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蝴蝶不好,害死人,害死人。
说来也巧,这两位还住在广寒宫的庶人,都姓王。
姜云冉之前就知晓王庶人相当聪慧,愚笨的人大抵也无法行医,倒也并不意外。
“栩诺,既然你知晓,便直接说吧。”
王栩诺垂下眼眸,她看着自己已经有些粗糙的手指,轻轻笑了一声。
“昭仪娘娘,我很感谢你。”
广寒宫的日子,就是从去岁冬至后好转的。
在那之前,王栩诺虽不说忍饥挨饿,所有事都得靠自己。
冬至之后,不仅饭食比以前要精细,宫人们也更用心。
过来给她膳食的小宫女会简单帮她打扫寝殿,甚至送来了新的冬衣,她想要的东西,小宫女也能寻了姑姑要来给她。
一来二去,王栩诺就知晓是如今宫里是姜昭仪娘娘打理六宫事。
小宫女说,昭仪娘娘特别叮嘱过尚宫局,不叫为难广寒宫的两位庶人,娘娘身边的青黛姑姑多有关心,他们自然也不敢阳奉阴违。
一晃神,两月过去,让王栩诺在广寒宫中,竟然生出些许生机和斗志来。
这几日,她甚至已经开始收拾院子里的花草了。
她发现这院中也有部分草药,若是晒干了,可给那宫女,让她拿去换些银钱。
虽有上峰叮嘱,但那小宫女确实用心,王栩诺身无长物,只能这样感谢她的努力。
她的感谢不似作伪,姜云冉浅浅笑了一下,说:“不过是举手之劳,不值当你感谢。”
王庶人摇了摇头。
“对于我来说,你的举手之劳,却给了我新生。”
她的声音很轻,与窗外簌簌作响交汇在一起,让人的心也跟着安宁下来。
“我会进广寒宫,想必娘娘已经猜到。”
姜云冉与她对望。
王庶人眼中无波无澜,平静宜然,没有怨恨,亦没有委屈。
她所说的事情,仿佛与自己无关紧要。
姜云冉叹了口气:“毒害徐德妃之事,根本不是你所为,对吗?”
王庶人抿了抿嘴唇,并未给出回答,她说:“广寒宫里很安静,前殿只有我一个人,到了夜里的时候,外面一有动静我就要吓醒。”
“后来天长日久,我习惯了那些声音,也能安眠到清晨。”
“但是习惯了声音之后,我又觉得有些孤独,”王庶人说,“昭仪娘娘,我那时候总觉得委屈。”
她没有犯任何错误,只是个牺牲品而已,就这样被送入广寒宫,未来都要在这苦海里挣扎。
广寒宫清冷残破,看不到任何未来。
“也正是那时,陛下亲自来了一趟广寒宫。”
听到这里,姜云冉慢慢松了口气。
上次姜云冉来看望她,王栩诺对此只字不提,现在却愿意把这个秘密告诉姜云冉。
因为她发现姜云冉已经是宫中独一无二的盛宠,而这几月姜云冉的关照,也被她看在眼中。
送饭的小宫女日日都要夸一句姜昭仪,说她仁慈大度,说她聪明果决,天底下所有夸人的词,都被小宫女说了个遍。
不过短短两月,姜云冉不过随手为之,就让这些宫人们死心塌地。
多厉害的手段?
王栩诺想要日子过得好一点,就没必要对姜云冉隐瞒。
只看姜云冉的眼神,她就知晓她已经猜到了七八分。
识时务者为俊杰,不过剩下细枝末节,她还是主动告知为好。
姜云冉并不意外,她道:“我猜测,陛下让你盯着后面的那位王庶人,看她是否真的已经疯癫,若她疯癫,你就尽力医治?”
王栩诺笑了一下:“难怪娘娘能一步步走到今日,这般机敏,当真让人佩服。”
“陛下说事发时一切都已经成了定局,人证物证俱在,我其实是没有办法翻供的,他可以开恩,免我一死,但栽赃陷害我的人,肯定不会善罢甘休。”
姜云冉颔首:“还不如将计就计,正巧你习医多年,或许可以医治王庶人。”
所以在审问当日,景华琰那样干脆利落下了旨意,没有因谋害徐德妃一事多加侦查询问。
后续,对这件事似乎也漫不经心。
事发突然,许多人遇到这种局面,肯定已经慌乱,但景华琰却在那样短的时间里,想出来这一套瞒天过海的计谋。
皇帝一锤定音,此事不牵连王家,王家本也不是官宦人家,远离玉京,而王栩诺已经定罪,贬入冷宫,一切都已经尘埃落定。
所以此事到此为止,无论是谁,都没有再继续追究。
不仅保住了王栩诺,也保住了王家,又可以医治王庶人,看看能否有新的线索。
景华琰反应之迅速,决定之果断,让姜云冉十分佩服。
而王栩诺被推出来,不过因为她懂医术。
那些人,包括吴岁晚自己,都担忧她看出自己这一胎怀相有异。
最终,这一身本领,让她陷入危难之中,也是这一身本领,让她置之死地而后生。
现在,她成为了庶人,不再是宫妃,反而可以成为医者,为皇帝效力。
只要她能完成皇帝的任务,早晚能从这广寒宫逃离出去。
到时候天高海阔,哪里不是新生?
“娘娘所言极是,”王栩诺说,“自从那之后,我重新有了盼头,开始慢慢接近后院的王庶人。”
“陛下并未告知我她的身份,但我看她的年龄,应该是先帝时的废妃,她今年已经四十有余,因为常年疯癫,身体十分虚弱,一日中大半时间都在昏睡。”
这样一名废妃,若是无人关心,早就已经化为尘土。
王庶人还活着,也就意味着有人在乎她。
“是陛下?”
王栩诺颔首,道:“陛下暗中让宫人给她送食喂药,她才活到了今日,只是疯病太过严重,太医们怕也无法医治。”
之前说起这名王庶人,景华琰只说不知其是否还活着,但广寒宫到底一切都是他暗中安排,他不可能不知晓她是否还安好。
不同她说出实情,想来不想让她卷入早年的这一场恩怨里。
王庶人疯癫十几年,从未有过清醒的日子,她能活到今天,已经是奇迹。
与其期盼虚无缥缈的清醒和线索,不如顺着清晰的方向查询,否则只能不停失望。
王栩诺倒是个例外。
她学的都是偏门,说不定她能有办法让王庶人清醒过来。
把王栩诺放在广寒宫,不过只是试一试。
若是不成,也就算了。
姜云冉想明白这一切,便深吸口气,看向她:“你的医治可有效果?”
王栩诺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
她顿了顿,道:“一会儿你可以跟我一起去看看她,这个时辰,她还在午歇,再过一刻就能醒了。”
“好,”姜云冉笑道,“既然还有一刻,咱们就说说闲话吧。”
“你可有什么短缺的东西,可以同我说,我让青黛送来。”
王栩诺摇了摇头:“无碍,那小宫女已经很周到。”
她顿了顿,才说:“若是可能,娘娘回头给那小宫女记上一功。”
王栩诺倒是好心。
就如同她真心对待吴岁晚一般,即便身在长信宫,也一直真诚待人。
想起吴岁晚,姜云冉有些欲言又止。
她怕此时说来,王栩诺会伤心。
王栩诺倒是看出姜云冉的犹豫,她叹了口气,垂下眼眸。
“我知道,岁晚已经薨逝了。”
姜云冉抬眸看向她。
王栩诺的表情并未有什么变化,还是那副平静无波的模样,但姜云冉可以清晰感受到她的悲伤。
吴端嫔的背叛,的确叫王栩诺怨恨,可时过境迁,现在斯人已逝,王栩诺知晓自己要往前看。
早晚有一日,她能清清白白走出长信宫,凭借自己的医术,或许也能成为名留青史的神医。
兜兜转转,她此生的落点,终还是年少时的夙愿。
所以,什么怨恨,什么遗憾,都被她慢慢遗忘,现在的她满心所想,就是钻研医术,医治好王庶人。
“岁晚故去的时候,我在床前,她托我同你道歉,说对不起你。”
王栩诺以为自己已经放下,可她勾唇浅笑的时候,却发现脸颊已经布满泪水。
眼底一片温热,曾经相互扶持的时光重新在脑中浮现,当年的两人鲜活灵动,还都是年轻模样。
“可惜了,我没法告诉她,我原谅她了。”
她的声音哽咽,眼泪扑簌而落,惹得姜云冉心中也有些怅然。
姜云冉叹了口气。
“她被人坑害,自己也十分后悔,你可知她因何有孕?”
此事,满宫上下知之甚少。
除了姜云冉,便是皇帝和仁慧太后,还有几位太医。
王栩诺自然不知。
她问:“岁晚不是自己有孕?”
姜云冉摇了摇头:“她是服用了得喜之后,才怀有的身孕,这个孩子……从一开始就活不了。”
王栩诺的表情慢慢凝重起来。
眼泪干涸在脸颊上,只留下斑驳的痕迹。
她顾不上脸颊的湿漉,仔细回忆得喜这种药物。
“这是一种禁药,前朝时已经绝迹。”
她果然涉猎甚广,与孙医正所言相差无几。
姜云冉颔首,道:“给她得喜的人,就是她身边的宫女柔羽,后来又有人下药,导致岁晚早产加难产,最终一尸两命。”
“柔羽自己也自缢身亡,没有留下任何线索。”
王栩诺的手慢慢攥起来。
手心的刺痛扯动手臂,连带的,她心口也犹如针扎,疼痛难忍。
“柔羽?”
王栩诺垂下眼眸,她似乎在回忆这个人的容貌。
过了许久,又或许只是一瞬,王栩诺慢慢开口:“曾经有一次,我见到柔羽在永福宫的后门,鬼鬼祟祟同一名宫女说话。”
姜云冉不由坐直身体,全神贯注。
王栩诺闭了闭眼睛,她道:“那宫女瞧着很面生,不过却有些圆润,面容没有什么特殊之处。”
她的声音断断续续,依旧沉静在回忆里。
“我记得,她腰间有一个锦鲤荷包,下面打的是长寿结。”
王栩诺的声音骤然紧绷。
“我想起来了。”
她倏然睁开眼睛:“那是梅贤妃身边的宫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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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何时起,梅贤妃在宫中逐渐成势。
因周宜妃要看顾大皇子,徐德妃一直重病缠身,宫中只姚贵妃支撑,的确力不从心。
自此往下的两位高位妃嫔,慕容昭仪根本不喜打理宫事,一派悠然自得,所以她即便升位也不可能处置六宫事。
唯一能堪大任的就是梅贤妃。
她不仅出身大族梅氏,还温婉良善,在宫中口碑极好。
做昭仪时就一直帮着姚贵妃处置后宫事,后来显见景华琰要抬举梅氏,便把她提拔上来。
成为贤妃之后,她也一直还是那副飘然若仙的模样,宽和待人,治下有方,可以说,她在宫中的口碑超然,同曾经的姚贵妃不相上下。
小宫女们提起她,也多是敬仰。
渐渐的,梅贤妃的声势越来越大,她也渐渐开始展露出原本的面貌。
尤其去岁宫宴她宣布有孕之后,声势更胜,加之吴岁晚难产牵连姚贵妃,让姚贵妃无法再处置宫事,她更是一手遮天,几乎已经隐约有执掌六宫事的苗头。
然而一切却忽然戛然而止。
姜云冉被景华琰一力提拔上来,仁慧太后也对她赞赏有加,梅贤妃被以“有孕养胎”为缘由,停了后宫诸事,如今宫中皆以姜云冉马首是瞻。
即便如此,梅贤妃的声势也一直没有下落。
她的大伯父梅有义刚入阁,梅氏在朝廷势起,怀有皇嗣的梅贤妃借家族声望,依旧同周宜妃和姜昭仪分庭抗礼。
现在,从王栩诺这里听到这个消息,姜云冉并不意外。
她甚至有种尘埃落定之感。
虽然王栩诺只有这一条线索,并不知柔羽同那宫女说了什么,又做了什么,亦或者只是偶然,但冥冥之中,姜云冉却有种预感,得喜之事同梅贤妃脱不了干系。
从去岁至今,宫中的种种事情,虽然同梅贤妃似乎全无关联,但最后得利之人,总有她一份。
尤其之前阮含珍忽然“检举”姜云冉,里外都有梅贤妃的影子,而她也终于不愿再躲藏在幕后,逐渐露出自己的锋芒。
姜云冉几乎可以肯定,无论是徐德妃中毒,还是吴岁晚难产薨逝,这里面肯定都有梅贤妃的手笔。
王栩诺见姜云冉陷入沉思之中,不由有些犹豫。
“昭仪娘娘,我说得可有不对,还是说此事与梅贤妃无关?”
姜云冉摇了摇头:“你这条线索很重要,多谢你告知我。”
王栩诺叹了口气。
她的目光悠长,落在指尖的薄茧上,她说:“也是娘娘告知我实情,我才能想到这点细枝末节来。”
两人安静了片刻,都没有开口。
门外风吹叶落,满园的荒草簌簌作响,竟有着这长信宫中,难得的缭乱风景。
破败,凌乱,却也生机勃勃。
无人打理,依旧茁壮生长。
姜云冉说:“若是好好打理,这里未尝不能成为花园。”
王栩诺慢慢平复下情绪,她用帕子擦干净脸上的泪痕,道:“是啊。”
“栩诺,”姜云冉说,“待一切尘埃落定,你还有更广阔的未来,你亦可以完成儿时的梦想。”
“你要告诉自己,可以坚持到那个时候。”
王栩诺浅浅笑了起来。
她说:“好。”
后院比前院破败许多。
可能为了掩人耳目,后院的荒草几乎要遮天蔽日,挡住破败的宫殿。
即便有王栩诺和小宫女照料,后殿也凌乱不堪,桌椅东倒西歪,完全不像是有人居住。
王栩诺领着姜云冉踏入寝殿,姜云冉就嗅到一股沉闷的药味。
那是经年累月积累下来的,挥之不去的苦涩。
青黛上前两步,忙用火折子点亮蜡烛,昏黄的灯光亮起,只能朦胧照出明间大概轮廓。
寝殿一侧挂着厚重的门帘,挡住了所有光影。
王栩诺低声道:“王庶人有些怕黑,若太过明亮,她会害怕惊惧。”
寝殿中依旧昏暗,姜云冉知晓王栩诺看不清,便也低声道:“知晓了。”
王栩诺安静听了一下殿中的声音,对姜云冉说:“娘娘略等我一下,我想同她说两句话,省得她害怕。”
看来,王栩诺已经得到了王庶人的信任。
很快,寝殿中就传出声音。
“阿彩,阿彩,饿。”
王栩诺的声音很温柔:“娘娘,一会儿有其他娘娘来看望你。”
“嘿嘿,嘿嘿。”
回答王栩诺的,只有傻笑。
但王栩诺不厌其烦:“娘娘们都很关心你,你不要害怕,她们会陪你玩。”
她把这句话来来回回说了好多遍,王庶人似乎才明白她的意思。
“玩?”
王栩诺松了口气:“是的,一起玩。”
王庶人就又傻呵呵高兴起来:“好啊,玩。”
片刻后,王栩诺出来,她道:“王庶人就是这般模样,不仅疯癫,还如同孩子一般,万事不知。”
姜云冉道:“进去吧。”
等三人进了寝殿,王庶人显然对陌生人非常抵触。
她忽然缩到了床脚,把被子蒙在头顶,大喊大叫:“啊啊啊啊,杀,杀。”
姜云冉面色平静,她轻声细语:“我们是来陪你玩的,阿彩说过了呀。”
“啊啊,坏,坏。”
王庶人颠三倒四说着话,死活不肯出来。
倒是王栩诺很有安抚她的经*验,她上前环住棉被,轻轻在她后背安抚。
“没事了,没事了,娘娘,”王栩诺说,“娘娘你看,她们给你带了好吃的。”
吃这个字,王庶人似乎听懂了。
她从棉被底下悄悄探出头来,用那双迷蒙的双眼往外看。
青黛手里的点心匣子是给王栩诺带的,方才王栩诺叫她们拿上,想来只有食物才能让王庶人放下戒备。
青黛也很机灵,她把点心匣子放到桌上,打开拿出两碟烧肉酥,直接摆放到了王庶人能看到的位置。
烧饼特有的香气飘散出来,让人食指大动。
慢慢的,王庶人自己从棉被的包裹里挣脱出来。
王栩诺松了口气,她取了一块点心,掰成小块放在手心里,让王庶人拿着吃。
此刻姜云冉才隐约看清了王庶人的面容。
她头发花白,消瘦苍老。
本来就很大的眼睛整个凸出来,上面布满血丝,显得尤为可怖。
姜云冉注意到,她脸颊上还有一道伤痕,应该是多年前用利器划伤,多年未曾除去。
姜云冉很有耐心,王栩诺亦然。
她不嫌弃王庶人,待她犹如幼童一般,在她狼吞虎咽的时候,还温柔喂她喝水。
她的动作仔细又耐心,姜云冉忽然意识到,她对待王庶人,就如同寻常大夫对待病人那般,没有半分多余的情绪。
若当年多坚持些许年月,她继续钻研医术,或许真的能在医药一道有光明未来。
趁着她吃点心,姜云冉一点点往前挪动。
终于,等两块烧肉酥吃完,姜云冉也坐在了床榻之前。
越是靠近,姜云冉越能感受到她的消瘦。
她整个人都瘦成了一把骨头,脸颊凹陷,能清晰看到身上的骨骼轮廓。
姜云冉无法想象,她如何在疯癫之下,还熬了这么多年的。
王栩诺等她吃完了,才柔声说:“不能多吃了,剩下的晚上再吃。”
王庶人想要争辩,但她说话颠三倒四,自己都说不明白,最后只能撒气地背过身去,自己扣着手上的皮肉。
一下,一下,手指头都发红了,也不肯停下。
姜云冉和王栩诺都没有立即开口,果然,过了些许片刻,王庶人自己又傻兮兮高兴起来。
她开始哼起歌来。
曲调怪异,听不出来究竟是什么歌。
姜云冉没有询问关于恭肃皇后、皇贵太妃等任何事情,她轻轻开口:“娘娘,您喜欢蝴蝶吗?”
歌声依旧响着,王庶人似乎没有听懂。
王栩诺不知姜云冉因何这样问,却跟着说:“我们去抓蝴蝶好不好?”
如此重复了三四次,王庶人才慢慢抬起头。
“蝴蝶?”
她那双凸出的眼睛瞪着,在幽暗的寝殿中格外惊悚。
“蝴蝶……”
王庶人自己又忽然唱起歌来:“蝴蝶飞,蝴蝶飞……”
姜云冉心中一动,也跟着唱:“蝴蝶飞,飞入梦乡。”
这是一首玉京和京郊口口传唱的儿歌,一般是父母用来哄睡孩子的。
歌声轻灵,动听婉转。
王庶人哼唱着,神情逐渐放松下来。
“阿容,喜欢,蝴蝶,飞飞飞。”
她一边唱着,一边微笑,仿佛这动听的儿歌,把她带回了曾经幸福时光。
来之前,姜云冉查过王庶人的名字,她只是寻常宫女出身,名字也很简单。
她叫王曼娘。
这个阿容,肯定不是她。
姜云冉想了想,先用儿歌陪着她一起唱,才慢慢问:“找阿容,玩,玩。”
王曼娘脸上痴傻的笑容忽然僵住了。
她倏然扭过头来,那双大睁的眼睛死死盯着姜云冉。
“玩不了了。”
王曼娘的声音带着戾气。
“玩不了了。”
“阿容死了,死了,死了,死了,死了。”
她忽然开始哀嚎起来,不停重复死了两个字。
那声音凄厉,仿佛午夜嚎叫的恶鬼,让人心惊胆战。
王栩诺怕她爆起伤人,这就要上前安抚,但姜云冉却直勾勾盯着她,问:“阿容没有死。”
“她只是变成了蝴蝶,飞回天上去。”
王曼娘的声音戛然而止。
她再度看向姜云冉,目光直勾勾的,一瞬不瞬。
“变成,蝴蝶。”
“蝴蝶,蝴蝶……”
说着,王曼娘忽然嚎啕大哭起来。
“蝴蝶不好,害死人,害死人。”
“阿容,别去,别去。”
之后,王曼娘颠三倒四,一直只说这几句话。
姜云冉怕她病情加重,便没有继续追问,她同王栩诺一起从寝殿出来,温暖的阳光洒了一身。
王栩诺只送她到垂花门,没有继续前行。
姜云冉回过头,只道:“栩诺,你已经是个合格的医者了,下次得空,我再来看你。”
说完,姜云冉头也不回地走了。
只留王栩诺站在原地,呆愣了许久,才倏然笑了起来。
阳光依旧温暖,点亮了她苍白消瘦的面容。
“是吗?”
她无声询问。
“是的。”
她自己回答。
第132章 云冉,这满宫上下,没有人比你说话再管用的了。
虽然王曼娘说话颠三倒四,前言不搭后语,但姜云冉却隐约有了答案。
回到听雪宫,她便让宫人去请赵庭芳。
等待赵庭芳的一时片刻中,她慢慢捋顺思绪。
姜云冉缓缓呼了口气,取了茉莉香片,开始煮茶。
咕嘟嘟的声音响起,赵庭芳也恰好踏入雅室。
一阵药香扑鼻而来,姜云冉抬起眼眸,看向赵庭芳浅浅一笑。
“你来了。”
赵庭芳也跟着笑。
“我来了。”
两人相对而坐,姜云冉倒好茉莉茶,说:“今日有了新的线索。”
她先把丹凤卫调查的线索简单说清,赵庭芳的表情越发明亮起来。
“对于我们来说,失踪是最好的结果。”
是的,只要有一线希望,就比彻底绝望要好得多。
说到这里,赵庭芳略一思索,道:“根据这些线索,我们可以确定,早在阮忠良五岁时,一切就已经开始布局。”
这一路都是赵庭芳陪着姜云冉走来,两人之间全无秘密。
就连姜家之事,姜云冉也和盘托出,没有一丝隐瞒。
所以,在得到线索之后,赵庭芳也迅速推断出了早年的情形。
姜云冉颔首,道:“阮忠良当年只有五岁,未来根本无从得知,幕后之人会帮助他,无非是提前布局。而阮忠良,也不过是他们畜养的狼狗之一,从五岁时就有把柄被捏在外人手中,此生都不能挣脱。”
“他们只能效忠,只能听命行事,只能成为那幕后之人手中的刀。”
“包括邓恩在内,这些人都逃离不开,”姜云冉说,“所以邓恩诈死失踪,就连官身都不要了,只求一线生机。”
赵庭芳点头,神情很严肃:“后来到了天启年间,先帝登基,事情又有了变化。”
她停顿片刻,喘息声清晰:“阿冉,我总觉得,天启年间的事情,同先帝分不开关系。”
的确如此。
姜云冉说:“无论是哪件事,最后得利者都是先帝,这一点毋庸置疑。”
他登基为帝,种种事端,都没能颠覆他的帝位,却把桎梏一一拔除。
沈氏,姜氏,还有那时候的重臣们,几乎都被他换了个遍。
从此,再无人能左右朝政,左右他皇帝的权柄。
姜云冉叹了口气:“功高震主。”
这四个字,沈氏不会不懂。
奈何那时战事频繁,边关百姓民不聊生,为了保家卫国,为了百姓平安,沈氏并未放弃手中的权柄。
不是他们贪恋权势,是掌权者自私凉薄,翻脸无情。
姜云冉同景华琰谈论先帝时候不多,但无论哪一次,景华琰的情绪里,都没有仰慕和崇敬。
他每次都平平淡淡把父皇两个字说出口,那不过是两人最寻常的亲缘身份。
年少时,便是仁慧太后也曾关心过他,但先帝却全然没有。
他在乎的只有自己的权柄,只有作为储君的太子,而不是自己的儿子,景华琰这个人。
景华琰这样敏锐的人,一旦懂事,他立即就能看透先帝的虚伪无情。
姜云冉深知,作为皇帝,景华琰要时刻表现出忠孝仁义,他不能狂妄悖逆,不能目无尊上。
表面上说得感人肺腑,私底下却只冷冰冰说一声“父皇”。
足矣证明,景华琰并不喜欢先帝这个人。
姜云冉呼了口气,她道:“沈氏被立为皇后之后,明面上,陛下爱重有加,实际上后宫佳丽三千,就连皇后身边的宫女都被看中,选为嫔妃。”
赵庭芳说:“当年沈氏势大,后宫之中不光有皇后,还有沈贤妃,即便后宫妃嫔众多,但姐妹齐心,也不会有人能越过她们。”
的确如此。
“所以先帝无法忍耐,最终对沈氏开刀。”
若当年真是姜氏和沈程通敌叛国,母亲不会那样笃定姜氏是被人栽赃陷害,景华琰也不会一力追查当年旧事。
这一切,虽然都有先皇手笔,但却还有一道身影,始终挥之不去。
是谁呢?
是姚氏、徐氏还是梅氏?
亦或者,还有什么人一直隐藏幕后,浮出水面。
两人思绪万千,相顾无言,过了许久,赵庭芳才道:“你的祖父,一定是敏锐果敢的长者,先帝登基之初,他就看透了皇帝本性,立即把宁姨送回了溧阳,隐姓埋名,与姜氏断了关系。”
否则,姜氏覆灭,满门抄斩,因何只有宣若宁活了下来?定是姜云冉的祖父费尽心思,才保住了女儿一条命。
奈何当年因缘际会,最终宣若宁还是盛年早亡。
姜云冉颔首,最终长叹一声。
再聪明又如何,还是抵不过帝王心术。
两人说了许久旧事,说到最后,对于当年事都有了清晰的思路。
天色将暗,晚霞初升。
姜云冉算着时辰,景华琰大抵就要回来。
她同赵庭芳说了几句王曼娘的病症,赵庭芳道自己会留意,便离开了。
等她走了,姜云冉才扶着青黛的手,站在院子里赏景。
忙碌了一日,姜云冉并不觉得疲累。
反而因为真相陆续浮出水面,而兴奋异常。
她感觉到自己满心都是期盼,期盼最终水落石出,沉冤得雪的那一日。
景华琰踏入听雪宫时,就看到她满面含笑的侧颜。
这几个月来,姜云冉因调养身体,比刚入宫时的细瘦要丰腴许多。
她的身形依旧窈窕娉婷,却多了几分朝气,也多了几分明媚。
犹如初升朝阳一般,朝气蓬勃,健康明丽。
景华琰最喜欢看她这副面容,仿佛任何事情都难不倒她,前方只有一路坦途。
她没听到脚步声,此刻正仰着头,沐浴今日最后的一丝暖阳。
一双大手慢慢揽住她的腰身,把她整个人纳入怀中。
“很高兴?”
不用说话,只看一面,景华琰就能准确知晓她的情绪。
姜云冉唇角上扬,她往后一靠,舒舒服服窝在景华琰怀中。
男人胸膛宽阔,身姿挺拔,从来都坚定在原地,不会躲闪。
“高兴。”
姜云冉说着,在他怀里转了个圈,伸手环住了他劲瘦的腰。
景华琰愣了一下,随即也收回手,把她搂在怀中。
“什么事?”
姜云冉闭着眼睛,侧脸靠着他的胸膛,姿态很是依赖。
“陛下不知?”
景华琰低低笑了一声:“不知。”
姜云冉也跟着笑了。
丹凤卫给了她,那就是她的,景华琰从此没有过问一句。
所以,这些事景华琰自然一概不知。
但今日姜云冉去过广寒宫,景华琰肯定知晓。
她踮起脚尖,在景华琰耳边说:“我有一个大胆的猜测,需要陛下给我肯定答案。”
景华琰又笑了一下。
他垂下眼眸,看向她那双灵动的凤眸,挑了一下眉:“爱妃知晓的。”
“朕的付出需要报酬。”
姜云冉眨了一下眼睛。
她轻轻攥了一下景华琰腰侧的衣衫,微微踮起脚尖。
晚风温柔,动人心弦。
片刻后,姜云冉的嗓音慵懒响起:“如何?”
景华琰的笑声低沉,他低下头,碰了碰姜云冉的额头。
“爱妃总是这一套,没有什么新花样了。”
他带着她转了一圈,重新牵起她的手,一起回到寝殿。
晚膳已经摆好,琳琅满目一桌,惹人食指大动。
姜云冉哼了一声,与他在桌边落座,睨了他一眼。
“陛下想要什么花样?”
当着这么多宫人的面,景华琰面不改色:“若是爱妃得空,还请给朕再做一个荷包,什么花样都可。”
桌下,景华琰捏了一下姜云冉的手,惹得姜云冉不由轻笑出声。
“好。”
她很给面子:“陛下喜欢的,臣妾都能做。”
待开始用晚膳,景华琰才道:“今日赵医正又来听雪宫,你可觉得不适?”
姜云冉每日都做什么,景华琰从不干涉,唯独听雪宫宣召太医,梁三泰可不敢含糊。
一般都会禀报景华琰。
若无大事,景华琰晚膳时才会过问。
姜云冉看了一眼满宫宫人,笑着说:“不是什么大事,之前钱院使和赵医正不是诊断我月事不协,如今调养了一冬,已经有所好转。”
“赵医正今日过来,是看看是否要调药,若是已经大好便可以停药了。”
景华琰呼了口气,神情明显放松下来。
“知道了。”
两个人安静用膳,姜云冉又说:“三月末就是陛下的万寿节,按照太后娘娘的意思,今年想要大办一场。”
去岁发生了太多事,整个长信宫的气氛都有些沉闷,前朝朝臣们也都是议论纷纷。
一整年光景里没了三位宫妃一名皇嗣,若皇帝年迈,承平日久也就罢了。
奈何皇帝刚登基不过五载,宫中妃嫔都还青春年少,一场场的事端闹下来,到底惹人疑虑。
此事太后和景华琰都未明说,但姜云冉也有所耳闻。
有几名辈分高的老宗室,都敢说后宫不协,祸端将生这种话,惹得太后十分不悦。
她想要大办景华琰的万寿节,大抵也是想压一压那些人的口舌。
不过景华琰不喜铺张,也懒得同朝臣们虚与委蛇,寻常的节庆也就罢了,他自己的万寿节一贯简单。
还不如跟姜云冉外出游玩,总好过听那些没有鸟用的吉祥话。
太后就是已知晓这一点,才把差事安排给了姜云冉。
果然,姜云冉这般一说,景华琰就嗤笑一声。
“太后娘娘倒是厉害,知道你说话管用。”
姜云冉勾了勾唇角,她手腕一转,给景华琰夹了一筷子竹笋小炒肉,说:“臣妾说话当真管用?”
宫灯照耀下的美人面若芙蓉,眼波流转之间,尽是熟悉的戏谑。
明艳,美丽,风情万种。
景华琰大笑一声,也礼尚往来,给她盛了一碗热汤。
“管用。”
“云冉,这满宫上下,没有人比你说话再管用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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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完了晚膳,两人在院子里散步。
整个听雪宫都被尚宫局仔细打扫,就连后院都重新种植了花木。
春日时节,月季,海棠和牡丹竞相绽放,在听雪宫这一方小天地里,竟也有这样的花海景致。
不需要踏出宫门一步,听雪宫自己便是风景。
精巧的葫芦宫灯挂在游廊之下,在春风中怡然自得,流苏在风中飘荡,点亮了满园芬芳。
两人漫步在回廊中,宫人都远远留在前殿,无一人跟来。
景华琰弯了弯手臂,示意姜云冉跟上。
姜云冉轻笑一声,上前挽住他的胳膊,两个人在春风中漫步。
“你是想问王曼娘?”
景华琰准确说了王庶人的名讳。
姜云冉的手心贴在景华琰的小臂上,柔软又温热。
“陛下英明神武,”姜云冉语气夸张,“臣妾真是万分佩服。”
景华琰:“……”
这点事都要英明神武,那大楚可算是完了。
他点了一下她的手背,才道:“你今日去看她,可有好转?”
姜云冉摇了摇头,她叹了口气:“疯了太多年,眼看是无法好转了,而且她身体亏空太厉害,大抵坚持不了太长年月。”
王曼娘能撑到今日,大抵只凭着一口气。
至于那口气是什么,姜云冉不知,她隐约猜想,要么是恨,要么是怨。
不可能再有其他。
单薄的感情,不足以支撑多年苟活。
景华琰问她:“你猜到了什么?”
从一个疯子口中,又能摸清什么线索呢?
姜云冉却说:“我猜测,曾经也有一名宫女,凭借蝴蝶纷飞而获得恩宠,对吗?”
当年恭肃皇后身边那名姓薛的宫女,究竟为何获得恩宠,已经没有人记得了。
因为涉及恭肃皇后的崩逝,她当晚就被处死,无人给她辩解的机会。
二十载过去,更是无人关心。
王曼娘认识,又与当年事情有关让景华琰察觉,当年引得蝴蝶飞舞的人,大约就是这名薛采女了。
景华琰不意外她的聪慧,却有些意外她能把这些细枝末节的线索联系起来,凭借这些褪去岁月光华的碎片,找到了事情的真相。
他不知姜云冉已经知晓了那名薛采女的事情,倒是很认真讲解。
从他的口中,姜云冉又听到一段故事。
“我刚生那一年,父皇登基为帝,当即便立母后为皇后,统御六宫,母仪天下。”
因此,景华琰是当之无愧的嫡长子。
“曾经在毓庆宫时,父皇身边宫妃不多,除了太后,便就有几名侍妾。”
“天启元年,宫中选秀,当年入宫者多达二十人,这其中有如今的皇贵太妃、德太妃、淑太妃等。”
这几位娘娘入宫早,又几乎都孕育了皇嗣,因此等到先帝殡天时,人人都是高位妃嫔。
可皇觉寺和慈和宫中,还有那么多默默无闻的庶妃。
景华琰淡淡道:“当了皇帝,父皇显见繁忙,后宫新晋妃嫔众多,自然也不太记得母后和太后等曾经的妃嫔。”
对此,当年景华琰实在年少,不知道那时候母后是什么样的心情,但以己度人,想来不会心情愉悦。
“后来我三岁时,已经隐约记事了,宫里人人都说父皇爱重母后,可我却不觉得。作为孩子,最能看出父母感情是好是坏。”
景华琰声音悠长,一瞬便飘散在风中:“现在回忆起来,母后应该对父皇很失望,先帝……”
说到这里,年轻的皇帝脚步微顿,他垂眸看向姜云冉,眸子里只有冷淡,没有任何追忆。
“先帝是个很喜欢给人承诺的人,但他的承诺一文不值,从来不会兑现。”
后院只有两人,在姜云冉面前,景华琰从不掩藏自己的真实情绪。
此时此刻,他声音淡漠,语带嘲讽,那双深邃的星眸中,也只有嫌恶。
对于自己的父亲,对于先帝,他从未有过半分孺慕。
或许年少时的生离死别太过惨痛,或许成长中的冷漠疏离太过心寒,总归,即便先帝已经入土为安,景华琰旧事重提,还是忍不住把他的名声从金丝楠木棺椁中挖出来,放在脚下狠狠踩一脚。
这也是景华琰第一次表现出,对先帝明显的嫌恶。
姜云冉终于能明白,为何景华琰表面朗月清风,芝兰玉树,却总是有一种戾气和尖锐。
对于先帝,他始终怨恨,即便人已经故去多年,他也不肯罢休。
她轻轻抚摸了一下他的手臂,声音如春风般温暖。
“阿琰,都过去了。”
阿琰这两个字,唤起了景华琰记忆深处的温暖。
曾经,母亲也这样唤过他。
他长舒口气,慢慢恢复了冷静。
“我无事。”
他拍了拍姜云冉的手,感谢她的安慰。
“当年我年幼,旁人总以为我什么都不记得,可心疼和难过是做不得假的,母亲的眼泪,也总让我忘不掉那些年的过往。”
“父皇刚登基时,我还是襁褓稚童,万事不懂,后来渐渐长大,我明白母后曾经也是痛彻心扉的,但她是个坚强的人,很知道自己应该要做什么,应该要更爱护谁,因此她对于父皇沉迷美色的行径一概没有言语,从不过问这些琐事,甚至对那些没有名分的低位家人子非常照顾,不许宫人们随意欺凌。”
“这维持了表面和睦,维持了帝后琴瑟和鸣的假象。”
姜云冉叹了口气。
景华琰听到这一声叹气,却跟着笑了一下。
“当时我虽然年少,却隐约懂得,这世间的种种和谐,不过是一半人的妥协。”
“母后当年便妥协了。”
说到这里,当年的事情姜云冉已经有了大概了悟。
景华琰不再没完没了鞭挞先帝,他直接道:“所以当身边的宫女以一曲蝴蝶舞成功上位,博得恩宠的时候,母后甚至连生气的情绪都没有。”
“她只是很惋惜。”
景华琰说:“当时我只有三岁,或许那些人以为我根本不记事,但我却清晰记得母后的话。”
他挺住脚步,再度看向姜云冉,目光平静。
“当时母后抱着我感叹,她说阿容本来应该出宫的,她自己织绣手艺出色,又是皇后身边的司职宫女,以后出宫,日子不会难过。”
“可惜了,因为一曲被人故意安排的蝴蝶舞,她不得已只能留在后宫之中,成了默默无闻的薛采女。”
听到这里,事情几乎已经真相大白。
这一切的诡异之处,景华琰之前的反常行为,韩才人的表里不一,都有了答案。
薛采女闺名阿容,她是后宫中平平无奇的一名宫女,因为引动蝴蝶围绕跳舞,她成为了宫妃。
得宠两个月,就被皇帝抛之脑后,是她曾经的旧主可怜她,让她留在了坤和宫,帮着她一起处理宫事。
且不提后来发生的事情,只蝴蝶飞舞这件事,就足够让景华琰警醒。
“所以当陛下看到韩才人引蝴蝶飞舞时,立即就想到了薛容?”
景华琰笑了一下,那笑容里,甚至有一丝隐忍不发的乖戾。
“是啊。”
“等了这么多年,幕后之人依旧死性不改,同样的手段一用再用,可不是自投罗网?你说,朕是不是应该高兴?”
的确,这招式实在太过雷同,若宫中还有人记得早年事,肯定能有所联想。
可惜,当年薛容昙花一现,不过耀眼了几日就再无声息,宫中甚至不记得她这个人。
年长的宫人们许多都已经出宫,还留在宫中也被景华琰清洗过一次,少许还经历过早年事情的,都是各位太妃娘娘身边伺候的姑姑们。
默默无闻的薛容,大抵也无法引得她们时隔二十载还记忆犹新。
幕后之人自以为手段超然,天衣无缝,却唯独漏了当年三岁的孩童。
或许,三岁时的事情景华琰大多都不记得,但母后的话,在她崩逝后景华琰反复回忆,拼命不遗忘。
所以,唯一应该被蒙蔽的人,却恰恰记得事情始末。
有时候,天道真是无常。
听到这里,姜云冉都不由感叹:“时也命也,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因为韩才人的出现,陛下知晓幕后之人还没有放弃,二十年前的惨案和二十年后的事端,或许皆有同一人或同一伙人背后出力。”
景华琰浅浅笑了一声。
他回过头来,英俊的容颜在宫灯的照耀下光芒璀璨,他的眼眸中没有任何戾气,只剩下笃定。
“是的,”他动了一下臂弯,大手下滑,握住了她柔软的手,“我当时竟然还挺高兴的。”
若敌人偃旗息鼓,再不动作,那或许才是真的可怕。
姜云冉知晓景华琰对于恭肃皇后的死耿耿于怀,他不可能放弃真相。
“那之后,陛下可查过韩才人这个人?”
景华琰颔首道:“自然是查过的。”
“她以前是徐德妃身边的宫女,因为徐氏之事,朕便封她为选侍,并不理会,算是给徐德妃脸面,”景华琰道,“后徐德妃把她赶出灵心宫,朕又安排她去锦绣宫。”
“她是寻常宫女出身,又因为牵扯徐德妃和周宜妃,所以一直安分守己,”景华琰说,“去岁十一月她忽然出现,朕便知晓有人在暗中教导她。”
以韩才人的眼界和头脑,她是不可能那么周密的。
“所以陛下升其为才人,后又不予理会,就是想看他们还要作什么?”
景华琰笑了一下,没有夸奖,但意思却很清晰:“正是,不过可能看她的确不堪大用,后续无人再联系她,她同各宫都是寻常往来,没有任何异常。”
姜云冉说:“不急,等就是了。”
景华琰也道:“是啊。”
他牵着她的手,继续前行。
前方宫灯明亮,一片坦途。
这么多年都等了,不差这一时片刻。
真相总有大白的那一日。
此刻的锦绣宫,气氛却很低迷。
宫人们战战兢兢,就连大气都不敢喘,微风吹入庭院中,没有留下任何声息,便消失无痕。
一道素青色的身影来到正殿寝宫之前,声音温柔:“宜妃娘娘,妾来给您请安了。”
第133章 【一+二更】韩才人究竟做了什么?
之后两日,宫中一片安然。
因四月二十六是景华琰的万寿节,因此从确定了万寿节的仪程之后,姜云冉就忙碌起来。
春困秋乏夏打盹,睡不醒的冬三月。
跟以往一样,一到了春日,姜云冉就有些嗜睡。
这一日下午刚睡醒,姜云冉撑着床榻坐起身来,还靠在床头发了会儿愣。
青黛端着热茶进来,笑道:“娘娘醒了?”
姜云冉接过热茶品了一口,幽静的茶香平复了她的情绪,她眨了一下眼睛,这才有些醒过神来。
“醒了。”
“都忙什么去了?”
青黛就说:“小多去了御膳房,同御膳房的颜总管核对膳单去了。”
“紫叶去了织造局,说是今岁夏季的份例已经备好,需要仔细核查。”
“莺歌领着宫女们在库房清点,娘娘现在东西越来越多,库房放不下了,得重新收拾。”
说到这里,青黛笑了一声:“这满宫里,只有奴婢一个闲人,就巴巴来伺候娘娘了。”
姜云冉不由笑了起来。
“你可是最忙的了。”
她见青黛虽然眼神明亮,但到底比之前要消瘦些许,想了想,道:“宫里人手还是不足,你们都受累了。”
伺候她一个人简单,但要打理六宫事就难了。
姜云冉道:“一会儿让小宫人跑一趟,把尚宫局的穆尚宫请来,听雪宫得加人手。”
听到这里,青黛眼睛一亮。
见她满脸期待看着自己,姜云冉不由笑了一声,点了一下她的额头。
“你放心,肯定有你的红袖姐姐。”
青黛脸上一红,她看了一眼明亮的明间,见没有其他宫人在,这才低声道:“还是原来的人,真好。”
一个都没有少,大家都整整齐齐的,的确是大喜事。
姜云冉也觉得很好。
主仆两个高兴了一会儿,姜云冉就揉着眼睛起身了。
“娘娘最近春困得厉害,可要叫赵大人瞧瞧?”
姜云冉是最配合的病人,衣食住行都很上心,加上青黛和紫叶用心,到了元月时候,月事虚寒疼痛的毛病就已经大大减轻,几乎已经痊愈。
赵庭芳跟钱院使都来看过,商议过后,还是认为她已经好了将近九成,以后慢慢养变好,不用再服药。
这可把姜云冉高兴坏了。
天知道她多不爱吃药,可为了身体健康,长命百岁,她还是非常听话的。
现在终于康复,这几个月的坚持没有白费。
刚好了半个月,她可不想再叫太医。
姜云冉摇了摇头:“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情,以往春日我都爱困,等到了夏日就好了。”
娘娘近来气色的确很好,眼神明亮,脸颊红晕,精神十足。思及此,青黛便放下心来,没有坚持。
等姜云冉梳妆打扮完,尚宫局的穆尚宫便匆匆赶到。
如今这长信宫里,听雪宫瞧着位置偏僻,却最是热闹,论说繁花似锦,没有任何宫殿能比得上。
即便是尚宫,也不敢怠慢姜昭仪,一听到宣召立即放下手中事,一刻都不敢多耽搁。
若是其他小宫女瞧见了,定会觉得稀奇,一贯严肃认真的穆尚宫,竟也有这般言笑晏晏的模样。
见到姜云冉,穆尚宫立即见礼:“昭仪娘娘,可有什么吩咐?”
姜云冉便笑道:“穆尚宫多礼了,赐座。”
待穆尚宫落座,姜云冉才道:“如今听雪宫差事繁忙,人手不足,还需另外调遣人手。”
听到是这点小事,穆尚宫心中一松,忙道:“之前梁大伴叮嘱过,道如今娘娘打理六宫事,责任重大,因此娘娘身边的宫人全凭娘娘遴选,另外职级上不做局限。”
一般高位妃嫔,身边可有承旨姑姑一名,上监一名,其余各职位若干,宫女总在十二人,黄门四人,这已经是极限了。
但梁三泰敢说不做局限,肯定是陛下的口谕,因此可以灵活处置。
姜云冉就知道景华琰大方。
她淡然一笑,并不显得特别动容,反而有一种游刃有余的笃定。
“既然如此,那本宫就直接点名了。”
她道:“之前本宫在织造局当差,同甄姑姑和红袖都很熟悉,两人都是宫中的老人,稳重老练,便一起转入听雪宫。”
甄姑姑其实同姜云冉并不算熟悉,但她能这样关照红袖,可见是个心正的人,听雪宫别的不缺,所需宫人必须要忠心不二,不能为外人所用。
听到这两人的名字,穆尚宫更是彻底放下心来,她道:“自全凭娘娘做主,职位上如何处置?”
姜云冉想了想,道:“甄姑姑是宫中的老人,既然来我宫中,自然要尊重,便封为正六品承旨姑姑,打理听雪宫内外诸事,红袖晋为管事姑姑,同青黛一起处置宫务,青黛负责尚宫局主事,红袖负责织造局主事,紫叶和钱小多负责御膳房主事。”
听雪宫众人都很年轻,最年长的钱小多也才二十三四岁的年纪,出去行走,并不太能服众。
宫中还是需要有年长的姑姑坐镇,方能内外统御。
姜云冉看过尚宫局几位姑姑,最后还是决定用甄姑姑。
甄姑姑已经成婚,不过早年丈夫去世,她又很得穆尚宫赏识,便还回宫中侍奉。
她是个温婉慈和的妇人,面容清秀,从容淡定,按理说不太能当一宫主事。
但之前在织造局时,姜云冉观察发现她是个非常坚定*聪慧的人,做事非常有条理,从不会意气用事,织造局的小宫女们也都很喜欢她,很听她话,便知道她御下有方。
青黛红袖等自然不用她紧盯,但那些年轻的小宫女们,还是需要有人教导的。
她要来甄姑姑,就是为了教导听雪宫中年轻的小宫女们。
穆尚宫先答应下来,道:“全凭娘娘做主。”
然后又问:“可再要几名小宫女?娘娘身边总要有人贴身侍奉。”
“不用,”姜云冉笑道,“青黛她们轮流侍奉我便是了,听雪宫这些琐事倒是不忙。”
能进听雪宫的人,不光姜云冉,就连景华琰都很慎重。
穆尚宫是得了口谕的,心里很有数,她道:“是,下臣明白了,娘娘放心,若尚宫局有得用人,下臣会尽心的。”
她很省事。
这两月相处下来,姜云冉对她的办事能力非常满意。
给了赏赐之后,穆尚宫就利落退下。
过了不过小半个时辰,甄姑姑和红袖就到了听雪宫。
一看到姜云冉,一向沉稳的红袖却倏然落了泪。
姜云冉还没来得及阻拦,她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几乎泣不成声。
“娘娘,红袖来了。”
从去岁分别,至今已有十个月。
红袖自己都没想过,她们几人还能再团聚。
这种圆满,在长信宫中尤其难得,难得的仿佛做梦一般,一切都那么梦幻。
姜云冉本来不想哭的,可她这一掉眼泪,姜云冉眼底都有些红了。
“快起来。”
她亲自扶着红袖起身,一把把她抱在怀中。
“回来就好。”
青黛站在一边,也跟着掉眼泪。
一时间,气氛竟有些伤感。
红袖又哭又笑,哽咽地道:“多谢娘娘,提拔奴婢。”
去年被贬斥离开听雪宫的时候,她只是个三等宫女,要不是有甄姑姑照料,几乎前途无望。
不过十个月,一切都柳暗花明。
姜云冉呼了口气,笑着拍了拍她的后背,青黛抹了一把脸,上前劝说:“姐姐莫要哭了。”
就连同红袖并不熟悉的紫叶都红了眼眶,站在一边要落泪。
紫叶虽然是司职宫女,只是因姜云冉身边的职位已经超额,她日常的俸禄同青黛一般,尊重一点不少,在听雪宫中,人人都要喊她一声姐姐。
姜云冉不用多言,她也知晓以后自己也有一席之地,因此形色如常,并不为此多有怨言。
倒是安静站在一边的甄承旨看了紫叶一眼,笑着上前同姜云冉见礼。
“见过娘娘,娘娘能信任奴婢,是奴婢的福气,奴婢以后一定尽心尽力,不让娘娘操心。”
她一边说着,一边轻巧拍了一下红袖的后背,把她同姜云冉分开。
这一打岔,伤感的情绪就慢慢散去,喜悦浮现心头。
包括钱小多、莺歌和蓝韵一起,众人一起侍奉在姜云冉身边,听她安排差事。
等姜云冉安排完,又认真同甄承旨道:“姑姑,听雪宫的宫人们,除了莺歌和蓝韵是老人,剩下都是新来的,之前青黛和紫叶差事太过繁忙,无暇教导,如今有了姑姑在,还要好好教导他们一番,好早日得用。”
甄承旨福了福,道:“娘娘放心,奴婢心里有数。”
她顿了顿,道:“青黛、红袖和紫叶不仅有差事,还要侍奉娘娘,差事很是辛苦,以后听雪宫的库房,奴婢会领着莺歌和蓝韵打理,等蓝韵上手之后,就可以独当一面了。”
莺歌眨了眨眼睛,问:“承旨,那我呢!”
甄承旨自然知晓她很得姜昭仪看中,因此便笑着说:“你啊,就老老实实做你的小八哥,逗娘娘开心便好。”
一群人都笑了起来。
姜还是老的辣,甄承旨随便一看,就知道姜云冉身边四司职的位置都已经安排好了,别看莺歌才十四,年纪是不大,可她那机灵劲儿,许多二十几许的宫女都比不上。
既然以后有更重要的差事,那库房就交给条理清晰,记性好的蓝韵打理,再适合不过。
差事落定,人头凑齐,姜云冉心情极好,她大手一挥:“小多,一会儿去御膳房,晚上再叫一桌席面,听雪宫要庆祝一番。”
众人齐齐说好。
就在这时,守门的刘晓瑞快步绕过影壁,站在寝宫之外。
“娘娘,彭尚宫亲自前来,说太后娘娘有请。”
姜云冉慢慢站起身,甄承旨淡淡问:“什么事。”
刘晓瑞毫不迟疑:“彭尚宫说,宜妃娘娘去寿康宫闹了起来,要把韩才人和冯采女都赶出锦绣宫。”
————
周宜妃已经安分守己数月。
时间愈久,她以前飞扬跋扈的模样就逐渐消弭。
众人好像都已忘记,曾经她是多么凌厉的一个人物。
之前周家的事发对她打击很大,加之大皇子当时身体有恙,所以她努力收敛了脾气,不再惹是生非。
即便之前因为大皇子之事同旁人也生过龃龉,到底不再如之前那般嚣张跋扈,也能听得进旁人劝说。
今日这一次,倒是不知为何,竟然闹到了寿康宫去。
倒是依稀有了曾经宜妃娘娘的影子。
姜云冉坐上软轿,问彭尚宫:“还请了哪位娘娘?”
彭尚宫没有犹豫:“下臣先请的慕容昭仪。”
姜云冉便明白,道:“可有什么缘由?”
“不知,”彭尚宫叹了口气,“宜妃娘娘一到寿康宫就闹了起来,太后娘娘不知关节,这才让下臣把两位娘娘请去。”
姜云冉思忖片刻,对钱小多道:“你去一趟乾元宫,务必请陛下去一趟寿康宫。”
彭尚宫又犹豫起来。
“昭仪娘娘,这……”
姜云冉摆手,道:“锦绣宫中有大皇子,自然马虎不得。”
彭尚宫心中一紧,立即道:“是下臣考虑不周。”
姜云冉没有多言。
顺着宫巷,一行人很快就来到寿康宫。
慕容昭仪同姜云冉前后脚到的,她聪明,知晓姜云冉肯定会来,此刻正在宫门口等。
两人相见,不约而同颔首致意。
一路穿过桃红柳绿的花园,待进了寿康宫正殿,气氛一瞬便沉寂下来。
仁慧太后坐在主位上,正蹙着眉揉额角。
下手边,只有周宜妃端坐在椅子上,她面色严肃,薄唇紧抿,一看便知心情不佳。
堂下,韩才人和冯采女两人垂眸静立,不敢言语。
听到脚步声,仁慧太后没有抬头,只叹了口气道:“不用多礼,坐下说话吧。”
姜云冉同慕容昭仪便坐在了周宜妃对面。
慕容昭仪看了看几人神情,主动询问:“宜妃娘娘,今日所为何事?”
周宜妃睨了她一眼,最后目光却落在了姜云冉身上。
“我觉得宫中人太多了,很是厌烦,”周宜妃冷冰冰道,“便来求太后娘娘,把韩才人和冯采女分出去。”
这话说了等于没说。
不仅没有给出理由,甚至更让人疑惑。
看她的表情,显然同韩才人和冯采女有了嫌隙,这么多年都同住下去,此刻却是不能容忍了。
周宜妃直截了当:“姜昭仪,你意下如何?”
如今宫中处理六宫事的是姜云冉,她有权处置宫妃住处,不过今日周宜妃直接闹到仁慧太后跟前,又牵扯韩才人和冯采女,必然要让太后做主。
因此姜云冉便看向仁慧太后:“娘娘可有吩咐?”
其实宫中宫妃不多,比之先帝时少之又少,大多数宫殿都空置,安排两个小主再简单不过。
可今日这事背后究竟发生了什么,却很让人在意,这也是仁慧太后会请姜云冉两人过来的因由。
事关宜妃和大皇子,仁慧太后也很谨慎,不会随意做主。
“宜妃,”仁慧太后揉了揉额角,“你们之前不很和睦?韩才人和冯采女帮了你许多,对明宣也是照顾有加,因何非要闹到这个地步?”
周宜妃抿了抿嘴唇,她的目光在面色苍白的韩才人和冯采女面上扫过,最终还是道:“没有什么因由,只是觉得锦绣宫太吵闹,明宣如今睡得都不踏实。”
吵闹什么?
韩才人是柔顺性子,不声不响的,冯采女一心只读圣贤书,入宫来就为懋勤殿那些藏书的,根本不沾染是非。
周宜妃不说,仁慧太后也不能逼问,气氛就僵在了这里。
她叹了口气,看向姜云冉:“姜昭仪,你意下如何?”
藤球又踢给了姜云冉。
她柔声道:“太后娘娘,事关重大,来的路上臣妾已经请了陛下前来,不如等陛下做主?”
仁慧太后愣了一下,她眯了眯眼睛,最终还是道:“也好。”
虽说是宫妃之间的不和睦,不过牵扯三人和大皇子,让皇帝处置最为适合。
仁慧太后和姜云冉都不沾手,才是最好的选择。
姜云冉倒是机敏,仁慧太后不由心中一松。
想到这里,她端起茶盏抿了一口,又叹了口气。
“宜妃啊,这宫里能住在一起终是缘分,”她很是慈爱,“若是今日把韩才人和冯采女赶出去,以后让两人如何自处?你总也要为她们考虑。”
周宜妃语气生硬。
“太后娘娘,此事全是臣妾自己的原因,是臣妾不能容忍,与她们两人无关。”
周宜妃倒也很聪明。
她一早就就说是自己嫌吵闹,这样让韩才人和冯采女面子上好过,事情也能好办。
劝到这个地步,仁慧太后也不便再多劝。
几人一下沉默起来,谁都没有再开口。
姜云冉的目光慢慢扫过两人,最终停在了韩才人的面容上。
自从知晓韩才人有异之后,姜云冉对她就多有关注,方才周宜妃说话的时候,她比冯采女显得要紧张许多,姜云冉几乎可以断定,定是韩才人做了什么,或者周宜妃发现了什么,下定决心把韩才人赶走。
一起赶走冯采女,是为了让借口好听,并非针对她们两人。
那么,韩才人究竟做了什么?
姜云冉也抿了一口清茶,就在这时,景华琰到了。
因是姜昭仪派人来请,乾元宫不敢耽搁,便是景华琰在接见朝臣,梁三泰还是入知不足斋禀报。
果然,还是姜昭仪的话最管用。
景华琰大步流星踏入正殿,先同仁慧太后见礼,才在主位一侧落座。
“宜妃要让韩才人和冯采女挪宫?”
景华琰干脆利落。
周宜妃见景华琰到来,面上也没有任何欣喜或者局促,她平静地请安道:“是。”
景华琰深深睨了她一眼,才看向仁慧太后:“既然如此,就挪宫吧。”
景华琰雷厉风行,理由都不过问,宜妃说如何便就如何。
有他一锤定音,仁慧太后也不再迟疑:“如今宫中宫室虽都空置,倒也不必兴师动众再修一新,细细算来,各宫都可安排。”
不过西六宫中,徐德妃重病,灵心宫几乎算是闭宫,不便安排;崔宁嫔的荷风宫住的人最多,长春宫后殿的东西配殿都已住人,也不好安排。
这样一看,两人还得安排在东六宫。
景华琰没有询问旁人,他淡淡开口:“韩才人入绯烟宫,侍奉照料贤妃,冯采女入望月宫,侍奉慕容昭仪。”
慕容昭仪愣了一下。
随即便起身,道:“是。”
景华琰这才看向姜云冉,语气骤然温和下来。
“姜昭仪,你安排两人挪宫事宜,这几日便办妥。”
姜云冉便道:“诺,陛下放心。”
景华琰竟是笑了一下。
说罢,他直接看向周宜妃,神情重新冷凝:“宜妃,你可满意?”
周宜妃面容依旧冷淡,她看都不看景华琰,只垂着眼眸看手指上的戒子。
听到这话,她淡淡道:“多谢陛下开恩。”
“下去吧。”
景华琰来都来了,自然要关心一番仁慧太后,他见众人要走,便道:“姜昭仪暂留。”
于是,姜云冉就被单独留了下来。
仁慧太后面色如常,等人都离开,她才叹了口气。
“这宜妃,太不省心了,还惊动陛下处置。”
景华琰倒是语气平和,他宽慰道:“这几日政事繁忙,今日倒是得了机会,来看望母后。”
这话很好听。
仁慧太后慈爱地笑了起来。
她看了看景华琰,说:“皇帝近来显得有些消瘦了,每到春夏时节,你总是不爱用膳,还是要多注意圣体。”
说着,她又叮嘱姜云冉:“姜昭仪,你日常务必用心,关怀皇帝的身体,尤其是膳食要格外注意。”
姜云冉便起身,道:“是,臣妾明白。”
仁慧太后看了看景华琰,又看了看姜云冉,不由满意笑了一声。
随着姚听月的离去,仁慧太后和姚家最后的坚持荡然无存。
姜云冉能看出来,仁慧太后对于姚听月的“逃避”十分不悦,但姚听月的性子跟她一般无二,都是固执己见,她已经做出了决定,便无法挽回。
既然姚听月坚持出宫,姚家也不能再选出第二个宫妃入宫,景华琰妥协了一次,不可能妥协第二次。
后宫之中,从此再无姚家的身影。
在辗转反侧数日之后,仁慧太后已经学会了释怀。
其实之前的坚持也不过是姚家一厢情愿,若是景华琰愿意,姚听月入宫便不止是贵妃。
贪心不足,到底是贪心不足。
景华琰愿意放姚听月出宫,又厚待大公主,已经是对姚氏的宽宥,若仁慧太后和姚家再坚持,反而会同景华琰反目。
还不如顺其心意。
既然景华琰喜欢姜云冉,这样抬举她,那仁慧太后也要“喜欢”她。
真心假意并不重要,重要的事,如今宫中掌管东西六宫事的,唯她一人。
当年的仁慧太后是被封为皇贵妃后才主持宫事,如今的姜云冉,只是昭仪就能统御后宫。
其实说到底,这后宫之中踩低捧高,跟红顶白,只要盛宠在身,自然可以为所欲为。
是,姜云冉的确暂时没有妃位,但她身后站着景华琰,有没有妃位根本就不重要。
不过,姜云冉可比旁人要机敏得多。
这几个月来,她的能力仁慧太后都看在眼中。
的确是个聪慧沉稳的人。
这纷乱的后宫诸事,短短几日就能迎刃有余,甚至不见一丝局促。
不仅皇帝爱重有加,独宠不休,就连宫中的宫人们也多敬仰。
这样的人,仁慧太后不可能同她过不去。
皇帝愿意捧着她,那仁慧太后亦然。
思及此,仁慧太后的笑容越发慈悲:“你自己也要用心,好好调养,争取早日诞育皇嗣,让哀家也高兴高兴。”
第134章 【三+四更】谁告诉你,她是你母亲?
从寿康宫出来,姜云冉陪着景华琰漫步宫闱。
长信宫的春日最是宜人,不冷不热的季节里,百花纷飞,景色缤纷。
一只喜鹊从宫道上方飞过,慢慢停驻在琉璃瓦上,好奇打量着陌生的人们。
两人安静走了几步,姜云冉才问:“陛下可知为何?”
今日这事实在潦草,姜云冉原以为宜妃会大闹寿康宫,实际上却平平无奇,就这样简单安排完了差事。
景华琰在阳光中漫步,暖阳落在脸上,让他心绪平和。
他毫不避讳牵着姜云冉的手,让她与自己并肩前行。
“宜妃自不会与朕明言,”景华琰顿了顿,道,“明日你去一趟锦绣宫,当面问一问她。”
对此,姜云冉并不忧虑,她轻声道:“大抵因为韩才人。”
说起她,两人对视一眼,皆心照不宣。
看来韩才人私下同梅贤妃有牵连之事,景华琰也已经查出,所以故意把韩才人安排到绯烟宫,端看两人是否还有动作。
金乌西斜,慢慢藏入云彩里,火烧云烧红了半边天,黄昏降临。
最后的阳光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犹如纠缠在一起的藤蔓,彼此无法分开。
“若幕后之人是她呢?”
景华琰没有任何迟疑。
他冷酷无情地道:“若证据确凿,便按律处置。”
若真是梅贤妃,那她手里可不仅仅只有一条人命,哪怕她怀有皇嗣,也不能得到宽宥。
景华琰就是这样冷酷无情,即便在姜云冉面前,他也不会收敛自己的本性。
因为姜云冉并非气弱胆怯之人,景华琰很清楚,她的意志比自己还要坚定。
景华琰停住脚步,他回过头来,垂眸看向姜云冉。
光阴都被他高大的身躯遮挡在身后,一寸都照耀不过来。
他英俊的面容瞬间隐藏在黑暗之中,看不真切。
唯独那双眼睛,璀璨而明亮,犹如天上的繁星,亘古不变照耀大地。
“云冉,若真遇到事情,不用考虑太多。”
景华琰的声音沉稳笃定。
“你的安危最重要。”
姜云冉愣了一下,随即却笑了一下。
“陛下思虑过重,身在后宫之中,如何会遇到危难?”
景华琰却摇了摇头。
他转过身,牵着姜云冉继续前行。
光阴几乎已经西去,只剩下昏黄的夕阳。
景华琰道:“这长信宫里,一切都有可能发生。”
此时的香樟巷,正是一日之中最热闹的时候。
各朝廷命官都刚下衙,马车行驶在青石板路上,发出凌乱的声响。
偶尔两名相熟的大人偶遇,还会停下马车说上两句,相互寒暄恭维。
此时,一辆青棚马车路过,其余的车架都故意躲开,并不与之寒暄。
那马车缓缓前行,最终停在了香樟巷深处。
一名绯色官服的中年男子下了马车,面容肃穆踏入宅院大门。
门扉吱呀一声合上,挡住了其他人的窃窃私语。
曾经门庭若市的阮家,如今门可罗雀,再无人登门拜访。
便是偶遇阮忠良,也无人上前攀谈,皆避之不及。
只有门楣之上硕大的阮字,历经风雨,依旧如常。
绯色官服的中年男子,正是阮忠良,身后门扉一关,他冷酷的面容便松懈下来,眉宇之中却多了几分戾气。
这样压抑的日子,不知道要熬到几时。
自从平步青云,位极人臣,阮忠良的日子可谓顺心如意,不知道有多少年,没被人用那样鄙薄的眼神看过,让他满心怒气无处发泄。
只有回到家里,才能放肆些许。
也正因他最近的阴晴不定,阮氏上下都噤若寒蝉,家中的仆役都低眉顺眼,甚至不敢大声喧哗。
伺候阮忠良多年的耿管家最是知道他的脾气,见他沉下脸来,立即就上前道:“老爷回来了?晚膳已经备好,可要沐浴更衣之后用膳?”
光禄寺不过普普通通的无用衙门,最大的官是光禄寺卿,才从三品。
阮忠良现在被降为正五品的光禄寺少卿,就连早朝都不能去,每日都困在光禄寺那窄小憋闷的衙门里,一整日下来,满身都是汗。
他不能容忍自己这样邋遢。
因此现在一下衙门,他就立即沐浴,把身边的下人折腾得不轻。
阮忠良对耿管家态度还算客气,不会故意对他冷脸,闻言就说:“你辛苦了。”
虽然声音还是冷冰冰的,但耿管家却松了口气。
知晓今日应该没有大事。
等阮忠良沐浴更衣完,已经过了日入,整个玉京都漆黑一片,家家户户点起了蜡烛。
喧闹了一整日的都城,也安静下来,迎接平静的黑夜。
因之前廖淑妍的所作所为,整个阮氏伺候的仆役也被仪鸾卫审问过,虽然并无异常,但许多只签了短契的仆役们都不敢再留在阮家,纷纷辞工。
而阮家因为这种种事端,名声一落千丈,长工们也不愿过府伺候,如今阮家倒是比以前还要冷清,伺候的仆役们少了三成。
对于阮忠良来说,反而清静。
就是剩下的仆役们辛苦一些,胆战心惊的,却都不敢多有怨言。
这会儿阮忠良换了一身新衣,坐在膳堂,神情终于和缓下来。
他坐了片刻,不由蹙起眉头。
“少爷呢?”
自从府中出事,家中没了女主人,里外庶务一下子就压到了阮忠良一人身上。
他做惯了甩手掌柜,现在让他打理家中琐事,他根本就没这个耐心,只能让耿管家的妻子崔氏临时上手,但崔氏以前只管厨房,一开始弄得一团糟。
阮忠良当时焦头烂额,便忘了单独住在清静居的儿子,直到一日李三送饭过去,发现阮含栋晕倒了,才知晓儿子竟是风寒数日都不敢言语。
阮忠良难得慈父心发作,他当即就请了大夫,待医治好阮含栋之后,很愧疚地道:“栋儿,是为父疏忽了。”
阮含栋少年稚嫩的脸庞上,只剩下一片苍白。
自从廖淑妍自缢之后,他情绪就非常低落,每日茶饭不思,书也读不进去,整日发呆,魂不守舍。
李三虽说是奉命“看护”阮含栋的下人,但多年来他比阮忠良都更亲近阮含栋,见他这般也不忍催促,偷偷隐瞒了下来。
直到阮含栋生病晕倒,才真相大白。
阮家牵扯这样的事端,虽然景华琰网开一面,没有禁止阮含栋科举仕途,但也因母丧,阮含栋到底无法参加今岁的春闱。
想要科举,要等三年之后。
或许有三年宽裕,或许本身自顾不暇,闭门那两月,阮忠良便没有紧盯阮含栋读书,见他这样病弱,语气也缓和不少。
“栋儿,父亲知晓你心疼母亲,但你要知晓,如今一切都是课业为重。”
“虽然还有三年光阴,近来也可以休息,却不能丧失斗志,总要尽快恢复,好好读书。”
“这三年,或许是你的机会。”
当时阮含栋平静看向自己的父亲,竟然笑了一下。
“是我的机会啊。”
他的声音还很稚嫩,有着少年人的天真。
阮忠良看向他,摆出慈爱的模样:“自然是你的机会。”
“以你的天赋,再多学三载,一定可以荣登榜首,光耀门楣。”
“栋儿,家里发生了这么多事情,阮家唯一的指望是你,你阿姐的指望也是你,你得振作起来,支撑门楣。”
当时阮含栋没有看向他。
因为病痛难受,他一直阖着眼眸,只剩下满脸脆弱。
他没有回答,阮忠良也并不在意。
这个儿子被他捏在手里十几年,从小就乖顺听话,现在也会如此。
不过当时阮含栋的病弱到底让阮忠良上心,对阮含栋也格外仁慈,许他每隔五日出来散步,父子两人一起用膳,说一说心里话。
今日,就是父子两人一起用晚膳的日子。
往常时候,阮含栋一早就会来正院等待,今日到了晚膳时分,却不见阮含栋踪影。
阮忠良又沉了脸,耿管家有些局促:“老爷,今日少爷身体不适,在清静居休息。”
“怎么回事?昨日不是还好好的?”
家中如今只剩下父子两人,阮忠良对阮含栋的关注达到顶峰。
昨日阮含栋还好好的,同他讨论了一下课业,今日怎么竟又病了?
想到这里,阮忠良便起身,不满地说:“你怎么不早说?”
耿管家左右为难。
其实是少爷不让说,他又不敢违背阮忠良,这才拖延到了现在。
如今这家里的主人们,实在难伺候。
想到这里,耿管家不由有些怀念廖夫人。
还是夫人在的时候好,什么都能处理的妥当。
阮忠良不知他心中所想,大步流星踏出正院,一路往清静居行去。
一路上,阮家都静悄悄的,仿佛根本就没有人居住。
咔嚓一声,阮忠良一脚踩碎了地上的枯枝。
这花园小径竟无人打扫,一地落叶。
耿管家面色一白,忙说:“一会儿小的就来打扫。”
阮忠良哼了一声,还是给了他体面:“让仆役打扫吧。”
一路来到清静居外,才终于感受到些许人气。
李三正守在门外,左右踱步。
见了阮忠良到来,李三立即上前:“老爷,少爷又风寒,用了药也不见好。”
阮忠良蹙了蹙眉头,等李三打开院门,便立即快步而入。
一踏入清静居,沉闷的气氛扑面而来。
清静居中风景依旧,甚至因为春日来临,而多了几分生机。
可清静居此刻只点了一盏灯,照耀不进漆黑的院落。
阮忠良沉着脸来到卧房门前,伸手敲了敲。
门内一片安静,似乎无人居住。
阮忠良也不犹豫,直接推开房门,大步踏入屋中。
还是熟悉的摆设,还是沉默的书斋。
阮忠良绕过屏风,在黑暗中一路来到卧房床榻前。
一道消瘦的身影躺在床上,仿佛已经熟睡。
阮忠良忽然心头窜起一股愤怒。
他从来不喜欢软弱的人。
不过是母亲去世,就这样要死要活,以后可能堪大任?
“起来。”
阮忠良的声音冰冷,带着冲天的怒气。
阮含栋动了一下,似乎朦胧醒来。
阮忠良的声音越发冰冷:“阮含栋,你太让我失望了,失去母亲就这么重要?”
“难道不重要吗?”
阮含栋的声音嘶哑,因为生病而显得虚弱。
“我母亲死了,死了!”
“我如何能不难过?”
阮忠良听着少年的低吼,忽然嗤笑一声。
黑暗中,他的眼眸泛着冷意和残忍。
“谁告诉你,她是你母亲?”
————
这话犹如寂夜中的惊雷,瞬间点亮大半夜空。
轰隆隆一声,把阮含栋砸得跳坐起来,身影因为风寒发热而剧烈颤抖。
“你说,什么?”
他的声音嘶哑,犹如受伤的小兽,满嘴鲜血嘶吼。
阮忠良却无动于衷看向他。
沉默在书斋里蔓延,只有阮含栋急促的呼吸声,打破了深夜的寂静。
阮忠良在黑暗中凝望他许久,才转过头吩咐耿管家:“点灯。”
耿管家站在书斋之外,这会儿吓得冷汗岑岑,嘴唇都跟着哆嗦。
他完全不敢忤逆阮忠良,低着头快步进入书斋,点亮了两盏灯之后,立即退出关上房门。
书斋内外,此刻只剩下父子两人。
随着灯光明亮,阮忠良看清了儿子的面容。
相比与去岁,阮含栋长大许多,脸上孩童的稚嫩全部褪去,只剩下少年人的坚毅。
阮家人生得都好,无论是他还是他的那个早死的孪生兄长,都是一等一的好样貌。
下一代里,不说阮含珍,就连阮含栋都是清隽秀气的少年模样。
此刻他面色苍白,眼瞳赤红,那样恶狠狠盯着阮忠良的时候,更是锋锐英俊,让人不敢小觑。
但老谋深算的阮忠良却眉头都不带皱一下,他神色平静让他仇视,自顾自在床边的椅子上落座。
当年能被榜下捉婿,佳话一传二十载,阮忠良的相貌自不必说。
最重要的是他气度超然,行走坐卧皆风骨天成,无论做什么都是那样赏心悦目。
就如同此刻。
嘴里说着惊天秘密,神情却丝毫不乱,坐姿甚至有一种闲适的优雅。
“这样看着为父作甚?”
阮含栋忽然觉得很冷。
他呼吸沉重,一下一下,似乎费力才能活下去。
“你说什么?”
“谁不是我母亲?”
阮忠良见他赤红的眼睛,倏然勾了一下唇角。
“我说,廖淑妍不是你的亲生母亲。”
这一个肯定的回答,让阮含栋瞪大眼睛。
到底少年心性,不够沉稳,他往前一扑,整个人狼狈的趴在床上,努力瞪大眼睛看向他。
“怎么会?怎么会?你骗我!”
阮忠良看着他那副丑陋的模样,心里不由生气一股快意。
若非此刻不能表现,他甚至都要大笑出声。
“怎么不会呢?”
阮忠良叹了口气。
他扫了一眼书桌,伸手碰了一下茶壶,冰冰冷冷的,终于减轻了浑身的燥热。
也不管茶水已经凉透,他自己倒了一杯茶,慢悠悠喝了下去。
“含栋,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阮含栋就那样趴在床榻上,挣扎着看向他。
阮忠良不去看儿子,他淡淡道:“你应该知晓,我同廖淑妍是榜下捉婿的大好姻缘。”
说到这里,阮忠良冷笑一声。
“是,我们成婚之后相敬如宾,幸福美满,可那都是假象。”
这些话,阮忠良憋在心里二十载,今日终于能同儿子说上一说,觉得痛快极了。
“当年阮家门户低,我拼尽全力考中二甲传胪,已经是阮氏百年来的第一人,然而即便我这样优秀,也逃不开被位高权重者的拿捏。”
“当年我已有心仪之人,就准备高中之后求娶成婚,谁知廖淑妍横插一脚,强硬断了我的姻缘。”
阮含栋瞪大眼睛,难以置信听着这段故事。
这同他从小到大的认知和见识,完全不同,甚至可以说是南辕北辙。
世人以为的琴瑟和鸣,其实不过是强取豪夺。
多可笑啊。
阮忠良没有看儿子的惊惧,他依旧沉浸在旧日的回忆里。
“阮家虽也是个官宦人家,百多年来一直没有出过什么人才,在玉京这一块宝地上,阮家平平无奇,无人记得还有这么一户人家。”
“当年你的祖父,我的父亲不过是七品小官,阮家靠着多年的积累才有好日子,也能供我读书,等我好不容易高中,以为就此可以带领家族荣华富贵,却发现我完全想错了。”
“就连自己的婚姻,我都不能做主,更何况其他?”
阮忠良的话一字一句砸入阮含栋心中。
“如今外人看我风光,看廖氏对我多有帮扶,看我同廖淑妍举案齐眉,实际上呢?”
“实际上,廖淑妍性格乖张,心胸狭窄,对于身边的下人多有打骂,实际上廖氏当年已经同先帝离心,为了好名声榜下捉婿,一边把我推到前面,让我替廖氏争权夺利,一边退守桂南道,表现自己的忠心。”
“栋儿,这些为父都本不想告诉你。”
阮含栋慢慢坐起身来,他抱着单薄的锦被,似乎那样就能温暖自己发冷的身体。
此刻,他眼里的戾气消失了,只剩下茫然无措。
“为父知晓,廖淑妍待你极好,细心把你养大,你以为是什么?”
“只因她以为你是她的亲生骨肉,仅此而已。”
“你为了她茶饭不思,重病不起,根本就不值当,”阮忠良挪开视线,不自觉往左手上方看去,“你的母亲,其实是被廖淑妍害死的。”
这是今日第二个惊雷。
比之第一个炸雷,第二个虽然更让人心底发寒,但阮含栋竟没有太过惊慌失措。
他呆愣地坐在那,仿佛已经麻木。
今日阮忠良告诉他的一切,足够让他震惊多日,可能需要很久才能彻底*清醒。
阮忠良没有给他反应的机会,继续道:“你的母亲是廖淑妍身边曾经的丫鬟,名叫春倦。”
说起春倦,阮忠良的声音都温柔几分。
与平日的冷酷无情迥异。
阮含栋慢慢抬起头,淡淡看向他。
说起怀念的人时,阮忠良身上的冰冷气息都消散许多,仿佛这个名叫春倦的丫鬟真是他的一生所爱。
阮忠良没有注意到阮含栋的视线,他继续回忆。
“以前咱们家的老宅在萱草巷,你是知道的,当年春倦家中也在那条巷子里,同阮家的家世不相上下。”
“我同春倦一年出生,一起长大,可以说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说到这里,阮忠良语速很快,似乎早就准备好了这一套说辞,练习多年,就为了今日吐露实情。
阮含栋忽然开口。
他嗓音嘶哑,气息微弱。
似乎已经承受不了更多打击了。
“那她,为何成了……的丫鬟?”
阮含栋不知道要用什么称呼形容廖淑妍,只能含糊其辞。
阮忠良听到他的问话,垂下的眼眸中,闪过一抹亮光。
他叹了口气。
“我去书院读书时,春倦家道中落,家中长辈俱亡,她只能卖身为奴,以求活路。”
“待我再回萱草巷,春倦一家早就人去楼空,我那时年幼,苦寻不得,最终只能潜心读书。”
这两句话,其实有些前后不一。
但此刻阮含栋头晕脑胀,似乎完全没有听出其中的疏漏之处。
他低着头,双手怀抱膝盖,姿态脆弱又无助。
阮忠良睨了他一眼,才继续道:“后来我回京科举,偶遇了给廖淑妍当丫鬟的春倦,当真是高兴极了。”
“那时候我想,若是我能高中,必要请南安伯府放人,让我求娶春倦。”
这段故事,听起来真是感人肺腑。
阮忠良继续说:“后面的事情,你应该都有耳闻,奈何南安伯府权势逼人,阮家如何是他们的对手,最终我只能妥协,迎娶廖淑妍。”
“迎娶她之后,我才发现她是那样恶毒的人,以前在南安伯府,经常虐待身边的丫鬟,春倦因性格柔弱,总是被她欺凌刁难,我想要照顾春倦,又怕廖淑妍发现后变本加厉,只能暗中筹谋。”
“我原本想,迎娶春倦为妾,庇护在羽翼之下,眼看廖淑妍乖戾恶毒,便只能做罢。”
“后来你阿姐出生,我以为能同廖淑妍琴瑟和鸣,然而事与愿违,廖淑妍越发乖张,就连阮氏的下人多被她欺凌,我那时心灰意冷,觉得前路难熬。”
说到这里,阮忠良装模作样叹了口气。
“有一日……”
阮忠良顿了顿,苦笑一声:“也是我的错,我吃醉了酒,没能控制自己的心情,同春倦有了你。”
阮含栋慢慢抬起头,看向阮忠良。
这一个深夜,父子两个相互看了多方许多次,却没有哪一次能四目相对,看清对方的眼底。
此刻亦然。
阮忠良垂着眼眸,满脸哀痛。
他做这些表情的时候,总是很真诚,似乎真是发自内心。
阮含栋想起他之前为廖淑妍守丧时,也是这副哀痛模样,似乎真的失去了挚爱。
这么多年来,难怪他能维持表面的平和,说到底他心机深沉,演技精湛。
阮忠良不知阮含栋所思所想,他继续道:“我知晓廖淑妍的性子,便暗中安排,让人以为春倦得了重病,恰逢当时廖淑妍再度有孕,怕于养胎不利,便主动把春倦挪去庄子上。”
“谁知,便是阮家的庄子,也有廖淑妍的人,春倦肚子一日大过一日,最终隐瞒不住,被廖淑妍发现,立即就要让你跟你母亲一尸两命。”
“因为惊吓,春倦早产,而廖淑妍气愤难当,也动了胎气早产,”阮忠良叹了口气,“当时廖淑妍难产,九死一生才生产,可那孩子生下来就夭折了。”
“当时我就想,若是成为廖淑妍的儿子,她就再也不会为难你。”
说到这里,一切都已经真相大白。
书斋里安静极了,两人都没有立即开口。
阮忠良在这段故事里大量留白,许多细节都没有详细说明,不仅因他圆不上故事中的疏漏之处,也是为了让阮含栋自己猜想。
自己想出来的故事,才是最真实的。
人们只愿意相信自己想要相信的东西,旁人最恳切的言语,都不足以撼动信念。
阮含栋思忖了许久,才压低声音询问:“她……她是如何亡故的?”
阮忠良眸色晦暗,他沉默良久,终究叹了口气。
“她被廖淑妍所害,早产血崩,生下你之后没几日就故去了。”
说到这里,阮忠良抬起头,定定看向阮含栋。
他的目光如过去一般,带着不容反抗的压迫。
“栋儿,你必要坚强起来,不仅要光耀阮氏门楣,不被廖氏拿捏,也要强大起来,为你母亲报仇雪恨。”
阮忠良说:“你不想为母亲报仇吗?”
第135章 【三合一】等到了行宫,朕教你骑马可好?
对于景华琰的安排,梅贤妃并未表现出任何不满,她甚至主动让宫人收拾好后殿的偏殿,做好了接纳韩才人的准备。
慕容昭仪也很随意,对此并没有任何意见。
周宜妃闹得这一场事端,就这样风平浪静过去了。
待尚宫局来禀报已经准备好宫室和家具之后,姜云冉亲自去了一趟锦绣宫。
这是姜云冉入宫之后,第一次踏入锦绣宫的大门。
满宫嫔妃,除了太后偶尔来看望大皇子,基本无人会主动踏入锦绣宫。
谁也不愿意主动招惹周宜妃。
其实姜云冉并不讨厌她,周宜妃总是嘴上不饶人,却什么坏事都没做过,一身尖刺或许都是为了自保,她最关心的无非就是大皇子。
不过周宜妃总是喜怒无常,因为大皇子的身体状况,她一会儿生气,一会儿高兴,也对旁人戒备深重,根本无法与之相交。
姜云冉不会自讨没趣,平日里同周宜妃不过点头之交,若无必要,也不会来锦绣宫走这一趟。
今日她刚踏入锦绣宫,就看到周宜妃身边的百灵姑姑等在宫门口。
百灵比周宜妃要沉稳得多,也更懂得审时度势,她一见面就福了福,道:“有劳姜昭仪走这一趟。”
姜云冉笑道:“无碍,宜妃娘娘和明宣可好?”
百灵也说:“都很好,就等昭仪娘娘来了。”
两人一路绕着回廊往正殿行去,路上,姜云冉发现整个锦绣宫的宫人都一丝不苟,恭敬有加。
侍奉周宜妃,看来需要万分用心。
待踏入寝殿,姜云冉立即感受到一股闷热来。
此时她注意到锦绣宫正殿门窗紧闭,明明已经到了温暖的早春时节,似还怕冷一般,并未开窗通风。
她记得景明宣因为身体孱弱,一直居住在正殿,并未单独搬离。
这样看来,景明宣的身体,怕是尚未痊愈。
周宜妃正坐在主位上,见姜云冉到了,也淡淡颔首:“你来了,坐下说话吧。”
姜云冉福了福,在一侧落座,道:“今日臣妾前来,是为处置韩才人和冯采女挪宫一事,娘娘可还有其他吩咐?”
周宜妃摇了摇头。
百灵上了茶水,就乖顺退了下去。
这时周宜妃却站起身来,往东配殿行去。
不多时,她抱着景明宣踏出碧纱橱,面容也比方才柔和许多。
景明宣身上裹着小斗篷,看不清面容。
周宜妃难得给景明宣取下斗篷,对他道:“明宣,见过姜母妃。”
姜云冉觉得稀奇。
周宜妃轻易不让外人见景明宣,今日却把孩子带出来给她见礼,不知所为何事。
不过她也没有表现出来,只笑着起身,来到两人面前。
相比之前那次请安,景明宣看起来并无变化,还是那副病弱消瘦的模样。
姜云冉注意到,景明宣头发越发稀疏,几乎都要掉没了,更显得他一双眼睛滚圆,看起来让人心惊。
她没有对此表现惊骇,只伸出手,对景明宣笑了一下:“明宣,姜母妃抱抱你可好?”
景明宣见过姜云冉许多次,却还是害怕,往母亲的怀里缩了缩。
周宜妃立即阴沉下脸来。
姜云冉都有些无奈了。
周宜妃一会儿满脸慈爱,一会儿恨铁不成钢,这情绪变化太快,便是个健康的孩子,怕也养不好。
稚子无辜,姜云冉还是很心疼孩子,便伸手直接把景明宣抱了过来。
万幸的是,景明宣没有哭闹,也没有反抗。
在他成长的过程里,每天都有无数人伺候他,他并不会太过抗拒。
孩子瘦小的身体乖顺依偎在姜云冉怀中,很轻,犹如怀抱一团云朵。
景明宣身上没有其他孩童浓厚的奶香味,反而有一种说不出的苦涩,那是娘胎里带来的,挥之不去的药味。
姜云冉第一次这样抱孩子,心里莫名生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慈爱来。
这让她脸上不自觉浮现出笑容,眉眼都柔和下来。
尤其景明宣还这样乖巧,很自然把小脑袋靠在她肩膀上,又软又可爱。
周宜妃看着她的面容,慢慢卸下心防。
她轻声开口:“他很乖的。”
说到这里,她又苦笑一声:“有时候,我还嫌他太乖,这样以后长大了,可要被人欺辱。”
景明宣安静缩在姜云冉的怀抱中,他一动不动,是最乖巧的玩偶。
姜云冉轻轻拍着他的后背,力道温柔,让景明宣的眼眸慢慢合上。
他听不懂母亲说的那些话,却能感受到温暖怀抱的安慰。
周宜妃的声音戛然而止。
她看着熟睡的孩子,最终没有再多言。
很快,奶嬷嬷就上前来抱走了熟睡的景明宣。
姜云冉和周宜妃回到椅子上落座,百灵姑姑沉默合上了殿门。
一瞬间,原本还算明亮的正殿陷入黑暗之中。
姜云冉端起茶盏,她抿了口茶,才说:“不会有人敢欺负他,娘娘多虑了。”
周宜妃却冷笑一声。
那声音里的冷漠和嘲讽清晰可见,却不是针对姜云冉。
“我知道,你今日来不仅要盯着她们挪宫,还要问我究竟为何。”
姜云冉轻笑一声:“娘娘既然知晓,臣妾便不多言语,娘娘直接告知便是。”
周宜妃垂眸看向她,依旧是那副不耐烦的凌厉模样,但若仔细看她眼眸,却已经少了曾经的戾气。
或许,大皇子的好转,卸去了她的脾气,让她的心也跟着安然起来。
姜云冉平静回望她,等待她的“真相”。
两人对视许久,最终,是周宜妃先开了口。
“前几日,韩才人来寻我,说有件事一直藏在她心里,她想告知我真相。”
姜云冉不由自主坐直身体。
周宜妃的声音微微颤抖起来,她努力压抑着情绪,不让自己失控。
“她说,她知道明宣为何生来体弱多病,也知晓我之前为何情绪失常,暴戾乖张。”
说到这里,周宜妃深吸口气,缓了缓情绪。
又过了一会儿,她才微微哽咽地开口。
“她说,害了我们母子的,就是我父亲当时送入宫中的莲花琉璃茶盏。”
这个物件姜云冉是听说过的,但从何处听说,姜云冉已经不太记得。
她略一思考,才隐约想起曾经有一次闲谈,就是韩才人同她说的。
当时韩才人此言,是为了告诉她周宜妃大方宽和,对她极好。
时过境迁,现在回忆起来,姜云冉已经无法想起当时韩才人的表情。
她只知道,这一套茶盏极为名贵,若非周家贪墨巨甚,否则根本无法得到这一套珍贵宝物。
现在周宜妃和大皇子的弱症,居然与这套茶盏有关吗?
姜云冉有些不解。
周宜妃说:“我也觉得她信口开河。”
周宜妃笑了一下,说:“想来你也看出来,她如今又有了新的靠山,我这里庙小,容不下她这尊大佛,我以为她只是胡说八道,想要借此离开锦绣宫。”
周宜妃这样一说,倒也的确如此。
之前她虽然从德妃的灵心宫来到宜妃的锦绣宫,但却是因为得罪了德妃,德妃见她不喜,这才打发出来。
周宜妃那时刚有孕,并未发病,人也还算和善,因此就收留了她。
如今想来,那时候的韩才人就是人往高处走。
德妃是得势,可周宜妃却有孕,当时的锦绣宫是比灵心宫是更好的去处。
如今周家败落,周宜妃身上无利可图,韩才人想要离开也无可厚非。
更凑巧的是,景华琰偏巧把她安排进了如今红红火火的绯烟宫,可不是越走越高,越过越好?
周宜妃会那样“误会”韩才人,也情有可原。
“事关明宣,姐姐还是不敢耽搁,立即就调查起来?”
姜云冉虽然是疑问,语气却很笃定。
周宜妃叹了口气,说:“正是如此。”
“当时韩才人同我说,她如今很是喜欢明宣,见明宣一直病殃殃的心里过意不去,她原本想等一切尘埃落定才同我说实话,但时间拖得太久了,她不敢再继续等下去。”
这话里就很有深意了。
周宜妃继续道:“她说,那莲花琉璃茶盏是用特殊工艺烧造的,越是清透明亮,越是声音清脆,越蕴藏剧毒。”
剧毒?
姜云冉若有所思。
周宜妃见她也有些意外,说:“我也很不解,但韩才人说,一般用这种器皿饮水吃茶久了,很容易脱发虚弱,夜里无法安眠,脾气暴躁多疑。”
“大人还好一些,久之不用说不定还有一线生机,但孩子……”
“孩子天生体弱,根本抵抗不住,即便停止继续使用,也不会痊愈好转。”
说到这里,周宜妃有些哽咽:“我的孩子,会重病缠身,年少夭折。”
姜云冉听了心里一阵难过。
对于景明宣的身体,景华琰一直非常在意,隔三差五都会同太医询问,看是否有治愈之法。
奈何景明宣底子太差,太医翻遍了典籍,也无可奈何。
这种娘胎里带出来的弱症,即便是太医,也难于登天。
而现在,周宜妃却又说是娘胎里带的毒。
姜云冉蹙了蹙眉头,她若有所思道:“也就是说,那一套茶盏是有人故意给的令尊,他知晓你喜欢,特地送入宫中,当时娘娘已经怀有身孕,日日用其饮水,不光自己中毒,连带孩子也胎里带毒。”
周宜妃的眼底一片通红。
她父亲不可能故意害她,周氏的荣辱都在她与明宣身上,因此那茶盏肯定是有人故意为之。
这个不用想,两人都能明白。
周宜妃颔首,她道:“之前周家出事,我心情不愉,也不敢再奢华度日,便把那套茶盏收了起来,也就是从那时起,我的身体好转。”
周宜妃并不蠢笨,这样一回忆,的确可以印证韩才人的话。
“当时我不敢确定,心中抱有侥幸,特地命人在京中寻名医询问,名医皆不知晓,”周宜妃说,“后来我有让人去询问琉璃工匠,倒是有工匠说做他们这行的,若是手艺不行,会早早过世。”
姜云冉心中一沉。
周宜妃回过头来,眼泪已倾泻而下。
“根据韩才人的说法,明宣活不过五岁。”
————
孩子活不过五岁。
这对于任何一个母亲而言都是最沉重的打击。
即便是天潢贵胄,皇嗣龙孙,也抵不过病痛无情。
姜云冉听到这里,心里越发不是滋味。
她只觉得嘴里一片苦涩,来之前喝的茉莉香片也失去了香味,只剩下难以抑制的苦来。
她想起方才那瘦小的身体,心里也涌起不舍,甚至还有一抹说不出的恨意。
那些人,太可恶了。
“稚子何辜。”
姜云冉低声感叹,心中又痛又麻,那种滋味说不上来,却相当不好受。
更何况是作为母亲的周宜妃了。
她现在还能这样同姜云冉讲述实情,没有发疯暴怒,已经是极力压抑过的。
对于现在的周宜妃而言,最重要的不是生气,而是治好景明宣,找到真凶加以严惩。
周宜妃听到这话,使劲攥着手指,指甲刺入柔软的手心,只剩下一片刺痛。
这几日,她无数次刺痛手心,手心上早就伤痕累累。
再也无法痊愈了。
她深吸口气,压抑着满心恨意,才道:“韩才人说,给我下毒的人是徐德妃。”
姜云冉心中一惊。
“徐德妃?”她不由看向周宜妃。
周宜妃颔首,脸上一片冰冷,她道:“韩才人说,当年她还在徐德妃的灵心宫,作为宫女日夜侍奉她。”
“徐氏是武将,走南闯北,经常与异族打交道,因此这琉璃烧造瑕疵有毒的事情,就是同西域客商中听来的。”
这个解释倒是合情合理。
周宜妃呼了口气,努力平复情绪。
“韩才人说,当时她伺候在左右,听到徐家的老夫人同徐德妃说过此事,还说家里有所准备,只等她指点。”
“不过后来宫中风平浪静,并无异常,她又成为宫妃离开了灵心宫,后面的事情便不知情,渐渐遗忘。”
“直到我把那套琉璃盏赏赐给了她。”
姜云冉蹙了蹙眉头:“娘娘是何时给的她?”
这几日,周宜妃反复思量过其中细节,她沉声道:“是在明宣满月之后。”
孩子满月,即便孱弱瘦小,但周宜妃还是十分开怀,对锦绣宫众人多有赏赐,也就是那时,这琉璃盏送到了韩才人手中。
姜云冉听明白了这前因后果,心中对韩才人越发留心。
周宜妃今日会坦诚相告,必有事所求,也必没有怀疑她。
毕竟,周宜妃有孕时,姜云冉尚且还未入宫。
因此,姜云冉也不虚与委蛇,她直接了当:“若韩才人说的是真的,此事她隐瞒超过一年,若她所言为假,那其用心究竟为何,不得而知。”
周宜妃抬眸看向她,对于她的坦诚略微放松。
她道:“实话告知妹妹,韩才人同我说了真相之后,我并不相信。”
“对于明宣的病症,我总认为是有孕时没有养好,只要悉心调养,总能重复健康。”
“可她所说的病症都能对得上,这让我不得不上心,经过调查之后,我隐约意识到,她说的是对的。”
姜云冉认真听她说,没有打岔。
“就如同妹妹所言,若她一开始就知晓明宣和我因何而病,为何当时不说?要一直到现在才坦诚相告?”
“她给你的借口,是现在徐德妃重病,无暇旁顾,徐氏也败落,她才敢开口,对吗?”
周宜妃看向她,难得在这样压抑的气氛里,还夸了她一句:“难怪您能把宫事处理得这样好,简直能看透人心。”
姜云冉没有如常微笑,她只是说:“我只是知晓韩才人这样的人,会如何说话办事,她做的每一件事都给自己找足了借口,表现自己的无辜。”
“是的,她就是如此说的,一字不差。”
宫殿中只点了两盏宫灯,因门窗紧闭的缘故,显得尤其昏暗。
周宜妃心情不愉,也不愿见光,就这样缩在黑暗之中,似乎这样才能让人觉得安心。
姜云冉虽然觉得闷热,却并未提醒,她陪着周宜妃细心分析如今的局面。
“娘娘查清之后,认为自己和明宣的确中毒,却没有禀报陛下,反而把韩才人和冯采女都赶出了锦绣宫,又是为何?”
这个问题问出口,周宜妃安静了一瞬。
片刻后,她才道:“因为我不相信,是徐德妃害的我。”
对于她的回答,姜云冉有些意外。
诚然,她也不认为是徐德妃害的周宜妃,但周宜妃一贯同徐德妃不对付,两人剑拔弩张多年,此时却这般信任她?
这让姜云冉有些不解。
似乎也看出姜云冉的疑惑,周宜妃叹了口气:“我同徐如烟自幼相识,她是习武出身,一贯直来直去,不会做这样的腌臜事。”
她说着,又道:“不过,都入了这长信宫,谁又说得准呢?”
“或许是舍弃不掉年少时的情分,我不愿意相信是她所为。”
“她身体不好,不宜有孕,除掉我对她根本就没有任何好处,反而会惹出一身事端,于情于理,都不可能是她。”
她分析得非常在理。
姜云冉也颔首,道:“我认为,也不是她。”
周宜妃并不惊讶,不过听了姜云冉的肯定,倒是越发放松下来。
不是徐德妃,似乎对于周宜妃而言,也算是苦闷日子里的好事一桩。
周宜妃没有询问姜云冉因何这样确定,她只是道:“由此我肯定,韩才人同我说的那些话,半真半假。”
“若她不是从灵心宫知晓的那些事,那么肯定另有其人,躲在韩才人身后,时刻窥探锦绣宫的事情。”
“也正是那个人,教给韩才人说的哪些话,挑唆我同徐德妃的关系,让我们两败俱伤。”
“时至今日,她还隐藏在之后,没有露出半分马脚。”
听到这里,姜云冉不由不感叹,这宫里没有任何一个人是愚蠢的。
看起来最随心所欲的周宜妃,都这般聪慧机敏,让人不敢小觑。
“所以娘娘干脆把韩才人和冯采女都赶出去,永绝后患。”
周宜妃颔首,说:“我怕了。”
孩子的病弱,是她心里头的一根刺。
无论如何也拔除不掉。
此生此世,她大抵都会活在对下毒之人的怨恨之中,恨不得对方千刀万剐,不得好死。
两人皆安静下来,过了许久,姜云冉才问:“娘娘有什么打算?”
周宜妃看向她,眸子里多了几分笃定。
“我知晓,明宣的病,其实已经无力回天了,但我还想要尝试一番。”
若能医治,太医早就治好了景明宣。
可无论是宫中侍奉多年的太医,还是京中的名医,无一人能治好景明宣,他们甚至没能看出景明宣的奇特之症。
对此,周宜妃已经不报希望。
姜云冉被她真诚凝望着,不由心中一动。
“娘娘可是有事情要吩咐臣妾?”
周宜妃摇了摇头。
“我不是吩咐你,也吩咐不了你任何事情,姜云冉,我想同你做个交易。”
姜云冉眼眸一瞬不瞬回望她,表情平静,并不惊讶,也不惧怕。
她能走到今日,全靠自己。
她相信自己一身本领,也相信自己在这长信宫,可以迎刃有余。
危险不怕,落寞不怕,她总是一往无前,锐不可当。
“娘娘说来听听,”姜云冉淡淡笑道,“若臣妾能做到,自然不会推辞。”
她顿了顿,说:“毕竟,我也很喜欢明宣。”
周宜妃身上所有的冷意悉数退去。
她犹如抚平了尖刺的刺猬,整个人都放松下来。
“多谢你,姜云冉,”周宜妃眼底的泪水终于一涌而出,“多谢你。”
这一次,她唤的是姜云冉的姓名。
她感谢的,也是姜云冉这个人。
姜云冉看着她垂泪,也叹了口气。
“娘娘,你何不告知陛下?”
听到这个问题,周宜妃并未纠结,她淡淡道:“告知陛下,告知他儿子生来中毒,或许无法长大成人,你说,他会如何做?”
周宜妃眼中的景华琰,堪称冷酷。
她想要的未来,她给明宣安排好的未来,不想让景华琰插手。
她怕会生事端。
“对于我而言,无论明宣是否能长大成人,我只想让他好好活着,不那么痛苦,不那么病弱,哪怕人生短暂,也总要好好看看大好山河。”
姜云冉终于明白了周宜妃的想法。
她想带景明宣离开长信宫。
遍访名医,寻找微末的希望。
与其困守在这牢笼一般的长信宫里,还不如去广阔天地里,哪怕希望渺茫,也不能放弃。
姜云冉微微叹了口气。
到底慈母心肠。
为了孩子,周宜妃看起来已经想要放弃一切。
周宜妃看向姜云冉,道:“姜云冉,你如今恩宠加身,权柄在手,唯一缺的就是份位。”
“我在宜妃这个位置上盘桓多年,失去了家族,离开了至亲,现如今,就连唯一的孩子都守不住。”
“这个份位,对于我来说是桎梏,对于你来说,是更上一层楼的阶梯。”
姜云冉看向周宜妃,目光平静,并没有被这天降的好事诱惑。
“只要我能离开长信宫,你就能一步登天,”周宜妃说,“这个买卖,划算吗?”
姜云冉却淡淡勾起唇角。
她说:“听起来是划算的。”
“不过……”
听到这两个字,周宜妃面色一变,难得显露出清晰的情绪。
“不过,我帮娘娘,并非为了份位和荣华,”姜云冉淡淡道,“我是为了明宣。”
“天地广阔,大楚地大物博,说不定在锦绣山川里,会有明宣的希望。”
姜云冉语气十分真诚。
“宜妃娘娘,哪怕没有希望,你也可以带着明宣看看世界锦绣,看看万里山河,看看大千世界。”
“总不枉此生。”
————
锦绣宫的后殿比前殿要宽敞许多,许是韩才人和冯采女都不喜花草,庭院中只有一棵海棠,再无其他花木。
阳光散落,照得澄浆砖一片光洁,甚至都有些刺目。
此刻院中的家具妆奁摆放整齐,宫人们安静行走,一样样往外抬去。
姜云冉眸色一扫,被百灵姑姑侍奉着,先往韩才人的西配殿行去。
此刻韩才人自己倒是得闲,她坐在明间的主位上,正安静看着忙碌的宫人。
没有过多的言语,似乎也没有更多怨怼,很淡然就接受了周宜妃的“驱赶”。
见到姜昭仪到来,韩才人的大宫女翠喜忙上前来,福了福:“见过昭仪娘娘,娘娘万福金安。”
此刻韩才人似乎才回过神来,她忙站起身,有些窘迫:“见过昭仪娘娘。”
姜云冉摆了摆手,她态度和善,面带微笑,看起来亲切有礼。
“贤妃娘娘一早就给你安排好了住处,家具摆设都是娘娘亲自挑选,足见用心,你安心就是。”
听到贤妃娘娘这四个字,韩才人面色一暗,却勉强露出笑容,柔声道:“贤妃娘娘一贯仁和,宜妃娘娘也慈和体贴,无论在绯烟宫还是锦绣宫,都是妾的福气。”
倒是谁都不得罪。
姜云冉也不落座,她就站在明间里,看着宫人们里里外外搬箱子。
“韩才人,”姜云冉脸上依旧是柔和笑容,“今日之事,你不要多想,本宫已经询问过宜妃娘娘,娘娘说就是为了小殿下着想,才让你们一起搬离。”
“并非是有什么特殊的缘故。”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目光一直落在韩才人身上。
韩才人的眼睫轻颤,手指不自觉缩紧,慢慢扣进手心里。
她紧张了,呼吸都有些急促。
姜云冉清晰意识到,她很害怕自己知道这些事情。
“这是宜妃娘娘给你的赏赐,还望你们在新的宫殿也能平安顺遂,步步高升。”
姜云冉一挥手,百灵就上前,把捧着的木盒呈了上来。
韩才人面色微变。
方才周宜妃说过,这木盒跟莲花琉璃盏是一套而来,当年她给韩才人的也是一整套,所以韩才人是认识这木盒的。
此刻这一套琉璃盏,仿佛大石一般,重重压在了韩才人肩头。
让她立即就出了冷汗。
见她没有立即接下,姜云冉有些不解:“怎么?这赏赐有何不对?”
听到姜云冉的疑惑,韩才人略微松了口气。
也是,这等秘密之事,周宜妃如何会对外人明言?难道让全天下的人都知道景明宣命不久矣?
她微微松了口气,勉强笑了一下,开口道:“多谢,多谢宜妃娘娘。”
韩才人有些结巴。
姜云冉倏然轻声一笑。
“韩才人,咱们都是宫人出身,本宫知晓你日子不易,若是有什么难处,尽管同本宫开口。”
姜云冉上前一步,伸手在韩才人肩膀上轻轻一拍。
“本宫必不会袖手旁观。”
韩才人一惊,忍不住打了个颤栗。
“多谢,昭仪娘娘。”
韩才人勉强一笑,面色越发灰败。
姜云冉没有多言,她只淡淡叮嘱宫女们好好伺候韩才人,就转身扬长而去。
只留下清丽的背影,渐渐隐没在对面的东配殿中。
百灵还未离开,她就捧着那个木盒,脸上是完美无缺的笑容。
“韩小主。”
她忽然出声,吓了韩才人一跳。
“还请受礼。”
韩才人面色惨白,她哆嗦上前,最终还是跪地接住了那看似普通的枣木方盒。
木盒里面有一整套琉璃茶盏,韩才人自然是知晓得,但她却不知道,这一套茶盏居然这样重。
重得她的手臂几乎都抬不起来,重得几乎要压垮她的脊背。
百灵居高临下看着她,依旧是慈眉善目的笑容。
“韩小主,前殿事多,娘娘便不亲送了,您且一路顺风。”
说到这里,百灵转身离去,多余话一概没有。
翠喜原本不觉有事,但看韩才人惨白的面色,还是慌张地跪倒在地,要帮她拿走手上的方盒。
“小主,您……”
韩才人的手一抖,啪嗒一声,方盒掉落在地,发出清脆声响。
翠喜吓得瞪大眼睛:“小主……”
“无事。”
韩才人忽然开口。
她声音低沉,有一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阴冷。
她慢慢抬起头,面色恢复如常。
“收拾好,同宜妃娘娘之前送来的锦盒放在一起,一定要精心养护,莫要损坏。”
说着,韩才人不用翠喜搀扶,自己慢慢站了起来。
她说:“我累了,歪一会儿,忙完了再来唤我。”
这一连串的变故让翠喜茫然又担忧,她跪在地上,仔细检查方盒中的茶盏,最终还是道:“是。”
寝殿之中,韩才人慢慢落座。
面色阴沉得可怕。
她忽然握住手边的茶盏,冰冷的瓷片莹润光滑,减轻了她手心中的燥热。
倏然,韩才人猛地一掷,那青花茶盏向前飞去。
啪的一声。
在墙壁上撞得粉身碎骨。
韩才人的呼吸越发粗重,最后,她裂开嘴笑了起来。
眼泪顺着眼角滑落,她又哭又笑,骇人至极。
为什么?
她不是个蠢货么?
一个蠢货,因何能不被蒙蔽?
琉璃茶盏送到她手中,就意味着周宜妃根本不相信她的话,这等重要的证据拱手让人,让她意想不到。
这也说明,她也不会被她挑唆,同徐德妃大闹一场。
还因为此事,惹周宜妃不喜,被赶出*锦绣宫,从此再也不能回来。
这么简单一件事,她都办砸了。
怎么办?
怎么办?
韩才人表情扭曲,涕泪横流。
此刻的她犹如恶鬼,在昏暗的寝殿中无声哀嚎。
另一边,姜云冉踏入东配殿,里面又是另一番景象。
冯采女别的不多,唯书多。
她所有的箱子中装的都是书籍,宫女们根本抬不动,尚宫局只能差遣了十数名黄门过来,努力把她的藏书搬到外面的马车上。
冯采女站在书房里,正紧张叮嘱,生怕别人碰坏了她的珍稀。
见了姜云冉,冯采女立即见礼。
“有劳昭仪娘娘。”
她依旧佩戴者那副琉璃镜,腹有诗书气自华,安静平和,润物无声。
她是这长信宫的异类,却也是这世间的珍宝。
姜云冉见这里井井有条,不用她多操心,不由笑道:“慕容昭仪是个很直率的人,你同她会相处融洽,若有什么不妥之处,可以直接来寻我。”
冯采女以前总是看不清景物,所以看起来有些木讷,现在有了这副琉璃镜,让她变了个样。
她的眼睛是那样明亮,神情是那样笃定,仿佛天地万物都不重要,唯一那一本本书页,才是她最在乎的事情。
听到姜云冉的话,冯采女开朗一笑:“多谢姜姐姐。”
说着话,两人来到明间落座,冯采女继续道:“慕容姐姐人很好的,她一早就同我说,给我收拾了一个大书房,让我尽情读书。”
冯采女因何入宫,宫中许多人都知晓,并非秘密。
她的入宫,是景华琰对冯家的格外宽宥,现在虽是宫妃份位,但以后可能会有所改变。
冯采女在水利和农耕一道都有涉猎,她天资卓绝,现在也偶尔会去上书房,同王爷公主们一起听讲农桑,最近已经开始研究新型水车,以方便灌溉。
对于学术,冯采女专心又刻苦,她的这种钻研精神,很让姜云冉敬佩。
姜云冉便道:“听闻你的研究有了进展,那就提前祝你成功。”
冯采女笑容灿烂,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
“借你吉言。”
忙完了锦绣宫的事情,姜云冉就回到了听雪宫。
这几天总觉得困顿,她忙了这一会儿,就又想小憩了。
谁知这一躺下,她就一直睡到了傍晚时分。
并非有人故意吵她,而是腹中饥肠辘辘,叫醒了沉睡的美人。
姜云冉醒来的时候,人还没清醒呢,就听到腹中叫了一声。
咕噜噜。
姜云冉:“……”
姜云冉自己都笑了一声。
“这么高兴?”
一道熟悉的低沉嗓音响起,姜云冉偏过头,就看到景华琰坐在一侧的贵妃榻上,正在读书。
今日忙完回来,他直接换了轻薄的素色常服,发冠也都取下,只戴了一支白玉簪。
兴许是今日不忙,他看起来悠然自得,颇有一种种豆南山的闲适。
姜云冉撑着手肘坐起,一边醒神,一边笑道:“陛下今日可早。”
景华琰放下书本,倒了一碗温茶来到床边,递给姜云冉。
温茶润喉,姜云冉浅浅呼了口气。
“不早了,”景华琰指了指窗棱,“已经到了黄昏时分。”
姜云冉有些惊讶:“我睡了这么久啊?”
景华琰伸出手,在她额头点了一下。
他眉目含笑,语气却有些关心:“可是近来太过劳累?青黛说你近来午歇时间都比以往要长了。”
姜云冉摇了摇头,她把杯中茶一饮而尽,茶杯放下,掀开被子就要起身。
“无碍,倒也不是累,”姜云冉笑着说,“我一直都很容易春困,每年到了这个季节,就总是睡不醒,待到了夏日就好。”
见景华琰还要说话,姜云冉忙伸出手,轻轻碰了一下他的嘴唇。
“不吃药。”
景华琰愣了一下,随即跟着笑起来。
“这么大人了,还怕吃药?”他说,“之前那两个月,你不是吃得很好?”
姜云冉一本正经:“当时是生病,现在又没病,可不兴动不动吃药的。”
“再说,我自己的身体我还不知,”姜云冉笑道,“陛下真不用操心,过几日就好了。”
见他坚持,景华琰没有再劝。
两人单独相处的时候,宫人都不进来伺候,姜云冉起身穿好鞋,景华琰就帮她取来衣衫,让她穿好。
天长日久,都成了习惯。
姜云冉坐在妆镜前,用篦子仔细梳头。
景华琰坐在她身后的贵妃榻上,透过妆镜看她睡得粉嫩的面庞。
“云冉,你会骑马吗?”
姜云冉梳好发髻,在妆匣里寻找合心意的发簪。
“自然不会。”
景华琰眉目舒展,他说:“等到了行宫,朕教你骑马可好?”
第136章 【三合一】陛下,你应该相信你自己。
这人怎么忽然说起了骑马?
姜云冉狐疑地与他在镜中对视,景华琰怡然自得,满脸写着诚恳:“真是骑马。”
姜云冉:“……”
这一强调,更觉得他没安好心。
景华琰这人生了一张俊逸非凡的容貌,一身鹤骨松姿,任何人瞧了,都以为他是谦谦君子。
实际则不然。
姜云冉与他朝夕相对,最是知晓,他这人乖张肆意,根本不把礼法教条看在眼中。
唯喜快活。
尤其是夜里的那些事,姜云冉都不敢回忆,一想都要脸儿飞霞。
景华琰不知爱妃在心里念叨他,竟是自顾自怀念起东阳行宫的草原。
他说:“东阳行宫的建筑皆有北地风情,没有长信宫这般精致,殿阁宽广敞亮,自是冬暖夏凉,十分宜居。”
“尤其是连带的御马厩和一望无垠的草原围场,更是风景宜人,春夏时节绿草如茵,碧空如洗。”
姜云冉虽然是民间长大,但她所经之地少之又少,闻言不由放下篦子,回过头来看向景华琰。
“东阳围场好玩吗?”
景华琰站起身,走到妆镜前牵起她的手。
“自然是好玩的,”景华琰说,“应该说,离开了长信宫,哪里都是好地方。”
姜云冉却道:“可是人人都想住进长信宫。”
景华琰又笑了一声,没有多言。
最近国泰民安,富饶喜乐,景华琰松快许多,整个人都看着轻松了。
就连眉心的川字,似也浅了许多,仿佛随时都能消失。
两人踏入膳厅,姜云冉立即嗅到了一股饭菜的香气。
不由的,肚子又发出咕咕叫声。
姜云冉面上一红,景华琰却觉得喜悦:“能吃能睡,说明身体已经康复,这是好事。”
姜云冉睨了他一眼,嗔怪地道:“到时候臣妾胖了丑了,陛下反而要厌弃,那可如何是好?”
听到这话,景华琰瞬间顿住脚步。
他回过头,垂眸看向姜云冉。
他那双星眸瞳孔颜色幽深,凝望着人的时候,让人忍不住沉浸其中,仿佛在星河中漫步。
姜云冉有些不解,她坦荡地回望景华琰,轻声问:“陛下,怎么了?”
景华琰抿了一下嘴唇,看着她眼眸中的茫然,到底没有发火。
他心里很清楚,即便此刻他说出真实想法,姜云冉定也不觉得自己失言。
在这长信宫里,景华琰所求不过一人真心,而他渴求的这个人,却似乎根本就没有真心。
景华琰不知她是如何长大,但他可以肯定,对于姜云冉来说,她想要完成的事情,自己设定的目标,才是最重要的。
其他都无关紧要。
哪怕是帝王真心,也不在姜云冉的渴求之中。
她会泰然处之,会坦然接受,甚至会小意哄劝,让他甘之如饴。
她唯独不能的,就是同样交付真心。
真心这两个字,对于姜云冉来说,似乎从来不存在。
景华琰沉默的时间太久,久到姜云冉都有些疑惑。
“陛下?究竟怎么了?”她顿了顿,才轻声问,“可是臣妾说错了话?”
其实,姜云冉说得没错。
天下众人,谁不是以貌取人?尤其是坐拥天下的帝王,尤其是位高权重的人们,最是三心二意。
许多事,许多人,他们可以轻松拥有,所以真心便也一文不值。
可景华琰却是异类。
若非他是这个异类,姜云冉利用起他来,或许完全不会心慈手软。
景华琰只觉得心里发堵。
却又不知如何说起,最后只是长叹一声,道:“这些话,以后莫要说了,朕绝非这般薄情寡恩之人。”
姜云冉愣了一下,才恍然大悟,她伸手挽住景华琰的臂弯,拉着他在桌边落座。
一双银筷塞入手中,耳边是女子带着笑意的轻柔嗓音:“知道了。”
姜云冉先给景华琰加了一筷子腐乳烧肉,才道:“我就是心里笃定陛下非三心二意之辈,才会同陛下玩笑。”
这一次,倒是换成景华琰愣神了。
原是如此吗?
原是因为信任自己,所以才会玩笑,说明她根本就不怕自己三心二意,笃定自己是心意坚定之人。
姜云冉不过三两句话,就把阴云密布的皇帝陛下哄得由阴转晴。
当真是厉害极了。
梁三泰在边上伺候着,都忍不住在心里腹诽。
若是姜娘娘出去做坑蒙拐骗的活计,或许用不了几日就能富可敌国。
这般能言善辩,怕就是凌烟阁那些阁臣们,都自愧弗如。
还有他们这位陛下。
平时不是挺精明的?怎么现在跟个傻子似的?
若是其他朝臣,哪怕是他,胆敢说错半个字,这位皇帝陛下都要心生疑虑,现在换成姜昭仪,却就这样轻拿轻放,甚至因为一句哄劝而心花怒放。
真是……
梁三泰都不知道要说什么好。
只能说,感情真是让人头脑发昏。
两人自然不知梁三泰在边上腹诽什么,亲亲热热一起用晚膳,你给我夹一筷子,我给你盛一碗汤,犹如寻常人家那般,并无半分隔阂。
景华琰多在听雪宫用晚膳,因此听雪宫的晚膳也换成了御茶膳坊出品,不仅菜色更为丰富,还有许多不同的菜系。
今日就有一道桂南道刚进贡的山菌四时鲜,用的各种野菌,味道极为鲜美。
姜云冉尝了一口,简直惊为天人。
“蘑菇还能这样香?”
景华琰道:“这是桂南道特有的几种野菌,旁人是不能轻易食用的,非要当地老手采摘,才能采摘到能供人品尝的品种。”
“本来桂南道的布政使不敢进贡,后来有一次偶然送入宫中,颇得好评,这才纳入了御贡之中。”
姜云冉颔首道:“的确。”
她笑着说:“之前臣妾在坊间时,还听人说若是菌子没吃好,轻则头晕目眩,眼见奇观,重则或中毒殒命,外地人不能随意食用。”
景华琰给她夹了一筷子,说:“喜欢就多吃一些,过了这个季节,就没有了。”
两人用完了晚膳,照例在宫中散步。
姜云冉主动提起锦绣宫事。
“韩才人和冯采女都已经安排妥当,今日已经搬去绯烟宫和望月宫,宜妃娘娘也已安心,今日事未曾惊扰明宣。”
景华琰颔首,他顿了顿,没有等到姜云冉接下来的话,这才询问:“宜妃可告知你真相?”
两人相处,最重要的便是坦诚。
除了涉及身家性命之事需要隐瞒,姜云冉从不欺骗景华琰,今日因周宜妃所托,事情真相不便告知。
即便景华琰是皇帝,姜云冉也不会背信弃义,她答应了周宜妃,便不能出尔反尔。
另一个,姜云冉也不想让景华琰知晓,自己的孩子无法长大,只能年少夭折。
一时间,姜云冉竟是沉默了。
她无法编造谎言,不想欺骗景华琰,只能以沉默相对。
景华琰的眉心慢慢皱了起来。
“宜妃不愿与你明言?”
姜云冉顿了顿,摇了摇头。
“并非。”
月色皎洁,点亮了两人年轻俊美的眉眼,也让两人的表情无所遁形。
景华琰停住脚步,他垂下眼眸,一瞬不瞬看向姜云冉。
他知晓,方才姜云冉是在哄他,可那又如何?
他甘之如饴。
然而再度被姜云冉沉默相对,心底深处埋藏最深的惶恐终究无法掩盖,直接破土而出。
的确,姜云冉给出过承诺,承诺等一切尘埃落定,她会放下心防,拥抱幸福。
可承诺是一回事,结局又是另一回事。
她最终能否爱上他,尚未可知。
在遇见姜云冉之前,景华琰以为自己是个冷酷到无情的人,他杀伐果断,当年即便父皇龙驭宾天,他心中也没有半分哀伤。
多年的挣扎与血腥,铸就了他冰冷的心,让他以为自己坚不可摧。
可遇到姜云冉之后,一切都变了。
他终于意识到,不是他自己无情,而是能牵动他感情的唯一的那个人,一直没有出现。
当她出现在自己眼前时,天地都明亮起来。
哪怕她藏了无数秘密,哪怕她诈死重生,哪怕她筹谋了那么多事情,景华琰也甘之如饴。
原来,他是会这样感情用事。
他自己都没有想到。
感情用事并非不好,姜云冉也值得他付出真心,景华琰唯一害怕的,是永远也无法得到姜云冉的真心。
此刻,姜云冉的沉默犹如一根尖刺,狠狠刺在景华琰的心尖上。
疼痛入骨。
皎洁的月色之中,沉默震耳欲聋。
姜云冉慢慢抬起头,借着月色,她看到了景华琰眼眸中的不安。
多么神奇。
堂堂皇帝,也会不安,也会痛苦。
姜云冉呼了口气。
她握住景华琰的手,问:“陛下,我答应过周宜妃,必须为她保守秘密。”
景华琰的眸子微闪,直勾勾看进姜云冉眼底深处。
她那双漂亮的凤眸总是明亮,尤其笑起来的时候,漫天星光都明亮起来。
眼尾一抹弧度,犹如凤尾,闪亮着动人的光华。
好似随时都能在月光中起舞。
“陛下不信任我吗?”
姜云冉握着他的手,轻轻在手心里捏了一下。
景华琰骨节分明,因常年握笔,手指上有着清晰的笔茧。
握在手心里,总觉得是那么安心。
这双手,守护着大楚万里山河。
三餐四季,衣食住行,百姓们的喜怒哀乐,似乎都在这一双强劲有力的手掌之中。
“不,”景华琰叹了口气,他回握姜云冉的手,淡淡道,“朕只是怕你不信任朕。”
姜云冉眨了一下眼睛。
她忽然松开了景华琰的手。
手掌垂落,在腿侧砸出不大不小的声响。
景华琰的心也随着这个动作下沉。
然而下一刻,那双温柔的手,就伸到他眼前,慢慢捧住了他坚毅的俊脸。
“陛下,你应该相信你自己。”
景华琰垂眸看着他,一瞬不瞬,挪开分毫都觉得浪费。
姜云冉踮起脚尖,在他唇上印了一个温柔的吻。
“你要相信,你是非常好的人,”姜云冉温柔的声音合着晚风,落在景华琰心尖,“我多么聪明的人啊,肯定不会放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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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春暖,柳亸莺娇,杏雨梨云。
正午午后,金乌高悬,阳光落在赤金琉璃瓦上,映衬的天光辉煌。
朱红宫墙巍峨肃立,在碧蓝苍穹之下尤其鲜艳。
一阵暖风席卷而来,吹动翻飞裙摆。
到了春日,宫人们都换上了粉白的宫装,头上戴着桃杏绒花,显得年轻俊俏,春意盎然。
小宫女们欢笑走过,脸颊上是动人的梨涡。
今日是周宜妃的生辰。
虽母家败落,却因着大皇子,周宜妃依然能高居妃位,随着身体逐渐康复,周宜妃越发活跃,这些时日多在宫中行走。
因此周宜妃的生辰,自是办得热闹。
她一早就吩咐御膳房,要在御花园举办宴席,款待姐妹赏景,一起欢度生辰。
周宜妃可谓大方,不仅自己宫中的宫人都得了厚赏,就连御花园帮忙的扫洗宫人都给了赏赐,这一下,原本都很惧怕周宜妃的宫人们,立即对她赞赏有加。
宫人们不懂那些大道理,只手里的银子最实惠。
这是他们安身立命的本钱。
阮宝林同苏宝林一起往御花园去时,就听宫女们叽叽喳喳,称赞周宜妃的大方。
苏宝林沉默不语,阮宝林则嗤笑一声:“之前训斥他们的事情都忘了,现在不过得了三瓜俩枣就高兴成这样,眼皮子太浅。”
经过上次寿康宫闹事那一遭,阮宝林的气势越发弱了。
她虽然是苦主,可太过心急,闹那一场也不太好看,最重要的是她可把姜昭仪得罪狠了,宫人们心里都门清。
姜昭仪不动手,只是因为人家大度,可不是真的同她没有过节。
况且,如今姜昭仪可谓是如日中天,而阮宝林呢?
她根本没必要同阮宝林置气,反而还脏了手。
阮宝林家中不仅犯了重罪,父亲也降了职,原本幺弟还争气,今年若是能科举,怕是能光荣登科。
奈何事与愿违。
哪怕陛下宽宥,阮含栋也要三载后才能科举,时间一久,谁还记得他少年俊才?
三年能发生许多事,现在的天才,到了三年后就不好说了。
而她自己无恩无宠,虽是宝林娘娘,却不过空有份位,一点好处都无。
如今在长春宫,主事的可是苏宝林。
她原来如何瞧不上苏宝林,如今还要仰人鼻息,日子越发难过。
这样熬着,忍着,让她越发乖张,尖酸刻薄的本性暴露无遗。
宫人们当面不敢说,背地里都说现在的阮宝林比徐德妃和周宜妃当年加起来,都要讨人嫌。
她也不过只能折腾无权无势的小宫女,让人不齿。
论说现在宫里谁最不讨喜,一定是阮宝林。
因此她这样贬低宫人们,宫人们心里厌恶,却不敢开口,只能闭嘴躲开。
苏宝林听到这话,有些为难。
她只能低声道:“今日是大喜的日子,以和为贵。”
阮宝林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她心里不屑,嘴上却说:“姐姐也是好性子,人家看咱们两个份位低,就故意磋磨,如今长春宫的日子可不好过。”
诚然,她还是惠嫔的时候,长春宫风光无限,可风光每两日就落到今日下场,也是因为她恶毒,做错了事被罚。
对于苏宝林来说,可是无妄之灾。
然而这话里话外,如今长春宫日子不好过,阮宝林竟是要怪苏宝林性子好。
苏宝林垂下眼眸,安静了许久都没说话。
倒是素雪出来打圆场:“娘娘,如今可是多亏了苏娘娘,咱们才不至于药食无依,苏娘娘待娘娘的好,平日里娘娘总是念叨呢。”
自从凡霜欺上瞒下,贪墨下狱之后,阮含珍宫中唯素雪一人独大。
她照顾阮含珍体贴入微,关怀备至,甚至表面上唯她马首是瞻,比之以前邢姑姑在时还要忠心。
或许是因为她的忠心,或许是无人可以依靠,现在阮含珍最听素雪的话。
并非事事听从素雪安排,而是素雪出来劝说的时候,她不会发怒训斥。
这已经好过其他宫人了。
果然,此刻素雪一开口,阮宝林脸上的戾气慢慢消散,她叹了口气,努力缓和了语气。
“都是我连累了姐姐。”
她喜怒不定,苏宝林轻易不招惹她,现如今见她低头道歉,也不再纠结:“无碍,都是自家姐妹,一两句玩笑不打紧的。”
依旧十分大度。
两人说着话的工夫,就绕过了螽斯门,一路往西一长街以北行去。
天暖气清,惠风和畅。
温柔的春风拂面,让人心旷神怡。
苏宝林才感叹:“听闻大皇子已经康复,还是宜妃娘娘命好,那样艰难的日子都熬过来,以后都是柳暗花明了。”
她顿了顿,道:“妹妹也能好起来的。”
她都给了台阶,阮宝林自然要顺驴下坡,她勉强笑了一声,说:“我可没有这个福气。”
“若说以后长春宫,还得看姐姐,若是姐姐能得皇嗣,咱们就有了指望。”
说起这事,两人都沉默了下来。
如今陛下谁人都不看,唯独捧着姜昭仪,日夜相对,犹如寻常夫妻一般。
景华琰贵为天子,自然可以随心所欲,他喜欢谁,就一心只爱宠谁,宫里无人敢多言。
也就前朝的言官们偶尔说上两句酸话,倒也无伤大雅,基本没什么用处。
尤其姜云冉本是寻常民女,一无显赫家世,二不嚣张跋扈,三管理六宫事得心应手,公允慈和,甚至偶尔景华琰发脾气,她还能劝一劝,让许多朝臣都松了口气。
这样一位宠妃,历朝历代怕是都要供起来,因何要反对驳斥?
因此两三次谏言之后,言官们也没了说辞,不敢多言语。
论说缺点,唯有膝下无子,显得有些单薄。
不过姜云冉入宫日浅,倒也不用那般着急,若是以后还是如此,不仅言官,怕是近臣和宗亲都要奏议了。
没有面圣的机会,又何谈皇嗣?
苏宝林不知心中如何想,嘴上却说:“如今日子也挺好的。”
可实在不好。
阮宝林见她无动于衷,心里埋怨她懦弱无能,依旧劝说:“姐姐这般品貌,若是能入圣心,以后必然飞黄腾达,稳坐妃位。”
“如何就要放弃呢?”
苏宝林低下头,没有说话。
“再说,她就是霸占陛下又如何?”阮宝林眸子里闪过一抹冷意,“还不是膝下空空,至今也没得一儿半女,还好意思……”
“阮宝林。”
苏宝林柔声开口,打断了阮含珍的胡言乱语。
“前面御花园就到了,”苏宝林说,“今日是喜日,合该高兴才是。”
阮含珍噤声。
她叹了口气:“我都听姐姐的。”
说着,她低下头来,眼眸中闪过一抹冷然。
今日的御花园格外热闹。
不仅花木缤纷喧闹,还有宫装丽人行走其间,翠叶层叠,桃红柳绿,小桥流水,犹如仙府之国。
姜云冉到的时候不早不晚。
作为主人的周宜妃和景明宣已经到了,另外梅贤妃、慕容昭仪与冯采女都已经到了。
韩才人没来,说是今日腹痛,来不了了。
除此之外,奶嬷嬷抱着大公主,也已经在坐。
姜云冉一出现,周宜妃就淡淡开口:“姜昭仪都赏光,真是给本宫面子。”
这话颇为挑衅。
慕容昭仪挑了挑眉,梅贤妃倒是满脸紧张。
姜云冉淡笑道:“今日姐姐生辰,妹妹自然要来道贺,顺便蹭一杯桃花酿,尝一尝姐姐的手艺。”
“哼。”
周宜妃冷哼一声,没有再开口。
倒是她身边的景明宣睁大眼睛,好奇看着姜云冉,似乎在回忆她是谁。
姜云冉过去揉了揉景明宣的虎皮帽:“明宣可还记得姜母妃?”
景明宣回忆了好一会儿,才点点头。
他不爱说话,因此只努力冲她笑了一下。
姜云冉直接把手腕上的鎏金贵妃镯摘下来,套在景明宣手上。
“还是孩子可爱,”姜云冉说,“这是姜母妃给你的礼物。”
景明宣愣了一下,他有些局促,不知道接不接,只能茫然看向母亲。
周宜妃倒是一点都不惊讶。
她说:“姜昭仪,可不能反悔啊。”
一边说,一边直接拿过镯子,放在手里掂量:“明宣,还不谢过姜母妃的大方。”
景明宣赶紧说:“谢姜母妃。”
他说话还不利索,磕磕绊绊的,但很认真。
姜云冉很喜欢他,又揉了揉他的小脑袋,才在边上落座。
她刚一坐下,就被一道炙热的视线注视,不由抬头回望过去。
居然是小公主。
小公主今日穿了一身粉嫩嫩的小衫裙,头上戴了一朵粉玉桃花,明眸皓齿,粉雕玉琢,可爱极了。
她一瞬不瞬盯着姜云冉,却没有说话。
姜云冉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她只给了景明宣礼物,没给景明舒,小姑娘有些吃味。
不过她从小被教导得很好,不会主动开口讨要礼物,因此只能委屈巴巴看着姜云冉。
奈何姜云冉今日只戴了一支贵妃镯,再也寻不到第二个,她想了想,把发间的一支繁花鎏金梳篦取下,用帕子仔细擦干净,送到了景明舒的手上。
“一人一个,见者有份。”
姜云冉笑着说:“明舒可喜欢?”
景明舒并非想要礼物,她只是不想自己被忽略。
无论姜云冉给她什么,她都很高兴,小心翼翼接过礼物,冲姜云冉羞涩一笑。
“多谢姜母妃。”
姜云冉也揉了揉她的头,顺便捏了一下她的小脸蛋。
她睨了一眼景明舒身后的奶嬷嬷,声音依旧温和:“你若是缺了什么,短了什么,就自己告诉林祖母,或者来告诉姜母妃也好。”
小孩子似懂非懂,却还是乖巧点头:“是。”
这边寒暄完,那边众人陆续到场。
今日人来得很全,除了重病的徐德妃,所有人都到场了。
众人一起围坐在桌边,眉目舒展,言笑晏晏。
周宜妃的目光在众人脸上扫过,最后在姜云冉面上盘桓一瞬。
随即,她端起酒盏起身,阳光落在脸上,依旧还是明艳灵动的宜妃娘娘。
“今日把酒言欢,不醉不归!”
————
自从上元灯会之后,御花园许久都未曾这样热闹了。
芳菲竹林边上的赏梅亭中,此刻觥筹交错,欢声笑语。
姜云冉左手边坐着的是慕容昭仪,右手边是孟熙嫔,一个安静无言,一个豪迈奔放,真是迥然不同。
慕容昭仪是草原儿女,最是喜欢吃酒,此刻完全不顾及旁人眼光,端着酒杯同周宜妃把酒言欢。
兴许太过欢喜,周宜妃竞也来者不拒,两人你来我往,很快就喝得脸颊绯红,眼神迷离起来。
倒是慕容昭仪依旧精神奕奕,似乎那成壶的桃花酿都没吃进肚子里去。
不愧是草原儿女,酒量真是惊人。
姜云冉淡定吃菜,坐了一会儿,竟是觉得困了。
孟熙嫔同她说了句话,她也没有回答。
见她几乎都要合上眼了,孟熙嫔就小声关心:“姜姐姐这几日不太舒适吗?”
“未曾。”
姜云冉呼了口气,她揉了揉眉心,说:“往常这个时候,我都已经午歇了,今日又吃了酒,便觉得更是困顿。”
经历过吴岁晚的事,孟熙嫔越发安静。
不过她并非惊吓过度,只是比以前沉稳许多,隐隐有了九嫔之首的风范。
孟熙嫔听到姜云冉这样回答,越发关心起来。
“宴席过半,但娘娘们兴致都很高,一时半会儿离开不了,再说,下午还有水戏呢,”孟熙嫔说,“姜姐姐若是实在困顿,先去小憩片刻也无妨。”
她这番体贴,倒是让姜云冉刮目相看。
或许是听到两人的交谈,周宜妃的眸子就凌厉逼了过来。
“怎么?”
兴许是有些吃罪了,她眼眸中的嘲讽格外明显。
“如今咱们的大忙人风光无限,可是瞧不上我这小宴会,这就想走了?”
周宜妃跟姜云冉一贯不对付,众人此刻都还记得,去岁姜云冉刚成为妃嫔时,还被周宜妃当众刁难过。
如今风水轮流转。
倒是谁都未曾想到的。
姜云冉不怒不恼,她一贯四平八稳,以不变应万变。
“宜妃姐姐哪里的话,只是春困而已,是我自己不争气,到了这时辰就要困顿。”
周宜妃阴恻恻睨了她一眼,可能怕闹了今日雅兴,才没继续为难。
亦或者知晓如今姜云冉已不可同日而语,不好太过刁难。
她冷嗤一声,说:“既然困了,那就去休息吧,强撑着不去,还当本宫是什么恶人。”
姜云冉瞧着的确满脸困顿,闻言倒也没有推辞,只起身道:“那妹妹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两人这样剑拔弩张,一时间让膳桌上气氛紧绷,随着姜云冉的离开,热闹再度回归。
梅贤妃面带笑容,她端起茶盏,笑着打圆场:“今日还未曾祝宜妃姐姐松鹤长青,我以茶代酒,还望姐姐不弃。”
周宜妃同众人关系都很紧绷,唯独梅贤妃温言软语,还能同她说上两句话。
此刻梅贤妃打圆场,周宜妃面色稍霁,慢慢勾起唇角,也端起酒盏。
“多谢贤妃妹妹,”她那双漂亮的桃花眼一瞬不瞬落在梅贤妃面上,目光里有着怀念,“这多年来我们相互扶持,如今也算柳暗花明。”
梅贤妃眼眸不躲不闪,依旧温柔回望。
四目相对,两人都很动容。
场面一时很是感人。
梅贤妃先叹了口气,她把杯中茶一饮而尽:“望以后我们皆顺遂平安。”
说着,她看向众人,又说:“所有姐妹亦然。”
还是这般温柔体贴,谁都不落下。
周宜妃笑了一声,也跟着把酒吃尽,她看着梅贤妃道:“如今妹妹有孕在身,我时常挂念,你之前不便走动,我就没有打扰,现在见你健康无忧,我这才放心。”
“不过,妹妹如今瞧着怎么这般消瘦?”
说来也奇了,之前吴岁晚有孕,容貌都有些变了,尤其是显怀之后,她更是如同变了个人,让人看着就心惊胆战。
但梅贤妃依旧还是那般窈窕模样。
算算日子,她已经有孕五个月,还是窈窕纤细,飘然若仙。
多孕育了一个孩子,在她身上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好似这个孩子从来都不存在。
见周宜妃正关怀凝视自己,梅贤妃浅笑一声,淡淡道:“有劳姐姐关怀,太医也觉得我有些消瘦,不过白院正诊脉之后,说只是因为体质特殊,并非病症。”
说到这里,她轻叹一声:“我也想多吃些东西,好让孩子健壮,无奈实在没有胃口,吃多了还容易吐,反而伤了肠胃,只能做罢了。”
在场众人,只周宜妃一人曾经孕育过孩子,对此便只能安慰。
倒是周宜妃说:“这样下去可不行,还是得让白院正给你开一些开胃顺气的方子才好。”
她这般关怀,梅贤妃很是受用,笑容都温暖几分。
“自是有的。”
“因我体质特殊,胃口不开,白院正才特地让李院使给我请脉,看能否医治。”
李院使在宫中多年,最擅长脾胃不协,一般很少侍奉宫妃孕事,这样一讲,一切就说得通了。
周宜妃闻言颔首:“望妹妹早日康复。”
一时间,赏梅亭中气氛融洽,娘娘们把酒言欢,言笑晏晏,好似是自幼相识的闺中密友,友善相宜。
又闹了一会儿,周宜妃才看到两个孩子都已昏昏欲睡。
她笑道:“奶嬷嬷,把两位小殿下带下去,去杏雨梨云小憩一会儿。”*
奶嬷嬷应声,一群宫人浩浩荡荡伺候着小殿下们,浩浩荡荡离去。
回到膳桌上,一直未曾开口的阮宝林眸色微闪,她笑着说:“既然姐姐们都困顿了,咱们不如去游园?”
“如今正是一年中的好时节。”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倒是都很心动。
周宜妃睨了她一眼,说:“好,咱们去游园。”
春日游,杏花吹满头。
御花园杏园一角,门厅开阔,古朴典雅的杏雨梨云坐落其间。
正是杏花盛开时节,一阵微风扫过,粉白的杏花花瓣飞扬飘落,倒是迎合了那句杏花吹满头。
姜云冉躺靠在贵妃榻上,双眸紧闭,正在酣睡。
今日是紫叶陪她出门的,此刻就坐在贵妃榻边,轻轻给姜云冉打扇。
窗棱大开,杏花纷飞而入,在贵妃榻上浮了一层粉白。
紫叶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一边伺候姜云冉,一边听着门外动静,并不松懈。
姜云冉一趟下就睡着了,这会儿正陷入美丽梦境之中,唇角染笑,显得十分祥和。
紫叶心中甚安,手脚更是轻巧。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脚步声。
紫叶抬起头,顺着窗棱往外看去。
她特地选的这个位置,只要一抬头,就能看到杏雨梨云的院门。
外面慢慢出现几道青绿身影,其中还有打着油纸伞的小宫女,紫叶眯了眯眼睛,见是奶嬷嬷伺候小殿下们过来小憩,便放下心来。
兴许是知道姜昭仪在此休憩,奶嬷嬷们轻手轻脚,安顿好小殿下后就把宫人打发在外。
杏雨梨云再度安静下来。
伴随着春风,姜云冉睡得香甜。
似是过了许久,姜云冉才迟迟醒来。
她虽然春日爱困,时间却把控精准,若是在听雪宫还能躲懒,出门在外,她还留了三分谨慎,不会陷入沉眠。
这一小憩,刚好两刻,不多不少。
见她睁眼,紫叶轻声开口:“娘娘可要起了?”
姜云冉颔首,说:“起了吧,一会儿水戏该开始了。”
紫叶扶着她起身,姜云冉不用她伺候,自己穿鞋。
“方才大公主和大皇子都被送来,在梨云阁小憩。”
紫叶取了温帕子过来,给她净面。
温热的帕子覆在面上,姜云冉精神一振,整个人清醒过来。
等她坐到妆镜前,才意识到有些不对。
整个杏雨梨云太安静了。
安静得仿佛只她们两人。
姜云冉微微蹙起眉头:“小殿下们都走了?”
紫叶愣了一下,摇头道:“未曾。”
“有些不对。”
紫叶一听,立即扶着她起身,两人迅速离开杏雨阁,往另一侧的梨云阁行去。
刚穿过游廊,姜云冉就看到梨云阁门外的小宫女东倒西歪,已经陷入沉眠。
姜云冉面色一沉,这就要上前推开房门。
倒是紫叶机敏,一把拽住了姜云冉:“娘娘,让奴婢来,您别靠近。”
姜云冉没有坚持,紫叶便上前,在房门前静听片刻,才压低声音道:“好似无人。”
“开门吧。”
紫叶听话地推开一条门缝,瞬间,一股苦涩的香飘散出来。
她非常伶俐,瞬间退后两步,拉着姜云冉连退三五步才停下。
“好似有药。”
紫叶说着,立即取出帕子,捂在了姜云冉的口唇处。
“娘娘莫要靠近,将就一下。”
紫叶是宫中老人,又跟了姜云冉大半年,练就了如今谨慎伶俐的模样。
遇到这等大事,她丝毫不慌乱,反而果断处置起来。
姜云冉让紫叶回杏雨阁打湿帕子,围在口鼻处,然后用快速打开梨云阁门窗,先行通风。
紫叶手脚麻利,不过转瞬功夫,就已经回到姜云冉身边。
她把帕子取下扔到一边,换了一条新的。
“娘娘,”紫叶面色有些沉寂,“殿中少了大皇子。”
方才那片刻功夫,紫叶不仅打开门窗,还仔细看了殿阁中的情景。
两名奶嬷嬷东倒西歪,靠在床榻上。
大公主躺在床上,睡得安详,没有受伤。
另一侧还倒着一名奶嬷嬷,她当时应该在煮水,此刻整个人瘫倒在椅子上,睡得人事不省。
紫叶这样一说,姜云冉面色一凛。
“是迷药?”
紫叶颔首,她压低声音说:“肯定是迷药。”
这般神不知鬼不觉,悄无声息带走了大皇子,看来早有准备。
姜云冉眸色幽深,她蹙眉道:“先不管对方是如何办到,当务之急是寻到大皇子。”
否则以大皇子的孱弱身体,一旦有什么闪失,当真是无力回天。
姜云冉还未来得及做出决定,就听另一侧传来树丛晃动的簌簌声。
两人对视一眼。
姜云冉眸色一沉:“走。”
第137章 【一+二更】我从来,从来没有做过任何一件坏事。
杏雨梨云位置偏僻,安静清幽。
也正因此,才选做了小憩地点。
姜云冉身边只带了紫叶一人,事出紧急,为了大皇子的安危,两人直接跟了上去。
另一边,诸位娘娘兴致盎然,顺着梅园往前行去,一路看光赏景,好不快活。
因为诸多事端而沉默许多的阮含珍,此刻倒是活跃起来。
她笑着走在前面,一边同苏宝林等夸奖着御花园的风景,一边奉承周宜妃。
那模样,与方才在路上时的尖酸刻薄迥然不同。
让苏宝林一时间都接不上话,显得有些木讷。
周宜妃似笑非笑看着她,忽然问:“今日怎么说起本宫的好话来了?”
听到这话,阮含珍攥了攥手心,有些窘迫。
“臣妾之前多有得罪,是臣妾的过错,”阮含珍叹了口气,“如今家里这般光景,臣妾要再不知悔改,那就真是太不懂事了。”
“臣妾知晓,以后在这长信宫里,肯定要唯宜妃娘娘马首是瞻,还望娘娘宽宏大量,饶恕臣妾之前的不懂事。”
今日的话倒是动听。
她说着话,脚腕一转,往前方的花园小径行去。
春日时节,御花园的百花都已盛开,五颜六色,娇艳欲滴。
各种花卉围在花坛中,眼前已一派仙境之景。
缤纷夺目的夹竹桃,馥郁芬芳的夜来香,热烈绽放的七彩绣球,还有从大月不远万里挪到玉京的沙漠玉坠,组成了眼前花海。
阮含珍此刻正巧跟在周宜妃身边,因此行走的路径慢慢变成了她来主导。
周宜妃吃醉了酒,她今日又很懂事,便让她搀扶着自己前行。
“都是姐妹,过去不过口角纠纷,不是多大事。”
周宜妃慢条斯理地说,她忽然握住阮宝林的手,回过头来看向梅贤妃。
“你也记得同贤妃妹妹道歉,不过她性子最是柔和,不会与你生气的。”
阮宝林吓了一跳,她倏然回过头,看向了梅贤妃。
四目相对,梅贤妃温柔一笑:“我同阮宝林又没起过争执,因何要道歉呢?”
“怎么没有?”
周宜妃淡淡道:“那日阮宝林检举姜昭仪,可是先寻的你,最后闹了那样一场事端,贤妃妹妹脸上也不好看。”
“说来说去的……”
“还是阮宝林太过急切,没有调查好自己宫中事情,才连累了贤妃妹妹。”
本来这事都过去,碍于梅贤妃的脸面,无人提及。
姜昭仪也十分宽宏大量,从来不旧事重提,今日倒是忽然被周宜妃说破,一时间气氛有些尴尬。
梅贤妃脸上笑容消减几分,却并未动怒,她叹了口气,说:“那日之事,还是我的过错,我一听阮宝林那样可怜,就动了恻隐之心,若是提前调查一番,也不会出这样差错。”
“是啊。”
周宜妃挑了一下眉:“所以我说,阮宝林还是应该同妹妹道歉的。”
阮含珍的手指都快捏断了。
但她脸上不敢表现出任何愤怒,只能强压着满心怒气,唇角甚至扬起一抹有些僵硬的笑。
“贤妃娘娘,之前的事情是臣妾过错,还请娘娘原谅。”
阮含珍顺势说了一句。
梅贤妃摇了摇头:“你也是苦主,如何要道歉?既然已经时过境迁,便不要旧事重提了。”
她抬眸看向周宜妃,依旧是那副温柔的笑颜。
“宜妃姐姐,你说是吗?”
周宜妃大手一挥,笑着说:“就听贤妃妹妹的。”
她感叹一句:“你啊,就是性子太柔和,应该改一改。”
两位娘娘你来我往,后面的宫妃都不敢多言。
慕容昭仪根本不在乎她们说什么,拉着冯采女,让她给自己讲解花卉。
崔宁嫔和孟熙嫔也在边上听着,很是得趣。
众人走走停停,说说笑笑,气氛越发融洽。
然而前行不过两刻左右,走在中间位置的孟熙嫔就忽然哎呦一声,身形一晃,险些摔倒在地。
还好她的宫女机敏,上前一步扶住了她。
原本众人还要关心孟熙嫔,可随着脚步挪动,所有人都头晕目眩,身形在花丛中晃动,瞬间便都站立不稳。
身体最弱的孟熙嫔晃动尤其厉害,她身边的宫女也头晕,根本无法搀扶住她。
最后两个人歪七扭八,还是跌倒在地。
“宜妃娘娘,我头晕……”
孟熙嫔最后说了一句,慢慢闭上眼睛,竟是昏了过去。
从她开始,所有人都惊呼起来。
“我站不稳了……”
“怎么花在飘?”
“娘娘小心,娘娘……”
这一方桃红柳绿中,本来应该赏心悦目,可入目却是一片狼狈。
周宜妃也头晕目眩,她死死握着百灵姑姑的手,面色难看至极。
“头晕就赶紧坐下……”周宜妃口齿都不清,“千万别摔倒。”
“贤妃,贤妃……”
周宜妃说着,自己再也支撑不住,膝盖一软就跌坐在地。
她视线模糊,最后入目的是梅贤妃安静的睡颜。
本来就消瘦的她,比周宜妃晕倒还早,根本没有听见周宜妃的关心。
“百灵……”
周宜妃声音越来越轻,越来越缥缈:“叫人!”
御花园另一侧,引胜溪蜿蜒流淌,流水潺潺。
绿荫蔽日,遮挡了炙热的暖阳,给温暖的暮春带来几分凉爽。
阳光洒落在溪水上,波光粼粼,水光潋滟。
然而,无论是前面匆匆行走的身影,还是后面跟随的姜云冉两人,谁都无暇欣赏这美景,只行色匆匆前行。
姜云冉和紫叶都没有言语,两人一路前行,在林间穿行。
她们尽量压低声音,不让前面人影发现。
然而,前面的身影越走越快,最后甚至小跑起来。
姜云冉蹙起眉头,她跟紫叶也只能加快脚步,轻巧跟了上去。
还好绿荫遮阳,穿行在冬青丛中,并不太过炎热。
一晃神的工夫,前面那人便从树丛中穿行而出,忽然出现在引胜溪边的石亭前。
姜云冉眯了眯眼睛,她跟紫叶借着树木遮挡,暗中探看前方的人。
紫叶紧紧抿着嘴唇,她侧着身体,以保护的姿势站在姜云冉身前,目光炯炯。
林间昏暗,溪畔光明,姜云冉眯了会儿眼,还是看不清那人是谁。
紫叶低声道:“娘娘,是韩才人。”
姜云冉蹙了蹙眉头:“不好。”
说着,她握住紫叶的手,道:“我们不能等了。”
紫叶一句话都未说出口,姜云冉已经快步冲了出去。
光明瞬间刺入眼中,姜云冉却不顾眼睛酸涩,她冷声道:“韩才人,你要做什么?”
说着话的工夫,姜云冉已经慢慢适应了光明,她看着背对着她的韩才人,蹙了蹙眉。
韩才人浑身一颤。
她似乎不知身后有人跟踪,此刻颤颤巍巍回过头来,露出一张紧张至极的侧脸。
数日不见,韩才人瘦了一大圈,颧骨突兀,眼窝凹陷,看起来十分憔悴。
她衣着凌乱,发髻也只简单梳着,根本不在乎自己的容貌。
此刻她怀中紧紧抱着个襁褓,那是周宜妃亲自给大皇子做的,针线粗糙,却满含母爱。
因着大皇子身体孱弱,所以外出行走,奶嬷嬷都会用襁褓裹着他,怕他吹风风寒。
姜云冉看不到大皇子的脸,只能看到他头上露出一角的虎头帽,猫眼石做成的老虎眼睛炯炯有神。
韩才人看到是姜云冉,倏然笑了一下。
“是昭仪娘娘啊。”
姜云冉没有说话,她放松姿态,站在不远处看着韩才人。
两人之间隔着小巧的石亭,不怕韩才人出手伤人。
韩才人抱着大皇子一动不动,她满面愁苦,眼瞳颤动,看起来都有些癫狂。
“我不想伤害大皇子。”
韩才人说着,甚至往前走了半步。
“你看,大皇子无事。”
随着她的动作,襁褓中的孩子露出一角侧脸。
姜云冉眼神一闪,她重新看向韩才人,声音放缓:“韩才人,你把大皇子交给我,今日事我可以替你守口如瓶。”
听到这话,韩才人忽然流出眼泪。
她一边哭,一边笑,看起来狰狞极了。
“你救不了我,救不了我,”韩才人神情癫狂,“我已经办错了好几件差事,他们不会让我继续活下去的。”
姜云冉心头一紧。
韩才人居然是“他”的人。
不是被幕后之人煽动,动了心思想要上位,也不是被逼无奈,只能投靠。
从一开始,韩才人就是“他”的人。
这一点,无论徐德妃还是周宜妃,两人都不知情。
这宫中无人能知。
而此刻,韩才人居然把事情就这样告诉了姜云冉。
为什么?
姜云冉看向韩才人:“你是故意吸引我过来的,对吗?”
韩才人面容扭曲,眼泪不停滑落,她的哭声苦闷又无助。
无声胜有声。
她的沉默给了姜云冉回答。
姜云冉叹了口气:“既然你故意引我前来,定是有事相求。”
“你别伤害大皇子,我可以保证,你无论求什么我都能做到。”
韩才人站在光明里,可她却依旧觉得冷。
明明已经是春日,阳光却如同被蒙上一层琉璃,永远照不暖她的身体。
“你救不了我。”
韩才人满脸悲苦,她说:“从一开始,我的命就是被人设计好的,我一点选择都没有。”
“我是个孤儿,没有亲人,从小吃了那么多苦,才终于站在了长信宫里。”
韩才人似乎交代遗言那般,她深深看向姜云冉:“主人不会让我活下去的。”
这是韩才人第三次强调生死。
对于生,她已经完全失去了斗志。
今日所为,犹如提线木偶一般,只是按照指令行事。
或许,对于她本人来说,她根本就不想伤害大皇子。
可她没有办法。
韩才人的眼泪扑簌而落。
她说:“我引你来,只是想告诉你。”
“我不是坏人。”
“我从来,从来没有做过任何一件坏事。”
韩才人说到这里,忽然一扬手臂,襁褓高高飞起,在空中划过一道弧度。
姜云冉和紫叶下意识要去接。
趁着这片刻功夫,韩才人转身前奔,决绝跳入引胜溪中。
噗通一声,溅起惊天水花。
她决心赴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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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胜溪溪水很深,迂回曲折,与长信宫外的金水河相连。
这是宫中难得的活水,因此池水清澈,流水潺潺,里面游鱼悠闲自得,便是到了冬日时节也只薄薄冻上一层冰面。
可恰好也是因为溪水很深,往日里也发生过宫人落入池中,未能救回的惨剧。
因此御花园的宫人多会水,就是为了出事救人,不再有意外发生。
但这里位置偏僻,百花园一侧恰好有宴会,故而引胜溪此处便没有宫人值守。
一切巧合叠加在一起,造成了韩才人落水自尽之事。
她自尽非常决绝,没有给自己任何生还的机会,义无反顾跳入溪水之中,溅起一大片水花。
生死之与她,已经全然不重要了。
姜云冉和紫叶当时正要去接襁褓,没有注意她的动作,等她落入水中,水花惊天,一切似乎都已经尘埃落定。
紫叶紧紧抱着襁褓,她嘴唇发白,整个人都在颤抖,却还是强自镇定说:“娘娘,得赶紧叫人来。”
姜云冉垂眸看着不停翻涌的溪水,和渐渐没了踪影的韩才人,忽然说:“我记得你不会水。”
紫叶愣了一下,道:“是。”
这一刻,姜云冉没有犹豫。
她干脆利落把发髻上的首饰全部取下,外面轻薄纱衣解开,直接脱下仍在地上。
紫叶面色一变:“娘娘!不可!”
姜云冉做好的决定,从来都不犹豫,她直接往前走,不顾紫叶的阻拦。
“韩才人不能死。”
“你放心,我自幼凫水,最是擅长此道,这点溪水不足为惧。”
说着,姜云冉用非常漂亮的姿势,直接跃入溪水中。
紫叶伸出去的手,只来得及抓住一抹靓影。
暮春时节,天气转暖。
尤其在长信宫中,因宫墙高大,密不透风,比玉京还要炎热几分。
溪水日日被烈阳炙烤,白日时温热宜人,倒是很适合凫水嬉戏。
不过长信宫规矩多,无人敢这般放肆。
姜云冉刚一跃入水中,就感到一阵温暖,水流在周身游走,竟有一种说不出的怀念。
回到水中,仿佛回到幼时,让她想起母亲教导凫水时候的音容。
事出紧急,姜云冉来不及回忆,只能压下翻涌的情绪,在水中寻找韩才人。
犹如她说的那般,她的确擅长凫水。
只看她动作灵活,犹如游鱼一般,在水中穿行。
韩才人是奔着死去的,落水后本来已经放弃了挣扎。
但求生的本能还是让她下意识滑动四肢,因此她的位置不上不下,还没有整个人沉入池底,刚好在姜云冉入水前方。
转瞬功夫,姜云冉就来到韩才人面前。
韩才人看到她,自是满脸惊愕。
她怎么也想不到,姜云冉竟然会下水救她,一时间竟是有些惊慌,拼命摇头,想让姜云冉离开。
因为惊慌,也因为不停动作,她口中不停有泡沫吐出,不小心喝下去好多溪水,憋得脸都红了。
她的状态非常不好。
再耽搁下去,即便救上去也无力回天。
喘息之间,姜云冉已经做出判断。
她果断动作,一个划水游到韩才人的面前,伸手就要拉着她往回走。
然而韩才人根本不可能让她如愿。
她竟是拼命挣扎起来。
她的挣扎力道很大,险些连累姜云冉,把她一起带着往水中沉去。
姜云冉蹙了蹙眉头,她立即松开手,上浮缓了口气,然后快狠准抓住韩才人的手腕,把她瞬间拉扯出水面。
她的力气之大,让韩才人一时愣住,就这片刻之间,她忘记了挣扎。
姜云冉眼疾手快,手刀狠狠劈砍在韩才人的脖颈上。
她用了十成十的力气,奈何水中不好用力,最后打在韩才人脖颈上,只有七成力道。
这也足够了。
紫叶在岸上紧张到了极点,她把襁褓放到一边,直接跑到了溪水边。
怕姜云冉分心,她一个字都不敢说。
就在这时,池水中一阵翻涌。
好像两人在水中剧烈搏斗,场面惊心动魄,吓得紫叶都来不及呼吸,甚至下意识要迈入池水之中。
忽然,浪花一停。
紫叶只觉得一颗心都要跳到嗓子眼,下一刻,她就看到姜云冉右手肘勾着韩才人的脖颈,带着她重新浮出水面。
韩才人已经被姜云冉打晕,此刻乖顺靠在她臂弯里,一动不动。
呼。
此时此刻,紫叶才喘了口气。
姜云冉的确擅长凫水,即便带着个大活人,她身姿也很轻盈,游起来速度很快,眨眼功夫就来到岸边。
紫叶跑上前去,伸手就要扶姜云冉。
“先把她带上去。”
姜云冉喘着气说。
即便现在韩才人昏迷,不会挣扎,但她还是很沉,拽得姜云冉不好用力。
紫叶力气也很大,她拖着韩才人的胳膊,直接把她拉到了岸边。
似乎憋狠了,姜云冉浮在水面上,大口喘气。
不过只游了片刻,若是以往,姜云冉不会觉得累。
但是今日也不知怎么了,她拽着岸边的石柱,竟是觉得呼吸急促,心跳如鼓。
紫叶也管不了韩才人了。
她把韩才人直接扔到岸上,飞快跑上前去,把姜云冉搀扶回到了岸上。
这会儿岸边只她们三人,姜云冉也顾不上体统,她直接坐在地上,平复呼吸。
紫叶忙用帕子给她擦身上的水渍。
姜云冉任由她忙碌,目光却落在躺在一边昏迷不醒的韩才人身上,倏然笑了一下。
“果然技多不压身。”
紫叶都吓哭了:“娘娘,以后可不能涉险了!”
另一边,景华琰满脸沉郁,快步在御花园中穿行。
他本来在面见朝臣,孰料宫人急报,说御花园出事,数位娘娘晕倒,原因未知。
景华琰没有犹豫,立即赶往御花园,并招所有太医至御花园看诊。
路上,御花园的李中监禀报详情,说今日宜妃娘娘生辰,请了所有娘娘到场,宴席很热闹。
后来娘娘们去逛园子,不知为何,竟全部晕倒。
宜妃娘娘身边的百灵姑姑意志坚强,强撑着寻了御花园的宫人,宫人倒也还算机灵,立即唤人把娘娘们送去了清雅轩安置。
御花园的李中监简直吓坏了,他自己根本处置不了这么大的事情,一边让人去传太医,一边立即来禀报景华琰。
听到先叫的太医,景华琰微微颔首,却依旧蹙着眉“众人可都还好?”
事发后李中监立即就出发了,对此时御花园的情形都不知情,他只能说:“小的出来前还算安稳,娘娘们都不似中毒,只是沉睡而已。”
顿了顿,李中监又说:“不过两位小殿下和姜娘娘一直在杏雨梨云休息,不在花园,应该还算安稳。”
听到这里,景华琰面色稍霁。
一行人紧赶慢赶来到御花园时,太医已经到了,这边还来不及看诊禀报,那边就又乱了起来。
原是一刻之前,杏雨梨云的宫人醒来,发现大皇子不见了,慌张过来禀报。
恰好清雅轩就在赏梅亭一侧,她看到这边人头攒动,立即过来禀报。
也不知是意外还是巧合,周宜妃竟是先醒了过来,听闻大皇子失踪,立即什么都顾不上,领着百灵和其他宫人就找了起来。
一时间整个御花园乱糟糟的。
景华琰面色铁青,他站在清雅轩外,看着里面宫人忙碌,直接吩咐:“麦院正,你带女医抓紧医治宫妃,务必要查清事情端倪,钱院使,你随朕一起去寻大皇子。”
他气势骇人,宫人们吓得不敢抬头。
景华琰吩咐完,直接转身离去,毫不迟疑。
索性御花园一共也就丁点大的地方,不过一刻,众人就找到了位置。
当景华琰一步踏入溪畔空地时,只看眼前或站或躺三人。
景华琰目光逡巡,一眼就看到了满身湿漉的姜云冉。
她站在一边,身上披着紫叶的外衫,正垂眸看着脚边躺着的韩才人。
不知道是不是景华琰的错觉,他只觉得姜云冉面色惨白,看起来十分不适。
景华琰最先看到的是姜云冉,便直接抬步,大步流星来到她身边。
“怎么回事?”
说着他就要脱下外袍,给姜云冉披在身上。
姜云冉这才注意到景华琰的到来。
她有些惊讶,也有些意外,询问:“陛下怎么来了?”
这一开口,她才发现自己嗓音低哑,一阵头晕目眩,她身形晃了晃,竟是站不稳了。
景华琰面色一变,根本不管她身上的水渍,伸手就把她抱在怀里。
姜云冉冲景华琰笑了笑,本来想跟她说自己无碍。
然而眼前一阵又一阵眩晕,让她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在昏迷的最后一刻,她听到景华琰惊呼:“云冉!”
姜云冉什么都来不及多想,瞬间就陷入平静无波的梦境之中。
至于她晕倒之后究竟发生了什么,姜云冉一概不知。
过了许久,又似只是一瞬,姜云冉觉得手腕一阵刺痛,她也就是在这一片刺痛之中慢慢恢复意识。
头晕脑胀,她没有立即睁开眼睛,只是闭目养神,想要让自己缓过这阵眩晕。
然而也正是在这片刻之间,她听到熟悉的嗓音。
“陛下,还请陛下我们母子做主,给我们一条生路。”
屋中一片寂静,只有她一人声音。
清晰,哀婉,却又十分刺耳。
说话的人嗓音喑哑,哭腔明显,她的声音里有着沉沉的痛苦和不甘。
正是因为这份不甘,让她鼓起勇气,提出了这样的要求。
“再在这长信宫中待下去,我们母子怕是都要一起死了。”
“陛下开恩,放我们出宫去吧。”
说话之人,正是周宜妃。
姜云冉闭着眼眸,心中大石落了地。
万幸一切,都在计划之中。
第138章 【三+四更】着册封为从一品贵妃。
周宜妃这样一闹,殿阁中越发安静。
甚至就连呼吸声都没有了,几乎到了落针可闻的地步。
姜云冉不知谁在场,但她可以肯定,景华琰的面色一定不好看。
但这也没有办法。
无论是后宫还是官场,无论是坊间还是田户,有人的地方就有争斗。
有争斗,就一定要有个输赢。
尤其官场和后宫,所求甚大,赢家甚至可以一步登天,为了这荣华富贵,便是把良心和道德踩在脚底下,也在所不惜。
越是如此,争斗就越残忍。
殿阁中安静了片刻,一道苍老的声音才开口:“你先起来吧。”
是仁慧太后。
姜云冉动了动眉心,她不知自己昏睡了多久,久到竟然仁慧太后都来了。
看来,周宜妃的善后非常妥当。
她这边一动,边上时刻关注她的钱院使便惊喜道:“昭仪娘娘可醒了?”
她都开口,姜云冉也不好再装睡,她缓缓睁开眼睛,并未立即说话。
她眼眸迷茫,整个人显得十分茫然无措。
一双温热的手握住了她的手心。
“云冉,如何?”
低沉的嗓音在耳边响起,是熟悉的那个人。
姜云冉的眼眸慢慢凝神,满含担忧的英俊面庞就映入她眼中。
姜云冉愣了一下,她张了张嘴,声音依旧嘶哑:“陛下。”
景华琰颔首,伸手在她额头上试了试,见她并未风寒发热,面色才略有缓和。
不顾众人在场,他亲自把姜云冉搀扶起来,让她靠坐在床榻上。
“我无事,陛下莫要担忧。”
此刻姜云冉才注意到她已经换了一身常服,身上一点都不湿冷,甚至觉得温暖。
“这里是……”
此处布置陌生,姜云冉从未见过。
景华琰捏了捏她的手,道:“这里是清雅轩,你晕倒之后朕把你送来这里,让钱院使诊治。”
姜云冉这才知晓,她为何手腕刺痛,原是钱院使用金针医治。
思及此,她这才把目光挪开,看向殿阁之中。
她正躺在清雅轩的厢房中,厢房并不算宽敞,不过一张架子床,一组黄花梨桌椅。
厢房另一侧竹纹窗大开,窗外竹影婆娑,凉风习习。
窗前摆放有一对桌椅,此刻仁慧太后坐在左手边的那把椅子上,正捻着手中的佛珠。
堂下站着的只有周宜妃,她此刻满面泪痕,看起来苍白可怜,无助哀婉。
除此之外,就是抱着大皇子坐在另一侧的百灵姑姑和一直留神大皇子的麦院正,再无旁人。
姜云冉还有些头晕脑胀,不知道为何众人都围在这窄小的厢房里,她也不去看周宜妃,只看向景华琰。
“陛下,大皇子可是无碍?韩才人呢?”
听她提起韩才人,景华琰的眸色一沉。
倒是仁慧太后满意地点点头,夸奖道:“姜昭仪,你今日做的很好,不仅救了大皇子,还不顾安危下水救了韩才人,哀家很是欣慰。”
姜云冉眨了一下眼睛,似乎这才回过神来,欣慰道:“臣妾年少时学过凫水,总不能眼睁睁看着韩才人殒命,当时没想那么多,下意识就下水了。”
说到这里,姜云冉羞涩一笑:“太后娘娘谬赞了。”
太后颔首,满面慈爱。
倒是一贯对姜云冉盛宠有加的景华琰此刻依旧冷着脸,面色并没有半分好转。
姜云冉知晓他担忧自己,再度握了握他的手,无言安慰。
她顿了顿,又问:“陛下,方才究竟发生了什么事?陛下因何会来御花园?”
景华琰还未开口,周宜妃就抢着说道:“姜妹妹,你可不知,今日可是出了大事。”
周宜妃的声音高亢,尖锐,在场所有人都能听清。
“也不知道谁那样恨我们母子,非要让我们娘俩一起死了才好,我不是一早就往各宫发了请帖,说今日要宴请姐妹一起欢庆生辰,这下可好,有人提前在御花园布置迷阵,你离席休息之后,我们不过在百花园转了一圈,就都头晕脑胀,全部都昏迷了。”
“什么?”
姜云冉瞪大眼睛,显得很是吃惊。
她下意识开口:“怎么会呢?”
说到这里,她表情一变,显然有所了然。
因为她这边也发生了事情,两相对比,立即就知晓是有人提前动了手脚。
景华琰的目光一直落在她身上,没有分薄分毫,此刻见她这般,不由沉声问:“杏雨梨云又发生了什么?”
杏雨梨云中的宫人都迷倒了,万事不知,唯一知道真相的只有姜云冉、紫叶和韩才人。
方才一阵兵荒马乱,此刻姜云冉醒来,便直接询问她。
姜云冉眨了一下眼睛,她清了清喉咙,一边紫叶就端来一碗热茶。
姜云冉把热茶吃下去,才开口:“臣妾最近经常春困,中午在宴席上尤其困顿,实在支撑不住,宜妃姐姐便让臣妾去杏雨梨云小憩。”
她所言皆是实话,一句谎言都无。
“臣妾睡了一会儿,再醒来时,紫叶就同臣妾说孩子们也都来了杏雨梨云午歇。”
说到这里,姜云冉也沉了脸色。
“原本臣妾并不觉得如何,可换好衣衫之后,觉得杏雨梨云太过安静,心中有些不安,就领着紫叶过去查看,这一看,就看到宫人们晕倒一地。”
“梨云阁中有一股奇怪的苦涩药味,应该是迷药,紫叶进去查看,发现三名奶嬷嬷和明舒好好躺在床上,睡得很香。”
“唯独,明宣不见了。”
听到这里,周宜妃抽泣一声,瞬间泪流满面。
“这就是冲着我们母子来的,非要让我们都死了才满意。”
周宜妃本就不是个好性子,之前为了景明宣的身体隐忍,现在又出了这种事,自然隐忍不住*,哭闹不止。
她是苦主,今日孩子也可怜,景华琰和仁慧太后都可怜这一对母子,并未制止她。
因此,便是周宜妃随意插话,还打断了景华琰的言语,景华琰都没有动怒。
他放任她闹。
听到这话,姜云冉垂下眼眸,说:“臣妾不知百花园那边发生了什么,但臣妾发现异常之后,本来想让紫叶去寻人,偏巧这时,听到杏雨梨云后门处有脚步声……”
姜云冉叹了口气。
“我知晓明宣身体一直很孱弱,生怕他有个好歹,因此顾不上等人寻找,领着紫叶就跟了上去,万一明宣就在那人手上,我也好能救他回来。”
景华琰的目光重新落回她脸上,目光并不蜇人,却沉甸甸的,蕴藏着万千思量。
姜云冉继续道:“我跟踪那人来到石亭处才发现是韩才人,她抱着大皇子瑟瑟发抖,显得很是恐惧。”
“然后……”
“然后我就安抚她,让她不要激动,万万不能伤了大皇子,”姜云冉叹了口气,“可她也不知怎了,竟如同疯癫那般,说话都颠三倒四,甚至直接把大皇子往我们这边扔了过来。”
听到这里,周宜妃哽咽一声。
仁慧太后也忙念了声佛偈,面色也沉寂下来。
彭尚宫见她手指都颤抖了,忙帮她拍抚后背。
“紫叶手脚麻利,接到了大皇子后,我们才发现韩才人跳水自尽了。”
姜云冉抬眸看向景华琰,目光清澈,眼底是一片真诚。
“我不知道韩才人为何要做这些事,”姜云冉顿了顿,垂下眼眸,逃避了景华琰的凝望,“但我知晓,无论如何,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她死在引胜溪里。”
景华琰轻轻抿着唇,此刻眸色深沉,显得格外严肃。
“年幼时,村人教过我凫水,我知晓如何救落水之人,为了怕韩才人挣扎,我打晕了她,带着她一起上岸。”
说到这里,姜云冉抬起眼眸,却是看向周宜妃。
“上岸之后,宜妃娘娘刚好寻过来,我怕大皇子有什么意外,就让宜妃娘娘赶紧抱着大皇子去寻太医。”
姜云冉视角的故事已经结束了。
姜云冉停了停,才说:“不幸中的万幸,所有人都无大碍。”
景华琰却偏偏在此刻冷哼一声。
他道:“你忽然晕倒,还说没有大碍?”
姜云冉低下头,显得非常乖巧。
“是,臣妾知错了。”
仁慧太后看了一眼景华琰,才看向姜云冉:“好孩子,你做的很好。“
说罢,她又看向周宜妃,语气慈爱:“宜妃,宫里有宫里的规矩,作为年幼的皇子和妃嫔,因何能随意出宫。你并没有犯错,自然也不能以贬谪出宫论处,哀家知晓你慈母心肠,也担忧明宣体弱,可宫中那么多太医,总能医治好明宣的。”
她这一番劝导,已经非常诚恳,奈何周宜妃都听不进去。
她的眼泪扑簌而落,面容哀戚至极。
她一边哭着,一边慢慢跪下,给仁慧太后磕了个头。
“太后娘娘,臣妾真是没有办法,明宣生来体弱,这一年来,臣妾日夜守着,才把他养到这么大点,若是太医能治,明宣也不会是这般孱弱模样,”周宜妃哽咽地道,“这也就罢了,哪怕明宣体弱多病,只要他能好好长大,我也别无所求。”
“可是,就连这点微末的愿望都无法实现。”
周宜妃几乎是泣不成声。
“陛下,太后娘娘,明宣是长子,以后无论如何,他都占了一个长字,”周宜妃顿了顿,说,“多余的话不用赘述,人人心里都明白。”
自古以来,宗族皇室,都以嫡长为贵。
如今宫中无后,景明宣不仅是长子,也是唯一的皇子,即便他体弱多病,即便他只有一岁,可有心人却数不胜数。
“贪欲,权利,厌恶,嫉妒,这些事情堆叠在一起,就成了今日事端。”
周宜妃弯下腰,重重在地上磕了个头。
“有人要利用他,有人要除掉他,再这样的环境里,明宣活不长久。”
周宜妃几乎是哀求般地道:“今日幸运,多亏姜昭仪善良勇敢,救了明宣,他日没有姜昭仪呢?”
“陛下,臣妾福薄,没有这般大的福运,明宣也并非能立事担责之人,我们母子不求荣华富贵,只求顺遂平安。”
她说着,不等仁慧太后阻拦,嘭嘭嘭磕了三个头。
“还请陛下准允,放我们母子出宫,从此再与那权势地位无关。”
————
这才是周宜妃安排今日之事的因由。
对于周宜妃来说,把幕后之人惩罚下狱,没有景明宣的健康长大重要。
她是怨恨那些人,可景明宣却已经等不了了。
既然孩子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她还不如果断放弃一切。
就像姜云冉说得那般,哪怕只是带孩子出去看一看这大千世界,也好过白白来这世间走一遭。
她不是个好人,自私凉薄,乖戾倔强,从来都不讨人喜欢,但她的的确确是个好母亲。
她想让自己的孩子拥有快乐的一生。
无论这一生多长,两年也好,十年也罢,都不虚此行。
周宜妃哭诉让人感动。
没有人不会为了这慈母心肠动容。
便是景华琰也缓和下面容,垂眸沉思起来。
若是景华琰刚登基之初,不用他点头,仁慧太后就能直接处置此事,但今日不同往昔,她如今已经无法替景华琰做主了。
思及此,仁慧太后只能叹了口气。
她温和劝说:“宜妃,哀家知道你爱子心切,也愿意明宣开怀长大,然则规矩便是如此,即便哀家和皇帝同意,宗亲怕也不会赞同。”
顿了顿,仁慧太后声音越发低沉。
“之前听月出宫,是因她犯了错,去皇觉寺为宗室祈福,大公主还好好留在宫中。”
她说:“明宣毕竟是皇帝长子……”
仁慧太后没有继续说下去,厢房之中一时间陷入沉默。
不过沉默未曾持续太久,景华琰忽然开口:“宜妃,你当真要替明宣放弃以后的荣华富贵?”
虽说因景明宣身体孱弱,他继承大统的可能微乎其微,但皇长子的身份立在这里,就无人能越过他去。
况且,明宣不过才一岁,若是好好调养,以后长大了说不定还能重获健康。
孩子还小,景华琰不会直接放弃。
宜妃此举,是直接放弃了景明宣的未来。
这让景华琰不解。
与此同时,他垂眸看着周宜妃悲切的面容,心中多少有了猜测。
这个猜测,让他心中钝痛骤升。
他看着周宜妃,为的就是那个确定的答案。
周宜妃躲闪开了他垂询的目光。
沉默再度蔓延,最终,周宜妃开口:“是。”
景华琰倏然攥起拳头。
指甲刺入手心,可那疼痛却微乎其微,抵抗不住内心深处的刺痛。
姜云冉慢慢伸出手,温柔握住了景华琰的手背。
她的手很温暖,手心柔软,不仅包裹住了景华琰的手,也似乎包裹住了他抽痛不已的心。
景华琰何等聪明,他如何猜想不到,景明宣的病症究竟有多严重,才让宜妃放弃一切要带他出宫。
那么就只有一个答案。
孩子命不久矣。
景华琰深吸口气,他闭了闭眼眸,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
再睁开眼时,除了那一抹隐藏在眼底深处的疼痛,再无其他。
“宜妃,此事朕会仔细斟酌,”他见周宜妃还要开口,才道,“宜妃,朕也是明宣的父亲。”
周宜妃愣了一下。
景华琰面色平缓,并无不悦,他抬眸看向那个瘦小的襁褓,最终说道:“朕也希望明宣能健康快乐长大。”
他的话,不啻于一句承诺。
周宜妃呆愣在那里,良久之后,她重新跪下,给景华琰磕了个头。
“谢陛下宽宥。”
景华琰看向麦院正:“明宣可有碍?”
麦院正禀报:“回禀陛下,大皇子暂时无碍,可能因为姜娘娘救援及时,大皇子甚至没有受到惊吓。”
景华琰颔首,他道:“宜妃,你带着明宣回去吧,其余事不用你多虑,只要照顾好明宣便可。”
周宜妃行礼,带着景明宣就退下了。
此刻,殿阁之中只剩下仁慧太后、皇帝和姜云冉,另外还有两名太医。
仁慧太后看了看景华琰,当着外人的面,最终什么都没询问。
她只是看向钱院正:“姜昭仪可有大碍?”
方才事情紧急,姜云冉醒来又面色如常,众人便没有立即询问姜云冉的身体。
若姜云冉有恙,钱院使肯定会提前禀报,尽快医治。
她方才不说,应该性命无虞。
此刻太后为了缓和气氛,倒是关心了一句。
钱院使忙道:“回禀陛下,太后娘娘,姜娘娘并无大碍,娘娘身体康健,又擅长凫水,如今又天气晴好,池水温暖,未曾惹娘娘风寒体虚。”
听到这里,仁慧太后的面色才和缓下来。
她念了一声佛偈,脸上慢慢有了笑容:“没有大碍就好。”
但钱院使的话却还没说完。
她看了一眼麦院正,然后便起身,果断跪在地上:“恭喜陛下,恭喜太后娘娘,恭喜昭仪娘娘。”
这一连串的恭喜,让众人都愣了一下。
随即,麦院正也满脸欣喜抬起头,看向姜云冉。
姜云冉还不明所以,就听到钱院使道:“福运绵延,万世大昌,昭仪娘娘有喜了。”
这几个字仿佛是那么难懂,姜云冉愣在那里,一时间竟没能回过神来。
率先反应过来的是景华琰。
他露出今日第一个笑容。
手背翻转,重新握住了姜云冉的手,他那双幽深的眸子里,蓄满了潮热的水汽。
“云冉,我们有孩子了。”
姜云冉此刻才终于回过神来。
她眨了一下眼睛,先是摸了摸自己平坦的小腹,然后才不可思议地惊呼:“真的?”
姜昭仪的有孕是大喜事,冲散了厢房中的沉寂。
钱院使也难得喜上眉梢,毕竟姜云冉的寒症可是她跟赵庭芳一起医治好的,短短几月就能怀有身孕,可见她的方子有效。
“自然如此。”
钱院使说:“不过娘娘刚有孕一月,滑脉太浅,臣方才听了许久才听出脉相,还请麦院正再行请脉。”
她倒是还挺谨慎。
不过对于姜云冉的孕事,她应该也是十拿九稳。
否则不会先行恭喜。
景华琰还沉静在喜悦里,没有立即开口,仁慧太后欢喜得很,忙说:“麦院正,快。”
于是所有人的目光就又落在了麦院正的身上。
有了钱院使的打底,麦院正请脉时间并不算太长,左不过一炷香的工夫,她就松开了手。
待她躬身行礼,口说恭喜,仁慧太后才欢喜地说:“苍天保佑,苍天保佑。”
去年宫中丧事频发,如今景明宣的身体也很让人忧心,对于皇室和朝堂来说,都不是政治稳固的表现。
人就是这样奇怪。
原先姚听月在宫中时,仁慧太后一门心思都是扶持她为皇后,现在这个念想没了,她反而放松下来。
她跟姚相也从权利的欲望里慢慢抽离,终于头脑清醒过来。
如今要为姚家好,不闹得满门抄斩的地步,便只能顺从上意。
尤其仁慧太后,她同景华琰虽然不如亲生母子亲近,但多年相互扶持的情分仍在,尤其当年她一力推举景华琰上位,这情分是如何也割舍不掉的。
如今见他能得真心喜欢之人,又再度拥有骨肉,仁慧太后似乎比他还高兴。
老太太坐在那念叨不停,眼泪都要流出来了。
她的高兴,感染了屋中的所有人。
姜云冉抬眸看向景华琰,两人四目相对,终于相视一笑。
姜云冉的眉眼弯弯,笑容灿烂而夺目。
这一张笑脸,深深印刻进景华琰的心中,终此一生都不会忘记。
景华琰伸出手,轻轻捧住姜云冉的脸颊,他笑着说:“云冉,你要做母亲了。”
姜云冉回握住他的手背,笑说:“是啊,我要做母亲了。”
今日的这一桩喜事,冲散了今日紧绷的事态。
无形之中,把牵扯的影响降到了最低。
当日,景华琰一刻都不愿多等,也不与宗人府和礼部商议,直接下旨,晋封姜云冉为从一品贵妃。
圣旨是礼部紧赶慢赶根据陛下口谕拟出来的,又着宗令和礼部尚书落印,终于在黄昏时分,送达听雪宫。
姜云冉此刻已经沐浴更衣,她身上穿着素雅的衫裙,端庄站在落日余晖中。
身后是听雪宫的所有宫人。
身侧,则是那棵枝叶茂盛,茁壮繁荣的四季桂。
暮春时节,四季桂忽然绽放,满树飘香。
在这一片春意盎然,缤纷多彩中,姜云冉面向乾元宫方向领旨。
宣旨的是梁三泰,却也不只有梁三泰。
从一品贵妃仅次于皇后与皇贵妃,如今宫中两者皆无,那么晋封为贵妃的姜云冉,已经成为后宫第一人。
即便是宣读册封圣旨,都不能有任何疏忽。
下午时分,礼部左侍郎莫鸿维和宗人府左宗正永顺公主已经入宫,现在正一左一右站在梁三泰身侧,面容恭敬,聆听诏书。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兹尔听雪宫昭仪姜氏,克赞恭勤,敬德守礼,孝敬忠诚,淑德含章,上孝恭太后,下抚育皇嗣,内理宫事,外置宗亲,甚慰朕心,今奉太后慈谕,着册封为从一品贵妃,领后宫诸事,统御内围,主飞鸾宫事,钦此。”
梁三泰话音落下,姜云冉躬身行礼:“臣妾叩谢圣恩。”
她身后,听雪宫所有宫人一起三叩九拜:“叩谢圣恩。”
册封圣旨宣读结束,甄承旨上前扶起姜云冉,一并给几位册封礼宾红封。
永顺公主同姜云冉见过数次,已经算是相熟,她本就是开朗性子,如今更是和善。
“恭喜贵妃,”永顺公主笑容明媚,“听闻你有皇嗣,真是十分欢喜,以后宫中定很热闹。”
姜云冉同她说了几句恭维话,送走了浩浩荡荡的一行人。
待人都走了,便只留下听雪宫的众人。
她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间相顾无言。
忽然,一声啼哭响起:“呜呜呜,我好高兴,好高兴!”
定睛一看,原是莺歌。
有她开了个好头,众人便一起哭,一起笑,最后手拉着手,看向庭院漫天晚霞。
余霞成绮,落日熔金。
一日将近,新日却即将到来。
姜云冉的手交握在小腹上,她仰着头看月色。
心里同天上的母亲说话。
阿娘,我有孩子了。
第139章 【三合一】需要从多久之前,就开始布局?
姜昭仪直接越级升为贵妃之事,在前朝后宫都掀起巨大波澜。
当日周宜妃生辰宴出事,本就让宫中人人噤若寒蝉,万幸有姜贵妃舍命相救,救回了大皇子一条命,才让宫中不至于血流成河。
否则宫人们都不敢想,究竟会多么风声鹤唳。
姜云冉不仅救了大皇子,救了韩才人,也救了他们这些无辜的宫人们。
对于她的越级高升,宫人们自然都是欣喜的。
姜贵妃处理宫事公平沉稳,从来不会意气用事,她赏罚分明,头脑非常灵活,多复杂的宫事最后都能简单处置。
且不提刚入宫的宫人们,便是年长的女官们,心里都暗中夸奖,认为姜贵妃其实比太后和姚贵妃要好得多。
太后和姚贵妃出身世家大族,规矩繁多,做事情倒是一丝不苟,缺少了几分人情味。
如今宫中,只要好好当差,便能得到高升和奖赏,没有比这更能让人安心的了。
换句话说,现在在长信宫当差有盼头。
手里多赚点钱,多升点官位,以后出了宫,日子会好过许多。
谁入宫也不是光为了伺候人的,不过是一份差事,谋求生路而已。
贵人们虽然是主子,仿佛伺候是应当应分,只姜云冉不这样认为。
跟着她当差,心里就是舒坦。
如今姜云冉直接高升贵妃,那些拥趸们肯定举手欢庆。
自然,有人欢喜有人愁。
姜云冉又不是金元宝,人人都要喜欢,那些厌恶她,嫉妒她的人,心中自然不满,私下里便要念她妖媚惑主,扰乱宫闱。
而前朝之中,朝臣们不可能立即便知晓后宫动向,御花园发生的事情一早就被掩盖下来,没有闹得人尽皆知。
朝臣们只知晓景华琰突然升姜云冉为贵妃,不仅跳过了德淑宜贤四个妃位,甚至成为了宫中份位最高的宫妃。
她手中握有权柄,不仅处理六宫事,升为贵妃之后,宫中朝廷的内外命妇事宜也归由她处置。
如此一来,在这后宫之中,除了仁慧太后、皇贵太妃,姜云冉说句只手遮天也不为过。
尤其她并非世家大族出身,不过只是一介绣娘,被皇帝看中点为妃嫔,短短半载就一飞冲天。
眼看如今皇帝对她一往情深,置其他妃嫔于不顾,只与姜贵妃双宿双栖,越发让费尽心机却两手空空的朝臣们心中打起了边鼓。
朝中势力盘根错节,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利益关系,后宫之中的娘娘们,并非只是内命妇,她们还是各世家大族的颜面。
如今,颜面被一介绣娘踩在脚下,自然引起那些眼高于顶的世家大族不满。
第二日早朝时,就有官员出来上奏。
话里话外,都是景华琰偏宠贵妃,后宫失衡,以致子嗣艰难。
敢说这话,也的确是胆大包天。
景华琰并未与他废话,他端坐在龙椅上,姿态闲适,并不紧绷。
比之刚登基时的青涩,他已经是个稳坐皇位的帝王了。
“还有吗?”
景华琰淡淡开口。
“有什么话,不如一起说出来听听。”
他这一问,朝臣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敢言语了。
皇帝陛下语气平淡,可这平淡里却满含威严,让人不敢轻视。
倒是一贯最喜欢提规矩体统的姚相此刻上前一步,道:“贵妃宽和仁慈,公允持重,自贵妃主六宫事后,宫中平顺,宫人面貌一新,皆积极向上。”
“尤其这一季的宫中支出大幅缩减,足以证明陛下的革新和贵妃的执行行之有效,可见贵妃娘娘的确是不可多得的能臣。”
妃嫔自也是臣子。
姚相这番夸奖甚至都还算中肯,用词颇为考究。
姚相可不管旁人如何看他,腰背弯得更深:“臣以为,贵妃娘娘堪得贵妃之尊。”
瞧瞧,这马屁都要拍到众人脸上来了。
朝堂之上,官员们都忍不住议论纷纷。
以前姚相可不是这般,自从姚听月离宫之后,姚家的气势就一下子灭了,再无以前的盛气凌人。
今日他的奉承几乎要写到脸上。
立即就有敌对党羽跳出来驳斥:“姚大人,自开国高祖皇帝伊始,凌烟阁阁臣便有匡扶国祚,扶持国统,排除奸佞之责,你如今趋炎媚上,毫无原则曲意逢迎,究竟是何居心?”
这话一出口,那朝臣立即脸色煞白。
他方才太过激动,自觉终于抓到了姚相的错处,然而他驳斥的这一番话,把景华琰都骂了进去。
怎么,难道皇帝是什么昏君不成?
还需要当朝凌烟阁重臣曲意逢迎?
偌大的太极殿中,瞬间落针可闻。
景华琰慢慢挺直腰背,他那双深邃的眼眸,在一众朝臣面上扫过。
“怎么,不敢继续说了?”
“说啊,朕还想听听,你们还能编排出什么花样来?”
这句话一出口,朝臣们面色大变,纷纷掀起朝服衣角,跪了下去。
“陛下息怒。”
景华琰看着跪了一地的文武百官,表情甚至称得上是平和。
“朕并未生气,只觉得有些意趣。”
“你们怎么就这么笃定,姚相是曲意逢迎,而不是忠心不二呢?”
姚相这两个字一出口,就说明景华琰赞同姚文周的“马屁”,甚至非常受用。
先前驳斥姚相的官员冷汗涔涔,几乎要把身体贴在冰冷的金砖上。
“臣知错。”
他一开口,所有朝臣都异口同声:“臣知错。”
景华琰倏然笑了一声。
他这般怡然自得的模样,反而让人心情紧绷,越发紧张起来。
“都起来吧。”
景华琰语气放松,似乎方才那一场“恐吓”全不存在。
皇帝说要起身,朝臣们就不能继续跪。
于是呼啦啦一片嘈杂声,朝臣们陆续先起身,垂眸静立。
景华琰的目光在众人身上扫过,最后看了看梅有义和姚文周。
景华琰淡淡笑了一声:“贵妃。”
他顿了顿,道:“昨日宫中有事端,贵妃临危不乱,舍命救下大皇子和韩才人。”
景华琰把因由说得含糊,但后面姜云冉的义举却一字不差。
听到这话,朝臣们瞬间便心领神会。
这下,姜贵妃不仅救了一名宫妃,还救了大皇子,就这功绩,直接越过四妃成为贵妃,甚至都算是景华琰慎重了。
功绩在身,谁还敢多说一个不字?
朝臣们并不会质疑景华琰的话,毕竟皇帝陛下一言九鼎,不可能信口胡言。
因此,朝臣们再也不敢多言。
纷纷躬身行礼:“陛下英明。”
景华琰淡淡睨了他们一眼,才又给了第二个惊天消息。
“另贵妃已有身孕,于国朝都是喜事,朕心中甚欢,与尔同乐。”
朝臣们:“……”
得,这下真是什么都不能说了。
这位贵妃娘娘,已经是皇帝陛下的逆鳞,任何人都不能多编排一句。
于是在朝臣的恭贺声里,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消弭殆尽。
等到朝堂平复下来,景华琰才又道:“大皇子久病不愈,身体孱弱,须遍访名医以求康健,即日起,册封大皇子为瑞亲王,命宜妃陪同,出宫寻医问药。”
这话一出口,朝堂之上再度安静下来。
朝臣们心跳如鼓,自觉听到了天大的事情。
有年迈的老言官颤颤巍巍出来,张口就驳斥。
“陛下,万万使不得,大皇子居长,乃是国本,因何周岁便封亲王,遣出宫去。”
这道圣旨,不啻于直接剥夺了大皇子继承大统的可能。
今日封为瑞亲王出宫,他日若再想回到长信宫,也永远只能是瑞亲王。
这些老学究最注重体统,注重国本,至于大皇子的健康与否,他又能否健康长大,都与他们无关。
他们要的是在一件件的“正统”里,逼迫皇帝低头。
就如同景华琰同姜云冉说那般,政治就是博弈。
作为博弈核心的那个可怜的孩子,根本不被人关心。
但景华琰是孩子的父亲。
他的确不是好丈夫,也不是个好父亲,但此时此刻,他总要为自己的孩子,博出一条生机。
御花园之事究竟为何,景华琰已经调查清楚,的确有人趁势动手,想要除掉景明宣,但这背后未尝没有周宜妃的放纵。
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
她若不放手一搏,如何能拿此事来动摇太后和皇帝?
周宜妃付出良多,舍弃一切,景华琰也不能眼看孩子夭折。
因此,景华琰今日并非同朝臣商议,他直接下的圣旨。
老学究说完话,朝堂安静一片,无人敢多言。
景华琰依旧没有动怒。
他垂眸看着老大人,淡淡开口:“我记得刘老大人有四个儿子,三个女儿,有孙辈多达二十七人。”
这个数据,真是清清楚楚。
刘老大人都已经要致仕了,他平日里很少谏言,在朝堂上不声不响。
就是这样一位言官,景华琰都记得清清楚楚。
就连刘老大人刚生的小外孙女都算在其中,一人不少。
刘老大人面色一白,却固执己见:“陛下!臣……”
景华琰摆了摆手,他忽然问:“朕只问你若你家中的孩儿,固守体统年少夭折,你还会坚持吗?”
这话问得很重,重得老大人几乎抬不起头来。
景华琰叹了口气。
“朕知晓,此事不合规矩,也不合体统,但朕也是个父亲。”
“做父亲的,看着孩子整日里病歪歪的,心里别提多难过了,太医院日日都要去看诊,却无法根治明宣的病情,朕真是急在眼中,痛在心里。”
“此番决定,周宜妃自也同意,朕所求不多,唯愿明宣健康长大,”景华琰叹了口气,“朕已经失去过一个孩子,不想再失去一个了。”
景华琰动之以情,晓之以理。
“还请诸位爱卿,全了朕这一片慈父心肠,可好?”
说到这里,朝臣如何还敢谏言。
最终,朝臣们一口同声:“臣等遵命。”
景华琰看着堂下那些满朝文武,终于道:“有此等朝臣,是朕之幸,亦是国朝之幸。”
此事,就此尘埃落定。
————
这两日听雪宫都很忙碌。
本来姜云冉还要亲自操持,却被青黛她们紧张地劝说了回去。
最后只能坐在寝殿里看折子。
莺歌端着酿酶饮子进来,见她正在忙,不由咋咋呼呼:“娘娘!不是请您静养了?”
姜云冉:“……”
姜云冉无奈:“可我什么事都没有,因何要静养?”
昨日的事钱院使都说得清楚,下午回到听雪宫,赵庭芳也急匆匆赶来一谈。
她可不放心旁人,定要亲自诊脉。
这一看,才彻底放心。
姜云冉昨日会晕倒,不过是凫水劳累,又同韩才人在水中搏斗一番,上岸后一时间头晕目眩,便昏了过去。
就如同钱院使说的那般,娘娘健康得很,一点事情都无。
不用吃药,也不用医治,醒来就万事大吉。
而姜云冉刚有孕一月,滑脉虽浅,但她其他的脉相强健有力,定是身体康健,大人孩子尚且健康,也不用过分担忧。
一句话:好得很呢,不用太在意。
但是听雪宫的众人却紧张得很。
昨日回来,硬生生按着她睡下,就连景华琰回来看她都不知道。
皇帝陛下来无影去无踪,等到梁三泰来宣读册封诏书,已经到了黄昏时分。
傍晚时分景华琰回来,两人一起用过晚膳,本来皇帝陛下还想互诉衷肠,结果刚上任的姜贵妃就又困了。
景华琰看她眼睛都睁不开,也歇了详谈的心思,后面发生了什么,姜云冉一概不知。
她这一觉睡得又沉又香,美得很。
大抵是身体和孩子寻求自我休养,等到今日早晨醒来,姜云冉神清气爽,就连春困都有所好转。
完全忘了自己下水救人的英勇事迹。
然而听雪宫的宫人们依旧不敢叫她活动,就连宫事都被甄承旨和青黛等人接了过去,不让她劳累。
姜云冉忍了一上午,做了会儿针线,又看了会儿闲书,在屋中来回走了六七圈,最后终于忍不住摸出宫事折子,偷偷看了起来。
结果还没看两页,就被莺歌捉到了。
姜云冉看小姑娘气得脸都红了,不由轻声笑了起来。
她伸手捏了一下莺歌圆滚滚的小脸蛋:“我真的无事,你们太担心了。”
莺歌任由她调戏,听到这话才一本正经道:“还不是娘娘昨日太勇猛了,紫叶姐姐回来夜里都偷偷哭了,只说自己没用,若是她会凫水,就不用让娘娘下水了。”
“她这么自责,青黛姐姐和红袖姐姐也都后怕,今日才紧张了些。”
姜云冉还不知紫叶竟然哭了。
今日早起看她神色如常,倒是把这份难过都掩藏了下去。
她收回手,说:“引胜溪那点水,真的不算什么,我以前在清州的时候,还去海里碰过海呢。”
莺歌:“……”
莺歌感觉心脏都要跳出来了。
倒是紫叶此刻踏入寝殿,闻言便道:“娘娘!可不能再这般了,奴婢是真害怕。”
姜云冉看向她,笑着说:“我昨日无事,你也不用太过忧心,待咱们去了东阳围场,让宫人教你们凫水,人人都学会,就不用我亲自下水了,可好?”
紫叶听到这里,眼睛一亮。
她使劲点头:“娘娘,奴婢一定好好学!”
哄完了宫人,姜云冉正要继续看折子,就听到外面传来请安的声音。
因要搬去飞鸾宫,整个听雪宫乱糟糟的,甄承旨领着青黛、红袖和蓝韵一起在库房里盘点,忙得不可开交。
西配殿中书本都放入箱笼里,堆放得满地都是。
完全没有皇帝陛下的落脚地方。
姜云冉以为今日景华琰不会过来,没想到大中午的,皇帝陛下还是过来了。
她扶着莺歌的手起身,正要出门相迎,就听到外面传来景华琰的嗓音:“坐着别动。”
不知道为什么,姜云冉觉得心里甜滋滋的,仿佛喝了一大碗温热的蜜水,整个人都暖了。
一阵熟悉的龙涎香袭来,素青身影大步流星踏入寝殿。
四目相对,眼波流转,一切尽在不言中。
昨日姜云冉一直犯困,两人来不及互诉衷肠,今日在清醒中相见,心中悸动陌生却又清晰。
姜云冉弯了弯眉眼,凤眸笑成了小月牙。
“见过陛下。”
景华琰上前一步握住她的手,牵着她坐回了贵妃榻上。
一瞬间,殿阁中的所有宫人都退了下去,酿酶饮子酸甜的香气里,只剩下帝妃二人。
景华琰的眸子一直落在姜云冉身上,一刻都不肯挪开。
仿佛这数月时光,都看不尽她姣好的容颜。
“陛下?”姜云冉莫名红了脸,她伸手在脸颊上摸了摸,“臣妾脸上有什么?”
景华琰呼了口气,浅浅笑了一声:“没有。”
“朕就是想看看你。”
姜云冉感觉脸上更热了。
她抿了一下嘴唇,难得在天光白日里觉得羞赧。
景华琰的目光那样炙热,炙热得就要把她烤化。
“有什么好看的?”
姜云冉小声嘀咕了一句。
难得的,景华琰也学起了油腔滑调:“云冉哪里都好看。”
姜云冉:“……”
再这般含情脉脉下去,姜云冉都要抵抗不住了,她只得道:“陛下,臣妾不过有孕而已,不是多大的事情,寻常相待便好。”
景华琰却沉默了。
姜云冉抬起眼眸,看向景华琰,见他眼底泛红,汹涌的感情扑面而来。
平静无波的心弦,因为景华琰的凝视而掀起波澜。
此时此刻,她才终于有了真实感。
她清晰意识到,自己有了孩子,即将成为母亲了。
她低下头,看向自己平坦的小腹,不自觉傻笑起来。
“这孩子来的倒是静悄悄的。”
景华琰看着她的笑颜,也*慢慢勾起了唇角。
他所有汹涌的情绪,都在这明媚的笑颜里消散。
满心的情话,蕴藏的喜悦,对未来的担忧,都被笑容压下。
他忽然觉得,此时无声胜有声。
什么都不说,只陪伴在她身边,守护好她跟孩子,便是岁月静好。
景华琰喉结滚动,满心思量压了下去,涌上唇边的,是他清晰的笑声。
“是啊,云冉要做母亲了。”
姜云冉抬起眼眸,看向他,忽然对他伸出了手。
景华琰愣了一下。
他还未来得及反应,姜云冉就一把握住了他的手,拉着贴在了自己的小腹上。
刚有孕一月,脉相都不清晰,更别提身形有什么变化。
入手是平坦的小腹,甚至因为还未来得及用午膳,而显得越发凹陷。
消瘦又纤细,完全不像已经孕育了一个孩子。
可不知为何,景华琰就是觉得那里有一个新的生命。
那是他跟姜云冉的孩子。
景华琰都不知道自己是喜欢感情用事的人,但是此时此刻,他的确感觉到眼底潮热,心绪翻涌。
感动和期待交织,幸福和开心相伴。
一时间竟是思绪万千。
姜云冉捏了捏他的手,笑着打趣:“陛下怎么都要哭鼻子了?”
拥有孩子,她自是十分高兴的。
自从母亲故去之后,她就一个亲人都没有了,现在再度拥有属于自己的亲人,怎么可能不欢喜。
但她还到不了喜极而泣的地步。
孩子需要孕育十月,出生后慢慢养育,还有漫长的人生和陪伴等着她。
姜云冉对未来无限期盼,对此刻感到无比幸福。
她只是没想到,景华琰会这样高兴。
景华琰眨了一下眼睛,努力把眼底的眼泪吞回去。
他有些别扭地别过头:“谁说朕哭了?”
景华琰说:“朕只是沙子迷了眼。”
好敷衍的借口,却敷衍得让姜云冉心动。
姜云冉捏了捏他的手,笑着说:“陛下想要男孩还是女孩儿?”
她换了个话题,景华琰澎湃的情绪收了收,终于冷静下来。
现在,他心底只剩下喜悦。
他回头看向姜云冉,拉着她站起身,坐到了自己身侧。
他的手以保护的姿势环在她的腰腹,不让她受到一点世俗的纷扰。
“都好,”景华琰道,“朕唯一在乎的,是你们的健康。”
姜云冉拍了拍他的手:“陛下,我会很小心的,你放心便是了。”
她算了算日子,说:“怎么觉得,是二月二那日怀上的?”
说到这里,两人对视一眼,都莫名红了脸。
荒唐,太荒唐了。
都不敢仔细回忆。
姜云冉想起当时景华琰的油嘴滑舌,忍不住调笑他:“龙抬头?确实厉害了。”
景华琰:“……”
景华琰轻咳一声,才道:“算算时间,孩子大约年关或者新岁出生,到时候天寒地冻,殿阁中烧了火墙,你坐月子也暖和,能比夏日舒服许多。”
姜云冉噗地笑出声来。
“陛下怎么连这个都知道?”
景华琰自己昨日刚叫了苏嬷嬷来问话,把这十个月都仔细问了个清楚。
他关心人,也不会藏着掖着,实话实说。
姜云冉眉眼弯弯,仰着头在他脸上亲了一下。
“陛下真好。”
景华琰呼了口气,他的手牢牢掌控在她细腰上,道:“飞鸾宫还未翻修,本来想等咱们去了东阳围场,再开始修,等从围场回来,飞鸾宫正得住。”
“现在事出突然,必要先给你封宫,便把家具先搬过去放入库房,你这边还是暂住在听雪宫,不要随意挪动了。”
景华琰把一切都安排妥当:“飞鸾宫照常修,等我们从东阳围场回来,按照计划搬入飞鸾宫。”
姜云冉眨了一下眼睛。
“好,都听陛下的。”
景华琰顿了顿,他看向姜云冉,道:“听雪宫规格不足,宫中规格最高的便是飞鸾宫。”
按照宫规,贵妃主位临芳宫,皇贵妃主位飞鸾宫。
虽然临芳宫现在空无人居,姚听月也已经出宫,但大公主还在宫中,空置宫殿,给大公主留个念想也在情理之中。
临芳宫不能住,又不能辱没了贵妃,便只能越级住飞鸾宫。
反正姜云冉已经越级了份位,越级宫殿众人就这样心平气和接受了。
毕竟,大家心里都猜测,等到姜云冉诞育皇嗣,怕是也离皇贵妃不远了。
既然如此,谁也不会故意得罪未来的皇贵妃。
“以前母后也住过飞鸾宫。”
景华琰声音低沉,却有着浓重的怀念。
“那里已经有二十载无人居住了,干干净净的,朕以为一切都好。”
姜云冉听着这话,也跟着笑了起来:“好,都好。”
————
两个人腻歪了一会儿,姜云冉才看向景华琰:“昨日的事……”
她有些犹豫,不知是否要实话实说。
其实昨日的事情,她同周宜妃一早就商议过,周宜妃不确定韩才人背后所说的人是否会动手,因此提前布置了御花园的生辰宴,到时候,御花园人多口杂,最是容易引得对方动手。
对方能害他们母子一次,就能害两次三次,不到成功不罢休。
她刚有孕时对方就动手了,可见对方想要排除异己的决心有多强,后来她艰难生下皇长子,对方就更不可能留下这个“拦路石”。
而最近大皇子“恢复健康”,又在过年宫宴上高调亮相,这让对方无法忍耐。
韩才人的挑唆就是最好的证明。
然而周宜妃没有被韩才人挑唆成功,她佯装不信,还埋怨起韩才人挑拨离间,认为她危言耸听,把她赶出了锦绣宫。
没有了韩才人,想要在锦绣宫动手难上加难。
御花园的生辰宴,就是最好的机会。
这也是周宜妃故意给对方的机会。
周宜妃也一早就就安排人盯住御花园,花园小径里面的端倪,周宜妃也有所察觉。
这也是她没有陷入昏迷的原因之一。
不入局,如何能引得幕后之人亮相?
姜云冉要做的,就是配合周宜妃,去“救”大皇子。
两人没有细说,过程也需要伺机而动,因此当姜云冉发现是韩才人动手时,便知晓这条线顺不下去了。
最终,落入网中的还是韩才人。
幕后之人何其精明,韩才人这步棋已经废了,还不如直接抛弃,若能事成,便一举两得再好不过。
若不成,所有事情也能推到韩才人身上,对方依旧高枕无忧。
那时候姜云冉发现韩才人抱着的襁褓根本不是大皇子,而是一个布偶,她便知晓了周宜妃的谨慎,所以上岸之后等了一会儿,就等到了周宜妃。
后来出现在清雅轩的周宜妃,抱着的自然是真正的大皇子。
这其中细节需要对账,所以两人在清雅轩叙说时,周宜妃故意抢白,姜云冉也故意说得细碎,为的就是互通有无。
事实证明,她们成功做到了。
唯一想不到的是,姜云冉的妃位变成了贵妃。
这自然是大喜事,她的越级高升,周宜妃比她还高兴。
只要姜云冉稳坐宫中,她跟大皇子就能安然无恙。
选择对盟友,才是最幸运的。
而景华琰也看出了事情的端倪,亲自询问了周宜妃。
这一次,周宜妃说了实话,但她证词之中没有出卖姜云冉,此事也全是她一人所为。
姜云冉舍命相救大皇子,甚至救下韩才人,全是因其英勇无畏,毕竟,谁都想不到韩才人会这样胆大妄为。
姜云冉此时询问,就是想要知晓景华琰知道多少。
而被询问的景华琰,也知晓她因何这般问。
他并不生气,反而似笑非笑睨了她一眼,说:“爱妃觉得昨日事要如何侦查?”
姜云冉:“……”
这话就不好说了。
景华琰亲自问了周宜妃,也知晓了事情的真相,他怜悯这对母子,并不为此事生气,反而有一种说不出的愤怒。
那些人的手实在伸得太长了。
前朝后宫,宫妃皇嗣,他们胆大包天,任何人都敢谋害。
一旦成功,利益巨大,翻看史书,历史的曾经历历在目。
即便冒着抄家灭族的风险,也有无数人前赴后继,就是为了至高无上的权柄。
想起曾经周宜妃的病症,想起虚弱胆怯的孩子,景华琰怒火中烧。
可这一切,都被他自己慢慢压了下来。
这份情绪,他不能带给姜云冉。
让她陪着自己一起担忧,一起生气,不仅无法解决问题,还会增添烦忧。
因此,景华琰此刻只是先逗了姜云冉一句,才说:“周宜妃同朕说,韩才人告知她明宣出生之前就中了毒,孩子年幼,已无法根治。”
说到这里,景华琰长叹一声:“当日你不肯告诉我,一是周宜妃想要带着明宣出宫,让你守口如瓶,并谋划了昨日之事,一是怕我伤心难过吧。”
姜云冉沉默了。
景华琰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说:“我是难过,可既然宜妃已经做出了选择,为了明宣好,我也认为他应该出宫医治。”
“太医虽然医术精湛,但多是世代行医,侍奉宫中,他们见的病例并不算多,对于明宣这样的病症束手无策。”
“我也询问了孙医正。”
姜云冉认真听他说。
景华琰道:“孙医正的确见多识广,但他也没有见过明宣的病症,不过他知晓不少坊间名医,已经拟了单子交给仪鸾卫,让他们一路护送宜妃和明宣出宫寻医。”
其实此番行事,最终的目的,并非是寻医问药。
不过是周宜妃主动放弃了一切未来,换来了景明宣的平安。
离开皇宫,远离是非,即便还是没办法治好病症,但她们身边再也不会有危险。
姜云冉呼了口气:“这就好。”
景华琰看着她平静的侧脸,说:“下狱之后,韩才人守口如瓶,一句话不愿意多说。”
姜云冉眸色微闪,她抬眸看向景华琰,见他目光沉沉,正平静而温柔看着她。
不询问,不质疑,也不冷漠。
他等待她告诉他真相。
关于韩才人的猜测,两人之前多少有了苗头,不过更深的东西挖掘不出,只能暂时搁置。
昨日只有姜云冉同韩才人有所接触,若真有什么线索,只有姜云冉知晓。
对于此,姜云冉没有什么可隐瞒的。
她只是仔细回忆,便把韩才人所言一字一句重复出来。
说到最后,姜云冉也是叹了口气。
“我完全没想到,那些人手腕这么深,这么久,韩才人今年已经二十有二,她入宫八年,成为宫妃两年……”
姜云冉看向景华琰:“需要从多久之前,就开始布局?”
当然,若是从阮忠良五岁时算起,那时间便更早了,将近跨越三十几个年月。
那时候,甚至还是景华琰皇祖父在位。
景华琰垂下眼眸,他道:“如此说来,当时毒害徐德妃案的王黄门、后来谋害吴裕妃的柔羽,乃至现在的韩才人。”
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
他们全部都是孤儿。
虽然籍贯不同,年龄不同,但最终都汇聚在宫中才,成为那人可以操控的棋子。
姜云冉微微蹙起眉头。
各地赡养孤儿的慈养堂,是朝廷的恩泽,也是对百姓的兜底,让百姓们不至于日夜忧心。
担心自己不在,孩子无依无靠,担心年迈无子,孤独死去。
慈养堂其实是一种安抚。
也是一桩善举。
从大楚第一座慈养堂设立之后,无数孤儿流入宫闱,获得了安身立命的能力和机会。
姜云冉身边就有莺歌。
小姑娘虽然是孤儿,但她开朗活泼,与人友善,宫中那些同样出身的哥哥姐姐们,对她多有关照。
他们自成一派,彼此之间的信任和亲近尤甚。
姜云冉若有所思:“陛下,你说柔羽和韩才人这些人,有什么特点呢?”
特地培养出来的“死士”,肯定跟寻常宫人不同。
而韩才人也与柔羽不同。
柔羽明显就是棋子,但韩才人可能因为容貌出众,所以她被寄予厚望。
她身上的“人性”更显著,没那么唯命是从。
所以即便被逼着“杀害”大皇子,韩才人也没有下死手,她闹那一场事端,也并非为了同姜云冉诉说自己的清白。
她是想要进慎刑司。
也就是说,慎刑司是安全的。
她不是彻彻底底的死士,她想要濒死求生。
因为在这多年时光里,韩才人从来没有做过一件坏事。
无论她究竟发没发现那个襁褓之中的不是大皇子,她都没有真正伤害他。
光凭这一点,韩才人都能获得活命机会。
姜云冉一边思索,一边把这些都慢慢讲述出来。
景华琰听得很认真,时不时点头,显然两人的观点不谋而合。
等听到姜云冉提问,景华琰才开口:“特点吗?”
“他们不抱团,不拉帮结派,也不主动袒露自己的孤儿身份。”
对,这其实才是最奇怪的。
虽然宫中不许结干亲,但孤儿们私底下也会姐姐妹妹地喊着,她们无依无靠,无非就是想有个牵挂。
姑姑们其实都知晓,不过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不太过分,谁也不会同他们过不去。
但柔羽和韩才人这种却完全不同。
直到事发,姜云冉才知晓他们也是孤儿出身。
姜云冉颔首道:“是否可以说明,幕后之人网罗了许多孤儿,特地训练,要么送入宫中,要么……”
要么送入其他官宦人家。
亦或者,还有最让人不寒而栗的。
没人知道这些“孤儿”有多少人,幕后之人又培养了多少死士,毕竟想要用正常身份入宫,并不那么简单。
姜云冉入宫之前,都要让茉莉在溧阳走动,假冒她伪造身份。
这些死士想要送入宫中不简单,可若是隐藏在乡野呢?
思及此,姜云冉面色不由白了一瞬。
倒是景华琰握了握她的手,低声安慰:“不怕。”
姜云冉抬眸看向他。
景华琰面色如常,似乎对此才有猜测,他的手心温热,给了姜云冉无形的力量。
“若真如此,倒是好办,那么多人要吃喝拉撒,所费颇丰,尤其不好隐藏十数年不被人发现。”
“如今我们有了新的线索,顺藤摸瓜,一定能找到他们的老巢。”
景华琰拍了拍姜云冉的后背,低声道:“昨日朕已经命仪鸾卫出宫搜寻了,正好也借着明宣出宫的借口,甚至可以光明正大行走。”
姜云冉:“……”
姜云冉长舒口气。
“陛下真是……”
“英明神武?”景华琰问。
姜云冉睨了他一眼:“老谋深算。”
景华琰:“……”
两个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笑了起来。
方才凝重的气氛都放松下来,不再那样紧绷。
“他们的动作越来越频繁,可见已经要忍耐不住了,”景华琰低下头,在姜云冉耳边说,“明日,韩才人就会畏罪自尽。”
姜云冉眨了一下眼睛,瞬间便心有灵犀。
宫里的韩才人死了,但属于他们的新证人却会迎来新生。
只要确定了自己的安全,韩才人不会再隐瞒下去。
姜云冉呼了口气:“好想知道事情的真相。”
景华琰颔首:“朕亦然。”
第140章 【三合一】或许,小产与梦魇有关。
自从周宜妃生辰宴出事之后,各宫宫人都少了走动。
不过因姜贵妃晋升和有孕,让宫中重复热闹。
尤其这几日,西六宫正中央的飞鸾宫日日忙碌,敲敲打打不停。
这声音不远不近,却刚好能让后面的长春宫听得清楚。
自从幽闭宫中之后,阮含珍的睡眠就每况愈下。
重新出宫,她本来应该有所好转,但她“检举”姜云冉失败,很是落了面子。
后来又每每看她耀武扬威的模样,阮含珍心里的刺就越扎越深,几乎要恨得牙痒痒。
最怕仇人过得好。
现在不吃药,她完全睡不着了。
正因此,她如今瞧着消瘦憔悴,眼底一片青黑,必要用厚重的珍珠粉,才能遮挡她的坏心情。
那日御花园事发,阮含珍也是先晕倒的人之一,等她醒来之后,只觉得头晕脑胀,天旋地转。
那时候太医才说,因为吸入了过多的迷香,与她平日吃的安神汤有对冲,她这几日会烦躁易怒,也必须要停了安神汤,等过了七八日再恢复服用。
当时阮含珍恍恍惚惚,没有听清,直到她半夜醒来,发现无论如何都无法入睡之后,才彻底陷入癫狂之中。
那一夜,把宫人们折腾得不轻。
还是素雪细心陪在她身边,不停安慰她,那般温柔体贴,也用了将近大半夜才成功安抚阮含珍。
待阮含珍慢慢平复下来,她看着素雪,眼睛中满是血丝。
“素雪,我只剩下你了。”
这一刻,阮含珍难得有几分真心。
就连自己的亲生母亲,最在乎的都不是自己,天底下,唯一待她真诚的居然是个低贱的宫婢。
阮含珍有时候觉得可笑,有时候又觉得自己可怜,爱恨交织,心绪难平。
越是如此,她越无法安眠。
就这样熬了一夜,等天光大亮时,阮含珍才整个人放松下来,困倦袭来,她半梦半醒地小憩了一会儿。
这一个白天,长春宫的气氛都很低迷。
阮含珍这边闹了一夜,苏宝林如何不知?她不想与阮含珍闹事,只低调行事,又叮嘱宫人们谨言慎行,不要嬉笑打闹,惊扰阮宝林的清净。
宫女桐舟有些不满:“娘娘,都是宝林,您又年长,因何处处忍让她?”
苏宝林叹了口气:“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说到这里,苏宝林又叮嘱:”千万别到处说姜贵妃晋升之事,我怕她又发疯,连累了咱们也不值当的。”
桐舟都替主子委屈。
阮宝林早就不是惠嫔娘娘了,却还是耀武扬威,不肯低头。如今长春宫的主事是他们娘娘,因何还要看她脸色行事?
倒霉同阮宝林同住一宫,一点好处没落下,还要处处忍让,这日子别提多憋屈了。
对此,苏宝林倒是很平静。
她抬眸看向桐舟,那张可爱的俏脸难得严肃起来。
“我的话你都不听了吗?”
桐舟顿了顿,才不甘不愿道:“奴婢遵命。”
苏宝林见她乖顺了,这才握了握她的手,声音低沉下来。
“她不会长久的,”苏宝林说,“早晚有一天,她会自作自受。”
“咱们总要明哲保身不是?”
桐舟眨着眼睛看她,见苏宝林面容严肃,才慢慢落下心来。
“是。”
另一边,阮含珍尚且不知宫中事。
她中午用过午膳之后,依旧昏沉,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却无法入睡,顿时又觉得烦躁。
先是折腾了一圈宫人,后来好不容易有了睡意,前面的宫殿又喧闹起来。
敲敲打打的声音犹如魔咒一般,在耳边炸响。
阮含珍抱着头,咬牙切齿:“怎么回事?”
素雪犹豫片刻,还是上前帮她按揉太阳穴。
“娘娘,外面宫殿在修,过几日就好了。”
阮含珍慢慢放松下来,头脑逐渐清明:“不年不节,因何要修宫殿?”
她顿了顿,面色一变:“修何处?”
素雪没说话,沉默却是最好的答案。
阮含珍的面容重新狰狞起来。
“难道是映玉宫?还是临芳宫?”
如今灵心宫还有德妃住着,已经病病歪歪好几个月了,平日里安安静静的,一点声音都无。
不可能是灵心宫。
也不可能是长春宫和荷风宫。
前面的宫殿,唯一空置的便是映玉宫、飞鸾宫和临芳宫了。
宫中份位,只淑妃份位空置,而淑妃恰好主位映玉宫。
想到这里,阮含珍面目越发狰狞。
她几乎是嘶吼着说:“那贱人升为淑妃了?你怎么不早告诉我?”
“不可能,不可能,凭什么啊!”
素雪忙安抚她,立即回答:“不是的,不是的。”
听到她否认,阮含珍倏然安静下来。
她那双充血的眼睛凸起,看起来狰狞可怖。
“不是吗?”
她盯着她,犹如恶鬼盯紧猎物,似乎随时都要把她拆吃入腹,啃得骨血不留。
素雪沉默片刻,才说:“不是的,姜娘娘并未被晋封为淑妃。”
她可没有撒谎,因此语气分外坚定。
那双猩红的眼儿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忽然眨了一下。
莫名的,阮含珍整个人又开心起来,她癫狂地笑着:“我就说不可能。”
“她出身那么低贱,怎么可能呢?”
她的语气是那么坚定,那么理所应当,仿佛普通出身的人们无论多努力,却永远无法改命,一辈子只能卑躬屈膝,成为被践踏的蝼蚁。
素雪沉默着,没有开口。
阮含珍笑了一会儿,笑声戛然而止,却又问:“那为何那样吵?”
素雪想了想,才说:“是各宫都要修,过几日便结束了。”
“嗯。”
阮含珍看向她,眸色幽深。
她忽然伸出手,握住了素雪的手。
“好素雪,你最好了。”
阮含珍紧紧握着她的手,把素雪的手腕捏得通红。
“你放心,以后我若是飞黄腾达,定会给你升职,咱们共享富贵。”
素雪忽然红了眼眶。
她抬眸看向阮含珍,眼泪甚至都要落下来。
“娘娘,娘娘您真好。”
阮含珍伸出手,轻轻环抱住素雪。
她的目光依旧闪烁着让人胆寒的戾气,可拍素雪后背的那双手,却温柔无比。
“因为只有你真心待我啊。”
自从长春宫宫人减少之后,素雪就越发忙碌了,又因之前凡霜之事,如今素雪都是亲自领着小宫人去取膳食,不敢怠慢。
这一日午膳时分,素雪刚出宫门,两道身影就悄无声息出现在了东配殿之外。
此刻东配殿只一名小宫人侍奉,她看到来人,直接愣在原地。
稍后一些的身影比了个噤声的手势,那小宫女吓得紧抿双唇,低头不敢多看。
两道身影直接踏入东配殿,瞬间便隐没了踪迹。
阮含珍正坐在贵妃榻上发呆,她夜里睡不好,白日就总是困顿,整个人都是恍恍惚惚的。
即便寝殿里忽然多了两个人,她也没有任何反应,依旧坐在那发呆。
“含珍。”
来人声音温柔,轻声细语唤她名字。
阮含珍慢慢抬起头,目光上移,落在了来人脸上。
片刻后,她露出惊讶的表情。
“你……”
来人没有让她开口,她也比了个噤声的手势,自顾自在对面的官帽椅上落座。
“我就知晓,你不知道外面的事情。”
阮含珍垂下眼眸。
她顿了顿,叹了口气:“我猜到了。”
“那贱人怕是升为了淑妃吧?否则也不会修映玉宫。”
虽然素雪下意识否认了她的话,但阮含珍又不是真傻,光听那宫殿的声音,就不可能是简单修。
她当时以为素雪怕她难过,才故意欺瞒她,因此没有多问。
现在,来人的态度让她确定,她的猜测没有错。
然而下一刻,她努力维持的平静就被打破。
“不是淑妃,”来人淡淡道,“是贵妃呢。”
来人垂眸,唇角却噙着一抹笑:“也不是映玉宫,而是……”
“而是飞鸾宫。”
阮含珍瞪大眼睛。
“什么?”
她声音嘶哑,几乎要怒吼出声:“贵妃?飞鸾宫?”
她的语气都变了调,声音凌厉,蕴含着浓重的怨气。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好不容易维持的平和被破坏了。
“这贱人她也配?”
阮含珍心中的戾气再也压不住,尽数喷薄而出。
来人依旧面容平静,她淡淡看着阮含珍,看着她发疯,看着她怒火中烧,看着她逐渐失去理智。
“姜贵妃可是一路踩着你上位的,”她说,“若是没有你,也不会有今日的她。”
“你甘心吗?”
“如今你母亲被逼自缢,你父亲贬官降职,你自己从惠嫔降为了宝林,被罚闭宫思过数月。”
来人一字一句,狠狠刺入阮含珍的心口中。
疼痛难忍。
阮含珍瞪大着眼睛,在听到母亲被逼自缢这几个字的时候,已经流出了血泪。
这眼泪不是痛苦,不是伤怀,只有无尽的怨恨。
不悲伤自己失去至亲,只是痛恨自己在博弈中惨败收场。
“我恨她。”
阮含珍哭着重复:“我恨透她了,我恨不得她死了才好。”
来人面容慈悲,仿佛救苦救难的观世音那般,普度众生。
“含珍,我今日来,就是想要帮你。”
阮含珍满心戾气,却还未彻底失去理智,她看向来人,问:“你为何要帮我?”
“对你又有什么好处?”
来人叹了口气。
“还有一个消息,看来你不知晓。”
来人平静地诉说着另一个噩耗。
“姜贵妃有孕了。”
阮含珍愣了一下。
“什么?”
来人叹了口气,说:“是的,她有孕了。”
她说着,看向阮含珍:“你难道想看着她诞育皇嗣,荣登后位,母仪天下,风光一世吗?”
相比方才的癫狂,现在的阮含珍反而沉默了。
她瞪着那双通红的眼睛,最终开口:“你想要我做什么?”
来人弯了弯眉眼。
“看来,我们达成了共识。”
“很好。”
阮含珍说:“我不管你要做什么,我唯一的要求,就是要那贱人一尸两命。”
“你能做到吗?”
来人慢慢笑了起来。
她说:“我能。”
————
周宜妃甚至不等夏日来临,圣旨刚一颁布,她那边就开始收拾行李。
就连瑞亲王的封王大典,都以景明宣年幼而免了,可见离宫的心意是多么坚定。
反正周氏全部获罪回乡,如今周氏唯一还是官身的只有周宜妃,她自己就能为自己做主。
等她收拾好行李,也同仪鸾卫指挥使商议过出宫后的行程,特地派人请来了姜云冉。
再度踏入锦绣宫,景色一如往昔。
只是宫人们行色匆匆,不见笑颜。
周宜妃带出宫的宫人不多,除了百灵姑姑,还有两名侍奉多年的大宫女,除此之外,就是景明宣的两位奶嬷嬷和几名宫人,其余都留在宫中,不带在身边。
如今锦绣宫这个情形,以后前程还真是不好说,因此被留在宫中的宫女们都愁眉苦脸,看不到任何欣喜。
姜云冉被青黛和红袖侍奉着,直接往正殿行去。
百灵姑姑匆匆迎出来,福了福:“见过贵妃娘娘,娘娘大喜。”
姜云冉笑了一下,红袖就送上红封,道:“同喜。”
待踏入正殿,百灵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听到里面周宜妃的嗓音:“那些花里胡哨的首饰都不带,只带日常体己之物便好,珍贵的衣料也都不带,多寻坊间常有样式,咱们是去治病的。”
百灵立即开口唤她,周宜妃这才回过神,看向姜云冉。
四目相对,周宜妃笑了一下。
她如今面容平和,周身戾气似乎都消散,整个人也卸去沉重的负累,显得十分平和。
“你来了。”
姜云冉点头:“我来了。”
周宜妃请她落座,也不废话,直接道:“在明宣康复之前,我们都不会回宫,这锦绣宫就封宫便好,宫人们直接发回尚宫局,还请你多多照料。”
说是康复,实际上两人心照不宣。
姜云冉没有挑明,直说:“你放心便是。”
周宜妃安静看着她,终是说:“你照顾好自己,别像我一样。”
被人害了那么多年,都一无所知,若非幕后之人熬不住,让韩才人挑拨离间,她可能到死都不知真相。
姜云冉颔首:“我会的。”
明间中一时间安静下来。
周宜妃看着她,有些欲言又止。
姜云冉明白她的意思。
她压低声音,告诉她:“陛下不会放过他们的。”
周宜妃眨了一下眼睛,伸手在眼角抹了一下,苦笑道:“这就好。”
“一切都已经发生,无法挽回,我只能祈求上苍奇迹发生,也祈求上苍降下惩罚,恶人恶报。”
姜云冉说:“会的。”
周宜妃看向她,难得同她说了几句家长里短的闲话。
在姜云冉离开之前,周宜妃抱了景明宣过来,她跟孩子说:“明宣,你说谢谢姜母妃。”
小孩子瞪着大大的眼睛,事发当日他没受到一点惊吓,因此同之前并无区别。
他看着姜云冉,忽然笑了一下。
孩子的笑容纯真,让人心中安然。
“谢谢姜母妃。”
姜云冉揉了一下他头发稀疏的小脑袋,说:“小家伙,好好治病,听你母亲的话。”
景明宣似懂非懂,依旧傻笑着看向她,目送她一路离开锦绣宫。
四月初,周宜妃同瑞亲王景明宣,低调离开了长信宫。
他们的离开,似乎并未在长信宫掀起波澜。
因为此时的九黎,一场腥风血雨正在酝酿。
四月初二,只是个平平无奇的春日,尤其在边疆重镇,百姓们早早就开始在地里劳作,为新一年的耕种做准备。
战事发生的措手不及。
在所有人来不及反应的时候,上千高大威猛的西狄骑兵忽然出现在防守最为薄弱的东城门前。
他们手中的长矛锋芒尖锐,在阳光下闪着寒光,让人不寒而栗。
一瞬间,战事便激荡起来。
定国军奋勇杀敌,鏖战三日,才击退了来犯的西狄铁骑。
军报传入京中,在朝堂上掀起轩然大波。
自从十五年前,定国公沈穆击退西狄狼□□兵,西狄元气大伤,这些年来不过小打笑闹。
后来礼泉开放榷市,贸易往来互通有无,西狄也不再缺医少药,贫瘠萧瑟,便逐渐平稳下来。
然西狄依旧是丰庆草原上的庞然大物。
无论是驻守在礼泉的护国军,还是驻守在九黎的定国军,都不敢放松。
这样大规模的进犯,还是十数年来的第一次。
果然,异族蛮子还是狼子野心。
中原富饶,沃野千里,谁看了不会心动呢?
尤其大楚幅员辽阔,不仅有丰茂的产粮平原,还临海靠山,贸易和珍馐皆不匮乏。
丰庆草原的确富饶,可同大楚的锦绣山河相比,却显得贫瘠单薄。
隐忍十数年,今岁终于隐忍不住了。
景华琰看到战报,面色随之一沉,他直接命京中驻守的各将军都督入宫,这几日都在凌烟阁议论政事。
前朝繁忙,后宫倒是平顺。
如今宫中之人越发少了,倒是显得清净不少。
这一日,姜云冉刚处置完宫事,正扶着红袖的手在宫中踱步。
四月初*,院中的牡丹又开了一茬。
随着姜云冉升为贵妃,听雪宫中的宫人自然水涨船高。
甄承旨、青黛姑姑和红袖姑姑还是原来的官职,但俸禄加了一倍。
另外紫叶升为从六品管事姑姑,俸禄与青黛红袖等同。
莺歌和蓝韵升为司职宫女,莺歌贴身侍奉姜云冉,蓝韵主管库房,众人各司其职。
黄门们也可有升职加俸,整个听雪宫犹如初夏一般欣欣向荣。
回到姜云冉身边的红袖一如既往稳重。
虽然之前分别数月,情分却没有生疏,还如以前一般亲近。
此时红袖扶着姜云冉,一边禀报着宫中琐事。
“夏日的份例都已发放下去,今年春日又放出去一批宫人,足有一百三十七人,因此今岁的份例少了两成,娘娘吩咐给各宫人多发了两匹细棉布,剩余还有一成。”
姜云冉点点头,红袖对于织造局事烂熟于心,不用看折子,都能把数字说得分毫不差。
“这一成先归东寺库,到时你跟彭大伴一起去,务必当面交接清楚。”
如今宫中宫妃数量比之前朝少了六七成,尤其这两年来,人数越发少了,伺候的宫人自然相应减少。
尤其前朝时候,还有不少没名没分的庶妃,伺候的宫人越发庞杂。
到了元徽五年,虽然当时有新秀女入宫,但宫人数量足以应对。
到了元徽六年,即便今年有一百多名宫人出宫,却并不影响宫中事务。
各宫室和司局的宫人数量不变,但伺候娘娘小主的宫人却大大减少。
之前姜云冉就同景华琰商议过,两人都认为不用再小选宫女入宫,不仅劳民伤财,还让各州府借机行事。
即便以后还要小选宫女,大多也会选择慈养堂的孤儿,出宫和入宫的宫人数量足可持平。
宫人减少,四季份例、岁银都会相应减少,姜云冉会取出其中一部分余额赏赐宫人,剩下的就开设东寺库,留存储备,以待荒年用来赈济。
因为东寺库经手都是银钱,所以须格外谨慎,姜云冉反复叮嘱红袖。
红袖便道:“诺,奴婢知晓的,娘娘放心。”
姜云冉呼了口气,她仰头看了看天色,呢喃道:“也不知今年是否还去东阳围场了。”
姜云冉有孕之后,身体一直十分康健。
她除了最开始有些嗜睡,之后就再无其他症状。
能吃能睡,前两个月便平顺度过。
到了四月上,她才开始有些害喜。
不过她对吃很是执着,即便害喜也不会不用膳食,讳疾忌医,倒是慢慢有所改善。
听到这话,红袖就低声道:“边关起了战事,倒是不太好说,不过东阳围场之行本就是为了选拔年轻俊才,积累武将,倒也与战事不太冲突,只是……”
“只是娘娘如今有孕,路途就有些艰难了。”
姜云冉却拍了一下小腹,道:“孩子坚强着呢,不会这般脆弱。”
“再说,等到了四月末,宫里又闷又热,怕是还不如熬过那十日路途,到东阳围场消暑。”
她说着,叹了口气。
“只希望战事能早早平息,不要再有杀戮,也不要耽误边关百姓的春耕。”
然而,边关战事究竟是什么走向,现在的玉京无人能知,这金碧辉煌的长信宫中,最先出事的并非武英殿。
这一日景华琰依旧在前朝忙碌,只让梁三泰过来看望她一眼,见她平安才能放心。
梁三泰十分客气:“贵妃娘娘,陛下特地让御茶膳坊给娘娘准备的八宝烧鸭,娘娘最爱吃这一口,陛下心里记挂得很。”
姜云冉笑道:“谢陛下恩赏,本宫也给陛下准备了银耳莲子羹,好让陛下清清火气。”
“梁大伴。”
姜云冉点了一句梁三泰的名字。
梁三泰忙点头哈腰:“娘娘您说。”
“本宫知晓陛下国事繁忙,但龙体要紧,梁大伴还是要好好侍奉陛下,务必要让陛下准时准点用膳,若是陛下不肯用,你就说是本宫特地叮嘱的。”
梁三泰定是说不动景华琰,但贵妃娘娘一定可以。
见贵妃愿意担这个责,梁三泰整个人都放松了,他越发恭敬:“娘娘对陛下的关怀,让下臣感动不已,难怪娘娘能简在帝心。”
对于这种奉承话,姜云冉不置可否,只让他回去忙了。
景华琰不过来,姜云冉便领着宫人们一起用晚膳。
晚膳过后,她正同几人一起散步,就听外面忽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那声音密密匝匝,犹如鼓锤敲在鼓面上,惹得心跳咚咚作响。
姜云冉慢慢转过身来,就看到钱小多苍白的脸色。
“娘娘,绯烟宫刚急招太医。”
“说戌时二刻,贤妃娘娘忽然腹中剧痛,已经见红。”
————
算起来,梅贤妃有孕已经六个月。
她虽然一直没有显怀,人也瞧着一如既往消瘦清雅,不过既然白院正都说她无碍,那她应该就是没有大碍的。
她这一胎怀相可比吴裕妃的要好得多,听闻也比当年周宜妃的要康健,本来应该一直平安顺利,怎么才六个月就见红了?
姜云冉同甄承旨对视一眼,甄承旨立即道:“红袖,紫叶,你们看好听雪宫,娘娘,奴婢和青黛陪您去绯烟宫。”
姜云冉颔首,她看向钱小多:“肯定已经有人请了太后娘娘和慕容昭仪,你另外派人,请皇贵太妃和贵太妃至绯烟宫,请两位太妃一起定夺此事。”
如今宫中能主事的人越发少了。
徐德妃重病,周宜妃出宫。
高位妃嫔只有三位。
姜贵妃、梅贤妃和慕容昭仪。
其中一位还是今日的苦主,根本无法主持宫事。
事关皇嗣,可马虎不得。
尤其景华琰在前朝忙碌数日,也不能叫他分心,还不如多请几位太妃坐镇,也好稳住局面。
听到姜云冉的处置,甄承旨了然地颔首,她思索片刻,又看向钱小多,道:“娘娘,小多也一起去吧,只在宫门口接应也好。”
甄承旨处事周密,从来不用姜云冉多费口舌。
绯烟宫距离听雪宫很近,不过几步路的工夫,等姜云冉赶到绯烟宫时,就在门口碰见了慕容昭仪。
两人同住东六宫,路程时间一致。
等两人快步踏入绯烟宫,才发现绯烟宫中气氛非常沉寂。
宫人们白着脸,低垂着头,谁都不敢开口。
梅贤妃身边的澄江姑姑此刻并不在前庭,只有一名叫如练大宫女出来相迎。
这名大宫女面生,显然平日很少跟随梅贤妃出宫行走,此刻显得分外紧张,额头都是冷汗。
姜云冉和慕容昭仪对视一眼,慕容昭仪对她摇了摇头。
两人并未询问如练细节,只跟着她沉默前行,很快就来到正殿之前。
殿中已经点燃所有宫灯,此刻灯火通明,一片肃静。
仁慧太后正坐在主位上,半阖着眼捻佛珠,口中念念有词。
显然,绯烟宫最先请的是仁慧太后和太医,等仁慧太后到场,才安排宫人请来了姜云冉和慕容昭仪。
听到通传声,仁慧太后的动作不停,姜云冉和慕容昭仪两人也安静站在堂下,没有打扰。
过了一炷香的工夫,仁慧太后手上动作骤停。
两人行礼,仁慧太后慢慢睁开眼睛,道:“坐下说话吧。”
坐下之后,姜云冉先说:“太后娘娘,今日事关皇嗣和贤妃,臣妾不敢擅专,特地又派人请了皇贵太妃和贵太妃,娘娘们都是长辈,能指点一二。”
仁慧太后看向她,点了点头,她叹了口气:“也不知贤妃如何了。”
此刻寝殿里静悄悄的,没有任何声音。
有孕之后,姜云冉对气味很是敏感,此刻她没有嗅到浓重的血腥气,便以为并无大碍,因此神情还算平静。
她看向一边守着的如练:“哪位太医到了?如何断言?”
低垂着头,听到询问便福了福,道:“今夜刚好白院正值夜,他同两名女医正在给娘娘医治,刚进寝宫没多久,娘娘究竟如何尚且不知。”
如练说到这里,仁慧太后就冷着脸问:“贤妃身体一向康健,怎么会突然腹痛?这几日可有异常?若有异常或者其他病症,为何不上报?”
被太后这一斥责,如练哆嗦了一下,脸色煞白。
姜云冉看到她一直紧紧攥着双手,显得分外紧张。
“奴婢,奴婢……”
如练到底也在宫中数年,熬过最初的惊慌之后,还是稳住了心神,她膝盖一软,直接在跪在地上,躬身磕头。
“贤妃娘娘这几日一切如常,甚至昨日白院正还请了平安脉,”大宫女认真说道,“今日娘娘也一切安好,并无不妥啊。”
她顿了顿,才说:“娘娘晚膳之后本来要沐浴,可没过多久,娘娘就腹痛难忍。”
听到这话,众人齐齐变了脸色。
仁慧太后看向姜云冉,道:“应立即盘查今日贤妃所用膳食。”
姜云冉颔首,直接让绯烟宫的宫女去一趟尚宫局,把穆尚宫和御膳房的颜总管一起唤来。
这边刚刚吩咐完差事,门口就有传来交谈声。
抬眸看去,就看到皇贵太妃和贵太妃联袂而来。
两人住在东六宫之后,又是最晚被通传的,因此耽搁了将近两刻才到。
等众人都落座,如练又上前禀报了一遍情形。
皇贵太妃也念了一声佛偈,她看向仁慧太后,有些欲言又止。
仁慧太后叹了口气,道:“沈妹妹,如今还有什么不能说的?”
两位太妃都是急匆匆赶来的,贵太妃显然入睡很早,发髻都有些凌乱,皇贵太妃好一些,发髻还算整齐,但因为牵扯皇嗣之事,面色也不甚好看。
“姐姐,”皇贵太妃顿了顿,依旧有些犹豫,“皇嗣事关重大,只咱们几个做主可能行?万一……”
“还是禀报皇帝为好。”
仁慧太后叹了口气。
她的目光在众人面上扫过,才说:“陛下有国事,兹事体大,不容分心。”
“无碍,今日无论是什么事,哀家都能做主,莫要担忧。”
有仁慧太后这一句话,众人心中稍安。
此刻寝殿中依旧安安静静的,没有任何声音。
没有痛呼,没有一盆盆血水,也没有满脸是汗的太医。
明间之中一时安静下来,随着沉下来的暮色一起落入深夜之中。
刻香掉了两节,寝殿中忽然有喧闹声音响起。
伴随着喧闹,急匆匆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吱呀一声,雕花门扉倏然打开,一道高瘦的身影出现在众人眼前。
来人正是白院正。
这位在宫中侍奉二十几载的老太医,此刻面容苍白,冷汗岑岑,不知从何时起,他的两鬓都已斑白,显得异常苍老。
他见到在场这么多娘娘,面色不变,一撩衣袍就要跪下。
仁慧太后直接道:“免礼,白院正,贤妃如何了?”
白院正动了动嘴唇,他最终长叹一声:“贤妃娘娘腹中剧痛难忍,在臣等到绯烟宫之前已经落红,臣到来之后诊脉,发现娘娘有早产的迹象,便让女医用金针保胎。”
随着白院正的话,众人脸色为之一变。
“然而金针并无用处,后来臣又加用了保胎丸和护心丸,也没有任何效果。”
白院正的脊背彻底弯了下去。
此刻得他,显得那样苍老颓丧。
“一刻之前,贤妃娘娘小产……”白院正低声道,“是位没有成型的小皇子。”
听到这里,仁慧太后手指一松,那一串莹润有光的蜜蜡佛珠啪嗒一声摔落在地上。
绳索断裂,佛珠滚落开来,犹如散开的泪。
仁慧太后长叹一声:“贤妃如今如何了?”
孩子没了,母亲还在。
总要把人好好救回来,不能像吴裕妃那般年轻早亡。
说到梅贤妃的身体,白院正面色稍霁。
“贤妃娘娘并无大碍,她与裕妃娘娘不同,并未难产血崩,于身伤害不大。”
“只要坐好小月子,好好将养,两月后就能恢复如初。”
这是今日难得的喜事了。
众人面色稍霁,仁慧太后也呼了口气:“这就好,这就好。”
此时,姜云冉却微微垂下眼眸。
她嗅觉灵敏,之前吴裕妃早产时,殿阁中有一种很压抑的苦涩血腥味,味道非常之浓重,让人胆寒。
但此刻,绯烟宫的宫殿之中,却没有这么浓重的血腥气。
要说也是有的,但微乎其微,似乎梅贤妃并未流那么多血。
不过之前白院正也说过,梅贤妃只是小产,并未血崩,或许出血不多,所以才没有那般气味。
姜云冉蹙了蹙眉头,她看向仁慧太后,才发现仁慧太后也正在看她。
四目相对,长信宫中的前后两位掌权者,都看到彼此眼中的慎重。
事关皇嗣,太后没有吩咐姜云冉行事,而是慢慢抬起头,冷冷看向白院正。
“你可知梅贤妃因何小产?”
这一次,即便有太后宽宥,白院正也膝盖一软,跪倒在地。
“贤妃娘娘的这一胎一直都是臣在侍奉,娘娘虽然消瘦,却是脾胃不和所致,为了小殿下,娘娘日常都努力用膳,这几个月来小殿下和娘娘一直还算健康。”
白院正说到这里,顿了顿。
“昨日臣还给贤妃娘娘请脉,母子平安。”
听到这里,众人心中惊惧,都察觉出不同寻常来。
梅贤妃忽然小产,肯定不是因她身体缘故。
那又是什么?
最大的可能就是被人所害。
下毒吗?
白院正也知道众人如何想,他躬身在地上磕头,道:“太后娘娘,臣方才给贤妃娘娘请脉,娘娘身上只有早产迹象,并无其他异常……”
白院正似乎下定了决心,说:“以臣之见,贤妃娘娘并非中毒导致小产。”
那贤妃因何好好的,忽然就这般了?
这长信宫中,不可能有无缘无故的祸事。
仁慧太后面色沉寂,她蹙着眉头,显得非常忧虑。
倒是皇贵太妃开口:“一个人好端端的,可不会生病。”
“白院正,怕不是你医术不精,故意隐瞒犯上吧?”
白院正吓得匍匐在地,根本不敢起身。
“臣句句都是实情,”白院正顿了顿道,“若皇贵太妃娘娘以为不妥,可再传太医给贤妃娘娘请脉。”
皇贵太妃冷笑一声:“来人,把太医院所有太医都请来。”
等候太医的时间并不算漫长,因为穆尚宫和颜总管到了。
颜总管可精明着呢,他一来就跪下,道:“回禀太后娘娘,这是贤妃娘娘近一月的膳食单子,因娘娘有孕,所有膳食都有尚宫局和司礼监宫人监督,小的已经查过今日娘娘的膳食,没有任何问题。”
就在这时,另一道身影从寝殿中慢慢踱步而出。
她衣衫凌乱,神情古怪,平日里的端庄和体统都消失不见,只剩下忧伤。
“太后娘娘,奴婢有话说。”
澄江姑姑直接跪在地上:“贤妃娘娘这几日一直在梦魇,或许,小产与梦魇有关。”【你现在阅读的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