉慢慢伸出手,回抱住了景华琰。
“陛下,臣妾会陪着您。”
“哪怕前路坎坷,也不会离开。”
景华琰微微用力,把她牢牢圈在怀中。
他慢慢呼了口气。
“云冉,谢谢你。”
第123章 【三合一】朕来问你一个答案。
薄胎玉书煨咕嘟嘟冒着水汽。
不多时,玉泉山采回的泉水便煮沸,倒入青瓷茶壶中,茶叶便在滚水中飞舞。
悠然的茉莉香片香气馥郁芬芳,让人心情随之平静。
两人很快便在茶香中平复情绪,说起了正事。
“眼看小年在即,陛下预备如何处置姚贵妃?”
景华琰依旧是那副无波无澜的表情,他道:“此事,须得谈过再议。”
他这样说,那么对于姚贵妃的处置,要看姚贵妃如何辩驳了。
姜云冉呼了口气。
她入宫以来,一直觉得姚贵妃是这宫里最聪明的人。
她不争不抢,只努力做好自己的差事,恭谨自持,沉默寡言。
这些年来,姚贵妃先诞育大公主,后又协理六宫事,名声极佳,颇得宗室和朝臣赞誉。
加之其姚氏出身,其实前朝宗室之中,时不时就会有人议论,是否要立她为后。
对于此,仁慧太后自是乐见其成,姚家也在后面推波助澜。
唯有姚贵妃不声不响,从不主动争取。
之前永宁公主的生辰宴,就是最好的例子。
姚贵妃宁愿忤逆太后,也不愿意做那出头鸟。
所以姜云冉才觉得,姚贵妃是个聪明人。
“或许,结果会如陛下所愿。”
姜云冉这样说了一句。
景华琰看向她,眸子里有询问之意,姜云冉却浅浅笑了,没有解释。
她顿了顿,又才说:“陛下,如今宫中采买,各宫和司局皆有抱怨,各宫所要之物会耽搁几日甚至十数日,而各司局因要做账簿拟定采买事宜,忙得团团转,一时之间,确实彼此有些迟滞。”
原来有司务局,司务局是先买后送,虽然都是按照往年旧例准备宫中一应之物,但也正是这一权柄,让司务局越来越嚣张,贪墨巨甚。
空账挂的越来越多,国库耗费越来越重,然而打开事务局库房,却空空如也,并无琳琅满目。
现在宫中改革宫规,先要后买,这拟买期间就有时间出入,各宫一时之间都不适应。
景华琰道:“朕知晓,就连梁三泰都说如今司礼监忙得很,他的几个徒弟忙不过来。”
司礼监最重要的就是负责皇帝起居,宫中行走事务,乾元宫要用的东西,那必是一等一的重要。
就连司礼监都有些疲于奔命,显然这个新规有着天然的缺陷。
姜云冉若有所思:“如此看来,还需要更改。”
政令是人定,也是人为,不可能因困难就倒行逆施,退步不前,必要找出改革之法,方才能把不合理之处全部改进。
景华琰看向她,眼眸中慢慢有了笑意。
“此事,交由你来做,如何?”
姜云冉有些吃惊:“我?”
景华琰颔首,道:“我已经同太后商议妥当,姚贵妃不便继续参与宫规拟定,由你接替姚贵妃。”
这个时间卡的非常好。
姚贵妃的“问题”,宫中暂时不知,但仁慧太后和姚相必然已经知情,这种情况下,姚家一定会松口答应。
另一个,景华琰同仁慧太后的确不算亲厚,但两人多年相处,到底知晓彼此的性格作风,景华琰但凡开口,仁慧太后无有不从。
大凡事情,她都不会故意驳了景华琰的面子,甚至会非常通情达理,让皇帝放心无忧。
因此,这件大事,就这样简单轻松决定了。
甚至姜云冉这个当事人都不知情,就又被安排了新差事。
姜云冉抿了一下嘴。
眼波流转之间,手指轻轻点在了景华琰的胸膛上。
“陛下,臣妾这个年关可真忙。”
“哎呀,”姜云冉道,“本来陛下允诺臣妾,臣妾如今好不容易成了贵嫔,本来应该吃香喝辣,作威作福,怎么堆积了这么多差事?”
“臣妾的命好苦啊。”
景华琰忍俊不禁。
他握住姜云冉的手,在手心里轻轻握着。
“爱妃的命可一点都不苦,”他低下头,在姜云冉耳边问,“待过了年,你想要什么份位?”
这还差不多。
姜云冉眨了一下眼睛,这才道:“我就知道,陛下大方得很,总不会叫我吃亏。”
“什么份位都可,只要陛下给,那臣妾便接着。”
姜贵嫔可精得很。
景华琰顿了一下,这才笑了起来。
“好,那朕就当真随意给了。”
一年光阴如水流失,伸手去抓,什么都痕迹都不能留下。
一切皆如镜花水月,风过无痕。
然而越是临近年关,岁月却又仿佛被拉长了身影,每一日都过得无比漫长。
在姜云冉意料之中,她去寿康宫拜见太后,太后也很慈爱地让她一起议论,务必把此番差事都布置顺畅。
一起处置采买宫事的,除了几位贵人,还有三位尚宫及小柳公公,另外还有宗人府和户部两名官员。
这两名官员姜云冉都曾见过。
一位是白鹤书院的得意门生江清鸣,另一位则是吏部考功清吏司主事丰鸿轻。
不过数月未见,两人皆已高升。
丰鸿轻任户部郎中,升为正五品,而江清鸣则任户部员外郎,是为从五品。
两人都是景华琰新提拔上来的青年才俊,之前主要负责岁银改税之事,恰逢宫中改制采买,两人临时调任,协助仁慧太后等一起拟定新法。
因都见过,姜云冉倒是并不显得局促生疏,一到寿康宫便开始忙碌,接连提出好几点需要改进之处。
仁慧太后同皇贵太妃对视一眼,两人相视一笑。
仁慧太后颇为满意:“你这孩子别看非世家大族出身,却通透得很,有时候能别出心裁,跳出囹圄。”
“倒是不可多得的好苗子。”
姜云冉腼腆一笑:“多谢太后娘娘夸奖。”
皇贵太妃也跟着笑了,她显得有些疲惫,说话自然边有些随意。
“你这样子,可真像我们以前认识的一个故人……”
说到这里,贵太妃碰了一下她的手,皇贵太妃才回过神来,笑道:“聪明的人,总是一般无二。”
还有一日就是小年,仁慧太后倒是体恤,只让姜云冉忙了一个上午,就放她回去了。
“如今你倒是成了大忙人。”
另一边,临芳宫中,大公主正在园子里跑。
她生于元徽四年六月,至今已有一岁半,生得粉雕玉琢,尤其像景华琰。
她生得好,养得也好,从小健健康康,少有病痛。
只一岁多的年纪,却已经很是强健,这会儿在院子里疯跑,小宫女们都追不上她。
姚贵妃坐在庭院中,身边放着暖炉,手里有一搭没一搭做着针线。
她从小就没怎么学过女红。
姚家人一门心思让她入宫,所教皆是经史子集,诗词歌赋,以后务必要成为她姑母那般能匡扶国祚的贤后。
姚贵妃就一直学,一直努力,终于入宫为妃。
入宫之后,日子真是无趣。
她便寻了两个织绣宫女,让她们教自己做针线,如今虽然依旧不会刺绣,却能给女儿做个简单的小肚兜,闲来无事,多是这样打发时间。
读书习字,她早就厌倦了。
忽然间,红着脸颊笑呵呵的小公主脚下一绊,啪叽一下摔倒在地。
临芳宫安静一瞬,秋意姑姑满脸惊慌,奶嬷嬷也手足无措,立即就要跑过去搀扶起小公主。
但姚贵妃却开口:“让她自己起来。”
奶嬷嬷和小宫女急得脸都红了,却还是不敢上前。
倒是小公主自己在地上趴了一会儿,然后才撑着小手爬起来。
她身上穿着厚厚的红棉袄,手上戴着姚贵妃给她做的棉手套,虽然忽然摔倒,却跟跌在棉花上也没什么区别。
小家伙儿撑着手坐起身来,坐在那发了会儿,摇头晃脑,好不可爱。
她自顾自坐了一会儿,抬头就看到母亲正在盯着她看。
下一刻,她就咧着嘴笑起来。
“嘿嘿,母妃,好玩!”
这孩子,心真大。
满宫宫人都松了口气。
姚贵妃面容柔和下来,她对奶嬷嬷招手,让她查看一下小公主的身体,然后才对孩子开口。
“明舒,你要记得,以后跌倒了,要学会自己爬起来。”
小公主坐在地上不肯起来,只让奶嬷嬷检查身体。
她傻笑着点点头,根本没听明白,却还是很听话:“是是是。”
“母妃说得,都对!”
真是个小棉袄。
秋意姑姑松了口气,也跟着笑起来。
“咱们这小公主,性子真好。”
景明舒并不是过分聪明早慧的孩子,她同寻常的孩子们一般无二,十一个月的时候,才开口喊娘,一岁左右才学会走路。
但她性子特别好,摔跤生病,从来不哭喊,总是笑嘻嘻的,那笑脸比苹果还要惹人喜欢。
每次她对自己笑,姚贵妃的心都会快活起来。
她是姚贵妃的珍宝。
“性子好就好,”姚贵妃温柔地说,“她能自己跌倒爬起来,就是个坚强的好孩子。”
正说着话,外面忽然传来嘈杂声,姚贵妃一愣,立即蹙眉问:“谁来了?”
她其实已经被“禁足”,非有宣召不得随意进出,不知是为了避嫌还是不想触景华琰霉头,仁慧太后都没有来临芳宫过问此事。
此刻会来临芳宫的,又是谁呢?
姚贵妃放下针线,起身就要让奶嬷嬷带走景明舒。
就在此刻,一道玄色的身影大步流星踏入月亮门。
景华琰那张严肃的面容,在同景明舒视线交汇的一刹那,立即春暖花开。
“明舒。”
景华琰的声音难得带着温柔。
景明舒愣了一下,随即眼睛一亮,咧嘴大笑:“父皇!”
小姑娘声音清脆,在临芳宫回荡。
她迈着小短腿,啪嗒嗒跑到景华琰面前,仰着头看他。
“父皇,你长高了!”
景华琰笑了一声,他弯下腰把景明舒抱起来,在怀里掂了掂:“明舒,你长胖了。”
“小胖墩。”
景明舒咯咯笑了起来。
父慈子孝的画面没有让姚贵妃放松,她扶着秋意的手起身,淡然来到景华琰面前。
“见过陛下。”
景华琰这才看向她,直接开门见山。
“贵妃,朕来问你一个答案。”
————
小年宫宴,宫中依旧张灯结彩,繁华鼎盛。
所有的丧事和琐事,都冲淡不了新岁的喜庆,尤其在长信宫这样的地方,欢庆新年、祭祀天地格外重要。
除姚贵妃及徐德妃,其余诸妃皆到场欢庆。
南音馆一年四季都有排曲,姜云冉看了看曲目单,特地选了一折节奏欢快的喜剧,安排在宫宴上唱奏。
今日的宫宴也多是热汤锅和最近玉京颇为流行的红糖麻酱火烧,四四方方摆在盘子里,瞧着还挺漂亮。
以往宫宴都是冷食,便是热菜端上来,从御膳房至太极殿,餐食多已经冷了。
尤其是荤菜,上面厚厚飘一层油,更是油腻腻的倒人胃口。
夏日还好,冬日吃起来真是折磨。
姜云冉直接把单子改成了热锅子,不仅御膳房备菜方便,也不用大厨一宿不歇,灶火不停,做出各色菜品,两个热锅配几个冷盘,再加点心和果酒,看似并不丰盛,可若吃起来却是相当宜人。
最起码都是热乎而新鲜的菜肴。
这位姜贵嫔办事,还真是以实惠得用为主。
梅贤妃这几日似乎真的不太舒适,此刻面色还有些苍白,她看着眼前的酸菜锅子,难得多吃了几口菜。
她身边的澄江姑姑不由激动地红了眼眶,忙同姜云冉道谢。
“这几日贤妃娘娘茶饭不思,害喜严重,多亏贵嫔娘娘细心,难得贤妃娘娘用进去了。”
说到这里,其余几位宫妃也跟着奉承。
韩才人忙端起酒杯,同姜云冉敬酒。
“还得是贵嫔娘娘,办事周到,今日宫宴当真是难得。”
不仅省了宫宴的花销,朝臣们吃得都还很舒心,甚至有人对仁慧太后夸奖。
仁慧太后也不藏私,直接说是姜云冉操办的小年宫宴,这一下,往姜云冉身上投来的目光更多了。
恩宠和权柄都握在手中,这名民女出身的宠妃当真是不简单。
最重要的是她办事老道利落,同景华琰几乎如出一辙,这又让朝臣们多了几分思量。
姜云冉倒是不在乎那些目光,她自顾自吃着热气腾腾的菜肴,浅浅笑了一下。
“宫宴总是要给人吃的,以往都是体面菜,我吃过许多次,味道其实很好,无论是菜品还是御厨,都是尽心尽力,然而奈何不了路途遥远,这是无法改变的根由。”
韩才人愣了一下,才忙到:“是,贵嫔娘娘说的是。”
以前的宫宴都是贵妃贤妃等操办,难道要说她们不够仔细,处事不精?
姜云冉浅笑一下,也端起酒杯,回敬韩才人。
“我出身贫寒,年少时最贪冬日里的一锅热汤,才有了这等心思,也全赖太后娘娘不弃,愿我以此行事,如今要感谢的,是太后娘娘的慈爱之心。”
仁慧太后也愣了一下,随即便端起酒盏,同众人一起推杯换盏。
“同乐,同乐。”
小年宫宴就在热气腾腾的热锅子里落下帷幕。
一晃神,就到了年关。
景华琰提前正旦三日,要至斋宫斋戒,感沐天恩。
朝中虽然已经封印,不过事情仍能上报,暂时交由荣亲王和礼亲王一起辅政。
而后宫诸事,则有仁慧太后、皇贵太妃、慕容昭仪和姜贵嫔一起主持。
斋戒前一日,景华琰给姜云冉透了底。
说姚贵妃认下了在红螺炭中下毒,谋害皇嗣一事,顾及太后及姚相脸面,也因大公主的未来,因此景华琰并未立即下旨,降罪于姚贵妃。
然姚贵妃心中愧疚,自陈德不配位,自请降位,至皇觉寺为皇室祈福。
年关底下,景华琰自然不会有所动作,但明年过了元月之后,姚贵妃便要降位离宫,彻底离开一切喧嚣。
姜云冉当时听完,抬眸看向景华琰,忽地叹了口气。
“姚贵妃不是真凶。”
姜云冉顿了顿:“至少她本人不是,至于姚家,暂时不能判断。”
姚贵妃做出的决定,绝对没有同仁慧太后和姚相通气,她是自己选择了这一条路走。
景华琰看向她,终于颔首,认可了她的话。
姚贵妃非常聪明,也很清醒,她犹如浮萍,在仁慧太后、姚家和皇帝之间摇摆。
从她入宫伊始,景华琰就同她深谈过。
那时景华琰就明确说过,自己不会立世家女儿为后,也不会被逼迫屈从姚家,若姚贵妃能明哲保身,他会给姚贵妃尊荣。
前头四年一直平平顺顺。
然而,当周宜妃艰难生下大皇子,而大皇子又体弱多病之后,姚贵妃就明白,只要她在后宫一日,无论她还是大公主,便不会有宁日。
而姚相和仁慧太后,也永远不会善罢甘休,他们总是想着延续姚家的辉煌,似乎只要姚贵妃成为皇后,景华琰就不会动姚家分毫。
太天真,也太急功近利。
姚贵妃害怕那些人,包括姚家的人铤而走险,不择手段。
她心惊胆战,总是夜里惊醒,非要看一眼女儿才能罢休。
想要针对姚家的人,她就是最好的靶子,想要谋夺后位,她就是手段。
无论如何,姚贵妃都知道自己不会有好下场。
这两年,死的人还不够多吗?
她没有那么大的志向,也没有那么充沛的情感,爱恨情仇与她而言不值一提,唯有活下去才重要。
说她懦弱也好,胆小也罢,她就是这么个人。
早年对于景华琰的年少慕艾,也随着天长日久而冲散,年少时对命运的不甘,也随着时间而淡然。
她忽然发现自己也没什么在乎的东西。
除了自己的性命,除了大公主的未来。
景华琰转述姚贵妃的话时,神情也很平静。
他最后叹了口气:“只是明舒……介时就要同母亲分别。”
可怜了孩子。
姜云冉问:“之后大公主要由谁来抚养?”
景华琰顿了顿,他道:“原本想交由仁慧太后,但姚贵妃坚决反对。”
姜云冉愣了一下:“她这样不信任姚家?”
“或许吧,”景华琰道:“朕已经同贵太妃商议过,贵太妃愿意养育明舒。”
贵太妃膝下无子,她是太妃之中最年轻,也是性子最活泼的,今年只得四十几许的年岁。
她教养过永昌公主,如今,也能好好养大大公主。
尤其永昌公主同贵太妃一般活泼开朗,她尚且没有出嫁,也能好好照顾侄女。
这倒是最好的选择。
姜云冉心中一松,她说:“我原来觉得贵妃很聪明,如今看来,她的聪慧确实让人刮目相看。”
她的“认罪”,不仅让姚家不能再往后宫送入嫔妃,也让姚家从此有了“罪证”。
谋害皇嗣,毒杀皇妃,往重里说,这是谋逆大罪。
景华琰捏着这个把柄,只要他想动,姚家随时都有风险。
为此,端看姚家是要明哲保身,还是揭竿而起。
毕竟,姚家手里也有仁慧太后和荣亲王。
朝廷、后宫、皇帝、权臣。
九重宫阙之下,所有的政局都是博弈。
比聪明、比狠辣、比果断、比手腕。
比的是最深的人心。
景华琰握住姜云冉的手,道:“朕入斋宫,宫中一应事宜,你多留心。”
“若有急事,直接吩咐梁三泰,朕已下达口谕。”
姜云冉愣了一下,随即便笑了:“不过三日,又能有什么大事?”
一语成谶。
腊月二十七,吴裕妃出殡。
因景华琰斋戒,不能亲往,然仁慧太后等长辈,孝亲王等宗亲,及各宫诸妃悉数到场。
这一日是难得的大晴天,艳阳高照,晴空万里。
长信宫在一片念经声中,送走了这一对可怜的母子。
景华琰按照吴裕妃的遗愿,格外下旨,命母子合葬,生死同穴。
经幡在蔚蓝的天空飘荡,唱诵声不绝于耳。
所有人身穿素服,安静陪着棺椁直至玄武门。
宫门大开,仪鸾卫及金吾卫身着礼服,准备护送吴裕妃灵柩至京郊帝陵。
恭郡王在宫门前拜别仁慧太后,行此次护送差事。
仁慧太后扶着彭尚宫的手上前,最后摸了一下冰冷的棺椁。
棺椁用上好的楠木所制,厚重昂贵,象征着高贵身份。
然而天人永隔,死者早已化为尘土,这昂贵的楠木棺椁,不过是慰藉活人的俗物。
吴裕妃的兄长一身素服,他跪倒在地,沉默磕了三个头。
仁慧太后叹了口气。
她道:“去吧。”
“送她最后一程,也陪着她过好新年。”
眼泪顺着脸颊滑落,吴家兄长用衣袖抹了一把脸,沉默起身,躬身后退。
礼部仪官站在宫门口,高声唱诵:“起。”
经幡飞扬,队伍缓缓前行。
至棺椁全部进入玄武门门洞,礼部仪官又唱诵:“别。”
霎时间,哭声震天。
吴裕妃份位之下,朝臣命妇或宗亲晚辈,一起痛哭失声。
在呜咽的哭声里,吴裕妃及年少夭折的小皇子,最终离开了九重宫阙。
姜云冉看着送葬队伍慢慢消失在眼前,心中默念:“再见。”
距离元徽六年不过还有两日,可宫中的事端,却似无法停歇。
腊月二十八,景华琰入斋宫第二日,宫中急报灵心宫急招太医,德妃重病。
德妃已经缠绵病榻一月有余,本来太医院下了几次急救的方子,也都推测她大约就是年关底下的事情。
但徐德妃生命力之顽强,非常人能比,数次险境之下,她还是挣扎着跨过生线,奇迹般地存活下来。
本来所有人都以为她真能如徐如晦一般创造奇迹,然而这一急报,又让姜云冉心中一沉。
她立即起身,快步往外行去。
青黛取来大氅,小跑着跟上她,给她裹在身上。
钱小多直接禀报:“娘娘,今日太医院值守为麦院正、赵医正和孙医正。”
姜云冉道:“请麦院正和孙医正,留赵医正值守。”
她匆匆出了宫门,就看到巷子另一边,慕容昭仪也一步跨出宫门。
四目相对,两人皆是冷肃了眉眼。
不知道这一次,德妃是否还能撑下来。
————
过了小年,天气转暖。
坐在暖轿上已经不觉得冷,偶尔掀开车帘,还能感受一缕清风拂面。
刺骨的寒冷似乎都已留在昨日。
两位娘娘的仪仗很快抵达灵心宫。
此刻灵心宫宫门大开,守门的宫人面色凝重,皆是惶惶不安模样。
姜云冉快步走到慕容昭仪身边,低声道:“当要禀报太后及皇贵太妃。”
慕容昭仪颔首:“来之前已经命人请了。”
两人面容整肃,不再言语,快步略过回廊,直接来到寝殿门前。
上次来时德妃尚且健康,此刻再来,两人能清晰感受到灵心宫的衰败和凝重。
宫人们低垂着头,虽然不敢表现太明显,却还是让人看出如丧考妣。
一旦徐德妃真的薨逝,她们就要被打散送往各处,以后的前程便难以预料了。
梅影姑姑不在明间,留在这里等候的是桂香。
桂香见了两人,目光一凝,她忙上前请安:“昭仪娘娘,贵嫔娘娘,今日恰逢薛女医值守,此刻正在救治娘娘。”
姜云冉和慕容昭仪落座,慕容昭仪问:“怎么回事?”
桂香叹了口气。
她眼底一片青黑,相比之前的永福宫,灵心宫煎熬的时间更长。
没日没夜守着看着,生怕徐德妃出一点差错,桂香整个人瘦了一大圈,人也憔悴得仿佛老了十岁。
“娘娘一直都是那个样子,整日里昏睡,只有用药用膳的时候才能醒来一会儿,用过了就又要睡去。”
徐德妃身体彻底垮了。
先是中毒,又是遭逢打击,身体每况愈下。
她本身就不是个健康的体魄,能拖到今天,已经是她坚强。
姜云冉问:“都用过什么药?薛女医可会急救之法?”
“补气延寿,补血培元的方子不知换了多少,百年人参都用了两根,却都跟石沉大海一般,不见踪影。”
“其实还是娘娘的心结……”
说到这里,桂香顿了顿。
她是个聪明人,知晓如今姜云冉最得陛下信任,因此倒也不隐瞒,只说:“娘娘同家中有些龃龉,时常郁结于心,于休养不利。”
竟是同娘家不睦。
姜云冉不知德妃同家中发生了什么,但她心气高,不肯吃亏的性子,姜云冉是知晓的。
徐家恐怕是得罪狠了她,让她这样怨恨,以至于撑着最后一口气顽强活着。
姜云冉同慕容昭仪对视一眼,两人都没去看桂香,一个慢条斯理抚摸衣摆上的荷包,一个则盘玩手腕上的碧玺珠串。
寝殿中很安静。
无人再开口。
桂香心中担忧,紧张万分,她不自觉在寝殿中走动,来回踱步。
姜云冉和慕容昭仪都没有制止。
又过了一刻,仁慧太后和两位太医都到了。
皇贵太妃并未到场。
姜云冉忙起身相迎,见仁慧太后沉着脸,神情沉郁,少有笑容,便知晓她知道了姚贵妃的决定。
仁慧太后到场,也不多说客套话。
她直接让两位太医去给徐德妃医治,叮嘱他们务必抢救回德妃,然后便坐在主位上,道:“皇贵太妃今日不适,不便前来。”
语毕,不再言语。
救人是太医的事情,他们坐在这里,不过是在太医拿不准时给个决策。
慕容昭仪根本不爱管宫中这些闲事。
自从姜云冉能独当一面,所以事情皆由姜云冉一人出面,在宫中所有高位娘娘都避位之后,姜云冉竟成了宫中唯一能做主的主位娘娘。
若是寻常人,定会胆战心惊,犹豫不决,但姜云冉从来都不胆怯。
她知晓应当如何做的,就立即执行,不知晓的,就多请教询问,有仁慧太后指点,明白事情后也是立即督办。
她做事干脆利落,雷厉风行,却又礼让臣下,对待宫人亲和友善。
这样的人,最适合做上位。
仁慧太后都不得不承认,她比贵妃都适合做这东西六宫的话事人。
贵妃太过四平八稳,不够锋利,而姜云冉就是有一种让人不敢小觑的威仪,宫人们敬畏她,却也尊敬她。
宫中诸事,短短几日就大有改变,就连一直抱怨的三局两监,在姜云冉过问时,都不敢说最近差事辛苦。
差事是辛苦,但姜贵嫔的赏赐可是实打实的。
在姜贵嫔手底下当差,宫人们很快就明白一个道理,她不需要那些花言巧语,也不需要阿谀奉承,当好自己的差事,做好分内事,多余的付出都有回报。
这样,差事反而好做。
仁慧太后想起姚贵妃决绝的脸,就忍不住捏紧茶杯。
姜云冉见她忽然憋气,想了想,道:“太后娘娘,关于年节宫宴,臣妾有事想要询问。”
仁慧太后的气息明显一松。
她呼了口气,这才垂眸道:“说。”
姜云冉道:“臣妾之前拟定行事单,发现若要举办大戏,所有人都需要挪去百禧楼。”
“冬日寒冷,年轻体壮之人倒无不可,但老幼病弱之人,到底有些难捱。”
毕竟,太极殿与百禧楼之间并不算远,每年正旦宫宴,都是君臣一起并肩前往,意味君臣一心。
姜云冉看到这里,只觉得折腾。
尤其百禧楼还要另外准备膳桌,哪怕不是正餐,茶水点心、水果暖炉一样不少。
所费巨甚。
过年,自然要喜庆,这是自古以来的传统,若宫中都不展露繁华鼎盛,那又如何彰显国威?
仁慧太后在宫中多年,几十载过去,从她入毓庆宫伊始,每一年节大戏旧例就一直没有变革。
甚至不光大楚,前朝也是如此。
“你欲如何?”
仁慧太后倒是干脆。
姜云冉轻声细语道:“回禀太后娘娘,臣妾以为,不如就在太极殿广场临设戏楼,用可移动的戏台搭建,一两时辰就能成型。”
“若是在太极殿前,那所有朝臣皆不用挪动,也不用另设宴席,两相相比,耗费可忽略不计。”
移动戏楼在坊间很常见。
戏班子们经常会在全国各地巡演,不仅是为了多赚银钱,也要扩大名声。
他们会与当地的戏班子租用戏楼,在村镇县城中设戏台,以吸引百姓聆听。
不过坊间的戏楼做工粗糙,舞台狭窄,若要用来宫中做开年大戏,自不能彰显皇室的体面。
仁慧太后知晓景华琰的脾气,若此时是景华琰,必是大手一挥,让姜云冉自己去操办。
不仅因他不喜一成不变,也因其信任姜云冉,愿意给她权柄和机会,去发挥自己的长处。
一如当年的先帝。
仁慧太后顿了顿,才道:“时间紧促,还有两日就要新岁,如何能来得及?”
姜云冉声音依旧平稳:“回禀娘娘,造办处早有戏台旧物,只要加设底座,重新装扮即可,另外臣妾已经询问过造办处的老木匠,都说造办处有扩音鼓,可以增大戏台的声音,在广场回荡。”
开年大戏,其实根本就不是演给君臣们看的,那是为了答谢天恩,感谢前一年的*风调雨顺,祈求后一年的福禄永昌。
仁慧太后依旧低垂着眼,手里慢慢捻动。
这宫中的太妃们,多喜礼佛。
其实也不是因为真心喜欢,只是岁月漫长,总得给心灵找个寄托。
姜云冉此生不信鬼神,她唯信自己,但她尊重旁人的信仰。
太后在盘佛珠,姜云冉便没有继续开口。
过了许久,太后才道:“若你觉得来得及,便办,今日最好便让造办处提前演练,若不成,还按旧例。”
这已经给姜云冉破例。
正旦新岁,兹事体大。
一个弄不好,是要被言官口诛笔伐的。
姜云冉敢提,就说明她敢承担这个责任,若是办砸了,她也愿意接受惩罚。
真的很果敢。
仁慧太后掀起眼皮,遥遥看了她一眼。
不光像她,也像她。
难怪呢。
难怪景华琰会这样喜欢,如今已经到了非她不可的地步。
景华琰嘴上不说,行动却是十分真诚,总有宫人觉得皇帝是一时新鲜,贪恋美色,目光只能停驻在姜贵嫔身上。
等这兴致过了,各宫又会重新争奇斗艳。
但仁慧太后却以为不然。
母子两个是很生疏,但景华琰毕竟是她膝下长大的。
从年少稚嫩的孩童,到君临天下的帝王,他一路走来,皆在她身边。
他的心思,仁慧太后能摸清一二。
她能猜到,景华琰对姜云冉动了喜欢之心,也知晓他会让她荣华富贵,早登妃位,会让她在这长信宫里无人能及,成为最尊贵的那个人。
然而……
仁慧太后的目光落在自己手中的佛珠上。
中间那颗朱砂鲜红,赤色浓郁,几乎有些刺眼。
但他真的能得到她的真心吗?
这一点,她同她和她都不一样。
她从姜云冉眼睛里,能看到清晰可见的野心和欲望。
感情之于她,根本就不重要。
仁慧太后忽然觉得很有意思,就连被姚贵妃悖逆的愤怒和伤心都淡去几分。
她倒要看看,最后会是什么局面。
而景华琰,又是否会为爱而不得而发狂。
仁慧太后手指骤停,她道:“若是此事有误,哀家可是会罚你,即便陛下袒护也无用。”
“祖宗家法,万不能出差错。”
姜云冉站起身,神色平静,语气却分外笃定。
“臣妾领命。”
两人说话时,慕容昭仪一言不发,从头到尾没有分薄半个眼神。
就在此刻,寝殿房门吱呀一声打开。
麦院正擦着汗快步而出,她直接跪倒在仁慧太后面前,声音倒还算平稳。
“回禀太后娘娘、昭仪娘娘、贵嫔娘娘,德妃娘娘已经熬过难关,暂时没有大碍。”
这个结果,让在场众人皆是一惊。
随即便纷纷露出喜悦笑容。
“这就好。”
就连仁慧太后也松了口气。
若是年关前再有妃嫔薨逝,无论朝臣还是坊间,只怕会有难听之言。
麦院正没有犹豫,她目光落在姜云冉膝盖上。
“贵嫔娘娘,德妃娘娘想要见您。”
第124章 【三合一】陛下,正经一些。
徐德妃要见姜云冉,在场所有人都不算意外。
本身徐德妃就不是个按理出牌的人,即便病重,她也不会失去本性。
仁慧太后不置可否,倒是问麦院正:“德妃可有痊愈的可能?”
麦院正顿了顿,道:“德妃娘娘身体本就虚弱,除非有奇迹,否则没有可能。”
“不过德妃娘娘求生欲望强烈,这几次病危,其实臣等能做并不多,无非就是金针和保心丸,但德妃娘娘每一次都熬了下来。”
她这样说,在场三人都松了眉头。
徐德妃这一点,的确人很令人敬佩。
麦院正的语气也没有那么沉重,她道:“之前以为娘娘熬不下来,是因为天气寒冷,不利于娘娘养病,若能熬过冬日,说不定春暖花开时,娘娘也能缓和一二,从沉疴之中挣脱出来。”
这是今日的第二个好消息。
仁慧太后难得笑了一下。
“好,太好了!”
仁慧太后手里佛珠不停,念了一声佛偈,她道:“麦院正,告知太医院所有太医,谁能彻底治好德妃,哀家重重有赏。”
“今日你们做的很好,当赏。”
说罢,仁慧太后就扶着彭尚宫的手起身,看向姜云冉:“后续之事你来处置。”
等送走仁慧太后,慕容昭仪也拍了一下姜云冉的肩膀,直接了当离去。
所有人都走了,只剩姜云冉在灵心宫。
她同麦院正又问了问德妃的情形,这才进入寝殿。
徐德妃同吴裕妃病危时不同,寝殿中没有刺鼻的血腥味,只是有一股浓重的药味。
或许因为经常开窗内通风,屋中的气息并不混杂,药香清淡,反而有一种清新之感。
姜云冉来到稍间,听到里面孙医正同薛女医议论。
“是否要给娘娘加炙心草?”
孙医正迟疑片刻,道:“还需同麦院正商议,不过炙心草多服容易引起眩晕,可能于恢复不利。”
麦院即出言提醒:“贵嫔娘娘到。”
待姜云冉绕过屏风,便看到德妃正半阖着眼,单薄消瘦地缩在锦被中。
梅影姑姑守在她身边,正在给她擦拭手背上的药痕。
姜云冉看向孙医正两人:“你们辛苦了,太后娘娘有赏,先去给德妃娘娘开药方吧。”
说着,三人就退了下去。
梅影姑姑忙搬来椅子,请姜云冉在床边落座。
“娘娘可醒着?”
梅影摇了摇头,她声音低沉,道:“娘娘方才醒了一会儿,眼下又睡了,不过……”
“不过娘娘昏睡时间很短,左不过一两刻,贵嫔娘娘可否能等一等?”
姜云冉自己也好奇德妃要同她说什么,便道:“好。”
梅影姑姑显而易见松了口气。
她忙前忙后,给姜云冉端茶倒水,然后便站在边上,简单给德妃梳头。
躺了几十天,德妃一直披头散发,显得有些狼狈。
姜云冉抿了口茶,也没有多言。
寝殿之中一时间很安静,姜云冉注意到,窗边还插了一枝腊梅。
腊梅香味浅淡,鹅黄的花瓣在阳光下犹如鱼鳞,闪耀着朦胧的光晕。
她忽然觉得,德妃能活下来。
人生真奇怪,天道总无常。
病重垂危的德妃挣扎求生,而吴岁晚和卫新竹,却都已经撒手人寰。
徐德妃的眼睫轻颤,幽幽转醒。
她似乎还有些茫然,自己缓了一会儿,才听到梅影的声音。
“娘娘,您醒了。”
徐德妃动了动脖颈,她微微偏过头,把平静的目光落在梅影身上。
“我又,睡着了?”
她的声音很虚弱,犹如蚊喃,但梅影却奇迹听清了。
“是呢娘娘,不过这一次只睡了一刻。”
“哦。”
徐德妃安静了一会儿,她似乎才意识到自己还活着,忽然笑了一下。
“我活下来了啊。”
姜云冉坐在一边,一直没有开口。
这一刻,她甚至很佩服徐德妃。
其实宫里的许多人,她都很佩服。
为了友谊和正义,甘愿赴死的卫新竹。为了女儿和生存,果断放弃荣华的姚听月。
还有为了活下去,不怕苦,不怕痛,努力挣扎支撑过每一次难关的徐如烟。
都很叫人尊敬。
生死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那颗坚定的心。
不回头,不后悔,一往无前,就值得人敬佩。
梅影握住徐德妃的手,她眼底含泪,唇角却挂着温柔的笑。
“是的娘娘,您又一次战胜了病魔。”
徐德妃的目光慢慢往她身后蔓延,最终同姜云冉四目相对。
姜云冉面容平和,她端坐在椅子上,表情中看不出任何心思。
许久不见,她甚至觉得姜云冉比以前还要美丽。
她是这宫里的牡丹,也是花园中的昙花,无论白日还是夜晚,都是光彩夺目,吸引所有人的注意。
而她从不遮掩自己的美丽,大方展示,活得明媚坚定。
难怪,景华琰会这样爱重她。
梅影见她目光偏移,重复道:“娘娘方才让麦院正请贵嫔娘娘叙话。”
“嗯。”
徐德妃想了想,才说:“是有这么件事。”
沉眠的时间太长,她记性没有以前好,梅影会不厌其烦提醒她。
徐德妃握住梅影的手,道:“姑姑,你出去歇一会儿,我同贵嫔说几句话。”
梅影倒是一点都不迟疑,她帮徐德妃盖好锦被,又喂她喝了两口温水,这才退下。
等关门声音响起,徐德妃才幽幽叹了口气。
“没想到,我也有求你的一天。”
姜云冉道:“娘娘尽管吩咐,若能办,臣妾自当尽心尽力。”
听到这话,徐德妃倏然笑了一下。
她比吴端嫔的情况要好得多,身上并无伤口,也没有多余的疼痛,但她太过虚弱,气血耗尽,只能这样慢慢养病。
“我知道,”徐德妃说,“我知道,你不屑于阳奉阴违。”
徐德妃没有看向她,她的目光平静直视前方,看向不知名的未来。
“我虽然一直拖着不肯死,但天命难违,总有自己也抵抗不了的那一日。”
徐德妃说话很缓慢,她没说完一句,都要停顿片刻,喘息过后才能继续说。
姜云冉没有催促,没有焦急,她听得很是认真。
“有几件事,我想托付给你。”
姜云冉这才有些惊讶:“德妃娘娘,怎么想到要托付给我?”
徐德妃依旧不看她。
她说:“我虽然重病,但宫里宫外的事情,梅影都会讲解给我听,我知晓,陛下是很看重你,也很信任你,如今宫中大事小情,皆在你手。”
“之前……”
她顿了顿,继续道:“我求过一次陛下,请他务必不要再让徐氏女儿入宫,陛下当时是答应我的。”
徐德妃忽然笑了一下:“但我还是觉得不放心。”
姜云冉心想,景华琰这口碑,就连自己的妃嫔都不放心。
似乎猜到了姜云冉的想法,徐德妃说:“我不是不放心陛下,我是不放心徐氏。”
“徐氏已经大厦将倾,若阿兄能常胜如虹,倒是可以挽留他那一系,曾经忠义伯府的一众旁支门客,皆无法再延续曾经的荣耀。”
“徐氏成也权柄,败也权柄,只能说人心贪欲,走错了路。”
徐德妃身在宫中,对徐氏却了如指掌。
姜云冉忽然道:“若娘娘之前入军中,怕也同徐将军一般无二,能成为匡扶国祚的大将军。”
“你真会说话。”
徐德妃又笑了一下,终于看了她一眼。
她的眼眸依旧平静,无波无澜,没有行将就木的悲哀,也没有对过往的惋惜。
“难怪陛下这样喜欢你,我都要喜欢你了。”
今日的谈话很轻松,姜云冉也不由跟着笑了一下。
她眉眼弯弯,笑起来的样子尤其好看,仿佛三月天,春风拂面。
曾经剑拔弩张的两个人,此刻一坐一卧,竟是相谈甚欢。
徐德妃的眉目也柔和下来,她说:“我与徐家长辈已经决裂,但堂弟堂妹,我认为还是能有一番作为的。”
“抛去曾经的一手遮天,抛去为权柄蝇营狗苟,抛去贪心和不甘,重新成为纯臣,保家卫国,夙兴夜寐,徐氏才能有一线生机。”
姜云冉听懂了徐德妃的意思。
“不破不立,方能延绵。”
“是,不破不立。”
现在徐氏看似穷途末路,可若未来一代努力科举,重新跻身朝堂,未尝不能让徐氏重新迈入荣华。
这需要一代或者几代人的努力。
但凡有这个决心,才能成就大事。
“我知道你能侍奉在陛下左右,若徐氏真有妄念,还请你多加提点,让陛下记得金口玉言。”
这件事,并不难。
对于姜云冉来说,不过举手之劳。
她想了想,终于道:“好。”
徐德妃狠狠松了口气。
“我能帮的,都尽力做到了,只看他们自己如何选择,如何努力。”
姜云冉看着她病弱的面容,还是道:“娘娘,您知晓贵妃娘娘的事情吗?”
徐德妃顿了顿,才道:“大抵是知晓的。”
她是病了,却不是聋了瞎了,宫里这些事,她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怎么?”
姜云冉眸色幽深,她看向徐德妃:“娘娘,我觉得您生命顽强,这么多次病危,都挺了过来,很让人敬佩。”
“所以我想说,还请您好好活下去,您活着,不就能亲自看着徐家吗?”
徐德妃偏过眼眸,看向姜云冉。
因为久病,她的眼眸早就没有曾经的锐利和光华,变得迟钝而无神。
但她看着人的时候,依旧是那么坚定。
目光从来不躲闪。
徐德妃慢慢笑了一下:“是啊,我得好好活着。”
她说完这一句,忽然又沉默了。
“姜云冉,我还求你第二件事。”
“若我真死了,请你安排梅影姑姑至皇庄颐养天年,善待我宫中人其他人,至少不要让她们被人欺凌。”
姜云冉也跟着笑了一声。
“我还是那句话,我可以答应你,但你若能活下去,就自己操心。”
————
灵心宫一时安静无声。
只有窗外的微风拂过,吹动了屋檐上的风铎,发出清脆的声响。
徐德妃同慕容昭仪一般,都喜欢在廊下挂风铎。
武将之家出身的人,随时都要掌握风向和天气。
徐德妃眨了一下眼睛,随即便笑了一声。
“姜云冉,你真是个很诚恳的人,”徐德妃说,“你这样真诚,我也告诉你一个秘密好了。”
姜云冉依旧面带微笑,没有表现出任何的好奇。
徐德妃也没有看她,她闭了闭眼睛,显得有些疲倦。
这几句话,已经耗费她太多的力气。
徐德妃的声音幽幽响起:“其实之前韩才人,并未真正侍寝,从来都不曾有过。”
这句话是姜云冉完全没想到的。
她难得愣了一下,然后才问:“并未真正侍寝,是何意?”
徐德妃咳嗽了一声,呼吸忽然急促,显得有些难受。
姜云冉帮忙喂了她一口水,等徐德妃艰难咽下,才慢慢平复呼吸。
“让你见笑了。”
她声音有些嘶哑,才说:“宫中人尽皆知,韩才人是我宫中的宫女,因我久未有孕,想要让她替灵心宫诞育皇嗣,才推举她为宫妃。”
徐德妃叹了口气:“其实并非如此。”
此事自然传得沸沸扬扬,后来徐德妃让韩才人挪宫,也都很平和,并未闹出什么龃龉。
而韩才人对徐德妃和周宜妃都很恭敬,事事关怀,并无异常。
徐德妃也知晓姜云冉的想法,她道:“是徐氏担忧我膝下无子,才在我宫中选中韩选侍,当时是祖母亲自挑选,认为韩选侍柔顺乖巧,必能为我所用。”
“陛下的性子,你比我们都要了解,他可不是什么人都能看中的,尤其厌恶蠢货。”
徐德妃这话说得毫不留情。
她说到这里,又叹了口气:“我当时敏症频发,要一直服用汤药,导致精神不济,思维混乱,也不知怎么回事,就稀里糊涂答应了祖母,推举韩菱成为宫妃。”
“韩菱就是韩才人,她家中时名叫三妞,这名字是我给她起的。”
徐德妃说:“原本,她在我宫里也已经成为司职宫女……”
可见,当时徐德妃对韩菱还是很喜欢的。
但最终,两人只能分道扬镳。
“同陛下开口那一刻,我就后悔了,”徐德妃道,“这根本就不是推举宫妃,这是在以忠义伯府的军权来要挟皇帝。”
徐德妃顿了顿,才道:“但陛下并未动怒,直接升她为选侍,从此不管不问,当时的韩选侍根本就没有侍寝。”
这个情形,很像是景华琰给忠义伯府宽仁。
但姜云冉总觉得此事不对。
景华琰可不像是能随意被人摆弄的人,他当时应该发怒,而不是“顺从”。
从并未侍寝这一点来看,他同意升韩菱为选侍,怕是另有隐情。
徐德妃又缓了缓情绪,才继续道:“为了面子,我对外说是自己推举韩才人,也隐瞒了她没有侍寝的事情。”
“唉,我当时年轻,总是顾及脸面,这一遮掩就是两年。”
姜云冉这才说:“但你心里始终介怀,也怕陛下旧事重提,便让韩才人挪去周宜妃宫中?”
“是的。”
徐德妃说:“当时陛下没有发作,但以后呢?而且我看见韩才人,就想起自己曾经的妥协和懦弱,简直如鲠在喉。”
“眼不见,心不烦。”
也不知怎的,说起这些往事,徐德妃的精神头反而好了许多。
姜云冉有些明白,她似乎跟自己是一样的人。
闲着养着,反而不舒坦。
“那么后来呢?”姜云冉问。
她问的,就是十一月她病中,韩选侍以蝴蝶舞重获恩宠,接连侍寝三日,晋升两级成为才人之事。
“后来啊。”
徐德妃道:“后来,我不知韩才人是否还同徐家有所牵连,她同徐氏之间的事情我也不再过问。”
“直到她重新得到恩宠,我才有些好奇。”
“因为韩才人,可不是能用出这些手段的人。”
徐德妃哼了一声,道:“韩才人自己不知,她身边侍奉的宫女,有一名是我安排过去的,我寻她来问,她才说……”
“是有人给了韩才人这个法子,让她趁你生病,好趁机上位。”
姜云冉没有急切询问,只安静听她说话。
徐德妃也不解释,她顺着往下说:“那名宫女恰好就陪伴在韩才人身边,她说,当时陛下见蝴蝶飞舞,并没有表现出惊艳,也没有龙心大悦这样的事情。”
“陛下一直都面无表情,笑容都没有,他很平静看完了引蝶起舞。”
这应该是那名宫女的原话。
姜云冉更觉得奇怪。
她不认为景华琰会对她情根深种,把其他妃嫔弃置之不理,也不认为景华琰会做表面功夫,不喜韩才人,还要作假宠幸三日,升为才人。
当时她对这件小事并未过心,但如今回忆起来,里里外外都透着怪异。
大冷天里,哪里来的蝴蝶?韩才人又是如何吸引蝴蝶围绕起舞?
“小宫女是我的人,自然知晓当时事情的真相,她同我说给法子的人肯定不是徐氏人,因为自从韩才人被挪去锦绣宫,徐氏就已经放弃了她。”
徐德妃冷笑一声:“徐家人就是这样市侩,眼见她毫无用处,立即弃如敝履。”
说到这里,徐德妃又缓了缓,姜云冉还是喂她喝了口水,她才慢慢咽下。
“当时宫中都传,陛下被其舞蹈打动,接连招她侍寝,但小宫女说,那三日韩才人都被安排在丹若殿的偏殿,而陛下并未出现。”
“回去之后,韩才人气得摔碎了好几个茶杯,可在小宫女安慰的时候,却耳提面命。”
“无论谁问,她都侍寝了。”
姜云冉若有所思,她道:“她害怕那个给她法子的人。”
“也害怕皇帝。”
徐德妃说:“是。”
“既然陛下要有意为之,她自然不敢悖逆,但给她法子的人,她也要隐瞒,这就很有意思了。”
两人都是聪明人,这样一说,立即就分析出了七八分来。
“那人究竟是谁?”
徐德妃说:“不知。”
“小宫女说韩才人很谨慎,都是单独去见人,不肯多说一句,所有侍奉的宫人都不知晓。”
姜云冉颔首,她道:“我知道了,多谢你告知我。”
“礼尚往来,我不想欠你人情。”
姜云冉笑了一下,她站起身来到床榻边,帮她调整了一下姿势,让她舒服一些。
“德妃娘娘,那我就先告退了,”姜云冉想了想,语气很轻快,“你若哪日无聊,就派人唤我,我来陪姐姐说话。”
徐德妃眨了一下眼睛,目送她离去,很久之后才笑了一下。
“真有意思。”
回去的路上,姜云冉一直思索此事。
徐德妃会告诉她这件事,可不是让她放心陛下的恩宠,是在提醒她韩才人不能信任,也提醒她韩才人背后另有其人。
会是那个幕后之人吗?
姜云冉猜不到。
很显然,景华琰对引蝶起舞这件事,抱有相当大的怀疑。
莫非,这事曾经出现过?
这引起了景华琰的猜忌,所以才表面上被蝴蝶吸引,背地里却暗中查访?
姜云冉心中一动,她把这一点记下,回宫刚坐下没一会儿,年节宫宴的宫事就纷至沓来。
忙忙碌碌,一晃神便是正旦新岁。
除夕日是宗亲团聚,宴席举办在百禧楼,当日歌舞不停,欢声笑语。
元徽六年初一,在一片金灿灿的阳光之中到来。
这一日,整个玉京喜气洋洋,从清晨伊始,爆竹声便不绝于耳。
整个长信宫都陷入一片喜庆的红色里,从寅时起,宫中上下都忙碌不停。
姜云冉身穿贵嫔大礼服,头戴团花翟冠,脚踩祥云履,位列内命妇之前。
因姚贵妃和徐德妃都在病中,因此姜云冉便站在了第二排第四位,刚好位于皇贵太妃之后。
身侧,周宜妃抱着大皇子,昂首挺胸,目不斜视。
这是满朝文武第一次见大皇子。
这孩子生得极好,粉雕玉琢,玉雪可爱,奈何矮小消瘦,还是无健康模样。
可无论如何,见了他,满朝文武好像都定了心,唱诵声越发洪亮。
姜云冉在寒风里看向大皇子。
小孩子眼睛圆溜溜,乌黑明亮,此刻他缩在母亲怀中,一言不发。
从清晨至此,姜云冉没听到他任何声音。
又一阵寒风吹过,姜云冉收回视线。
先祭天、后祭祖,皇亲国戚,满朝文武,皆一丝不苟,众人欢庆新岁,祈求上苍保佑,今岁依旧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等到所有人在太极殿落座,已经过去将近五个时辰。
玉京中百姓们都简单用过元宝饺子,开始准备年夜饭。
热闹的气氛蔓延在整个玉京,也洋溢在大楚各地,此刻长信宫中,景华琰身着冕服,庄严肃穆站在御阶之上。
十二毓在他面前晃动,让人看不清他眉眼。
他手中的金瓯杯流光溢彩,金光闪烁。
“敬告天地,敬告先祖,大楚今国泰民安,海晏河清,祈新年新岁,国泰永昌。”
金瓯杯中的清酒泼洒在地,满朝文武起身跪拜,异口同声。
“新年新岁,国泰永昌。”
行告天地之后,景华琰换杯,感谢朝臣的奉献和效忠。
“今谢诸爱卿忠孝仁义,鞠躬尽瘁,夙兴夜寐,唯望新岁君臣同心,匡扶国祚,盛世之景尤可望已。”
姜云冉站在妃嫔之中,她端着酒杯,目不斜视。
琥珀色的酒液慢慢流入口中,醇厚甘甜。
满朝文武再拜。
“臣等万死不辞。”
数百人异口同声,声势震天,直达青云。
景华琰仰头,把杯中酒一饮而尽。
“开席!”
丹陛大乐声中,太极殿觥筹交错,热闹不绝。
姜云冉身在一片热闹之中,微微抬头,遥望御阶之上的年轻帝王。
彼此帝王那双深邃的星眸,也正凝望着她。
姜云冉浅浅勾起一抹微笑,她端起酒杯,遥相敬之。
“新岁安康。”
景华琰也慢慢笑了。
他端起酒杯,回敬她的祝福。
“新岁安康。”
夜里,朱雀宫门前人声鼎沸。
百姓们拖家带口,都汇聚在朱雀宫门前的宽大广场上。
啪的一声,烟火窜天而起。
在空中爆开艳丽的盛世烟火。
漫天烟火,点亮了百年皇城。
百姓们欢呼着,雀跃着,脸上挂着笑,嘴里都是问好。
“新年好!”
————
元徽六年的元月,比元徽五年的腊月要暖和许多。
过年新岁总是很快,一眨眼的工夫,元月便如水流失。
前日上元灯会的余韵还在玉京回荡,衙门的广亮大门重新打开,休沐了一月的朝臣们陆续上衙,开始了新一年的忙碌。
大街小巷中,爆竹和福字尚且鲜艳,百姓们却已来去匆匆,为新岁而奔波忙碌。
不知不觉间,已经到了元徽六年二月初二。
柳叶抽芽,冰河融化,新春将近。
二月二,新年气象更新,一切皆是新生。
早晨醒来,窗棱上再无冰霜。
即便金乌还未升起,但夜里的冰寒却已然消散,暖意袭来,白昼将明。
劳累了大半夜的姜云冉正迷迷糊糊睡着,忽然感到身边一阵热意扑来。
她抿了一下嘴唇,下意识去推:“热。”
“呵。”
低笑声在耳边响起,姜云冉这才幽幽转醒。
她茫然睁开眼睛,在昏暗的帐子里看到景华琰染着笑的眼眸。
大清早的,这男人真是火力旺盛。
昨夜里折腾到半夜,姜云冉现在还觉得懒怠,她嗓子低低哑哑的,嗔怪道:“几时了?陛下不是说早晨不闹我?”
景华琰的手慢慢拂过她的细腰,把她整个人拢在怀中。
衣带不知不觉间散开。
“没闹你。”
景华琰的唇瓣寻到了她的,两个人交换了一个温柔的吻。
“这不是爱妃自己醒来了?”
姜云冉瞪了他一眼。
景华琰翻了个身,让她趴在上,居高临下看着自己。
他从下而上,看着这一幅美景。
软烟锦内衫柔软光滑,穿在身上尤其舒适。
锦缎犹如潺潺流水,勾勒出山峰峭壁,忽然山路一个转弯,却又埋入幽深的山谷之中。
带着热火的风自上而下,扫清了山谷中的浓雾。
前方,豁然开朗。
姜云冉忽然咬住下唇,呼吸也比之前快了几分。
“你真是,讨厌。”
姜云冉断断续续骂他。
景华琰低笑一声,额头的汗水滑落,帐子里热度攀升。
“明日夜里,怕是暖炉都要撤远一些。”
姜云冉呼了口气,她低下头,看着身上的斑斑痕迹,不由哼了一声。
“同暖炉有什么关系?是陛下肆意妄为。”
景华琰挑了一下眉,他努力展现了一下什么叫肆意妄为,直到姜云冉的腰塌了下去,终于没了力气,他才搂着她转身。
山谷的溪水一落到底,带着势不可挡的魄力,狠狠钻入深潭之中。
“唔。”
姜云冉不由哆嗦一下。
“今日是二月二,爱妃想想是什么日子?”
姜云冉有些迷糊。
她咬着嘴唇,生怕自己发出恼人的声音。
“不,不知。”
景华琰低下头,在她脖颈上狠狠咬了一下。
“二月二,龙抬头。”
姜云冉鬓角都是汗,方才还干净整洁的软烟锦皱成一团,跟个咸菜似得。
肌肤光洁莹白,犹如上好的珍珠,让人爱不释手。
“……”
姜云冉真想骂他:“陛下,年长一岁,脸皮越发厚了。”
景华琰埋头苦干。
姜云冉倏然捂住了嘴。
她整个人都战栗起来,泉水一波波涌来,却不能浇灭炙热的火炉,反而让温度骤然攀升。
“不行……”
姜云冉伸手去推他,声音越来越颤抖,带着娇嗔的尾音。
“不,不行……慢些。”
景华琰的呼吸依旧低沉,但他却更卖力,一阵电闪雷鸣,地动山摇,姜云冉只觉得眼前一片金光闪过,过了许久,才好似回过神来。
她终于喘了口气。
胸膛剧烈起伏,半天都无法平静。
景华琰依旧维持着方才的姿势,他眸色幽深,一瞬不瞬看着姜云冉。
“喜欢吗?”
不可否认,真的很刺激。
每一次的战栗,都好像在山峰上攀登,直到最终攀登至山顶之上,那一瞬,金光普照,太阳初升。
姜云冉不肯说话,脸颊却依旧红晕。
景华琰此刻也在平复情绪。
他翻了个身,又把她抱入怀中,轻轻抚摸她的后背。
“觉得你最近,没那么单薄了。”
姜云冉的腰太细了。
以前是喜欢,现在却是心疼。
腰细,身形太过纤瘦,若是哪一日病了,如何能抵抗?
还是要身强体壮一些,才能长命百岁。
不过自从姜云冉开始医治月事疼痛以来,她的气色明显好转,尤其是冬日里手脚都不冰冷了。
姜云冉还有些回不过神。
她懒洋洋说:“怎么?不好吗?”
景华琰卷着她的发尾,笑着在她脸颊上亲了一口:“很好。”
“真希望你健健康康,长命百岁。”
姜云冉愣了一下,随即也仰起头,在景华琰脸颊上亲了一口。
“陛下也长命百岁。”
景华琰挑眉看她:“真心话?”
“自然是真心的。”
“陛下多活一日,我就能多作威作福一日,你没看如今宫里,谁见了我都要叫一声娘娘。”
景华琰低低笑出声来。
他提醒她:“爱妃,你本来就是娘娘。”
姜云冉其实也是逗他玩,最近因对姚贵妃的处置,姚氏一族表面乖顺,背地里多有手段。
前朝风波不停,景华琰也有些厌烦,今日难得放松一下,姜云冉十分尽职尽责,倒是把皇帝陛下哄开心了。
“是啊,我是娘娘。”
姜云冉眯着眼睛笑,眼儿如同月牙,可人极了。
景华琰心中一动。
他又在她眼皮上亲了一下,才翻身而起。
“你再歇一歇,朕要早朝了。”
姜云冉随意披散衣衫,指挥景华琰掀起帐幔,散一散那股子味道。
“我也不睡了,上午还有事呢。”
寝殿里确实有些热。
景华琰披上中衣,赤脚踩在地毯上,过去把暖炉关了。
“什么事?”
姜云冉要散热,景华琰就没有叫宫人伺候,他自顾自坐在贵妃榻上,从暖炉上取了温水润喉。
“元徽新规差不多拟定结束了,今日要最□□议,若能确定,便会下发各宫,从本月起实行。”
元徽新规就是宫中新的采买议程,针对几点不便之处,都有所改革。
其一便是预报。
比如必要之物,月初就上报给尚宫局,属于份例之外的东西,按照是否必须再行划分。
超出份例之物要扣减各宫岁银,若宫中库房和造办处库房有的,直接送入宫中,于上旬就能送达各宫,若没有,就进行统一采买,拟定账簿,经由三局两监核查,支取银两,买货入宫。
除各宫之外,所有司局皆如此处置。
这样,就减少了等待时间,也方便各宫取用,只不过需要各宫提前进行规划,若是常用物品之外的东西,必然要预算采买。
此行事,宗人府和户部都有官员随行,每月的账簿,也有都察院审查。
尽最大可能,杜绝单一衙门或官员贪墨。
元月是试行,一月下来,卓有成效。
最起码,各宫都不闹着要不到东西。
月底一核查,比之以前耗费少了十之七八。
户部的老经历看到账目,几乎是老泪纵横,直感叹国之*大幸。
幸的是有好皇帝,有好宫妃,也有好官员。
所有人一起努力,才把司务局这个躉虫彻底拔除。
因此,景华琰特地感谢仁慧太后和皇贵太妃,给了姚氏和沈氏不少赏赐,并且额外赏赐姜云冉,奖赏她在新规中做出的贡献。
今日,就是定案的日子。
景华琰又倒了一杯温水,倒了一勺蜂蜜进去,站起身送给姜云冉。
姜云冉勾唇浅笑,乖顺得很。
“多谢陛下。”
景华琰看她,神情很是放松。
“朕应该多谢你。”
姜云冉靠坐在床边,她端起茶杯,遥遥一敬:“陛下谬赞。”
景华琰低低笑了起来。
他一边笑,一边咳嗽了一声,说:“你宫里人手若是不足,就让尚宫局再挑人。”
“别累坏了自己。”
如今青黛和紫叶都跟着她忙宫事,宫里的事由则由莺歌打理。
莺歌人小鬼大,谁也忽悠不了她,但她毕竟年轻,资历太浅,不好服众。
姜云冉嗯了一声,说:“我有分寸。”
景华琰睨了她一眼,才道:“若是不睡,就一起去暖房洗漱?”
听到这话,姜云冉面上一红。
“陛下,早朝可不能迟到。”
景华琰来到床边,弯腰把她一把抱了起来。
“贵嫔娘娘,您真是贵人事多。”
“小的只是想伺候伺候娘娘,伺候得娘娘开心了,娘娘好给小的赏赐。”
姜云冉被他逗笑了,悄悄在他腰间拧了一下。
景华琰面不改色,抱着她一步踏入暖房。
等两人沐浴更衣出来,姜云冉已经换好了常服。
最近她宫事繁忙,因此每日不能再慵懒随性,日日都是盛装华服。
今日她换了一身崭新的鹅黄衫裙,领口一圈白兔毛边,衬得她脸只有巴掌大。
梁三泰伺候景华琰穿礼服,景华琰看着她道:“娘娘这身衣裳,美丽动人。”
怪油嘴滑舌的。
梁三泰低着头撇撇嘴,果然听到贵嫔娘娘说:“陛下,正经一些。”
景华琰又笑了起来。
他一笑,就要咳嗽,姜云冉不由蹙了蹙眉头。
“梁大伴,”同梁三泰说话,姜云冉温柔端方,“陛下近来咽喉干痛,可叫了太医看?”
昨日早晨姜云冉就说过一回,当时梁三泰答应得好好的。
今日见他还这般,就忍耐不住又念了一句。
别看姜贵嫔声音温和,面容平静,但那声音里不容置疑的威仪,让梁三泰心里都泛了嘀咕。
这帝妃二人,是越来越像了。
他低着头,手里不停,嘴里只能说:“今日小臣一定办妥。”
那就是昨日没办妥。
姜云冉的凤眸一抬,定定落在景华琰面上。
她不说话,只是平静看着他,却有一种无形压力蔓延开来。
景华琰轻咳一声,把她给他做的荷包挂在腰间,这才说:“知道了。”
梁三泰:“……”
梁三泰心里想:还得是贵嫔娘娘。
陛下可真听话啊。
很快,景华琰就在膳堂里落座。
姜云冉这会儿没有胃口,还有些困顿,便坐在边上帮他布菜。
早朝之前的早点一般都很简单,只六样蒸点,两盅汤羹,主打一个润口。
景华琰简单吃了两块芙蓉糕,正想同她说话,一转头,就见她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他立即轻轻把筷子放到桌上。
梁三泰要叫宫人来,景华琰却摇了摇头。
他起身来到姜云冉身边,哄着把她抱了起来。
很快,两个人就消失在青纱帐后。
梁三泰:“……”
梁三泰无语问苍天。
陛下,要迟到了,您知道吗?
第125章 【三合一】着晋封为从二品昭仪,统领六宫事。
新规定下,宫中皆喜。
姜云冉终于忙完了大事,心中的大石也跟着落地,这一日她刚从寿康宫出来,抬头就瞧见姚贵妃身边的秋意姑姑。
秋意姑姑还是那副平静无波的样子,她对姜云冉福了福,道:“贵嫔娘娘,贵妃娘娘有请。”
姜云冉大抵知晓是什么事,没有犹豫,只回头看了一眼亲自送她出来的彭尚宫,含笑道:“好。”
彭尚宫跟秋意姑姑两人没有寒暄,多一句话都没说。
临芳宫同之前相比,冷清了许多。
本来应该重新修剪的花草树木都还是冬日凋敝模样,姚贵妃并未让宫人打理。
过几日就要关宫,没必要耗费人力。
临芳宫中的宫人行色匆匆,都在忙碌贵妃的离宫事宜,年长一些的瞧着还算平静,年纪小的就显得有慌张无助。
姚贵妃离宫,大公主又要挪去慈和宫,从此以后,临芳宫就要关宫,不用宫人侍奉。
除了大宫女阿媛,其余众人姚贵妃一个都不带走,秋意姑姑跟随侍奉大公主,所有临芳宫的宫人皆回尚宫局。
还不知以后是什么前程。
见了姜云冉,宫女们一起行礼,匆匆离去。
秋意姑姑倒是平静:“小姑娘们心里担忧,面色不好,还请娘娘见谅。”
姜云冉说:“都是小事。”
秋意姑姑又叹了口气。
“其实娘娘都叮嘱过的,也特地请了三位尚宫来宫中叙话,请她们关照临芳宫的宫女,然而人走茶凉,以后的确要靠她们自己了。”
姚贵妃是个好主子,她待下宽和,也奖赏分明,在临芳宫当差可是美差。
姜云冉道:“三位尚宫都是好上峰,姑姑勿要担忧。”
很快,几人就来到寝殿门前。
姚贵妃正在领着宫人收拾大公主的衣物。
她很仔细,每一件都看过,按照年纪分门别类,叮嘱大公主的奶嬷嬷。
“这是之前我准备的,以后明舒长大了,有什么喜欢的衣裳,让她自己添置吧。”
姜云冉同她见礼,她就笑着说:“贵嫔等我一下。”
很快,她就回到明间,同姜云冉一起坐下。
“娘娘请我来,可是有事要叮嘱?”
姚贵妃又笑了一下。
她以前虽然也经常笑,看起来温婉仁和,可那笑容从来不达眼底,一看便知那是挂在表面的温和。
如今要离开这富贵窝,她反而轻松了。
这个笑容,让她整个人容光焕发,年轻许多。
“叮嘱可不敢当,过几日,我就不是贵妃了。”
此事姜云冉也知晓,她没有多客套,只说:“姐姐毕竟年长我几岁,当要敬之。”
姚贵妃听言就道:“好,那我就唤你妹妹了。”
“姜妹妹,今日请你来,你应当也知晓,”姚贵妃说,“大公主年少,如今有贵太妃关照,我是很放心的,不过她毕竟会长大。”
姚贵妃顿了顿,看向姜云冉:“他日大公主长大成人,还望你能答应我,让她自己选择未来的路。”
这个请求,倒是出乎姜云冉意料。
姚贵妃做事干脆利落,她把大公主托付给贵太妃,就不需要旁人再去关照,那反而是贵太妃的不信任。
一事不烦二主,既然托付,那就不要朝秦暮楚。
所以她只想请姜云冉帮忙,为大公主的未来保驾护航。
“无论是大公主要做什么,是上阵杀敌,还是偏安一隅,无论是遴选夫婿还是终生不婚,都请姜妹妹替她做主。”
她不求女儿飞黄腾达,不求她青史留名,亦不盼望她生儿育女,幸福美满。
她希望她自由,等她长大了,自己选择未来。
希望她能做快乐的小鸟,自由翱翔在天地间。
只做自己,随心所欲,活出公主的潇洒。
这是姚贵妃放弃母女相伴,放弃荣华富贵,甚至放弃同姚家的骨肉亲情,才换来的自由。
姜云冉平静看向姚贵妃,片刻后却笑了:“可是姚姐姐,那是十几年甚至二十年之后的事情,到时候,我还不知是什么模样。”
“你会比现在更好。”
姚贵妃定定看向她,眼眸中只有坚定。
“我可以笃定,到时候的你,能左右宫中所有皇嗣的未来。”
这话若是旁人听了,都要吓得面色惨白,但姜云冉依旧坐而不动,丝毫都不慌乱。
“姐姐真是对陛下有信心。”
花无百日红,人无千日好,不说二十载,便是三年五年,姜云冉都不知那时自己同景华琰是什么模样。
“可我没有信心,不过……”
与其期待旁人垂怜,与其等待铡刀落下,不如在自己还能博得权利的时候,努力攀爬。
“不过我一样可以答应你,到了那时,我会照拂大公主。”
姚贵妃不由笑出声来。
她的眼角一片红,好似哭过,又似喜悦落泪。
她说:“难怪陛下这样喜欢你,因为你跟所有人都不一样。”
“旁的人,都是跟陛下祈要,以求富贵加身,”姚贵妃睁开眼,看向姜云冉,“而你不同。”
“你是换。”
姜云冉用自己的能力,本领,用自己的聪慧,交换权柄和身份地位。
她从来不奢求莫名其妙的赐予。
她也不需要景华琰对她偏爱特殊,因为她所得到的一切,都是努力之后的酬劳。
然而她换给景华琰的,对于景华琰来说,是最珍贵的给予。
或许,从未有人这样给予过他。
对于姚贵妃的说辞,姜云冉不置可否,却又觉得有些新奇。
她思量片刻,问:“姐姐还有什么想要叮嘱的?”
姚贵妃摇了摇头,果断道:“没有了,这就足够了。”
“姐姐不关心姚家和太后?”
姚贵妃垂下眼眸,看着自己光洁的手指。
她已经褪去钗环,素面朝天,此刻只觉轻松。
“他们不用我关心,”姚贵妃道,“人各有命,姚氏的曾经,我做出了奉献,生恩养恩都已还清,姚氏的未来,便与我无关。”
最温柔的姚贵妃,却是最心硬的人。
最嚣张的徐德妃,却又是那么心软。
姜云冉笑了一下。
她端起茶杯,对姚贵妃举了举:“后日姐姐就要出宫,此去山高路远,还望姐姐珍重,提前恭送姐姐。”
姚贵妃眯着眼睛笑了,她说:“望你得偿所愿。”
次日,景华琰下旨,贵妃姚氏冲撞太后,违背宫规,着降为美人,至皇觉寺为宗室祈福,大公主由贵太妃代为抚养。
第二日早朝,姚氏朝臣激烈反对,最后被姚相压了下来。
老大人发须皆白,他挺拔立于百官之首,从不展露半分衰老。
此刻,他慢慢弯下了腰。
“谢陛下宽宥。”
一锤定音,姚听月出宫一事,再无转圜。
早春晴暖,微风拂过柳稍,发出沙沙声响。
宫中花坛里,二月兰已经婀娜着曼妙身姿,等候绽放美丽。
姚听月抱着女儿,亲自把她送到贵太妃宫中。
贵太妃今年刚过四十整寿,她圆脸笑唇,看起来开朗又活泼。
之前相见,景明舒就很喜欢她,今日一见,立即喊:“抱抱。”
小家伙理直气壮,一点都不怕生。
贵太妃弯下腰,一把把她抱了起来,在怀里掂了掂。
孩子太小了,什么都不懂。
但姚听月还是看着满脸笑容的女儿,轻轻拍了拍她的小脑袋。
“明舒,娘要出宫了。”
景明舒脸上的笑容凝固了,她似懂非懂,茫然盯着母亲那张笑脸。
姚听月一直在笑。
从她脸上,似乎看不出离别愁绪。
“娘有事情要做,必须离宫,以后你就跟着林祖母好不好?”
其实景明舒还是听不懂。
但她敏锐察觉到了事情有些不对,她忽然开始挣扎,拼命想从贵太妃怀里跳下来。
“母妃,母妃!”
她喊着喊着,又换了称呼:“娘,娘!”
然而一切都是徒劳。
她太小了,挣脱不开如高山一样的大人。
贵太妃怕她摔伤,紧紧抱着她,被踢痛了也没有放开。
“乖孩子,听你娘说话,好不好?”
她声音特别温柔。
仿佛一汪春水,让人卸下满身防备。
奇迹般的,景明舒竟然安静了下来。
她那双圆圆的杏眼眨了一下,豆大的泪水滚落。
“娘。”
可怜极了。
贵太妃都要跟着一起抹眼泪。
但姚听月还是那一副平静模样,她伸手帮女儿拂去脸颊上的泪水,凑过去,在她额头上亲了一下。
“明舒,你好好吃饭,好好长大,等你以后长大了,就去看我。”
姚听月的声音也很平静。
“我会好好活着,等你来见。”
景明舒不知道听懂没有,她就那样瞪着眼睛,不舍地看着母亲。
眼泪跟珍珠一样滚落,可怜又无助。
姚听月最后抚摸了一下女儿的脸,然后慢慢后退,直到脚跟碰到门槛。
身后是光明大道。
前方是至亲骨肉。
姚听月却不能再向前。
她笑容温柔,语气一如既往地慈爱:“明舒,跟娘说再见。”
景明舒哇地一声哭嚎起来。
“我不!”
她倒是不挣扎,只是缩在贵太妃怀里,忽然扭过头去,不肯看姚听月。
小孩子闹脾气,生母亲的气了。
姚听月无奈一笑,见贵太妃心疼地哄女儿,一颗心倒也安然。
此时此刻她才发现,自己其实很无情。
人都好好活着,她从不觉得分别有什么痛苦。
姚听月最后跟女儿说:“娘走了,明舒听林祖母的话。”
说完,姚听月果断转身,当真大步离去。
景明舒猛地抬起头。
她眼里满是泪水,看不清前路,只能看到母亲走向阳光中的背影。
“娘!”
孩子的哭声凄厉,让人鼻酸。
姚听月脚步微顿,她定定站在原地好久,却始终没有回头。
最后,她背对着景明舒,摆了摆手。
她没有让任何人送她,布衣木钗,就这样潇洒离开了这奢华壮丽的九重宫阙。
从此青灯古佛,未尝不是新生。
————
姚听月离开之后,宫里似乎冷寂了许多。
以前不觉,随着人越来越少,东西六宫也越发冷清。
不过随着春日来临,整个玉京仿佛重新活了过来,街上人头攒动,郊野游人络绎不绝。
草木蔓发,春山可望。
长信宫中,也重新有了欢声笑语。
小宫女们换上了夏日翠青色的宫装,展露出青春和活跃。
就连徐德妃的病情也稳定下来,除了依旧只能卧床养病,已经月余未曾病危。
随着大皇子年节时亮相,最近也时常出宫游玩,一时间锦绣宫车马盈门,周宜妃又重新盛装出现在众人面前。
一切都欣欣向荣。
景华琰朱笔御批,预备从春闱之后,至东阳围场围猎。
东阳围场位于庆州以东,距离玉京快马两日路程,但若是皇帝驻跸,约要走上五六日光景,方才能到达。
先祖皇帝立国之前,曾在东阳驻军,也就是在此训练新兵,打下万里山河。
因此大楚立国之初,年年都会至此行围猎。
只为让后世子孙不忘马上得天下的不易,告诫他们不能荒废武功,贪图享乐。
可之后岁月稍长,各先帝喜好不一,围猎一事便不再设常例,每年是否至东阳围场,视情况而定。
景华琰登基之初,在元徽元年曾举行过秋狩,但那一次不过一月就结束,因尚未选秀,那一次的秋狩只有仁慧太后、皇贵太妃和几位皇叔公主陪同,再无旁人。
后四载并未举办,至元徽六年,兴许是因乌城大捷,景华琰又动了围猎心思。
这一次虽是春日至庆州,但围猎大约在夏日,景华琰此举,多半是为了在东阳行宫避暑。
四月末从玉京出发,可在东阳行宫驻跸至十月回京,春夏秋三季的风景都能看到。
忍了几年,景华琰终于是忍不下去了。
盛夏时节的长信宫太过炎热,根本不适宜居住。
论说荣华富贵,九重宫阙,也的确如此,整个长信宫历经两朝,至大楚又不断翻修,便有如今规模。
然它终究只是华而不实的摆设。
是为了震慑天下人的冰冷礼器。
狭长的宫道,高耸的宫墙,阻挡了所有的春风细雨,笼住了冬雪寒寂。
长信宫冬冷夏热,说实话,住得还不如大臣们舒坦。
景华琰早就不想住在这了。
但他登基初年党争不断,前朝动荡,谁都想在年轻皇帝手里博得权柄,斗得愈发激烈。国朝看起来天下承平,实际上平静之下全是惊雷。
他不便挪动。
今年却不然。
元徽五年数次动作,到底敲响了朝臣们的警钟,这位陛下可真是心狠手辣,毫不顾念旧情。
无论是谁,哪怕诞育大公主的姚贵妃,说赶出宫就赶出宫去,毫不留情。
就连姚家,都在闹了几日之后,再也没有了声音。
或许,这等小事,不足以让姚氏彻底同皇帝翻脸,也或许,他们清晰意识到,没有人能动摇年轻帝王的决定。
他与一年之前不同,与先帝更是全然两面。
这一道圣旨很突然,并未提前同朝臣议论,或许只凌烟阁和卫所都督知晓。
他甚至是直接在早朝时忽然宣布的。
话音落下,满朝文武默不作声。
景华琰却怡然自得,甚至抿了一口温茶。
他这几日略有咳嗽,被姜云冉耳提面命,茶壶里早就换成了胖大海。
不太好喝,也不太难喝。
毕竟是云冉的一片心意。
之前历代帝王,早朝多严肃,直到先帝时,因先帝晚年体弱多病,便停了早朝。
由凌烟阁和左右卫所代为禀报,许多大臣甚至只有在三节两寿,才能见先帝一面。
后景华琰登基,他自然年富力强,便恢复早朝。
但从景华琰上早朝的第一日起,御阶和堂下,就都设立了茶水桌。
无论谁,都能在口渴时抿上一口。
起初,言官和老王爷们强烈反对。
说他违背祖宗家法,说他于理不合,甚至说他年轻轻狂。
“这其实根本就不是因为一口茶水。”
景华琰说到这一段的时候,对姜云冉甚至还笑了一下。
“云冉,你说政治是什么?”
姜云冉正在核对宫事单子,随口说:“执政之念,治理之法?”
这是教书先生们,经常用的词汇。
他们教导三纲五常,教导三坟五典,教导诗书礼易,教导策论应试。
却根本就没有人明确教导你,政治是什么。
只有身在朝堂之上,才清晰意识到,啊,这就是政治。
景华琰却摇了摇头。
见姜云冉的目光始终落在宫事单子上,就自顾自把剥好的橘子放到姜云冉手边。
“歇一歇。”
姜云冉抬起头,冲他甜甜一笑:“多谢陛下。”
景华琰要讲的话噎在喉咙里,他轻咳一声,才继续说:“这些都是外人说的。”
“但坐在朝堂之上的朕和他们,心里都很清楚。”
“政治就是博弈。”
姜云冉这一次倒是听进去了。
“博弈吗?”
景华琰颔首,他修长的手指在桌上轻点:“是的,是君权和臣权的博弈,是党派与党派的博弈,是私利与民生的博弈,也是是与非的博弈。”
姜云冉脑子转得飞快,她福至心灵。
“陛下要的不是一口茶,是要大臣们对陛下低头。”
景华琰浅浅笑了。
相比于去年,他身上的戾气越轻,人也更随性一些。
那是因为权利慢慢握在手心里,他在一场场的博弈中,取得了阶段性的胜利。
“是的。”
“我是新帝,又年轻,若一开始就被朝臣们压下去,那以后或许要几年十数年,都在为那一次低头而付出代价。”
那一杯茶,是景华琰故意为之。
他的态度清晰表现出来,他坐在龙椅上,就不容许任何人忤逆。
大楚至他祖父时,已是君权高度集中,皇权至上,无人敢不从。
那时所设立的一系列新政,以及部分衙门,都对先帝产生了冗赘。
先帝并非强硬之人,他优柔寡断,文弱和善,加之母妃早亡,身体并不丰建,年少时几次三番被攻讦,险些失去太子之位。
若非当时的定国公沈氏与先帝联姻,恭肃皇后嫁入毓庆宫成为太子妃,否则他是否能登基为帝还不一定。
从先帝时,皇权盛极转衰。
景华琰对自己的父亲,毫不留情批判。
当然,这话也只对姜云冉说。
“父皇喜欢弄权,他让朝臣们相互攻讦,相互斗争,这样他便稳坐于上,不用费力就能赢得自己想要的一切。”
但他却忘了,这是在养蛊。
及至景华琰登基,前朝除姚氏、梅氏等文臣,徐氏、沈氏、廖氏等武将,还有周氏等护国亲军派系,甚至宗室之中,也有不少声音。
朝臣势大,那皇帝的声音就微乎其微。
景华琰当太子的那些岁月里,已经清晰领教了弊端。
所以,登基之初,他决心改革。
所有的一切,都从一杯清茶开始。
姜云冉有些好奇:“因为陛下坚持,所以朝臣们就妥协了?”
景华琰摇了摇头:“自然不是。”
“那些朝臣们,一个个精明着,绝对不肯低头的。”
“若是立即就低头,以后如何还能拿捏我?那时我年轻,是最好控制的时候,若是等两年羽翼丰满,谁还能动我?”
景华琰同姜云冉,从来都是实话实说。
姜云冉笑了一下,说:“陛下,你挺坏的。”
景华琰也跟着笑。
他无奈喝了一口胖大海,努力咽了下去。
“若是云冉,会如何做?”
姜云冉想了想,先是摇头,片刻后才说:“我大概会坚持。”
“茶水摆在那里,爱喝不喝,反对者就直接去殿外跪着,上告天庭也好,昭告天下也罢,断没有不让人喝茶的道理。”
景华琰挑眉:“拖字诀?”
姜云冉颔首,她想了想又说:“可能需要挺长时间的,三五月也说不定,陛下呢?”
景华琰淡淡道:“在他们针砭时弊的第二日,早朝,朕准备了几十杯茶,敬爱卿们匡扶国祚,忠心不二。”
姜云冉:……
真笋啊。
皇帝亲自敬茶,喝不喝?
这一敬,皇帝已经给了他们台阶。
他可以敬,不能让。
不喝岂不是藐视皇权?
这喝的不是茶,是退步。
姜云冉眨了一下眼睛:“喝了吗?”
景华琰挑眉笑了,身上帝王之气消散,年轻人的意气风发显于眼前。
“当然喝了,”景华琰说,“姚相和孝亲王带的头。”
如此看来,姚相还是太有城府了。
此刻,景华琰的目光只落在眼前这一碗胖大海上。
朝堂之下,文武百官议论纷纷,有年迈的老大人,都要忍不住出来跪下谏言了。
无非是说他不与朝臣议论就直接做主,如此肆意,怎不是朝令夕改,可堪家国大事?
这些话,年年说,月月讲。
不光是他,史书上的几百位皇帝,景氏的列祖列宗都听得耳朵起茧子。
都当皇帝了,挨两句骂也没什么。
毕竟有的时候,有些蠢货是应该骂的。
不过,景华琰目光微凝,他微微抬起眼眸,淡漠看向朝堂之下。
此刻,礼部左侍郎楼尹上前一步,躬身行礼。
“陛下,臣有事奏。”
楼尹虽然姓楼,但他是姚氏的女婿。
他的夫人是姚听月的堂姑,也是姚相和仁慧太后的堂妹。
有这一层关系,他天然就是姚党。
许多姚氏不方便说的话,都由他开口。
显然,虽然姚相知晓景华琰的决定,当时也不发一言,现在却又让门人反对。
不用景华琰首肯,早朝时朝臣上谏,都可直言不讳。
楼尹声音平稳,却能让在场所有官员听清。
“至东阳围场围猎,虽古来有之,但兹事体大,陛下及贵人们身份尊贵,若此行有异,臣等万死不辞。”
“前朝旧例,围猎要提前四月拟定,经由礼部、户部、宗人府等一起拟定仪程,方能下旨,昭告天下。”
景华琰跳过前面那一步,直接昭告天下了。
由礼部出来反对,也在情理之中。
然而他话还没说完,另一道身影就出列。
说话之人,是梅贤妃的大伯父梅有义。
他去岁入京述职,考评为优,已擢升为工部尚书,位列使相之一。
“楼大人此言差矣,”梅有义声音洪亮,“不过是驻跸行宫仪程,难道礼部需要四月才能拟定?”
他微微睁开眼睛,炯炯有神看向楼尹。
“礼部的官员们,也太无用了。”
————
大楚未设宰相职官,也未设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理论上来说,大楚没有宰相。
姚相因功劳卓绝,历经两朝,又是顾命大臣,因此朝中上下都尊称他一声姚相。
有时皇帝都这样唤他。
不是宰相,堪比宰相。
开国皇帝以一人政治的弊端为由,直设凌烟阁,一般为五至七人,多为尚书、枢密使、都督、宗人府职官兼任。
一般而言,凡有四位尚书、两位武将及一名宗亲。
人数皆为单,在票拟和列名时,同一政策能分出是否。
入阁能臣,多青史留名。
满朝文武,皆以入阁为必生追求,人人都想位列阁臣。
如今阁臣之中,除户部尚书姚文周,还有兵部尚书郑定国、吏部尚书年铮海、九城兵马司都督冯季、枢密使牧锋、宗人令孝亲王。
前礼部尚书王端因年事已高,今岁告老还乡,如今凌烟阁刚好空了个位置。
各方势力早就盯上这个唯一的空缺,元徽六年元月虽是新年休沐,朝野内外依旧风波不停。
姚家想要推举的自然是楼尹。
郑定国是两朝元老,年及而立才高中进士,他兢兢业业,夙夜在公,终在四十五岁那一年入阁拜相。
他是个顽固纯臣,资历虽不及姚文周,但他年长,又得景华琰尊重,姚文周从来都没有拉拢过他,知晓是白费力气。
另外吏部尚书年铮海和孝亲王都是两面派,两个人跟个墙头草似的,谁声音大就听谁的,一点主见都没有,哪一派都不入,却哪一派都可听。
这种墙头草,姚家也没必要拉拢。
冯季则是景华琰一力提拔上来的武将,因此同郑定国一样,都是效忠皇帝的纯臣。
而牧锋是护国将军,常年驻守京郊大营,拱卫京师。他铁面无私,谁的话都不听,更是难以亲近。
如此一来,凌烟阁只剩一个名额。
原礼部尚书王端倒曾是姚氏一系,奈何王端年纪比郑定国还大,身体还特别不好,今年实在支撑不住,景华琰便恩赐他回乡荣养,给足了体面。
他这一走,姚文周立即感受到孤木难支的窘迫。
尤其侄女姚听月又被降位挪宫,从此常伴青灯,这更令姚文周忧虑。
所以近来的朝堂之上,姚氏的人多有动作。
他们想要的,自然是凌烟阁最后一个名额。
但姚相心里很清楚,景华琰怕是不会轻易妥协。
去岁那么多世家说倒就倒,谁求情都毫无用处,如今看来,这位年轻帝王是动了杀心的。
他隐忍数年,最终不想再忍下去了。
可人都贪婪。
到手多年的权利要是拱手让人,比死亡还令人难受,姚家被先帝托得太高,政敌太多,已经骑虎难下了。
一旦姚家大厦将倾,所有曾经的仇人就会一哄而上,到时候的惨痛,姚文周想都不敢想。
此时听梅有义的攻讦,姚相眼观鼻,鼻观心,不为所动。
倒是楼尹好歹也是天子近臣,他听到这话,话锋一转:“梅尚书此言差矣,就是因礼部官员能力卓绝,忠心不二,才有陛下临行下诏的宽泛。”
“臣是为陛下清誉着想,若起居官行录于实录之上,后世人如何看待此事?故而恳请陛下收回成命,由礼部加急出具行事仪程,方能合理合规。”
楼尹瞥了一眼一言不发的姚相,继续道:“臣之言还未说完,梅尚书就迫不及待跳出来攻讦下官,存的是什么心思?是否真心为陛下效忠?”
梅有义却一点都不恼怒。
他老神在在站在那,冷冷开口:“若礼部能直接督办,便跪下磕头领旨便是,何苦说这么多冠冕堂皇的废话,蝇营狗苟,不堪大用。”
说到这里,梅有义一躬身:“陛下,东阳行宫数年未用,为减省岁用,一直没有修缮维护,但若陛下愿往,臣立即便领工部官员至东阳行宫修缮,必不耽误陛下行程。”
若是姜云冉在场,一定要为大人们的口舌之争鼓掌。
一个个都是辩论高手。
一边要贬低对手,一边还要给景华琰拍马屁,上一次早朝,怕是要掉一百根头发。
姚相让楼尹跳出来说几句似是而非的话,并非是为了反对皇帝,而是要引出梅有义,同姚氏针对起来。
他要让景华琰擦亮眼睛,梅氏自诩书香门第,自诩百年氏族,实际上又是什么样的货色。
梅有义惯会说漂亮话,又会拍马屁,有人自然不齿他的秉性。
然梅有义的能力却很强。
为官二十载一路高升,所治理的州府百姓皆感念他的清廉仁善。
人无完人四个字,在他身上淋漓尽致提现出来。
从他们两人开始,两家派系就争执起来,甚至各种声音杂而不一,各方都参了一脚。
景华琰端坐在龙椅上,冷淡吃茶。
他终于按照姜云冉的叮嘱,把一壶胖大海都喝完,便把银茶盏放到桌上。
啪的一声,太极殿倏然一片宁静。
上一刻人声鼎沸,喧闹如市,下一刻落针可闻,寂静如夜。
安静得可怕。
梁三泰声音高昂:“有事起奏,无事退朝。”
朝臣们面面相觑。
都有些回不过神来。
景华琰姿态很放松,他右手把玩着腰间的荷包,淡淡的开口:“此事已定,各部立即出行事单,安排围猎之事。”
说罢,他也不等朝臣们再说什么,直接了当站起身来。
哗啦啦,朝臣们不管心里如何想,倒是不约而同跪倒在地。
“恭送陛下。”
景华琰走了,朝臣们依次起身,心里算着时刻,等景华琰的身影彻底消失在太极殿,才小声议论起来。
皇帝陛下早就把事情定下,今日听他们争执那么长时间,最后还是一锤定音。
又为何要让朝臣们争论?
说到这里,低位官员都噤声,不敢再议论。
但他们的眼神,却有意无意落到最前面的两位紫服朝臣身上。
梅有义同梅贤妃只有三分相似,不是面容,而是气质。
梅氏天生气度不凡,书卷浓郁,一派温文尔雅。
此刻的梅有义,便是含笑同姚文周说:“姚相,今日怎么一言不发,可是年纪大了,嗓子不好?”
其实姚文周刚四十有五,只比梅有义大一岁而已。
姚文周依旧面无表情,他走得不快不慢,似乎根本就不在乎梅有义的呱噪。*
梅有义看着他,慢慢笑了。
“姚相,大家都是同僚,好歹礼让三分。”
姚文周脚步微顿。
他回过头来,看向梅有义,眼神平静,没有任何情绪。
“梅尚书,你高升回京,还未来得及恭喜。”
“此番恭喜了。”
梅有义拱手谦让:“同喜,同喜。”
朝堂上的这一场交锋,后宫自然不知,但二月初六,宫中连下数道圣旨。
第一件大事,便是四月末要至东阳行宫驻跸。
上奉请仁慧太后、皇贵太妃和贵太妃随行避暑,另宣召周宜妃、梅贤妃、姜贵嫔、孟熙嫔、司徒美人、冯采女伴驾。
宫中事交由慕容昭仪和德太妃处置。
两位皇嗣自然也在随行之列。
除此之外,荣亲王、礼亲王留守京中,靖亲王、永宁公主、永昌公主随行。
这一通安排,让人惊讶万分,可这惊讶还没结束,接连又有三道圣旨下达。
第一便是册封。
因姜云冉处置六宫事功劳卓绝,又仁义孝顺,谦和端方,着晋封为从二品昭仪,统领六宫事,从此成为高位妃嫔。
第二则是赐大公主景明舒封号庆安,领亲王俸禄。
第三擢升梅有义为凌烟阁臣。
接连几道圣旨,直接把朝廷内外众人砸晕。
待回过神来,才终于看懂景华琰的处置。
争夺阁臣的这一场战争中,终究是梅氏获胜。
而梅氏也终于达到了家族顶峰,入阁拜相,成为国之重臣。
梅氏一系也终于声势壮大,成为能与姚氏抗衡的氏族。
为了安抚姚家,景华琰直接封一岁的女儿为庆安公主,领亲王俸禄。
两者皆升,谁都没有吃亏。
然公主年幼,母妃离宫,这个公主的封号不过是镜花水月,徒有其名。
此时,景华琰又升姜云冉为昭仪,从此统领六宫事。
她以昭仪的份位,压过周宜妃和梅贤妃,一是有独一无二的盛宠,二则是为了平衡姚氏,打压梅氏。
曾经协理六宫事的梅贤妃,而已因“有孕”而不能处理宫事。
这是对姜云冉数次立功的奖赏,也是对姚家的安抚。
一来一回,不叫任何人败兴而归。
所有人都要感念皇恩。
姜云冉此刻真实感受到,雷霆雨露,俱是君恩的含义。
对于皇帝来说,一切皆可以利用。
不过对于姜云冉来说,她已权柄到手,荣华在身。
入宫未及半年,以选侍之位一步登天,成为统领六宫事的主位娘娘。
放眼大楚百年兴衰,也未有一人能与之媲美。
论说独宠,更是无人能及。
自去岁十一月至今,皇帝便只招她一人伴驾,帝妃二人日常生活,如夫妻无异。
恩宠之盛,满朝皆知。
就连坊间都听说这位姜娘娘的美名,皆说她温柔婉约,秀外慧中,上能孝顺太后,下能扶照皇嗣,内能处置六宫事,外能匡扶国祚。
简直是仙女下凡。
帝生爱慕,唯她不弃,恩爱非常。
一时间佳话不断,百姓们津津乐道。
姜云冉至乾元宫谢恩时,就听到梁三泰绘声绘色讲解故事。
姜云冉:“……”
姜云冉都不知要说什么好。
“陛下,您把我吹捧到天上去,以后万一有变故,又如何是好?”
景华琰眸色幽深,他唇角含笑,怡然自得。
他握着姜云冉的手,领着她在流光池边散步。
春风温柔,红了佳人面。
流光池中的锦鲤欢快游弋,感受春日晴暖。
“不会有那一日。”
景华琰告诉她:“在百姓的故事里,我们永远都是神仙眷侣。”
第126章 再过几日,阮宝林就能出宫了吧。
春天的长信宫,是一年四季之中最宜居的。
偶尔有温柔的风越过琉璃瓦,飞入九重宫阙中。
屋脊上的脊兽昂首挺胸,遥望着蔚蓝的苍穹,屋脊之下,风铎迎风而响,发出清脆声音。
欣欣向荣,万物更迭。
然而对于被幽闭思过的阮含珍来说,无论冬日还是春日,都没有任何区别。
被关禁闭的每一日,都让她痛苦万分。
这一日,她好不容易被素雪哄得入睡,不过片刻工夫,殿外就又传来热闹声音。
小宫女们嬉笑路过,好似在对比彼此的赏赐。
那声音无比刺耳。
“怎么回事?”
不知道为何,阮含珍的睡眠一日少过一日。
自从被关禁闭之后,她的身体每况愈下,现在若不服用安神汤,根本无法安眠。
即便能入睡,也很快就会醒来,一夜里反反复复,日日无休无止。
这让她精神濒临崩溃,时刻都在发火。
更让人痛苦的是,此时不比往日,母亲犯了大罪,全家都被牵连,她再也不是以前人人都要艳羡的小阮娘娘,而是扫洗宫人都要摆脸子的罪妃。
不能随便折磨小宫女,不能打骂宫人,这让阮含珍更难熬了。
她必须要忍着熬着,熬到能出去的那一日。
伺候阮宝林的小宫人们不敢多言,她们每天低眉顺眼,根本不敢往跟前凑合。
唯一能伺候阮含珍的,只有素雪。
接连失去邢姑姑和母亲之后,阮含珍把素雪当成最亲近的人,夜里素雪不在,她都无法安心入睡。
此刻也是如此。
她一惊醒,就左顾右盼,似乎在找人。
素雪立即上前,轻声哄她:“娘娘,怎么了?”
阮含珍见她在,面色稍霁,她皱着眉说:“外面则怎么这样吵闹?”
她如今还住在长春宫后殿东配殿,对面是苏宝林的西配殿。
之前两人一直相安无事,如今她落了难,苏宝林也客客气气,她不能过来说话,就在外面让她安心。
对于苏宝林,阮含珍倒是没那么厌恶。
毕竟苏宝林自己也没有恩宠,这长春宫就跟冷宫似得,来来回回就那几个宫女。
她犯不着。
苏宝林是个省事的,也会做人,万不会故意这般激她生气。
素雪顿了顿,垂下眉眼,不敢吭声。
阮含珍的火气直奔头顶。
“你倒是说啊!”
素雪犹豫片刻,还是先倒了一杯茶,转身就要先伺候她润润口。
“磨蹭什么!”
然而阮含珍并不领情。
她一巴掌挥过去,把那一碗茶直接打落在地。
茶汤泼洒了一地,地毯上一片狼藉。
素雪低眉顺眼,站在那一动不动,好似在害怕。
看着她,阮含珍忽然觉得心慌,她的呼吸明显沉重起来。
寝殿里安静片刻,阮含珍才慢慢握住素雪的手,看她手背上一片水渍,不由立即红了眼眶。
“素雪,我不是故意的,”阮含珍委屈起来,“日子太难过了,我也不想同你发脾气。”
阮含珍这样委屈巴巴说话的时候,倒是很惹人怜惜。
素雪沉默片刻,才回过头,回握住了阮含珍的手。
“娘娘,奴婢不是生气,”素雪叹了口气,“奴婢是担忧娘娘的身体,总这样下去可不行。”
“我没病。”
阮含珍几乎下意识开口:“我好着呢。”
她勉强笑了一下,硬要素雪坐在自己边上,才道:“外面究竟发生了什么?你说吧,我保证不生气。”
被关在长春宫的日日夜夜里。
她唯一能依靠的就是素雪。
自从那件事之后,不仅母亲过世,就连阮氏都被要求闭门思过。
整个阮氏上下一点消息都没有,即便是过年,阮忠良也无法见她一面。
幽闭在宫中,将近两月不能出,加之担忧家中情形,让阮含珍脾气暴躁多疑,但她同时也更清晰认识到,她如今只能依赖素雪。
素雪是宫里的老人,在身边所有得用之人都亡故之后,素雪是最能为她办事的人。
她想要东山再起,重获荣华,要靠的只有素雪。
而素雪也真如她想的那样,能为她办不少事。
阮氏是什么情景,她又是什么情景,宫里上下都知晓,就连长春宫的扫洗宫人都随意欺辱她,宫门前那块地总是堆满落叶,根本无人打扫。
就连送来的膳食都越来越差,一开始还有些热乎气,现在只剩下残羹冷炙。
枯黄的菜叶,泡发的粉条,看不出原本颜色的炒菜,让人食欲全无。
是素雪拿着银子,一点点弄回来吃食,又买了些粟米回来给她熬粥。
她知晓,即便有银子,这些也不好弄到手,宫里人惯会踩低捧高,素雪肯定是费劲力气才弄来这些。
这几日她身体不适,素雪一直忙于照料她,没有多去御膳房打点,这膳食便一落千丈。
今日中午送来的,居然还有昨日的剩菜,看着满是虫眼的素炒白菜,阮含珍差点气哭了。
这让阮含珍更明白,也更不敢放开素雪。
“好素雪,你告诉我吧。”
被阮含珍这样可怜巴巴看着,素雪微微叹了口气,似乎有些不忍,却又不敢隐瞒。
她低声道:“姜……升为昭仪了。”
“什么,我没听清。”
阮含珍说:“你再说一遍。”
素雪慢慢抬起头,直视她的眼眸。
“娘娘,姜贵嫔被陛下封为昭仪,统领六宫事。”
“什么!”
阮含珍只感觉气血翻涌,冲天的怒气聚集心头,让她胸口一阵阵抽痛。
素雪却还没说完。
“春日来临,万物复苏,昭仪娘娘说近来宫中减省开支卓有成效,全赖宫人的努力,因此禀明太后娘娘,陆续给各宫宫人分发奖赏。”
“宫女都是一副银耳环并一只银戒子,黄门都是五钱银子的赏金。”
“所以……”
素雪依旧看着阮含珍满含恨意的眼睛,她声音放的很轻,一句话说得很慢。
“所以小宫女们都很开心,也都很感激昭仪娘娘,都在挑选自己喜欢的样式,这几日宫里气氛极好,到处都是欢声笑语。”
怎么可能不好?
姜云冉发奖赏,不给那些华而不实的东西,直接给现银。
宫女们爱漂亮,便给银首饰,以后带出宫去都是体己,黄门就更不用说。
这是实打实的恩惠。
谁会不高兴?谁会不感恩戴德?
宫中上下,人人都要夸姜云冉一句好,这姜昭仪的名声,简直盖过了周宜妃和梅贤妃。
“凭什么?”
阮含珍死死拽着锦被,她一口银牙几乎要咬出血,眼睛外凸,红血丝遍布。
看起来吓人极了。
“啊,凭什么!”
“这贱人,这贱人,我要杀了这贱人!”
阮含珍嘶吼着,就要往前扑上来。
但素雪却仿佛吓着了,没能立即拦住她。
于是,阮含珍就这样嘶吼着滚落在地。
她“啊”了一声,素雪才赶忙上前,伸手就要扶她。
“娘娘,无事吧。”
“别碰我!”
阮含珍爬跪在地,披头散发,狼狈极了。
她跪在那犹如一头寻找猎物的猎狗,满眼都是血腥。
“我要杀了她。”
阮含珍重复了那句话,然后才说:“我要让她把欠了我的都还回来,我要让她生不如死,血债血偿。”
素雪蹲在她身边,垂眸看着她纤细的脖颈。
“是啊娘娘,杀人偿命,血债血偿。”
阮含珍慢慢直起身,她握住素雪的手,眼睛里慢慢流出眼泪。
“素雪,你会帮我的,对不对?”
素雪回望着她:“娘娘,奴婢是娘娘的奴婢,但凭娘娘差遣。”
阮含珍狠狠擦干眼泪。
她站起身,衣衫不整站在殿阁中,看着昏暗的卧房。
窗边的花瓶里空空如也,扫洗宫人就连地都不扫,更不用说每日鲜花。
屋子里有一个很闷的气味,果缸也都空了,无法散发水果的香气。
因她时常不小心打翻茶杯,地毯上都是斑驳痕迹,但典物局不肯送来新地毯,就只能将就着用。
这破败、脏污、让人忍无可忍的寝殿,她已经住够了。
她要搬出去!
阮含珍的眉眼前所未有的凌厉。
被关禁闭之初,她还算平静,母亲过世之时,她也不过是哀痛而已。
但两个月熬下来,听闻仇敌风光高升,被满宫称赞,她再也忍受不住。
这一刻,阮含珍彻底疯了。
她想要除掉姜云冉,让她死无全尸。
为此,不惜一切代价。
“你去一趟……说我要见她。”
素雪有些迟疑,她压低声音道:“可是娘娘,咱们东配殿除宫人,其余不允许进出。”
阮含珍冷笑一声,道:“无碍,她会想办法来见我的。”
“你告诉她,我都知道了,她就会来的。”
“娘娘,究竟是什么事?”
阮含珍拍了拍她的手,道:“此事你不知,还安全一些,你放心,我不会让你陷入危险的。”
素雪眸子一闪,她乖巧低下头,道:“是,奴婢尽力而为。”
此时的听雪宫,正欢声笑语。
姜云冉升为昭仪,自然要宴请各宫姐妹。
不过周宜妃和梅贤妃都是礼到人不未至,其余诸妃都有到场。
春日宜人,阳光温暖,前院中的那颗四季桂新绿抽芽,盈盈点缀枝头。
姜云冉让宫人在院中搭了棚子,直接摆了一张圆桌,便同各宫姐妹一起,坐在院子里用膳赏景。
席间,姜云冉特地敬了慕容昭仪一杯酒。
“多谢姐姐这些时日的帮衬,否则我是真忙不过来。”
慕容昭仪举杯浅笑,直接一饮而尽:“好说。”
两杯青梅酒一饮而尽,慕容昭仪洒脱地翻倒酒杯,显示自己的豪迈。
“只要不让我日日操心,帮你算几次账,简单得很。”
苏宝林温言软语:“也不知姜姐姐使了什么手段,才让慕容姐姐同意看账簿,怕是得千金万两吧?”
她这话一说,众人一起笑了起来。
慕容昭仪是出了名的不耐烦这些琐事,推脱过数次,现在终于有姜云冉出来主持宫事,立即一推干净。
她能帮忙算账,真是稀奇事。
“千金万两不用给,她威胁我,说我要是不帮忙,就让太后重新给我安排差事。”
慕容昭仪笑呵呵地说:“可真是太吓人了。”
就在一片和乐声里,韩才人忽然开口:“再过几日,阮宝林就能出宫了吧。”
————
对于韩才人,姜云冉每次瞧见,都觉得她很奇怪。
她是一个非常矛盾的人,以至于除了姜云冉,就连慕容昭仪都看出她的不妥。
她若真有能让皇帝惊艳的本事,也不会多年默默无闻,无恩无宠,可若无这本事,却又如何忽然引得皇帝意动,获得荣宠升位。
尤其在她“侍寝”之后,同旁人一起来听雪宫阴阳怪气,就更显得奇怪了。
若她不是个能沉得住气的人,如何会一连沉寂数年,若是她能,就不会再刚得势时就针对宠妃,简直没有头脑。
她的所有行为都是相悖的,身体里仿佛住了两个人,相互搏斗,夺取权利。
这一连串的事情,都让姜云冉对她心生疑虑。
后来徐德妃告知的真相,才让姜云冉终于明白,韩才人身上的矛盾究竟为何。
她的忽然起复,根本不是因为自己,而是旁人指点。
可皇帝的冷待,却又让她心生怨恨,忍不住同姜云冉撒气。
说来说去,她都不是个聪明人。
她所有的光彩和亮点,都是被别人指点,说白了,她就是一个被操纵的傀儡。
没有属于自己的人生。
此刻亦然。
姜云冉觉得很有意思。
不知这一次是她自己故意为之,还是幕后之人指使,总归都是这些不上台面的小伎俩,姜云冉根本不往心里去。
“是啊,”姜云冉叹了口气,“如今想来,卫妹妹也已经故去两月了,时间真快啊。”
一说起卫新竹,众人就又想起吴岁晚,沉寂的气氛蔓延,一时间都没有说话。
慕容昭仪睨了一眼韩才人,才道:“尘归尘,土归土,过去就过去了。”
“咱们过好自己的日子才最重要。”
冯采女抬起头,造办处给她配了一副琉璃镜,她出门时经常戴着,看起来有些怪异。
不过,姜云冉却觉得那副琉璃镜很适合她,让她看起来同国子监的博士一般无二。
能看清世界的冯采女,那双总是迷离的眼睛,也重新恢复神采。
“昭仪娘娘说得对,”冯采女端起酒杯,“为我们的未来举杯!”
一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欢笑着端起酒杯,说笑着一饮而尽。
春风送爽,拂了美人面,宴席最后,所有人都红了脸颊,笑着靠在一起说话。
曾经的矛盾隔阂,曾经的勾心斗角,似乎都在这一杯酒中散尽。
韩才人坐在一边,也笑着喝酒。
一杯接一杯,想要把自己灌醉。
明明是清甜微酸的果酒,可吃在口中,却只有一股苦涩。
这滋味,怕只有她自己品尝。
喜鹊从天空飞过,兴许看中了听雪宫这一棵四季桂,翩然落在枝头。
鸟儿眼睛灵动,在枝头舒展翅膀,张嘴鸣叫起来。
啾啾,啾啾。
仁慧太后偏过头,看向窗外的树梢,眉目含笑:“宫里的喜鹊越来越多了。”
“喜鹊迎喜,自是好兆头。”
一道清雅声音响起,是梅贤妃。
她依旧是温婉端方的模样,她虽有孕四月,瞧着却并无变化。
依旧身形修长纤弱,翩翩若仙。
今日是给仁慧太后请安的日子,各宫妃嫔都有到场,就连大公主也被奶嬷嬷抱来,这会儿正坐在仁慧太后身边眨眼睛。
小姑娘圆润可爱,头上的冲天辫气势凌人,不过她默不作声,只沉默看着几位母妃,不哭也不闹。
仁慧太后听到梅贤妃这样讲,目光自然下垂,落到了她的小腹上。
“你如今可好些了?”
梅贤妃忙道:“劳太后娘娘挂怀,臣妾原就食欲不丰,如今有孕,更是难以下咽。”
她叹了口气:“白院正也很忧心,正在替臣妾想法子,应该很快就就能好转。”
因吴端嫔难产一事,梅贤妃这一胎就显得格外金贵,医治的太医换成了白院正和李院使,隔三差五就要请脉。
“怀孕都是如此,你得勉强自己多用一些饭食,身体强健,以后才能顺利生产。”
说到这里,花厅中倏然一静。
周宜妃正在喂大皇子吃桃子,见气氛沉闷,便转移话题:“明舒可要吃桃子?周母妃喂你好不好?”
自从姚听月出宫之后,大公主一开始的确闹了好几日,不过后来有贵太妃和仁慧太后的安抚,大公主慢慢平静下来。
却不如以前活泼,总是蔫头耷脑的,也不爱说话了。
以前爱笑的小公主,现在成了小苦瓜,看着可怜极了。
听到周宜妃的话,小公主抬起头,慢慢看向她。
许久之后才摇了摇头,声音细弱:“谢谢周母妃,明舒不吃了。”
这模样,谁看了不心疼。
仁慧太后蹙了蹙眉头,或许心里在怨怼姚听月的狠心。
姜云冉看了看她,忽然说:“明舒,你知道等公主长大了,就能离开长信宫吗?”
景明舒忽然抬起头,一瞬不瞬盯着她看。
“等你长大了,健康聪明,能保护自己,就能自己出宫,天高海阔,想去哪里都可以。”
景明舒眨巴了一下眼睛。
她抿了抿嘴唇,看了看姜云冉,又仰头看向仁慧太后。
大大的杏眼里有着清晰的渴求。
“祖母,姜母妃说的是真的吗?”
仁慧太后没有看姜云冉,她垂下眼眸,很认真同景明舒对视。
“是真的,”仁慧太后伸出手,揉了揉她的小脑袋,“若你父皇不同意,祖母说他。”
景明舒的眼睛越来越亮。
最后,终于恢复了些许往日的神采。
她重新看向周宜妃:“周母妃,我也要吃。”
见她好不容易有了笑脸,在场众人都松了口气。
仁慧太后这才看向姜云冉,脸上浮现出笑容来:“还是你知道如何哄她,倒是难得。”
慕容昭仪也道:“果然,还是姜妹妹聪明。”
姜云冉浅笑,柔声说:“只要知晓小公主想要什么,就很简单了。”
她不过是想见一见母亲。
愿望如此简单,可对于深处深宫的她来说,却是那么难。
即便只有一岁半,小公主也清晰意识到,她或许再也见不到母妃了。
母妃毫不留情离开了她,所以她说的话,小公主不肯信。
但现在有姜云冉和仁慧太后一锤定音,小公主这才相信。
相信,就有了动力。
司徒美人也在边上说:“姜姐姐真是完美,宫事那么复杂,都处理的井井有条,就连孩子也会哄,谁能不羡慕呢。”
她这样一说,众人就开始附和起来,就连仁慧太后都满脸欣慰。
不过她瞥见姜云冉有些窘迫,就笑着问大皇子:“明宣,最近如何啊?春日天好,要不要祖母带你出去玩?”
景明宣瘦瘦小小的,虽然比景明舒小了半岁,可瞧着仿佛差了一岁的模样。
因为太过瘦弱,他的脑袋显得很大,摘掉了冬日的虎头帽,才显露出稀疏的头发。
他同母亲一样,也生了一双桃花眼,却因为病弱和羞涩,而显得目中无神,羸弱得很。
这不是一个健康的孩子,也不是一个坚强的孩子。
生来的病弱让他少见生人,年节时宫宴姜云冉就注意到,他一直缩在母亲身后,低着头不敢说话。
没有任何人听到他的只字片语。
年节之后,数次请安周宜妃都带着他来,景明宣终于同众人混了个脸熟,不再显得瑟缩胆小。
但他依旧不爱说话。
此刻被仁慧太后亲切询问,景明宣下意识想往母亲身后躲,可他刚一动作,就被周宜妃按住了手臂。
“明宣,祖母问你话呢。”
姜云冉看得出来,景明宣真的很害怕,小孩子吓得都要哭了。
但他还是努力把眼泪咽下去,小声说:“不玩了。”
他的声音很细,很弱,不仔细听根本听不见。
近来周宜妃的脾气缓和许多,姜云冉一直以为她因生产患有的忧郁焦躁之症已经好转,但现在,她的声音依旧锐利。
“你大点声音。”
面对这样的儿子,周宜妃恨铁不成钢。
明明是那么软弱无助的稚童,但景明宣依旧隐忍着不敢落泪。
可见,平日里已经出现过无数次这样的情形。
对于一个孩子来说,忍耐是最难控制的情绪。
景明宣眼泪汪汪,看着可怜极了。
仁慧太后不忍心了。
她刚要说话,她身边的景明舒却忽然从椅子上爬下来,她啪嗒哒跑到弟弟面前,对他伸出手。
“跟我去玩。”
两个孩子平日很少见面,彼此之间没有姐弟的身份认知,但对于他们来说,他们是同龄人。
是跟大人不一样的特殊的人。
景明宣眨了眨眼睛,显然心动了,可他却坐在那,不敢挪动分毫。
他在看母亲。
周宜妃没有开口,显然不想让景明宣离开她的视线。
一时间,花厅里都安静下来。
景明舒站在地上,奇怪地看着面色冰冷的周宜妃,伸出去的手始终没有收回。
景明宣则缩在母亲怀中,低着头,终于无声落了泪。
前几次请安,因景明宣太过害怕,所以仁慧太后一直没有同他说话,今日终于忍不住想要同孩子亲近,却闹出这样的事端。
如今看来,周宜妃的癔症,不再对着旁人,反而对着好不容易慢慢康复的年幼儿子。
仁慧太后蹙了蹙眉。
她直接开口:“明宣,跟你姐姐出去玩,彭尚宫,你守着他们俩两个,务必不能摔着磕着。”
彭尚宫便上前,客客气气对景明宣伸出手。
这一次,周宜妃没办法反对了。
她只能把景明宣放到彭尚宫怀中,但面色始终难看。
孩子们都走了,花厅气氛也一直很沉寂。
这时,梅贤妃柔柔开口:“太后娘娘,臣妾有事禀报。”
仁慧太后面色稍霁,道:“说。”
梅贤妃看了看姜云冉,似是很犹豫。
不过想到仁慧太后的脾气,她最终还是道:“昨日阮宝林就到了解禁的日子,按理说,今日她应该给太后娘娘请安的。”
“可要叫她前来?”
第127章 还请太后娘娘替臣妾做主,扫清宫中欺上瞒下的小人。
如今宫中,其实隐隐有了三足鼎立之势。
虽周氏已经败落,家族获罪,两代之内无法重回官场,但后宫之中,周宜妃依旧稳坐妃位。
加上她膝下的大皇子,依旧让人不敢小觑。
另一边,梅有义荣登阁臣,这让梅氏在前朝迅速壮大,数次同姚家叫板。
后宫之中,因姚听月出宫,徐德妃重病,梅贤妃有孕,形势逆转,梅贤妃取代曾经的姚贵妃,成为势力之一。
不过因为有孕,她无法处置宫事,可未来的小皇嗣就是她的依靠。
最后就是独得盛宠的姜昭仪娘娘。
她没有家族,膝下没有子嗣,唯独凭借恩宠和能力,一步步走到今日。
如今她手握权柄,掌管后宫诸事,不仅能博得太后夸赞,也让满宫宫人赞不绝口,尊敬有加。
更重要的是,她未来日子还长。
现在没有皇嗣,不代表以后不能有,现在不是妃位,不可能以后也不是。
宫人们心里都门清,即便以后她宠爱衰落,以陛下念旧的性子,无论如何,高位娘娘之中,总有她一席之地。
皇嗣、家族、恩宠,如今三人三足鼎立,谁都不是最出色的那一个,谁都有优点,也都有缺点。
时值二月早春,后宫看似一片风平浪静,实则却波涛汹涌。
宫人们好奇又紧张,不知何时一场大战就被点燃。
出乎众人意料。
这一场争斗,来得猝不及防。
随着梅贤妃平淡的一句话,失踪在众人眼中许久的阮宝林忽然出现在众人面前。
她显然一早就赶到寿康宫,不知是太后不许还是自己不敢,终究没同其他宫妃一起给太后请安。
一直到两刻过去,经梅贤妃提醒,众人才“如梦初醒”,想起忘记阮宝林了。
慕容昭仪微微蹙起眉头,但她的话语都被梅贤妃拦住。
“太后娘娘,陛下当时金口玉言,罚阮宝林两月闭宫思过,昨日时间已逝,今日阮宝林自然要来给太后娘娘请安,以求娘娘宽宥。”
说到这里,梅贤妃眼皮一抬,慢慢扫了姜云冉一眼。
以前的梅贤妃犹如仙女下凡,她优雅温婉,不染尘埃,从不同任何人结怨,也不参与那些争斗。
她甚至还拦过周宜妃许多次,安抚她焦躁的情绪。
谁都以为,她超脱世外,不问俗事。
然而现在,众人看向她的目光齐齐变了。
当家族壮大,皇嗣在身,她身份荣耀皆有,便一改往日和事佬模样。
眼睛中的犀利和锋芒,是藏也藏不住的。
对于她的改变,许多人心知肚明,姜云冉自然也并不意外。
若她真的没有权欲之心,也不会身在梅氏还入宫闱。若她真是平和无求,也不会特地在大捷宫宴上袒露喜事。
现在回忆起来,她所做的每一件事,布的每一次局,都是那么天衣无缝,经过精心设计。
如今看来,姚贵妃、徐德妃和周宜妃都不是她的对手,她隐藏多年,隐忍多年,今日终于扬眉吐气,翻身为王。
现如今,她是宫中除姜云冉之外,风头最盛的那一个。
甚至有人悄悄议论,若她也诞育皇子,说不定可以问鼎后位。
这些话姜云冉早有耳闻,也知晓她绝非表面那般平和,如今终于显露出锋芒,才终于有“果然如此”的淡然。
只是不知一心向上的是她自己,还是梅氏,亦或者两者皆有。
仁慧太后看起来也不意外。
她那双饱经风霜的眼眸,能把一切都看透,一切的阴谋诡计,在她面前都无所遁形。
此刻她手里慢慢捻着佛珠,谁都不看,只慢慢欣赏窗外的春景。
没有立即理会梅贤妃。
最早盛开的牡丹已经悄然绽放,在寿康宫里争奇斗艳。
唯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京城。
世人皆爱牡丹,争相养育培植,每到春日时节,玉京的各大园子争奇斗艳,力求博得今岁的花王美誉。
宫中亦是如此。
无论是凡夫俗子,还是达官显贵,便是这院中一朵野花,也要争出个高低贵贱。
或许野花不懂,但种花人却一定明白。
仁慧太后慢悠悠抿了口茶,道:“竟然过去这样久了,既然过了日子,真心得到惩罚,那就还是好孩子。”
太后娘娘慢慢睁开眼,淡淡道:“让她进来吧。”
阮宝林的模样,让所有人大吃一惊。
她整个人瘦了一大圈,眼窝凹陷,眼底一片青黑,一眼看去实在可怜。
她头发都比之前显得稀疏许多,一丝不苟梳了个简单发髻,只戴了一支白玉簪。
通身上下简朴素净,与以往的姹紫嫣红全然不同。
她一步步上前,不看任何人,只低眉顺眼来到堂下,干脆利落跪倒在地。
“臣妾给太后娘娘请安,娘娘万福,”阮含珍的声音低沉,多了几分岁月淬炼过后的沧桑,“臣妾因思过,不能祝贺太后新岁吉祥,不能侍奉膝下,心中甚是惶恐难安,还请太后娘娘宽恕。”
这一番话说下来,可真是感人肺腑。
本来太后还在赏景,听到这话,也是淡淡开口:“不怪你。”
姜云冉此刻清晰意识到,仁慧太后其实非常会做人,但凡皇帝喜欢的,她就喜欢,皇帝厌恶的,她一眼都不多看。
阮含珍这样恳切,仁慧太后都不动心肠,就是因为阮氏这一次太过胆大包天,惹了皇帝不快。
其实,也惹了仁慧太后不快。
也不知是明白这一点,还是真心想要悔过,阮含珍忽然转过身,对着她就要磕头。
姜云冉一言不发,青黛却眼疾手快,上前一步虚虚扶了一把阮含珍。
姜云冉这才淡淡开口:“阮宝林,本宫可当不得你这一跪。”
先跪太后又跪她,这刚出宫第一日,就要闹妖。
阮含珍还是那个黑了心肝的人,从来不会改变。
见姜云冉这样强硬,阮含珍垂下眼眸,眼眶迅速泛红,瞬间就表现出一副委屈模样。
“臣妾是想给姜昭仪道歉,之前宫宴时,臣妾不懂事,惹了姜昭仪不快,今日好不容易能得见姜昭仪,定要同你道歉的。”
姜云冉端起茶盏,浅浅抿了一口。
仁慧太后这里的都是好茶。
梅片茶清香芬芳,有一种空谷深林的幽静,只品一口,都觉得回味无穷。
姜云冉安静吃茶,并不开口。
她的态度很明显,即便当着太后的面,她也不原谅阮含珍。
不会为了*脸面说场面话。
一步都不后退。
这情景实在尴尬,其他妃嫔都垂眸不语,有的学姜云冉一起吃茶,有的则眼观鼻,鼻观心,仿佛什么都没听见。
仁慧太后都只捻佛珠,一言不发。
倒是梅贤妃叹了口气,开口劝说:“大家都是一宫姐妹,何必这样生疏,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不如握手言和可好?”
她这话里话外,都是挑剔姜云冉小气。
姜云冉眼皮一抬,冷冷睨了她一眼:“梅贤妃倒是大度,不知卫妹妹泉下有知,是否知晓你替她原谅罪人?”
梅贤妃面色一变,她喘了两口气,正要再开口时,就听仁慧太后轻轻念了一声佛偈。
“旧事不要重提。”
她说着,也不去看姜云冉,只垂下眼皮,睨了阮宝林一眼。
见她这般形容枯槁的模样,也并未表现出任何怜悯,她淡淡道:“阮宝林,起来说话吧。”
阮含珍这会儿已经哭了。
她脸颊一行清泪,更显的单薄可怜。
可众人想起卫婕妤之前那满身鲜血的模样,终究都没有生出几分怜悯之心。
仁慧太后自然要让后宫平和,不叫皇帝为此忧心,耽搁政事。
因此她只叮嘱阮含珍:“你若能知错就改,也算是好事,以后万不能乱生是非,恪守本分才能平安始终。”
这其实也是对阮含珍的警告。
阮含珍颔首:“谢太后娘娘教诲。”
仁慧太后又念了一声佛偈,她抬起眼眸,目光在院子里搜寻,看到两个孙儿玩得正好,脸上终于露出几分喜悦来。
“好了,你们都忙,就都回去吧。”
“周宜妃,叫明宣和明舒多玩一会儿,你瞧孩子多开心。”
周宜妃动了动嘴唇,最终没有反驳。
“是,多谢太后娘娘。”
太后却说:“都是哀家的孙儿,哀家关照是理所应当,以后莫要再说谢字。”
周宜妃正要回答,就听边上阮含珍再度柔柔开口。
“太后娘娘,臣妾有事要禀。”
仁慧太后的脸上明显显露出不耐烦的情绪。
这一次她冷冷睨了阮含珍一眼,淡淡道:“阮宝林,你好不容易从长春宫出来,可要谨言慎行。”
阮含珍顿了顿,还是起身重新跪下。
太后的语气,旁人的表情,她看得清清楚楚。
有卫新竹那贱人横在前面,无论她做得多好,都无法摆脱阮家谋害宫妃之罪名。
皇帝本就不喜欢她,她以后必再也无法高升。
既然两条路都走不通,那就只能走第三条路。
反正她已经如此,还不如破釜沉舟,为自己,为阮家重新博出一个出路来。
阮含珍这一跪,让整个花厅气氛重新沉寂。
仁慧太后脸上的笑容消失不见,她看都不看阮含珍,说:“哀家最后给你一个机会。”
阮含珍紧紧攥着手里的帕子,她躬下身,重重磕了三个头。
“太后娘娘,臣妾所言,并非为自己,而是这宫中有人欺上瞒下,胡作非为。”
阮含珍眼泪倏然而出,再度滑落脸颊。
她声音低哑,眼睛通红,楚楚可怜。
“太后娘娘,臣妾关禁闭这两月,每日都是馊食剩饭,从未见过新鲜菜色。”
她这话一出,在坐众人皆变了脸色。
有人有意无意往姜云冉面上看去。
也是凑巧,这两月,几乎都是姜云冉主持宫事。
阮含珍低垂着头,似乎不知这些琐事,她只说:“臣妾作为宝林的份例,也从未落到实处,长春宫缺医少药,日子实在煎熬。”
“否则,臣妾也不会这般形容。”
说到这里,阮含珍再度躬身,重重磕了一个头。
嘭的一声,在花厅里回荡。
“还请太后娘娘替臣妾做主,扫清宫中欺上瞒下的小人。”
————
阮含珍这般惺惺作态,不就是要揭发她苛待宫妃,贪墨其他宫妃份例?
她嘴里说着有“小人”,实际上还不是在说姜云冉管宫不力,纵容宫人欺凌仇敌?
从姜云冉入宫第一日起,两人就是仇敌,不死不休的那一种。
宫中人人都知晓两人关系极差,后来又发生宫宴之事,卫新竹一条人命横在中央,心中的芥蒂,累积的仇恨,早就无法消弭。
隔阂会从小溪变成深海,永远也愈合不了。
听到这话,姜云冉好整以暇重新坐回椅子上,先同仁慧太后致歉,然后才冷睨了阮含珍一眼。
“阮宝林,你直接报本宫名号即可,何苦弯弯绕绕,说些似是而非的话语。”
“今日太后娘娘和诸位姐妹都在,你有话直说。”
姜云冉管宫两月,身上的凌厉气势越发深厚,因已经摸清宫事事例,她处理宫事得心应手,身上有一种潇洒自如的磊落。
沉稳、从容、果断,却又仁慈、宽容、大度。
这是所有人对她的认识。
她就犹如花园中的牡丹,终在春日时节,耀武扬威绽放美丽和光华。
仁慧太后没有看她,却慢慢停住了捻佛珠的手。
姜云冉也不过只睨了阮含珍一眼,然后便收回视线,仿佛她并不值得注目。
阮含珍跪倒在地,根本不知这些眼神官司,她听到姜云冉盛气凌人的话语,心中怨恨陡升。
看着地面的眼眸满是戾气,恨不能立即就把姜云冉就地杀死,看她满身鲜血,痛苦挣扎。
总有一天,她要这贱人痛苦死去。
阮含珍的手指紧紧扣着地毯,把地毯上的茶花花蕊扣得七零八落。
说出来的话,却是轻柔而颤抖的。
“回禀太后娘娘,臣妾并非针对昭仪娘娘,只是以为御膳房有人阳奉阴违,以次充好,贪墨宫妃份例。”
“若当真如此,必要肃清蛀虫,以免累了昭仪娘娘的清誉。”
姜云冉依旧没有看向她,只是满含歉疚地看向太后,柔声道:“太后娘娘,今日因臣妾同阮宝林的琐事耽误娘娘休憩,是臣妾的过错,不过既然阮宝林非要在此时闹出事端,还是必要把事情分辨清晰,娘娘以为如何?”
今日是要给太后请安。
太后才是主角。
自然要太后娘娘说了算。
仁慧太后听到这话,忽然笑了一下,她重新开始捻佛珠,淡淡道:“你想处置,就处置吧,哀家也想知晓是怎么回事。”
她想要看看,姜云冉是如何摆平这件事的。
姜云冉起身行礼,同仁慧太后道谢,才重新看向阮含珍。
“阮宝林,你口口声声说御膳房以剩饭打发你,贪墨了你的份例,可有证据?”
阮含珍早有准备。
她道:“昨日的饭食就是剩菜,臣妾可以让宫人取来,给太后娘娘和昭仪娘娘过目。”
姜云冉倏然勾唇冷笑。
“阮宝林,你可知所有的饭菜放过一日,都是残羹冷炙,这根本就不是证据,想要做手脚再简单不过。”
阮含珍以为自己胜券在握,然而姜云冉不过简单一句话,就把证据轻易推翻。
她猛地直起身,眼睛通红,眼底早就涌上泪水。
“可臣妾所言皆为真,若有半句假话,天打雷劈,甘愿赴死。”
这可是毒誓。
她这话一说出口,花厅中的众人皆面露惊讶,纷纷低声议论。
阮含珍这两月的确过得生不如死,被欺凌的滋味她终于体会到,心里只有委屈和怨恨。
但她却忘了一件事。
曾经她也是这样欺凌素雨,欺凌青黛,欺凌那些无辜的宫人。
她们求助无门,悲惨无依,若像青黛这般能逃出生天,是她自己的运道,又有多少人有这样好的运气?
大多数宫女们,就默默无闻死在了长信宫里。
最后就连名字都没能留下。
现在,不过是一报还一报罢了。
被关两月,阮含珍不仅没有长进,反而越活越回去。
即便没有素雪通风报信,姜云冉想要干脆利落处置这件事,都是轻而易举。
都不用姜云冉开口,司徒美人就掩唇轻笑:“阮宝林,以前阮大人是大理寺的堂官,我以为你多少懂一些刑律之法,如今看来,竟是万事不知。”
她语气里嘲讽意味很浓。
“这天底下若都靠发毒誓来断案,那岂不是冤狱横行?”
阮含珍瞪大眼睛,满眼不可置信。
此时此刻,她终于体会到彻骨的悲凉。
她说了实话,却没有人相信,所有人看着她的目光都带着轻蔑,就仿佛她是故意为了陷害姜云冉,才口不择言。
没有人相信她,没有人帮助她,更没有人站在她这一边,哪怕替她说一句话也好。
或许此刻,她终于体会到了素雨临死前那种悲凉和痛苦。
素雪垂眸,心中畅快无比,她跪在阮含珍身边,低声道:“娘娘,要不就算了吧。”
怎么能算呢?
她吃过的苦,受过的罪,怎么能算了呢?
阮含珍眼泪扑簌而落,她声嘶力竭:“太后娘娘,臣妾所说没有半句虚言,臣妾宫中的宫女都亲眼所见。”
那些饭菜都被人看在眼中,如何能弄虚作假?
阮含珍多少还知道分寸,她没有把素雪提点出来,只说其他宫女。
“那些剩菜剩饭,都是宫女们处置的,她们一定能为我作证。”
然而她话音落下,花厅又是一阵冷寂。
为了请安,众人早早起来,不过垫补两口点心罢了。
大家现在又困又饿,都想早些回去用过早膳睡回笼觉,没人有心情陪着阮含珍演戏。
慕容昭仪蹙了蹙眉头,正要开口,却听梅贤妃道:“既然如此,不如就把那几名宫女喊来,问一问便知。”
说着,她也起身对仁慧太后行礼。
“太后娘娘,看阮宝林的模样,不似作伪,若宫中真有此等事情,还是要查清为好,否则刚处置了司务局,宫中若还是贪墨成风,到底不美。”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这会儿就又都不累也不饿了。
她们终于明白,今日根本不是阮含珍针对姜云冉,而是梅贤妃。
阮含珍出来第一日,她就等不及,要拿姜云冉管宫一事做文章。
有故事可瞧,谁还困?
仁慧太后也看了一眼窗外玩耍开心的两个孙儿,想了想才说:“便如此吧。”
倒是姜云冉轻声笑了一下:“贤妃姐姐所言甚是,倒是细心仔细。”
她道:“既然如此,不如把尚宫局和御膳房伺候的宫人一并请来,一起对峙才好。”
“一事不烦二日,今日解决清楚,省得以后再生是非,搅乱宫闱。”
梅贤妃眯了眯眼睛。
她看向姜云冉,但姜云冉却并未看她。
她悠然自得坐在椅子上,正在看边上方几上的茶点。
都是精致漂亮的甜口点心,早起吃来并不压口。
姜云冉笑着对太后道:“娘娘,既然都派人去御膳房了,不如让她们送来些蒸点汤羹,臣妾倒是有些饿了。”
她眉眼弯弯,声音轻灵,仿佛方才那威仪端肃的模样都是昙花一现,姜昭仪还是那个温柔可亲的好娘娘。
今日这点事,根本就不被她放在眼中。
仁慧太后其实也有些饿了,见她这样周到,也不由颔首笑道:“你细心了,彭尚宫,让人准备吧。”
等候的工夫,花厅无一人开口。
阮含珍跪在地毯上,虽然比跪在冰冷的地砖上要好一些,却依旧膝盖生疼。
可是此刻所有人都忘记她一般,没有人让她起身。
她垂着眼眸,眼底都是恨意。
早晚有一天,早晚……
两刻之后,阮含珍已经摇摇欲坠。
万幸的是,永福宫三名贴身伺候阮含珍的宫女已经到了。
除了素雪之外,阮含珍身边伺候的依旧还有凡霜和另外两名宫女,虽然之前廖夫人出事,但凡霜万事不知,便没被牵连。
不过阮含珍与凡霜有了隔阂,不是很待见她,凡霜只能在外间侍奉,少能踏入寝殿。
那两个月来,都是素雪在寝殿里日夜侍奉,几乎寸步不离。
这会儿凡霜领着另外两名宫女跪在地上,面上不由显露出几分忐忑。
仁慧太后倒是不着急,也没立即叫人审问宫女,只对另外一名管事姑姑道:“去把孩子们请回来,该歇一歇吃些水了。”
孩子们回来的时候,恰好御膳房的蒸点到了。
御膳房的颜总管和侍膳姑姑花姑姑亲自送来的,两人都是白白胖胖的面容,笑起来跟个弥勒佛似得,往那里一站,不用多想,都觉得他们厨艺一定极好。
花姑姑日常都负责给各宫娘娘配膳,她一到,立即就开始唱菜单。
“太后娘娘,诸位娘娘,两位小殿下,今日御膳房预备了水晶虾饺、四喜烧麦、牛肉馅蒸饺、鸡汤云吞,另外还有素三丝春卷、豆沙小酥、芙蓉绿豆糕及奶豆腐,汤品有乌鸡汤、莲藕排骨汤和荸荠肉饼汤。”
说到这里,她又道:“方才张姑姑特地叮嘱,还有两位小殿下在,额外准备了南瓜小米粥、红豆沙和杏仁酪,还请贵人们品尝。”
她今日是来回话的,但差事却做得一丝不苟。
仁慧太后都不由夸奖:“很好。”
花姑姑往后退了半步,侍膳宫人便依次上前,给每位娘娘上菜。
整个过程安静无声,训练有素,一转眼的工夫,所有人都退了下去。
这时,穆尚宫也到了。
人到齐,仁慧太后却说:“先用点心吧。”
她亲自喂大公主吃桂花红豆羹,小姑娘显然是饿了,吃得很认真。
此时,仁慧太后才看了一眼慕容昭仪。
“慕容昭仪,今日事既然牵扯姜昭仪,便有你来询问,开始吧。”
慕容昭仪毫不迟疑,目光直勾勾落在素雪身上:“你来说,阮宝林所言是否为真?”
素雪眸色微闪,她躬下身来,一个头磕下去,声音震天。
“回禀慕容娘娘,宝林娘娘所言,为真。”
第128章 我很在乎你,你应该知晓。
这话一出口,在场众人虽然都有些惊讶,却并未立即表现出来。
因素雪是阮含珍的心腹,也是一直侍奉在她身边之人,因此她的话其实不太能作为证明。
不过素雪显然很是聪慧,她从怀中取出一个账本,高举头顶:“慕容娘娘,这是这两月来奴婢取银子单独叫膳的账簿,可以作证,还请娘娘过目。”
阮含珍此刻才惊喜看向素雪,未曾想到素雪准备得这样周全。
素雪却低眉顺眼,没有回视她的目光。
此刻慕容昭仪正在一页页翻看账簿,素雪的账簿做得很仔细,每一日用了多少银子,要了多少菜品,都列在其中。
因不是日日都取菜,所以这一本并不特别厚,大约一盏茶的工夫就看完了。
慕容昭仪看到最后,微微蹙起眉头,把那账簿呈给太后,然后目光凌厉看向穆尚宫和颜总管。
颜总管瞧着也白白胖胖的,一团和气,不过他身形灵活,胳膊尤其长,一看就很有力气。
他躬身行礼,道:“太后娘娘,御膳房日常采买出品都有账簿,大到珍馐佳肴,小到一碗绿豆汤羹,都不能随意支取。”
“各宫娘娘的份例之内都有等级,份例之外则需要娘娘们补齐耗费,也都有登记在册。”
“后姜娘娘打理六宫事后,额外加尚宫局三人至御膳房,每日膳房出餐时,各宫选取何种菜品,皆有御膳房和尚宫局两相监督,会在账簿上签名以作确认。”
也就是说,御膳房自己做不得假。
此事仁慧太后自然知晓。
姜云冉掌管六宫事后,做了不少改革,也多了不少恩赐,三局两监风气为之一新,虽然赏赐不断,但最后翻看账簿,竟比以往每月少耗费两成。
这也不难理解。
以前是一个人吃两只鸡,现在是所有人分一只鸡。
后一种人人都有的吃,还是正大光明的吃,可以说是宾主尽欢。
只有那一人利益受损,但他以前是偷偷行事,一旦事发就要大难临头,到底不敢声张。
那银子赚得也是心惊胆战。
因为姜云冉并未让人追究前事,算是既往不咎,从此以后,他毕竟也能堂堂正正分到鸡腿。
算是皆大欢喜。
但宫妃们不参与宫事,不知这些关节,除非取膳的宫女有心,否则基本不会注意。
此刻听到,皆是惊奇看向姜云冉,都惊讶于她的胆大心细。
颜总管也从怀中取出一本账簿,道:“太后娘娘、慕容娘娘,这是御膳房关于长春宫阮宝林的账簿,请过目。”
慕容昭仪接过账簿,不由赞叹一句。
“甚好。”
账簿不仅记录了每日阮宝林份例之内的耗费,也记录了月末剩余,还记录了素雪单独“点菜”的耗费和日期,所有事项都写得清清楚楚。
两相对比,竟是分毫不差。
账簿做得漂亮极了。
“不过,”慕容昭仪指着账簿问,“为何最后这几道菜,都没有收银两。”
颜总管躬身道:“回禀慕容娘娘,因阮宝林这月份例没有用尽,宫中没有额外采买食材,因此折算成了现银,抵消了这几道菜品。”
他这一说,冯采女就若有所思道:“难怪一月月末时,尚宫局派人送来了绸缎和瓜果,并未说是赏赐,原来是余存。”
她一看就很会算账,是个极为聪明的人。
颜总管立即道:“正是,冯小主好记性。”
这一下,各位娘娘就议论了起来。
司徒美人不由感叹:“还是姜姐姐管宫得力,咱们每月居然还能有盈余,总觉得自己赚了。”
姜云冉不由笑了一下:“原我自己在宫中时,就算过每日耗费,发现份例都是用不完的,因此便没有让御膳房按足额备菜,多余的不用都是浪费,只备九成几乎都足够,剩余一成未用,却也都是姐妹们的份例,自然还是要发还给姐妹们。”
这样一来,其实宫人的差事增多了。
但需要的职位也增多了。
人人都有升职的可能,差事做得好的依旧有赏赐。
努力能有回报,付出就有收获,这宫里竟是一派欣欣向荣。
阮含珍未曾想到,她本是要把姜云冉拉到泥里,现在却成了她的炫耀场,人人都夸她,表扬她,人人都喜欢她。
她就想不明白,这女人一看就自私冷漠,阴险狡诈,心狠手辣,因何这么多人眼瞎?
这个贱人,她只要看她一眼,就恨不得她不得好死。
更遑论看她被众星捧月,得意洋洋了。
思及此,阮含珍终于忍不住,再度哭着开口:“太后娘娘,您也瞧见了,若非日子实在过不下去,臣妾也不会使银子单独点膳食,臣妾不过是艰难挣扎,并非贪嘴。”
她这一开口,方才热闹的气氛骤然停止。
仁慧太后也仔细看过账簿,的确如同阮含珍所说,她单独要的膳食,多半是果腹之物,几乎没有昂贵珍馐,点的最多的是萝卜牛肉蒸饺,想来是她最爱吃的。
除此之外,她甚至还买过粟米和红枣,的确不像是故意耗费。
思及此,仁慧太后看向慕容昭仪:“继续问吧。”
慕容昭仪颔首,她知晓姜云冉早有准备,因此也毫不手软。
她垂眸看向另外三名宫女。
“你们说,阮宝林所言是否为真?”
其中两名小宫女面色越发苍白。
她们结结巴巴,最后还是道:“奴婢不知。”
跪在前面的凡霜冷汗岑岑,她抿着嘴唇,似乎已经六神无主。
不过她还是强撑着道:“奴婢亦不知,但奴婢从御膳房取来膳食,皆是寻常菜品,并未有异。”
这话一出口,阮含珍就瞪大眼睛,满脸不可置信。
“你胡说,你!”
慕容昭仪微微蹙了蹙眉头,她道:“休要胡闹。”
说罢,她看向另外几人:“你们说。”
倒是穆尚宫和花姑姑对视一眼,花姑姑直接跪下行礼:“太后娘娘,奴婢这两月一直负责侍膳,各宫娘娘额外点菜和每日拿取都有记录。”
“御膳房那么多人看着,尚宫局和各宫娘娘身边的姑姑们也都经常来往,所有膳食都摆在膳厅,供人挑选。”
“不可能有一两盘残羹冷炙放在那,惹人眼神。”
这才是关键。
宫中有宫中的流程,一步叠一步,如何会出错?
穆尚宫也跪下行礼:“太后娘娘,下臣来时已询问过这几日的监督职差,都说并无错漏,来取膳食的人也没有闹场,都是平静把膳食领走,皆是御膳房一起出的餐食,冷碟热碟一样不少。”
花姑姑又说:“回禀太后娘娘,每日来领膳的就是这位凡霜姑娘。”
所以,凡霜所言为真。
阮宝林和素雪说得都是假话。
事情到这里,基本已经真相大白。
这摆明像是阮宝林同素雪为了诬陷姜云冉,故意颠倒黑白,做局两月拿出这样一本账册,就为了再度把姜云冉拉下高位。
众人的眼神犹如针扎落到阮宝林身上,让她如芒在背。
怎么会,怎么可能!
那些恶心的东西又是从哪里来的?
她这两个月的隐忍又算得了什么?
难道她真的疯了吗?这两个月都是幻觉?
阮宝林忽然抬起头,恶狠狠看向姜云冉!
“你是故意的,你就是要害我,对不对,对不对?”
看来,阮宝林又“疯了”
姜云冉叹了口气。
她慢慢抬眸,淡淡扫向梅贤妃,目光之中只有平静。
“贤妃姐姐,既然如此,您意下如何?”
听到贤妃姐姐四个字,阮宝林似乎也回过神来,她猛地抬起头,渴求地看向梅贤妃。
“贤妃娘娘,您相信我,真的不是我故意诬陷姜娘娘,真的不是我啊。”
她委屈死了,眼泪直掉。
“我说的都是真的,为什么没有人相信。”
这句话说得如泣如诉,满含委屈。
梅贤妃根本就不看她,藏在袖中的手指紧紧捏着,心里对这个蠢货当真是厌烦无比。
还好……她就知道阮宝林根本没有脑子,早做了准备。
梅贤妃也跟着叹了口气。
她先是对姜云冉含笑道:“姜妹妹,没想到会闹到这个地步,不过今日事众人也能明白,姜妹妹管宫能力卓绝,仪程分明,以后无论有什么事端,应该都能查到证据,落到实处。”
说到这里,梅贤妃话锋一转,忽然犀利起来。
“阮妹妹,你也先别着急,既然你和你的贴身宫女都说事情有异,而尚宫局和御膳房无异,那么你以为问题出现在哪里?”
阮含珍愣了一下。
一边坐着的韩才人忽然瞪大眼睛,她看向另外三名宫女:“是,是她们?”
这个关键,在场众人都想到了。
所有的目光都落在那三人身上,年纪最小的矮个宫女一下子就哭了出来。
宫女们入宫都是要教导宫规的,第一条,就是无论犯错还是委屈,都不能在主子面前哭出声音,大叫求饶。
可这小宫女太过害怕,无论如何都忍不住了。
“娘娘恕罪,娘娘恕罪,”她哭得哽咽,“最近两月,奴婢们的膳食都换了,菜色特别丰盛,奴婢们很疑惑,问了凡霜姐姐,凡霜姐姐只说是娘娘赏赐的。”
那小宫女哭得打嗝。
“娘娘……娘娘心情不好,从不叫咱们入殿伺候,奴婢根本不知道这竟是……”
那其实都是阮含珍的膳食。
那时候长春宫气氛死寂,阮含珍从来没有好脸色,能近身伺候的只有素雪,也正因此,外面的差事都交给了凡霜处置。
这一来一回,竟有了这种落差。
慕容昭仪冷哼一声,她道:“你叫凡霜是吗?说说吧,究竟是怎么回事。”
凡霜不敢求饶,她跪在那,狼狈不堪。
“奴婢……是奴婢鬼迷心窍。”
说到这里,凡霜还是忍不住痛哭起来。
“宝林娘娘脾气特别不好,她一生气,就喜欢拿奴婢们出气,不光是奴婢,就连素雪姐姐都挨过打。”
凡霜的哭诉听得人心里发酸。
“小桃才十四,挨了打只会哭,她胆子小,平日里伺候得特别用心,依旧要挨打。”
凡霜说着,声音几乎哽咽。
“奴婢是命贱,因家贫才入宫当宫女,可咱们都是良民,上有父母高堂,下有弟妹至亲,因何要被这样作践?”
凡霜说着,在地毯上磕头。
“太后娘娘,奴婢真的只是想气一气宝林娘娘,让她也尝尝奴婢们之前的苦楚,也想让小宫女们日子过得轻松一些,把以前吃过的苦都补回来。”
“此事,是奴婢一人做所,旁人都不知情。”
“还请娘娘降罪。”
————
最后的真相竟是如此。
实在令人唏嘘。
阮含珍瘫坐在地上,她难以置信看向凡霜,一双眼睛瞪得大大的。
“你怎么能……怎么能这样待我?”
阮含珍的眼泪大颗掉落,委屈至极。
“是我把你提拔上来,让你成为司职宫女,让你管领长春宫事,”阮含珍倒也不蠢笨,她立即指责道,“我待你这样好,你却颠倒黑白,不仅欺辱我落难,还要编排我的清白。”
“你说我我欺凌你们,可有证据?凡霜,做人要有良心。”
凡霜跪倒在地,她无声哭泣着,一言不发。
对于阮含珍的指责,她也没有任何反应,仿佛已经失去了生的希望。
阮含珍的脑子动的飞快。
此刻终于明白过去两月不是臆想,她人也清明起来,言辞犀利,态度非常坚定。
“我跟素雪两个人挣扎求生的时候,你在哪里?我们吃不上饭的时候,你又在哪里?原来一切都是你亲手所为,我真是所托非人,错信了你。”
阮含珍声音哽咽颤抖,满眼是被背叛的痛楚,眼泪不停滑落,在她脸颊上落下一片斑驳痕迹。
同她苍白憔悴的容颜一起,更显得狼狈。
她说到这里,忽然不开口了。
万念俱灰,就是她此刻的模样。
姜云冉不得不承认,阮含珍的确是廖淑妍的亲生女儿,这副惺惺作态的模样,表演得活灵活现。
一声叹气在花厅里回荡,阮含珍慢慢直起身,对着仁慧太后重重磕了个头。
“太后娘娘,臣妾愚钝,被这样蒙蔽都不知真相,闹出今日这一场丑事,是臣妾咎由自取,”她哽咽道,“臣妾要先对姜姐姐道歉,我不应该错怪姐姐。”
说到这里,她继续磕头:“无论如何,凡霜都没有酿成大错,看在她曾经侍奉过臣妾的份上,还请太后娘娘留她一命。”
姜云冉都不由心中为阮含珍喝彩。
今日事她一开始是办错了,非要在寿康宫闹出来,惹太后不快,本就是她的不对。
或许是因为对姜云冉的怨恨,或许是被关两月的不甘,让她短暂的蠢笨了一次。
但是,在凡霜承认之后,阮含珍立即就醒过神来。
她知道这是她绝佳的翻身机会。
她是苦主,她所言并没有半分虚假,这就足够了。
阮含珍甚至还为凡霜求情,把自己知错能改、善良大度的形象落实,更是让人刮目相看。
因而此刻,无论众人心中如何想,面上神情皆有所缓和。
就连有些不耐烦的仁慧太后,也叹了口气:“起来吧,今日之事也并非你的错误。”
“不过,若这几名宫女所言为真,你当真有虐打宫女之嫌,哀家定也要给你治罪,你可明白?”
阮含珍毫不迟疑,直接磕头谢恩:“谢太后娘娘宽宥。”
仁慧太后还是露出疲惫神色,她道:“穆尚宫,把这三名宫女带下去,严加审问,慕容昭仪,此事就交由你来处置。”
说罢,仁慧太后就道:“散了吧。”
这一次,仁慧太后没有停顿,她让彭尚宫抱起景明舒,又叫了姜云冉一句,便毫不迟疑地离开了。
在场其他宫妃也陆续起身,有的匆忙离去,有的好奇停留,多是想看阮含珍笑话。
穆尚宫令人上前,就要把凡霜带下去。
就在这时,梅贤妃却开口了:“穆尚宫,事情还未查清,务必叮嘱慎刑司,不要动用重刑。”
穆尚宫顿了顿,福了一礼:“是。”
凡霜低垂着头,非常乖顺被穆尚宫带走了。
阮含珍还跪坐在地上,她仰着头看凡霜离去的背影,眼眸中看不出任何怨恨的情绪。
清醒过来之后,她已经掩藏起全部情绪了。
梅贤妃上前,亲自搀扶起她。
“阮妹妹,莫要再伤心,”她柔声安慰,“不过一个宫女罢了。”
阮含珍被她扶着,只是沉默流泪,并不开口说话。
一边的司徒美人回过头,目光同慕容昭仪的一扫而过,她嗤笑一声:“没想到贤妃姐姐同阮宝林关系还很亲近,以前怎么不知。”
司徒美人一贯是唯徐德妃马首是瞻的,以前徐德妃飞扬跋扈,司徒美人也不遑多让。
如今徐德妃重病不出,只剩下司徒美人,倒是一点都不显得弱势,依旧跟以前一般快言快语,耿直坦率。
如今梅贤妃家中势大,司徒美人也不遑多让,司徒家接管部分忠义军,驻守在京郊大营,拱卫京师。
一文一武,相互制衡。
梅贤妃慢慢回过头,她淡淡瞥了司徒美人一眼,并不开口。
完全没有把她放在眼里。
整个过程中,姜云冉送仁慧太后回来,就碰到这样场面。
梅贤妃听到脚步声,抬眸看向她,竟是笑了一下。
“姜妹妹可真厉害,本宫甘拜下风。”
“贤妃姐姐也很厉害,”姜云冉轻笑,“两月筹谋,提前布局,真让人佩服。”
今日的事情,明眼人都能看清,那凡霜定是梅贤妃的人,她有把柄捏在梅贤妃手中,必只能为她所用。
以前梅贤妃从不显山露水,如今才慢慢展露獠牙。
隐忍数年,她终还是隐忍不下去了。
梅贤妃浅笑:“本宫不懂你在说什么。”
等几人都走了,姜云冉和慕容昭仪才一起回东六宫。
路途漫长,却并不让人觉的疲累。
阳光暖融融洒在身上,微风送爽,正是杏雨梨云时。
“竟是没想到,最后居然是贤妃。”
姜云冉道:“以前有徐德妃和周宜妃,众人总是忽略她,如今上面的大山都不见,梅氏也眼看能同姚氏分庭抗礼,她腹中又怀有皇嗣,未来自然不可能止步于贤妃。”
她现在争的,是未来的权柄。
她所图的,也不可能止于贵妃。
相比徐德妃和周宜妃,隐忍多年的梅贤妃才是劲敌。
慕容昭仪看向姜云冉,挑眉道:“那你可要小心些,她现在最*想除去的除了周宜妃,就是你了。”
姜云冉轻声一笑,阳光洒落,点亮了她精致的芙蓉面。
她那双漂亮的凤眸光芒璀璨,熠熠生辉。
她的声音很轻,温柔犹如三月春风,但语气里的笃定,却比冬日的寒冰还要坚硬。
“多有意思。”
姜云冉说:“与人斗其乐无穷,来一个杀一个,来两个杀一双。”
“慕容姐姐,你说是吗?”
慕容昭仪愣了一下,随即就大笑起来。
“你说得对。”
“这宫里的日子,自是很无趣,我得感谢你们,总算又有新鲜事了。”
之后几日,宫中风平浪静。
这一日姜云冉被请去乾元宫,在浩然轩等景华琰一起用午膳。
她站在池子边,正安静喂锦鲤,忽然一双大手就环住了她的腰肢。
姜云冉没有回头,唇角却挂起笑容。
“陛下忙完了?”
景华琰把下巴抵在她的肩膀上,深深吸了口气。
熟悉的沉水香萦绕鼻尖,满心烦躁都被这芬芳驱散。
“忙完了,都打发走了。”
姜云冉轻笑:“这要是让起居官听见,又要记上一笔。”
景华琰接过她手里的鱼食放到一边,牵着她回到了浩然轩。
春风拂过青纱帐,把投射进来的阳光舞出迷离光彩。
尘埃在阳光中漂浮,好似梦境一般。
浩然轩的位置选得极好,也是景华琰最满意的建筑。
平日里,他多在浩然轩后的知不足斋接见朝臣,偶尔需要密谈时,才会去御书房。
今日天气晴好,景华琰便吩咐在流光池边用午膳。
“那日阮宝林的事情,可有了眉目?”
景华琰自然知晓宫中这些小事,不过他事务繁忙,并不过心。
宫中既有姜云冉做主,就不需要他操心了。
“陛下是问凡霜?”
景华琰不知晓宫女名字,道:“阮宝林是否欺辱宫女?凡霜背后是否还有旁人?”
姜云冉摇了摇头。
“慎刑司审问数日,凡霜等几名宫女也坚持口供,不仅坚持是为了报复阮宝林,也不承认身后有人指点。不过她们身上并无被虐打痕迹,长春宫侍奉的扫洗宫女又都不能贴身伺候,对此一问三不知。”
阮含珍以前的确会打骂宫女,但她跟着廖夫人学习多年,很知道如何用力,也知晓不能留下痕迹,况且这两月她一直精神不济,也不敢惹事,便没有继续欺辱宫女。
这就导致所有宫女身上的伤痕都消失了,看不出任何痕迹。
凡霜等人的证词,更像是恶仆欺主,为自己找借口开脱。
景华琰淡淡道:“既然没有线索,便打发去皇庄上,略惩罚一二便是。”
这个处置很轻拿轻放。
说明景华琰早就疑心阮含珍虐待宫女,只没有证据,不好定罪罢了。
姜云冉垂下眉眼,道:“是。”
说到这里,景华琰便握住她的手心,问:“不高兴?”
难得的,皇帝陛下还有些小心翼翼。
姜云冉有些疑惑,她抬眸看向景华琰,不解地问:“臣妾因何不高兴?”
景华琰回望她的眼眸,见她的确并无不喜,这才道:“无事。”
倒是姜云冉凑上前去,同景华琰几乎要碰触彼此的鼻尖。
沉水香再度袭来,惹得景华琰呼吸骤然加快。
听到他忽然急促的心跳声,姜云冉弯了弯眼睛,伸手在景华琰胸口轻轻一点。
“陛下心里,臣妾就是这么小心眼的人吗?”
她说着抿了一下嘴唇,嗔怪地道:“现在臣妾要不高兴了。”
景华琰垂眸看着她,四目相对,景华琰忽然笑了一下。
他偏过头,在她唇上轻轻落了一个吻。
“不是的,朕这是在乎你罢了。”
这句话他说的那么自然,仿佛日常闲话一般,就这样告诉姜云冉。
姜云冉愣了一下,但她还来不及回味,呼吸就再度被人夺去。
强势的吻铺天盖地,让她无力招架。
一时间,浩然轩气氛炙热起来。
景华琰的手牢牢箍在姜云冉细腰上,几乎要把她整个人揉碎在身体里。
“云冉,”景华琰的声音低沉,在热吻的间隙告诉她,“我很在乎你,你应该知晓。”
他慢慢结束了这个激烈的吻。
犹如狼的眼眸垂落,盯着自己的猎物。
“你呢?”
第129章 而喜欢一个人,就是要让对方过得顺心如意。
日夜相伴,朝夕相对,景华琰清晰意识到了自己的心意。
虽从未沾染过情爱一事,但他却天生聪慧,当意识到自己的感情之后,立即便坚定了自己的想法。
时刻念着,想着,盼着,必然是喜欢。
而喜欢一个人,就是要让对方过得顺心如意。
他不愿姜云冉屈居人下,便直接升位,知晓姜云冉需要权柄,便把宫事和丹凤卫拱手托付,无论她要做什么,想做什么,他从来不会有半句怀疑和反对。
只除了宫宴那一次,她把自己陷入危机之中,这才让景华琰大发雷霆。
除此之外,他甚至从不过问姜云冉究竟在做什么。
她隐瞒不言之后,他从此再不追问。
她恨阮氏,景华琰便放任她报复,过程结果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能得偿所愿。
若他是昏君,她必定是妖妃。
但景华琰对自己的名声并不在乎,却不能容忍旁人编排姜云冉。
这几个月来,坊间的传闻,那一段段佳话,都是他有意为之。
以至于如今百姓说起这位盛宠的姜娘娘,都是赞不绝口。
事实证明,姜云冉比传闻里的还要好。
并非因为真心喜爱,才认为她处处优秀,而是她的确聪慧过人,心细如发,才让人越发喜爱。
如今后宫之中一派井井有条,就连仁慧太后都夸奖过姜云冉许多次,说她比自己当年还要得心应手。
无论多复杂的差事,到了姜云冉手中,不过转瞬就能理清头绪。
仁慧太后当时说过,相比姚家悉心教导长大的姚听月,姜云冉都更胜一筹,她这般聪明能干,完全不似农户出身的绣娘。
景华琰自然知晓。
他与旁人不同,日日同姜云冉同床共枕,他如何会不知她的优秀和奇特?
他知晓,她的身份肯定很特殊,也知道她为何要入宫,更知道她一心都想要报复阮氏,可那又如何?
她人就在身边,会同他一起吃饭,一起谈天说地,偶尔一起散步喂鱼,抛除一切,不也是神仙眷侣一般?
景华琰无数次劝说自己,可心底深处,却总有一道清晰的声音在耳边徘徊。
他还是想要更多。
想要她喜欢他,爱慕他,与他心意相通,白头偕老。
今日,他听着她嬉笑的话语,终于忍不住把心底的念想说出口。
他想住进她心里,哪怕只有一亩三分地,也足够了。
此刻,他紧紧盯着她,不想错过她任何反应。
然而,事实总是残酷的。
姜云冉任由他那样凝视,却还是垂下眼眸,不让他看到自己心底。
风吹树摇,锦鲤游弋,这偌大的长信宫金碧辉煌,璇霄丹阙,却无法填补人心。
权利地位,荣华富贵唾手可得,可唯独那颗真心难求。
姜云冉沉默片刻,却忽然轻笑一声。
她的笑声那么轻,那么媚,犹如灵动的游鱼,一下落入他心湖之中。
姜云冉缓缓抬起头,她那双凤眸光彩明亮,比最珍贵的宝石还要璀璨。
她看着他,唇边堆满笑意,声音清澈而干净。
“陛下,臣妾自然在乎你。”
姜云冉仰着头,轻轻在他唇边落下一个吻。
她的双手慢慢爬上他的脸颊,珍惜地捧在手心里。
手心那么软,那么暖,让人一瞬便沦落进温柔乡中,难以自拔。
“陛下,臣妾在乎你。”
姜云冉没有撒谎。
作为妃嫔,她自然在乎自己的夫君,在乎皇帝。
相伴数月,耳鬓厮磨,姜云冉能看出景华琰对她的喜欢,从去岁十一月起,他的身边就再无旁人。
唯她一人耳。
他给姜云冉升位,让她掌管六宫事,给她丹凤卫,放任她肆意妄为,嘴上不提爱,可该做的,该给的,却已经超过了寻常夫妻。
自然,景华琰是帝王,坐拥天下,他想要极致宠爱一个人,必然能让那人满身荣华,幸福美满。
若姜云冉放下仇恨,一心情爱,投入纸醉金迷的温柔乡中,大抵也能体会到幸福两字。
然而姜云冉心中十分清醒。
对于她来说,复仇是最重要的。
母亲生养她,是她最重要的人,父亲庇佑她,是她的至亲,无论为了父母还是她自己,她必要阮氏血债血偿。
这是她入宫的目的。
博得帝王宠爱,博得权柄,都是为了复仇而铺路。
乱花渐欲迷人眼,繁花似锦确实能迷惑人心,温柔蜜意也能蛊惑意志,可心底始终有个声音,让姜云冉清醒。
那就是母亲临死前说的那一句话。
“阿冉,不要相信任何人,只依靠你自己!”
是的,只有依靠自己,相信自己,才能博出一片天来。
这也是为何她能一步步从泥泞中挣扎出来,终能活着走到今日。
景华琰对她心生爱慕,说到底,是因为她足够坚定,足够优秀,也足够聪明。
若她失去坚定的内心,或许她就不是她了。
景华琰回望姜云冉染着笑的眼眸,心中涌上一阵失望和不甘。
在这失望之中,甚至有戾气在挣扎。
何不把她困在身边,只看着他,想着他,或许天长日久,她就一定会爱上他。
这个想法只浮现一瞬,就被姜云冉的轻柔亲吻压了下去。
“陛下待我这样珍重,我心里都是知晓的。”
姜云冉伸出手,揽住景华琰的脖颈,温柔把他抱入怀中。
她的手轻轻在他后背拍着,犹如哄劝孩童那般,所有的话语在他耳边清晰响起。
“阿琰,你的好,你的心,我都知晓,我很珍重。”
景华琰倏然闭上眼眸。
他怕自己在她面前失态。
她太厉害了。
哪怕她是利用,也让他甘之如饴。
这一句阿琰,都够他回味许多年。
无论她是否对他动心,可只要她珍重他,似乎就足够了。
景华琰把她抱入怀中,手臂用力,舍不得松开分毫。
姜云冉慢慢闭上眼睛。
她把自己投入他怀中,姿态那么依赖也那么信任。
景华琰浅浅呼了口气,他的声音再度响起:“云冉,若你有朝一日心想事成,可会重新安排人生?”
这句话问得含蓄。
他其实真正想说的是,等姜云冉大仇得报,是否能回过头来,看看一直陪伴在她身边的自己。
姜云冉的手一起轻轻拍抚着他的后背,听到此时也未停。
她声音很轻柔,同方才一模一样。
“肯定会重新安排的。”
姜云冉给了他一颗定心丸,她阖着眼眸,表情十分平静。
“岁月漫长,我不会浪费大好人生。”
景华琰收了收手臂,把她抱得更紧了一些。
“好。”
两人就这样安静相拥,谁都没有说话,过了许久,景华琰才慢慢说:“我等你。”
方才那么多话,都没有让姜云冉的心生起涟漪,可这三个字却仿佛掀起一阵春风,到底吹落了心田上的嫩叶。
她或许还未体会过爱一个人的心情,但她就如自己说过的那样,已经提前感受到了幸福。
她历经坎坷,身背血海深仇,年少一直挣扎求生,可姜云冉从不觉得自己凄惨。
她甚至觉得自己运气超然。
即便这样惨淡,可年少时有母亲悉心教导和陪伴,有赵庭芳、茉莉等这些一起长大的朋友,后来入宫,又得青黛、红袖和钱小多等人的忠心。
若她说自己凄惨,都觉得对不起苍天眷顾。
无论多么困难的前路,姜云冉总能看到光明。
她也就是这样身负荆棘,却坚定向前走下去的。
现在,又有景华琰坚定的等待和信任,姜云冉觉得自己无比幸运。
姜云冉轻笑了一声,她轻快地反问:“陛下对自己这么有信心?”
“自然是有的。”
景华琰慢慢松开她,把自己那张俊逸非凡的面容凑到姜云冉面前。
“朕风姿卓绝,年少有为,”景华琰蹭了蹭她的鼻尖,“谁会不喜欢朕?”
姜云冉:“……”
景华琰见她被自己噎得说不出话,心情一瞬就明朗起来。
她从不在他面前拿腔作势,所言皆是内心真实,所以她给的承诺,也都是发自内心。
真好。
景华琰挑眉笑着道:“怎么,爱妃有何高见?”
姜云冉忍住翻白眼的冲动,对景华琰勾了勾手。
他凑过脸去,以为姜云冉要亲自己一下,结果她忽然伸出手,左右开弓捏住了他的脸颊。
没有用力,跟挠痒痒差不多。
景华琰那张“俊逸非凡”的脸,被她捏得歪七扭八,眉眼都凌乱飞舞。
看着他这副怪样子,姜云冉忽然轻笑起来。
她蹙了一下鼻尖,对景华琰说:“我看,是陛下脸皮太厚。”
“脸皮厚多好?”景华琰又往前凑了凑,很迅速地在她嘴唇上偷了个香,“这样爱妃捏起来手不疼。”
姜云冉的手一顿,随即两个人四目相对,不约而同笑了起来。
方才还很凝重的气氛,就被这笑声打破。
等笑够了,景华琰才握住姜云冉的手,牵着她站起身来。
“天大地大,吃饭最大。”
“今日御茶膳坊准备了果木烤鸭,你不是最爱吃这个?另外还预备了酸梅汤,争取多吃一碗饭。”
姜云冉被他牵着,两人从浩然轩出来,一路往边上的偏厅行去。
竹帘下坠着的如意结在风中摇曳,微风拂过,吹乱了一对璧人的鬓发。
笑声也随着那暖风打了个旋,一股脑回到天上去。
梁三泰等人安静跟在后面,一言不发。
笑声时不时传来,让梁大伴也跟着变回了笑眼弥勒佛。
“前几日莺歌摘了几个酸杏,可好吃,一边皱眉一边忍不住再吃一个。”
“朕不爱吃酸的,你也少用一些,小心把牙酸掉了。”
“知道了,青黛他们也不叫我多吃呢。”
姜云冉挽着景华琰的手,两个人并肩前行,阳光落下,影子融成了一团。
“今日除了果木烤鸭,还有什么,我都有些饿了。”
景华琰也不知。
但他还是耐心说:“肯定都是你爱吃的菜。”
又一阵笑声传来,这一次声音有些低。
“你……如何……感谢我?”
————
姜昭仪的一日从八段锦开始。
自从被钱院使和赵庭芳一起指出她体寒之后,姜云冉就开始努力锻炼身体。
早起从一套八段锦增加到了两套,效果卓绝。
于是姜云冉每日早晨,都拉着听雪宫所有宫人一起打八段锦,这两三个月下来,听雪宫的宫人精气神十足,每一个人都斗志昂扬的。
打完八段锦,略坐一会儿,就开始用早膳。
姜云冉喜爱美食,也不忌口,御膳房为了讨好她,每日变着花样侍弄膳食。
这宫里头的差事,怠慢了谁,也不能怠慢姜昭仪。
早膳几乎不重样,不过也有几种姜云冉喜欢的口味,时不时出现在餐桌上。
用过了早膳,各司局的管事就到了。
姜云冉行事很有章法,按照她的要求,先禀报差事的是尚宫局管事。
宫中衣食住行的常例处理妥当之后,再开始处置因节气、三节两寿等额外增加的临时差事。
姜云冉会忙碌一整个上午,一直到午膳时分,今日的宫事就能全部处理妥当了。
午膳偶尔在听雪宫,偶尔景华琰不忙,就把她请去乾元宫,两人一边用膳一边说些闲话。
景华琰以前不觉得,现在才发现自己有些碎嘴子。
朝堂上的琐事,那些官员的怪癖,景华琰都忍不住同姜云冉讲一讲,姜云冉也挑拣宫事同他说一句,好让他心中有数。
中午若是在乾元宫用午膳,姜云冉会同景华琰一起午歇,两人都不会睡太长时间,左不过两三刻就能醒来。
醒来之后倒是会说些家长里短的闲话,然后就各回各宫,各自忙碌去了。
下午的时候姜云冉一般都是做自己的事情。
读书习字,做做针线,偶尔叫了赵庭芳过来说话谈天,问一问茉莉等人的近况。
有时宫事忙不完,下午姜云冉也会处置,不会把差事耽搁到第二日。
傍晚一般都是在听雪宫用膳。
景华琰到了这时基本已经忙完,会回听雪宫,同她一起用膳。
暮色四合,待晚上散步回来,景华琰处置政事,姜云冉则继续做她的事情。
夜里自然就是琴瑟和鸣了。
景华琰这人也不知道哪里来的那么大精神,一整天忙完了还不嫌累,晚上还要折腾。
多是一两回,偶尔尽兴,就要闹到二更天,不把姜云冉折腾到哭着求他不罢休。
天长日久的,姜云冉竟然已经很习惯了。
这么折腾半宿,第二日依旧生龙活虎,一点都不显得疲累。
日子就在一日日的重复里过去。
平淡,寻常,却细水流长。
一晃神,便到了二月末。
莺初解语,最是一年春好处。
这一日下午,姜云冉刚从乾元宫回来,夏岚便禀报请见。
姜云冉在书房召见她,请夏岚落座之后,她便笑道:“近来夏指挥使都未入宫,想来很是忙碌。”
姜云冉做事就是这样干脆。
既然把差事交给夏岚,就全凭她做主,不催促,也不过多过问,一旦查出线索,夏岚肯定会入宫禀报。
就如此刻。
跟着这样省事的上峰,夏岚也觉得轻松许多,她道:“娘娘谬赞,此番延迟,是因路途遥远,一来一回耽搁了不少时间。”
姜云冉颔首,道:“说说吧。”
夏岚把折子呈上来,才道:“邓恩的前半生还是很好查的。”
邓恩出身河靖农户,是当地有名的耕读世家,其祖父年少时家贫,靠着邻里帮衬终于考中秀才,从此之后以教书为生。
不过邓恩的父亲和叔叔没有读书的天赋,靠着他祖父的积累,买下几十亩田地,也算是河靖的富户。
邓恩这一代,他是天资卓绝的佼佼者。
天启三年科举,他与阮忠良是同窗,不过阮忠良学识更优,高中二甲传胪,而他只是二甲第四十八名,堪堪挤进二甲之列。
高中之后,阮忠良因南安侯的关系,留在京中大理寺任职,而毫无背景的邓恩,则远去岭安,任清州知县。
后来的事情众人皆知,便不用赘述,夏岚说到这里,才道:“此人生平看似简单,实则一切都很模糊。”
天启早年距今已经二十载过去。
一个名不见经传的知县,自然无人在意,来去都没有痕迹。
这也是丹凤卫会耽搁两月的因由。
夏岚道:“根据吏部记录,因天启五年翻案之事,邓恩被牵扯其中,后经都察院详查,邓恩的确有懒政之嫌,因此先帝下旨,贬其为甘宁知县。”
都是知县,却天差地别。
别看清州在岭安道,但岭安道富庶,是江南有名的鱼米之乡,邓恩高中之后能谋得清州知县的官职,肯定不是靠他自己。
姜云冉眯了眯眼睛。
“甘宁可是九黎下辖县镇?”
夏岚道:“正是,娘娘好记性。”
九黎位于西川道,毗邻礼泉,两城皆是边陲重镇,外皆有劲敌。
早年时,礼泉纷争不断,是朝阳大长公主力挽狂澜,保家卫国,自那之后,礼泉就再无大规模战事,又有护国军守卫,今已成为商榷之要地,往来行商络绎不绝。
九黎却不同。
九黎以外便是丰庆草原,其中生活的西狄彪悍勇猛,眼红沃野千里的中原,近二十几载纷争不停。
如今镇守在九黎的是沈家率领的定国军。
大楚四卫军,一是皇室直接统帅的护国军,二是外戚沈氏统帅之定国军,三是守卫南疆的南安军,四是拱卫京师的忠义军。
不过徐家早年并不显赫,忠义军也没有多少精锐,直到景华琰登基提拔,才重新壮大声势。
可惜荣华难留,忠义军如今算是名存实亡,待乌城战事停歇之后,忠义军大抵就要改编。
另外三军一直平稳,未有太大变故。
姜云冉对如今政事可谓是烂熟于心,但十几年前的事情却并不清晰。
夏岚心知肚明,讲解得格外仔细。
“娘娘,邓恩被贬官至甘宁,是在天启五年年末,他当时上表感谢朝廷恩赐,允他赴任途中归乡省亲,根据记载,他是天启五年十二月初十出发,大约在年关底下抵达河靖。”
“在家过了年之后,他上表要赴任,朝廷准允,他应该在天启六年上元节之后启程。”
说到这里,夏岚蹙了蹙眉头。
“然后,他就失踪了。”
姜云冉愣了一下:“失踪?”
她以为邓恩病逝任上,或着遭遇危难暴毙,却未想到他是失踪。
如果是失踪,就感觉很有说法了。
夏岚道:“一般官员赴任,身边会带着自己的师爷和仆从,一路都要走官驿。”
“从河靖到甘宁途径两道,约莫有二十日路程,如果走官驿,行程会略微快一些,十四五日就能抵达,”夏岚说,“根据当年甘宁县衙上表的奏折,可以看出一直等了一个半月,也就是到二月末也未见到新任的县太爷赴任,县丞才觉得有异。”
“当时的县丞还算果断,当即就派了快班捕快沿途搜寻,最终一无所获。”
“包括师爷、两名仆从、一名车夫和马车,加上县太爷本人,就这样凭空消失了。”
姜云冉若有所思:“最后有登记的官驿是哪里?”
夏岚说:“是距离甘宁最近的汤林,从汤林出发,不过两日就能抵达甘宁,不过沿途除了高山便是深谷,这一段路途并不好走,两县之间便也少有往来,就是商队行走,也不会选择这一条路。”
但邓恩是赴任,又没有携带辎重,因此还是选择路途最短的路径行车。
姜云冉的手指在桌上轻点:“我记得汤林也属于九黎。”
九黎地形狭长,不仅接壤大片丰庆草原,也与其他州府相交。
因位置特殊,也算是兵家必争之地,历代皆有重兵把守。
姜云冉道:“天启五年时,是谁驻守在九黎?”
夏岚禀报:“九黎因同西狄多有摩擦,早年便有重兵把守,最早时有护国军兼守,后西狄吞并丰庆草原所有部族,野心勃勃,朝廷便另外调兵遣将,先后有定国公、南安伯、忠义伯等驻守。”
姜云冉:“……”
这可真是,百花齐放。
终于摸到了线索,可这线索也太庞杂了。
廖家、徐家乃至宗亲和沈氏都在九黎有过身影。
“天启二年时是定国军驻守,后有事端,天启五年,改为忠义伯驻守,但忠义伯那时并非先帝的亲信,忠义军也并不壮大,为保边疆太平,天启六年之后,再次改为沈氏驻守。”
姜云冉回忆了一下,说:“是皇贵太妃的弟弟定国公沈穆?”
对于她的知之甚详,夏岚并不惊讶,她道:“的确是定国公沈穆。”
“其实当年沈穆不过只二十几许的年纪,年轻气盛,朝中多有反对,不过先帝却力排众议,必要让沈穆驻守九黎。”
“定国公也不负所望,成功守住了九黎,同西狄打得有来有回,至今十几载定国军已经成为九黎的常驻军,为保大楚平安而英勇无畏。”
但凡是军将,就没有不仰慕英雄的。
夏岚亦是如此。
不过姜云冉听到这里,脑海中已经慢慢有了清晰的思路。
她抬眸看向夏岚,表情异常平静,说出来的话却是石破天惊。
“天启二年发生的事情,你可知晓?”
天启二年,是宫中的禁忌。
前朝后宫但凡知晓当年实情的,无一人敢多言,多数知情者已经化为尘土,再也不能告知后人。
姜云冉可以肯定,年长的太妃们,景华琰及前朝老臣,肯定是知之甚详的。
但他们无一例外,都没有声张。
那一段过去,肯定非常重要。
牵扯到了皇室的秘辛,也牵扯到了无数朝臣,甚至……
姜云冉认为,也牵扯到了景华琰。
而姜家,或许就是在那一场风云里,蒙冤败落,满门抄斩。
现在,姜云冉决心挖出当年的真相。
只有如此,才能还姜家清白。
也能顺藤摸瓜,把幕后之人及党羽们一网打尽。
夏岚抿了一下嘴唇,显得十分局促。
她难得露出这般神情,与她以往的沉稳干练十分相悖。
她犹豫再三,还是没有开口,显然在等姜云冉的保证。
姜云冉垂眸看着茶盏,语气冷淡:“怎么,陛下有口谕,不让你说?”
夏岚摇了摇头,最终还是道:“未曾,陛下口谕,让下臣全听娘娘做主。”
“那你说,我听,”姜云冉慢慢勾起唇角,“踏出这道碧纱橱,再无一人能知。”
夏岚深吸口气。
她定了定心神,终于开口:“天启二年,九黎一战大败,牵扯数名重臣通敌叛国之罪。”
姜云冉的心跳骤然加快。
当年的真相,在她眼前徐徐铺开。
满是血色。
第130章 通敌叛国是比谋逆还要重的大罪,只要证据确凿,一律满门抄斩。
天启二年春日,比往年都要寒冷一些。
倒春寒的冷风从丰庆草原刮过来,险些吹倒刚插好的秧苗。
守城的士兵裹紧棉袄,一丝不苟站在城门前,不敢松懈半分。
一队巡逻的先锋营路过,守城军的什长过来,问:“如何?”
先锋营的什长说:“瞧着还算平安,也不知道哪里来的消息,说这几日要来大暴雨,弄得人仰马翻。”
守城军什长叹了口气,道:“百姓吃饭看天,可不要紧张,国公爷这几日都没有睡好,同少将军一起巡城。”
国公爷自然就是皇后的父亲,沈虔。
当今圣上能继承大统,全赖沈皇后阖家支持,因此刚一登基便封太子妃沈稚为皇后,封丈人沈虔为定国公,一等定国将军,封皇后长姐沈秋为定国公世子,少将军。
沈氏满门忠烈,其兄长早年便战死沙场,后由其长姐沈秋接过重任,率领沈家军保家卫国。
在定国军中,无论是国公爷还是少将军,都很得将士们的崇敬,相当有威严。
两人说着话,都在感慨国公和少将军的忠义。
就在此时,城墙上的士兵惊慌地喊:“敌袭,敌袭!”
九黎城一下陷入风声鹤唳。
就是这一场战争,让年迈的国公爷和少将军战死沙场,为国捐躯。
其实以定国军的战力,不可能输给刚刚收拢丰庆草原的西狄,可事情就是这么凑巧,西狄不仅知晓定国军大军前行路线,甚至知晓辎重和粮草,数次偷袭成功,打得定国军措手不及。
即便先锋营都是勇猛无畏的战士,可长达两月的围困还是太过残酷,最终,定国军的先锋营全数战死,无一人投降。
这一场战争太过惨烈,后调拨忠义伯徐闯临危受命,鏖战三月才终于把西狄打回丰庆草原。
然而事情远未结束。
因为定国公和少将军为国捐躯,定国公主力先锋尽数战死,先帝雷霆震怒,要求彻查战争始末。
这一查,当真是不得了。
时任参军姜若诚和刘州两人皆有与西狄来往书信,而两人又与定国公幼子,时任定国军千户沈程感情甚笃,是总角交情,因此就连沈程也被牵连其中,一并审查。
后经查,沈穆的兄长沈秩也有通敌叛国之嫌,所有涉事人等家族多达二十余,震惊朝野。
说到这里,夏岚明显不敢继续说了。
姜云冉慢慢转着手腕上的碧玺珠串,她垂着眼眸,只看向膝盖上的牡丹花织绣。
早春暖阳,京中的牡丹竞相开放,整个玉京一派繁花似锦,满城缤纷。
然而二十一年前的那个春日,整个玉京却是一片血海。
通敌叛国是比谋逆还要重的大罪,只要证据确凿,一律满门抄斩。
时隔多年,历史已经淹没在岁月里,那么多人命和血泪堆积出来的,只有经历者的缄默。
夏岚所知,已经是极限。
丹凤卫不仅要执行上峰差事,还要维护皇家清誉,若夏岚对此一无所知,到底不好当差。
她能知道当年这些过往,是因她是丹凤卫都指挥史,而非她能力卓绝。
各种细节均无人知晓,或许只有等大楚亡灭,新朝修史的时候,才能窥探曾经的动荡。
夏岚话音落下,寝殿中一片安静。
她不敢多言,只安静坐在绣凳上,就连呼吸都没有声音。
姜云冉脑海中一片混乱。
她能猜到当年姜家一定卷入大案之中,却没想到是抄家灭族的大罪。
难怪母亲当年隐姓埋名,数年不敢入京,难怪她一身才学,却只能以织绣养家糊口。
姜这个姓氏,或许都是玉京曾经的禁忌。
尔后经历十余年光景,直到母亲故去之前,才告诉姜云冉她应该姓姜。
当年父母成婚,父亲坚持入赘,以后孩子都归母姓,从小到大,姜云冉一直以为自己姓宣,从来不知真相。
直到那时,她才洞悉一二。
若当年这位姜若诚就是母亲的兄长,那一切都说得通了。
姜氏卷入通敌叛国大罪,满门抄斩,在那之前,或许祖父已经觉得京中风云际会,动荡不安,提前把母亲送回了溧阳老家,改名换姓。
或许在京中,母亲早就是个死去多年的人。
那么……
无论是仁慧太后还是皇贵太妃,是否都认识当年年轻的母亲?
她们看她的目光,多少带有怀念。
姜云冉缓缓呼了口气。
她会重回宫廷,不仅是为了父母报仇雪恨,也为姜氏沉冤得雪。的确,这一次危机四伏,前路凶险,可她也得到了皇帝的信任,得到了丹凤卫,也终于在几十年后的今日,拨开云雾,窥探当年的真相。
姜云冉闭了闭眼睛,慢慢缕清思绪,不让感情干扰理智的清澈。
她慢慢开口:“你可知天启三年,恭肃皇后因小产薨逝?”
此事自然宫中皆知。
不过天启三年与天启二年相隔一年,似乎与天启二年的叛国大案并不相干,因此宫中并未缄口不言。
很奇怪,皇后因为小产崩逝,宫中并未封口,反而天启二年之事,无人敢提及半句。
夏岚谨慎*地回答:“娘娘,下臣也就只知道此事,细节一概不知。”
“不过……”
夏岚犹豫再三,还是道:“娘娘,下臣的姑母以前也在丹凤卫,她知晓一个消息,曾暗中告知下臣。”
姜云冉慢慢坐正身体。
“夏指挥使,你放心说来。”
“只要你忠心不二,本宫保你平安。”
上座的昭仪娘娘满面肃穆,通身气势惊人,并非她看起来多么吓人,反而因生得美极,少了些许威仪。
即便如此,她不怒自威时,还是叫人心惊胆战。
最重要的是她那双眼。
深邃,坚定,平静看向前方的时候,仿佛有滔天巨浪。
只要说错一句话,办错一件事,那滔天巨浪就要席卷而来,吞没性命。
在她面前,只有唯命是从四字。
夏岚深吸口气,终是破釜沉舟,准备赌上一回。
这是豪赌,也是博弈。
端看姜云冉以后能带她杀出怎样一条血路。
“姑母说,当年恭肃皇后是个温柔可亲的人,她虽出身将门,自幼习武,但琴棋书画也样样精通,宫中之事也打理得井井有条。”
“她对身边的宫人仁慈宽和,处处袒护,没有比她更好的人了。”
“可她的仁慈,也养大了许多人的胃口。”
“有一名姓薛的宫人,趁着恭肃皇后风寒,故意引得先帝注意,因此成为了宫妃。”
姜云冉听到这熟悉的故事,一个晃神,不由想到了韩才人。
她说:“恭肃皇后并未生气?”
夏岚摇了摇头:“恭肃皇后是否生气,这个无从得知,下臣的姑母也并非丹凤卫重臣,但她却知晓那名姓薛的宫女被封为了采女,之后也颇为得宠数月。”
姜云冉点头:“你继续说。”
“那名薛采女或许并没有什么独特之处,受宠数月之后就默默无闻,恭肃皇后可怜她,留她在坤和宫侍奉左右。”
“直到天启二年,恭肃皇后又得一场风寒,为了怕皇后为家中事忧心,先帝口谕,宫中上下务必尽力隐瞒,不叫皇后知晓。”
“后来,”夏岚压低声音,“后来恭肃皇后有孕,宫中上下皆很欢喜,也因时隔数月,气氛也松快很多,不再紧绷。”
“还是那名薛采女,告知了恭肃皇后真相。”
家族一夕之间覆灭,所有亲人俱亡,恭肃皇后悲伤过度动了胎气,早产加难产,最终一尸两命。
自此,沈氏大宗再无一人存活。
姜云冉长叹一声。
景华琰平日里闲谈,偶尔也会提起母亲,在景华琰的口中,恭肃皇后是个坚强的女子。
即便遇到这样的情形,姜云冉以为,她大概也不会崩逝早亡。
此事,应该还有蹊跷。
姜云冉转着手腕上的碧玺珠串,慢慢开口:“你可知那名薛采女是因何得到先帝的宠爱?”
这个问题很突兀。
夏岚愣了一下,才仔细回忆。
“不知,”夏岚道,“年代久远,这似乎也并不重要,姑母并未同下臣讲述过。”
“若娘娘想知晓,可以寻宫中的老嬷嬷询问,或许能知晓一二。”
姜云冉却道:“宫中并无多少当年的旧臣了。”
现如今这些尚宫管事,多只有三十几许的年纪,剩下年长之人,多半在太后和太妃们身边侍奉。
姜云冉不可能询问她们。
她也不可能兴师动众旧事重提。
她的手指在桌几上轻轻点了两下,忽然睁开了眼眸。
或许还有一人,知晓当年的真相。
思及此,姜云冉道:“夏指挥使,多谢你告知我当年之事,否则我还被蒙在鼓里。”
姜云冉也姓姜。
此事夏岚自然一早就知晓,但她的履历清清白白,不过是溧阳寻常农户,夏岚便并未在意。
虽说姜氏的老家就在溧阳,但姜氏在溧阳是大姓,一条街上,十户人家能有三户姓姜,这个姓氏并不重要。
重要的事,现在姜云冉旧事重提,不停巡查当年事情的真相。
虽然她侦查的是阮氏,是阮忠良本人,但夏岚总觉得,此事并不简单。
她毕竟为官多年,做多了探查军卫,这点敏锐还是有的。
今日的故事,是她特地讲给姜云冉的。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丹凤卫已经全数被分拨至姜云冉手中,皇帝有诏令,姜云冉有号令,无论如何,丹凤卫已经上了姜云冉这条大船。
从今往后,生死相依。
所以,作为统帅,姜云冉必须要运筹帷幄。
才能让她们这条大船平稳前行。
夏岚行事果断,才意识到当年几件事可能有牵扯之后,立即把细节查清,直接前来禀报。
而姜云冉也如她所愿,立即便融会贯通。
夏岚起身,单膝下跪,拱手行礼。
“下臣领命忠心于娘娘,自要如实相告。”
姜云冉眉目舒展,她没有因为陈年旧事而自怨自艾,也没有心神震荡,惊惧慌张。
她依旧淡定自若。
“你的忠心,本宫已经知晓。”
“那么,我们来说一说,接下来要如何行事。”
————
姜云冉头脑异常清醒。
她端坐在贵妃榻上,手边是幽静的沉水香。
窗外的阳光透过隔窗,在她侧脸上落下一道金粉。
浓密的睫毛微微上扬,她目光沉静,只安然看着挂在墙上的耕织图。
一侧多宝阁上的古董陈设古朴典雅,在墙上投出一片片虚影。
这副场景宛如绝美画卷,印刻在夏岚心中。
姜云冉的声音清冷,语气坚定。
“你立即派人,至汤林、甘宁和河靖三处查访,既然是失踪,那么邓恩就有生还的可能。”
夏岚若有所思:“娘娘的意思是,邓恩猜测有人要杀人灭口,他即便赴任也没有好下场,还不如金蝉脱壳,或许还能有一线生机。”
能高中进士的,没有一个是蠢货。
邓恩知晓自己被人利用,以他的出身也只能被利用后丢弃,但他却并不甘心。
姜云冉颔首,道:“你看,他在赴任之前,特地回了一趟河靖,虽说也在情理之中,可别忘了,他是戴罪之身,贬官至甘宁,这时候他应该立即赴任,不叫上峰嫌恶。”
“他所为,已经是放弃了仕途。”
夏岚眼睛一亮:“他回老家,肯定有事情要办,或者有事情要交代父母亲人,等一切准备就绪,他才上路。”
姜云冉眯了眯眼睛:“或许,在汤林至甘宁那一段路途,就是阮忠良或者幕后之人下手,要把他这个知情者除去,他顺势而为,诈死求生,所以最终的结果是失踪,而非偶遇盗匪暴毙。”
夏岚恍然大悟。
她办案多年,对于这些弯弯绕绕最为熟悉,只不过她未曾想到当年的阮忠良这样心狠手辣,胆大包天,把自己的同伙也一并杀害灭口。
邓恩毕竟不是寻常百姓,他是进士出身,身上又有官职,他的死肯定要引得朝廷重视。
夏岚顿了顿,道:“他们当年做的手脚,肯定是天衣无缝的,即便有疏漏,时隔多年,也已经无法探寻了。”
姜云冉颔首,她道:“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邓恩这个人。”
只要寻到邓恩,提供口供,那阮忠良和阮氏就彻底完了。
“他失踪之后,只有三两处能去,一是甘宁,二是汤林,三是河靖。”
夏岚飞快思索,跟着姜云冉说:“甘宁是最危险的地方,灯下黑才最安稳,不过甘宁因是边陲,因此进出颇为严格,没有路引根本不可能进出。”
“甘宁去不了,他又不敢多出现于人前,汤林也是好去处。”
“河靖是邓恩的老家,人脉多,也牢靠,实在无法,他只能回到老家隐姓埋名。”
这三个去处,都可能是邓恩的藏身之所,不过他一定非常谨慎,想要探寻肯定不易。
“娘娘放心,臣会叮嘱校尉们,务必仔细探查。”
对于夏岚的机敏,姜云冉非常满意。
难怪她三十几许的年纪就能成为都指挥史,实在是能力卓绝。
“你说的很好,邓恩这条线,就按你的思路来查。”
得到了上峰的肯定,夏岚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满足。
她道:“是,娘娘放心,臣一定尽力而为。”
姜云冉又道:“关于阮家财产之事可有查清?”
夏岚道:“娘娘翻看折子,最后一页是阮家的财产清单。”
她讲解道:“除了萱草巷的旧宅,就是如今阮家大宗正在住的香樟巷三进宅院。”
“这两处都符合阮大人的身份,并不为外人注目,另外阮家原本在京郊有五十亩良田,后阮大人高升,陆续扩充至二百亩有余,除此之外,阮家还在京郊有一处果园农庄,一处池塘培育莲藕。”
姜云冉正在看折子。
阮家的所有家藏都清清楚楚,除了这几处之外,京中还有三个铺面。
两个是廖夫人的陪嫁,一个是阮忠良后来发迹后买下,生意不好不坏,岁入大抵可以支撑一家上下的日常花销。
这些商铺田庄,同京中其他官宦人家并无不同,甚至因为阮家家底原本单薄,显得有几分落魄。
可根据赵庭芳和茉莉等人的回忆,阮忠良当年在清州就敛财巨甚,加起来总超过万两。
十几年下来,积累更多,可这些银子都去了何处,一直没有线索。
姜云冉眯了眯眼睛,她道:“丹凤卫的能力,本宫自然相信,不过,若阮忠良贪墨的银两都不在自己手中呢?”
她知晓父亲同阮忠良是孪生兄弟之后,就一直有所猜测。
五岁的阮忠良再聪明,也无法做到让父母狠心舍弃至亲骨肉,多年来不闻不问。
肯定有人帮助他。
这世界上,哪里有无缘无故的好处呢?
所有的一切,都已经标好了价格,或许阮忠良一路高升,官路亨通,都是用那些银钱换来的。
现在阮家一切明面财产都已经查清,她终于可以肯定,那些来历不明的银钱,都已经转移。
可又是什么人,需要这么多银子?
难道处心积虑,谋逆犯上,为的就是银子吗?
不可能的。
姜云冉的眼眸垂落,看向夏岚。
“阮忠良之前,可有什么喜好,经常去什么地方,又有什么奇特之处?”
“阮大人在阖府自省之前,一般只去两个地方。”
夏岚说:“之前廖淑妍还在世时,最爱吃三宝斋的桂花糕,阮忠良偶尔下衙早,就会去买些回府,京中一直传为美谈。”
“除此之外,阮忠良还会去京郊五里堡阮家的池塘钓鱼。”
钓鱼?
姜云冉若有所思,她道:“只钓鱼?频繁吗?”
夏岚说:“并不算频繁,一月最多能去一次,不过那池塘阮家经营得很不错,除了莲藕,还会售卖鲤鱼和莲子,一年四季都有营生。”
说到这里,姜云冉便揉了揉额头。
她缓缓合上眼眸,心里仔细思量。
沉水香幽静温柔,是她最喜欢的味道,因心中坚定,所以姜云冉从来不会为一团乱麻的线索而彷徨。
她只需要冷静下来,慢慢摸清方向,顺着线索一点点查下去。
倏然,姜云冉睁开眼眸。
“让人暗中探查,重新梳理阮忠良去三宝斋采买的日期,每次去都买了什么,数量几何。”
“仔细探寻他究竟何时去池塘,每次去之后池塘是否出货,货物的去向在何处。”
夏岚瞬间就明白过来。
“娘娘的意思是,三宝斋的桂花糕是暗号,而池塘所出货物,可能不止是鲤鱼和莲藕。”
姜云冉慢慢笑了起来。
“阮忠良此人唯利是图,他不可能为了什么夫妻和睦的名声大费周章,三宝斋的来历也要仔细探查,看是否异常之处。”
说到这里,姜云冉呼了口气。
“暂时就这几点,夏指挥使,辛苦了。”
夏岚忙起身,拱手道:“娘娘仁慈,这都是臣应该做的。”
姜云冉摇了摇头,她道:“我已同陛下请旨,丹凤卫数次立功,是为忠良,以后每月月俸加倍,从本月始。”
这个恩赏来得猝不及防,夏岚呆愣一瞬,随即便感动地道:“谢娘娘恩赏。”
姜云冉说:“多余话不便多说,去忙吧。”
夏岚躬身,退了下去。
等人走了,青黛才端着桂花绿豆汤进来。
“娘娘润润口。”
姜云冉手里转着手串,她忽然道:“广寒宫王庶人,如今可还好?”
有些事不用她吩咐,青黛都会过心。
因此她刚一询问,青黛就道:“尚且安稳,奴婢叮嘱过,御膳房的宫人不会怠慢她,每日饭菜照旧。”
“她一贯也不言不语,安静在偏殿中生活,偶尔做些针线,答谢给她送饭的小宫女。”
倒是还挺会做人。
她身无长物,也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只能这样感谢。
姜云冉道:“看来,她还没有放弃求生。”
只有想要好好活下去,才会努力经营生活,否则一般人进了广寒宫,早就疯了。
姜云冉呼了口气,道:“该去看看她了。”
广寒宫还是老样子。
不过姜云冉管宫恩威并施,宫人们得到的赏赐多,也比以前用心。
广寒宫前面的巷子也都被打扫干净,显得没那么破败不堪。
钱小多上前打开宫门,吱呀一声,一阵阴冷的风就忽然迎面刮来。
广寒宫中杂草丛生,无人打理,只有游廊处被扫去尘土,再也瞧不见凌乱脚印。
似乎还是一如往常,却似乎一切都变了。
即便是破败的广寒宫,也被人精心打理,多了几分生活气息。
姜云冉安静走在回廊处,很快就来到西配殿之前。
门扉打开,陈旧的纱帐挂在门前,透出里面一点光景。
一对旧桌椅放在明间,简单整洁。
青黛轻声开口:“王庶人,昭仪娘娘来看望你了。”
寝殿中很安静,过了许久,才传来声音:“等一下。”
姜云冉没有踏入寝殿,只站在门外,看着一院的花草树木。
因为凌乱,花草密密匝匝,却有一种丛林的野性。
“昭仪娘娘,里面请坐。”
王栩诺布衣木簪,她伸出手,掀开了针脚细密的纱帐。
相比上次见面,王栩诺精气神明显好转,她衣着整洁,头发梳得干净整齐,即便身在冷宫,也没有任何颓丧。
掀开帐幔,阳光倾斜而入,点亮了明间里的场景。
姜云冉看到明间那方木桌上,还用白瓷瓶插了一枝鹅黄月季。
“我舍不得耗费蜡烛,白日明间一般不点灯,还请娘娘见谅。”
姜云冉笑了一下,说:“无妨。”
进了明间,在椅子上落座,姜云冉才道:“坐下一起说话吧。”
王栩诺也不说要张罗茶水,她很老实坐下,那双深邃的眼眸平静看向姜云冉。
“昭仪娘娘前来,所为何事?”
姜云冉笑道:“自然是来看你过得好不好。”
王栩诺也跟着笑了一下。
布衣素钗,却并不减损她的气质,反而有一种超然出尘的笃定。
“我过得好不好,娘娘一直都知晓,”她说,“娘娘想问的,是后面另一位王庶人吧?”【你现在阅读的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