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宠帝妃》
1. 第 1 章
“阿冉,不要相信任何人,只依靠你自己!”
声嘶力竭的呐喊在耳边震彻,挥之不去的是母亲死不瞑目的通红双眼。
阮含璋倏然睁开眼睛。
额上薄汗冰寒,明明是早春三月天,却依旧让人手脚森冷。
她已经很久没有做过噩梦了,每次梦忆,总叫她心跳难抑。
阮含璋紧紧闭上眼眸,努力调整呼吸,不让外面守着的佩兰姑姑发现端倪。
就在这时,一道喜悦的嗓音响起。
“姑姑,大喜事!”
佩兰厉声呵斥:“噤声,一点规矩都没有。”
小宫女青黛被吓了一跳,她忙停住身形,轻手轻脚进了寝殿。
一扇牡丹花开屏风遮挡了视线,珠帘摇动,她只能看到珠帘后身穿藏青褙子的清瘦身影。
那是阮才人陪嫁入宫的佩兰姑姑。
青黛没有犹豫,她靠近佩兰姑姑,还是压抑不住欢喜:“姑姑,陛下翻了小主的牌子!”
佩兰不悲不喜,她平淡地应了一声,思忖片刻,吩咐道:“让宫人们立即准备衫裙珠钗,才人小主最喜蔷薇花露,提前预备好。”
“诺!”
应了一声,青黛还是忍不住欢喜道:“今岁秀女入宫,咱们小主是第一个被翻了牌子的,陛下果然喜欢小主。”
这的确是喜事。
不仅是对阮含璋的看中,也是对阮家的荣恩,因此佩兰姑姑脸上也略微有些笑模样。
“知道就好,好好准备,莫要让小主到时露怯。”
等青黛退下,寝殿瞬间便又安静下来。
佩兰直接起身,来到架子床前,伸手直接掀开了厚重的葡萄缠枝帐幔。
刺目的阳光倾斜而入,她根本没顾及帐中“小姐”的身体,冷冷开口:“可都听见了?”
阮含璋慢慢起身,透过帐幔的缝隙,看到了外面春日午后的灿烂春光。
阳光明媚,树影婆娑,微风擦过窗外竹林,发出沙沙声响。
寝殿中沉水香浓,是最甜暖宜人的味道,这香远道而来,是这几年才出现在市井坊间的名贵香料。
床边的贵妃榻是整块的黄花梨,上雕刻有四季花卉,看起来端方雅致,一盏珐琅掐丝博山炉幽幽燃着香,仙气袅袅,景色宜人。
整个寝殿上下都是佩兰一手布置,充斥着世家小姐的尊贵和体统。
都与原本的她格格不入。
阮含璋好似刚睡醒,整个人懵懵懂懂,哑着嗓子问:“什么?”
那声音娇软柔美,酥魅入骨,是不可多得的黄鹂嗓。
佩兰垂下眼眸,目光冰冷,带着显而易见的嫌恶。
“别忘了你的身份,规规矩矩侍奉陛下,好好做你的阮才人。”
阮含璋此刻似乎才回过神,她面上一红,羞怯地低下头:“姑姑放心,我省得。”
乌黑秀发坠落,遮挡住了她满含嘲弄的双眸。
对于她这幅模样,佩兰心里厌恶至极,似乎多看一眼都嫌脏。
“下贱胚子。”
她低声咒骂一句,满意地看到那窈窕玲珑的女子颤抖一下。
佩兰松开手,任由帐幔垂落:“才人,起来吧,今日要早些用晚膳,用过后便要去丹若殿伴驾了。”
阮含璋垂眸看着自己纤长白皙的手指,倏然,她十指合拢,把手心紧紧攥成拳头。
便从今日开始吧。
所有欠了她的,负了她的,害了她的人,她要靠自己,一一讨回公道。
阮才人起身了。
整个暖玉阁也热闹起来。
青黛和红袖伺候她洗漱更衣,简单挽了一个发髻,便奉上来一碗银耳莲子羹,让她润嗓子。
阮含璋在贵妃榻上落座,先吃了银耳莲子羹,便开始安安静静做针线。
她的绣工不好不坏,只会做最普通的样式,同阮家以才学闻名清州的大小姐是不能比的。
佩兰姑姑忙里忙外,等回到寝殿,看到她手里的帕子,淡淡道:“绣好了就收起来,莫要让人瞧见,侮了小姐的名声。”
阮含璋手中一顿,有些胆怯低下了头。
“是。”
她这畏畏缩缩,可怜胆小的模样,让佩兰一眼都看不下去。
若非机缘巧合,这贱人同小姐有六七分像,如何会用她冒充小姐,入宫邀宠。
她一根手指头都比不上大小姐。
佩兰想起夫人的嘱托,想起老爷的叮咛,最终深吸口气,勉强露出一个笑容。
“今日要侍寝,才人便少做这些活计,热水已经备好,才人去沐浴吧。”
说到这里,她道:“奴婢亲自侍奉才人。”
阮含璋未着寸缕,乌发披散在白皙的脖颈间,顺着锁骨滑落,跌入一片柔软云朵中。
再往下,是不盈一握的细腰。
樱桃樊素口,杨柳小蛮腰,阮含璋的细腰犹如白瓷梅瓶的细颈,双手便可掌握。
佩兰看着她的目光,同逸香阁那些妈妈们一模一样。
嫌恶又满意。
“才人,今日是你的福气。”
她语气难得和缓,带着长辈的慈悲:“若是还留在过去,才人如何能有今日这般荣华富贵的日子?”
这话说得含蓄,只有两人能听懂。
是啊,若是留在逸香阁,阮含璋一个扬州瘦马,早晚一双玉臂千人枕,如何能入宫为妃,专侍奉一人。
更何况还是皇帝。
对于阮家来说,选了她作为替代,是给她的恩赐,也是她的福气。
阮含璋低下头,有些羞怯,又很感激。
“多谢老爷和夫人,也多谢姑姑这些时日的关照,”她顿了顿,语气非常诚恳,“我会好好侍奉陛下,为阮家更添荣光。”
佩兰轻蔑地看她一眼,语气依旧和善:“你知道就好,日后二小姐入宫,你们姐妹联手,等着的就都是好日子。”
这个二小姐,其实才是阮含璋。
阮含璋心中冷笑,道:“还望小姐早日康复。”
沐浴结束,这一场谈话随着水流被冲散。
晒了一整日的金乌往西爬去,渐渐隐没在波诡云谲的云层中。
阮含璋很紧张,她没有多少胃口,侍寝也不能多用晚膳,便简单吃了一小碗红枣小米粥,又吃了一个水晶虾饺,便作罢了。
一晃神,便迎来了晚霞。
落日熔金,暮色四合。
整个玉京被暖红的晚霞笼罩,巍峨高大的长信宫矗立在天地分界中,静默回望一整个春日。
今日是第一次侍寝,佩兰也很用心,同稳重的红袖一起忙碌,最终选了一身水红香云纱衫裙给阮含璋换上。
阮含璋皮肤白皙,犹如上好的羊脂白玉,配上水红衣衫,更添三分妩媚颜色。
青黛手巧,给她梳了一个牡丹髻,一支喜鹊登枝发簪别在发间,珍珠流苏在她圆润的耳畔边轻摇。
端是国色天香。
她站在那,就是一幅仙女图。
佩兰也很满意,她上下看了看,最后在她唇上轻点胭脂,道:“才人这般美丽,谁人看了能不动心?”
整个棠梨阁气氛都很欢快,阮含璋这般美丽无双,必能博得盛宠,一路高升,享尽荣华富贵。
阮含璋笑容清浅,带着三分羞怯,两分期盼,道:“走吧,姑姑。”
佩兰便上前来,扶着她往阁外行去。
阮含璋为大理寺卿嫡长女,于元徽五年二月入宫选秀,一月教导修习,最终于三日前被封为从六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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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人,安排住于东六宫听雪宫后的棠梨阁。
今上景华琰龙章凤姿,鲜衣怒马,年岁刚及二十有三,他是先帝的嫡长子,十岁便封为太子,一路顺风顺水位及九五,上至皇叔姑母,下至皇弟公主,皆对其俯首称臣。
登基五载,这是宫中第二次选秀,原本安排给阮含璋的是听雪宫后殿东配殿,然听雪宫的主位慕容婕妤忽染病重,需要静养,阮含璋才被挪去了东北角的棠梨阁。
虽也在听雪宫宫中,棠梨阁却比西配殿要更敞亮,窗明几净,宽敞雅致,其实比西配殿更好,往年能住在此处的,多是中位妃嫔。
这已是恩赏,阮家自无二话。
阮含璋带着佩兰一起穿过侧门,顺着游廊往垂花门行去,准备穿过前殿出听雪宫。
来接才人的迎喜轿就在宫门外,就等她到场。
阮含璋面上含笑,仪态优雅,行走之间脊背挺直,落落大方。
忽然,阮含璋鼻头微动,她侧过头对佩兰道:“姑姑,蔷薇花露可带了?”
佩兰便分神回想,道:“带了的,才人放心。”
这一说话,佩兰的心思就被带去了别处,没有注意脚下的路。
刚一跨过垂花门,佩兰一脚踏出,忽然只觉得脚下一轻,整个人往前栽倒而去。
“姑姑!”
阮含璋下意识伸手扶她,刚抓住她的胳膊,两个人就一起不受控制往边上倒去。
也是凑巧。
恰好有个小宫女路过,见了这般情景,两步上前,努力扶住了要跌倒的两人。
只可惜,她手中端着的白玉瓶被打落在地,啪的一声碎裂开来。
一股浓郁的玫瑰香飘散出来,钻入阮含璋的鼻尖。
她眉心微皱。
然此刻也顾不上许多,她忙去看佩兰姑姑:“姑姑,你可有事?”
佩兰崴了脚,脸色有些青白,她扶着阮含璋狼狈站起身,凌厉地看向那个宫女。
在她脚下,有两块石头散落在地上,被高大的门槛遮挡,不仔细看是瞧不见的。
这个时辰,谁从此处走过,都有可能摔倒。
小宫女吓得不轻,已经跪倒在地:“奴婢知错。”
佩兰厉声斥责:“此处的扫洗宫人是谁?路上怎可能有石头?若是今日摔伤的是才人可如何是好?”
小宫女已经吓哭了。
但她不敢哭出声,只能沉默地流着眼泪。
她一个三等宫女,如何能知晓这些事?
阮含璋看了一眼外面的天色,又从宫门缝隙里看到外面等候的迎喜轿,轻声细语安慰佩兰:“若非姑姑机敏,摔倒的就是我了,如今倒也没有大碍,迎喜轿还等着,可不能耽误了时辰。”
慕容婕妤病了一个多月,这三日阮含璋过来请安她都闭门不见,此刻前殿门窗紧闭,两名守门宫女安静站在门口,都不敢往这边看。
佩兰恨恨看了一眼前殿,丢给阮含璋一个眼神,低声道:“怕不是故意而为,毕竟宫里人人都知晓,陛下不喜玫瑰花露。”
“此事万不能罢休,打量我们阮家是好欺负的?”
怎么就这么凑巧,打翻的这一瓶就是玫瑰花露?
阮含璋面露忧虑:“可是姑姑,侍寝的时辰不能等。”
佩兰一咬牙,道:“让红袖陪你去。”
阮含璋有些慌了:“姑姑。”
“才人,你莫要怕,做好自己便是,”佩兰紧紧握住阮含璋的手,难得安慰她,“陛下一定会喜欢你的。”
等阮含璋坐上迎喜轿,轿帘轻轻垂落,她唇角的羞怯倏然转变为冷笑。
“做好我自己?”
阮含璋黄鹂嗓音只自己能听见。
“佩兰姑姑,那我可就好好做了。”
2. 第 2 章
一路穿越狭长宫巷,迎喜轿从乾元宫北门进入,顺着花园回廊,绕过流光池,最后停在了丹若殿前。
一道不高不低的嗓音响起:“阮才人,丹若殿到。”
阮含璋深吸口气,她弯下腰,下了迎喜轿。
迎面而来的是景华琰身边的红人,乾元宫上监彭逾彭公公。
他约莫三十几许的年纪,面白无须,容貌儒雅,好似平凡书生,笑容恰到好处。
阮含璋的行走坐卧,被阮家掌家夫人和佩兰姑姑严厉教导过,待人接物早就如阮家大小姐一般,轻易叫人看不出端倪。
此刻她也不露怯,对彭逾笑道:“有劳彭公公。”
进了丹若殿,另有一名姑姑和两名宫女等候。
阮含璋在厅中落座,管事姑姑让宫女上茶。
“奴婢姓周,名夏晴,陛下国事繁忙,须得阮才人多等片刻,”夏晴姑姑淡淡道,“若才人有何要事,尽管吩咐奴婢。”
阮含璋含笑道:“有劳姑姑了。”
一时间,丹若殿中十分安静。
阮含璋静坐不动,仿佛刚一回神,便已是暮色深沉。
她微微动了一下,因学过心算时辰,知道此刻已经过去一个时辰,转眼已是戌时。
红袖见她动了,轻声问:“才人可是累了?”
阮含璋面上微红,低头不语。
红袖立即便明白,对夏晴姑姑道:“姑姑,才人想要更衣。”
“是奴婢疏忽了。”
夏晴姑姑态度倒是很平和,她道:“雪燕,你侍奉才人去更衣,然后便去寝殿安置吧。”
阮含璋淡然应了一声,被搀扶起身,来到了暖房。
侍寝前,照例要搜身。
雪燕告罪,然后便开始动作。
阮含璋温婉有礼,十分温柔可亲,她笑道:“我初来乍到,对宫中一知半解,以后若是有幸能来丹若殿,劳烦雪燕姐姐多多指点。”
说着,她从荷包取出一个小红封,直接塞进了雪燕的腰带里。
宫里不过这点事。
雪燕也是乾元殿的老人,对此毫不意外,她平静接了这个赏赐,低声道:“才人往后少用玫瑰香露。”
这意思是,陛下的确不喜这个味道,却也还不到厌恶地步。
阮含璋就轻声笑了,那笑声,有一种少女般的轻灵。
“多谢。”
她目光在暖房上下打量,把这里面的细枝末节都记在心中,便跟着雪燕去了寝殿。
在寝殿又枯坐了半个多时辰,外面才传来通传声。
殿门吱呀一声开了,一道高大的身影出现在屏风之后。
阮含璋的心跳倏然加快。
皇帝驾到。
烛光摇曳,宫灯暖红,有些陌生的龙涎香忽然侵袭而来,钻入阮含璋鼻尖。
阮含璋黑睫轻颤,她抿了抿朱红唇瓣,小心翼翼抬起头来。
一双深邃的黑眸瞬间映入眼帘。
年轻的皇帝陛下身姿颀长,猿背蜂腰,那张丰神俊秀的面容让人挪不开目光,尤其是脸上似笑非笑的神情,越发惹人春心。
阮含璋一个慌神,才发现他眼尾有一抹泪痣,把他清俊的面容平添三分魅惑。
这位皇帝陛下的气质很独特。
说冷不冷,说热不热,眉宇之间有着桀骜不逊的气质,可脸上的笑容却又平易近人。
阮含璋说不上来,心里却倏然敲醒警钟。
景华琰一生看似平顺,从未有过波折,但他三岁丧母,能以元后嫡长子身份继承大统,本身就有许多故事。
不容小觑,也并非随意就能糊弄。
就在阮含璋失神片刻,男人已近在咫尺。
景华琰那双深邃的桃花眼,此刻正一瞬不瞬落在她脸上,似乎在评估她的价值。
清州第一才女,元徽五年选秀名头最盛的绝代佳人,这位大理寺卿府上的嫡长女,的确姝妍丽色,仙姿迭貌。
中衣因为她仰头的动作,露出下面细腻白皙的皮肤,纤细的锁骨随着她的呼吸微颤,惹人心神。
一举一动,恰到好处。
景华琰垂着眼眸,看着女子眼眸中的懵懂和羞怯,倏然笑了一声:“阮才人?”
阮含璋朱唇轻抿,她微微张开唇,露出洁白的贝齿。
“陛下,妾是含璋。”
景华琰挑了挑眉,他衣袍一掀,转身便坐在阮含璋身侧,长臂一挥,就把她纤细的腰肢扣在身侧。
顷刻间,阮含璋软弱无骨的身子便落入他宽厚怀中。
女子身上的香气略有些混杂,除了蔷薇香露,还有隐约的玫瑰花露,随着她的呼吸,慢慢随着她莹白的肌肤挥散开来。
感受到手里的纤细,景华琰微微挑了一下眉,他手臂宽长,能直接把女子的细腰尽数收于怀中。
真瘦。
可她不应如此瘦弱。
景华琰垂下眼眸,认真看着她脖颈上颤动的绒毛,声音忽然有些温柔。
“安置吧。”
阮含璋睫毛轻颤,她微微侧过脸,似乎是不经意间,柔软的脸颊恰好蹭过景华琰的唇瓣。
呼吸一瞬便纠缠在了一起。
景华琰眸色微深,他倾身上前,两个人径直落入柔软的锦被中。
“莫怕。”他倏然道。
阮含璋微微睁大眼眸,她抬眸看向眼前男人,眼尾染上一抹红晕。
她眼眸中似乎只有倾慕和爱怜,犹如柔弱无辜的柔弱兔儿,就这样把自己呈现在了男人面前。
“陛下,”阮含璋声音细软,酥媚入骨,“陛下,还请怜惜妾。”
气氛一瞬旖旎。
景华琰一把扯下帐幔,随着百子千孙帐幔徐徐而落,灯影被拦在帐幔之外,最后展露出的,是两个人纠缠在一起的唇。
过了许久,直至灯花噼啪作响,帐幔中才微微透出些许哭腔。
“陛下,时辰到了。”
那声音颤抖着,似乎早晨被风捶打的花露,随着风儿从花瓣间坠落。
“不急,”男人声音低沉,有些沙哑,“时辰还早。”
“唔。”
紧接着,就再无其他声音了。
直到最后啼哭声传来,帐幔才渐渐停了摇动。
拔步床中,女子眼含热泪,正委屈地靠在男人身上,哽咽地说不出话。
景华琰揽着她,难得有些餍足。
他心情好,便也能多说几句话:“入宫这些时日,可还习惯?”
阮含璋努力咽下泪水,缓了一会儿,才哑着嗓子慢慢开口:“宫中很好。”
“很好?”
景华琰笑了一声,没有再问这个话题,他安静了片刻,忽然道:“再过一月整,就是阮爱卿的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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辰了吧?”
阮含璋心中一紧,她迅速把阮家的情况都回忆起来,便道:“陛下记错了。”
她撒娇般地道:“父亲的生辰还有三十二日。”
景华琰轻轻拍着她的后背,似乎在哄她:“是吗?今年可惜,你不能归家合家团聚了。”
阮含璋自幼便没了母亲,她孤零零在逸香阁长大,不懂什么骨肉亲情,与她而言,只有无利不起早。
但学习和模仿,是她与生俱来的天赋。
“恕妾僭越,如今妾入了宫,陛下、太后也是妾的亲人。”阮含璋声音中有些遗憾,却也有释怀。
“虽然父亲生辰我不能归家,但眼看就要到端午,到时候父亲母亲也能入宫相见,只要盼着,日子就好过。”
这一句话,若是旁人来听,定是可怜又感动的。
但听话之人是景华琰。
相处时间太短,阮含璋尚且拿捏不住他的脾气,如今只能顺着他说话。
景华琰拍着她后背的手没有停下。
每一下的力度,两次之间的间隔,都恰到好处,丝毫没有变化。
“端午有些晚了,”景华琰很温柔,如同其他寻常夫婿那般,为自家夫人考量,“待阮爱卿生辰那一日,朕便让你家人入宫,阖家团聚。”
阮含璋心中一紧,心跳却丝毫不乱:“谢陛下。”
她甚至还有些兴奋,念叨了一句:“其实妾也想家了,不敢同人说的。”
“陛下真好。”
景华琰垂眸看着她乌黑的发顶,忽然翻过身,眸子一瞬不瞬看进她眼眸深处。
“那阮才人可要给朕谢礼?”
阮含璋身上只来得及穿上水红牡丹肚兜,此刻被他这样一动,便露出大片莹白肌肤。
“陛下。”
女子眼尾含情,满脸羞怯,声音颤抖着诉说着娇羞与不易觉察的期待。
谁能不喜?
景华琰倾身而下,忽然咬了一口。
“时辰还早。”
清晨的长信宫忙碌得很。
天色熹微时,宫人们就已经开始忙碌,乾元宫更是灯火通明,要侍奉陛下早朝。
虽然忙碌的宫人众多,但整个乾元宫却很安静,没有吵醒沉睡中的睡美人。
“小主。”
熟悉的嗓音响起,阮含璋睫毛微颤,蓦然睁开眼睛。
天地一片昏暗,她躺了一会儿,才回忆起今夕何夕。
阮含璋手撑着锦被,想要起身,刚一动,才发现自己浑身酸痛,双腿止不住打颤。
这男人可真能折腾。
第一次侍寝,有必要这般卖力?
阮含璋心中咒骂一句,面上却满是羞怯,她哑着嗓子道:“红袖,叫起吧。”
帐幔掀开,光阴倾斜而下。
阮含璋眯着眼,听到红袖难得的欢喜嗓音:“陛下特地吩咐,不叫宫人吵醒小主,陛下待小主真好。”
阮含璋面上绯红,低下头,只露出乌黑的秀发。
“陛下自然很好。”她声音都是甜蜜。
朝阳灿灿,万里晴空。
景华琰回到乾元宫,彭逾便上前:“陛下,早膳已经备好,请陛下移驾。”
景华琰起身,大步流星往外走。
“把阮才人的录档取来。”
他漫不经心道:“朕要再看一看。”
3. 第 3 章
迎喜轿回到听雪宫,阮含璋在宫门口下轿,红袖还挺机敏,忙上前用红封感谢小柳公公。
小柳公公打了个千,说了几句吉祥话,便带着迎喜轿离开了。
守门的小黄门瞧见她回来,立即上前道喜:“恭喜才人,才人步步高升,吉祥如意。”
阮含璋又给了一个眼神,红袖再度上前打赏。
一时间,气氛很是欢闹。
不过刚一跨进听雪宫,所有人立即低眉顺眼,大气都不敢喘了。
慕容婕妤是四载前入宫的,她出身漠北定羌部,是大族长的女儿,一入宫便被封为从六品才人,短短四年,便从小主成为中位娘娘,后来一路高升,成为正三品婕妤。
这般荣宠,不仅因漠北定羌部归顺大楚,一直努力维护边疆和平,也因慕容婕妤明艳高挑,是个活泼开朗的直爽美人。
之前宫中,最得宠的便是徐德妃、周宜妃、慕容婕妤和司徒才人。
不过今年新岁之后,慕容婕妤染了风寒,断断续续没有康复,她生病后脾气暴躁,不喜有多余吵闹声音,整个听雪宫都不敢造次。
便是前头入宫的卫宝林都安安静静,几乎不在外走动。
想要回棠梨阁,必须要从前殿的游廊路过,穿过垂花门才能到达后殿。
两人轻手轻脚,迅速从游廊一侧前行。
阮含璋本就劳累一夜,此刻不仅腰疼,腿也一直打颤,她强撑着精神,一直努力挺直腰背,不让旁人看出丝毫端倪。
就在两人即将抵达垂花门前时,一道低沉的嗓音响起:“阮才人,你好大的胆子,居然不去同婕妤娘娘谢恩?”
慕容婕妤是听雪宫的主位,也是阮含璋的主位,她昨日头一次侍寝,按照惯例,今日要同慕容婕妤请安,感谢慕容婕妤往日的关照。
说话之人,便是慕容婕妤身边的纽姑姑。
阮含璋抬起眼眸,往前殿瞧去,一片疏影摇曳,丹桂丛中,站着一个高挑身影。
纽姑姑也是定羌族人,她眉目深扩,鼻梁高挺,那双深蓝色的眸子同中原人有些迥异,一眼就能看出是漠北族裔。
阮含璋心中微叹,知道一时半刻不能回去休息,只得咬牙撑住,对纽姑姑笑道:“昨日来给娘娘请安,娘娘正病着,妾意外打扰娘娘安寝,心中十分愧疚,今日便不敢叨唠。”
她声音轻灵,不徐不疾,不因侍寝而得意洋洋,反而沉稳大方。
“倒是没想到,不过一夜功夫,娘娘的病就好转了。”
阮含璋乃是大家闺秀,毓质名门,即便如今份位比慕容婕妤低得多,但骨子里的傲气是不能丢的。
纽姑姑深深看她一眼,中原官话说的极好。
她倒也很会找补:“婕妤娘娘一贯温柔和煦,知道才人小主今日定是累极,不想让小主来回走动,便强打精神起身,让小主请安过后便不用再来。”
听听,真是个极温柔的好人。
阮含璋挑了挑眉,面上有些无奈,她看了一眼红袖,红袖便忙扶着她往前殿行来。
“既然如此,妾便叨唠娘娘了。”
等她跨入前殿大门,一股苦涩的药味便扑面而来,殿中宫灯昏暗,隔窗低低垂着,遮挡了一整日的暖阳。
宫中景物沉寂在昏暗的寂静中,犹如蛰伏在黑暗中的怪兽,似乎只等一个时机。
阮含璋下意识用帕子掩住口鼻,瞥见纽姑姑沉了脸,才道:“哎呀,屋里这般昏暗,娘娘如何能养好病?你们可别趁着娘娘生病不用心伺候。”
进了寝殿,纽姑姑也不再端着笑脸,听到这一句,不阴不阳道:“听雪宫的差事,就不劳烦才人小主费心了。”
才人小主四个字咬得很重,意在提醒她的身份。
阮含璋的眼力极好,在这昏暗的寝殿中,她其实也能行走如常,不过此刻她佯装不适,走起来便磕磕绊绊,好半天才踏入寝殿中。
青纱帐摇曳,寝殿中灯火明明灭灭,昼夜不分。
只有墙角点燃一盏微弱的宫灯,微微照耀出黑雾中的静谧景色。
阮含璋跟着纽姑姑来到拔步床前,抬眸就看到一双明亮的眼。
慕容婕妤半靠在床榻边,她身上盖着锦被,一头深棕色的长发披散,垂落在脸颊边。
即便身处病中,也依旧是明眸皓齿的异域美人。
纽姑姑眉眼下垂,一抹凌厉闪过:“还不给婕妤娘娘请安?”
阮含璋面上闪过一抹愤懑,张嘴想要说些什么,可抬头对上慕容婕妤那双深蓝的眼眸,最终还是不甘不愿地跪倒在地。
按照宫规,下位小主面见主位娘娘时,应行大礼。
“见过婕妤娘娘,娘娘福寿康健,万福金安。”
慕容婕妤借着病弱,佯装没听见她的请安声音,她安静靠在床边,没有言语。
她明显是要故意磋磨人,地上连蒲团都没放,也一直不叫起,阮含璋跪了片刻就有些受不住。
昨夜里景华琰那般折腾,即便是阮含璋也实在有些疲累,又跪了这一时片刻,就更觉得浑身都疼了。
红袖平日沉稳,却并不蠢笨,她见阮含璋纤细单薄的身子晃了晃,忙膝行上前,伸手扶住她。
“小主,您没事吧?若要是病了可如何是好?”
这话是说给慕容婕妤说的。
纽姑姑拉着脸,并不去看主仆二人,只盯着慕容婕妤瞧。
慕容婕妤似乎在浅眠,听到红袖的话才微微抬起眼眸,看向阮含璋。
“妹妹怎么还跪着?”
她的声音异常沙哑,不过短短几个字,却似越过千重石山,粗粝嘶哑。
“瞧我,都病糊涂了,起来吧。”
“谢娘娘。”
阮含璋扶着红袖的手艰难起身,努力维持住身形。
慕容婕妤此刻才抬起眼眸,认真看向阮含璋。
“可真是个美人。”
她一字一顿道:“你们这一批新人入宫,各个年轻灵动,比我们这些旧人可强得多。”
“不敢当。”
阮含璋扶着红袖的手,站得很端正。
“娘娘位及婕妤,早就简在帝心,听闻娘娘病这几月陛下时常探看,妾等自比不上娘娘同陛下的经年情分。”
说到这里,阮含璋话锋一转:“入宫多日还未曾同娘娘请安,是妾的罪过,还请娘娘责罚。”
她已经有些不耐烦了,想早些回去躺着。
然阮含璋并无错处,慕容婕妤也不过只能磋磨她跪上一时半刻,多余就再不能有了。
她便幽幽叹了口气:“是我不中用,哪里是妹妹的错?”
这样说着,她又咳嗽起来。
慕容婕妤仿佛还有话要说,但她嗓子不适,又实在病弱,靠坐在床榻上缓了好久。
寝殿中实在太过昏暗,阮含璋本就觉得疲累,站了这一时片刻,不由觉得头晕脑胀,浑身都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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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冷。
无人在乎她是否难受,纽姑姑一直忙前忙后,照料不适的慕容婕妤。
片刻后,慕容婕妤似乎才好转。
“阮才人,”她一字一顿道,“你初来乍到,不知听雪宫的规矩,今日……”
她咳嗽一声,道:“纽姑姑,告诉她。”
纽姑姑便上前来,道:“阮才人,咱们娘娘最不喜宫中热闹,往后才人小主要同卫宝林好好相处,安静生活,不要惹是生非。”
阮含璋心中冷笑,面上却摆出恭敬,淡淡道:“是,妾知晓,娘娘放心便是。”
慕容婕妤那双深蓝色的眼眸定定落在她身上,过了许久,才道:“你是中原的大家闺秀,不用本宫多说,今日你能来请安,本宫很是高兴,纽姑姑,把我之前准备的赏赐取来,算是本宫的贺礼。”
纽姑姑转身,直接把赏赐端上前来。
阮含璋垂眸一扫,就看到上面摆了一个巴掌大的紫檀方盒,此刻盒盖打开,里面放了满满一盒金花生。
这宫里面打赏宫女黄门,才会用金银花生等小物件,不过是讨个好彩头。
打赏给妃嫔,简直是羞辱。
阮含璋的脸当即就沉了下来。
纽姑姑脸上重新浮现笑容,她高声道:“咱们远道而来,不懂中原规矩,只知道金银值钱,这都是娘娘的真心,不知小主可喜欢?”
若是旁的宫妃如此赏赐,阮含璋完全可以拒收,但慕容婕妤的确是异族,她这样真诚赏赐,若阮含璋不收就是不尊主位。
这位慕容婕妤生了一张明眸善睐的大方模样,却一点都不蠢笨,心思之深,全不像饮马牧牛的草原异族。
这个礼,阮含璋是不能收的。
若今日若收了,就是她性子软,能被慕容婕妤这般羞辱。
那么明日呢?
她安静站在暗影中,耳朵微动,倏然粲然一笑。
阮含璋竟然直接开口:“多谢娘娘赏赐。”
她拦住满脸愤懑的红袖,直接上前一步,亲手把那沉甸甸的紫檀方盒捧在手中。
不光慕容婕妤,就连纽姑姑都愣在那,没有回过神来。
就在此时,外面忽然传来热闹声。
小宫女快步而入,对着众人屈膝行礼:“婕妤娘娘,才人小主,李公公来了。”
李公公大名梁三泰,是司礼监掌事太监,也是景华琰身边的第一红人。
他此刻来听雪宫,自然只能为一件事。
那就是阮含璋侍寝有功,陛下给了赏赐。
李公公每日忙得要踩风火轮,今日能亲自跑这一趟,说明是陛下亲自提点,给足了阮含璋脸面。
若谈及用心,那必然是用心的。
李公公三个字一出口,宫里内外所有人都变了脸色。
听雪宫正殿的都面色沉寂,棠梨阁的都满脸喜悦,简直泾渭分明。
阮含璋眉眼一抬,满眼都是喜意,她对慕容婕妤扬了扬手中的木盒,笑道:“娘娘的赏赐真及时,可能让妾做个顺水人情,直接赏赐给李公公?”
她眉眼含笑,语气倒是很笃定:“毕竟,李公公亲自跑这一趟可是辛苦,也是陛下对听雪宫的看中。”
慕容婕妤胸中起伏,险些喘不上气,她蹙眉看向阮含璋,似乎第一次认真端详她的面容。
阮含璋那双美丽凤眸直勾勾看向慕容婕妤,不等她开口,直截了当问:“娘娘不会生我气吧?”
4. 第 4 章
慕容婕妤紧紧捏着被角,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平日里送赏赐的大多是彭逾,若彭逾忙碌,也偶尔会见夏晴姑姑,能让梁三泰亲自跑这一趟的极少。
姚贵妃、徐德妃和周宜妃才有这等体面。
梁三泰就等在殿外,慕容婕妤即便有一肚子的话想说,有满心的怒火要发,也没得办法了。
“你去吧。”
她咬牙道:“可不能让李公公久等。”
阮含璋开心一笑,道:“是,娘娘好好养病,待娘娘好转,妾再来叨唠。”
如此说着,阮含璋扶着红袖的手,脚步飞快离开了前殿。
在她身后,慕容婕妤的眼神冷了下来。
景华琰对待嫔妃多很温柔,从未有这般折腾,今日只看一眼阮含璋那妩媚样子,她就知道昨日的丹若殿是什么光景。
慕容婕妤紧紧捏着手指,刺得手心生疼。
“你给我等着。”
另一边,阮含璋一步踏出前殿,抬眸就看到站在阳光里的第一红人。
梁三泰生得白白胖胖,满脸喜庆,他未及而立,因是白面无须的太监,显得十分年轻。
见阮含璋从正殿出来,他也一点都不惊讶,只道:“恭喜才人小主,陛下有赏。”
梁三泰那嗓子,听着就讨喜。
阮含璋比了个请的手势,亲自领着她回到棠梨阁,此刻棠梨阁已经得到了消息,佩兰和青黛都等在殿外。
蒲团已经备好了。
阮含璋在蒲团上跪下,冲着乾元殿的方向行礼:“妾谢陛下恩赏。”
梁三泰朗声道:“听雪宫才人阮氏,温柔恭谨,秀外慧中,今侍奉陛下有功,特赏赐白银百两,官窑五彩花瓶一对,黄花梨座屏一个,文房四宝一套,软烟罗四匹,蜀锦四匹,等等。”
这个赏赐,可是十分丰厚。
阮含璋面露喜色,满眼都是对景华琰的恋慕,她道:“陛下隆恩,妾感激不尽。”
行过礼,梁三泰忙上前,道:“才人快快请起。”
他笑眯眯告诉她:“那对官窑五彩花瓶,可足有半人高,西寺库里就只这一对,陛下说小主喜花,定要给小主养花玩,今晨老臣可费了好大劲儿找出来的。”
梁三泰可是司礼监太监,宫里的太监头子,正五品的内官,他伺候景华琰十六年,自可自称一句老臣。
这个赏赐,可谓是用心至极。
佩兰虽然日常待阮含璋刻薄恶毒,满眼厌恶,可行走坐卧都很得体,此刻也是满心欢喜,便要上前给梁三泰红封。
却被阮含璋拦了一下。
阮含璋直接把手中的紫檀盒子递过去,亲手放在了梁三泰手上。
她眉目含笑,看起来亲切有礼。
“李公公,这是方才婕妤娘娘的赏赐,我借花献佛,给李公公和其他几位公公买点心吃,倒春寒且冷着,公公们辛苦了。”
这一盒子金花生,足足有二十两,这个赏赐对于梁三泰其实并不算丰厚,但却很长脸。
阮含璋利用梁三泰,却也把礼给了他,里子面子都做足,大大方方,毫无遮掩。
让人挑不出错来。
梁三泰心里觉得这阮才人十分聪慧,思及景华琰对阮含璋的态度,便也客客气气笑了起来,把那木盒子牢牢抱在怀中。
“既是才人小主的打赏,那小的可舍不得给旁人,定当成传家宝留着。”
阮含璋觉得他很有意思。
四目相对,一起笑了。
“李公公,我来送你。”
佩兰脚崴了,不便行走,此刻没能跟上,只得眼睁睁看着阮含璋把梁三泰送到垂花门。
梁三泰掂了掂沉甸甸的木盒,看着阮含璋那张美丽至极的面容,难得说了一句:“以后恐怕还要小主多照顾咱家。”
阮含璋心中一动:“借公公吉言。”
梁三泰又笑了,他声音压得很低,只两人能听见:“阮才人,晚上丹若殿见。”
难得的,梁三泰给妃嫔卖了个好。
待送走梁三泰,阮含璋转身回到棠梨阁,不等佩兰询问,整个人就栽倒在了床榻上。
佩兰都有些惊讶:“才人,您这是……”
阮含璋面色微红,她侧靠在床榻上,细腰柔软,弱柳扶风。
她低声道:“无妨,我且歇歇便好。”
听到这话,佩兰眼中再度拂过一抹嫌恶。
下贱胚子就是下贱胚子,做这浪荡媚态真叫人作恶。
阮含璋倒是关心她:“佩兰姑姑,你的脚可好些了?”
佩兰挥挥手,她让宫人都退下,自己径直坐在床榻边,一瞬不瞬盯着阮含璋。
“昨夜如何?你没有闹妖,让陛下疑心吧?”
“怎会?”
阮含璋面上微红,眼眸下垂,一副羞怯模样。
怎会不让陛下起疑呢?
她的命还悬在这里,一旦真正的阮含璋病愈,到时就她就再也没有用处了。
什么姐妹携手,什么荣华富贵,都是糊弄人的把戏。
阮家怎么会让她这个活靶子继续活着?
她不知阮含璋何时会康复,不知阮家能等到几时,她只知道,一定不能坐以待毙。
她必须要好好活下去。
这皇宫之中,最好利用,也最有利用价值的,只有景华琰。
阮含璋知晓,利用这样一个聪明绝顶的皇帝陛下,不啻于与虎谋皮,然她若不闯这一次,又如何逆天改命?
若无论如何都是死局,还不如在荆棘上踩过,哪怕脚上鲜血淋漓也不在乎。
早在阮家找上她之前,她便已经下定决心。
如今身在长信宫,顶替阮含璋成为阮才人,一切都是她自己的选择,也是她筹谋而来。
如今得见景华琰,见他这般机敏,心中更是坚定。
她的选择没有错。
她要的从来不是荣华富贵,只有权利可以助她大仇得报。
此刻阮含璋垂下眼眸,秀发在鬓边丝丝落下,衬得美人肤白凝脂,春意盎然。
“陛下丰神俊秀,光明磊落,自不会动不动便起疑。”
不,那斯疑心重得很。
佩兰姑姑听到她这般说,心中略有些放松,却还是阴鸷地盯着阮含璋。
“你可别闹妖,小心你的那些下贱朋友,可都还在阮家手里。”
阮含璋脸上的笑容微顿,她垂下眼眸,慢慢叹了口气。
“姑姑,我如今成了大小姐的替身,自然知道如何行事,”她抬起眼眸,满眼都是真诚,叫人动容,“姑姑,我不过只是下九流出身,若没有阮家机缘,以后怕是只能病死在那腌臜地,我心里是很感谢老爷和夫人的。”
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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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依旧冷冷看着她,没有被她说动心。
阮含璋继续道:“姑姑,如今我入了宫,不仅要为阮家谋划,自己其实也是如履薄冰,我自然比不上大小姐,琴棋书画样样不通,总怕露出破绽,心里担忧得紧。”
她忽然伸手握住了佩兰的手。
“姑姑,在宫里能依靠的只有你了。”
这话倒是在理,佩兰冷哼一声:“你知晓就好。”
阮含璋话锋一转,道:“姑姑,如今你扭伤了脚,以后实在不便,若你不能陪着我出门,我真的害怕。”
“我想让姑姑赶紧好起来。”
佩兰也想好好医治,她早上扭伤了脚,只简单上了红花油,现在还隐隐作痛。
但她还是很冷静:“你刚一侍寝便叫太医,怕是不妥。”
阮含璋叹了口气。
“我原本不想让姑姑操心,如今看来,还是得告诉姑姑实情。”
她愁眉苦脸把慕容婕妤磋磨她的事情说了,又讲了那一盒子金花生的事情,说到最后,佩兰的脸都要黑成锅底。
“她算什么东西?”
佩兰满脸愤怒:“不过是一个异族臣女,胆敢这样对待玉京阮氏,打量阮氏书香门第,不会与她计较不成?”
“还有你。”
佩兰嫌恶地看向阮含璋:“以后可莫要做这小心翼翼的样子,传出去像什么话?大小姐从来大方优雅,绝不会怕异族。”
阮含璋低眉顺眼:“是。”
佩兰倒是没有被愤怒冲昏头脑。
她思索片刻,道:“是得传太医。”
说着她冷笑道:“好歹得让人知道,那慕容婕妤是什么德行。”
阮含璋抬眸看她,欢喜道:“好!”
佩兰便立即安排青黛去太医院请女医,然后又仔细问了阮含璋慕容婕妤说过的话,这才被阮含璋劝着回了自己的厢房。
不多时,女医到。
阮含璋从殿中缓步而出,同迎面而来的女医四目相对。
此刻春风和煦,鸟语花香。
在郎朗晴空,杏花梨雨之间,两人重逢。
女医瞧着二十上下的年景,容貌寡淡冷清,长眉细眼,看起来便不苟言笑。
她对着阮含璋躬身行礼:“臣赵庭芳,乃太医院医正,见过才人小主,小主万福金安。”
阮含璋含笑道:“有劳赵医正。”
她伸出手,指了一下边上的厢房:“今日有事相托,还请赵医正海涵。”
这位赵医正瞧着倒是好脾气,亦或者对宫里这些事见怪不怪,很平静跟着她进入厢房,给佩兰看诊。
“佩兰姑姑虽脚踝受伤,却没有伤筋动骨,这几日切忌走动,用上生骨膏之后将养三日便好。”
阮含璋松了口气,对佩兰欢喜一笑:“姑姑,真好。”
当着外人的面,佩兰一贯慈爱:“小主今日也累了,让赵大人给您请脉,奴婢才放心。”
阮含璋便起身,领着赵庭芳回到寝殿。
一时间,寝殿只剩下两人。
四目相对,阮含璋倏然绽放出一个喜悦的笑容。
她的声音很轻,只有两人能听见:“芳姐姐,近来可好?”
赵庭芳倾身上前,在床边的绣凳上落座,她细细打量阮含璋,神情十分严肃,声音清冷。
“陛下起疑了。”
5. 第 5 章
阮含璋眉目含笑,不急不恼,她轻轻拍了一下赵庭芳,轻声细语:“莫急。”
赵庭芳莫名就放松下来。
两人从小相识。
甚至她这一条命都是阮含璋救下,能有如今机缘,也有阮含璋的手笔,因此她说不急,赵庭芳当真便安了心。
她轻轻呼了口气,面容也跟着柔软下来,瞧着不再如方才那般冷清。
阮含璋见她放松了些,又忍不住去握她的手:“芳姐姐,两载未见,你如今一切可好?”
“我很好,”赵庭芳脸上难得有了些笑意,“师父待我不薄,费尽心力把我推入宫中成为女医,因皇贵太妃的缘故,我如今在太医院也安稳,甚至还升为从六品女医正,太妃们都很和气。”
大楚官职多数都分男女,尤其太医等官职,比如太医院院正皆有男女各一,以便更好医治贵人。
当年赵庭芳要跟随师父上玉京,入宫为太医,当时阮含璋就叮嘱她务必要把握好太妃们,伺候她们,比伺候新贵妃嫔们要强得多。
果然没错。
这两年两人虽偶有书信,却只写大事,至于细枝末节的小事从不赘述,如今见面,方才有倾诉机会。
赵庭芳简单说了几句这几年的过往,这才看向她。
唯独此刻,阮含璋才能从旁人身上看到心疼。
赵庭芳一贯冷清,此刻却红了眼眶,似是要落了泪。
她心疼她,为她心酸和不值。
“阿冉,”赵庭芳几乎是呢喃,“你怎么还是入了宫?”
阮含璋眉眼间满是冷冽:“我不入宫,茉姐和石头就活不成了,我不入宫,他们的仇谁来给报?”
说到这里,阮含璋紧紧握住赵庭芳的手,眼眸中有着清晰可见的坚定。
“不怕,”阮含璋勾了勾唇角,声音如寒泉冰冷,“贵人们总觉蚍蜉撼树,嘲笑我们的卑微,然禽困覆车,穷鼠啮狸,早晚有一天,我们能厮杀胜利。”
赵庭芳看着她略有些陌生的面容,心中疼惜又多了三分。
“阿冉,别为了仇恨蒙蔽了眼。”
她声音温柔,一如年少模样。
阮含璋拍了一下她的手,直接转变话题:“陛下做了什么?”
赵庭芳回过头去,打量寝殿外无人偷听,这才低声道:“这两年,我在宫中也结交了些人脉,同尚宫局的穆尚宫关系还算融洽,今日她恰好腰疼,我去帮她行针,才知陛下要了你的录档。”
宫妃的录档就是她的身份。
上面详细记录了宫妃的出身和大事,比如阮家的大小姐阮含璋,是元徽五年二月入宫,于昨日侍寝,她生于天佑三十年冬,年少时曾高烧过一次,险些送命。
后来她回到清州祖宅养病,十二岁时入白鹤书院读书,是清州远近闻名的才女。
这些比较重要的大事,录档上是都有的。
不能事无巨细,却大抵能知道一个人的出身轨迹。
通过录档,亦能简单揣测一个人的品行。
阮含璋听到这里,眉头微松,眉眼间流淌出笑意来。
“这位年轻的皇帝陛下,当真是敏锐得很。”
赵庭芳愣了一下,才回过味来,小声询问:“你是故意的?”
“是。”
阮含璋见赵庭芳有些不解,这才低声道:“我这个人心胸狭隘,睚眦必报,阮家这般待我,我要让他们全家万劫不复。”
赵庭芳没有说话,只安静听她说。
眼眸中却满是赞同。
不因阮含璋的狠毒,只因她也同样仇恨阮家。
阮含璋看向赵庭芳,道:“阮家那高高在上的夫人第一次逼迫逸香阁让我挂牌时,我便彻底明白,只有掌握权力,才能把他们拉下仙阁。”
她一字一顿,娓娓道来。
“从商,仕途,都是最慢也最折磨人的路,且我身份特殊,阮家不会眼看我做大。”
“那么入宫就是唯一的一条路了,我现在是阮含璋,但我不会永远都是阮含璋,早晚有一天,我还是我。”
“我要以姜云冉的身份,让阮家为母亲陪葬,甚至……”
赵庭芳豁然开朗。
“只有站得比阮家还高,才能报仇雪恨。”
她忽然明白,姜云冉顶替阮含璋的身份入宫,为的就不是冒名顶替,彻底成为阮含璋,她要的是以这个身份接近皇帝,无论是爱情也好,利用也罢,她要在年轻的皇帝心中留下痕迹。
她要借着九五之尊的权利,达到她自己的目的。
思及此,赵庭芳眼眸中的怜惜慢慢散去,光华重新聚集。
对于她们而言,情爱从来都是最不值钱的东西,唯有大仇得报,至高权柄,唯有随心所欲的往后余生,才最重要。
只要阮含璋一早就定了计划,那她就会坚定跟随,陪着她走完这漫长一生。
“好。”
赵庭芳回握住她的手:“我在宫中,就是你的臂膀,你要做什么尽管吩咐。”
“我定尽力而为。”
阮含璋倏然一笑,她伸手抱了一下赵庭芳,心中难得柔软。
“芳姐姐,还是你最好。”
赵庭芳问:“你有什么计划?”
阮含璋垂下眼眸,道:“昨日我第一次侍寝,才发现陛下太过机敏,想要借刀杀人是不可能的。”
“如今之计,我需要慢慢暴露自己的破绽,让陛下起疑,同时,也要让陛下知道,我与别人不同。”
“我有我的价值。”
景华琰登基已经五载,后宫中有姚贵妃、徐德妃、周宜妃和梅昭仪,除此之外,上亦有太后及皇贵太妃。
太后不是亲妈,膝下有亲生的二皇子荣亲王,皇贵太妃是堂亲姨母,膝下也有亲生的三皇子礼亲王。
朝中看似风平浪静,权柄握在景华琰一人手中,但前朝积累的矛盾愈演愈烈,党争不断。
太后、皇贵太妃、贵妃、德妃、宜妃、荣亲王、礼亲王,错综复杂的关系,盘踞在繁荣的玉京。
在入宫之前,阮含璋已经把这所有的一切都印刻在心里。
等待的就是这样一个时机。
赵庭芳看着阮含璋明媚的凤眸,蓦然笑了。
“你会得偿所愿的。”
这样一个野心勃勃的美人,谁会不喜欢呢?
“我们都会得偿所愿的。”
阮含璋倾身,在她耳边低声细语说了几句,然后才道:“我这张脸,得需要雪融草保养,此事还要劳烦芳姐姐了。”
方才赵庭芳觉得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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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面容陌生,是因为这根本就不是姜云冉的真实容貌。
此刻的姜云冉眉目清浅,鼻梁不够挺拔,唇角的弧度也不够完美。
她是同阮家大小姐有六七分相似的阮含璋,面容更肖似阮家夫人廖氏,而非姜云冉本人。
改过样貌,却依旧美丽动人。
原来的姜云冉,才是真正的国色芳华。
赵庭芳明白她为何要换脸,既然以后要重新成为姜云冉,还在后宫行走,就不能与阮含璋顶着同一张脸。
似是而非,才是最好的保护。
雪融草能保养面皮不起皱纹,不算很名贵的药草,不过寻常疾病无用,会进货的药局不多。
“你放心,十日内我定能寻来。”
两人看似说了许多话,不过才过去一刻,佩兰日夜盯着阮含璋,实在疲累,她又完全不认识赵庭芳,以为她不过是宫中普通女医,便放松了警惕。
倒是给了阮含璋机会。
她思忖片刻,又道:“我需要一个新的身份,你这般安排。”
待两人说完话,赵庭芳也给她按摩好腰肢,低声问:“避子汤你是要吃还是不吃。”
阮含璋思忖片刻,道:“佩兰会盯着我吃,到时候你帮我看住药材便好。”
这意思就是要吃的,但不能让佩兰给她下毒。
赵庭芳应了一声知道了,这便离去了。
等她走了,阮含璋才唤人:“谁在外面?”
很快,青黛便快步而入:“小主,奴婢在,小主可要吃茶?”
青黛活泼勤快,红袖老实本分,都是宫中分给她的宫女,阮含璋觉得两人很不错。
她看着青黛,慢条斯理地问:“青黛,你以后可还想出宫?”
宫女二十五岁出宫,可以自行回家嫁人,诸如妃嫔们身边的宫女,还能得一笔赏赐,出宫时很是风光。
有些妃嫔家中也会宽待,给与照顾,因此宫女们都很忠心。
青黛很果断地道:“小主,奴婢是孤儿,父母俱亡,无亲无故,以后不出宫了,一辈子侍奉小主。”
倒是很会表忠心。
阮含璋认真看了看她,笑道:“好。”
“红袖呢?”
青黛想了想,道:“红袖还有两个妹妹,不知要不要出宫,奴婢没问过她。”
阮含璋颔首,没有再说话。
时间还算充裕,阮含璋没有那么心急,她坐在妆镜前,仔细看着自己这张面皮。
阮含璋同她的确有五六分相似,不过是从阮忠良身上的延续,阮忠良此人无情无义,不忠不孝,却天生一副好面孔,当年即便未曾高中一甲,只考中二甲第三十八名,却依旧在玉京名声显赫。
只因他天生俊逸非凡,加之身姿颀长,颇有些翩跹风骨,让人一见倾心。
与他相比,名门出身的廖夫人就差了不止一星半点。
她这张面皮的改动,就是向着阮含璋肖似廖夫人那一半,自然比真正的她暗淡许多。
姜云冉从小在逸香阁长大,对于这些奇技淫巧十分精通,不过换一张同廖夫人相似的脸,并不算困难。
她安静看了一会儿,对镜中人道:“父亲,母亲,我等你们入宫。”
“让我们好好一家团聚。”
6. 第 6 章
佩兰不在身边,阮含璋过得十分自在。
她选秀入宫,初封便是从六品才人,身边可有三名宫女并一名黄门侍奉。
不过因佩兰姑姑陪伴她入宫,本就是格外开恩,因此她身边的侍奉之人便只剩下两名三等宫女。
另有一名小黄门叫钱小多,不怎么往她跟前凑合。
阮含璋同青黛和红袖都谈了会儿天,大概问了问两人家中情形,佩兰便醒了。
她这一醒,整个棠梨阁的气氛就倏然严肃起来。
在这棠梨阁中,宫人们不怕阮含璋,反而更怕满脸严肃的佩兰姑姑。
佩兰慢吞吞进了寝殿,见阮含璋同红袖一起做针线,便冷冷扫了红袖一眼:“下去吧。”
红袖就赶紧退了下去。
阮含璋把针线放回笸箩里,抬眸看向佩兰:“姑姑可好些了?”
“不用同我打岔,”佩兰眉眼冷淡,道,“原入宫之前,夫人就千叮咛万嘱咐,让奴婢好好教导才人,莫要让才人辱没了阮家的名声。”
她一边说,一边忍不住勾了勾唇角,满心都是畅快和恶意。
她早就看这小贱人不喜了。
“你昨日侍寝,不知道劝阻陛下,一味放纵肆意,传出去像什么样子?”
阮含璋低垂眉眼,她抿了抿嘴唇,显得很是委屈。
心里却暗骂这老货,仗着阮家拿捏茉姐等人,故意欺凌于她,翻来覆去想法子折腾人。
果然,佩兰下一句就道:“你原没读过几日书,不懂礼义廉耻,实在让人忧心,还是要好好学习一番。”
“去,把女戒抄写十遍,务必要把清规戒律记在心中。”
她如今是宫中的妃嫔,还可能经常面见陛下,侍寝于前,若是身上有什么伤痕,总归不妥。
佩兰就想了这么个恶毒法子。
前日让她学跪,昨日端茶倒水,今日就要抄写女戒了。
并不算太难熬,却很让人厌烦。
阮含璋抬了抬眼眸,眼尾一抹绯红:“姑姑,我……”
“我什么我?还不快去。”
佩兰心中畅快至极,看着那妖娆的小贱人被她逼迫一刻都不得停歇,心里愈发畅快。
阮含璋只得起身,道:“是。”
她在桌案前落座,拿起笔墨,慢慢抄写起来。
不过她没读过几年书,字写得并不利落,写了好一会儿才写了一页。
又因昨日一夜操劳,她此刻坐得很是艰难,瞧着面色越来越苍白。
佩兰倒是老神在在在边上落座,手里捧着热茶,舒服地抿着。
“这白露倒是不错,味道清润,还有回甘。”
阮含璋没有说话,她一笔一划写着,神情很是专注。
佩兰又絮叨:“我也是为你好。”
“你瞧这宫中的娘娘们,哪一个不是才女?不说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也好歹诗词都通,你若是什么都不成,拿什么同旁人比?”
阮含璋安静听她说,手里笔墨不停。
“你就看贵妃娘娘,可是如今宫里最尊贵的人了,陛下膝下只有一儿一女,长公主就出自贵妃娘娘,她可是玉京的才女。”
贵妃姚听月是如今仁慧太后的堂侄女,温柔和善,优雅贵重,如今以贵妃之位,辅佐太后及皇贵太妃协理六宫,隐有后宫之主的意思。
佩兰继续道:“再说德妃娘娘,虽出身勋贵武将世家,却也自由饱读诗书,不仅能策马骑射,亦能吟诗作对,谁会不喜欢这样的解语花呢?”
显然,佩兰对宫中的诸位娘娘很是熟悉,简直如数家珍。
这些消息,在阮含璋入宫之前虽有打探,毕竟资源不足,显然不如佩兰这等官宦人家要来的细致。
因此,她倒是一点都不厌烦,听得格外认真。
佩兰抿了口茶,瞥了她一眼,见她字写得认真,心里越发畅快,话就有些多了。
“宜妃娘娘虽不是高门大户,家中却也是书香门第,如今刚生下大皇子,在宫里很是有体面。”
说到这里,佩兰不由自主看了一眼阮含璋的肚子,说:“你若是能有机会怀上一儿半女,也是好事。”
她这样说,可等到午膳之前,一碗避子汤还是送到了阮含璋唇边。
阮含璋没有反抗,很乖顺把避子汤吃下去,就听佩兰说:“如今二小姐何时入宫还未定,怕你这边生变,万一有了身孕又留不住反而伤身,也是为你好。”
佩兰心中总觉她软弱无能,不过只是没见识的扬州瘦马,因此时常就是随意糊弄。
听听她说的话,前后逻辑不通,谁会信呢?
用过午膳,阮含璋就去午歇了。
佩兰不知是吃多了茶还是受了风寒,一下午腹中疼痛难忍,也就没精神去盯着阮含璋抄写女戒了。
她一走,阮含璋手腕一转,直接把笔扔在桌上,慢条斯理吃水晶葡萄。
上午赵庭芳过来时,偷偷给她拿了不少药,今日倒是直接用上了。
佩兰身体不适,下午就一直没有过来,待晚膳之前,之前送她回来的那位小柳公公就笑呵呵出现在了棠梨阁。
“恭喜小主,贺喜小主,陛下翻了小主牌子,请小主至乾元宫用晚膳。”
这一次竟是直接让她去用晚膳。
阮含璋满脸欣喜,眉宇皆是笑意:“谢主隆恩。”
红袖上前给了红封,小柳公公就道:“小主,时辰不早了,这就走吧?”
阮含璋身上是家常打扮,只穿了一身鹅黄的蝴蝶袖衫裙,头上也只戴了一对腊梅簪,显得清雅别致。
小柳公公就等在这,阮含璋也不好再去打扮,便吩咐了青黛一句,带着红袖直接离开棠梨阁。
待佩兰一觉醒来,天都黑了,只能攥着帕子干着急。
另一边,迎喜轿进了乾元宫,直接送阮含璋去了春风亭。
阮含璋从轿子上下来,抬眸就看到景华琰颀长身影。
他肩宽腰细,身姿挺拔,只看背影就叫人心动。
一头乌发高高束在白玉冠中,留给阮含璋一侧结实流畅的脖颈。
当真是鹤骨松姿,朗月清风,谁看了不称赞一句仙人之貌。
翠竹摇曳,伴随着春风沙沙作响,亭边水缸上荷叶碧绿,生机勃勃。
阮含璋在亭外福了福:“见过陛下,陛下万安。”
女子清润的嗓音响起,景华琰回过头来,那双深邃的星眸一瞬不瞬落在阮含璋面上。
她身上的蝴蝶袖短衫放量很足,恰到好处遮挡住了她纤细的腰肢,只有亲自揽在怀中,才知什么叫不盈一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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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妃,亭中坐。”
景华琰声音很温和,他对阮含璋伸出手,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握住了她的。
阮含璋的手上其实有薄茧。
常年书写留下的笔茧位置不偏不歪,恰到好处。
景华琰摸索着她的手指,道:“爱妃平日读书想必很是用功。”
阮含璋面上微红,难得有些小女儿娇羞情态。
“妾自由便得父母教导,三岁上便启蒙,若非身体一直不够康健,十岁上就能去白鹿书院读书了。”
阮含璋一步步来到景华琰身边,仰着头看他。
她的那双凤眸清澈干净,犹如她的心。
景华琰垂眸看她,忽然伸出手,环住了她纤细的腰肢。
她的腰太细了,绝不是寻常闺阁千金应该有的纤细,即便有些人家会对女儿样貌有所关注,也不会故意把孩子饿成这样。
传出去,家族名声还要不要?
再有,阮含璋的行走坐卧都恰到好处,一分不多,一分不少,完美得仿佛为做宫妃而生,全然不像是第一次侍寝面君。
她脸上挂着娇羞情态,可景华琰一眼便能看穿,她一点都不害羞。
对于她的身份,对于她这个人,景华琰的确起了疑心。
不过,现在看她这般羞怯作态的模样,景华琰倒是觉得有些意趣。
这宫里人人都讲规矩,人人都看中身份,每个人你挣我夺,为的只有权利和地位。
无趣极了。
景华琰低下头,忽然伸手捏了一下阮含璋的脸颊。
难得得了个新玩具,自然不能轻易放弃。
看她能撑到几时。
“哎呀,”阮含璋捂着脸,脸颊泛红,“陛下!”
她这娇嗔真是装得入木三分。
景华琰淡淡一笑,低下头来,在她耳边问:“听说你叫了太医,身体可还好?”
阮含璋抬眸瞥了他一眼,含羞带怯地转过身,只留给他精致的侧颜。
“陛下也知晓,还那般……”
说到最后,阮含璋也说不下去,直接扭身坐在了石凳上。
石凳铺了软垫,坐上去很柔软,一点都不硌得慌。
景华琰也跟着落座,也学那温柔相公的模样:“是朕不好,今日不会了。”
阮含璋:“……”
今日还要侍寝吗?
她以为景华琰心中起疑,这是叫她过来用晚膳试探,怎么晚上还要卖力?
这男人体力这么好?
他不累,她是真的累了。
一时间,阮含璋表情差点没崩住,几乎都要脱口而出拒绝。
景华琰的那双深邃眸子一直落在她身上,见她终于露出破绽,不知道为何,竟觉得有些隐秘的快意。
真有意思。
景华琰又忍不住逗她:“阮才人可是不愿?”
阮含璋:“……”
阮含璋低下头,紧紧捏着手心,道:“怎会呢?”
她娇声道:“光天化日,陛下如何能议论此事?”
堂堂一国之君,可真不要脸。
景华琰没忍住,低低笑出声来。
“是朕的错,”他道,“等夜里在丹若殿,咱们再议论此事。”
“绝不让阮才人为难。”
7. 第 7 章
不多时,晚膳便布好。
这是阮含璋第一次侍奉景华琰用膳,她本想起身布菜,却被景华琰按住了手。
“一起用膳。”
阮含璋便柔声道:“谢陛下。”
两人对面而坐,凉风习习,竹林婆娑,很是雅致。
春风亭中郎才女貌,自成一幅美丽景致。
景华琰一挥手,宫人们就都退下,只留下梁三泰远远站在一角,无声无息。
他先夹了一块辣味仔鸡,对阮含璋道:“爱妃,用膳吧。”
他先用筷,阮含璋才道谢后拿起筷子。
这一桌子琳琅满目的菜肴,布置得很是用心,阮含璋简单看过,便看见三道清州的名吃。
其中一道就是辣味仔鸡,味道鲜辣爽口,鸡肉弹软滑嫩,配上炸得金黄酥脆的花生,非常下饭。
但若不能吃辣的人,是完全没办法下咽的。
景华琰亲自给她夹了一块鸡翅,道:“爱妃不用拘束,喜欢吃什么便夹什么。”
阮含璋眉眼含情,含羞带怯看向景华琰,才夹起鸡翅慢条斯理吃着。
一边吃,阮含璋还含笑点评:“御茶膳坊的御厨手艺就是了得,就连清州当地的状元楼都无法媲美。”
她一边说着,一边放下筷子,用湿帕子擦了擦手,取了银勺给景华琰盛了一碗蟹粉豆腐。
“陛下,这一道也是清州的名菜,妾在家中时很是喜欢,陛下尝尝。”
说到这里,阮含璋才似回过神来,脸颊立即攀上绯红。
“这些菜肴,是陛下特地为妾安排的?”
景华琰慢条斯理用膳,听着她轻声细语说话,很是惬意。
“爱妃入京不久,又在清州长大,自然会怀念家乡味道。”
阮含璋恋慕地看向景华琰,颇有些新婚小娘子的意味:“陛下真好。”
景华琰非常坦然地接受了她的夸赞。
两人安静用了一会儿膳,景华琰才又开口。
“朕记得,爱妃在白鹿书院读书时,比你年长两年的师兄师姐中,有两名非常出众的。”
大楚许女子读书科举,从开国伊始亦有一百八十年光景。
不过女子读书不易,世人偏见尚存,百多年来,能稳坐朝堂,青史留名的女性能臣不足十人。
当朝景华琰登基后,于元徽元年行科举,当年的二甲传胪便是一名女书生。
还是一名很年轻的女书生,她金榜题名时不过二十有二。
此事在朝野上下都掀起一波风浪,坊间百姓也口口相传,自此之后,各大书院求学的女子人数翻倍。
阮含璋自然知道此事。
但她一日未曾在白鹿书院读书,她所知晓的事情,皆是阮含璋本人口述后由廖夫人告知,她根本就没见过这位文采出众的师姐。
阮含璋垂下眼眸,脸上笑意浅淡些许,有些话,说多了是错,说少了也是错。
她轻轻叹了口气:“妾年少时自然也向往匡扶国祚,为国尽忠。”
“奈何……”
奈何入宫为妃,无法报效家国。
这般意犹未尽,引人遐想。
景华琰深深睨了她一眼,片刻后却笑着轻轻摇头。
入宫一月有余,阮含璋见了太多宫里人,上至太妃、妃嫔、王爷、公主,下至姑姑、太监、宫女、黄门,人人都在这一方宫墙里生活,抬头是一样的窄天,脚下是巴掌大的青石板路。
他们都活在身份、地位和规矩里。
唯独景华琰不一样。
他放松肆意,他轻松写意,他似乎活得随心所欲。
尤其他那双眼,每每看向人时,总让人被其眼眸深处的无边苍穹所吸引。
在他眼中,存于心中,另有一片广阔天地。
阮含璋见过太多人,学过许多事,在逸香阁里,他们所学所见可比闺阁千金要多数倍。
年及二九年华,景华琰是她唯一看不懂的人。
并不因为他是皇帝,只因他这个人,规矩体统在他身上全数不见。
昨日侍寝时,阮含璋便隐约有所察觉,今日再见他便彻底定了心神。
冥冥之中,她看着景华琰满含笑意的那双眼,莫名笃定他不会揭发她。
当玩物也好,做小宠也罢,最好的就是成为景华琰手里的一把刀,怎不是为国尽忠呢?
只要能达到目的,阮含璋全不在乎。
想要收获,就必行要付出代价。
如今看来,景华琰想要她付出的,她轻松就能出得起。
景华琰低笑两声,不过转瞬便停歇,他慢慢抬起那双漂亮的星眸,眼尾微微上挑,深深凝望着她。
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轻轻抚摸上她的脸颊,在她下颌分明的瓜子脸上轻轻捏了一下。
“顽皮。”
景华琰眸子里闪过一抹清晰的兴味。
“阮……含璋,”他念她名讳,忽然俯过身来,在她耳边低语,“爱妃,你且记得,既然入宫,便做好宫妃。”
他用宠溺的语气,说着最严厉的告诫。
“入朝为官是为国尽忠,入后宫为妃亦然,”景华琰倏然抬起她的下巴,让她回望自己的眼眸,“你只要安心待在长信宫中即可。”
景华琰依旧怀疑她,但于他而言,她究竟是不是真正的阮含璋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她不能背叛自己。
阮含璋睫毛轻颤,她抿着微红的花瓣唇,缓缓抬起眼眸。
女子眼眸一如既往干净清澈,犹如午夜深潭,只剩下万籁俱寂。
从她身上,景华琰看不到对自己的敌意。
一丝一毫都没有。
所以他才愿意把她留下来,养在身边看看,她究竟想要做什么。
“陛下,”阮含璋学着他方才的模样,也一字一顿道,“妾既入宫来,便是陛下的妃嫔,一切以陛下为先。”
她言辞恳切,身上馥郁的蔷薇花香萦绕在景华琰鼻尖,让他身心皆放松。
这片刻纠缠间,他不由思及昨夜她不盈一握的细腰。
当真一双手就能掌握。
“含璋所能得,皆陛下恩赐,陛下无论恩赐什么,含璋皆欣喜。”
这话其实说的很隐晦,但聪明人说话,从不需要明白。
景华琰告诫她不能动歪心思,若她有二心,自然即刻殒命。
而阮含璋的回答也很诚恳。
她无论要做什么,都会忠心于景华琰,一心一意都是这位皇帝陛下。
话说完,两人瞬间陷入安静中。
此刻春风亭只剩簌簌风声。
不远处,金乌西去,盘桓在长信宫赤金的琉璃瓦上不肯离去。
余霞成绮,桑榆暮影,漫天尽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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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烧云。
良辰美景,家好月圆。
景华琰松开手,两人坐正,继续用晚膳。
仿佛方才的话都未说过,任何事都未曾发生。
阮含璋一直忙忙碌碌给景华琰布菜,自己倒是没有动几口,她自然能吃辣,亦或者说,对于她来讲用膳根本没有喜好。
曾经饿得狠,每日晚上饿得胃痛难忍,腹中一片火烧,后来她就再也不挑食了。
酸甜苦辣,都能面不改色享用。
用过晚膳,景华琰还要去处理政事,便对小柳公公道:“小柳,送阮才人去丹若殿。”
阮含璋目送他高大的身影离开,才跟随小柳公公去了丹若殿。
她这个人心态一贯沉稳,无论是等待还是期盼,无论是磨难还是痛苦,她都不会急切。
此刻她沐浴更衣之后安静坐在拔步床上,甚至还让雪燕给她拿来一本书,一字一句读起来。
宫灯摇曳,点亮了她漂亮的侧颜。
雪燕倒是会说话,端上茶点之后,笑道:“才人真是美。”
她整日在丹若殿伺候,宫中的娘娘们自然都见过,能夸赞一句阮含璋,的确是因她美得太出众。
阮含璋含笑道:“那就多谢雪燕姑娘夸奖。”
她倒是很平易近人。
雪燕被美人这样含笑感谢,脸上蓦地一红,她小声说:“小主喜欢什么书?奴婢可以提前预备,下次小主就可读了。”
阮含璋想了想,说:“我喜欢读游记,若是能寻到,就劳烦雪燕姑娘了。”
雪燕便福了福,安静退了下去。
阮含璋手里这本拿着的是农耕书,讲如何种占城稻的,她在清州和扬州都吃过占城稻,因此对这种稻米很感兴趣。
一时间,竟看得很是入迷。
不知过了多久,忽然一双大手拦腰一托,把她牢牢控制在了温热的胸膛里。
阮含璋吓了一跳,刚要惊呼出声,抬眸就看到了景华琰轻抿的薄唇。
他身上的龙涎香因沐浴而清浅许多,却又沾染了蔷薇香露的味道。
热气逼人,熏染一片醉意。
阮含璋轻轻呼了口气:“陛下,可吓着妾了。”
景华琰就那么拦着她,闲适地靠在床榻上,一手取过她手中农耕书。
“怎么还读这个?”
他说着,动了一下腿,才发现她轻得很。
犹如纤细的燕子,在天际翩然飞翔,最后轻巧落在枝头。
阮含璋微微向前倾身,在他唇边吐气如兰。
“陛下不来,只能打发时间。”
她的声音比晚膳时分要低一些,带着不浓不淡的哑意,清亮不再,妩媚天成。
是与昨日的清纯全然不同的风景。
阮含璋慢慢伸出手,用那莹白的藕臂勾住景华琰的脖颈,把自己整个人都送到他面前。
“不能读吗?”
阮含璋眨了眨眼睛,饱满湿润的唇几乎都要碰到景华琰的。
景华琰垂眸看着她,半响后,低低笑了一声。
他往后一仰,整个人直接样躺在床榻上,仿佛羔羊一般任人宰割。
“自然是能读的。”
他宽厚的大掌慢慢爬上阮含璋的细腰,拉着她坐在了该坐的位置。
“朕有些累了,”他解开她的腰带,“这样可好?”
8. 第 8 章
灯花跳了三下,拔步床里的热闹都没停歇。
阮含璋真是累极了。
她眼角沁出泪水,想要动手擦一擦,可胳膊都要抬不起来,只能软绵绵落在锦被里。
原是她在上的位置,可后来她实在没力气,就又换成了这样。
“陛下。”阮含璋才听到自己嗓子都哑了。
景华琰捏着她的腰,低声问:“怎么?”
阮含璋:“……”
你说怎么?
阮含璋倏然咬了一下嘴唇,片刻后才断断续续道:“陛下不能放纵情事……昨日之事,姑姑,姑姑已经教导过了。”
短短一句话,她说得相当费力。
景华琰百忙之中抬起眼眸,认真看了看她绯红的脸颊,倾身上前,在她唇上落了一个吻。
浓郁而热烈。
犹如陈年烈酒,一口下去直达四肢百骸,让人头晕目眩。
之后,阮含璋就再也说不出一句话了。
直到最后她终于哭出来,景华琰方才停歇。
阮含璋半躺在景华琰的胸膛上,浅浅喘着气,她整个人还在哆嗦。
景华琰倒是心情极好,虽然很累,却很畅快。
他有一下没一下抚摸着阮含璋的后背,声音比白日要低沉许多。
仿佛在粗石路上滚过,低低哑哑,有一种别样的魅惑。
“朕说过,晚上再来讨论此事。”
“现下讨论完,阮才人以为如何?”
阮含璋面上红成一片,就连耳根之后也是红的,她鬓发凌乱,在雪白的肌肤上蜿蜒而下。
美丽不可方物。
“陛下,怎么能这般?”
景华琰听着她的控诉,不由低低笑了起来。
“朕瞧着,你也并不害怕。”
什么宫规戒律,什么礼数体统,在这个“阮含璋”身上全数不见。
她会控诉他,只是因为太过累极,沉湎于欢乐的海洋中,会让她短暂失去理智。
景华琰自己不喜失去理智,所以莫名的,他竟完全听懂了阮含璋的意思。
“阮才人,是你体力不盛。”
阮含璋抿了抿嘴唇,都想要骂他。
景华琰自幼习武,听闻骑马狩猎皆是好手,他这强健体魄,阮含璋如何能比得上?
不过,方才卖力的明明是他,怎么他还没自己累?
阮含璋心里骂他无数句,嘴上依旧温温柔柔的:“是,是妾的不是。”
“呵呵。”景华琰低低笑了起来。
“阮才人真是温柔贤惠,是朕的解语花啊。”
阮含璋的手顺着他宽厚的胸膛下移,最后在他腰上轻轻捏了一下。
不重,不轻,犹如逗弄,却又好似在撒娇。
尺度把握得刚刚好。
她已经发现,景华琰并不是循规蹈矩的性子,这般肆意妄为一下,他不会生气。
果然,她这样撒娇,只换来景华琰更放肆的笑声。
等笑声停歇,两人都安静了下来。
景华琰揽着她的肩膀,感受她细腻光滑的皮肤,也感受到她的瘦弱。
“你说的姑姑,可是叫佩兰?”
宫里这些人事,他大凡看过,大抵都能记得。
尤其是这一批入宫的秀女,大多家世出众,即便初封不能给高位,朝廷也格外开恩,允许带姑姑或贴身侍女入宫陪伴。
阮含璋身边的姑姑是她的奶嬷嬷,从小照料她长大,情分自不一般。
按理说,这样的奶嬷嬷大多数都是家生子,一家老小都在主家手中,又因为跟主家情分不一般,一贯都很忠心。
奶嬷嬷这种陪伴小姐一生的角色尤甚。
比如阮含璋昨日侍寝,奶嬷嬷大抵会高兴她得圣宠,亦或者心疼她昨日疲累。
绝对不会训斥她不知节制。
这本身就带有一定的贬低和鄙薄。
阮含璋说得含糊,但景华琰却能听懂,两个人之间打机锋,话不说满,意思却到位。
她能完完全全成为阮含璋,却也会暗示他自己身份的异样,明知景华琰怀疑她,却丝毫不害怕。
就如同站在高枝的鸟儿,瞧见人要逗弄,甚至都会得意地抖抖翅膀,之后却兀自飞去,不让人沾染分毫。
但这高枝鸟儿,如今就在枕边。
景华琰把话题转回了佩兰身上。
阮含璋便答:“是,姑姑名叫佩兰,是母亲的陪嫁,从小照料妾长大,情分非比寻常。”
阮含璋说着,感觉自己缓过来了,便动了动腰,寻了个更舒适的姿势靠在景华琰身上。
“有她陪你入宫,倒是好事。”景华琰道。
阮含璋轻轻应了一声,她唇角上扬,满意景华琰的聪明。
“陛下,可要叫水?”
景华琰低头看她乌黑的发顶,心情倒是极好:“叫水吧。”
等沐浴更衣完,两人重新躺回拔步床中,阮含璋已经困得睁不开眼了。
景华琰同她并肩而卧,半阖着眼眸,脑中都是家国大事。
阮家,南安伯廖氏,玉京,清州。
大理寺,都察院,刑部,宗人府。
各种关系盘根错节,背后是一张看不见的网。
景华琰一贯有耐心,他想要做到的事情,从未有失手的经历。
这一次也不例外。
忽然,身边的女子轻哼一声,转身换了个姿势。
景华琰睁开眼,在黑暗中看向她模糊的背影。
拔步床中光阴不明,只能看到女子大概的纤细轮廓。
此时的她不是阮含璋,只是她而已。
景华琰挑了一下眉,他重新闭上眼,伴随着身边清浅的呼吸声,这一次意识沉入深海,浅浅入眠。
次日清晨,阮含璋醒来时,丹若殿依旧静悄悄的。
景华琰早就离开,只有红袖和雪燕等着侍奉起床。
今日与昨日不同,雪燕道陛下特地吩咐过御茶膳坊,给她备好了早膳。
因此阮含璋在丹若殿用过早膳才回听雪宫。
慕容婕妤昨日在阮含璋这里折了面子,今日便不愿意见她,阮含璋很痛快就回到了棠梨阁。
即便用过了早膳,又踏踏实实睡了一夜,但阮含璋还是觉得腰酸背痛,一进寝殿便歪在贵妃榻上,浅浅缓了口气。
“真是的,怎么这么能折腾人。”她忍不住念叨一句。
青黛刚要问她吃什么茶,佩兰姑姑就沉着脸,磕磕绊绊进了寝殿。
她的脚伤显然还没好,昨日赵庭芳只给她用了缓解疼痛的药膏,根本就没什么医治效果,想要完全好转,怎么也得十天半月才行。
这期间,佩兰都无法跟着她出门了。
阮含璋见了佩兰,立即坐正身体,眼含关切:“姑姑可好些了?”
每次都是这句话,佩兰都不耐烦听。
她对青黛挥了挥手,青黛退下之后,她便直接坐在了贵妃榻另一侧。
“方才得到消息,陛下已经下旨,宣老爷夫人一月后入宫面圣,赐宴荣华斋,以解小姐相思之苦。”
阮含璋愣了一下,瞧着很是惊讶。
佩兰单薄的眼尾一挑,眼眸中满是质疑:“不年不节,陛下为何特地下旨?你在丹若殿究竟做了什么?”
阮含璋知道,佩兰一贯厌恶她,完全瞧不上她。
她认为她下贱,不知廉耻,不过是上不了台面的扬州瘦马。
此刻她的质疑并非认定阮含璋聪慧,她只是对她的下作手段不信任。
阮含璋轻叹口气。
佩兰姑姑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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些法子,她在逸香阁见得多了,打一棒子给个甜枣,每日重复这样来回拉扯,最后逸香阁的那些小宠们,就会乖乖听话,完全成了没有思想的玩物。
但佩兰把这法子用在她身上,却是大错特错。
“姑姑,我当真什么都未做,是前夜的时候,陛下忽然询问老爷的寿辰,想来是对阮家的看中。”
她轻轻拍了一下佩兰的手,语气温柔而诚恳。
“人人都知老爷十分宠爱大小姐,若我不表现出想念家人的模样,可不是同身份相悖?”
佩兰神色缓和下来。
“如今你可看见了,陛下对你的好,都是因你是阮氏出身,若没了这层身份,你什么都不是。”
佩兰习惯性地又来诱导她。
阮含璋乖顺点头:“我都明白的。”
“这样也好,”佩兰思忖片刻道,“老爷夫人入宫,能看看咱们过得是否安稳,心里也踏实,家里的事也需得知晓。”
阮含璋垂下眼眸,唇角微微扬起。
可不是,阮家究竟什么情景,她的确需要知晓。
嫔妃入宫,并不限制面见娘家亲朋,日常也有书信往来,但毕竟是走的官路,书信上什么多余的都不能写。
想要筹谋,必须要面见。
阮含璋趁机道:“我也是想着姑姑会担心大小姐,才特地说了一嘴,没成想陛下这般恩宠阮家。”
佩兰脸上这才有了笑意。
“这是自然。”
“老爷一贯忠君爱民,夙兴夜寐,出身玉京书香门第,而夫人廖氏又出身世袭罔替南安伯府,当年榜下捉婿,结果却是门当户对,成就了这一段佳话。”
“那时又忽然有大事……”
佩兰说着,忽然一顿,冷睨阮含璋:“我说的太多了,你可莫要说出去。”
阮家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她日日都能听闻,圣京和清州都有传颂,谁会不知?
不过佩兰之后要说的是什么?
阮含璋点点头,道:“姑姑,三日后就是二十六,要去给太后娘娘请安,姑姑可能陪我去?”
佩兰面色一沉。
她的脚还没好,一走就疼一下,即便在棠梨阁也不能时辰盯在阮含璋身边,更别提陪她出宫了。
不过这两日,阮含璋自己去侍寝也没有闹妖,方才陛下又送来了丰厚的赏赐,这让佩兰心中稍安,又有些愤懑。
狐媚样子,也就男人会喜欢。
待以后大小姐入宫,定会比她受宠千百倍,将来问鼎后位,享尽荣华富贵。
思及此,佩兰姑姑脸上多了几分温柔。
“你聪慧机敏,这几日做的极好,我也很放心。”
她先是夸了一句,然后道:“去太后娘娘宫中请安,是你的福气,你老老实实听着跟着便好。”
“懂了吗?”
阮含璋低眉顺眼:“懂了。”
佩兰坐了一会儿,又觉得浑身都疼,便叮嘱她抄写女戒,摆手自去歇着了。
等她走了,阮含璋才冷下脸来,阮家费尽心思,所图不过是后位。
这话不曾讲,但阮含璋早就心中有数。
阮家之中,真正心思阴沉的并不是那位看起来面冷的廖夫人,而是阮家的家主,阮忠良才是。
所图不大,又怎会冒大不韪的风险送她入宫?又怎么敢为了攀附南安伯,直接杀害早有身孕的妾室?
阮忠良之心狠手辣,阮含璋早就见过,也心知肚明。
她捏着银勺,慢条斯理吃蜜桃。
鲜甜的汁水涌入喉中,是熟悉的甜美滋味。
母亲临终愿望,是让她一生幸福顺遂,衣食无忧,如今,她也即将做到。
阮含璋眯了眯眼睛。
那她就好好看看,阮含璋究竟如何当上皇后。
9. 第 9 章
天光熹微,阮含璋舒舒服服从自己的架子床上醒来。
此刻天色未明,整个长信宫都沉寂在暮色里,分不清昼夜。
偌大的宫殿还在沉睡,然宫殿中的众人却已尽数苏醒。
清晨春风薄,略过琉璃金瓦,飞跃朱红宫墙,一头扎入听雪宫。
棠梨阁此刻已是灯火通明,阮含璋掀开帐幔,就看到红袖和青黛在外面忙碌。
这么早,佩兰是不会起床侍奉的。
两人忙忙碌碌,手脚利落却又安静无声。
见阮含璋醒了,青黛忙过来道:“小主,该起了。”
今日是入宫之后头一回给太后娘娘请安的大日子,可不能迟到。
阮含璋昨夜睡得早,这会儿也不困了,她起身洗漱,然后便被红袖伺候着穿衣。
这身衣裳昨日是佩兰特地选的,素青的云锦配上袖缘的竹林蜀绣,穿在身上衬得她清新脱俗。
她现在的这一副假眉眼,有些过分娇丽妩媚,这身衣裳恰到好处地压制了妩媚,多了几分优雅。
佩兰的眼光阮含璋还是认同的,她换好衣裳,便坐下来梳妆。
青黛给她上妆,红袖梳头,两个人都忙碌不停。
阮含璋自己捏了一块桃花酥,慢条斯理吃着,他们今日需得请安后方能用早膳。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一声请安:“小主,小的给您请安了。”
是黄门钱小多。
自从阮含璋搬入棠梨阁,钱小多就一直在忙外面的事,整理库房,送水取膳,都是他的差事。
他面容普通,但胜在眉眼干净,难怪年纪轻轻就能来宫妃身边伺候。
阮含璋正巧吃完桃花酥,浅浅抿了一口茶,润了润嗓子,便不再吃了。
“说。”
钱小多也不含糊,直接道:“小主,这三日陛下一直在忙政事,未招幸妃嫔。”
这钱小多瞧着老实本分,沉默寡言,没成想倒是个机灵的。
主子不问,他自己倒是把事情打探得清清楚楚。
阮含璋勾了勾唇角,她在镜中同红袖对视一眼,对红袖颔首。
“你做得很好,”阮含璋道,“有赏。”
红袖最后勾勒一笔眉尾,放下眉黛,快步出去。
外面是钱小多的谢恩声:“谢小主。”
他没说邀功的话,也没有表忠心,就这样迅速退了下去。
等红袖回来,阮含璋才道:“我自己上唇脂吧。”
红袖便退开半步,开始收拾荷包。
“你们之前可认识钱小多?”
青黛道:“小主,奴婢原是御膳房的宫女,新秀女入宫,人手不足,掌膳姑姑心善,奴婢才有伺候小主的机缘。”
红袖道:“小主,奴婢原是织造局的宫人,虽不曾见过钱黄门,却知道他原是西寺库的宫人。”
西寺库就是皇帝的私库,能看守西寺库的都是千挑万选,无一人敢不忠心。
阮含璋挑了一下眉,从镜中看向面色平静的红袖,没有多言。
不多时,发髻梳好。
阮含璋最后披上披帛,被红袖扶着出了棠梨阁。
慕容婕妤在病中,是不能给太后娘娘请安的,因此此刻前殿静悄悄,只有守门的宫女靠在廊柱上打瞌睡。
阮含璋在垂花门处等了一会儿,便看到卫宝林快步从西配殿出来。
她刚搬入棠梨阁那日,已经去给卫宝林请过安了,两人早就见过面。
卫宝林身形消瘦,面容苍白,眉眼只能称得上清秀,她穿了一件宝蓝的衫裙,有些宽大,勉强把身上的形销骨立压下去。
她这身衣裳款式和料子都很老气,显得她暮色沉沉。
卫宝林入宫便不得盛宠,一直病恹恹的,靠着年月熬成了正六品的宝林,在宫里好歹有些体面。
虽份位比阮含璋高,却不摆中位娘娘的架子,很是平易近人。
阮含璋同她见礼:“见过卫姐姐。”
卫宝林含笑道:“走吧。”
两个人从听雪宫出来,一路往西边行去。
听雪宫位于东六宫,要去位于西六宫之后的寿康宫被太后请安,几乎要穿过大半个长信宫。
按照宫规,只五品以上份位的嫔娘娘在宫中可乘步辇,阮含璋和卫宝林只能步行。
两人起得早,倒是不嫌路途遥远,一路快步往寿康宫行去。
卫宝林是个沉默寡言的性子,早晨的春风又刮人,阮含璋便没有没话找话,两人安静前行。
就在这时,后面忽然传来一道声响:“宜妃娘娘驾到,见礼恭安。”
阮含璋脚步微顿,她同卫宝林一起后退两步,从正中间的青石板路退到宫墙边,躬身福礼,恭谨自持。
浩荡的仪仗由远及近。
周宜妃高高坐在步辇上,手里捏着一把苏绣团扇,正有一搭没一搭地扇风,她身侧跟随的是管事姑姑百灵,一行人都安静前行。
百灵姑姑眼睛尖,一眼就看到了阮含璋两人,便对周宜妃说了几句。
待仪仗行至阮含璋两人面前时,周宜妃忽然开口:“停。”
仪驾立即便停了下来。
阮含璋不知这位刚诞育大皇子的周宜妃要做何事,却还是按照规矩,同卫宝林一起对周宜妃福礼。
“见过宜妃娘娘,娘娘吉祥如意。”
周宜妃摇着扇子,那双漂亮的桃花眼半眯着,声音轻灵如黄鹂。
“你就是阮才人?”
她声音还带了几分慵懒:“抬起头来本宫瞧瞧。”
阮含璋捏了一下手心,她微微抬起下颌,眉眼依旧低垂,看向周宜妃那双精致的绣鞋。
鞋面上,翟鸟迎风飞翔,羽毛流光溢彩。
阮含璋的姿态和礼仪都恰到好处。
周宜妃似乎在打量她,阮含璋能感受到她的视线在自己身上游走,从脸到腰,最后又回到脸颊上。
“阮才人,”周宜妃声音倏然冷了下来,“你可知前日御花园竹语里刚出了事,你今日就穿竹林绣纹的衣裳,怕不是故意让太后娘娘难过?”
阮含璋微愣。
周宜妃根本不给她反应的机会,直截了当道:“本宫好心提醒你,你即刻便回去更衣,换一身衣裳再去面见太后。”
她话音落下,百灵姑姑立即道:“还不给宜妃娘娘谢恩?”
阮含璋心中几乎都要冷笑。
她刚入宫几日,宫中的大事小情还未摸清,这两日又忙着揣摩景华琰的心思,晚上又要侍寝,就忽略了宫中情景。
再说,这宫中的许多事情,平日都不随意外传,除非有心人特地打探,才能一知半解。
她一个刚入宫几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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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妃嫔如何能知?
周宜妃这句话说的,简直是故意找茬。
她就是打量着阮含璋万事不知,才故意找了个由头,为的就是让她回去更换一身衣裳,在请安时迟到。
本就接连侍奉陛下两日,若今日给太后请安都迟到,旁人会如何想她?
周宜妃这手段简单直白,让人一眼就能看穿,却偏偏拿她没辙。
她是高位宫妃,又育有大皇子,加之她硬生生找了个借口,又把太后牵扯出来,让阮含璋实在没法反驳。
但阮含璋却不怕她。
她依旧维持着请安的姿势,声音清澈悦耳:“回禀宜妃娘娘,妾刚入宫几日,并不知御花园的事由,所谓不知者无罪,这本也不是妾的错,太后娘娘一贯仁慈大度,定不会同妾计较这些细枝末节的小事。”
她不卑不亢,一字一顿道:“况且,若真如娘娘所言,太后娘娘会为这身衣裳动怒,那妾回去更衣迟到,太后娘娘一样要生气。”
“既然里外都有错,那妾不如直接去寿康宫,当面给太后娘娘请罪,是打是罚,妾甘之如饴。”
说到这里,阮含璋才慢慢抬起眼眸,看向高高在上的宜妃娘娘。
“娘娘的恩情,妾铭记于心,不会忘记。”
“你!”
周宜妃面色冷寂下来,原本的和颜悦色不翼而飞,只剩下冰冷寒芒。
“阮才人,别以为你出身高,又得宠,就比旁人要厉害,”周宜妃淡淡道,“这宫里有宫里的规矩,你今日顶撞本宫,本宫便是罚你在此处跪足一个时辰,旁人也不会挑本宫的错处。”
她这话一说,卫宝林都有些担心了,她轻轻扯了一下阮含璋的袖子,提醒她莫要同宜妃娘娘顶撞。
周宜妃的脾气原就不太好,如今又得了大皇子,在宫里更是耀武扬威,除了太后娘娘和皇贵太妃娘娘,她就连贵妃娘娘的面子都不给了。
阮含璋很清楚,今日周宜妃就是要落她的势头。
宫里头的你争我夺,不过就是那点事,说起来是为了陛下的恩宠,实际上还是权利和份位。
周宜妃今日所为,就是要借着踩她一脚,试探太后和陛下的态度。
如今后宫后位空悬,陛下膝下子嗣不丰,她好不容易得了大皇子,自然想要更上一层楼。
这里面的弯弯绕绕清晰明了,根本就不需要揣摩。
甚至周宜妃自己也不掩藏。
阮含璋却不愿意做她的垫脚石,亦或者说,阮家大小姐可不是任人宰割的脾气。
她身为阮含璋,就得按照阮含璋的出身性格办事。
“宜妃娘娘,”阮含璋直起身来,不再维持行礼姿势,“你我两家都是玉京书香门第,早年也有故交,如今皆入宫,原以为可以成为朋友。”
“您虽是妃位,可阮家也不是吃素的。”
这话就很是挑衅了。
周宜妃面色一寒,她斥道:“跪下!”
就在此刻,一道温柔的女音响起:“这是在作甚?”
众人回过头去,就看到一道清丽身影由远及近。
她面容清冷,气质出身,犹如仙女下凡,浑身上下都不染半分尘埃。
她也坐在步辇上,此刻正揉着额角,似乎昨夜没有睡好。
周宜妃挑眉冷笑:“梅昭仪,你也要来管本宫的事?”
10. 第 10 章
长信宫以太极殿、乾元宫、坤和宫及御花园为中轴,左右分别是东西六宫。
西六宫后是太后所住的寿康宫,再往后有公主们的内五所及专司藏书的懋勤殿,从大楚开国之初,西六宫的妃嫔份位就普遍高于东六宫。
如今宫中高位妃嫔,姚贵妃和徐德妃都居住于西六宫,而周宜妃、梅昭仪和慕容婕妤则居于东六宫,两边泾渭分明。
梅昭仪同周宜妃同居于东六宫,走动还算频繁,因此才有梅昭仪出声打断这一事。
但周宜妃从来不给旁人好脸色,即便是份位只比她低一级的梅昭仪,她也不假辞色,语气冷冽得很。
梅昭仪却不恼。
她那双淡褐色的眸子从阮含璋身上扫过,方才看向周宜妃,笑容浅淡缥缈:“宜妃姐姐,今日是新晋宫妃头一次给太后娘娘请安,若是少一个人,娘娘必定会关怀,到时候总要解释几句。”
梅昭仪温言劝慰:“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前日太后娘娘还因大皇子的病症责问过姐姐,若是今日再有不妥,怕会让娘娘不喜。”
她每说一句,周宜妃的面色就沉了几分。
太后一贯不喜她,不因别的,只因她生了大皇子。
阻拦了姚贵妃一步登天的美梦。
周宜妃冷笑道:“即便本宫不惹恼太后娘娘,太后娘娘也不见得更关照本宫几分。”
这是实话,可如此正大光明说出来,足见周宜妃嚣张跋扈。
阮含璋心中有些疑惑,即便周宜妃诞育大皇子,可大皇子尚且还在襁褓之中,什么都瞧不出来,她难道就能笃定,自己以后一定能荣登后位,就连太后都拿她没办法?
再一个,她记得之前佩兰说过,周宜妃出身并不算高,家里只是普通的书香门第,父亲甚至只是个六品官,家中并不显赫。
不过她父亲的官职很值得在意,为司务局司正,掌管整个长信宫进出采买。
不依靠娘娘,那就只能依靠自己。
阮含璋眸色微闪,此刻却跟卫宝林吓得一起躬身见礼:“还请宜妃娘娘慎言。”
周宜妃这样当众议论太后,低位妃嫔自要劝阻。
梅昭仪也叹了口气:“姐姐,你如今也不知道是怎么了,怎么性子这般乖戾,你以前不是这般模样的。”
咦?
阮含璋心中微动。
周宜妃被梅昭仪这样说,也深深吸了口气,不再开口。
此刻倒是梅昭仪替她开了口。
“今日事,小心你们的嘴,本宫不希望听到关于此事的议论,都明白吗?”
这话是说给在场所有人听的。
等众人称“诺”后,梅昭仪才笑着看向周宜妃:“姐姐,这几日你忙,我都没过去寻你说话,咱们一起走吧。”
周宜妃面色还是不太好,却勉强点点头,丢给阮含璋一个冷冰冰的眼神,自顾自让仪仗启程了。
等两位娘娘的仪仗前行,阮含璋同卫宝林才慢慢起身,轻轻捏了一下有些酸痛的腰肢。
长时间维持同一个姿势,还是很累人的。
卫宝林不由用帕子捂住嘴,小声咳嗽起来。
“卫姐姐,你没事吧?”阮含璋看向卫宝林的宫女银坠,“姐姐可有药?”
银坠有些愁苦,道:“我们娘娘这是老毛病,吹风就容易咳嗽,没有得用的方子。”
阮含璋便想陪着卫宝林等一会儿,但卫宝林却很努力止住了咳嗽,一张苍白的脸都憋出红来。
“走吧,”她哑着嗓子道,“我们要迟了。”
阮含璋便同她快步前行。
她们的脚程同前面的轿夫几乎一致,相隔数丈,不远不近跟在前面两位娘娘的仪仗之后。
穿过平安巷,一行人直接拐入西一长街,这条宫巷是宫里最狭长的巷子,两侧都是高大的朱红宫墙,仰头看去,只能看到狭长的天。
好似天空本就那么大。
阮含璋见前面左侧又出现其他仪仗,下意识拦了一下卫宝林。
卫宝林也抬头看去,见到那些娘娘们依次出现,便沉默地站在原地,立在阮含璋身侧。
每一位娘娘都高高坐在步辇上,下有八人抬轿,后跟随两名黄门打彩仗花盖,两名宫女打彩仗提炉,队形工整,安静无声。
阮含璋轻声安慰:“卫姐姐,你快到那一日了。”
宫中等级森严,自皇后之下,便是高位妃嫔,依次有皇贵妃、贵妃、德妃、淑妃、宜妃、贤妃,再往下是昭仪和婕妤。
之后便是中位妃嫔,可同样尊称娘娘,为贵嫔和九嫔。
以上皆能成一宫主位,出行可坐步辇轿子,仪仗齐备。
再往下,从五品的美人和正六品的宝林虽也是中位,却不能成为主位,出行也无步辇仪仗,只可被尊称娘娘这个称呼。
这两个份位有些尴尬,可却是实打实的中位妃嫔,衣食住行都比下位小主高了不止一星半点,也算是苦尽甘来。
卫宝林就处在这个尴尬境地,所以阮含璋特地安慰她一句。
不料卫宝林却淡淡笑了一声,苍白的唇瓣微动,只有阮含璋能听见:“我是不成了,期望妹妹以后能有荣光,让我也沾沾喜气。”
阮含璋不知她病体沉疴,以为她因为不得宠而丧气,正想继续宽慰,就听到卫宝林说:“走吧。”
两人依旧沉默前行。
不多时,就到了寿康宫。
寿康宫十分宽敞,几乎有两处宫室大小,前有正殿,偏殿,花厅,后有后殿,厢房及花园,整个寿康宫鸟语花香,端是春日晴好。
此刻的寿康宫一片祥和,宫装丽人们悉数到场,站在门口迎客的两位姑姑笑脸迎人,一一寒暄请安。
那场面,真是感人肺腑。
阮含璋几不可查地挑了一下眉,就听到身后传来一道熟悉嗓音。
“阮姐姐。”
阮含璋回过头,就看到一双剪水眸子。
来人比她矮了半个头,身量娇小纤弱,看起来弱柳扶风,羸弱可爱。
她穿了一身鲜亮的水粉衣裙,站在那乖巧动人,乖巧如兔。
这是同她一起入宫的苏采女。
她是刑部员外郎家中的嫡女,性格活泼,见人三分笑,在储秀宫时两人就时常来往,也算是点头之交。
阮含璋见了她,便笑道:“苏妹妹,近来可好?”
她给两人介绍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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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采女便同卫宝林见礼,笑眯眯说:“我很好,宫里衣食住行都极好,比在家里还舒坦。”
阮含璋笑了笑,没有多言。
正巧这时高位宫妃都进去殿中,轮到她们,阮含璋便扶了一下卫宝林,三人一起往宫门前行去。
寿康宫门口守着的两名姑姑,阮含璋只见过一位,当初初选时,这位姑姑就跟在仁慧太后身边,满脸严肃。
不过此刻她脸上挂着三分笑,之前的严肃古板早就不见踪影。
“见过卫宝林,阮才人,苏采女。”
卫宝林份位最高,便开口:“有劳彭姑姑。”
彭姑姑笑容不变,她丢给身边姑姑一个眼色,亲自领着她们三人进入寿康宫。
一路无话,待进入花厅时,里面也是安静的。
宫妃们各自坐在位置上,有的吃茶,有的摆弄手上的玉镯,还有的垂眸深思,似乎有些困顿。
宫人们全部安静站在宫妃身后,眼观鼻鼻观心,凝神静立。
凝水香在仙鹤炉中袅袅升起,同它身后的满枝金桔缠绕在一起,如仙境一般。
阮含璋等人也不敢开口,跟着彭姑姑指的位置落座,卫宝林比她们靠前,坐在前面的椅子上,阮含璋与苏采女就坐在了后面的绣凳上,倒是能把花厅之景一览无余。
这花厅前后通透,所有隔窗都被取下,只垂落缥缈的青纱帐。
后面的寿康花园百花竞相开放,带来一片春日繁荣。
前头的小水池荷花挺立,正含苞待放。
好一派悠然景致。
长信宫因以旧重修,占地一早就被限制,开国之后要休养生息,便没有大肆修葺宫殿。
中间虽偶有重修,却一直限定在这一块皇城里,因此多数宫殿都显得有些逼仄。
寿康宫却宽敞明亮,让人心情舒畅。
不愧是太后居所,就是不同凡响。
阮含璋正在看花,忽然感受到一道视线落在自己身上,她回过头来,就对上一双温柔多情眼。
那是坐在最前面的一位宫装丽人。
她生的有些丰腴,圆脸柳叶眉,眉目清丽,瞧着便平易近人。
按照她所坐的位置,加上佩兰之前的讲述,阮含璋一下便明白,这位便是如今仁慧太后的堂侄女,宫中的贵妃娘娘姚听月。
阮含璋愣了一下,羞涩地对贵妃娘娘颔首,姚贵妃倒是冲她浅浅一笑。
有一种说不出的温柔和蔼。
阮含璋心想,难怪佩兰都挑不出贵妃娘娘的错,瞧着当真是一位温柔贤惠的大家闺秀。
“太后娘娘驾到!”
随着唱和声响起,阮含璋忽然感受到身下的绣凳被人狠狠踢了一脚,绣凳控制不住往一侧栽倒,几乎要把阮含璋连带摔落于地。
阮含璋心中一凛,面上却丝毫不变,她双脚发力,腰背挺得笔直,硬生生把即将要栽倒的绣凳控回原地。
别看她瘦弱,她多年勤于锻炼,身体力量可不是寻常闺秀能比的。
在她几乎要坐稳时,前方忽然一亮,一道朱紫的华丽身影映入众人眼眸中。
那已有皱纹的美目往下扫过,直奔阮含璋面门而来。
11. 第 11 章
阮含璋面上挂着得体的笑容,她腰腹发力,双腿牢牢维持着端坐的姿势,硬生生把即将歪斜的绣凳钉在了原地。
她自然不比寻常大家闺秀,从小就习文武艺,尤其是仙宫舞跳得尤其出众,腰腹双腿都极有力气。
背后使坏的人,自然不知她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阮含璋。
阮含璋面带微笑,身姿微晃之后,又迅速归于平稳。
无事发生。
中年美妇淡淡收回视线,身形一转,衣袂翩跹,优雅地坐在了凤椅上。
阮含璋这才悄悄松了口气。
不过须臾,她后背都是冷汗。
待她落座,姚贵妃便站起身,领着众妃嫔一起道:“给太后娘娘请安,娘娘万福金安,福年大吉。”
仁慧太后脸上慢慢有了笑容,她温言道:“好,都好,赐座。”
待诸位嫔妃落座,仁慧太后的目光才又重新落回到阮含璋身上。
“新宫妃入宫,宫中一片喜气祥和,都再报一报自己的名讳,”太后脸上的笑容丝毫未变,目光也一直都很凌厉,“哀家老了,记性不好,怕记错了人。”
阮含璋是这一次入宫秀女中份位最高的,又已经承宠,便直接起身,规矩行福礼。
“见过太后娘娘,妾是阮才人,娘娘大吉。”
仁慧太后一摆手,就有宫人端上来贺礼,直接放到红袖手上。
“谢太后娘娘隆恩。”
仁慧太后眯了眯眼,仔细看看她面容,才道:“还是钟鸣鼎食之家会教养女儿,选秀时哀家就很中意你,你要好好侍奉陛下,早日为景氏开枝散叶。”
阮含璋面上绯红,道:“诺,谨遵太后娘娘教诲。”
她说完就轮到了苏采女,之后一位采女和两位选侍都给太后请安也得了赏赐之后,太后才满意地点点头。
“此番选秀,姚贵妃、徐德妃功不可没,梅昭仪也很是辛苦,你们差事办得极好,哀家都记在心里。”
说罢,她大手一挥,继续赏赐。
夸奖完这些人,她又看向周宜妃:“宜妃诞育皇嗣有功,赏。”
总之,就是把所有宫妃都赏赐了一遍。
到了此时,请安的气氛依旧热烈而融洽。
就连一贯严肃的仁慧太后脸上也难得有些笑意,看起来心情极好。
待赏赐结束,姚贵妃简单说了最近的宫事,大抵是发放春装,皇庄耕种新菜,收获水果等事宜,又说要开始准备夏日的防火防盗,总归宫中事务很是忙碌。
贵妃娘娘开口的时候,仁慧太后脸上的笑容更浓了三分,显然对自己这位堂侄女很满意。
“贵妃辛苦了,”她和蔼地夸奖,“自贵妃入宫以来,一直帮着哀家和皇贵太妃打理宫中宫务,十分辛苦,如今后宫一片祥和,宗人府的差事也有条不紊,哀家很是欣慰。”
姚贵妃低下头,很是谦逊:“太后娘娘谬赞了。”
仁慧太后的目光从她们身上挪开,慢慢落在所有人的发顶上。
“你们所有人,都要以贵妃为表率,上侍奉陛下,下抚育皇嗣,内理宫事,外协宗亲,做好内外命妇的榜样。”
众人齐齐起身,道:“诺,谨遵太后娘娘慈谕。”
这番客套话说完,太后就道:“可还有其他事?若无事就散了吧。”
花厅中安静了片刻,太后就准备起身离开。
就在这时,一道清澈的嗓音响起。
“太后娘娘,臣妾有事要报。”
说话之人是姚贵妃对面坐着的徐德妃。
阮含璋目光投射过去,就看到一个眉目深邃的高挑丽人。
她记得佩兰说过,徐德妃是勋贵武将出身,她自幼能文能武,如今看她小麦色的皮肤,矫健修长的身形,一眼便能知其是谁。
太后身影微顿,她重新坐下,面无表情问:“何事?”
德妃娘家姓徐,在圣京声名显赫,如今其父及几位兄长都在边关驻守,百多年来对大楚忠心耿耿。
是当之无愧的忠臣良将。
当年景华琰初登基,要选秀广纳后宫,仁慧太后本就不想让徐德妃入宫,无奈有皇贵太妃和武将勋贵的支持,最后徐德妃还是成功入宫。
因此,仁慧太后对她的态度就要冷淡许多。
徐德妃挑眉,声音铿锵有力,气息充足。
阮含璋一听,就知道她是个练家子,绝对有十年以上的习武经历。
徐德妃开口道:“太后娘娘,昨日织造局来报,说近日以锦绣宫,荷风宫和……寿康宫为首,所需绣锦成倍增长,织造局人手一直是定数,为此,织绣宫女日夜辛劳,才勉为其难完成差事的八成,剩余两成未能完成,宫女们还被责罚,扣了月钱。”
“有一名织绣宫女熬不住辛劳,已经离世了。”
这话一开口,花厅里众人心中都是一沉。
锦绣宫的主位娘娘是周宜妃,荷风宫则是崔宁嫔,徐德妃这一口气,指名道姓上报了三个人。
若是锦绣宫和荷风宫也就罢了,怎么还有寿康宫的事?
这不是当面对仁慧太后说,你奢靡浪费,枉顾人命?
然而仁慧太后脸上却反而扬起一抹微笑。
她挑了一下眉,道:“哀家做事,不需要同宫妃解释,不过……宜妃、宁嫔,你们二人如何解释?”
仁慧太后是先帝的继后,先帝登基之初,立太子妃沈氏为皇后,侧妃姚氏为贵妃,后来沈皇后久病沉疴,年轻崩逝,当时大皇子景华琰只有四岁。
宫中事务繁多,必须要有人主持宫务,无论资历还是德行,姚贵妃都当仁不让,在太后及宗亲的举荐之下,三载后先帝立姚贵妃为继后。
仁慧太后教养当今圣上长大,又是先帝的皇后,在坐妃嫔即便是皇后,也要孝顺仁慧太后,更何况只是徐德妃了。
她说不解释,就不解释,态度理直气壮,转头就责问周宜妃和崔宁嫔。
阮含璋看徐德妃神情并未变化,便知仁慧太后是她所不能动的人物。
周宜妃今日气性不顺,面色沉寂,此刻忽然被诘问,就连端庄得体的仪态都维持不住,仰头就看向仁慧太后。
“娘娘,臣妾……”
仁慧太后蹙了蹙眉头:“这般惊慌失措像什么样子,你且先缓一缓精神,宁嫔,你来说。”
宁嫔也是元徽元年入宫的妃嫔,姓崔,她同阮含璋一样,都是玉京百年氏族的女儿,入宫就被封为才人,不说多受宠,却也没有失宠,比卫宝林等人要强得多。
至少她是嫔位,已经成为一宫主位了。
崔宁嫔瞧着面容只是清秀,不算多出众,不过她一头长发乌黑亮丽,算是她身上的特色。
“回禀太后娘娘,”崔宁嫔不如周宜妃那样慌乱,她还算沉稳,“是臣妾的不是,之前冬日时臣妾没有添置新衣,便想着春日换几身新衣来穿,未曾想到给织造局添了这么大的麻烦,是臣妾之过。”
她抬起眼眸,又看向徐德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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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容平静温和:“德妃姐姐,我的绣单若是做不出来,便不用再做了,被罚的织绣宫女月俸由我来填补,可好?”
周宜妃却不同意:“你这般行事,置本宫于何地?偏就你要做好人不成?”
姚贵妃难得收起了笑容,低声道:“宜妃,稍安勿躁。”
但周宜妃同她关系最为生疏,可以说两人甚至有些敌对意味,因此她的劝阻非但没有安抚周宜妃,甚至还让她火冒三丈,一下从椅子上起身。
“本宫位及四妃之一,又刚诞育大皇子,不过做几身衣裳,于情于理都不过分,如何要被德妃在所有姐妹面前驳斥?”
周宜妃声音明亮,眼眸都有些泛红,瞧着委屈愤怒交织在一起,几乎都算是急火攻心了。
阮含璋心中一沉。
她终于意识到,周宜妃有哪里不对。
之前在逸香阁,妈妈们见多识广,什么样的事情都见过,茶余饭后,经常说些琐事。
她记得有位吴妈妈很懂得妇科之道,她讲过,若妇人生产前后情绪骤变,时而高亢,时而沮丧,是一种因有孕而带来的心因症。
这种病症的妇人必要旁人关怀备至,亦或者让她远离会让她痛苦崩溃的人事,才能慢慢缓解。
眼前的周宜妃,似乎就得了这种产妇心因症。
宫里的御医们都有传承,诸如赵庭芳虽是半路出道,但天分极高,他们经年涉猎病例,不可能不知这种病症。
太医院肯定给周宜妃下了药单,已经着手治疗她的心因症。
周宜妃并未痊愈,那就只有一个可能。
周宜妃的病灶就在身边,无法祛除。
果然,对于她的怒火,徐德妃并未生气,她只是轻轻拉了拉袖子,遮挡了方才漏出来的手腕。
众人的目光都在周宜妃身上,只有阮含璋余光一直注意徐德妃,看到了她这个细微的动作。
太后似乎知晓周宜妃的病症,闻言也只是叹了口气,看向周宜妃的面容甚至都有一丝怜悯。
“宜妃,德妃并非是要驳斥谁,只是提醒在场所有人,宫人不易,宫中所费皆是民脂民膏,还望在坐妃嫔能警醒自身,口谕既出,再无回寰。”
众人立即起身,口中称“诺”。
太后似乎已经有些乏了,她又端起茶盏,慢慢抿了一口,才又看向徐德妃:“哀家会晓谕后宫,以后各宫每月裁制新衣,都不可超过两身,如此一来,织造局便能迎刃有余。”
徐德妃起身颔首,道:“诺,不过太后娘娘,臣妾还有一事。”
看来,徐德妃今日是不肯罢休了。
阮含璋略一思索,便明白为何。
因今日新晋嫔妃入宫,第一次给太后娘娘请安,上至贵妃,下至选侍,人人皆到场。
在这种场合办事,是最简单明了的。
仁慧太后终于坐正身体,意味深长地看向徐德妃:“说。”
徐德妃躬身行礼,然后才开口道:“臣妾知晓慕容婕妤已经病逾两月,从元月下旬至三月末,时至今日都未曾康复,按照宫规,应该挪宫养病。”
大楚早年宫规的确有这一条,但后来百多年几乎没有严格实行过,一是太过不近人情,二则是许多妃嫔都是非瘟疫病症,其实是不需要挪宫的。
因此时至今日,只有早年时曾有妃嫔挪宫养病。
那些妃嫔几乎未曾再回到宫闱,全部病死在了行宫。
徐德妃这一手,当真是要置慕容婕妤于死地!
12. 第 12 章
而此时,阮含璋心中一凛。
她原以为此次请安与她并无干系,她刚入宫几日,尚且未曾显山露水,不知哪里惹了徐德妃的眼。
阮含璋思维敏捷,聪慧过人,她能在逸香阁那样的地方迎刃有余长到这么大,后来更是让鸨母唯她事从,自然不会懵懂被人下手。
然徐德妃此举看似针对慕容婕妤,实际上针对的则是她!
一般而言,宫中的妃嫔即便不挪宫,宫中的其他妃嫔都会挪走,让其封宫静养。
这一批秀女入宫选秀时,慕容婕妤刚病数日,当时已经有好转迹象,可等选秀结束时,慕容婕妤的病症还未治愈,实在让人措手不及。
如今后宫妃嫔并不算太多。
高位妃嫔有姚贵妃、徐德妃、周宜妃、梅昭仪、慕容婕妤和崔宁嫔。再往下便是吴美人、卫宝林、司徒才人、韩选侍和王选侍。
按照宫规,一般低位妃嫔都要随主位居住一宫,减省扫洗宫人的差事和负担。
虽说入宫要选秀,但当秀女名单出来之后,能入宫的人选几乎都已经定下,留给阮含璋的,就是听雪宫东配殿。
先帝末年,因常年重病,几乎不再招幸妃嫔,因此宫室大多空置,未曾修葺,如今自也不可能为了阮含璋这样一个小小的才人另外再重修一处配殿。
因此就简单把她挪到东北角棠梨阁,算是给她和阮家的恩宠。
阮含璋很喜欢棠梨阁,虽还在听雪宫中,却同前殿后殿都隔着一层宫墙,方便她行事。
若要把她挪走,又会去哪里?
姚贵妃宫中只她一人,除非贵妃娘娘自己要求,一般是不会随意挪进妃嫔的,这也是贵妃和皇贵妃的特权之一。
往下看,周宜妃、梅昭仪、崔宁嫔宫中几乎都已住满,早年后宫中还有一位惠嫔娘娘,不过已经殁了,吴美人和王选侍暂时还住在长春宫后殿,没有挪动。
这样一算,阮含璋和卫宝林唯一能去的就是徐德妃的灵心宫。
阮含璋微微挑了一下眉,心中有些诧异。
徐德妃要把自己挪入自己宫中究竟是为何?
这里面的弯弯绕绕,阮含璋这个刚入宫的宫妃都很清楚,其他人更不可能不知情了。
在场众人都很清楚,卫宝林多年不得宠,一直还病歪歪的,徐德妃即便想要人,也是要阮含璋。
当即,一直和颜悦色的姚贵妃都抬眸看向徐德妃,淡淡道:“且不提慕容婕妤只是小感风寒,不日就能痊愈,即便她当真常年不愈,陛下仁善,太后娘娘宅心仁厚,自不可能让远道而来的异族妃嫔一人孤身在外,传出去还如何彰显我大楚风仪?”
徐德妃回过头来,直勾勾看向姚贵妃,唇角倏然扬起一抹笑意。
“是臣妾思忖不周了,不过竟然如此,还是让慕容妹妹好好养病才是,卫宝林一贯安分守己,倒是不会影响慕容妹妹。”
“不过,”徐德妃的目光直勾勾落在阮含璋身上,“阮才人又初入宫闱,如今正得盛宠,接连出入听雪宫,陛下亦有赏赐,如此繁忙,岂不是打扰慕容婕妤的修养?”
阮含璋垂下眼眸,心里安稳下来。
果然,徐德妃就是冲着她这份恩宠来的。
她觉得有些奇怪,不过就两日的圣宠,至于吗?
徐德妃已经是四妃之首,稳坐妃位,他日诞育一儿半女,在宫里就无人能企及,何苦同她一个小才人如此针锋相对?
想不通,索性就不想了。
阮含璋眼观鼻,鼻观心,学着卫宝林的模样安安静静等人安排。
周宜妃等徐德妃说完,适时冷笑:“原来你打的这主意。”
她直截了当把事情挑破:“早就听闻你年少时落过冷泉,伤了身,不易有孕。”
周宜妃意味深长:“原来是想着借腹……”
她的话还没说完,就被边上的徐德妃冷声打断:“太后娘娘,依臣妾看,不如让阮才人自己选择?”
仁慧太后瞥了一眼徐德妃,脸上笑容很浅,她垂眸看向阮含璋,问:“阮才人,你意下如何?”
看来,徐德妃已经知晓她跟慕容婕妤的龃龉了。
一时间,花厅倏然安静下来,只微风拂过青纱帐,吹动下面挂着的铜铃铛。
叮叮,叮叮。
清脆悦耳。
阮含璋并不怕徐德妃,亦或者说,反正她现在是阮含璋,并不怕得罪这满宫妃嫔,得罪人,总是要阮家自己来收拾烂摊子的。
又不要她出力,何苦为难自己?
她端庄起身,对仁慧太后福了福:“太后娘娘,慕容婕妤温柔和善,妾同婕妤娘娘相处融洽,并不想搬宫,也不欲给宫中各位娘娘添麻烦。”
这是直截了当不给徐德妃面子了。
在场众人神情各异,一时间眼神官司在花厅乱飞。
徐德妃的脸色微沉,她正要开口,就被仁慧太后打断了。
她抬眸看向徐德妃,眸色幽深,语气难得有些严厉:“德妃,如今你手中只有织造局的差事,若是觉得清闲,就再加其他宫事,省得贵妃忙不过来。”
徐德妃咬牙,最后只得偃旗息鼓:“诺。”
说罢,太后又看向同周宜妃同住一宫的冯采女和韩选侍,和蔼地叮嘱道:“你们二人都是知书达理的好女儿,如今宜妃刚得大皇子,锦绣宫中事情繁杂,你们要多为宜妃娘娘分忧解难,可明白?”
冯采女和韩选侍都很紧张,忙起身道:“诺,妾明白。”
说到这里,太后就叹了口气。
“好了,今日请安消磨太久,你们也都乏了,散了吧。”
说罢,她不给任何人开口的机会,直接扶着彭姑姑的手臂起身,大步流星离开了花厅。
等她走了,花厅瞬间便安静下来。
姚贵妃没有动,其他人都都没动静。
就在这时,周宜妃干脆起身,看着徐德妃冷哼一声:“你觉得自己比旁人厉害?”
徐德妃坐在椅子上,端庄地抿了口茶水,才嘭的一声把茶盏放到桌上。
她也起身,冷冷看了一眼周宜妃,一步步来到阮含璋面前。
“你好样的。”说罢,徐德妃转身离去。
等娘娘们都走了,小主们才跟着起身,慢慢往外行去。
娘娘们都先走了,阮含璋寻到卫宝林,跟着她一起往听雪宫走。
路上,遇到了苏采女和孟选侍。
苏采女还是那般言笑晏晏的模样,倒是孟选侍很拘谨,规规矩矩同卫宝林和阮含璋见礼。
阮含璋记得她是这一批秀女中年岁最小的,听闻只有十七,选秀时就沉默寡言,不是个话多的性子。
孟选侍家中并不宽裕,她父亲只是宫廷造办处的司监,不过只是个正七品的京官。
这种京官在玉京一抓一大把,老话说,天上掉下来块石头,都能砸到两个堂官,说得就是玉京。
堂官是有衙门坐堂的官员,在玉京都得是五品朝上,七品官真是毫不起眼。
加之她父亲不是正经文武官员,掌管的是造办处,就更显得人微言轻了。
阮含璋见她身上的衣袖有些短了,心中一动,笑着问她:“孟选侍,我记得你闺名是静语,可以叫你静语吗?”
孟选侍面上一红,嗫嚅半天还是没说一个字。
苏采女笑着挽住阮含璋的手,道:“阮姐姐,孟选侍一直都是这个害羞模样,你还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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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含璋这才把目光落在她身上。
苏采女总是笑意盈盈的,看起来天真活泼,阮含璋便浅浅一笑:“也是。”
“虽说我们都不在一宫,可若是有事,也可相互帮忙,静语,你若是受了什么委屈尽管开口。”
入宫之后,苏采女被分到梅昭仪的碧雀宫,孟选侍则去了徐德妃的灵心宫,分隔东西六宫,关系似乎淡了。
不过如今看这模样,苏采女倒是很照顾孟选侍,今日请安结束,孟选侍跟着苏采女往东六宫而来,应该是受了苏采女的邀请。
也好。
宫里这些妃嫔,各有各的特色。
姚贵妃温柔贤惠,徐德妃心直口快,周宜妃泼辣小意,梅昭仪仙姿玉骨,慕容婕妤异域风情。
这样粗粗一看,阮含璋不由心里腹诽,景华琰真是好福气啊。
每日便是看着这么多赏心悦目的美人,都不知多快活。
不过这些妃嫔也入宫四年了,因何只诞育了两位皇嗣,倒是让人很是不解。
莫非,景华琰不行?
可前两日所见,景华琰分明非常行,阮含璋没得比较,她只知道自己被折腾了两日非常疲惫,景华琰真是肆无忌惮。
这样一想,就更是匪夷所思了。
阮含璋思索着说:“昭仪娘娘瞧着就极为和蔼,待你可好?”
苏采女红着脸笑,满脸仰慕:“昭仪娘娘自然是极好的,我同李选侍刚搬入碧雀宫,昭仪娘娘就赏赐了不少珍物,还一人给了一盆红珊瑚,漂亮极了。”
阮含璋同卫宝林对视一眼,不约而同道:“昭仪娘娘真是大方。”
这宫里的红珊瑚可不多见。
苏采女笑道:“是啊,以后若是娘娘赏赐了什么好玩意,我也拿去送给姐姐,还有卫姐姐,我们一起玩。”
“好,等你。”
几人说说笑笑,便回到了东六宫。
似乎都没有把徐德妃对阮含璋的针对放在心中。
四人在巷口分别,阮含璋同卫宝林一起往听雪宫走去。
此刻宫人已经打扫干净了宫巷,狭长的宫道里行人不多,只有她们主仆四人。
走着走着,卫宝林忽然咳嗽了起来。
阮含璋停下脚步,陪在卫宝林身边,等她咳嗽好了,还是道:“要不再传太医瞧瞧?前日给我医治的赵医正很是厉害,佩兰姑姑的脚踝已经慢慢康复。”
卫宝林喘不上气,站在那摆了摆手。
片刻后,她才道:“无碍的。”
见她眼眸之间只有关心,卫宝林淡淡笑了一下,她柔声问:“你可知道方才德妃娘娘是何意?”
阮含璋眨了眨眼睛,没有伪装自己不知情,只是道:“隐约猜到一些。”
卫宝林却摇了摇头,说:“德妃娘娘并非宜妃娘娘所言之意。”
她领着阮含璋慢慢往前走,身影纤细,单薄柔弱。
她是病了,但一个人真心假意,还是能看得出来的。
阮含璋对她的关心不似作伪,再说,她如今得圣宠,日子风光,她拉拢一番也在情理之中。
“那个苏采女,少相交为妙。”
阮含璋微微一愣,旋即笑了:“知道了,多谢姐姐。”
这一声姐姐,真诚得多。
卫宝林叹了口气,声音平静,随风而逝。
“这宫里的日子太长了,有个人能说话,我还是很开心的。”
话音就在这里停下了。
两人踏入听雪宫,就听到后面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
“见过卫娘娘,阮才人,”来人是小柳公公,他难得有笑脸说,“阮才人,陛下口谕,宣您乾元宫伴驾。”
13.第 13 章
时隔数日,难得景华琰还能想起阮含璋。
这几日没有伴驾,阮含璋仔细回忆景华琰的一言一行,她隐约有了清晰的认知。
景华琰此人肆意妄为,行事毫无根据,无法按常理判断。
因前朝姚相的鞠躬尽瘁,如今朝政一片清明,即便他已经亲政,整个朝野上下也没出乱子。
姚相便是仁慧太后的亲弟弟,也是姚贵妃的亲伯父,从先帝后期开始,姚相成为宰相,姚氏一门就名声显赫。
思及此,阮含璋忽然心思一动。
她抬眸看向小柳公公,浅浅一笑:“公公略等片刻,待我更衣便可离开。”
小柳公公颔首:“才人请略快一些,陛下还等着。”
阮含璋也不废话,直接回身踏入寝殿。
寝殿中,佩兰正坐着等她回来。
见了阮含璋她蹙了蹙眉,正待开口,阮含璋就紧张地丢给她一个眼色。
佩兰很识时务,她一瘸一拐跟着阮含璋进了暖房,站在屏风后面等她。
这个行为很是冒犯,但阮含璋却行色自如。
她如厕之后,收拾妥当身上的衣衫,站在水盆前净手:“阮家同徐家可有龃龉?”
佩兰面色微沉:“今日德妃可是说了什么?”
阮含璋简单说了今日事,然后才道:“你若是能同家里说一声,也好让老爷夫人心里有准备。”
她言辞恳切,显然已经把阮家当成了自己的靠山。
这般行事,佩兰很是满意,她挑眉看了一眼阮含璋,难得夸奖一句:“你还算识时务。”
说罢,佩兰思忖片刻,才慢条斯理说:“再过些时日老爷夫人就入宫了,此事不算紧急,到时再议。”
阮含璋颔首,她想了想,道:“今日我瞧着,这宫里能拉拢的宫妃不在少数,若是姑姑信我,我一定能助老爷夫人一臂之力,也能为大小姐铺平道路。”
佩兰有些犹豫。
她自然知道阮含璋早就是案上鱼肉,只能任由阮家宰割,但阮含璋这般出身,除了那些淫词小曲,她都没正经读过书,实在低贱得很,她能做出什么事来?
阮含璋叹了口气:“姑姑,逸香阁虽然不是高雅之地,却也鱼龙混杂,我同贵妃娘娘、德妃娘娘和宜妃娘娘等攀不上关系,但那些小门小户的千金,我还是知道如何相处的。”
她说罢,真诚看向佩兰。
“姑姑,你想,今日德妃会如此行事,他日贵妃、宜妃等若是发难该如何,我同阮家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我心里是很清楚的。如今宫里以太后和贵妃势大,日后大小姐入宫,还要仰人鼻息,如何是好?”
她特地提太后和姚贵妃,其实提的是姚家。
果然,佩兰眼眸微闪,却并未表露出不屑和敬畏。
阮含璋垂下眼眸,心里大概有了猜测。
看来阮家同姚家不是表面上的生疏,但似乎也并非亲密盟友。
也是,阮忠良在玉京筹谋二十载,舍弃了一切上位,他如何甘心成为别人附庸?
短暂的低头,只为以后把旁人踩在脚底。
“姑姑,我也想让朋友好过,他们能被赎身,离开逸香阁这等腌臜地,我是很高兴的,也很感谢老爷夫人。”
她说的是茉莉和石头,两人跟她一样,从小被卖入逸香阁,他们三个跟赵庭芳一起相互扶持,陪伴长大。
佩兰终于动容:“你要做什么,要提前告知我。”
阮含璋这才开心一笑:“知道了。”
说罢,她立即道陛下等她伴驾,佩兰面色稍霁,却说:“红袖跟着你忙了一早上,你带青黛去吧。”
阮含璋不甚在意:“好。”
她给自己重新上了妆,添了些许颊红和唇脂,这才离去。
佩兰微笑送她离开,转过身,立即沉下脸:“红袖,你过来。”
另一边,阮含璋抵达乾元宫。
这会儿时辰尚早,景华琰似乎刚下早朝,正在正殿更衣,阮含璋被守在殿门口的彭逾引着进了寝殿,见了此景,忙上前给他更衣。
“见过陛下。”
姝丽美人温柔小意,让人心情愉悦。
景华琰眉宇间有些疲惫,见了她似乎面色稍霁,他道:“今日给母后请过安了?”
阮含璋心中一动。
她帮景华琰褪去玄色礼服,给他换上日常穿的青色长衫,道:“是,妾方才回到宫中。”
景华琰颔首:“还未用早膳吧,一会儿陪朕用早膳。”
“是。”
阮含璋似乎很高兴,抬眸瞧了他一眼,眼波流转,全是欲语还说的风情。
景华琰挑了一下眉,伸手在她细腰上掐了一下,才道:“喜欢吃什么便告诉彭逾,让他去准备。”
“妾不挑食。”
更衣结束,景华琰在青花瓷盆里慢条斯理洗手。
他洗手很认真,不需要宫人服侍,每一根手指都仔细清洗,才接过帕子擦手。
“走吧。”
说罢,他直接揽上阮含璋的细腰,带着她一路往金馔堂行去。
刚一踏入堂中,阮含璋美目一扫,忽然发现堂中垂着金纱帐,金纱一侧珠帘静落,挡住了另一半厅堂的景致。
在一片影影绰绰的光影里,她能看到金纱帐另一侧也摆放有两张膳桌,膳桌另一侧坐着两名朝臣。
阮含璋心中一惊,不知景华琰是何意,却还是低眉顺眼跟着他在主桌一侧落座。
“见过陛下。”两名朝臣立即起身行礼。
景华琰彬彬有礼:“舅父,忠义伯,这位是阮爱卿家的千金,阮才人。”
他甚至还介绍了一番阮含璋。
通过这两句称呼,阮含璋已经知晓帘子另一头的两位朝臣是谁了。
一位是仁慧太后的亲弟姚文周姚相,一位则是徐德妃的父亲,威武大将军忠义伯。
阮含璋虽然是宫妃,不过份位低,又是晚辈,闻言便起身道:“见过两位大人。”
姚相便笑道:“之前就听闻阮卿家中的嫡长女聪慧灵秀,秀外慧中,如今入宫伴驾,当是男才女貌,佳偶天成。”
这话说的,仿佛阮含璋已经被封为皇后了。
倒是另一边的忠义伯微微蹙起眉头,有些古板地道:“陛下,今日臣等要同陛下议论国事,如何要让后宫妃嫔旁听,于理不合。”
如今女子都能读书科举,后宫妃嫔因何不能听得政事?宫里早就没了这般规矩了。
阮含璋美目一挑,看向景华琰,四目相对,她竟读懂了景华琰眸子中的深意。
也隐约明白,为何今日要带她前来了。
阮含璋端起茶盏抿了一口,然后才幽幽开口:“陛下,妾斗胆,可否一言。”
景华琰声音十分温柔:“爱妃请讲。”
阮含璋叹了口气,道:“听闻先帝时因身体缘故,不能时常处理朝政,天下大事,多由太后娘娘、陛下及近臣殚精竭虑,才有国泰民安的今日。”
“若无太后娘娘的贡献,何来今日富饶?”
“忠义伯此言,可是在诋毁太后娘娘。”
忠义伯:“你!”
姚相笑呵呵打圆场:“阮才人倒是十分有见地。”
景华琰适才开口:“好了,开席吧。”
几人便开始用早膳。
宫里没有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尤其是景华琰作为皇帝,每日十分忙碌,就连早膳时候也都在议论政事,若是不开口,这早膳对奏就进行不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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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含璋不再言语,认认真真用早膳。
她不挑食,先吃了一小碗阳春面,然后便又开始吃牛肉萝卜馅的煎饺。
饺子小巧一个,上面的面皮如纸一般薄,晶莹剔透,下面的底壳煎得焦脆,雪花纹非常漂亮,一口下去又酥又香,好吃极了。
阮含璋用膳的时候非常认真,表情之诚恳,让原本认真听政事的景华琰都不由看向了她。
上次景华琰就发现,别看阮含璋很消瘦纤细,但她胃口却不小,而且用膳的时候表情总是很愉悦,看起来真的很幸福。
越看越饿。
还有点下饭。
景华琰放下筷子,侍膳的彭逾颔首,彭逾便端上来两只白瓷莲花碗。
碗里是金灿灿的笋片和白粥。
阮含璋没有询问,彭逾便小声道:“才人,这道粥名叫煿金煮玉,您尝尝。”
名字是真的很好听。
阮含璋尝了一口,入口是鲜嫩爽脆的春笋,配上香浓的米粥,分外香甜。
是春日里特有的味道。
简单却不单薄。
她一连吃了三口,猜对景华琰点了点头:“好吃!”
景华琰便低低笑了:“你喜欢,以后便让御膳房给你做。”
堂上的帝妃二人浓情惬意,堂下是脸色越来越黑的忠义伯和老神在在的姚相。
两人此刻也不再开口,认真用早膳。
等堂上安静下来,姚相才继续说:“陛下,如今春汛未至,但钦天监昨日上奏,言说两江等地可能有汛情,就在一月之内,朝廷还要提早做打算。”
忠义伯紧接着开口:“陛下,昨日乌城来报,说鞑靼数次骚扰城防,去年冬日兰特草原遭受百年一遇的雪灾,族人和牲畜死伤无数,如今开春,他们粮食欠丰,逼不得已只能攻城。”
防汛要银子,守城亦然。
哪里都要岁银支撑。
景华琰放下筷子,道:“爱卿们以为呢?”
姚相起身,躬身行礼:“陛下,鞑靼虽有进犯之举,然如忠义伯所言,鞑靼去年冬日元气大伤,根据探子来报,其族人少了两成,他们原本人数就不足,在这种形势之下是不可能攻破乌城戍边卫的。”
“毕竟,乌城戍边卫都是精兵良将,若打不过精兵锐减的草原游族,实在说不过去。”
他说话时,忠义伯没有开口。
姚相继续说:“陛下,依臣所见,乌城尚能抵御半年,不用增加士兵粮草,待秋日丰收,鞑靼缓解粮灾后大抵不会再来犯。”
“两江防汛才是最重要的,沿途的占城稻已经开始耕种,若是影响今岁丰收,就麻烦了。”
忠义伯适才开口:“姚相,乌城的百姓性命就不重要吗?”
眼看两人要吵起来,景华琰声音冷淡:“两位爱卿辛苦了,回去拟好奏疏,再来回禀。”
他直接下了逐客令。
这位陛下同先帝的性格迥然不同,并不是好拿捏的性子,姚相慢慢躬身,拱手行礼:“是,臣告退。”
“彭逾,替朕送一送两位爱卿。”
片刻间,金馔堂便只剩下帝妃两人。
景华琰看向阮含璋:“你可看明白了?”
阮含璋其实还没吃饱,但景华琰不再动筷子,她也便停住了。
闻言只是笑道:“臣妾不懂。”
景华琰也不怀疑,他站起身,对阮含璋伸出手。
两手相握,阮含璋被景华琰牵着起身,顺着阳光明媚的游廊,一步步往知不足斋行去。
早晨的长信宫阳光晴好,鸟语花香,一只喜鹊站在蔷薇花丛上,正在欢快鸣叫。
景华琰的声音在一片春风和煦里响起。
“党争不断,弊政难消。”
14.第 14 章
大楚延续至今日,已过一百八十个年景。
除去开国时候的百废待兴,曾经有过繁荣盛世,也有过低迷乱世,后来在景华琰的祖父时力挽狂澜,把风雨飘摇的国朝重新扶正。
但大楚的年景太久了。
世家盘根错节,文臣武将相互倾轧,朝中党争不断,政令实行困难。
外面看似繁花似锦,可景华琰清晰明了的知道,那不过都是空中楼阁。
一旦暴风骤雨来临,立即犹如雨打风吹去,盛世之象瞬间坍塌。
另一个,皇室和宗亲人数庞大,掌管宫中往来的宫廷司务局为宗亲把持,采买和出息数额巨大,已成国库蠹虫。
要想把这两个顽疾挖去,必须要破釜沉舟,顶住风雨,才能抵达最终的胜利。
新政迫在眉睫。
这些,景华琰自然不可能同阮含璋明说,但如今宫中妃嫔,几乎全为世家闺秀,只阮含璋好似是个意外。
今日在寿康宫的事情,景华琰自然清楚,她今日敢不给周宜妃和徐德妃面子,就说明她不想同任何一方牵连。
是个极好的人选。
不过,是否能得用,是否知道要如何行事,还得看阮含璋自己的选择。
她如果愿意成为这把刀,自然危机和荣华并存。
端看她敢不敢了。
此刻阮含璋安静陪着他向前走,她垂眸看着前方被廊柱分割开来的菱状光影,声音温柔而笃定。
“陛下,妾多年读书,得名师教导,自然知道陛下所言。”
“不过妾也的确人微言轻,想要行事自然极为不易,不过,”阮含璋挺住脚步,抬起眼眸看向回望过来的景华琰,“不过,妾可以保证,只要陛下需要妾,妾定不会让陛下失望。”
她需要让自己变得重要,重要到即便改头换面,景华琰也愿意重新牵起她的手。
如今的局面,仿佛上苍把多年的幸运全还给了她,让她握住了唯一的机会。
时也命也。
年少时她跟母亲被关在地窖里,她怨怼仇恨,饥饿痛苦,曾经哭着问母亲:“娘,我们究竟做错了什么?”
当时母亲抱着她,把手腕上的鲜血喂给她,声音虚弱却温柔。
“阿冉,命运都是公平的。”
“今日它亏欠我们的,改日一定会还回来。”
那时候阮含璋不懂,却把那句话奉为圭臬,靠着以后的归还挣扎求生。后来长大,她才明白,那不过是母亲给她活下去的勇气。
她之前筹谋入宫,不求能全身而退,只求在她死之前能大仇得报,然而命运似乎终于听到了她们的冤屈,给了她又一条生路。
仇要报,福也要享。
她凭什么就一定要过苦日子?
阮含璋的眸子一如既往清亮。
似乎能一眼看到她清澈的心灵。
景华琰转过身来,垂眸认真凝望她,片刻后,景华琰浅浅笑了。
“你不怕?”
阮含璋仰着头,满眼都是倾慕。
“陛下会保护我的,对吗?”
景华琰忽然抬起手,在她脸颊上捏了一下。
“你得学会保护你自己,”景华琰的话语残酷,声音却温和,“才能一直跟在朕的身边。”
“朕不留无用之人。”
说罢,景华琰转身离去:“回去吧。”
阮含璋停留在原地,阳光暖融融落在她身上,良久之后,她屈膝福礼:“妾告退。”
朝中事多,一直到三日后,阮含璋才又被翻了牌子。
佩兰的脚已经好了许多,这几日都在折腾阮含璋学端茶倒水、抄写女戒,整日里耀武扬威的,因着阮含璋的恭敬而越发嚣张。
不过仅仅嚣张了一日,就被红袖的一杯茶水,再次送回了床上去。
因此,这一次是青黛陪她去的丹若殿。
丹若殿一如往常,不过雪燕已经寻了新的游记,笑着呈到阮含璋手中。
“这几日才人都未曾到来,这本游记寻了许久,终于能呈给才人了。”
阮含璋笑道:“你有心了。”
她说着,目光下落,漫不经心地道:“雪燕,你这身宫装上的绣活真好,这是滇南的滇绣吧?图案怪别致的。”
雪燕便抿嘴一笑:“小主眼力真好。”
“奴婢原是织造局伺候的宫女,手艺不精,却会挑拣布匹,因此认识了不少织造局的宫女,这是奴婢的朋友帮奴婢做的。”
说到这里,雪燕顿了顿,解释了一句:“她不是织绣姑姑和织绣宫女,只是普通的二等宫女,往常都做些铺盖桌布等,不碍事的。”
景华琰虽隔三差五就招宫妃侍寝,但那些宫妃们要么紧张,要么娇羞,要么就高高在上,一句话都不说。
还有的一看就心思缜密,一来就殷勤备至,话里话外都是别的妃嫔如何如何,雪燕是丹若殿的老人了,可知道这里的门道。
唯独这位阮才人,言笑晏晏,和气有礼,端看她对自己宫人的关照,就知道她不是个心思歹毒的人。
她也从不问别人的事,诸如织造局的事情,宫里人人都知道,说一说无伤大雅。
丹若殿白日都没有宫妃,怪无聊的,雪燕难得能同阮含璋说话,就有些啰嗦了。
阮含璋了然地点头:“你莫怕,我就是问问,这花样我也很喜欢。”
“我在家中时,听闻织造局的绣娘们都很厉害,可是真的?”
宫中机构庞杂,除去掌管宫人的尚宫局,还有专司一切织绣布匹等事宜的织造局,及专司宫中器具应用之物的司典局。
这都是女官内宫衙门。
从选秀入宫至今,也差不多将近两月,阮含璋已经摸清了宫中各衙门及事务,不过其中的管理人员等却并不熟悉。
她刻意回避这些姑姑和太监们,就是为了以后筹谋。
不过雪燕这样的多年宫人,对宫中的事务肯定十分熟悉。
此刻寝殿中只她们两人,倒是方便说话。
雪燕便笑道:“娘娘所言甚是。”
“如今咱们织造局的尚服姓白,二十年前就入宫了,她以民间织绣能人的身份入宫,一路高升,成为尚服,”雪燕道,“白尚服是个很慈祥的人,对绣娘们都很好,平日里也不会故意压榨宫人,但凡主子们给了赏赐,都会分给绣娘和宫人们,很是和蔼。”
阮含璋点头:“如此听来,倒是个很好的姑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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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雪燕显然很喜欢她,道:“宫中绣活很多,织造局一般会有四位司职姑姑,分别是司宝,司衣,司饰,司仗。下面分绣娘、织绣宫女和普通宫女,织绣宫女和绣娘是一样的,不过绣娘不是宫女,她们当差三年后可领俸禄离宫,或者转为织绣宫女,正式成为内女官。”
阮含璋知晓,许多绣娘入宫后若手艺出众又不愿出宫,查验身份清白之后就可转为织绣宫女。
织绣宫女都是真正的手艺人,靠本事吃饭,她们的等级比普通宫女高,等同与正八品司职宫女,已经迈入女官行列。
所以之前因宫事繁忙,织造局病死一名织绣宫女,才会惹得尚服上报徐德妃,禀明此事。
阮含璋听到这里,赞扬道:“真厉害。”
“能靠自己的手艺吃饭,都是能工巧匠,理应受到尊敬。”
雪燕听罢,脸上笑意更浓:“才人小主真是体恤。”
“这是自然,人生在世,人人都不容易,因何要鄙薄她人?”
阮含璋喟叹一声,有些愁容:“之前给太后娘娘请安,听闻德妃娘娘说,织造局有一名织绣宫女过世,我心里很是不忍。”
雪燕便说:“太后娘娘和陛下仁善,如今德妃娘娘协理织造局,也体恤女官,奴婢听闻已经好生安葬,并给了其家族抚恤。”
阮含璋颔首:“这样就好。”
两个人又说了些琐事,阮含璋才道:“如此说来,织造局的宫人年纪都比普通宫女大一些,人也稳重。”
雪燕颔首道:“正是如此,像宫女们,都是小选入宫,每隔三年虽选秀一起遴选,奴婢入宫的时候十四,已经不算小了。”
“不过绣娘们只要手艺出众,多少年岁的都有,奴婢听闻还有年过三十的绣娘入宫当差,都是民间声名鹊起的名人。”
听到这里,阮含璋笑容灿烂。
“真好。”
此刻,她终于下定了决心。
她其实比真正的阮含璋要年长数月,今年应已经年过十九,不过因所差不多,面容无法看出端倪,便冒名顶替了。
但小选宫女不仅有时间限制,还有年龄限制,一般只选十二至十六岁的少女入宫,不会选年纪太大的。
她的身量很高,身形修长纤细,冒充十几岁的少女实在不适合。
绣娘是最好的人选。
思及此,阮含璋心情甚佳。
正待此时,景华琰踏入寝殿中。
烛光晃动,珠帘摇曳,他刚一侧目,就看到阮含璋那张明丽笑脸。
她生得十分艳丽,即便素面朝天,也依旧不能夺去三分颜色。
听到脚步声,雪燕机敏起身,干脆利落福了福,直接退了下去。
景华琰一身酒气来到阮含璋身边,大马金刀坐下,懒洋洋靠在了她单薄的肩膀上。
“爱妃这样开心?”
阮含璋动了动鼻尖,轻声细语:“陛下吃酒了?可吃了醒酒汤?”
景华琰只吃了一杯桃花酒,身上的酒气并不刺鼻,加之沐浴过后的清爽味道,有一种引人沉醉的香甜。
“吃了。”
景华琰偏过头,直接了当夺取了她朱红的唇瓣。
“你尝尝味道?”
15.第 15 章
“陛下,”阮含璋那双小手一摸,就摸到了他的腰带,轻轻往前一勾,“臣妾不擅饮酒。”
她声音娇嗔,语带不满,却又引着人想要探寻。
景华琰抬起眼眸,深深看了一眼她上挑的眉尾,低笑一声:“当真?”
下一刻,他再度夺取了她的嘴唇,让她无处遁形。
阮含璋嘤咛一声,腰身一软,两个人直接便滚进拔步床里,在柔软的锦被上砸出一片凌乱痕迹。
景华琰身上很热,烫得阮含璋雪白肌肤泛红。
中衣松散,露出精致的锁骨。
“爱妃可休息好了?今日……”
景华琰眼神如狼。
阮含璋只觉得一阵酥麻爬上脸颊,她眼神闪躲,不去看景华琰。
“爱妃怎么害羞了?前两次也没见你羞赧过。”
“陛下!”
阮含璋伸手捂住了他的嘴:“陛下怎么话多了?”
之前两回侍寝,景华琰真是闷头苦干,勤勤恳恳,没有那么多话。
景华琰直接握住了她的手腕,拉着她的手一路向下。
“可能因为吃酒了。”
景华琰声音低哑,在碰触的一瞬间,低低喘了口气。
“也可能因为想你了。”
这一夜折腾的时间比之前还要长。
一直到了后半夜,阮含璋累得抬不起胳膊,景华琰才终于尽兴。
他仰躺在床榻上,一手揽过阮含璋的细腰,一边轻轻摩挲她腰侧流畅的线条。
“爱妃有长进,比之前多支撑了一刻。”
阮含璋半阖着眼睛,不想理他。
这厮居然还在心里数时间。
这不是夸她,是在自己炫耀吧?
呵,男人。
两个人安静了一会儿,景华琰才道:“叫水吧。”
等再度躺在床榻上,阮含璋都已经昏昏入睡。
景华琰偏过头看了看她,忽然笑了一下。
“你想要什么?”
之前那一日,两人说话都很含糊,但当时景华琰只问了阮含璋本人,没有牵扯阮氏。
若阮含璋当真想要成为景华琰在宫中的那把刀,她必须要舍弃阮家,亦或者不听从阮忠良的规训。
如果当真如此,她必定有其他意图。
一直等了三日,此刻景华琰才随意问出口。
不会有人无缘无故就忠心,也不会有人全心都是旁人,景华琰即便位及九五,也从来清醒。
这宫中的妃嫔可能有人真心待他,但肯定是少之又少,最多的还是为了自己和家族。
或者说,家族兴盛,份位升高,她们即便以后失宠,日子也不会难过,说来说去,人人都想过好日子。
一年到头见不到几面,说不了几句,他身为皇帝,身边妃嫔众多,世家大族教养出来的女儿,都不傻。
她们从生下来开始,就要跟族中其他人争夺资源,即便是亲生兄弟姐妹,也不会有半分心软。
更何况是他的。
他自己都是踩着兄弟亲人的血肉上位的,心里最明白不过。
他也不觉得同妃嫔交易有何不对,对方无所图,他才需要谨慎。
阮含璋一早就想到了对策。
她安静了片刻,才说:“陛下,妾不求其他,只求他日陛下发现臣妾诓骗过陛下,陛下能留妾一命。”
先留命,再要权,最后才是地位和尊荣。
饭要一口一口吃,路要一步一步走,阮含璋蛰伏十几年,有的是耐心。
她有所求,才会更听话。
景华琰低低笑了一声。
“好。”
他对她的命毫无兴趣,只会夺取他人性命的帝王,永远都是落于下成。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阮含璋强调了一句。
景华琰偏过头看她,见她闭着眼表情平静,心情都是十分舒畅。
“朕还能言而无信?”
阮含璋立刻拍马屁:“陛下龙章凤姿,玉树临风,自然言而有信!”
“好了,睡吧。”
景华琰道。
阮含璋应了一声,她侧过身来,很自然靠在景华琰肩膀上沉沉睡去。
看起来心机深沉,但此刻却又没心没肺。
也就因如此,旁人才会对她失去戒心。
景华琰回过头,缓缓合上眼眸,也难得睡了个好觉。
次日回到宫里,佩兰的面色依旧很差。
她的脚反反复复,如今走路都费劲,心情自然也好不到哪里去。
平日里佩兰总是拉着个脸,棠梨阁早就习惯,阮含璋倒是对她一直都很体贴,笑容如常。
“姑姑可是好些了?”
佩兰摇了摇头,沉着脸问:“昨日如何?”
阮含璋面上拂过一抹绯红:“甚好。”
“哼,”佩兰冷哼一声,说,“你好好侍奉陛下,为阮家谋好前程,老爷和夫人不会亏待你的。”
阮含璋便道:“是。”
之后几日,阮含璋都待在棠梨阁。
佩兰脚上的伤越来越重,这几天都没工夫给阮含璋找茬,这让阮含璋有大把时间做自己的事。
她先让钱小多跑了一趟,去织造局唤了一名管事姑姑过来。
那名管事姑姑见面很客气,询问阮含璋是否要添置新衣。
阮含璋却说:“我如今衣裳足够,刚册封时织造局送来的衣裳都极好,不过我前日瞧见孟选侍的衣裳袖子略有些短了,若是传出去,恐怕会落人口实。”
孟选侍家里并不富裕,封的又是最低的选侍,再往下便是正八品家人子,也就是通常意义上的庶妃。
家人子只是侍寝过的宫女,没有身份,没有份位,这个份位只是为了做区别。
既然如此,那织造局自然不会多上心,可能送去的衣物并不合身,以至于孟选侍的衣裳都有些短了。
那名姑姑愣了一下,眼眸微闪,倒是真心实意对阮含璋道谢:“多谢才人小主的提点,奴婢会禀报白尚服,亲自登门给孟选侍改尺寸。”
阮含璋便笑了,她挥了一下手,青黛便上前:“姑姑受累了。”
那姑姑忙道:“这都是奴婢应当做的,可不敢收娘娘恩赏。”
阮含璋温柔大方,笑容明媚。
“姑姑,大家都是当差吃饭,没有什么应当不应当的,我知道织造局最近很是繁忙,可那日瞧着孟选侍那般局促,我又于心不忍。”
“这是我的一点心意,你们别告诉孟选侍,如果有额外花销,都算我的。”
她这样讲,姑姑还是把赏赐收下了,她真诚道:“阮才人真是心善,才人放心,奴婢知道如何做。”
做了好事,自然要留名。
这几日苏采女已经侍寝过了,剩下冯采女、赵选侍、孟选侍和李选侍未曾面圣,孟选侍的日子想是难过。
但之前景华琰的话阮含璋还记得,她观察而来,总觉得景华琰对宫廷司务局也很是不满,想要打压宫廷司务局,最好的办法便是抬举另一方。
另一方很好选择,那就是造办处。
衣食住行中,造办处能制作的事物极多,抬举造办处非常简单,那就直接降低司务局的采买数额,让造办处代为供应宫中所需。
比如家具,器具,香料,材料等所有事物,都可以专项专办。
当然,阮含璋此举也有其他深意。
不过成与不成,有用无用,她也并不特别在意,只看之后旁人如何行事了。
佩兰恰好从房门出来,也听到了她方才处事,阴晴不定地看向阮含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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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倒是会慷他人之慨,那个孟选侍生得普通又不得趣,因何能受宠?”
毕竟阮含璋身无长物,如今棠梨阁在宫中安身立命,花的可都是阮家的银子。
阮含璋目光一扫,见她脚踝还是不灵光,不由叹了口气:“姑姑,我也是为了阮家。”
“您瞧着孟选侍如今不声不响,谁能知晓以后如何?你可知道如今的德太妃?早年只是个普通的侍寝宫女,从家人子一路升至淑妃,膝下也孕育了靖亲王和明欣公主,如今可是成了德太妃,舒舒服服暗度晚年。”
“不到最后,谁知道结果是如何的?”
说罢,她不再说这个话题,只道:“姑姑,你的脚还是请太医来看看吧。”
等赵庭芳给佩兰重新上药,又很认真叮嘱几句,才陪着阮含璋去了寝殿。
等外面声音渐消,赵庭芳才压低声音道:“已经安排好了。”
阮含璋才真正松了口气。
“近期茉莉就会从阮家脱身,回到溧阳淮水县,以姜云冉的身份行走办事。”
想要重新入宫,就必须有正当身份。
阮含璋不希望自己的第二段宫妃生涯依旧不明不白,姜云冉是母亲给她起的名字,据母亲所言,姜是她外祖家的姓氏。
阮含璋拍了一下她的手:“多谢,你们辛苦了。”
“另外,你让茉莉易容成我的模样,去淮水县锦绣织坊做绣娘,她的绣活与我不相上下,不用一月就能声名鹊起。”
赵庭芳非常聪明,一下便听懂:“你要以绣娘身份入宫?”
“这是最好的方法了。”
赵庭芳颔首,到:“好,知道了,你放心,茉莉早就想在外行走了。”
两个人说了会儿话,赵庭芳把一包药塞入阮含璋手里。
“进出宫闱检查非常严格,我不好夹带,只弄到这么一点,你斟酌着用。”
阮含璋颔首,又道:“救火队驻扎在何处,你查到了吗?”
赵庭芳道:“查到了,在东平门南侧排房,每日菜蔬等物皆从东平门进出。”
四目相对,两个人都下定了决心。
阮含璋握住她的手,眼神坚定:“就等那日了。”
一晃神就到了四月中,距离阮含璋封位才人已经过去二十几日了。
这一段时间,宫里一直风平浪静。
除去大皇子生了几次病,周宜妃一直在怒斥太医院,其余也没什么大事。
妃嫔们除了侍寝,大多都在自己宫里独处,因大皇子的体弱,这段时间宫中的走动也少。
谁都不敢沾染此事,一个弄不好,一条命可能都要搭进去。
四月初六和十六两日宫中妃嫔们都给太后娘娘请过安,除了一直没有痊愈的慕容婕妤,这两次周宜妃都没有到场。
少了她,就连请安也都中规中矩,毫无意趣。
这一日阮含璋刚侍寝归来,刚一踏入听雪宫,就看到卫宝林跪在庭院中,只留给旁人一个单薄的背影。
阮含璋眉心紧蹙,抬眸一扫,前殿中门大开,里面竟难得点了灯。
纽姑姑站在前殿抱厦里,冷冷看着整跪地哭泣的卫宝林,场面很是渗人。
阮含璋未曾开口,就被纽姑姑注意到,她抬起头,眉眼如刀。
“阮才人,你可回来了,”纽姑姑声音冰冷,“方才太医院岑医正给娘娘请平安脉,言说娘娘多日未曾康复,实则是被人下了软骨散。”
这话一出口,阮含璋的脚步就彻底停下了。
“纽姑姑,你这是何意?莫非是要栽赃陷害我同宝林娘娘?”
纽姑姑冷斥道:“阮才人,谋害高位娘娘可是重罪,还不过来跪下!”
然而阮含璋还未挪动,外面就传来彭逾的嗓音。
“给阮娘娘贺喜了。”
16.第 16 章
彭逾小碎步踏入听雪宫,一进来就看到这剑拔弩张的情景,倒是不慌不忙。
宫里这些事,他什么没见过?
见得多,听得也多,自然知道如何明哲保身。
彭逾似乎都没瞧见纽姑姑难看的脸色和卫宝林摇摇欲坠的背影,他只对阮含璋道:“恭贺阮娘娘,陛下有旨,晋封阮娘娘为宝林。”
晋封宫妃,自然要宣读圣旨,洗手焚香,行礼谢恩。
纽姑姑听了这话,一口气险些没喘上来,表情愈发难看。
这阮家嫡长女入宫才不到一月,不仅接连侍寝,甚至还被召至乾元宫伴驾用膳,无数珍稀流水一样送入棠梨阁,不可谓不荣宠。
原慕容婕妤也有过风光时候,却也比不得如今的阮才人,尤其是侍膳这样的差事,陛下登基至今,除了姚贵妃、徐德妃和周宜妃,也就这阮才人这般幸运了。
更有甚者,她入宫不及一月,就直接升为中位娘娘,成为了正六品宝林。
听雪宫这位跪着的卫宝林,可是入宫三年才跟着众人一起晋升的。
人与人的差别,就是大到这个地步。
纽姑姑心里警钟一直猛响,当着彭逾的面却不能忤逆圣意,只能勉强道:“恭喜阮才人,还是先去接旨吧。”
瞧这意思,即便阮含璋升位,慕容婕妤还是不肯罢休。
阮含璋却不怕她。
慕容婕妤想要发难,总要有证据,再说她是从下药这方面发难的,阮含璋有赵庭芳,心里多少有底气。
当着彭逾的面,该说的话阮含璋自然要说。
“纽姑姑,我知道你是担心婕妤娘娘的安危,”阮含璋声音也同样冰冷,“但卫姐姐是上了玉牒的宫妃,是正六品的宝林娘娘,光天化日就罚宝林娘娘跪在宫外,到底于婕妤娘娘名声有碍。”
“即便要罚,也必须要证据确凿。”
纽姑姑眼睛一瞪,正要说话,就听阮含璋继续开口:“咱们宫里人都知道,娘娘一贯温柔慈爱,只是因为身为定羌族人而不懂宫规,自然不会怪罪娘娘,外人可不知道啊!”
阮含璋客气一笑:“若这事传出去,可不是要落个刁难一宫嫔妃的坏名声?娘娘的清白可不就毁了?”
“你!”
纽姑姑气得不轻。
这是仗着彭逾在,故意拿乔,打量她不知她跟卫宝林私下时常走动,两人早就结成了同盟。
彭逾老神在在站在一边,脸上笑容一成不变,似乎都没听到听雪宫这一场争斗。
纽姑姑入宫多年,自然知道彭逾是什么人,他是不会主动替人出头,平日里也从来不会偏帮哪位妃嫔,但他是景华琰的眼睛耳朵,外面所听所闻,都会告知景华琰。
思及此,她深吸口气,只剩上前几步,亲自扶起卫宝林。
“宝林娘娘,咱们话说得好好的,您怎么就忽然跪下来,”纽姑姑的官话说得字正腔圆,“吓奴婢一跳,方才都没回过神来。”
卫宝林身影微晃,她低着头,没有搭茬。
纽姑姑便看向阮含璋:“阮宝林,婕妤娘娘和卫宝林便在前殿等您,等人到齐了,再议论此事。”
阮含璋见好就收,她对彭逾一摆手:“彭公公,这边请。”
等彭逾宣读圣旨,阮含璋恭敬行礼,彭逾这才笑着说:“恭喜阮宝林,陛下的赏赐稍后就会送到。”
阮含璋给了个大红封,同样笑容满面:“有劳彭公公跑这一趟了,陛下隆恩,臣妾莫不敢忘。”
彭逾笑呵呵走了。
等她走了,阮含璋才看向佩兰:“怎么回事?”
佩兰方才还沉浸在阮含璋升位的喜悦里,转头听到这话,也不由蹙起眉头。
“我也不知,”佩兰揉着额角,“我方才在房中歇息,外面忽然热闹起来,那姓纽的亲自登门,把卫宝林请到了前殿,我怕牵扯到咱们这里,便没有让红袖过去探听。”
阮含璋瞥了她一眼。
这阮家真是不成样子,佩兰这等侍奉多年,又成为心腹的管事妈妈,居然如此不成体统,即便事情看似只牵扯了卫宝林,但这听雪宫一共只有三位妃嫔,她若是聪慧,应该仔细探听,早做准备。
但她却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仿佛卫宝林被慕容婕妤坑害没了份位,她们就能得到好处。
自私自利冷漠短视,跟阮家那一对蠢猪夫妻一般无二。
阮含璋叹了口气,没有埋怨她,只说:“方才我刚回到宫中,就被纽姑姑拦下了,她说慕容婕妤被人下药,所以才久病不愈。”
“姑姑,你应该早做打算的。”
佩兰面色一沉。
她最近身体非常不适,运气也极差,好端端就崴了脚,本来都快好了,结果又滑了一跤,从此之后,她就一直病恹恹的,不光脚疼,也经常头晕目眩。
也正因此,她方才才一时失察,对此事失去了警觉。
佩兰深吸口气,到:“奴婢陪您过去,看她敢不敢欺压到阮家头上。”
卫宝林家中平平,父亲只是个普通官员,家里从上到下只她父亲一人为官,并不显赫。
慕容婕妤要欺辱也就罢了,但阮家如今也算是京中显赫门楣,不光阮含璋的父亲任大理寺卿,官至三品,她的叔父也是宣城布政使,阮家早就今时不同往日。
更不提她母族南安伯廖氏了。
阮含璋低头笑了一下,叹了口气,道:“我就靠佩兰姑姑了,方才都不知道要如何是好了。”
佩兰亲自扶着她回到了前殿。
此刻前殿大门敞开,所有的隔窗全部打开,同往日阴暗逼仄的模样迥然不同。
纽姑姑不在前庭,慕容婕妤身边的大宫女簌簌守在前门,见阮含璋领着佩兰到来,就上前恭敬行礼。
“见过阮娘娘,给娘娘贺喜了。”
阮含璋浅笑道:“我来给婕妤娘娘请安。”
簌簌福了福,领着她踏入前殿明间。
此时的听雪宫前殿光明敞亮,苦涩的药味被春风吹散,不留半分痕迹。
只是明间里空荡荡的,珍稀古玩静静矗立,没有人烟。
簌簌轻声细语:“阮宝林,这边请。”
她比了个手势,三人就绕过屏风,进入东暖阁。
东暖阁的稍间是茶室,上首一张罗汉床,前面摆放有八角圆桌和桌椅,乌城绣方桌布搭在桌上,给素净的殿阁增添几分明媚。
此刻卫宝林坐在圆桌边,面色苍白,低头不语。
而另一边,一名宫装丽人桌在罗汉床上,正慢条斯理吃茶。
纽姑姑站在她身边,正在给她捏肩膀。
那便是慕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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婕妤。
同上次见时那病恹恹的样子不同,此刻的慕容婕妤健康精神,面色红晕。
她是定羌人特有的长相,剑眉深目,挺鼻白肤,一头深棕长发束成高发髻,长发垂落在脑后,看起来异域风情十足。
她身上穿着定羌族人特有的坦领半臂,衬得她凹凸有致,丰腴矫健。
一看便是异域美人。
看她这般模样,应该早就康复,不是今日才恢复健康的模样。
可为何不上报痊愈,重新恢复侍寝呢?
阮含璋垂下眼眸,对慕容婕妤行礼:“见过婕妤娘娘,娘娘康复如初,臣妾十分欢喜。”
慕容婕妤抬起眼眸,那双深蓝色的眸子看向阮含璋,淡淡笑了一下。
她的笑容很淡,只是礼貌微笑,一点都不让人觉得温柔。
“阮宝林,恭喜你。”
“坐下说话吧。”
等阮含璋在卫宝林身边落座,慕容婕妤才叹了口气。
“我们都是一宫姐妹,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这个道理你们比我明白。”
“我入宫多年,承蒙陛下不弃,才有如今的荣宠。我身为异族人,自幼未曾受过中原文化教导,不懂那许多道理规矩,但我知晓害人之心不可有。”
说到这里,慕容婕妤眉峰一挑,眼神凌厉如同冬月夜,让人不寒而栗。
“我不是个讲道理的人,谁要害我,我必定要让对方生不如死。”
定羌族人皆骁勇善战,无论男女皆是骑射勇士,慕容婕妤作为定羌族长的女儿,入宫之前也是草原上的苍鹰。
她说到做到。
阮含璋抬起眼眸,定定回望慕容婕妤,神情很是平静。
她不心虚,便丝毫不怕。
“娘娘,方才纽姑姑只是简单一言,咱们这听雪宫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臣妾全然不知。”
她浅浅一笑,态度诚恳,仿佛已经把慕容婕妤当成自家姐妹。
“娘娘可否详细一说,臣妾跟卫姐姐听过,好一起给娘娘参详。”
“毕竟若当真有人坑害娘娘,昨日是娘娘,明日可能就是我们了。”
这话倒是有道理。
慕容婕妤沉默片刻,才看了一眼纽姑姑。
纽姑姑的态度比慕容婕妤要强硬得多,她目光阴沉,声音冰冷。
“阮宝林,卫宝林,前日岑医正照常给娘娘请平安脉,发现娘娘的脉相起伏不定,而且其余症状皆无,只头晕目眩,不能起身行走,他仔细看过娘娘过去五日的药渣,发现娘娘的药中被人下了少量的软骨散。”
软骨散顾名思义,不用纽姑姑解释,阮含璋都能猜出究竟有何作用。
她沉吟片刻,问:“为何是五日?之前呢?”
纽姑姑道:“太医院存的药材药渣太多,一般只留存五日,最多只能查到五日之前。”
阮含璋再度颔首:“之前给娘娘看诊的是哪位太医?”
纽姑姑愣了一下。
慕容婕妤面色稍霁,已经明白了阮含璋的意思。
“就是这位岑医正。”慕容婕妤亲自回答。
她难得正眼看向阮含璋,眼眸里敌意稍减。
阮含璋不过只问了两个问题,就把祸水东引,把自己跟卫宝林摘了出去。
当真厉害。
17.第 17 章
阮含璋笑了,不再言语。
纽姑姑不甚明了,倒是一边的卫宝林咳嗽一声,低声道:“若这位岑医正当真厉害,因何在娘娘初患病时未曾察觉有异?若这位岑医正医术平平,滥竽充数,他又为何忽然察觉异常?”
卫宝林说到这里,端起茶杯抿了一口,才叹了口气:“退一万步讲,若这软骨散当真只用了几日,他也应该在最初那两日有所察觉,娘娘病体沉疴,太医院日日都要过来侍疾,他当真医术高明,早就能发现端倪。”
从相识伊始,这位卫宝林便一直不声不响。
除了第一次请安回来她同阮含璋说过几句真心话,平日里几乎不出门。
她是这金碧辉煌的长信宫里最常见的萱草,普通,脆弱,狂风暴雨就能把她折断,更无法抵御天灾。
或许,在阮含璋入宫之前,她便是如此模样了。
因为阮含璋清晰看到纽姑姑满脸错愕,似乎此刻才第一次看清卫宝林一般。
倒是慕容婕妤神情平静。
她认真聆听卫宝林的话语,终究还是叹了口气。
“原我在族里时,父亲经常说,我们定羌族人虽然擅长游猎,却于文墨不通,中原文明能延绵数千年之久,足见其优秀。”
慕容婕妤淡淡道:“而朔北荒漠、兰特草原上的部族,几经更迭,甚至血脉都没有留存。”
“他叮嘱我,来到中原之后,要好好学习,让知识和文明成为自己的盔甲。”
难怪,如今鞑靼、墨夜等部族一直骚扰边境,同大楚抗衡,只有定羌族一早就归顺大楚,现在已经在乌城、甘邑、礼泉等地繁衍生息,不再受风沙侵扰。
慕容婕妤的父亲眼光高远,清晰明了看清了事情的根本。
上一次慕容婕妤故意折辱她,大抵是为了试探她,发现她沉稳豁达,行事稳妥,后来就再也不召见她。
这位慕容婕妤,也是个难得的聪明人。
这长信宫里,唯有聪明人才能走的长远。
方才那几句话,她没有明说,却也夸奖了卫宝林。
卫宝林有些羞赧,她低下头,不再言语了。
倒是那位纽姑姑还一脸茫然。
慕容婕妤丢给她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然后才看向两人。
“姑姑年纪大了,我们定羌族人一直都是有话直说,她若有得罪之处,本宫替她先同两位妹妹道歉。”
纽姑姑有些慌了:“王姬!”
王姬是慕容婕妤曾经的封号,但随着定羌族归顺大楚,她父亲不再是草原上的狼王,而她自然也不是王姬了。
慕容婕妤淡淡道:“纽姑姑,我念你多年侍奉,尽心尽力,不欲与你多言,但过往数年你依旧没有长进,恐会让听雪宫陷入危机。”
“被下了软骨散的药虽然是太医院送来,却是咱们自己宫里熬制,姑姑你侍奉我用心,这药一直都是你亲自熬煮,你原来可是族中的制香师,如今药味发生变化,你都没有察觉。”
纽姑姑面色难看至极。
她眼睛通红,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不住磕头:“娘娘,我错了,还请您饶恕我。”
说罢,她又看向阮含璋和卫宝林,再度磕头:“还请两位娘娘饶恕我之前的怠慢。”
卫宝林不知要如何处置,看向阮含璋,阮含璋只定定看向慕容婕妤。
“娘娘可是已经想好的对策?”
慕容婕妤今日这一手真是厉害。
先让纽姑姑仗势欺人,打压他们两人,再严厉训斥纽姑姑,自己做好人。
这样一来,整个听雪宫就会团结在她身边,以她马首是瞻。
阮含璋没有去管纽姑姑,她要知道慕容婕妤要做什么。
慕容婕妤对纽姑姑一摆手,纽姑姑就含着泪起身,看向佩兰和银坠。
佩兰面色沉沉,但她倒是比纽姑姑规矩的多,此刻并未开口,只是看向阮含璋。
阮含璋对她颔首:“姑姑先回去休息吧,你身子不好,我会听从娘娘的安排。”
佩兰思索片刻,叫了银坠,还是跟着纽姑姑一起退下了。
等宫人们退下,殿中只剩下三位娘娘。
慕容婕妤做了个请的手势:“阮妹妹入宫时我正病着,没能好好说话,今日凑巧得空,咱们一起说说心里话。”
阮含璋跟卫宝林一起端起茶杯,三人相互敬茶,一饮而尽。
杯茶泯恩仇。
过往一切都不赘述,如今只往前看。
“我入宫已经四年,同宫中的各位娘娘也算熟悉,之前数年,我一直守着听雪宫生活,从不曾与人起龃龉。”
慕容婕妤道:“但去岁时节,墨夜骚扰甘邑城,陛下没有命令驻守甘邑城的戍边军进攻,反而命我阿兄为戍边将军,领兵平乱。”
简单一句话,阮含璋就明白慕容婕妤很清楚自己为何为人所害。
“之后过完新旦,我便病倒了,”慕容婕妤道,“我身体一贯强健,卫宝林最是知道,入宫四年我从未生过病,可这一次却来势汹汹。”
“可见对方是想置我于死地。”
阮含璋心中一动,她抬眸看向慕容婕妤,见她眸色沉沉,显然已经动怒。
若不知有软骨散之事还好,一旦得知自己数月的卧病在床是被人所害,慕容婕妤必定不能放过。
“娘娘,您可有了人选?”
慕容婕妤淡淡笑了一下:“阮妹妹,你可知软骨散是什么?”
阮含璋摇头:“听这毒药名字都让人害怕,必定不是好东西。”
“是的,”慕容婕妤道,“软骨散少用可让人身体孱弱,无力起身,若是常年服用,会让人骨头溃烂,在痛苦中死去。”
阮含璋一惊。
“娘娘!”
她跟卫宝林一起惊呼。
这是要慕容婕妤的命,还想让她生不如死。
三人不说什么情同姐妹,但若一宫主位被人这样害死,阮含璋和卫宝林不说被责罚,也一定会被牵连其中。
所以一开始慕容婕妤就说,这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事情。
慕容婕妤摆摆手,自己又抿了一口茶。
“我这个人脾气不是很好,久病不愈我心烦,其实已经数日未曾服药了,可我不服药身体反而好转起来,想必岑医正是发现我好转,才终于忍不住说了实话。”
难怪如今慕容婕妤看起来光彩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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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经恢复如初。
阮含璋松了口气。
她不是担心慕容婕妤的身体,而是短时间内她身边的所有人都不能出现重大变动。
否则她的计划可能会出纰漏。
慕容婕妤的手指在方几上敲了一下,斟酌片刻,开口:“卫妹妹多年不出宫,家中父母也少入宫看望,可能对宫外事不甚了解,如今朝中边疆不太平,武将势起,在朝中多有威望,陛下……”
慕容婕妤顿了顿,才倏然冷声开口:“但在这些武将之中,唯有我慕容氏只忠心于陛下,不为旁人所撼动。”
阮含璋声名在外,清州第一才女的名头落在身上,她想装疯卖傻都不可能。
因此慕容婕妤话音落下,阮含璋道:“娘娘是怀疑,是德妃娘娘动的手?”
慕容婕妤淡淡笑了:“是她又不是她,其实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我必须要针对她。”
阮含璋立即便明白了。
“德妃身后的忠义伯,是旧勋贵武将的代表,而慕容婕妤身后的慕容氏,是新贵武将的领袖。”
无论动手的人是故意挑拨,还是就是徐德妃,最终的结果就是两方势力倾轧。
宫中的动荡一触即发。
“娘娘想如何做?”阮含璋问。
慕容婕妤平静看向她,并没有被仇恨吞没理智。
“我要知道真相,冤有头,债有主,我不会因为权力斗争而选择妥协,”慕容婕妤道,“所以,之后我行事可能会牵连听雪宫,你们若害怕,我可以提前禀明陛下,让你们离开。”
阮含璋同卫宝林对视一眼,阮含璋开口:“我觉得听雪宫很好。”
卫宝林也跟着说:“娘娘,我住惯了听雪宫,我也不走。”
慕容婕妤适才笑道:“很好。”
“我会努力不牵连你们,”慕容婕妤道,“以后你们若有难处,都可同我明言。”
这一席话说了许久,等阮含璋回到棠梨阁时,佩兰已经等得不耐烦了。
回来的路上,阮含璋已经想好了对策。
借着慕容婕妤的手段,她的改头换面大计会更顺利。
在佩兰质问之后,阮含璋简单说了几句,最后她意有所指:“依我看,慕容氏这一次不会善罢甘休,一定会对德妃娘娘动手,此事还是要告知父亲,让父亲早做打算。”
“婕妤娘娘还说,第一日侍寝时小宫女不是她派来的,也就是说,德妃一早就对我们不满了。”
佩兰终于是坐不住了。
她在屋里磕磕绊绊踱步,最后说:“我得出宫一趟。”
距离阮忠良夫妻入宫还有数日,这几日宫里怕是会生事端,若不提早准备,一定会出事。
阮含璋满脸诚恳:“姑姑,你辛苦了。”
佩兰虽然心里依旧厌烦她,但阮含璋最近表现实在出色,又非常乖顺,她面色略好了一些。
“我回去也帮你看看你的朋友,让府中人多多关照,你放心便是。”
阮含璋满脸感激:“多谢姑姑。”
次日,佩兰一早就离宫了。
她刚一出宫,阮含璋直接便对红袖道:“去请赵医正。”
18.第 18 章
赵庭芳今日还有点忙。
过了巳时正,她才姗姗来迟。
刚一到就对阮含璋低声说:“大皇子又病了。”
阮含璋蹙了蹙眉头,打发红袖和青黛出去忙,才同赵庭芳说:“大皇子可是不足月?”
赵庭芳放下医箱,道:“正是如此,按照宜妃娘娘的脉案,应是元月生产,即便会早几日,怎么也要过了上元节。”
但实际上,周宜妃在去岁年关底下忽然胎动,早产超过一月,也正因此大皇子一直缠绵病榻,听闻到现在四个月了,还是病歪歪的,几乎不能见外人。
“这其中可是有什么缘故?”
赵庭芳顿了顿,低声说:“宜妃这一胎是白院正和麦院正亲自问诊,多余的事情我一概不知,只能偷偷看一看脉案。”
“根据我的判断,大皇子缠绵病榻,一是因为早产体弱,二是因为天生心脏不胜,血脉不通。”
阮含璋呼了口气。
“依你看……”
她想问大皇子是否能顺利长大。
赵庭芳却是摇了摇头:“此事就未可知了,我尚未见过大皇子,无从判断。”
说到这里,寝殿中一时无言。
阮含璋倒了一碗茉莉香片给赵庭芳,才说:“茉莉和石头如何了?”
说到这事,赵庭芳便笑了起来。
“阮家一贯看不起咱们,觉得咱们都是下贱人,蠢笨呆傻,一开始的确是关着他们的,后来阮家那老管家觉得他们听话,竟是让两人在厨房做扫洗。”
“说到底,还是贪。”
两个年轻力壮的小厮丫鬟,即便去外面请,一个月也要给上一二百钱,茉莉和石头加起来,两个人最少能省三百钱,这不就都是那老管家的了?
阮含璋一想就明白了。
闻言便笑:“定是茉莉会说话,忽悠那老货答应了。”
赵庭芳点点头,说:“两个人一开始不能出厨房,后来就能在府里走动,前日子他们家那金尊玉贵的大小姐忽然咳血,府里乱起来,他们两个就趁机跑了。”
阮家知道如何拿捏他们,还是以为户籍都在自己手上,所以有恃无恐。
可她们不知,早在阮含璋入宫前,就已经安排好了所有人的户籍,并且逸香阁也已经有了出路,所有被家人卖去的孩子们,阮含璋早就给找了新去处。
等到真正的阮含璋入宫,逸香阁立即就会人去楼空。
说到这件好事,阮含璋眉目弯弯,轻轻笑了起来。
“真好。”
赵庭芳颔首:“是,真好。”
到了那一日,世间就再无逸香阁了。
阮含璋算了算时间,说:“按照书信往来时间,茉莉和石头应该已经到达淮水县,以他们的本事,不过半月就能声名鹊起。”
“咱们之前的胭脂铺子,我也叫从清州撤了,一并挪去淮水县。”
赵庭芳说着,道:“你放心,孩子们都还好,如今都在义学里读书,姐妹们也都勤勉,生意很快就能重新做起来。”
阮含璋点点头,心中一片安然。
她拿着剪子,修剪桌上的那一小盆珍珠蕊,声音很轻:“就看阮家何时要对我下死手了。”
咔嚓一声,枝叶应声而落。
今日佩兰不在,两个人原本想多说几句,谁知刚说到此处,外面红袖就禀报道:“娘娘,孟选侍求见。”
阮含璋同赵庭芳对视一眼,两个人一起起身。
“改日再唤你来。”
阮含璋让青黛送赵庭芳先去厢房取赏银,与刚刚踏入后殿的孟选侍正巧错开。
“妹妹怎么来了?”
阮含璋特地等在院子里,见了孟选侍,她立即伸手去拉她:“还没恭喜妹妹侍寝呢。”
此时阳光正好,灿烂的阳光穿过庭院中的四季桂,落在孟选侍苍白的小脸上。
发髻上的白玉桂花簪并不名贵,却恰到好处,展露出几分温柔。
与上次见面相比,孟选侍没有任何变化。
不过她今日换了一身藕荷色的水袖新衣,倒是衬得她沉静清新,瞧着真是小家碧玉,温婉可人。
“阮姐姐,莫要打趣我。”
孟选侍的声音很轻,软软的,好似清甜桂花香,抚慰心灵。
佩兰说的不对,孟选侍这样的可人儿,阮含璋都喜欢,更何况是景华琰了。
谁说男人一定要喜欢丰腴妖娆的美人?这般温柔可人的也让人喜欢呢。
“妹妹,快进来坐。”
等在雅室落座,阮含璋忙道:“青黛,快去把今岁的明前龙井煮一壶,我要同妹妹好生说说话。”
明前龙井是刚送来的御贡,宫中有名头的妃嫔都有,阮含璋一贯大方,好吃好玩都直接享用。
孟选侍那应也有,不过她份位低,不过只得了一两,倒是一直舍不得拿出来喝。
闻言忙说:“不用了姐姐,我就说几句话。”
阮含璋拍了一下她的手,又叫把岭南橘送来,这才对孟选侍笑着说:“妹妹今日怎么想起来找我了?可是有什么事?”
孟选侍抿了抿嘴唇,她手里绞着帕子,瞧着还是有些忐忑。
“多谢姐姐关照我,”孟选侍低下头,“姐姐出身高门,金枝玉叶,能这般关照旁人,我实在感谢。”
这宫里都是人精子。
阮含璋特地跟织造局的姑姑说,不叫告诉孟选侍真相,但姑姑们如何会不说?
这个人情,必然要告诉孟选侍的。
阮含璋一听就叹了口气:“我之前千叮咛万嘱咐,不叫告诉你,就怕你多心,姑姑们也是真是。”
孟选侍忙说:“是我非要问的,不关姑姑们的事。”
说着,她又绞起了帕子。
“姐姐,你也知道我家中情形,实在没什么可报答姐姐的,只能干巴巴过来说一句谢。”
“若非姐姐命织造局给我赶制新衣,我都不知要如何面圣。”
说着,孟选侍忽然起身,红着眼睛就要给阮含璋跪下。
“姐姐大恩大德,我……”
她还没来得及弯下腰,就被阮含璋一把握住了手,跟红袖一起把她扶了起来。
“好妹妹,你这是做什么?”
阮含璋笑着说:“咱们是一起入宫的,情分不一般,与我不过是举手之劳的事情。”
“你若是真想要谢我,就好好侍奉陛下,以后步步高升,别忘记提拔我就是了。”
“怎么会呢……”
孟选侍涨红了脸:“姐姐这般恩宠,哪里还要妹妹提携。”
阮含璋轻声笑了,没有多言。
她三言两语劝好了孟选侍,慢慢同她说起闲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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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如今在灵心宫可好?之前给太后娘娘请安,瞧着德妃娘娘是个干脆利落的性子,应该不会为难人。”
说着,阮含璋叹了口气:“咱们不在一宫,我也是鞭长莫及。”
孟选侍摇了摇头:“哪里好要姐姐处处操心我。”
她说着,顿了顿,压低了声音:“再说,德妃娘娘其实还是很和气的,我搬去灵心宫,德妃娘娘也不叫我日日请安,让我自己过好自己的日子就是了。”
阮含璋眨了一下眼睛:“倒是没成想,德妃娘娘这般体贴。”
孟选侍颔首,道:“德妃娘娘还很减省,平日里从不叫御膳房准备山珍海味,诸如燕窝海参之类的珍味,特地交代御膳房不要做,说是要为边关将士们祈福。”
“哦?”
阮含璋若有所思。
“如此看来,德妃娘娘的确很好。”
孟选侍抿了抿唇,难得笑了一下:“德妃娘娘还不喜花树,我听扫洗宫女说,原来灵心宫前后殿都种有玉兰,德妃娘娘搬入灵心宫之后,就叫挪走了,庭院中一盖不留花木。”
“倒是个干脆人。”
阮含璋简单回复了一句,心中微动,大抵有了猜测。
她抬眸看向孟选侍,很真诚地道:“妹妹,我想说几句心里话。”
孟选侍不由坐直身体。
“姐姐您请说。”
阮含璋拍了一下她的手:“我帮你,不是为了同你拉帮结派,也并非要你回报,只咱们孤身入宫,远离家人,都很不易。”
“你如今已经侍寝,说不得以后能得盛宠,可背后家族无法依靠,能靠的只有自己。”
孟选侍认真看着阮含璋,一时间都没有回答。
阳光从窗棂钻进来,落在阮含璋精致明媚的眉眼上。
她衣着简单,发髻上也只戴了一支海棠流苏步摇,随着她言语慢慢摇晃。
她那双凤眸深邃明亮,眼尾一抹飞云,好似要飞到天上去。
美丽无双。
孟选侍心里偷偷想过,这满宫妃嫔,最美的不是姚贵妃,也不是徐德妃,是如今只是宝林的阮含璋。
她坚信,假以时日,阮含璋也能跻身妃位,荣宠一生。
她莫名就很信任阮含璋。
阮含璋不知她心中所想,只是认真告诉她:“有些事,你要坚定自己的心,不要随波逐流,也不要太过冒进。”
她顿了顿,最后告诉她:“关起门,过自己的日子,就连我这里,也少来往为好。”
孟选侍想不明白。
但她却下意识说:“好。”
这个字说出口,孟选侍就顿了顿,说:“姐姐,你是清州才女,声名显赫,我都听你的。”
阮含璋看着她,慢慢笑了。
能说的她都说了,端看以后了。
就在这时,外面又传来红袖的嗓音:“娘娘,小柳公公到。”
阮含璋愣了一下,她对孟选侍点点头,起身往外走去。
只没看到,身后孟选侍看着她的眼神。
小柳公公是梁三泰的大徒弟,平日里总是寡言少语,不过到底是宫里有头有脸的公公,见什么人说什么话,他可是门清。
就此刻,他瞧见阮含璋出来,立即便上前请安。
“阮娘娘,今日阳光晴好,陛下邀您共游御花园。”
19.第 19 章
景华琰从来不按理出牌。
随着深春已至,宫墙高深的长信宫慢慢炎热起来,景华琰不在流光池纳凉,反而要去御花园晒太阳。
不过皇帝要去,阮含璋只能奉陪。
她回来对孟选侍抱歉一笑:“今日不巧,咱们不能多说几句话,改日得空再聊。”
孟选侍倒是很高兴:“这是好事情,姐姐快梳妆打扮,我就先回宫了。”
阮含璋让青黛亲自送她离开,才让红袖伺候自己梳妆。
重新梳了飞云髻,戴上一对赤金琉璃簪,换上水红缠枝纹霞光衫裙,才开始坐下来简单上胭脂。
小柳公公还在外面等着,阮含璋也不叫隆重梳妆,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便忙完。
等她扶着红袖的手重新踏出棠梨阁,已经是光彩照人。
小柳公公脸上的笑容恰到好处,那是经年锻炼出来的:“陛下特地让小的来接娘娘,就怕娘娘路上劳累。”
这是特地赐了轿子。
一路晃晃悠悠来到御花园,轿子不停,从御花园南门直入,一路往梅林深处的揽月阁行去。
阮含璋这些时日被佩兰看得很紧,入宫将近一个月都未曾来过御花园,此刻掀开轿帘,瞬间就看到了外面的鸟语花香。
一景一物,一草一木,亭台楼阁,小桥流水。
整个御花园宛若仙境。
路过曲水流觞亭,穿过芳菲竹林,顺着引胜溪一路前行,最终才在揽月阁前停下。
揽月阁位于假山之上,仿佛是从假山中忽然生长出来的楼阁,与假山非常自然融为一体,阮含璋下了轿子,还有些茫然。
“这如何上去?”
小柳公公难得笑了一下:“娘娘,这边请。”
从假山巷道里穿行来到揽月阁下,阮含璋不由惊叹:“真是神乎其神。”
上了二楼,绕过屏风,抬眸就看到景华琰坐在窗口前,正在品茗。
殿阁中布置文雅精巧,没有摆放过多古董造景,反而能让人静心观赏窗外风景,体会和风细雨。
阮含璋在屏风一侧福了福:“见过陛下,陛下万安。”
景华琰适才回过头,对阮含璋浅浅一笑:“爱妃,来,这边坐。”
阮含璋便上前几步,坐在了他对面。
这一坐下,才发现窗外景色宜人,刚绽放的腊梅挂在枝头,嫩黄轻盈,好似随时都要振翅而非的蝴蝶。
清新的幽香随着风吹送入揽月阁,沁人心脾。
“这里景色真好。”
阮含璋笑着说:“这还是妾的第一次来御花园,多谢陛下给妾这个机会。”
边上梁三泰上来奉茶,又给端上来两碟阮含璋爱吃的豌豆糕和芸豆卷,才退了下去。
一时间,揽月阁只帝妃两人。
“为什么不来?”
景华琰问她。
阮含璋眨眨眼睛:“舍不得自己先来,自然要等陛下召唤,妾再陪陛下而来。”
这话说得轻巧又动听,可谓是卖力拍马屁,景华琰却一点都不觉得厌烦。
因为阮含璋态度轻松,似乎只是开玩笑而已。
“撒谎。”
景华琰挑眉浅笑,嘴里说着撒谎,却没有训斥的意思。
阮含璋端起茶盏,对着景华琰一敬:“谢陛下赐妾这美景。”
“每年春日,都是腊梅盛开时,不过日子很短暂,”景华琰也端起茶盏,同她碰杯,“往往一场风雨,就能雨打花落,再也不见满枝嫩黄。”
阮含璋一直看着窗外美景,忽然说:“无妨,只要树干还在,来年依旧能花开满枝,有耐心就一定能等到春日再来。”
一阵风忽然送入窗棱,幽香阵阵。
景华琰深深看她一眼,道:“阮宝林好耐心。”
阮含璋正待说话,就听到很轻的脚步声传来。
不多时,梁三泰重新来到景华琰身边:“陛下,宝林娘娘,贵妃娘娘、德妃娘娘、梅昭仪娘娘和慕容婕妤娘娘结伴游园,这会正在引胜溪左近。”
景华琰点头,看向阮含璋:“爱妃,可要一起游玩?”
这话要是别的妃嫔,还真不好回答。
但阮含璋却直接起身,行过福礼才道:“春光正好,自要游园赏景。”
她说着,得意笑了起来。
“再说,妾是被陛下亲自请来,自不同寻常。”
做宠妃,就是要有宠妃的骄傲。
景华琰也直接起身,大笑一声道:“你不怕她们背后针对你?”
这话说的,梁三泰都冒冷汗了。
阮含璋上前半步,很亲昵挽住景华琰的胳膊,娇嗔地道:“那又如何?”
“只要陛下心里有我,我就什么都不怕,”阮含璋说,“陛下,我会一直在陛下心中的,可对?”
景华琰垂眸看她,见她脸颊绯红,眼尾飞扬,娇俏又得意。
犹如傲慢的狸奴,用那软绵绵的小爪子踩在胸膛上,轻轻地“喵”一声。
谁会不心软呢?
景华琰笑着叹气:“你啊。”
他没有回答阮含璋的问题。
阮含璋心中骂他是半句承诺都不肯给的老狐狸,面上却笑颜如花,一直陪着景华琰踏出假山巷道,才松开了手。
“不是不怕吗?”景华琰佯装惊讶。
他今日似乎很悠闲,还有闲心逗弄阮含璋开心。
阮含璋仰起脸对他笑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这道理妾还是懂的。”
帝妃二人一路穿过梅林,往引胜溪行去。
景华琰今日穿竹青圆领大袖衫,配白玉腰带和白玉冠,整个人看上去去清俊潇洒,端是翩翩佳公子。
而阮含璋则明媚动人,两人并肩前行,当真是男才女貌,佳偶天成。
梁三泰在后面跟着,看这里两人的背影,竟是想到了姚相之前夸赞的那一句。
还真是有点那个意思。
“过几日阮爱卿及夫人就要入宫了,你若有什么打算,只管让宫人去知会御膳房便是。”
阮含璋刚升为宝林,又逢阮忠良四十整寿,陛下口谕恩赐入宫合家团聚,当真是荣宠之极。
不过她毕竟还不是主位娘娘,御膳房的人可不会主动逢迎,毕竟上面还有几位娘娘坐镇,主动巴结阮含璋反而落了花柄。
想要置办席面,阮含璋必要命人亲自去知会一声,份例之外的菜品还是要自己掏钱。
阮含璋有些惊讶:“陛下也知道宫中这些小事?”
景华琰轻笑一声,手里捏着的折扇一搭,在手下拍出清脆的声响。
“这可不是小事。”
“后宫和前朝,皇宫和坊间,其实都是一样的。”
景华琰声音并不高,好似夫妻间的低语,只阮含璋能听清。
“人情世故,礼尚往来,拜高踩低,都是旧例,”景华琰告诉她,“不过这些,后宫之中尤甚。”
阮含璋听得很是认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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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自幼有母亲和李妈妈教导,自己也勤奋好学,学识见地都不差,甚至琴棋书画,人情往来,医药香料种种皆有涉猎,可官场和皇权,是阮含璋不曾接触,也没有机会能摸得到的。
景华琰于长信宫长大,天潢贵胄,九五之尊,他的眼界自不是母亲和李妈妈能比。
此刻景华琰似乎是在抱怨,也是在点拨她一二。
“为何宫中尤甚?”
阮含璋很明白男人的骄傲心里,非常上道不耻下问。
景华琰说:“外面天地广阔,亲朋古旧关系庞杂,一村、一县、一族、一城,天地太大,矛盾便不那么尖锐。”
“但长信宫太小了。”
这一方天地,这千数人众,都在这一方天地里蝇营狗苟,攀附向上。
“地方越小,矛盾越大。”
阮含璋点了点头,心中了悟,却反问:“陛下不觉得此事不妥?”
景华琰刷地一下打开折扇,轻轻摇动,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不妥,却无法更改。
这话题一下有些深了,阮含璋眸子一亮,转头就往景华琰身边凑了凑,仰头笑着说:“陛下真好。”
景华琰不止她为何忽然说这一句,正想询问,就听到溪边传来数道熟悉的嗓音。
“见过陛下,陛下万安。”
景华琰笑着点了一下阮含璋,转身往溪边而去:“爱妃们平身。”
此刻姚贵妃、徐德妃、梅昭仪和慕容婕妤都坐在引胜溪边的八角凉亭里,一边吃茶,一边剥橘子,瞧着其乐融融。
看着这美人美景,阮含璋心里不由感叹,景华琰真是好大的福气。
不过,诸位嫔妃忽然见景华琰单独同阮含璋游园,除了姚贵妃,其余三人面色都略有些沉寂,想必不是十分欢喜。
众人相互见礼,等景华琰落座,姚贵妃才温柔笑道:“阮妹妹也坐。”
“阮妹妹荣升宝林,本宫还没来得及当面道喜,今日倒是巧了,给了本宫这个机会。”
她一贯温柔有礼,对待宫中众人皆很客气,是宫中人人称赞的贤良娘娘。
阮含璋忙道:“贵妃娘娘给了重礼,妾十分感念,本想着过几日当面谢恩,今日倒是巧遇娘娘。”
说着,阮含璋顶着徐德妃不善的眼神,直接起身对众人见礼:“多谢贵妃娘娘、德妃娘娘、梅昭仪娘娘和慕容婕妤娘娘给的赏赐,妾定恭谨自持,好好侍奉陛下左右。”
徐德妃冷笑一声:“偏就你能侍奉陛下左右了?”
阮含璋也是知晓,她一贯心直口快,有武家女儿的爽利。
便是当着景华琰的面,这话也敢说出口。
阮含璋眼睛一红,忙委屈站起身,嗫嚅道:“妾不是那个意思,德妃娘娘怎能这般编排妾呢?陛下可不要误会妾。”
这委屈模样让人看了心疼。
“你!”
景华琰端起茶杯吃了口茶,睨了阮含璋一眼,才对徐德妃道:“德妃今日这是怎么了?”
徐德妃垂下眼眸,下意识捏了一下衣袖,往下拽了半寸。
“无碍,”徐德妃勉强对景华琰笑了一下,“是妾太过羡慕阮妹妹,说话有些急了。”
大病初愈的慕容婕妤却适时开口:“德妃姐姐已经是妃位,如何要去羡慕一个宝林?”
她倏然一笑:“咱们满宫姐妹才要羡慕德妃姐姐呢。”
说着,慕容婕妤看向阮含璋:“是吧,阮妹妹?”
20.第 20 章
自从上次“相谈甚欢”,整个听雪宫的变仿佛活了过来。
尤其慕容婕妤病愈,满宫宫人都松了口气,行走往来也多了几分笑容。
气氛感染,听雪宫上下都十分欢快,一扫之前的沉闷气息。
不过慕容婕妤同徐德妃一样性子,都不耐烦繁缛规矩,并不叫她跟卫宝林日日请安,只说有事再请安禀报便是。
这样一来,之前有过的龃龉便烟消云散。
阮含璋入宫以来接触最多的就是慕容婕妤,如今瞧着,她好似万事不知的异族宫妃,实际心机深沉,论说聪慧心机一点都不比中原闺秀少。
她这几句话一说,阮含璋便抬眸向她看去。
四目相对,阮含璋眨了一下眼眸。
她直接起身,道:“婕妤娘娘所言甚是。”
说着,阮含璋端起青瓷茶盏,对景华琰娇俏一笑:“陛下,今日机会难得,妾一早便很仰慕几位娘娘,想同几位娘娘都敬一杯茶,以表感谢。”
景华琰挑眉看了她一眼,脸上挂着温和的笑容,手里摸索着另一只青瓷茶杯。
“含璋有心了。”
景华琰说:“既然你心诚,便按你心意而为。”
阮含璋眉开眼笑:“谢陛下恩赏。”
含璋两个字一出口,徐德妃先沉了脸色。
不过有景华琰口谕,她不好当面拒绝,姚贵妃还没来得及开口,她就冷哼一声:“宝翠,上茶。”
话音刚落,阮含璋就给了红袖一个眼神。
红袖十分聪慧,她手里捧着青瓷茶壶,上前一步就要给徐德妃倒茶:“娘娘,请……”
“不用你侍奉德妃娘娘!”
她话还没说完,徐德妃身边的宝翠姑姑便轻轻一推,红袖一个没站稳,手里茶壶直接飞扬出去。
啪嗒一声,在地上摔成碎片。
这一切发生的极快,宝翠本是故意刁难红袖,谁知那茶壶甩出去的时候不偏不倚,一壶茶水都淋在了徐德妃的衣袖上。
“哎呀!”
徐德妃惊叫起身,下意识掀开衣袖,就要查看是否烫伤。
“娘娘,您没事吧。”
宝翠立即上前,用帕子遮住了徐德妃的手臂。
红袖吓得面色苍白,跪倒在地不停哆嗦。
就在此时,慕容婕妤感受到阮含璋忽然碰了一下她的手。
动作很轻,好似不经意间,一触即离。
慕容婕妤恰好就坐在徐德妃身侧,此刻她立即蹙起眉头,上前就要去看徐德妃的手:“德妃姐姐可好?这茶烫不烫?还是立即叫太医吧。”
徐德妃到底是宫中多年的主位娘娘,不过电光石火间便已回过神来,她直接收回手,冷冷道:“不用了。”
说罢,徐德妃看向景华琰:“陛下,是臣妾之过,不应如此大惊小怪。”
说着她垂眸看向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红袖。
方才的事情发生极快,但众人又不是傻子,红袖这一次完全是无妄之灾。
凭着阮含璋那矫揉造作的样子,若是真要去训斥红袖,还不知要说出什么恶心人的话,到时候若是景华琰再偏心,徐德妃便更是落了面子。
以后还如何在宫中自处?
思及此,徐德妃深吸口气,脸上竟浮现出温和笑容:“你起来吧,本也是意外,本宫不怪你。”
说罢,徐德妃抬眸看向阮含璋。
好似在安慰,实际却是警告。
“阮宝林,你这宫女年纪轻,胆子小,”徐德妃一字一顿道,“你回去可要好好安慰一番,晚上可别吓得做噩梦。”
阮含璋立即就说:“谢娘娘仁慈。”
红袖早就满脸是泪,但宫里有宫里的规矩,宫人犯了错,最忌讳又哭又闹,更惹人厌烦。
因此此刻她就跪地无声流泪,头都不敢抬,也还算懂事。
听了阮含璋的话,她飞快擦干净脸上的泪水,嘭嘭嘭给徐德妃磕了三个头:“谢德妃娘娘,娘娘大恩大德,奴婢没齿难忘。”
事情到这里,差不多也就结束了。
姚贵妃适才轻声开口:“好了,都起来吧,也不是什么大事。”
她一边说着,一边给景华琰倒茶:“陛下,今日上午可是有件喜事呢。”
三言两语,就把方才尴尬气氛化解。
姚贵妃是仁慧太后的堂侄女,少时便经常出入宫闱,同景华琰也算是青梅竹马,自由便相识。
她一贯温柔贤惠,景华琰对她也多了几分尊重。
“有什么喜事?”
看向姚贵妃的眼神,也带了少见的温柔。
姚贵妃并不以此而骄傲,反而依旧面色如常,温柔地说:“今日上午,臣妾本来在同明瑜玩耍,熟料明瑜指着虎头布偶,叫父皇。”
大公主景明舒已经一岁了,她生得玉雪可爱,灵动聪慧,很得景华琰的喜爱。
不过她开口说话晚,刚刚才会叫母妃,父皇更是一直没能学会。
景华琰喜欢女儿,时常过去看望,经常拿那个虎头布偶陪她玩,倒是让大公主记住了。
果然,姚贵妃一提及女儿,景华琰的心神就被吸引,脸上效益更浓。
“明瑜真是好孩子,朕很是期待听她喊父皇。”
“明瑜也很想念父皇呢。”
说到最后,帝妃二人仿佛寻常夫妻那般,语气里都是孩子初长成的骄傲。
徐德妃今日心气本来就不顺,看到这场景,更是要把手里湿漉漉的衣袖绞碎。
一直没有开口的梅昭仪看到她惨白的面容,垂下眼眸,忽然道:“陛下,说起来,臣妾也好久没去看望过大公主,同样有些想念。”
“借着今日这机会,不知可否去看望一二?”
景华琰也想去看望女儿,闻言便说:“如此甚好,走吧。”
他根本就没问旁人意见。
姚贵妃看了一眼梅昭仪,微笑着起身,站在一边等候景华琰。
而此刻,徐德妃、慕容婕妤和阮含璋还没有动作。
徐德妃自然不想去。
她左手边湿漉漉的,衣袖都湿透了,这样去临芳宫,哪怕坐在步辇上也很是丢人。
但她不想去,自己又不可能说,只坐在那一动不动。
倒是慕容婕妤此刻起身,对景华琰等人福了福:“陛下,贵妃娘娘,臣妾大病初愈,怕身上仍有病气,过给大公主实在不妥,此番便不去临芳宫打搅了。”
她这理由倒是给的很好,也给了徐德妃台阶。
阮含璋忙起身,说要侍奉慕容婕妤回宫。
而徐德妃也说要回宫更衣。
因此,三人便留在原地,目送帝妃三人和乐融融离去。
等人都走了,徐德妃才冷着脸看向阮含璋。
她忽然又不着急了。
“阮宝林,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如今盛宠,就可以任意而为?不把我们这些主位娘娘放在眼里?”
阮含璋低下头,依旧是那幅可怜兮兮的模样。
“妾不敢,娘娘误会妾了。”
徐德妃冷笑一声:“你这把戏,本宫见多了,陛下也见多了。”
她道:“你别以为这样就能蒙骗陛下,也别以为自己可以一直得宠。”
“日子还早着呢。”
阮含璋垂下眼眸,依旧委屈:“是,妾都明白,人无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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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好,花无百日红,老话是有道理的。”
这话可是明晃晃讽刺徐德妃。
徐德妃当年可是景华琰和皇贵太妃力排众议非要迎入宫中的,这四载以来一直盛宠不衰,即便周宜妃也受宠并诞育大皇子,却也依旧比不过徐德妃。
否则为何周宜妃怀孕有功才被封为宜妃,而徐德妃膝下空空却是四妃之首?
一是她出身,二也是景华琰对她的偏心。
可这样的盛宠,到了今岁便忽然消散了。
也并非景华琰就弃她于不顾,只他的心思,更多地放在了新进宫的宫妃身上。
这里面,尤其以阮含璋和苏采女为先。
前几日阮含璋挂红,不能侍寝,那名不见经传的孟选侍又入了陛下的眼。
这一来二去的,徐德妃已经二十几日未曾侍奉在御前了。
她岂能不着急?
加上慕容婕妤忽然病愈,今日又看到陛下只单独召阮含璋来御花园游玩,心中的愤懑便全部发了出来。
她其实是故意做给景华琰看的。
男人,可不都喜欢女人为他争风吃醋?
没看方才景华琰一直坐在边上吃茶,并没有表现出丝毫不满。
如今皇帝走了,徐德妃倒是一改方才的怒发冲冠,只语气越发冰冷。
阮含璋看着她苍白的眉眼,心里不由感叹,这宫中的娘娘们,真是一个比一个有本事。
徐德妃是一,姚贵妃也是一,就连仙女一般的梅昭仪,更是不敢让人小觑。
真有意思。
徐德妃听明白了她的嘲讽,却只是冷脸,只她身后的宝翠厉声道:“大胆!”
这一闹,场面就不是很好看了。
此刻慕容婕妤才淡淡开口:“德妃姐姐,阮宝林可是我宫中的人。”
她说着,瞥了一眼宝翠,说:“还轮不到一个姑姑来训斥。”
这就有袒护之意了。
徐德妃反而挑了一下眉。
她扶着宝翠的手起身,居高临下看着慕容婕妤,片刻后倏然一笑。
“慕容缨,你小心引狼入室。”
说罢,徐德妃领着宝翠直接离去。
等人都走了,慕容婕妤看着前面流水潺潺,端起茶杯道:“你早发现了?”
红袖的那一壶茶太刻意了。
旁人不知,慕容婕妤是听雪宫的主位,她如何能不知?
论说棠梨阁,最严厉的是佩兰,最稳重的就是红袖。
若今日是青黛动的手,慕容婕妤还不会怀疑,但红袖就有些让人意想不到了。
阮含璋抿了抿嘴唇,端起茶杯碰了一下慕容婕妤的杯子。
“娘娘方才说过了,我是娘娘宫里的人。”
阮含璋笑颜如花:“自然要为娘娘出力。”
微风吹拂,溪水潺潺。
不远处,二乔玉兰热闹绽放,粉白颜色开满枝头。
八角凉亭中的两位宫装丽人,此刻安静对视,唇角含笑,端是一幅美丽画卷。
慕容婕妤深深睨了一眼阮含璋,片刻后才端起茶杯,把新进贡的雀舌一饮而尽。
“几如此,就记住你说的话。”
说罢,慕容婕妤直接起身,拂袖而去。
不过片刻功夫,这八角凉亭就只剩下阮含璋。
“起来吧。”她对红袖淡淡道。
红袖这才爬起来,低眉顺眼跟在她身后,仿佛方才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
这一桌子点心都没人动过,样样精致,都是年少时阮含璋从未吃用过的。
此刻见了,不由抿了一下嘴唇。
“红袖,方才害怕吗?”
21.第 21 章
这个问题直达红袖内心深处。
红袖此刻还有些无措,但她依旧强迫自己定了定心神,对阮含璋行福礼。
她取了一块栗子糕放到阮含璋面前,轻声细语说:“怕的。”
说到这里,她顿了顿,又说:“也没那么害怕。”
说到这里,红袖已经安定了下来。
她不似青黛那般没心没肺,看不出形势,从阮含璋入宫以来,她就在细心观察。
不过两日,她就发现阮含璋跟佩兰之间十分别扭。
两个人之间根本不像是主仆,反而像是仇人。
并非阮含璋厌恶佩兰,而是佩兰厌恶阮含璋,她自以为自己隐藏的很好,但说话的语气,看人的眼神都是藏不住的。
红袖能清晰感受到,佩兰不喜欢阮含璋,甚至看不起阮含璋。
这非常奇怪。
红袖心中警铃大响。
阮含璋第一次侍寝时,原本是佩兰陪着她去丹若殿的,可不过一刻,佩兰就一瘸一拐回来,让她去伺候阮含璋了。
从那之后,红袖就更谨慎了。
最让红袖怀疑的,是第一次她陪阮含璋给太后娘娘请安,刚从寿康宫回棠梨阁,阮含璋就被陛下召去乾元宫伴驾。
佩兰姑姑脚上的伤一直没有好转,却没有让红袖继续侍奉小主,反而让她留在宫中,派青黛跟随小主去了乾元宫。
她的安排,小主从不反驳。
红袖被佩兰留下来,被她严厉训斥,并且事无巨细描述了寿康宫请安的过程。
佩兰更关心的并非其他宫妃,反而是阮含璋说了什么,做了什么。
至此,红袖已经可以肯定,佩兰跟阮含璋之间一定有不可告人的秘密。
佩兰根本就不像是从小教养阮含璋长大的奶嬷嬷。
她更像是监视者。
监视着阮含璋的一举一动,监视着她如何成为宠妃。
越是明白,红袖越害怕,也越小心谨慎。
直到今日。
因为她沉稳老成,乖巧听话,所以佩兰更喜欢让她陪伴阮含璋出宫行走。
今日也是如此。
红袖心里一直揣着事,可谓是如履薄冰,因此只要离开棠梨阁,她都十分注意阮含璋。
从揽月阁下来后,她就发现阮含璋一直在看德妃娘娘的衣袖。
当小主说要给徐德妃敬茶,并且丢给她一个眼神之后,红袖几乎是瞬间便心领神会。
甚至不需要一句言语。
也不过只相处一月,两人就能做到这般心有灵犀,实在让人感叹。
最感叹的是阮含璋。
她甚至没想到红袖这般聪慧,也这般配合。
毕竟,她一早就发现,红袖已经觉察出棠梨阁的异常了。
说到底,后宫不过那一方天地。
不说棠梨阁,就连娘娘们主位的宫事前后也只有两进,主子和宫人都住在一起,每日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但凡用心一些,脑子机灵的,都能看出不对来。
尤其佩兰还那般有恃无恐,就是打量着这两个小宫女无依无靠,打量着旁人命贱,所以都蠢笨。
可红袖还是看出了端倪。
阮含璋很欣慰,也很开心。
她没看错人。
阮含璋慢条斯理吃着栗子糕,红袖声音很低,慢慢说:“奴婢认了娘娘为主,自然要为娘娘做事。”
说到这里,红袖又顿了顿。
“奴婢也不是一味愚忠,奴婢有自己的私心,”她抬眸看向阮含璋,很诚恳,“奴婢能看出来,娘娘聪慧机敏,见多识广,娘娘入宫以来,去乾元宫伴驾时也大多是奴婢陪伴在身边,陛下对娘娘是什么态度,奴婢都看得清楚。”
“而她,”红袖想了个词,“有点笨。”
阮含璋:“……”
阮含璋噗地笑出声来。
她把栗子糕一口吃下,然后就拍了一下手,四处打量了一番:“你带了帕子吗?”
红袖愣了一下:“带了。”
“这碟子里的糕点,一样挑一两块,带回去给青黛和小多吃。”
阮含璋说着,站起身来:“不吃白不吃。”
红袖抿了抿嘴唇,慢慢笑了一下:“是,谢娘娘。”
从御花园离开之后,阮含璋带着红袖在宫巷里慢慢前行。
临近午时,太阳炙热,宫道里没有遮阴地,路上几乎没有宫人。
待及此刻,阮含璋才开口:“你发现了,还敢为我做事,聪慧又有胆量。”
“佩兰并非笨,她只是太傲慢了。”
“傲慢得看不起旁人,尤其是他们眼里的下等人,觉得下等人没读过书,也没受过教导,就一定比他们这样的高门大户低贱蠢笨,一辈子不能出头。”
阮含璋没有直接表明自己的身份,可说话的语气却很有深意。
“你为何不去告发?”
红袖摇了摇头:“娘娘,奴婢又不傻。”
“告发了娘娘,奴婢有什么好处?且不提奴婢没有任何证据,红口白牙就想污蔑宠妃?真是疯了不成,再说……”
红袖道:“奴婢懦弱。”
“告发失败的后果,不是奴婢一个三等宫女能承担的,万一成功了,满宫娘娘谁敢用我?即便我去尚宫局,也再无高升的机会,万一不成,阮家和娘娘都不会饶过我,成与不成,奴婢都没有好下场。”
“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情,傻子才做。”
阮含璋轻声笑了起来。
她睨了一眼红袖,逐渐放松下来。
“红袖,你放心,无论我跟佩兰是什么事情,都不会牵连你们。”
她的凤眸深邃清澈,眼神里有着让人信服的笃定。
这一个月以来,红袖虽然依旧看不透她是什么人,但她很清楚,阮含璋待她,待他们都很好。
她答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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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一定能做到。
此刻在宫道上,红袖不能给她下跪行礼,只福了福,说:“娘娘,以后您想做什么尽管吩咐奴婢。”
阮含璋勾唇浅笑:“真巧,我这里就有一件事。”
回宫之后,红袖去了一趟太医院,等她回来时,午膳也已经到了。
下午无事,阮含璋舒舒服服睡了个午觉,等道申时正,佩兰匆匆回来。
她一踏入棠梨阁,就使唤青黛给她倒茶,又叫红袖帮她擦脸净手。
阮含璋正坐在窗边做针线,闻言便抬起头:“姑姑辛苦了。”
因这一个月的表现,原本佩兰待她态度缓和些许,这一趟重回阮家,她眼睛里的傲慢和鄙薄又重新浮了上来。
“肯定辛苦。”
她阴阳怪气地道:“我天不亮就出宫,一路紧赶慢赶,才在午时回到家中,面见老爷和夫人,匆匆用了一顿午膳便赶了回来。”
“入宫又要排队盘查,这样耽搁了将近一个时辰,才能见到娘娘您呢。”
这话说的,仿佛她是为了阮含璋折腾这一趟。
其实两人都心知肚明,她为的只有阮家。
青黛没听出佩兰的阴阳怪气,倒是红袖几不可查地看了一眼阮含璋,却没有说话。
阮含璋对她摆了一下手,依旧笑眯眯的:“姑姑辛苦了,晚上我让御膳房多做一道姑姑喜欢吃的葱烧鹿筋,慰劳一下姑姑。”
佩兰哼了一声,脸色这才好看一些。
等两个宫女伺候完了,佩兰一挥手,就让两个人都退了下去。
“方才我回宫时,瞧见那岑医正又去了前殿,也不知道慕容婕妤是否又有了病症。”
阮含璋眼眸微闪,轻轻叹了口气:“娘娘也是身体孱弱,好叫人担心。”
佩兰瞥了一眼阮含璋,不知道为何,忽然轻声笑了起来。
“再过三日,老爷和夫人就要入宫了。”
她难得对阮含璋落个好脸色:“娘娘可欢喜?”
阮含中眨了一下眼睛,也跟着温柔一笑:“欢喜的。”
她问:“姑姑,不知道他们可好?”
她没有仔细明说,但佩兰却听懂了。
就看她不自在地捏了一下衣角,轻咳一声,含糊不清地说:“一直很好。”
“大管家很是照顾他们,预备着过些时日给他们在府里安排差事,也算从了良,往后日子就安稳了。”
阮含璋心里都要嗤笑。
要不是知道茉莉和石头已经逃出了阮家,她都要被佩兰这夯货骗了去。
这是打量她万事不知,无法同宫外传递消息,便随意糊弄她,以此拿捏她听话。
可见,阮家也只有这一个把柄,能把控她了。
思及此,阮含璋舒心一笑,眉眼皆是欢喜。
“如此,那就多谢老爷和夫人,多谢佩兰姑姑多关照。”
“我期待那一天呢。”
22.第 22 章
之后平安过了两日。
宫里风平浪静,似乎没有任何波澜。
这两日承宠的一直都是孟选侍,景华琰也给了不少赏赐,一时间,安静的孟选侍也成了耀眼烈阳。
阮含璋自己不甚在意,倒是佩兰看起来不是很欢喜。
“陛下如何会喜欢那样的锯嘴葫芦?连个讨巧话都不会说。”
阮含璋依旧在做她那没有正形的绣花帕子,闻言只是轻轻应了一声,没有答话。
佩兰瞥了她一眼,又说:“也是运道不好,怎么偏偏这几日你挂红。”
她絮絮叨叨,没完没了,阮含璋左耳进右耳出,完全没听进心里去。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青黛的问好声。
片刻后,纽姑姑快步而入,对阮含璋福了福,脸上努力挤出笑容。
“见过宝林娘娘,婕妤娘娘请您到前殿吃茶。”
阮含璋同佩兰对视一眼,佩兰就道:“红袖,伺候娘娘。”
等来到前殿,阮含璋才发现这里变化极大。
所有窗户都敞开着,屋中摆放鲜花果篮,光彩明亮,清新雅致,一派落落大方。
慕容婕妤就坐在茶室,一袭碧青春衫,衬得她英气十足。
见她到了,便笑着说:“坐下说话吧。”
阮含璋福了福,坐下来才问:“娘娘怎么想起唤我过来?”
“唉。”
慕容婕妤叹了口气,指了一下边上的笸箩:“你瞧瞧。”
阮含璋垂眸一看,发现是几方做了一半的帕子,那上面的绣工,比“阮含璋”的还差许多,就连花瓣都绣不出形状。
“娘娘,这是何意?”
慕容婕妤意味深长看向她,道:“再过一月,就是德妃娘娘的生辰了。”
“德妃娘娘的生辰?”
阮含璋愣了一下,才恍然大悟:“娘娘是想给德妃娘娘做寿礼?”
同聪明人说话,就是这么简单。
慕容婕妤非常满意,她颔首道:“我知晓德妃娘娘最喜欢蜀绣流光缎的衣裳,又从古书上瞧来,有一种花丝绣可以把花香融入衣裳中,行走间沁人心脾,香气宜人,便想亲手做一套衫裙作为寿礼,也算是我的诚心。”
亲手所做,自然很有诚意。
想法虽好,然慕容婕妤那一手绣活等同于没有,显见是试过两日,最终还是做罢。
“可惜,我是做不成了。”
阮含璋同她四目相对,片刻后浅笑道:“娘娘,妾也不擅长刺绣,不过妾以为,可以安排给卫宝林。”
慕容婕妤挑了挑眉。
抛去其他内情,慕容婕妤会找阮含璋做这刺绣,分明是为了提拔她。
本来她命织造局的织绣宫人做一身寿礼便好,非要让自己宫中的宫妃一起做,便是要一起在寿宴上露脸。
这是慕容婕妤投桃报李,得了阮含璋的暗示,就还她一个人情。
有来有往,谁也不亏欠谁。
还是那个雷厉风行的定羌王姬。
不过,阮含璋说自己不擅长刺绣,非要让给卫宝林,慕容婕妤也不犹豫,直接便说:“好,那就唤了卫宝林来。”
阮含璋又陪着慕容婕妤说了会儿话,就回了棠梨阁。
下午她在院中纳凉时,就看到了从前殿回来的卫宝林。
一改往日的丧气病弱,此刻的卫宝林竟然满脸欢喜,瞧着甚至是神采飞扬的。
阮含璋还未来得及开口,卫宝林就快步来到她面前,难得笑容灿烂。
“多谢阮妹妹,让我得了这个机会。”
她说着,眉眼飞扬,声音都比往日昂扬。
仿佛吃了仙丹妙药,浑身上下都多了劲头。
阮含璋也跟着笑了起来,她起身握住了卫宝林的手,认真说:“我知道姐姐喜欢针线,如今正巧有这个机会,自然要推荐姐姐。”
卫宝林的欢喜,不是因为得了露脸的机会。
而是可以施展所长,兴趣使然。
她是宫里最平平无奇的普通人,不得宠,不出色,不亮眼。
可她也有自己的喜欢和坚持。
阮含璋定定看向卫宝林:“姐姐虽然欢喜,却也不要劳累自身,还是劳逸结合为好。”
她关心这一句,卫宝林便道:“我知道的,再次谢过妹妹。”
两人说了几句,佩兰就一瘸一拐过来了。
她的脚本来有所好转,可前几日折腾出宫,以致伤情加重,这几日走路又不是很利落。
瞧见阮含璋和卫宝林相谈甚欢,她心底满是不屑,脸上却挂着慈祥笑容。
“娘娘,御膳房送来了膳食单子,还请娘娘过目。”
阮含璋便送走了卫宝林,回棠梨阁看单子去了。
佩兰事多,一会儿说老爷喜欢吃星斑鱼,一会儿又说夫人不能吃姜蒜,膳食单子改了又改,阮含璋都要不耐烦了。
最后好不容易定下单子,阮含璋才松了口气。
佩兰转头又道:“老爷夫人入宫,娘娘得准备赏赐,我已经拟好了单子,还请娘娘过目。”
连吃带拿,真是贪心。
阮含璋扫了一眼那单子,瞧见佩兰把值钱的古董都列上了,才叹了口气:“姑姑,不是我小气,只这些都是御赐之物,我是不能随意赏赐旁人的,哪怕是父母,也要过乾元宫和司礼监,总好要陛下知晓才是。”
宫中的御赐样样都有徽记,诸如金银布匹之类的倒无伤大雅,但经年古董字画可不能随意处置了。
佩兰眼中闪过一抹惋惜,倒也没如何坚持,只说:“是我想多了。”
阮含璋眯了眯眼。
这几日,佩兰很不对劲。
她似乎是有些心急了,想要把这棠梨阁的好东西都巴拉给阮家,好似不贪这一点,以后就落不到手里去。
阮含璋心有所感,面上却丝毫不显,她只是道:“无妨,明日陛下肯定会有赏赐,父亲是肱股之臣,很得陛下赏识。”
这话一说,佩兰的面色就好了起来。
“自然如此,这几年的玉京大案,都是老爷经办,多得陛下夸赞。”
在阮忠良和廖淑妍入宫前的这一夜,佩兰欢心喜悦,不能安寝。
只有阮含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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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沉入睡,一夜好眠。
次日清晨,天还蒙蒙亮,棠梨阁就忙碌起来。
佩兰瘸着腿,也到处张罗,恨不得把阮家的荣宠昭告天下。
青黛、红袖和钱小多被她使唤得团团转,就连两个扫洗宫女都一起过来扫院子,几乎把棠梨阁上下重新扫了一遍。
陛下特别恩赐家人入宫是大喜事,就连慕容婕妤都派了两个宫女过来,帮阮含璋布置厅堂。
忙碌的人多,活计自然也做得快。
约莫巳时正,整个棠梨阁便已经焕然一新。
阮含璋坐在明间主位上,特地穿了一身新做的竹青蝴蝶袖衫裙,就连佩兰也换了新衣,坐在绣凳上不停往外看去。
刻香掉了两节,外面忽然传来喧闹声。
佩兰猛地站起身来,道:“来了!”
她是真的欢喜。
阮含璋扶着红袖的手起身,柔声道:“姑姑,去接父亲母亲吧。”
等棠梨阁的人穿过垂花门,就看到一对身着绛紫公服的中年男女站在前殿庭院中,对慕容婕妤的正殿行礼。
纽姑姑站在门外,难得和气:“恭喜阮大人,廖夫人,今日阖家欢乐,一家团聚,婕妤娘娘有赏。”
阮含璋站在游廊,也对正殿行礼:“谢娘娘恩赏。”
该有的礼数行完,阮含璋才把“父母”迎入棠梨阁。
殿门一关,便只剩一家三口并佩兰。
阮忠良面白短须,容貌清俊,身穿绛紫公服,头戴官帽,端是仙风道骨,很是儒雅飘逸。
难怪当年能被榜下捉婿,的确样貌不俗。
而坐在一边,公服精致华贵,头戴团花冠的廖夫人,就着实逊色许多。
廖夫人眯了眯眼睛,此刻才好好打量阮含璋。
的确同在家中时不同了。
廖夫人可不是佩兰这样的人能比的,她语气满是亲昵,仿佛是亲生母女:“娘娘如今盛宠不衰,荣华富贵,臣妇心中甚安。”
说着,竟然红了眼眶。
“这些时日你离开家中,臣妇很是想念,总怕娘娘在宫中不甚习惯,心里担忧得很。”
阮忠良适才宽慰:“宫中自然万般皆好,你瞧女儿不是很好。”
阮含璋也忙上前道:“母亲,女儿很好。”
一时间,真是父慈子孝,母女情深,感人肺腑啊。
简单说了几句话,阮含璋才低声对佩兰说了几句话。
佩兰眼中一喜,唤来红袖:“侍奉娘娘去更衣。”
她眼中有着告诫,红袖愣了愣,忙福了福:“是。”
等红袖扶着阮含璋从正殿出来,两人一路往偏殿行去。
待路过正殿窗棱时,阮含璋脚步微顿,红袖也一言不发。
只听殿阁之中,有模糊声音传来了。
“珍珍已经大好,一月方可入宫。”
说话之人,阮含璋万不会认错。
是阮忠良。
“待下月德妃生辰,就是最好的动手时机,”他的声音非常冷酷,“佩兰,到时候你亲自动手。”
“杀了她。”
50-60
第51章 升其为正七品采女,另赏银百两,钦此。【三更】
姜云冉第一次侍寝,便在丹若殿待了一整晚,听闻日上三竿才起来,甚至还被赐了早膳。
等迎喜轿一路大摇大摆回到听雪宫时,整个后宫都传遍了。
这位姜选侍之前不声不响,结果送了一碗鸡汤,就成功留在了乾元宫。
甚至还被陛下这样宠爱,谁能想到呢?
不过只是个绣娘,一朝翻身,竟要成为宠妃不成?
这让人如何甘心?
更有甚者,姜云冉在听雪宫坐下还没半个时辰,景华琰就下了圣旨,给她升了份位。
姜云冉跪在听雪宫前,听着梁三泰的唱诵,眉宇间淡泊宁静,只细微有些喜色。
倒是不卑不亢。
“……升其为正七品采女,另赏银百两,钦此。”
梁三泰笑眯眯道的,依旧是那副儒雅温和模样。
姜云冉冲着乾元殿方向磕头谢恩,道:“谢陛下隆恩。”
等到姜云冉起身,很客气给梁三泰走礼,梁三泰依旧笑眯眯接过。
“恭喜小主。”
梁三泰说了一句,姜云冉也回了一句:“有劳公公了,这一趟受累。”
“哪里哪里,能来给小主报喜,可是下臣抢来的福气呢,”梁三泰道,“他日还有机缘,下臣还来给小主贺喜。”
姜云冉实在累得不行,便让钱小多送他离开,自己回到寝殿重新躺下。
紫叶没有陪着姜云冉去乾元殿,见姜云冉面色疲惫,走路都没什么力气,不由有些担心。
她同青黛说了几句,便若有所思离开。
姜云冉躺了一会儿,身上略有了些力气,紫叶便端了一碗红糖水回来。
“小主这是累的,倒也不用求医问药,喝一碗热乎乎的红糖水,也算弥补。”
总结来讲,聊胜于无。
姜云冉不由笑了:“你有心了。”
她一边吃红糖水,一边问:“莺歌呢?”
紫叶就说:“莺歌去取水了,一会儿回来。”
很快,姜云冉就睡下了。
等中午醒来,不仅午膳送来了,莺歌也回来了。
小姑娘两眼冒光。
姜云冉一边吃难得一见到的丰盛午膳,一边听莺歌说话。
“三泰公公这一早起可忙了。”
她跟在姜云冉身边,绘声绘色讲:“听说,三泰公公先来给小主宣旨,然后才去的灵心宫,直接传了陛下的口谕。”
她清了清嗓子,学着梁三泰的腔调说话:“德妃为宫中高位,自有德被后宫,礼贤下士之责,万不能恃强凌弱,倾轧宫人,从今往后,差使其余宫妃之事,皆要免除,因非大事,只责令自省,无有责罚。”
莺歌学舌可是一等一的绝。
这一下,不仅姜云冉不用伺候徐德妃了,就连韩选侍也不用委曲求全。
除了徐德妃被训斥一顿,几乎算是皆大欢喜。
姜云冉淡淡道:“德妃娘娘怕是很生气。”
莺歌脸上的笑容收回,倒是变得严肃起来。
“听闻德妃娘娘气吐血了。”
“什么?”
姜云冉有些惊讶,之前她见过许多次徐德妃,都觉得她身骨应该还算硬朗,后来听闻她久未有孕,又有极为严重的敏症,便知她身骨并不丰隆。
如今看来,徐德妃的身体只是外强中干。
难怪她无法继续习武,关键在这里。
忽然,姜云冉想起昨日徐德妃对那狸奴的翻倍,若有所思:“如此看来,德妃娘娘恐怕并非不喜狸奴等长毛小宠,她是完全不能碰触。”
莺歌眼睛一亮。
这会儿青黛下去歇着了,紫叶在边上侍膳。
她道:“奴婢乡中,就有人对狸奴狗浣等动物生有敏症,一旦沾染,立即面肿休克,呼吸极为困难。”
姜云冉点点头。
她让两人尝一尝御茶膳坊带回来的叉烧包子,说:“你们都惊醒着些,可莫要沾染此事,徐德妃并非好相与的脾气,我如今虽有恩宠,却也只是采女。”
紫叶两人便道:“是。”
此刻的长春宫,阮含珍听着素雪回禀,脸色一阵青一阵白。
她端起手里的茶盏,嘭地砸在地上,她用的力气很大,即便地上铺着地毯,青瓷茶盏还是碎成无数片。
紧接着,她毫不留情一脚踹在了素雪肩膀上。
素雪没有跪稳,往边上一倒,慌忙之中被一地的碎瓷片割伤了手指,顿时血流如注。
阮含珍冷眼瞧着:“没用的东西。”
素雪根本顾不上手上的伤痕,只用自己的帕子擦地毯上的血迹。
她哆嗦着嘴唇:“奴婢知错。”
邢姑姑在边上安抚阮含珍:“娘娘做甚生气?她不过只升为采女,不足为奇,更何况,今日陛下训斥的是她徐德妃,同咱们不相干。”
阮含珍面色稍霁。
但她还是道:“我担心……”
邢姑姑笑了一下,她睨了一眼还在忙的素雪,声音柔和了几分。
“好了,素雪,娘娘也不是有意的,你受了伤,快下去上膏药,否则娘娘要心疼。”
阮含珍深吸口气,她惯会装腔作势,此刻也对素雪露出歉疚神色。
“素雪,是我之过,气急之下失了分寸,”瞧瞧,她还能给素雪道歉,“还望你不要往心里去。”
素雪跪在地上,猛地摇头:“是奴婢的过错,奴婢让娘娘忧心了,如何能错怪娘娘。”
这话说得很诚恳。
这两个月来,阮含珍待她真的很好。
不仅重用提拔,也大方赏赐,除了邢姑姑,长春宫最得主子看中的就是素雪。
即便后来阮含珍开始虐待素雨,素雪也没有为妹妹出头。
一是她人微言轻,二是总觉得众生皆苦,宫里人人都是如此过来的,素雨吃几日苦,等也得到娘娘提拔,便再也不会受苦受难了。
因为她这般冷眼旁观,阮含珍对她越发重用。
甚至还许诺她,只要自己升了嫔位,就给她提拔成为司职宫女。
思及此,素雪磕了一个头,不顾自己的伤势,收拾完地上的碎片便退下了。
临走的时候,她还听邢姑姑说:“府里来信了,说老爷正是春风得意,办成了大差使,陛下很是满意,不久可能就会封赏阮氏。”
邢姑姑的尾音飘着:“娘娘马上就能荣登九嫔了。”
素雪低着头出了寝殿,迎面赶来一名小宫女,她把托盘递到小宫女手上,叮嘱:“待姑姑唤了,再给娘娘上茶。”
小宫女惊恐地看着她满手是血,嗫嚅一下嘴唇,却到底没敢开口。
素雪回到了自己的厢房。
因她是大宫女,又想关照自己的妹妹,所以她同素雨同住一间。
这个时候刚过午歇,扫洗宫女并不忙碌,素雨正在厢房歇息。
她昨日挨了打,有些发热,整个人迷迷糊糊的,浑身都疼。
脸上疼,胳膊上疼,就连骨头缝里都疼。
她觉得自己要死了。
素雨才十二岁,说到底,还是个孩子,她躺在那疼的难受,无声无息哭泣。
素雪回来时就听到了她的哭泣。
她蹙了蹙眉头,没有管素雨,自己先去上了点伤药,又把染了血的宫装换下,才来到素雨身边。
“不是让你多睡会儿。”
她语气淡淡的,却还是摸了一下素雨的额头。
一片滚烫。
素雨小脸通红,她微微张着眼睛,张了张嘴,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素雪难得有些心急。
她一咬牙,从荷包中取出唯一一颗保心丸,喂给了素雨。
素雨口干舌燥,喉咙干涩,非常艰难才吃下去。
素雪却表现出不耐来:“好好吃,就这一颗,可不能浪费。”
等素雨艰难吃下去,可能药丸有效,可能茶水润喉,素雨竟能开口了。
她眼神有些涣散,看着长姐,眼泪奔涌而出。
“阿姐,救救我,救救我,”素雨甚至没办法去抓住素雪的手,“我好疼,我好疼啊。”
她的声音太凄厉了,素雪一惊,还是下意识捂住了她的嘴。
素雨重病,发热一整日,其实根本没有多少力气,声音小的可怜。
但素雪还是心惊胆战。
她见素雨不说话了,才慢慢松开手,给她塞了塞被子。
“我已经求了娘娘,让你今日歇着,娘娘开恩,允了你的假。”
“吃了药就能好了,你好好养着,听话。”
素雨还是哭。
她太害怕了。
每当看到那只雪白的狸奴,她都浑身颤抖,每次听到阮宝林的声音,她都想要跪下。
“阿姐,你求求娘娘,放我走吧。”
“哪怕去浣衣局做苦工,我都不怕。”
那一根根纤细的针洁白光亮,却在身上扎出血珠,疼痛顺着血管,走遍她四肢百骸。
那种痛,她忍不了了。
为什么是她?为何是她?
宫里那么多扫洗宫女,怎么就选了她来受着罪?她姐姐不是大宫女吗?为何不帮她?
所有的怨恨在这一刻倾巢而出,素雨忽然止住了哭声。
她睁着血红的眼,就那样怨恨地看着素雪。
“都怪你。”
素雪愣了一下。
“阿雨,你……”
“都怪你,都是你,”素雨咳嗽了一声,嘴里都是苦涩的药味,“要不是你,我也不会落到这步田地。”
素雨挣扎着说完这句话,精神就有些散了,她收回视线,只平静看向虚空。
“家中虽穷,阿爹和阿娘却不打人,粗茶淡饭,但我是快乐的。”
“是你,说宫里荣华富贵,让我也入了宫来。”
素雨说着,声音越发轻柔了。
“可这哪里是荣华富贵。”
素雨的眼泪再度落下:“那高高在上的贵人们,一个个美若天仙,却心如毒蝎。”
她没读过书,大字不识一个,这辈子走过最远的路,就是被牛车带着,离开了成长十二年的家。
入了宫,才知道什么叫美若天仙,也学会了心如毒蝎这个词。
如今,她倒是能学以致用。
可那又有什么用?
素雨又哭又笑,一口血咳了出来。
这一次,素雪慌了。
“阿妹,阿妹。”
她也落了泪。
保心丸是灵药,却也不对症,高烧一整日的素雨终究熬不过这个丰收的秋日。
素雨最后看向她,眼睛里没有了怨恨。
她只是好奇:“阿姐,你会为我难过吗?”
第52章 陛下,若是我想要做贵妃呢?【一更+二更】
德妃娘娘忽然吐血,此事非同小可。
就连皇贵太妃都关心叮嘱,让太医院务必好好医治。
听闻陛下也亲至灵心宫,看望了一病不起的徐德妃。
陛下都去了,姚贵妃、梅昭仪和慕容婕妤也一起去了灵心宫。
不过除了皇帝陛下,其余妃嫔徐德妃一个都没见,只闭门养病。
此事因姜云冉引起,但也并非只姜云冉,归根结底是徐德妃恃强凌弱,有些太跋扈了。
因此,之前怠慢姜云冉的三局两监都热闹起来,好一个你方唱罢我登场,之前短了姜云冉份例的司务局也连忙送来短缺的份例,很是客气。
司务局其实不属于内宫衙门。
其全称为宫内外行走司务衙门,每逢三节两寿,换季更迭,宫中所有人等接会发放份例。
司务局统发至尚宫局,再由尚宫局转发至各宫。
但给一个主位发多少,中间又有多少克扣,就连尚宫局都不甚明了,只有司务局自己心里清楚。
尚宫局还要仰仗司务局出宫行走采买,自然不会随意得罪。
这个小小的外宫衙门,对于长信宫来说却权利滔天。
高祖皇帝登基时,单独设立司务局,就是为了防止宫内宫外勾结采办,哄抬物价,掏空国库。
早年的确效果显著。
司务局的司监和官员,皆是跟随皇帝一起打下天下的亲卫军,忠心可鉴,日月可表。
然则国朝日隆,年岁渐长,一代代帝王,一朝朝更迭下来,司务局早就被早年的功勋把持,成了国之蠹虫。
什么忠心,什么虔诚,都不如银子来得重要。
可此等制度为高祖皇帝亲书,算是自古以来的国策,若是哪任皇帝有心拔除,必要伤筋动骨。
那些早年的功勋们,如今可是朝中的中流砥柱,关系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
谁都不肯放弃到手的利益。
不过,他们到底不会那样飞扬跋扈,就连得宠的妃嫔也要被他们克扣。
这不,上午刚封了份位,下午司务局就来人了。
司务局里也有女官和太监,管内外行走事。
此刻来的这位女官瞧着高大消瘦,眉毛很淡,面容有些凶,态度却很客气。
“见过采女小主,给小主道喜了。”
黄姑姑喜气洋洋的,语调都上扬三分,她一招手,身后的小黄门就连忙上前。
“之前衙门里差事太忙,下面办差的多有疏忽,今日盘查账目,才发现少了采女的份例,监副大人颇为恼怒,连忙差遣奴婢过来给小主道歉。”
姜云冉也客客气气。
“姑姑快请坐,都是小事,打发宫人跑一趟就好,今日天热,这大中午的,可怕是把姑姑累病了。”
见她眉眼柔和,笑意莹莹,黄姑姑便立即明白她是什么态度了。
倒是会做人。
她一个乡村绣娘,如今能得陛下恩赏,已经是她的福气,上午陛下刚为她训斥德妃,若她自己也仗势欺人,这到手的荣耀可就要飞了。
彼此心里都清楚得很,事情便好办得多。
自然,道歉也有道歉的态度。
黄姑姑便道:“这是刚送来的六安茶,寻思小主应该喜欢吃这一口,就又取了一斤来,给小主平日里润喉。”
“这蜀锦、天丝锦、杭缎、赤霞锦都是今岁的贡缎,一样选了一匹,给小主做衣裳。”
姜云冉粗粗一看,那贡缎都是鲜嫩颜色,显然司务局是真的诚心道歉。
她本来就不愿同司务局为敌,因此便客客气气请黄姑姑吃了一碗茶,送走了她。
等她走了,姜云冉便起身伸了个懒腰。
她躺了这大半日,到底休息过来,除了腰腹还有些酸痛,倒是神清气爽。
瞧着快要到晚膳时分,姜云冉让紫叶收拾好司务局的赔礼,自己继续在雅室做针线。
给景华琰做的中衣还没完工,即便如今侍寝,她也要仔仔细细做完。
她这个人不喜半途而废。
正做着针线,外面就传来钱小多的唱诵声。
“陛下驾到。”
姜云冉一愣,忙扶着紫叶的手起身,快步来到门边。
外面青黛已经掀起珠帘,扶着她踏出西配殿。
刚一踏入阳光晴朗的院中,迎面就瞧见景华琰绕过影壁,大步流星向她走来。
他今日换了一身宝蓝色的杭缎长衫,斜襟广袖,显得风姿翩翩。
一看到她,景华琰眉目便柔和下来。
姜云冉笑着上前,行福礼:“见过陛下。”
景华琰虚虚抬了一下,就把她扶了起来。
“无需多礼。”他顺势牵着姜云冉的手,直接进了西配殿。
姜云冉乖乖被他牵着,笑着问:“陛下怎么过来了?”
景华琰站在明间里,四处打量。
“来看看你,”景华琰直接往南侧走来,“这里住得可习惯?”
听雪宫的西配殿,原同棠梨阁一般大小,不过如今姜云冉只住南三间,就显得有些局促了。
这间宫殿都是尚宫局用心布置的,景华琰粗粗一看便知晓没有糊弄,颇为满意。
“自是习惯的,”姜云冉笑道,“这可比织西三所要好得多。”
景华琰回眸看她一眼,意味深长笑了一下。
“这倒是。”
他直接在雅室落座,低头就看到还没做完的针线。
姜云冉忙要过去藏了。
景华琰却一把握住了她的手腕,把她牢牢固在身边,一手去拿那件阵脚细密的中衣。
一看那个尺寸,就知道是给自己的。
景华琰眸子里微微透出些许笑意:“爱妃有心了。”
姜云冉面色绯红,她忙过去收好衣衫,低声道:“还未曾做好,陛下怎么能随便摸,扎伤了手可怎么办。”
她声音清润,语气也很平静,可那娴静的模样却让人收不回目光。
有种岁月静好的意味。
景华琰觉得自己精神不是很好。
他怎么会这么想呢?
景华琰攥了一下手心,他回过神来,语气淡了许多。
“不用这般辛劳,你如今是妃嫔,少做这些差事,”景华琰顿了顿,道,“朕是要你享福的。”
姜云冉笑了一下。
她坐在罗汉床另一侧,给景华琰倒茶。
六安茶的清香萦绕鼻尖,景华琰又慢慢放松下来。
“一日之中,上午时候妾会读书习字,下午偶尔侍弄吃食,偶尔做做针线,不会累着自己的。”
景华琰端起茶盏,品了一口,难得挑眉:“你这的六安茶倒是清润,吃着比御茶膳坊的要香一些。”
姜云冉难得愣了一下。
看她的表情,景华琰脸上的笑容慢慢收了回去。
“怎么?”
他问,声音低沉,目光却沉沉压了过来。
姜云冉抿了一下嘴唇,她端起茶盏,给景华琰又倒了一杯,另外给自己续了一杯茶。
她在逸香阁学过许多技艺,从茶道到点香,从针线到笔墨,可谓样样精通。
唯独细枝末节上的事情,无法全然照搬。
比如,就品茶来讲,她能尝出各种茶,品出各种茶道技艺,却对未曾品尝过的茶有什么心得。
毕竟最上乘的贡茶都在宫中,陛下看心情,隔三差五赏赐后宫和朝臣,也只有京中那些王公贵族,才有机会品尝最好最新鲜的贡茶。
这六安茶就是贡茶一种,每年进贡只选最好的谷雨前茶,也叫六安提片,只做贡茶。每年进贡足有九十袋,这么多的数量,坊间不可能再有留存。
姜云冉之前虽然吃过茶,但那时她心中有事,没心思品茶,便也没有尝出来好坏对错。
她甚至不知道这几次吃的六安茶有什么区别。
但景华琰嘴多刁。
他从小就是金尊玉贵养大的,对这些烂熟于心。
姜云冉自己又品了品,还是有些茫然。
她不喜欢自己有短板,有缺陷,这会让她觉得恐慌。
“妾不知。”
姜云冉面色不是很好,她低垂着眉眼,唇角都压了下去。
“妾第一次吃这六安茶,根本不知它是好是坏。”
自御花园重逢,姜云冉所有的面貌都在他面前展现过。
娇柔,可怜,委屈,柔弱。
后来的狡黠,灵动,可爱,还有少见的乖张。
即便被欺负哭了,也从来不气馁。
不像是此刻。
景华琰心中一动,他下意识地垂下头,去探究她的眉眼。
“怎么了?”景华琰心情又好了起来,“没尝过就没尝过,又不是天大的事情,如何要这般难过?”
姜云冉扭着帕子,低声道:“妾昨日还豪言壮语,说能成为陛下的左膀右臂,今日就折戟沉沙了。”
“谁会不难过呀。”
她说着,抬眸看向景华琰,眼尾一抹红。
有点撒娇,有点气馁,倒是显得有别于平日的可爱。
景华琰不由大笑一声。
他伸手握住了姜云冉的手,捏了一下。
“这有什么,朕来教你便好。”
姜云冉眼眸中流露出兴奋来:“当真?”
见她重新精神起来,景华琰心情甚好:“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好,”姜云冉目光灼灼看向他,“那陛下现在就来给妾讲一讲,可好?”
景华琰的目光从她脸上垂落,落到桌上那碗清亮的茶汤里。
他的目光一挪开,姜云冉脸上那伪装出来的兴奋就淡了下去,她淡淡勾了勾唇角,凑过去把黄姑姑之事重复了一遍。
“你之前没有?”景华琰听罢,明面上淡然,只是问。
姜云冉摇头。
其实各宫都有定例,诸如有主位娘娘的宫殿,一月能有一斤左右的六安茶,但姜云冉所住的听雪宫没有主位娘娘,按照之前选侍的份位,一月的六安茶最多能供给二两。
也就是说,一季三月足六两茶。
其实六两也足够了,因为并非只有六安茶,宫中有十二大贡茶,一季加起来足有两三斤,听雪宫人口少,一宫人都够吃,甚至还能用来走礼。
问题就在给的不足。
姜云冉思索片刻,道:“没有,之前给的份例单子上有,但尚宫局送来没有,我那时也不好去寻。”
姜云冉顿了顿,才说:“除了六安茶,紫笋茶也少了五两,十二种贡茶种,只给了碧螺春和铁观音,白茶、岩茶和大红袍也都没有。”
景华琰的面色沉了下来。
他淡淡道:“周家也太贪了些。”
————
姜云冉心中一紧,此刻到底明白,他想要除去司务局的意志有多坚定。
她眨了一下眼睛,低头品了一口茶,忽然开口:“陛下,妾愿为陛下效犬马之力。”
景华琰目光又重新落在她身上。
落日的余晖钻过窗棱的缝隙,一点点在她单薄的肩膀上攀爬。
她身量很高,比寻常的女子都要高挑一些,腰身纤细,双腿修长,纤浓有度。
景华琰抱过她,知道她很轻巧,其实瘦的很。
这样一个单薄的年轻女子,敢同他说“愿效犬马之力”。
勇气可嘉。
却也……心智坚定。
景华琰依旧看着她,片刻后倏然开口:“你想要什么?”
姜云冉只看着手里的茶盏,不回答。
景华琰忽然笑了。
“你不敢说,朕替你说。”
“你想要的,同阮家有关,对否?”
姜云冉心中一动,她眼睫轻颤,倏然抬起头来。
景华琰看着她眼眸中的惊讶,手指在方几上轻轻敲击,发出轻微的细碎声响。
嘭,嘭。
那一下下,仿佛击打在姜云冉的心鼓上。
她跟阮家的一切,跟阮忠良的关系,景华琰或许有猜疑,却绝对无法知晓真相。
阮忠良太狡猾,太谨慎,他不会露出端倪。
姜云冉这数月观察,细心探听,她多少能感受到,景华琰此刻也在利用阮氏。
他并不是真的要让阮忠良成为肱股之臣,成为元徽一朝的心腹重臣,他只是要借着他的手来达到目的。
目的达到了呢?
姜云冉心中升起一片激昂。
久未达到的目的,似乎终于有了胜利的曙光。
但她却不能表露出分毫。
那个度,要拿捏得恰到好处。
她永远不能把底牌透露给景华琰。
姜云冉抿了抿嘴唇,显得有些可怜,又有些怅然。
“陛下什么都知道,因何要来问我?”
景华琰依旧定定看向她,在她的目光里,景华琰看不到任何闪躲和虚伪。
似乎她说的都是真的。
当真如此吗?
景华琰都不确定。
但那又如何?
“朕其实并没有那么需要你。”景华琰收回目光,端起茶盏品了一口。
“这个宠妃,这个内应,谁都能做。”
六安茶香气扑鼻,尤其是今年刚下的新茶,有一股子挥之不去的清甜。
景华琰觉得不错。
“你有什么优势呢?”
他的意思很简单。
你付出多少,才能有多少回报。
皇帝陛下身边只要得用人。
“陛下,”姜云冉点了一下茶盏,轻声细语,“妾不才,曾经打听过贡茶的价值,比方说这六安茶,市面上几乎没有,但权贵人家,却经常能吃到。”
“一斤值一金。”
“黑市上,都说这是金仙茶。”
并非六安茶多么好喝,也并非多么名贵,只是那些富贵权臣心里,总想同陛下做同样的事。
说到底,还是羡慕荣华。
景华琰应了一声,说:“这些,仪鸾卫也知晓。”
姜云冉勾唇笑了。
“那陛下可知晓,他们是如何交易的?又是如何流入各家的?”
“京中有谁买过,有谁卖过,有谁手里有货,有谁知道账簿。”
景华琰眼睛一眯,他慢慢回过头,再度看向姜云冉。
“仪鸾卫都不知,你能知?”
姜云冉笑了一下,她的笑容有一种说不出的自嘲和苦涩。
“仪鸾卫都是精英,他们虽不说都是官宦人家出身,却也绝对不差。”
否则,也无法习武,科举,跨过一道道坎,年纪轻轻成为国之栋梁。
“陛下,有些事,得身在三教九流里,才能知道真相是什么,才能看清人心。”
姜云冉是最好的人选。
她一开始就告诉过景华琰。
是,宫里还有宫女出身的宫妃,也有数不清的黄门宫人,但只有她姜云冉一个,身在三教九流里,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能有这个能耐,打听到旁人无法知晓的事情。
从入宫之前,她就存了心思,筹谋多年,手里有一大把的筹码。
现在,是时候拿来换钱了。
景华琰倒是听得很认真。
三岁启蒙,他是被杜太傅亲自教导,一路陪伴长大的。
十多年中,数十位大儒博士倾囊相授,他所拥有的,是举国上下最好的老师和教导。
加之他本人并不迂腐,很能融会贯通,如何不知姜云冉此言。
然知晓是一回事,部署是另一回事,得到结果,则是最长远的以后了。
他成功收拢仪鸾卫,不过也才一两载而已。
短短一句话,两人心里都迅速盘算,思维在虚空过招,看似帝妃柔情蜜意,心神却无半分放松。
景华琰忽然意识到,姜云冉筹谋这一切,绝对要比他部署仪鸾卫要久。
从何时起?又因何而为?
这一切,都是谜团。
姜云冉自己不说,但景华琰隐约可以猜到。
归根结底,还是阮家。
不过转瞬,呼吸之间,景华琰已经想通一切。
他也一应做出选择。
这是非常简单的事情。
根本就不需要权衡利弊。
“你能给出朕想要的东西,朕绝不让你失望。”
姜云冉认真回望他,眼眸中只有坚定。
她仿佛玩笑一般,同他说:“陛下,若是我想要做贵妃呢?”
景华琰睨了她一眼:“只做贵妃吗?”
四目相对,两人不约而同笑了。
姜云冉重新拿起那件中衣,犹如寻常夫妻那边,一边忙着手里的活计,一边闲话家常。
“陛下,妾不知仪鸾卫如何当差,但妾知道,要想知道关键,要同他们做生意。”
“金钱往来,无往不利。”
姜云冉的声音清润,道:“京中最大的商街,莫过于麒麟巷,南北往来的货物,航海带回的珍稀,天山的雪莲,西域的玫瑰,漠北的刺梨,麒麟巷应有尽有。”
景华琰神情放松下来。
他往后一靠,在桌上找到她看了一半的话本子,打开翻了翻。
“你去过吗?”
姜云冉顿了顿,她倒是说了实话:“只去过一次。”
她神情中带着些许怀念:“之前绣楼的管事妈妈说,麒麟巷出现了一块天价珠绣,我当时不太擅长珠绣,就想过去看一看。”
珠绣并不算贵人专属,坊间也能制作,即便用最便宜的石子米珠,所费依旧甚多,寻常人家难寻。
宫中的珠绣,多为琉璃、珍珠、金玉,更是华贵。
姜云冉珠绣做得不好,便想去看一看,这个借口很恰当。
景华琰竟然知晓:“你是说问仙图?”
“陛下如何得知?”
景华琰淡笑道:“朕让人卖的。”
姜云冉:“……”
也是……毕竟她都知道要同那些人做生意,景华琰更不可能不知道。
差距就在时间上。
姜云冉浅浅笑了一下:“陛下英明。”
景华琰见那本话本她只看了几页,就重新放到桌上,端起紫砂茶壶,给她倒了一杯茶。
“吃*口茶,慢慢说。”
姜云冉颔首,笑着放下手里的活计,才道:“麒麟巷繁华,全赖国朝盛世,南北走商,京中凡俗百姓,都敢去麒麟巷瞧一瞧看一看,天长日久,麒麟巷做生意的人越发多了。”
“想要卖茶,自然不能打着卖茶的名头,”姜云冉道,“陛下,你觉得应该卖什么?”
景华琰摸索着茶盏,深邃的眸子看向她:“茶器?”
姜云冉抿嘴笑了:“那太明显了。”
“我的出身,陛下想必仔细查过,不过是普通民女,年少孤苦,无亲无故,全靠这一身本领,在淮水县立足。”
“这一路走来,各大绣楼都做过,绣楼中的绣娘天南海北,什么样的出身都有。”
“其中就有一名绣娘,当时陪我一起去的麒麟巷,她给我讲了个故事。”
姜云冉这自然是托词。
她如何知道司务局的暗地里生意,其实是顺着阮忠良查出来的。
虽然最后线索断了,却到底用在了此事之上,果然一切的努力都不白费。
景华琰自然也知道,却还是摆出一副听故事的架势。
“陛下是京中长大的,自然知道京中的水不好吃,发苦,有些涩嘴,京中的各大井口,只有长信宫毓庆宫、东平门方亭、梧桐巷大柳树下和麒麟巷口有四口甜水井。”
说到这里,其实不用姜云冉再讲了。
景华琰一瞬便了悟。
“送水?”
姜云冉满眼爱慕:“陛下真是聪明绝顶。”
景华琰睨了她一眼,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想要咬一口她纤细的脖子。
最好在上面留下血痕。
“朕知道了。”景华琰不用姜云冉再说。
京中吃水,要么派人买甜水井的水,要么去玉泉山打水,京中大户人家颇多,一块石头掉下来,能砸到三个堂官,这种人家,是肯定不会吃苦水的。
自己打水费时费力,还费钱,所以京中便有数个专门送水的商家。
麒麟巷位置得天独厚,自己就拥有一口甜水井,因此麒麟巷就有两家做甜水生意的。
每逢早晨傍晚,他们会架着叮当车,在京中走街串巷。
也会按时按点,往大户人家送水。
叮铃铃声音一响,就知道甜水到了。
百姓都叫他们叮当商。
卖水的人,不仅能进入大街小巷,能入大户人家的后宅,自然也能顺带卖出去平日里见不到的贡茶。
叮当商往日在城中走街串巷,百姓都当是寻常,无人会去在意他们。
最明显的,便是最安全的。
姜云冉见景华琰一瞬间便有了决断,心中稍安,她忽然伸手,握住了景华琰的手掌。
他的手结实有力,交握的时候,让人觉得无比安稳。
姜云冉声音轻柔,有些娇嗔。
“陛下,妾知无不言,”她眼眸上挑,眼尾是止不住的娇媚,“陛下也不能食言而肥。”
景华琰回望她,忽然伸手,在她脖颈上捏了一下。
看着那红痕弥漫,他倏然笑了:“阮忠良最近在查玉京赵氏,并且已经上禀了赵氏贪墨乌城粮草的奏折。”
第53章 朕以为,你很累了。【三更】
这句话并不复杂,甚至非常简洁明朗。
待景华琰把话说完,姜云冉已经全部反应过来。
如今,阮忠良换了个队伍。
他曾经攀附廖氏,过后巴结姚氏,在阮含珍入宫之前,他又隐约同徐氏有所勾连。
京中势力错综复杂,他竟是都巴结了个遍,也是个人才。
然而这都是隐藏在忠君爱国表象之下的虚伪,现在的他把之前全数抛弃,似乎只跟着景华琰一人。
论说左右逢源,曲意逢迎的本事,他可比自己的女儿强得多。
还是能舍得下脸面,放得下身段,一切只为了荣华富贵。
在做过那么多恶事之后,他又要做纯臣了。
可这世间哪里有那么好的机会?
一个人手染鲜血,还想着改头换面,那就是做梦。
姜云冉冷眼旁观,即便景华琰不知阮忠良做过的那些恶事,他也绝对不会重用他。
这种转头就能出卖前主的贰心臣,谁都不会信任,更何况是多疑冷漠的皇帝陛下了。
姜云冉若有所思:“陛下的意思是,至少现在,是要重用阮氏的?”
景华琰含笑点头,松开了禁锢她脖颈的手。
“聪敏。”
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结果,姜云冉红唇微勾,凑过来在他脸颊上亲了一下。
姜云冉把重点放在了现在,也就是说,等目的达成,景华琰不会再托举阮氏。
到了那个时候,就是姜云冉的机会了。
在此之前,她要一点一点,把阮氏这个曾经压在她们身上的庞然大物,慢慢压在泥里。
等待最后潮水涌来,一夕吞没。
姜云冉身上的丹桂芬芳轻轻浅浅,让人闻之不忘。
比昨日的,似乎更香甜了。
景华琰呼吸一滞,却并未动作,反而平静端起茶盏,品了口茶。
“你还有什么想要卖给朕的?”
姜云冉思忖片刻,道:“陛下,你可知冰窖倒手私售冰块?”
景华琰自然知晓。
同聪明人说话就是这般简单。
姜云冉道:“妾之前取冰,冰窖不给,后来陛下多次赏赐,冰窖兴许怕妾有重获恩宠之时,这才把冰给了妾。”
“但当时,司徒美人很客气从妾手里买走了冰。”
她说得很客观,只对景华琰道:“陛下,我以为那冰去了德妃娘娘处。”
说起来,她总觉得徐德妃的病来得太蹊跷了。
便是有寒症和敏症,便是身体孱弱,也不能气急吐血,一病不起。
“娘娘的病症,可是什么模样?”
姜云冉凑上前来问。
宫里这些踩低捧高,景华琰是知晓的,不过并不知晓得这样清楚。
私下换冰卖冰,景华琰也全然不知情。
归根结底,没有人在乎。
就连梁三泰也没注意到这件小事。
景华琰听到这里,面色却微微沉了下来。
司徒美人身体康健,她不像徐德妃那样娇贵,前些时日虽然尚且有些暑热余存,却也过了最炎热的时候。
按她的份例,她自己的冰是够用的。
不够用的就是徐德妃了。
景华琰看向姜云冉。
他眸色沉沉,周身威仪尽显。
之前说司务局,说阮氏,甚至说她的目的,景华琰都风轻云淡,还有闲心逗弄她几句。
然而现在,景华琰居然生气了。
姜云冉心里一紧,并非因景华琰在乎徐德妃,而是要提醒自己,徐德妃对景华琰很重要。
她正待说什么,景华琰却冷冷开口。
“你没有发现什么不对吗?”
姜云冉愣了愣:“陛下这是何意?”
景华琰的手在方几上敲了几下,随着彭彭的响声传来,景华琰心中的烦躁慢慢消散。
他迅速冷静下来,重新变回了那个气定神闲的皇帝陛下。
“若德妃之症真因冰而起,那这冰究竟被做了什么手脚?是从你手中取走做的,还是说……”
景华琰直直看向姜云冉。
“还是说,从一开始,从冰窖的时候,那冰就有问题?”
姜云冉心中一惊,瞬间,后背爬上一股寒芒,激得她脖颈上汗毛倒竖。
如果冰在冰窖时就有异常,那么只有一个原因。
暗中下手的人,要害的是她。
入宫第一次,姜云冉感受到了清晰的杀戮和恶意。
之前阮家的一切,佩兰做的所有事,姜云冉都不害怕,因为她一早就有准备,也提前做好了应对。
可这杀意来得毫无理由,她如何能不心惊?
景华琰见她害怕,甚至露出了惊慌神色,神情倒是缓和下来。
“此事都是朕猜测,不过既然有猜测,便要彻底查清楚。”
景华琰看向她,语气很坚定:“莫怕。”
这两个字,让姜云冉安定下来。
的确,她还没发挥自己的作用,景华琰不可能让她现在就死了,否则要等到下一个适合的人选,还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
不过……
姜云冉抬起眼眸,眼底再度泛起一片红来。
“陛下,若是真的,是何人要害妾?”
姜云冉根本想不明白,光靠阮忠良,完全无法煽动宫中冰窖为他所用,否则阮含珍也不能拿银子买通两个什么都不是的小黄门来害她。
她入宫不过才一月,之前甚至都没侍寝,一个普通绣娘出身的不受宠宫妃,又有何处值得人在意?
思及此,姜云冉抿了一下嘴唇,低声问:“是宜妃娘娘吗?”
冰窖隶属于司务局。
景华琰没有任何犹豫:“应该不是她。”
他这样坚持,不是因他了解周宜妃,他大抵知晓周宜妃同周家的立场并不相同。
在这样紧绷的气氛里,姜云冉依旧分神在揣度,景华琰既然要针对司务局,针对周氏,他就不可能让周宜妃诞育大皇子。
对待周宜妃和对待周氏,态度是全然不同的。
姜云冉心里几下这一点,在脑海里把入宫后见的所有人都过了一遍。
最后,她也还是茫然。
姜云冉这个身份,除了阮含珍,真没得罪过任何人。
在那一个月里,她完完全全就是宫中弃子。
何苦大费周章来害她?
她想不明白。
不光她,就连景华琰也不明所以。
他深深看向姜云冉,不以为姜云冉能获得其他高位宫妃的仇视,虽然以后未必如此。
“如此说来,若此事为真,这个恶意只能冲你本人,并非姜采女。”
姜云冉脊背又一寒。
她本人?
那就更可笑了。
就连姜云冉这个身份,都是时隔多年后才重新捡回来,之前以这个身份行走的是茉莉。
但茉莉比她谨慎得多,只按部就班用姜云冉绣娘身份生活,就连淮水县中的百姓都只知道她是个温婉善良的好姑娘,更何况是宫中贵人了。
太蹊跷了。
姜云冉无论如何都想不明白。
她下意识抬起头,看向景华琰。
女子眼睫微颤,带着彷徨和无助,仿佛最纯洁的花朵,经不起风吹雨打。
景华琰心知她坚韧又顽强,不害怕任何危难,却也不由因这一眼而动荡了心神。
他甚至想要把她抱在怀里,拍着她的背,安抚她的无措。
“朕可以调来两名黄门,看守听雪宫。”
景华琰在询问姜云冉。
他是个很好说话的上峰,也是个非常好的合作者。
姜云冉行事果断,心志坚定,她绝对不喜欢景华琰监视她。
她说了要忠心,景华琰暂时都是信任她的。
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景华琰虽然自私,却也自负。
他以为自己能清醒看清所有人。
派来黄门,虽有保护之意,却也有监视之嫌。
姜云冉大抵不会同意。
然出乎他的意料,姜云冉很高兴便应下了。
她看景华琰有些惊讶,不由笑着握住了景华琰的手:“陛下,妾只想安稳度日,以后跟着陛下荣华富贵,自然很是惜命。”
“陛下有心,重信践诺,妾感激不尽,自然不会拒了陛下的好意。”
这话真的很动听。
景华琰的眉头慢慢舒展,他反手握住了姜云冉的手。
“好,朕会让梁三泰挑两个身手最好的,日夜守护听雪宫。”
姜云冉浅浅笑了:“多谢陛下。”
两个人说了会儿话,景华琰就要走了。
姜云冉有点依依不舍:“陛下不用晚膳了?”
景华琰脚步微顿,他回头看满脸期盼的女子,意味深长地道:“朕以为,你很累了。”
姜云冉:“……”
晚霞漫天,落日熔金。
此刻姜云冉莹白的脸儿,也如同那熔了金的落日,绯红一片。
“陛下!”
景华琰笑了一声,在她耳边低声说了一句话,转身大步离开。
等他身影消失不见,姜云冉立即对青黛说:“你亲自去太医院,就说我腹痛,请赵医正过来。”
青黛神情一凛,道:“是。”
回到寝殿,姜云冉闭上眼睛,把方才同景华琰说的所有话反反复复回忆一遍。
她一边思索,一边梳理,在赵庭芳踏入听雪宫时,已经有了眉目。
前日事情繁忙,赵庭芳来时她不在,两人也没能说上话,此刻赵庭芳见她眉目含笑,也跟着松了口气。
“你无事就好。”
两人进了寝殿,青黛小心关上房门,就牢牢守在外面。
姜云冉牵着赵庭芳的手在罗汉床上落座,她给赵庭芳倒了一碗茶,把这几日的事情都说了,包括方才同景华琰的对话。
赵庭芳非常认真听完了。
听到最后,她淡漠的神情微微一凛,忍不住开口:“你无碍吧?”
姜云冉被她这样关心,心里一暖,拉着她就不松手。
“还是芳芳对我最好了。”
赵庭芳知道她是在故意打岔哄她,继续问:“陛下是何意?”
之前她还忧心景华琰疑心重,对姜云冉不利,如今看来,疑心重可是太有利了。
满宫妃嫔权贵,满朝重臣,景华琰一个都不真心信任。
而姜云冉身份漏洞百出,行事乖张狠辣,却反而能让景华琰放心。
因为她所求所想,都能让他清晰看到。
这才能让他放下怀疑,暂时给她一个努力的机会。
姜云冉道:“陛下说会送来两名黄门保护我,你莫要忧心,我自己也会小心的。”
她安抚完赵庭芳,才道:“再说,也不过是陛下猜测。”
赵庭芳叹了口气:“但愿吧。”
话题在这里结束了,两人四目相对,赵庭芳眼眸中重现浮现出恨意。
“阮忠良那狗贼眼看又要荣华富贵,我们要如何办?何时才能杀他泄愤?”
姜云冉看向赵庭芳,微微一笑。
“莫急,”姜云冉道,“今日陛下能告诉我此事,就说明陛下一早就要舍弃他。”
“这是我们最好的机会。”
姜云冉紧紧握住她的手,语气坚定,道:“庭芳,我的仇,你的仇,茉莉他们的仇,都能报了。”
第54章 不要让仇恨,玷污你的大好人生,你要为自己而活。【一+二更】
“庭芳,我给你讲过我的故事吗?”
姜云冉至今都记得,五岁的时候,她生了一场重病。
因母亲有刺绣手艺,之前母女两个虽然困苦,却也还能吃饱穿暖,日子尚且过得去。
直到她重病。
这一场病,掏空了家底,也欠了不少外债。
她跟母亲当时栖息在淮水县,母亲在绣房里接活,借给她们银钱的也都是贫苦的绣娘们。
她病好之后,母亲就着急开始赚钱,就为尽快还清债务。
谁都不容易。
不能拿着旁人的善心填肚子。
姜云冉声音很轻,在落日的余晖中飘荡。
“那时候日子很难,但很快乐,我们母女相依为命,都还好好活着,有别的孩子欺辱我,我也都不在乎。”
姜云冉说:“穷苦如何?没爹又如何?我还不是好好长大,有母亲陪在我身边,我就什么都不怕。”
从小,姜云冉就很坚强。
不仅因她自身性格,也因宣若宁的悉心教导。
她看似只是普通的农家女,却博古通今,文识斐然,又精通绘画、刺绣、文墨。
她教导出来的孩子,一个个都很优秀。
不光有姜云冉,也有茉莉、石头,更有赵庭芳。
“也是机缘巧合,母亲偶遇了一名游商,那游商说,京中忽然新起一名新秀,从大理寺评事做起,多年来在州县处理复核各种死刑要案,为数名无辜之人翻供,成了名满州府的阮青天。”
“当时母亲问那阮青天叫什么,”姜云冉冷笑,“那人说叫阮忠良。”
她抬眸看向赵庭芳。
“我从未见母亲那样伤心过。”
赵庭芳反握住她的手。
“别说了阿冉,别说了。”
姜云冉却摇了摇头。
她眼底一片清明,没有任何怨恨,也没有对往事的追忆。
不后悔,也不宽恕。
她很平静给赵庭芳讲述。
“那是母亲唯一一次失去了理智,”姜云冉道,“她在翻来覆去思索了几日之后,还是带着我准备入京。”
“当时我就就明白,这个名叫阮忠良的人,肯定跟母亲有莫大的关系。”
淮水县距离京城那么近,却又那么远。
“在去京城的路上,母亲跟我说了实情。”
这些话,姜云冉没有同任何人说过,后来发生了那么多事,经历过种种艰难困苦,姜云冉都自己独自吞下。
现在,胜利的曙光就在前方,她必须要把事情的真相告诉同伴。
只有和盘托出,不留半分隐瞒,才能不留任何错漏。
“母亲告诉我,她年少时家中是开书院的,当时有一名姓阮的少年郎从清州慕名而来,凭借聪慧拜入她伯父门下,成了母亲的小师弟。”
“虽然他比母亲大,却因晚入门成了师弟。”
姜云冉重复的是母亲当年的话语,时隔多年,十几年岁月转瞬即逝,可当年母亲的话却被刀刻在心上,多年来,每当姜云冉怨恨的时候,就会反复回忆这段话。
她不能忘,不敢忘。
赵庭芳认真听着,这一次没有打断。
“母亲说,那少年从来不生气她唤他师弟,脾气很好,温文儒雅,会在灯会时给她买糖葫芦,会陪着她在后山玩耍,年少时的日子温馨动人,回忆起来都是甜蜜。”
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直到母亲十九岁时,家里议亲,小师弟家里只来了个远房叔伯,说小师弟家中人口丰足,允诺让小师弟入赘。”
“就这样,年少师兄妹成了夫妻。”
“好景不长。”
姜云冉顿了顿,才道:“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母亲始终没有告诉我,她只说家里出了变故,那人带着母亲逃离,在淮水县隐姓埋名。”
“母亲换了姓氏,改姓了我祖母的姓,而那人也放下了书本,卖苦力为生。”
“直到母亲被诊出有孕。”
“那个孩子是在出事前怀上的,命运危难,谁都没有发现。”
这一段过往,听起来惊心动魄,但因时过境迁,一切都成了墨色的画卷,徐徐展开。
已经再无曾经血泪。
“因为家中动荡,母亲身体孱弱,怀孕对她负担极重,需要珍惜药材来蕴养身体。”
“于是……那个人安顿好母亲,留下了所有的银钱,毅然决然离开了家。”
赵庭芳呼吸一滞,她难以置信看向姜云冉:“那个人是阮忠良?”
姜云冉全程都没有用父亲这个称呼形容阮忠良。
她永远不可能叫那个人为父亲。
姜云冉颔首,她道:“你知道吗?我同阮含珍只差五个月。”
也就是说,阮忠良刚回阮家,便参加了科举,凭借成绩成为廖家的榜下贵婿,一跃改换门庭。
但是……
赵庭芳虽然并未正经读书,参加科举,却也对此一清二楚。
“这不对。”
姜云冉颔首道:“是不对。”
“母亲会毅然入京,也是因为此事蹊跷众多。”
科举可不是参加一次就行的,要从童生开始,一步步考至京中,参加礼部的春闱,最后殿试遴选出名次。
这个过程,最短要三年。
但这三年中,那个人一直在母亲身边,先是在溧阳书院读书,后来逃难至淮水县,整个过程里,他都没有离开过。
在最终的殿试之前,是谁替他考试的?
“母亲很聪慧,她并非是因被背叛伤心,她是对阮忠良的身份起了疑心。”
赵庭芳:“宁姨怀疑那个人被阮家所害?”
姜云冉点头。
当时是如此的。
直到……
“但我们入京之后,母亲带着我一路寻到阮家,我们隐姓埋名,没说同阮家有什么关系,但进入阮家,才发现事情并非母亲猜测的那般。”
姜云冉抬起眼眸:“看到阮忠良的第一眼,母亲就愣住了。”
“母亲告诉我,他就是那个人。”
赵庭芳心里依旧有疑虑,她看姜云冉的表情,知道她也是,但此刻她没有开口。
姜云冉甚至对赵庭芳笑了一下。
她淡淡道:“阮忠良似乎没想到我们母女还活着,他先是表现出喜悦,然后又愁眉不展,只说自己入京之后就病了,醒来后失去了记忆,迎娶了廖氏才回忆起过往事情。”
“但事情已成,他内心煎熬,不敢面对母亲,不敢想我们母女二人是否还活着,只能逃避。”
他的这一番说辞,似乎是合情合理的。
“当时母亲很震惊,她没有留意到阮忠良神情之间的阴鸷,我们被骗进了阮家内宅。”
“直到进了后宅,被关入柴房里,母亲才终于回过神来。”
姜云冉抬眸看向赵庭芳:“阮忠良要赶尽杀绝。”
“作为两榜进士,朝廷命官,他停妻再娶,背信弃义,若是被人发现,肯定要被言官参上一本,轻的降职发落,重则可能会祸及门楣。”
“被关进柴房那一刻,母亲就醒悟了过来。”
事情真相都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活着出去。
姜云冉道:“我那时候才五岁,但母亲从来不把我当成是孩子,她很耐心跟我分析利弊,最后,母亲告诉我阮忠良可能会杀了我们。”
说到这里,姜云冉才微微红了眼眶。
“母亲当时跟我道歉,说不应该带着我入京,说不定一辈子留在淮水县,不会遇到这样的危险。”
姜云冉说:“我当时懵懵懂懂,却也知道黑漆漆的柴房阴森可怖,我告诉母亲,还有一个可能。”
姜云冉紧紧攥着手。
她闭了闭眼睛,回忆起最初见到阮忠良的那一眼。
当时她还是个五岁孩童,年少稚嫩,或许只把她当成是孩子,阮忠良所伪装的痛苦悔恨全部消失不见。
只留下恶意的评判。
“我告诉母亲,阮忠良看着我们的时候,很像是街口典当行的老板。”
看人的眼神带着评估,那是把她们当成是货物一样揣度。
这样一对母女,能卖多少钱呢?
当时母亲就意识到,阮忠良或许想从她们身上榨取更多价值。
直接杀了,岂不是可惜?
虽然痛苦,虽然不甘,却要活下去。
死了就什么都没了。
“我不知道他是如何同廖淑妍说的,只知道从那日起,我们就被关在了柴房里,每日只给一碗水。”
“一日,两日,直到第四日,我开始发烧了。”
姜云冉目光有些空。
“柴房里太黑了,我总觉得自己已经被饿死,胃里火烧火燎地疼着,疼得我就连哭都没力气了。”
那段过往,是姜云冉此生经历最痛苦的事情。
挨打、吃苦、流血、伤痛,都不够可怕。
可怕的是黑暗里没有尽头的未来。
“后来第五日的时候,我好像听见外面有声音,后来才知道那是廖淑妍和阮含珍。”
“当时廖淑妍告诉阮含珍,说那母女两个都是下贱胚子,是要来谋害父亲和母亲的,问她要如何处置。”
姜云冉冷冷一笑:“阮含珍那时候才刚过四岁生辰。”
“她告诉廖淑妍,只关着、饿着多没意思,应该找个人在外面磨刀。”
“一下,又一下,让她们累了饿了困了都不敢睡。”
日日夜夜都受折磨。
“太歹毒了。”
这一家子……包括当时只有四岁的阮含珍,没有一个好东西。
姜云冉笑了一下,眉宇间却没有半分喜色。
“十日后,我们被折磨得奄奄一息,从昏睡中醒来,才发现被关在马车里。”
从玉京到清州,车程足有两日,这一路姜云冉昏昏沉沉,只勉强没有被饿死。
“再醒来的时候,我们就到了逸香阁,”姜云冉道,“唯一幸运的是,母亲被佩兰刺伤的眼睛虽然不能恢复健康,却也还能视物。”
她抬起眼眸,看向赵庭芳。
四目相对,都是对当年过往的追忆。
阮忠良不愧是畜生,他最终把曾经的发妻和女儿卖入了青楼,从此成了奴籍。
姜云冉和宣若宁的卖身契就捏在阮忠良手里,让她们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赵庭芳再度握住了姜云冉的手。
她的手很暖,身上的药香清浅,却平复人心。
“阿冉,时也命也。”
“那地方是阴曹地府,却也让我们相逢。”
“也算是好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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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姜云冉比,赵庭芳的故事简单明了。
她跟阮忠良,就是单纯的血海深仇。
她是清州人士,出身清州商贾之家,自幼荣华富贵,从未受过半分苦难。
这一切,都在她四岁时结束了。
当时清州城中另一户姓王的商贾遇害,一夜之间,阖府上下一命呜呼,几乎是灭门惨案。
经过清州知县名叫邓恩,是个小户出身的同进士,他能年纪轻轻做上清州知县,还是因其早年勤勉,连续三年在边远州县记为优等,才被提拔至繁荣富庶之地。
他协同手下的判官一起侦查此案,在严查数日之后,查到那户王氏商贾有一庶子,唯独他逃过一劫。
加之种种证据,最后定其为凶手。
这个案子上报至玉京,王氏子被刑部定为秋后问斩,案子至大理寺,由岭安道评事阮忠良复核。
事关人命,所有的死刑裁夺都要由大理寺复核。
阮忠良亲自去了一趟清州。
他凭借自己的细心和努力,给王氏子翻案。
此案最终定为同为商贾的赵氏争夺利益,下手行灭门之恶。
王氏一族二十八口人命,罪行滔天,凶手实在凶残恶劣,经三法司裁夺,定赵氏一族抄家,家主及两名儿子处以绞刑,其余所有人等流放甘邑。
这是阮忠良办的第一个大案。
其阮青天的名头也就是那时候传出来的。
赵庭芳,就是那赵氏一族的遗孤。
她父亲母亲听闻噩耗,知道是被人陷害,已经无法翻身,可家中妇孺若是能熬过流放,说不定还有一线生机,她父亲便叮嘱她母亲,好好养大两个孩子,之后若有机会,要为族人伸冤。
便和两个哥哥一起投案了。
然而阮忠良如何会放过他们呢?
活人总是让人担心的。
一场大火,烧光了赵氏积累百年的雕梁画栋,也烧死了所有无辜的赵氏族人。
唯独时年四岁的一双龙凤儿,也就是赵庭芳跟她三哥,被留了下来。
赵氏和王氏的祖产,两家无辜的孩童,都归了阮忠良。
他并非是良心发现,只是年幼孩童万事不懂,直接卖入青楼,能榨取最后一点价值。
就连骨头渣,也要榨出血来。
这就是阮忠良。
赵庭芳年少懵懂,却因为这一场变故,懂事稳重许多。
她同胞兄长生来便孱弱,却年少早熟,即便只有四岁,却也朦胧记得那些过往。
刚到逸香阁的时候,兄妹俩日子难过,少年拼尽全力保护了妹妹,自己却没能熬过寒冷的冬日。
次年,赵庭芳遇到了姜云冉母女。
回忆起这些往事,赵庭芳满心都是愤怒,她虽然只有四岁,却依稀还能回忆起曾经一家人的温馨快乐。
这一切,都被利益熏心的阮忠良毁了。
她笑了一下,眼底都是泪水。
“要不是宁姨心思通透,她只一眼就看出岑妈妈是个见钱眼开,并没有坏到根里的人,借着这一点,保护了我们所有人。”
岑妈妈做鸨母,并非自己乐意做这下九流的生意,她自己本身就是妓子,摸爬滚打多年,吃过苦,流过泪,从不幻想从良上岸,成为姨太太如夫人。
她一直留在逸香阁,后来年纪大了,熬到了前头那位鸨母重病,把逸香阁留到了她手中。
她做鸨母,只为了赚钱,更不会虐待手底下的姑娘们。
因为无论哪一个人,都是她自己的财富,没有了,如何还能赚大钱。
刚到逸香阁的时候,宣若宁重病咳血,身体娇弱得很,岑妈妈瞧着她生得漂亮,又能文识字,还会做女红赚钱,便没强迫她带病接客。
这一心软,就被宣若宁拿捏住了。
宣若宁看准她的心思,也知道她的性格,就同她仔细说如何教养女孩儿们。
只接客,赚得了多少钱?
客人能拿出多少?看的是逸香阁的气派,也看姑娘们的底蕴。
清水河畔,那么多青楼楚馆,因何楚名居盛名在外?还不是那里面的姑娘们能歌善舞,诗词歌赋样样精通。
宣若宁还同岑妈妈说,尤其是年少的姑娘们,更要好好养着,当成小姐似的,以后放入大户人家做姨娘,不仅能卖个大价钱,还能维持逸香阁同权贵富商的关系,一举两得。
在当时,扬州已经有了瘦马。
岑妈妈听得云里雾里,但宣若宁读过书,聪慧万分,她甚至能替逸香阁的姑娘们看诊,简单治病,当时只有五个少年少女,倒也不费什么,岑妈妈就答应了。
总归孩子们还小,即便现在拿出去,也只能端茶倒水,浪费了好资源。
就这样,宣若宁成了逸香阁的宣师傅。
等到在逸香阁站稳脚跟,她开始帮岑妈妈打理生意,处理闲散银钱,发挥最大的价值。
这可比她接客赚得多多了。
岑妈妈彻底歇了心思,也尊称她一声宣师傅。
有了宣若宁,孩子们的日子一下子好过起来。
她正正经经按照书院中的一切教导她们,四书五经,诗书词话样样都要学。
孩子们慢慢长大了。
宣若宁却重病缠身。
直到宣若宁缠绵病榻,药石无救,姜云冉才意识到,宣若宁被人下了毒。
那种慢性的毒药,让她每逢阴雨天气便浑身剧痛,气虚体弱,最多只能熬过数个寒秋,便再也熬不下去了。
姜云冉十一岁,宣若宁还是依依不舍撒手人寰。
她的孩子们还没长大。
以后可怎么办?
赵庭芳至今都记得,她们害怕的哭泣着,痛苦不舍都在心中,跪在宣若宁面前不肯离开。
在他们的心里,宣若宁不仅是师傅,也是他们的母亲。
要是没有宣若宁,她们身在青楼楚馆,如何还能平安长大?
只有姜云冉没有哭。
她头上系着麻带,面色苍白,眼眸却异常冰冷。
她告诉他们:“不怕,母亲不在了,以后有我。”
“我不会让你们落入泥沼里。”
她说到做到。
赵庭芳回过神来,定定看向姜云冉。
“阿冉,你说要怎么做?”
姜云冉垂下眼眸,她道:“第一,我要知道阮含珍身边所有宫人的具体情况,从她身边下手。”
“第二,从现在开始,要用全力盯梢阮忠良。”
“第三,我们需要知道当年那位清州知府邓恩,如今去了何处,他当年应该同阮忠良沆瀣一气,在*清州的数件大案中,都有他的身影。”
姜云冉告诉她:“只阮忠良一人伏法,哪怕加上阮含珍和廖淑妍,都远远不够。”
“当年阮氏不过只是京中不起眼的书香门第,阮忠良上数三代都没出过堂官,家族平平无奇,便不富裕,否则你以为,阮忠良做的那些事情,都是为了名声吗?”
姜云冉垂眸看着自己干净的手指。
“为了名声,也为了银钱,他要慢慢跻身官场,把阮氏重新带入荣华富贵里,需要有钱。”
“如今难道只有阮忠良一人获利?阮氏一族,都跟着他飞黄腾达,这其中不知下了多少黑手。我们如今要做的,就是要让所有的坏人伏法,要让阮氏彻底消失在权贵之中,以后再也不能起复。”
斩草要除根。
这句话,姜云冉在心里反复铭记,赵庭芳亦然。
阮忠良太贪心了,留下了他们这些草芥,现在,草芥长大,成了青葱大树,是时候回来报仇了。
现在还留在姜云冉身边的,除了赵庭芳、茉莉和石头,还有数名兄弟姐妹,他们无一例外都是阮忠良的仇人。
为此,她们舍弃了新生,放弃了改名换姓好好过活,依旧等在那里,等着姜云冉告诉他们如何行事。
他们要亲眼看着阮家所有恶人死在断头台。
早年帮岑妈妈赚的银子,随着逸香阁的烧毁,随着所有人的改头换面而消失,她们蛰伏着,等的就是今日。
姜云冉看向赵庭芳:“告诉他们,可以开始行动了。”
赵庭芳从来都相信姜云冉。
她道:“银钱暂时够用,你不用那样心急。”
姜云冉淡淡笑了,她道:“不要紧。”
她轻轻捏了一下手中的茶盏,眉宇间皆是笃定。
“陛下会给这笔钱的。”
赵庭芳微微一愣:“当真?”
“自然当真。”
她顿了顿,道:“或许,过不了多久,我可以要更多的东西。”
只不过,不是现在。
她不能告诉景华琰一切,不是她自以为是,而是此事凶险万分。
她们筹谋的,是一整个阮氏家族。
更因宣若宁临死之前千叮咛万嘱咐,告诉她无论如何都不能告诉旁人她的身份。
否则,将大祸临头。
姜云冉重新入宫,一是需要权利,二则需要银钱,三则要靠近阮忠良等人,慢慢挖掘他们的罪证。
第四,则是让阮氏自掘坟墓,慢慢走向死路。
她和她的伙伴们,所有人都要好好活着,不能为了复仇殒命。
否则,那一切都不值当了。
姜云冉握住赵庭芳的手:“告诉她们安全为上,不要被仇恨冲昏头脑。”
她明明不是年纪最大的,却总是把自己当成姐姐,不放心所有的弟弟妹妹们。
姜云冉谆谆叮嘱:“一步步来,一条条查,总能有端倪。”
姜云冉如是说。
赵庭芳安静听着,她点了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与此同时,她也回望姜云冉。
仿佛当年初见时的模样。
那个消瘦苍白的小姐姐,对她伸出手。
“你好,我叫阿冉,你叫什么?”
赵庭芳曾经的名字不能用了,那是罪人的名讳,进入逸香阁,岑妈妈给她取名娇芳。
她不喜欢这个名字,嗫嚅着没有开口。
后来,宁姨给她取了新名。
偶地即安居,满庭芳草积。
从此,她叫赵庭芳。
郁郁葱葱,芳草茂盛。
赵庭芳回握住姜云冉的手:“阿冉,你也要记得宁姨的话。”
“不要让仇恨,玷污你的大好人生,你要为自己而活。”
第55章 想报仇吗?【三更】
跟赵庭芳说了会儿话,等两人心绪平复,姜云冉才问了赵庭芳最近准备的情况。
赵庭芳低声道:“进度已过半,但有几样不好寻,石头已经去了外地,最快这个月就能有结果。”
姜云冉颔首,并未急躁或催促。
她之前同阮含珍从未接触过,不知其秉性,如今看来,被吹得神乎其神的清州才女也不过如此。
阮含珍或许的确很优秀,文采斐然,诗词歌赋样样精通,但她太自傲,也太自负。
从她有记忆起,阮氏已经起复了。
她自幼在金尊玉贵里长大,母亲是南安伯的嫡女,父亲又是声名在外的阮青天,这种情况下,她周身都是追捧和奉承。
阮含珍此生都没受过罪,跌过跤,也从来都没有失败过。
她顺风顺水长大,一路鲜花着锦,大路皆坦途。
家中给她安排的,似乎也是荣华富贵的未来大路。
金尊玉贵的千金小姐自然吃不了苦,受不了累,也无法忍受尊严被剥夺的痛苦。
这会让她发疯。
姜云冉要的就是她发疯。
她的发疯会牵连廖淑妍,廖淑妍最是疼惜这个女儿,就连后面出生的儿子似乎都没那么放在心上。
她或许会为了女儿出手。
但现在,阮氏声名在外,荣宠至极,阮含珍是发不了疯的。
她要给阮含珍一个机会。
姜云冉道:“不用太过心急,慢慢寻找,务必不能有意外。”
要做,就做到最好。
一击即中,不留后患。
赵庭芳颔首:“知道了。”
等她走了,青黛才悄无声息进了寝殿。
“小主,该用晚膳了。”
姜云冉看着她严肃的眉眼,倏然笑了。
她伸手捏了一下青黛的脸,说:“小青黛聪明多了。”
之后过了几日,徐德妃的病情越发严重。
听闻整个灵心宫都封宫了,不允许宫人随意进出吵闹,景华琰每日都去灵心宫看望徐德妃,然后就督促太医院一番,只可惜至今没有任何成效。
边关战事进展极快,朝中风云涌动,随着阮忠良的弹劾,徐德妃母族赵氏上下所有官员皆停职,都在等候都察院的核查。
景华琰对徐德妃的关心,似乎也是为了安抚在边关的忠义伯。
赵庭芳给姜云冉递来消息,说徐德妃身上起了密密麻麻的疹子,整个人高烧不退,已经陷入昏迷了。
姜云冉给赵庭芳回的消息只有五个字。
敏症或下毒。
看来,问题应该出在这里。
这两个结论,会有不同的导向,若是敏症,便是针对徐德妃量身定做,若是下毒……
姜云冉想起那日景华琰的话,微微蹙了蹙眉头。
她掐断线头,最后看了一眼手中的中衣,问紫叶:“几时了?”
紫叶看了看刻香,说:“小主,午时初刻了。”
姜云冉颔首,她道:“让青黛把中衣熨烫整齐,包裹起来,你来给我梳妆。”
这是要去乾元宫。
等穿戴整齐出门,姜云冉才发现今日天气阴沉得很。
天上积云暗沉,乌压压落在屋脊上,沉沉压着苍茫大地。
秋日的冷风刮过,吹得人皮肤一阵刺痒。
“起风了。”
青黛给她紧了紧斗篷:“小主戴上风帽,暖和一些。”
姜云冉摆摆手:“不用。”
她看了一眼青黛:“这两日就要发冬日份例了,你盯紧些,若是司务局敢缺你们的份例,同我讲。”
“还未及深秋,就这般寒冷,今年是个冷冬。”
青黛道:“是,奴婢省得。”
如今听雪宫日子还算好过。
姜云冉本来想先去一趟太医院,走到半路才觉得有些突兀,便就做罢。
再回来往乾元宫走时,才发现宫道有些偏僻,并不在经常行走的街巷上。
这个时辰,各宫的宫人都在伺候主子用膳,其余各宫的宫人们则自己在用膳。
宫道上几乎无人。
青黛倒是不紧张,也害怕,她加快脚步,跟着姜云冉疾步前行。
忽然,姜云冉猛地驻足。
青黛差点没撞到她。
“小主?”
姜云冉神情很严肃,她摆了一下手,让青黛噤声。
霎时间,宫道只有呼啸风声。
此处偏僻,少有人烟,因此宫道上还有不知从何处卷过来的落叶,随着冰冷的寒风,在巷中起舞。
破败又荒凉。
这里仿佛不是在长信宫,而是在另一个萧瑟之地。
姜云冉微微仰起头,向四周看去。
宫墙高大,朱墙金瓦,因是阴天,琉璃瓦也显得暗沉老旧,没有一丝光明。
朱墙之外,是一处老旧的宫室。
姜云冉远远瞧着,只看屋脊上的脊兽都有些斑驳,最前头的骑凤仙人少了发冠,脑袋上光秃秃的。
姜云冉指了一下耳朵,片刻后,青黛眼睛瞪大:“哭声?”
她的声音很轻,只有姜云冉能听见。
姜云冉微微松了口气,她眉目缓和下来:“你也听见了。”
青黛面色泛白,她也仔细张望:“这是何处?”
宫人们日常虽也会背诵宫中的地图,万一走错了要赶紧找到正确出路,但此处偏僻,青黛从未来过,又有些害怕,一时间竟是想不起来。
姜云冉说:“这里是广寒宫。”
青黛面上一僵。
广寒宫早年为宫中的望月台,后来因为位置偏僻,少有人来,之前中宗皇帝的一名宠妃悖逆犯上,被贬为庶人幽禁广寒宫,此处便成了冷宫。
青黛使劲回忆:“当今陛下后宫,并未有宫人关押至广寒宫,先帝时……”
十数年来,都无宫妃被幽禁广寒宫,青黛也不知其中是否还有人。
若是无人,哭声是哪里来的?
青黛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姜云冉却神情镇定,她仔细听了一会儿,说:“就是广寒宫。”
思索片刻,她没有犹豫,戴起风帽就往那边走去。
青黛:“……”
她没有阻拦,小碎步跟在后面,手里已经紧紧攥上耳挖。
姜云冉脚步很轻,她犹如一缕烟尘,在宫巷里飘过。
往前头一拐,遥遥就能瞧见广寒宫的宫门。
这一条巷子更是破败,地上甚至还有灰尘。
宫人们都害怕这里,十天半月才会打扫一次。
近来风大,树枝残叶零落在地,这里便显得尤其荒凉。
姜云冉脚步飞快,毫不迟疑来到广寒宫前。
刚站在这里,姜云冉就发现广寒宫斑驳的宫门开了一条缝。
她脚步微顿,垂眸看去。
原来是拴着门环的锁链生锈,有点断裂,靠着这一丝断裂,瘦小的人就能从门缝的空隙里钻进去。
姜云冉垂眸看了一会儿,又驻足聆听,她跟青黛交换了一个眼神,青黛便冲她点头。
此处的哭声越发明显了。
姜云冉略一思索片刻,便动了动嘴唇,低低地告诉青黛:“我要进去看一看。”
青黛并不惊讶,却只是问:“小主,可会有危险。”
“暂时无事。”
她从不信鬼神,若这世间真有鬼神,那作恶多端的阮忠良因何还活着?
能跑到广寒宫哭泣的人,身份一定不高,她担忧在自己的宫室里哭会惹来责罚,只能跑到此处才敢哭一声。
这种人,应该对姜云冉没有任何威胁。
姜云冉顿了顿,对青黛叮嘱:“你就守在此处,我一刻便出来,若我不来,你立即回宫找紫叶和小多。”
青黛非常听话:“是,小主小心。”
姜云冉颔首,她侧过身来,非常灵巧就钻入了广寒宫。
她并非鲁莽,也不是好奇,这宫里的一切都是她往上爬的机会。
一个人得多么苦闷,才能冒着掉脑袋的风险,跑来广寒宫哭泣?
她一定痛苦,委屈,又有天大的不甘。
姜云冉决定远远看上一眼,再来分析利弊。
她脚步很轻,一路在残垣破壁中穿行,广寒宫前殿门窗紧锁,看不到其中模样。
两侧回廊墙壁斑驳,朱漆掉了一地,路上有一串串的脚印,凌乱不堪。
经常有人在此处行走,却无人打扫。
姜云冉飞快扫视一眼,便穿过月亮门,往后殿行去。
先入眼的是早年宽敞平整的望月台,几十载过去,观星台一片灰尘,已经久无人踏足。
整个广寒宫草木凋敝,破败不堪,不像是有人居住的模样。
又是谁,经常过来广寒宫呢?
忽然,姜云冉脑中回忆起方才宫门前的铜锁。
只有那铜锁的锁眼光亮如新。
开锁进门,肯定有正当差事,莫非此处还有废妃幽闭?
姜云冉思绪飞转,她脚步轻灵,提着裙摆,一路往哭声迅速走去。
绕过一口枯井,她在回廊的廊柱之后,看到一个瘦小的身影。
那人身上穿着大宫女的浅蓝宫装,背对着游廊,跪在地上烧纸。
宫里是没有元宝纸钱的,宫女无处可以采买。
姜云冉呼吸几乎不可闻。
她仔细看着,发现那宫女烧的是厕纸。
不过厕纸上被人仔细剪出了铜钱印子,勉强算作纸钱。
哭声断断续续,那人嘴里嘀嘀咕咕。
“阿妹,是阿姐的错。”
她哽咽道:“阿姐想错了,那不是富贵窝,那是阴曹地府。”
她说得艰难,哽咽得喉咙发干。
“阿姐错了,阿姐对不起你,阿姐……”
姜云冉耳朵动了动,从她哽咽的哭声里,发现了一丝熟悉。
她听见过这个声音。
之前见她时,她冷傲跋扈,吊眉竖眼,满身狗仗人势。
姜云冉未曾想过,居然是阮含珍身边的素雪在这里哭。
她听到她说阿妹。
先不管这个阿妹是谁,从素雪的只字片语里,她能分析出这个阿妹是被阮含珍害死的。
而阿妹能进入长春宫,是素雪的引荐。
蓦地,姜云冉想起了那个抱着狸奴的小宫女,当时她露出来那一小节手臂上,都是可怖的伤痕。
姜云冉思绪飞转,她闭了闭眼眸。
当日的画面在脑海里翻涌,很快,那少女模糊的面容便出现在眼前。
她的确同素雪有几分相似。
只她更年轻,更单纯,犹如初生的花骨朵,经不起风吹雨打。
姜云冉倏然睁开眼眸,不过转瞬间就有了数种谋划。
她暗中观察素雪身后的地势情况,仔细寻找一条寂静无声的路。
就在此时,素雪手里的最后一张纸放入了火中。
“阿妹,”素雪哽咽地道,“你要是怨恨,就来寻我,跟我说说话也好。”
“你若是有什么……”
她的话就停在这里。
因为一条冰冷的帕子,捂住了她的口鼻。
那人的右手如铁一样骨节分明,结实有力,强硬止住了她的右臂。那人左手的粗布帕子牢牢堵住了她的嘴,让她什么声音都发出不来。
素雪瞪大眼睛,她还来不及挣扎,就听到那声音阴森森地道:“想报仇吗?”
第56章 晚上,朕穿给你看。【一更】
这道声音素雪从未听过。
有些低沉,沙哑,仔细听来,应当已经上了年龄。
可能是宫里当差多年的老宫人。
依然紧张,素雪的神志还算清醒,甚至能分心评判形势。
她入宫五年,从不知广寒宫有废妃居住,她也从未来过此处。
这个老宫人却知晓,亦或者,她一直在跟踪自己。
而她会来此处,全是迫不得已。
今日是素雨的头七,她筹谋了整整七日,才找了这么个地方祭奠亲人。
长信宫那么大,金碧辉煌,锦绣满地,宫殿阁楼雕梁画栋,有着无上荣华。
可这荣华中,却没有她们姐妹的容身之处。
宫女低贱如草芥,平民百姓永远比不过达官显贵,若非如此,素雨也不会就这样被折磨而死。
而她就在一边看着,等着,盼着。
后悔有之,怨恨亦有之。
她冒着风险也要祭奠妹妹,如今被人发现端倪,也是时也命也。
素雪整个人都颤抖起来。
她脑中一片混乱,此时竟然不后悔自己过来烧纸,在她悲痛欲绝的脑海中,竟生出些许快意。
素雨,你来跟阿姐报仇了吗?
我不该为了自己的荣华富贵,把你舍在那泥沼里。
你很痛,我知道,就连死的时候都在痛。
素雪没有挣扎,她呆呆站在那里,无声流泪。
姜云冉感受到手中帕子湿润了。
她早年学过拟声,会用两三种声线说话,这种上了年纪的中年妇人声音最好模拟,用起来驾轻就熟。
时间紧迫,天机难得。
说的越多,错误越多。
姜云冉用拟声继续道:“你是长春宫的宫人,你阿妹亦然,她被阮宝林害死,你来祭奠她,是否?”
短短一句话,让素雪脊背剧颤。
“是。”
她居然承认了:“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说这话的时候,素雪竟然透着一股死意。
姜云冉面无表情,她慢慢松开手,站在了素雪身后一步之外。
“你很聪明,知道应该如何做。”
是的,素雪确实很聪明。
她乖巧站在那里,没有回头。
若细细看去,脊背仍在颤抖。
姜云冉叹了口气:“你也是可怜,你妹更可怜,年纪轻轻就被折磨致死了。”
居然有外人知晓此事。
素雪心底里倏然扬起一抹战栗来。
她不知自己是怎么了,但冥冥之中,似乎有个声音在她脑海里蛊惑。
“报仇吗?报仇吗?”
那声音越来越快。
“报仇吗?报仇吗?报仇吗?报仇吗?”
倏然,声音来到山巅之上。
“报仇吧!”
是的,报仇吧。
素雪哑着嗓子,忽然问:“你想作什么?”
姜云冉慢慢勾起红唇。
鱼儿上钩了。
藏在风帽下的眉眼冷清,染着清浅的畅快,她自己都没想到,事情会这样简单,出乎意料,峰回路转。
根本不用去动手调查,只要一个素雪,事情就有了转机。
姜云冉压着嗓子说:“我跟你的目的一样,也憎恶阮宝林。”
她继续道:“所以我想要她给亲人偿命。”
这一句话,无形中拉近了素雪跟“她”的距离。
素雪沉默片刻,说:“你要我做什么?”
姜云冉低哑而怪异地笑了一声,她说:“不做什么,现在只要你好好侍奉她,找到她所有的把柄。”
说罢,她顿了顿,道:“每隔十日,你就来一次广寒宫,把你知晓的消息藏到前殿花坛石洞里,我自会来取。”
“若我有吩咐,会把消息留在洞中。”
素雪能做大宫女,早年在尚宫局时学过字的,她肯定会写。
这个要求很简单,并不复杂,也不需要素雪直接动手伤害阮含珍。
她尚且安全。
素雪没有犹豫就答应了。
“我如何称呼您?另外……”素雪茫然地问,“您能成功吗?”
姜云冉笑了一声:“你叫我郝婆婆吧。”
“能不能成功,就看你多细心了。”
素雪呼吸一滞,她的目光垂落,落在那一堆纸灰上。
她能做出来的纸钱很少,只有那么淡薄几张,风一吹,火就灭了。
就好似素雨,好似他们姐妹一样,在这深宫里无足轻重。
素雪的眼泪再度滑落:“我知道了。“
说罢,姜云冉微微踮脚倾身,在她耳边阴森森地道:“我会盯着你的,小素雪,要听话啊。”
说罢,姜云冉飞快转身,迅速离开。
她点破素雪的名字,就是为了让她害怕,呆立在原地不敢动弹。
在绕过拐角的时候,姜云冉回头看了一眼,素雪果然没有回头。
她自己便头也不回离开。
然而在路过望月台时,姜云冉忽然感受到一股阴凉的视线。
那视线不远不近落在她身上,仿佛在暗中观察,又似乎带着快意的癫狂。
姜云冉默不作声,没有四处张望,她压低风帽,快步离开广寒宫。
等出了宫门,姜云冉迅速脱下斗篷,递给青黛:“把茉莉香露给我。”
她刚才敢靠近素雪,一是因为素雪沉静在悲伤之中,心思很难集中,二她在烧纸,烟熏火燎的味道麻痹了她的嗅觉,她闻不出来姜云冉身上的花露香味。
三则因为素雪这个机会太好,她不想错过。
不赌一把,如何能成事?
事实证明,姜云冉赌对了。
她一边把茉莉花露擦在脖颈和手腕处,在衣襟上点了几下,一边拍了一下发髻,仔细闻身上的味道。
“如何?”
青黛凑上去,嗅了嗅:“没有异味,不过有些太浓郁了。”
没有烧纸的气味就好。
姜云冉不准备回宫。
她之前从太医院绕路,往乾元宫行去,许多宫人都瞧见,而今日时机难得,她若是此刻去乾元宫,素雪绝对不会怀疑她。
姜云冉把那条帕子扔给青黛,道:“回去烧了。”
她取出自己的帕子,仔细擦了擦手。
青黛没有问她发生了什么,只跟在她身后伺候,等两个人离开偏僻宫巷,姜云冉面上重新恢复往日平静。
她安静走在宫道上,轻声细语同青黛说了几句。
青黛心里惊诧,却没有表现出分毫。
她喃喃道:“阮宝林太狠毒了,她不怕宫里追责?”
即便是普通的宫女,也不能被无辜打死。
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宫里自然有更严格的宫规。
若宫人犯错,贵人们尽可把他们交到尚宫局和慎刑司,按照宫规审问处置,她们是绝对不能动用私行的。
像阮宝林这样恶毒地打死宫人之事,青黛入宫三年,还从未听说过。
当然,可能私下也有发生,却无人敢说。
姜云冉道:“过几日,我带你去看一下那个位置,以后可能需要你或者其他人同素雪交接。”
说到这里,姜云冉看向她:“怕吗?”
青黛摇了摇头。
她其实很怕,但又没那么怕,想到之前阮含珍对她的毒打欺辱,她心里就野草疯长。
她想要亲自参与其中,为自己讨个公道。
“不怕,小主放心,奴婢一定谨慎。”
姜云冉笑了。
她道:“回去之后,你去一趟太医院,把这件事告诉赵医正,长春宫忽然少了一个扫洗宫人,肯定需要理由。”
“这件事,就是把柄。”
“是。”
两个人说说笑笑,等来到乾元宫前,已经恢复如常。
这一路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看门的小李子见是她,忙迎上来打千:“哎呦喂,这不是姜采女,给小主道喜了!”
姜云冉笑了一下,让青黛给他赏赐,道:“今日有劳小李公公了。”
小李子嘴里说着不敢当,一边在身边的小黄门屁股上踹了一脚。
“还不赶紧进去通传?没眼力见的东西。”
“可不能让采女小主久等呢。”
小李子请姜云冉在客厅落座,自己亲自去端了茶,过来伺候她吃茶。
姜云冉笑眯眯地道:“有小李公公守门,乾元宫自是固若金汤。”
能在乾元宫守门,他即便不是景华琰的心腹,也肯定是梁三泰的。
不仅要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还得忠心耿耿,这个差事可不是谁都能做。
瞧着他年轻,可看那身官服,早就是中监了,再熬上几年,大抵就能赶到小柳公公那个位置。
姜云冉很客气,小李子更热络。
“小主谬赞了,小的全靠陛下赏识,要不然哪里有今日。”
姜云冉问:“这几日,宫里似乎都安静了不少,我也很担心徐德妃娘娘呢。”
小李子眼睛一转,掂量了一下手里的荷包,又想起小柳哥的嘱托,便也没有藏着掖着。
“可不是?不说太后娘娘和皇贵太妃娘娘,就连陛下也担忧得紧。”
他声音压得很低:“这前两日梅昭仪和阮宝林过来,后来崔宁嫔和司徒美人也来过,都没能见到陛下一面呢。”
姜云冉抿了抿嘴唇,同小李子四目相对,两人不约而同笑了。
“唉,陛下甚是辛苦。”
姜云冉说着,通传的小黄门就麻溜跑回来了。
他喘着气,脸上扬起大大笑脸:“姜小主,陛下召见您。”
等姜云冉在浩然轩见到景华琰,便小碎步迎了上去。
她一把挽住景华琰的胳膊,一边把头靠在他肩膀上。
那模样,当真娇俏可人。
“陛下,妾很想念陛下。”
景华琰垂眸看她发顶上的粉红绒花,浅浅勾了一下唇角。
他的嗓音有些沙哑,显然这几日都没睡好。
“真的想念朕?”
姜云冉点头:“自然是真的。”
她对青黛招手,青黛把包袱呈上,就后退两步停在了门口。
姜云冉打开包袱,把那身中衣捧在了手里:“这几日每逢想念陛下,妾就认真做这身中衣,今日可算做好了。”
姜云冉往前伸了下手:“陛下看看,可喜欢?”
景华琰很自然接过中衣,放在手里打量。
姜云冉不愧是绣娘出身,女红手艺无人能及,这身中衣别看样式普通,但针脚极其细密,在衣领,袖口处都绣了青竹纹样,不显眼,却足够用心。
料子是极好的,她自己舍不得用,都给他做了衣裳。
景华琰看向她,面容温柔许多。
“你辛苦了。”
姜云冉羞涩笑了。
她脸颊粉红,身上的茉莉香气扑面而来,勾的景华琰难得有些心神不宁。
“陛下,你喜欢便好,”姜云冉笑道,“就不枉费妾努力这些时日。”
这一身衣裳前前后后做了二十几日,可是费工夫。
景华琰忽然伸出手,在她腰上一搂:“你不想看朕穿这身衣裳是什么模样吗?”
姜云冉抬眸,就看到他沉甸甸的眼神。
再往下,是清晰突兀的喉结。
景华琰喉结滚动,他低下头,在她柔软的唇上告诉她:“晚上,朕穿给你看。”
第57章 根本不需要恩典。【二+三更】
姜云冉过来乾元宫的时间恰到好处,正好是午膳时分。
她送给景华琰用心数日的礼物,陛下自然也有柔情,很顺理成章就留下来用午膳。
除了她陪着陛下用膳,还有三位大人。
今日陪膳的不是姚相,也非忠义伯,而是几名年轻才俊。
隔着香云纱帐幔,姜云冉也能感受到对面的朝气蓬勃。
对面端坐的两男一女,看年纪都不足而立,应是景华琰登基时恩科的佼佼者。
众人落座之后,姜云冉对面三人安静规矩,都没有好奇打量。
定力不错。
姜云冉同景华琰对视一眼,挑了一下眼角。
皇帝陛下,可要介绍一下。
景华琰懒得开口,梁三泰这会儿就体现出司礼监太监的体贴,上前道。
“诸位大人,这位是听雪宫姜采女。”
另一边,对姜云冉道:“姜小主,这位是都察院西川道督察御史高远,这位是都察院岭南道督察御史江清鸣,最后这位大人,是吏部考功清吏司主事丰鸿轻。”
姜云冉听到这几个名字,心中了然。
高远和江清鸣都是白鹤书院的佼佼者,当年恩科拔得头筹,丰鸿轻年纪略长,已经是吏部的主事,官职正六品。
这三个官职和主管倒是很耐人寻味。
梁三泰介绍完,三人便一起起身,见过姜云冉。
按理说,姜云冉的份位比这几位大人的官职要低,但她是内命妇,地位不同,下官皆要见礼。
姜云冉也客客气气笑道:“诸位大人有礼。”
等见过面,景华琰才开口:“用膳吧。”
开始用膳之后,景华琰便很自然之前未曾议论结束的话题,姜云冉忙着给景华琰夹菜,对他们的奏对毫不在意。
梁三泰也懂事,因青黛不能在此侍奉,便主动给姜云冉布菜。
一时间,气氛和谐得很,简直是夫妻同心的典范。
下面的高远睨了一眼,低着头对江清鸣挑了挑眼眉。
江清鸣淡定吃下一口滑炒香菇,踢了他一脚。
他们都是景华琰选出的年轻心腹,平日里御前凑对,上书考教,陪膳议政怎么也得有几十回了,可这一次,却是头回在金馔堂看到宫妃。
景华琰从来都把前朝后宫分得很开,什么人能得他看中,赏识有加,谁都说不清。
还是一位从未听说过的下三位小主。
这就更令人咋舌了。
不看景华琰,只看梁三泰的态度,这位小主就很不简单了。
梁三泰多人精,他能这样客气,说明乾元宫上下待姜云冉都不寻常。
这就是景华琰的意思。
下面两位年轻才俊打眼神官司,上首贵人们似乎毫无察觉,姜云冉正安静吃着话梅小排,就听道景华琰忽然开口:“爱妃,你如何看?”
姜云冉:“……”
一叫她爱妃就没好事。
姜云冉刚才都没认真听,此刻忽然被先生提问,难得有些紧张。
她脑中思绪飞转,才回忆起方才君臣奏对的话题。
说的是今岁各地丰收之事,丰收之后的岁银收缴、转运及国库充盈等话题。
下面三位除了宪台御史就是吏部堂官,没有一人是同户部岁银事有关,却问到了他们身上。
这就很有意思了。
姜云冉也清晰认识到,这三位大概就是景华琰提前遴选出来的凌烟阁阁臣。
端看未来数年间他们的功绩了。
思绪回转,姜云冉便轻轻开口:“陛下,妾未曾读过书,不懂那些大道理。”
“妾只知道百姓耕种十分辛苦,一年到头,所有的努力和汗水都洒落在田地里,要想国朝安稳,只有衣食住行四字。”
“这其中衣食为先。”
“百姓们只有吃饱饭,国朝才会稳定,这是亘古不变的道理。”
姜云冉顿了顿,给景华琰盛了一碗酸萝卜老鸭汤。
“每逢秋日丰收,百姓皆很开心,因为丰收就意味着又能好好活过一年,然……”
“然谷贱伤农,每当丰收年景,五谷之价就会暴跌,丰收也好,薄收也罢,百姓永远贫困。”
下面的高远目瞪口呆。
不是说没读过书吗?
怎么就连税律都这样清楚?
姜云冉看向景华琰,目光清清淡淡的:“想必陛下已经有了断决,妾不过班门弄斧。”
那么多优秀的国之栋梁在侧,如何要姜云冉来提意见,景华琰此言,其实是为了她。
表现得优秀,朝臣就会信服。
姜云冉心中一暖,觉得那身中衣没白做。
四目相对,景华琰难得笑了一下。
“朕想听你说。”
声音很温柔。
姜云冉也跟着笑了。
她把莲花白瓷碗放到景华琰手边,才认真说道:“往年年景,皆是收岁银,按照人头、家户来收取,百姓必须要在收岁银之前售卖米粮,凑足税银。”
“这其中,有官收,也有民收,官收就是各大粮仓,或者因战事临时收取粮草,民收就是米行商贾。”
姜云冉说得非常清楚,头脑异常清晰。
“妾以为,陛下同几位大人之前议论的,就是改税。”
就连论调都是一样的。
高远年纪最小,人也活泼,听到这里不由咋舌。
“哇,说的一模一样。”
丰鸿轻看了他一眼,面有忧色。
江清鸣继续用膳,头都不抬。
这三个人的性格倒是很有趣,姜云冉扫过一眼,就继续说道:“岁银其实归根到底就是民库,取之于*民,最后要用之于民。”
“以妾之见识,总觉得收税银多此一举,因何不直接收粮食?按斤两平摊入各家各户,这样,无论丰收还是薄收,百姓都不用再去担忧米价。”
计算税收斤两,肯定是有个度的,不可能逼迫百姓倾家荡产。
朝廷算出来的斤两数,也必然在薄收之年也能让百姓承担,实在不行,薄凉少收,丰年多收,也是还政于民。
不至于伤筋动骨,更不会民怨宣沸。
而朝廷也不用在战时再去采买收粮,中间两费差价。
这个做法有优点,也有缺点。
“优点是百姓不用多费心神关心米价,关心市场,只要用尽全力侍弄田地便可,缺点是米粮不好运输。”
之前为何会按银子收取,一是每年的国库不需要那么多粮食,二是一两银就能买的一袋米,自然是岁银更好运输。
姜云冉越说越兴奋。
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兴奋什么,可说到这里,就连色香味俱全的御膳都没心思吃了。
她思忖片刻,继续道:“若是能同当地米商合作,按往年均价售卖米粮,这样市场上依旧有米,岁银也能照常收取,运输转换还同往年一样。”
最后的结果是,米商的盈利会被压低。
与朝廷和百姓来说是一举两得。
显然,君臣几人也议论到了这里。
江清鸣不由开口:“姜小主以为,米商这里应该如何处置?”
商人逐利,若是利益压薄,无人愿意合作。
雷霆雨露俱是君恩,可举国上下,米商不知凡几,若是人心散了,那事情就全然无法推行。
此事最后的落点就是米商。
姜云冉浅浅笑了。
“自古以来重农抑商,虽然早年高祖皇帝马上得天下,也得了富甲一方商贾的支持,如今大楚商人已是良民,但他们依旧不能科举。”
姜云冉说到这里,高远不由吸了一口冷气。
若是动了商人也能科举这一条,那就是动了国本,动了大楚律。
到时候会有多少老学究沸反盈天,跪在太极殿前涕泪横流?
这位姜采女嘴里说着大字不识一个,见识和胆量远比他们这些浸淫官场数年的朝臣还要深远。
她甚至敢当着皇帝陛下的面,说要改大楚律。
姜云冉听到了吸气声,眉目弯弯,盈盈看向景华琰。
她知道,景华琰一早动了这心思,但需要人上表奏对。
只可惜,下面三个年轻人还是稚嫩,胆量不够大。
谁都没能提起,也谁都不敢提议。
难怪今日要大家一起用膳了。
姜云冉跟朝臣不同,立场自然也不同,她是按照景华琰的思路思考问题,琢磨对策。
对于景华琰来说,他是皇帝,自然什么都能改。
只看如何改了。
姜云冉没有去解释这些,她只是道:“米商帮助朝廷为百姓谋福祉,朝廷自然要加恩,天下之大,米商不知凡几,谁愿意同朝廷签订契约,保持三年不变,谁就能被开恩赏赐,族中子弟可以参加科举,同时可以限定名额。”
“一旦退出契约,立即取消名额。”
奖赏都有定论。
有名额,有机遇,有惩罚,也有限制。
这一套形成了闭环。
姜云冉说完,没有去看景华琰,她的目光好似能穿透香云纱,看透每位朝臣的真心。
显然,下面三位大人都想过这个处理方法,只是在提出之前,就被他们自己否决了。
还是胆怯了。
姜云冉勾了勾唇瓣,为国朝能有这等年轻俊才而高兴。
她抬起眼眸,笑着看向景华琰。
“恭喜陛下。”
景华琰挑眉,也笑了。
他的笑声低沉有力,又有着无限柔情。
下面三人隔得有些远,没有听见恭喜陛下这四个字,却能听见景华琰的笑声。
如此看来,这位姜采女居然说中了陛下的心思。
真厉害啊。
难怪今日她能坐在这里,陪伴在陛下身边,说着大胆之言。
满朝文武,宫里内外,能成为皇帝心腹的,都不是凡人。
尤其是他们这位陛下。
朝臣日日与其奏对,比后宫妃嫔还要了解他,他能这把姜采女带到这里,就说明他信任她。
思及此,下首三人皆起身,对姜云冉拱手。
“姜小主见识广博,聪慧多思,臣等佩服。”
姜云冉抿了抿嘴唇,笑道:“谬赞了。”
说完这一番话,姜云冉见好就收,没有再多说一句。
果然,一顿御膳用完,景华琰淡淡吩咐:“朕以为,姜采女所言甚是。”
这个意思就是,按照她的说法来行事。
至于要如何成事,朝堂上又要议论多少次,那就是君臣们的事情了。
用过了午膳,姜云冉陪景华琰在乾元宫散步。
正午的阳光并不刺眼,云朵漂浮,遮挡了炙热的火力。
一阵风吹过,带起丝丝凉气。
长信宫精致精巧,移步易景,回廊曲折,廊画鲜艳,秋日的光影洒落赤金琉璃瓦上,点亮了百年宫殿的眉眼。
姜云冉挽着景华琰的胳膊,笑道:“陛下,今日妾说对了,陛下可要给妾奖赏。”
景华琰嗯了一声,问:“你要什么?”
她似乎毫无准备,低头沉思许久,最后才道:“妾想要陛下一个恩典。”
————
景华琰脚步不停。
他领着她穿过游廊,路过流光池,在池边喂了一会儿锦鲤,才问:“什么恩典?”
锦鲤池中的胖锦鲤悠闲游动,在水中沉沉浮浮,心情好了,才浮上来吃一口鱼食。
骄傲得很。
也可爱有趣。
姜云冉安静赏了一会儿锦鲤,才抬眸看向他,眼眸明亮而璀璨。
一如她琉璃一般的心。
“无论妾做了什么,还请陛下留妾一命,可好?”
景华琰倏然笑了。
他伸手一把揽过姜云冉的细腰,把她整个人都控制在怀中。
“你要谋逆犯上?”
他的声音低沉,跟着秋风一起擦过耳畔。
姜云冉难得愣了一下。
她下意识开口:“怎会?陛下莫要污蔑妾。”
景华琰低低笑了起来。
那声音低沉,温柔,犹如秋日的微风,在耳边轻柔抚摸。
他低下头,在她额头上落下一个吻。
“那这个恩典要来做甚?”
姜云冉慢慢睁大眼睛。
景华琰这句话是告诉她,只要她不谋逆,做什么都可以。
根本不需要恩典。
不知道为何,姜云冉忽然觉得心里一阵麻痒。
仿佛有不听话的狸奴在心尖上踩呀踩,顽皮得很。
她抿了抿嘴唇,眼神有些游移,竟是不敢看他深邃的眼眸。
她自己都不知道,此刻自己的脸颊有多红。
“既然如此,妾要换个恩典。”
“不给换了。”
景华琰的吻又落在她唇上。
“不能反悔,这次作废,”他在她唇上允诺,“爱妃只能下次再努力了。”
湿热的气息扑面而来,姜云冉的呼吸都被夺走了。
“朕允许你,再攒一个恩典。”
帝妃二人在锦鲤池边缠绵了好一会儿,就连胖锦鲤都不好意思,躲进了假山阴影里。
等景华琰放开姜云冉,才牵着她的手继续前行。
姜云冉默默擦了一下唇脂,又去偷偷看他的脸颊。
还好,没把妆花在皇帝陛下脸上。
“你的见识广博,定有人悉心教导。”
一个人的成长,是离不开教导的。
姜云冉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她只是好奇问:“陛下,妾以为这个改税新政,早就有人提出,为何多年来都未实施?”
两人前行数步,景华琰都未开口。
姜云冉以为他不会回答时,他又淡淡道:“父皇曾同朕说过,早年有朝臣提出新政,后来阴差阳错,未能实施。”
他顿了顿,回眸看向姜云冉,眼眸里有赞许,也有惊异。
“你的论点,同当年那位朝臣一样。”
姜云冉眨了一下凤眼,笑道:“陛下这样夸赞,妾都要羞赧了。”
景华琰捏了捏她的手。
“不是夸赞,朕何时打过诳语?”景华琰道,“不过你的新政提议更完善,就连后续的奖惩都想到了。”
姜云冉顿了顿,她知道自己不能多提母亲的事情,可她总是忍不住。
在她心里,全天下的人,都不及母亲一人。
母亲给了她生命,悉心守护她多年,她是她此生最珍贵的回忆。
她垂下眼眸,声音清润:“曾经有人教导过妾,妾不过是举一反三罢了。”
景华琰没有追问。
两个人安静前行,很快便在乾元宫中走过一整圈,回到了殿阁之中。
“是朕之幸。”
姜云冉却说:“习得文武艺,报与帝王家。”
这一次,景华琰停下了脚步。
他回眸看去,能看到姜云冉一片赤诚之心。
“去午歇吧,下午也别回宫,就在乾元宫打发时辰。”
这是报与帝王家的恩典。
姜云冉仰起头,对着他乖巧一笑。
“是,陛下。”
两个人一起午歇。
冬暖阁里安安静静,龙涎香优雅沉静,它的功效显著,姜云冉躺下片刻就入睡了。
等身边人呼吸平稳,景华琰才睁开眼眸,偏过头来看她。
真有意思。
他之前从未同姜云冉议论过政事,两人说的大多是宫事,今日忽然提起,也是为了考量她。
他是知晓她的。
即便没有太过尖锐的眼光,最次也能四平八稳,不会让她在朝臣面前落了面子。
只没想到,她比寻常人都要优秀。
而她绝不可能生来就精通文史朝政,定是有人数年来悉心教导,才有今日的女诸葛。
会是谁呢?
又为何要如此教导她?
时至今日,姜云冉只身入局,重回长信,为的又是什么?
想到这里,景华琰竟是一点都不气恼。
他甚至有一种说不出的兴味。
他这个人其实性格乖张,从不怕旁人指摘,如今要革新,要除党争,就不怕百年后史书上无数咒骂。
与其青史留名,不如痛痛快快走一遭。
与其固本守旧,不如大刀阔斧除弊端。
若是国朝在他之后崩塌,若是大楚再无繁荣之相,若之后百姓罹难,国破家亡,还不如让他死了算了。
估计那个时候,他就是已经躺在帝陵紫檀棺材里,也要气得诈尸。
棺材板都要炸飞。
想到这里,景华琰竟然笑了一下。
真好。
这一成不变的单调岁月里,忽然出现了一抹不可控的亮色。
多有趣啊。
景华琰甚至期待了一下。
不知道这个变数,会有什么样的结果,也不知姜云冉是否能陪着他走到最后。
不到那一日,谁也不知结果。
这才应该是丰富多彩的人生。
嗪着这一抹笑,景华琰渐渐沉入梦乡。
两刻之后,景华琰缓缓睁开眼睛。
他一贯自律,中午午歇从来都是两刻,不会多也不会少。
年少时还需要身边的宫人叫起,自从十岁之后就不用人侍奉了。
他自己可以很精准醒来。
此时,身边的女子睡得正香。
景华琰轻手轻脚坐起身,低头看向姜云冉。
她缩在锦被里,脸蛋红扑扑,神情放松又自然。
很舒适的模样。
宫中如此多妃嫔,姜云冉大抵是心态最好的那个,除非伪装,景华琰从未见过她紧张害怕。
也就那一日不识好茶,好似难过了一会儿。
思及此,景华琰转身下了床。
在寝殿里洗漱束发,梁三泰在边上候着:“陛下,几位阁臣都到了知不足斋。”
景华琰颔首,顿了顿才道:“吩咐西寺库。”
梁三泰立即招手,一名小黄门迅速前来,用笔记录。
“赏赐姜采女十二种贡茶各两斤,八种贡缎两色各两匹,黄花梨四季插屏一架,黄花梨大桌一个,黄花梨书架一对,赤金琉璃镜一个,红宝石头面一套,东海金珠头面一套,碧玺头面一套,佛莲八宝璎珞一个,银食具一套,银茶具一套,名贵药材各两盒,赏银五百两。”
这可是大手笔。
就连梁三泰都瞪大了双眼。
之前赏赐贵妃都没这么奢华。
边上的小黄门奋笔疾书,表情都渐渐有些狰狞了。
景华琰的语速太快,他生怕自己记错了。
然而这还没完。
景华琰顿了顿,又道:“传朕口谕,责令尚宫局加姜采女份例,之后皆按才人份例供给,另外冬日炭火,一律给发红螺炭。”
景华琰此人从来不抠门。
姜云冉今日立了大功,那就大方赏赐,不叫人白白付出。
暂时不能升位,那就让她拥有晋位之后的待遇,衣食住行都不受刁难,舒舒服服为国尽忠。
如此,才能让人心甘情愿肝脑涂地。
虽然景华琰不需要姜云冉肝脑涂地,却也不想看她搜搜过日子。
说到这里,景华琰有点口干舌燥。
他拼了一口茶,道:“朕记得御茶膳坊的孙茶官擅长点茶品茶,一会儿告诉姜采女,明日就让孙茶官给她讲茶。”
梁三泰现在已经瞧不出惊讶了。
他有点麻木。
等确定景华琰没有其他吩咐,梁三泰才小声说:“不如等明日小主回宫了,再派人把东西一并送过去,那场面好看又体面,小主一定高兴。”
景华琰脚步不停:“你安排。”
梁三泰兴致勃勃说:“诺。”
等姜云冉醒来的时候,还不知道自己即将暴富。
她坐在床榻上,眨了一下眼睛,很快就清醒过来。
“小主可醒了?”
外面是青黛的嗓音。
姜云冉起床,洗漱,就看到雪燕快步而来,笑着福了福。
“见过小主。”
姜云冉说:“雪燕姑娘可有事?”
雪燕忙道不敢当,只说:“三泰公公怕小主身边不够人使唤,就叫奴婢来伺候小主,以后小主来乾元宫,都是奴婢侍奉。”
倒是会做人呢。
姜云冉便笑了,让青黛给她赏赐:“那就有劳你了。”
雪燕轻声细语:“西配殿有陛下的书库,小主若是要读书,可以去那边挑选。小主若是觉得无趣,小柳公公会对弈,他可以陪小主对弈。”
“不用,还是读书吧。”
姜云冉说着,扶着雪燕的手就要往外走。
此时节,小柳公公却匆匆赶来。
“小主。”
姜云冉问:“何事?”
小柳公公便道:“小主,苏宝林和阮宝林一起求见陛下,奈何陛下忙碌,无暇旁顾,便打发小的来问小主。”
姜云冉:“……”
姜云冉有些迷茫:“问我什么?”
小柳公公面无表情:“陛下口谕,是否见两位娘娘,请小主做定夺,陛下没有空闲。”
姜云冉:“……”
她来定夺两位娘娘是否能进乾元宫?
不是她妄自菲薄,她算什么?
一个采女而已。
姜云冉简直要气笑了。
她觉得景华琰是故意的。
姜云冉浅浅勾起唇角,声音可温柔:“既然如此,那就见一见吧。”
姜云冉挑眉道:“我也许久没见两位姐姐了呢。”
第58章 闲来无事,我们来讲故事吧?【一+二更】
之前来乾元宫数次,都没能得见皇帝陛下,这让阮宝林心中一直藏着气。
今日她特地叫人煮了鸡汤,打扮停当正要出门,迎面就碰到了苏宝林。
当时情景有些尴尬。
邢姑姑和桐舟手上都拎着食盒,一看就知道对方要去何处。
不过苏宝林此人性子软,好说话,一贯会哄阮宝林开心,因此两人谈了几句,就携手而来。
路上,苏宝林还笑着说:“我许久未能得见陛下,心里甚是想念,也有些恐慌,但我胆子小,不敢来,今日好不容易鼓起勇气才迈出这一步。”
“本来出门的时候都想回去了,还好碰见了妹妹,有妹妹作陪,也没那么害怕了。”
在阮含珍入宫之前,苏宝林还算得宠。
她生的娇小可爱,温香软玉,男人都喜欢这个模样的美人。
她能从采女升为宝林,说明这数月期间也颇为风光,只可惜,曾经的阮婕妤忽然崩逝,而阮宝林横空出世,代替了陛下再也无法拥有的白月光。
自从阮宝林入宫伊始,苏宝林的恩宠便被分薄。
如今的她,甚至不如孟才人得宠。
阮宝林冷眼瞧着,苏宝林心态倒是极好,没有自怨自艾,也没有整日里来乾元宫自找没趣,她日常就是在寝殿中做针线,偶尔去御花园赏景,听闻还经常去宝成斋诵经念佛,身上经常有一股檀香味。
日子单调又沉闷,一眼就能望到头。
她这么说,阮宝林是相信的。
在外人面前时,阮宝林一贯温柔婉约。
“姐姐莫要如此言,你入宫不过数月,就已经成为宝林娘娘,再过些许时候,说不得就能升为九嫔之一了。”
“日后再有个一儿半女,日子就好过许多。”
阮宝林倒是还安慰了苏宝林一句。
苏宝林低下头,语气有些颓丧:“哪里有这等机会,且不说贵妃娘娘和德妃娘娘等都是出身名门,更不提梅昭仪娘娘和慕容婕妤秀外慧中,便是崔宁嫔娘娘也颇为美丽动人,温柔体贴得很。”
崔宁嫔可不是美丽动人,她只是运气好罢了。
虽说如今也被阮宝林分薄了恩宠,但她份位高,也的确温柔,比苏宝林还是更有脸面的。
毕竟,她入宫多年,又升为嫔位,没有功劳也有苦劳,陛下从来论功行赏,不会让她失了脸面。
苏宝林低着头,没有看到阮宝林的表情:“还有吴端嫔娘娘,因有了皇嗣才能升位。”
吴美人可是在宫里熬了四五个年头才有今日的荣光。
阮宝林就安慰她:“莫要着急,日子还长呢。”
“是很长,可我也知道自己的,没有任何优点,”苏宝林叹了口气,“我若是有妹妹半分美丽,都不会这般焦虑了。”
阮宝林被她吹捧这一路,心情极好,脸上都克制不住扬起了笑容。
“姐姐谬赞了。”
苏宝林挽住她的手,两人亲昵靠在一起。
“妹妹,若你以后飞黄腾达,成了咱们长春宫的主位娘娘,可要关照一下姐姐。”
阮宝林心里嫌恶,根本不可能关照敌人,嘴里却说:“这是自然。”
她拍了一下苏宝林的手,道:“我们姐妹携手同心,才能荣华富贵。”
两个人一路说得开心,可等到了乾元宫,阮宝林的心里就又有些紧张了。
本来景华琰就不喜宫妃经常往来乾元宫,这些时日因为边关战事越发繁忙,除了之前招幸姜采女,就再没有踏足后宫。
姚贵妃闭门不出,徐德妃重病不起,周宜妃整日都在操心大皇子,根本就不在乎皇帝陛下。
高位宫妃都不在,便只有剩下的几位娘娘能往乾元宫走动。
不过也都没能见到陛下一面。
阮宝林之前来过一回,没能得见,今日是鼓足了勇气,又来一次。
若是还不成,数日内她不会再来。
在门房客厅中等待的时候,阮宝林难得有些如坐针毡。
倒是苏宝林瞧着比她淡然许多。
邢妈妈瞥她一眼,按了一下阮宝林的肩膀,对苏宝林客气道:“苏娘娘倒是沉稳。”
话音落下,阮宝林的视线也跟随过来。
苏宝林笑了一下,眉眼却多了几分苦涩:“我知道没有指望,不抱希望,所以也就不紧张了。”
话里话外,都有些颓丧。
阮宝林顿了顿,到底没有多言。
一刻,两刻,直到三刻之后,那名通传的小黄门才快步跑了回来。
两人瞬间就又有些紧张。
小黄门在小李子耳边说了几句,小李子就笑眯眯过来:“两位娘娘,这边请。”
这是能见她们了?
因为太过惊讶,以至于阮宝林没有注意小李子的用词。
并非陛下口谕,召见宫妃。
而是这边请。
不过,对于眼下的阮宝林和苏宝林,这都不重要了。
这简直是意外之喜,谁还在乎那么多呢?
两个人跟着小李子穿过回廊,往前快步行去。
阮宝林之前毕竟来过乾元宫,认得路,她眯着眼睛看了看小李子冷静的脸庞,忽然问:“小李公公,咱们这是要去何处?”
小李子客客气气:“回禀阮宝林娘娘,咱们去春风亭。”
阮宝林和苏宝林都没去过乾元宫春风亭,闻言便没有继续追问,只跟着小李子往前走。
不过转瞬,两人便被请到了春风亭。
亭中已经摆好瓜果李桃,一支茉莉在白玉瓶中亭亭玉立,两人被小李子请着落座,才道:“小的先退下了,娘娘们稍等片刻。”
等小李子走了,此处便只有主仆四人。
阮宝林看了看一脸茫然的苏宝林,知道她也没见过这般场面,不由安慰:“陛下最近国事繁忙,想必要稍等片刻才会来。”
苏宝林捏了捏手里的帕子,轻轻嗯了一声。
两个人又坐了一会儿,时间推移,金乌灿灿西斜,一晃神便小半个时辰过去。
这时辰太难熬了。
紧张和忐忑在心田上交织,让人不能放下心神,总是带着期待和彷徨。
坐立不安。
脾气有些急躁的阮宝林慢慢就沉下脸来。
邢姑姑心里暗道不好,躬身在她耳边低语几句,阮宝林才勉强笑了一下。
倒是苏宝林嗫嚅着开口:“陛下怕不是不会见咱们吧?那又为何让咱们入宫来?”
邢姑姑心里一咯噔,忙道:“即便今日见不到,陛下也怜惜两位娘娘,让娘娘们能入乾元宫赏景,不至于白跑一趟。”
这倒是。
想想之前被拒之门外的梅昭仪、崔宁嫔和司徒美人,她们两人能进来坐下吃茶赏景,已经殊为不易。
就在这时,苏宝林身边的大宫女桐舟忽然低低惊呼一声。
三人循声看来,桐舟面色煞白:“那是不是,是不是姜采女?”
阮宝林心中一惊,她立即回头,顺着桐舟指着的方向往前看去。
果然,就看到姜云冉领着一名宫女,正从流光池那边漫步而来。
下午的光影落在她脸上,在她漂亮的肩膀处镀了一片金色,她逆光而来,犹如忽然落入凡尘的仙人。
即使化成灰,阮宝林也能一眼认出她。
方才等了两刻,她本来就很不耐烦,此刻忽然间姜云冉这般随意悠闲,她心里的怒气直达头顶。
“姜采女!”
阮宝林冷冷开口:“好大的胆子,你是如何进来乾元宫的?”
这话说的,仿佛姜云冉绝对不可能进入乾元宫一般。
姜云冉似乎才听到她的声音,偏过头来一看,瞬间便洋溢起笑容。
她踏着满地碎金而来,衣袂翩翩,身姿轻灵。
“见过苏宝林,阮宝林,姐姐们万福金安。”
姜云冉福了福,站在春风亭外,居然有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意味。
阮宝林面色难看下来。
无论姜采女是什么样的人,光凭她这张脸,就足叫阮宝林厌恶了。
更何况,两人之间纠葛颇深,之前她居然敢倒打一耙,敢诬告她要谋财害命,结果自己翻身成了宫妃,真是歹毒至极。
看她一眼都心情烦躁。
邢姑姑忙按住她的肩膀。
她还算冷静,也不蠢笨,方才姜采女看过来那一眼,眼眸中并无半分惊讶,说明她一早就知道她们在此处。
结合姜采女走过来的方向,她心中有了不好的猜测。
可若是同阮宝林这般说,阮宝林一定要生气,这不是长春宫,可容不得阮宝林使性子。
邢姑姑不愧是廖夫人身边伺候二十几年的老人,她飞快权衡利弊,轻声哄劝:“娘娘,今日陛下显然忙碌,既然如此,咱们便先回吧,不能再打搅陛下。”
很聪明,也很懂得审时度势。
姜云冉淡淡瞥了她一眼,可不给她们离开的机会。
“妾许久未见两位姐姐,心中想念得紧,今日凑巧,不如一起在春风亭吃茶闲谈,岂不快哉?”
阮宝林面色再度沉了下来。
这时,另一边的苏宝林却问:“姜采女,你为何在此处?难道是陛下让你进来的?”
这话一出口,邢姑姑暗道不好。
果然,阮宝林凌厉的声音响起:“就凭她?”
“一个绣娘出身的破落户,她凭什么能得陛下青眼?”
阮宝林目光回转,冷冷看向姜云冉:“你说,你是如何进来的?若你胆敢私闯乾元宫,我要禀明陛下,罚你下狱自省。”
可真厉害啊。
就连姚贵妃都不能随意让宫妃下狱,这阮宝林真是目无王法,随口就要给人定罪。
有时候,姜云冉都觉得阮家很奇怪。
既然这样想要攀附权贵,送女儿入宫,又为何把阮宝林养成这般骄纵乖张的性子?
姜云冉垂眸看着坐着不动的她,脸上的笑容越发灿烂。
“乾元宫内外皆有仪鸾卫和金吾卫,娘娘说,我是如何进来的?”
她上前半步,低垂眉眼看向她。
越是靠近,她那张熟悉的眉眼就越刺痛阮宝林。
若非她忽然重病,怎么会给那贱人入宫机会?
她虽然死了,可她永远活在了陛下心里。
每逢想到这里,阮宝林都如鲠在喉。
她甚至无处发泄。
因为对方已经死了,香消玉殒,再无留痕。
她的气愤和怨怼无处发泄,只能积累起来,压迫她沉甸甸的心。
她这辈子都没吃过这么大的亏。
她不埋怨自己忽然生病,不怪罪为了家族逼迫无辜女孩儿入宫的父母,怪罪的是那个没有任何选择余地的受害者。
这就是阮含珍。
这就是阮氏子弟。
都是一群高高在上的自私恶鬼。
姜云冉心中冰冷,脸上的笑容却越发灿烂。
她继续靠近,几乎要同阮含珍面对面。
“娘娘太看得起妾了,妾如今能出现在乾元宫,自然是陛下传召啊。”
她脸上笑容刺痛在场所有人的眼睛。
“陛下国事繁忙,特地叮嘱我,让我好生招待两位姐姐。”
“你们可满意?”
————
这几句话一说,阮含珍的眼中尽是怒火。
什么贤良淑德,什么温良恭俭,都是伪装出来唬人的把戏,此刻的阮含珍怒火中烧,理智都要随之而去。
此刻若在长春宫,一个巴掌就要落在姜云冉脸上。
可就在这个时候,一双手轻轻握住了她的肩膀。
阮含珍怒气一滞,她脸上的表情慢慢平静下来,转而勾起唇角,露出一个完美无缺的和善笑容。
“让你一个采女来招待两位宝林?”
“可笑至极。”
的确是,姜云冉心里想,阮宝林骂得好。
景华琰可不就是可笑至极。
她自然知晓景华琰为何有此吩咐,既然今日凑巧,阮宝林和苏宝林送上门来,当然要试探一番。
端看姜云冉要如何针对阮宝林,两人之间又是否有其他仇怨。
这还是姜云冉把景华琰往正经里揣度,若是不正经的,就是他觉得无趣,想要看她乐子。
既然陛下要看乐子,姜云冉自然要努力表演。
可不能让陛下失望呢。
听到阮宝林这般说,姜云冉面上立即露出哀愁来。
“妾也是这样讲的,但陛下非是不听呢,”姜云冉眨巴了一下眼睛,无奈地道,“请不请两位娘娘进来,这个主意都要让妾来拿,妾还能怎么办呢?”
“放肆!”
阮宝林终于忍不住,一巴掌拍在桌上。
另一边,苏宝林低垂着头,没有任何表态。
姜云冉百忙之中扫了她一眼,视线就重新落回阮宝林身上。
她觉得阮含珍手段还是太柔软了,不够刺激,也不够嚣张,最好嚣张到把阮氏送进诏狱。
她得加柴添火,好让阮宝林娘娘能提前烧起来。
姜云冉哎呀了一声,她扭着腰来到阮宝林身边,轻声细语:“娘娘,妾来了这么久,总不好一直站着。”
她说着,勾唇浅笑。
那精致漂亮的眉眼晃得人头疼。
阮含珍心里的气怎么都撒不出来,又不能在乾元宫掌掴这贱人,手指死死扣在手心里,满手都是疼的。
“若我不让你坐呢?”
姜云冉就遥遥一指,对着不远处的小柳公公道:“你瞧,陛下担心妾侍奉不好两位娘娘,特地派小柳公公来监督妾呢。”
“这里的一言一行,小柳公公说不定都要上禀。”
阮含珍深深吸了口气。
除了中秋节那一日,她还从来都未这么憋屈过。
苏宝林似乎是怕阮宝林忽然爆起,闹出难看事来,就忙道:“姜采女,你来我这边坐吧,自你入宫,咱们姐妹还没好好说过话呢。”
脾气可真好啊。
跟以前一模一样。
姜云冉对她羞涩一笑,说:“还是苏宝林娘娘温柔,娘娘真好。”
苏宝林面上一僵,小心翼翼看了一眼阮宝林,无奈道:“坐下一起吃茶吧。”
但凡聪明人,此刻都能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
皇帝陛下忙于政事,正好姜云冉在乾元宫,就私自替陛下做主,请了她们两人进来耀武扬威。
想到之前阮宝林跟姜采女之间的龃龉,苏宝林就觉得有些牙疼,这个场面里根本没她什么事,她简直是无妄之灾。
苏宝林心中叹气,嘴上却客客气气。
“阮妹妹,吃杯茶咱们就走吧,莫要打扰了陛下的政事。”
阮宝林冷冷睨了一眼姜云冉。
完全不搭理她,只看向苏宝林,倒是难得客气起来。
“苏姐姐,今日是我莽撞了,”阮宝林倒也能屈能伸,“若我不执着来乾元宫,咱们也不用耽误这些许时候。”
还不算太蠢。
知晓此刻同姜云冉起冲突没有任何好处。
苏宝林见她理智回笼,也松了口气,正要说话,就听到边上的姜云冉幽幽开口:“闲来无事,我们来讲故事吧?”
苏宝林:“……”
阮宝林:“我不想听。”
苏宝林只能打圆场:“那就说一两个小故事,我们就得回宫了。”
她顿了顿,还好心提醒姜云冉:“姜采女,也不好多在乾元宫盘桓,时辰待足了就要回宫的。”
倒是还算心善。
但姜云冉没有接这个茬,她只是看向阮宝林,声音压低,显得森冷无比。
“娘娘们出身富贵,入宫就是贵人,没同宫人们相处过,妾不过民女,之前是在织造局伺候针线差事的。”
阮宝林垂眸吃茶,仿佛根本就没听她说话一样。
姜云冉毫不在乎。
她眼巴巴看着脾气软和的苏宝林,继续说道:“我刚入宫的时候,织造局的姐姐们就叮嘱我,夜里有三不做。”
“不出、不找、不哭。”
她说到这里的时候,恰好一片乌云遮来,挡住了金灿灿的暖阳。
一瞬,天地昏暗。
微风也变得冷寂起来。
刮在人身上凉飕飕的,激起一片汗毛。
“这长信宫啊,枉死的人*太多,若是觉得太过冤屈,等到日落之后,无光之时,便会出来行走。”
“冤死鬼会徘徊在自己死去的地方,不肯离去,也不能离去。”
苏宝林面色刷白,她身后的桐舟也哆嗦了一下。
“姜妹妹,这等都是吓唬人的把戏,要不咱们换个故事吧。”
“不是哦。”
姜云冉抬起头,笑容灿烂。
“不是哦。”
她说着,犹如木偶一般,继续说道:“若是此刻有人路过,枉死鬼就会跟上去,趴在他们肩膀上,汲取他们的阳气。”
姜云冉忽然拍了一下苏宝林的肩膀,在她耳边轻轻吹了口凉气:“就像这样。”
苏宝林颤抖了一下。
“等到阳气吸够了,他们就能离开枉死之地,然后……”
姜云冉声音陡然冷冽起来:“然后,他们便会顺着深入灵魂的仇怨,寻找杀死自己的仇人。”
“到了那个时候,有冤的抱冤,有仇的报仇,大家都得偿所愿。”
只听咔哒一声,阮宝林手中的茶盏没有端稳,在茶盘上磕出声响。
姜云冉忽然转过身,直勾勾看向阮宝林:“阮姐姐,你不用怕。”
“没做过亏心事的人,不怕鬼敲门。”
阮宝林气得浑身发抖,她面色苍白,显然也被这不伦不类的故事吓着,心里又气又怕,情绪再度濒临失控。
“胡言乱语!”
邢姑姑适时上前:“姜采女,您怎可说这阴阳故事,故意恐吓上位宫妃,也是大不敬。”
姜云冉眨了一下眼睛。
“哎呀,我不知道呀,”姜云冉叹了口气,“我没读过书,不知道这故事不能讲,我只是好心,想提醒一下姐姐们,可莫要犯了禁。”
“只讲了不出,后面的不找和不哭,我还没讲呢。”
姜云冉叹了口气:“既然不能说,便不说了,两位姐姐务必要小心谨慎呀。”
邢姑姑冷冷睨着她,知道她是故意在这里刺激阮宝林,就想让阮宝林发怒,若是真伤了她,罚了她,这么多乾元殿的宫人瞧着,她又好向皇帝撒娇卖乖了。
真是个贱人。
也就是这等卑贱出身的破落户,才这般没脸没皮,毫不在意脸面和尊严。
听到她不说了,苏宝林甚至迟疑了一下,眨了一下眼睛。
阮宝林抬眸看向苏宝林,只道:“没什么好听的。”
她看都不看姜云冉,手指攥得发白。
佯装毫不在乎。
“宫里不可能有这种规矩,天威浩荡,祖宗庇佑,如何会有阴邪之物在宫中游荡?此事断不可信。”
苏宝林面色稍霁。
“妹妹说的是,”苏宝林哆嗦着嘴唇,勉强笑了一下,“是我太胆小了。”
阮宝林依旧看着姜云冉,神情慢慢淡然下来。
“不,不是你胆小,是有些人心肠歹毒,只吃杯茶就要这样作恶吓人,早晚自食恶果。”
姜云冉微笑吃茶,表情都不变。
阮宝林冷哼一声,拍了一下桌子,直接站起身来。
“茶叶也吃了,故事也听了,”她道,“我们走吧。”
“好,好的。”
苏宝林急忙放下茶盏,跟着站起身来。
姜云冉眨了一下眼睛,满脸懵懂:“哎呀,姐姐们这就要走了?可惜了,故事还没讲完呢。”
此时,阮宝林才回过头,居高临下看着她。
攻守逆转:“咱们不熟,也并非亲近之人,以后莫要唤我们姐姐,可当不起。”
姜云冉便起身,这会儿又乖巧得很。
“恭送苏娘娘,阮娘娘,娘娘们慢走。”
阮宝林拂袖而去,苏宝林小碎步跟上。
两人一路前行,飞快略过回廊,朱红的廊柱在她们身后静立,一如过去百年。
在离开内宫最后一刻,阮含珍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却见丹若殿侍奉的宫女雪燕拎着食盒,快步往春风亭行去。
那贱人慵懒靠在石桌上,身后的青黛正在给她捏肩。
乌云散去,阳光重新普照大地,姜云冉依旧坐在阳光之中,周身都是仙景。
在乾元宫都这般悠闲自在,怎不让人生厌呢?
走这一趟,见了那贱人,让阮宝林心中的怒意直线攀升。
却无法化解。
因为唯一能化解那怒气的人,已经被她折磨死了。
再找一个吧,再找一个。
之前的太孱弱,不经用,这次她要找个身强体壮的,好好发泄一番。
阮宝林沉着脸,脚步飞快,似乎把姜云冉当成了脚下的澄浆砖,只要用力就能踩得粉碎。
就在这时,身后忽然传来“哎呀”一声惊呼。
下一刻,一只冰凉的手就用力搭在了阮宝林的肩膀上。
“啊!”
阮宝林吓了一跳,下意识惊叫出声,往边上闪躲。
她脚下一滑,往边上一倒,眼看就要摔倒在地。
“娘娘!”
邢姑姑眼疾手快,上前一把撑住阮宝林,把她整个人托在怀里。
“娘娘,无事吧?”
她额头瞬间冒了汗。
这个姿势正巧让阮宝林看到了身后的情形,原是苏宝林没有走稳,想要借着她的肩膀稳住身形。
结果她这一躲闪,苏宝林就一下子栽倒在地,坐在那面色惨白。
“苏姐姐,”阮宝林挣扎着起身,“你无事吧。”
苏宝林坐在地上,白着脸摇头:“无事,无事。”
她想要扶着桐舟的手起身,努力了几次都没能成功。
低头看了看自己扭伤的脚踝,苏宝林苦笑一声,抬头看向阮宝林。
“妹妹,你先回去吧,另外有劳邢姑姑,帮我叫个软轿过来。”
阮宝林此时倒是难得显出几分沉稳。
“我如何能走?便在此处陪你,桐舟年轻,脚程快,你快去一趟尚宫局,邢姑姑,你来侍奉苏姐姐。”
等安顿好苏宝林,阮宝林才擦了一下额头的汗。
“姐姐,走路怎么这般不小心?”
苏宝林苦笑一声。
“我害怕。”
阮宝林无奈摇头:“她是吓唬人的,你听她的就错了。”
“不是,不是……”
苏宝林抬起眼眸,看向阮宝林。
“我听到了,哭声,哭声就在长春宫。”
阮宝林蹙起眉头:“什么?”
苏宝林看着她,神情有些呆滞,眼中都是惊惧。
“最近我日日都能听到哭声,不知道何处来,不知道是谁再哭,”她忽然握住了阮宝林的手腕,“前几日,是不是殁了一个小宫女?”
第59章 吓唬人玩,高兴了?【三更】
姜云冉自然不知之后发生的事情,她悠哉赏景,一边读书一边吃蜜桃,开心得很。
一晃神,也差不多到了晚膳时分。
桑榆暮影,晚霞赤红,火烧云连城一片,趴在琉璃瓦上俯视繁忙的长信宫。
晚膳时分,是整个长信宫最忙碌的时刻。
宫人们来来回回,取饭提水,忙得不亦乐乎。
虽然忙碌,可大家脸上都带着轻松的笑意,忙完最后这个时辰,就能回去安置了。
下差总是快乐的。
自从两位宝林娘娘离开,小柳公公就退下去了,只留雪燕在她身边侍奉。
姜云冉读了会儿书,就同雪燕闲话家常。
说的主要是织绣局的事情。
“你也是织绣局出身?倒是巧了,我也是呢。”
姜云冉笑容和善,她有些怀念:“织绣局的白尚服的确和蔼可亲,要不是她,我也不能成为宫廷绣娘。”
最终能被遴选入宫,还是要白尚服点头。
雪燕有些羞赧:“奴婢如何能同小主比?小主曾经在哪位姑姑手下当差?”
要是别人,雪燕肯定不敢问,但姜云冉大方又随和,毫不在乎自己的出身,她也就大胆问一句。
姜云冉说:“甄姑姑。”
“是甄姑姑啊,”雪燕道,“小主运气真好。”
姜云冉笑容越发灿烂。
她回忆起重新入宫之后的种种事端,语气都有怀念:“不光甄姑姑,红袖、莺歌还有织造局的绣娘前辈们,都是好人。”
“我的确运气很好。”
红袖和莺歌,雪燕并不认识,但甄姑姑显然是认识的。
“甄姑姑作为绣娘早年入宫,一直在织造局当差,后来五年到了,她也不想出宫,就留在宫中做织绣宫人。”
“如今想起来,似乎已经有二十几年光景了。”
甄姑姑瞧着三十几许的年岁,原来这么早就入宫了,如此看来,她于针线上颇有天分。
“我还没见过甄姑姑的手艺呢。”
雪燕眨了一下眼睛,她凑到姜云冉身边,小声说:“甄姑姑入宫时才十五,听闻已经能做出双面苏绣团扇,一面猫儿,一面牡丹,精妙绝伦。”
“那时候恭肃皇后还在世,非常喜欢甄姑姑的手艺,赏赐了很多回。”
姜云冉心中一动。
恭肃皇后于景华琰四岁上便薨逝了,掐指算来,已经过去二十载。
也就是说,甄姑姑见过恭肃皇后,是在宫中侍奉超过二十年的老人了。
姜云冉不动声色问:“你怎么知晓得这样清楚?”
雪燕就道:“奴婢一入宫就分到了织造局,分给了墨姑姑,墨姑姑同甄姑姑相熟,这些都是墨姑姑告诉奴婢的。”
姜云冉仔细回忆了一番,说:“我怎么没见过墨姑姑?”
雪燕倒是叹了口气。
“奴婢十三岁时如入,当时墨姑姑还在织造局,后来墨姑姑求了白尚服,把奴婢送进乾元宫,在夏晴姑姑手底下侍奉,自己则年老告病,去了皇庄养老。”
姜云冉点点头,表示知道了。
“若是以后有机会,你想念墨姑姑,我同夏晴姑姑说情,让你去皇庄看望墨姑姑。”
皇庄就在京郊,来回不过一日,也不是不可以。
这些话,雪燕可不是白说的。
为的就是姜云冉最后这一句,两人都心照不宣。
宫中这些娘娘们,没有一个愿意同雪燕聊天。
即便有,问的也是陛下最近招了谁侍寝,谁又经常能在乾元宫侍奉,说来说去,关心的都只有陛下一人。
可关于陛下的所有事情雪燕都不能说,于是三五句的,也就做罢了。
韩选侍倒是同姜采女差不多出身,只是韩选侍胆小怯弱,平日里话都不多说,这两年又失了宠,更是见不到面了。
只有这位姜小主,愿意同她聊一聊她自己的事情。
说话办事,倒是比那些饱读诗书的娘娘们都要妥帖,也更让人喜欢。
在乾元宫当差,的确高人一等,就连娘娘们待她都还算客气,可高人一等有高人一等的好处,也有坏处。
丹若殿只有两名宫女侍奉,另一名宫女巧雀一般跟着夏晴姑姑打理庶务,她不敢跟巧雀说这些琐事,天长日久,倒是觉得有些孤单。
没有朋友,没有亲人,岁月一眼就能看到头。
雪燕同姜云冉道谢,感叹一句:“还是小主知道体恤咱们。”
毕竟,只有姜云冉能感同身受。
姜云冉安慰她:“我年少时在家乡,家中分外贫困,挣扎着才能活到今日。”
“好长的岁月里,我都吃不饱,总是觉得饿,”姜云冉笑了一下,“如今能吃饱了,也胖不起来了。”
“如今入了宫来,虽然繁忙一些,孤寂一些,却不会再挨饿。”
她的声音轻柔,犹如一缕春风,暖暖送入雪燕心田。
“哪里有十全十美的生活呢?人要学会知足的。”
不知道为什么,雪燕觉得喉咙有些干,眼底也变得潮热起来。
是的,人要学会知足。
最近她的心思浮躁了,总是想东想西的,老是担心自己以后能不能当上管事姑姑。
其实能在乾元宫侍奉,已经是她的幸运。
雪燕低头揉了一下眼睛:“多谢小主教诲。”
姜云冉能看出来,周夏晴待雪燕并不亲近,若是甄姑姑或墨姑姑,大抵早就提点她了。
她还挺喜欢雪燕的,知道她是个心思单纯的好姑娘,便提醒她:“你平日里多同夏晴姑姑说说话,有什么就问她,总归没有坏处。”
雪燕一震。
她总因为夏晴姑姑偏心巧雀而伤怀,久而久之,就不怎么往姑姑面前凑了。
天长日久,人心就散了。
“是奴婢错了。”
她勉强笑了一下:“小主说得对。”
姜云冉见她能听劝,也跟着笑了一下,没有再多言。
不多时,小柳公公过来了。
姜云冉跟着他去了金馔堂,刚一踏进去,就闻到一股浓郁的烤鸭香味。
这是玉京中久负盛名的果木烤鸭,玉京樊楼烤鸭闻名天下,在三节两寿这样的大节庆里,一鸭难求。
京中各宗亲权贵,日常若是想吃这一口,都是让樊楼送餐。
姜云冉之前入宫那一回,吃过两次烤鸭,这是第三次。
她动了动鼻尖,感觉这味道同之前吃时有略微区别。
更香,更醇,没有腥味。
景华琰踏入金馔堂,就看到她眼巴巴看着烤鸭。
他不由挑眉,逗她:“怎么这么馋,吃过吗?”
姜云冉摇了摇头:“妾怎么可能吃过,这就是樊楼烤鸭吧?真的好香,好漂亮。”
御茶膳坊呈上来的烤鸭,片成薄薄一叶,琥珀色的脆皮油光锃亮,在白瓷天鹅盘上摆出一片漂亮翎羽。
仿佛在天鹅在水中游弋,婀娜多姿。
色香味俱全,说的就是这道菜。
景华琰揽了一下她的细腰,带着她在主位上落座。
“梁三泰。”
他只叫了梁三泰的名字,梁三泰就机灵地把雪燕带进来,让雪燕教姜云冉吃烤鸭。
雪燕洗净手,认真给姜云冉卷烤鸭卷,伺候得十分细心。
景华琰坐在边上,自己卷自己的。
他姿态闲适,神情也很是放松,显然下午的奏对结果很好。
姜云冉瞥他一眼,就看到他正往烤鸭卷里放果丹皮。
“这是什么味?”
景华琰道:“一会儿你自己尝尝。”
姜云冉先吃了第一个小卷。
刚一入口,香气扑鼻,琥珀鸭皮酥脆,在唇齿间滋滋冒油,鸭皮之下是薄薄的瘦肉,鲜嫩软烂,一口就要化在口中。
甜面酱咸鲜微甜,中和了油腻,加上脆爽的青瓜和薄弹的春卷皮,这烤鸭小卷真是香进了姜云冉心里。
她一口一个,满足叹了口气:“真香。”
明明没有过分的贪馋,但她的吃香却让人分外满足,景华琰听到她感叹,都不由动了动喉结。
有点饿了。
姜云冉一连吃了两个烤鸭卷,才让雪燕给她卷一个带果丹皮的。
她正在看其他的菜肴,就听景华琰冷不丁开口:“吓唬人玩,高兴了?”
当然高兴了。
姜云冉简直高兴坏了,看到阮含珍那狼狈逃走的身影,姜云冉回忆起来就想笑。
不过她面上却半分都不显露。
“陛下怎么这般?”姜云冉委屈巴巴,一口烤鸭卷下肚,这一次,多了酸甜滋味,“妾是为了两位姐姐着想,特地告诉她们的,哪里是吓唬人呢?”
景华琰睨了她一眼,提醒她:“不要只吃一道菜,要均衡。”
“哦。”姜云冉这才指了一下四季烤麸,让雪燕侍膳。
“好心告诉?”景华琰慢条斯理吃素炒青笋,“那你说,你这什么三不的故事,是哪位姑姑讲给你的?”
姜云冉眼睛一转,说:“天机不可泄露。”
“你这是欺君罔上。”
若是旁人听到这四个字,怕是吓得筷子都要掉到地上了,但姜云冉藏在膳桌下面的脚,却轻轻勾了一下景华琰结实的小腿。
蹭了两下,景华琰才淡淡开口:“乖一点。”
姜云冉立即坐好,承认错误。
“妾讨厌阮宝林。”
她眨巴一下眼睛,期盼看向景华琰:“不过是随口编了一个小故事罢了,宝林娘娘不会生我的气吧?”
她自顾自给了结论:“宝林娘娘心胸宽广,一定不会生我气的。”
“陛下,您呢?”
景华琰睨了她一眼,继续用膳。
“你又没有吓唬朕,朕也不信这些牛鬼蛇神。”
说到这里,景华琰抬了一下下巴,让姜云冉给他剥虾。
油焖大虾油亮红润,漂亮极了。
姜云冉可不想动手,她委屈地说:“妾家里穷,没吃过虾,不会剥。”
景华琰:“……”
胡说八道。
中午还吃得很高兴呢。
要不是她一连吃了三只虾,景华琰也不会让梁三泰叮嘱御茶膳坊。
毕竟,中午晚上一般菜色是不重样的。
姜小主不肯伺候陛下,梁三泰便自己上了。
他可懂事了,给陛下剥一只,就给姜小主剥一只,伺候得特别到位。
景华琰倒是没生气,他只是告诉姜云冉:“回去的路上,苏宝林崴了脚,最后是被软轿送回长春宫的。”
“啊,怎么是苏宝林崴脚?”
景华琰看了看她:“那你想是谁?”
姜云冉无辜一笑,答非所问:“苏宝林人美心善,是个好姑娘。”
景华琰安静用膳,没有说话。
等姜云冉吃了六分饱,便盛了蛋花丝瓜汤来润口。
“陛下,真的不生妾的气吗?”
景华琰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他只是点了一下白莲花汤盆,让姜云冉给她盛一碗汤。
等那碗汤送到手边,柔软的小手指勾了勾他的。
“妾知道了。”
“陛下心胸宽广,天下无人能及。”
第60章 比往日都要强势。【四更】
用过了晚膳,两人照例去丹若殿。
姜云冉侍奉了会儿笔墨,就懒惰不想干了,直接撒娇说自己脚疼,景华琰就让她赶紧去休息了。
她今日故意吓唬阮含珍,心情好得很,晚上也不是很困,就一直在跟雪燕闲聊。
有了下午的深谈,雪燕从心底同她亲近,说话也就随意一些。
偷偷说了些旁的宫妃。
诸如姚贵妃和徐德妃,入宫时份位就很高,没多久就成为高位妃嫔,便再也不来这丹若殿了。
雪燕没侍奉过她们,不太熟悉,只见过几次周宜妃。
她跟姜云冉说:“宜妃娘娘入宫的时候份位不算太高,只是采女,她原来性格平和,从来不会同奴婢们生气,跟如今大不相同。”
姜云冉就说:“宜妃娘娘是因为大皇子的病情,做母亲的,可以理解她的难处。”
雪燕给她捶肩膀:“小主有所不知,宜妃娘娘刚有孕的时候,怀相很好,那时候太后娘娘和皇贵太妃娘娘都很高兴,毕竟当时贵妃娘娘刚诞育大公主,宫中子嗣单薄,让人忧心。”
“怀相很好吗?”
雪燕笑道:“很好的,不过后来慢慢就不太好了,奴婢记得夏晴姑姑说过,有孕五个月以后,宜妃娘娘头发经常掉,不得已用了假发,才能勉强梳起发髻。”
姜云冉心中一动。
她觉得事情有些不对。
按理说,景华琰身体相当健康,若周宜妃怀孕初期身体也很好,因何会生下不健康的孩儿?
在大公主健康活泼的情况下,大皇子的病弱就显得尤其突兀。
她总觉得这里面有些蹊跷。
两人话题刚说到这里,一道低沉的嗓音就打断了:“都退下去吧。”
姜云冉抬头,就看到景华琰大步流星进了寝殿。
她忙起身,走上前去:“陛下可是忙完了?”
景华琰颔首,他吩咐:“备水。”
今日忙了一天,景华琰要沐浴。
姜云冉便上前给景华琰更衣。
“天气转凉了,陛下穿得还是有些单薄,”姜云冉道,“晚上若要在院子里赏月,妾都要披上斗篷的。”
景华琰也想到了冬日临近。
他道:“明日让梁三泰给你送两身大氅,省得冬日里寒冷。”
其实景华琰很细心,对她这个采女都这样用心,更不可能会任由孩子被人坑害。
姜云冉给他解开腰带,垂眸发现他还戴着自己送的荷包,不由笑了一下。
“陛下,改日妾再给你做两个荷包,蓝色和紫色都做一个,这样好配衣裳。”
投桃报李,姜采女也是讲究人。
景华琰的眉眼柔和了下来,他低头看她发顶的粉红绒花,说:“那就提前谢过爱妃了。”
姜云冉以为要梁三泰侍奉景华琰沐浴,结果这男人把她拉进了暖房。
暖房里热气腾腾,姜云冉只好把长发重新挽起,坐在浴桶边给他洗头发。
景华琰的头发乌黑,强韧有力,一看就是身强体壮的年轻男人。
“陛下,之前陛下说冰窖的事情,查得怎么样了?”
事关她自己,姜云冉问得很自然,也很坦诚。
这也是景华琰最欣赏姜云冉的一点。
落落大方,坦诚果决,从来都不拖泥带水。
做大事,就得这般。
景华琰闭着眼睛,慢慢放松下来。
“此事交给彭逾,已经有了眉目,”景华琰的声音清淡,“今岁冰窖用冰,皆是去年玉泉山窖藏,暮春时节从玉泉山运往玉京,暂存在玉京的两个冰窖里。”
“宫中一个,西顺门一个,足够今岁宫中和宗亲取用。”
玉泉山的冰质地清透,干净澄澈,不仅可以用来做冰山,也能用来做冰饮。
宫中用的一直都是玉泉山冰,从来都没改过。
“司务局掌管用冰事宜,年年皆是如此,送入宫中的冰统一存放,取用时按照由外至里的顺序,依次延用。”
姜云冉忙碌的手不停,她若有所思:“也就是说,冰是随机的。”
因为冰窖根本无法确定,贵人们何时取冰,冰块按照顺序取用,轮到哪块就是哪块。
“也就是说,唯一能做手脚的时间,就在取出冰送到各宫手上的那段时间。”
“聪明。”
景华琰夸了她一句。
“彭逾借由冰窖失窃,仔细摸排了冰窖所有侍奉的黄门,其中有三人皆有疑点。”
景华琰的记忆力超乎寻常,自三岁启蒙开始,太傅和先生们就开始锻炼他的记忆能力,时至今日,他几乎可以做到过目不忘。
这并非天生,而是二十年努力而来。
此刻不需要看卷宗,景华琰都能把事情说得清清楚楚。
姜云冉也很会办事。
她把香胰子打在景华琰的头发上,用发簪盘成发髻,然后便去净手,倒了一碗龙心雀舌过来。
“陛下润润嗓子,”姜云冉不急于听故事,“今日听着陛下有些上火了,明日还是让御茶膳坊煮川贝枇杷露吧。”
景华琰吃了口茶,懒懒说:“不爱吃。”
姜云冉笑了一下,坐回小凳子上,拆开景华琰的发髻,给他按摩头皮。
“不爱吃呀,那就换成雪梨银耳莲子羹,好不好?”
女子声音清润,软软落在心上。
景华琰这一次很给面子:“好。”
姜云冉就笑了一下。
景华琰听着她轻灵的笑声,感受着力度正好的按摩,只觉得身心都放松下来。
“这三人中,一人是冰窖管事,同周家沾亲带故,是除了五服的旁支,从入宫至今都被周家提拔。”
“其他人说,周管事管周延叫堂叔。”
那真是一堂三千里了,否则这小周管事也不能净身入宫。
“第二人姓李,与姚贵妃宫中的大宫女是同乡,早年是一起入宫的。”
姚贵妃?
姜云冉手上动作不停,安静听着。
景华琰勾了勾唇角,颇为满意。
“第三人姓王,与任何人都没查出关系来,不过他今年只得十六岁,已经在冰窖有些体面了。”
这宫里,很少会有不沾亲带故的人。
同乡、同县,甚至是同姓都能成为拉帮结派的理由。
因为宫人们都是孤身入宫,无依无靠,总要给自己找到心中的根。
这个王黄门什么都不沾,反而显得异常。
“案子暂时查到这里,你怎么看。”
姜云冉松开了手,用梳子给景华琰把头发书顺,便取了水盆给他冲头发。
“妾以为,不用太过着急。”
她道:“一,陛下大事要紧,妾知晓重整司务局迫在眉睫,所以无论此事是否牵扯妾,妾都不着急,有陛下在,妾暂时都是安全的。”
国事为先。
此事虽然的确让姜云冉惊讶,却也不到急迫时候。
毕竟,姜云冉运气好,此事跟她真是一点关系都没沾上,她还白赚了司徒美人几十两银子呢。
景华琰没有追问,他知道姜云冉不是虚伪的人。
她所言就是真心。
姜云冉继续道:“第二,是否真的是针对妾还不一定呢,妾也不是很害怕,德妃娘娘究竟因何而病,尚且没有真相,究竟是不是关乎司务局和冰窖都未知。”
说到这里,姜云冉停下来思索片刻。
“第三,冰窖即便数年贪墨,大抵也无法把司务局彻底拖下水,陛下另外准备的案子,肯定要比冰窖重要的多。”
姜云冉轻声笑了一下。
“妾猜一猜,是贡茶?”
那日景华琰的话很有意思,有一种说不出的阴阳怪气。
姜云冉心里已经有了猜测。
冰窖数量有限,能赚多少银子?
贡茶就不一样了。
普天之下,黎民万千,人人都要吃这一口茶。
凡俗百姓吃不起,普通农民见不着,那皇权富贵们呢?
数量巨大的贡茶,围绕贡茶出名的御园茶,利益巨大。
冰窖与之相比,不值一提。
景华琰扬起唇角,他拨弄了一下热水,感叹道:“爱妃真是聪慧。”
“你的回答朕很满意,可以给你一个奖励。”
“要什么?”
姜云冉想了想,说:“可否给雪燕求个恩典,她很想念曾经带她的墨姑姑,想要去皇庄看望她。”
景华琰慢慢睁开眼睛。
“居然是给雪燕要的?不给你自己,不给你身边人?”
姜云冉给他仔仔细细冲干净长发,用帕子慢慢擦拭。
“妾自己暂时没什么想要的,况且关于妾,妾不要,陛下也会给。”
姜云冉眉眼弯弯,声音里都透着甜蜜。
仿佛寻常夫妻那般,说着最寻常的私房话。
“妾身边的宫人,妾会自己给,不用陛下出手,”姜云冉道,“思来想去,就替雪燕求一求吧。”
景华琰淡淡笑了。
“好,”景华琰道,“朕允了。”
这微不足道的小事,景华琰从来都很痛快。
给景华琰擦干头发,姜云冉便站起身来:“陛下,妾先退下了。”
等景华琰重新回到寝殿,就看到她半靠在床榻上,正闭着眼睛假寐。
沐浴耽误了一会儿功夫,此时已经过了人定。
宫灯昏暗,只点亮脚下牡丹羊绒地毯,却越发衬得女子容貌精致美丽。
景华琰安静来到拔步床边,刚一靠近,姜云冉就倏然睁开眼睛。
“陛下?”
她声音又轻又柔,软软的,踩在心尖上。
景华琰俯下身,快狠准堵住了她的话语。
姜云冉吓了一跳。
她下意识张开口,就被炙热的气息入侵。
男人的手骨节分明,牢牢把控在她腰身后面,带着她直接倒入床榻之中。
舌头被压着,她甚至发不出声音。
“嗯。”
姜云冉想要推一下景华琰,却发现自己根本没办法动。
男人就跟小山似的,整个人压在她身上。
腰带松开,一阵凉意袭来。
景华琰强势控制了她的所有行动,让她只能任由他摆弄。
比往日都要强势。
也比往日都要急迫。
姜云冉想要问他一句,可所有的话语都被他吞没了。
最后,只听到他低沉的话语。
“乖。”【你现在阅读的是 】
60-70
第61章 这男人怎么一次比一次过分?【一+二更】
乖一点是不可能的。
到了最后,姜云冉还是哭了起来,狠狠咬了一下景华琰的肩膀。
兔子急了也咬人。
景华琰闷笑一声,声音低哑,热气逼人。
“怎么了?”
他玩味的动了一下腰,能听到女子闷闷的声音。
娇娇的,带着醉人的甜腻。
“陛下!”
姜云冉真是急了。
这男人怎么一次比一次过分?
他忙了一整天,怎么现在还这么有力气?
不知道什么叫早睡早起身体好吗?
姜云冉心里不停念叨,嘴上却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能喘气就不错了。
景华琰笑着,动作不停,声音却平稳。
“爱妃是怎么了?”
“有什么事?”景华琰亲了亲她的眼皮,“你说,朕都听你的。”
姜云冉:“……”
姜云冉努力喘了口气。
“我,我……”
她声音忽然变调了。
姜云冉倏然抿了嘴唇,不让声音倾泻而出。
她感觉浑身都是烫的,夜里的澡白洗了,身上一层汗,一层水,还有些可疑的痕迹。
“说呀?”
景华琰真的恶劣到了极点。
好像她不说,他就永远都不停。
姜云冉狠狠闭上眼睛,准备凭借自己的毅力熬过这漫长的热度。
但男人却偏不叫她如愿。
他动了动手指,姜云冉迫不得已张开口,破碎的声音蔓延而出。
男人满意了。
他就喜欢她的声音。
于是……
姜云冉已经什么都来不及想,只能被迫卷入漩涡之中。
两刻之后,拔步床终于安静了。
姜云冉重重地喘着气,动了一下,去推景华琰的胸膛。
“陛下,适可而止。”
今日姜云冉的声音比上一次还要低哑。
她却已经顾不了那么多了。
景华琰居高临下看着她,双手仍旧稳稳撑在她脸颊边。
汗珠滴落,在锦被上蔓延出瑰丽的花。
“这就不行了?”
景华琰逗她:“爱妃,还是要好好锻炼身体啊。”
姜云冉:“……”
景华琰看她被自己噎得说不出话,心情极好,不由大笑一声。
“逗你的。”
他低下头,轻柔地给了她一个吻。
“是朕不好,朕跟你道歉,”景华琰亲了一下又亲了一下,温柔哄劝,“爱妃大人大量,不生气吧?”
姜云冉慢慢睁开眼眸,回望景华琰:“陛下,你如此放纵,到时候起居注上可要添上一笔。”
她声音低哑,吐字却清晰。
“到了那时可如何是好?”
史官才不会删改历史,景华琰也不是不讲道理的暴君。
“想那么多作什么?”
景华琰慢条斯理动了一下,翻身躺在了姜云冉身侧,也不管身上的汗湿,非要把她搂在臂弯里。
早秋时节,这男人身上炙热得很,真是火力旺盛。
“朕都当了皇帝,还不能高兴过活?”
“那别当了,”景华琰说,“丢不丢人啊。”
姜云冉忍了忍,还是没忍住笑了一下。
她推了一下景华琰,表示自己很热。
“陛下,这话可不能同旁人说。”
要是让那几位皇叔听见,怕是要气哭了。
景华琰帮她顺了一下长发,在她耳边呢喃:“你又不是旁人。”
缠绵过后,姜云冉整个人都是潮热的,这一句话似乎是男人漫不经心,却让姜云冉心弦微动。
说不出的麻痒窜上心房,那几个字在唇齿间反复流转,品味出不一样的味道来。
有点酸,有点涩,又有点甜。
姜云*冉敢爱敢恨。
在之前的人生里,母亲对她谆谆教诲,都是要为自己而活。
相信自己,珍重自己,把自己置于最高之位。
哪怕此刻拥着她说情话的是皇帝,她也不认为是男人施恩,而是因为她足够好,才让人心甘情愿珍重她。
不过,这些许时日来,男人表现的确不错。
两个人无论白日相处还是夜里缠绵都分外和谐,就如同姜云冉同赵庭芳说的那样,她一点都不亏。
除了夜里有些累,其他都是完美的。
不过,对于现在的姜云冉来说,复仇是最重要的事情,复仇之余的所有事情都是正事之外的调剂罢了。
景华琰话音落下,没有听到姜云冉的回答,对方就连呼吸都没乱,依旧安稳靠在他怀中。
定力不错。
景华琰笑了一下,抱着她翻了个身:“走,去沐浴。”
姜云冉今天还是累,双腿打颤,根本走不动路。
景华琰打横抱起她,微微停顿片刻。
姜云冉笑话:“哎呀,陛下也累了?”
景华琰低头看了她一眼。
啧啧,男人都好面子。
姜云冉把脸埋进他胸膛里,不说话了,生怕他一个发怒再来两个回合,那明天她还要不要见人了?
虽然景华琰没有小心眼到那个地步,却还是厚颜无耻在暖房又来了一回。
时间不是很长,却特别激烈,弄得水花撒了一地。
姜云冉还是屈服在男人的体力之下。
“我错了。”
她不自觉提高了声音:“陛下特别行!”
景华琰手臂肌肉线条漂亮极了,他稳稳托着姜云冉的腰身,让她可以在水中起伏。
“嗯?”
景华琰脸上汗水流落,在他坚毅的下颌上悬着。
他看着姜云冉,笑容亲和而温柔。
“爱妃说过什么吗?”
姜云冉:“……”
狗男人,小心眼。
待两个人好不容易回到寝殿,姜云冉强迫自己不去想,宫人们收拾暖房的时候会是什么表情。
她不由捶了一下景华琰的胸膛。
“丢死人了。”
景华琰闷笑一声,搂着她找了个舒服姿势:“怕什么。”
“以后次数多了,你就习惯了,”景华琰真心安慰,“不要大惊小怪。”
还要次数多吗?
这是安慰人的话吗?
姜云冉被他按住了手,没办法捶他胸口,只能拿脑袋去撞他。
“哼。”
景华琰看着她毛茸茸的发顶,淡淡笑了。
他说:“睡吧。”
这两个字飘入耳中,上一刻姜云冉还在心里骂他,下一刻就沉入香甜的梦乡之中。
那刚才还在撞他的小脑袋很自然找了个舒服位置,靠着他不动了。
景华琰听着她平稳的呼吸声,唇边笑容浅淡,也跟着迅速沉入梦境之中。
一夜好眠。
次日,姜云冉还是日上三竿才醒来。
不过等她回到听雪宫,看着浩浩荡荡登门的梁三泰,还是惊讶得瞪大了双眼。
梁三泰读那赏赐诏书都读了一盏茶的功夫,最后都要口干舌燥了。
等他读完了,姜云冉跪下谢恩,梁三泰才笑眯眯都说:“昨日里陛下就拟定好了要给小主赏赐,今晨又加了两块皮子,让给小主做大氅,另外,陛下知道小主喜欢做针线,又额外加了十匹各色锦缎。”
梁三泰客客气气的:“几件家具颇占地方,小主看是要改布局,还是直接放入库房中?”
姜云冉心情极好。
对于景华琰的大方,她非常高兴,此刻终于觉得忙碌一晚没有白费了。
不仅自己通体舒畅,还得了这一院子东西,是真的一点都不亏。
等送走了梁三泰,看过所有赏赐之物,重新布置好了小书房,姜云冉终于坐下来喘口气。
青黛看她有些瞌睡,就道:“小主先去歇一歇吧。”
姜云冉就吩咐:“有事唤我。”
这一觉睡得很沉,等姜云冉醒来时,已经到了午膳时分。
她早膳用得少,那会儿没什么胃口,现在才觉得饥肠辘辘。
等在膳厅落座,小柳公公便匆匆登门。
“陛下赏赐听雪宫姜采女一品锅一道、四季芙蓉糕一道、银耳莲子羹一道、山药鸽子汤一道。”
小柳公公公事公办,赏菜送到了,行了礼直接离开。
姜云冉看着满满当当一大桌,笑容灿烂:“来,都一起吃。”
她大手一挥,大方得很。
“今天是大喜日子,多谢陛下赏赐,咱们正好庆祝一番。”
随着这一日过去,姜云冉的日子眼见好过起来。
每日衣食住行不仅无人敢为难,甚至身边的宫人都有人巴结,在这长信宫里,得宠和失宠有时候也不怎么看份位。
最要紧的是能不能让陛下挂心。
姜云冉虽然只是采女,可她刚被封妃不足两月,能有如今的荣光,那就说明陛下心里有她。
宫里的人都是人精子,知道如何巴结她。
姜云冉对谁都客气,她看似来者不拒,却大多四两拨千斤,一圈看下来,竟是不同任何人过多牵扯。
主打一个君子之交淡如水。
直到数日后赵庭芳再度登门,姜采女的风头才微微平息了几分。
赵庭芳先给她诊脉。
她今日是过来请平安脉的。
“小主近来身体十分康健,若是能丰腴几分,就更好了。”
他们都知道这是姜云冉年少时饿伤了,再难胖起来。
但身体太过瘦弱,气血就不丰足,总归要仔细调理。
姜云冉叹了口气:“我不想吃药。”
赵庭芳想了想,道:“食补吧。”
以前日子过得紧巴巴的,自然无法食补,如今到底不同了。
不过,姜云冉如今倒也无法随心所欲吩咐御膳房。
“我回头同陛下提一提,看陛下是何意。”
景华琰开口,那事情就好办的多。
赵庭芳没有再纠结此事,她压低声音道:“这几日,长春宫的人经常来太医院打听消息。”
姜云冉挑眉,问:“是哪个?”
“应该是阮含珍。”
姜云冉的手指在方几上扣动,片刻后,她倏然一笑。
“我有个主意。”
她凑到赵庭芳耳边,低声说了几句,末了道:“其他不用透露,只要让她知道这件事就好了。”
赵庭芳略一思索,便反应过来,她好笑地道:“不知道她会不会上钩。”
“一定会的。”
姜云冉笑得嚣张肆意:“我上次那样挤兑她,若她还能沉得住气,她就不是阮含珍了。”
“再说,这么好的机会,放到谁手中都不会放过。”
姜云冉说道:“就看她有多少能耐了。”
“顺便,也帮咱们查一查真相。”
————
岁月闲适,一晃数日匆匆而过。
一场场冷风刮过,深秋时节的长信宫越发冷寂,透着一股子森寒。
金乌也对这岁月怠惰,少了几分温暖。
宫中似乎风平浪静,姜云冉安心窝在听雪宫学习品茶。
景华琰这几日不得空闲,便遣人提前来教她,这位孙茶官是宫中的老资历,煮茶点茶的功夫一骑绝尘,姜云冉简单学过,便开始认真品茶。
她要做的,就是把所有没尝过的名贵贡茶都尝个遍,区分出其中的优劣。
一共只学了三日,就有所小成。
孙茶官不由感叹:“小主天赋超然,聪慧认真,短短两日便有大师风范。”
这种恭维话,姜云冉才不会信以为真。
都学过之后,姜云冉给了她赏赐,让她回御茶膳坊侍奉。
这一日,姜云冉准备去懋勤殿选几本书来读。
早年母亲教导她的时候,提过许多孤本藏书,坊间难寻。
当时年少,青葱单纯,从未探寻过母亲因何知道这些孤本,却也把那些书录铭刻心中。
如今入了宫来,姜云冉依旧记得母亲当时的怅然,这几日闲了列了个单子,想要去懋勤殿寻一寻。
她想要知道,年少时的母亲究竟是多么风采卓绝。
姜云冉领着紫叶刚出宫门,才走到西一长街,迎面就看到一道熟悉的身影。
那名宫人神情有些苍白,脚步飞快,她低头往前疾步,双手攥得很紧。
那是卫宝林身边的银坠。
想到之前在听雪宫时卫宝林的关照,姜云冉上前两步,问:“你是……卫姐姐身边的宫女?”
银坠猛地停下脚步。
姜云冉之前没注意过,此刻才发现银坠个头很高,比她还高了半个头。
她高瘦单薄,四肢修长,倒没有病弱模样。
银坠仔细看了姜云冉一眼,才隐约认出了她。
“见过姜采女。”
她说着,行礼之后就要退下。
姜云冉叫住了她:“你这是怎么了?可是有急事?”
此刻银坠也是急病乱投医。
她听到姜云冉的关心,不由眼眶一红:“我们娘娘病倒了。”
姜云冉一愣,旋即便蹙起眉头:“你去了太医院,没有请来太医?”
不过一瞬,姜云冉就分析出了形势。
看银坠来的方向,分明就是太医院,若是能请动太医,她就不会面色这样难看。
银坠咬了一下嘴唇。
他们娘娘同这位姜小主毫无瓜葛。
对这位忽然出现的受宠小主,也完全不知根底,只知其是绣娘出身。
唯一接触,便是之前永宁长公主生辰宴上见过一面,说过几句话,仅此而已。
若是以往,她肯定就会避开这位新晋宠妃,自己寻找对策。
可想起昏迷不醒的卫宝林,她还是乱了心神。
下意识同不相熟的小主求救。
银坠的眼泪一下子落了下来:“今日不凑巧。”
银坠哽咽了,她膝盖一软,就直接跪倒在了地上。
“姜采女,您救救我们小主吧。”
姜云冉面色一沉,她道:“莫慌,你起来,带我去望月宫。”
三人快步前行,路上,银坠说了今日的事情。
昨日夜里卫宝林就开始发热了,当时太医院来了一名女医,给用了药,夜里倒是还算安稳。
谁知早晨醒来再度发热,人身上滚烫滚烫的,脸颊一片嫣红,怎么叫都叫不醒,后来用了安心丸也不见好。
麻绳专挑细处断。
本来,有过之前那一造,慕容婕妤待卫宝林也还算和善,一般这种情况下,慕容婕妤会直接命人来太医院请太医,自己亲自关照卫宝林的病情。
可是今日,慕容婕妤出宫省亲,刚好不在望月宫。
没有慕容婕妤,便只能自己想办法,银坠安顿好卫宝林,自己立即往太医院去。
更不凑巧的是,今日太后娘娘身体乏力,太医院两位院正都在寿康宫侍奉太后娘娘,剩下三位当值的太医,姚贵妃、徐德妃和周宜妃宫中各侍奉了一名。
于是乎,整个太医院就没有太医可用了。
寻常时候,倒是能请药童往这三宫走一趟,把太医临时请来,但那些药童也都是人精子,一听说是不受宠的卫宝林,就没人愿意担这个风险了。
谁都不敢得罪娘娘们。
银坠白走这一趟,还被太医院的势利眼数落,一颗心犹如在火上烤,难受得很。
她跟姜云冉从来没说过话,只不过因为这位姜采女和善可亲,便不自觉把那些事情都倾诉了出来。
银坠最后抹了一把眼睛:“姜采女,奴婢啰嗦了。”
姜云冉摇头。
“我知你担心卫宝林,不妨事的。”
“走吧,我们先看看她。”
今日赵庭芳不当值,根本没进宫,要不然姜云冉还能让赵庭芳帮忙。
很快,三人就来到了望月宫。
进了望月宫,来到后殿东配殿前,守着门的小宫女就快步上前:“银坠姐姐,太医……”
她说着,就看到了姜云冉。
她不认得姜云冉,可看姜云冉的衣着打扮,也能猜到她是宫妃。
“见过小主。”
银坠没有迟疑,直接领着姜云冉踏入寝殿。
出乎姜云冉的意料,寝殿中没有特殊的苦涩药味,只有淡淡的檀香燃着,让人心情平和。
姜云冉直接道:“把香灭了。”
卫宝林有咳疾,之前就跟姜云冉说过,是娘胎里带出来的弱症,从小到大都没医治好。
成年之后略有所好转,这才选秀入宫,但入宫之后不知是心因还是太医院薄待,她的病症再度加重。
有咳疾,就最好不要点香。
那小宫女有些惊慌,说:“没有点香的。”
说完,又觉得自己有些唐突,忙行礼道:“小主,咱们真的没有点香,最近送来的帐子都是这个味道,奴婢们都是尽量散了味再挂上,已经不浓郁了。”
姜云冉又蹙了一下眉头眉头。
她对香味味道十分敏感,能清晰感受到寝殿里弥漫的檀香味。
她直接吩咐银坠:“让人把所有帐子都撤下去。”
银坠神情一凛,立即就吩咐人去做了。
姜云冉脚步不停,直接踏入寝殿,转过陈旧的屏风,一眼就看到躺在架子床上的卫宝林。
数日不见,卫宝林瘦了许多。
她面色苍白,眼窝凹陷,脸颊都瘪了下去,看起来形销骨立。
昏睡中的病弱女子神情有些焦虑,并不安稳。
她好似沉浸在无变动的梦魇里,无论如何也挣扎不出来。
姜云冉心中一紧,忙上前两步,坐在了床榻边。
她没有先去看卫宝林,只回头看银坠:“去把寝殿门关上。”
银坠和紫叶立即关上了房门。
姜云冉一边从锦被里寻卫宝林的手,一边低声道:“我会一些粗浅医术,只能简单看一看,至于能不能看好,那就是卫宝林的造化了。”
说着,姜云冉又道:“银坠,你若信我,我就帮这一回,只不愿看到宝林姐姐香消玉殒。”
言下之意,她不希望旁人知晓此事,出手相帮,自己也承担了风险。
银坠心中一凛,她膝盖一软,直接跪倒在地。
“小主大恩,奴婢没齿难忘。”
“奴婢相信小主。”
不知为何,她就觉得姜采女异常可靠。
姜云冉跟卫宝林不熟,说起来,半分情分都无,她能为她承担这份风险,已是仁善。
银坠如何还敢出去胡言乱语?
她感谢姜云冉都来不及。
退一万步说,若姜采女真要害她们小主,此刻根本不用动手,只要冷眼旁观便可,何苦过来趟这浑水?
银坠并不蠢笨,越是危急时刻,她越是清明。
然姜云冉的医术只能称得上粗浅,她只会背医书,熟读药典,知道什么病对症什么药。
但她却不知脉相表现出来的是什么病症,也听不出来脉相几何,只懂最粗浅,最好辨认的几种脉相。
之前吴端嫔的滑脉,她就是这样摸出来的。
但看卫宝林这般模样,望闻问切,就一定不是普通病症。
姜云冉把心沉下来,她合上双眸,认真聆听卫宝林的脉相。
然卫宝林的脉相太空虚了。
她的脉位非常浅,几乎摸不到,按之无力,重新反复尝试许多次,依旧觉得空虚。
姜云冉不好判断,但可以有一个粗浅的结果。
“卫宝林的脉相,符合肺久病不愈之症,最粗浅的脉相便是如此,她可是经常乏力、食欲不振,无论吃什么都消瘦虚弱,从不见丰腴之兆?”
银坠使劲点头:“之前的钱医正也是这般说的,给娘娘开了百合固金汤,初时有所成效,但近一月来娘娘病情急转直下,迅速消瘦下去。”
姜云冉瞥了一眼空空荡荡的架子床,帐幔已经被撤下去了。
她低声道:“你们娘娘会忽然起热,怕是有外因。”
这个外因,姜云冉怀疑是被人下了毒。
其实以卫宝林的身体,根本不用下毒,只要在帐幔上染了她不能接触的东西,被卫宝林吸入身体,藏进肺腑,那她就会逐渐衰弱,直至病逝。
银坠听到这里,面色难看至极。
“小主,求您救救宝林娘娘,您可有法子?”
姜云冉有法子,但她不确定是否真正有效。
她如今非常谨慎,随身会带多种保命药丸,都是赵庭芳精心调制的。
姜云冉思忖片刻,道:“我这里有一丸党参生脉丸,可益气复脉,保养心脑,不对症,却能让宝林娘娘暂时恢复心力,等待救治。”
银坠正要点头,就听姜云冉开口:“是否有用,是否能等到救治,我不知,也不能保证。”
“你拿主意。”
银坠躬下身,给姜云冉磕了三个头。
“小主大恩,奴婢谨记,待娘娘醒来,也会如实禀报娘娘。”
这就是要用药了。
姜云冉从荷包中取出药丸,递给银坠:“化水送服。”
等卫宝林吃下汤药,姜云冉顿了顿,看向银坠。
“为了你家娘娘,你能做什么?”
银坠表情坚定,毫不迟疑:“奴婢可赴死。”
姜云冉道:“好,你直接去临芳宫,求贵妃娘娘。”
“她会让太医来给卫宝林医治的。”
至于会不会责罚银坠打扰贵妃养病,那就未可知了。
银坠眼睛一红,跪下给姜云冉磕头,见卫宝林呼吸慢慢平稳下来,转身快步离去。
姜云冉看着她的背影,叹了口气。
“还是那样。”
这主仆两人在宫中相互扶持多年,感情甚笃。
紫叶扶着姜云冉起身,低声问:“娘娘因何要出手?”
姜云冉神情宁静,扶着她慢慢离开望月宫。
冬日已经悄无声息来临。
一踏出宫门,冷风便朝着面上吹来,让人忍不住哆嗦一下。
一转眼,新岁在望。
岁月无情,转瞬便是元徽六年的新春。
姜云冉看着阴沉天色,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就当我给自己攒福运吧。”
第62章 我一心为了娘娘,怎敢诓骗娘娘呢?【三更】
贵妃娘娘到底没有责难银坠,还表扬了她的忠心,她亲自安排身边的秋意姑姑走了一趟,至望月宫看望重病的卫宝林。
值守在临芳宫的太医是李太医,也是她医治好了卫宝林的急症。
等卫宝林病情平稳,已经是十月初了。
最近,边关战事紧张,忠义伯屡次率军出征皆铩羽而归,一场骚扰反击的小仗足足打了两个月,粮草军备皆有损耗。
尤其士兵的伤亡,更令景华琰忧心。
临近年关,鞑靼的勇士们忧心家中老幼无法度过寒冷冬日,在战场上越发拼命。
战事焦灼,久攻不下,另又牵扯贪墨大案,整个徐氏都陷在漩涡之中。
月前,徐德妃的母族,赵氏贪墨案已经有了结果,数年来借调动粮草,来往运输之事,赵氏贪墨巨甚,光粗算便有数万两之多,抄家灭族已板上钉钉。
为了不影响边关士气,一直留中不发。
而徐德妃本人也尚不知情。
她依旧缠绵病榻,已经一月未曾离开过灵心宫了。
景华琰已经十数日未曾招幸宫妃,娘娘们都称病,只梅昭仪和慕容婕妤去过乾元宫,大抵就是坐下来说说话,关心两句,就要离开。
宫中看似风平浪静,实则山雨欲来风满楼。
唯有胆大包天的姜采女,敢逗留在乾元宫,陛下也从不嫌她呱噪。
这一日,姜云冉刚从乾元宫侍膳回来,就瞧见在门房等候的纽姑姑。
姜云冉愣了一下,客气问:“纽姑姑,可是婕妤娘娘有什么吩咐?”
同之前相比,纽姑姑收敛了许多,人也变得沉稳干练了。
曾经鲜活的沙漠玫瑰,逐渐变成了花房里的柔嫩月季。
她规规矩矩同姜云冉见礼,脸上努力做出微笑表情。
“见过姜小主。”
纽姑姑上前一步,满脸真诚:“娘娘感谢小主帮助宝林娘娘,特地命奴婢过来送请帖,想请小主明日过宫享宴。”
这是要摆席答谢了。
姜云冉很大方,也很懂规矩,她道:“我不过是举手之劳,不值得娘娘这般兴师动众,不过我也想聆听娘娘教诲,既然都已安排好,便厚颜赴宴。”
纽姑姑看着她,淡淡笑了一下。
这位姜采女做事真是滴水不漏。
“明日午时,婕妤娘娘和宝林娘娘在望月宫等候小主驾临。”
然而姜云冉还没来得及去赴宴,这日午歇刚起来,就听到外面传来钱小多凌厉的嗓音。
“放肆!魏速,你敢!”
钱小多平日里笑呵呵的,一副没脾气的样子,可若板起脸来,倒是有几分小柳公公的风采。
姜云冉坐起身,就感受到帐幔被掀开,青黛神情严肃:“小主,灵心宫的魏上监带着两名黄门,闯入听雪宫,说要拿小主至灵心宫认罪。”
“认罪?”
姜云冉扶着她的手站起身,自己穿好紫罗兰广绣袄裙,又让青黛给她取来朝颜绣纹褙子。
“什么罪?”
她说着,在妆镜前落座,紫叶过来麻利给她梳妆。
“魏上监不肯讲,态度强硬,非要让小主亲至灵心宫,”紫叶快速道,“小多子同他说小主在午歇,他居然要闯宫。”
长信宫中,黄门一般不贴身伺候,每日宫中落锁之后,除了守门的两名黄门,便只有司礼监的巡逻队在宫中值守。
小多子是个爱操心的,也不怎么回他倒座房的班房歇着,晚上都是在听雪宫安置。
之前日子里,他跟另外一名扫洗黄门一起住在门房,其实有些委屈,却实打实的忠心。
后来景华琰派来两名高大健壮的小黄门,小多子才放心。
今日姜云冉还在午歇,那魏上监就敢闯进来,实在嚣张跋扈。
简单梳好发髻,姜云冉只配了两只金钗,就快步出了寝殿。
“怎么回事。”
人未至,声先行。
此时姜云冉的嗓音幽冷低沉,气势十足,让人脊背一寒。
就连常年得得见贵人们的魏上监也不例外。
他能在小多子面前作威作福,却不能当真在姜采女面前放肆。
不过,德妃娘娘的威名可不能丢。
魏上监手中拂尘一甩,挺直腰背,丢给身后两个小黄门一个眼神。
那两个小黄门这才松开手,放了钱小多一马。
钱小多脸颊肿胀,唇角都染了血,本来还算清秀的脸变得脏污不堪,扭曲又狰狞。
即便如此,他仍旧稳稳守在姜云冉身边,一句委屈都不讲。
这显然是魏上监打的。
姜云冉面色沉寂,不怒不惊,她端庄站在月台之上,垂眸看着下面的魏上监。
她不问何事,只问:“谁打的?”
魏上监似乎也听说过她曾经掌掴邢姑姑,于是二话不说,转身甩了身后小黄门一巴掌。
又快又狠,声音脆响。
再转过头,魏上监皮笑肉不笑。
“见过姜小主,咱家是灵心宫上监,姓魏,德妃娘娘请您过宫叙话。”
姜云冉没有再追究钱小多挨打的事情,她甚至心平气和:“哦?我听闻德妃娘娘病了,一直想要去灵心宫看望娘娘,无奈人微言轻,又不敢耽误娘娘静心养病,便未能亲往。”
“今日,娘娘可是有所好转?怎么想起我来了?”
魏上监脸上挂着冰冷的笑容,眼尾吊梢,看人的时候有一股阴冷的狠辣。
“娘娘的病情,小主到了灵心宫,自然就知晓了。”
魏上监上前半步,慢慢逼近姜云冉:“小主,请吧,可不能让娘娘久等。”
姜云冉依旧一动不动,站在她这个位置,看到刘晓瑞对她行礼,飞快离开听雪宫。
他是梁三泰亲自选出来保护她的,这会儿倒是机灵,应是去乾元宫通传了。
姜云冉脸上浮现起笑容来:“若是娘娘身体大好,那真是万幸。”
“不过……”
她话锋一转,语气也十分冷淡。
“我怎么听着,方才你的用词是请罪呢?”
“我何罪之有?”
魏上监道:“小主听错了。”
姜云冉冷哼一声,态度异常坚决:“身为采女,我自然要去看望德妃娘娘,娘娘不嫌,我若是能为娘娘侍疾,那就是我的荣耀了。”
好听的话顺嘴就能说出来。
可她就如同院中那棵四季桂,根系牢牢扎在土壤里,绝不挪动半分。
“可若是要问罪,那我就不能随随便便跟你走了,”姜云冉冷冷道,“这宫里,也只有太后娘娘和陛下能治罪宫妃,要审问,也要由贵人们来审问。”
魏上监面色一变。
少卿片刻后,魏上监却又笑了一声。
吊梢眼更显凌厉。
他道:“小主怎知德妃娘娘没有请贵人们为她做主呢?”
他气定神闲,态度一下子冷然起来。
“小主,可别等贵人们到了,你还没到。”
“到时候若是慎刑司的人来请,脸面上就过不去了。”
姜云冉同魏上监拉扯这一时片刻,那边刘晓瑞大抵已经抵达了乾元宫。
无论景华琰是否会亲至灵心宫,最少也会派梁三泰走这一趟,姜云冉心里计算时间,面上气定神闲。
她已经知道所为何事了。
看来,阮含珍还是急迫了些,也不知她找到了什么“证据”,居然兴师动众,直接就上灵心宫告密。
显然,她想借着徐德妃的手,直截了当除去姜云冉这个眼中钉。
还是单纯了。
姜云冉看着魏上监森冷的面容,淡淡笑了。
太单纯了。
若是阮含珍一早同阮忠良谋划,肯定不是如此行事,阮忠良多老谋深算?不会让阮含珍落入这种危险的境地之中。
检举旁人,必要有万全之策,否则万不能出手。
一旦出手,就要承担被反噬的后果。
显然,对于阮含珍来说,她认为自己的证据是真的,而姜云冉也会直接败落。
于此同时,她能成为徐德妃的党羽,顶替司徒美人,成为新的心腹。
宫外阮忠良暗中查访赵氏贪墨案,宫中阮含珍依附徐德妃成为其心腹,将功抵过,阮氏依旧不会被徐氏针对,报赵氏被参议之仇。
这样一想,阮含珍也不傻。
姜云冉低下头,再抬头时,倏然对着魏上监欣慰一笑。
“魏公公真是忠心,”姜云冉感叹,“为了德妃娘娘,愿做这得罪人的差事。”
不知道为何,一直十分笃定的魏上监心中忽然不安起来。
难道,此事真有差错?
姜云冉不过一个绣娘,民女出身,面对徐德妃的垂询,竟然这般气定神闲。
匪夷所思。
她是真的不知道事情,还是笃定陛下会为了几日恩宠袒护她?魏上监不得而知。
然此刻,灵心宫要审问姜云冉迫在眉睫,魏上监也管不了这许多。
他又上前一步,几乎要同守护在姜云冉身前的钱小多面对面。
“小主,小的也是职责所在,”魏上监怀柔一句,“小主别让小的为难。”
“若是被人架着前去灵心宫,面子上就难看了。”
他又重复了一边,反复提醒姜云冉采女的身份。
看来,是必要让姜云冉前往灵心宫一趟了。
不能再耽搁下去了。
姜云冉仰头看了一眼挂在蔚蓝苍穹上的暖阳,深吸口气,沉声说道:“那就走吧。”
魏上监正要继续威胁,就听到了这四个字,差点没呛的咳嗽起来。
“走。”
魏上监终于往后退了半步:“小主,您这边请,小的陪着你,可别迷了路。”
姜云冉对钱小多道:“你守好听雪宫,莺歌,听你们小多哥的话。”
“青黛,紫叶,跟我走。”
说罢,姜云冉迈开步子,干脆利落跟着魏上监离开了听雪宫。
此时的灵心宫中,弥漫着苦涩的药味。
在这浓重的药味里,还有一股子说不出来的血腥气。
混杂在一起,让人呼吸都困难。
阮含珍几欲作恶,却努力把那股恶心咽了回去,对躺靠在拔步床上的徐德妃忧虑道:“娘娘,您还好吗?”
徐德妃咳嗽了一声,捂着嘴的帕子渗出一点血腥来。
她面如金纸,眼底一片青灰,眼眸中血丝遍布,看起来狰狞可怖。
比之月前,她整个人瘦了一大圈,若阮含珍见过卫宝林重病模样,她一定能看出此刻的徐德妃比卫宝林还要形销骨立。
这病来势汹汹,一瞬间就击倒了徐德妃。
阮含珍不敢大口喘气,只能稳住心神,有些无措地看向徐德妃身边的梅影姑姑。
“姑姑,娘娘这可如何是好?”
这般说得时候,她眼眶泛红,好似真心为徐德妃忧虑。
梅影姑姑整个人疲惫不堪,她此刻无心同阮含珍表演主仆情深,只哑着嗓子道:“若宝林娘娘所言为真,那德妃娘娘便有救了。”
就在此时,外面传来唱诵声。
“太后娘娘驾到、皇贵太妃娘娘驾到、贵妃娘娘驾到。”
听到这一连三句唱诵,阮含珍面色一白,手指紧紧攥着裙摆,紧紧抿起了嘴唇。
被两双阴鸷的眼睛盯着,阮含珍的声音都有些颤抖。
“自然是真的。”
“我一心为了娘娘,怎敢诓骗娘娘呢?”
第63章 姜采女,你有什么要说的?【一+二更】
姜云冉同魏上监一路往前行。
朱红宫墙在身侧略过,仿佛一抹夕阳余晖之下的残影,一瞬便堕入深夜。
魏上监脚步很快,根本没有考虑姜云冉的脚程,等他拐过螽斯门时,才发现身后没了声响。
魏上监面上不快,他脚步停顿,回眸瞥了一眼。
就见姜云冉扶着青黛的手,慢条斯理往前走。
两侧的宫人见了她,皆躬身行礼,有那年轻不懂事的,脸上都露出艳羡之色。
这位最近风头正胜的姜采女,的确容貌出众。
今日即便只穿着家常袄裙,也是国色天香,风姿卓绝,那张明丽的容颜在宫巷里熠熠生辉。
无论谁此刻路过此处,都会忍不住去看她。
美丽是天生的,但气质却不是。
那需要经年蕴养,才能如同羊脂白玉那般绽放光华,可这位民女出身的采女身上,魏上监看不出一点胆怯猥琐。
她同其他的娘娘们一般,也是落落大方,优雅体面的。
魏上监眸色幽暗,心里越发觉得她是个棘手的麻烦。
深吸口气,魏上监淡淡道:“小主,烦请快一些,娘娘身体不适,等不了您太久。”
用词极为客气,态度却全然不同,路过的宫人见到这场面,都纷纷加快了脚步,避开了这场纠纷。
心里也都暗中害怕起来。
这是德妃娘娘要教训姜采女了?
宫里人人都不敢得罪徐德妃,她任性肆意,嚣张妄为,更重要的是,人家投胎好,生下来便在忠义伯府。
姜云冉心中微叹,看来磨洋工都不行了。
她道:“我知道了。”
等两人紧赶慢赶来到灵心宫,外面已经多了许多生面孔。
姜云冉粗粗看去,发现那些姑姑宫女们皆不认识,心里猜测仁慧太后已经到了。
果然,魏上监先同两位姑姑客气问好,便领着姜云冉直奔*正殿。
这是姜云冉头回来灵心宫。
此刻她无暇旁顾,只能跟着魏上监快步进入灵心殿。
刚一进去,一股浓重的混杂气味便扑面而来。
姜云冉眉头都不带皱一下,她匆匆扫过一眼,便直接在堂下的蒲团上跪下。
“见过太后娘娘、皇贵太妃娘娘,见过贵妃娘娘、德妃娘娘,娘娘们万福金安。”
她行过礼,才直起身,态度恭谦有礼,却又不过分谦卑胆怯。
仁慧太后垂眸,平静的目光落在她脸上。
呼吸有一瞬的凝滞。
真的很相似。
之前永宁生辰那一日,因其他事由,她根本就没正眼瞧过这新晋的宠妃。
如今才正经瞧见她的真容。
仁慧太后面上依旧端着平静的笑容,她顿了顿,才道:“姜采女,起来说话吧。”
等姜云冉站起身,她才看向身边的皇贵太妃。
主位上坐着的是两位长辈,下首陪座只坐了姚贵妃,姚贵妃身后的碧纱橱里,有一道若隐若现的身影。
徐德妃病得极重,应该不是虚假,她已经不能端坐在座椅上,只能在碧纱橱后躺着,也见不了人。
她身边的梅影姑姑倒是站在仁慧太后身侧,人瞧着消瘦疲惫,看来这一个月十分难熬。
仁慧太后见姜云冉还算沉得住气,满意点点头,她对皇贵太妃道:“沈妹妹,是直接审问,还是等皇帝?”
皇贵太妃的目光压根就没落到姜云冉身上。
她淡淡开口:“直接审问吧,陛下国事繁忙,不一定得空前来。”
她似乎还记得当时姜云冉的拒绝,对她的态度十分冷淡。
仁慧太后有些意外她的冷漠。
她倒是没有表现出任何好奇来,直接道:“阮宝林,你来说。”
碧纱橱打开一扇门,浓重的药味逸散而出。
比之前慕容婕妤生病时,味道要更浓重许多,苦涩混杂着血腥,让人脊背发寒。
想起徐德妃之前吐血,姜云冉心中隐约有了猜测。
阮含珍从碧纱橱快步而出,她面色有些苍白,却还维持住了宝林娘娘的体统。
先行礼,被赐座之后,她在另一侧陪座坐下,道:“回禀太后娘娘,臣妾之前身体不适,便命身边的邢姑姑去太医院请太医,邢姑姑一连去了太医院三次,都发现姜采女身边的宫女在太医院,总觉事有蹊跷。”
姜云冉站在堂下,素手静立,表情平静。
阮含珍并不看她,只看向仁慧太后,认真说道:“臣妾之前看望过德妃娘娘,总觉得德妃娘娘的病症不像是生病,反而像是……中毒。”
中毒两个字一出口,姚贵妃都抬眸看向了她。
姜云冉此刻不由把余光分给姚贵妃。
她之前称病,只说身体不丰,这两个月也少在宫中走动,就连侍寝的牌子都撤了。
但如今瞧着,她面色如常,只是神情越发寂寥,身上少了几分平静温婉,多了些许沉郁。
倒像是心病。
阮含珍继续道:“臣妾心中疑惑,也想让德妃娘娘赶紧康复,便暗中留意太医院,发现姜采女身边的宫女隔三差五就要去一趟太医院,她自己又并未生病,瞧着健康得很。”
“由此,臣妾可以断定,姜采女同太医院肯定有所牵连。”
姜云冉依旧神色如常。
阮含珍还要再细细分说,皇贵太妃倒是显得有些不耐烦,直接道:“你直接说便是,前因后果并不重要。”
阮含珍被噎了一下。
她说这一番话,只是为了让自己看起来都是不经意而为,没有故意去探查徐德妃的病情,也并非特地针对姜云冉。
显然,皇贵太妃不吃她这一套。
阮含珍顿了顿,才继续道:“太医院一名姓郭的药童同邢姑姑说,姜小主之所以日日都让宫人去太医院,是因为之前天气炎热,她暑热难消,近来也时常头疼盗汗,需要太医院开服藿香正气水祛除暑热。”
这就不对了。
果然,已经有数月管宫经验的姚贵妃轻声开口:“姜采女,你之前是选侍,份例里面是有冰的,每隔一日都可以取用一块方冰。”
姜云冉没来得及开口,阮含珍就急急道:“贵妃娘娘当真厉害,这就是症结所在!”
她这急切的模样,就连仁慧太后都看了她一眼。
阮含珍似乎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没有注意仁慧太后的注视。
“臣妾又命人调查冰窖,询问了数日,才有一名小黄门开口,说姜小主之前取过两三次冰,后来从八月下旬起,她就不再取冰,她的冰改由司徒美人来取,不过每次姜采女的宫人都在场。”
“臣妾知晓司徒美人同德妃娘娘感情甚笃,她取用姜采女的冰,很有可能是供给德妃娘娘的,便先去询问了司徒美人。”
姜云冉不由心里称赞她。
虽然有些急躁,做事倒也算周全,今日她若是把司徒美人牵扯进来,若万一不成,那就要多得罪一人。
难怪,此刻司徒美人并不在灵心宫,原是已经被阮含珍洗清了“嫌疑”。
梅影姑姑此刻才行礼开口:“阮宝林娘娘所言甚是,德妃娘娘之前体虚怕热,继续用冰,但宫中的藏冰数量有限,娘娘也不能逼迫旁人,便只得想办法。”
“司徒美人娘娘关心德妃娘娘,特地询问了姜小主的宫人,用银子从姜小主手中买走了冰。”
这是非常公平的交易,徐德妃和司徒美人并没有仗势欺人,姜云冉自己也得了实惠,一举两得。
不过,显得姜云冉有些眼皮子浅了。
姜云冉此刻才回答:“回禀太后娘娘,妾出身微寒,并不怕暑热冬寒,之前已经临近仲秋,妾并不觉得宫中炎热,既然司徒美人娘娘冰不足用,那就送给娘娘便是,娘娘体恤妾,给了妾的宫人赏赐,是娘娘恩泽。”
这话真好听。
几乎算是滴水不漏。
拉扯到现在,这么多人出来供认,依旧没有说到德妃病症由来。
就连仁慧太后都换了个姿势:“阮宝林,你直接说重点吧。”
阮含珍勉强笑了一下,才道:“是,臣妾知晓了。”
她说着,抬眸看向姜云冉,一字一顿道:“姜采女,你得知德妃娘娘要用冰之后,便有了一个大胆的计划,每日取用冰后你都要让你的宫人先在冰上动手脚,等冰送入灵心宫,一直在德妃娘娘身侧氤氲,天长日久,下毒成功,娘娘便一病不起。”
下毒这两个字,在灵心宫炸开。
姜云冉微微抬起眼眸,看向阮含珍:“宝林娘娘,口说无凭,您简单说上几句,便要定妾毒害德妃娘娘之罪,妾是不认的。”
阮含珍冷冷看向她,道:“死到临头都不知道悔改。”
“来人,给她看证据。”
片刻后,一名小黄门推着一架板车进来。
姜云冉认得,这就是送冰用的板车,然那小黄门是从未见过的。
那小黄门一进来便跪在地上,面色惨白。
阮含珍道:“你来说,究竟是怎么回事。”
那小黄门小心翼翼看向姜云冉,才低声道:“小的是冰窖侍奉的宫人,姓王,之前也是小的给姜采女送冰。”
他顿了顿,低下头,不敢再看姜云冉。
装得倒是很像。
“送了几次之后,姜采女便亲自同小的说话,给了小的赏赐,她告诉小的,以后不用再给听雪宫送冰了,之后的冰应该都会送往灵心宫。”
“只要小的,每次都用这辆板车。”
说到这里,那小黄门泪流满面,却不敢哭出声。
他给仁慧太后磕头:“太后娘娘,小的真不知这板车被人下了毒,若是知晓,小的决计不敢用。”
真精彩啊。
最后的落点居然不是冰,而是这同方冰接触过的板车。
仁慧太后和皇贵太妃的面色都变了,两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沉沉看向姜云冉。
现在,人证物证俱在,姜云冉还要怎么翻身?
阮含珍心中畅快至极,她得意洋洋看向姜云冉,眼眸中的意思再清晰不过。
要死了,求饶吧?
仁慧太后的面色凝重起来,她看向姜云冉,淡淡开口:“姜采女,你有什么要说的?”
————
姜云冉上前一步,重新在铺团上跪下,神情平静,那双漂亮的凤眸定定遥望前方,没有半分焦急和怯弱。
从她身上,无人能看到心慌害怕。
似乎事情真与她没有半分干系。
仁慧太后都不由在心里赞许一句,无论结果如何,倒是能担得住事的,还算有些优点。
“回禀太后娘娘,此事与妾无关,妾不认识这名黄门,不知他为何要污蔑于妾,”姜云冉顿了顿,道,“妾能自证清白,还请太后娘娘给妾一个机会。”
她这话不啻于当面质疑阮含珍构陷宫妃。
阮含珍的面色一下子便难看起来,原本精致清澈的眉眼也染上了几分肃杀之意。
“姜采女,你的意思是,我故意构陷你?”
她冷笑一声:“你何德何能,让我费尽心思,冒欺君罔上之罪来构陷呢?”
虽然气急攻心,却也理智尚存。
一个正七品采女,的确不值得正六品的宝林来陷害,因为完全没有意义。
看来之前乾元宫那一回针锋相对之后,邢姑姑回去后悉心劝说过她,让阮含珍头脑逐渐清醒起来。
她必须要收敛起自己的脾气,无论何时,都要保持清醒。
否则很容易被人利用。
乾元宫那一日就是惨痛教训。
今日,阮含珍的辩驳就强有力得多。
字字句句直击核心。
灵心殿闭宫许久,殿中一直弥漫苦涩药味,从几位贵人到来之后,灵心殿门窗大开,凉风席卷,药味慢慢散去。
但萦绕在碧纱橱之后的血腥,依旧没有停歇。
翻滚着,洋溢着,似乎随时都能绞杀久病缠身的徐德妃。
姜云冉忽然意识到,太医院对于徐德妃的病情束手无策,只能让她苟延残喘地活着,无法彻底痊愈。
也就是说,太医院没有找到解药,无法对徐德妃所中之毒对症。
而徐德妃自己,怕也意识到了这一点。
她更有可能知晓宫外战事,知晓母族下狱,知晓赵氏一族的罪孽无法洗清,最终只能落得个抄家灭族的下场。
赵氏一族的罪责,会不会牵连忠义伯府?又是否会牵连她?
今日借着阮宝林之口,徐德妃直接把事情闹大,为的不过是柔弱示人,表示自己的无辜。
也拿自己的残躯,为母族至亲多挽回一线生机。
无论是徐氏还是赵氏,都是托举她不断往上攀爬的梯子,少了一条,就少了一条助力。
从亲情,也从理智,拉扯住赵氏,都是最正确的做法。
够狠,也够果断。
这长信宫,这玉京城,这权力巅峰,这荣华富贵,脚下踩着的,是无数愚蠢者的尸体。
姜云冉庆幸,自幼有母亲悉心教导,又有那么多值得信赖的伙伴。
让她一路从尸山血海爬出来,改名换姓,挣扎求生,重新站在这金碧辉煌中。
不过喘息功夫,阮含珍便准确敏锐地找到了姜云冉的话语漏洞。
她端坐在椅子上,神情冷淡又轻蔑。
仿佛在看渺小的蝼蚁,对于它们的挣扎不屑于顾。
“姜采女,你说你要自证清白,却也不过是口说无凭,不如现看看我的证据吧。”
“邢姑姑,呈给娘娘们过目。”
阮含珍转头,表情恭敬道:“太后娘娘,这是这位小黄门呈交的证物,其中那枚荷包,正是出自听雪宫。”
“臣妾不才,女红并不算出众,却也能看出这荷包同姜采女之前的绣工如出一辙。”
“若非以物为信,重金收买,这小黄门因何能信?又怎会为她得罪司徒美人?”
姜云冉远远一瞥,能看到邢姑姑呈上去的两枚荷包惊人相似。
其中一枚是她在织造局所做,如今落到了阮含珍手中,拿来当对比证物。
仁慧太后同身边的皇贵太妃道:“沈妹妹,你擅长做刺绣,你来瞧瞧?”
皇贵太妃仔细看了看,又眯起眼睛,显得很是仔细。
可看到最后,她也有些犹豫:“我也瞧不出是否真的一模一样。”
皇贵太妃道:“老了,眼睛都花了,瞧不清针脚,况且……”
她顿了顿,没有因为之前同姜云冉的龃龉而直接盖棺定论,非常客观又中肯。
“况且,刺绣技艺很容易模仿,因为针脚全隐藏在针线之下,但凡织造局选出来一名绣娘,就能模仿旁人的技术,可以做到八成相似。”
“这不太能作为证据依托。”
阮含珍神情微变。
姜云冉脸上很明显露出感谢的神情,整个人似乎都放松下来。
然阮含珍如何会放过她?
百尺竿头,就差一步,无路如何都不能放弃。
此刻的灵心宫气氛紧绷至极,仿佛上了弦的弓箭,就差最后松开手指的那一刻。
只看那漂亮的羽箭,最后刺入谁人胸口中。
阮含珍攥了攥手里的帕子,同邢姑姑四目对望,定了定心神。
她即将开口,想要再接再厉时,前方的姚贵妃忽然开口。
“刺绣不能,那布料呢?”
姚贵妃身后的秋意姑姑上前,从皇贵太妃手中接过两个荷包,呈给姚贵妃。
殿中光影有些昏暗,西去的金轮被重重宫殿遮挡,光阴如丝缕照入殿中,把每个人分割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中。
头顶横梁上,十二枝睡莲宫灯火光莹莹,点亮了沉寂数十日的精致宫殿。
此刻,姜云冉才发现灵心宫布置十分精巧,里里外外都透着优雅和别致。
家具古典,摆设素净,就连墙上的挂画,都是《雁字回时》。
跟徐德妃在外人面前的嚣张跋扈模样全然相反。
姚贵妃仔细端详手中荷包,微微伸出手臂,在阳光丝线里展现荷包的漂亮色彩。
“这一个是姜采女所做,用了上好的藕荷色云锦和苏绣技艺,针脚细密,上面的狸奴栩栩如生,臣妾自幼所见,这是最精美的一个荷包。”
她先夸奖了姜云冉一句。
然后才道:“这一个,据说是姜采女拿来给这位王黄门做信物的。”
她把那个荷包托举在手中:“只看苏绣技艺,几乎没有任何区别,只绣的狸奴神态不同,猫爪中多了一个绣球,仅此而已。”
“但这荷包的用料,却有些讲究了。”
姚贵妃声音轻柔,一如既往温柔和善,她把自己的分析说得非常清楚。
“我记得,当时姜采女被封为选侍时,陛下口谕,赏赐了姜采女八匹贡缎,”姚贵妃道,“当时尚宫局送来呈报单子,我瞧了一眼,看到上面有一匹水红色的流光缎。”
“这颜色鲜亮,有些太过娇颜,今岁进贡入宫只得两匹,其中一匹就落在了姜采女手中。”
姜云冉福至心灵。
她不由感叹,背后布局之人,这么早就开始筹谋这一切了。
那一匹被赏赐进入听雪宫的流光缎,在最初,就被选定成了“证物”。
时至今日,两月匆匆而逝。
真是沉得住气,也真是心思缜密。
姜云冉抬眸看向姚贵妃,姚贵妃的目光平静,目光一直流连在荷包上,没有分她半个眼神。
专注,认真,聪慧又清醒。
这才是能掌管六宫的贵妃娘娘。
姚贵妃说到这里,才看向皇贵太妃,有些歉疚:“太妃娘娘,是臣妾僭越了。”
皇贵太妃对她很是赞赏:“不愧是姚姐姐的堂侄女,这般聪慧,很有姐姐当年风采。”
“怎是僭越?宫中事务繁杂,需要有你这般聪明端方之人,才能好好处置六宫事。”
皇贵太妃重新看向仁慧太后,有些羡慕:“恭喜姐姐,后继有人了。”
这话说得就很好听了。
那话中的深意,却让阮含珍捏了一下手指。
怎么,太后的继任者,可不就是皇后了?
仁慧太后淡淡一笑:“妹妹谬赞了,当时看中这孩子,就是因她细心。”
说着,仁慧太后眼皮一挑,直直看向姜云冉。
“姜采女,现在,你又要如何说?”
姜云冉发现,仁慧太后似乎不是很喜欢她,却又没有过分厌恶,那眼神有些复杂,现在的她无法分辨。
不过这也不是什么要紧事,她垂下眼眸,躬身行礼,复又直起身躯。
她依旧跪在蒲团上,一动不动,腰背挺直。
“回禀太后娘娘,贵妃娘娘所言甚是,更不凑巧的是这一匹流光缎妾已经裁制了衣裳,剩余碎布都堆在库房中,无法作证是否就少了一块。”
听到这里,阮含珍面上一喜,她适才开口:“太后娘娘,既然姜采女都认罪了,不如……”
仁慧太后淡淡道:“阮宝林,你太心急了。”
阮含珍抿了一下嘴唇,她眼眶泛红,显得楚楚可怜。
“臣妾也是担心德妃娘娘,若此事真是姜采女所为,她一定知晓毒药是何物,也肯定能拿出解药。”
“方才臣妾见过德妃娘娘的病容,心里实在不忍,才这般着急,还请太后娘娘恕罪。”
这个理由,无懈可击。
仁慧太后面色稍霁,她重新看向姜云冉,道:“姜采女,哀家允你再辩驳两句。”
姜云冉颔首,垂眸道:“一,这布料织造局也存留一匹,可以拿来对比,二,这位王黄门妾确实不认识,烦请太后娘娘命慎刑司严加审问,为了德妃娘娘的病情,这个污蔑妾为真凶的人,肯定同真凶有所牵连。”
她抬眸,定定看向太后娘娘,眼眸中也漫上水雾。
扮可怜,谁不会呢?
“还请娘娘为妾做主,还妾一个清白。”
仁慧太后看着她,问:“你还没有给哀家一个合理的解释。”
姜云冉抿了一下嘴唇,最终才开口:“其实,一早发现冰窖有问题,并直接上禀的人是妾。”
“什么!”
阮含珍脸上满是惊讶,她差点从椅子上站起身,就要凑到姜云冉面前质问她。
还好姚贵妃的声音安抚了她的惊愕。
“本宫怎么不知你上禀了?临芳宫并未接到听雪宫的彤折。”
宫中后悔议事奏对,若是后宫事,所用一律为彤折。
就在这时,一道低沉的嗓音从殿外响起。
“因为她上禀的是朕。”
第64章 也不看看你们要陷害的是谁?【三更】
随着声音响起,高大的身影遮挡了大半光影。
姜云冉跪在堂下,她垂眸凝神,看到阴影慢慢笼罩在己身,随着笃定的脚步声,一瞬便遮蔽了眼前光阴。
蔚蓝色的锦缎丝绸从身边翻飞,低沉悦耳的嗓音随之响起。
“起来说话,赐座。”
姜云冉愣了一下,才发现景华琰是在对自己说话。
青黛膝行上前,扶着她一起起身。
见到景华琰猝然驾临,在场众人皆起身,一起行礼:“陛下万安。”
待众人都落座,景华琰的目光才落在仁慧太后身上。
“母后,此事朕一早就知晓,为了德妃病情,一直没有声张,就为寻到真凶。”
仁慧太后丝毫不惊讶,从景华琰那句“因为她上禀的是朕”说出口后,仁慧太后已经迅速地明白了始末。
难怪从头到尾姜云冉都不害怕,也一直淡定自若,为的就是把这些所谓的“证据”全部引出,好配合景华琰探寻真相。
如此看来,这位姜采女倒是很得景华琰信任。
她十八岁入宫,之后二十余年光阴,就陪伴着长信宫的日升月落,最知道什么样的女人能待在帝王身边。
仁慧太后若有所思瞥了一眼乖巧坐着的姜云冉,才看向景华琰,笑道:“如此甚好,倒是委屈了姜采女,平白要受一场栽赃陷害。”
姜云冉起身,颇为端方:“娘娘谬赞了,妾一点都不委屈,若能扫清宫中蠹虫,为陛下和太后娘娘分忧解难,为德妃娘娘寻到解药,无论什么苦楚妾都甘之如饴。”
这话说得,真是动听至极。
就连仁慧太后也对她赞赏一笑,方才的冷淡疏离似乎从未存在。
从景华琰出现开始,跪着的王黄门就颤抖起来,他整个人跪趴在地,这会儿是吓得面无人色。
没人看他,也无人问他。
阮宝林坐在那,勉强维持住了体面,她勉强勾了勾唇,露出一个难看的笑容。
“陛下,是臣妾被这夯货欺骗,才误会了姜采女,是妾太过单纯愚笨。”
把一切都归在蠢笨上,倒是最好的处理方式。
然景华琰却不准备放过她。
他此刻才抬眸看向她,眼眸中好似有怀念,又有着无言的惋惜和追忆。
这个眼神,让阮含珍如芒在背。
陛下是何意?
为何要惋惜,为何要追忆?
她真的就不如那贱人吗?
死都死了,烧成灰了,还要如何怀念?
心中愤怒翻涌,酸涩和怨恨如海浪滔天,几乎就要淹没她荒芜贫瘠的心房。
凭什么?凭什么?
都是旁人骗她,害她,她一点错都没有,凭什么要责罚她?
想到这里,阮含珍眼泪奔涌而出,委屈地落在粉腮上。
皇贵太妃似乎有些不忍心,这才劝了一句:“阮宝林也是好心,不过人太年轻,被这些腌臜东西骗了去。”
景华琰收回视线,直接对仁慧太后道:“母后,本来此事这几日就能查清,现在提前揭露出来,倒也不算打乱阵脚,阮宝林……”
景华琰声音也温和许多。
“看在阮婕妤的面子上,此番你偏听偏信,冲动行事,几次三番要置姜采女于不义,朕便不重罚。”
这话说得,阮宝林眼泪流得更凶了。
姜云冉发现景华琰是真的很会阴阳怪气。
他还不如直接重罚阮含珍,也省得看在“阮婕妤”的面子上,轻拿轻放。
阮含珍心里只怕要气疯了。
“此事稍后再议,现在最重要的就是这一桩谋害案,”景华琰道,“梁三泰。”
梁三泰上前,对仁慧太后行礼,然后便开口:“回禀太后娘娘、皇贵太妃娘娘、贵妃娘娘、德妃娘娘,一月前,姜采女听闻德妃娘娘吐血重病,总觉不妥,便同陛下禀报了借冰之事。”
“冰窖虽偶有跟红顶白之事,却不敢肆意谋害宫妃,陛下便命下臣和彭逾一起,借由冰窖失窃,调查此案。”
其实是彭逾来调查。
彭逾督管慎刑司,对宫中大小事务烂熟于心。
“熟料冰窖管理颇为严格,以小周管事为首,所有人皆三缄其口,无论如何都不吐露半分。”
“最后,在数日刑讯之下,才有人松口。”
“不过给出的线索十分零碎,无人承认自己就是参与谋害德妃娘娘的罪人,本来,这几日彭逾都顺着这些零碎线索侦查,今日这一桩案子,倒是把一切都呈现清晰起来。”
梁三泰声音干净,吐字清晰,听他阐述案情舒服太多。
说罢,他一挥手,两名高壮的黄门便架着一名矮矮胖胖的宫人进来。
姜云冉回头一看,眼睛倏然瞪大。
梁三泰毫不意外她的惊讶,他叹了口气,道:“姜采女一定认识她。”
姜云冉自然认识。
她同这位同住一室月余。
“王绣娘?”
被押送进来的人,正是之前在织西三所跟姜云冉同住一室的大王绣娘。
姜云冉完全没想到,今日事同大王绣娘有关。
电光石火,灵感闪现。
姜云冉下意识道:“那个仿制的荷包是大王绣娘做的?”
梁三泰颔首,景华琰端起茶盏,遮挡住了唇边的笑容。
“姜采女所言甚是,之前调查出这位王黄门同大王绣娘是同乡,两人私下曾经偷偷走动过,被冰窖其他黄门瞧见,记在了心里。”
“今日若非这王黄门忽然供出荷包,下臣也不知两人牵连的竟是这件事。”
说到这里,梁三泰上前对仁慧太后行礼:“太后娘娘,可否容下臣审问两人?”
这一番转变发展太快,转瞬功夫,案情已经翻转。
仁慧太后叹息一声,说:“问吧,若是今日能有结果,也是好事。”
她说着,看了一眼紧闭的碧纱橱,眼眸中都是担忧。
梁三泰便上前一步,垂眸看着跪趴在地上抖如筛糠的王黄门。
“你是个聪明的,本身无依无靠,是个孤儿,入宫之后不同任何人牵连,今日却落入这样一桩案子里。”
梁三泰叹息一声:“可惜了。”
说罢,他不管王黄门,转头去看面色苍白,强自镇定的大王绣娘。
“王红杏,尧城人士,三年前入宫,一直在织造局侍奉。”
梁三泰也不审问她,只慢条斯理说已经掌握的线索。
“仿造荷包所用的流光缎,为水红色,十年之内,岭南进贡所有流光缎,水红成色的一共只有八匹。”
梁三泰眼睛紧紧盯着王红杏,一字一顿地说着。
“元徽元年,宫中选秀,当时赏赐给贵妃娘娘、德妃娘娘、宜妃娘娘、梅昭仪娘娘各一匹,元徽三年,又赏赐给崔宁嫔和王采女各一匹。”
梁三泰用的是现在的份位,让人一听就能明了。
“元徽五年,赏赐给姜采女一匹,织造局剩余一匹,这一匹流光缎,下臣也已经命人送来。”
“经查,完好无损。”
梁三泰每说一个字,王红杏面色就苍白一分,听到最后,圆胖的面容上更毫无血色。
他蹲下身来,身上所有的温和喜气都散去,只剩下紧迫逼人的冰冷。
梁三泰这个气场,才是司礼监太监、陛下身边第一红人该有的模样。
他那双冰冷的圆眼,阴沉沉看着王红杏,似乎已经把她的内心看穿。
“我来说名字,你不用回应我。”
“姚贵妃。”
梁三泰率先开口。
王红杏眼皮一跳,差点便要跪不住。
梁三泰又说:“梅昭仪。”
“王采女。”
“周宜妃。”
他语速陡然加快,那几个名字仿佛晴天霹雳,朝着王红杏刺来。
“徐德妃。”
“王采女。”
“崔宁嫔。”
“王采女。”
“王采女!”
梁三泰声音陡然拔高,脸上露出欣慰笑容。
“好孩子,是王采女,对不对?”
王红杏这一刻终于崩溃了。
她涕泪横流,跪倒在地,泣不成声。
“是民女的错,陛下饶命,太后娘娘饶命。”
梁三泰叹了口气,死到临头,才终于幡然悔悟,太蠢了。
没有用了。
也不看看你们要陷害的是谁?
梁三泰站起身,转身对景华琰和仁慧太后躬身行礼:“陛下,太后娘娘,可要接着审问?”
景华琰直接吩咐:“把王采女带来,审。”
这事的真相,让人措手不及。
仁慧太后有些不解:“王采女同德妃可有龃龉?哀家怎么不记得?”
众人都很费解。
此时,碧纱橱后,徐德妃忽然咳嗽一声。
她声音微弱,却还是开了口:“回禀陛下,太后娘娘,元徽三年,有一日臣妾逛御花园,咳咳咳。”
徐德妃说着咳嗽了几声,才继续道:“忽然偶遇一只狸奴,臣妾很害怕,就往后躲,恰好王采女在场……”
说到这里,徐德妃就说不下去了。
她的咳嗽声撕心裂肺,听起来就满含血泪,身体枯败而凋敝。
梅影姑姑上前一步,恭敬行礼,才道:“当时王采女在场,救了德妃娘娘,不过她自己没有站稳,落入引胜溪中。”
梅影越说,脸上越多疑惑。
“当时娘娘很感谢王采女,特地请了恩典,赏赐给王采女许多珍稀,这匹流光缎就是那时候赏赐给王采女的。”
“之后……王采女不得宠,德妃娘娘也时常关照,待她极好。”
梅影说到这里,抬头看向王红杏。
她是真的不解,也是真的怨恨。
“她为何要恩将仇报?想要德妃娘娘的命?”
这个问题,王红杏回答不出来,只能等王采女给出一个答案了。
倒是景华琰垂眸扫了一眼王红杏,淡淡开口:“你因何要参与此事,栽赃陷害姜采女?”
王红杏早就瘫软在地上,她此刻已经稍微缓了缓心神,满脸如丧考妣。
问她什么,她就回答什么。
“民女不知道王采女要陷害姜采女,”王红杏声音嘶哑,“她说……喜欢姜采女的绣活,我们又是同乡,就想请民女仿制一个荷包出来,流光缎是她给民女的。”
说到这里,王红杏转向姜云冉,嘭嘭磕头。
“姜采女,求您帮我求个情吧,看在我们同居一室的份上,留我一命。”
姜云冉垂眸看向她,不悲不喜,不怒不哀。
对于王红杏的哀求,姜云冉不为所动。
她不过拿着曾经的“情分”,要挟姜云冉放过她一命,若姜云冉不答应,会不会被人说自私冷漠?
她这算盘打得好,人也的确还算聪明,但她唯独没有算好姜云冉的性子。
她可从来不吃亏。
姜云冉平静看向她,片刻后倏然一笑。
“好啊。”
她说着,抬眸看向景华琰,声音清亮:“陛下,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妾从不求特殊恩泽,只求陛下秉公执法,按照宫规处置。”
“莫要因为妾,而加重责罚。”
求情了吗?
倒是求情了,然而一点用处都没用。
按照宫规,王红杏就是一个死。
自缢和斩首,有什么区别呢?
景华琰看向她熟悉的凤眸,倏然笑了一声:“好,朕应允。”
第65章 着贬为庶人,幽闭广寒宫,终生不得出。【一+二更】
“姜云冉,你!”
反正都是死了,此刻王红杏也丢下了求饶的可怜,满脸狰狞怨怼。
“你这个贱人!”她嘶吼着,“凭什么你享受荣华富贵?而我还要在织造局日夜侍奉。”
“你踩着其他人得到的荣华富贵,早晚要用自己的命来偿还,我就算死了也不瞑目,我要看着你落败那一日。”
梁三泰有些厌烦。
他一挥手,黄门就上前捂住了王红杏的嘴。
她被丢在地上,只能悲惨地蠕动,好像濒死的虫豸。
姜云冉轻声开口:“你在宫中侍奉三年,不会想不透王采女让你做荷包是存了真心还是歹念,可你还是做了。”
姜云冉叹了口气,眸中有些悲悯。
阳光洒落下来,点亮了她精致的眉眼。
姜云冉的眼睛生得极好,眼尾弧度上挑,看着人的时候,有一种未说显笑的轻松。
她垂下眼眸,满脸悲悯时,又仿佛悲天悯人的仙人,庄严又肃穆。
“你存了害人之心,就不要拿腔作势,逼着受害之人谅解你*的卑劣,”姜云冉道,“你自己不觉得可悲吗?”
王红杏停止了挣扎。
她躺在冰冷的地砖上,眼泪顺着眼角滑落。
梁三泰起身对姜云冉见礼,然后才看向王黄门。
他还没说话,王黄门就满脸是泪,不停磕头。
“公公,公公,小的知错了,就是贪心。”
梁三泰得了景华琰的口谕,自然便开始询问:“你自己说吧,如实交代,还能有个体面死法。”
王黄门慢慢起身,哽咽地道:“小的……小的……”
然而,一切都是那么凑巧。
王黄门一句话还没能说利落,就听到身后传来一道悲怆的哭声。
“陛下,妾是冤枉的!”
姜云冉余光扫过,就见一道娇小身影快步踏入殿中,她身形一晃,直接在蒲团上跪下。
在她身后,略有些丰腴的女子满脸焦急,也跟着向前疾步而来。
她身后的汤姑姑满脸焦急,紧张跟在她身后,压低声音劝:“娘娘,您小心些。”
不光王采女到场,甚至就连吴端嫔也跟着一起踏足灵心宫。
两人一出场,瞬间就夺去了所有人的视线。
景华琰眉心微蹙,声音倒还算温和,他道:“端嫔,小心你的身体,莫要焦急。”
吴端嫔四月初有孕,至今已足六月。
她早先身形消瘦,是典型的江南美人,然则数月未见,此刻姜云冉才发现她整个人都如同鼓胀的花苞,显得丰腴又富态。
她已经显怀,姜云冉的目光不自觉落在她隆起的腹部上,心里算着日子。
这几个月,她心宽体胖,只在永福宫安静养胎,倒是养得面色红润,比之以前消瘦窈窕时,少了许多苦相。
整个人犹如莹润的珍珠,光芒绽放。
人瞧着也明朗许多。
“陛下,”吴端嫔虽没有哭泣,却依旧眼底泛红,她沉声道,“王采女自入宫起便同臣妾同居一宫,四年情分非比寻常,她是什么样的人,臣妾最是清楚,她绝不可能,也不敢做这大逆不道的事。”
吴端嫔扶着肚子,慢慢起身,恭敬给主位上的贵人们行礼。
“还请陛下和太后娘娘明鉴。”
她这一番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实在动人。
尤其她如今有孕在身,却为了一个采女这样奔波,两人情分不似作伪,也的确犹如她自己所言,确实是感情甚笃的。
见她这样恳切,景华琰的面容都少了几分肃穆,声音也比往常要温和。
“案子查到这里,的确牵连到了王采女身上,端嫔,你莫要惊慌,朕绝不会冤枉无辜。”
吴端嫔微微松了口气。
她重新坐下,扭头去看王采女。
王采女还跪在地上,无声哭泣。
梁三泰可能没想到吴端嫔一起前来,便退回到景华琰身边,低声请示。
景华琰手指在扶手上轻轻敲击,顷刻间,整个明间便安静下来。
他不用开口,梁三泰便知晓如何行事。
梁三泰重新回到王黄门面前,蹲下身来,定定看向他。
“你可认识王采女?”
王黄门眼神躲闪,沉默点头。
梁三泰又看向王采女:“王采女,你可认识这奴才?”
王采女神情依旧有些恍惚,她下意识看向王黄门,点了一下头。
随即,王采女使劲摇头。
“我……妾……”
王采女紧紧攥了一下手心,轻轻抹干净脸上的泪痕。
她深吸口气,慢慢冷静了下来。
“回禀陛下,妾的确认识这名黄门,他曾替冰窖给永福宫送冰,永福宫用冰之事是由妾打理的,因此同他相识。”
“他好像是妾的同乡,都是尧城人。”
她头脑异常清明,知道此刻隐瞒对她没有任何好处,唯有坦白才有一线生机。
梁三泰点点头,表示自己知晓了,然后又去询问王黄门:“你从头说起,究竟是如何谋害的德妃娘娘?”
听到这话,王采女不由抖了一下。
但她并没有急忙跳出来阻止王黄门,而是颤抖地跪在地上,努力去听王黄门所说的每一个字。
王黄门早就吓破了胆子。
他眼睛赤红,面色苍白,犹如地狱来的恶鬼,面目可憎。
“小的……小的无亲无故,无依无靠,入宫之后也经常受人责难,后来好不容易去了冰窖,日子这才好过起来,今岁小的得了小周管事的赏识,被安排给东六宫送冰,永福宫吴端嫔娘娘的冰就由小的来送。”
“一来二去,就同王小主熟悉起来。”
“约莫八月末的时候,王采女忽然给了小的一大笔银钱,想让小的替她办一件事。”
王采女这会儿终于忍不住,道:“你胡说!”
王黄门往边上躲了躲,不敢去看王采女,他痛哭流涕:“小主,您给的赏银都是莲子银,因着端嫔娘娘有孕,特地用了这种赏银,图一个好兆头,这宫里都知道。”
“小主给小的一共二十两莲子银,小的一直没舍得用,一个子不少,都藏在小的枕头底下。”
莲子银个头比花生银要大一些,一个一两,二十两足有二十个,这是很大一笔银钱了。
梁三泰眼神一飘,就有一名黄门往门前凑近,准备跑一趟冰窖倒座房取脏物。
“我没给过你,”王采女惊慌地看向景华琰,“陛下,妾真的是清白的,是这狗奴才栽赃陷害,要置我于死地。”
她这话刺激了王黄门,王黄门也直了直身体,失去了理智。
“陛下,小的以性命发誓,决计不敢隐瞒!”
王采女几乎目眦欲裂,她头发散乱,眼底赤红,似乎随时都要扑上去,掐死恶意栽赃的小黄门。
“你!”
就在这时,仁慧太后叹了口气。
明堂陡然一静。
“哀家记得,当年你跟吴端嫔和刘惠嫔一起住在长春宫,惠嫔性子柔和,待你们极好,只后来疾病缠身,撒手人寰。”
“如今,吴端嫔好不容易有了喜事,升为九嫔,用不了多久就要诞下皇嗣,你们一起搬去了永福宫,日子好过许多。”
“王采女,你怎么就想不开呢?”
仁慧太后这话推心置腹,让王采女一下子就呆住了。
皇贵太妃也开口:“王采女,你说是实话实说,看在你侍奉过陛下的份上,宫里不会不给你体面。”
这倒是实情。
除非宫妃参与谋逆,看在其内命妇的身份,为了皇室脸面,一般不会被判死罪。
只是往后余生,日子就难过了。
可以说是生不如死。
王采女愣愣的,她跪在那,整个人的精气神都被抽离,成了没有感情的木偶。
这时,那王黄门倒是忽然跳了出来。
他忽然意识到,若是王采女先开口,他只会死的更惨。
“陛下,太后,小的都招,都招!”
他瞪着眼睛:“若无人指使,小的如何敢谋害徐德妃娘娘,小的不要命了吗?王采女家中是医药世家,家中开有尧城闻名的福林堂,八月十五时,她娘家人入宫,给她带的有各种药材,这个东平门肯定有记档。”
王黄门直截了当掀了王采女的底。
“其中就有用来谋害德妃娘娘的秋风煞。”
这名字听起来就吓人。
王采女难以置信,她道:“你如何得知?”
这五个字说出口,她自己面色刷得一白到底。
整个灵心宫明堂落针可闻,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堂下两人身上,不用去看,也知道众人都是什么样的心思。
果然是你。
王采女眼泪再度滑落:“陛下,太后娘娘,近来永福宫闹狸奴,我忧心狸奴伤害端嫔娘娘,会惊扰小皇嗣,才让娘家人送了一点秋风煞入宫,只有一钱重,分量极少。这种药,在坊间多用来药杀牲畜,从来不是针对人的啊。”
姜云冉看着王采女满眼血丝,总觉得她此刻的表现最突出的是委屈二字。
她没有被人戳中恶行的心虚。
要么就是演技太好,要么……
姜云冉垂下眼眸,把王黄门的话反复在脑海里思量。
这个案子,比她以为的要复杂得多。
“王小主,你可不是这么跟小的说的!”
王黄门急了:“你跟小的说,因为救了德妃娘娘,你身体受了寒……”
“闭嘴。”
王采女忽然停止了流泪。
她说:“闭嘴。”
王黄门却已经管不了那么多了,他言辞急切:“本来那段时候你得了陛下恩宠,受寒之后便只能撤了牌子,之后痊愈,德妃娘娘又推举了韩选侍,陛下便再也不记得您了。”
“小主,您说过,因为德妃娘娘,你再无恩宠,从此你就记恨上她了,她给你的那些赏赐,都是她不要的垃圾,都是她的小恩小惠,你觉得那是在羞辱你。”
“所以你记恨她,怨怼她,今年又看到同住一宫的端嫔娘娘有孕,由此否极泰来,你心里越发不忿。”
“所以,你想了这样一个瞒天过海的计谋。”
王采女此刻才回过神来,她仓惶地摇头:“不是的,不是的,我没有没有……”
此刻,碧纱橱之后,徐德妃的嗓音嘶哑响起。
“你为何不跟我说?你救过我,我不会弃你于不顾,若你真的觉得委屈,你应该跟我讲。”
徐德妃叹了口气:“韩选侍的事,是阴差阳错,我不是有意为之。”
王采女看着所有人冰冷的目光,感受到膝盖上刺痛,她忽然意识到了什么,惨笑着委顿在地。
“我去求你?高贵的德妃娘娘,你去看看满宫上下,谁敢求你?谁敢惹你?”
“我若无宠,还能苟延残喘,若我去求你施舍,怕是连命都没了。”
王采女声音嘶哑,同久病呕血的徐德妃如出一辙。
仿佛她喉咙深处,也满是鲜血。
她用衣袖擦干净脸上的泪水,把鬓边的碎发抚平,一点点塞回耳后。
此刻的王采女,依旧还是那个乖巧羞涩的江南美人。
她的目光在众人面上扫过,最后在吴端嫔身上停留了一瞬。
喘息之间,她倏然开口:“德妃娘娘所中的并非秋风煞,若是秋风煞,娘娘不可能活到今日。”
她说:“她所中之毒,应该是秋风缠,它还有一个名字,名为血玲珑。”
————
姜云冉心中叹息。
她明白,徐德妃毒害案,最后的真凶只能是王采女了。
她目光闪烁,抬眸向前看去,就见景华琰漆黑的眼眸望过来。
在她脸上盘桓。
四目相对,景华琰几不可查地点了一下头。
姜云冉抿了一下嘴唇,目光挪开,重新落在王采女的身上。
王采女整个人都恢复了往日的神采。
所有的癫狂怯弱都消失不见了,只剩下豁出一切的平静。
她正要继续说下去,就听到吴端嫔哑着嗓子说:“栩诺,不是你做的,不要认。”
姜云冉看向她,就见吴端嫔目光定定落在王采女身上,泪水早就顺着脸颊滑落。
“不要认,不要屈服,我们不是说好的?”
她这样告诉王采女。
但王采女没有回望她的眼眸。
她那双丹凤眼只是平静看向景华琰,似乎在祈求这个冷漠帝王的垂怜。
明间安静一瞬,景华琰淡淡开口:“你若是能拿出医治德妃的解药,朕留你一命,也不会牵连你的家人。”
一向嚣张跋扈的徐德妃,此刻也没有言语,默认了景华琰的定夺。
王采女忽然笑了一下。
她低下头,擦了一下眼底奔涌而出的眼泪,这才开口:“德妃娘娘一开始忽然吐血,我就察觉不对了。”
果然,王采女出身医药世家,她怎么可能不懂医术?
“德妃娘娘虽然有寒症与敏症,然多年以来太医院细心调养,虽不说痊愈,却已经与常人无异,不会让德妃娘娘身体孱弱、无力,只能与汤药为伍。”
“另外……”
“德妃娘娘性格虽然耿直了一些,却也不是小肚鸡肠之人,不会因为这点细枝末节的小事而急火攻心,甚至吐血垂危。”
到了此刻,王采女又开始说起德妃的好话来。
王采女说:“德妃娘娘会突然吐血,我当时心中总觉不对,便偷偷寻了太医院的药童,寻来了德妃娘娘的脉案和药方。”
景华琰忽然开口:“这名药童姓什么?”
王采女愣了一下。
“好像是……姓郭。”
阮含珍瞪大了眼睛。
景华琰没有在这个问题上停留,他道:“继续说。”
王采女深吸口气,慢慢开口。
“根据脉案和药方,我断定德妃娘娘中了毒,这种毒十分霸道,让娘娘肺腑淤堵,身体虚弱至极,只要情绪稍有波动,就会气虚骨痛,吐血不止,便是服用麻沸散也无用。”
“天长日久,病人消瘦疲惫,无法进食,用不过三月,人就会耗尽精气,体弱而亡。”
距离徐德妃吐血重病,已经过去一月了。
景华琰看向姚贵妃,姚贵妃难得有些诧异:“王采女所言,同两位院正所言一致,当时德妃刚刚吐血昏迷,白院正和麦院正便一起给了结论。”
说到这里,情况一目了然。
这位王采女的确精通医术,光凭药方和脉案就断定了徐德妃的病情。
姜云冉忽然回忆起了什么,她眼睛眯了眯,没有说话。
王采女神情很平静,此刻却又有一些怅然。
“我年少学医,数十年风霜雪雨,从不曾懒惰,然则天资不足,等到了二八年华,依旧无法企及先祖荣光。”
“家族之中,兄长阿姐都比我有天分,他们理所应当地成了少年名医,不管在尧城,甚至整个榕江道都闻名遐迩,只有我,无人得知,平平无奇。”
“我心灰意冷,恰逢宫中选秀,我便上禀父母,入宫参选。”
“因治病救人上并无天份,入宫之后,我仔细钻研的是药理。”
“懋勤殿藏书颇丰,经史子集,农垦医术皆有涉猎,这几载年华,我都沉浸在药典中,这其中就有毒药医典。”
难怪,太医院都没能查出徐德妃所中的毒药,但王采女却自己分析出来了。
“当时我翻看了德妃娘娘近一月的脉案,依次推断除了娘娘中的毒,就是秋风缠,或者说,是由秋风缠转化的血玲珑。”
说到这里,明堂一片寂静。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王采女身上,她此生从未收到过这么多的注视,这样热切的眼神,难得的,她竟然生出些许自己医术卓绝的错觉来。
说到医术上的事情,王采女异常冷静,表现出了极强的医者素养。
此刻的她,就是一名医者。
“看来,我的医术比太医院的院正们都要厉害,时至今日,他们都不知德妃娘娘所中何毒。”
她忽然停止了诉说,让专心听讲的梅影姑姑有些焦急,要知道这几日德妃已经非常虚弱,此刻都是强撑着在碧纱橱后听讲。
这一个月,她痛苦地煎熬着,简直生不如死。
“你快说,如何给德妃娘娘解毒?”
关心则乱。
梅影顾不上许多,上前一步就开始催促。
倒是仁慧太后心慈,没有怪罪她的鲁莽,只安慰道:“让王采女慢慢说吧,不差这一时片刻。”
王采女仰起头,看向仁慧太后那双慈爱的眼眸,淡淡笑了一下。
“秋风缠其实并不算名贵,也并不少见,只是一种平平无奇的复方,宫中也并不难寻,唯一有两种相冲药理,相冲之后会转化为毒药,皆命名为血玲珑。”
“其一是同三种药相冲,分别为黄芪、白术、防风。”
“这三种药都是敏症必备之药,自从生辰那日敏症发作,德妃娘娘就日日都要服用包含着三种药物的汤药,而每一味药要精准把控药量,同秋风缠一起连续使用一月,至立秋日过,就会彻底发作。”
“病人会骨痛难忍,绵延一整个秋日,直到暮秋时节,彻底撒手人寰。”
说到这里,王采女喘了口气。
景华琰忽然开口:“麦院正,她说的可对?”
碧纱橱后,一直守着徐德妃的麦院正开口:“回禀陛下,臣的确知晓秋风缠这种药,但药典记载,只知其能治疗秋燥,日常并不多用,并不知同黄芪、白术和防风的药相冲,会转化成剧毒。”
说到这里,麦院正顿了顿,忽然茅塞顿开。
“你把所有药典孤本都看过?也读过《复方病考》?但那一本是孤本,残缺不全,你如何读下来的?”
王采女露出一个难看的笑容。
“因为岁月漫长,所以我一点一点拼凑出了复方病考的部分内容。”
“这宫里的日子太难熬了,夜里总是很漫长,我睡不着觉,就一页页翻看那残缺的孤本。”
这话说的,皇贵太妃都叹了口气。
都是宫妃,谁会不动容呢?
王采女神情却很平静,她没有任何委屈,只是在平静阐述之前的岁月过往。
“根据《复方病考》记载,秋风缠的另一种相冲之药的夏枯草。”
夏枯草?
姜云冉轻轻攥了攥手心,此刻茅塞顿开。
她都知晓,夏枯草是用来医治暑热的。
在桂南道等地,百姓经常用夏枯草炖煮凉茶,以用来对抗暑热和疫病。
麦院正惊愕地道:“德妃娘娘也服用过夏枯草复方。”
“如此说来,难怪德妃娘娘会吐血骨痛不止,秋风缠与黄芪等相冲,会骨痛虚弱,无法进食。同夏枯草相冲,则会吐血不止,卧床不起,这就对上了。”
也就是说,德妃运气太差了,她所有相冲的药都曾服用过,导致秋风缠这种平平无奇的复方在她身上双倍发作,让她迅速重病。
王采女笑了一声,说:“麦院正不愧为太医院正,当真厉害,光凭我三言两语,便推测出血玲珑药效。”
“我确实技不如人。”
“娘娘运气不好,”王采女又叹了口气,“因为两种相冲,导致病症在娘娘身上叠加,本来都是三月的药效,现在缩短到了两月,这还是太医院拼尽全力医治的结果之下。”
“若是寻常人,怕一月就会病逝。”
所以,即便现在徐德妃还有一口气,也是苟延残喘,行将就木了。
说到这里,案情清晰明了。
就连太医院都不知的毒药复方,王采女知晓,究竟谁是本案的真凶,一目了然。
景华琰同仁慧太后对视一眼,见太后对他颔首,才道:“下在冰块里的毒就是秋风缠,下毒之人提前知晓德妃的脉案和药方,才能针对行事。”
这个毒用得非常巧妙。
整个灵心宫,只有德妃会中毒。
其他人甚至因为秋风缠的复方,会心虚平和,秋燥缓解。
姜云冉注意到,景华琰的用词是下毒之人。
王采女没有看景华琰,她低垂着头,道:“陛下所言甚是。”
姚贵妃见景华琰迟迟不下定论,犹豫片刻,还是道:“陛下,如今宫中只王采女知道此种投毒之法,又知如何解毒,不如等王采女给德妃解毒之后,再另行对其惩罚。”
倒是好心。
这样一来,王采女又能将功补过,徐德妃为了活命,不会过分为难她。
但景华琰的眸色幽冷,浑身上下气势瘆人。
“德妃的毒,王采女会尽心尽力的,对否?”
毕竟,景华琰之前答应过王采女,不会牵连她的家人。
王采女浑身一颤,她紧紧攥着双手,最终躬下身,对景华琰磕了个头。
声音很响,在整个灵心宫回荡。
仿佛从皇觉寺传来的钟声,回荡不止。
“谢陛下开恩,给妾一个将功抵过的机会。”
“妾会拼尽全力,医治好德妃娘娘的病情,还请陛下宽宥妾的家人。”
景华琰目光幽深,穿过敞开的宫门,看向门外明亮的灿阳。
暮秋将尽,冬日已至。
院中的黄栌叶片渐红,秋色甚浓。
元徽五年,即将匆匆而逝。
在场所有人都屏息凝神,等候景华琰最后的发落。
只有吴端嫔红着眼,一瞬不瞬看着王采女。
那一眼,用尽了心力。
“永福宫王采女,谋害宫妃,其心可诛,念其数年侍奉,将功补过,死罪可免,着贬为庶人,幽闭广寒宫,终生不得出。”
第66章 这就是好人有好报吧。【三更】
“陛下!”
吴端嫔眼泪奔涌,最终也只能哀叹一声。
反而被贬为庶人的王栩诺,自己异常平静,没有哭闹,没有咒怨,甚至没有委屈求情。
她正愣在那,就连“谢恩”的力气都没有了。
姜云冉看着她的背影,心中不由叹了口气。
就在这时,姚贵妃忽然开口:“陛下,太后娘娘,臣妾觉此案还有疑点,想要再行询问。”
景华琰道:“今日案情务必审查分明,贵妃且问。”
姚贵妃此刻站起身,她两三步来到堂前,居高临下俯视王黄门。
这是姜云冉第一次在她身上看到了凌厉颜色。
此刻的姚贵妃,才有几分仁慧太后的风骨。
“王黄门,你说错了秋风缠的名字,”姚贵妃淡淡开口,“你言之凿凿,说王采女给德妃下的是秋风煞,可那不过是王采女为了祛除蚊虫鼠疫所为,事关重大,以防万一,本宫还要再审问你。”
“你真的没有听错,真的是王采女指使你在冰块上下毒的,她当时说的药名,究竟是什么?”
姚贵妃咄咄逼人。
这个王黄门行为前后不一,就连毒药名字都说错了,的确惹人怀疑。
不过这个案子,因为王采女对药理太清晰透彻,以至于人人心中都有定夺,总觉得此案就是王采女所为。
姜云冉是因为知晓更多内情,为人谨慎,更重要的是,她就此分析出了更多隐情。
姚贵妃却不然。
她却非常锐利地找到了王黄门证词中的差错。
的确,虽然王采女这条线索是王红杏供述出来的,但王黄门也从旁作证。
不能因王采女熟悉药理,就断定她是真凶。
这个思路是非常清晰明了的。
姜云冉不由佩服地看向姚贵妃,方才太后和太妃对她的夸奖并非只是客气,她的确有真才实学。
姚贵妃定定站在王黄门面前,犹如逃不开的巨石,让王黄门面上冷汗岑岑。
“娘娘……娘娘,小的害怕啊。”
王黄门眼泪哗啦啦地流:“都到了这个时候,小的怎么敢诓骗陛下?怎敢栽赃宫妃?如今小的已经没了活路,何必欺上瞒下呢?”
他低下头,给姚贵妃磕头。
“小的不识字,不懂那些大道理,也记不住那复杂的药名,王采女随口一说,小的即便想要好好记下来,可心里实在害怕,还是记错了,这两种药现在小的都没听懂,稀里糊涂,什么都不知情。”
王黄门涕泪横流。
“这真是王采女亲口告诉小的的,小的对天发誓,若有一句……”
姚贵妃淡淡开口:“噤声。”
她说完,才去看王采女。
姚贵妃捏起衣摆,优雅地蹲下,平静看向王采女。
“王采女,真的是你做的吗?”
王采女没有看她,她眼眸里已经失去了神采,只剩下麻木和漠然。
这个角度,姚贵妃恰好同姜云冉四目相对。
姜云冉对她颔首。
姚贵妃忽然问她:“姜采女,你没有什么想问的吗?”
姜云冉愣了一下,旋即便思忖起来,片刻后,她她道:“多谢贵妃娘娘给妾这个机会,王采女,不知你是否可以回答我,为何要嫁祸于我?”
为何呢?
王采女这一次有了反应,她给了姜云冉一个最合理不过的答案。
“因为嫉妒你。”
“你的出身还不如我?凭什么比我得宠呢?”
王采女声音低哑,她这样说着的时候,低低笑了一声。
“仅此而已?”
王采女说:“仅此而已。”
姜云冉呼了口气,回望姚贵妃:“贵妃娘娘,我没有别的问题了。”
因为王采女已经不可能再给出更多的答案了。
姚贵妃忽然伸出手,在王美人肩膀上拍了一下,她站起身,道:“陛下,臣妾问完了。”
就在这时,阮含珍却开了口。
“陛下,臣妾自知今日鲁莽,错怪姜采女,想同姜采女道歉,还请姜采女原谅则个。”
经过审问王采女,阮含珍终于回过神来。
她知晓今日的确犯了大错,这般莽撞行事打乱了陛下的谋划,虽然最后结果是好的,也算是歪打正着,但这只是德妃的幸运,并非她的。
景华琰一贯赏罚分明,他不会因为情分和脸面,不会因为过往的恩宠便放任后宫妃嫔胡乱行事。
今日他说不会重罚,就是不会重罚,但阮含珍却也要拿出一个态度来。
她心里不情愿,也幽怨得很,却还是要同姜云冉道歉。
不过,她到底小肚鸡肠。
一边道歉,一边又逼迫姜云冉大度,非要恶心她这一遭。
姜云冉却浅浅笑了一下。
“阮宝林娘娘是被人蒙蔽,本来不是娘娘的错,因何要娘娘同妾道歉?再说……”
姜云冉抬眸看向景华琰:“再说,臣妾的名声事小,德妃娘娘的身体事大,陛下的政事则是重中之重,宝林娘娘应当同陛下认错,同德妃娘娘道歉。”
姜云冉字字珠玑。
这贱人!
阮含珍手指都要掐断了,最终还是忍了下来。
她站起身,乖巧跪在了蒲团上,仰头看向景华琰。
“陛下,臣妾知错,也请德妃娘娘宽宥。”
碧纱橱之后,徐德妃咳嗽了一声,气息越发微弱了。
她声音断断续续的:“臣妾全凭陛下做主。”
说完这句,她又道:“今日事,虽是王采女所为,但冰窖上下也逃不了干系。”
“还请陛下详查。”
姜云冉心中一动。
看来,今日事关王采女的所有事,徐德妃都轻拿轻放,并不打算严惩王采女,祸及其家。
毕竟,她的命还捏在王采女手里,逼急了,王采女若是不肯医治她,她也没有活路了。
还不如哄着,捧着,反正景华琰已经给王采女定了罪,她往后余生只能在广寒宫度过。
进了那里,跟死了也没什么区别了。
但徐德妃也不是那么好脾气的人,她受着一场大罪,总要有人接受惩罚。
而冰窖,就是最好的选择。
姜云冉低垂这头,勾了勾嘴唇。
这些娘娘们,个顶个的聪慧,真是让人不佩服不行。
景华琰温言道:“德妃好好养病,其余事有太后和贵妃等操持。”
此刻他才正眼看向阮含珍。
阮含珍心中一紧,面上也带了几分哀求。
最终,景华琰淡淡道:“阮宝林偏听偏信,以假证检举姜采女,险些酿成大错,念阮氏忠心不二,便只罚你俸禄三月,罚没的俸禄补给姜采女,另闭门思过十日,以儆效尤。”
这个责罚很轻了,却还是让阮宝林闹了个没脸。
她面色煞白,最终只跪地磕头:“是,谢陛下宽宥。”
事情到了这里,已经算是真相大白。
景华琰便同仁慧太后道:“母后,前朝事忙,今日既然已经有了结果,儿子便不耽搁在此了。”
仁慧太后便慈爱地道:“皇帝,母后知晓你国事繁忙,也要顾着身体,你近来瞧着都有些疲乏了,也不多往后宫走动,这可如何是好?”
景华琰但笑不语。
仁慧太后便叹了口气。
“你如今大了,不似年少时,母后也不好多管你,只你自己要经心,多为自己身体着想。”
说罢,仁慧太后目光一扫,道:“你们往后好好侍奉陛下,多为皇室开枝散叶,少做这蝇营狗苟的腌臜事,宫里这么多双眼睛盯着,只要做了错事,就无法逃出生天。”
“都记得了?”
妃嫔们起身,口中称是。
就在这时,徐德妃道:“陛下,臣妾有话想说。”
这就是要说私房话了。
仁慧太后就笑道:“德妃也是可怜,这些时日病得太重,哀家看着都心疼,皇帝,你就陪她说几句话吧。”
说着,仁慧太后直接吩咐:“梁三泰,把这些罪人都带下去,麦院正,你跟王庶人一起,给德妃研制解药。其余人,各回各宫,便都散了吧。”
“妹妹,咱们去逛一逛园子,”仁慧太后对皇贵太妃笑道,“今日天气甚好啊。”
皇贵太妃连忙起身,过来笑道:“今日天气的确不错,姐姐,咱们走。”
不过几句话,整个灵心宫就空了大半。
众人告退,姜云冉最先退了下去。
等出了灵心宫,走出去两刻,她才听到身后两人大口喘气。
姜云冉不由笑了一下:“吓着了?”
青黛说还好,紫叶便拍了拍胸口。
“真是吓坏奴婢了,”紫叶低声道,“虽然知晓小主一早就同陛下检举了,但奴婢心里还是害怕。”
“奴婢胆子太小了。”
姜云冉摇头:“杀头的大罪,谁会不害怕呢?”
是,今日王采女不用死,为的是皇家的脸面,也因她侍奉陛下有功。
总要给个体面的。
所以她活了下来,虽然落入冷宫,未来也是生不如死。
可她的宫人,大抵全部都要下慎刑司,最终落得个乱葬岗的归宿。
不管哪位娘娘,哪位贵人,在自己都自身难保的情况下,是无法保下宫人的。
就连姜云冉这样护着他们,若真有那一日,也不能让所有人全身而退。
这不是紫叶杞人忧天,这是百年长信宫循环往复的历史。
“是啊,我方才也害怕,”姜云冉轻声道,“不过,还好一早就有所准备,最后全身而退。”
她笑了一下,说:“这就是好人有好报吧。”
直接同景华琰询问冰窖之事,虽是她自己怀疑,为了查出真相,却也存了救人一命的心。
德妃是嚣张跋扈,是得理不饶人,可她没有真正害死过谁。
也没有真正害到姜云冉头上。
姜云冉这个人恩怨分明,也从不会吝啬帮人一把。
事情轮转,最后帮的是她自己。
紫叶同青黛又呼了口气,两人都露出劫后余生的放松表情。
姜云冉笑了,道:“我不能保证自己一定能立于不败之地,也无法保证肯定保你们一命,若真有那一日,我会拼尽全力,最后哪怕失败了,我们也一起走。”
“好不好?”
紫叶抿了抿嘴唇,同青黛对视一眼,两人异口同声:“好!”
第67章 小主,只有您能安抚陛下了。【一更】
回到听雪宫,得知此事与自家小主无关,听雪宫上下都松了口气。
说句欢声笑语,喜笑颜开都不为过。
就连不经意*飞落屋檐上的喜鹊,都跟着啾啾叫了两声,为这份喜悦增添了几分灵动。
姜云冉给众人都发了赏钱,特地表扬了青黛、紫叶、钱小多和刘晓瑞,晚上叫膳的时候,又让紫叶多置办了一桌席面,一起庆祝听雪宫的劫后余生。
这边厢,听雪宫欢声笑语,那边厢,长春宫沉寂如夜。
暂且不说西配殿的苏宝林如何,只看东配殿,都让人手脚冰凉,不敢大声造次。
黄昏一过,华灯初上,整个东配殿便彻底沉寂下来,无人敢大声言语。
由外到里,所有宫人皆低眉顺眼,素手静立。
素雪一身浅蓝色的崭新宫装,垂眸静吸,谨慎守在寝殿门前,安静听着里面的声音。
邢姑姑的声音很轻,很浅,但素雪听得认真,还是听到了只言片语。
“娘娘,今日之事可大可小,娘娘大可不必放在心上。”
只听啪的一声,阮含珍又摔了茶盏。
她总是这般,脾气上来,手里无论捏着什么东西,都能直接掼在地上。
若身边有宫人,那就更是找到了借口。
比如茶盏若是碎了,她就会责罚宫人跪在地上捡,割破了手,擦破了皮,她反而更畅快。
她最爱看无辜的宫人为难,爱看他们痛哭流涕,跪地祈求。
似乎只有那样,她才觉得自己高高在上。
曾经……她就这样欺辱过素雨。
素雪呼吸清浅,努力把自己融入幽暗的阴影中。
“怎么会不放在心上?”
阮含珍听着已经愤怒至极。
“本来咱们筹谋多日,就为了今日检举立功,说不定能借此机会顺利登位。”
“可现在,什么都没了,还要被陛下怪罪!反而让那贱人捡了大便宜!”
毕竟,上面的高位妃嫔位置所余不多,如今只余淑妃、贤妃、贵嫔及昭仪、婕妤各一,若她不早早登上九嫔份位,怕是名额越来越少,即便那时候她再得宠,没有位置便于事无补。
毕竟,前朝皆有旧例,阮含珍并非无的放矢,而是未雨绸缪。
她自幼便是阮府的掌上明珠,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哪怕她曾重病不起,父母也没有放弃她。
遍寻名医,悉心医治,才让她恢复如初。
除了两次生病,她一身都顺遂如愿,如今入宫,却要低人一头。
这让阮含珍时时刻刻都忍着,愤怒着,总想着赶紧摆脱这个什么宝林的份位,最好一步登天。
邢姑姑从小侍奉她长大,最是知道她的脾气,便温言哄劝:“陛下最终不还是没有重罚,不过闭门思过十日,简直不痛不痒,娘娘何必太过吃心?”
“别提这事,提起来我就恶心!”
“那贱人早就死了!死了啊!!”
邢姑姑心中叹息,所幸此刻就在长春宫,她便也任由阮含珍发泄。
今日发泄出来,明日就不会那么生气了。
“死了,死了,早死了,”邢姑姑劝道,“娘娘可知,陛下反复提起,怕也不是心中对那贱人有什么留恋,只是想要重用老爷,抬举阮氏,找一个借口罢了。”
“这是好事啊!”
阮含珍面色稍霁。
她怎会不知呢?
如今父亲可是陛下重用的近臣,再立功几件,怕是就能登阁拜相,入主凌烟阁了。
之前让阮含璋先入宫,也是这样打算,毕竟若是阮家妃嫔死在了宫里,宫中总要宽宥几分。
捏着人命,一切都更好谈。
可是,那贱人死了,又来了一个更贱的。
阮含珍攥紧手心,她咬牙切齿:“今日,倒是让那低贱的婢子抢了先机,她那种榆木脑袋,如何能想到那些事端?我怎么就不信呢?”
本来阮含珍以为自己已经足够聪明,才能在这些微末细节里发现端倪,她今日这般利落便上报给徐德妃,就是为了抢先一步。
熟料姜云冉居然比她还要早发现蹊跷,直接上禀到了陛下面前。
这一下,无论她发现的是真是假,都不重要了,因为她不是第一个检举的人。
邢姑姑也明白阮含珍为何那样针对姜云冉,毕竟,姜云冉是踩着她上位的。
每逢瞧见姜云冉,阮含珍就如同吃了苍蝇那般,心绪总是被她勾着走。
这不是好现象。
尤其那姜云冉对他们家小姐也有敌意,总是故意引诱小姐生气发狂,这是她日日跟在身边,寸步不离,若是她哪一日不在了呢?
邢姑姑根本不敢想。
她忙道:“娘娘,您太关注她了,她不过就是个采女,出身又低,以后成不了气候。”
“再说,她就是这桩案子的涉案人之一,若是这都想不明白,那如何能在中秋宫宴上全身而退呢?”
邢姑姑轻轻揉捏阮含珍的风池穴,让她放松下来。
“娘娘,以后您不要理她,你越给她好脸,她越要得寸进尺。”
“便就冷着,淡着,等她再无恩宠,咱们再动手,岂不是轻而易举?”
阮含珍紧紧扣着手指,咬牙切齿:“我忍不了她!”
邢姑姑在心里叹气。
小姐从小被娇宠,哪里吃过这样的亏?不过两月,已经两次折在那贱人手里,每次都要被陛下训斥,她想起来都心疼。
思及此,邢姑姑凑到阮含珍身边,低声道:“娘娘,事到如今,只有让夫人入宫了。”
这一夜,宫中还算风平浪静。
次日清晨,尚宫局的刘姑姑就颠颠来了听雪宫。
她不仅送来了阮宝林娘娘的“俸禄”,还另有皇帝陛下的赏赐,夸奖她心思细腻,协助破案有功,另又给德妃寻到了救治机会,可谓是功劳无双。
不仅皇帝,包括仁慧太后、皇贵太妃、姚贵妃和徐德妃,都命人送来了赏赐。
这其中,徐德妃给的赏赐最多最重。
姜云冉看着堆满了院子的赏赐,笑颜如花,心情舒畅至极。
她大手一挥,大方给了刘姑姑重赐,并道:“姑姑,我之前在织绣局当差的时候,得了甄姑姑和红袖姑娘的关照,如今日子好过,也很惦念她们,你帮我把赏赐一起送到,多谢了。”
一晃神,五日匆匆而逝。
院中四季桂叶子由绿转黄,逐渐被冬日的寒冷渲染。
东风扫落叶,星霜尤再来。
花坛里的花木都换成了冬青,四季常绿,点亮了萧瑟的风景。
姜云冉一早就叫人煮了银耳雪梨羹,自己则慢条斯理做着荷包。
她之前答应过要给景华琰再送两个荷包,前些时候送了一个,准备今日再送一个。
早冬时节,只白日阳光炽烈时才有暖意。
姜云冉躺在摇椅上,阳光如金子洒落于身,暖洋洋的,好不舒服。
她一边被青黛喂着吃葡萄,一边做针线。
秋日的葡萄最是好吃,刚成熟,汁水丰沛,甜蜜宜人。
几颗葡萄下肚,莺歌快步回了听雪宫。
她凑到姜云冉身边,笑眯眯道:“小主,奴婢远远瞧着,乾元宫里的大人们已经离开了六成,是个好机会。”
这丫头可是个能人。
旁人都不敢去乾元宫窥探帝踪,她却每次都能全身而退。
姜云冉从不问她用了什么法子,只叮嘱她注意安全,消息是次要的,安全为先。
莺歌人小,瞧着一团稚气,说出来的话却很成熟。
“小主放心,奴婢可惜命了,还想一直陪着小主荣华富贵呢。”
姜云冉笑笑,对她道:“荣华富贵暂时没有,葡萄倒是有一碟,你爱吃这个,自己端下去吃吧。”
莺歌兴高采烈谢恩,然后就道:“对了小主,方才奴婢去织造局,也瞧见了红袖姐姐,她让我同小主谢恩。”
是谢之前给的赏赐。
姜云冉点头,道:“知道了。”
莺歌有些好奇,她看了看青黛,才问:“小主,您若是喜欢红袖姐姐,怎么不叫她来身边伺候?”
这是个好问题。
姜云冉看向莺歌,把小姑娘都看脸红了,姜云冉才对青黛说:“你告诉她。”
不愧是姜采女的心腹大宫女,青黛此刻眉眼弯弯,笑容温柔。
她对莺歌说:“小主如今身边最高的宫人只是三等宫女,得再升一升,咱们才能跟着升职。”
莺歌眨了一下眼睛,没听懂。
青黛伸手,在她额心点了一下。
“你不是挺机灵的?”
“你说,若是小主升为才人,那咱们听雪宫要有多少人侍奉?”
青黛掰着手指头数:“可以有二等宫女两名,三等宫女两名,二等黄门一名,三等黄门一名,其余扫洗宫人不定数。”
数到这里,莺歌眼睛一亮:“小主的意思,等小主升为才人,那青黛姐姐和紫叶姐姐就升为二等宫女,没有红袖姐姐的位置了。”
青黛就笑了:“对。”
“你看,小主如今还算得宠,她这样关照甄姑姑和红袖,等小主升位,甄姑姑和红袖也能跟着沾一沾光。”
“到时,咱们都能水涨船高,比非要在身边相守来的重要。”
青黛说得就是姜云冉心中所想。
她是个很实际的人,总要让利益为先,然后才是其她。
红袖毕竟伺候过她一场,又那般稳重忠心,姜云冉自然想让她日子越来越好。
这宫里,只有职位是最重要的。
每升一级,衣食住行都有优待,旁人见了你,都要敬重两分。
每个人在宫里努力求生,为的不就是好好生活?
姜云冉对莺歌说:“为我好的,我就为他们好,道理就是这么简单。”
莺歌似懂非懂,却还是抿嘴笑了一下。
“那我运气真好,毕竟三等宫女的位置没人跟我抢呢!”
姜云冉忍不住笑了一下。
“只想做三等宫女啊?怎么就这点出息?”
莺歌眼睛亮晶晶的,好像天上的星子:“那奴婢能做司职宫女吗?”
姜云冉点了一下她的眉心:“那你好好努力,以后也当咱们听雪宫的管事姑姑。”
说了几句闲话,姜云冉就领着青黛去了乾元宫。
几日不见景华琰,必然要去陛下那里露露脸,让他知道她心里可是日日“惦念”。
乾元宫的小李子跟她已经很熟悉了,见她来,甚至不用小黄门通传,直接陪着她往宫内行去。
等来到乾元宫前,姜云冉刚要同梁三泰打招呼,就见梁三泰一个劲儿擦额头的汗。
“谢天谢地,小主您可来了。”
姜云冉满脸迷茫,就被梁三泰赶鸭子上架似得请进了乾元殿。
“陛下方才动怒,这会儿还在书房里发火呢,大人们战战兢兢的,小主……”
梁三泰满含期待:“小主,只有您能安抚陛下了。”
姜云冉:“……”
三泰公公,您发癔症了吧?
怎么就只有我了?
第68章 她居然姓姜!【二+三更】
姜云冉不想惹一身腥。
景华琰那厮,板着脸的时候都很吓人了,再动怒,那得什么模样?
但看梁三泰这着急样子,姜云冉若是一走了之,再把这大红人得罪了,怕也是不好。
她思忖片刻,才低声问:“公公,总要让我知晓出了什么事,才能得体应对不是?”
梁三泰脚步微顿。
青黛无法跟着姜云冉进来,此刻乾元殿光明堂只他们两人。
一侧龙椅被殿外的阳光透过地板折射,散发出幽冷的光。
龙椅之后的座屏鸟语花香,螺钿盈盈,绘画出一派秀丽江山。
“小主,这几日边关战事本来有所好转,熟料前日深夜却出了事。边关更深露重,夜间十分寒凉,夜晚看守城门的士兵为了抵御寒冷,就多吃了几口酒……”梁三泰叹了口气,“伺机而动的鞑靼蛮子偷袭,攻破城门,数十名鞑靼蛮子闯入乌城,大开杀戒……”
说到这里,梁三泰都有些哽咽了。
他虽是个阉人,年少时却跟随景华琰一起读书习字,依旧怀有一颗忠君爱民的真心。
如今即便只看到冷冰冰的八百里加急,也为边关无辜的百姓伤怀。
姜云冉垂下了眼眸,叹了口气。
这个忙,不能不帮了。
她轻声问:“可还有其他事?”
梁三泰犹豫了片刻,才低声道:“事发当时已过了黄昏,城门还没落锁,按理说,城中的戍边卫应该能迅速反应,不过几十名蛮子,若是处理得当,不会造成重大伤亡。”
“坏就坏在,前日是忠义伯的生辰。”
完了。
姜云冉只想到了这两个字。
“当晚,戍边卫都督府觥筹交错,推杯换盏,等事情禀报到已经酒醉的忠义伯面前时,已经过去了半个时辰。”
姜云冉不由捏了一下手心。
半个时辰,会是多少无辜百姓最漫长的一生?
她不敢想。
“我知道了。”
姜云冉问:“陛下中午可用膳了?”
以景华琰的脾气,怕是要气得吃不下饭。
梁三泰满脸无奈:“只用了半碗米,这会怕是已经饿了,陛下年幼时伤过胃,若是饿过了头,怕是要犯胃痛。”
他是真的担心景华琰。
有时候,姜云冉也会羡慕景华琰。
不因他是皇帝,只因他年少失恃,后又成了坐拥天下的孤家寡人,身边依旧有梁三泰这样的臣子,对他忠心不二。
他可真幸运啊。
姜云冉想,自己或许也能从他身上,蹭到几分幸运。
梁三泰正说着话,就看到姜云冉有些出神,不由担心地道:“是不是下臣惊扰小主了?”
这么大的政事,怕是姜小主也会害怕。
可之前相见时,他看得分明,这位姜小主连陛下都不怕,因何会因政事而裹足不前?
姜云冉回过神,她轻声道:“御茶膳坊可备了红枣小米粥?”
她顿了顿,又吩咐:“再取几样咸口的点心,我一并送进去给陛下。”
“呼。”
梁三泰狠狠松了口气。
看看姜采女,这般大气端方,沉稳持重,此刻即便是贵妃娘娘站在这里,怕也不会这般淡然处之。
也难怪,陛下这般看中她。
这宫里头,能跻身上位的,都有过人之处,无人例外。
“有的,小主您且稍等片刻。”
此刻的御书房里,几位大臣跪在地上,脸上都是冷汗。
他们低垂着头,不敢抬头探寻,也一个字都不敢说。
就连呼吸都压得很轻,恨不得自己从地缝里钻出去。
再前方,隔着一道栏杆罩,景华琰端坐在宽大的御案之后,正在面无表情批写奏折。
写完一份,景华琰手腕一转,嘭的一声扔在一边。
扔一次,下面跪着的大臣们就哆嗦一下。
两三封奏折之后,年纪略大的兵部尚书有些吃不消了。
都察院左都御史吴广人小心看了他一眼,心里盘算,怎么梁大伴这会儿不在御书房里伺候,一会儿陛下再发怒,谁能拦得住?
这可怎么办?
他心里正着急,忽然听到一阵轻巧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来人绝对不是梁三泰。
梁三泰那可是练了二十年的功夫,走起路来悄无声息。
会是谁呢?
就在这时,一阵糕饼的鲜香传入御书房,几位大人都动了动鼻子。
是宫人来送点心?
吴广人跪在最外侧,余光瞥见,一道倩碧身影在自己身边擦过。
来人下裳穿着流光锦月华裙,脚上踩登云履,绝不是普通宫人。
她的到来,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就连端坐在桌前的景华琰,都抬头向这边传来。
一阵珠帘摇曳,清脆作响。
吴广人听到方才那位差点没把御笔捏碎的皇帝陛下,声音难得柔和了几分。
“你怎么过来了?梁三泰去请你的?”
女子声音很轻,几位大臣也能听清。
“妾若不来,如何得知陛下还饿着肚子忙政事?”她声音温柔至极,温言软语的,只两句话就把暴跳如雷的皇帝哄好了,“正巧,妾今日特地炖煮了银耳雪梨羹,只放了一小块冰糖,不太甜腻,陛下先尝尝?”
景华琰声音虽然软了下来,但气性还在,他道:“没有胃口。”
“陛下,妾可炖煮了一早上呢。”
“您看,手指都烫红了。”
景华琰没忍住,一下子笑了一声。
“哪里红了?茶炉砂锅你碰都不会碰一下,如何会烫着?你又欺君。”
嘴里说着欺君,但皇帝还是拿起了银勺,慢条斯理吃了起来。
听到他开始用羹汤,下面跪着的几位大人不由都松了口气。
心里差点都要把这位娘娘供起来。
真是救命的菩萨。
等景华琰用完了汤羹,姜云冉便又道:“梁大伴可担心陛下,说您中午都没好好用膳,御茶膳坊一直备着小米粥,陛下再吃一碗,暖暖胃吧。”
一碗雪梨羹下肚,景华琰确实觉得胃里好受许多,他呼了口气,暴躁的情绪也被姜云冉安抚了下来。
况且,当着这么多朝臣的面,他要给姜云冉体面。
“好。”
景华琰很痛快就答应下来,然后才道:“不用你伺候,坐下说话吧。”
等姜云冉落座,看着景华琰慢条斯理吃小米粥,便把酱菜往前面推了推。
“这八宝酱瓜是妾在家中时学的,之前尝试了几次,这一坛最好吃,陛下尝尝?”
“好。”
听起来,皇帝陛下多么和善。
辅国将军司徒竟偷偷扫了一眼身边跪着的九城兵马司都督冯季,用眼神询问他可知晓这位娘娘是谁。
冯季回瞪了他一眼,叫他老实点。
就在这时,这位活菩萨又开口了:“陛下,大人们年岁渐长,经不起久跪,妾瞧着这位老大人面色发红,若是闹了病怕是不妥。”
景华琰放下筷子,冷哼一声。
姜云冉挑得时机挺好,景华琰这下午时分的点心刚刚用完,她就开始哄劝了。
“妾说的不对?”
姜云冉可不怕他摆脸子。
“对,你说的都对。”
两个人你一言,我一句,把整个御书房的紧绷气氛慢慢化解了。
片刻之后,茶盏声音轻响。
景华琰才道:“没听见?”
几位大人忙磕头谢恩,颤颤巍巍爬了起来。
兵部尚书郑定国今年都五十有五了,鬓边都是白发,跪了这会儿面色煞白,瞧着都要喘不过气来。
姜云冉于心不忍:“陛下……”
景华琰这才叫人:“梁三泰。”
于是乎,不过眨眼功夫,御案上的膳食撤下去了,老大人的椅子也送上来了。
里外两间之间的栏杆罩上青纱垂落,遮挡御案之后的光影。
几位大人心里都好奇,却不敢抬眸看去,只隐约用余光瞥见一道青碧的身影端坐在景华琰身侧。
等重新落座,兵部尚书才开口:“陛下,此番是老臣之过,兵部给事中临行之前,老臣并未仔细叮嘱,一来忠义伯乃是多年征战沙场的老臣,几十载忠心耿耿,自不需多言,二来……”
老大人咳嗽一声,用帕子擦了擦汗:“二来,忠义伯乃德妃娘娘的父亲,人人皆知,忠义伯一贯疼爱子女,便是都为了德妃娘娘的体面,都不能耽搁战事。”
吴广人也忙道:“陛下,也是督察御史督办不力,才至灾厄突发,祸及百姓,若一早督察御史就如实上报,挑明戍边军的散漫,前日事端也不会发生。”
他们说的都对。
可这都是马后炮了。
姜云冉端坐在景华琰身边,慢慢品茶。
今日景华琰吃的是普洱,气味香醇,咽下回甘,是岭南一代的极品贡茶。
大人们各抒己见,拼命承认错误,却只有一人,目光试探地落在了姜云冉身上。
姜云冉端着茶盏,遮挡了唇边的冷笑。
那人自然是阮忠良。
眼见为实,耳听为虚。
人人皆言说新晋的宠妃姜采女同早逝的阮婕妤有七八分相似,因此才得了盛宠,阮忠良自然十分上心。
不过隔着青纱帐,影影绰绰瞧见一眼,阮忠良就已然断定了她的身份。
她就是姜采女。
越是确定,他心里越是疑虑。
思绪蔓延开来,让她想到那个已经烧死在火场里的“女儿”,也让他穿透时间和岁月,回到了十四年前的夏日。
当年那个瘦弱的小女孩儿,努力地瞪大眼睛,倔强与他对望。
而她那位闻名天下的才女母亲,也如同仇人那般看着他,仿佛他是什么上不得台面的东西。
还好,她们都死了。
死了好。
除去一同死在火场里的佩兰有些可惜,这一番筹谋可谓是天衣无缝,功德圆满。
然而今日,又冒出来了一名同那女子相仿佛的人。
她还姓姜。
她居然姓姜!
想到这里,阮忠良的思绪就飘得更远了。
“阮宪台。”
阮忠良没有回神。
边上的兵部尚书忙推了他一下,阮忠良这才回神,只听到了景华琰冰冷的话语。
“阮宪台,边关城门被破,军纪散漫,以致无辜百姓死伤足四十。”
随着冰冷冷的话语,景华琰淬着寒冰的眼神也刺在了他面上。
“让你觉得很无趣吗?”
————
阮忠良一瞬间就出了汗。
他忙躬身行礼,道:“陛下,臣在思索边关之事,太过专注,还请陛下宽恕。”
说到这里,阮忠良非常做作地叹了口气。
“乌城所属的北陌道为臣下辖,臣督管不力,心中甚是惭愧。”
战事起,除领兵的将军帅才,另有兵部给事中在军中监督行军,各道督察御史一路随行,记录行军典录。
忠义伯徐闯明知战事紧迫,冬日寒冷,百姓日子难捱。且鞑靼各部族的蛮子为了家人能熬过冬日,必然要拼尽全力,决不懈怠。
这也是战事一直未能平息的原因之一。
在如此焦灼情况之下,忠义伯还要庆祝生辰,整个军营上下,戍边军内外,无人质疑吗?
兵部给事中干什么去了?督察御史难道死了不成?
当年战时的一主两督的政令,就是为了避开主帅独断专行的危机,可如今这个政令简直形同虚设。
庆祝生辰可并非一日就能完成,必要提前准备宴席,他们全然没有察觉吗?
难怪景华琰怒火中烧,姜云冉听着也觉得愤怒。
若非乌城天寒地冻,月上中天前,百姓多半已经回家闭户,这才没有造成更大伤亡。
可那四十名无辜百姓,就这样惨死在了年关之前。
还有两月就要新年了。
陛下震怒,各省部如履薄冰,也不怪今日兵部尚书、左侍郎、都察院左都御史、右都御史都跪在这里。
作为上峰,他们都有用人不力之嫌。
而九城兵马司都督和辅国将军是过来准备善后事宜的。
若忠义伯要被临阵换帅,必要商议出适合的新人选。
忠义伯此行径,实在胆大包天,太过嚣张悖逆了。
景华琰没有同阮忠良纠缠此事,他只问兵部尚书:“老大人,您在兵部十年光景,乌城战事,您是最了解的。”
这位老大人是先帝末年启用的重臣,一生为官清廉,忠君爱民,他虽并未上过战场,却熟读兵法,擅长调兵遣将,筹集粮草。
如今玉京火器营,就是他主张设立,十载过后,已小有成效。
景华琰登基至今,一直对他恭敬有加,礼让三分。
他如此一问,是笃定郑定国眼光独到,他不可能看不出戍边军这一仗打得蹊跷。
郑定国沉默了。
景华琰思忖片刻,道:“诸位爱卿先退下暂候,老大人先讲。”
另外几位大人对视一眼,一起躬身行礼,飞快退下了。
姜云冉也准备起身。
景华琰却按住了她的手臂:“你留下。”
几位大人还没退出御书房,听到这话心中都有些惊诧。
等从东侧殿出来,几人看到端着茶盏而来的梁三泰,纷纷停下脚步。
梁三泰忙道:“几位大人同小柳子去清风阁暂等,小柳子好好侍奉几位大人。”
司徒竟上前一步,低声问:“梁大伴,今日伴驾的娘娘是谁呀?瞧着陛下很是爱重。”
郑定国不敢随意开口,陛下便叫他们退下,却唯独留下了那位娘娘。
他们能混迹官场数十年,成为进出凌烟阁,日日御前奏对的重臣,如何看不出端倪?
不可能因那位娘娘听不懂政事,陛下才无所顾忌,能被陛下赏识的,从来没见过酒囊饭袋,只靠曲意逢迎根本就入不了陛下的眼。
能留在御书房,一是因为陛下信任她的为人,二,也意味着陛下信任她的能力。
梁三泰眯着眼睛笑了。
他的目光在诸位大人身上一扫而过。
如今站在他面前的这几位,或多或少都是外戚。
左都御史吴广人是吴端嫔的父亲,司徒将军是司徒美人的叔父,而右都御史阮忠良则是阮宝林的父亲。
也就只有冯都督跟后宫的几位主子不沾边。
梁三泰那双圆眼最后在阮忠良身上停顿一瞬,才笑呵呵道:“里面这位就是姜采女。”
姜采女?
众人心里不管什么心思,嘴里都要夸上一句。
“看来这宫里面又要多一位娘娘了。”
等人都走了,梁三泰才端着茶盏进入御书房。
郑定国刚刚开了个头。
“陛下明鉴。”
“今岁实不凑巧,原本乌城戍边将军刘明益重病不治,忽然撒手人寰,时任副将的徐丰年脾气太柔和,以致边关士兵散漫怠惰。”
徐丰年是徐德妃的堂兄,今年二十有八,本来是被忠义伯硬放去边关历练的,他没真正领兵打仗过,那些见惯了厮杀和血泪的戍边军根本不听他的。
徐丰年相当于被架在那里,管又管不了,回又无法回,非常尴尬。
“臣之前上过奏折,也同陛下议论过此事,本来准备待慕容少将军平息甘邑战事,转调乌城暂代乌城刺史一职,熟料武将群情激奋,不满慕容家掌管边关两镇军务,最后只能就此做罢。”
当时调令还未下达,武将却已悉知,定有人走漏了风声。景华琰非常不满,却没有当即发作。
他一贯谋而后定,为国为民为长久之计,若只看一日一月得失,非智者也。
因此此事当时没有发作。
景华琰只让郑定国从兵部调任一名职方清吏司郎中,至乌城协助徐丰年一起督管戍边卫事。
这位郎中名叫陈渊,他是从军队中历练上来的,身上军功累累,因伤病才转入兵部任郎中。他手腕狠辣,雷厉风行,有他在,乌城的戍边军军纪有所好转。
直到八月。
边关战事再起,鞑靼数次进犯,一次比一次凶猛,几次三番险些攻破城门,百姓惶惶不可终日。
景华琰便直接命忠义伯徐闯带兵戍边,暂管乌城戍边军调遣。
当时下达的圣旨,是彻底把鞑靼打回兰特草原,让他们再也不能进犯乌城。
景华琰登基之初,徐闯已经声名在外。
他少时便从军,屡立战功,在军中颇有威望,因此在景华琰初登基,需要选用自己势力,用以对抗文官党阀时,第一个便选中了他。
文武对抗古而有之。
景华琰对其家族的恩赏,便是德妃的份位,还有不断降下的赏赐。
然则五年过去,徐闯也不再是当初满腔热血的忠心将军了。
权柄在握,数万兵马随意调遣,粮草军费千万两过手,他还是被这荣华富贵蛰了眼。
郑定国都看在眼里。
他心知这位陛下的心性和手段,每逢有暗折递上,他就会直接呈报到陛下面前,绝不私藏袒护。
根本没有这个必要。
几十年为官之道,他只参透了一个道理。
做纯臣,孤臣,才能长长久久。
先帝时暂且不论,如今这位陛下,是绝不容忍旁人背叛的。
每个人可以有私心,可以有更多筹谋,但不能包藏祸心,枉顾人命,不能放任百姓颠沛,自己饮酒作乐。
与这位年轻的皇帝陛下来说,国朝为先,百姓为先,责任为先。
一个朝臣若是这三点做不到,那就干脆直接杀了事。
他根本不在乎自己的名声。
若是事事都要在乎,那就一事无成了。
郑定国就是看懂了他的意思,才安安稳稳做他的纯臣。
他两鬓斑白,面有沟壑,可那双眼却清晰而锐利。
目光所及,是景华琰身边淡定吃茶的身影。
看来,这位娘娘同他一样。
做出了最正确的选择。
姜云冉感受到了老大人的目光,她放下茶盏,对郑定国浅浅一笑。
老大人捋了捋白胡子,这才继续开口。
“去岁大寒,兰特草原罕见暴雪,鞑靼死伤惨重,其战力最强的几个部族都有减员,本来开春是最好的时机,当时乌城已经土地化冻,百姓可以开始春耕,而鞑靼还天寒地冻。若是此时雷霆出击,必能拿下鞑靼,耗费最少人力物力,一战功成,最少能保乌城平安五年。”
“可惜了。”
可惜刘明谦重病不治,忽然病亡了。
要不然,就没有下半年这一场糟心战事了。
郑定国叹了口气:“陛下,老臣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景华琰道:“老大人请讲。”
他知道郑定国要说什么,却也还是让他坦然说出口。
“战争对百姓来说是苦难,对朝廷来说是磋磨,对于有的人来说却是生意。”
“如今甘邑有慕容氏父子守护,墨夜族在开春大败,两年内基本不会再有战事。”
“桂南道有南安伯镇守,海贼已经三年没有进犯了。”
“礼泉则有沈将军驻守,虽然同西域各部族时有摩擦,但礼泉商路通达,只要能吃饱饭,西域各部还不至于太过愚蠢。”
看来看去,也就乌城有机会。
郑定国顿了顿,才道:“若放弃乌城,或者彻底打败鞑靼,那这生意就不好再寻了。”
御书房一片死寂。
郑定国预想中的震怒并未发生,景华琰的呼吸甚至都是平顺的。
而他身边那位年轻的宫妃,也依旧泰然自若。
倒是好定力。
郑定国想了想,终于有所回味,他端起茶盏,自己抿了一口。
陛下一早就有成算,也看透了忠义伯的打算,就是不知要如何安排边关战事了。
想到这里,郑定国心中坚定起来。
“陛下,老臣年迈,虽已至致仕之年,但陛下挽留,老臣便厚颜继续为国朝尽忠。”
“陛下有何断决,皆可言之,若有用得到老臣的地方,不用为老臣着想,为国为家为百姓,为江山社稷,为陛下分忧,老臣愿肝脑涂地,万死不辞。”
老大人站起身,颤颤巍巍就要跪下。
景华琰立即开口:“老大人,免礼,坐下说话吧。”
他的声音很温和,甚至还带了几分笑意。
“老大人一生忠君爱民,*是国朝珍贵的重臣,朕珍惜得很,自不会让老大人肝脑涂地。”
说到这里,景华琰目光一转,直直落在姜云冉身上。
“爱妃听到这里,可有什么想说的?”
第69章 答对了,想要什么奖赏?【一更】
御书房中阳光明媚。
午后的明亮光影穿透隔窗,顺着厚重的金砖一寸寸爬过。
小阁藏春,闲窗锁昼。
龙涎香在鎏金博山炉中静静燃着,平静所有的纷繁思绪。
御书房中,三人对面而坐,中间隔着的,是那张矗立百年的宽大御案。
传国玉玺就端正摆放在桌案上,藏在紫檀定春盒中。
这御书房里的一景一物,皆怡然自得,若等着考教妃嫔的皇帝不在,就更完美了。
普洱茶香在鼻尖萦绕,姜云冉浅浅呼了口气,并未因景华琰的询问而胆怯。
她迎着年轻皇帝探究的目光,沉思片刻,才缓缓开口。
“陛下,妾想先问一个问题,可好?”
景华琰说:“你问。”
姜云冉余光瞥见郑定国也一脸认真,并未因她的身份而鄙薄,心中对这位老大人多了几分尊敬。
“陛下,去岁刘将军的死,可有人详查?结论是什么?”
景华琰那双深邃的星眸光芒闪烁,他依旧面无表情,可姜云冉却偏偏从他的眼眸中看出些许端倪来。
好似是有些赞许,也染了几分笑意。
总归,这位方才还满面寒霜,把朝臣们吓得面无人色的年轻皇帝,此刻又高兴了起来。
真是帝王心,似海深。
倒是郑定国下意识叹了口气:“娘娘真是敏锐。”
姜云冉忙道:“尚书大人谬赞了,我是听雪宫姜采女。”
采女是下三位的小主,可不敢当一声娘娘的。
听到她的话,郑定国第一次认真端详她一眼。
隔着青纱帐,面容皆是影影绰绰,分辨不清,唯一可以确认的是,从她进入御书房至今,她从未露出过胆怯。
一直都是落落大方的。
今日御前奏对详谈的内容,许多朝臣听了都会胆寒,唯独这位姜采女没有。
她很年轻,也并非出身官宦人家,却能定心凝神,准确分析出事情的关键,的确不同寻常。
郑定国见景华琰没有制止,便笑了一声,道:“小主所言便是此事的关键。”
“去岁秋日,戍边军同鞑靼的虎头营输死一战,刘将军受伤,伤及左小腿及手臂,在当时看来并非致命伤。”
“后来经过军医悉心医治,本来刘将军已经好转,伤口慢慢愈合,熟料忽然一日刘将军高烧不退,伤口开始溃烂。”
“当时刘将军的脉案送到御前,陛下本来想让刘将军回京,让太医院医治,然太医院几位大人看过脉案之后,都不建议挪动刘将军,于是陛下便命擅长骨科的岑医正带领两名医者前往乌城,尽力医治刘将军。”
老大人讲得很详细。
“岑医正一路快马加鞭,不敢耽搁,却还是晚了一步,他抵达戍边军前一日,刘将军重病不治,撒手人寰。”
“后陛下便命岑医正协同乌城仵作,一起给刘将军验尸,最后的结果还是重病不治。”
郑定国非常肯定:“没有下毒,没有迫害,刘将军只因重伤才为国捐躯。”
听到这里,姜云冉点了点头。
她忽然想起之前给慕容婕妤医治的也是岑医正,当时姜云冉便怀疑他协同旁人给慕容婕妤下毒,但慕容婕妤详查多日,所有药渣和脉案药方都查过,岑医正没有任何嫌疑,他甚至因禀报慕容婕妤病症的疑点,反而立功。
姜云冉没有直接说岑医正的疑点,她只道:“如此说来,便先认定刘将军为病逝。”
“刘将军病逝之后,得利者是徐丰年徐将军,后来徐将军不得力,鞑靼进犯,才有忠义伯挂帅上阵。”
龙涎香就在鼻尖缠绕,姜云冉心绪平和,思维是少有的清明。
难怪,所有香料中,唯龙涎香最为名贵。
能定心凝神,清心明智。
“听陛下与尚书大人之言,妾大约明白,陛下一早就察觉忠义伯有误战之嫌,但临阵换将是为大忌,而忠义伯一直没有太过明显的疏漏,陛下才隐忍不发。”
“前日之事,是拿下忠义伯最好的机会。”
“只不知陛下究竟想要做到什么地步。”
忠义伯为国尽忠二十五载,他十五岁便初登战场,二十五年来用血肉之躯,无数次守护家国,论前尘,论祖辈,忠义伯府也都算是忠君爱民。
否则,在忠义伯一家独大,有独断专行之嫌的情况下,景华琰不会再度启用他登上战场。
也不会把德妃捧得这样高。
这是为国尽忠的荣光,是忠义伯的脸面。
时到今日,忠义伯自己没有珍惜这来之不易的恩荣。
辉煌毕竟已经过去,他所付出的一切,景华琰都已经给出了赏赐,现在,他再也无法凭借过去以期未来。
错就要罚。
景华琰垂眸看向她,忽然轻叹一声。
“爱妃,你可知之前那么多凌烟阁阁臣,都无人敢问朕这个问题。”
郑定国也是凌烟阁阁臣之一,他同样没有询问。
此刻坐在这里,他只等陛下的口谕,自己是无法断绝忠义伯府的命运。
姜云冉回望他,眸色沉沉,只有气定神闲。
“陛下之所以留下妾来询问,为的不就是考教妾吗?”姜云冉声音轻柔,好似含着笑意,“既然是考教,那便做不得真,妾是在回答陛下给出的考题,自然畅所欲言,无论对否,总不能辜负陛下一片心。”
这话回答得太巧妙了,郑定国都不由在心里称赞一句。
景华琰闷声笑了起来。
什么雷霆震怒,什么天子之怒,怕只是做给那些朝臣看的,实际上的景华琰心定如山。
他的确不满忠义伯的怠惰懒战,也怜悯因此而丧命的百姓,却会失去理智。
愤怒的同时,他已经想到了如何行事。
“若朕告诉你,朕可以动忠义伯呢?”景华琰忽然道。
姜云冉迟疑片刻,才道:“那妾可回答了。”
“你说,朕听,”景华琰道,“老大人也听一听。”
郑定国松了口气,道:“请采女小主说来一听。”
姜云冉的口齿异常清晰。
显然,所有的后路她都已经推演完毕,现在所说是经过深思熟虑的。
“第一,要釜底抽薪,撤换边关所有除涉事官员,最重要的兵部给事中及督察御史,要率先更换。”
“第二,要更换粮草官和副将,粮草官最为重要,只要粮草稳定,无论战事或动乱,都不会造成乌城饥荒,不会逼士兵落草为寇,劫掠百姓。”
忠义伯手下五万人,戍边军五万,这十万人若是暴动,即便是朝廷镇压也会死伤惨重。
而且根本没有这个必要,除非忠义伯胆大包天,以为自己可以改天换地,占山为王。
“这一次城门攻破,忠义伯理亏,暴露出诸如督察御史等的渎职懈怠,阵前换人都在情理之中。”
“而粮草官,则可以借赵氏的案子,攻破忠义伯府的姻亲相护。”
景华琰安静吃茶,漆黑的眸子落在琥珀色的茶汤里,好似在湖泊上摇曳的银盘。
郑定国有些忍不住了:“若赵氏案起,怕京中忠义伯府,边关忠义军会有动乱。”
姜云冉却摇头。
“不会。”
“尚书大人,赵氏毕竟只是忠义伯的夫人,且早就病故,忠义伯虽没有续弦,可整个忠义伯府同赵氏的姻亲关系也有所疏离,更何况忠义伯府嫡系旁□□么多人,姻亲关系不知凡几,赵氏只是其中一支。”
“这个时候,他们会为了自己的利益相互攻讦,不会铁板一块。”
“赵氏贪墨案这个时机拿得刚刚好。”
说到这里,姜云冉顿住了,她抬眸看向景华琰,非常自然地感叹道:“陛下真是神机妙算。”
难怪在大军开拔之时,阮忠良就开始对赵氏着手侦查,看来景华琰一早就有所谋划。
忠义伯忠心也好,悖逆也罢,赵氏都可以用来针对忠义伯。
他若是奋力杀敌,获胜凯旋,那赵氏的罪责会因为他的胜利而减轻,这个时候,宽容也是奖赏。
忠义伯气焰嚣张,怕有一日容不下他的野心。
现在的情况,是另一种结果。
赵氏的罪责会连带到忠义伯身上,借由此,让忠义伯府内部分崩离析。
只要忠义军的其他将领不再坚定支持忠义伯,忠义伯府就可以轻松瓦解。
景华琰没有说话,姜云冉便继续道:“赵氏案发,加之城门失守两项罪责,忠义伯自己需要回京领罪,到时候只需要从忠义伯府选出一位将领顶替忠义伯,忠义军就不会乱。因为忠义军的首领,依旧还是徐家人,忠义伯便无关紧要了。”
“加之得力大将改领戍边军,此番风波就能平息。”
姜云冉仰起头,看了一眼青纱帐外明媚的秋色,忽然笑了一下:“怕是年关之前,战事就会平息,百姓也能过个好年了。”
她把一切都讲述得清清楚楚。
郑定国悉知景华琰的谋略,却还是为姜云冉的聪慧而震撼。
他在朝为官三十载,从先帝时便是肱股之臣,先帝重病,他先后辅佐过仁慧太后及现在的景华琰,宫中的娘娘们见过无数。
他私心把这位姜采女同仁慧太后做比较,竟分不出伯仲。
甚至,姜采女的冷静和敏锐,更像是前头的那位娘娘。
这话郑定国不敢说,他只安静看向景华琰。
景华琰抿了口茶,眉目也跟着柔和了下来。
“答对了,想要什么奖赏?”
“妾不要奖赏,妾只要陛下不为这些事烦忧,能好好用膳,心平气和,健康长寿。”
景华琰放下茶盏,御案遮挡,他垂下手,握住了她的。
微风吹拂,从大开的窗棱钻入,把栏杆罩上垂落的青纱帐掀起一角。
郑定国恰好抬头,看到了景华琰温和的眉眼。
那是从未见过的,有别于完美无缺笑容的温柔。
仿佛回到了二十年前的春日,那一年小皇子刚满三岁,他跟在母亲的身边,在御花园中奔跑玩闹。
春风吹拂,染红了他圆滚滚的侧脸,笑容单纯而干净。
满园的春花在风中摇曳,粉白的花瓣犹如春雨淅沥而下,给这幅母子欢乐的图景增添几分暖色。
当时年轻的他入宫奏对,陪伴陛下游园,恰好看到了这一幕。
一晃神,二十载过去了。
当年那幅图景里的母亲,站在桥上安静凝望的父亲,都已经一起埋骨皇陵,撒手人寰。
而那个会大声欢笑的孩童,也变成了冷漠无情的帝王。
可是现在眼前的帝王,却好似重新寻到了人气。
或者说,终于又出现了一个人,可以让他闹,让他笑,让他卸下心防,如同年少时那般,也放肆地高兴一回。
那笑容是发自真心的。
郑定国可以确定。
第70章 怎么这么爱咬人?【二+三更】
景华琰是个非常有耐心的先生。
他等姜云冉说完,才问:“你怎知,忠义伯府一定会分崩离析呢?”
姜云冉愣了一下。
她是按照常理所想,也一早就探查过忠义伯府的内情。
毕竟忠义伯夫人早年便过世,忠义伯府同赵氏虽一直维系姻亲关系,可少了最重要的伯夫人,的确少了些许亲近。
就连徐德妃也很少同赵氏走动,看起来同母家姻亲并不熟稔。
景华琰捏了一下她的手。
“忠义伯这样的身份,夫人又年轻便病故,按理说,他能很顺利迎娶续弦,且续弦的身份也同样不会低。”
忠义伯府只是在忠义伯父亲那一代开始落寞,但忠义伯自己撑起来之后,便有所好转。
即便官职不高,未曾跻身凌烟阁,头顶上却有世袭罔替的勋爵。
只要嫁入忠义伯府,立即便是三等伯夫人,谁会不眼红呢?
“忠义伯当年可没续弦,这么多年过去,府中也并无其他妾室,就连一双儿女都是由老夫人来教养的。”
“而忠义伯重新掌领忠义军后,所有粮草输送皆由赵氏安排,换做是你,会让不信任的人掌管此事吗?”
姜云冉略有所感:“陛下的意思是,忠义伯同赵氏的关系比想象中的要亲密,两家同气连枝,关系也不好割舍。”
“正是如此。”
所以,在预判到忠义伯府不会内讧的情况下,景华琰才有了今天的雷霆震怒。
忠义伯府不会为了姻亲利益而内讧,那么为了皇恩呢?忠义伯犯错,致使百姓死难,即便为了百姓,为了名声,陛下都不会不管。
定要责难忠义伯。
姜云冉呼了口气,她道:“妾受教了。”
景华琰拍了一下她的手,才慢慢松开,继续同郑定国议论国事。
又议论了一盏茶的功夫,景华琰才对姜云冉道:“你也累了,去天音阁歇息吧,另外让梁三泰把爱卿们都请回来,是该有个断决了。”
姜云冉便起身,对景华琰行礼,便就要退下。
这时郑定国居然也起身了。
他眯着眼睛笑,满脸都是慈祥:“恭送姜采女。”
姜云冉忙同他见礼:“尚书大人这可不敢当,折煞我也。”
老大人的年纪,都能做她祖父了,让祖父辈的给她行礼,她可担不起。
衣袂纷飞,殿中一时寂静。
片刻后,郑定国捋着胡须笑了一声:“恭喜陛下了。”
景华琰端起茶盏,遥遥同他碰杯:“同喜,同喜。”
两个人都心照不宣。
抿了口茶,郑定国才道:“老臣斗胆,劝陛下一句。”
他曾做过景华琰的先生,一日为师,终生为父,老大人虽不敢做皇帝的父亲,却也能规劝几句。
景华琰温言道:“大人请讲。”
郑定国思维有些迟滞,过了许久,他才开口:“陛下,人生在世,能得一知己不易,若陛下当真认定,便悉心守护,莫要旧情重演。”
他说的是当年的恭肃皇后。
恭肃皇后出身儒将之家,她十六岁被选为太子妃,十八岁入宫成婚,二十便诞育了皇长子。
她自幼习武,身体强健,在肚子尚未显怀时,她甚至能骑马出行,是个开朗活泼,健康矫健的女子。
天启三年春,她再度有孕,于国朝都是大喜事。
然而,这一场欢喜,却最终葬送了她的性命。
接连不断的意外、打击,让恭肃皇后心力交瘁,最终一病不起,小产血崩,彻底撒手人寰。
郑定国至今都记得,那是他第一次看到先帝哭泣。
郑定国是科举出身,年轻时便惊才绝艳,二十五岁便夺得一甲探花,名满玉京。
那时先帝都不是太子。
郑定国在县衙州府历练数年,待他回京时,先帝已被封为太子,而郑定国因耿直纯善,被仁宗皇帝看中,改任太子府詹士。
可以说,他是仁宗皇帝选出来的太子近臣。
因此,郑定国同先帝关系甚笃,二十几载辅佐陪伴,从来都只做纯臣。
对于先帝的“家事”,他多少知晓一些。
对于发妻的薨逝,先帝悲痛欲绝,甚至罢朝数日,以表哀伤。
郑定国隐约觉察出当今这位陛下对姜采女有所不同,因着这一层关系,到底劝了一句。
景华琰心知他是关心自己,便也不觉他僭越,只是道:“老大人所言,朕皆知晓,朕自然知道如何做。”
不过……
景华琰眸色渐冷:“不过当年老大人看到的,大抵也只是冰山一角。”
郑定国愣了一下。
他不明白景华琰是什么意思。
景华琰看到他的惊讶,垂下眼眸,看向桌案上摆着的玉玺。
足有一斤重的玉玺上有阳刻龙钮,五爪金龙身姿桀骜,威风凛凛。
“老大人,皇帝乃是九五之尊,若真心想要保下一个人,除非命运无常,不可能出现意外。”
郑定国心头巨震。
他一生为官,所思所想皆为臣下,君心难测,他只忠心做自己的差事,从来不去揣度皇帝真心。
可景华琰却已经坐在了龙椅上。
成为了皇帝,坐在了父亲曾经坐过的位置上,景华琰才慢慢明悟。
非因天命而亡,其他皆是人为。
若是真心所爱,若倾尽全力都要保护一个人,即便是最无能的皇帝,怕也能做到。
可偏偏,母后还是盛年早亡了。
那些眼泪,那些悼亡诗,每逢忌日就要罢朝的追忆,其实都是惺惺作态。
也正是此时,景华琰才开始彻底怀疑母亲的死,也因为慢慢掌握权柄,他才能调兵遣将,一点点查出当年的真相。
即便先帝已经龙驭宾天,可当年动手的肯定另有其人。
景华琰要真相大白,要把所有牵连进这桩案子的人全部绳之以法,然后去母后陵前告慰。
他要告诉她真相。
让母亲可以瞑目。
现在,正好借由郑定国自己提起,景华琰可以顺理成章议论先帝。
“陛下。”
郑定国比方才面色还难看。
他脸色煞白,下意识捂住胸口,觉得自己快要晕过去了。
景华琰呼了口气,语气也柔和下来。
“老大人,您是父皇的肱股之臣,陪伴父皇二十载光阴,朕知晓您对父皇忠心不二,从未有过半分悖逆。”
“可是老大人,现在坐在这龙椅上的是朕了。”
“朕想要给母后一个真相,老大人以为呢?”
郑定国的嘴唇一个劲儿哆嗦。
他低下头颤抖着擦了一下额头上的冷汗,眼神逐渐变得清明。
“陛下,臣自然听从陛下圣谕,”郑定国顿了顿,才低声道,“陛下,可这些,老臣全不知情。”
他自认是先帝身边最重要的心腹。
多年以来,他被先帝的“一往情深”蒙蔽,从不知在恭肃皇后这件事上,自己全然不知任何真相。
这一刻,他忽然觉得自己眼瞎耳聋,枉做三十载朝臣,却看不透这件事的真相。
景华琰看着郑定国,看到他的信念轰然崩塌。
“老大人,你是个耿直的人。”
太耿直,太敏锐,所以完全不能知晓任何脏污。
郑定国愣了一下,片刻后他苦笑一声:“老臣应该感谢先帝,这样看中老臣的人品。”
景华琰声音依旧温和:“这可能是朕的猜测,不一定就是真的,但总要查出真相的。”
“今日朕告知老大人,就怕到时候您受不住,”景华琰笑了一下,神情很放松,没有一点苦大仇深,“毕竟,您虽然已经老迈,朕还是得依靠您。”
这般信赖,让郑定国心情放松许多,也慢慢平复下来。
“惭愧,老臣能得陛下这般信任。”
郑定国思索片刻,才道:“陛下有用得上老臣的地方,老臣定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景华琰笑了一声,气氛一下便放松下来:“老大人,你怎么这么喜欢肝脑涂地?朕可不喜欢啊。”
另一边,姜云冉去了天音阁。
天音阁就是乾元殿的书库,里面藏书颇丰,姜云冉上回来挑了几本孤本,看得津津有味,今日继续挑出来读。
这一看就很专注,待她再回神时,外面已经暮色四合。
今日的火烧云并不刺目,反而是温柔的橘色,看得人一颗心都跟着软了下来。
她刚站起身来活动了一下腰身,雪燕便快步而入:“小主,陛下宣您至金馔堂用晚膳。”
“陛下忙完了?”姜云冉用帕子擦干净手,又看了一眼自己的妆容,这才跟着一起往金馔堂行去。
“一早就忙完了,陛下问过小主,听闻小主一直在读书,便不叫打扰。”
姜云冉笑了一下,没有多言。
很快,一行人便踏入金馔堂。
青黛经过梁三泰的考核,已经可以胜任御前布菜的差事,因此今日姜云冉身边站着的就是青黛了。
“陛下,胃还痛吗?”
景华琰见她言笑晏晏的模样,忽然想起郑定国的话。
他应了一声,道:“不痛,其实本来也没什么大事,也就这夯货咋咋呼呼,像什么样子。”
梁三泰咧嘴一笑,看起来跟弥勒佛似的。
“用膳吧。”
姜云冉谢恩,便跟着拿起了筷子。
今日菜色可真是丰富。
有莲花仙境、四季如意、红烧狮子头、八宝烧鸭、千丝煨火腿,松鼠桂鱼。
另外还有一道汤羹,三道点心,琳琅满目凑了十道菜。
姜云冉爱吃酸甜口的菜色,看来御茶膳坊一早就记住了,今日的松鼠桂鱼就是特地为她做的。
景华琰显然也记得。
他亲自给姜云冉夹了一块鱼肉:“你尝尝,这可是汤州的御厨所做,手艺正宗得很。”
姜云冉一口下去,酸甜可口,酥脆滑嫩,一点鱼腥味都没有,只有甘甜和鲜爽。
她眯了眯眼睛,满脸都是幸福:“好吃。”
看着她吃饭这样香甜,景华琰也有些饿了。
他端起饭碗,也认真用起膳来。
姜云冉还是有些担心他的胃,小声劝:“陛下,晚食还是少用一些,万一犯了胃疼也恼人。”
景华琰心中一暖。
他抬眸看向姜云冉,意味深长:“不多吃,怎么有力气?”
————
起初,姜云冉以为景华琰要熬夜批改奏折。
后来,姜云冉才明白,景华琰熬夜要批改的是她。
此刻她被景华琰扶着腰,面对他而坐。
她整个人都要靠在他宽厚的胸膛上,仿佛漂浮在江海至上的一叶扁舟,随着风暴摇曳。
只余一根船锚,支撑着扁舟的位置。
一个浪头袭来,浑身上下都淋湿了。
她脸上的汗几乎要迷眼睛,手臂努力抬起来,扶住了景华琰的肩膀。
男人常年习武,肩膀宽厚有力,姜云冉竟握不住他。
“陛下……”
姜云冉说话断断续续,气息也无法连绵。
“陛下,换个……换个好不好?”
这个样子,实在太累人了。
她自己还得使劲儿,要不腰就软了,整个人要往后倒下去。
“不好。”
男人的气息喷洒,在她洁白修长的脖颈上,随即便张开了口。
“专心一点。”
真是专心不了一点。
姜云冉瞻前顾后,总怕自己一个不留神伤害皇室的千秋万代,整个人都有些紧绷。
景华琰眸色幽深。
他牙齿摩挲,在她脖颈上狠狠咬了一口。
姜云冉不由惊叫一声。
“呀。”
紧绷的那根舷忽然就断了,自上而下坠落。
这声音让对面男人更高兴了。
他眯起眼睛,任由汗水在脸颊一侧滑落。
更卖力了。
姜云冉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她最后的思绪是,希望今天不会熬得太晚。
一回合结束。
姜云冉终于回过神,感受到自己和对方强有力的心跳。
她觉得胸膛一阵刺痛,低头一看,顿时嘶了一声。
“陛下,您怎么咬人呢?”
景华琰懒懒靠在床栏上,把她放在胸口,肌肤相亲,亲密无间。
姜云冉觉得不舒服。
她想离开他。
景华琰垂下眼眸,扫了一眼,说:“朕知晓爱妃累了,也很是心疼,那依你吧。”
于是,他就这样带着她翻了个身。
姜云冉:“呀。”
声音都变调了。
她忙捂住嘴,不敢让外面的宫人听到声音。
怪丢人的。
景华琰好整以暇看着她的窘迫,心里有一道声音不停低语。
弄乱她。
弄脏她。
声音一声叠一声,几乎要淹没他的理智。
他忽然伸出手,牢牢握住她纤细的手腕,强迫着从她嘴唇边拿开,直接压在锦被上。
“怕什么?”
男人低下头,在她唇上啄了一下。
“外面没人。”
“怎么……”
姜云冉反驳的话还没说出口,声音就被吞没了。
这个吻绵长而温柔,犹如三月的春雨,细细浇灌田地。
“她们都在对面的暖阁,”景华琰告诉她,“周夏晴有分寸。”
姜云冉:“……”
姜云冉觉得更丢人了。
“好了陛下!”姜云冉要动手腕,挣脱他的挟制。
“我真的累了。”
女子的额发覆在额头上,眼尾微红,水润娇嫩。
她无辜地看着他,好像在哀求他的放过。
放过是不可能放过的。
景华琰心想。
我可真过分啊。
姜云冉那双漂亮的凤眸越整越大,不可置信。
她不受控制往下看去,最终泄气地道:“陛下!最后一次了!”
帐幔摇曳起来。
景华琰喘着气,说:“这朕如何能得知?”
“爱妃太难为人了。”
谁难为谁啊!
好不容易从寝殿折腾到暖房,又从暖房折腾回寝殿,姜云冉终于放弃劝说了。
她只能舍命陪君子。
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入睡的。
等次日清晨醒来,并非因为一夜好眠,而是因为觉得热。
热烘烘的暖炉笼罩着她,让她无法挣脱开来,早冬时节除了一头的汗。
姜云冉挣扎地睁开有些红肿的眼皮,眼前只有一片朦胧。
她刚要动作,就感觉到腰身上有一道铁钳,紧紧箍着她。
男人还在背后搂着她,把她牢牢禁锢在怀中。
姜云冉:“……”
他居然还没走吗?
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姜云冉又困又累,脑子里一团浆糊,平日里的精明能干都被困顿压了下去,什么都思考不了了。
她下意识动了一下,想要叫醒景华琰。
张开口,声音是嘶哑的。
“陛,陛下……”
“嗯?”
景华琰的声音却清晰无比。
方才姜云冉动的时候,他就立即醒了过来,不过想知道她醒来要做什么,就假装沉睡。
倒是没想到她醒来就唤他。
景华琰唇边勾起一抹笑,虽然昨夜没睡够,但心情是极好的。
浑身畅快。
“陛下……”姜云冉脑子懵懵的,“陛下,太热了,您松开我。”
景华琰唇边的笑容顿住了。
他的手臂微微收紧,在她雪白的肌肤上留下勒痕。
“是吗?”
景华琰低下头,在她肩膀上咬了一下。
昨日的咬痕还没褪去,新的痕迹重新覆盖。
他动了一下身体,找到了最喜欢的姿势。
手臂微微下滑,帮她接纳。
“唔。”
姜云冉瞪大眼睛。
简直是瞬间清醒。
她难以置信。
“陛下……”
“别……陛下,陛下您不累吗?”
姜采女说话都结结巴巴,断断续续。
景华琰却忽然捂住了她的嘴。
她背对着他,看不到他隐藏在漆黑帐幔里,犹如狼犬一般的锐利眼眸。
“嘘。”
“乖一点。”
“你乖一点,我就快一些。
早起的时光太漫长了。
漫长到姜云冉都有些恍惚。
等到终于结束的时候,姜云冉早就重新睡了过去。
看到她眼角的泪痕,景华琰伸手抹去,低头在她脸颊上亲了一下。
“早安,爱妃。”
这一觉睡得不踏实。
姜云冉总觉得自己在马车里颠簸。
这马车也不知是哪里造的,减震做的极差,只要碰到小石子,就会猛地颠一下,折腾得她心惊胆战,腰酸背痛。
等姜云冉好不容易再度清醒过来,躺在床上缓了许久,才撑着手挣扎着坐起来。
刚一起身,她就面色一僵。
“这狗男人。”
姜云冉咬牙切齿。
怎么这么爱咬人?
她从枕头下摸出帕子,胡乱擦了一下,不用水洗,是完全洗不干净的。
太多了。
好一通忙活,才哑着嗓子说:“谁在外面?”
青黛轻声细语:“小主,奴婢在。”
姜云冉道:“吩咐准备热水,早膳也简单一些,我没什么胃口。”
昨夜到今早,景华琰也不知道中了什么邪,就跟吃了什么不该吃的药似得,折腾个没完。
一会要这样,一会儿要那样,姜云冉胳膊腿和腰,没有一个地方是不累的。
她总觉得景华琰昨日很不对劲儿,具体又说不上来。
总归,短时间她是再也不想来丹若殿了。
等青黛看到姜云冉脖颈上的咬痕,不由红了眼眶。
当着雪燕的面,她不敢开口,只扶着姜云冉进了暖房,才问:“小主,您没事吧?”
姜云冉拍了一下她的手背。
“傻孩子,我能有什么事,你哭什么。”
青黛抿了抿嘴唇,最终什么都没讲。
姜云冉依旧是自己沐浴更衣,费劲洗干净身上的痕迹,她才拿起衣裳开始穿。
这一穿却发现了不对。
今日的衣衫是新的。
里衣和中衣都是轻烟锦的,又软又滑,穿在身上十分舒适。
外面的袄裙瞧着也是织造局新做的样子,袖缘上绣了一圈蝴蝶蝴蝶纹样,紫霞锦缎流光溢彩。
沐浴之后,姜云冉总算恢复过来。
她出了暖阁,让雪燕给她梳发,青黛用珍珠粉给她遮脖颈上的痕迹。
“衣裳是你准备的?”
雪燕便笑道:“是陛下一早吩咐过得,夏晴姑姑亲自去织造局挑了几身冬衣,放在丹若殿备着,让小主好有衣裳更换。”
这话说着好听,姜云冉却也不往心里去。
怕也不是专为她一人准备的。
她道:“有劳了。”
梳妆打扮完毕,姜云冉便开始用早膳。
她劳累了一夜,此刻饿得很了,一口气吃下了一屉小笼包子,才觉得胃里暖和起来。
周夏晴恰好从外面进来,道:“小主,御茶膳坊特地给小主备了燕窝,小主尝尝是否合口。”
姜云冉尝了尝,燕窝没什么味道,有些寡淡。
“有些淡了,加点冰糖更好。”
周夏晴就说:“是,奴婢知晓了。”
等姜云冉坐上迎喜轿回到听雪宫,就再也维持不住体面,没来得及说上几句话就躺下了。
青黛坐在床边给她拆发髻,眼眸扫到她的脖颈,眼睛又红了。
姜云冉叹了口气。
心里却觉得温暖。
要不是心疼她,青黛也不至于这般失了分寸。
她轻轻拍了一下青黛的后背,温言细语:“陛下真不是轻慢我,你莫要太过忧心。”
若景华琰真把她当成是随意折辱的奴婢,姜云冉也不会选择同他合作,再度入宫。
青黛的眼泪掉下来了。
“可是雪燕姐姐说,旁的宫妃都不会如此。”
还不是看他们小主出身低,身后没有母族,便这样轻慢。
青黛以前觉得陛下是正人君子,如今心里也是鄙薄上了。
姜云冉愣了一下,仔细回忆了这段时日的点点滴滴,她忽然意识到,景华琰是个精力很旺盛的年轻男人。
可其他的宫妃牵扯太多,他无法真正信任,根本不会在她们面前露出真面目。
最后,也就只有自己能配合他这些“过分”的要求了。
思及此,姜云冉呼了口气,脸上慢慢有了笑容。
“青*黛,你记住,这不是坏事。”
“陛下也绝非轻慢我,若当真如此,今日就不会让我进御书房了。”
青黛愣了一下,好半天才转过弯来。
她抿了抿嘴唇,却还是不太高兴。
“那小主也太辛苦了。”
姜云冉不由捏了一下她的脸颊。
“青黛最好了,你给我捏捏后腰,我就不辛苦了。”
青黛放了心,面色也好了起来:“是!”
另一边,周夏晴同景华琰禀报姜小主回宫了。
景华琰思索片刻,道:“赐给听雪宫燕窝两盒,老山参两枝,她身子有些虚。”
体力有点差,是得好好补补。【你现在阅读的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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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 家族、父母,便一概不管了吗?【一+二更】
小憩之后,姜云冉终于睡足了觉。
待她中午简单用了午膳,下午又午憩片刻,年轻的姜采女又生龙活虎。
露沾草,风落木,岁方秋。
岁至晚秋时节,秋风萧瑟,黄栌和梧桐皆染上火红,被风一吹便零落一地。
踩上去,吱嘎作响。
数日之前,开败丹桂飘零坠落,在枯叶上打滚。
姜云冉便让宫人全部收集,洗净晒干,至今日正得用。
恰逢秋高气爽,便把晒干的桂花收拢起来,拿百花蜜做桂花甜卤。
她跟青黛紫叶正忙着,钱小多就匆忙进来了:“小主,望月宫纽姑姑到了,说是慕容娘娘请小主过宫,一起去看望德妃娘娘。”
姜云冉一边让钱小多去请纽姑姑,一边问莺歌:“徐德妃的病症如何了?”
莺歌凑上前来,在她耳边低声道:“听闻已经大好,只之前亏损太多,这几日一直在调养,王庶人给德妃娘娘解毒,已经幽禁至广寒宫了。”
之前景华琰下旨之后,姜云冉就让青黛赶紧跑一趟,给素雪留了条子,通知她之后交接的地点更换到了更偏僻的摘星殿。
如此一来,便不用担心暴露。
这几日姜云冉一直让莺歌盯着,原以为德妃怎么也要十天半月才能康复,没想到三五日便好转。
如此看来,王庶人医术了得,实乃人才也。
可惜了。
姜云冉点头,表示知道了,莺歌就很灵巧地退了下去。
正巧这时纽姑姑进来了。
她对姜云冉见礼,规规矩矩道:“姜小主,听雪宫只住了您一位主子,同旁的宫室也少了交情,娘娘担忧你落单,特地邀请您一起去看望德妃娘娘。”
倒是慕容婕妤深思熟虑了。
姜云冉显然不同其他宫妃多走动,她自己悠然自得地待在听雪宫,日子美滋滋的,虽然惬意,却也很耽误正事。
就比如给徐德妃探病这种事情,旁人不叫她,她也不知道。
若满宫都去了,只她一个没去,就显得太过不懂规矩了。
姜云冉忙站起身,一脸感激:“还是婕妤娘娘细心,还这样关怀我,实在感谢。”
说着,她忙让宫人准备,又请了纽姑姑吃茶,一刻之后,就披上斗篷跟着纽姑姑一起走了。
徐德妃住西六宫,距离东六宫不远不近,今日正好天气晴好,慕容婕妤便提议一起步行过去。
穿过漫长的宫巷,绕过一个又一个宫门,厚底靴踩在澄浆砖上,发出吱嘎的声响。
岁月都被踩在了脚下。
有了救治卫宝林的交情,又算是邻居,所以慕容婕妤、卫宝林和姜云冉现在关系也还算热络,彼此之间也多有走动。
不知不觉间,生疏和冷漠就被打破了。
尤其是卫宝林,若非姜云冉,她怕是已经尘归尘,土归土了。
因此她看到姜云冉,便先笑了一下。
“说起来,德妃娘娘能痊愈,妹妹是立了功的。”
姜云冉道:“不过是向陛下禀报疑点罢了,可领不得功劳,并未做什么大事。”
卫宝林淡笑着摇了摇头,她用帕子捂住嘴,咳嗽了一声,面色依旧苍白。
比之前在听雪宫的时候,卫宝林还要消瘦,整个人瘦成一把骨头。
宫中漫长的岁月,寂寥无言的人生,消磨了她的意志,让她对生少了几分期盼。
她那双眼,只剩下一潭死水。
卫宝林因为疾病缠身,已经撤牌子两载,至今却未有好转。
她自己似乎也一无所求。
慕容婕妤回头看了她一眼,眼神里有藏不住的担忧,却什么都没说,只挑了个悦耳的话题。
“听闻令兄令姐今岁要下场秋闱,他们是圣京有名的少年天才,明年你家或许能一门双进士。”
“到时候家里庆祝,可要请我吃一杯酒。”
卫宝林出身圣京卫氏,百多年来一直都是官宦人家,没出过阁臣,也从未见过封疆大吏,却一路平顺,稳当至今。
其父为翰林院学士,正五品官职,曾多次入宫经筵讲官,是为学富五车的学者。
卫宝林上有兄姐,下有弟妹,皆文采出众,敏而好学,广被京中各家赞扬艳羡。
众多儿女中,唯独卫宝林年少体弱,经年养病,从未有过出色名声。
却也唯独她入宫为妃,让卫家也成了皇亲。
虽不受宠,但陛下很给卫翰林面子,也很爱重人才,因此卫宝林入宫没多久就被封为宝林。
卫宝林听到这话,麻木的眼眸也多了几分神采。
“阿兄阿姐的确很是刻苦,但京中人才济济,父亲母亲也不求他们能一飞冲天,只要平稳上榜便好。”
说到这里,卫宝林顿了顿,她咳嗽一声才道:“听闻,阮宝林的阿弟和表兄今岁也都下场了。”
此事姜云冉是知晓的。
不过更细节的,就不好打探了。
阮忠良此人惯会装腔作势,阮含栋的消息一点都未传出,只知他一直在家中读书,几乎不在京中的宴会上露面。
姜云冉记得,他比阮含珍小两岁,今年才刚十七。
十七岁,就已经过了童试,成为了秀才,的确是很优秀了。
但阮含栋的童试排名只在中游,并不算太过惊才绝艳,因此并未引起旁人的揣度。
倒是卫宝林的长姐卫新雅,考中玉京童试第一名,是为案首。
长兄卫新英考中第二名。
因此,卫氏狠狠出头露脸,被旁人一顿赞许。
今年的秋闱经过钦天监的推算,考试时间比往年晚了一个半月,要到十月初才能开考。
就在这几日了。
慕容婕妤便道:“同场竞技,不看身份,端看实力才学,你放心便是。”
卫宝林苍白着脸浅笑。
她仰头看了看天,虽只窄窄一条,可苍穹却亘古不变。
那么高,那么远,永远触不可及。
“不求阿兄阿姐位极人臣,只求这一路平顺。”
慕容婕妤也听明白了,她叹了口气。
姜云冉适时开口:“令兄令姐确实风头正胜,为安全起见,卫姐姐还是叮嘱一下家人,多多注意才好。”
若今岁卫新雅和卫新英也能拔得头筹,那明年春闱他们就是最被关注的焦点,怕是地下钱庄也忍不住会押宝,想要借机赚的盆满钵满。
利益、权柄、未来,牵动了所有人的心弦,即便科举考试全部封卷阅卷,可人生在世,柴米油盐,能下手的地方不知凡几。
尤其当今这位陛下最是爱重年轻人才,待两位卫秀才两榜登科,那卫氏便彻底翻身,再加上宫中这位卫宝林,谁还敢小瞧卫氏?
卫宝林见两人关心,心中越发温暖。
她道:“多谢,我省得,父亲母亲也知晓,近来几乎不参与宴请走动,兄姐也闭门读书。”
几人说着话,便到了灵心宫。
同上次来时不同,灵心宫显得热闹许多,整个宫殿仿佛重新活了过来,重新落下了人气。
为了冲淡徐德妃病重时的暗晦,即便在早冬时节,灵心宫前殿也更换了红罩宫灯,庭院中的花坛也栽种了好几棵硕果累累的金桔。
刚一进入,喜庆便扑面而来。
宫女们都戴上了粉色的绒花,满面笑容,多了几分俏丽。
今日显然不止来了一位娘娘,瞧着整个灵心宫都在忙碌,显得热闹极了。
梅影姑姑刚送进去一位娘娘,这边厢刚绕过影壁,仰头就瞧见了慕容婕妤一行人。
她忙上了前来,客气道:“多谢慕容娘娘、卫宝林娘娘、姜小主跑这一趟,德妃娘娘一早就在正殿等着了。”
慕容婕妤同她寒暄一句,关心了徐德妃一句,几人就要往正殿行去。
就在这时,一道唱诵声响起。
“宜妃娘娘驾到。”
所有人的脚步都停住了。
梅影姑姑面上闪过一抹惊讶,却还是抱歉地看了一眼慕容婕妤,快步来到宫门前。
姜云冉等人也没办法直接离开,只能在宫门处等待。
很快,众人就瞧见了宜妃的仪仗。
她穿一身素净的月白色袄裙,外面配了一件兔毛滚毛领的并蒂莲金银绣褙子,神情淡漠,整个人看起来清风朗月,犹如君子兰那般清新。
称病了许久的宜妃娘娘,数日未曾出现在锦绣宫之外了。
今日她忽然出宫,至灵心宫看望徐德妃,所有人都很惊讶。
落轿之后,周宜妃扶着百灵姑姑的手下了轿子,等她站稳,便抬眸看向梅影姑姑。
“德妃姐姐可好些了?”
她淡淡问了一句,语气里没有丝毫的关怀。
梅影却不敢怠慢,忙上前道:“见过宜妃娘娘,德妃娘娘已经好转,谢娘娘亲至灵心宫,娘娘快请里面坐。”
梅影顿了顿,还是道:“若是娘娘知晓您过来,一定会很高兴的。”
“呵呵。”
周宜妃冷笑一声:“她会高兴?”
“谁信啊。”
梅影一点都不尴尬,她很自然接话:“肯定是高兴的。”
周宜妃就懒得理她了。
她瞧着的确比之前要瘦了一些,气色却不错,至少眉宇间的郁气一扫而空,人也瞧着精神许多。
就是那嘴依旧跟快刀子似的,让人无法招架。
周宜妃走了两步,才瞧见慕容婕妤等人站在回廊处等她。
见礼之后,周宜妃眼神一扫,先说慕容婕妤。
“你也是,”周宜妃道,“趁着她们家这大好机会,还不努力上位,整日里窝在望月宫有什么意思?”
“还有你。”
周宜妃话音刚落,就看到卫宝林捂着嘴咳嗽起来,不由觉得有些晦气。
“你说你自己都病成这样,还来看望她做什么?回头她再病了,还要赖你呢,可真笨!”
卫宝林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
“臣妾就给德妃娘娘见了礼,就立即离开,不会过病气的。”
周宜妃也不理她,说完就过。
直到她目光落在姜云冉的面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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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那双漂亮的桃花眼一挑,满眼都是凌厉:“你就更厉害了。”
周宜妃闲庭信步,一步步往姜云冉面前逼近。
“趁着本宫生病,居然敢同陛下上禀冰窖之事,”周宜妃语气沉沉的,带着不容小觑的威慑,“你这是真的为她徐如烟的身体着想,还是为了搞垮周氏,把本宫拉下水啊?”
————
阳光晴朗,落在周宜妃精致的秀丽面容上,把她那双漂亮的桃花眼照耀得秋水琳琅。
她样貌出众,尤其那双桃花眼,若是含笑着看人的时候,真是妩媚入骨。
只她总是满眼戾气,又自带愁苦病容,把那一张漂亮的芙蓉面生生破坏,最后只留给人刻薄的模样。
周宜妃表情十分严肃,眼眸中有着不容忽视的审视,同平日里放纵嚣张的模样迥然不同。
此刻的周宜妃殊为凌厉,她步步前行,无人敢上前阻拦。
就连卫宝林都忍不住后退了半步。
但姜云冉却没有动。
她安静站在原地,平静回望周宜妃,目光干净而清澈。
她没有犹豫、没有胆怯,更没有任何的心慌。
“回禀宜妃娘娘,妾不过按照宫规行事,”姜云冉认真回答,“并非故意针对谁,也并未心怀不轨,故意要让宜妃娘娘难堪。”
姜云冉解释道。
但显然,周宜妃是从来不听旁人解释的。
她冷哼一声,又往前走了一步,几乎要同姜云冉面对面。
姜云冉此刻忽然注意到,周宜妃头上的发髻颜色有些深黑,显然用的是假发髻。
她落发的病症依旧没有痊愈。
“你说的好听,其实心底里,还不是想要让陛下爱重,借机上位?”
她伸出手,忽然抚摸上了姜云冉纤细的下巴。
周宜妃的手指冰冷,让姜云冉微微蹙起眉头。
“现在才知道害怕吗?”
轻笑声骤然响起,周宜妃忽然收拢手指,指甲直奔姜云冉的脸颊而去。
这场面实在太过惊人,慕容婕妤刚一回神,就要上前阻拦。
“宜妃娘娘!”
然而另一道虚弱却熟悉的嗓音响起:“宜妃,你要在灵心宫撒野不成?”
周宜妃的手微微顿住。
她眸色一闪,一抹冷光从眼眸中宣泄而出,让姜云冉看了个正着。
“徐如烟。”
周宜妃一字一顿,她松开了手,慢慢转过身,遥遥看向站在正殿中的徐德妃。
此刻姜云冉等人也往灵心殿看去,之间徐德妃被身边的大宫女桂香搀扶着,艰难站在殿中,遥遥向这边望来。
光阴恰好避开了她苍白的病容,只虚虚落在她衣襟上的水仙花上,让人看不真切她的表情。
徐德妃已出现,便夺去了周宜妃全部心神,姜云冉便再不重要。
周宜妃一甩手,百灵姑姑便上前,扶着她直往灵心殿走去。
一步一步,仿佛踩在所有人心尖上。
“德妃娘娘,您还活着呢?”
周宜妃冷笑着说,丝毫不留情面:“也是,你自然要活着,母族败落,全族下狱怕什么?父亲渎职狂悖,耽误战机,又怕什么?”
“你徐如烟,不还是高高在上的德妃娘娘吗?陛下这般珍重,费心为你医治,谁也不能越过你去。”
她这几句话,就是故意为了刺激徐德妃的。
因冰窖一事牵扯小周管事贪墨,冰窖黄门协同王庶人谋害宫妃,又因司务局督管不力,官官相护,因而周氏已经被皇帝申饬,命司务局司正周同川,也就是周宜妃的父亲闭门自省一月,若有其他罪过,望其主动上折请罪。
这其实是景华琰给周氏的最后一个机会。
然周宜妃从小到大一路顺遂,后来入宫为妃,又第一个诞育皇子,对于她来说,周氏的落难几乎是此生最大的劫数。
她心里怎能不怨恨呢?
姜云冉冷眼旁观,已经知道了周氏的做法,也知晓如今徐德妃和周宜妃已经成了无法化解的仇敌。
两族相争,只能你死我活,没有化解的可能。
今日周宜妃亲自前来,绝不是为了看望徐德妃,她大抵是过来警告徐德妃,让她不要再招惹自己。
周氏危难之际,决不能有人再落井下石。
若是以往,徐德妃定会大声驳斥,可如今她刚大病初愈,气息不稳,说话都十分费力,更别提同周宜妃争执了。
她努力喘着气,最后也只开口。
“赵氏……贪墨粮草,罪不可赦,陛下业已定罪,我无可辩驳,”徐德妃身形微顿,“我父,为国尽忠二十载,忠心可鉴,日月可表,不容他人玷污。”
此时此刻,徐德妃无比清醒。
朝廷尚未申饬忠义伯,所有的检举皆留中不发,就连忠义伯自己的请罪折子,景华琰也没有立即批复。
这似乎给了忠义伯府一线生机。
也给了德妃病中挣扎求生的勇气。
否则,她不可能好得这样快,把濒死的自己彻底拉回新生。
周宜妃此时已经行至灵心殿前。
两人隔着大开的门槛,就那样冰冷注视着彼此。
而姜云冉等人此刻也来到了门前。
角度转变,光阴流转,姜云冉看清了徐德妃的面容。
她苍白,消瘦,眼睛赤红,看起来比久病的卫宝林还要病弱。
但她看着周宜妃的眼眸,却淬满了阴毒。
“周馨莲,你以为周家会有什么好下场?”
徐德妃大笑一声,旋即便气喘吁吁。
桂香满脸忧色,感受到徐德妃的摇摇欲坠,就要搀扶她回去落座。
徐德妃却强硬着不肯走。
她高傲地仰着下巴,冷冷看着周宜妃,语气冰冷:“周馨莲,哪怕我死了,我也要让周家为我陪葬,你以为你生了大皇子,就可以高枕无忧了?周家做了错事,就不用受到惩罚吗?”
灵心殿一片死寂。
早先来的梅昭仪和崔宁嫔面色难看至极,两人都没有开口。
所有人大气都不敢喘,生怕两位娘娘就当堂打起来。
周宜妃还好一些,瞧着比之前康健许多,徐德妃怕不是打不了两下就要倒地不起。
谁都担不起这个责任。
“你别提宣儿,怎么,你想要谋害皇嗣吗?”
梅昭仪面色骤变,忙站起身,就要上前阻拦周宜妃。
“馨莲,你胡说什么。”
徐德妃不给她挽救的机会,她直截了当道:“我谋害皇嗣?哈哈哈周馨莲,你可真蠢啊。”
“你那病歪歪的孩儿,还用我谋害吗?他能活到周岁吗?”
就在这时,一道清晰的女声响起。
“你们都疯了吗?”
姜云冉循声看去,便见姚贵妃刚下了软轿,正快步而入,她面上是前所未有的凝重。
这位姚贵妃,姜云冉经过种种事端,倒是对她改观许多。
姚贵妃脚步稳健,直奔灵心殿而来,面容严肃,威仪尽显。
“你们太放肆了!”
“桂香,扶你们娘娘坐下,”姚贵妃直接吩咐,“梅影,还不快请各位娘娘小主落座?”
她话音落下,灵心殿中众人皆停驻不前,方才剑拔弩张的气愤却也被打破。
见无人敢动,姚贵妃的脸色也沉寂下来。
“怎么,本宫这个贵妃,也使唤不动宫人了?”
桂香犹豫片刻,还是小声规劝徐德妃:“娘娘,先坐下吧,身体要紧啊。”
徐德妃目光转落在姚贵妃身上,见她没有任何偏颇,这才回到了主位落座。
另一边,梅影白着脸上前,一个一个恭敬请娘娘们落座。
最后只有周宜妃还站在殿外,一动不动。
姚贵妃直接来到周宜妃身侧,轻轻拍了一下她的肩膀。
“宜妃,大家同居后宫,皆是姐妹,何必这样相互攻讦?”
周宜妃不说话。
姚贵妃叹了口气,她道:“我听闻明宣近来身子大好,这是喜事,你应该高兴。”
听到她提儿子,周宜妃才偏过头,缓缓看向她。
“贵妃娘娘,周氏是被人陷害的,我们是无辜的。”
周宜妃忽然就委屈上了。
“周氏满门忠心耿耿,为国尽忠,不可能故意谋害宫妃,结党营私,欺压宫人。”
这话,只有周宜妃自己敢说。
姚贵妃不知如何回答,只能缓和语气,道:“陛下也未曾裁夺,只让周氏自省,闭门思过一月,你莫要着急。”
“陛下英明神武,不会任由冤假错案。”
“再说,你如今膝下有明宣,为了明宣,陛下也不会让周氏陷入危难。”
这话是姚贵妃当着所有人的面说的,她近来身体大好,重新掌管六宫事,她说的话是有可信度的。
周宜妃面容缓和,她一瞬不瞬看着姚贵妃,最终露出一个难看的笑。
“如此就好了。”
她说着,重新抬起头,看向坐在主位上的徐德妃。
“徐如烟,我最后一次警告你,不要意图谋害周氏,也不要碰我儿子一根手指,否则,”周宜妃声音尖锐,“否则,我要你一起陪葬。”
说罢,周宜妃头也不回走了。
看着她离去的背影,姚贵妃这才叹了口气。
“这人,还是这般乖戾。”
梅昭仪忙上前,道:“贵妃姐姐,还得是您,才能劝得动她,方才我都不知要如何办了。”
徐德妃刚才同周宜妃争执了几句,这会儿已经有些喘不过气来了,桂香一直用清风油给她按揉额头,让她能快速恢复。
周宜妃最后那句话,她没有听清,却听到了最后陪葬两个字。
等姚贵妃来到身边落座,她才冷哼一声:“她要给谁陪葬?年纪轻轻,就奔着死了?”
姚贵妃难得蹙了蹙眉头。
最近宫中事情太多,先是徐德妃重病,后来冰窖案事发,周氏、徐氏在前朝皆有龃龉,三局宫事还都要由她一人打理,她自己也心力交瘁。今日本来是过来看望徐德妃,若是徐德妃好转,自己就能多个帮手。
结果,就遇到了这一场争执。
她叹了口气,声音疲惫:“你还不知道她的脾气?她一贯是得理不饶人的,近来周氏又被申饬,她如何能高兴?”
徐德妃却冷笑一声。
“贵妃姐姐,你就是太好心了,她周氏究竟做过什么,宫里谁人不知?这么多年,他们家贪墨了多少银子,她从小绫罗绸缎,锦衣玉食,难道就靠一个正六品的官职?”
“她就是揣着明白装糊涂。”
“如今我都被他家拖累成这般,冰窖若没有这样的差错,我也不至于险些撒手人寰,我不同她发难已经是良善了。”
“没想到,她竟还有脸来诅咒我。”
这说的也在理。
事情虽是王庶人所做,但归根结底,还是冰窖管理不当,毕竟冰窖是一连送了十数日的有毒冰块来灵心宫,若是一早发现王黄门的异状,也不会如此了。
姚贵妃看着她的病容,安静片刻,才道:“德妃,你要为自己着想,养好身体为上,其他的,都是后话了。”
“姐姐的意思是……”
徐德妃看着这一屋子“姐妹”,面容苍白,那双眼也被迷雾遮挡,看不真切。
“家族、父母,便一概不管了吗?”
第72章 不是我的朋友,就只能是我的敌人。【三更】
这话简直直达心底。
在座诸妃,谁不是远离家人,孤身入宫,她们在宫里争强斗胜,为的还不是家族和权力。
只顾着自己,是根本不能成事的。
同气连枝,相互扶持,才能长久绵延。
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若家族败落,她们在宫里的日子就会一落千丈,除非能得陛下加倍的宠爱,否则等待她们的就是失宠和冷寂。
然而那个除非,也不过是梦境中的幻影罢了。
她们年少时都见过先帝,再看当今这位皇帝陛下,谁又敢说自己能独得恩宠呢?
徐德妃话音落下,殿中只余寂静。
就连方才摆平了一场事端的姚贵妃,此刻也不再言语。
冬日风冷,吹拂院中金桔,沙沙作响。
倒是梅昭仪忽然笑了一下,温柔开口:“说这些做什么?今日咱们是来庆贺德妃姐姐病愈的,如今瞧着姐姐精神比之以前要好了许多?”
这话题一转,气氛陡然一松,崔宁嫔也忙道:“是呢,德妃娘娘可好些了?”
徐德妃呼了口气,她抿了口茶,面容稍有些和缓。
“好了许多,王庶人……”
徐德妃摇了摇头,言辞之间,对王庶人倒是没有更多怨怼。
“王庶人的医术的确高明,她治好了我的病症,用过药之后,我一日比一日好转,今日都能下地行走了。”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敢提王庶人。
毕竟,是她害了徐德妃。
而一向嚣张跋扈的徐德妃,此刻倒难得替王庶人说了句话:“是我太自以为是了,我不知她这些年日子这样难熬,我若是知晓,也不会不管不顾。”
“无论如何,她毕竟两次救了我。”
要不是为了救她,或许王庶人现在也成了宝林或美人,不会一直都是下三位小主。
阴差阳错,王庶人落到这步田地,一贯高傲冷漠的徐德妃,竞也因一场谋害,开始有了反省之心。
可一切都已经晚了。
姚贵妃看向她,开口:“你能这样想,我也便觉得安慰。”
“如今事情已了,你好好养病,我还等你尽快好转,好帮我打理宫事。”
姚贵妃揉了揉额角:“近来实在太忙碌了,我一人实在吃力。”
这一个月,仁慧太后和皇贵太妃一门心思吃斋念佛,都不爱管宫里事,姚贵妃可谓是孤木难支。
徐德妃咳嗽一声,有些踟蹰。
“我……如今虽有所好转,却也没什么精神,怕是帮不了姐姐了。”
她顿了顿,道:“今年年关之前,肯定是不成的,姐姐不若同太后娘娘请旨,让慕容婕妤和梅昭仪帮姐姐处理后宫事?”
姚贵妃不由自主看向梅昭仪和慕容婕妤。
梅昭仪安静坐在副位,本来在认真吃茶,听到徐德妃这话,还有些回不过神来。
“我怎么成呢?德妃姐姐可莫要取笑我。”
梅昭仪直接了当拒绝了。
慕容婕妤不置可否道:“全凭贵妃娘娘做主。”
几人都没提周宜妃,因为周宜妃根本就不会沾染这些差事。
姚贵妃倒是说:“梅昭仪可有玉京才女的美名,慕容婕妤也声名在外,你们定能好好处理宫事,待我同太后娘娘请旨,再行定夺。”
几人说了几句,徐德妃眼看就要坐不住了。
姚贵妃就直接起身,带着众人离开。
姜云冉本来也想告退,就听到徐德妃开口:“姜采女,你留下。”
她有些诧异。
不过却还是对担忧的卫宝林点点头,自己转身对徐德妃见礼:“是,娘娘。”
等众人都离开,灵心宫便安静下来。
徐德妃扶着桂香的手起身,摇摇晃晃往寝殿里行去。
看这意思,是要进一步说话了。
姜云冉也很知趣,她上前两步,很伶俐地扶起了徐德妃的另一只手。
“娘娘,您慢着些。”
徐德妃瞥了她一眼,没有多言。
等她在雅室的罗汉床上靠坐好,整个人好似才放松下来。
桂香上前,给她取下金发簪,让她能舒适一些。
发丝垂落,遮掩在腮边,更显羸弱。
姜云冉此时才意识到,徐德妃因这一场中毒,彻底毁了根基。
此时梅影姑姑端来药盏,徐德妃也一饮而尽,眉头都不带皱一下。
等她吃完了,桂香忙送上一颗梅子,让她润润口。
片刻后,徐德妃才道:“姜采女,坐下说话吧。”
姜云冉在圆桌一侧落座,轻声询问:“娘娘可是想说王庶人之事?”
徐德妃毫不意外她的聪慧。
她抬眸看了她一眼,淡淡笑了一下,态度比方才要缓和许多。
或许,就是因为姜云冉,她才能有这一次的机缘。
“姜采女,我还没有当面谢过你,”徐德妃道,“要不是你细心,一早便同陛下禀报,我怕早就已经见了阎王。”
姜云冉便说:“妾只是做了应做之事。”
“好一个应做之事。”
徐德妃道:“宫里你这样的好人,可不多了。”
“妾是好人啊?”姜云冉也跟着笑了一下,面容干净而清澈,“多谢娘娘夸奖。”
见她笑了,徐德妃也慢慢笑了一下。
“你做了好事,救我一命,对我来说就是好人。”
“我这个人一贯知恩图报,你救了我,我便要偿还你的恩情。”
“你说吧,想要什么?”
姜云冉认真想了一下,一时间竟有些犹豫。
徐德妃见她真的认真思索,不由又笑了一声。
自从生病以来,她已经将近两个月没有这样笑过了,此刻的她,看起来反而有一股说不出的轻松。
“你真想要吗?”
姜云冉有些奇怪:“德妃娘娘一贯一诺千金,您说要赏赐妾,妾自然是相信的。”
“好,好。”
徐德妃笑得流出来眼泪,她用帕子抹了一把眼角,看着自己颤抖不停的手,慢慢又沉默下来。
“我能做到的,都会尽力而为,你说。”
姜云冉非常实际,她没有同徐德妃虚与委蛇,没有拐弯抹角,甚至不说什么金银珠宝。
她只说:“我想升位。”
徐德妃愣住了。
片刻后,她眯着眼睛笑了一下。
明明只有二十三四的年纪,可经过这一场大病,徐德妃身上总有一股说不出的寂寥。
让人总觉得她暮色沉沉。
“升位啊?要什么位置?”
徐德妃说:“先说好,我可无法让你当上皇后,我自己还没当上呢。”
梅影面色苍白:“娘娘!”
徐德妃不理她,只看着姜云冉。
姜云冉就说:“娘娘,妾如今是采女,只要往上升一位便好了。”
往上升一位,便是才人了。
但如今宫里人人都知,她虽然不是才人,可陛下却金口玉言,她的份例一切都按才人而定。
若非刚封为妃嫔之后就已经升为采女,若是如此快就升为才人,实在太过惹眼,否则陛下不会这样迂回。
如今宫中最得宠的便就是她了。
徐德妃却问她:“你怎么不去求陛下?陛下不会不应你的。”
两个人这一番话实在有些嚣张,听得梅影冷汗直流,但说话的两个人却都很平静,仿佛真是姐妹两个闲话家常。
“德妃娘娘,可这是您让妾提的啊。”
姜云冉眨了一下眼睛:“陛下给的是陛下的,娘娘给的是娘娘的,可不能混为一谈。”
徐德妃又忍不住笑了起来。
她最后都要喘不过气,梅影和桂香忙上前侍奉她,喂她吃过茶水之后,徐德妃才恢复了精神。
“病了这一场,不中用了。”
徐德妃看向窗外,只有刚迁过来的金桔耀眼明亮,橙红的金桔果子缀满枝头,一片繁盛。
总是硕果累累,生机盎然。
可这一切,都不是灵心宫的。
“我答应你,我会努力让你成为才人,”徐德妃忽然开口,她目光回转,落在了姜云冉身上,“但我也要知道陛下对忠义伯府的态度。”
徐德妃虽然病了,却并不蠢笨。
她脑子一直都很清醒。
最近能去乾元宫的一只手数得过来,待得时间最久的就是姜云冉。
她一定知晓景华琰的动向,知晓乾元宫的定夺。
姜云冉此时却起身,淡淡道:“那妾就还是做妾的采女吧。”
“娘娘欠妾的恩情,便不用还了,就当妾送给娘娘的礼物。”
梅影脸色一沉,忠义伯府出事之前,徐德妃健康之时,还没人敢对她这样说话。
事到如今,就连一个小小的采女都敢落井下石。
“姜采女,你放肆。”
徐德妃却摆了摆手,她咳嗽一声,幽幽叹了口气。
“不成啊,”徐德妃说,“不成就算了。”
说到这里,她抬眸看向姜云冉,目光忽然带了几分玩味。
“姜采女,你以为你会是最后的那个胜利者吗?”
徐德妃道:“曾经本宫也是宠冠后宫的那个人,得了恩宠,有了份位,可如今,不*也到了这般田地?”
“你依附陛下,期盼他的爱恋,仰望他的赏赐,这一切不过镜花水月,”徐德妃道,“你还不如依附于我,最起码,我不会为了其他女子舍弃了你。”
姜云冉面无表情,安静听她说话。
原来要报恩是假,煽动她是真。
姜云冉忽然觉得有意思极了。
前有皇贵太妃,现在有徐德妃,人人都觉得她是可用之人,也真是谢谢她们看得起自己了。
太可惜了,姜云冉只想为自己谋前程,不想替旁人当牛做马。
“可是德妃娘娘,”姜云冉忽然开口,打断了徐德妃的煽动,“娘娘能给我的,陛下也能给,而陛下能给我的,娘娘却不一定能给。”
她声音很轻,却坚定无畏。
“娘娘,我这个人出身低位,不过只是乡野民女,粗鄙不堪,”姜云冉说,“我只想荣华富贵,吃喝享乐,我没那么大的野心,也没那个福气。”
“如今的日子,在我看来已经很好,起码不用日夜刺绣,点灯熬油。”
“所以娘娘,恕我难以从命。”
姜云冉说完,也不去管徐德妃的反应,她直接便行礼准备离开。
她刚一转身,徐德妃却开了口。
“不是我的朋友,就只能是我的敌人。”
“不是我的朋友,就只能是我的敌人。”
第73章 此等病症,可能会伤及小主的子嗣。【一更】
之后几日,宫中看似平静如水,实则波涛暗涌。
其一便是边关战事。
因战事吃紧,景华琰并未直接下旨临阵换将,反而把一直驻守西京大营的徐如晦调往乌城,顶替徐丰年成为副将。
另外下旨命忠义伯自省,边关诸事暂由徐如晦主持。
徐如晦是徐德妃的长兄,是忠义伯徐闯的嫡长子,自幼能文能武,是朝廷不可多得的将帅之才。
这是险棋,却是景华琰的远见卓识。
徐如晦是徐氏嫡系,忠义军自然领命听从,不敢违逆,而戍边军也因之前城破一事心有忧虑,竟是皆听从了徐如晦的指挥。
无论如何,现在的乌城竟是上下一心。
徐如晦一到乌城,立即开始调兵遣将,不过三日便出城主动出击,把鞑靼虎头营打了个措手不及。
战事顺遂,后宫前朝的气氛陡然一松,压抑了两月的徐德妃也因康复而重新出现在众人面前,依旧还是过去那般高高在上。
相对的,周宜妃的锦绣宫、阮宝林的长春宫皆寂寥无声,宫人们悄无声息,根本不敢惹怒娘娘们。
毕竟,徐氏有徐如晦力挽狂澜,周家却无得用之人。而阮宝林,则是她自己作孽,怪不得旁人。
抛开这些不谈,皇帝陛下的脸上也偶有笑容,乾元殿也多了几分欢笑声。
最近几日,姜云冉挂红,一直未往乾元宫去。
重新在御前露脸的是姚贵妃、梅昭仪、苏宝林和孟才人,东西六宫一时间又重新恢复了热闹。
然而整个长信宫的喜气洋洋,却波及不到听雪宫。
姜云冉年少时受了些罪,以至于后来年长初来月事,总是腹痛头晕,赵庭芳离开清州之前,给她调养过些许时候,后来分开,姜云冉便不愿吃药。
怠惰之后,慢慢的月事疼痛卷土重来,这一次也不知为何,姜云冉的疼痛剧烈,几乎难以起身。
青黛看她面色苍白,嘴唇哆嗦,心里有些焦急。
“小主,可要请赵医正过宫看诊?”
最近皇贵太妃的腰痛之症犯了,赵庭芳一直在敬安宫侍奉她,无暇旁顾。
姜云冉想了想,道:“不用,你拿了听雪宫的牌子,去太医院请一名太医回来便是。”
不多时,一名年轻的女医便快步而来。
她瞧着比赵庭芳大了几岁,未及而立,应该是太医院治疗妇科极为出色的钱医正。
钱医正先给她行礼,然后才开始请脉。
听了大约一刻,钱医正又仔细端详她的面容,最终踟蹰着松开了手,并未立即开口。
见她如此,姜云冉心中忽然有些忐忑。
“钱医正,我这是如何了?”
青黛请钱医正落座,钱医正才沉吟开口:“姜小主,您之前的平安脉都是赵医正请的,来之前臣已经瞧过,并无异常。”
“但方才观小主脉相,发现并非如此。”
姜云冉心中微沉,她见钱医正有些犹豫,便道:“钱医正,有什么话你直说便是,我能担得住。”
钱医正道:“并非赵医正学艺不精,因她一直都是在小主平日请脉,未曾看过小主月事时的脉相,故而有所疏漏。”
她倒是很中肯,并未趁机打压同僚。
“小主年少时可曾遇到过饥荒?”
饥荒并未遇到,但姜云冉却实实在在被阮家囚禁十数日,险些饿死在阮家的柴房里。
姜云冉道:“的确曾遇到。”
钱医正抬眸看了一下青黛,见姜云冉并未让青黛退下去,这才开口:“小主,您遇到饥荒时,不仅伤了脾胃,还可能误食过寒苦草,这种草寒凉,对女子身体尤害。”
“因此小主年长之后,脉细无力,气血不足,月事腹痛难忍,血流不畅。”
“此等病症,可能会伤及小主的子嗣。”
钱医正迟疑片刻,还是实话实说。
姜云冉倒是没什么波动,她仔细回忆当年在阮家柴房的煎熬,那时候阮家什么都不给,只给清水。
那清水是什么滋味呢?
后来姜云冉回忆,总觉得满嘴苦涩。
可当时她同母亲太过饥饿,嘴里一直发苦酸涩,并未察觉出异样。
或许在那个时候,阮忠良就动了心思,想要把她们母女卖去逸香阁,却又不想让阮氏有血脉流落在外。
便动了这么狠毒的法子。
真是榨干了骨头还要吸髓,恶毒至极。
赵庭芳离开清州时不过才刚习医术数载,看不出这些细节也在常理之中,按照常法医治月事腹痛,只能缓解,却不能除根。
青黛听到这话,面色一白,一双手紧紧攥了起来。
对于一个宫妃而言,子嗣是最要紧的。
姜云冉若不能有孕,哪怕现在恩宠有佳,未来呢?
难道陛下还能一辈子宠爱她不成?
待年老色衰,又如何在宫中生活。
钱医正说这话的时候,已经是豁出去了,然这位姜小主却面色如常,似乎不以为意。
姜云冉心中的确有所忧虑,但她这一生过得坎坷,所有的苦难都遇到,也不差这一次了。
她并不怨天尤人,也不哭天抢地,只是平静看向钱医正,问:“可能医治?”
这才是最关键的。
钱医正松了口气。
“倒是能的,”钱医正顿了顿,道:“小主这是顽疾,总也有十几载光景了,寒苦草的药效本来就已经减淡,若非……”
钱医正迟疑片刻,没有把话说清,她道:“并非不可医治,不过需要时日罢了。”
说到这里,钱医正抬眸看向姜云冉。
见姜云冉虽面色苍白,但眼神清明,并非蠢笨偏激之人,她犹豫再三,还是问出了口:“小主之前可曾服用过避子汤?”
妃嫔服用避子汤可是大忌。
一般而言,哪个妃子都想多孕育皇嗣,以后便可高枕无忧。
倒是没想到,这位姜采女居然要服用避子汤。
此事太医院根本没有留底,钱医正翻看她的脉案也从无显现,要么是姜云冉自己偷偷服用,要么就是陛下所为。
这话能不能说,要不要说,钱医正盘桓许久。
最后还是医者仁心占了上风,她冒着风险,还是把话说出来了。
姜云冉有些意外看向她。
当看到她小心的眼神,大约也明白了其想法。
她不由叹了口气:“钱医正,您是医者仁心,您不用怕,此事我是知情的,也是机缘巧合罢了。”
这一句话,是为了安抚钱医正。
看来,此事同陛下无关。
只要不违逆圣意,钱医正瞬间便放松下来,她呼了口气,才道:“姜小主,您的病症这一次会这样痛苦,脉相这样明显,就是因之前服用过避子汤,避子汤性寒,激发了最后那一点寒苦草的药性,两相叠加,才让臣诊出些许端倪。”
“依臣所见,小主万不能再用避子汤了。”
姜云冉反而笑了一下:“我孕事艰难,自然不会再用,之前也是意外。”
钱医正把所有的障碍都说完,才平复下来。
“既然如此,那就好办了。”
听到这话,青黛脸色也缓和下来,认真听讲。
钱医正仔细给姜云冉说了她的脉案,然后才道:“待赵医正回来,臣会同她一起给小主出个方子,今日就要把汤药吃上。”
钱医正非常认真:“小主,想要彻底根除寒苦草的药性,必要用热药,万幸如今已经入冬,时机最好。”
“之后三个月,臣可能会给小主下重药,小主可能会觉得偶有体热,或者会上火,这都不用在意。”
“三月之后,等到春暖花开,就要换新药。”
姜云冉听到这里,心里便把阮忠良骂了八百遍。
要不是这阴险小人行事歹毒,她何至于吃这么多药。
把她们母女害到那个地步尤不知足,最后又担心事发,不仅给母亲下了谋害性命的毒药,还不想让姜云冉好过。
阮忠良这般恶毒的人,姜云冉此生只见过这一人,不得不感叹,难怪他能把平平无奇的阮氏托举至今日。
人不狠,如何能成就大事?
不过,这一切苦难,她都要加倍偿还给阮忠良。
姜云冉唉声叹气:“多久可以治好?”
钱医正方才还看她沉稳淡定,现在听到要吃药,倒是难得露出些许小孩子脾气来。
她不由笑了一下:“药都是热性的,不会太苦,加了大枣和生姜,吃起来会有一股甜味,不难吃的。”
劝了一句,她才道:“春日药不能多用,每隔五日就要停十日,大约到了夏日,彻底就要停了。”
“到时候看小主脉相,若已经康复,便不用再用药,若不成,秋日再加两副,至少能祛除九成残余,剩下的药量可忽略不计。”
青黛听到这里,眼睛都亮了。
“也就是说,待小主痊愈,就能有孕了?”
钱医正不敢下定论,只道:“倒时就有机会了。”
姜云冉和青黛对视一眼,姜云冉笑了,道:“钱医正,有劳你了。”
钱医正忙道:“小主客气了,这都是小的应当做的。”
姜云冉却知晓,这可不是钱医正的本分。
这宫里的太医,讲究一个四平八稳,平日里最爱开太平方,一般是不敢用重药的。
若用药过重,导致贵人们出了意外,全家都要掉脑袋。
虽然先帝曾经下过圣旨,非有必要,绝不为难太医,可千百年来太医们都是这样过来,四平八稳是刻在他们骨子里的铁律。
今日钱医正敢给她用重药,一个是医者仁心,还有一个,也确实是很有胆量。
姜云冉猜测,她同赵庭芳应该关系很好,所以才敢说这些话。
她顿了顿,道:“钱医正,只要你能治好我,我自然不会亏待你,治不好也无妨,这并非你的过错。”
“不过此事,还请钱医正给我保密,我不想让旁人知晓,尤其是……陛下。”
姜云冉抬眸看向她:“你应该知道如何出脉案。”
钱医正后背顿时冷汗岑岑。
她思索片刻,道:“臣同赵医正会仔细斟酌药方,到时赵医正应该会告诉小主如何熬药。”
想要隐瞒,必要做万全之策。
最起码药方上不能显露半分。
姜云冉见她有办法,面上也慢慢露出笑容。
她道:“多谢钱医正。”
说罢,她就让青黛送钱医正回太医院。
这边钱医正刚走,那边紫叶就沉着脸匆匆而入。
“小主,乾元宫来人了。”
姜云冉看都她的面色,心也跟着一沉,她问:“出了什么事?”
紫叶摇了摇头。
她凑上前来道:“不知,但小柳公公的面色很严肃,无论如何都不说。”
姜云冉深吸口气,她道:“那我们就去乾元宫看一看,究竟出了什么事。”
第74章 陛下晋封小主为从六品才人。【二+三更】
景华琰倒也还是个讲究人。
可能知晓她挂了红,身体不适,因此小柳公公是带着软轿一起来接的。
姜云冉今日实在难受,面色惨白,嘴唇也无血色,甚至都有病入膏肓的模样了。
小柳公公这么淡定的人,瞧见她都吓了一跳。
“小主您这是什么病症?”
小柳公公亲自伺候姜云冉坐上软轿,还是关怀了一句。
姜云冉裹着妆花缎披风,把手炉贴在小腹上,勉强缓解疼痛。
她勉强笑了一下:“无碍,谢公公关心了。”
小柳公公也并非要刨根问底,听了这话就道:“小主坐稳了,起轿!”
路上,姜云冉也没有询问他究竟出了什么事。
若是能说,一开始小柳公公就说了。
紫叶一直担心姜云冉的身体,小碎步跟在轿子边,时不时看她一眼,整个人显得很是紧绷。
软轿虽然舒适,却怎么也无法同听雪宫的架子床相比,等到了乾元宫,姜云冉的额头都冒了冷汗。
小柳公公也没想到她病得这样重,直接丢给小李子一个眼神,然后就跟紫叶一起搀扶姜云冉进了乾元宫。
虽然头晕腹痛,姜云冉还能分辨出他们要去的是浩然轩。
不过因冬日已至,浩然轩四周都加上了槅门,阻挡了冬日的寒风。
暖炉冒着热气,温暖了整个宫殿。
小柳公公通传之后,姜云冉便扶着紫叶的手,勉强撑着往浩然轩里行去。
刚绕过屏风,便瞧见景华琰坐在主位上,徐德妃坐在边上的副座,两人一起看向唯一留有空门的流光池。
这幅场景,好似很和谐,但两人表情却都十分严肃,少了几分柔情蜜意。
姜云冉垂下眼眸,上前福礼。
“见过陛下,见过德妃娘娘。”
她的声音很轻,虚弱又缥缈,竟让景华琰有些惊讶。
他回过头来,便瞧见姜云冉惨白面色,不由蹙了蹙眉头。
“怎么回事?你不是挂红?怎么这般模样?”
姜云冉福了福,来到座前,就被赐了座。
好不容易在椅子上坐下,姜云冉才觉得好了一些。
“回禀陛下,妾的确是挂红,不过妾的月事一贯折腾,这月尤甚,谢陛下关心。”
景华琰蹙眉看向她,眸色沉沉的,看不出心思。
边上的徐德妃面色都比姜云冉的好许多。
如今徐氏有徐如晦重振门庭,她自己又调养数日,逐渐康复,因此此刻颇有些意气风发的模样。
徐德妃见景华琰的目光一直落在姜云冉身上,手指扣了一下手心,才勉强笑道:“妹妹年纪轻轻,就有这月事腹痛的毛病,可是要好好医治的,否则……怕是会影响子嗣。”
姜云冉声音柔和,听起来便楚楚可怜。
“是吗?多谢娘娘关心,妾会注意的,一定好好医治,还望早日诞育皇嗣。”
景华琰适才收回目光,重新看向徐德妃。
一侧仙鹤香炉香烟袅袅,犹如仙境。
徐德妃重新染了丹蔻的手指在椅背轻巧,她看向姜云冉,慢慢勾起一抹温柔的笑。
“本宫这就放心了,希望妹妹得偿所愿。”
姜云冉想起上一次两人的不欢而散,心中不由警铃大作。
她不由问景华琰:“陛下,因何宣召妾前来?”
听到这个问题,景华琰淡淡扫她一眼,才对梁三泰扬了下手。
梁三泰上前一步,脸上日常能见的笑容皆消失无踪。
他显得有些紧绷。
“姜小主,今日德妃娘娘前来乾元宫,是特地请陛下给姜小主升位,感谢姜小主对她和徐氏的救命之恩。”
姜云冉心中一个咯噔,即便头晕脑胀,却还是大概明白了徐德妃的做法。
她紧紧握着手炉,嘴唇轻抿,露出一个虚弱的笑容。
“妾会同陛下禀报冰窖一事,并未多想,只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无论当时生病是谁,妾都不会坐视不理,并非特地为德妃娘娘一人。”
姜云冉的声音失去了平日里的清新悦耳,因着虚弱无力,却更温柔绵软。
更显得柔弱可怜。
“妾不敢居功,且陛下和娘娘已多有恩赏,妾不明,娘娘因何还要再来谢过。”
姜云冉的目光慢慢落在徐德妃的面上。
“娘娘的好意,妾实在不敢领受。”
徐德妃却倏然笑了:“你不敢领受,可这个恩,本宫也不能欠着。”
徐德妃呼了口气,才道:“陛下,臣妾之前就说过,姜妹妹是个识大体的人,若非妹妹提醒,臣妾也不知家中发生了种种事端,若边关真的暴乱,妾可真是罪不可赦,徐氏也枉顾了皇恩。”
姜云冉脸上的笑容终于消失了。
这徐德妃,真是太过恶毒了。
景华琰最厌恶旁人的背叛,无论乾元宫发生什么事,尤其是政事,皆不允旁人同外人言说。
在姜云冉挂红之前,经常在乾元宫伴驾的就是她,徐德妃原本拉拢她也因此事。
徐氏已有罪过在身,不容任何疏漏,一旦再度出错,忠义伯府将会荡然无存。
为了家族,为了德妃的份位,德妃当日拉拢不成,便只能除掉她。
她不想留下祸端。
姜云冉没有去看景华琰,她只定定看向徐德妃:“德妃娘娘,话是不能乱说的,妾没有做过的事,是完全不认的。”
徐德妃却笑了:“我是感谢你,你怎么还生气了?”
她慢条斯理道:“那日是你同我说,要想让忠义伯府屹立不倒,必须要有新的领袖,重新掌领忠义军,在边关立功才好。”
“你不说,我如何能得知呢?”
当日在乾元殿谈及忠义军事,只有景华琰、郑定国和她,而给出的对策,是当时姜云冉临阵想到的。
她不可能同徐德妃通风报信,郑定国也不可能,那就只有一个可能。
通过景华琰的前朝动作,徐氏猜出了后续的动向,为了弥补过错,保住徐氏,他们顺应景华琰的安排,举族上下齐心协力,为的就是度过难关。
而此时,一切事成,徐如晦接连大捷,守住了忠义伯府的颜面,徐德妃才亲至乾元宫,对景华琰再度献上徐氏的忠诚。
她给出的把柄,就是背叛了皇帝的姜云冉。
真是好计谋。
不愧是熟读兵法长大的将门虎女,不愧是多年风波不断却屹立不倒的忠义伯府,如今他们果断舍弃了赵氏,把所有错误一力承担,一边自请革职除爵,一边力挽狂澜,英勇奋战,到底没有让忠义伯府落入危难境地。
而现在,徐德妃踩着姜云冉,想要重新站在景华琰的身边。
依旧还是那个高高在上的宠妃娘娘。
姜云冉不能让她如愿,也不会让她如愿。
“德妃娘娘,口说无凭,您这是故意栽赃陷害,”姜云冉撑着扶手站起身,虽然面色苍白,但神情是异常的坚定,“妾早就在陛下面前发过誓,若妾胆敢背叛陛下,必将遭受……”
姜云冉的话还未曾说完,景华琰便淡淡开口:“够了。”
声音戛然而止。
姜云冉此刻才慢慢转过头,苍白着面容看向景华琰。
景华琰并未动怒,他甚至依旧还是那一副面无表情的冷漠模样。
只放下茶盏的时候,发出了嘭的声响。
“姜采女,多余话且不要再提,你只用证明自己便是了。”
听到景华琰还让姜云冉解释,徐德妃脸上的得意也慢慢掉了下去。
姜云冉心中并未放松,她看向景华琰,一字一顿道:“陛下,未做过的事情,永远也无法证明清白,你不能要求受害之人证明自己的无辜。”
这话言辞犀利,却让景华琰的目光柔和下来。
因为姜云冉说的对极。
“今日德妃娘娘无凭无据,光靠三寸不烂之舌就要污蔑宫妃,若陛下真的信了,日后长信宫怕不是要攻讦成风?再无宁日?”
她一连攻击了两句,然后画风一转,语气倏然柔和下来。
“妾能行至今日,名声、份位、荣耀、荣华全赖陛下赏赐,与妾而言,陛下就是妾的天,妾的未来也全靠陛下恩赏。”
姜云冉情真意切。
“妾哪怕背叛天下人,哪怕做尽恶事,都只会为了陛下一人,为了陛下在乎的家国。”
“更何况,妾无论想要什么,只同陛下言语便是,陛下待妾一贯爱重,从不会让妾空手而归。”
“何苦去求不相干的旁人,又有什么好处呢?”
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简直是最完美的辩解之法。
只看景华琰的表情,便知他听进了心里去。
可恶。
太可恶了。
姜云冉一个乡野村女,怎么会这般精明。
徐德妃面容沉寂,手指重新刺入手心,发出尖锐的疼痛。
她没有证据,姜云冉自然也没有,但她的逻辑却是那么清晰。
清晰到无人可以指摘。
姜云冉看向徐德妃,眼底泛出一抹红,有些不解,又有些愤懑。
“德妃娘娘,妾之前不管因何,到底救了娘娘一命,”姜云冉道,“娘娘恩将仇报,是为不义,胡乱编排污蔑宫妃,是为不仁,枉顾忠义伯的谆谆教诲是为不孝,欺上瞒下是为不忠。”
姜云冉彻底同徐德妃撕破了脸。
“德妃娘娘,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事尽做,如何还能让人信服您的‘检举’呢?”
徐德妃眼睛赤红。
“你!”
她几乎忘了这里是乾元殿,忘了皇帝陛下还在身侧。
“你这个贱人,你住嘴!”
徐德妃彻底失去了理智。
景华琰面色幽深,他低声斥责:“够了,德妃,休要胡闹!”
徐德妃倏然看向他。
她撑着扶手,缓缓起身,一步两步上了前来。
“我胡闹?”
徐德妃重新看向姜云冉,高高扬起了手。
然而那染着丹蔻的手还没碰到姜云冉一根发丝,姜云冉便哎呀一声,整个人边往后倒去。
“云冉!”
但景华琰却没有让她落地。
他一个健步上前,一把揽住了她的腰肢,直截了当把她打横抱起,牢牢护在怀中。
他面容冷峻,语气是前所未有的凝重。
“梁三泰,宣太医。”
徐德妃泫然欲泣,她上前一步,就要阻拦。
“陛下……”
景华琰冷冷看向她:“徐德妃品行不端,顶撞犯上,着降为昭仪,闭门思过一月不得出。”
————
姜云冉本就已经到了极限。
刚一摔倒,她就昏了过去,根本不知之后的所有事端。
景华琰把她抱在怀中,一路健步如飞,很快就行至浩然轩一侧的厢房。
美人脸颊苍白,眉心微蹙,犹如受惊的小兽,乖巧蜷缩在他怀中,是那么可怜羸弱。
等把她安顿好,景华琰才目光锐利看向紫叶:“你们小主真只是月事腹痛?”
紫叶自然知晓姜云冉的病症,此刻面对皇帝冰冷威仪的气势,却还是紧紧攥着拳头,只说:“是。”
“今日太医已经给小主诊治,小主的确是月事腹痛。”
景华琰睨了她一眼,没有再开口。
浩然轩的厢房少有人来,平日只简单打扫,此刻扑面而来皆是冷寂,景华琰面色依旧不愉,他吩咐小柳子:“把暖炉送来,烤一烤厢房。”
此时外面忽然传来哭闹声。
“陛下,陛下,臣妾入宫多年,一心侍奉陛下,忠义伯府上下各个英勇,皆为国尽忠。”
“陛下如今竟偏听偏信,不顾臣妾多年的侍奉,偏要袒护一个采女。”
“妾不服。”
景华琰实在不耐烦。
手掌一拍,方几上的甜白釉梅瓶颤了一下,险些栽倒在地。
满屋宫人大气都不敢喘,小柳子亲自在厢房忙碌。
景华琰是疑心重,是不喜身边侍奉之人三心二意,但他更不惜有人拿他当傻子戏弄,借着他的手排除异己。
他微微蹙起眉头,他直接起身,大步流星离开了厢房。
门外,是徐昭仪哭得红肿的哀怨眼神。
“陛下……”
徐昭仪看到景华琰冰冷的眼神,一步上前,直接跪倒在地。
“陛下,臣妾知错了。”
方才还叫嚣着不服和愤懑的昭仪娘娘,现在却跪地哀求。
景华琰垂眸看向她,片刻后,目光略有所缓和。
他弯下腰,彬彬有礼扶起了她,甚至帮她抚平了衣袖上的褶皱。
动作温柔至极,说话却是那么冰冷无情。
不留半分情面。
“徐昭仪,忠义伯府究竟做了什么,忠义伯是否渎职贪墨,你比任何人都明白。”
“之前边关战事吃紧,你有重病在床,朕顾念旧情,慈悲为怀,并未为难忠义伯府。”
徐昭仪面色惨白。
此刻,她的面色比昏迷不醒的姜采女还要难看。
心中最后的侥幸彻底破碎。
“徐昭仪,你须知见好就收的道理,朕退一步,为的是边关百姓,可不是为了你们徐氏。”
景华琰从来不做那虚与委蛇之事,想来徐氏应该也很清楚,所以徐如晦拼尽全力,上阵杀敌,就是为了保住忠义伯府上下。
哪怕白骨露于野,也好过斩首示众。
徐昭仪若老实本分,病愈之后协助姚贵妃打理后宫事,景华琰看在往日情分,自不会动她。
可她贪心不足,逼着景华琰亲自出手,才最终自食恶果。
徐昭仪委屈至极,眼泪扑簌而落,看起来十分可怜。
到底也是相伴数载的枕边人,景华琰还不至于狠心如此。
他看着她的眼泪,最终道:“徐昭仪,你如今还是昭仪,朕宽宥你继续居灵心宫,望你洗心革面,好好养病,不要再生事端。”
“否则……”
景华琰话音落下,太医院钱医正匆匆赶到。
凑巧的是,今日值守的就是钱医正。
徐昭仪好面子,见了太医前来,忙背过身去擦干眼泪,她最后看了一眼景华琰,福了福便退了下去。
说无可说,她今日偷鸡不成蚀把米,只能回去再做筹谋。
梁三泰倒是客客气气,亲自送她:“恭送昭仪娘娘。”
钱医正心里可是翻江倒海。
怎么好端端的,徐德妃竟是成了徐昭仪?方才的乾元宫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她到底在宫中侍奉十数年,定力还是有的,面上看不出丝毫端倪。
“陛下,您可是身体抱恙?臣斗胆请脉。”
景华琰道:“随朕来,是姜采女晕倒了。”
钱医正一愣,随即便低下头,掩盖住眼眸中的忐忑。
“是。”
等进了厢房,景华琰便看到一双秋水似的眸子。
暖炉放在床榻边,热烈散着暖意,火光照亮了姜云冉苍白的脸,染红了她委屈的眼。
姜采女虚弱地靠在床榻上,她正无声看向景华琰,眼眸中一片雾红。
“陛下,妾怎么了?”
景华琰眼眸中的冰冷消退,他一边让钱医正给姜云冉诊脉,一边温言道:“你晕倒了,朕命太医给你医治,莫要忧心。”
姜云冉似乎这才看到钱医正,四目相对,她对钱医正温柔一笑。
“钱医正,有劳了。”
说罢她就安静下来,等待钱医正的诊治。
钱医正额头都沁出了汗,她不敢去擦,只认真捏着姜云冉的脉,慢慢稳住心神。
片刻后,钱医正收回了手。
她的呼吸平稳,神情并不紧张,只是颇有些严肃。
“陛下,姜采女血瘀不畅,每逢月事就会疼痛难忍,此病症并非重病,只是月事时会非常痛苦。”
“臣今日已经给姜采女看过诊,姜采女并无大碍。”
景华琰却问:“她因何昏倒?”
钱医正道:“陛下,女子月事情绪都有起伏,心绪不畅,姜采女应当是急火攻心,委屈难解,才晕倒不起。”
“姜采女之前是由谁主治?”
钱医正顿了顿,道:“是赵医正,不过今日赵医正在敬安宫侍奉皇贵太妃娘娘,臣是临时给姜采女看诊的。”
临时吗?
景华琰眯了一下眼睛,他手指在扶手上敲击,发出嘭咚声响。
他敲一下,钱医正手指就缩一下,显得很是紧张。
景华琰的目光慢慢从她脸上扫过,落在她身后脸色苍白的娇弱美人身上。
“只是月事不畅,可有其他病症?”
景华琰的声音冷淡,听着便让人心绪难平。
钱医正面上表情不变,倒是维持住了表面上的镇定。
“是,只是月事不畅。”
顿了顿,钱医正又补充一句:“小主身体一贯康健,除了月事,平日并无大碍。”
她依旧还是这一套说辞,
景华琰缓缓点头,道:“你同赵医正好好商议,务必治好姜采女的病症。”
钱医正狠狠松了口气,她拱手退下,厢房中便安静了下来。
景华琰一挥手,紫叶看了看姜云冉,也跟着退下了。
“爱妃,”景华琰一步步来到床榻边,握住了她冰冷的手,“你生了病,怎么不早说呢?”
姜云冉抬起眼眸,蒙着水雾的凤眸楚楚可怜,她眨了一下眼睛,想要看清景华琰的心底。
眼波流转,只有浓得化不开的情谊。
可年轻皇帝的眼眸深邃,他的内心早就是一片深海,只有一片苍茫的黑。
无法探究,也不能探究。
若想要深入,早晚会被这一片漆黑吞没,找不到自己。
“陛下,”姜云冉回望景华琰,目光不躲不闪,“妾并不觉得自己得了病,只是月事罢了。”
“这点小事,同陛下的大事相比不值一提。”
景华琰轻声笑了一下。
他拍了一下姜云冉的手,微微躬下身,目光沉沉看向她。
“爱妃,你可还有其他想对朕说的?”
景华琰实在太敏锐了。
对于姜云冉这一丁点躲闪,他都敏锐捕捉到,并且强势压制,非要知晓事情真相。
他不喜欢旁人欺瞒。
他一早就说过。
然而姜云冉只是平静回望他,表情一如既往平静。
所有宫妃之中,姜云冉的心性是最坚定的。
景华琰原以为这是优点,但此时,他却又觉得这是缺点了。
“陛下,妾有何要隐瞒陛下呢?”
她暂时不能孕育子嗣,又有寒苦草的事端无法解释,自然只能隐瞒下来。
本来以为只要月事过去,用药调养,就能慢慢康复,不会有人发现端倪。
岂料今日不凑巧,徐德妃偏选了此时发难。
还好,来的太医还是钱医正。
命运总是喜欢这样摆弄人。
姜云冉忽然笑了一下,道:“多谢陛下关怀*,妾心里很是高兴。”
景华琰凝望她片刻,最终还是收回了眸子。
他握了一下姜云冉的手,手心炙热而温暖,让人沉迷。
“你是朕的妃嫔,朕自然关心你。”
“陛下,德妃娘娘……”
景华琰捏了一下她的手,淡淡道:“她现在是徐昭仪。”
姜云冉愣了一下,旋即便道:“徐昭仪?”
“是啊,”景华琰再度看向她,“她用谎言利用朕,诓骗朕,朕自然不会让她留在高位。”
“德这个封号,与她不相配了。”
景华琰意有所指,姜云冉心里咯噔一下,道:“那陛下是相信妾了吗?”
景华琰伸出手,把她纤细的身躯抱在怀中。
肌肤相亲,恩爱绵长。
他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声音轻柔:“朕从来都未曾怀疑过你。”
两个人这样温柔相拥,看似柔情蜜意,可景华琰此刻眼眸中没有笑意,姜云冉脸上的温柔也都消失不见。
怀抱温暖,却温暖不达心底。
景华琰轻轻拍着她的后背:“爱妃今日也算立功,朕晋封你为才人可好?”
姜云冉愣了一下。
她顿了顿,道:“多谢陛下。”
姜云冉在厢房躺了一会儿,便告退了。
等回到听雪宫,姜云冉才彻底放松下来,躺倒在床上满脸痛苦。
青黛已经回来,见她如此,不由十分担忧。
她跟紫叶忙前忙后,好不容易安顿好了姜云冉,莺歌就传来消息,因陛下降了徐昭仪的份位,徐昭仪急火攻心,回到灵心宫就晕倒了。
姜云冉手里抱着手炉,脚下塞着汤婆子,她靠在床榻上,问:“因何晕倒?”
莺歌压低声音:“不知,今日太医院只有钱医正值守,才赶去灵心宫。”
这钱医正今日可够忙的。
“你辛苦了,多用心,”姜云冉道,“青黛,给莺歌支取二十两银子,请你的兄弟姐妹们吃点心。”
莺歌面上一红:“小主,不用的。”
姜云冉却说:“你是自己人,自然不用,可你的兄弟姐妹们都不是听雪宫的人,帮了忙,就要还人情。”
“其余之事你自己做主便是。”
莺歌抿了一下嘴唇,眼眶泛红:“小主真好。”
姜云冉笑了一下,说:“我能做的也就这么多了。”
她实在太疼,待太医院送了药来,就睡下了。
等她醒来,已经华灯初上。
她刚一睁眼,就看到青黛满脸喜色:“恭喜小主,贺喜小主,陛下晋封小主为从六品才人。”
第75章 在我心里,你们比陛下重要。【一+二更】
玉京忽落一场雨。
薄衣初试,绿蚁新尝。
渐一番风,一番雨,一番凉。
清晨醒来,小窗轻抬,微风和细雨,梦里话冬寒。
紫叶小心推开一条窗缝,缕缕微风拂面,她回过头来,见姜云冉神色如常,这才松了口气。
闭窗一晚,寝殿气闷,总要透透气的。
姜云冉大病初愈,却偏巧遇到最后一场秋雨,一夜冷至冬日,让人措手不及。
她本已痊愈,可因一夜秋雨,姜云冉又觉手脚冰冷。
万事不顺,大抵就是如此。
莺歌倒是机灵。
她一早就收拾好了暖炉送进来,这会儿已经烧好了红螺碳,一点点往暖炉里挪。
“小主,这红螺碳可好,”莺歌道,“没有烟,没有尘,夜里用也不用特地浇灭,一夜都是暖的。”
宫中只宝林以上的娘娘可用红螺碳,姜云冉这里的都是陛下额外开恩。
姜云冉靠在床榻上,身上盖着锦被,手里还抱着暖炉。
她安静笑了一下,道:“你辛苦了。”
这几日用过药之后,她身体明显好转,人却病恹恹的不想挪动。
听雪宫的人都心疼她,以为她是因为陛下的冷待而忧心,想尽办法逗她开心。
其实并非如此,只这几日是母亲的忌日,每逢想起母亲,姜云冉就总是忍不住怀念年少岁月。
她怕自己浑身的戾气压不住,就要冲去阮家提刀杀人,便只用过去的美好岁月掩盖生离死别的痛。
借着养病,也借着宫里新一场风波,姜云冉就悄悄在听雪宫躲懒,安静祭奠母亲。
莺歌同紫叶对视一眼,两个人都无声叹气。
倒是青黛知晓她们家小主并非这般悲春伤秋的性子,也不会为了宫里的高低起伏而伤怀,因此每日日常当差,并未觉得有何不妥。
她正巧端了汤药进来,见莺歌跟紫叶打眼神官司,不由笑了一下:“你们这是做什么?”
紫叶赶紧对她丢了个眼刀。
怎么这般没眼力见?
青黛无奈摇了摇头,先伺候姜云冉用了药,等她睡下了,紫叶才拉着她去了对面的北厢房。
莺歌也跟着。
“青黛姐姐,小主都那般伤怀了,您怎么不往心里去呢?”
紫叶眼睛都有些红了。
“前几日陛下还那般在乎小主,为了小主斥责徐昭仪,又是降了份位,又是抬举小主,宫里热闹了好几日。”
那几日的风光,现在回想起来还恍然如梦。
紫叶叹了口气:“不光后宫议论纷纷,前朝都知晓后宫多了一位得宠的姜才人,我以为……”
她以为,陛下真对小主偏宠有佳,另眼相待。
然而,男人又怎会从一而终,一往情深呢?即便是皇帝陛下,也不过是普通男人罢了,并不比旁人特殊。
紫叶咬牙切齿:“怎么才两日,就被那韩选侍勾了去,趁着咱们小主病了,不能侍寝,立即就被封为了才人,转眼间就跟咱们小主平起平坐。”
这几日宫里可是热闹。
当日乾元宫究竟发生了什么无人能知,但徐昭仪得罪了陛下,而姜才人又得了陛下的青眼,这是一定的。
后来两个人都病了,闭门不出,宫里的热闹到底轻了些。
不过忠义伯再度上表请罪,听闻其言辞恳切,自陈领兵不力,耽误战事,以致乌城百姓罹难,实在惭愧。后又言说未曾做到表率,放纵姻亲贪墨粮草,且为父不慈,教导无方,以致徐昭仪顶撞犯上,桩桩件件都是他忠义伯一人之过错,如今边关战事大定,有徐如晦英勇作战,他肯请陛下褫夺忠义伯爵位,回京领罚。
忠义伯到底是个久经沙场的老将。
心机深沉,也识时务,当发现景华琰并非先帝那般心慈手软,毫不顾忌名声之后,立即便转变了策略。
也是徐如晦战功卓绝,快狠准控制住了乌城战事,否则忠义伯怕也不能在这里装模作样上书请罪。
还不是为了让与他同气连枝之人一起劝说陛下,请求陛下开恩。
请罪是假,陈情是真。
第一次请罪,景华琰留中不发,第二次忠义伯就没有这个运气了。
既然他自己请罪,景华琰便成全他。
一道圣旨,不仅褫夺忠义伯封号,又夺其乌城刺史一职,命乌城布政使暂代刺史一职,与徐如晦一起定夺边关战事。
冬日天寒地冻,车行不便,暂留徐闯于乌城戴罪立功,明年春日再归京问责。
这个责罚,把曾经的忠义伯架在了那里。
这三个月,徐闯须得加倍努力,戴罪立功,方能挽救徐府的未来。
现在,只是褫夺封号,若是领兵不力,就不只这么简单了。
这一下,围绕在忠义伯府的文臣武将们一哄而散,曾经的徐氏党羽一夕倾覆,只余残党。
真是树倒猢狲散,再无人敢替徐闯多说半个字。
因忠义伯府事,降了份位的徐昭仪日子就难熬许多,虽还有昭仪娘娘的份位,宫里人人都等着看她笑话。
她以前嚣张跋扈,得罪的人太多,现在无人怜悯她。
宫妃的命运变幻无常,无人能花开百年,经久不衰。
这些事,姜云冉多少知晓些许,却并不过分关心,她安心养病,好好调养身体,这才是最重要的。
直到三日前,皇帝陛下难得心情好,去御花园散心。
秋冬交替,只白日正午时分最为暖和,阳光炽热照在身上,仿佛春日和煦。
御花园的草木多有凋敝,却有宫人细心呵护,依旧生机勃勃。
在刚刚盛开的四季桂下,韩选侍衣着淡薄,正在踮脚摘花。
她身形淡薄,面容清秀,有着江南女子的小家碧玉,看起来便温柔多情。
她伸着手,纤细的手腕莹白一片,微微一动,便引得枝头一阵颤动。
就在这时,无数蝴蝶纷至沓来。
韩选侍有些迷茫,她眨了一下眼睛,随即开心地跟蝶儿一起翩翩起舞。
这一幕,便叫难得过来散心的皇帝陛下瞧见了。
美人美景,如梦如幻,端是相得益彰。
当夜,韩选侍便侍寝了。
她当年能成功被徐昭仪举荐成为宫妃,自有其优点,多年未见,她年岁渐长,多了几分忧愁和成熟。
风姿独特。
一连三日,都是韩选侍侍寝。
宫里人便议论纷纷,都说姜云冉这位姜才人要失宠了,瞧着韩选侍才是陛下真正喜欢的可人儿。
尤其昨日,景华琰更是封了韩选侍为才人,不过三日功夫,就与姜才人份位一样了。
这般恩宠,若当初那位阮婕妤尚在,怕也要搅烂帕子。
韩才人居于锦绣宫,主位娘娘是周宜妃,景华琰不仅给了韩才人丰厚赏赐,还命梁三泰叮嘱周宜妃,要好好善待韩才人,莫要与她为难。
消息传出,宫中哗然。
陛下何时这般温柔细心过?
当莺歌知晓这些事情之后,心里就暗道糟糕,她立即赶回听雪宫,当即就告知了几位哥哥姐姐。
钱小多只管外宫事,对此不予置评,青黛也似乎并不在意,只有紫叶同莺歌两人很是揪心,生怕小主大病初愈,再度被气得病倒。
果然,今日姜云冉的气色就不太好看,两人就立即紧张起来。
青黛见两人满脸焦虑,不由轻声笑了一下。
“小主今日不适,大概是因忽然降温所致,她本就怕冷,况且月事刚刚结束,还需要再调养几日才能康复,不是因为韩才人。”
紫叶到底年长一些,见青黛这般笃定,才转过弯来。
“小主不在意吗?”
青黛点了一下莺歌的额头,又去看紫叶。
“你们何时瞧见小主在乎陛下恩宠与谁?”
“平日若非需要知晓后宫动向,否则小主就连哪位娘娘侍寝都不在乎,更何况陛下的恩宠了。”
紫叶松了口气。
莺歌也满脸放松:“这就好。”
青黛觉得有些好笑。
“你们不担心小主失宠,只担心小主难过?”
紫叶道:“小主如今已是才人,日子好过许多了,且宫里的娘娘们都是熬资历,哪怕没有恩宠,过上几年,小主也能成为宝林或美人。”
“日子总会好过的。”
紫叶是个随遇而安,心定淡然的人。
莺歌也说:“咱们独住在听雪宫,自在得很,日子已经很好了。”
青黛笑了。
等姜云冉醒来,就看到青黛的笑容。
她顿了顿,就问:“把她们都哄好了?”
青黛愣了一下,随即便道:“什么都瞒不了小主。”
姜云冉笑了一下,说:“她们那般紧张,我又不是瞎子,如何会看不出来?宫里头起起伏伏是很正常的,紫叶入宫多年,不会不知,不过是关心则乱罢了。”
她睡了一觉,身体好了许多,心情自然也很明朗。
青黛伺候她起身,给她梳发。
“小主,奴婢好佩服你,怎么这么有定力。”
姜云冉想了想,从琉璃镜中回望她。
她的凤眸漂亮深邃,眼尾上挑,明媚犹如三月春光,永远那样温暖而明亮。
“无所求,就不怕失去。”
姜云冉道:“从一开始,我想要的就是权利和地位,并不要陛下的真心。”
“所以也不觉得自己失去了什么,”姜云冉的声音很轻,只说给青黛听,“你看,咱们这位陛下,可是有过真心的人呢?”
青黛认真听讲,颇为受教。
“小主所言甚是。”
姜云冉便端起茶盏,抿了一口。
凤凰单枞温暖宜人,回甘醇厚,一口下去,只觉通体舒畅。
宫灯摇曳,为这阴沉沉的雨天增加了几分光彩。
用药数日,姜云冉觉得一日比一日好转,若非今日落雨,她已经康复如初。
此刻,她感受着涌入四肢百骸的热意,慢慢笑了。
“我入宫两月便升为才人,在宫中绝无仅有,刚升位,赏赐纷至沓来,我还有什么可不满的?”
“人人都只看韩才人这几日恩宠,怎么不去看之前三载的苦闷?怎么不说她成为宫妃数年才熬到了才人的位置。”
“咱们这位陛下,心里是很有成算的。”
“你且想一想,曾经韩才人是谁的宫人呢?”
青黛心中一震,她慢慢回过神来,呼了口气。
“奴婢明白了。”
姜云冉拍了拍她的手,道:“你不明白时,也已经做得很好了,青黛,我很庆幸,身边有你,有你们。”
“相比陛下的真心,你们的关怀和在意,才是我最珍贵的宝藏。”
“在我心里,你们比陛下重要。”
————
最后一场秋雨过去,整个玉京就陷入冰冷的冬日。
今年的冬日格外冷,行走在外,耳朵都觉得痒痛。
还不到烧火墙的时候,寝殿中就摆上了暖炉,姜云冉担心宫人们夜里寒凉,领使了银子让钱小多买了些灰碳,晚上供她们暖房。
听雪宫的日子一成不变,如今只是韩才人盛宠,姜才人是因病撤牌,宫中上下不知深浅,她的待遇一如往昔。
这一日,青黛外出回来,在姜云冉耳边低语几句。
姜云冉挑了一下眉:“这就有意思了。”
青黛见紫叶守在门外,才低声道:“不知阮宝林究竟要做什么。”
方才青黛去摘星殿取素雪留的条子,素雪言说最近阮宝林病愈,重新在宫中走动,却总是悲春伤秋,瞧着就心思不宁。
后来请了太医院看诊,也看不出所以然,直说自己夜里总梦见长姐,心中颇为思念。
天长日久的,人也瞧着憔悴许多。
邢姑姑忧心她的身体,便上请太后,想要请廖夫人入宫陪伴几日,一解忧愁。
因着素雨的死,阮宝林也谨慎许多,特地提拔了另外一名大宫女,同素雪一起侍奉在身边。
如此一来,许多事就过不了素雪的手了。
不过她机敏,人也聪慧,总能得知长春宫的动向,依旧同姜云冉互通往来。
姜云冉手指在桌上敲击几下,忽然道:“若说聪明,阮家的这些人中,阮忠良最老谋深算,其次则是廖夫人。”
“最蠢笨的就是阮宝林了。”
她没见过阮含栋,但能以十七稚龄考中秀才,想来不会太笨。
“看来,之前那一次检举,对阮宝林来说的确伤筋动骨,时至今日她都未再侍寝。”
所以她需要母亲入宫,帮她谋划一二。
姜云冉呼了口气,浅浅勾起唇瓣:“倒是可以会一会这位玉京人人羡慕的廖夫人了。”
青黛道:“小主,要如何回复她?”
姜云冉垂下眼眸,思索片刻道:“让她保重自身,静观其变。”
她顿了顿,道:“另外告诉她,让她在廖夫人面前表现出担忧,说因为我,所以阮宝林失去了恩宠。”
青黛愣了一下。
看来小主这是要引蛇出洞了。
姜云冉另外写了条子,让青黛拿给赵庭芳,他们得查一查这个阮含栋。
之前让石头等人寻的药,已经寻到了,石头正在赶回来的路上。
这两日就能抵达玉京。
而当年那位清州知县邓恩,却没有特别清晰的眉目,只知道他因阮忠良数次翻案而被吏部申饬,三载考评为平,遂被调离清州,后调去何处便无人得知。
时隔十五载,踪迹难寻。
姜云冉思索片刻,还是把纸条子烧了,道:“今日让庭芳来一次。”
不多时,赵庭芳便到了。
她很关心姜云冉的身体,一来先是诊脉,片刻之后才呼了口气。
“你只月事时会虚弱腹痛,平日都不影响,月事过去便不用担心,到底是我当年学艺不精。”
若是当年就诊治出寒苦草,姜云冉现在早就治好了。
姜云冉握住她的手:“我们姐妹一家,哪里要说这些,那时你才刚学医,能缓解我的病症都很厉害。”
两个人说了几句闲话,赵庭芳就说:“皇贵太妃年轻的时候摔伤过腰,多年来每逢秋冬时节就会疼痛难忍,我之前一直在敬安宫侍奉,险些酿成大祸。”
“还好那日当值的是钱大人。”
姜云冉道:“还是要多谢她,要不是她,如今可有的麻烦。”
赵庭芳颔首,道:“我知晓,你不用担心,钱大人从不沾染宫中琐事,清廉独身,她医者仁心,纯善仁厚。”
“是我的幸运。”
要换一名医正,如今如何可真不好说。
姜云冉道:“石头什么时候能到?”
赵庭芳压低声音:“明日就能到,我已经安排茉莉去接他了,明日我休沐,后日入宫,再给小主请脉。”
四目相对,姜云冉含笑点头:“有劳赵医正了。”
说到这里,姜云冉同她说了几句邓恩的去向猜测,然后才道:“最近阮忠良都在做什么?”
右都御史阮大人两袖清风,从不沾染酒色风月,府中除了夫人,未有侍妾通房,加之他生得清风朗月,在玉京口碑极好,人人皆称赞。
他下衙之后,多半直接回府,偶尔会去三宝斋买桂花糕,那是廖夫人最爱吃的。
也会去清风书斋看看新书,同那里的学子书生谈天说地,问一问各地风土人情,学子风采。
表面上看去,他不跟任何人家结交,除了踏青、赏花、诗词宴会,才会与各家走动,平日里轻易不往来。
他比郑定国还像是纯臣。
这十几年来,他一直如此,从未有过差池。
姜云冉有时都很佩服阮忠良,为了位极人臣,为了权倾朝野,他可以逼迫自己舍弃一切玩乐,十数年如一日。
有这样的心性,做什么都会成功。
“三宝斋和清风书斋我们都查过,没有异常,背后的老板也只是普通商人,与其他京中人家都无往来。”
赵庭芳也有些忧愁。
他们已经查了两个月,阮忠良一点疑点都没有表现出来,若再跟下去,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才能拿到他的把柄。
姜云冉沉默片刻,忽然道:“廖夫人呢?”
赵庭芳愣了一下,随即眨了一下眼睛,道:“是了,夫妻一体,阮忠良不走动,廖夫人却不可能不与各家夫人走动。”
“我让望舒去跟廖夫人,看看她那里可有异常。”
姜云冉颔首,道:“有劳了。”
她顿了顿,取出五十两银子,递给赵庭芳。
“冬日天冷,让他们多穿一些,别冻坏了身体,平日里也别减省,等事成了,我还有银子可使,到时候在溧阳做些小生意,不用发愁。”
逸香阁出来的孩子,都很能吃苦。
哪怕现在手里宽裕了,他们依旧不会大手大脚,总是为未来筹谋。
因为失去过家人,或者被家人舍弃,所以他们一切都只靠自己,从不祈求上天恩赐。
姜云冉同他们一起长大,最是知道他们的想法。
赵庭芳叹了口气,道:“我知道的,咱们在溧阳的刺绣铺子如今生意很好,姐姐们能安身立命,靠自己养活自己,年少的孩子们也能有去处,如今芳草他们几个都在读书呢。”
说了会儿话,赵庭芳又叮嘱她一定要注意保暖,这才离去。
中午正用午膳,小柳公公就来了。
他还是那张寡淡的脸,没有任何表情说着吉祥话。
“姜才人,陛下赏赐才人福禄一品锅一道,羊羔锅子一道。”
姜云冉起身,平静谢恩:“多谢陛下恩赏。”
小柳公公看了看她,见她脸上没什么喜色,犹豫片刻问:“小主,看您身体似已大好。”
“没好呢,”姜云冉淡淡道,“还得养好几日,这可是太医说的。”
小柳公公:“……”
病没好,牌子就挂不了,她不去乾元殿,陛下就瞧不见她。
小柳公公无奈眨了一下眼睛,只能退下了。
姜云冉不知是景华琰又打什么算盘,她自己跟青黛他们一起吃了一顿热锅子,浑身都暖和了。
趁着下午阳光好,紫叶领着莺歌等一起晒衣裳。
冬日的袄裙、褙子和大氅都得晒一晒,被褥都用了新棉花,在院中打一打,晚上盖的时候都还是暄软的。
他们正忙着,外面就传来细碎的说话声。
不多时钱小多就进来,对姜云冉请示:“小主,苏宝林并韩才人、赵选侍和李选侍一起过来看望小主。”
姜云冉仰头看他,问:“已经到了?”
钱小多上前一步,搀扶她起身:“是,已经到了。”
姜云冉便拔高声音说:“还不快请进来,不知道尊卑的东西!”
姜云冉整了整发髻,自己亲自出去迎接。
绕过影壁,抬眸就看见苏宝林站在宫门之下,正温声细语同身边的韩才人说话。
数日不见,韩才人身上换了一件崭新的珠绣褙子,里面是水红的大袖袄裙,看起来眉目舒展,整个人都清润许多。
尤其她头上那一枚红宝石金簪,在鬓边熠熠生辉,一看就不是俗物。
见姜云冉出来迎接,苏宝林立即上了前来,握住姜云冉的手:“妹妹病着,如何出来相迎?快回屋暖着。”
姜云冉笑了一下,说:“姐姐亲自前来看望我,哪里敢坐着相迎,快请进,青黛,把六安茶取出来,可要同姐姐妹妹一起说会儿话。”
等众人在雅室里落座,苏宝林便道:“妹妹病了数日,如今可是好了?”
她目光一直落在姜云冉身上,并未看出与之前有什么异样。
还是那张明艳至极的脸,还是那般玉骨仙姿。
雅室里坐了这么多宫妃,没有一人能比得上她。
苏宝林这一看就有些呆了,好半天没说话。
姜云冉面色绯红,有些羞赧:“姐姐这样瞧我作甚?”
她说着,才叹了口气,眉目间染上一抹忧愁。
“我这是老毛病,以前家里贫寒,冬日里受了冻,每逢月事就疼痛难忍。”
她的目光在众人脸上一一扫过:“不是什么大病,却很折磨人,哪里都不愿意去,只得告病了。”
苏宝林便拍了拍她的手:“大家都是女子,懂你的苦楚。”
说到这里,她才看向身边的韩才人。
“今日是韩才人特地来寻我,知晓咱们关系亲近,想让我带着她过来给你告罪。”
姜云冉凤眸一挑,似笑非笑看向韩才人。
韩才人低下头,手里丝帕绞着,瞧着好不可怜。
“韩姐姐因何要同我告罪?我可是当不起的。”
苏宝林见韩才人不愿意开口,只得无奈地道:“她怕你多想。”
“怎么会呢?”
姜云冉温柔一笑。
她伸出手,忽然握住了韩才人的手腕。
“姐姐,咱们都是姐妹,你如今过得好,我也很开心,姐姐以后可万不能说这样的话了。”
姜云冉顿了顿:“再说,我不过只是个下三位的小主,陛下也并非我一人,即便韩姐姐要请罪,也不是同我请罪啊。”
“我可担不起,”姜云冉道,“传出去,我可要吓得睡不着觉了。”
第76章 美人在侧心情好,胃口自然就好了。【三更】
姜云冉口齿十分伶俐,一贯能说会道,中秋那一日就把阮宝林说得下不来台,后来数次意外,哪怕是御前争执,也从不肯吃亏做小。
她是乡野里长大,看似不通文墨,却说话耿直率真,没有那么多词汇修饰,却每每让人不知如何反击。
阮宝林在她手上折了两次,如今尚且知道藏锋,这韩才人刚承宠几日就火急火燎跑出来,也不知究竟是为何。
被姜云冉这样攥着手,韩才人瞬间便红了眼眶。
只看她美眸含水,委屈怜弱,实在让人心中疼惜。
但姜云冉却不吃这一套,这装柔弱扮可怜的把戏,她可比韩才人有过之而无不及。
姜云冉的目光一直定定落在她脸上,不等她回答一句,就干脆驳斥,丝毫不让。
这般强势,让苏宝林不由有些慌张。
“都是自家姐妹,应相互扶持,莫要剑拔弩张。”
姜云冉勾起唇瓣,浅浅一笑。
“苏姐姐知晓这个道理,韩姐姐应当也知晓。”
被逼到这个份上,韩才人也不得不低头了。
“我自然是知晓的,不过……”
韩才人动了动手腕,发现挣脱不开,便也放弃再做挣扎。
她抬起眼眸,委屈巴巴看向她,可怜得很。
“姜妹妹,原我也没这个福气,若非你因病撤了牌子,也没我的今日,听闻你身体总不见好,我心里越发悔恨……”
这可真是要把姜云冉往死里踩。
之前宫宴相见,她怎么没看出韩才人竟这般伶牙俐齿。
“可不敢当,姐姐这一句话,是真要置我于死地。”
韩才人愣了一下:“我不是……”
姜云冉冷冷哼了一声:“宫中上下,所有妃嫔皆是陛下之妻妾,哪怕是皇后娘娘,大抵也不能阻拦陛下宠幸旁人,更何况,我同姐姐一样,都只是才人。”
“没有我,还有贵妃娘娘、宜妃娘娘、有梅昭仪、徐昭仪和慕容婕妤,甚至还有苏姐姐、李妹妹和赵妹妹,韩姐姐,你若是真觉得要请罪,可是要每一宫都请罪一次?”
果然,她这样一说,一直不声不响的赵选侍便忙道:“姜姐姐说得对,韩姐姐,你忧思过重了。”
姜云冉那双漂亮的凤眸一直落在韩才人脸上,把她看得几乎都要抬不起头来。
她的眼神深邃而明亮,眼眸深处仿佛点着一盏灯,能照亮每个人心底深处的黑暗。
那黑暗里藏着什么,都能被她一一看清。
韩才人有些慌了,她不知道为何姜云冉揪着这两个字不放,一时间竟不知要如何为自己辩解。
直到苏宝林叹了口气,道:“好了,韩才人,你同姜才人道个歉,事情便过去了。”
有了苏宝林打圆场,雅室中的尴尬便瞬间褪去。
韩才人最终还是败下阵来,她抿了一下嘴唇,委屈地道:“是我错了。”
这四个字说出口,她仿佛重新找到了勇气。
清丽的面容微微抬起,郑重看向姜云冉。
“我不应该同你请罪,是我想岔了,走火入魔,失了分寸,以后再也不会说了。”
姜云冉倏然一笑。
她不笑的时候严肃端方,让人不敢造次,可这一笑却好似冰河初开,绿柳新芽,让人觉得满心都是春意。
韩才人愣了一下,小声问:“你不生气了呀?”
“是呀,”姜云冉依旧握着她的手腕,晃了晃,姿态亲昵又放松,“把话说开,自然就不用生气了,我这个人秉性耿直,有一说一,有二说二,姐姐也莫要生我的气。”
“怎么会呢?”韩才人迟疑了片刻,还是对着她浅浅一笑。
“咱们还是好姐妹。”
“是呢,好姐妹。”
她们这边瞬间便从剑拔弩张变成了相亲相爱,把苏宝林都看愣了,片刻后才道:“你们和好,那这一趟就没白走。”
姜云冉忙道:“今日机会难得,我请姐妹们吃六安茶,咱们说说话,谈谈天,彼此也熟悉熟悉。”
她同苏宝林和韩才人还好些,毕竟之前也都说过话,只赵选侍和李选侍入宫之后就一直没侍寝,一直无声无息在宫中生活,同姜云冉毫无交集。
两人都是小家碧玉的长相,一个更清秀,一个更甜美,都是美人。
只是运气不好,与大阮娘娘一起选秀入宫,大阮娘娘鹤立鸡群,他们便泯然众人矣。后来小阮娘娘入宫,又忽然冒出来个姜才人,同这些天姿国色相比,她们就稍逊一筹,自然没有侍奉陛下的机缘了。
姜云冉瞧着,她们年纪都不大,却不急不躁,偶尔回上一两句话,也还算年轻可爱。
说不定,以后也能有韩才人这样的机缘。
这宫里的事情谁都说不准。
她这边有些出神,那边苏宝林叹了口气:“徐昭仪原本已经解了毒,养好了身体,这一闹,又不太成了。”
说到这里,她顿了顿,道:“还是太过忧心家里,这是人之常情,在所难免。”
看,这就是会说话的人。
徐昭仪生病,可与姜云冉半分关系都无,还是因徐闯不争气,闹了那么大的差错,陛下留他一命都是看在过往的情分上了。
听到她提起徐昭仪,韩才人也攥了攥手心,她低声道:“昭仪娘娘怕是要难过许久,她最是在乎徐将军,如今不知边关如何,心中只怕难安。”
姜云冉抬眸看向她,没有提那些过往,只说:“姐姐也是心善,还关心着昭仪娘娘。”
之前徐昭仪那样磋磨她,打压她,她竟还为徐昭仪说话。
韩才人叹了口气。
她看了看在场的众人,声音很轻,也很软。
那是过往岁月里,被人一点点撕碎了的尊严。
“我原本就只是个普通宫女,不像苏姐姐你们,出身官宦人家,选秀入宫成为宫妃,若非昭仪娘娘抬举我,我也没有如今的日子。”
她抬眸,回望向姜云冉。
“姜妹妹应该懂我的心情,无论如何,她到底给了我这个机会。”
是的,所有的折磨,都能因为这个来之不易的机会而压下,每逢痛苦的时候就想一想,若不是她,自己依旧还是伺候人的宫女。
“日子都是自己过的,若是只纠结坏处,不惦念好处,那日子就完全没办法过下去。”
姜云冉回望她,眸子却很平静。
沉水香静静燃着,在她身后如梦如幻,下午时分的阳光透过窗棱,正巧落在她清秀的眉眼上。
她这话倒是说的豁达。
姜云冉拍了拍她的手。
等那眉眼回望过来,姜云冉才抿唇一笑:“姐姐,你比我豁达,我不如你。”
韩才人愣了一下,旋即才摇了摇头。
“我们不用说这些。”
苏宝林适才开口:“我也听闻阮宝林病了,特地请了太后娘娘的恩赐,允其母入宫陪伴。”
“我这几日闭门不出,不知外面如何,”姜云冉收回了手,重新看向苏宝林,“阮娘娘究竟是什么病症?”
苏宝林有点犹豫,最后还是说:“我听长春宫的小宫*人们说,阮宝林经常做噩梦。”
姜云冉心中一动。
这个细节,莺歌可没打听到。
苏宝林毕竟跟阮宝林同住一宫,自然知晓她的动向。
“做噩梦啊,”姜云冉叹了口气,“这也没办法医治。”
苏宝林抿了口茶:“可不是,太医院来来去去,也没治好,如今听闻太后娘娘准允,阮宝林倒是好了起来,这几日都没闹腾了。”
“也不知廖夫人何时入宫?”问话的是一直没吭声的李选侍。
苏宝林想了想,说:“就这几日吧。”
“真羡慕啊,”苏宝林道,“咱们一月才能见一次家人,她倒是能在宫里日日相见。”
说到这里,众人都沉默了。
姜云冉却笑了一下,用开朗的语气说:“那还是我好,我没有家人了,也从不盼着这些事。”
众人:“……”
苏宝林轻咳一声:“姜妹妹可莫要这样说,以后咱们也可以是亲人啊。”
姜云冉笑了一下,说:“姐姐说得对呢。”
今日苏宝林几人在听雪宫坐了小半个时辰,几人有说有笑,关系亲近许多。
等她们离开,已经近黄昏。
晚霞漫天,火烧云趴在琉璃瓦上,仿佛调皮的狸奴。
落日熔金,余霞成绮,长信宫在这漫天的火烧云里,迎来了一日之终。
宫巷上忙忙碌碌,宫人们拎着食盒,往来御膳房和东西六宫。
这边厢,紫叶和钱小多才拎着食盒一起回到听雪宫。
姜云冉忽然想吃酥黄独和盏蒸羊,酥黄独御膳房没备菜,但现做只需要一刻。
姜才人的要求,御膳房自然却之不恭,御膳房的宋御厨立即就给两人端来一碟子盐烤松子,让他们略等一等。
所以紫叶两人回来时,比平日要晚了一刻。
两人刚踏入宫门,身后就传来梁三泰的尖细的嗓音。
“陛下驾到。”
紫叶跟钱小多忙往后退了几步,躬身行礼:“恭迎陛下。”
景华琰从御辇上下来,一眼就扫到钱小多手里拎着的两个食盒。
梁三泰简直是景华琰肚子里的蛔虫。
他立即质问:“怎么才送晚膳。”
钱小多也不慌张,一五一十禀报。
听到姜云冉还要加菜,景华琰微微挑眉:“姜才人倒是好胃口。”
这话听着,怎么有些不对?
此时姜云冉已经赶到宫门口,一边行礼,一边笑道:“自然是好胃口。”
她被景华琰扶起,温热的软手就被景华琰握在了手心里。
姜云冉的声音在景华琰耳边响起。
“今日苏宝林、韩才人、李选侍和赵选侍一起来看望我,各色美人陪着说笑吃茶,怎么可能心情不好。”
姜云冉着重念韩才人三个字,眼波流转,挑眉看向景华琰。
华灯初上,听雪宫游廊初悬挂的八角宫灯明亮,灯火辉煌落在姜云冉白皙的芙蓉面上。
她满眼春波,冰肌玉骨,犹如仙子一般落入景华琰的怀中。
“美人在侧心情好,胃口自然就好了。”
“陛下,”姜云冉声音酥软入骨,“你说是不是?”
第77章 爱妃,数日不见,朕很想念你【一+二更】
景华琰目光落在姜云冉脸上。
数日不见,姜云冉面上的病气全都消失不见,在寝殿里躺了几日,她的面容越发白皙,犹如上好的羊脂白玉,在落日的余晖中熠熠生辉。
尤其她那双清澈的眼,仍一如往昔。
景华琰唇角慢慢勾起一抹笑,他不答反问:“你不是说身体还未好转?怎么就能同旁人谈天了?”
姜云冉挑了一下眉。
“怎么,”她踮脚去看他,“陛下生气了?”
景华琰意味深长地垂眸看她,半响才道:“怎么会?”
“爱妃身体康复,朕心甚慰。”
帝妃二人目光交汇,相视一笑。
“陛下待妾最好了,妾心中自然明了。”
两人踏入寝殿,姜云冉请了景华琰落座,才道:“陛下可用过晚膳了?”
景华琰生活非常规律,他基本不会提前或延迟用膳。
“自然不曾,”景华琰道,“今日是特地来陪爱妃用膳的。”
他对梁三泰点点头,梁三泰就领人忙碌起来。
正巧北厢房一直无人居住,今日倒是可以摆好膳桌,一点都不显得局促。
待两人落座,姜云冉看着炸得酥脆的酥黄独,眼睛一亮。
“今日特别想吃这一口,陛下可爱吃这一道?”
景华琰率先拿起筷子,道:“喜欢就多吃一些,你比之前要瘦了许多。”
折腾这些许时日,姜云冉的确瘦了一些,人瞧着也没以前精神。
多了几分温柔怜弱。
不过方才握着她的手,倒是比之前温暖许多,不再冰冷刺骨,可见用药之后的确好转。
姜云冉谢恩,咬了一口酥黄独。
酥黄独是用芋头切片蒸熟,后裹了香榧子、杏仁粉混合在一起的面衣,油炸得金黄酥脆,有的要加咸口的大酱,有的则是甜面酱,味道鲜甜皆有。
吃的时候,外皮酥脆,内里绵软,有着芋头特有的清香粉糯,加上果仁丰富的香气,非常好吃。
姜云冉年少时吃过一次,一直回味无穷,今日忽然想起,这才让钱小多特地要了这道菜。
“唔,”姜云冉感叹,“真好吃,御厨的手艺一绝。”
她吃东西的时候看起来尤其幸福,眯着眼睛,鼓着脸儿,跟吃独食的兔儿一样,可爱极了。
景华琰安静看着她,不知在想些什么,只自顾自夹了一块酥黄独,也尝了一口。
不知道怎的,平日里觉得甜腻的菜肴,今日也觉得香甜可口。
“好吃吧?”
姜云冉见他吃了,笑眯眯地问。
两个人相处随意,一如之前。
“不错。”景华琰见她吃完,又给她夹菜。
安安静静吃完了一顿饭,姜云冉便问:“陛下可要散步?”
“恭敬不如从命。”
两人吃了几口茶,便顺着游廊,一点点丈量听雪宫的大小。
冬日晚风凌冽,吹红了姜云冉的脸颊。
“冷吗?”景华琰回眸看她,“冷就回去吧。”
姜云冉摇了摇头,道:“这几日未曾出屋,觉得身上都僵了,不怕冷的。”
“嗯。”
两个人并肩前行,宫灯仿照在身影上,在澄浆砖上交叠成了歪斜的人字。
“陛下,妾有事想问,不知是否可行?”
景华琰的唇角浅浅勾起,他心情莫名舒畅起来。
“你说。”
姜云冉顿了顿,才道:“陛下,徐昭仪中毒一事,真如王庶人所说,皆是她一人所为吗?”
听到这个问题,景华琰的唇角慢慢压了下去。
他脚步微顿,回眸凝望姜云冉。
宫灯摇曳,在风中摇摆,火光犹如星芒,漂浮在景华琰漆黑眸子里。
那么深,那么亮。
“你只想问此事?”
姜云冉仰着头,也停下了脚步。
“不然呢?”
她神情平静,语气淡然,甚至带了一丝疑惑。
“妾还有什么要问陛下的?”
她不问韩才人,似乎完全不关心他知否真的要另宠旁人。
景华琰面无表情,片刻后道:“你说得对。”
他负着手,转身继续前行。
“王庶人自己都认了,还有什么疑点?”
姜云冉看着他高大的背影,反而勾起了唇角。
她眯了眯眼睛,压下了笑意,才道:“疑点有三。”
“第一,若王庶人真的医术高超,她因何不知吴端嫔的孕事?”
姜云冉微微一顿,补充道:“妾听闻吴端嫔是在宫宴上晕倒之后,查出的身孕。”
景华琰负手前行,并未开口。
姜云冉又道:“第二,则是那名王黄门,他说自己出身贫寒,无依无靠,却能说出否极泰来这样的词语,完全不像是目不识丁之人。”
当时那个王黄门虽然在转述王庶人的话,但一个人若从不识字,也不通文墨,是绝对记不住否极泰来这种成语的,对于王黄门来说,他甚至都不可能听懂。
这种拗口的词语,若是听不懂,一瞬就会遗忘,更不可能数月之后还记得。
景华琰声音淡淡的,没有任何情绪。
仿佛方才的不愉都是镜花水月,风过无痕。
“第三呢?”
姜云冉道:“第三,陛下没有降罪王庶人的家人。”
若王庶人当真谋害宫妃,那真是罪无可恕,即便王庶人家族并无罪过,一般而言也不能这般轻拿轻放。
但这件事就这样轻飘飘过去了。
除了被贬入冷宫的王庶人,还有涉事的王黄门和大王绣娘,其余人等皆未被定责。
这事有古怪。
然而当时姜云冉并未着急询问,等到了今日,她才挑了这样的时刻问出口。
景华琰等她全部说完,才道:“爱妃,你觉得因何会有这些疑点?”
他直接抛回来一个反问。
“因何?”姜云冉愣了一下,才沉吟着道,“妾不知。”
景华琰忽然笑了一下。
他的笑声带着一股子放松和肆意,仿佛之前在浩然轩厢房产生的隔阂一瞬消弭,再也寻遍不着。
好似那些猜忌和疏离都不曾存在。
“你知晓的。”
姜云冉抿了一下嘴唇,看着景华琰淡然的笑意,倏然开口:“因为陛下怀疑,幕后还有另一个身影,所以你暂时按下,不做动作。”
景华琰忽然伸出手,重新牵起了她的手。
“你知晓就好。”
姜云冉心里安稳许多。
既然景华琰有疑心,此事就不会草草放过,肯定有无数人在看不见的背后努力侦查。
景华琰牵着她,跨过月亮门,来到了有些荒芜的听雪宫后殿。
数月无人居住,虽不说杂草丛生,却到底少了人气。
房子和宫殿都一样,需要人气蕴养,没了人气,就会慢慢凋零破败。
虽然宫人隔三差五都会打扫,可庭院中依旧不显别致。
景华琰牵着她的手,一步步往前走。
此时他才开口:“你自己已经有了答案,对吗?”
姜云冉愣了一下,旋即便笑了:“陛下英明。”
“是,妾是怀疑,幕后之人最初要杀的其实根本就不是徐昭仪,而是我。”
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就会生根发芽。
因为与秋风缠相冲,使其成为毒药血玲珑的夏枯草,在姜云冉的暑热方子里也有。
景华琰的手心温热,牢牢把她的手握在手中。
他说:“然后呢?”
姜云冉思索片刻,才道:“冰块本来是要送到我手中的,只是阴差阳错,被送到了徐昭仪的灵心宫。”
“第一块冰是偶然,但第二块,第三块还持续送往,也就说明幕后之人即便杀不了我,杀了徐昭仪也无不可。”
“毕竟,若发现送错,之后不会让王黄门继续送冰。”
既然徐昭仪最终中毒吐血,就说明药量下得很足,足已让徐昭仪重病不起。
姜云冉抬眸看向景华琰,问:“陛下,妾说的可对?”
景华琰脸上笑容不变。
他看向前方,游廊拐弯处的宫灯点亮了边上的廊柱,幽弱恍然,仿佛有人执灯等候。
眨一下眼,熟悉的身影便消失不见。
景华琰舒了口气。
“王黄门身上疑点重重,即便入了慎刑司,也一口咬定就是王庶人指使,供词从未改过一个字,爱妃,你知道那意味着什么吗?”
姜云冉道:“意味着他被人拿住把柄,即便是死也不敢说出真相。”
景华琰颔首,才道:“还有。”
“还有,他也可能是从小被特地驯养长大的死士。”
姜云冉忽然觉得毛骨悚然。
她不由哆嗦了一下,往景华琰身边靠了靠。
男人身形高大,犹如牢固的墙,能挡住所有的寒冰风雪。
景华琰注意到了她的靠近,脚步微顿,耐心等待她来到自己身边。
“如果是死士,围绕王黄门的所有疑点就都解释的通了。”
这里有了定论,但姜云冉却更迷茫了。
此事绝非阮忠良或阮含珍所为,阮家若真有这么大的阵仗,根本不必做偷龙转凤的戏码。
南安伯府也不能。
到底会是谁呢?
姜云冉不自觉问出口:“妾不过只是个小主,出身民家,根本不足为奇。”
“谁会这般怨恨我,又是毒药,又是死士,就为了让我死?我不明白。”
“我不是妄自菲薄,只是以我的出身,根本不值得对方大动干戈,冒风险非要毒杀。”
姜云冉继续道:“更何况,后来即便发现毒错了人,对方也没有收回命令,又是什么人不仅恨我,还恨徐昭仪呢?”
究竟是什么人,姜云冉无论如何也想不到。
无论从出生还是份位,无论从感情纠葛还是家族仇恨,她跟徐昭仪都天差地别,不会有人同时怨恨她们两人。
这简直让人费解。
她一直没有询问景华琰,就是因为没有想通这一点。
景华琰却在宫灯处停下了脚步。
他转过身,光晕自他身后散开,点不亮他眼中的星芒。
景华琰面容隐藏在黑暗中,让人看不真切。
“云冉。”景华琰微微俯下身,犹如情人间呢喃那般,在她耳边低语。
“若他们恨的不是你,不是徐昭仪,而是……”
“而是朕呢?”
————
姜云冉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在寂静的夜里,在幽深的回廊中,它突兀而清晰地跳动着。
噗通、噗通。
仿佛烟花在耳边炸裂。
这一刻,她不知自己是什么表情。
景华琰身上的龙涎香萦绕在她鼻尖,随着呼吸,才慢慢平复了她心底的惊骇。
方才那一句,激起了她背后的冷汗,此刻她才觉得有些冷了。
姜云冉打了个哆嗦。
景华琰伸出双手,把她牢牢拥在怀中,用自己宽厚且温热的胸膛,抚平她心中的激荡。
“怕什么?”
两人脖颈纠缠,仿佛最亲密的鸳鸯。
男人低沉好听的嗓音在耳边响起:“有人要杀你,你不怕,要杀朕却忽然害怕了?”
姜云冉抿了抿嘴唇,努力咽下唇边的颤抖,尽力让自己平静下来。
“妾是担心陛下。”
景华琰低低笑了一声。
“你是担心,知道了这个秘密吧?”
所以才思索那么久,久到时隔月余,才敢问一句。
毕竟,没有人会不在乎自己的生死。
景华琰的手轻轻在姜云冉后背拍着,好似在关心和安抚。
他慢慢直起身,同姜云冉面对面。
两人挨得很近,呼吸都纠缠在了一起。
姜云冉想要看清景华琰的眼眸。
但景华琰却忽然伸出手,直接覆在她眼睛上,遮挡了她所有的视线。
“乖一点,不要看。”
景华琰的声音低沉:“朕的样子是很吓人的。”
为何吓人?因为他绝不容许有人意图霍乱后宫,扰乱前朝。
恨他,却不杀他,因为这个人太理解他了。
对方知晓,景华琰对自己的性命并没有那么在乎,他在乎的是大楚。
是已经积弊数年的朝政。
是可能濒临崩塌的盛世。
这其中,唯独没有他自己。
要乱,就要乱的彻底,牵一发而动全身,前朝后宫同气连枝,攻讦、毒害、生死,都会引起前朝的动荡。
徐昭仪就是个例子。
在一片漆黑之中,听感尤其敏锐。
“他们动手一次不成,下一次,或许会换个法子。”
景华琰的声音难得温和,他一只手捂着她的眼,一只手下滑,牢牢把控在她的纤细的腰肢后。
姜云冉就这样落在他怀中,听着让人毛骨悚然的话,却无处可逃。
“他们大抵会避开你,”景华琰难得笑了一声,“因为你运气太好,也太机敏,很容易折戟沉沙。”
姜云冉能听到景华琰平静的呼吸声,他嘴里说着让人毛骨悚然的话,一颗心却沉稳如深水。
景华琰从不胆怯任何事,普天之下,合该旁人畏惧他,害怕他,见了他就心生敬畏。
姜云冉慢慢呼了口气。
女子身上的茉莉清甜让人着迷。
她方才有些害怕,现在却忽然不怕了。
她甚至用很平静的声音,说了一句俏皮话:“若真如陛下所言,妾是否要感谢他们,这样看得起妾?”
“呵。”男人意味不明笑了一下。
景华琰垂下眼眸,在自己的手掌之下,准确无误找到了她冰凉的唇。
“唔。”
忽然被吻住,姜云冉又打了个寒颤。
“陛……”
对方的攻势却势如破竹,让她全然无法招架,所有的呼吸都被夺取,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
她眼前一片漆黑,只有男人的掠夺。
嘴唇的温软是那么清晰,还有男人不容忽视的强势。
她无法反抗,也无力反抗。
只能徒劳被他禁锢在怀中,任由他为所欲为。
直到感受到她胸膛剧烈起伏,整个人都开始颤抖,男人才终于遗憾地放开她。
“教过你的,用鼻子吸气,”景华琰用鼻子碰了碰她的,“怎么就学不会呢?”
“怎么能学会?”姜云冉嗔怪道,听到对方又笑了一声。
这一声,打破了夜的宁静。
姜云冉倏然意识到,之前在浩然轩的隔阂,彻底消失了。
景华琰不知想通了什么,不再纠结这些琐事。
亦或者说,姜云冉对于他的隐瞒,在其他事情面前无足轻重。
景华琰是个非常果决的人,当他决定放下一件事后,就再也不会反复纠缠。
一如此刻。
一个吻,果断放下隔阂。
他终于得偿所愿,才微微松开手,让姜云冉重获天光。
姜云冉眨了眨眼睛,眼眸前依旧只有男人模糊的轮廓。
“陛下,怎么能白日宣淫呢?”
景华琰哼笑一声:“才人小主,戌时都过了,怎能是白日?”
姜云冉面上一阵潮热,她抿了抿嘴唇,觉得嘴唇都有些烫了。
“那也是在殿外。”
景华琰笑了一声,他问:“还冷吗?”
姜云冉愣了一下,她动了动手脚,才发现自己一点都不冷了。
这人……
景华琰重新牵起她的手,带着她往前行去。
宫灯的光影重新落在他脸上,姜云冉匆匆一瞥,看到他眼眸中的餍足。
仿佛那些勾心斗角都不存在,只一个亲吻,男人就能满足。
怎么可能呢?
“陛下……方才的……”
姜云冉没有明确问出口。
有些话,她知道是不能说的。
“莫慌,朕也只是猜测,不过已经命人暗中侦查了。”
说到这里,他道:“你宫中那两名黄门,都是彭逾亲自教导的,身手也好,他们会保护好你。”
姜云冉顿了顿,心中稍安:“多谢陛下。”
“你无辜被牵连,因何要说谢?”景华琰却说。
倒是个豁达的帝王。
姜云冉笑了一下,说:“陛下关心妾,妾自然要说一声谢。”
“好,既然你要谢,就好好谢朕。”
话虽如此,因着姜云冉大病初愈,景华琰到底没有留宿在听雪宫。
之后几日,他忙于政事,也未再招寝。
一晃神就到了十一月初,筹谋数月的药也终于送到了姜云冉手中。
赵庭芳这一日来给姜云冉请脉,确认她已经恢复如初,才低声道:“波若很难寻,打听了一年,才寻到这一两,一定要精心使用。”
波若是一种药引。
这也是赵庭芳从孤本中寻到的。
传说波若生在深山中,结于菩提树下,若当药引混合在香中,会让人心平气和,失去常人欲念。
贪嗔痴皆无,可谓是四大皆空。
可若与汤药一起送服,被人吃下肚去,却会让人情绪激烈,对人事异常执着。
尤其是对自己真正憎恶的、爱慕的人,会失去理智,成为被感情支配的囚徒。
这种药引生长极为苛刻,数年也不曾见到,也是赵庭芳幸运,机缘巧合得知北方密林中曾有过此物,这才让石头不远千里前去寻找。
结果很是喜人。
姜云冉都不得不感叹,自己的运气的确好。
机缘巧合躲过的谋杀,珍稀难寻的药引,还是这些同她肩并肩,手牵手,忠诚不散的朋友,都是她生命里的幸运。
虽然廖夫人此刻入宫,却并不耽误姜云冉的动作,只要做得天衣无缝,就无人知晓事情的真相。
阮含珍恨她入骨,到时候怕是要犯下当众谋害宫妃的罪责。
姜云冉颔首,道:“解药你先配好,以备不时之需。”
波若只针对阮含珍,不能波及无辜的宫人,否则若整个长春宫都乱了,事情就闹大了。
“我知晓的。”
等赵庭芳走了,姜云冉让青黛把波若收好,自己则起身准备尝尝刚酿好的桂花卤子。
坛子刚打开,一股浓郁的桂花香气便甜到了心底。
“哇。”
莺歌感叹:“真香。”
紫叶就道:“这个夏天吃时,配上牛乳酥山,鲜得很。”
莺歌看着外面阴沉沉的天色,叹了口气:“还有半年才能吃上呢。”
“馋丫头,急什么。”
姜云冉笑着点她的头:“一年四季,都有时令,风味皆不同。”
几人说笑着,外面就传来彭逾的嗓音。
“给姜小主请安了。”
姜云冉回过头,看到儒雅的彭逾公公出现在了殿前。
“彭公公许久不见。”
彭逾安静一笑,道:“恭喜小主,陛下宣小主乾元宫伴驾。”
姜云冉昨日就重新挂上了牌子,不过景华琰忙碌,夜里一直在同凌烟阁朝臣议事,便没有招寝。
到了今日兴许知晓了此事,就让姜云冉过去伺候了。
姜云冉满脸欢喜:“好,公公稍等。”
紫叶机灵地给彭逾端了一杯桂花卤子,让他润润口,另一边青黛和莺歌给姜云冉梳妆。
姜云冉特地选了一身浅紫色的大袖袄裙,衣袖上皆是交织缠绕的朝颜,配上赤霞锦兔毛滚边褙子,衬得她身材修长,面色红润。
等到了乾元宫,姜云冉就直接被请去了天音阁。
这会儿已经过了酉时,想必皇帝陛下刚刚忙完,想要在天音阁散心。
梁三泰请姜云冉进去,便直接关上了房门,没有跟着进去。
姜云冉不以为意。
景华琰这人臭毛病多,也不知今日是为何,不喜身边有人侍奉。
她穿过一架架书柜,往前行去,嘴里问:“陛下,妾来了,您在哪里?”
天音阁安静无声,数千册藏书在书架上静立,透过无数岁月,凝望今朝。
一步,两步,天音阁依旧寂寥,只余墨香萦绕。
姜云冉微微蹙起眉头:“陛下?”
她的声音戛然而止。
一双有力的大手自身后忽然搂住她,阻拦了她的脚步。
男人身形高大,胸膛宽厚,把她整个人抱在怀中,两人亲密毫无缝隙。
“陛下?”
姜云冉的脸蓦然一红。
“你怎么……?”
她感受到了不可思议的热度。
还有……?
姜云冉的声音都要变调了:“陛下!”
男人的呼吸炙热,一下又一下打在姜云冉的后脖颈处。
“听见了。”
他的嗓音低沉,喉咙深处好似压抑着一头野兽,随时都要爆发而出。
放在她腰间的大手,忽然慢慢上移。
一寸,又一寸。
“不……”
拒绝的话说不出口,因为男人捂住了她的嘴。
“不什么?”
男人左手微微一用力,把她整个人一拥而起,直接扣在了自己身上。
温热的唇贴在后脖颈,激起所有的战栗。
“爱妃,数日不见,朕很想念你,”他的声音低沉,“你呢?”
第78章 我要生气了。【三更】
全身上下都只有一个支撑的时候,姜云冉只觉得颤栗从未停止过。
冲击一波又一波,让人头晕目眩。
她高高昂着头,露出光洁的脖颈,汗水顺着脖颈滑落,隐没在领口上绣着的朝颜花上。
朝露欲滴,盈盈皎皎。
她脸上一片薄红,贝齿轻咬,压抑了所有的声音。
在她身前,那男人却是那么悠闲肆意,完全不知他为何忽然热气上头,光天化日之下,竟在天音阁行此荒唐事。
而且还如此放肆。
姜云冉脚尖轻点,完全触碰不到地面,也正因此,她不得不全身心依靠作恶的男人,不让自己跌落在地。
感觉便更清晰了。
“陛下……”
姜云冉的声音都变调了:“圣贤书前,怎可如此肆意妄为?简直有辱斯文。”
她话音刚落,力道陡然加重,她的声音来不及收回来,忽然就顺着唇齿流淌而出。
“别……”
男人比她高大半个头,这个姿势,她完全没法动作,只能被动跟着男人沉沦。
一刻之后,火烧云照耀到了书架上。
留下斑驳的卷云纹纹路。
姜云冉实在没力气了。
她的手下意识撑住男人的肩膀,整个人都倒在他怀中。
越来越沉,越来越深入。
这样的姿势,让交流更纯粹了。
“陛下……”
姜云冉忽然咬了一下他的耳垂。
她的声音婉转,仿佛靡靡之音,惹得人越发精神。
不重,不疼,却是湿润的,有一点麻痒。
仿佛有把小刷子,在心尖上顽皮逗弄。
“陛下,”姜云冉喘着气说,“您这是怎么了?”
这样放肆,这样强力,这样热力迫人。
这都不太像是景华琰了。
回答她的,只有低沉的呼吸声。
一下又一下,迎合着节奏,交织成让人面红耳赤的乐曲。
姜云冉想要再劝一劝,可忽如其来的力量让她失去了所有的力气,只能跟着他在漩涡里徜徉。
过了许久,久到姜云冉都恍惚了,一切才终于结束。
她已经软在他怀中,双腿都失去了力量,根本维持不住。
老要往下掉。
可每一次……都会加剧彼此之间的了解。
姜云冉觉得难受极了。
明明冬日已至,她却觉得浑身燥热,黏腻无比。
她这一次终于忍不了了,狠狠打了一下景华琰的肩膀。
景华琰喘匀了气,忽然低低笑了起来。
“怎么了,云冉?”
听到他唤自己名字,姜云冉耳朵一红,抱着他的脖颈,一语不发。
景华琰放纵一回,通体舒畅。
他手臂上的肌肉线条漂亮,鼓起的位置恰到好处,牢牢把她抱在怀中。
另一只手慢慢上移,轻轻拍着她的后背。
“好了,没事了。”
姜云冉闭着眼睛,感受着自己心跳,最终捏了一下他的耳朵:“放我下来。”
景华琰垂眸扫了一眼,手臂一用力,发出了细微的声音。
姜云冉的脸红得不成样子,她感受到狼藉,不高兴了。
“怎么办,让人瞧见可如何是好?怪脏的。”
她很少有这般小女儿情态的模样,却让景华琰有些新鲜,方才好不容易缓解的念想再度浮现上来。
两人贴得很近,他这一动,姜云冉立即便发现了。
“陛下!”姜才人面色绯红:“我要生气了。”
景华琰低笑了一声,在他脸颊上亲了一下:“好,现在放过你,夜里再说。”
姜云冉沉默了。
她感受到景华琰抱着她往前走去,几步之后,把她放到了椅子上。
姜云冉动了动,忙低下头去看,脸上的表情精彩纷呈。
“陛下,再也不能这般了。”
“若传出去,旁人怎么看妾。”
景华琰从袖中取出帕子,淡定自若掀开衣摆,这就要帮她擦拭起来。
姜云冉脸上跟火烧了似的。
“别动!”
她难得这样命令皇帝陛下:“你转过去,转过去!”
景华琰低笑一声,见她真要生气了,这才转过身。
“不会有人知晓。”他告诉姜云冉。
说罢,景华琰一边整理自己的常服,一边听后面的动静。
衣袂翻动,不时有女子的碎碎念。
“真是的!”
“我就是心软。”
“我要生气了。”
景华琰心情格外得好。
他会这样放肆,是因满宫之中,只有姜云冉能配合他。
两人之间相处,仿佛寻常夫妻,有一种说不出的亲密。
他畅快,她亦喜悦,无论他如何“过分”,她都不会害怕。
景华琰克制了许多年,时至今日,才有一种终于能被人接纳的满足。
他听着姜云冉的念叨,心情愉悦,这才解释:“秋闱已经结束了,卫宝林的兄姐拔得头筹,成为玉京今岁的魁首。”
姜云冉想了好一会儿,才终于理解了他。
大楚得到新的人才,所以皇帝陛下十分高兴,特地喊她一起同喜。
这个福气可真是要不起。
不过姜云冉还是恭喜一句:“恭喜陛下,得偿所愿。”
景华琰听到她声音逐渐没有那么低哑了,才回过神,就看到她已经穿戴整齐,正摸着发髻想要摆正鎏金珍珠步摇。
“朕帮你。”
景华琰弯下腰,他伸出手,同姜云冉纤细的手指交叠在一起。
姜云冉的长发乌黑明亮,摸起来又软又滑,景华琰很认真帮她整理好了发髻,才在她耳边道:“你猜,阮含栋位列第几?”
男人的气息依旧萦绕在周身,姜云冉觉得自己的衣衫上也染上了龙涎香的味道。
温暖又清冽,让人不知觉便沉醉其中。
他一贯敏锐,准确猜到姜云冉在意阮家的事,倒也毫不隐瞒。
姜云冉也落落大方。
她问:“第几?”
景华琰笑了一下,他摸了一下姜云冉依旧汗湿的后颈,在她对面的椅子上落座。
“第三,”景华琰修长的手指碰到桌上青瓷茶壶,发现茶水冷了,才微微扬起声音,“梁三泰。”
很快,长信宫中最与皇帝陛下心有灵犀的梁大伴就端着热茶快步而入。
他圆面含笑,眉眼弯弯,眼睛只盯着脚下一亩三分地,根本不敢乱看。
等茶水点心摆好,梁三泰给帝妃二人都倒好茶,便麻利退了下去。
姜云冉若有所思:“如此看来,阮含栋之前是藏拙。”
她的确有些渴了,抿了口茶,才觉得力气缓和了许多。
“解元是谁?”
景华琰道:“解元氏卫新雅,亚元是卫新英,两人文采斐然,见解独到,更重要的是风骨卓绝,一看就是卫翰林亲自教养出来的孩子,年轻优秀,不惧磨难。”
对于现在的景华琰来说,前朝官场,最需要的就是心正目清的年轻朝臣。
不蝇营狗苟,不结党营私,不因一己私欲而中饱私囊,一心只为满国百姓。
由上自下,逐一而改,方能气象一新。
姜云冉想起之前卫宝林称赞自家兄弟姐妹,面上满是骄傲,不由笑了一下。
“如此,卫宝林应是很高兴的。”
景华琰应了一声,才道:“阮含栋高中第三名,你不意外?”
姜云冉抬眸看向他,唇角噙着一抹笑意。
方才经历过一场疾风骤雨,此刻姜云冉媚眼含春,眼尾一抹言红蔓延到耳后,整个人身上都散发着娇怜的慵懒气质。
今日景华琰的确很过分,姜云冉这会儿*腰上还没力气,只能用手撑着圈椅的扶手,斜靠在椅背上。
那姿态颇有一种绮丽春情。
“不意外。”
姜云冉道:“听闻阮婕妤年少时便是清州书院的才女,三岁启蒙,五岁成诗,在清州,人人都知道阮才女的大名。”
她犹如闲话家常一般,提起了旁人不敢提起的阮婕妤。
景华琰脸上笑容不变,就那样满含笑意望着她,眼眸里好似氤氲着无限爱意。
“长姐如此,幺弟总不会差,”姜云冉道,“毕竟,当年阮大人惊才绝艳,年纪轻轻便高中二甲传胪,甚至因此被南安伯看中,留下一段榜下捉婿的佳话。”
“家族如此,小阮大人怕是差不了的。”
既然阮含栋已经考中举人,那以后便也算是官身,寻常学子若是不再科举,也能凭借举人的身份谋求一官半职。
虽然晋升有限,大约只能在县镇做县丞,却也是许多耕读之家出身的读书人最好的选择。
姜云冉用小阮大人称呼阮含栋,用词并无不妥。
景华琰睨了她一眼,见她神情平静,似乎对此事并不过分关心,不由又笑了一下。
他今日心情看来是真的很好。
笑了许多次。
姜云冉抬眸看向他:“陛下这么高兴?”
景华琰抿了口茶,却告诉她:“自然高兴。”
“之前爱妃生病,数日不曾得见,今日好不容易请爱妃来乾元宫伴驾,朕真是欢喜非常。”
他这明明是故意逗弄,若是平日,姜云冉定反唇相讥,不过想起方才的胡闹,许多话就说不出口了。
倒也还是挺畅快的。
虽然累,这几日因生病而带来的郁气一扫而空,她整个人都觉得轻松许多。
“休息好了吗?”
景华琰问。
姜云冉动了动腰身,道:“好些了。”
景华琰才道:“如此甚好,朕有些饿了,咱们先去用晚膳吧。”
晚膳还是在金馔堂。
大抵知晓姜云冉大病初愈,御茶膳坊的御厨特地准备了山参鸽子汤,给姜云冉补气血。
另外又准备了一品肉、酥骨鱼、还有这时节并不常见的蜜煎樱桃。
姜云冉下午很是出了力气,见到这一桌子琳琅满目的菜肴,顿时觉得腹中空空。
景华琰先给她夹了一块酥骨鱼,道:“多吃一些,身体就健康。”
姜云冉乖乖点头,开始专心用饭。
景华琰看她脑袋都不带抬一下,吃得格外认真,不由也觉得有些饿了。
两个人这一顿饭一句废话都没说,吃得轻松又欢快。
等用完了晚膳,姜云冉说自己累了,不愿意跟景华琰散步消食。
还是被皇帝陛下硬拉着,非要领着她去了流光池前,站在一起喂锦鲤。
姜云冉很喜欢这一池锦鲤,每次来都会过来喂一会儿,顺便在心里许愿。
希望锦鲤大神赐福,让她心想事成!
景华琰看姜云冉嘴里无声念叨,满脸虔诚,不由觉得有些好笑,等姜云冉许愿结束了,他才问:“你许什么愿?”
姜云冉眸光微闪:“愿望都是秘密,说出来就不灵验了。”
“是吗?”
景华琰用帕子擦干净手,重新牵起她的手,带着她一路往前走。
宫灯在两人身侧摇曳,照亮来时路。
“锦鲤大神灵不灵,朕不知道,但你若跟朕许愿,大约是会灵验的。”
景华琰带着笑的低沉嗓音就在耳边萦绕。
“姜才人,不试一试吗?”
第79章 陛下,你帮帮我?【一+二更】
事实证明,男人的嘴,骗人的鬼。
夜里在拔步床上,姜云冉很诚心同皇帝陛下许愿。
她的愿望那么简单,只要早些入睡,结束折磨人的事情便好。
男人却没答应。
“陛下,陛下,”姜云冉喘着气问,“陛下下午的时候,不是都……”
不是都来了一回了?怎么还来?
景华琰直接封住了她的唇齿,让她什么话都说不出口。
“下午是下午,晚上是晚上,”景华琰在她唇上说,“爱妃如何能混为一谈?”
姜云冉:“……”
男人没一个好东西。
如今就连白日里都不装得冠冕堂皇了,白日宣淫这种事,皇帝陛下都做得出来。
也不怕史书上狠狠记他一笔。
思及此,姜云冉哼了一声:“陛下,下午的事……”
她问得委婉,景华琰却心有灵犀。
他俯下身,在她眼皮上轻柔一吻。
“你放心,史书上记录的这个下午,朕只在天音阁读书而已。”
“这就好。”
姜云冉呼了口气。
然而她这边一放松,那边厢男人便越发努力,沉稳厚重的拔步床都差点跟着晃了。
姜云冉真是又累又热,寝殿里还摆了暖炉,惹得姜云冉不停出汗。
她好不容易推开景华琰宽厚的胸膛,这才喘着气说:“陛下,适可而止。”
景华琰动作停了。
姜云冉愣了一下。
她眨了一下眼睛,感觉到汗水顺着眼角滑落,仿佛流出的泪水。
景华琰忽然勾起唇瓣,对姜云冉露出一个俊朗至极的微笑。
“既然爱妃不喜欢朕这般,那不如由爱妃来?”
姜云冉脑子一团浆糊,什么都无法思考了。
等她被景华琰扶着坐起身,才居高临下地茫然看向他。
男人好整以暇躺在床榻上,姿态很悠闲。
他宽厚的大手牢牢把控在她腰间,让她无处闪躲。
“爱妃,”景华琰对她保证,“你好好表现,今日就能早些入睡。”
姜云冉不怎么信。
可两人这个姿势,她即便一动不动,也是难熬。
姜云冉面红耳赤:“陛下,您现在怎么这样了?”
景华琰坏心动了动腰。
“怎么样?”
姜云冉咬了一下嘴唇,她眸色微闪,忽然俯下身,整个人偎依在景华琰的胸膛上。
肌肤相亲,带来战栗热度。
“我没力气。”
她仰着头,在景华琰脸上亲了一下。
声音又软又甜,比晚上吃的蜜煎樱桃还宜人。
“陛下,你帮帮我?”
她伸出手,环着景华琰的脖颈,难得娇嗔起来。
景华琰眸色幽深,他呼吸有一瞬的迟滞,片刻后,他又笑了一声。
可说话的时候,声音却无比低沉。
“爱妃,真要朕帮你吗?”
景华琰轻轻抚摸着她的后背:“要是朕帮了,今夜就早睡不了了。”
他也在她脸颊上亲了一口:“朕帮忙是要工钱的。”
姜云冉:“……”
真是得了便宜还卖乖。
但她脸皮实在没有厚到那个程度,只能在景华琰的胸膛上点头。
头发毛茸茸的,蹭得景华琰一阵麻痒。
“别乱动。”
景华琰眸色比方才还要幽深。
“除非你想一夜不睡了。”
不至于吧……?
姜云冉心里这么想,等到最后她满脸是泪的时候,才意识到,真的很至于。
这男人居然一次比一次精力旺盛,一次比一次不依不饶,也一次比一次放纵过分。
她现在就连求饶都懒得求饶了,手臂也抬不起来,只能躺在那胡思乱想。
岂料,她的分神被景华琰抓了个正着。
“爱妃,你不专心啊。”
姜云冉叹了口气。
“陛下,”她的声音比往日任何时候都低哑,“我困得都要升……”
忽然,景华琰捂住了她的嘴。
姜云冉终于回过神来,她抬眸看向前方,之间景华琰眸中一片压抑的沉沉暮色。
“不许胡说。”
景华琰的动作忽然温柔了起来。
战栗还未散去,姜云冉只能跟着他起起伏伏,最后这一次,倒是温柔至极。
等沐浴更衣回来,姜云冉已经累得不想说话了。
景华琰给两人摆好了姿势,盖好锦被,然后就抱着她平稳了呼吸。
“等你身体好些了,我们要个孩子好不好?”
景华琰在姜云冉的耳后这样说。
夜明珠被收进了暗格里,此刻,姜云冉眼前一片漆黑。
她不知道景华琰是否知晓了真相,也不去在乎这些,她只是听着景华琰的心跳声,忽然有些茫然。
“我能成为好母亲吗?”
姜云冉不确定。
她性格乖戾,睚眦必报,对于阮忠良的仇恨,十几年都未曾散去,她不知自己是否能教养好一个纯真的孩童。
若做不好,还不如不做。
景华琰似乎听出了她话语里的茫然,他笑了一下,说:“怕什么,不是还有朕?”
他的大手温热有力,就安安稳稳贴在姜云冉的小腹上,让她周身都洋溢着温暖。
“也是,还有陛下呢。”
姜云冉声音平缓。
“孩子生下来便是天潢贵胄,自然无比幸福。”
说到这里,姜云冉就沉入梦乡之中。
在她身后,景华琰却慢慢睁开眼睛。
无比幸福吗?
不,宫里的孩子,似乎没有一个幸福的。
但景华琰却很想拥有跟姜云冉的孩子,那孩子一定很聪慧,很漂亮,或许也会古灵精怪,弄得姜云冉头疼。
无论如何,那是属于他们的孩子。
心血来潮的忽然一问,并不让景华琰惊讶,或许在看到她的第一眼,他就有了这个想法。
如同姜云冉所言那般,他生来便是天潢贵胄,荣华富贵唾手可得,甚至就连皇位,也似乎很顺利就握在手中。
后宫佳丽三千,皆是他的解语花,可唯独姜云冉不同。
他分辨不清这不同在何处,可在内心深处,即便知晓姜云冉有事情隐瞒他,他也似乎没那么在意。
此刻听到她平稳的呼吸声,他的心情无比放松,甚至有一种说不出的沉沦。
他知晓自己在她身上太过放纵,可他即便多年压抑,也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引起他这么大的念想。
放纵一回,不是坏事。
毕竟,无论他或是她,似乎都乐在其中。
景华琰动了动手臂,把她搂得更紧,很快就沉入梦乡之中。
此刻,长春宫中,东配殿的寝殿里只有母女两人。
阮含珍终于等到了母亲入宫,非常高兴,这会儿正依偎在母亲身边,说着闺阁时的悄悄话。
廖夫人满脸慈爱,她平躺在床榻上,看着头顶的葡萄缠枝帐子。
寝殿里只点了一盏留灯,灯光微弱,阮含珍看不真切母亲的面容。
“母亲,我最近都睡不好。”
阮含珍絮絮叨叨:“我总梦见许多人,许多事,半夜总是惊醒。”
廖夫人面带微笑,可却已神游天外,阮含珍说了好些话,廖夫人都没回应。
阮含珍有些不满。
自幼在家中,她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父亲母亲更爱重她,生病了悉心守护,去了清州养病,母亲也一直跟随身边照料。
家里有什么,都先送到她手中,就连阿弟都没有。
对于阿弟,家中人只会要求他好好读书,不允许他有半分玩乐时候。
在阮家,阮含珍是最肆意的人。
她心里明白,母亲爱重她,父亲看中她,她也必要争口气,让阮氏靠她攀上巅峰。
往日里,只要她说话,母亲一定认真聆听,绝不会分心。
阮含珍摇晃了一下母亲的臂膀,道:“母亲?”
廖夫人这才回过神来。
她拍了拍女儿的手,温言道:“囡囡,怎么了?”
阮含珍噘了噘嘴,道:“我同你说了好些话,母亲一句都没听见?”
廖夫人这才迟迟开口:“你是说做噩梦?”
“是啊,我梦到……好些人。”
阮含珍眸子闪烁,眼底深处有些恐惧。
“都有谁?”
阮含珍沉默片刻:“有……有那个人,还有佩兰姑姑。”
顿了顿,阮含珍继续道:“还有之前长春宫的小宫女。”
更多的,还有之前被她差遣,去谋害姜云冉的宫女和黄门,林林总总,一个巴掌都数不过来。
都是因为她,或者她亲自动手而死去的人。
阮含珍靠在母亲身边,觉得有了依靠,心里也多了几分底气。
“还有……还有之前家里的小草和春桃。”
廖夫人叹了口气。
她这女儿,从小被宠得有些骄纵,心性不太沉稳,这点事就经不住了。
“好孩子,怕什么?”廖夫人说,“他们是能复活重生,还是能让你偿命?都不能。”
“若他们真有本事,就会是邢姑姑,而非命丧黄泉,早早离世。”
这话极冷酷,透露着高高在上的漠然,也有着让人毛骨悚然的狠辣。
那一条条活生生的人命,对于廖夫人来说,根本不值一提。
她甚至不能理解女儿的害怕。
怕什么?
那些蠢货早就死了。
“你就说佩兰,本来家里都给她准备好了出路,结果她自己愚蠢,根本没能逃脱,与咱们有何干系?”
似乎是这个道理。
阮含珍听着母亲的宽慰,一颗心慢慢落回腹中,这几日的担惊受怕也似乎已经远去。
“母亲说得对,是我太胆小了。”
廖夫人拍了拍她的手,神情却并不放松。
“你怎么不问问栋儿?”
阮含珍愣了一下:“含栋?他不是考中举人,位列第三,这是喜事啊。”
“这哪里是喜事,他只排到了第三,”廖夫人的眸子在黑暗中沉沦,“本来,他应该是解元的。”
听到这里,阮含珍也不由为阿弟说话。
“他勤勉刻苦,多年来从不曾懈怠,母亲就莫要怪罪他了。”
廖夫人偏过头,神情忽然温柔下来。
她伸手抚摸女儿的脸,闻言细语:“母亲还不都为了你,若他能步步高升,金榜题名,以后成为朝廷的肱股之臣,那你在宫里便可高枕无忧。”
“乖孩子,你要记住,”廖夫人说着重复了上百遍的话语,“他好,你才好。”
“只有把他推举上去,你才能凤袍加身。”
“你明白吗?”
阮含珍听着母亲慈爱的话,心里一片温暖,她点点头,道:“我明白,母亲最爱我了。”
廖夫人垂下眼眸,笑意莹莹看向她。
“是啊,母亲最爱你了。”
————
冬日的长信宫冷寂萧瑟。
高大的宫墙遮挡了最后的阳光,乌云遮盖之下,更显得冰冷森寒。
一阵风吹来,落叶打着旋,发出沙沙声响。
就连琉璃瓦都失去了光泽,变成一块块经历千百年岁月的枯石。
过了大雪,宫中便开始烧火龙,宫室一下子便温暖起来,抵御了呼啸而来的风。
一入冬,仁慧太后的身体便有些迟滞,十一月的第一次请安便停了,直到十一月中才开了宫门。
太后娘娘生病,不允许宫妃侍疾,诸位妃嫔皆未能面见太后,心中颇为惦念。
因此姚贵妃便特地请示太后,于十一月十五日安排了一次请安。
姜云冉升为才人,按照宫规,已经可以给太后请安。
这是对她的恩赐。
因此这一日天光熹微时,姜云冉便醒了。
青黛、紫叶和莺歌忙忙碌碌,围着她团团转。
就连钱小多也带着小黄门在外面守着,一早就选好了两个红灯笼,预备着路上用。
今日阴天,天色沉甸甸的,不知是否要落雨。
冬雨寒冷,能冷的人骨头疼。
姜云冉这边简单上了珍珠粉,又在唇上上了一抹水红颜色,才道:“眉毛画得浅一些,不要太出挑。”
紫叶的手很稳,她道:“小主放心。”
姜云冉今日衣着很素净,只穿了一身月白的海澜纹袄裙,外面配的褙子通体素白,上面浅浅绣了百福纹,看起来清新雅致。
梳好牡丹髻,戴上白玉发簪,姜云冉端详片刻,道:“甚好。”
时辰尚早,她却没有用早膳,只用了两块定胜糕,又抿了两口水,便就罢了。
此时节,刻香倏然掉落,才过去一刻而已。
姜云冉一贯谨慎,她道:“走吧。”
给太后请安,一般都在辰时正,时间不早,却也不晚。
夏日时还好一些,待到辰时,整个玉京便已天光大亮,可到了冬日,恰逢阴天,宫巷里也是阴沉沉的,瞧不清路。
姜云冉怕迟到,因此未及辰时便已出门,紫叶陪在她身边,手里打着灯笼。
天光昏暗,只能依稀看到头顶一片灰蒙蒙的天,姜云冉呼了口气,眼前都是白雾。
“你们最近可冷?”
姜云冉问紫叶。
紫叶笑道:“小主这样好,我们如何会冷。”
紫叶在宫里多年,虽然以前是在御花园侍奉,可认识的同乡也不少。
别人不知,最起码徐昭仪的灵心宫,日子一点都不好过。
不是徐昭仪苛刻,是因她根本就不关心身边侍奉的宫人,他们的生活是好是坏,对于徐昭仪来说无关紧要。
她的眼中,是看不到芸芸众生的。
不像他们小主,总是关怀他们衣食住行,今年虽说是冷冬,却也是紫叶入宫之后,过得最温暖的一个冬日了。
姜云冉知晓宫人们用的灰碳不足,日常舍不得用,都是自己拿钱填补,从来不叫他们受罪。
见紫叶眉目舒展,姜云冉也跟着笑了。
“这就好,你们若是有事,一定要同我说,我能帮的绝不会坐视不理。”
两人说着话,就瞧见前面的望月宫开了宫门。
姜云冉忙快走两步,抬头就瞧见慕容婕妤和卫宝林。
宫灯明亮,清楚照亮了两人的眉眼,姜云冉同两人请安,扫眼望去,就看到卫宝林脸上掩盖不住的笑意。
是了,家里出了这么大的喜事,无论是谁都要高兴的。
姜云冉恭喜她:“姐姐还不请吃酒?”
卫宝林一扫往日的病容颓丧,此时整个人都散发着光彩。
她其实生得极好,闭月羞花,清秀可人,通身都是书卷气,待人接物极为优雅。
只是身体底子单薄,总是病恹恹的,身上晦涩深重,掩盖了美丽的光华。
如今也算是明珠重光,风采依旧。
“自要请的,待家中安定,我就请妹妹来吃酒。”
卫宝林笑意莹莹。
姜云冉又仔细瞧了她,问:“姐姐身体也是好了许多?果然人逢喜事精神爽,就连病气也能冲散。”
卫宝林身边的银坠搀扶着她,脸上也都是笑容。
“最近太医院给小主改了药方,小主的病情好了许多,夜里都能安寝,身体自然比以前好。”
姜云冉心里欢喜,道:“是好事。”
慕容婕妤方才一直走在前面,此刻就道:“没有什么比身体重要,我们草原儿女,生下来便在草原上莫摸爬滚打,骑马放养不在话下,每日能吃能睡,身体都是健健康康的。”
她语重心长:“卫妹妹,等你再好些,我就教你打拳,保准让你恢复如初。”
几人说说笑笑,气氛异常和谐。
待行至寿康宫之前,三人才发现宫门已经大开,四周的宫灯辉煌如炬,点亮了幽深的宫巷。
仁慧太后身边的彭尚宫亲自站在宫门口,迎接宫妃娘娘们的到来。
她先见礼,才道:“天寒地冻的,太后娘娘心疼娘娘们,怕你们来得早,在外面受冻,便叫开了东配殿,让娘娘们歇歇脚。”
慕容婕妤恭维一句,三人就进了东配殿。
出乎姜云冉的意料,居然有人比她们三人来的都早。
刚一踏入殿门,就看到里面坐着的韩才人局促起身,对着几人见礼。
慕容婕妤意味深长:“韩才人孝心可嘉。”
原本韩才人势头正盛,宫里人人都猜想她能盛宠多久,结果这边厢姜才人刚一病愈,立即就被招去乾元宫,陪伴陛下晚膳。
宫里人人都是人精子,瞧见这情形,还有什么不知道的?
无论如何,姜才人的盛宠是不断的。
韩才人或许就是昙花一现。
若她真能被皇帝陛下另眼相待,因何还会数年无宠?如今起复,不过是陛下贪鲜罢了。
韩才人的日子刚好了没几日,因着恩宠断了,那些奴才们踩地捧高,又在她面前阳奉阴违。
可以说,这几日来,韩才人的日子肯定比之前还要难熬。
由奢入俭难,由俭入奢易,老话在理。
此刻面对姜云冉,韩才人的表情可谓是尴尬至极,虽说上次在听雪宫几人把话说开,到底没能闹僵,可这个结毕竟已经结下,不可能三言两语便消弭。
慕容婕妤不知这些关节,见韩才人面色不好,便关心问:“韩才人是怎么了?”
韩才人看了一眼巧笑倩兮的姜云冉,抿了一下嘴唇,道:“今日起得早,有些困顿,多谢婕妤娘娘关怀。”
不多时,娘娘们便都到场了。
今日除了依旧称病的徐昭仪,其余众人皆到场,就连已经怀孕七个多月的吴端嫔也到了。
仁慧太后一贯慈爱,从不会故意磋磨宫妃,因此虽然现在还不及请安时辰,但彭尚宫还是里里外外忙碌,很快就出来请众人移步百花厅。
“太后娘娘忧心娘娘们久等,早请娘娘们过去叙话。”
姚贵妃便笑着说:“还是娘娘体恤。”
待在花厅落座,仁慧太后便衣着华丽登场。
她一贯体面,即便现在寡居,也从不让自己显得太过苍老,无论鬓发还是常服皆是一丝不苟,妆容也一如既往精致。
每看到她,姜云冉都不觉她如今已经成了祖母,仿佛才刚过不惑之年。
仁慧太后在凤椅上落座,唇边含笑,眉目慈悲。
等众人请安,她便道:“好孩子们,坐下说话吧。”
等众人落座,仁慧太后便看向周宜妃。
“明宣近来如何?太医院上禀,说明宣已经大好,如今已不需要日日汤药了。”
周宜妃便起身道:“谢太后娘娘关心,明宣身体康健,全赖太后娘娘的仁慈关怀。”
仁慧太后满意笑了一下,显得很是欢喜。
“明宣身体大好,是国朝之幸,待冬至日宫宴,可要好好带他出来,也好让满朝文武瞧瞧咱们聪慧俊俏的大皇子。”
景华琰子嗣单薄,一共只得两个孩儿。
大公主聪明可爱,很得长辈们喜欢,唯独大皇子身体单薄,至今已经快周岁,依旧无法出宫见人。
如今可算大好,也解了仁慧太后的心病。
这边说着动听的话语,其他妃嫔皆面上带笑,姜云冉余光瞥见,在众人面上瞧不出任何端倪。
冬日天气寒冷,玉京位于大楚北方,花卉树木皆难以成活。
即便是耐寒的植物,到了冬日,大抵也落叶干枯,满城凋敝。
倒是这寿康宫中,有御花园精心蕴养的花卉,数盆火鹤放在凤椅之后,衬得满室鲜亮。
宫妃们风姿各异,美丽非常,端坐在一起,仿佛天仙下凡图,靓丽了整个百花厅。
一边的仙鹤炉幽幽燃着香,姜云冉嗅了嗅,猜测应是檀香。
就在她仔细观察时,仁慧太后已经关心过吴端嫔了。
自从王庶人被贬入广寒宫,吴端嫔就少出外走动,时隔一月,这还是姜云冉第一次见她。
因着七个月的月份,她人瞧着比之前还要丰腴一些,不过面容上少了几分天真和喜悦,多了几分愁苦。
这些年来,她几乎跟王庶人相依为命,两个人一路携手,度过了最难熬的四年光景。
如今王庶人忽然出事,她身边少了好友,心情自然颇受影响。
尤其她有孕在身,本就容易忧思过重,因此显得就格外惆怅。
仁慧太后也发现了这一点,她细心叮嘱:“汤姑姑,吴端嫔年轻,不经事,这一胎又是头胎,你一定要精心一些,哀家希望吴端嫔和小皇嗣都平平安安。”
汤姑姑面色一凛,道:“是。”
说着,仁慧太后又看向吴端嫔:“王庶人的事,你也别往心里去,这宫里各人有各人的缘法,她如今尚且好好活着,便已经是皇帝开恩。”
“你得多顾念你自己。”
吴端嫔被仁慧太后这样一说,当即便泪盈于睫,她抿了一下嘴唇,最终道:“多谢太后娘娘关怀,臣妾明白。”
说了这几句,太后见众人面色平静,便道:“今日天冷,见你们各自安好,哀家心中甚慰。”
“若无其他事由,今日请安便就散了吧。”
就在这时,一道温柔的嗓音响起:“太后娘娘,臣妾有事奏报。”
第80章 还有大皇子在。【三更】
开口的是梅昭仪。
她生得文雅别致,今日恰好穿了一身素紫大袖衫,更衬得她儒雅端方。
梅昭仪同样出身书香门第,梅氏一族虽不及姚氏显赫,却依旧官及朝野,是文官中的中流砥柱。
无论何时见梅昭仪,她都是这一派温文模样,似乎从来都不会生气。
如今的梅氏,是被景华琰慢慢一手托举而出,同样是为了拆分党争团伙。
既然各自为营,相互攻讦,那就让前朝越乱越好。
徐氏、慕容氏、司徒氏、阮氏、梅氏乃至吴氏,都在这几载中被委以重任。
前朝后宫息息相关,景华琰通过几次三番的提拔恩赏,已经逐渐打破了文武党争,也慢慢挖空了姚氏的权柄。
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很多时候,他甚至不用表态,几有人为了权利打得头破血流。
如今宫中事务繁杂,姚贵妃分身乏术,便请仁慧太后下懿旨,命梅昭仪和慕容婕妤一起协理后宫事。
宫中三局两监,姚贵妃管尚宫局,梅昭仪管典物局,慕容婕妤管织造局,一月下来,宫事井井有条,仁慧太后颇为满意,已经夸奖过三人数次。
一般而言,宫务事宜,三位娘娘皆是单独同太后禀报,今日梅昭仪会在此刻提起宫事,大抵涉及到了其他宫妃。
她此时一开口,仁慧太后的表情就凝重几分。
“你说。”
梅昭仪重新落座,她的目光低垂,不随意张望,身姿依旧端庄秀丽。
“太后娘娘开恩,命臣妾掌管典物局事宜,臣妾愧不敢受,唯恐有负皇恩,让太后娘娘失望。”
梅昭仪先铺垫一句,然后才开口:“自掌管典物局之后,臣妾发现典物局的账簿因数年未曾清理,已经脏污不堪,十分陈旧,字迹也斑驳缺损,许多都分辨不清。因此便特地命典物局宫人重新盘查典物局的库房,一一针对账簿核对。”
不愧是书香门第出身,梅昭仪言辞清晰,有条有理,让人听了非常舒适。
“经由十日盘查,重新把各库房盘查清晰,其中木物库中丢失了古董家具三十八件。”
这话一出口,满堂哗然。
宫中的东西都有造册,哪怕是宫妃们平日里用的银汤勺,每一把都有定数。
过手的宫人都会登记在册,谁赏赐给了谁,谁又送给了谁,一般都有记录。
更何况是典物局。
典物局专管宫中应用之物,跟尚宫局一起设立数间库房,为的就是分管监督。
每年,三局两监都要一起盘账,也就是所谓的年底清查,若是那一司局有差错,肯定不会被放过。
仁慧太后的面色当即就沉了下来,因年纪而有些下垂的眼皮一挑,锋芒毕露。
“你仔细说来。”
梅昭仪呼了口气,犹豫再三还是道:“经过臣妾仔细核查,缺少的家具都为黄花梨和紫檀木,一共有三十八件,根据账簿,这一批家具应该在元徽五年元月十六入宫,是专为替换宫中旧物,特地命司务局采买。”
说到了司务局,周宜妃倏然抬起头,眼神锐利起来。
但她近来稳重许多,此时并未立即开口,只是用那双桃花眼盯着梅昭仪,看她究竟要说出什么话来。
梅昭仪显然也知晓此事事关重大,因此并未私下处置,而是选了今日上报给仁慧太后。
当着满宫妃嫔的面,既然已经事发,就不可能掩盖隐瞒。
梅昭仪不去看周宜妃,她垂眸看着手指上的白玉戒子,慢慢呼了口气。
“太后娘娘,臣妾自幼读书,三书五经皆熟读于心,心中只家国天下,只陛下一人,当查到此事的异常时,臣妾便知此事不能善了。”
“家具不比金银珠宝,更不比茶酒盐糖,想要让那么大件的家具不翼而飞,非细心筹谋绝不可能,宫中的宫人们,尤其是典物局的尚宫姑姑,更不可能做到。”
“除非他们不要命了。”
言及此,梅昭仪慢慢抬起头,她平静回望周宜妃,声音干净清澈。
“臣妾依照太后娘娘旨意处理宫事,秉公执法,并非故意针对,若此番禀明有不妥之处,还请各位姐妹勿要太往心里去。”
这话真漂亮。
她就是按照懿旨办事,查出蹊跷,直接上报,同私情无关。
周宜妃紧紧攥着帕子,脸色慢慢沉了下去。
姜云冉看着眼前这一幕,忽然意识到周宜妃其实也是可怜人。
她入宫至今,虽然数次同周宜妃有言辞龃龉,可周宜妃从未真正为难过她,甚至她也不曾听说周宜妃为难过旁的宫妃。
她的确脾气不好,飞扬跋扈,总是尖酸刻薄,仿佛天下人都对不起她。
但后来姜云冉推测出她因大皇子生来孱弱以致产后心症,便不再与她计较。
为母不易,姜云冉更愿意同情一名可怜的母亲。
时至今日,她才慢慢看清,周宜妃遭受的苦难,皆因周家,但她能有今天的风光,也因周家。
福祸相依,命运无常。
看梅昭仪的态度,今日的落点肯定又是司务局。
有点意思,那边厢徐昭仪称病不出,暂时退出了这一场风波,梅昭仪却又忽然出手。
不知是景华琰的意思,还是梅昭仪洞悉上意,自作主张下场参与。
但无论如何,今日定不能善了。
仁慧太后自然听懂了梅昭仪的话,她看向周宜妃,见她面色阴沉,双手紧握,便叹了口气。
“贵妃、宜妃、梅昭仪、慕容婕妤,你们留下,其余人等退下吧。”
这是要私下审理了,也是维护了周宜妃的脸面。
梅昭仪愣了一下。
但仁慧太后不给她任何机会,直接道:“都回去歇着吧。”
嫔妃们谁都不敢久留。
所有人立即起身,异口同声告退。
等众人从寿康宫出来,外面才隐约有了亮色。
乌云遮日,冷风森寒,就连高大的朱红宫墙也被暗色渲染,成了浓得化不开的血色。
宫妃们寂静无声前行,很快就在西一长街各自散去,吴端嫔坐上软轿先走一步,姜云冉、韩才人和卫宝林一起,往东六宫行去。
韩才人如今住在宜妃的锦绣宫,这会儿也顾不上同姜云冉的尴尬,有些焦虑。
“不知出了什么事,方才昭仪娘娘的话有些复杂,我根本就没有听懂。”
她小心看向卫宝林,问:“卫姐姐,此事可是同宜妃娘娘有关?”
卫宝林叹了口气:“应该是同周家有关。”*
她顿了顿,看向姜云冉,问:“姜妹妹,你一贯聪慧,应该明白梅昭仪所言是何意,可否讲解一番?”
看韩才人的模样,的确很是关心周宜妃,姜云冉便道:“昭仪娘娘说得太过含糊,但我猜测,因该是挂空。”
卫宝林愣了一下,旋即恍然大悟。
“对了,应该就是挂空。”
韩才人一脸茫然,她并不懂这些弯弯绕绕,只有些焦急地询问:“姜妹妹,什么是挂空?”
姜云冉看了她一眼,倒是很有耐心。
“昭仪娘娘先说,这一批家具是司务局采买入宫的,那么也就说明,第一经手人是司务局。”
“但账簿上显示有这一批家具,库房中却没有,昭仪娘娘还强调,家具都是大件,对于宫中来说,不可能凭空消失。”
“那就只有一个可能。”
姜云冉抬眸看向韩才人:“从一开始,这批家具就未曾送入宫中,账簿上只有条目,没有实际入库,也就是挂空账。”
韩才人想了好一会儿,才明白过来。
“是了!”她呼了口气,有些羞涩看向姜云冉,“姜妹妹,之前多有得罪,多谢你大人不记小人过,还细心为我讲解。”
卫宝林略微有些惊讶,却没有追问,只听到姜云冉淡淡道:“韩姐姐,当日话既然已经说开,便不用再纠缠,好不好?”
韩才人抿了一下嘴唇,道:“还是多谢。”
说到这里,她又迟疑着问:“可司务局为何要挂空账?”
语毕,韩才人倏然瞪大眼神。
为了什么,这不是里显而易见的?
这一批采买的银钱宫里可是实打实的批出了,可货未到库,也就是说,司务局暗中贪墨了皇帝的私库。
所以仁慧太后才那样谨慎,让她们立即退下,单独留下几位娘娘询问。
韩才人想明白这一切,面色越发难看。
姜云冉有些意外。
以周宜妃的性子,她以为锦绣宫的宫妃们应该不会喜欢她,怎料韩才人还这样为周宜妃担忧。
韩才人不等她询问,便直接说:“其实宜妃娘娘人挺好的。”
她顿了顿,才小声说:“我原来在灵心宫的日子不好过,两相对比,自然能分出好坏。”
这样说来,周宜妃其实比徐昭仪更宽仁。
“宜妃娘娘没有那么多事,也不需要我同冯采女在跟前侍奉,我们有什么困难,只要求她,她也愿意搭把手。”
“之前我冬日不耐灰碳,夜里总是咳嗽,被宜妃娘娘知晓,还自己使了银子给我换了红螺碳,”说到这里,韩才人眼眶有些发红,“我很感激的,我也希望宜妃娘娘一直好好的。”
宫中规矩便就如此。
低位宫妃其实是跟着高位宫妃生活的,若能得宠,自然可以自己主位一宫,舒心生活,若是不能,就只能仰人鼻息。
韩才人还不比其他宫妃,皆有家人帮衬,她本就只是孤女,又是宫女出身,之前的日子想来不好过。
所以才这样惦念周宜妃的好。
姜云冉顿了顿,不知要如何安慰她,只说:“你莫要太过忧心,回去后提前告知冯采女,两人要有个准备。”
她思索着说:“此事,大抵不会牵连宜妃娘娘。”
韩才人狠狠松了口气,她不知为何,就觉得姜才人聪慧,她说话莫名让人信服。
“好,多谢你。”
姜云冉摇摇头,道:“毕竟,宜妃娘娘一点错处都无,事情又不是她做的,因何要连累她?”
“即便没有这些因果,还有大皇子在。”
姜云冉对韩才人微微一笑:“那就是宜妃娘娘安身立命的本钱。”【你现在阅读的是 】
80-90
第81章 下一刻,他就咬了上去。【一+二更】
贪墨皇帝私库的罪责说大不大,说小不小。
归根结底,还是要看皇帝自己如何评判。
他愿意放过,便就能轻易放过,他若不愿,那就是伤筋动骨的大罪了。
如今周延已经被停职,周家上下皆闭门不出,虽然命其自省上表,可周延究竟上表了什么,满朝文武皆不知情。
唯陛下一人方知。
一月倏然而过,周延的停职没有撤销,司务局依旧由监副主持公务,周氏全族噤若寒蝉,甚至连出门采买都低调行事,再也不见曾经的门庭若市。
见此,群臣之中不由议论纷纷。
陛下待此事态度不冷不热,因着大皇子和周宜妃,前朝众人心里算盘叮当响,竟都没有一起发难。
未来之事谁也说不好。
当今登基五载,膝下只得这一个皇子,虽说大皇子病歪歪的,朝臣们从未见过,可他还在不是?
若以后大皇子能健康长大,继承大统,会不会清算如今攻讦过母族周氏的朝臣?
人人都自私,虽想把周氏彻底拉下马,却也不敢明目张胆。
于是,就这样悄无声息过了数十日。
此事仿佛不存在一般,除了周氏,似乎根本无人在乎。
面上平静无痕,实际却波涛汹涌。
否则也不会有检举之事。
这不啻于落井下石,在已经陷入泥沼中的周氏头上再踩一脚。
而今日诸妃给仁慧太后请安,由梅昭仪上表,司务局和周延又添一项贪墨皇帝私库的罪名,即便仁慧太后遣散宫妃,只留高位妃嫔在前,可此事还是迅速传扬开来。
本来,就没有隐瞒之意。
两刻之后,景华琰下朝,直往寿康宫。
半个时辰之后,寿康宫重开宫门,周宜妃坐着软轿,回锦绣宫闭门不出。
当日下午,景华琰宣召周延入宫,翁婿两人详谈将近一个时辰,最终于落日之前,周延平静出宫。
次日清晨,皇帝下旨,因司务局司正周延结党营私,贪墨巨甚,着夺去官身,贬为庶人,抄家收公,念及周宜妃及大皇子,不发配边疆,举族迁回原籍,两代不许科举。
与此同时,升监副黄炳为司正,主持司务局一应事宜。
一夕之间,盘踞京中数十载的周氏轰然倒塌。
其多年来贪墨巨甚,膏粱锦绣,皆化为泡影,如今因周宜妃,全族能留一线生机,已是格外开恩。
而与周氏同样出身开国亲卫军的其他官员,督管司务局的旁支宗亲们,似乎也都被这一抄没惊吓,纷纷夹起尾巴做人。
一场风波骤然而起,又倏然而灭,眨眼便无声无息。
夜里,姜云冉被迎喜轿接去了乾元宫。
她沐浴更衣之后就坐在寝殿读书,刚翻过两页,就听到外面传来梁三泰的声音:“小主,陛下请您叙话。”
姜云冉挑了一下眉,道知晓了,便让雪燕给她挽起长发,披上一件织金大袖衫,便出了寝殿。
外面一片暖意融融。
穿过厅堂,一路往对面的暖阁行去,刚及门前,便被眼前的灯火辉煌晃了眼。
景华琰晚上处理政事,总是把书房点得明亮,从不让自己头脑混乱。
“给陛下请安,”姜云冉福了福,迈入书房中,转身关上房门,“陛下唤妾前来可有事?”
景华琰放下御笔,起身拿起桌上放着的帕子,慢条斯理擦手指。
姜云冉同他已经颇为相熟,她注意到,每当景华琰结束处理政事时,都会这样不厌其烦反复擦拭手指。
这仿佛是一种讯号,也可能是特殊的习惯,很让人在意。
景华琰来到罗汉床边,同她一起对坐在方桌两侧。
姜云冉的手指莹白修长,在宫灯的照耀下晶莹剔透,她端起天青色方茶壶,给景华琰倒茶。
茉莉香片的味道芬芳别致,让人一瞬便松开眉头,慢慢放松下来。
“陛下吃口茶,润润嗓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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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华琰端起茶盏,慢慢抿了一口热茶。
暖流滑至腹中,让人身心舒畅。
“没有什么想问朕的?”
姜云冉眨了一下眼睛:“问什么?”
景华琰睨了她一眼,浅浅勾了勾薄唇。
“问问今日事。”
姜云冉轻笑一声,手指灵动,给他续了茶水。
“圣旨已下,事情已成定局,妾没有什么好疑惑的。”
景华琰转着手上的玉扳指,淡淡道:“说实话。”
“哎呀,什么都瞒不过陛下,”姜云冉眨了一下眼睛,有些羞涩,“陛下因何没有处置司务局?”
“你来说说,你是如何想的?”
这一切姜云冉都已经琢磨过,此刻也不用犹豫,直接便道:“陛下想要裁撤司务局的权柄,分摊到宫中各司局上,顺便让之前贪墨的宗亲官员吐出脏银,收归国库,却不想掀起亲兵卫和宗亲的不满,只能徐徐图之。”
“先拿下周氏,让周延供出司务局中的其他蠹虫,然后再逐一击破,毕竟春茶一案还未揭发,”姜云冉顿了顿,挑眉看向景华琰,“妾猜想,即便这个月余周氏闭门思过,玉京城中的御茶依旧在销售,并未停歇。”
也就是说,周氏只是其中一环,周延恰好是此刻的司正。
想要挖去趴在私库和国库吸血的水蛭,又不能伤筋动骨,引起宗亲喧沸,自不能心急。
听到她的猜想,景华琰不由笑出声来。
不知为何,他此刻心情倏然好了起来,眉宇之间的郁色散去,看起来年轻许多。
本来就只二十几许的青年人,这般放松肆意,才让人记起他的年纪。
“我说错了?”姜云冉问。
景华琰摇了摇头,他伸出手,忽然捏了一下姜云冉柔软的耳垂。
“你说的很对,一字不差。”
景华琰的手在她耳垂上反复揉捏,动作轻佻,犹如京中那些不学无术的纨绔。
“陛下,这是做什么?”
景华琰的手不松开,他眸色沉沉的,凝望着姜云冉。
暖阁里宫灯明亮,姜云冉在他深邃的眸子里,清晰看到自己的倒影。
“爱妃是个有福气的。”
景华琰又揉了一下她的耳朵:“母后曾说过,耳垂厚的人有福气,爱妃便是如此。”
姜云冉刚沐浴,耳铛都取下,倒是方便了景华琰把玩。
“是吗?”
姜云冉羞涩一笑:“既然是恭肃皇后所言,那妾就信以为真了。”
“自然是真的。”
景华琰玩了一会儿,才依依不舍松开手,重新端起茶盏抿了一口。
“依爱妃所见,朕应该如何行事?”
姜云冉思忖道:“妾原以为陛下是要借由贡茶之事,掀起波浪,如今突发家具挂空,陛下直接行事,妾有些迟疑,尚且看不清前路。”
“不过,梅昭仪应当把所有证据都收集齐全,做了万全准备,才在昨日揭发。否则此案不会快速结案,周家也不会这般束手就擒。”
说到这里,姜云冉那抬眸反问:“妾可否询问,此事是陛下安排,还是意外突发?”
“哦?可有区别?”
“自然是有的。”
姜云冉纤细的手指往前一伸,在景华琰胸膛上慢慢下滑。
“若是陛下事先安排,妾就要好好考量,毕竟陛下如此信任梅昭仪,想必也很爱重她,为了以后着想,妾可不敢得罪她呢。”
这一句的娇嗔,几乎能让人骨头酥麻。
景华琰一把握住了她肆意妄为的手,在手里细细抚摸。
“爱妃怎么如此说?”他俯下身,含住了她有福气的耳珠,“在朕心中,最爱重的可是你。”
姜云冉脸颊绯红,轻轻推了他一下,简直欲拒还迎。
“陛下还没回答我。”
景华琰一把拉起了她,带着她直接坐在了自己怀中。
美人在怀,馨香扑鼻。
姜云冉的身材极好,骨肉匀停,贴在身上柔软至极。
景华琰的大手整个笼在姜云冉细腰上,一手就能掌握。
“自然是意外了。”
景华琰用牙齿摩挲她的耳珠,态度轻慢。
“毕竟,梅氏同姚氏,也无不同。”
这一句话干脆利落,却让姜云冉心中震颤。
这男人真是无情冷漠得可怕,所有人都是他棋盘上的棋子,只要有利用价值,才能安然处在棋盘上。
若是没有……
姜云冉垂下眼眸,素手抚在景华琰的手背上。
她找到男人的指缝,慢慢穿插,最终十指相扣。
“陛下,那妾同梅昭仪呢?”
她在乎的,似乎只有他的心思。
不知为何,这个认知让景华琰龙心甚悦。
“你自然是不同的。”
景华琰的手带着她的,从腰带里钻入,犹如灵巧的蛇,盘旋在石柱上。
不停挪移,上升,在最喜欢的位置流连忘返。
姜云冉扬起脖颈,脑后恰好枕在男人宽厚的肩膀上,整个人都被他收拢在怀中。
她的手指下意识收紧,想要抓开男人作恶的手。
“不行啊?”
景华琰在她耳边说:“那朕就换个地方。”
灵蛇攀至顶端,随后,慢慢往下游移。
姜云冉的声音都要溢出唇齿。
恰好在此时,景华琰的手抚摸在了她的脸颊上,堵住了她所有的声响。
一时间,暖阁里寂寥无声,只有灯花的噼啪作响。
过了许久,姜云冉整个人都颤抖了一下。
景华琰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片潮湿的热气,钻入姜云冉的耳中。
“乖孩子,你做的很好。”
他明明只比她大四岁,却总是用这种词汇,让人从心底深处,想要对他臣服。
但这不可能。
姜云冉从不会对任何人臣服。
她微微动了一下腰,声音湿润,春雨欲来。
“这就够了吗?”
她的声音软软的,气息拂过景华琰的手指,其中的温热烫了一下男人的手心。
“我的陛下?”
景华琰低笑出声。
他的目光下移,在她光洁的脖颈出流连。
女子的脖颈纤细白皙,犹如上好的羊脂白玉,光芒照耀下,能看到青色的血管。
景华琰磨了一下牙齿,下一刻,他就咬了上去。
“唔。”
姜云冉的声音终于抑制不住,还是宣泄而出。
景华琰的声音再度响起。
“这就是你的不同。”
“云冉,”景华琰告诉她,“你会反击。”
“朕总是很期待,你要如何动作。”
————
姜云冉总能包容景华琰的过分之举。
她不会害怕,不会哭着求饶,也不会说他是无药可救的暴君。
人与人之间的欢乐,似乎本来就该如此。
规矩和体统尽数淹没,只留下酣畅淋漓,喜悦快速上涌,打散了理智。
她的眼泪只因为累极,也因为克制不住的战栗。
所有压抑的戾气,所有看到她就克制不住的念想,都在夜明珠光华昏暗的拔步床中肆意挥霍。
似乎要把平日积攒的力量都耗尽殆尽。
就比如此刻。
姜云冉周身颤抖不止。
她感觉自己仿佛熟了的虾子,浑身上下都是红的,她想要卷曲身体,却被人控制住了手脚。
什么都做不了。
只能随波逐流,徜徉在波涛之中。
除了无声流泪,她甚至已经累到发不出咒骂声了。
身体都有些麻木了。
她头脑昏暗,神游天外,又被拉回人间,几次三番反复,整个人的意念就朦胧起来。
只能跟着最纯粹的反应而行事。
她感觉自己被人抱了起来,对方环抱温暖,抵御了所有的风雨。
细密的吻落在脸上,有一股说不出的珍视。
姜云冉慢慢眨了一下眼睛,此刻才慢慢回过神,下意识动了一下腰。
“嘶。”
男人的声音染着热意,汗水在肌肤之间流淌。
“本来想放过你的。”
他说:“可你乱动了。”
他甚至还叹了口气,似乎很是无奈:“这真的不怪朕。”
姜云冉:“……”
可这也不能怪她啊!
无论是谁在这个姿势,都不会麻木不动。
毕竟,有些存在感也太强了。
“陛下,”姜云冉搂着他的脖颈,脸儿贴在他的肩膀上,“您真的不累吗?”
她这个姿势非常乖顺,让景华琰满心洋溢出喜悦。
他轻轻抚摸她的后背,安抚她的战栗。
“还好,”景华琰说,“毕竟,朕已经数日未曾见你了。”
这个姿势,景华琰看不到姜云冉的表情。
她脸上依旧潮红一片,眼眸中却沉沉的,看不出情绪。
“是吗?”
姜云冉的声音娇嗔:“陛下后宫佳丽三千,我一人又算得了什么?”
她好似吃醋了。
景华琰的动作慢慢温柔下来。
两个人相互依偎着,仿佛最亲密的佳偶,只有彼此。
“你是你。”
景华琰只这样淡淡回答了一句。
下一刻,姜云冉重新被他按回床榻上,脸颊被大手抬起,被迫同男人四目相对。
景华琰俯下身,强势迫人。
“云冉,你不用老怀疑朕,”景华琰再一次唤她闺名,“朕既然给你权柄,给你恩宠,便不会弃你不顾。”
姜云冉眼睫轻颤,眼泪不自觉从眼角滑落。
那是因为身体战栗而流出的眼泪,与感情无关。
可那眼泪却流淌进了景华琰的心中。
“真的吗?”
姜云冉说:“可是陛下,妾还是害怕。”
“那朕明日便封你为美人,可好?”景华琰在她唇上亲了一下,“如此,你就不怕了。”
“不。”
姜云冉却摇了摇头。
“害怕的。”
“份位对于妾,对于陛下,都不值钱,”姜云冉认真说道,“那是陛下随手就能给出的东西。”
她的眸子在夜明珠的照耀下发出琉璃光彩,有些浅、有些淡、嘴里说着最缠绵的情话,可那情意不达眼底。
她可以演出千娇百媚,演出留恋依赖,却演不出恩爱迷恋。
她从不知何为爱人。
演不出,就不要强迫自己,姜云冉认真回望景华琰,眼眸中的认真是做不了假的。
“那你想要什么?”
姜云冉动了动手腕,她伸手抚摸上景华琰的脸颊,然后慢慢下滑,来到他宽厚的胸膛上。
男人的肌肤紧绷,抚摸上去手感极好。
姜云冉的手一路下滑,来到他左胸处。
那里,心脏正剧烈跳动着。
姜云冉忽然摊开手,把手心完整贴在景华琰的胸膛上,霎时间,感受到了他强有力的心跳。
噗通、噗通。
“能给吗?”
姜云冉忽然问。
景华琰任由她动作,眼眸深邃凝望着她,脸上表情甚至还带着些许玩世不恭的笑意。
汗水顺着他的脸颊滑下,从锋利的下颌线上滴落。
他忽然轻笑一声,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就这这样的姿势,直接把姜云冉翻转过去。
“呀。”
姜云冉终于忍不住惊呼出声。
下一刻,疾风骤雨宣泄而下。
景华琰自她身后,牢牢把她锁在床榻上,让她无处可逃。
姜云冉神思又要被晃散。
此时此刻,她甚至还分神想,得亏这拔步床结实厚重,这要换成寻常的架子床,得吵成什么样子?
景华琰的呼吸忽然急促起来。
在姜云冉即将要濒临绝境之时,一切倏然而止。
“呼,呼。”
姜云冉只觉得通身都舒畅了。
两个人就这样相拥着,依旧没有分开,却难得平和下来。
景华琰的手在前面摩挲,慢慢擦去她脸上的泪和汗。
“你想要的,朕自己都不知在何处。”
景华琰的声音沙哑,有着酣畅淋漓之后的畅快,又带着几分笑意。
他甚至并不觉得姜云冉冒犯。
只是逗弄狸奴那般,哄着她,宠着她,让她陪着自己继续沉沦深海。
“若是哪一日寻到了,就给你。”
“好不好?”
姜云冉慢慢睁开眼睛,她没有回答,只是张开口,狠狠咬了一下景华琰的手指。
“今日可不能成了。”
姜云冉说:“早些安置吧,明日陛下还有大朝。”
“自登基以来,朕日日勤勉,说是宵衣旰食也不为过,”景华琰慵懒地道,“若明日忽然迟到,不知会引起什么样的口舌。”
“想一想,竟还很有趣,不知那些老大人是不是要哭天抢地。”
这男人真是坏透了。
姜云冉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说:“放开妾,可好?”
景华琰今日其实觉得满足了,尤其是她哭着求他的时候,让他觉得脊背都酥麻了。
那种酣畅淋漓的快乐,不足为外人道也。
“朕多宠你,”景华琰最终还是放开了她,“你说什么都听你的。”
姜云冉:“……”
姜云冉觉得浑身都黏黏腻腻的。
太难受了。
她微微翻了个身,把锦被拉过来盖住身体,躺平着恢复体力。
然后才在幽暗的光影里去看他。
“陛下,您再如此,要被起居官记上一笔。”
“说你贪恋美色,荒废朝政。”
景华琰侧躺在她身边,撑着头,等她跟个小松鼠似得忙完了,才说:“你是美色啊?”
姜云冉气笑了。
她腰酸背痛,双腿更是使不上力气,这会儿刚动一下,就觉得……
姜云冉面色一红,她不由捶了一下景华琰。
“弄得脏兮兮的,还不好洗。”
景华琰叹了口气:“那怎么办。”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爱妃太难伺候了。”
怎么反而是他伺候她了?
姜云冉默默从边上摸到自己的里衣,拽回了锦被中。
她简单擦了擦,越擦脸越红,最后都要把头埋进被子里。
景华琰这才低声笑了笑,他翻身下床,连人带被褥一起把她抱了起来。
“陛下!”姜云冉被他吓了一跳。
“朕给你道歉,”景华琰在她脸上亲了一口,“朕来给你洗。”
说着,就带着她直接去了暖房。
今日折腾的时间太长了,以至于景华琰终于放过了她,在暖房没有继续折腾。
姜云冉好不容易洗干净身体,整个人泡在温热的水中,慢慢放松下来。
她昏昏欲睡。
“方才的话题还没说完,”景华琰无耻打断了姜云冉的浅眠,“爱妃可有何对策?”
姜云冉:“……”
周扒皮也比他像个人。
姜云冉无奈地睁开眼睛,努力让自己清醒过来。
“陛下,您知道周扒皮吗?”
景华琰愣了一下,随即大笑一声。
他的笑声在暖房回荡,里里外外都能听清。
外面忙碌的宫人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约而同加快了动作。
心里想:还得是姜才人。
“朕是为你好,”景华琰道,“聊一聊正事,就不会再熬夜了,毕竟,爱妃说自己累了,我也是体恤你。”
还不是因为他不知节制?怎么又怪起她来?
真是无耻之徒。
“妾以为,冬日时节北方常有雪灾,若想提前防灾,便要加固百姓屋舍,提前囤粮食棉花,好让百姓度过危难。”
虽然声音嘶哑,但姜云冉还是认真说着。
“因为乌城还在打仗,国库显见不丰,不如给宗亲朝臣一个机会,愿意做善事的,就直接上宗人府捐助。”
景华琰眼眸里闪过一抹笑意。
“他们会愿意吗?”
姜云冉想了想:“我以为,会的。”
“陛下亲自拿下周氏,其实就是以儆效尤,一罚一赏,就是告诉其他众人,对于过往之事,陛下并不介怀,只要曾经有功,就不至于砍头流放。”
“甚至,周氏是因为事发后未曾主动上禀罪责,这才抄家罚没,他们若是主动上交贪墨财产,又如何会落到这个下场?”
“勋爵,血脉,早年开国时的功劳和情分,依旧有用。”
“陛下只要下旨,他们不会不从,甚至会感谢陛下给他们这个将功赎罪的机会。”
如此一来,一场风波在无形中消弭。
看似共赢,其实最大的赢家还是景华琰。
“之后陛下再拿贡茶一事裁撤司务局,就不会有那么多反对之声,因为陛下已经接纳了他们的‘上贡’,看似宽宥了他们的罪责。”
“明哲保身这个道理,没有人不懂。”
这才是景华琰要先动周氏的原因。
或许,在最开始,他把周宜妃推到高位,也是如此计谋。
说到这里,姜云冉顿了顿,她偏过头,在氤氲的水汽里回望。
“陛下,妾说得可对?”
景华琰低笑一声,随即,却长舒口气。
“对极了。”
“为了奖励你,朕过两日带你出去玩,可好?”
姜云冉眼睛一亮:“去哪里?”
见她这般孩子气的模样,景华琰唇角笑意更浓。
“就去宫外品贡茶,毕竟,外面的茶都比宫里的新鲜。”
皇帝陛下阴阳怪气:“朕还没尝过呢。”
第82章 早晨刚折腾过,现在还来问她?【三更】
十一月末,边关大捷。
徐如晦不愧是青年帅才,他无畏惧边关风雪,率军直出汉阳关,一路直达鞑靼王庭。
这一手突袭迅如闪电,打得鞑靼措手不及,根本来不及防御便兵败如山倒。
围困三日后,鞑靼鹰汗被亲信所杀,斩首示众,次日,鞑靼投降,宣称效忠大楚。
军报传来,满朝皆沸。
元徽五年这个年关,整个玉京都洋溢着喜悦,战事大捷,天朝神威,中兴盛世尤可望也。
是日大朝,就有朝臣上书,不如一鼓作气,命徐如晦直奔九黎,趁机除去大楚的心腹大患——西狄。
帝留中不发。
下朝之后,景华琰大步流星,一路直奔金馔堂。
梁三泰苦着脸,小碎步跟在后面,大气都不敢喘。
福禄寿槅门推开,一股暖意扑面而来,轻轻嗅着,能嗅到其中的饭食香味。
一道轻柔的嗓音响起:“陛下近来有些上火,记得让御茶膳坊备了小吊梨汤,下午让陛下解渴败火。”
不知为何,景华琰原本怒火中烧的心情被平复下来。
就连脸上显而易见的怒意,也消失殆尽,只剩下平和。
梁三泰狠狠松了口气,心中又想给姜菩萨烧香。
景华琰不知梁三泰心里那点小九九,他大踏步进入金馔堂,珠帘摇曳,一道清丽身影端坐在窗前的太师椅上。
她身上还是昨日那身妆花大袖衫,衣袖层层叠叠,在她膝上犹如盛开的牡丹,绮丽别致。
头上的一支喜鹊登枝步摇轻轻摇曳,珠光流转,同她墨色的眼眸相得益彰。
妆容与往日有所不同,更显得庄重浓艳,应是雪燕所画,倒是有一种别样的美丽。
让人的目光流连忘返。
今晨景华琰有大朝,临行前吩咐雪燕,待姜云冉醒来,让她留待金馔堂用早膳。
果然,早朝回来看到她,一肚子的火气都消弭了。
景华琰想夸一句自己英明神武。
“今日醒得倒是早。”
景华琰声音低沉,却有清晰笑意。
姜云冉忙转过头来,站起身上前来到景华琰身前:“陛下万安。”
她还没俯下身,一双大手就扶起了她。
“饿了吧,梁三泰,启膳。”
两人在膳桌边落座,景华琰见姜云冉坐下时蹙了蹙眉,不由关心:“怎么?”
早晨刚折腾过,现在还来问她?
姜云冉抿了一下嘴唇,浅浅瞥了他一眼。
眼波流转,万种风情。
那一眼真是千言万语。
景华琰终于露出今日第一个笑容。
他伸出手,当着宫人们的面,在她腰上轻轻按了一下。
“是朕不好。”
姜云冉的脸颊迅速被火烧云覆盖,她动了一下,拍掉了景华琰的手。
“陛下,用早膳吧。”
早膳丰盛。
景华琰原本以为自己会没胃口,孰料有她陪伴在身边,竟也觉得面前早膳色香味俱全,一时间胃口大开。
等两人用膳过半,姜云冉才看向景华琰:“近来边关大捷,陛下不应高兴才是?”
景华琰慢条斯理吃蟹粉小笼包,他细嚼慢咽,等一个小笼包都吃下肚去,才道:“有朝臣上书,建议徐如晦乘胜直奔西狄。”
姜云冉一愣,旋即却蹙起眉头。
“这是不成的。”
不过一句话,姜云冉已经迅速分析利弊。
景华琰抬眸看向她,深邃的星眸眼尾上挑,好似桃花盛开。
但他眼中却无半分春日盎然。
“你只听一句,便知这不成,却有朝臣胆敢在大朝上奏。”
说句其心可诛也不为过。
姜云冉最知道景华琰的性格,他必谋而后动,尤其打仗实乃穷兵黩武,劳民伤财,若非鞑靼这一年数次进犯,乌城百姓民不聊生,景华琰绝对不会调集军队,大战不怠。
如今,鞑靼刚攻下,正是边关休养生息,重建城池之时,如何能再起战事?
景华琰眸色沉沉:“这是把朕当成好大喜功之辈,想要奸佞上位,以权谋私。”
姜云冉叹了口气。
她拍了一下景华琰的手背,轻声细语:“陛下,事无完美,满朝文武几有千人众,姻亲、旁支、皇商、军户牵连甚广,不可能上下一心,皆是为官清廉,忠善仁义的忠臣。”
“有那么一两个蠢货,不足为奇。”
听到姜云冉公然说那朝臣是蠢货,景华琰心中的戾气不由消散些许,紧蹙的眉头也渐渐松开。
“爱妃所言甚是。”
帝妃二人说着话,外面就传来通传声:“陛下,阮宝林求见。”
景华琰正要拒绝,姜云冉却握住她的手:“这一大早,阮宝林就赶来乾元宫,定是有要事,不如见上一见?”
她轻声细语劝慰,景华琰睨她一眼,顿觉有些好笑。
姜云冉的小心思从不隐藏,她同阮氏针锋相对,阮氏与她多有龃龉,满宫都知晓。
如今会让阮宝林入宫,又能有什么好心?
景华琰却并不觉得她这样恶毒,反而有一种说不出的可爱逗趣。
“好,就依爱妃所言,宣。”
姜云冉心情大好,她给景华琰盛了一碗荸荠肉饼汤,放在景华琰手边。
“陛下多吃一些。”
景华琰也礼尚往来。
待阮宝林满脸高兴被请进金馔堂时,见到的就是皇帝陛下给姜云冉夹菜的场景。
金馔堂阳光明媚,帝妃二人并肩而坐,犹如寻常夫妻那般琴瑟和鸣。
这画面简直刺眼。
阮宝林手指陷入手心里,疼痛非常,逼得她压下心中的暴怒,脸上维持住了温柔的笑容。
“见过陛下。”
此时姜云冉忙起身:“见过宝林娘娘。”
景华琰赐座,继续用早膳。
阮宝林坐在边上的太师椅上,对面两人还在安安稳稳用早膳,这场面实在尴尬,仿佛她是多余的那个。
她倒也知道分寸,在景华琰面前,从不做那骄纵顽劣的模样。
“陛下,”阮宝林轻声细语,“臣妾感念陛下和太后娘娘的仁慈,允母亲入宫陪伴,这几日臣妾心情好转,夜里也能安寝。”
阮宝林声音温柔得很,几乎要化成蜜。
“你病愈,这是好事,无需谢恩。”
景华琰也很温和,并不冷漠。
阮宝林面上笑意更浓,在这份笑意中,又多了些许羞涩。
不得不说,她生得极好,继承了阮忠良和廖淑妍的优点,的确是个娇俏可人的美人。
“臣妾心中颇*为感激,不知要如何报答太后娘娘和陛下,同母亲商议之后,便想着在长春宫开宴席,请陛下莅临。”
她倒还没那么蠢,连要请太后娘娘宴席的话都说出口。
虽然陛下是九五之尊,却也是个各宫嫔妃的夫君,因此宴请陛下,尚且不算僭越。
景华琰似乎有些惊讶,他适才也已经用了六分饱,便放下筷子,用帕子慢条斯理擦手。
“你有心了,”景华琰道,“除了朕,你还要请谁?”
阮宝林愣了一下。
她顿了顿,才道:“臣妾还想请各宫姐妹一起宴席,也好说说话,亲近一二。”
“不错。”
景华琰又夸赞。
“阮宝林有这份心,实属难得,朕心甚慰。”
他正待说话,姜云冉端起一碟切好的苹果,放到了景华琰的手边。
“陛下吃些水果,压压口。”
景华琰偏过头去看他,眼眸中的温柔几乎要满溢出来。
“还是云冉体贴。”
他用银签子吃苹果,才看向阮宝林:“朕国事繁忙,并无闲暇,你们姐妹好好玩。”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道:“既然姜才人在场,就让姜才人替朕去吧,如何?”
他绝对是故意的。
姜云冉不用看,都能知道此刻阮含珍肯定已经气了个半死。
虽然人是她非要叫进来的,可这火是他自己拱的。
真是恶毒。
不过,这恶毒得姜云冉喜欢。
阮含珍不高兴,她就高兴了。
她眨了眨眼睛,忙羞涩抬起头,看向阮宝林:“那妾就恭敬不如从命,多谢宝林娘娘宴请。”
阮含珍紧紧捏着手里的帕子,她脸上笑容一成不变,没有任何勉强意味。
她站起身,对景华琰福了福,才道:“既如此,臣妾便告退了。”
待她从乾元宫出来,刚一拐出长丰巷,脸色就立即沉了下去。
邢姑姑很担心,连忙劝她:“娘娘,原本咱们就要请她,无非是多了一番口舌罢了,不碍事的。”
阮含珍脚步一顿,她猛地回过头,目光凌厉看向邢姑姑。
“我何时说要请她?”
邢姑姑被她看得头皮发麻,却还是笑了一下,哄她:“夫人之前说,既然要请,就都请来。”
“之前娘娘同那姜才人有龃龉,几次三番出差错,到时候把她请来,也好让外人知晓你们两人冰释前嫌。”
邢姑姑动之以情,晓之以理:“面上过得去便成,并非让娘娘真心原谅她,以后无论她出了何事,都与咱们无关。”
这话十分在理,也是廖夫人深思熟虑,做法是一点错误都无的。
然而听在阮含珍耳中,却是她做错了事情,母亲为她找补。
阮含珍的面色难看至极。
她本就性格乖张,从不能容忍旁人的忤逆,之前会那样凌虐素雨,就是因为那小贱人看到她就发抖。
她什么都没做,对方怕什么呢?
所以她就如了她的愿,让她生不如死。
后来,素雨死后,那几日素雪总是沉着脸,又让阮含珍心里不痛快了。
不过死了个废物,何必为她难过?加之当时邢姑姑劝说,她便另外提拔了凡霜,让她慢慢顶替了素雪的位置。
无论在阮家,还是在长春宫,阮含珍都要过得随心所欲,痛快肆意。
尤其入宫之后,没有母亲日常耳提面命,没有父亲提点教诲,阮含珍犹如小兽出笼,比之以前更要乖张。
若非这几日梦魇折磨,她依旧还是嚣张肆意的她。
邢姑姑从小陪伴她长大,最是忠心,阮含珍平日里也多信赖她。
但是此刻,素雪的话在耳边萦绕。
挥之不去。
“娘娘,奴婢冒死谏言,这几日瞧着,邢姑姑效忠的根本就不是娘娘,而是夫人。”
“奴婢是宫里的宫人,分来娘娘身边,就是娘娘的人,只听命娘娘一人。”
素雪说着就哭了起来。
“之前素雨那贱人不顶事,枉顾娘娘对她的看中,奴婢忧思许久,生怕娘娘因此而不重用奴婢,如今看来,那贱人死得好。”
“她死了,才能证明奴婢的忠心。”
“奴婢心中只有娘娘一人,跟着娘娘,奴婢就能飞黄腾达,可邢姑姑不是啊娘娘,”素雪哭着说,“她娘家那么多人,夫婿儿子都在阮家,这几日瞧着,她竟是对夫人言听计从。”
“娘娘,奴婢不是挑拨离间,可娘娘要为自己考虑。”
第83章 而她,值得他努力吗?【一+二更】
姜云冉自然不知素雪不用她指点,已经开始挑拨离间,并且已经重新上位。
她这边用完了早膳,得了一堆赏赐,便晃晃悠悠回了听雪宫。
人的适应能力是非常可怕的。
起初几次,姜云冉回来都要躺上大半天,后来只要歇一上午,便能恢复如初。
现在,若非清晨景华琰非要闹一场,她今日都不用歇了。
她甚至都觉得,自己的体力都比以前好了。
果然赵庭芳说的都是真的,多运动,身体总不会差。
难怪景华琰成日里精力那么旺盛,这一日都不停歇的,如何会不行?
“怎么竟然夸起他来了?”姜云冉自言自语,哼了一声。
阮含珍到底不敢忤逆皇帝,姜云冉回宫歇了半个时辰,等她起来时,阮含珍的请帖就送到了各宫。
借着父亲立功、兄弟高中、母亲入宫陪伴的由头,阮含珍宴请各宫姐妹,于三日后至长春宫宴席。
姜云冉自然也接到了请帖。
她看着那封字迹娟秀的帖子,淡淡笑了一声:“她敢请,咱们到时候就好好去吃席。”
青黛问:“可要准备什么贺礼?之前陛下赏赐的绸缎贡茶刚清点完,小主挑挑哪个不喜欢?奴婢包好了做贺礼。”
听到这里,姜云冉没忍住噗地笑出声来。
“小主!”青黛有些扭捏,却还是说,“才不要给她自家得用的,可不是肉包子打狗。”
姜云冉笑着点头:“你说得对,就是这个理,我们青黛真聪明!”
她想了想,道:“那两匹妆花缎颜色太老成了,不适合我,包好了后日一早送过去,就当是给廖夫人的礼物。”
姜云冉勾起唇角,意味深长:“毕竟,廖夫人才是阮家做主的那个。”
次日,景华琰下旨,徐如晦英勇无畏,年少英才,此战大捷是为首功,着封为正二品振国将军,命其率领忠义军回京封赏。
另此次边关战事,徐闯虽有渎职误判,已褫夺爵位,贬为庶人,然其后英勇杀敌,战场立功,依情复为中郎将,暂留乌城,协助乌城布政使安置鞑靼流民事宜。
忠义伯府的爵位没有了,但人都还在,因着徐如晦的英勇无畏,挽救了徐氏一族的威名,到底稳住了风雨飘摇的徐氏。
景华琰并非全然不顾念旧情,若非徐闯太过桀骜,枉顾百姓性命,他也不会直接削官除爵。
如今这个结果,算是皆大欢喜。
大军凯旋,玉京百姓也翘首以盼。
借着这大喜的日子,景华琰下旨大赦天下,对此有功之臣皆封赏。
后宫之中,徐昭仪复德妃之位。
梅昭仪检举司务局有功,着封为正二品贤妃,赐住绯烟宫。
慕容婕妤管宫有功,着册封为从二品昭仪,赐住望月宫。
阮宝林因父亲有功,着封为正五品惠嫔,赐住长春宫后殿。
除此之外,卫宝林和姜才人一起晋封为从五品美人,不挪宫。
这几封圣旨一下,宫中立时便热闹起来。
徐德妃重复妃位,早在徐如晦大胜之时宫中人皆有猜测,因此并不意外。
梅贤妃和慕容昭仪在原份位上盘桓多年,恩宠家世一样不少,如今屡立功劳,自然要论功行赏。
之下便是阮惠嫔。
她虽初入宫闱,封为妃嫔尚不及半年,却已升至嫔位,位列一宫主位。
她的晋位有天时地利人和,运气超然,旁人自然比不得。
最后就是卫美人和姜美人了。
卫美人无宠,身体沉疴数年,一直未见好转,如今获封,应是陛下要重用卫氏,提前开恩。
而姜云冉,成为宫妃三月便直升为中三位美人娘娘,她靠的唯有陛下恩宠。
宫中人议论纷纷,心中却都有定论,皆认为此番姜云冉能晋封,没有任何理由,只因一个爱重。
宫人们聪明的很,自然知道要如何侍奉这位盛宠不衰的姜美人。
晋封宫妃没有任何风声,如今忽然下旨,宫中自然要好好准备一番。
尤其晋封为嫔位以上的主位娘娘们,晋封大典隆重繁复,需得好生准备,万不能懈怠。
因此,原定于两日后的长春宫宴请也推迟,暂定在了十二月初。
阮惠嫔那边春风得意,准备封嫔大典,这边姜云冉又叫来了赵庭芳,两人在寝殿中闲谈。
冬日里水果不多,冰窟存了几筐苹果,刚随着其他赏赐一起送来。
紫叶把苹果切成小块,放在水晶盘里,让姜云冉和赵庭芳清口。
赵庭芳吃了两口,便放下银叉,道:“你如今要用药,水果能吃,却不能贪凉,放暖再用。”
姜云冉笑了一下,道:“知道了。”
“方才给你请脉,药方的确有效,这样用到二月,大抵就能大好,最起码可让你月事不痛,会舒适许多。”
姜云冉呼了口气,心中很是高兴。
“这便好,否则每月都要疼上几日,真是难熬得很,其他事便再说吧。”
姜云冉本不着急子嗣事。
阮氏如今好好活着,阮忠良步步高升,她虽然不会鲁莽急切,却也无法安下心来。
阮忠良太过谨慎,想要彻底把阮氏拉下马,需得万全筹谋。
姜云冉自然希望孩子晚一些来才好。
如今这般,也算是天助她也。
“波若可用了?”
姜云冉颔首,低声道:“她很聪明,知道如何用药,恰逢廖淑妍入宫,她侍奉这几日,瞧了不少新鲜事。”
因着阮含珍的嫌恶,素雪之前并不被重用,可素雪自己目的明确,就要让阮含珍为妹妹偿命,因此即便被人羞辱,即便抛弃所有的尊严,她也要成为阮含珍身边最得用的那个人。
近来已有成效。
“我让她离间阮含珍和廖淑妍,极尽所能挑拨,最好让她们自相残杀,省去我们脏手。”
“她办得很好,不过她也察觉,廖淑妍并非传闻那般最心疼女儿。”
赵庭芳冷笑一声:“阮家人惯会装腔作势,这样说也不意外。”
姜云冉颔首,道:“之前我们只关注阮忠良、廖淑妍,却忽略了一个人。”
四目相对,赵庭芳若有所思:“你是说,阮含栋?”
“正是,阮氏一直吹捧的都是阮含璋,说她是清州才女,诗词歌赋样样精通,把她塑造成了完美无缺的官家小姐。”
“于此同时,阮含栋默默无闻,一心只读圣贤书,甚至连书院和学堂都未去过,只在阮氏族学读书。”
所有人,包括姜云冉自己都当局者迷。
现在,当自己深处于金碧辉煌的九重宫阙里,姜云冉才意识到,阮氏做的一切,都是为了阮含栋。
亦或者说,为了阮氏的未来。
女儿总要外嫁,再优秀,都是别人家的儿媳妇,除非阮氏立阮含璋为继承者,让其读书科举,招赘为官,那才是真正疼惜女儿。
这些,阮家都没有。
他们不停烘托阮含璋的价值,塑造她的美名,就是为了让她能入宫为妃,成为阮家的助力。
而隐藏在之后,默默无闻的阮含栋,只需要靠一次秋闱,就能声名鹊起。
虽然姜云冉做了谋划,顶替了阮含璋的身份入宫,但若当时阮忠良和廖淑妍真心心疼女儿,便不会宁愿冒大不韪,也要狸猫换太子,非要做这一手手段。
之后宫中假的阮含璋“薨逝”,改名为阮含珍的真阮含璋,依旧被父母送入宫中。
看似为她着想,多方谋划,实际上,他们无法舍弃的,是作为皇室姻亲而来的利益。
阮含珍入宫,阮忠良顺理成章调入都察院,着手调查赵氏,给年轻的皇帝投投名状。
与此同时,阮含栋努力读书,在这一年秋闱一跃而起,成为不可多得的年少俊才。
每一步,都那么缜密。
把这些重新条分缕析,赵庭芳都不得不感叹:“阮忠良能从小门小户搏至今日,的确很有本事。”
姜云冉颔首,道:“廖淑妍待字闺中时并不出色,即便她是南安伯嫡女,出身高门,但南安伯当时一直在桂南道剿匪,根本不在京中。”
“她母亲早亡,南安伯府由继室夫人主持,她想要博得好前程,自然要费一番功夫。”
赵庭芳呼了口气,道:“所以说,当时阮忠良是她最好的选择。”
“是的,”姜云冉敲了一下方桌,“榜下捉婿这一美谈,不仅让这门亲事蒙上一层浪漫,还让阮忠良的名声被传扬出去。”
“若非他足够优秀,又足够俊逸,像南安伯府这样的高门大户,无论如何也不会这样仓促选婿。”
赵庭芳闭了闭眼睛,仔细回忆:“如今的南安伯,是老伯爷的幼子,是廖淑妍继母的儿子,廖淑妍的亲弟弟,曾经的南安伯世子,在十二岁时骑马摔断脊背,不治身亡。”
“所以说来,她现在的目的跟阮忠良是一致的。”
姜云冉淡淡笑了一下,道:“是的。”
“她要让阮氏辉煌超过南安伯,要让自己的儿子位极人臣,风光无限。”
所以,对于廖淑妍来说,最重要的只有阮含栋。
姜云冉抬眸,看向赵庭芳。
“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阮忠良自私薄情,狠辣残忍,难道廖淑妍就不是这样的人吗?”
“这么多年来,她助纣为虐,可全然看不出半分勉强,甚至,我都怀疑她乐在其中。”
“对于她来说,儿子比女儿有价值,所以她更在意儿子的前程,而女儿则是提高儿子价值的手段。”
这也是姜云冉觉得阮含珍性格奇怪的地方。
若真的在乎女儿,重用女儿,不会把阮含珍养成这样极端的性格。
他们要的,是不那么聪明,不那么敏锐,却又心狠手辣,可以在宫中博得一线生机的工具。
两人分析到这里,都觉得眼前的路清晰起来。
“既然邓恩不好寻,那就先盯着阮含栋,看看他那边有什么线索。少年天才,可不是勤勉就能做到,否则我都要嫉妒阮忠良,祖坟冒青烟。”
姜云冉说着,压低声音:“今日我就让人告诉素雪,可以利用阮含栋挑拨母女感情。”
顿了顿,姜云冉勾起唇角。
“他们故意把阮含珍养成这般自私乖张,偏激狠毒,倒是天赐良机,”她笑了,“正好让她为我们所用。”
————
近来皇帝陛下心情极好。
这一日夜里两人折腾完,景华琰摸着她汗湿的长发,道:“出宫的日子定好了,在你晋封典礼之后三日。”
姜云冉整个人还在战栗,她呼吸都是急促的,声音好似还染着春雨,湿漉漉的。
过了好久,她才抿了一下嘴唇:“渴了。”
她发现,景华琰喜欢她撒娇。
每当她故意使性子的时候,他总是会勾起唇角,要笑不笑的模样。
那她就如了他的意,可劲儿使唤他。
景华琰也不气恼。
此时是他心情最好的时刻。
喂姜美人喝了口水,景华琰才道:“沐浴吗?”
姜云冉点点头,整个人赖在他身上,软软的不肯起来。
她的肌肤柔软滑腻,犹如上好的羊脂玉,让人爱不释手。
景华琰帮她揉捏后腰,一边吩咐宫人备水。
“陛下,只带臣妾一人出宫?”
姜云冉伸出手,揽住他的肩膀,在他耳边轻声询问。
景华琰低低笑了一声。
“不然呢?”
“若陛下要带旁人一起去,那臣妾就不去了。”
姜云冉眼波流转,语气很是娇嗔:“陛下只能带臣妾一人。”
她难得这样撒娇,景华琰倒是觉得挺有趣。
他的手越来越往下,倏然就被姜美人打了一巴掌。
“陛下!”姜云冉瞪了他一眼,“咱们说好的,要不然我怎么可能……”
做出那等让人羞赧的姿势。
景华琰的唇顺着她的脸颊滑落,在脖颈上留下一个清晰牙印。
“朕自然金口玉言,”年轻的皇帝陛下笑着说,“既然如此,明日还宣你来丹若殿,把今日缺的补上。”
姜云冉:“……”
她发现了,在这件事上,景华琰固执得很。
不达目的不罢休。
居然还要改日找补。
姜云冉的手也有些不老实。
“暖房里暖和,被褥都脏了。”
她倒是应承了下来。
于是乎,等到两人在暖房里折腾,景华琰的劲头比方才还要足。
姜云冉从来不觉得水流这样温热,她觉得身上几乎红透了。
一会儿面对面,一会儿背对背,最后姜云冉只能依靠男人。
电光石火之间,一切都是那么迅速,让人沉静其中,无法回神。
可越是这样依靠,彼此之间感受越深。
姜云冉恍惚之间,都觉得自己在云朵上飘着。
“陛下,”她喘着气问,“您没吃禁药吧?”
这么能折腾,让姜云冉都有些担忧皇帝陛下的身体了。
万一因为她再弄个英年早逝,史书上她得落得什么名声?
虽说姜美人不太在乎身后事,当到底还是要点面子的。
景华琰几乎都气笑了。
他忽然掐住那一抹纤细,她如风筝一般飘在空中。
暴风吹拂,风筝被线绳牵引,然后,倏然一下,迅速下坠。
“唔。”
风筝线四处摇摆,姜云冉的眼泪都被逼了出来。
“你方才说了什么?”
男人甚至能一边呼吸,一边努力。
姜云冉只觉得耳边嗡嗡作响,浴桶中的水犹如风暴中的大海,几乎要把小舟掀翻。
“没,没什么。”
一贯嘴硬的姜美人屈服了。
这不屈服也不行了。
她最后只能撒娇:“陛下好厉害,陛下盖世神功,陛下是顶天立地大男儿。”
“不用吃药!”
景华琰眸色幽深,眯了眯眼,犹如毒蛇那般盯着姜云冉满是汗珠的后背。
“你还敢说。”
皇帝陛下叹了口气:“本来朕都心软了,想要怜惜爱妃。”
他挪动向前,把她逼在浴桶一角,完全无法逃避。
啪的一声,浴桶中的水泼洒而出。
“呀。”
姜云冉真的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了。
景华琰俯下身,热气喷在她耳边:“爱妃这样夸朕,朕怎么能让你失望呢?”
姜云冉:“……”
她发誓,以后再也不逗弄皇帝了。
这人,真是一点玩笑都不能开。
三更天,蜡烛都换过一根,姜云冉终于躺在了新换的锦被上。
她身上干干净净,都是男人侍奉的。
这一点上,倒是还算体贴。
里衣也是崭新的,似乎是雪燕一早就准备好的,同她身形正合适。
姜云冉懒懒躺在软枕上,听着男人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不多时,炙热的身体贴在身后,如同往日那般,把她牢牢抱在怀中。
温热的吻落在耳边,男人说:“睡吧。”
姜云冉应了一声,她有些困顿,却还记着正经事。
“陛下,妃嫔可以去广寒宫吗?”
景华琰原本阖着眼,听到这话,慢慢睁开眼眸。
黑暗中,他只寻到了姜云冉莹润的洁白耳垂。
“你想去看望王庶人?”
姜云冉顿了顿,道:“我有些问题想问她,我不认为她会嫉妒我。”
身后男人的呼吸平稳,似乎对此事并不在意。
过了许久,景华琰才道:“这宫里,暂时除了早朝时的太极殿,还没有你不能去的地方。”
姜云冉心中一动。
她在他怀中艰难翻身,仰头看向他。
拔步床中太过昏暗,帐幔遮挡了所有的光阴,她看不清景华琰的表情,但她知道,他一定在安静回望她。
姜云冉心里有些酸涩,她伸出手,慢慢摸索到了景华琰的脸颊。
先是眼,后是鼻,最后落在了嘴唇上。
景华琰天生薄唇,人虽俊美无双,可总给人薄情之感,然而此刻,姜云冉却忽然觉得他倒是正人君子。
起码,他能给的承诺,从未失言过。
比那些一脸忠厚的小人要诚恳得多。
姜云冉努力仰起头,在自己的手边,寻到了男人薄情寡义的唇。
她亲了一下,正要撤退,就被男人一把扣在了怀中。
气息深入,唇齿纠缠,逃离不开了。
黑暗中的这个吻漫长而缠绵,等到姜云冉嘴唇发麻,男人才慢慢放开她。
她觉得唇角一片湿润,有些羞赧。
“陛下。”
景华琰应了一声,大手覆上,轻轻拍在她后背,好像在安抚她一般。
“乖,睡吧。”
姜云冉缓缓合上眼眸,沉沉陷入梦乡之中。
待她沉睡之后,景华琰才慢慢睁开眼,垂眸看向她。
他自幼锻炼过暗中视物,此刻虽然无法全然看清,却能好好描绘出她的眉眼红唇。
方才姜云冉眼眸中的感动一闪而过,在这样的深夜里,不可能是故意表演。
那就只能是她真心所想。
他对她很好吗?
好到姜云冉这样冷心冷清的人也能感动?
当时会选中她,一是因为他的确喜欢她的样貌,再一个,姜云冉意志坚定,似乎跟他是同样的人。
都没有心。
没有心,就不会乱事,就能一辈子理智淡然。
可方才那一眼,景华琰不确定了。
景华琰不知,但他很明白,作为皇帝,他待她不够好。
她尚且只是个美人。
历朝历代,能做宠妃的,高低得是贵妃。
但凡皇帝不是废物,最后都能把真正的心爱之人推到皇后位上,份位不高,必定不是真爱。
思及此,景华琰呼吸一滞。
他何时这般儿女情长了?
竟在这里思索什么真爱恩宠,简直是笑话。
母亲过世时的忠告言犹在耳,即便那时他只有四岁,可满眼的猩红让他此生难忘。
闭上眼,就是晃眼的宫灯和哭泣。
坤和宫熟悉的拔步床里,只剩下一个颜色。
母亲倒在血泊中,面白如纸,鲜血犹如泉水,流淌不息。
四岁的他吓坏了,只跪在边上哭。
宫人们来来回回,太医们面色难看,寝殿之外,是父皇的怒吼。
“治不好她,你们都要陪葬。”
可怒吼有什么用呢?
母亲的生命还是随着鲜血流逝。
她已经陷入昏迷,呼吸都已经微弱,景华琰忽然从地上爬起来,小小一个人,就这样从无数宫人和太医之间穿梭,最终来到了母亲的床榻边。
他费力爬上矮榻,站在上面去摸母亲的脸。
冰冷的。
仿佛寒冰一般。
景华琰哇的一声哭了。
“母后,母后。”
幼儿的哭声在金碧辉煌的寝殿里回荡。
皇帝陛下对皇后娘娘无比爱重,宫里摆着澳海深处的红珊瑚,博古架上官窑独一件的青瓷花瓶安静而立。
墙上挂着得耕织图穿越百年,老黄牛依旧栩栩如生。
紫檀拔步床边,妆镜前的珠宝首饰琳琅满目,那是百年大楚积累起来的荣华。
可这一切,都留不下一缕幽魂。
唯有血脉相连孩儿的哭声,唤醒了即将撒手人寰的皇后娘娘。
女子费力睁开眼,她已经神志模糊,看不清眼前景物。
可孩儿的哭声是那样熟悉,从他降生伊始,千百个日夜,都是她哄没了他的哭泣。
“阿琰。”
女子的声音是那么轻,忙碌的宫人太医都没能听清,只有她的孩子,听清了她的呼唤。
“娘!”
景华琰费力摸着她的脸颊,哭声震天。
“阿琰在你身边。”
女子的眼睛慢慢凝聚神采,她目光游移,慢慢寻到了孩子满是泪痕的小脸。
她竟抬起手,摸了一下儿子脸上的泪。
“阿琰,不要哭,不要哭。”
她的声音轻得犹如春日里的柳絮,一转眼就要飞到天上去。
“娘,娘,你别走。”
天潢贵胄,金尊玉贵,景华琰生来便拥有常人所不能企及的荣华,然而与之相伴的,是千百倍的付出和危险。
四岁的他,已经明白何为死亡了。
他不想失去母亲,不想让母亲死去。
可他太小了,命运太强大,他无论如何也违抗不了命运。
女子轻笑了一声。
她脸颊苍白如纸,身上的血几乎都要流尽,手指冰冷如同寒冰,却是景华琰最后能依恋的温度。
“阿琰,妹妹不在了,母亲也要离你而去,”她的声音只有床榻前的孩儿能听见,“你答应母亲,靠你自己,好好活下去。”
景华琰使劲摇头:“娘,娘,你别离开阿琰。”
女子不想离开,她想守护儿子长大,想要为他遮风挡雨,他还这么小,怎么面对这吃人的皇宫?
可她没有办法了。
他们不想让她活下去了。
眼泪顺着眼角滑落,殷红如血。
“阿琰,你记得,记得。”
女子反复说着那句话。
“靠你自己,靠你自己!”
景华琰呼吸一滞,他倏然闭上眼眸,不想再回忆下去了。
那是他此生最痛苦的记忆。
之后多年,他的确靠自己活下来,这似乎是好事,可相对的,他已经失去了爱人的能力。
二十几载,他不想信任何人,不敢依靠任何人。
而今……
景华琰垂眸看下怀中酣睡的佳人。
他还能成为一个正常人吗?
而她,值得他努力吗?
第84章 他们同样被那双眼睛注视着。【三更】
姜云冉挑了一个风和日丽的下午,只带着青黛和钱小多出了听雪宫。
冬日里天寒地冻,若非穿着厚底皮靴,澄浆砖上的寒意都能透过鞋底,从脚心钻入四肢百骸。
姜云冉身上披着厚实的斗篷,头上戴着风帽,遮挡了席卷在宫道中的寒风。
钱小多手里拎着一个包袱,里面装得鼓鼓囊囊,不知都放了什么。
三人快步前行,很快就拐入偏僻的梧桐巷。
再往前,便是广寒宫。
很快,姜云冉便来到广寒宫之前。
此时刚过巳时,无人进出广寒宫,宫门外铜锁紧闭,显然不允许常人进出。
姜云冉没有吩咐两人,直接上前,从袖中取出钥匙。
这是早晨回宫时,小柳公公亲自交到她手中的。
嘎达一声,门锁掉落在地,青黛接过钱小多手中的包袱,跟着姜云冉一起进入广寒宫。
里面一片肃杀。
荒草从地砖中钻出来,肆无忌惮生长。
即便这里住了新的罪人,也无人打理庭院花草,与上次来时并无不同。
青黛攥紧手中的包袱:“娘娘,王庶人住在西配殿。”
姜云冉颔首,她目光扫过去,顺着影壁和梧桐的缝隙,看到了西配殿破旧的窗户。
窗纱已经数年未曾换过,一个个窟窿黝黑纵深,里面仿佛隐藏了深海巨兽。
推开门,似乎就要把人吞没。
青黛有点害怕,声音都发抖了:“娘娘,要不让奴婢先进去?”
“不用,”姜云冉道,“我们两个人,难道打不过王栩诺?”
这倒是,王庶人那样娇小的江南女子,似乎也没什么好怕的了。
两人上前,姜云冉站在门外扣了扣门扉。
咚、咚、咚。
声音在广寒宫中回荡,惊起几只梧桐枝头的喜鹊。
殿阁中静悄悄的,仿佛无人居住。
姜云冉没有继续敲门,她垂眸看了一眼门栓,直接了当推门而入。
吱嘎一声,阳光倏然倾泻而入。
出乎姜云冉的意料,西配殿里很干净,桌椅板凳虽然都已陈旧破败,却擦得干干净净。
地砖上看不到任何脏污,显然被人精心打理过。
姜云冉迈步而入,在屋中寻找,很快,就在寝殿中找到了王庶人。
她侧躺在床榻上,睡得正香。
屋里只有一张破旧的罗汉床,窗棱上的破损还四处漏风,她却怡然自得,回笼觉睡得很踏实。
姜云冉呼了口气,才开口:“王栩诺?”
床榻上的人毫无动静,似乎根本就没有听见。
姜云冉也不着急,她美目一扫,就领着青黛在一侧的圈椅上落座,又让青黛放下包袱,省得累手。
“王栩诺,我给你送东西过来,你不看一看都有什么?”
王栩诺没有任何动静。
就连睫毛都没有颤动。
与印象中的完全不同,她的定力倒是出人意表。
姜云冉睨了她一眼,手指一敲,边上的青黛便道:“娘娘,咱们走吧,瞧着王庶人也不缺这些东西。”
床榻上的人倏然睁开眼睛。
她翻身而起,眼神清明,哪里有困顿之意。
“才醒,才醒,”她对姜云冉笑了一下,面容看不出任何颓丧,“多谢……多谢姜娘娘关照。”
显然,王栩诺不知她现在是什么份位。
姜云冉看着她轻声笑了一下。
“看来,你在这里过得还不错。”
她方才一扫而过,明间的桌上摆放有蜡烛、水壶、火折子,这屋里虽然冷,但王栩诺身上盖着的被褥还算厚实,到底能抵御寒冬。
寝殿里除了宫灯,还有针线笸箩、食盒茶壶,角落里甚至还有个小茶炉,可以用来取暖热水。
虽身在冷宫之中,但王栩诺的日子并未饥寒交迫,苦难无依,想必有人暗中伸出援手。
听了这话,王栩诺不由低笑一声。
“娘娘这话,可是何不食肉糜了。”
“我这里若是还算不错,那娘娘过得可就是神仙日子了。”
姜云冉神情平静,并不为她的挑衅而生气,她反而看着她淡淡一笑。
“王栩诺,之前我们未曾说过话,彼此之间并不熟悉,如今看来,若早结识,大抵也能成为朋友。”
朋友?
王栩诺脸上的嘲讽越发明显:“这宫里可没有朋友。”
说到这里,她显得有些不耐烦:“我一会儿还要做针线,衣裳也得洗了,没那么多闲工夫,娘娘过来作甚,明说便是。”
姜云冉颔首,也很痛快。
“我只想问你,此事真是你所为?”
她的问题显然在王栩诺意料之中,所以她毫不惊讶,直接道:“陛下已经裁夺,如今再来问我,又有什么意义?”
姜云冉方才只是试探,她接下来的话却让王栩诺一惊。
“端午时,吴端嫔已有一月身孕,她自己不知,然你出身医药世家,与她情同姐妹,如何会不知?”
王栩诺目光一闪,她闭了闭眼,没有开口。
“我同你无冤无仇,你更没有必要把我拖下水,栽赃嫁祸的手段看似细心,实际上却漏洞百出,只要用心一定能查出真相。”
姜云冉继续*道:“你不过只是个采女,出身普通,只是寻常医户,入宫多年无宠,眼看未来无望。”
“那王黄门如此势利眼,又因何为你所用?为你甘愿冒着杀头的风险,非要帮你毒害徐德妃?”
姜云冉一口气说完,才看向王栩诺。
王栩诺听到后面,面色微沉,她低垂着眼皮,不与姜云冉对视。
姜云冉心思缜密,眼神更是犀利,她怕姜云冉看出端倪。
“有人威胁你,对吗?”
王栩诺眼皮一跳。
姜云冉舒了口气,她浅浅笑了一声,道:“你莫要害怕,今日我能进入广寒宫,是从陛下手中拿到的钥匙,在这里,你是安全的,你自己心里也很清楚。”
王栩诺慢慢抬起头,此刻却已恢复平静。
“你现在已经升位,还是如今宫里最盛宠的妃嫔,荣华富贵唾手可得,”王栩诺慢慢道,“你真要知晓真相吗?”
“这个真相,可能让你再度陷入危险之中。”
姜云冉却笑了:“我之前什么都没做,不还是有人要杀我,后来杀害不成,改成了栽赃陷害。”
“我知晓与不知晓,都是一个死,”姜云冉语气笃定,“与其坐以待毙,不如主动出击,把所有的敌人全部歼灭。”
“到时候,才能高枕无忧。”
姜云冉语气淡然:“否则,我也要如同姐姐一样,在这广寒宫里虚度光阴。”
王栩诺倏然笑了一声。
她一边笑,眼泪一边流淌出来。
“我知道的也不多,你也说了,我不过是个不受宠的宫妃,又有什么用处呢?要不是同端嫔娘娘同住一宫,又是医药世家出身,怕也无人在乎我。”
她说着,咳嗽了一声。
显然,广寒宫冬夜的冷寂还侵入骨髓。
姜云冉让青黛去煮茶,才道:“你可否回答我的问题?”
王栩诺叹了口气。
“我之前过堂时说过,我的医术不精,当时吴端嫔只是美人,并不得宠,我与她在长春宫相依为命,其实日子还算过得去。”
“直到有一日,我发现她经常嗜睡,白日也难醒,但岑太医请脉之后,又说只是春困,让我们不必担心。”
“我说过,我医术并不算精通,只是更喜读药典,当时我给她诊脉,也没有看出端倪。”
“过了几日,她症状好转,安慰我并无大碍,我就再未关注此事。”
这不对。
姜云冉清晰记得,当时在宫宴上,她刚一碰触吴端嫔的手腕,就察觉出脉相有异。
从小习医的王栩诺,怎么可能比她的三脚猫的医术差?
绝无可能。
姜云冉没有开口打断,只听她继续说:“后来端午宫宴,那时你尚未入宫,大抵都是道听途说,那时吴端嫔恰好到了月余,滑脉清晰,这才显现出来。“
还是觉得有些怪异。
“你不觉得奇怪吗?”
王栩诺叹了口气:“娘娘,这对于我们来说是天大的喜事,因为这个孩子,她升为了端嫔,我也跟着晋升为采女,我们一起搬去了永福宫,一起等待这个孩子的降生。”
“那时候,每一天都是带着期待醒来的。”
姜云冉没有继续追问。
王栩诺显然也不想把吴端嫔牵扯其中,她叹了口气,继续道:“永福宫久无人住,我们搬进去之后,经常有虫鼠作祟,尚宫局的药完全没有用处,吴端嫔害怕,夜里总难安寝,我就只好求了娘家人,想要拿一些秋风煞入宫,以防虫鼠伤害孩子。”
说到这里,王栩诺抬眸看向姜云冉:“此事,我不可能告知旁人,秋风煞到底是毒物,若旁人知晓,肯定要费一番口舌,还会惹来祸端,可那王黄门偏就是知道了。”
王栩诺的眸子沉沉的:“他说秋风煞的时候,我就知道我躲不开了,他们一早就盯上了我的家人,这个消息,肯定是从我家中知晓的。”
这话一说,姜云冉顿时觉得脊背发寒。
她终于明白,为何王栩诺全程都不怎么反驳王黄门,因为她心里清楚明白,王黄门所依附的势力,比她想象中的要大得多。
不是她一个小小的采女能抗衡的。
这个结论,跟慎刑司的不谋而合。
王黄门是某一方豢养的死士,蛰伏在宫中,伺机而动。
难怪,当时王栩诺一认,景华琰直接定案,没有反复纠缠。
越挖越深,容易打草惊蛇。
姜云冉呼了口气,她道:“你也是为了吴端嫔?”
毕竟,吴端嫔还怀着孩子。
王栩诺抬眸看向她,眼眸中有着惊惧。
她是真的害怕。
如今到了这广寒宫,似乎才能觉得安心。
“我猜测,幕后之人,亦或者其中之一,当时就在堂上。”
姜云冉心中一惊。
瞬间便觉得毛骨悚然。
看到她难得变了脸色,王栩诺勾起一抹难看的笑容。
“否则因何在陛下面前,无论王黄门还是王绣娘,没有一人招认?”
“他们同样被那双眼睛注视着。”
第85章 还有我,一颗心都为了你。【一+二更】
回来的路上,姜云冉一言不发。
青黛到底经历过风浪,没显得太过惊骇,一路陪着她回了听雪宫,才关上房门开口。
“娘娘,当日在灵心宫,除了陛下还有五人。”
姜云冉解开披风,在罗汉床上落座,她沉吟片刻,道:“不,有六人。”
青黛那日是跟她一起过堂的,因此很是清楚。
她道:“当日有太后娘娘、皇贵太妃、贵妃娘娘、德妃娘娘、还有……惠嫔娘娘。”
姜云冉端起茶盏,抿了口茶。
“后来,吴端嫔也跟着王栩诺一起去了灵心宫。”
青黛瞪大眼睛:“吴端嫔一直为王庶人说话,怎么会?”
姜云冉舒了口气。
这宫中的事,谁也说不准。
青黛感觉自己脑子乱成一团浆糊,她低声道:“总不会是德妃娘娘自己,把自己险些毒死。”
说到这里,她摇了摇头:“奴婢也不知了。”
姜云冉眸色沉沉,道:“此事,陛下应该已经知情,他会下旨幽禁王栩诺,显然也看出了端倪,然王黄门和王绣娘口风太紧,至今无人招供,只能暗中继续查访。”
青黛有些忧虑。
但她却并未显得过分慌张,与她而言,他们娘娘死里逃生,重新入宫,已是常人所不能及。
她自身胆识过人,沉稳聪慧,更重要的是运气超然,遇事总能逢凶化吉。
这一次的案子,就是最好的证明。
阴差阳错,最后中毒的居然是徐德妃。
青黛仔细回忆,也想不出当时的情景,她低声问:“娘娘可有怀疑的人选?”
姜云冉摇了摇头。
对于她忽如其来的杀意,是姜云冉想不到,也想不透的。
因为不知杀意从何而来,以至于姜云冉无法正确分析。
但她知晓,方才列出的几人,肯定有一名或者数名嫌疑人。
姜云冉舒了口气,她道:“谁都有可能,我们只要记住这几个名字,谨慎行事,静观其变便好。”
青黛也知此事急不得,便颔首:“是。”
岁月如梭,一晃神,就到了册封大典。
这一日的长信宫热闹非常。
数位娘娘身着大礼服,头戴团花冠,一起前往奉先殿,跪拜在列祖列宗灵位之前。
姜云冉同卫美人一起跪在众人之后,随着唱和声行跪拜之礼。
今日有六位娘娘晋封,因此不光宗令孝亲王亲自主持,孝亲王妃也作为五福礼宾,率领众内命妇一起观礼。
礼部尚书作为正宾,陪同册封。
仪式隆重,场面恢弘,因人数众多,册封礼一直延续一个时辰,至日上中天时方才结束。
徐德妃本就重病,此刻勉强陪伴在侧,待册封礼毕,她已经完全支撑不住了。
多亏梅贤妃和慕容昭仪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了她,徐德妃都要跪坐在地。
“娘娘。”
“德妃娘娘。”
众人乱成一团,一拥而上,都要去搀扶徐德妃。
倒是孝亲王妃果断,直接道:“来人,软轿抬来,请徐德妃上轿。”
等徐德妃被搀扶上软轿,人都已经陷入昏迷了。
梅影姑姑急得眼睛都红了,此时也没办法同众人寒暄,匆匆告退了。
待众人离去,姜云冉同卫美人才慢悠悠走在了最后。
宫巷安静,热闹散尽,只剩一片肃杀。
姜云冉同卫美人对视一眼,卫美人才舒了口气:“未曾想德妃娘娘病得这样重。”
她刚感叹一句,倏然停住了话语。
徐德妃因何生病,宫人都猜测是同姜云冉生了龃龉,而陛下偏袒姜美人,驳了徐德妃的面子,以致徐德妃大病初愈之后又急火攻心,身体彻底垮了。
她养病将近一月,如今重新出现在众人面前,已经形容枯槁。
再无当时的意气风发,高傲跋扈。
即便重见姜云冉,她也无波无澜,平静从姜云冉面前走过。
姜云冉与她行礼,她甚至还说了一句:“免礼。”
奉先殿里里外外都是人,场面异常热闹,谁都不敢触徐德妃的霉头,所有人都维持着得体笑容,不表现出分毫诧异。
不过心里还是想,这徐德妃也是吃一堑长一智,如今倒是没有以前嚣张跋扈了。
徐氏在今夕沉沉浮浮,如今好不容易稳住,徐德妃也再度升为德妃,好似一切都没变。
可所有人心里都清楚,徐府再也成不了忠义伯府了。
徐德妃一直能稳居德妃之位,亦或者徐如晦能一往无前,奋勇杀敌,那么荣华富贵,权利地位,陛下绝不会吝啬。
可百年传承下来的,世袭罔替的爵位,再无可能了。
毕竟,此时大楚已一百载过去,再也不可能有开国之初的荣耀加身。
姜云冉叹了口气,道:“她太在乎徐氏了。”
卫美人顿了顿,她抬眸看向姜云冉,见她面色沉寂,并无其他情绪,才道:“谁不在乎呢?”
“若不在乎,当年我也不会入宫,”卫美人淡淡笑了,“我身体一贯不好,学业不精,于家族并无用处,唯有入宫这一条路,才能让我这破败的身子有点价值。”
她这样自嘲的时候,平日里银坠总会阻拦,但今日银坠一直在出神,似乎都没听见卫美人的话。
姜云冉看了她一眼,才重新看向卫美人。
“卫姐姐,我多听闻你家中之事,令尊令堂必很关心你,绝无轻慢之意。”
之前在听雪宫时,卫新竹还是宝林,那时候她重病闭宫,根本就没有任何宠爱,但卫家人隔三差五就要往宫里送体己,送药材,一旦有机会,就要入宫探望。
与阮家相比,这才是亲人之间该有的表现。
卫美人淡淡笑了一下,她面容有些怀念。
“是,当时父亲母亲都不同意的,是我……是我自己非要入宫。”
“我知妹妹为人中正,绝不会故意陷害,所以才把此事说与你听。”
卫美人道:“我生来便有咳疾,身子骨实在孱弱,年少时父亲母亲耗费大量心力银钱,就为了给我续命。”
“说句不好听的,我这条命,是用银子堆出来的。”
“卫家书香门第,多为研究学问的读书人,根本没有那么丰厚的家底,兄姐弟妹都要读书,一家人都要吃饭,总不能为了我一人日子就不过了。”
“所以当时宫中选秀,我执意入宫,”卫美人说,“你应该知道,重病之人是不能选秀的,但陛下看中父亲和兄姐的才华,也看中卫氏几代人的忠心,特地开恩,宣召我入宫。”
“其实是宫里出钱养着我,给我治病,也算是对家族的恩赏。”
姜云冉终于明白,因何卫美人重病之下还能入宫。
原来是特别开恩。
姜云冉握住她的手,道:“如今一切都好起来了。”
她跟着笑:“你的病有所好转,卫氏也一日比一日兴旺,待明年春闱,令兄令姐金榜题名,卫氏就彻底在玉京站稳脚跟。”
卫美人浅浅笑了。
她沉疴二十载,早就形容枯槁,也就这些时日病体稍安,才养回了些精神。
这样一笑,犹如寒冰绽开,春水流淌。
依旧美丽动人。
“是,”卫美人反手握住了她的手,“妹妹也是如此,你多在乎自己,便就是最好的。”
姜云冉没有亲人,父母俱亡,她孤身在宫中,犹如没有根的浮萍。
“你若得空,就来望月宫,我们一起说话,”卫美人笑着说,“可好?”
姜云冉点点头,笑容灿烂:“好。”
晋封大典第二日,长春宫宴请。
一早,姜云冉就让紫叶过去送贺礼了,待中午时分,她才领着紫叶出了听雪宫。
长春宫位于东六宫,姜云冉需要穿过长鸣巷,约两刻之后,方能到达。
她早早便出门,等到长春宫时,只有韩才人到了。
苏宝林陪坐在长春宫后殿厅堂内,穿了一身水红的新衣,瞧着青葱可爱。
她明明早入宫,现在却被阮惠嫔压了一头,面上却瞧不出任何嫉妒,只有即将宴席的欢喜。
“恭喜姜美人,你晋封之后,妹妹还未曾给你道喜。”
姜云冉同两人寒暄几句,不多时,众人就陆续前来。
姚贵妃和梅贤妃今日都有事,不便前来,徐德妃和周宜妃都称病,自然也无法前来。
最后来的只有慕容昭仪、司徒美人、崔宁嫔、卫美人、苏宝林、韩才人,以及姜云冉。
才人之下的小主,阮含珍都未宴请。
加上阮惠嫔,正好八人,坐一桌刚刚好。
阮惠嫔今日很是高兴,她也是一身崭新的蜀绣大袖衫,头上戴着八宝石榴步摇,面带笑意,活泼又喜庆。
就连一贯不苟言笑的廖夫人此刻都是满面春风,陪着诸位娘娘说话。
待膳食摆好,众人上桌,廖夫人站在一侧,举杯道:“惠嫔娘娘年轻气盛,之前若有得罪,臣妇在此给诸位娘娘赔礼道歉,还请娘娘们勿要往心里去。”
她说着,一杯青梅酿一饮而尽。
众人皆说无事。
廖夫人又端一杯酒,看向姜云冉:“姜美人,之前惠嫔娘娘同你多有龃龉,她自己回来也自省,总觉自己性子太过直率,总怕你误会。”
这话真是好听极了。
姜云冉也端起酒盏,含笑道:“夫人客气了,娘娘也太过小心,都是过去事,如今便不用再介怀。”
无论阮惠嫔此刻是什么心思,脸上都是真诚的笑容。
一杯酒下肚,姜云冉刚放下茶盏,她身边站着的银坠手上一抖,甜白釉茶盏倏然落在了地上。
啪的一声碎裂开来。
银坠面色一白,她直接跪下,眼中惶恐。
“奴婢知错。”
————
明堂中一瞬安静下来。
唯有银坠惊慌的喘息声,刺耳又清晰。
她惊慌失措,伸手就要去捡碎裂的茶盏,结果被锋锐的豁口刺伤手指,鲜血直流。
此刻卫美人也回过神来,她满脸担忧,撑着圆桌起身,这就要去搀扶银坠。
然而此时,两道声音一起响起。
阮惠嫔:“素雪。”
廖夫人:“邢姑姑。”
母女两人四目相对,廖夫人眸色沉沉的,口吻不容质疑:“邢姑姑,扶银坠姑娘起身,下去包扎伤口,素雪收拾一下。”
廖夫人一边按住女儿的手,一边吩咐,事情处理得干脆利落。
素雪小心翼翼看了一眼阮惠嫔,见她面无表情,便小碎步上前来扶住卫美人:“卫娘娘,邢姑姑能照顾好银坠,您放心便是。”
不等卫美人开口,邢姑姑已经上前,不容置疑地把失神的银坠带了下去。
这一切发生的太突然,旁人都还没回过神来,事情就结束了。
姜云冉注意到,邢姑姑带走银坠的时候,同廖夫人交换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都是小事,给臣妇一个面子,各位娘娘还请勿要责怪银坠姑娘,”说着,廖夫人拍了一下手,“这是家中存了十几载的竹叶青,此番特地带入宫中,就为请主位娘娘宴席。”
“今日,让我们不醉不归。”
廖夫人到底年长,处理事情干脆利落,三两句就把气氛扭转回来,明堂内重新热闹起来。
姜云冉跟着众人一起端起酒盏,一边握了一下卫美人的手,无声安慰她。
卫美人身体不好,不能吃酒,只跟着勉强吃了一杯茶。
所幸,不过一刻邢姑姑就送银坠回来了。
银坠面色仍然苍白,神情却沉稳许多,她回来福了福,依旧站在卫美人身边侍奉。
见她回来,卫美人也松了口气。
其余宫妃也不会故意为难一个小宫女,因此推杯换盏,只享宴谈天。
就在这时,苏宝林忽然道:“今岁喜事连连,且不提几位姐姐晋位这等大喜事,便就阮姐姐和卫姐姐家中兄弟姐妹金榜题名,都足够让人欢喜艳羡了。”
说起儿子,廖淑妍的神情也松弛些许,眉眼中露出几许微不可查的喜色。
“苏娘娘谬赞了,要说欢喜,应是卫娘娘家中,一门双杰,真是无人能及。”
“就连陛下也是赞誉有加。”
苏宝林也很会说话:“夫人膝下儿女成双,皆是人中龙凤,同卫姐姐一样,都是常人所不能及。”
待及此,司徒美人也忽然开口:“听闻惠嫔娘娘的幺弟今岁刚满十七,可是已经婚配?若无婚配,我娘家的堂妹倒是秀外慧中,不知是否能有这个缘分。”
司徒美人好端端提起婚事,廖夫人脸上笑容不变,却含蓄拒绝了。
“孩子还小,如今一心读书,婚事便不急。”
阮惠嫔不知为何,脸色有些不太好看,却还是道:“是了,先立业后成家,总要有一番作为才订婚约。”
她端起酒盏,向司徒美人敬酒:“多谢妹妹看中,若到了那时妹妹不嫌,再议论婚事也不迟。”
她这一番话可比廖夫人的直接拒绝要柔和许多。
一顿宴席,宾主尽欢。
那竹叶青毕竟是十几载的陈酿,劲头很大,吃到最后都有些上头。
姜云冉佯装醉了,坐在边上打盹。
廖夫人看她一眼,不由关心道:“姜娘娘可是累了?”
姜云冉忙睁开眼睛,一脸困顿:“我不胜酒意,吃多了就容易打瞌睡,夫人见笑了。”
“怎会呢?”廖夫人一脸慈爱,“有句话,臣妇不知当讲不当讲。”
姜云冉微微坐直身体,满脸认真:“夫人请讲。”
廖夫人看其他诸位娘娘还在说话谈天,似乎都没注意这边的闲谈,便道:“我是过来人,膝下育有两个孩儿,早年怀惠嫔娘娘的时候,也是总是困顿。”
她说着,刻意压低声音:“若娘娘总是如此,还是让太医好好诊治,万一同臣妇一样,那就是天大的喜事了。”
这话一出,明堂内就连呼吸声都轻了三分,姜云冉心中觉得好笑。
她注意到其他几人也都竖起耳朵听讲,便也客气道:“夫人多虑了,我只是不胜酒力,平日从不会这样困顿。”
廖夫人却不依不饶。
“娘娘颇得圣宠,满宫皆知,早有皇嗣也在情理之中。”
这是非要让旁人都盯着她。
姜云冉也不怕她,直接便道:“论说盛宠,我自然比不得娘娘们,这样一想,怕是惠嫔娘娘早得喜事,我还得先恭喜夫人。”
阮含珍已经月余未曾侍寝了,她是高升九嫔,家中也是喜事连连,但在景华琰处,到底少了几分恩宠。
如今宫中,只姜云冉能经常得见陛下。
想要喜事,如今是没这个机缘的。
姜云冉的声音不轻不重,却让一边的阮惠嫔听得清清楚楚。
阮惠嫔捏紧手心,一阵急火攻心,自己险些控制不住脾气。
还好素雪在边上按了一下她的肩膀,把一碗杏仁酪放到她手边:“娘娘,吃些杏仁酪。”
阮惠嫔深吸口气,对着姜云冉冷冷一笑,未曾开口反驳。
这边气氛剑拔弩张,另一边也不遑多让。
崔宁嫔盯着司徒美人,眼里的火气藏也藏不住。
“妹妹如今已经身高体壮,可要少些口腹之欲,你这个身形,吃多了怕要丰腴,”崔宁嫔道,“前日我好不容易想起要吃披霞供,提前一日就让御膳房准备起来,结果妹妹倒好,一声不吭就给本宫劫走了。”
劫这个字用得很妙。
崔宁嫔也就在阮惠嫔入宫之前,难得有了几分恩宠,后来阮惠嫔和姜美人接连受宠,她的日子就又恢复到了从前。
即便有了九嫔之位,到底是商户女出身,日子也过得并不痛快,很是尴尬。
相比娘家得力,自己又很得宠的司徒美人,她即便份位更高,宫中那些眼皮子浅的夯货,却也从不会更巴结她。
所以她要的披霞供,就这样随意被司徒美人劫走了。
司徒美人慢条斯理吃着甜醋鱼,那张英气的面容上只有得意的笑。
“姐姐何必计较这些?”
司徒美人懒洋洋地说:“我也不知那是姐姐提前点的,若是知晓,我肯定不能让姐姐空手而归。”
“哎呀,都怪御膳房那些奴才,也不跟飞鸿提一句,真是偷奸耍滑,”司徒美人道,“姐姐放心,我回去就让人教训他们,保住不让姐姐吃亏。”
这鲁莽武夫做派,可把崔宁嫔气了个倒仰。
“你的宫人怎么可能不知?提前点的菜品,上菜的时候都有签子,我看你就是故意欺辱我。”
这话就有些过激了。
尤其这还不是在两人各自宫中,而是在长春宫阮惠嫔的宴席上,若是闹起来,谁的脸上都不好看。
慕容昭仪微微蹙起眉头:“好了。”
她一边按住一只手,干脆地说:“有什么仇怨,回去自己宫里解决,莫要在宴席上闹事。”
慕容昭仪也是武将出身,她一贯雷厉风行,处事干脆利落,崔宁嫔看了看她微蹙的眉心,到底不敢再说了。
姜云冉遥遥瞧着,见她满脸委屈,心里大抵在想:你们不过是沆瀣一气。
她目光一扫,又看到边上依旧慢条斯理吃菜的司徒美人,从她脸上看不出任何喜悦,只有平静之下的意兴阑珊。
有点意思。
她忽然想起,当时冰窖案事发,无论阮惠嫔还是徐德妃,无论太后娘娘还是皇帝陛下,无人宣召那一案最重要的人物。
也就是司徒美人。
是,当时司徒美人不在场,可这件事完全绕不开她。
她其实才是倒手转冰的关键。
那件事,到底同司徒美人是否有关?
姜云冉不得而知,却在心里又添上了司徒美人的名字。
倏然,司徒美人的目光向她脸上扫来。
她自幼习武,感官敏锐,一下就注意到了姜云冉的好奇目光。
姜云冉不躲不闪,大大方方让她看,甚至还回了一个客气的浅笑。
司徒美人挑眉,也跟着笑了一下。
闹了一个多时辰,这顿“精彩纷呈”的宴席才终于结束了。
廖夫人和阮惠嫔亲自把诸位娘娘送到宫门前,等她们各自上了软轿,离开长巷才回去。
关上宫门,扫清残羹,阮惠嫔一路快步前行,廖夫人紧随其后。
“囡囡,你怎么能应下司徒美人的婚事?栋儿若能春闱高中,那便是大楚有史以来最年轻的进士,以后前途不可限量,如何会娶武夫之女?”
听得她第一句便是关心阮含栋,阮惠嫔紧紧攥着手心,一语不发。
廖夫人面色微沉,却还是扬起一抹笑容:“囡囡,你这是怎么了?母亲同你说话呢。”
阮惠嫔的脚步倏然停下。
此刻宫人们都在明堂收拾席面,前殿自无宫人侍奉。
只有邢姑姑跟在廖夫人身后,臊眉耷眼,乖顺稳重。
阮惠嫔冷冷扫了她一眼,才看向廖夫人。
“这里是长春宫,我才是长春宫的主人,”阮惠嫔的声音很冷,“母亲,当着这么多宫妃的面,你如何要替我拿主意?”
波若的药效和素雪的谗言起了作用。
阮惠嫔的心中愤怒交织,已经让她失去理智。
依恋母亲的是她,求母亲入宫的也是她,现在,她看着这个“鸠占鹊巢”的人,又恨不得她从未入宫。
“还有你。”
阮惠嫔冷冷看向邢姑姑。
“你是伺候我的姑姑,最近我可发现,你整日里都围着母亲转。”
“你说,你到底应该听谁的?”
廖夫人看着她通红的眼睛,微微有些狰狞的表情,心中微沉。
她上前一步,就要去握住阮惠嫔的手。
“好孩子,自然都是为了你啊,”廖夫人语重心长,“邢姑姑伺候你多年,对你最是忠心,你应该知晓。”
“还有我,一颗心都为了你。”
阮惠嫔倏然笑了一声。
“为了我?”
阮惠嫔想到之前素雪说过的话,忽然意识到,她得到的远不及阮含栋。
锦衣华服、炊金馔玉,不过是身外之物。
她此生都要困在长信宫这一方囹圄中,而阮含栋却能借着她的东风,一路青云直上。
以后,说不定可以青史留名,著书立传。
她或许,只能在《楚史稿》中,留下简单一行字。
如果素雪不说,她怕是永远不知自己从来不是家中最珍贵的那个人。
阮惠嫔的眼泪汹涌而出:“你走吧。”
“我不想再看见你。”
第86章 欢迎来到玉京。【三更】
外人自不知长春宫闹的这一出,私下谈的,都是诸位娘娘宾主尽欢。
这长信宫中,永远都是桃红柳绿,鸟语花香。
转天过来,姜云冉一早便醒来。
天气越发寒冷,她洗漱更衣之后,站在院中赏景。
天光熹微,金乌还未醒来,整片天都是灰蒙蒙的,仿佛被乌云遮蔽,看不见任何天明。
殿阁顶上的琉璃瓦也不再耀眼,犹如濒死游鱼的鱼鳞,彻底失去色泽。
各宫还未起,只听雪宫点了宫灯,一早便开始忙碌。
宫人们穿梭忙碌,姜云冉看紫叶有条不紊吩咐两名新来的扫洗宫人,让她们一早查看宫殿瓦片,看是否有破损。
年纪轻轻,但处事老练沉稳,让人不敢小觑。
随着姜云冉高升,听雪宫的宫人都水涨船高。
青黛升为正七品司职宫女,钱小多升为司职内侍,掌管听雪宫内外事宜。
紫叶升为大宫女,贴身伺候。
莺歌与蓝韵直接从扫洗宫人升为二等宫女,进了寝殿伺候,不用再做扫洗活计。
黄门处,除了钱小多高升,彭逾的两个徒弟,刘晓瑞和万晓吉都升为听雪宫内行走,并不挂于姜云冉名下,不占内监名额。
另外一名扫洗黄门小六子升为二等黄门,跟着钱小多忙里忙外。
尚宫局另外选了两名三等宫女并四名扫洗宫人送来听雪宫,方便姜美人差遣。
至此,整个听雪宫井然有序。
当了大宫女,紫叶依旧温和,她同青黛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把下面的小宫女管的服服帖帖。
见姜云冉在看自己,紫叶忙快步过来,取了斗篷给她披上。
“娘娘怎么不多穿一件,”紫叶道,“外面这样冷,再冻坏了可如何是好。”
姜云冉摇摇头,她仰头看向天,说:“昨夜里烟云胧月,瞧着今日就不似晴日。”
“是呢,”紫叶仔细给她系好衣领带子,道,“今日应有风起,听尚宫局的姑姑们说,钦天监卜算,这几日恐有大雪。”
姜云冉伸出手,呼了口气,白烟在眼前弥漫,朦胧了眼眸。
“瑞雪兆丰年。”
“百姓们也都盼着这一场雪呢。”
一早起,听雪宫就忙碌不停。
等姜云冉准备好出门时,金乌已经醒来,细碎的霞光穿越云层,照耀苍茫大地。
上了马车,紫叶和青黛便开始收拾包袱,钱小多在外面,跟赶车黄门并肩而坐。
马车一路前行,很快便出了鱼跃门,在外五所停驻。
钱小多的嗓音响起:“娘娘,上书房到了。”
姜云冉愣了一下,未曾想到景华琰直接把她接到了上书房。
她被青黛扶着下了马车,抬头就瞧见外五所宽敞整洁的宫殿。
当今陛下膝下皇子不满周岁,依旧住在后宫之中,如今住在外五所的,只有十五岁的靖亲王一人,三公主和四公主住内五所,每日都会来上书房跟靖亲王一起上课。
姜云冉下了马车,就听到上书房内老先生的教导声。
她站在对门外的小柳公公摆了一下手,自己过去站在窗外,往书房内探看。
出乎姜云冉的意料,景华琰今日也陪在上书房内,正安静听卫翰林讲课。
靖亲王今年十五,一脸青葱,还是意气风发的少年郎,他似乎感受到了窗外视线,小心翼翼看过来。
四目相对,靖亲王脸上难掩惊讶。
边上的四公主永昌瞥了他一眼,在卫翰林看过来之前,狠狠踩了他一脚。
所幸,姜云冉来的时间正正好。
又过一盏茶的功夫,这一节课就结束了。
卫翰林同景华琰见礼,景华琰才起身笑道:“许久不曾听卫翰林的礼课,如今再听,收获颇丰。”
这位卫翰林显然便是卫美人的父亲,他面容清俊,身形消瘦,一看便是风骨文人,身上未曾有一丝市侩官气。
他道:“陛下一心为民,灵台纯粹,因此还能听进臣的课业,这是国朝之幸。”
别看是个老学究,倒也很会说话。
小柳公公时机寻得刚好,等君臣二人寒暄完,小柳公公才唱诵:“姜美人求见。”
上书房中众人皆是一静。
姜云冉上前一步,站在门口对着景华琰行礼:“拜见陛下,陛下万安。”
今日要出宫,姜云冉便未着宫装,她选了一身最素雅的蝴蝶袖袄裙,外面只配了一件素面拼花褙子。
她头上梳着寻常的妇人盘发,在发髻上戴了一支小巧的白玉簪,通身上下只有耳上戴了一对珍珠耳铛,显得别致又优雅。
景华琰笑了。
“你来了。”
卫翰林和靖亲王等人上前见礼,相互寒暄之后,卫翰林就退下了。
靖亲王和四公主自然见过姜云冉,只是有些意外她今日的衣着打扮,永昌公主便问:“皇兄,您和姜娘娘这是要去何处?”
景华琰站起身,简单抚平衣摆的褶皱。
“姜美人最近读书认真,伴驾有功,朕带她出宫去玩。”
姜云冉:“……”
靖亲王噗地笑了起来,对永昌公主说:“皇兄唬你呢。”
永昌公主如何不知?她蹙了蹙小鼻子,娇嗔地道:“皇兄,你可真够坏*的。”
“我同四哥哥已经够努力了,三更半夜都在读书。”
靖亲王乃德太妃所出,不过德太妃懒得管他,如今都在永寿公主府游居,对儿子的课业毫不关心。
永昌公主的母妃是贤太妃,在先帝龙驭宾天那一年也薨逝了,景华琰便让贵太妃一并抚养永昌公主。
贵太妃膝下无子,对永昌公主宠爱有加,要星星给星星,要月亮给月亮,因此这位十三岁的小公主养得十分骄纵可爱,单纯率直。
近来永宁公主都在荣亲王府游居,不在宫中,自然也就免了上书房的课业。
永宁公主虽然也很活泼,到底还算懂事,她在时还能管一管弟妹,可此时上书房只剩这两个活宝,越发无法无天。
翰林院和太傅们都很头疼,仁慧太后想管,又总是舍不得责罚,永昌公主一撒娇,太后就要跟着笑,最后都是不了了之。
只有铁面无私的皇兄在场,两人才会老实。
这会儿听说要出去玩,永昌公主一颗心都活络了。
她眼睛一转,忙依偎在姜云冉身边,嘴里可甜:“小嫂嫂,你帮我跟皇兄说一句,我好久都没出宫玩了。”
姜云冉忙说:“公主,可莫要胡乱称呼,我可是不敢当的。”
能被公主称为小嫂嫂的,最少得是四妃,这还是宫中无后的情况下。
否则,宫里就只有一位皇嫂。
永昌公主圆眼睛转阿转,她看皇兄眉头都不带皱一下,心里越发明悟。
这装腔作势的冷面鬼王,原来就喜欢这样的明艳大美人。
她目光回转,仰头看着姜云冉的仙姿迭貌,不由又有些失神。
谁会不喜欢?
她都很喜欢的!
小嫂嫂又香又软的,可比兄长们可爱多了。
永昌公主顿时贴得姜云冉更紧,都不肯松手了。
景华琰的目光慢慢落在她脸上。
一言不发,表情都没变。
永昌公主却慢慢松开手,站在边上撇嘴。
好小气。
搂一下都不行。
景华琰说了几句靖亲王分心的毛病,又去说永昌公主。
“你若是不好好听课,再戏弄哪位先生,明日朕就让李母妃断了你的月俸。”
永昌公主叹了口气,委屈巴巴:“是是是。”
景华琰见姜云冉一直含笑看着永昌公主,思索片刻,道:“若你这个月好好读书,下月元月,朕带你出宫去玩。”
永昌公主眼睛一下子就瞪大了。
靖亲王赶紧上前,非常机灵:“皇兄,听者有份。”
景华琰伸手在他额头上敲了一下,才道:“好好读书。”
说着,他就带着姜云冉一起离开了上书房。
两个小的站在门口,依依不舍恭送帝妃。
等人都走远了,靖亲王才叹了口气:“这个月,又出不去了。”
永昌公主嫌弃看他一眼,这蠢货,竟然在乎这事?
皇兄登基五年,可从未带过任何一名宫妃出宫,这位姜美人是第一位。
这可是大事啊!
以后若是犯了错,除了母妃和母后,还能多求一人。
这才是要紧的。
这样想着,永昌公主就自顾自笑了起来。
另一边,姜云冉同景华琰重新上了马车,宫人们都跟在后面的马车上,各自分开。
今日景华琰特地换了一身儒衫,月白长衫衬得他身姿颀长,儒雅英俊,头上的发带飘在脑后,飘逸非常。
打眼一看,都不知是哪家的小公子跑出来,端是清秀俊美。
景华琰感受到她的视线,心里莫名有些喜悦,他也不去看姜云冉,只轻咳一声,道:“怎么?”
姜云冉眉眼弯弯,浅笑道:“陛下今日真是英俊。”
景华琰淡淡嗯了一声,似乎不为所动。
姜云冉注意到,他慢慢抚摸衣袖的边缘,把最后的褶皱抚平。
她正要开口再夸奖一句,马车忽然晃动,她一个没坐稳,整个人往前栽倒。
“哎呀。”
她的惊呼声还没彻底传出来,就被一双结实有力的大手抱住了手臂,整个人埋入男人宽厚的胸膛里。
景华琰扶着她重新坐稳,声音里都有笑意。
“坐稳了,”他道,“出宫这一条路有些颠簸。”
姜云冉颔首,面上微红,却满是好奇。
“陛下以前经常出宫吗?”她顿了顿,又问,“陛下对京中可是熟悉?”
景华琰手里的折扇一挑,马车上挂着的车帘就被掀开。
车外,是幽深的宫门洞。
马车疾驰,踢踏作响。
一瞬间,万丈光芒迎面而来,刺痛了姜云冉的眉眼。
广阔天地就在眼前。
人声、鸟声、水声、车马声。
姜云冉仿佛瞬间进入人世间,热闹在耳边炸开。
眼前,才是真正的人间烟火。
而宫中的一切都是空中楼阁,沾染不到半分烟火气。
景华琰告诉她:“欢迎来到玉京。”
第87章 他是认认真真的,逗她高兴。【一+二更】
玉京已经盘桓在京畿要地四百余年。
从前朝至今,玉京都是王都。
前朝开国后定都玉京,当年便开始修建宫殿皇城,历经三百年历史,最终成为如今的繁荣。
后大楚开国高祖皇帝登基为帝,建立新朝,不愿劳民伤财,皇宫依旧沿用前朝旧宫殿,只多做修整,又重修了京北的玉泉行宫。
先世宗皇帝新修水路,引长河与荣江,从桂南道伊始,一路流经豫荣道、岭安道、榕江道最后直达京畿道。
为了连接运河水路,玉京以南扩修运河原,百年来休养生息,最终形成了新玉京。
因此现在的玉京城比之前朝大约有两倍不止,因水路通达,贸易恒通,因此繁荣昌盛无有可比。
从长信宫出来,一旦穿过达官显贵居住的状元巷和梧桐巷,热闹便扑面而来。
主要巷道都用青石板路铺就,马车行使虽然颠簸,但雨雪天气地面却能干干净净,畅通无阻。
景华琰并不介意姜云冉探看,他甚至帮姜云冉扶着腰肢,怕她坐不稳摔倒。
男人的手掌结实有力,让人安全倍增。
“玉京的主要巷道是这一百多年来陆续修建的,如今已四通八达,因为道路修建整齐,因此百姓出入也方便,城中的商铺林立,虽不及麒麟巷繁荣,却能让百姓方便生活。”
临街多是小商铺。
姜云冉打眼望去,发现都没有高大的旌旗欢门,家家户户都是八扇门的宽窄,就能开一间小小的杂货铺。
若是餐食铺子,一边是灶台,另一边摆两三张桌,便就可以开门营生。
九城兵马司也掌管城中布局,每逢巡逻都会督促清扫,所以家家户户都不在外摆摊子,街道依旧显得整洁。
姜云冉一路看过来,发现这个时辰早餐摊子都歇了,有的人家闭门闭户,回去歇着,有的则继续忙碌,为中午的生意准备食材。
小杂货铺、酒铺、布料铺,裁缝店,甚至还有专卖牙粉的铺子,端是琳琅满目,让人眼花缭乱。
说起来,姜云冉真没好好逛过玉京。
这个繁华的都城,她总是行色匆匆,未曾驻足欣赏。
“真繁荣啊。”
景华琰扶着她的腰,听到她这样感叹,也不由笑了一下。
“这是主要街巷,其他小巷几乎没有店铺,所以街巷迎脸的店铺生意最好。”
姜云冉点点头,她微微直起身,忽然问:“焦圈好吃吗?”
她还没吃过玉京当地的小吃。
刚才一闪而过,看到一家铺子有人排队,不由有些好奇。
景华琰伸手捏了一下她的脸颊:“就知道吃。”
虽然这样说,他却还是吩咐了一声,马车不停,不多时,梁三泰就送了一个油纸包进来。
姜云冉打开纸包,里面的焦圈还很烫手,炸得金黄酥脆,上面有一层赤红色的东西。
“这是什么?”
景华琰瞥了一眼,说:“是红糖的,咸甜口,你尝尝。”
姜云冉点点头,也不客气,直接咬了一口。
红糖经过油炸,甜味减淡,油香却越发醇厚,有点甜,又有点咸,酥酥脆脆的,内里还很韧,很有嚼劲。
说好吃也好吃,可又没有那么好吃。
让人忍不住赞叹的程度。
“唔,不错,”姜云冉脸颊有些鼓,犹如豆蔻少女那般可爱,“没有名气来的让人惊艳。”
景华琰眸子一直落在她脸上,挪不动分毫。
出了宫的姜云冉,多了几分鲜活气。
让人流连忘返。
姜云冉从不浪费食物,一口气吃了半个,到底吃不下去了。
“放着等回家再吃吧。”
姜云冉说着,就要把红糖焦圈收起来。
这时一双大手伸过来,接过了那半个焦圈。
“回去就不好吃了。”
景华琰很自然咬了一口,倒是一点都不嫌弃她。
姜云冉很有些惊讶:“陛下!”
她伸手要抢,却被男人按在了身侧,一动都不能动。
“无妨,我不嫌弃你。”
姜云冉的脸倏然有些红。
景华琰慢条斯理吃着,另一只手慢慢上移,在她唇上点了一下。
“夫人,出门在外,可不能乱叫。”
姜云冉眨了一下眼睛,一下被转移了思绪,片刻后,她脸颊绯红,难得有些不知所措。
“那我唤您……老爷?”
景华琰微微叹了口气。
他把焦圈吃完,取了帕子仔细擦手。
“怎么不叫夫君?”景华琰无奈道,“我还挺期待的。”
姜云冉脸上更红。
她把袋子收拾好,一边取了茶壶给两人倒茶。
马车里晃荡不停,姜云冉不敢倒满,只倒了小半杯。
“哪家夫人也不能在外面张口闭口叫夫君,”姜云冉嗔怪道,“怪羞人的。”
景华琰垂下眉眼,端起茶盏润了润口。
他说:“那回家就能叫了?”
姜云冉终于明白,他在逗她玩。
于是她果断问:“还有多久到麒麟巷?”
景华琰瞥了她一眼,淡淡笑道:“快了,大约还有一刻。”
“如此看来,老爷对京中很是熟悉。”
景华琰点点头,他把车帘挂起,跟姜云冉一起看外面风景。
“十五岁时,家里事情稳定,我才得以出宫,从那以后,隔三差五都会出来一趟。”
景华琰十五岁被封为太子,当时朝中大臣对他很是支持,他的太子之位还算稳固。
他是皇后嫡长子,生来便是常人所不能及,从小到大优秀聪慧,沉稳持重,无论立嫡立长还是立贤,都唯有他一人。
无论当时先帝是什么心思,其他的宗亲朝臣又是什么心思,只要景华琰还活着,就没有其他人机会。
而景华琰,也的确活到了登基日。
可他这样的天潢贵胄,在成为太子的前十五载岁月里,也只能困在长信宫一方囹圄。
姜云冉有些好奇:“老爷,当时就连年节祭祀,您都未曾出宫吗?”
这问题有些僭越。
但不知为何,姜云冉就是想知道这一段过去。
景华琰收拾好茶壶茶盏,才笑着说:“未曾。”
“父亲虽久病,不过在天启十四年之前,都还未卧病在床,依旧能出入家宅,”景华琰道,“父亲在,儿子们便无用武之地,况且,当时我也不想外出。”
外出,就意味着风险。
虽同样年少失恃,但母亲过世时,姜云冉已经十一岁了,她已经算是少年,有一定的自保能力。
可景华琰那时才四岁。
她无法想象,一个四岁的孩童,是如何在危机四伏的长信宫中生存下来的。
她想起之前梁三泰说过,陛下年少时饿伤过胃,以至于现在只要错过饭时,就会胃疼。
或许,那时候他就连入口食物,都是小心谨慎的。
姜云冉对于景华琰只有敬佩。
他的确能常人所不能,才能屹立在万万人之上,成为九五至尊。
姜云冉忽然感叹:“老爷真的很厉害,让人十分敬仰。”
她这个感叹没头没尾,景华琰不知她究竟在想什么,只说:“不是我厉害,也不是我多聪明,只是因为我意志坚定,就要好好活下去。”
母亲让他好好活下去,他就努力做到了。
没有其他原因。
姜云冉却笑了一下。
她眉眼浅淡,今日的妆容温柔婉约,这样一笑,犹如芙蓉花开,让人觉得馨香扑鼻。
“普天之下,芸芸众生,多少人想要好好活下去,最后都不能做到,所以老爷才是最厉害的那一个。”
就像她母亲,像庭芳的家人,像那个战战兢兢的小宫女素雨。
谁会不想活着呢?
可没有办法了。
想到这里,姜云冉忽然呼了口气:“说这些做什么?出来玩,就要高兴才是。”
她旋即就凑到景华琰身边,跟他一起看外面的风景。
临近午时,街上人头攒动。
上工的百姓们下工归家,小食铺里炊烟袅袅,还有人在街上行色匆匆,显然奔波在生计之路上。
“还是玉京热闹,”姜云冉说,“溧阳就没那么多人。”
景华琰说:“因为这里有广阔天地,有数不清的机会,所以人们趋之若鹜,不约而同汇聚于此。”
玉京就是整个大楚的心脏,只要它强有力跳动着,大楚的新鲜血液就会汩汩流淌。
两个人东一句,西一句,感觉时光如水流失。
一晃神,马车便在麒麟巷前停下了。
梁三泰的嗓音响起:“老爷,到了。”
景华琰整了整衣衫,帮姜云冉系好斗篷,道:“外面冷,你把手炉带上。”
姜云冉颔首,等他下了马车,自己才跟着下来。
景华琰扶着她的手,把她带到自己的身边。
方才在马车上,虽然身处闹世,却偏安一隅。
现在走出马车,才发现热闹是这样近,来去匆匆的行人、商贾和游客交织在这一方市坊中,川流不息,繁荣不止。
姜云冉已经许久没见过这么多人了,宫中一成不变的生活,让人对人间有错觉。
她甚至都要记不清,上一次在市坊中行走,是什么感受了。
但她可以肯定,那时候,她从不觉得外面热闹嘈杂。
景华琰握住她的手,带着她踏入整个大楚的繁荣地。
这里的商铺都是两层,转角处的几家大店甚至还有三层,从大开的门口看进去,各色物品摆放整齐,客人们闲逛挑选,络绎不绝。
两人走了几步,姜云冉的心神就被琳琅满目的商品吸引了。
她的脚步越来越慢,最后甚至都挪不动了。
景华琰见她停下,转头看去,就看到她在仔细看一匹布。
“怎么?喜欢就买下。”
姜云冉却没有开口。
她看得很认真,认真到小二娘快步而出,问她:“客人可喜欢?这是咱们新进的织染缎子,颜色比以前要鲜艳,整个麒麟巷,只咱们如意坊才有。”
姜云冉听到这话,拽了一下景华琰的手。
她指着上面色彩鲜艳的花朵,道:“老爷,这缎子应该用了新的织染技法,以前是不会有这么鲜明的鹅黄的。”
“好厉害啊,不过三五月,就又有新花样了。”
对于自己的老本行,姜云冉倒是很上心。
景华琰见她满眼惊喜,不由也笑了:“你倒是真喜欢针线。”
姜云冉回望他,认真说:“既然要做,就要做到最好。”
“不熟悉布匹,是当不好绣娘的。”
————
今日天阴。
乌云遮蔽,冷风呼啸,更显冬日寒冷。
姜云冉身上的披风里面有一层貂绒,外面则是厚实遮风的妆花绒缎,风帽在头上那么一遮,衬得她脸儿只有巴掌大。
远山眉,飞凤眸,花瓣唇。
她身量高挑,腰背笔直,仪态优雅万方,无论如何看,都是精致秀丽的大家夫人。
可她那双眸子里,却只有璀璨的星光和坚定的意念。
她这样说着话的时候,身上有一种说不出的灿烂光芒,景华琰忽然意识到,那是热爱和专注。
因为热爱,所以才格外认真。
所以看到新鲜的布料会那样高兴和欢喜。
这种眼神,景华琰从未在她望向自己时见过。
年轻的皇帝陛下呼吸一滞,不过悬停片刻,便重新展露笑颜。
“夫人真是厉害,”他重新牵起她的手,让小柳子去买布,两人继续前行,“你喜欢,就买回去研究,看看究竟是什么模样。”
姜云冉愣了一下,随即就谢恩:“谢老爷。”
麒麟巷的人很多,不仅有商人和游客,经常还会有加载货物的马车和独轮车在街巷里穿行,越往里去,行走越要小心。
景华琰把姜云冉护在一侧,好让她专心赏景。
“看好脚下。”
景华琰细心提醒。
姜云冉被他握着手,并不觉得前路难走。
“老爷之前喜欢去哪家逛?咱们也去看看可好?老爷定知道哪里好玩。”
景华琰回忆了一番,说:“今岁繁忙,只出来过两次,之前倒是很喜欢逛书社和米铺。”
正巧手边有一家米铺,姜云冉便捏了一下景华琰的手,拉着他走进去探看。
店小二忙上前:“两位客官要瞧什么?今岁的占城稻已经送到了,都是新米,吃起来很香。”
占城稻如今已经在长河流域大规模耕种,一年两熟,收成颇丰,在丰收的年景,一亩地可产三百斤,是非常喜人的数量。
景华琰对这些非常了解,不用店小二介绍,就领着姜云冉去看占城稻。
“这个就是,你看,占城稻的米粒偏小,长得很像灿米,不过味道比灿米略好一些,没有那么粗糙。要说香,自然是比不上一年一熟的碧梗米,可产量实在是大。”
“这个是鹅脂米,产量极少,只在桂南道一带少数种植,颗粒圆润饱满,煮熟后油光剔透,家里应该是有的,你可以让厨房做了尝一尝。”
说起稻米,就是景华琰热爱的话题了。
他滔滔不绝把这店铺里的所有稻米都介绍了一遍,说得比那店小二还仔细,最后店小二都闭嘴了,跟在边上偷偷听。
名贵的米他会介绍,却从未尝过,自然不知味道如何。
看着两位穿着打扮,定是达官显贵,他们评价的米粮味道肯定准确。
姜云冉也觉得新奇。
她听到最后,目光却落在了景华琰那双明亮的眸子里。
家国稳定,百姓幸福,皆要靠衣食住行。
只有吃饱肚子,才能有力气种田养家,才能嫁娶繁衍,代代传承。
姜云冉也知景华琰登基之后大力推广占城稻,为了让长河流域的百姓愿意改种,第一年的田税是免收的。
百姓看天吃饭,生怕颗粒无收,有了免税的保证,占城稻才能推广开来。
有了耕种经验,亩产一年比一年多,这让大楚的普通百姓都慢慢能填饱肚子。
只可惜粮贱伤民,也因为丰收,稻米卖不出高价,百姓的日子依旧在贫困上挣扎。
也因此,景华琰要改岁银收法,这一两年慢慢摸索,已经有了大致的方案。
今年已经开始试行。
就如同方才那样,姜云冉眼中的景华琰也是熠熠生辉的。
他或许不是个好人,但他大概是个好皇帝。
景华琰说着说着,发现身侧没了声音,这才停下话头,抬眸看过去。
就看姜云冉正笑意莹莹看向他,眼中甚是还带了些鼓励。
景华琰:“……”
怎么有一种慈祥呢?
跟太后看他的目光很相似。
“怎么?是不是我说的太多了?”
姜云冉摇摇头,她重新牵起景华琰的手,语气很是崇拜。
“我没想到老爷这样厉害,这么多米粮的特点都记得这样清楚,老爷好聪明。”
这夸奖得真是很浮夸,但景华琰却就觉得身心舒畅。
边上的店小二也赶紧上前,语气更浮夸了。
“老爷真是农神下凡啊!小的在这店里做工八年,有时候都要认错,真是佩服。”
景华琰不自觉勾了勾唇角。
他轻咳一声,道:“只听不尝,怕是也不知道区别为何,小二,每样米都买五十斤,夫人回去可以熬粥喝。”
真是实在又贴心。
姜云冉:“……”
她眨了一下眼睛,还是忍不住笑出声:“多谢老爷。”
刚出来逛了两个铺子,就差点买了半马车的东西,梁三泰苦哈哈让小柳公公再去调一辆马车过来,好给陛下和娘娘拉货玩。
从米铺出来,两人就去了书社。
麒麟巷的书社林林总总有十来家,除了朝廷南书局开办的林有书局,其余皆是书商开设。
里面所售卖的书籍种类琳琅满目,自然,价格也是让人望而却步。
不过麒麟巷繁华热闹,若舍得买上一壶五文的茶水,也能在书社静坐,读上一整日的书。
许多家境贫寒的穷学生就靠着在书社读书抄书,慢慢走上了仕途。
景华琰领着姜云冉往边上另一条巷子行去,刚一拐进去,就能感受到里面的比外面安静许多。
游客不往这边来,人少,自然就多了几分清幽。
这里的书社皆是三层楼,景华琰低声同姜云冉说:“开办书社,房租有玉京府补贴,只要一半房租便可,因此书社可以搭盖第三层,也可以降低每日的茶水费。”
姜云冉一想就明白了。
“这个主意真好,是谁想的?”
景华琰顿了顿,才道:“是母亲的老师。”
母亲的老师?
也就是说,想出这个主意的,应该是曾经的太子太傅。
“倒是位有远见卓识的大家。”
景华琰应了一声,没有继续这个话题,只道:“你看第一家,挂着春字招牌的,叫探春书社,里面有后厢,每逢旬日都有诗词政经辩论,很是热闹。”
姜云冉算了一下日子,有些惊喜:“今日恰好是旬日。”
“嗯,”景华琰帮她拢好风帽,道,“是,特地选了今日而来,就为了让你看一看热闹的辩论。”
进了书社,小书童们便上前问安。
姜云冉注意到这里的书童有男有女,皆是灰衣素服的学生打扮。
毕竟大楚女子可读书,百多年传承下来,女先生越来越多,书社的书童也渐渐男女混杂。
他们自己,本来也是读书人。
只是尚且年幼,家境贫寒,便在这里做书童赚取微薄工钱,书社给他们的另外一项福利,就是可以在下工之后读书两个时辰。
姜云冉听到这里,不由感叹:“许多时候,就差这一线生机。”
两个人先上了二楼,在书架中穿梭。
其实宫中懋勤殿藏书颇丰,只要市面上的书社推出新书,必要往南书局送上十本作为库藏,懋勤殿自然都有。
不过在书社里选书,倒是有一种别样的宁静之感。
这里的书生很多,大多衣着简朴,他们头上戴着学生巾,身上挎着打着补丁的褡裢,里面放着的除了笔墨书本,偶尔还有干馍馍。
这书社进来就不能走,五个铜板对于许多学生来说,需要拼命努力才能付出。
一刻光阴都不舍得浪费。
看着他们,姜云冉忽然生出一丝感同身受。
为了目的,他们都是可以舍弃一切的人。
姜云冉虽然长于市井,但十二岁之前,她几乎都在逸香阁中求学,后来母亲猝然而亡,她肩负起所有孩童的生计,一边又要与鸨母周旋,求得一线生机。
二十载似乎镜花水月,风过无痕。
她从未关心过鸟儿高飞,关心过百花盛开,未曾驻足凝望苍穹,也从不关心芸芸众生。
她拼尽全力活着,一路前行,耗尽所有的心力。拉扯着她的兄弟姐妹们,挣脱出逸香阁这个巨大的牢笼。
她之前骗景华琰,说她来过麒麟巷,当时她表现的很自然,仿佛真的来过一般。
但其实,来过麒麟巷的是顶替她身份行事的茉莉。
姜云冉心里装着太多事,她要为兄弟姐妹的未来谋划,要重新谋算入宫,还要把阮氏一族彻底拖入深渊之中,让他们再无起复的可能。
她脑中有一张网,编织着所有的计划,却唯独没有享受生活。
今日在麒麟巷走上这一遭,看到了人间烟火,也觉得心里紧绷的那根弦,微微松动了。
景华琰似乎感受到了她心绪转变。
他停下脚步,回眸看向她。
目光中只有纯粹的关怀:“怎么了?”
姜云冉回过神来,她呼了口气,抬眸对景华琰粲然一笑:“有点喜欢这里。”
是的,谁会不喜欢呢?
景华琰每逢出宫,最后来的,都是这一条安静的书香巷子。
他牵起姜云冉的手,带着她下了前楼,往后面的厢房行去。
越靠近,越能听到欢呼和雀跃。
年轻人三五成群,或坐或站,他们手里拿着书本,心中装着天下。
每个人斗志昂扬,慷慨激昂,对于当今的政治针砭时弊,偶尔也歌功颂德。
看着他们,能清晰感受到家国的未来。
两人只站在门外,未曾踏入这一方净土。
姜云冉问:“他们骂的,贬的,老爷可都听了?”
景华琰挑眉一笑:“听了。”
“如何?”
姜云冉满心好奇。
景华琰淡淡道:“等他们能当着我的面骂了,我就骂回去。”
姜云冉愣了一下,随即低笑出声。
她的笑声轻灵悦耳,方才的沉重一扫而空。
她发现,景华琰的玩笑,总是很好笑。
他是认认真真的,逗她高兴。
第88章 就算朕想要白日宣淫,又有何人能知?【三更】
一晃神,便至正午时分。
乌云散尽,天光复现,金乌高悬于苍穹之上,平等照耀大地。
终于,阴冷的天气转暖,高悬的旌旗都更漂亮耀眼,在碧蓝的苍穹下随风摇荡。
一眼看去,旌旗五花八门,所售之物琳琅满目。
没有什么,是麒麟巷买不到的。
主巷中,路上行人比之方才少了三成,各大酒楼食肆却炊烟袅袅,人满为患。
出宫时虽然吃了小半个焦圈,但走了这么久的路,姜云冉又觉有些饿了。
她抬眸看向景华琰:“老爷,该用饭了。”
便是他们不急用饭,跟着他们伺候了一路的宫人们,也得歇一歇了。
景华琰颔首,又习惯性地牵起她的手。
手心柔软相贴,两人俱是一愣。
不知何时,亲密陡然而生。
这样温存的小动作,也渐渐成为了习惯。
仔细想来,却并不让人觉得厌烦。
姜云冉见景华琰无言,便勾唇浅笑:“老爷可有喜欢的食肆?可否带我去尝一尝?”
“自然是有的,”景华琰回眸看向她,目光流转,唇角含笑,“还请夫人赏光。”
顺着麒麟巷主街一路前行,不过一刻,就来到一家足有三层楼高的食肆。
食肆外面高高挂着旌旗,上书正店二字,前面的彩楼欢门高大繁复,绸缎扎成的绢花花红柳绿,五彩缤纷。
食肆足有三栋,之间以云桥相连,远远看去仿佛仙宫。
姜云冉都被眼前之景所震惊,更何况这食肆中人声鼎沸,盘碟碰撞,烟火十足。
“这是樊楼?”
整个玉京最大的食肆,就是麒麟巷樊楼。
从有玉京伊始,世间便有樊楼。
百多年来虽然几经易主,但樊楼却延续不灭,时至今日,已买下四周三栋商铺,成为麒麟巷一景。
景华琰淡笑道:“这就是樊楼。”
他顿了顿,漫不经心问:“夫人不是来过麒麟巷?竟未曾见过樊楼吗?”
姜云冉呼吸一窒。
景华琰此人,真是敏锐。
樊楼已经成为玉京一景,但凡来麒麟巷游玩的游人,几乎人人都要看一眼樊楼。
不过,这也不是多大的事。
转瞬间,姜云冉便勾了勾唇角,脸上的笑容完美无缺。
“自然是来过的,不过我上回来的时候,只专注自己手头事,未曾往这边行来,”说到这里,姜云冉的笑容又淡了几分,“毕竟当时,我只求生计,从无心关注这些吃喝享乐之事。”
景华琰说:“那正好。”
他牵着她的手,抬步往前走:“今日凑巧,为夫陪夫人好好逛一逛这樊楼。”
一行人刚一踏入樊楼,就有一男一女两名跑堂上前,一个送热气腾腾的棉帕子,一个手里端着托盘,上面是两盏热茶。
在这里混迹的跑堂眼力极好,一眼就能看出两人非富即贵,自然毕恭毕敬。
景华琰瞥了一眼帕子茶盏,并不去接,姜云冉便含笑道:“不用麻烦。”
那两名跑堂也机灵,立即就把东西往后一收,年长一些的跑堂娘子就上前,笑道:“两位可是要用午膳?不凑巧,今日前面的凡阁和玉阁都已满座,只天阁还有雅间。”
此时梁三泰就上前,道:“已经订过了,在天字一号。”
跑堂两人俱是一愣,随即,两人脸上的笑容便更灿烂了。
“原来是贵客,这边请。”
景华琰牵着姜云冉的手,领着她在人流中穿梭。
正待饭时,前面的凡阁早就人满为患,小二们奔跑上菜,手上十数个盘碗交叠高耸,却屹立不倒。
姜云冉抬眸望去,见整个三层楼的凡阁都是客人。
景华琰告诉她:“凡阁的餐食同外面的食肆价格一般无二,但菜品物美价廉,更得游客喜爱。”
凡阁接待普通百姓,玉阁自然就是商贾富户,等到了天阁,不用多想,就知道是达官显贵的富贵窝。
众人在两栋楼阁之间的云桥穿梭,姜云冉往外面看去,能看到鲜红欲滴的火鹤。
不远处,丝竹声悦耳动听,伴随着盘碗叮当,交汇出一派国泰民安。
即便冬日时节,樊楼也努力造出繁盛景象。
“真厉害,”姜云冉感叹,“这里的老板,一定是商贾奇才。”
景华琰勾唇浅笑。
他手中拿来装相的折扇啪地打开,喜鹊登枝图在织锦扇面上若隐若现。
折扇遮挡,景华琰微微俯下身,在她耳畔轻声低语。
“夫人,谬赞了。”
姜云冉这一次是真的呆住了。
她瞪大眼睛,难以置信看向景华琰。
景华琰捏了一下她的手,没有立即解释。
他不说,姜云冉便也不追问。
从云桥一路行来,一步跨入天阁,里面的气氛陡然一变。
四周装饰比之凡阁还要朴素清雅,并无奢华装点,却让人觉得精心凝神。
与另两阁不同,天阁全部都为雅间,从一楼到三楼,除了行走侍奉的跑堂小二,不见任何客人。
一扇扇紫竹门扉阻挡了视线,只隐约能听到交谈议论声,根本看不清雅间内的情景。
在寸土寸金的玉京,这样的雅间怕是价值不菲。
饭香味混着酒香,让人有一种饥肠辘辘之感。
上了三楼,踏入最宽敞的天字一号房*,姜云冉才感叹:“光这一间,就占了半层楼。”
的确,天字一号房有内外两室,外面是一张能坐二十人的巨大圆桌,里室则单独摆了一张八仙桌,只能供四人使用。
珠帘摇曳,青纱垂落,窗边一支红梅,在正午的暖阳之下亭亭玉立。
这里的布景,比之京中权贵客房也不遑多让。
景华琰带着姜云冉在里室落座,梁三泰这就开始忙活起来。
擦手,净面,漱口。
待一切忙完,青黛、紫叶和小柳公公就开始陆续上菜,待菜品上完,所有宫人就都退了下去,雅间中只余帝妃两人。
看来,这一切都是早有准备,根本不需要另行吩咐,就连菜品,也是一早就安排好的。
景华琰见姜云冉难得露出好奇神色,一改往日的明艳笃定,反而有一派懵懂少女的天真。
难以得见的景色。
景华琰好整以暇端坐在她身边,就那样闲适地望着她,眼眸中清晰写着秀色可餐四字。
等菜上齐,宫人们退下,姜云冉收回好奇目光,这才注意到景华琰正玩味瞧着她。
“怎么了?”
姜云冉把景华琰平日爱吃的清蒸鲈鱼放在他面前,道:“陛下,用膳吧。”
景华琰便拿起筷子,给她夹了鲈鱼上最嫩的一块肉。
“用膳吧。”
话音落下,两个人就开始用膳。
今日的菜品都是樊楼的特色菜,除了清蒸鲈鱼,还有果木烤鸭和福禄寿喜,更有甚者,还有玉京并不常见的菜色。
比如腐乳烧肉和八宝豆腐,就是淮阴的名菜。
除此之外,还有一道山家三脆,味素清淡,更有冬日里难寻的春笋。
一共六道菜,各个都是樊楼的招牌。
姜云冉尝了一块鲈鱼,肉质极为鲜嫩,没有任何鱼腥味,加之酿造恰好的酱油调味,鲜香四溢。
她感叹:“这手艺,比宫中的御厨也不差。”
“自然是不差的,”景华琰道,“宫中的御厨都是千挑万选,有的是世家传承,有的则是半路收徒,收的徒弟多,却也不是人人都能当上御厨。”
这一说,姜云冉便懂了。
她一边品着菜色,一边抬眸看向景华琰。
不说话,眼眸中的询问却清晰可见。
“怎么?”
景华琰挑眉笑了一下,瞧着很是放松。
姜云冉知晓,他开心的时候,总是摆出这一副纨绔子弟模样,好似万事不过心。
“陛下方才的话,是何意?”
他不开口,就只能她来问。
景华琰便道:“朕以为你不在意的。”
怎么可能?
这人真是坏心眼,丢下一句话就不再开口,非要她来求他。
“陛下,您就告诉臣妾吧。”
姜云冉自也知晓如何对付他。
她这样委屈巴巴看着他,满眼都是哀求,那模样真是可怜极了。
再铁石心肠的人,怕是都要心软。
但景华琰是皇帝,不是个人。
他挑了挑眉,眼眸中流淌出笑意,慢条斯理放下筷子,端起茶盏抿了一口。
旋即,他对她勾了勾手指。
姜云冉:“……”
总觉得景华琰没安好心。
但她还是被迫上钩,往前倾身。
景华琰凑过来,在她耳边说了一句。
热气吹拂在脖颈上,染红了修长洁白的脖颈。
“陛下!”
姜云冉恼羞成怒:“这成何体统?”
景华琰按住她的手,在手心里细细摩挲,手指交叠,在指缝处迂回,犹如蛇蟒纠缠在一起,无论如何都分不开。
这个抚摸暧昧至极。
把姜云冉弄得呼吸都有些急促起来。
“陛下。”
姜云冉不知道,此刻自己的声音有多软,多动听。
“不行。”
她坚定地回绝。
景华琰低笑一声,他手上动作加重,慢慢寻到姜云冉的手腕,在她手腕处盘旋打转。
“不行吗?”
景华琰的声音也透着一股委屈:“唉,朕好失望啊。”
姜云冉想骂他臭不要脸。
她的脸儿比桌上用来摆盘的火鹤还要红,无论景华琰怎么劝说,都不肯松口。
“不行就是不行。”
姜云冉说到后面,都要咬牙切齿了。
“陛下,您是皇帝,怎么能做这样无耻之事?”
景华琰惊讶道:“就因为是皇帝,才可以无耻。”
“什么……”姜云冉能被景华琰的理直气壮震惊了,一时间不知要回答什么。
景华琰终于放过她的手,他手臂舒展,直接搂住了她纤细的腰肢。
姜云冉全身上下,他最爱不释手的就是这小蛮腰。
“作为皇帝,才能随心所欲,朕要无耻,谁人能知?又谁人敢说?”
景华琰在她耳边低声诉说,随着他的话语,牙齿一张,就那么明目张胆咬在了姜云冉的耳垂上。
姜云冉倏然闭上了嘴。
景华琰低笑着,越发放肆。
“就算朕想要白日宣淫,又有何人能知?”
第89章 夫人,做戏要做全套。【一+二更】
姜美人脸皮太薄。
万不可能配合皇帝陛下的白日宣淫。
等到她的手扭在男人精壮的腰上,男人终于低笑着放开了她。
“生气了?”景华琰偏过头,要去看她的眼。
方才扭那一下,力气可不小。
可真是带着气的。
“陛下!”姜云冉抿着嘴,垂着眼眸,声音都带着哽咽,“臣妾就是这样卑贱,陛下可以随意戏弄?”
景华琰愣了一下。
他刚要去哄她,低下头时,就看到她忍不住勾起的唇角,不由啧了一声。
“爱妃,”景华琰道,“你演技没有以前好了。”
“以前还能骗一骗朕。”
现在,都不怎么用心装样了。
姜云冉唇角轻轻一抽,她哼了一声,不再去理他,自顾自用起了午膳。
这男人敏锐得很,即便用心演绎,他怕是也能看出来。
敷衍一下就得了。
逛了一上午,她饥肠辘辘,没心思同他玩闹。
景华琰见她不理自己,便怡然自得,跟她一起享受这一顿美食佳肴。
她怎么会觉得他轻慢呢?
她可从来不自轻自贱,无论她现在是什么出身,无论她面对的人是谁,她总是理直气壮的,不因外物而动摇。
心智何其坚定。
对于床笫之欢,她向来随心而行,没有那么多繁文缛节,也不去在意什么规矩体统,高兴畅快就足够。
这也是为何景华琰与她越发亲近的原因。
在床榻上,他们就是最契合的两个人。
有时候她的快乐,她的眼泪,她的害羞,她的大胆,都让他沉沦其中,难以自拔。
景华琰后宫佳丽三千,什么样的女子未曾见过,唯独姜云冉,是他真正爱不释手的那一个。
以前,他从不觉得自己有一天会这样放纵。
现在,他有时候觉得自己还是太心软。
她一哭,他就要偃旗息鼓。
这可不像他。
可听到她猫儿似的哭泣声,看到她绯红的眼尾和晶莹剔透的眼泪,他就总是会产生怜悯之心。
他根本不在意什么情情爱爱,但他很清楚,两人之间有着最纯粹的身体吸引。
并非单纯他一人,而是两人相互吸引,乐此不疲。
这样也挺好,人活一世,快乐就足够。
景华琰想到这里,自顾自笑了起来。
姜云冉警惕瞥他一眼,总觉得他没安好心。
不过樊楼的厨师真的用心侍弄美食,这一顿饭用得姜云冉很开心,不知不觉就吃下了一碗米。
比在宫中时用得还要多一些。
这会儿宫人们都在休息用膳,天字一号房里只他们两人。
两人都不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人,这样独处时候,自己就能打理好自己。
姜云冉倒了两杯茶,景华琰则取了帕子给两人擦手,配合得亲密无间。
有些时候,景华琰会非常固执。
就比如他那双手,必须干干净净,不沾染半点脏污。
想到这里,姜云冉的目光不由落在景华琰骨节分明的手指上。
蓦地,脸上一红。
景华琰没有注意到她脸上的红云,他只道:“十五岁那年,朕才第一次出宫。”
姜云冉看向他,收起所有旖旎思绪,认真聆听。
男人的目光穿透青纱帐,一路来到阳光明媚的窗棱之前。
只要竹纹窗一开,就能看到外面的锦绣山河。
数百年屹立不倒的古王都,经历了数次劫难,始终繁荣不改。
这是年少的景华琰,即将要大权在握的家国。
“那时我刚被封为太子,前十五年中,一心只读圣贤书,也只能读圣贤书,朝政国事全未沾染过半分。”
“其实那时候,朕是有些迷茫的。”
姜云冉安静听着,倒是能感同身受。
母亲刚病逝的时候,她很痛苦,却又无法让自己沉浸在痛苦之中。
因为她跟庭芳等人逐渐长大,若不尽快摆脱伎籍,以后的未来只能是一片泥沼。
所幸母亲重病之时,许多生意都是她来打理,母亲也一直悉心教导她们,不至于手忙脚乱。可即便如此,那一年里,她还是觉得局促不安。
她有时候甚至夜不能寐。
年少的她,不知道自己的决定是否正确,不知道未来会如何,每日茫然无措,因为能为她遮风挡雨的靠山彻底不在了。
只能靠自己。
那种彷徨,姜云冉可以感同身受。
这样想着,她也不由伸出手,握住了他炙热有力的手。
景华琰呼了口气,这些心里话,即便是梁三泰,他也未曾经过。
现在两人身处宫外,离开繁华,却能心平气和,说一说曾经的故事。
有个人能聆听自己的过去,这种感觉也是很好。
景华琰偏过头看她,语气平和,并没有任何抱怨和怨恨。
“不怕你笑话,第一次上朝,面对满朝文武,我甚至不知道要听什么,说什么,又如何做决定。”
“当时父皇虽然偶有病痛,却能照常处理政事,我却不能把这些彷徨付诸于口。”
“我需要表现出足够的强大,足够的稳定,足够让人信服,以司之后继承大统。”
“就在这个时候,我忽然想到要出宫看一看。”
景华琰顿了顿:“其实也并非突然,大抵是太后看出了我的彷徨,提点了梁三泰几句,梁三泰就劝说我出宫游玩。”
姜云冉有些惊讶:“太后娘娘?”
景华琰颔首:“是,母后早亡,我是太后教养长大的,她同我不甚亲近,但衣食住行也多有关照,有时候,她还是很敏锐的,也还算用心。”
他们毕竟不是亲生母子,仁慧太后膝下又有亲生的儿女,两方天然就有权力之争,母子两个的确无法亲近。
景华琰不可能在此事欺瞒姜云冉。
也就是说,当年仁慧太后的确发现景华琰因忽然临朝听政而茫然无措,所以特地点拨梁三泰,让他安排了一次宫外之行。
“那是朕第一次离开长信宫,也是第一次看到烟火人间,”景华琰看向姜云冉,眉宇间满是怀念,“朕当时就明白,无论如何,朕也要维持住这满眼繁华。”
大楚不能在他手中凋敝。
即便如今内忧外患,党争不断,战事也从不停歇,但景华琰却意志坚定。
他想做的事情,似乎总能做到。
这一点,两人十分相似。
景华琰继续道:“当时我没有来麒麟巷,就在城中闲逛,一条条街看过去,无论是高门大户,还是小巷人家,一个都不错过。”
“我从白日一直走到了黑夜。”
姜云冉好奇:“陛下觉得宫外有趣,还是宫内舒适?”
这个问题,景华琰竟没能立即回答。
他思忖片刻,才道:“都有。”
“这是两个一起随着刻香燃烧的世界。”
景华琰说着,自顾自笑了一下:“那一次,让朕的心绪平复下来,开始放下所有的彷徨,认真开始跟着父皇处理朝政。”
“时隔一月,朕再度出宫。”
“那一次,朕来到了麒麟巷。”
姜云冉问:“当时的麒麟巷也是这般热闹吗?”
景华琰笑了:“热闹的。”
“不过当时樊楼还没有如今规模,只有前面的主楼,而且因为当家厨师忽然重病,徒弟们学艺不精,以致生意逐渐衰落。”
樊楼屹立玉京四百年,历经了几十位东家,改换了无数次门庭和菜系,可无论谁成为新东家,都不改樊楼之名。
时间风雨,岁月如梭,樊楼的名声传扬至整个大楚,总有人愿意不远万里,来观一观这人间仙境。
名声显赫,所以更无人愿意更名。
樊楼这两个字,就是招牌。
“我当时就被樊楼的奢华和繁忙所震惊,即便当时樊楼生意已经大不如前,依旧让人趋之若鹜。”
“回宫之后,我日思夜想,总觉得若樊楼就此淹没,实在可惜。”
姜云冉道:“所以陛下就成为樊楼的新东家?”
景华琰摇了摇头。
“不,我当时去问了太后。”
还是仁慧太后,虽然景华琰嘴里说母子感情寡淡,但姜云冉听来,他对仁慧太后还是多了几分信任的。
或许,在他艰难孤寂的童年时光中,仁慧太后也曾给他关怀和照料。
甚至还有庇护。
“我同太后说自己在宫外的见闻,感谢太后对我的关心和爱护,”景华琰道,“当时太后认真听完,就问我,是否真的舍不得樊楼,也是否还有额外的精力。”
姜云冉听得很认真。
景华琰如今回忆起来,也觉得当年的事情虽然困难重重,却也有温馨时刻。
“我自然是肯定答案,然后太后就建议我,去盘下樊楼,当成自己的产业来经营。”
景华琰之所以会成为樊楼的新东家,居然是因为仁慧太后的建议。
这一点,姜云冉实在没想到。
她若有所思:“治大国如烹小鲜,即便是一家普通食肆,也不是人人都能经营得当,太后娘娘的这个建议,确实妙极。”
当年的景华琰恰好年青彷徨,于政事有些束手束脚,他上有皇帝,不能真的主持政事,即便细心学习,也不过是纸上谈兵。
倒是樊楼恰好可以让他拿来练手。
靠着经营樊楼,慢慢平复心情,也学习如何平稳过渡,起死回生。
如今看来,景华琰真是天纵奇才。
不仅皇帝当得好,老板也同样做得妙。
看樊楼如今的规模,比之以前哪一代都要鼎盛,不得不感叹景华琰的确精力旺盛。
景华琰说到这里,就看姜云冉在身边眨眼睛,不由笑了一下:“怎么?觉得很惊讶?”
姜云冉自然是很会吹捧他的。
“不,臣妾只是感叹,陛下真乃人中龙凤,天资卓绝,普天之下真是无人能及。”
景华琰愣了一下,随即便大笑出声。
他心情极好,低下头,就在她脸上响亮亲了一口。
“爱妃,你真可爱。”
姜云冉:“……”
怎么突然就这么高兴了?
景华琰揽着她的肩膀,让她靠在自己的怀里,意气风发。
“以后出宫游玩,爱妃可随意在樊楼用膳,这天字一号房,永远为爱妃留着。”
“可好?”
姜云冉没忍住翻了个白眼。
但她还是不由自主笑了起来。
“那臣妾就提前谢主隆恩了。”
————
麒麟巷纵横交错,说是巷,其实四周的市坊都要囊括其中。
这一片,几乎占了古玉京的十之有一。
商铺、仓储、货运、客栈皆汇聚于此,商贾们白日在此营生,夜里回后厢安置,麒麟巷是他们安身立命之所在。
市坊之间的街巷四通八达,每一条临街铺面都是商铺。
若真要好好逛一逛麒麟巷,没有一两日是逛不完的。
今日出宫时间紧迫,自然不可能把麒麟巷都逛一遍,因此等用完午膳,又略歇了片刻,一行人便离开樊楼,继续在麒麟巷逛起来。
又从一家金银铺出来,姜云冉看着景华琰大手一挥,土财主的架势,不由叹了口气。
“老爷,那些金银首饰回家大抵也用不得,如何还要铺张浪费。”
景华琰推了一下她的腰,带着她往下一家果脯铺子行去。
“你用不了,不是还有伺候的下人,她们又不是用不得。”
景华琰眉目清俊,对身边夫人说话时含情脉脉,两人一看便是新成婚的年轻夫妻,正是恩爱甜蜜时。
而且景华琰一看便是外地有钱商贾,那种没见过世面又挥金如土的感觉,拿捏得刚刚好。
“那就多谢老爷,还替我考虑这些。”
她话音落下,就被景华琰拉入了果脯铺子。
“不用谢,都是为夫应该做的。”
等从这里出来,几人又是大包小包,大冬天,把梁三泰累得满头是汗。
姜云冉都有些于心不忍。
“梁管家,你歇一歇吧。”
梁三泰一遍擦汗一遍讪笑:“不用,不用,谢夫人关怀,是小的体力不好。”
说这话,景华琰眼睛一亮,又瞧见了前方的香料铺子。
姜云冉:“……”
说是陪她出来玩,怎么瞧着景华琰自己更兴奋,跟个孩子似的。
姜云冉只能舍命陪君子,跟着景华琰踏入前面的香料铺子。
这一家铺子就看在转角,位置不算太好,门庭也有些冷落,不过踏入其中,姜云冉发现其中的游客倒是不少,来来往往,进出里外,也同样生意繁忙。
显然,这家店铺的生意极好。
小径通幽,也是别有洞天。
在麒麟巷,一切皆有可能。
姜云冉正待同景华琰感叹,便瞧见身后又进来一行人,衣着瞧着都很干练利落,面容有些沧桑,应该是走南闯北的镖客。
他们一进来,就有一名管事快步而出,两边一语不发,只眼神交流。
“贵客,里面请,货物已经备好。”
管事笑吟吟请了那一伙人进了后厢。
姜云冉蹙了蹙眉,又想同景华琰说话,就看到他对自己挑了一下眉。
事出反常必有妖。
她拽了一下景华琰的衣袖,拉着他低下头,踮脚在他耳边问:“这里不对?”
女子身上的沉水香优雅宜人,配着她温柔的呼吸,让人不由沉醉其中。
姜云冉问了一句,见他不回答,便又拽了一下他的衣袖。
动作不轻不重,仿佛狸奴在心尖漫步,优雅又可爱。
“是。”
景华琰笑着握住了她的手,帮她取下风帽,拢了拢鬓边碎发。
“娘子,你不是最喜香料,来选一选,喜欢的一并买走。”
还不等姜云冉回答,景华琰又一幅得意洋洋的模样:“咱们家有的是钱,你尽管花。”
这土财主做派,学得可真像啊。
姜云冉心中腹诽,却还是配合他表演。
“真的呀?”
年轻娘子眼睛亮晶晶的,看着自己夫君的模样是那么欢喜,爱意弥漫。
“夫君真好。”
景华琰心里有点痒痒的,喉结上下滚动。
这一声夫君叫得可真甜。
第一次听她这样唤自己,还想多听几声。
不过,正事要紧,景华琰最后却还是压下了心里的意动,只倨傲道:“自然是真的,为夫何时骗过你?”
姜云冉娇嗔地看了他一眼,然后便转过身,开始认真挑选香料。
这时从后厢出来一名三十几许的跑堂娘子,她一看便是熟手,来到姜云冉身边,直接开始给她介绍。
“客人一看便是富户人家出身,不过这般气派,若是见过定能记住,原怎么没见过客人来麒麟巷?”
跑堂娘子喊笑着问。
姜云冉很自然就道:“我们不是玉京人士,只夫君恰好来玉京做生意,过来麒麟巷见见世面。”
她温柔谦逊,自不是小门小户。
跑堂娘子顿了顿,试探地问:“听客人的口音,是岭安道出身吧,巧了,奴家也是。”
姜云冉满面欢喜:“这倒是缘分,那今日必要给同乡开开张,好叫你多赚些银钱。”
富贵人家的天真娘子,被姜云冉演得十成十。
跑堂娘子忙感谢,说:“那不能让客人破费,不过咱们店里好东西可不少,奴家给客人好好介绍一番。”
于是,两个人就开始选起了香料。
等姜云冉大肆采购一番,那跑堂娘子才笑吟吟问:“这么多东西,怕是不好带的,不知客人今日住在哪家客栈,咱们可以给送到客栈里去。”
说到这里,姜云冉倒未曾立即反驳。
她回过头,挑眉看向景华琰。
全程一言不发的好好夫君此刻开口:“送到琼林居便好。”
那跑堂娘子眼睛一亮,说道:“琼林居可是咱们麒麟巷最好的客栈,客官有眼光。”
在这名为浣花阁的香料铺子耽搁的时间并不多,即便多了几句寒暄,也不过只耗费了一刻。
待从浣花阁出来,姜云冉回首凝望,但见店铺二楼挂着的旌旗一角,绣着一枚小小的绿叶。
姜云冉心中一紧,再回头时,就对着景华琰含笑道:“老爷早就发现了?”
景华琰颔首,他唰的一声展开折扇,遮挡住两人的面容,在她耳边道:“多亏了夫人给的提点,不过两月,仪鸾卫就摸到了线索。”
“那叶子就是标志?”
景华琰笑着看她。
他又收回折扇,同姜云冉继续前行:“是,不过咱们是生人,所以他们不会立即兜售,须多加观察。”
回忆起这一日的土财主做派,姜云冉恍然大悟。
“老爷是故意的?”
景华琰捏了一下她的手:“孺子可教,夫人真乃仙人也。”
知晓景华琰已经有了章程,现在怕是早就把证据掌握在手中,一时不发,不过伺机而动,姜云冉心中安稳,倒也不在着急。
一路游玩,自是开心写意。
金乌随着天边的乌云游移,时而探出头来,时而藏在云被里,天色一会儿明,一会儿暗,却挡不住游客们的好心情。
从清晨至下午,姜云冉一路行来,好似又重新回到了人间烟火。
所有的嘈杂声都从耳边消失,剩下的,只有欢声笑语。
孩童跑着寻爹娘,老人的拐杖咚咚响,一架独轮车路过,上面的风车嗡嗡飞舞。
姜云冉今日是带了银子的,又走过一条街巷,便瞧见路边有一名卖糖葫芦的老妪。
财大气粗的财主媳妇大手一挥,请所有侍从吃糖葫芦。
景华琰手里捏着一根糖葫芦,似笑非笑看着姜云冉。
她倒是从来不拿腔作势。
即便在他面前,也只有有所求的时候,才会努力表演出三分娇嗔。
这会儿见她一口一个糖葫芦,咬得嘎嘣作响,景华琰忍不住笑出声。
“怎么?”
姜云冉腮帮子鼓起来,跟个小松鼠似的。
“老爷不吃?很好吃的。”
景华琰轻咳一声,也跟着咬了一口。
糖葫芦千篇一律,无论哪一家,无论谁来做,都是酸甜滋味。
千百年来,从未曾改变。
可这一口的味道却有些不同。
景华琰分辨不出不同在何处,却还是细嚼慢咽吃下肚去。
“挺好吃的。”
姜云冉眯着眼睛笑。
此时金乌又从云层钻出,得意洋洋俯瞰大地。
细碎的阳光落在她那张绝美的芙蓉面上,点亮了她漆黑凤眸中的星芒。
“我年少时就爱吃这一口,这么多年过去,还是念念不忘。”
酸甜滋味,总是让人喜悦。
年少的时候,每逢好事发生,母亲就会买几根糖葫芦,让孩子们一起吃。
所以只要吃了糖葫芦,就一定有喜事。
景华琰看她吃的高兴,整张脸都跟着发光,也不由笑着又吃了一口。
确实。
会让人心情愉悦。
美食美景美人,相得益彰。
又逛了两家铺子,姜云冉仰头看了看天色。
他们出来将近一整日,此刻金乌西去,黄昏将近。
天边厚重的云层遮挡了金乌,紫红的霞光弥漫,落日之前最后的阳光如同折扇的紫竹骨,穿越云层,一丝一缕散尽最后的光芒。
暮色四合,余霞成绮。
在这一片广阔天地中,就连晚霞都是那么壮丽。
姜云冉已经许久未曾欣赏过这样烧过半边天的晚霞了,此时不由驻足凝望,忘了到嘴边的话语。
景华琰也挺住脚步,同她一起仰望。
“自然之景,盛大壮丽。”
景华琰听着她的感叹:“以后有机会,带你去看大好河山。”
这绝无可能。
不说她,即便是他,也都要终生困于长信宫那一方囹圄中,怎可能畅游大好河山?
姜云冉没往心里去,却依旧点头称是:“好,那我就期待着那一日的到来。”
赏了一会儿景色,姜云冉便收起最后的留恋,笑着说:“多谢老爷,今日游玩十分尽兴,不过天色将晚,是时候回家了。”
景华琰捏着扇子的手一摇,冲她眨了一下眼睛。
“谁说要回家了?”
姜云冉愣住了。
不回宫去,要去何处?
难道还要去荣亲王府借住一晚不成?
景华琰高深莫测,并未回答。
他牵起她的手,让小柳公公带路,一路大步流星往前走。
绕过几处巷子,两人在一栋三层楼高的客栈前驻足。
落日的余晖正巧洒在客栈高高飘扬的旌旗上,照亮了上面稚嫩的绿芽。
姜云冉愣愣道:“琼林居?”
景华琰低笑一声,用扇子在她额头上轻轻敲了一下。
没有用力,跟挠痒痒也差不多。
“自然是琼林居,”景华琰在她耳边道,“方才我不是说过,咱们今日在琼林居暂住。”
“夫人,做戏要做全套。”
第90章 随着她的惊呼,好戏才刚刚开始。【三更】
景华琰今日要出宫,且要在外留宿,仪鸾卫自然一早就开始布置。
虽然此刻一人都瞧不见,但姜云冉可以肯定,至少在琼林居四周,已经驻守超过两队禁卫。
不光仪鸾卫,怕是金吾卫也有护卫随行。
不过她倒不是担心安全,只有些呆愣地被景华琰带进琼林居,等在大堂站定,她都有些回不过神。
这位年轻的皇帝陛下,也实在有些特立独行。
即便明日没有早朝,也还有起居官盯着,他就敢这样明目张胆居于宫外,甚至一脸的理所应当。
姜云冉想,若起居官真一丝不苟,一字不错,后世人看到元徽帝这随心所欲的一生,怕是都要骂他昏君。
这都是后话,若是言官知晓,怕是要在太极门前哭天抢地,跪到晕厥。
不过,反正挨骂的是他,跟她又有什么关系?
这么一想,姜云冉顿时心情舒畅,她眯了眯眼睛,甚至主动挽起了景华琰的手。
“走吧,老爷可订好了厢房?”
景华琰好笑地看她迅速变脸,没有责怪,只给她讲解:“琼林居后院宽阔,有不少独立的阁楼,咱们今日就住阁楼。”
等穿过干净整洁的后院,一路来到最靠边的阁楼前,姜云冉才感叹道:“这里的老板真会做生意。”
“这是自然,”景华琰踏入阁楼,也仔细打量,“琼林居是整个麒麟巷最大的客栈,除了旅居客房,还能提供饮马存货,甚至可以帮忙传递信件,许多来麒麟巷进货的商贾,但凡身价颇丰,都会选择住在这里。”
“十几载之间,琼林居从未发生失窃和偷盗等事,其安全和口碑自不必说。”
姜云冉跟在他身后,仰头看这精致干净的小阁楼。
一楼有一间厢房,一间雅室,外面的雅室摆放有圆桌圆凳,供客人用膳或者洽谈生意。
从狭窄的楼梯上去,二楼有两间厢房和一间窄小的水房。
里面并不宽敞,却分外干净整洁,姜云冉仔细看过,瞧见被褥水盆等都被换过,应该是宫中带出,方便陛下娘娘使用。
就景华琰这样的洁癖,倒在情理之中。
两间厢房,有一间略微大一些,边上摆了妆台和铜镜,还有一扇宽大透亮的隔窗。
若是夏日打开,一定景色宜人,微风和煦。
另一间只能摆放一张床榻,不过从边上的小门出去,有一个小巧的露台。
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姜云冉好奇:“这一栋阁楼,一晚价值几何?”
景华琰告诉她:“十两银子。”
听到这个价格,姜云冉不由咋舌。
“许多百姓一年营生也不过如此。”
景华琰在太师椅上落座,他淡淡道:“能在琼林居暂住的非富即贵,这样的阁楼能保证安全,也能让随行的侍从一起住下,甚至一楼的雅室还能存放货物,对于许多商贾来说,十两银子虽贵,却也还算物美价廉。”
姜云冉颔首,她两边瞧看,最后道:“陛下,我想住这一间。”
她喜欢有大窗户的房间。
景华琰通情达理:“好,咱们就住这一间。”
咱们?
听到这两个字的时候,姜云冉没多想。
等洗漱更衣,回到厢房时,姜云冉才意识到事情不对了。
因为皇帝陛下只披着一件素白中衣,腰带松散,正坐在床榻边,好整以暇看着她。
姜云冉脸上一红,她有些迟疑:“陛下?”
景华琰根本不给她拒绝的机会,他伸出手,修长结实的手臂一拽,就把她拉进了怀中。
这一下猝不及防,姜云冉结结实实跌坐在他腿上。
“唔。”
景华琰挑眉捏了一下。
“还好你纤瘦,”景华琰给她调整一下姿势,低下头,慢慢寻到她隐藏在衣襟下的锁骨,“否则朕就要受伤了。”
姜云冉:“……”
姜云冉刚要拒绝,就被男人咬了一口。
她的声音顿时被噎了回去。
男人都是属狗的,只要一撒开项圈,立即就横冲直闯。
等到姜云冉实在受不了,才压抑着喉咙,小声说:“陛下,别,别,这是外面。”
衣衫一层一层褪去。
莹白的肌肤在朦胧的月色下展露光华。
没有拔步床厚重的帐幔遮挡,此刻姜云冉整个人都呈现在月色里。
美人如玉,肌肤赛雪。
她乌黑长发披散在洁白的肩头,犹如瀑布一般流淌进景华琰的心尖。
美得犹如一幅画卷。
景华琰的呼吸慢慢厚重起来,不老实的手上下游移,带起阵阵颤栗。
在一片意乱情迷中,他甚至还想:“洛神赋诚不欺我。”
仙人下凡,无人能敌。
等姜云冉被放到床榻上,周身上下殷红一片。
身上一块又一块的红痕昭示着男人的欺凌。
姜云冉紧紧攥着腰间单薄的腰带,不让男人得逞。
“陛下,不行。”
若是在宫中,其实还好些。
拔步床私密狭窄,让人心中安稳,即便男人有时候过分了些,也无伤大雅。
然而此刻,床榻就空荡荡摆放在厢房中,四周没有任何遮挡,一览无余。
月色透过窗棱,皎洁洒在两人身上,即便屋中没有点亮烛火*,可一切都是那么清晰明了。
可即便姜云冉比寻常女子都要有力,依旧抵挡不住男人的强取豪夺。
红梅在前绽放,就连颜色都是那么鲜亮。
美得让人挪不开眼。
景华琰眸色幽深,他脖颈上的青筋清晰可见。
忽然,男人俯下身,张了口。
姜云冉一把捂住自己的嘴,生怕发出声音。
这人。
白日里询问她,被他拒绝了,可现在不还是一意孤行?
既如此,因何要问。
一肚子坏水。
似乎发现她的走神,男人的力道加重,很快,姜云冉就只能专注在这一场炙热中。
一路向下。
腰带松开,衣襟凌乱。
倏然,姜云冉喉咙里发出声音。
“呀,不行,不行。”
声音逸散,拦都拦不住了。
汗水从额间滴落,身上泛起粉红,手上不只要捂嘴,还是推开作恶的人,一时间都有些手忙脚乱。
“怎么不行?”
景华琰百忙之中抬起头,舌尖微勾,添了一下湿润的嘴唇。
“为夫看娘子也是乐在其中。”
这人,今天的称呼换了千百回,哪一种都不想放过。
“中午,不是说,”姜云冉喘了口气,“不行。”
景华琰的手指骨节分明,强劲有力。
他很认真。
片刻后,他问:“真不行?”
姜云冉的脸比樱桃还要红。
她实在忍不了了。
还没开始,怎么就能这么恶劣?
她都不敢往下看。
“不,不行。”
景华琰叹了口气。
他收回手,低下了头。
“为夫可没答应。”
“都是娘子一厢情愿呢。”
姜云冉这一次只能捂住嘴了。
因为她忽然听到,外面传来细碎的说话声。
应是其他租住阁楼的租客用了晚膳回来,在院子里谈天。
声音断断续续,却让姜云冉整个人都紧绷起来。
她一紧张,男人就低笑一声。
“这不是很喜欢?”
姜云冉紧紧咬着下唇,把头偏在一边,只能任由男人动作。
皎月高悬,海面看似一片平静,细碎的波光之下,却又滚滚惊涛。
潮水一波又一波冲刷,带走了沙滩上的砂砾,只留下一片深色的水痕。
偶然驻足,能瞧见海湾处的一叶扁舟,随着风浪摇曳漂泊,永不停歇。
忽然一阵疾风吹来,扁舟在惊涛中起伏,水滴滑落乌篷,晶莹剔透。
惊涛之后,风停雨歇。
然扁舟还在摇曳,战栗不止。
片刻后,乌云散尽。
一切归于平静。
姜云冉喘着气,唇瓣上是紧咬出的红痕,她慢慢睁开眼,水珠儿顺着眼尾滑落。
男人轻轻拂过她的脸颊,扫去那一抹潮湿。
“好不好?”
他低下头,欲在她脸颊上亲吻。
然姜云冉忽然躲开,脸上红得仿佛牡丹滴露:“脏……”
说完这话,姜云冉一下子翻过身去,捂着滚烫的脸蛋不敢开口。
景华琰低低笑了起来。
“脏?”
“可那是云冉你自己的。”
“朕可是喜欢……”
姜云冉忍不住,狠狠在他腰上拧了一下。
“陛下,您怎么这般不矜持。”
见她用过就丢,翻脸无情,景华琰也不气恼,他盯着女子纤细的背影,叹了口气。
“好吧,朕先去矜持一下。”
脚步声由近及远,身边的热度慢慢消散,外间的水房传来哗啦啦的水声。
明明是这么日常的动作,却让姜云冉脸上的热度持续不散。
不多时,男人回到她身边。
一股清爽的薄荷香袭来,男人低沉的嗓音在耳边响起:“如何,娘娘可满意?”
姜云冉抿了一下嘴唇,她微转脖颈,想要偷偷打量。
然而她刚要动作,一双大手就牢牢把控住她的细腰。
男人的手掌宽厚有力,修长笔直,甚至不用如何用力,就能全然环握那窈窕的小蛮腰。
“娘娘是高兴了,可小的还没开始呢,”景华琰咬了一下她的耳朵,“娘娘可否施恩,陪一陪小的?”
这又是什么戏本子?
姜云冉感受到一片火热,她刚想回答,一股巨大的力道就制止了她的拒绝。
男人怎么可能给她反悔的机会呢?
姜云冉觉得自己整个人都被挟制住,男人的力气惊人,她四肢百骸都动弹不得。
海浪掀起,这一次再没有平息时候。
方才的温柔爱怜,尽心尽力的侍奉,看来都是为了现在这一场酣畅淋漓的愉悦。
先给一颗甜枣,再来夺取美食。
不愧是景华琰,算盘打得叮当响。
姜云冉很快就被拽入漩涡之中,因为前一次的欢愉,这一次她的激动和愉悦越发清晰。
清晰到她自己都忍不住发出恼人的声音。
“陛下,陛下。”
姜云冉唤他,想让他怜悯,慢一些,不要这样急促。
可她的声音却仿佛勾魂索,引得男人彻底失去理智。
霎时间,厢房中只有一种声音。
姜云冉趴在床榻上,汗水滴落在娇颜的牡丹图上,浸湿一片。
她的手腕被男人死死扣着,在牡丹花上蜿蜒挣扎。
“唔。”
随着她的惊呼,好戏才刚刚开始。【你现在阅读的是 】
90-100
第91章 姜云冉的唇色都红了三分。【一+二更】
月落参横,天光熹微。
早起的喜鹊在屋舍间飞舞,相互鸣叫着问早。
姜云冉微微动了动眼睫,意识慢慢回笼,鸟儿的鸣叫清脆悦耳,带起一日好心情。
新一日来临。
万象更新,生灵复苏。
入宫之后,姜云冉已习惯宫中的安静,许久未被这嘈杂和热闹吵醒了。
但并不糟。
反而有一种无法言说的惊喜。
姜云冉又眨了一下眼睛,终于清醒过来,适才感受到身后的炙热。
坊间的客栈不可能有火墙,但屋里摆放了两个火盆,温暖如春,却并不炙热。
加上昨夜……
姜云冉抿了一下嘴唇,她动了一下,想要逃离男人的怀抱。
一声轻笑在耳后响起。
“云冉,早。”
姜云冉的脸儿兀自一热。
她清了清喉咙,不让自己显得太过疲乏:“陛下,早。”
“窗外已天明,应已过了卯时,该起了。”
景华琰叹了口气。
他的手臂牢牢环在她腰肢上,让她无法动弹。
“为了爱妃着想,朕今日便放过你。”
男人说话声震动胸膛,姜云冉能清新感受到那强有力的震颤。
“爱妃可要谢朕?”
姜云冉:“……”
姜云冉心里骂他恬不知耻,嘴上却只能屈服:“谢陛下。”
“唉,”景华琰捏了一下她腰上的软肉,“不诚心,重来。”
姜云冉清了清喉咙,这一次声情并茂,就差没声泪俱下了。
“多谢陛下,陛下真乃大善人也。”
景华琰的闷笑声传来,脖颈处一片温热气息。
听到他笑,姜云冉好悬没翻白眼,不知道为何,却也跟着笑了一声。
男人手上用力,带着她翻了个身。
四目相对,莫名的情愫蔓延。
景华琰低下头,在她唇上细致的亲吻。
“这才是真心道歉。”
唇齿交缠,安心静谧,没有任何多余的杂念。
景华琰轻轻拍抚她的后背,只细细品味她柔软的嘴唇。
很难得的温柔亲吻,绵长而温柔。
一吻毕,姜云冉的唇色都红了三分。
景华琰低头碰了一下她的额头,眸子里有着清晰的放松和喜悦。
“你再歇一歇,不急起床。”
说罢,景华琰直接放开了她,翻身坐起身来。
此刻姜云冉才注意到,他竟然没穿中衣。
宽厚结实的后背就在眼前,肌肉线条极为流畅,逆着光,看不清所有的肌理,可那漂亮的肌肤还是让人流连忘返。
这位年轻的皇帝陛下,可真有一副让人垂涎的好皮囊。
景华琰似乎毫无所觉。
他套上中衣,随意踩上鞋履,就这样披头散发出了厢房。
房门吱呀一声合上,姜云冉这才呼了口气。
折腾这一夜,虽然身心舒畅,却也觉得有些疲累,尤其景华琰昨夜不知是怎么了,竟想些歪门邪道的点子,一边强势而行,一边有好言好语劝说。
真是软磨硬泡,不达目的不择手段。
这男人,难怪能在长信宫活到登基,心智之坚定,就床笫之事都能初见端倪。
姜云冉又躺了会儿,起身看了一下,脸上浮现出恼怒来。
若她身体无恙,怕是孩子都要两个月了。
青黛和紫叶进来伺候她洗漱,等更衣梳发,走下阁楼的时候,外面已经天光大亮。
整个琼林居最热闹的其实是在清晨时分,那时候刚过卯时,天色昏沉,但距离城门大开已经不足半个时辰。
商队要想提前出城,早早就要到城门口排队,商贾们腰缠万贯,却都很能吃苦,卯时就都退了客房,离开了琼林居。
姜云冉等人醒来的时辰已经很晚,琼林居早已安静如初。
等她来到一楼雅间,便看到景华琰正在同一名高大粗狂的男子说话。
男子只身穿一身劲装素服,但眉目锋锐,身姿挺拔,一看便是练家子。
见到姜云冉,男子并不惊讶,只拱手行礼:“见过姜娘娘。”
景华琰道:“金吾卫指挥使陈立山。”
姜云冉颔首,笑道:“见过陈指挥使。”
见景华琰同陈立山还有正事吩咐,便也不在此处逗留,同景华琰说了一句,就领着青黛等人出了阁楼。
一阵鸟鸣声在耳边炸开,姜云冉一步踏入天光里,仰头就看到庭院中那棵高大的银杏上立了好几只灰尾喜鹊。
今日是个大晴天。
苍穹高悬,碧蓝如洗。
鸟儿似乎也为这晴天而喜悦,在树枝上欢快歌唱。
紫叶许久未曾出宫,见到这样情景,一贯少年老成的面容上都难免多了几分笑意。
此时院中空无一人,四栋阁楼都静悄悄的,只他们住的阁楼四周还有侍从行走,其余皆锁了门。
庭院并不算特别宽敞,胜在干净整洁,空地宽敞,还有特别准备的草棚,是用来给商贾存放货物使用的。
碎石子小路往前是三层的客栈,往右手边前去,则通往客栈边上的琼林阁。
昨日姜云冉就听小二吹捧过,说琼林阁中的阳春面和小笼包是麒麟巷一绝,不光琼林居的客人们,许多路过的游人都会在此驻足,点上一笼汁水丰沛的小笼包。
而且,凡能租住阁楼的客人,都可以供给六份琼林阁的早食。
可以说,琼林居的老板实在会做生意。
这个做生意的模式,姜云冉觉得学到许多,准备回去写下来给茉莉,好让姐妹们有个参考。
她正出神盘算着赚钱大计,身后就传来低沉的询问:“饿了吧?走,咱们去用早食。”
姜云冉回过头,就见景华琰和陈立山从屋中行出,两人面容平静,看不出任何端倪。
“免费的六份早食,不吃可就亏了。”
姜云冉眯着眼笑了起来。
景华琰自然地牵起她的手,带着她一路前行,等掀开厚重的棉帐,热气混合着食物的香气扑面而来。
清晨的食肆是不允许兜售酒水的,因此整个琼林阁中只有纯粹的饭香。
姜云冉忙了一晚上,此刻饥肠辘辘。
梁三泰早就打点好一切,这会儿上前带路:“爷,大娘子,二楼已经准备好了早膳,这边走。”
这个大娘子的称呼,让姜云冉愣了一下。
坊间的寻常人家,都管掌家娘子为大娘子,一般是家主的妻子,权贵人家,但凡身有诰命,皆是称老爷夫人。
两人在外面可称老爷夫人,到了这疑点重重的琼林居,就换成了爷和娘子。
仿佛真是寻常富户。
众人上了楼,陈立山也跟着上来,一起往订好的雅间行去。
刚走两步,景华琰的目光一闪,脚步微微停住了。
姜云冉也跟着驻足。
顺着景华琰的目光望去,就见一间雅间里刚好走出两名年轻人。
两人均是书生打扮,一个面容普通,只能称得上干净,另一个则有些富态,脸蛋圆滚滚的,看起来有些喜庆。
两人正一脸严肃议论着什么,忽然被前面一行人挡住了去路,这才驻足回头。
这一眼,就把那普通书生吓得瞪大眼睛。
“陛、陛……”
瘦书生虽然惊愕,却到底还算稳重,只惊讶地动了动嘴,就不敢再开口了。
他身后的胖书生有些疑惑,他打量眼前的一行人,目光只有单纯的好奇。
不过他也很机敏,没有让前方人让开楼道,也没有追问面色大变的瘦书生。
他只是安静站在瘦书生身边,表情平静。
景华琰漆黑的眸子扫过两人,面容也很平静,他淡淡道:“进来说话吧。”
等进了雅间,座次也很有意思。
姜云冉和陈立山一左一右坐在景华琰身侧,而那两名年轻书生则站在膳桌对面,即便景华琰赐座,也是不敢坐下的。
此刻,那名胖书生应也猜到了什么,显得比方才拘谨。
景华琰道:“堂弟不是在柳山书院读书?此刻怎么在玉京?”
这声表弟,可把年轻书生吓坏了。
他腿上一哆嗦,差点没跪倒在地。
“陛下……学生知错。”
这话一出口,不光他跪下了,他身侧的胖书生也吓了一跳,跟着跪下了。
“草民拜见陛下,陛下万安。”
顿了顿,那胖书生继续道:“见过娘娘,娘娘金安。”
不知道姜云冉身份,只称呼娘娘就万无一失。
倒真是聪明。
姜云冉并未看他,只开始收拾桌上的碗筷,给景华琰布菜。
忙碌了一整晚,这会儿她都饿了,景华琰不可能不觉得饿。
果然,景华琰自顾自拿起筷子,慢条斯理吃起来。
琼林阁的小笼包的确是招牌。
薄皮大馅,汁水丰沛,只咬一个小口,鲜嫩的肉汤便涌入口中。
里面的馅料是三分肥七分瘦,咀嚼时弹而不柴,调味中放了些姜末,丰富了味道和层次。
姜云冉一口气吃了两个,才觉得没那么饥肠辘辘。
景华琰更是雷厉风行。
等姜云冉端来阳春面时,他跟陈立山已经一人吃了一笼小笼包了。
胃里有了事物,人也显得随和几分。
“起来吧。”
景华琰适才让两人起身。
“陈立山,你介绍一下。”
陈立山就放下筷子,用帕子擦干净嘴,道:“娘娘,这位是姚家三郎,姚听风,是贵妃娘娘的同母弟,如今刚及弱冠,在柳山书院读书,听闻诗词歌赋皆是上成,只政论和农耕水利学艺不精,今年已过乡试,考中秀才。”
这介绍真是细致。
就连姚听风擅长的学科都知之甚详。
此刻,被如数家珍的姚听风却一点都不开心,反而觉得脊背发凉。
胖书生原以为这样的天潢贵胄不认识他,结果陈立山直接开口:“陛下,娘娘,这位是宁嫔娘娘的兄长,崔家几代最出色的继任者,堪称豫荣道金算盘的崔万两,二十有五,已成家。”
崔万两先是愣了一下,方才躬身行礼:“草民叩见陛下、叩见娘娘。”
姜云冉记得,崔宁嫔闺名金珠,倒是同兄长的名字如出一辙。
都是这样寓意美好,让人喜欢。
景华琰没有去看姚听风,他慢条斯理吃着阳春面,问:“你们两人因何会在此处?”
————
说到此事,姚听风面色微变。
他到底年轻,又常年在京中生活,心里对这位年轻的皇帝陛下很是惧怕。
一时间,竟结结巴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还是崔万两经商多年,还算有些成算,此刻上前行礼道:“回禀陛下,草民的一双弟妹今年已经十六,在豫荣道的荣昌书院读书,书院的山长很看好弟妹的资质,建议草民给两人转至玉京的柳山书院读书。”
崔家虽有宫中的宁嫔娘娘,可百多年来一直都是商贾,好不容易出了两个好苗子,全族都甚是在乎。
不过也正是商贾出身,若未曾有宁嫔的恩泽,家中族人最多只能参加乡试,再往后就不能继续了。
如今有这个机缘,自然不肯放弃,但孩子尚且年少,又未曾过乡试,根本不可能入国子监就读,最好的选择就是柳山书院。
崔万两口齿非常清晰,没有因为忽然面圣而胆怯,反而把事情原委讲得十分清楚。
“经人介绍,草民结识了姚贤弟,听闻贤弟是柳山书院的佼佼者,便想由他引荐,推举弟妹至书院读书。”
“姚贤弟非常真诚,如今事情已经办妥,草民便想着请他一顿,以表达感谢之情。”
事情看起来非常简单。
景华琰颔首,对崔万两的表现似乎很是满意。
他看向姚听风:“堂弟,你来说。”
姚听风这次是真撑不住了,他哀求:“陛下,您可别再叫学生堂弟了,学生可不敢当啊。”
相比之前永宁公主生辰宴上的大胆,此刻的姚听风谨慎得不像是姚家人。
景华琰的手指在桌上敲了一下,发出嘭的声响。
姚听风一个激灵,轻咳一声,努力维持住颤抖的声音。
“陛下,学生也是经人介绍,结识了崔兄,崔兄是个很好相处的人,所求之事也简单明了,学生看过崔家弟妹的文章,做得很扎实,是非常有天分的,学生认为是可以引荐入柳山书院的。”
别看姚听风这一幅不堪大用的模样,他已经考中秀才,倒是可以自称学生。
不过他未在国子监求学,多年来一直都在柳山书院刻苦读书,与京中那些权贵子弟都不熟悉。
姜云冉能看出,景华琰对这位“堂弟”还是颇为喜爱的,否则也不会故意逗他。
皇帝陛下就是这样坏,越是看中,越喜欢逗弄。
“现在成山长已经同意让崔家弟妹入学,崔兄颇为欢喜,就说他住在麒麟巷琼林居,要答谢我。”
琼林阁的小笼包和阳春面虽然很有名气,却并不是奢华的酒楼食肆,这里用膳得多为行商游客,售价同樊楼的凡阁几乎一般无二。
同琼林居高昂的打尖费相比,属实是物美价廉。
崔万两一没贿赂,二无攀附,只简单一顿饭食,主打一个君子相交。
这件事,无论怎么看都是好事一桩,甚至办事的两人都坦荡磊落,没有半分私心。
可问题也就出在这琼林居。
怎么偏巧,今日就偶遇了呢?
景华琰颔首,他看向姜云冉,问:“爱妃如何看?”
姜云冉已经习惯他隔三差五的考教,因此并不慌张。
她抬眸看向两人,都未从两人眼中看到心虚神色。
“崔员外,你家中是皇商,经营绸缎茶酒,我记得,在京中应有商铺,因何要住在琼林居?又是谁同你说,姚秀才有门路的?”
若非崔万两住在琼林居,两人也不会在此处碰头。
这两个问题同样很关键。
崔万两没有迟疑,说:“都始于一场聚会。”
今日在此偶遇,应是两人好奇因何皇帝陛下带着一位娘娘在宫外行走。
但被景华琰这样三两句盘问之后,精明如崔万两,心中也怀疑陡生。
不用姜云冉询问,他方才已经仔细会议过了事情大概。
“回禀陛下娘娘,”崔万两行礼,“草民之前经商,走南闯北,看遍了大楚山河,那时候年轻,结识了许多人,三教九流,鱼龙混杂,名号早就记不清了。”
“后来回家继承家业,结识的便多是商贾,崔氏的生意种类繁多,结识的商贾也多,”崔万两沉稳回答,“之前为了弟妹求学一事,草民特地入京,寻了之前认识的几位京中商贾,也有些许曾经的酒肉朋友,由几位前辈挑头开了一桌酒席,特地询问此事。”
说到这里,崔万两的面色有些沉寂。
“当时……草民吃了不少酒,记忆很是模糊,桌上有人说了一句姚家姚三郎,草民就记住了。”
“后来,又有人建议,说若是在家中商铺宴请,显得太过功利,还会引人误会,就推荐草民在琼林居暂住,琼林阁的饭食也很出众,若是事成,正巧可以以此为借口感谢姚三郎。”
说到这里,崔万两又有些迟疑,他不敢看景华琰的眼眸,只低着头说:“草民与姚贤弟家中皆有亲眷在宫中,因此……草民便想拿着这个情分,求姚贤弟帮忙,当时听了心中也觉得此事甚好。”
如此听来,倒是很平常。
景华琰看向姜云冉,姜云冉便继续开口:“姚秀才,崔员外不可能直接寻到你面前,肯定是有人引荐的。”
姚听风眼睛一亮。
“是了。”
“学生书院的一名教习,名叫武传,专教武术棍法,学生跟他修习数年,已经颇为熟识,就是他介绍我同崔兄结识的。”
崔万两也说:“草民托关系寻到的,就是这位武教习。”
事情似乎已经清晰明了。
景华琰颔首,道:“你们二人下去,把此事写明,另外,崔万两,你把当日宴席的所有人等皆列出名字。”
这样仔细,是两人所未曾想到的。
他们四目相对,都从对方脸上看到了显而易见的慌乱。
姚听风都要哭了:“陛下,这又是出了什么事?”
“崔家弟妹的文采的确出众,学生真没有做违心之事。”
景华琰挑眉看向他。
姚听风不敢嚎了。
他淡淡道:“此事,你们务必保密,同家人不能提及,至于为何,朕不予解释。”
他是皇帝,做事还需要理由?
姚听风已经习惯了他的作风,垂头丧气,道:“是,学生明白。”
景华琰这才看向崔万两:“既然事成,你便回家去,不用管京中事由,不过若有其他疑点,可同姚听风书信,他知道该怎么做。”
姚听风:“……”
姚听风又精神起来。
这可是莫大的信任啊!
等两人退下,众人围再议论此事,只是认认真真用膳。
两刻之后,外面就又传来脚步声。
房门被敲响,外面传来小二的声音。
“几位客官,可要添茶?”
梁三泰得了口谕,便上前打开房门。
外面站着一名十六七岁的少年,他看起来很是机敏,面容清秀,让人很容易心生好感。
少年拎着个大茶壶,笑容可掬:“这是咱们琼林阁的好茶,特地请诸位尝一尝。”
陈立山说:“可。”
少年便进来,给众人倒茶。
茶汤清亮,色泽如琼脂,香气扑鼻。
姜云冉经过修习,已经大约能品出这是什么茶。
六安茶闻名天下,其中分为三等。
谷雨前的六安茶是最好的品种,名为提片,皆作为贡品送入京中,稍微次一级,则是谷雨时采摘的瓜片。
不过六安御茶厂的炙茶手艺闻名天下,瓜片即便不如提片鲜嫩,却也足够优秀,每岁依旧有大批量的六安瓜片送入宫中,供人饮用。
最次一等便是梅片,此时已到了梅雨时节,茶叶少了几分鲜嫩,却也还是一等一的好茶品。
如今这茶倌送来的,就是六安瓜片。
市面上也有六安瓜片,因沾了贡茶两字,所以身价翻倍,一两瓜片半两银,寻常人家是根本吃不起的。
这琼林阁居然拿来给客人润口,可真是大手笔。
姜云冉同景华琰对视一眼,只抿了一口那茶,便忽然把茶盏甩回桌上。
茶汤泼洒,香味更浓。
姜云冉面色却不似方才的温柔。
她淡淡道:“就这种茶,也好拿来招待客人?”
说着,姜云冉同景华琰道:“本来若是有好茶,买回去孝敬婆母也是使得的,但如今看来,这琼林阁的茶不成,咱们还是去隆香斋吧。”
隆香斋是麒麟巷最有名的茶肆,除了贡茶,所有茶品都有,其中还有茶楼,供客人歇脚。
茶倌听到这话,眼眸一闪。
他躬身上前,压低声音:“两位客官,咱们手里自然有更好的茶,就看两位舍不舍得了。”
————
回到宫中,姜云冉舒舒服服歇了一夜。
次日清晨,她刚醒来,就听到外面莺歌的欢呼声。
青黛掀开帐幔,对姜云冉问早:“娘娘,落雪了。”
姜云冉眼睛一亮。
她笑道:“看来钦天监还是很准的,这都算对了。”
青黛伺候她起床,见她这就要去开窗赏雪,忙上前拦了。
“娘娘,只穿了中衣,可是容易风寒,”青黛道,“雪就在那里,不会跑的。”
姜云冉笑了一下,颔首道:“你说得对。”
洗漱更衣,换上厚实的加绒褙子,姜云冉这才踏出碧纱橱,一路来到明间。
明间挂着厚重的门帐,遮挡了外面的寒风。
青黛上前掀开帐幔,天光一瞬便泄入屋内。
今日虽因大雪而阴天,但天色并不特别昏暗,鹅毛大雪落在琉璃瓦上,照耀得天穹光芒刺眼。
姜云冉踏出宫殿,站在抱厦向外看去。
天地之间,除了朱红宫墙,只剩下雪白一片。
莺歌蹲在游廊一角,身上裹得严严实实,正在堆雪人。
姜云冉呼了口气,只觉得肺腑一片清新。
她伸出手,承接住一片片雪花,看着它们在手心融化。
转眼,又是一年尽。
白气在眼前上升,遮挡了视线,姜云冉笑了一下,说:“今年第一场新雪,来的恰到好处。”
然而,这一场新雪带来的欢喜还未延续到夜里,傍晚时分,莺歌匆匆踩过湿漉漉的澄浆砖,一路飞奔至听雪宫中。
姜云冉正在厅堂里用晚膳。
见莺歌面色惨白,不由问:“出了什么事?”
莺歌低声道:“娘娘,银坠失踪了。”
她顿了顿又道:“卫娘娘疯了似的,在宫里寻找,怎么劝都不肯回。”
第92章 你撑住,我们不能输。【三更】
姜云冉心中一紧。
她立即放下筷子,起身来到门前。
帐幔掀开,外面一片莹白。
下午稍有停歇的雪花重新飘荡,扑簌簌落在静谧的长信宫。
静雪如同盐粒,给大地撒上新一层的味道。
只站在门口,就能感受外面的阴寒,那种深入骨髓的冷让人遍体生寒。
寒风呼啸,风雪遮眼,从今日伊始,玉京陷入了元徽五年最寒冷的冬日。
“不行。”
姜云冉眉心紧蹙,她坚定道:“不行,不能让卫姐姐在宫外这样随意行走。”
卫新竹的身体好不容易有所好转,正需要这个冬日仔细调养,若是今日寒气入体,怕是……
姜云冉心知在宫中不能多管闲事,可曾经卫新竹的关照,这些时日的相处,都让她无法掩盖心底的担忧。
说到底,她心中尚且存了一丝善意。
她做不到全然置身事外,冷眼旁观。
姜云冉当即就下定了决心。
她立即道:“紫叶,把大氅给我拿来,青黛,你去换一身厚棉袄,叫上钱小多和刘晓瑞一起,咱们出宫去寻人。”
几个宫人都愣住了,莺歌本来满脸焦急,但如今看向姜云冉的目光,却多了几分欣喜。
小姑娘自己都不知道,眼泪已经流了出来。
她张了张嘴,哽咽地说不出话。
此时刚过酉时正时,宫门还未落锁,只因冬日大雪,太阳藏云,天地间只余一片昏暗。
还有一个时辰,无论结果如何,总要试一试的。
付出过努力,姜云冉就不会后悔。
她从来不是坐以待毙的性子。
听雪宫的人动作迅速,不过一盏茶的工夫,众人皆穿戴整齐,一起踏出宫门。
一瞬间,风雪席卷而来,寒冷顺着衣襟的缝隙使劲往里钻。
姜云冉呼了口白气,果断道:“先去望月宫。”
一行人顶风冒雪,原想尽快赶到望月宫,奈何脚下湿滑,最后还是相互搀扶,多耗费了些许时候才看到望月宫门口的宫灯。
此刻,望月宫宫门大开,只余一名守门黄门满脸焦急,见到姜云冉,那黄门忙道:“见过姜娘娘,今日不凑巧,昭仪娘娘和美人娘娘都不在,姜娘娘改日再来吧。”
姜云冉蹙了蹙眉,钱小多立即就问:“卫娘娘还没寻回?昭仪娘娘可是带人寻她?”
那黄门听罢一愣,倒也很是机灵,一下就明白了姜云冉的意思。
“正是如此,有劳姜娘娘关怀。”
姜云冉直接道:“昭仪娘娘往何处去?”
黄门没有任何迟疑:“往西六宫去。”
姜云冉又问:“银坠因何失踪?”
这黄门刚巧今日轮值,今日的事他一清二楚。
听闻便叹了口气:“今日卫娘娘家中似是有急事,消息传入宫中,卫娘娘很是担忧,便让银坠姑娘出宫看望。”
“事情是上午发生,可下午过了申时,银坠姑娘都未归,卫娘娘便有些着急了,派琥珀姑娘去东平门处询问,结果得知银坠根本就没有出宫。”
姜云冉心中一沉。
一个大活人凭空消失在长信宫,就只有一个可能。
难怪卫新竹这样疯狂,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总要有个说法。
小黄门苦着脸:“这些年,卫娘娘同银坠最是要好,这一下如何能行?当即便出门寻找了,她走得匆忙,昭仪娘娘并不知晓,直到东配殿的宫人久等人不归,这才禀报昭仪娘娘。”
慕容昭仪是个干脆利落的性子,她同卫新竹相伴多年,最是知道她同银坠的感情,因此她也不顾昭仪的体统和天寒,直接带着望月宫的人出门寻找。
宫人肯定劝不住卫美人,只有她可以。
无论如何,也要把卫美人先寻回来,身体是最要紧的。
姜云冉此番出宫寻人,同慕容昭仪的想法如出一辙。
慕容昭仪去西六宫,应该是猜测卫美人有所想法,或许她知晓银坠因何失踪,所以才会出宫寻人,因此她的目标是很明确的。
既然有人在西六宫,那姜云冉就不必去了,她思索片刻,忽然道:“咱们往百禧楼那边寻。”
卫新竹虽然焦急,倒也不会彻底失去理智,她出门寻人,应是有想法的。
一个宫女忽然失踪,肯定不能在东西长街,也绝不会是宫人往来频繁的各主要宫巷之中,要么是被哪一宫娘娘带走,要么失踪在人迹罕至的偏僻宫巷。
平日里,只有宫宴时百禧楼才有人烟,它与宝成斋、懋勤殿等中间只有一条宫巷,再往北行去,便是摘星楼和广寒宫。
想要害人,那些都是最适合的场所。
姜云冉刚一转身,脚步微顿,转头对跟在身后的莺歌道:“你去一趟东平门,问一问今日守门的中监,银坠究竟是到了东平门折返,还是根本就没去东平门,此事一定要问清楚,问过后,你就回去,跟你紫叶姐姐一起准备好姜汤热水,今夜回去都要暖一暖身子。”
本来姜*云冉出宫没有带莺歌,但莺歌担心银坠,执意要跟,姜云冉也没拦着。
不过小姑娘只十三,这天寒地冻,姜云冉担忧她冻坏了身子,还是给她安排了个差事。
莺歌的眼睛红彤彤的,她抬眸看向姜云冉,一切尽在不言中。
事情紧急,她没有歪缠,直接行礼便退下了。
姜云冉松了口气,带着自己的宫人一路往百禧楼行去。
天色已经完全暗淡了下来。
银盘被乌云笼罩,不见半分华彩。
乌云遮月,雪满玉京。
长信宫中除了宫巷里刚刚点燃的宫灯,其余各处皆是一片漆黑。
白日里雕梁画栋,美轮美奂的皇宫内院,此刻也犹如即将吞噬性命的妖兽,让人不寒而栗。
姜云冉注意到,地上的积雪被扫过,此时再度落下的大雪只在澄浆砖上薄薄扑了一层,根本看不到傍晚时分的脚印。
一行人脚步很快,一刻之后就来到百禧楼之前。
出来匆忙,姜云冉也无暇旁顾,根本没带手炉。
此刻她只觉得手指冰冷,寒意从指尖攀爬。
所幸大氅遮挡了风雪,笼络住了最后一丝暖意,姜云冉看钱小多等人脸上都冻红了,就道:“就找这一个时辰,尽人事,知天命,能寻到最好,寻不到,我们也要在落锁前回宫。”
“小多,你在这边寻,晓瑞,你去百禧楼前的巷子,看到灯笼火光就喊我。”
两人年轻力壮,手脚麻利,姜云冉一声令下,便立即散开。
青黛手中撑着伞,姜云冉手里拿着灯笼,借着这一点火光四下探看。
空荡荡的宫巷里,只有她们两人。
宫灯在风雪里摇曳,却因为灯罩阻挡,没有被封吹灭。
顽强又坚韧。
就犹如这宫里的许多人。
“银坠也是慈养堂出身,入宫之后先在织造局当差,后来陛下登基,宫中选秀,她就被分到了听雪宫,侍奉当时只是选侍的卫娘娘。”
“一晃神,就是五年。”
姜云冉毕竟同两人一起同住一宫,两人之间的情分她一直看在眼中,卫新竹看似病恹恹的,对任何事情都不放在心上,但姜云冉却能看出,她是个内心纯善的性情中人。
这样的人,是会为了要好的伙伴拼命的。
姜云冉呼了口气,道:“难怪莺歌这样惦念。”
那丫头没心没肺,好似整日里只有闲话,可心思却很细腻,银坠大抵以前关照过她,她就记在了心里。
两人只说了几句话,一路疾驰的两个内侍就都回来了。
钱小多没说话,一脸丧气,刘晓瑞只道:“娘娘,没寻到人。”
姜云冉毫不迟疑,道:“咱们去广寒宫。”
风雪越来越大,鹅毛般的雪花被冷冽的寒风裹挟,直往脸上打。
几人顶风冒雪,都不说话了。
好不容易来到广寒宫前的宫巷里,姜云冉没有吩咐两人,一行人直接拐入梧桐巷。
再往前,就距离东六宫太远,落锁前她们赶不回去。
梧桐巷里并不点宫灯。
刚一走入,只觉得漆黑一片,几乎伸手不见五指。
三盏灯笼只能照亮脚下的路,再往前,所的光阴都被黑暗吞没,看不到任何东西。
高大巍峨的宫墙仿佛都消失了,经有一种说不出的空旷。
几人屏息凝神,一路前行,很快,就来到广寒宫前。
广寒宫破败的门扉依旧紧闭,铜锁还是牢牢挂在锁链上,任何人都无法进出。
此刻还不及戌时正,但整个广寒宫却没有点灯,宫中一片死寂,似乎一人都无。
姜云冉只凝望片刻,就道:“继续前行。”
她一张口,声音就被寒风打散,破碎在黑夜里。
几人又往前走了几步,倏然,姜云冉听到细碎的声响。
“咳咳,咳咳咳。”
“咳咳咳。”
是如同狸奴一样,微弱的咳嗽声。
姜云冉眼睛倏然一亮。
她拍了一下钱小多的手臂,钱小多立即心领神会:“卫娘娘,是你吗?姜娘娘来寻你了。”
在这种情况下,自报家门才能让卫新竹放下戒备。
钱小多机灵得很,他的声音虽然也被冷风吹散,却坚持一连喊了三次。
等第三次话音落下,前方忽然燃起一抹火光。
有人由远及近,在黑夜中向她们前行。
“咳咳咳。”
伴随而来的,依旧还是咳嗽声。
肯定是卫新竹,也只能是卫新竹。
姜云冉心中稍安,她快步向前,就连脚下的湿滑都顾不上了。
此处偏僻,无人经过,因此层叠的积雪压在宫道上,上面只余细碎的脚印。
“卫新竹!”
姜云冉的声音再度穿越黑雾。
灯笼在寒风中相聚,犹如飞火扑蛾,火光不灭。
好似一瞬间,姜云冉眼前一亮,火光点亮了前方的宫巷,也照耀出两个苍白的身影。
是卫新竹和琥珀!
卫新竹从得到消息后便出了宫,这样寒冷刺骨的天气里,她寻了一个多时辰。
此刻卫新竹面色惨白,唇角却一片殷红,被琥珀死死撑着胳膊,已经是穷途末路。
姜云冉心中一惊。
她快步上前,两三步来到卫新竹面前:“卫姐姐,我们回去吧。”
她没有劝她,只是告诉她:“快落锁了,琥珀也撑不住了。”
卫新竹愣了一下,她似乎此刻才看清眼前的人是谁。
火光点亮她的仙姿迭貌,好似降临凡间的仙人,救苦救难,普度众生。
一行热泪顺着卫新竹麻木冰冷的脸颊滑落。
她撑着的最后那口气散了。
扑通一声,卫新竹重重栽倒在雪地里,唇边血色弥漫。
“卫新竹。”
姜云冉扑上前去,一遍吩咐钱小多:“背卫娘娘回宫。”
她握住卫新竹的手:“卫新竹,你撑住,我们不能输。”
第93章 我们合作。【一+二更】
在送卫新竹回望月宫的路上,姜云冉已经让刘晓瑞回去禀报了。
等几人顶风冒雪回到望月宫,慕容昭仪已经回来,正在宫门口踱步。
看到灯笼火光,她一步跨出宫门,快步迎了上来。
“快送到东配殿,”慕容昭仪吩咐宫人,“琥珀你先去更衣,簌簌,你给卫美人更衣。”
慕容昭仪雷厉风行,很快就安顿好了卫美人,一边看向姜云冉:“多谢姜妹妹,宫人已经去请太医了,这会儿就能到。”
事出紧急,两人也不寒暄,一路来到东配殿,进了温暖的明间。
纽姑姑端上一壶姜茶,让众人暖暖身子。
在明间缓了一会儿,今夜当值的钱医正就赶到了。
等给卫美人看诊的空挡,姜云冉身上的寒意被屋里的暖气驱散,整个人慢慢复苏。
慕容昭仪不愧是武家女子,即便在外奔波一个时辰,此刻也不显病容,依旧精神抖擞。
只她一直忧心忡忡看向寝殿的帐幔,心中还是在担心卫美人。
“昭仪娘娘可知卫姐姐娘家发生了何事?”
慕容昭仪蹙了蹙眉头,道:“听闻卫妹妹家中的兄长今日出行,不小心被打滑的马车撞到,似乎摔断了腿。”
姜云冉心中一紧,两人四目相对,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意味深长。
怎么就偏巧,是明年要下场春闱的亚元受伤?
这是卫新英命大,若是运气不好,说不定就不止是断了一腿。
而更凑巧的是,宫中的卫娘娘立即就知道家里出了事,让贴身司职宫女出宫看望家人,而这名宫女却消失在了长信宫。
卫美人的身体众人皆知,她入宫伊始就开始生病,五年来就没健康过,现在遭受这样的打击,因何能安枕无忧?
若这一切不是巧合,那动手之人真是心思缜密,把每一环都安排的恰到好处。
而今日的大雪,就是对方最好的机会。
此刻,望月宫东配殿沉默蔓延,姜云冉和慕容昭仪静默无声,只安静等待钱医正的医治结果。
想到卫美人惨白脸色,众人心中都是沉甸甸的,生不起半分寻到人的喜悦。
慕容昭仪的目光下落,就看到姜云冉染了雪的鹿皮短靴。
若非真的关心卫美人,她也不会在冷风天气出门,沾染进这事端里来。
姜云冉本就生得比旁人白皙,此刻更如同冰凌一般晶莹剔透,她紧紧抿着嘴,眉眼间尽是担忧。
这姜美人虽不算太过熟悉,也并非认识数年的旧友,但她身上的沉稳和清澈的眼眸,都让慕容昭仪莫名放心。
思及此,慕容昭仪毫不迟疑,她直接起身,道:“姜妹妹,今日有劳你,帮忙照看一下卫妹妹。”
“银坠是我望月宫的宫人,她失踪,我必要上禀,务必把人寻到。”
慕容昭仪满脸坚定:“我会同贵妃娘娘禀报,允你晚回听雪宫,你安心便是。”
这是要亲自去一趟临芳宫。
姜云冉站起身,一瞬不瞬盯着慕容昭仪坚定的眉眼。
她也同样没有迟疑:“娘娘放心便是。”
直到此刻,慕容昭仪才略微放松下来。
她最后看了一眼紧闭的碧纱橱,转身大步流星离开,不带半分迟疑。
等她离开,纽姑姑又让宫人送来热水,让姜云冉洗手净面。
“有劳姑姑了。”
纽姑姑叹了口气,她第一次露出难过的神色。
“银坠那姑娘可是个好的,可惜了。”
她的声音很低,生怕卫美人听到,再病倒不起。
姜云冉也跟着叹了口气。
一刻,两刻,姜云冉只觉得等了很久,久到整个长信宫都陷入静谧之中,钱医正才沉着脸从寝殿踏出。
纽姑姑忙给她搬了椅子,又送了热茶。
“大人,如何?”
钱医正有些意外此刻只有姜云冉等在明间,倒也不迟疑,她在宫中侍奉多年,最是知道如何禀报。
“卫美人娘娘本来身体有所好转,但身骨单薄,底子太弱,臣看过岑医正开的药方,用药略微有些重。”
姜云冉颔首:“所以卫美人其实并未彻底康复,只是因为药效所致?”
同聪明人说话,就是这样痛快。
钱医正道:“正是如此,卫娘娘的身子骨到底不比寻常人,今日卫美人吹风受冻,是为大忌,使寒邪入体,肺腑重伤……”
这词听起来就让人心里发紧。
姜云冉同钱医正打过交道,知道她很能定得住心神,就连她身体不适,无法有孕,钱医正都没表现出沉痛和无措。
但此刻,姜云冉明显看到她眉眼下垂。
显然,卫美人的情况不容乐观。
姜云冉紧紧攥着手里的手炉,目光一瞬不瞬落在钱医正身上,就连呼吸几乎都要停滞。
“姜娘娘、纽姑姑,臣就实话实说了。”
“卫娘娘生来便体弱,心力不足,肺腑皆弱,若是普通人家,大抵不能及双十年华,但卫家养得仔细,又肯耗费财力用药,以至于卫娘娘得以入宫,入宫这些年,有太医和名贵药材蕴养,卫娘娘的身体病症稍有缓解,不过……”
“不过无论如何,她都无法活过而立之年。”
姜云冉愣住了。
她没想到,从出生的那一刻起,卫新竹的性命就已经有了刻度。
即便有全天下最好的大夫,有数不清的名贵药材,可她那四处漏风的身体,也无法支撑她走到最后。
姜云冉声音很轻:“她自己知晓吗?”
钱医正顿了顿,她道:“臣不是娘娘的主治大夫,并不清楚她是否知晓,但臣经手病人不知凡几,大凡久病,皆能成医。”
所以,即便太医不同卫新竹说,她自己也能猜到。
姜云冉终于明白,她今日为何不管不顾,执意出宫寻人。
或许对于她来说,活到明天跟活到明年,没有任何区别。
这个破败的身体,让她一生都困于闺阁之中,哪怕有再大的抱负和愿景,都无法实现。
钱医正继续道:“原本岑医正的重药,虽然会缩短卫美人的寿命,却可以让娘娘在之后的岁月舒适一些,对于此,娘娘大抵也是有数的。”
“可今日风邪入体,把娘娘的身体摧垮了,”钱医正回头看了一眼紧闭的碧纱橱,最终还是咬牙道,“对于现在的卫娘娘来说,她的生命已经走到了尽头。”
姜云冉心中一紧,她后退两步,终于还是承受不住,坐在了椅子上。
就连纽姑姑都难以置信:“怎么会?”
钱医正铺垫那么多,说了那么多废话,就是为了引出这一句。
总要让人有个准备的。
她不知姜美人同卫美人关系如何,但如此看来,两人应当也算是朋友。
这宫里来来去去,生生死死,钱医正已经习惯,对于生死早就麻木。
可如今看两人这样忧伤,心里还是觉得难过。
她叹了口气:“娘娘昏迷,吐血不止,若是不救,只怕娘娘之后就只能缠绵病榻,后拖延数月……便已是人力所能及。”
钱医正道:“我方才给娘娘用了续命的金针,让娘娘能吊住最后一口气,不至于昏迷瘫痪,却也只能再活三月。”
听到这话,姜云冉抬起头,目光炯炯看向她。
“你不敢自己做决定,是……她的要求吗?”
方才寝殿中非常安静,没有任何声响,况且姜云冉是亲眼所见卫新竹晕倒的,按理说,她应该不知道事情真相。
但她就是这样敏锐,一下就猜到了事情的原委。
作为宫中的太医,又是为官十年的老医正,钱医正不可能不知在宫里如何四平八稳行事。
最要紧的,就是不要按照医典行事,要看贵人们如何想。
换句话说,听命行事就好。
命是卫美人自己的,她这样要求,钱医正就只能听命行事。
虽然姜云冉猜出真相,但钱医正也没有准确回答,她只是道:“臣要去给美人娘娘开药方了。”
姜云冉道:“我可否去看一看她?”
“自然是可以的,”钱医正说,“大约再过一刻,娘娘就能醒来了。”
姜云冉颔首,让纽姑姑陪着钱医正去开药,顺便安排今夜的汤药。
安排完,她自己孤身进入了寝殿。
慕容昭仪身边的司职宫女簌簌正守在床榻边,用温热的帕子给卫美人擦拭手脚。
见姜云冉进来,簌簌红着眼睛福了福:“姜娘娘。”
姜云冉让她给卫新竹穿好袜子,盖好锦被,就让她退下了。
“卫姐姐身边的宫人都受了冻,你去关照一下,这里有我。”
等人都离开,姜云冉便搬来椅子,坐在了床榻前。
寝殿中点了三盏宫灯,此刻几乎明亮如昼。
卫新竹平躺在床榻上,身上盖了两层厚重的锦被,一张苍白的小脸只有巴掌大,整个人看上去沧桑又憔悴。
上次相见,她还高兴于自己的“康复”。
世事无常,命运多舛,不过几日工夫,一个好好的人便成了这般模样。
而那个从始至终陪伴在她身边的女子,此刻已经生死不知。
姜云冉有惋惜,有同情,却无暇垂头丧气,哭天抢地。
她心中思绪万千,把所有的消息都汇聚在一起。
卫美人身上发生的事情,肯定不是意外,只能是刻意而为。
是谁呢?
会对不算太过起眼的卫家,也从来都没有恩宠的卫美人这样妒恨。
恨到在宫外杀人不成,在宫中又用连环计,迫使卫美人最终重病缠身,一病不起。
结果是什么?好处又是什么?
长信宫中,根本就不会有人因为感情和怨恨出手,唯一能催动人拿起屠刀的,只有利益。
否则一旦事情败露,一切都得不偿失。
不光是自身,家族,亲人都会随之一命呜呼。
不会有人冲动行事。
姜云冉紧紧闭着眼眸,思绪飘散,沉浸在所有的回忆里。
倏然,姜云冉睁开眼眸。
一双暗沉沉的赤红眼睛正平静回望她。
卫新竹醒了。
姜云冉正要说话,就听卫新竹嘶哑着开口:“我想复仇。”
————
姜云冉心中丝毫不惊讶。
她方才忽然明白,为何卫新竹会出宫寻人,哪怕舍弃性命,也甘之如饴。
诚然,她跟银坠感情深厚,五年来几乎算是相依为命,但她应该更明白,银坠对她是如何的在乎。
当她身体有康复迹象时,最高兴的还是银坠。
无论银坠是否还在世,她都不会愿意卫新竹为了她冒险,也不愿意卫新竹舍弃性命。
她希望她好好活着。
这也是为何银坠失踪的原因。
或许,银坠今日是发现了什么,亦或者不想连累卫新竹,才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彻底消失在了风雪中。
可无论事先计算的多么天衣无缝,最终都敌不过感情的孽障。
谁能想到,卫新竹会为银坠一个宫女,连命都不想要了。
“你要向谁复仇?”
姜云冉目光回落,认真看向卫新竹。
卫新竹的眸色从未曾这样晦暗过,即便重病难治的艰辛时刻,她眼眸中也有星芒。
可现在,星芒皆被乌云遮蔽,再不见光明。
“姜云冉,”卫新竹一字一顿地说,“我知道,你同阮家有仇。”
她的声音犹如漏了风的腰鼓,嘶哑又干瘪。
姜云冉没有说话,也没有反驳,她安静看着卫新竹,非常有耐心听她继续说。
“或许……”
卫新竹顿了顿,才道:“阮含珍几次三番要害你性命,你不可能置之不理,我知道,你是必要扳倒阮家的。”
满门皆是天纵奇才,即便卫新竹因病而寂寂无名,却不可能当真平凡愚蠢。
她同她的兄弟姐妹一般,都是聪慧而敏锐的。
这副破败不堪的身子骨,是她最大的拖累,却好似也是她最大的依仗。
姜云冉没有否认,她只是站起身,给她倒了一碗温热的蜂蜜水。
她把卫新竹小心翼翼搀扶起来,手臂中是她冰冷僵硬的后背。
即便烧了火墙,温暖如春的寝殿中,卫新竹身上也是冰冷的。
那种冷,透着挥之不去的死气。
“我的仇人,自然也是阮家。”
卫新竹浑身无力,她靠在软垫上,费力地说着话。
“我们要合作吗?”
说到这里,她勾了勾唇角,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我这条命给你,祝你一臂之力,相对的,你只答应我一个要求。”
姜云冉回到听雪宫,才觉得放松下来。
紫叶等人已经准备好了姜茶和热水,姜云冉让众人吃过姜茶,都去沐浴更衣,千万不能生病。
莺歌适才上前:“娘娘,奴婢问过了,看守宫门的中监说并未见到银坠姐姐。”
姜云冉颔首,她揉了揉小姑娘的头,安慰道:“听话,沐浴之后就早早歇下,事已发生,纠结毫无用处。”
莺歌杏眼一红,却乖巧点头,擦着眼睛退了下去。
姜云冉自己则进了水房,紫叶跟进来伺候她。
温热的水流仿佛抚平了一切的冰冷,姜云冉一言不发,闭目沉思。
平生第一次,她对未来的选择陷入迷茫之中,她不清楚,自己是否能答应卫美人。
因为她付出的,是她的生命。
姜云冉叹了口气,整个人都有些颓丧。
紫叶帮她洗发按揉,轻声问:“娘娘,既然卫美人已经寻到,娘娘应该安心才是。”
“可银坠却还是杳无音讯。”
姜云冉这样回答她。
紫叶的手微微停顿,她低下头,看着姜云冉有些愁苦的眉眼,倒是显得很豁达。
“娘娘,说句娘娘不愿意听的,咱们奴婢都命贱,若是好人家的孩子,谁也不愿意入宫。”
“您看刘晓瑞和万晓吉,都是学武的人才,只可惜他们净身入宫之后,才能有机会被人教授武艺。”
“时也命也。”
紫叶笑了一声,说:“奴婢在宫中伺候一日,就好好当差,效忠娘娘,尽心服侍,他日奴婢若要出宫,也一往无前往前走,绝不后悔。”
别看紫叶平日里温温柔柔,似乎一点脾气也没有,倒是难得豁达的性子。
姜云冉不由睁开眼睛:“你将来想出宫吗?”
紫叶想了想,说:“出不出宫都行。”
她说:“娘娘很好,听雪宫也很舒适,对于奴婢来说,以后即便出宫,有娘娘关照,日子肯定也没有听雪宫好。”
“在听雪宫,奴婢是娘娘跟前得力的大宫女,以后娘娘高升,奴婢就能成为管事姑姑。”
“可是人生这么长,一成不变生活,总觉得无趣,”她笑了一下,眼儿如同月牙,“若不好好走一遭,可是浪费好不容易努力活下来的这条命。”
姜云冉忽然觉乌云散尽。
所有的凝滞,所有的不甘,所有的愤懑,都被紫叶很寻常的几句话打散了。
此时此刻,姜云冉才明白自己为何犹豫不决。
她只是对自己的无能为力而愤怒。
当年她救不了母亲,可以说是自己年少,可如今呢?
如今,卫新竹的生命将近,她依旧无力挽救。
她不是圣人,也没那么好的心肠,她今夜奔走,只是想救一救当年那个失去母亲而绝望痛苦的自己。
当年无能为力,可如今却不是了。
卫新竹在踏出望月宫的那一刻,已经做好了所有的准备,现在,只需要姜云冉一个肯定答案。
她都能义无反顾,舍弃性命,姜云冉因何还要犹豫呢?
姜云冉长舒口气,心中已经有了主意。
这一次,她不再彷徨。
紫叶见姜云冉眉头舒展,不由轻笑出声:“娘娘,没想到奴婢也有开解你的一天。”
姜云冉睁开眼睛,坚定的星芒重回眼中。
“每人都有优点啊,”姜云冉说,“为了紫叶姑娘以后不枉此生,我可要努力,一路努力上位。”
“到时候,无论紫叶姑娘想做什么,我都能助你一臂之力。”
紫叶愣了一下。
旋即她低下头擦了一下眼睛,有些扭捏:“娘娘你这么好,我就真舍不得离开了。”
夜里躺在床榻上,姜云冉闭上眼睛,已经明白为何阮家要对卫美人下手了。
亦或者,不是阮家,而是阮含珍和廖夫人。
那一日宴请,当时卫新竹也到场,一切看起来都很正常,唯独银坠那日魂不守舍,还摔碎了茶杯。
当时廖夫人让邢姑姑送银坠下去包扎伤口。
姜云冉闭着眼睛,仔细回忆当时银坠的表情。
她的脸上,有隐藏不住的恐惧。
她的魂不守舍一定源自于阮家这几人,发生时间早于那一日宫宴,或许,她看到了什么不该看的东西。
之后就是卫新英出事,险些丧命。
姜云冉呼了口气,思绪已经清明。
廖夫人嘴里说着最在乎阮含珍,可实际上,她更希望儿子阮含栋一举夺魁。
现在,上头有两个姓卫的压着,而景华琰显而易见更看重卫家的两个年轻才俊,如此一来,阮含栋要么再等三载,要么就除掉名次靠前的几人。
只要除去前面的绊脚石,阮含栋就能顺理成章,一步登天。
杀人灭口,这是阮家一贯的手段,不过此刻是在京城,所以事情不能做的太绝。
因此,廖夫人想了个绝妙的主意。
卫新英被马车撞到,本就不是为了要他的性命,不过是让他受伤,引得卫新竹担心。
所以,宫外的事情,卫新竹迅速就得到消息。
但关心则乱,当时卫新竹没有顾虑其他,立即就让银坠出宫看望。
想必,以廖夫人的精明,已经看出卫新竹和银坠感情甚笃。
她使计谋除掉银坠,不仅杀人灭口,还能惊吓卫新竹,让她在风雪日忧思过度,重病不起。
对于卫新竹的病情,她应该也很清楚。
只要卫新竹在春闱前病逝,那么依照大楚律法,卫新雅和卫新竹要为一母血亲的出嫁姐妹,守大功丧,需要九个月。
自然只能错过春闱。
虽然皇帝可以夺情,可也不是人人都能夺情,次数多了,夺情也稀松平常,反而不显得矜贵。
退一步讲,即便皇帝真的因为爱惜人才而夺情,失去了妹妹的两人,真的还能稳定心神,一举夺冠吗?
廖夫人这一套人情世故,玩弄的颇为熟练。
多年来,她都是这样一次次成事,一次次借着别人的浓厚的亲情和善良的底线,达成自己的目的。
这样的人最可恶。
今日宫外行事的是廖夫人,那么宫里对银坠下手的,就是邢姑姑了。
不知道,阮含珍是否知晓此事。
姜云冉把所有的一切都盘算清楚,这才翻了个身,沉沉睡去。
这一夜,她睡得并不安稳。
梦里,时而是卫新竹那张苍白的脸,时而是母亲放心不下的眼,光影交错,一切都是那么虚幻。
忽然,梦中的母亲开口。
“阿冉,为我复仇,为我复仇。”
“我死得好痛,好痛。”
血泪顺着母亲的眼睛滑落,在她洁白的丧服上晕染开来。
姜云冉僵立在原地,她低垂着头,看着脚下汩汩血流。
鲜血染湿了她的脚,在裙摆上烧成一片火海。
“报仇,我要报仇。”
姜云冉不停念叨着,忽然心脏一片抽疼,她猛地坐起身来。
一片黑暗。
姜云冉只能听到自己急促的呼吸声。
冷汗顺着脸颊滑落,她觉得头晕目眩。
怎么会做这个梦?
怎么又做这个梦?
姜云冉死死攥着剩下的锦被,她的目光直勾勾盯着漆黑的前方,似乎想要再次回忆起母亲的音容笑貌。
可是不行。
只要一闭上眼睛,就只有那双充满血泪的眼。
姜云冉苦笑着捂住脸,她喉咙一片哽咽,努力把眼底的眼泪咽了回去。
她不能哭。
她要复仇,要让所有死在阮家手里的人瞑目。
姜云冉呼了口气,她慢慢松开手,眼眸猩红,似乎也沾染了血泪。
她在黑暗里告诉自己。
他们都会死的。
会被他们害死的怨鬼,会被还活着的遗孤,会被滔天的仇恨杀死。
次日清晨,姜云冉一早用过早膳,便直接来到了望月宫。
还是昨天的位置,还是那双死气沉沉的眼。
姜云冉告诉她:“我们合作。”
第94章 结果不还是巴巴去了?【三更】
对于姜云冉的答复,卫新竹毫不意外。
从她踏出宫门的那一刻起,就已经筹谋好了一切,今日两人面对而坐,只是顺应心声的结果。
她们两人的心声。
卫新竹靠坐在床榻上,身上裹着厚实的袄子,一张脸苍白如纸,神情却出于意料的平静。
没有悲愤,没有怨怼,甚至没有焦急。
她仿佛已经接受了银坠已经不在人世的事实。
银坠失踪了,现在在她身边伺候的大宫女是琥珀。
另外还有几个小宫女在外面忙碌,都眼角含泪,神情恍惚,想必心中都很难过。
整个东配殿气氛异常沉闷,只有琥珀是个稳重的性子,她脸上虽未有笑容,但做事干净利落,并不因感情而影响正事。
等给姜云冉上了热茶,琥珀又端来汤药给卫新竹,这就退了下去。
可能是卫新竹的习惯,吃药不用人伺候,她自己端起白瓷碗,把那浓厚的药汁一口饮下。
眉头都没皱。
吃了药,她又吃了一口蜂蜜水润口,这才重新看向姜云冉。
“吃了这么多年药,舌头都麻木了,苦涩酸甜都尝不出来,”卫新竹苦笑道,“其实就连蜂蜜水都不必准备的。”
姜云冉安静坐在一边,听她絮絮叨叨。
雪停了。
外面天光大亮。
朝阳散着光彩,落在一地素白上,把蔚蓝的苍穹也衬得可爱几分。
瑞雪兆丰年,这本来应该是吉兆的。
殿阁中点着宫灯,一片明亮,姜云冉能清楚看到卫新竹细瘦的手腕,上面青筋鼓起,金针行过的针眼刺目。
“云冉,我可以这样唤你吗?”
姜云冉抬起眼眸,平静看向:“姐姐有话请讲。”
卫新竹点点头,她看着妆镜前摆放的珍珠粉,忽然道:“银坠一贯很细心。”
“她知晓我久病,脸色总是蜡黄灰败,就特地调配了珍珠粉,让我遮盖病容。”
“后来我咳疾又犯了,她便没日没夜陪着我,只要我咳嗽起来,就会把我叫醒,用川贝枇杷膏给我润喉。”
“那时候,我们相依为命,她熬得比我还瘦。”
卫新竹说着,又忍不住咳嗽一声。
她呼了口气,对着姜云冉甚至笑了一下。
“以前我总想着病快些好,快些好,等我好了,就去踏青赏景,就有精神把没看完的书都读完,现在不怎么咳嗽了,病也好了,我却不觉得特别欢喜。”
卫新竹的病根本没好,她已经病入膏肓。
她的“好”,只是金针续命,用寿数换取相对健康的短暂余生。
“人啊,真是矛盾。”
卫新竹说着又笑了一下。
她的面容苍白,嘴唇也毫无血色,就连重病时的蜡黄和灰败都没有了,身体里的血液似乎随着寿命将近而被抽干。
“你一定好奇我是如何发现的。”
姜云冉安静听她讲述,这些话,卫新竹无人倾诉,她是唯一一个可以聆听的人。
她今日到来,一是答应她的合作邀约,另一方面,就是来陪她说话。
“怎么发现的?”
姜云冉也很好奇。
卫新竹笑着说:“原来我份位不高的时候,都是自家宫里熬药,虽然味道重一些,也需要耗费心力,但当时是差遣不了太医院的。”
“后来我成为宝林,所有的药就都有太医院来熬,每日都有小药童亲自送来,热一热就能吃,方便也省事。”
“在长春宫宫宴前几日,有一日银坠回来,忽然说以后都自家熬药了。”
姜云冉心中了然。
怕是银坠发现的事情,应该就发生在太医院。
姜云冉陪着她一起分析:“银坠聪慧,也很谨慎,她不敢打草惊蛇,只能这样保护姐姐。”
卫新竹轻笑了一声。
“是啊,她真是个好姑娘。”
说到这里,卫新竹脸上的笑容消失不见了。
她叹了口气,说:“我当时问她因何这样做,她说,瞧见太医院的小药童总是打瞌睡,药熬干了就加水,药效肯定不好。”
“如今娘娘也是美人了,宫里的宫人多,自然有人能专门负责熬药,便也就不让太医院经手了。”
姜云冉颔首,说:“或许,她是瞧见有人往熬制的汤药里加东西,才谨慎行事。”
“是的。”
卫新竹苦笑出声:“望月宫的事情,我一贯都交给她操持,五年来她都做得很好,因着一贯的信任,我并没有追问,只按她心意而为。”
“后来,银坠经常走神,我问她怎么了,她说最近睡不踏实,精神不济,*过些时日就好了。”
这一过,人就没了。
卫新竹说:“那日从长春宫回来,我问银坠因何那么慌张,银坠只说是手滑。”
“我那几日咳疾又犯了,自己昏昏沉沉,就没有追究,”卫新竹说着,眼眶蓦然一红,“都怪我,病歪歪这些年,以前拖累家里,现在又拖累了银坠。”
她怪自己为何总是生病。
若是没有这一副破败不堪的身子骨,她或许就不会入宫,甚至不会害得银坠年轻死去。
宫中都说银坠失踪,可所有人心里都清楚,消失的那一刻起,长信宫就再也没有银坠这个人了。
她已经离开人世。
姜云冉忽然握住了她的手。
她的手很热,暖呼呼的,融化了卫新竹手指上的冰冷。
“往事不可追,姐姐,我们要往前看。”
卫新竹呼了口气。
她慢慢平复下来,才说:“当时家里出事,我很焦急,脑子里乱成一团,立即就让银坠出宫去看望。”
“我记得很清楚,银坠巳时正就离开了望月宫,可一直到酉时都未归。”
“这么长时间,我已经冷静下来,从这其中品味出种种的异常。”
“你也知晓,我从未得宠过,即便现在是美人娘娘,不过是陛下抚恤卫氏,看中兄姐弟妹的才能,看中父亲的忠心,与我自己是不相干的。”
“我而家里出事,万不会入宫通报与我,让我心烦意乱,病情加重,”卫新竹看向姜云冉,“当时我就明白,肯定是有人故意出手,要害卫家。”
后来的事情,姜云冉已经甚是清楚。
她颔首,看着卫新竹的病容,问:“当时是谁来通传的?”
卫新竹一早就回忆过昨日的种种事端,毫不迟疑:“是一名小黄门,很面生,我从未见过。”
姜云冉呼了口气,心知这条线索不能用了。
她听明白前因后果,就又问:“你因何怀疑阮家?”
卫新竹笑了一声:“仔细回忆,银坠要求自己熬药,就是在廖夫人入宫后第三日,妹妹聪慧,应该也已经想明白,所以才会与我合作。”
是的,卫新竹一切都分析得很清楚。
身在局中,却未一叶障目。
姜云冉的分析同卫新竹不谋而合,而事实也正是如此。
姜云冉看向她,道:“你若直接禀报陛下,陛下决计不会偏私,袒护阮家,你因何要同我合作?”
卫新竹看着她,慢慢回握住她的手。
“你不还是一样?”
“马车撞人案阮家肯定做的天衣无缝,不会留有痕迹,也不会追查到阮家头上,而银坠失踪一事,如今尚且没有证据。”
“陛下是一国之君,可他也不能信口开河,光凭我的猜测就定阮家的罪过。”
“即便能定,也会让朝臣怨声喧沸,这满朝文武,谁家没有做过脏事?”
“最后,怕是只推了府中下人替死了事。”
卫新竹抬眸看向她,眼眸依旧黑沉沉的,不见光明。
可姜云冉能清晰看到她的决心。
“没有证据,我就给他们一个证据,”卫新竹说,“我要让杀人者偿命,要让廖淑妍为银坠的死失去所有,要让阮含栋从此再无未来。”
所以,卫新竹找上了姜云冉。
因为姜云冉是除了慕容昭仪以外,唯一一个愿意在风雪日出宫寻她的人。
她要偿还这份恩情。
她付出的是自己这条命。
姜云冉叹了口气。
“你已经做出了选择,”她看向卫新竹,“我不会让你失望的。”
回到听雪宫,姜云冉的头更晕了。
她昨日受了冻,一夜未曾睡好,此刻也终于支撑不住,坐了一会儿就躺下了。
一沾枕头,她就陷入沉眠之中。
青黛有些忧心,还是让钱小多去请太医。
中午时分,乾元宫终于安静下来。
凌烟阁的重臣们都在文华殿用膳,没有人等待面圣。
景华琰坐在膳桌前,正用帕子擦拭手指。
“陛下,望月宫卫美人身边的司职宫女失踪了,昨日夜里,慕容昭仪和姜娘娘一起出宫寻找,后卫美人重病回宫,该名宫女依旧没有下落。”
景华琰擦手的动作微顿,他抬眸看向梁三泰,没有说话。
梁三泰忙道:“慕容昭仪上禀姚贵妃,贵妃娘娘今日便命宫人在各处偏僻宫室搜寻,至今未有结果。”
难得的,梁三泰没能聆听到皇帝陛下的心声。
“昨夜大雪。”
景华琰提醒他。
梁三泰愣了一下,才道:“姜娘娘并无大碍,只有些风寒,今日已经告病。”
说到这里,梁三泰看着景华琰阴沉的脸色,忙讪笑道:“敬事房刚呈上来的消息,下臣这就要禀报给陛下。”
景华琰冷冷嗯了一声,道:“卫新英和卫新雅,让仪鸾卫盯着,务必不能有性命之忧。”
“是。”
等吩咐完差事,景华琰好似恢复如常,慢条斯理用膳。
梁三泰以为此事已经过去了。
结果下午的时候,景华琰一连写错了三封奏折,最后索性一摔御笔,直接起身。
“去听雪宫。”
梁三泰利落地拿上大氅,跟在他后面小碎步跑着。
“摆驾听雪宫。”
小柳公公这会儿跟上来,小声说:“师父,姜娘娘是风寒,按照宫规,是不能面圣的。”
梁三泰扫他一眼,恨铁不成钢:“你这个猪脑子。”
“姜娘娘不能面圣,陛下谁人不能见?”
小柳公公恍然大悟。
事情还能这么办啊?
梁三泰满脸意味深长:“原以为不在意的。”
结果……
结果不还是巴巴去了?
第95章 我真是个好人。【一+二更】
许是累极了,这一觉姜云冉并未做梦。
她只觉得自己窝在温暖的棉花中,随着微风荡漾,舒适又安心。
等她醒来时,整个人都轻松许多。
姜云冉呼了口气,慢慢睁开眼眸,适应眼前的景色。
白日午歇,拔步床并未挂厚重的帐幔,只用青纱遮挡。
青纱之外,有一道玄色的身影安静而坐。
姜云冉以为自己还未醒来。
她自言自语:“难道此刻竟是做梦?”
“是,你在做梦,”男人此刻也听到她的呢喃,放下书本起身,一步步来到床榻边,“梦里的朕是什么样子?”
青纱帐慢掀开,一张英俊的面容冲击入目。
姜云冉眨了一下眼睛,忽然伸手摸了摸景华琰的眉眼。
许是刚刚睡醒,她的眉眼温柔缱绻,满怀爱意。
是清醒时的姜云冉,不可能有的眼神。
噗通。
心跳漏了一拍。
景华琰微微俯下身,方便她的动作。
此刻他也伸出手,用手背碰触她的额头。
不烫了,已经恢复如初。
“好些了吗?”
姜云冉勾唇笑了一下,眉宇间皆是放松。
“陛下怎么来了?”
她的嗓子有些干涩,听起来并不悦耳,可听在景华琰耳中,却是温馨而柔情的。
景华琰看着她明亮的眸子,心中安然,道:“爱妃生病,朕怎么可能置若罔闻?”
“多谢陛下。”
姜云冉又笑了。
她的笑容干净甜美,有着最纯粹的喜悦。
似乎不掺杂半分功利。
景华琰倏然收回视线。
他道:“起来吃药吧。”
说罢,景华琰起身,大步流星离开寝殿。
等他的背影消失在屏风之后,姜云冉脸上的笑容便一瞬散去。
她又安静躺了一会儿,才唤青黛进来伺候。
“陛下过来多久了?”
青黛给她梳好发髻,低声回答:“来了两刻。”
姜云冉应了一声,说:“给陛下换了新的帕子吗?”
“娘娘放心,之前娘娘叮嘱过的,奴婢和紫叶都记得。”
姜云冉满意颔首。
两人在装盒里挑拣,最后选了一枝桃花样式的绒花簪,粉红颜色别在发髻上,增添了几分好气色。
姜云冉今日没有上妆,套上水红的桃花缠枝褙子,就踏出寝殿。
美人婀娜,不需要妆面妆点,依旧美丽不可方物。
自从升为美人,对面的北厢房也归她使用,姜云冉把书房挪到了北厢房稍间,把之前的架子床搬到了里间,整个南厢就更宽敞明亮一些。
此刻景华琰正端坐在床边的罗汉床,漫不经心读书。
姜云冉上前见礼,景华琰直接道:“不用,坐下说话吧。”
她坐下后,才发现景华琰在读她之前没看完的《红钗记》。
这本书,描写的是望门寡女子的几段情事。
姜云冉面上一红:“陛下,怎么能乱动臣妾的东西。”
景华琰面无表情,倒是翻了一页。
“不能看?”
姜云冉摇头:“倒是不曾,不过……这书也不适合陛下来读。”
景华琰不置可否,见紫叶端来药,就对姜云冉颔首:“先吃药。”
对于吃药,姜云冉从来都不马虎。
为了让月事不再腹痛,她可是再也不嫌弃汤药苦涩,每次都一口闷下去。
那表情,跟慷慨就义也没什么差别了。
她刚放下药碗,一颗蜜煎梅子就递到了唇边。
姜云冉垂下眼眸,看到景华琰光洁圆润的指腹。
她红着脸张开嘴,唇瓣一动,就碰到了他温热的手指。
“谢陛下。”
口中是甜蜜的微酸梅子,她的目光游移,对青黛摆手,让青黛领宫人退下。
很快,寝殿中便只帝妃二人,就连梁三泰也未在殿中伺候。
姜云冉给景华琰倒了一碗普洱,道:“臣妾的病症并不严重,只是昨日吹了风,有些头晕,怕过了病气给陛下,这才上禀撤了牌子。”
她轻声细语,给景华琰解释一句,然后才挑了一下眼尾,把那盏茶推到景华琰手边。
“陛下能来看望臣妾,臣妾心中实在欢喜。”
女子的声音温柔,眉目含情,爱意绵绵。
眼波流转间,一切尽在不言中。
景华琰面上的漫不经心慢慢消失,他端起茶盏,抿了一口。
茶水温热,醇厚苦涩,可咽下喉咙去,能清晰感受到甘甜上涌。
就仿佛此刻。
那甜味好似从心里冒出来,让人浑身舒畅。
景华琰自己都不知,他已经勾起了唇角,眉眼也多了几分温柔。
“知道自己大病初愈,怎么还这般任性?”景华琰虽然在训斥,但话语是柔和的,“你若担心卫美人,可以派人寻她,因何自己出门寻找?”
其实姜云冉只是月事腹痛,根本就不算病症,皇帝陛下倒是还很兴师动众的。
姜云冉收敛眉眼,叹了口气:“卫姐姐同银坠感情甚笃,寻常的宫人,怕是劝不住她。”
“陛下,我入宫这些时日,多得慕容昭仪和卫姐姐关照,我自然不愿卫姐姐重病,肯定要出门寻人。”
她用的说辞就是心中真实所想,十分诚恳。
“不付出努力,我怕以后会后悔。”
景华琰看着她眼眸中的沉寂,最终叹了口气。
“人虽然寻回来,但……”
姜云冉摇了摇头,她苦笑抬头,佯装坚强:“无论如何,能寻回就好,现在有钱医正妙手回春,卫姐姐依旧能康复如初。”
两人都沉默了。
这个康复如初,不过是糊弄人的假话罢了。
他们都心知肚明。
片刻后,景华琰道:“朕会让钱医正好好医治,你放心便是。”
姜云冉笑了一下,眉宇间的郁色稍减:“陛下,银坠真的寻不着了吗?”
皇帝陛下国事繁忙,光处理前朝的朝政,每日都需要殚精竭虑,后宫中事,多为太后、贵妃及梁三泰等人禀报。
一般而言,此时已是事发,如何处置需要皇帝定夺。
事情过去一整日,此刻景华琰应该已经知晓全部经过,不过失踪一个宫女,根本不用陛下操心,姚贵妃就能处置。
他道:“贵妃已下口谕,命尚宫局督办此事,今日尚宫局和司礼监的宫人已经在宫中搜寻两遍,没有结果。”
景华琰看向姜云冉:“你应该清楚,人肯定是不在了。”
姜云冉颔首,她叹了口气,揉了揉胀痛的额角。
“我知道的,并未心存侥幸,可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若是能寻到银坠的尸骨,也能知晓她死前经历了什么,去了何处,见了谁,又是……”
姜云冉挑眉看向景华琰:“又是被谁杀害?”
景华琰捏起桌上放着的话梅瓜子,慢条斯理剥了起来。
咔嚓,咔嚓,声音很清脆。
“爱妃以为呢?”
姜云冉摇头:“臣妾因何得知?”
景华琰忽然笑了一声。
他把脆香的瓜子仁放入口中,香甜的味道散开,有一股清爽的酸甜。
“爱妃昨日都见过卫美人,你不知,那朕因何得知?”
姜云冉哎呀一声,叹气道:“陛下都不知,那臣妾更无从得知了。”
两人你来我往,最后四目相对,不约而同对对方浅笑。
“看来,还是得详查。”
姜云冉颔首:“陛下所言甚是。”
“不过,陛下在宫中长大,对长信宫最是熟悉,若要藏匿尸体,何处最方便,也不易被人察觉?”
景华琰倒是坦诚:“井、湖、御花园、废宫,除此之外,若是做得天衣无缝,也能被送出宫去。”
这倒是让姜云冉有些意外。
“如何能送出宫去,出入宫都有盘查。”
景华琰看向她:“方法很多,只看是否胆大心细,是否能做出杀人分尸的手段。”
听到分尸两个字,姜云冉不寒而栗。
她想到邢姑姑最近都未曾出宫,便把第五种可能排除,那么只会是前四种。
究竟在哪里呢?
姜云冉出神沉思,景华琰伸手在她眼前晃了一下:“怎么?这么在意?”
“自然,毕竟是一条人命。”
景华琰颔首,他道:“你入宫时间短,这宫里,隔三差五就会有人失踪。”
“有的过几日就能发现,有的则要几年十数年,最后只剩一架白骨,根本就对不上名字,有的则生死不知,只留下失踪两个字。”
“陛下,您这么一说,臣妾心里还怪害怕的。”
姜云冉对景华琰眨了一下眼睛:“要是臣妾出了意外可怎么办?”
景华琰握住她的手,把剥好的瓜子放到她手心上。
“你多吃核桃,补脑,就不会被人害了。”
姜云冉:“……”
合着景华琰跟她说笑话呢。
姜云冉忽然又问:“陛下,若是最后发现是哪一宫的娘娘亲自动手杀人,陛下要如何处置?”
这个问题太出格,让景华琰一时间都不能回答。
姜云冉好奇看向他,心跳如鼓。
最终,景华琰回眸看向她:“朕只能就事论事,无法给你准确回答。”
姜云冉明白了。
她抬起漂亮的凤眸,一瞬不瞬盯着景华琰,似乎要通过眼神来分析出他的真正心思。
“陛下,若臣妾杀了人呢?”
一时间,雅室一片寂静。
就连呼吸都停了,只有窗外的水声。
因为化雪,屋檐上的雪层被太阳晒化,嘀嗒作响。
一滴,两滴。
声音和雪水好似在心田交汇,让人紧张直线攀升。
姜云冉在赌。
赌她此刻在景华琰心中的分量,也赌……
阮家在景华琰心中的分量。
秤杆的两头已经摆好,端看景华琰如何取舍。
景华琰回眸看向她认真的眉眼,倏然地笑了一声:“那得看你杀的是谁了。”
“若是太后和朕,朕也无法为你兜底,”景华琰平静说着让人惊惧的话,“若是其他人,朕都能保你。”
这是回答,也是承诺。
姜云冉眨了一下眼睛,紧张一瞬消散,喜悦陡然而生。
她握住景华琰的手,笑容灿烂:“臣妾说笑的。”
景华琰回握住她的手,手心炙热而温暖:“朕是认真的。”
“不过……”景华琰深深看向她,“不到万不得已,不要脏了自己的手。”
“杀人,不是好事。”
姜云冉愣了一下。
她下意识问:“陛下杀过人?”
景华琰眉眼凝滞,眼眸中黑沉沉的,看不到任何情绪。
他慢慢勾起一抹笑:“你猜?”
————
姜云冉自然不会猜。
她轻笑一声,拍了一下景华琰的手背,用哄小孩子的语气说:“不怕不怕,都过去了。”
景华琰的眸色幽深,一瞬不瞬望着她,没有开口。
就连脸上完美无缺的笑容都一成不变。
姜云冉并不惧怕他这样的表情,她脸上的笑容甚至依旧灿烂,眼眸里竟是宽慰。
“陛下,臣妾倒是很庆幸,陛下当年能保护好自己,”姜云冉认真说,“否则现在臣妾就不会身处宫中,也无法陪伴在陛下身边。”
“更不可能认识陛下。”
以姜云冉的聪慧,不用景华琰多说,却已经什么都明白。
所以她才这样安慰。
或许,景华琰内心足够强大,对于曾经发生的过去,并不会时刻盘桓在心,成为无法开解的心结。
但总要有人安慰他。
就像当年母亲过世的时候,是赵庭芳和茉莉一起陪着她,她们才能相互扶持走出困境。
景华琰是皇帝,九五之尊,万万人都被他踩在脚底下,他可以唯我独尊。
可但凡是个人,总要有朋友,有人能倾诉。
姜云冉不知道景华琰是否真的需要,而自己又能否成为那个人,但她总要表现出诚意。
要不要是对方的事情,给不给,就是她自己的事了。
让景华琰对她放下怀疑,彻底信任,让她可以在宫里无往不利,无论做了什么,又杀了谁,都不会被皇帝陛下苛责。
这也是为何姜云冉一直等到今日才开始动手的原因。
一是因为卫新竹的身体等不了太久,二则是因为她渐渐明白景华琰对她的放任。
就像他自己说的那样。
只要她不弑君,他就能保她。
这就足够了。
所以,在他给出诚意之后,姜云冉也聪明地成为了他的解语花。
无论皇帝陛下想不想谈论此事,她都要先表现出聆听的期盼。
景华琰垂眸看向她,片刻后又笑了一声。
“云冉,你真的很聪明。”
景华琰松开与她交握的手,他捏住姜云冉纤细的下巴,微微上抬。
“可是有时候,你的聪明和试探,太过刻意了。”
男人的手指摩挲,姜云冉觉得唇瓣无法动弹。
“云冉,你我之间,不需这般见外。”
姜云冉被他捏着下巴,只能昂着头看他,目光完全无法躲闪。
声音也带了几分沙哑。
“陛下,既然臣妾关心您,自然要表现出来,并非虚情假意。”
姜云冉眼尾上挑,眼波流转间俱是情意。
仿佛两人之间真是恩爱非常的佳偶。
“否则陛下怎么能知,还有人这般关心你呢?”
景华琰笑了一声,他倏然松开手,笑声越来越大,最后居然捂着胃大笑起来。
“哈哈。”
姜云冉不知他为何而笑,反正这位皇帝陛下表面上瞧着再是正人君子,私下里也奸佞邪肆。
还好他尚且知道要装成仁厚君主,姜云冉都不敢想,若是哪一日他不愿意伪装了,这朝廷得是什么样子。
她安静坐在一边,安静等待皇帝陛下的忽然开心。
她甚至没有任何无措,也不觉得恐慌,只是含笑看着他。
把自己的一言一行贯彻始终。
景华琰笑了一会儿,似乎心情好了许多,他呼了口气,重新端起茶盏。
说了这会儿话,茶盏中的普洱茶汤已经有些冷了,却刚好压住景华琰口中的苦涩。
“姜云冉,你自己心里清楚,”景华琰一口饮尽,自顾自倒茶,“你虚与委蛇,妖媚惑主,目的究竟是什么。”
“便不用再说那些虚言。”
姜云冉却反问:“可陛下,您被我惑住了?”
难得的,景华琰端着茶盏的手一僵,他很自然继续动作,没有让姜云冉看出端倪。
姜云冉笑道:“既然陛下并未被我蛊惑,那我可不得继续努力,好让陛下早日对我死心塌地,唯我一人足矣。”
景华琰一口饮尽杯中茶,适才把茶杯扔回桌上。
“朕六岁的时候,依旧住在坤和宫。”
年轻的皇帝陛下话锋一转,开始回忆童年。
但他眉宇间皆是煞气,并无半分对过往的留恋。
因为他的童年,的确没有任何值得怀念的地方。
“当时太后已经被立为继后,二皇弟刚满三岁,自然跟着太后一起搬入坤和宫。”
荣亲王景子成比礼亲王景子轩刚好大半岁,两人都比景华琰小三岁。
这两位王爷,姜云冉都曾在宫宴瞧见,都不怎么特别显眼,若是硬要说,只能夸奖他们年轻英俊。
两人都继承了父母的好样貌,只比皇帝陛下逊色罢了。
目前的阶段,姜云冉以为同景华琰这样试探又亲近的状态很好,除非景华琰自己主动提及,她从未问过景华琰同太后、皇贵太妃和几位弟妹的关系。
所以,姜云冉并不知晓皇帝对这两位天潢贵胄是什么想法,兄弟之间是否亲近。
只有年纪最小的四皇叔靖亲王,看起来同景华琰才有兄弟之间的亲近。
亦或者说,十岁便丧父的小皇子,把长兄当成了父亲一般的存在。
敬畏又惧怕,却又忍不住亲近。
姜云冉思绪飞转,景华琰的下一句话便已在耳边响起。
“太后当年刚成为皇后,宫中事务十分繁忙,虽然在母后过世之后,她已经以皇贵妃的身份暂代宫事,可皇后毕竟是皇后。”
“朝野上下,皇宫内外,包括宗亲和外命妇,皆有无数的事情等着她处置,当时太后无暇旁顾,只想尽力做好皇后。”
景华琰说到这里,顿了顿:“毕竟珠玉在前,她需要用尽心力,才不会被人评判一句不如元后。”
姜云冉愣了一下。
她从未想过,现在高贵的太后娘娘,当年也会为外人的眼光和言辞而压力倍增。
“怎么会?”她完全想想不到当时的场景。
景华琰看向她,意味深长:“毕竟,太后一直顺遂,入毓庆宫成为侧妃之后,父皇待她也很珍重,后来父皇登基,她被封为贵妃,也顺利生下皇嗣。”
“她从未有过坎坷,或许当时太过年轻,把名声和体面看得比任何事情都重。”
景华琰只简单说了一句,便从仁慧太后身上挪开。
“且不提太后,只说当时的坤和宫,因太后无暇旁顾,所以不光是我,就连二皇弟都是由奶嬷嬷教养的。”
仁慧太后宫事繁忙,孩子们都交给宫人养育教导,倒也没有厚此薄彼。
景华琰看向姜云冉,笑了一下:“当时我的奶嬷嬷是个很和善的妇人,从我降生伊始,就是她来照顾我,我以为,我们感情很深厚,对她也很依赖。”
景华琰叹了口气:“唉,不记得她叫什么名字了。”
宫中的奶嬷嬷大多都能伺候小主子很多年,一般皇嗣们一岁上就断奶,但奶嬷嬷依旧照顾小主子的衣食起居。
有的皇子公主年长之后,奶嬷嬷要归家,也会同皇帝求个殊荣给奶嬷嬷,以示恩泽和仁孝,若不归家,奶嬷嬷就会一生跟随皇子公主,待其出宫开府,便能封为正六品承旨女官,有的甚至可以开恩封为御奉夫人。
所以,多数奶嬷嬷对于小主子都是真心侍奉,也因为多年的教养照料,而满心慈悲。
数十年的陪伴,即便最初是因利益尊卑而相识,最后也能有一丝真心。
对于景华琰来说,他四岁丧母,后来那两年时光里,虽然名义上是由仁慧太后照料,但当时二皇子也才刚几个月大,她不仅忙于宫事,还要照料亲生儿子,对景华琰自然就没那么热络。
可以说,年少的景华琰同那位奶嬷嬷相依为命。
姜云冉听到这里,忽然有些不忍心。
她并非同情景华琰,也不是对他有爱慕之心,她只是忽然意识到,当年的景华琰不过才六岁。
还是个孩子。
景华琰见到她表情,不由笑了一下。
风轻云淡端起茶壶,给她倒了一碗茶。
“我那时虽然年少,可经历的事情太多,算是少年早慧,不知道从何时起,我发现奶嬷嬷变了。”
“她会在我耳边说二皇弟的坏话,会故意引导我去欺负二皇弟,有两三次,她让我去把在湖边玩耍的二皇弟推进湖里。”
姜云冉听得寒毛直竖。
“若只这般,倒也没什么,”景华琰的声音几近冷酷,“二皇弟与我年纪相仿,母亲也成为了皇后,他也算是嫡出皇子,对我的地位是最有威胁的。”
“可能奶嬷嬷真心为我考虑,才想要我尽快除掉二皇子,保护好自己的地位。”
这种话由景华琰说出来,更让人毛骨悚然。
他自己说过,姜云冉也无数次骂过,景华琰就是个冷心冷肺的恶人,可现在听到这里,她才清晰意识到他的恶。
景华琰虽然只是回忆过去,但他的口吻却非常清晰,他说的一切,都是当时所想。
那年他六岁。
一个六岁的孩子,就不认为去谋害另一个更年幼的孩子,有什么不对。
姜云冉表情微僵,她垂下眼眸,不去看景华琰冷漠至极的眼神。
景华琰似乎也没注意到姜云冉的躲闪,他继续说:“我当时虽然明白她为何要让我那样做,可我到底还是个好人,怎么可能去谋害年少的幼弟,再说……即便事成,我又能讨得了什么好?”
姜云冉:“……”
你自己说自己是好人,你看你自己信吗?
“万一事情暴露,我的地位难保。”
景华琰道:“所以我并不听她的话,没有动手过一次。”
“她却等不及了。”
“那时候梁三泰已经在我身边伺候了,不过他那年也才刚入宫,十来岁的年纪,也不够老成,一开始并未发现她的异常。”
“直到我开始夜不能视物,不停发热晕厥,梁三泰才紧张起来,暗中把她端来的饭食都丢掉。”
景华琰顿了顿,说:“就是那时,我的胃不太好了。”
原来,梁三泰说的过往原自这里。
殿外,水滴声还在嘀嗒作响。
殿内,刻香掉了一节,一刻过去了。
这一刻里,姜云冉的心情跌宕起伏,完全无法平复。
景华琰停顿许久,才终于开口:“饿得时间久了,我开始不满,终于精挑万选了一个阴雨天……”
他一字一顿说:“我亲自把她推下了引胜溪。”
完美的笑容重新汇聚在景华琰脸上。
他慢慢偏过头,漆黑的眸子一瞬不瞬看向姜云冉。
“我给了她最想要的死法,”景华琰叹息,“我真是个好人。”
第96章 爱妃,你真可爱。【三更】
听雪宫中一时只有呼吸声。
姜云冉听到自己的声音平稳,安静,一点都不急促。
她想:我的定力比以前好了。
听到这如同鬼魅话本一般的故事,姜云冉还能保持平静面容,已经实属不易。
若是莺歌在此,怕是满脸都写着惊讶。
那小姑娘肯定都要跟着惊呼:“我的天啊。”
姜云冉分神想着,天马行空的思绪冲淡了殿阁中的诡谲气氛。
“怎么了,爱妃怎么不说话?可是心疼朕?”
姜云冉:“……”
是啊,她“心疼”坏了。
姜云冉抬眸看向景华琰,表情依旧是平静的,她问:“陛下当年动手,是不是也经历了一场煎熬?”
景华琰虽然故意在她面前表现出了极度的恶,他的认知和想法或许也就如同他所说的那般,并不在乎人命和亲情。
但他最终没有对二皇子动手。
而宫中的所有皇子公主,除了其他原因夭折的,几乎都好好长大了。
景华琰克制住了自己心里的恶,或者说,他认为这些弟妹们,对他没有任何威胁。
他想要的东西,需要靠他自己争取。
与旁人无关。
唯一能左右他命运的人,是先帝。
姜云冉心中一紧,她不敢再继续想下去了。
对于那位奶嬷嬷,景华琰也没有一开始就杀了她,而是慢慢谋划,等到终于忍不了的那一日,才动手。
景华琰没有说,姜云冉也只是猜测。
他或许也曾给对方改过自新的机会,然而对方一意孤行,辜负了他的期望。
所以,就只能死了。
姜云冉忽然叹了口气,她知道要如何说了。
“陛下,”姜云冉握住他的手,“陛下,都过去了,会好的。”
“陛下如今是九五之尊,不会有人斗胆谋害您。”
她在安慰他。
两个人的手都很温热,姜云冉是因为药效,景华琰则因为年轻力壮。
温热的手心贴在一起,让人更觉温暖。
“哦?”
景华琰的目光慢慢落回她脸上,认真端详许久,才浅笑着捏了一下她的脸颊。
“爱妃,你真可爱。”
这是第二次他夸她可爱了。
姜云冉不予置评。
景华琰道:“其实杀人这件事,并不多要紧,死了就死了,与我何干?”
“不过那名奶嬷嬷的背叛,让我如鲠在喉。”
景华琰回避了杀害相依为命“亲人”的痛苦,也不去提被她背叛之后的愤怒。
他只是淡淡告诉她:“云冉,朕最讨厌被背叛了。”
姜云冉说:“陛下,臣妾也最讨厌被背叛。”
她说着,抬眸看向他,眼眸中只浸染着笑意:“你看,我们是一样的人。”
景华琰挑了一下眉。
姜云冉的回答,出乎他意料,可仔细一想,却又在情理之中。
某些时候,他的确觉得同姜云冉会“心有灵犀”。
不是因为感情,也并非天长日久相伴的默契,只是因为他们一样而已。
都用最完美的表象掩盖内心的恶意。
景华琰又忍不住笑了起来。
“很好,”景华琰说,“朕很高兴。”
姜云冉陪着他一起笑。
殿外的梁三泰眨了一下眼睛,听着殿中时不时的笑声,心里又给姜云冉加了一笔。
看来,这位姜美人娘娘的确很厉害。
今日陛下一直阴沉着脸,也就姜美人能给他哄好。
太有本事了。
此刻,很有本事的姜美人正在剥橘子。
橘子放在暖炉上烤了一会儿,清甜的香味散开,让人食指大动。
“陛下,您没查一查她吗?”
“她如此行为,必定有人背后指使。”
“朕那年才六岁,”景华琰无奈道,“身边唯一得用的人,是十来岁的梁三泰,你让朕怎么查?”
姜云冉有些好奇,她迟疑片刻,问:“陛下没有求助沈家,也没有求助皇贵太妃吗?”
“你不知晓吗?”
姜云冉从未查过沈家的事情,毕竟,现在皇贵太妃安稳宫中,皇贵太妃的亲弟沈穆继任定国公的爵位,驻守*在九黎,与西狄多年征战,保家卫国。
而当年恭肃皇后一系的沈家宗系已经没落,已无人提及。
年代久远,时过境迁,二十载如流水倾泻,再无痕迹。
姜云冉的心思都放在阮家,放在如何复仇这件事上,对于景华琰的曾经和恭肃皇后的死,她从来都没有在意过。
可现在,听到景华琰的话语,她忽然意识到自己的疏漏。
这宫里的一切,都不能放过。
所有人事之间,都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姜云冉摇了摇头,她满脸茫然,并不是伪装。
“陛下,臣妾不知。”
景华琰道:“母后薨逝时,沈家宗系就已经败落,在前一年,母后的父姐一起死在战场上,唯一能继承定国公爵位的幺弟,也因为一桩大案,引咎自尽。”
这个过去,姜云冉全然不知。
由景华琰讲述的,一定就是事实真相。
所以,六岁的景华琰依靠不了母族,而皇贵太妃……
“皇贵太妃当时刚小产,几乎丧命,无暇旁顾。”
姜云冉听得又一阵毛骨悚然。
她愣愣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你是不是觉得很恐怖,”景华琰道,“当时朕也这样想,身边的所有亲人,都出了意外,就连皇贵太妃的弟弟,现如今的定国公沈穆,也骑马摔断了腿,同样差点送命。”
当时景华琰面对的,全是险境。
可现在重新提起往事,景华琰语气平静,眉宇间没有半分的怨怼。
他似乎已经放下了。
姜云冉呼吸凝滞,片刻后,她才听到自己问:“是谁要害陛下,亦或者要害沈家?”
景华琰的手指在方几上轻轻敲击。
配合着竹纹窗外的水滴声,让人心烦意乱,无法聚精会神。
“沈家的几段公案,当年就有定论,犯罪之家也尽数下狱,满门抄斩,”景华琰淡淡道,“谋害皇贵太妃小产的宫妃,早年就被关进了广寒宫,怕是早就已经死了。”
景华琰一句话,就给那一段惊心动魄的过去下了定论。
“朕被封为太子之后,也着人调查,没有新的线索。”
姜云冉呼了口气。
“无论如何,都已经过去了。”
姜云冉只能这样说一句。
景华琰看向她:“是啊,都过去了。”
“听完朕的故事,爱妃觉的如何?”景华琰温柔询问,“还想杀人吗?”
景华琰也是很厉害。
话题还能被他兜回来。
姜云冉险些忘记之前自己的试探,现在被他提醒,一瞬间心神重凝。
“陛下,臣妾说了,臣妾在同陛下玩笑。”
姜云冉笑颜如花:“臣妾胆子这么小,就连蚂蚁都舍不得踩,如何敢杀人?”
景华琰笑了起来。
他今日都不知笑了多少次,虽然旧事似乎很是沉重,可他心情却是极好的。
姜云冉不懂他为何这样高兴,景华琰也不欲解释,或许只有陪伴他二十载的梁三泰在这里,才能知道景华琰为何高兴。
因为当年那段过往,景华琰终于能同外人说一说了。
总结来讲,就是如释重负四个字。
景华琰笑着去捏她的脸:“好,爱妃都是玩笑,爱妃最柔弱了。”
这么敷衍,一看就不信。
景华琰今日本来只想看看她,见她安好便能放心,却未曾想说了这么多话,一直说到了晚霞重燃。
耽搁已经太久。
他站起身,按下她的肩膀,不让她起身送行。
“你还病着,不要出去吹风了。”
说着,景华琰低下头,在她唇上印了一个吻。
这个吻很轻,很浅,却是那么温柔缱绻。
“好好养病,朕等你病愈。”
说罢,景华琰负手而去,背影高大潇洒,意气风发。
姜云冉摸了一下嘴唇,轻笑一声:“恭送陛下。”
晚膳之前,赵庭芳又来了一趟。
她这边一告病,赵庭芳就很紧张,不看过总是不放心的。
等请过脉,赵庭芳才松了口气。
“瞧着你都没什么事,因何要撤了牌子?”
姜云冉把剥好的烤橘子喂给她,笑着去捏她的脸颊。
“最近事情太多,不想去应付他,”姜云冉说,“咱们这位陛下,疑心太重。”
“待我安排好了再说。”
赵庭芳无不可,她被烤橘子酸得皱了一下脸,看起来格外年轻可爱。
姜云冉又笑了一声。
她凑到她耳边,说:“当年恭肃皇后的事情,咱们未曾查过,今日我听陛下之言,总觉得此事也有些蹊跷。”
赵庭芳蹙起眉头,思索起来。
“可这都二十年了,如何查?”
姜云冉点了一下她的额心:“你啊,真是呆子。”
“当年恭肃皇后据说是小产血崩而亡,对于此事最清楚的,自然是太医了。”
赵庭芳眼睛一亮。
“我知晓了。”
她道:“如今太医院的两位院正,白院正已经在宫中侍奉二十载,当年他只是不起眼的太医院行走,又为人古板,怕是不好询问。”
“倒是麦院正,听闻她姑母以前便是太医院的院判,人也十分亲和,倒是可以问一问。”
姜云冉提醒她:“万事小心。”
赵庭芳拍了拍她的手,说:“你放心,我知晓如何做,你好好养病,好好用药,观你脉相,已经好了许多。”
姜云冉颔首,送她离开,思索片刻,又把莺歌唤了进来。
之后几日,姜美人安心养病,倒是卫美人康复如初,寻了个晴日,特地领着宫人去御花园散心。
失踪了一个宫女,在宫里掀不起任何风浪,不过三五日,所有人都不记得银坠是谁。
卫美人被琥珀扶着,面色虽然依旧苍白,但瞧着已经好转,都能出宫赏景了。
两人一起走在御花园的小路上,琥珀费劲心思逗卫美人开心。
本来卫美人已经面有笑容,可忽然,一阵娇俏的嗓音响起。
“不过是个卑贱的宫女,哪里值得兴师动众?”
卫美人脚步微顿,她回过头,穿过一层又一层的翠竹,看向之后八角凉亭中的俏丽女子。
阮惠嫔娘娘身穿厚实的大氅,正同苏宝林玩笑。
语气里满是轻慢。
“谁知道她是不是跟哪个阉货跑了?”
第97章 夜里一起研学《红钗记》可好?
廖夫人出宫之后,阮含珍终于又重新成为了长春宫的主人。
即便长春宫还有苏宝林,但苏宝林性格软弱,一切以她马首是瞻。
这几日她过得春风得意,又有懂事的素雪在身边吹捧,更是让她心情愉悦。
今日她唤了苏宝林和韩才人,三人一起来御花园赏雪。
松柏和香樟树上的雪覆盖了一层,远远看去洁白与松绿相交,美不胜收。
吃了一会儿茶点,韩才人就说起了银坠的事。
她只是感叹:“那日我瞧着她是个好性子的,怪可惜的。”
阮含珍根本不记得卫美人的宫女叫什么名字,听到这里,就想到素雪说的话,不由嘲讽几句。
可谁承想,就这么凑巧被卫美人听见了。
此刻阮含珍愣愣看着冲到自己面前的卫美人,一时间都不知要如何反应。
卫美人的消瘦孱弱,一张脸素白无血色,此刻她站在冰天雪地里,仿佛时刻阴森盯着仇人的鬼物。
阮含珍身后侍奉的邢姑姑抿了一下嘴唇,下意识躲开了卫美人阴鸷的视线。
“你再说一遍。”
卫美人的声音冰冷,带着浓浓的质问。
阮含珍的火气一下子就窜上来了。
她自己从无察觉,现在的她思想有多偏激,行事有多么乖张。
升为九嫔之一,父亲又被褒奖,阮含珍的日子畅快肆意,觉得无论她做了什么事,都不会被责难。
就像素雪说的那样,如今陛下正重用阮氏,自然会珍重她。
阮含珍何时受过这样的气。
一个美人,就敢在她面前撒野。
阮含珍猛地站起身,满含怒气看向卫美人:“本宫说了又如何?”
她声音尖锐,气焰嚣张。
“你一个美人也敢质问我?谁给你的胆量?邢姑姑,掌嘴。”
邢姑姑还真不敢。
她敢仗势欺人,欺辱选侍采女们,却不敢动才人以上的宫妃。
更何况,卫新竹已是美人娘娘。
她心里有鬼,被卫新竹那双眼睛盯着,头都不敢抬。
谁能想到,这个一贯病弱和气的卫美人,会为了一个宫女大费周章,发疯似得到处寻找。
若她知晓,绝对不敢动手。
可一切都晚了,事情已经发生,无可挽回。
邢姑姑心慌得动弹不得。
阮含珍吩咐完,本来想得意洋洋看卫美人挨打,谁知邢姑姑一动不动,只站在她身后发呆。
阮含珍难以置信回头:“本宫使唤不了你了?”
邢姑姑慌忙劝她:“娘娘,要不还是算了吧,本来也不是什么大事,何必伤了和气?”
她不劝还好,她这一劝,阮含珍简直气急攻心。
波若的药效在她脑海中发作,让她理智全无。
“不是大事?”
“我不过就说她的宫女活该,她就敢这样以下犯上,若是人人都如此,那宫中可还有规矩?”
阮含珍怒气上脸,脸颊涨得通红,她那双眼睛犹如染了鲜血,看起来吓人极了。
苏宝林和韩才人都有些惊惧,两人一起起身,不由后退几步。
看到这场面,阮含珍更是生气。
她高高扬起手,这就要向卫美人扇过去。
“娘娘!”
“姐姐,莫动怒!”
几声叠在一起,却没能阻拦清脆的巴掌声。
“啪”的一声,阮含珍的头歪在一边,牙齿磕在舌头上,鲜血顺着唇角滑落。
竟是卫美人一把抓住了阮含珍的手腕,反手甩了她一个巴掌。
这一下用了十成十的力气,声音几乎在御花园回荡。
阮含珍脑子嗡嗡作响,她瞪大眼睛,难以置信摸了一下唇边的血。
鲜红刺目。
“你敢打我?”
阮含珍气红了眼睛:“你居然敢打我?”
卫美人死死攥着她的手腕,也不知道她哪里来的力气,几乎要把阮含珍纤细的手腕捏碎。
“我为何不敢打你。”
“作为嫔娘娘,你没有任何怜爱慈悲之心,对于失踪的宫女毫无关怀,恶意嘲讽和栽赃,你这样的人,我为何不能打?”
阮含珍被气得说不出话来。
她脸颊胀痛,嘴里满是血味,怒气上涌,思维迟滞,反而不如以前练达精明。
邢姑姑此刻也不敢再做缩头乌龟了。
若此事真闹大,完全无法收场。
她一步上前,伸手就要去打开卫美人的手。
卫美人却先她一步瞪向她。
阴鸷的浅灰色眸子冰凉刺骨,似乎能穿透邢姑姑心中的黑暗。
“我最近日日都做梦。”
卫美人说:“梦里,银坠满脸是血,她哭着跟我说好疼,好冷。”
卫美人此刻一瞬不瞬盯着邢姑姑,声音幽冷:“她说,有人害死了她,害死了她。”
“她要爬出来偿命。”
邢姑姑下意识哆嗦了一下,她心里慌得不行,不知道卫美人是如何知晓的。
她怎么知道,银坠在哪里……?
难道,真是怨鬼托梦?
这样一想,邢姑姑脊背发凉,冷汗直流。
阮含珍此刻终于缓了过来,她看着如同鬼魅的卫美人,心中更是怒气攀升。
“你别装神弄鬼!”
“你那宫女究竟为何失踪,你心里怕是比谁都清楚,”阮含珍恶狠狠地喊,“怕不是她受不了寂寞,同宫里的阉货跑了……”
“啪”的声音再度响起,阮含珍的头瞬间被打到了另一边。
卫美人倒是公平,没有厚此薄彼,一边一个巴掌,把阮含珍的脸都打对称了。
“阮惠嫔,祸从口出这个道理,你若是不懂,就回去问一问你母亲。”
她的目光一直落在邢姑姑身上。
她看着她发抖,看着她额角冷汗落下,看着她低垂着眉眼,不敢回望。
她一定心里有鬼。
卫美人冷笑出声,她声音尖锐,能穿透最黑暗的人心。
“银坠给我托梦了,我知道她在何处,我也知道她因何而死。”
卫美人忽然大笑起来。
那模样跟疯了无异。
阮含珍捂着脸,气得发抖:“你,你放肆。”
可即便如此,她也不敢去捂住卫美人的嘴。
现在的卫美人,看上去太可怕了,任何人都不敢上前惊扰。
说到底,阮含珍就是个欺软怕硬的蠢货。
卫美人根本不理她,她自顾自大笑着,等把眼泪笑干了,才回过头看向两人。
她的眼眸颜色很浅,恨意和怨毒几乎要冲破眼睑。
化成刺入心脏的冰凌。
“谁害的银坠,谁害的我,我都有证据,”卫美人声嘶力竭,“你们等着,我都会报复回去。”
“让你们为银坠偿命!”
说罢,卫美人头也不回离开了。
邢姑姑依旧还震惊在卫美人的话语里,她心里止不住翻腾。
她有证据吗?
她真的知道真相吗?
她想要做什么?
是否要检举自己,检举廖夫人?
这个想法在脑海中盘旋,卫美人那双满是怨恨的眼睛,挥之不去。
就在这时,脸颊上传来剧烈的疼痛。
邢姑姑下意识捂住脸,茫然抬起头。
眼前,是另一双癫狂的眼。
“娘娘……”
邢姑姑一句话还没说完,另一个巴掌就落了下来。
角落里,苏宝林和韩才人对视一眼,两个人一句话都不敢说。
阮含珍只盯着邢姑姑看。
“你为何不拦着她?”
“你就看着本宫挨打?”
邢姑姑适才回过神来,她忙上前,顾不了自己脸上的红肿,搀扶住阮含珍。
“娘娘,回去说话吧。”
阮含珍还要发作,邢姑姑到底伺候她多年,现在虽然经常被素雪抢去差事,却也知道如何规劝她。
“娘娘,今日卫美人发疯,见人就打,与咱们无关,”邢姑姑握住她的手,“咱们先回去治一治脸,御花园人多口杂……”
这话说得很清楚了。
若是因这点口角就闹到御前,景华琰还不一定偏袒谁。
毕竟,此刻不光只有阮含珍和卫美人,还有另外两名宫妃,阮含珍方才说的话实在有些不中听。
阮含珍此刻似乎终于清醒过来。
她心中悲愤交加,又觉得太过丢人现眼,以至于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邢姑姑见她这般,哪里还不懂得,连哄带骗伺候她回了长春宫。
御花园并非只几位娘娘在,还有那么多伺候的宫人,不过一个下午的时候,满宫就知道阮惠嫔编排银坠,被发怒的卫美人扇了两个巴掌。
这事,实在颜面有损。
无论是背后议论旁人的阮惠嫔,还是以下犯上动手打人的卫美人,都犯了宫规。
姚贵妃得知此事之后,立即便让宫人禁言,不许再议论此事,又去请见仁慧太后,最后一人判了十日闭门思过,此事便就此做罢。
姜云冉得知此事的时候,已经是傍晚时分。
莺歌满面愁容,显见很是担忧卫美人的处境。
姜云冉正待安慰她,外面就传来钱小多的谈笑声。
“见过小柳公公,公公您今日瞧着可精神,是有什么喜事?”
姜云冉愣了一下,旋即便揉了揉莺歌的头,把她的双环髻都揉乱了。
“傻姑娘,卫姐姐没事的,你不用太过担心。”
莺歌眨了一下眼睛,她倒也机灵,没在此时盘桓,只起身催她:“娘娘,小柳公公这时候来,怕是陛下宣娘娘侍寝。”
“赶紧梳妆才是。”
姜云冉不由笑了起来。
真是个好孩子。
等来到乾元宫,姜云冉被梁三泰陪着,一路往殿中行去。
“陛下在召见阮宪台。”
姜云冉挑了一下眉,并未多言,只听梁三泰禀报之后,这才踏入御书房。
窗边的三足博山炉幽幽燃着龙涎香,一股沉静扑面而来,姜云冉绕过次间和稍间,直奔里面的书房而去。
掀开珠帘,便见阮忠良跪在御案之前,垂眸不语。
而景华琰正大马金刀坐在龙椅上,漫不经心在折子上随意书写。
见她到来,景华琰面上浮现出一抹温和的笑。
“爱妃,不用多礼,赐座。”
姜云冉还是行了福礼,在一边的官帽椅上落座。
目光顺着笔架往前,就是阮忠良乌黑端正的官帽。
此时阮忠良似乎也感受到了她的视线,微微上挑眉眼。
四目相对。
姜云冉对他浅浅一笑:“陛下,阮大人怎么在这里跪着?”
————
景华琰似乎因她的到来,心情好了几分。
一直板着的俊颜上也多了些许笑容。
他放下御笔,微微叹了口气,语气有些无奈。
“宫中的小事惊扰了阮爱卿,非要入宫请罪,瞧着时辰,都已至酉时正。”
姜云冉有些惊讶:“什么事情,臣妾怎么不知?”
她一个宫中的妃嫔都不知,可阮忠良作为外臣,却已经知晓了宫中事情。
姜云冉简单一句话,却把阮忠良架在火上烤。
景华琰似笑非笑看了她一眼,好似没有听懂,只温柔哄她。
“爱妃前几日还在养病,也不关心宫中琐事,自然是不知的,阮爱卿,你来说吧。”
阮忠良躬身行礼,正要开口,就被姜云冉打断了。
“陛下,阮大人还跪着呢。”
景华琰这才淡淡开口:“阮爱卿,还不谢过姜美人?”
阮忠良只得又给姜云冉行礼:“谢姜娘娘关怀。”
等阮忠良起身,稳稳站在原地,才开口:“今日惠嫔娘娘心绪不佳,随意说了几句闲话,惹得卫娘娘不快,两人有些争执。”
他倒是会给自己女儿脸上贴金。
那哪里是闲话,那几乎都要戳着卫美人的脊梁骨,骂她的宫人都是不守礼法的□□。
姜云冉满脸惊讶:“还有这事?”
景华琰瞥她一眼,姜云冉轻咳一声,低头端起茶盏抿了一口。
阮忠良一直低垂着头,没有看到帝妃两人的眉眼官司,他继续道:“太后娘娘开恩,只责罚惠嫔娘娘十日闭门思过,侍奉惠嫔娘娘的邢姑姑是家中的老侍从,她心中担忧,便出宫禀报。”
“陛下,是臣教女无方,还请陛下责罚。”
景华琰看向姜云冉,姜云冉低眉顺眼,一言不发。
“爱卿莫要妄自菲薄,朕时常怀念阮婕妤,她可是温柔娴雅,秀外慧中,爱卿因何要说自己是教女无方呢?明明阮婕妤就教导得极好,只可惜……红颜薄命啊。”景华琰叹了口气。
御书房气氛凝滞,景华琰才淡淡开口:“惠嫔大抵是孩子心性,年纪还轻,有些活泼了。”
如今的阮含珍,只比“阮含璋”小一岁,如何还能被称为是孩子。
景华琰现在是礼贤下士的好皇帝。
“既然太后已经下旨责罚,便按此行事,阮爱卿太过兴师动众了。”
阮忠良脸上是沉痛的表情,就连唇角压下的弧度都一成不变。
“臣心中难安,总觉愧对陛下的信赖,也无言面见卫娘娘,”阮忠良道,“臣听闻卫娘娘久病缠身,生怕卫娘娘因此事再度病倒,特地寻了药材,想要作为赔礼,让卫娘娘消气。”
姜云冉挑了一下眉。
这阮忠良,真是阴阳怪气一把好手。
关键他还一脸诚恳,若是心思愚钝之人,怕是都要被他诓骗过去。
景华琰道:“让梁三泰去安排吧。”
说着,景华琰看向阮忠良:“阮爱卿,这不过是小事,不值一提。”
阮忠良这才松了口气,他重新跪下,嘭嘭嘭磕了三个头。
“陛下仁厚,是国朝之福。”
“但惠嫔娘娘如此乖张,臣还是心中不安,恳请陛下再次下旨命内子入宫,好好规劝惠嫔娘娘,以免再有事端。”
姜云冉眯了一下眼睛。
阮忠良此举,为的就是此事。
廖夫人上次入宫,已经是景华琰格外开恩,但廖夫人同阮含珍母女口角,阮含珍不服管教,执意让母亲出宫,为了不引起更大的麻烦,廖夫人只好出宫。
但有些事,她在宫里才好处置。
所以,阮忠良借由此事,恳请送廖夫人再度入宫。
借口都是现成的,似乎并不刻意。
景华琰也挑了一下眉。
他不去看阮忠良,只睨了一眼姜云冉。
见她眉目含笑,唇角都是嘲讽,心中顿觉有趣。
“阮爱卿真是慈父。”
不用问,姜云冉肯定也盼着廖夫人入宫。
他倒要看看,事情要如何发展。
景华琰一口答应下来:“既然你有所恳请,便请廖夫人入宫,好好劝诫惠嫔。”
“要让惠嫔知晓,祸从口出这个道理。”
说到这里,景华琰的声音又显得十分冷酷。
阮忠良心中一紧,他磕头谢恩,不敢再多言,只恭恭敬敬退了下去。
等御书房只余帝妃二人,景华琰才看向她:“爱妃真不知?”
姜云冉叹了口气。
“陛下不是说要信任臣妾,怎么还要怀疑?”姜云冉满脸委屈,“臣妾真不知她们两人为何口角。”
景华琰道:“不是口角。”
“应该说是大打出手。”
他看向姜云冉:“倒是不成想,卫美人也有这般凌厉的一面,病中还能掌掴惠嫔。”
这两个字听得姜云冉很愉快。
她努力压下唇角,佯装沉痛:“或许,卫美人也是太过忧心银坠,心绪不畅吧。”
“被逼急了,兔子也能咬人。”
“是吗?”
姜云冉对景华琰笑了一下,道:“臣妾因何能知?卫美人病中这些时日,谁人都不见,她也没同臣妾说过心事。”
她叹气道:“对于宫里其他人来说,此事不值一提,早就已经时过境迁,没有人记得银坠是谁。”
“但卫美人肯定一直记得她,把她放在心上。”
姜云冉很感慨,若非此番事故,她也不知两人感情这样深厚。
更不知卫新竹是这敢爱敢恨的重情之人。
“其实臣妾还挺感动的,”姜云冉笑了一下,“即便只是个宫女,也有人惦念,两人之间的感情,并非因为身份地位而有隔阂。”
景华琰没有开口,只安静听她讲完,才道:“你身边的宫人,也很忠心。”
尤其青黛和钱小多,都曾为她冒死行事。
姜云冉笑了一下,说:“所以,我也很珍惜他们,无论谁敢欺负我的身边人,我都会不遗余力,数倍奉还。”
从她还是选侍,就能为了紫叶还击邢姑姑,后来灵心宫出事,她也丝毫不让,逼迫灵心宫的魏上监低头,同钱小多道歉。
姜美人护犊子的名声,由此传开,从此之后,再无人敢招惹听雪宫的人。
人都是相互的。
有她关心爱护,才有宫人的忠心。
姜云冉看向景华琰,说:“这世上可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只有相互扶持,我说的对吗,陛下?”
景华琰又睨了她一眼。
“看来最近养病这几日,爱妃读了许多书,”景华琰说,“那本《红钗记》居然还有这么多道理可学?”
说起这本书,姜云冉面上一红。
她娇嗔道:“陛下!”
景华琰淡淡笑了。
他握住姜云冉的手,指腹在她手心摩挲,带起一阵战栗。
“朕粗粗读了,觉得这本书颇为不错,”景华琰探过头,在她耳边低语,“也的确有所顿悟,学到了不少知识。”
至于是什么知识,不必皇帝陛下多说了。
姜云冉的脸跟火烧一样,她抿了一下嘴唇,扭捏道:“以后臣妾再也不看了,若是还看……”
姜云冉抬起头,在他脸上亲了一下。
“臣妾就藏起来,不让陛下知晓。”
说着,姜云冉利落起身,笑着逃出了御书房。
只留景华琰一人坐在御书房内,垂眸看向手里的折子。
这并非朝臣书写的政事折,而是仪鸾卫的调查密折。
景华琰看着上面的短短几字,脸色慢慢阴沉下来。
许久之后,他冷笑一声:“真是胆大包天。”
冬日的乾元宫美丽如画,宫殿之上的白雪犹如棉花,软软遮盖住了金色的琉璃瓦。
游廊在宫殿的四周游走,雕梁画栋,美轮美奂。
早春繁花似锦,盛夏绿荫盎然,晚秋金叶似火,隆冬白雪皑皑。
一年至终,四季轮转,长信风姿不灭。
姜云冉坐在浩然轩中,晚霞从洞开的大门洒进来,烧起一地霞光,门外流光池中波光粼粼,落日的余晖倒影出一日最后的辉煌。
冬日寒冷,胖锦鲤们都趴在了池底,保存最后的温暖。
从此处看去,池底仿佛燃起红莲,不灭不熄。
姜云冉手里慢条斯理做着针线,侧颜娇美,眉宇之间皆是安然。
她有很多面。
时而骄纵,时而嗔怪,时而妩媚,时而优雅。
但多数时候,她都是安静的,认真做自己手里的事情。
无论做什么,她都是非常安稳踏实的,从来都不会浮躁。
这也是景华琰看中她的一点。
此刻皇帝陛下站在门外,看着殿中的佳人贤惠模样,脸上的表情一如既往平静。
这个时候,是不用梁三泰猜测他心思的。
他只需要安静站在身后,随时等候吩咐。
不过这一次景华琰没有差遣他,他只是安静凝望了一会儿,便大步流星进了浩然轩。
听到脚步声,姜云冉回首,笑着看向景华琰。
“陛下忙完了?”
景华琰来到她身边坐下,伸手碰了一下她的手背。
不冷,还是温热的。
“病刚好,就这般不知爱惜。”
皇帝陛下一声下令,梁三泰就亲自领着人把房门合上了。
晚霞被阻拦在外,殿中一瞬只剩宫灯摇曳。
姜云冉笑了一下,说:“不冷的,今日无风,有阳光时都很暖和。”
她的手确实是温暖的,景华琰也未再训斥,只是坐在她身边,看着她做针线。
她手里拿着的,是自己的中衣。
“怎么做这些?不用你操心。”
景华琰说道。
姜云冉含笑收起最后一针,把针线收好,抖了抖衣襟。
“我瞧着陛下的中衣开了线,不过几针的事情,哪里还要宫人操持?”
“陛下你看,臣妾的手艺可是极好的,瞧不见哪里是重新缝补的吧?”
她能以绣娘身份入宫,针线自然是极好,景华琰把中衣放到手中,仔细看了看。
针脚细密,没有任何破绽,崭新如初。
“爱妃手艺出众,让人敬佩。”
景华琰感叹,不知为何,心中有些触动。
他揽过姜云冉的细腰,在她唇上留下一个静谧的吻。
一吻终结,别样的气氛萦绕心头。
景华琰摩挲姜云冉的细腰:“爱妃,夜里一起研学《红钗记》可好?”
第98章 姜云冉觉得架子床要散架了,简直不堪重负。
余霞成绮,落日熔金。
扫洗宫人们穿梭在长信宫的街巷里,一盏盏点燃宫灯。
华灯初上,与朱红宫墙一起映红了澄浆砖。
地上的砖石是中宗时更换过的,此时节并不斑驳,几十载过去,依旧平坦光滑,只依稀有岁月痕迹。
宫人们每日清晨和傍晚都会扫洗一遍,这座偌大的长信宫虽然有数千宫室,却总是干净如新。
姜云冉身上披着大氅,脚下踩着加了一层绒面的鹿皮靴,她同景华琰并肩前行,一起行走在幽静的宫巷之中。
前方是一扇扇宫门,身后是数不清的宫人。
“火烧云烧起来了,”姜云冉仰着头看天,“想来明日是个晴天。”
景华琰应了一声,说:“钦天监上奏,经过天象推演,三日后应又有一场暴雪,玉京府已经开始筹备雪灾善后事宜了。”
“今年北地的百姓,应该不会为寒冬而煎熬,也不会家破人亡,阴阳两隔。”
今岁分拨给各地布政使司的平安银,比去岁翻了一倍,那是用来保障百姓平安越冬的保命符。
“这多亏了陛下英明。”
景华琰却冷笑一声:“朕英明?朕都快成暴君了。”
上一次两人一起去麒麟巷,让景华琰当面抓到了司务局私下偷盗贩售贡茶一事,回来后立即下旨,命彻查司务局所有往来账簿和入宫账簿。
当时周家被贬,抄没家产离京归乡,盘桓司务局数十年的家族和旧臣狠狠松了口气,以为此事就此揭过。
亦或者说,他们心中尚存侥幸,仗着早年开国的功勋,仗着自己也姓景,就继续为所欲为。
毕竟,之前哪一任皇帝不想动司务局?最终还不是看在情分和兹事体大一事上,全部收手。
若景华琰久居帝位,大权在握,倒是可能破釜沉舟,可他也不过刚登基五载,就连仪鸾卫也才刚刚收拢在手中。
前朝的重臣,依旧沿用先帝时的顾命大臣,没有更换一人。
这给了那些人一种假象。
景华琰不会大动干戈,他不过是个毛头小子。
那些年长的宗亲们,看待景华琰时甚至有一种傲慢,傲慢自己的辈分高过皇帝。
无非倚老卖老。
可那一道道圣旨,扔在面前的证据,被从库房抄没出的金银财宝,都让这些人没办法辩驳。
铁证如山。
年关将近,边关告捷,举国欢庆。
这种情况下,景华琰自然不会让菜市口血流成河。
因此,在清算完所有的牵扯宗亲和旧臣之后,景华琰直接下旨,所有涉事家族皆抄没家产,只家主和涉事人等一律下狱,等候开春发落。
罪轻者其余家人夺去官身,允留京中,一代不可科举。
罪重者其余家人夺去官身,发还原籍,两代不可科举。
涉事宗亲全部夺去宗室身份,贬为庶民。
原来预想的徐徐图之,最终没有实现,景华琰确实没想到这些人胆大包天,在周氏已经获罪的情况下,还敢公然兜售贡茶。
这是全然没有把他放在眼里。
既然如此,景华琰也不再留有情面。
这一场围绕司务局的清缴,在朝堂上轰轰烈烈,整个朝堂乱成一团,赞同和反对的各持己见,互不相让。
最初景华琰按兵不动,就因为这个结果。
司务局在开国之初便已设立,百多年来,历代延续,贪墨巨甚,其关系牵扯整个玉京,宗亲、王府、官宦、巨富。
关系太过紧密,利益太过巨大,让人舍不得失去。
可舍不得,如今也都得舍了。
在司务局贪墨一案上,与景华琰关系最近的是堂叔祖,老王爷今岁已经六十有六,是景华琰祖父的同母弟。
他自幼便得兄长母后爱护,出宫开府之后,只督管司务局差事往来,随着年长越发行事乖张,却都被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全无惩罚。
四十载至今,几乎贪墨了半个皇帝私库。
景华琰是最后让人捉拿老王爷下狱的。*
当时老王爷的长子,继任的德亲王,也就是景华琰的堂叔站在王府雕梁画栋的广亮大门下,咒骂景华琰不忠不孝,不仁不义,是个暴虐的昏君。
消息传入宫中,景华琰面无表情,直接下令把德亲王也捉拿下狱。
毕竟,老王爷致仕之后,可是德亲王继续参与司务局“正事”的。
这一下可炸了马蜂窝。
不光朝臣们相互攻讦,就连宗人府也坐不住,几次三番要递折子给仁慧太后。
宗亲这一层金身,是与生俱来的福分,众生平等只是穷苦百姓信赖的佛偈,对于这一群天潢贵胄来说,不过是笑话而已。
景华琰不顾孝悌亲情,把自己的堂叔祖都捉拿下狱,这是犯了大忌。
这几日景华琰天天早朝被吵得脑袋疼,他依法罚办罪臣,言官倒是都不说三道四了,可那些沾亲带故的朝臣宗亲们,却犹如苍蝇一般,在耳边嗡嗡作响。
也因此,皇帝陛下心里憋着一股火,牙龈都有些钝痛。
姜云冉这几日都在忙卫美人之事,未曾关注过前朝,此刻听到景华琰压抑的声音,不由叹了口气。
“陛下因何要把事情做绝?”
若是景华琰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动罪臣,不给宗人府趁机煽动的把柄,或许在年关之前,这一场贪墨大案就能结束了。
可景华琰偏不。
他可从来都不会让人称心如意。
景华琰偏过头看她,晚霞赤红,落在她莹白的面容上,衬得面若桃李。
“若是爱妃,爱妃如何做?”
姜云冉明白了景华琰的意思。
她眸色微沉,却是掷地有声:“若是臣妾,也会如同陛下一般。”
“釜底抽薪,破釜沉舟。”
这话景华琰爱听。
他道:“你看,爱妃也明白这个道理,可有些人非要胡搅蛮缠,就怕自己那些腌臜事被发现,以后也落得个问罪抄斩的地步。”
现在那些宗亲们纠集起来,阻挠景华琰问罪老王爷和德亲王,为的并非两人之性命,他们为的还是自己。
姜云冉从大氅中伸出手,拍了一下景华琰的手臂。
“陛下,此乃人之常情。”
“是人之常情,”景华琰的声音依旧冰冷,“可与朕而言,这不是人情,这是国事。”
既然要办,就直接把司务局彻底查办,此后采买等事,就要分给各司局协同处置,以免再发生一家独大,贪墨巨甚之事。
虽然可能几十年后,新的采买方式依旧会出现弄权之事,但那时景华琰已经尘归尘,土归土,那就不是他能管得了了。
他现在活着,坐在龙椅上,就要把这件事办成。
姜云冉陪着他在天寒地冻的长信宫里走了两刻,走到脚都有些麻木了,才劝道:“陛下,前面就是听雪宫,陛下今日何不在听雪宫安置?”
景华琰回眸看她,笑了一下:“好。”
等两人回到听雪宫,姜云冉立即用温水洗手,又换了软底的绣花鞋,这才觉得暖和起来。
两人坐在南厢房的雅室里,景华琰一边嗑瓜子,一边同姜云冉说话。
姜云冉却时不时往青纱帐另一侧的北厢房看去。
从两人回到听雪宫,北厢房就忙碌不停,梁三泰领着十几名小黄门,在北边布置。
周夏晴也在,跟雪燕一起忙碌。
姜云冉有些不解:“陛下,梁大伴在忙什么?”
景华琰把剥好的话梅瓜子放到白瓷碗里,拿起下一个剥。
这应该是他喜欢的放松方式。
“把北厢房布置一下,以后朕若过来,直接歇在北厢,省得你来回奔波。”
姜云冉升为从五品美人,整个西配殿都是她的,皇帝招幸,她可以去丹若殿,皇帝也可以来听雪宫。
之前事多繁忙,此事忘记,今日倒是让景华琰想了起来。
姜云冉颔首,她隐约瞧见对面在搬进搬出家具,无奈道:“陛下,何至于如此兴师动众?”
她自己的家具都是黄花梨的,难道还能辱没陛下身份不成?
景华琰把剥好的一小碗瓜子推到她面前,点了一下:“朕要睡,自然要按朕的喜好来布置,你放心,不叫动你的书房。”
好吧,皇帝陛下还挺规矩的。
姜云冉看着剥好的瓜子仁,脸上笑出甜甜的酒窝。
“多谢陛下。”
她用小银勺吃着瓜子,见景华琰依旧眉头紧锁,才慢慢开口:“陛下,臣妾记得,朝阳大长公主刚游历回京。”
景华琰剥瓜子的手微微一顿,他抬眸看向姜云冉,挑了一下眉。
“哦?”
姜云冉勾唇浅笑,她的手指在瓜子碟里点了一下。
“臣妾有个想法,陛下姑且一听。”
“爱妃请讲。”
姜云冉一字一顿道:“宗亲自诩天潢贵胄,自诩是陛下的亲人,即便获罪,也能凭借身份免除一死。”
“此番事端,陛下必不会问斩两位王爷,但……”
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这是大楚律给他们的豁免,也是景华琰顾念亲情,网开一面。
但这些天潢贵胄们享福一辈子,如何能受得了穷困潦倒,如何能愿意同普通百姓那般低人一等?
由奢入俭难。
这也是为何他们拼命闹事的原因。
偏偏都是景华琰的亲人长辈,捏着祖宗家法,让他一时间竟施展不开。
虽然可用拖字诀处置,最迟明年春日都能一起定夺,但景华琰心烦。
姜云冉顿了顿,才继续说:“这位大长公主可是吾辈的典范,无论宗亲还是女子,都以她为榜样,若陛下有请,她必能出面,肃清歪风邪气。”
宗亲纠集威胁皇帝,可不是歪风邪气?
随着她的话,景华琰的眉头慢慢松开,他有些惊喜,又有些说不出的畅快。
此刻,他看向姜云冉,目光中有清晰的赞赏。
“爱妃怎么想到此举?真是神来之笔。”
姜云冉歪了歪头,难得显露出三分得意来。
“因为我不用考虑陛下那么多,”姜云冉眨眨眼睛,“我只是个后宫嫔妃而已。”
“谦虚了,”景华琰大笑一声,“爱妃可是朕的解语花。”
————
朝阳大长公主是老王爷的长姐,也是景华琰的堂姑母,同样与先祖皇帝一母同胞。
弘治十九年,拓跋氏来犯,大兵压境,不过十日就攻入礼泉,当时朝阳大长公主年二十,主动请缨,为国效忠。
她与驸马一起,率领十万大军亲赴边疆,同拓跋氏殊死鏖战。
拓跋氏来势汹汹,骑兵剽悍,朝阳大长公主和驸马苦战两载,最终惨胜,艰难守护住了礼泉。
但最后一战死伤惨重,公主和驸马皆身受重伤,后驸马重伤不治,为国捐躯。
朝阳大长公主意志顽强,熬过了最艰难的时刻,顽强活了下来,只左臂留下了残疾。
战胜之后,朝廷当时就褒奖她,封其为朝阳大长公主,岁俸是正一品亲王爵的两倍有余。
平息战事之后,大长公主依旧带兵驻守边关,直到先祖皇帝驾崩,先帝继位,后在天启十四年,景华琰被立为太子之前致仕回京。
她的一生都是传奇。
与其他宗亲不同,大长公主功勋等身,辈分尊高,甚至她还是老王爷的亲姐,这个身份地位无人能及。
她若出面训斥老王爷,请求陛下以正视听,秉公处置,所有宗亲都只能忍气吞声。
除非,他们的功勋能比过大长公主。
姜云冉看向景华琰:“陛下,一个人的地位和分量,是靠能力和付出换来的,只凭借身份,什么都没有。”
“母亲自幼教导我,要多学多看,凭借自己的努力,一定能改换命运。”
一母同胞,天差地别。
现在,唯一能出面给老王爷父子定罪的,就是这位老王爷的至亲。
景华琰看着她谈笑风生的模样,眉头的川字解开。
他呼了口气,整个人都放松下来。
“爱妃真是再世诸葛。”
这倒是太过吹捧她了,姜云冉有些羞赧:“陛下谬赞了,陛下是磊落君子,只想让他们自认错误,偃旗息鼓,认罪受罚。”
“陛下尊重大长公主,不愿让老人家出面,伤了亲情旧意,这是人之常情,”姜云冉说,“但臣妾更心疼陛下,不愿陛下为此为难忧心,遂斗胆一言,陛下姑且听之。”
这话说得漂亮极了。
景华琰看着她笑了一下。
眉宇间的郁气散尽,景华琰道:“爱妃为国忧思,是国朝之幸,朕自珍惜。”
言下之意,便是要听从她的建议了。
姜云冉呼了口气,对他指了指那一碟瓜子仁:“这个就当做是陛下谢礼了。”
“这可不够,”景华琰微笑,“朕一定好好答谢爱妃。”
他的答谢,总是不同凡响的。
此刻姜云冉看着镜中的自己,心中懊恼极了。
怎么又着了这男人的道?
男人呼吸而出的热气在耳边氤氲,姜云冉眼眸有些涣散,却还是看到自己赤红的耳垂。
“云冉在想什么?”
姜云冉没有说话,她的手被男人禁锢在腰上,无法动弹。
什么都遮掩不了。
镜子里只有雪白一片。
汗水滴落,红花娇颜,宫灯摇曳明亮,照亮两人所有的狼狈模样。
就连手臂上那颗小痣,都能看清。
姜云冉都没注意过,那颗痣就在手臂正中间。
这男人,居然把四执库里最大的一面琉璃镜搬来,就放在北厢房的寝殿里。
起初她以为是方便更衣。
直到姜云冉被抱着坐在镜前,她才意识到景华琰要做什么。
可一切都来不及了。
热浪袭来,媚态在眼尾弥漫,镜中的一切如梦如幻,姜云冉被迫欣赏百花盛开之景。
当时景华琰还咬了一下她的耳朵,感叹:“不愧是西域进贡的琉璃镜,就是清晰,回头朕再命人寻来两个,都送与云冉。”
姜云冉:“……”
姜云冉不敢张嘴,就怕声音倾泻而出。
谁要这玩意啊!
她闭着眼,不敢再看下去,可男人却很恶意,又说:“爱妃,若你不看,如何能学会《红钗记》?”
此时,姜云冉才想起,那本书里也有这么一段。
原文大概讲的是,小寡妇偶遇俏书生,在成衣铺的更衣间,对镜……
倏然,姜云冉“唔”了一声,她下意识睁开眼,眼睁睁看着羞人的一幕。
目之所及,身有所感,呼吸、香气、热意萦绕周身,瞬间冲散了姜云冉的理智。
意识的最后,她才恍惚想到:别说,这书还挺厉害。
确实够癫狂。
也确实很痛快。
积攒了数日的压力尽数终于寻到了落点,那些政事上的博弈,勾心斗角的算计都随风而去。
此时此刻,景华琰难得品味出新鲜的意趣来。
他觉得自己仿佛化身为微风和阳光,在青天白日里肆意舒展。
姜云冉的腿都僵了。
站也不能,坐也不行,很是折磨。
所有焦点都汇聚在一处,只能随着窗外游移的阳光而飘摇。
一时间,眼前仿佛都是光怪陆离的梦境。
“不行。”
姜云冉气喘吁吁。
“太累了。”
树影微动。
他让姜云冉坐稳,减少她腿上的压力,才亲了一下她的脸颊。
“爱妃可以的。”
景华琰道:“爱妃怎么能认输呢?”
姜云冉:“……”
姜云冉都想要张口骂他,可嘴唇刚一动,温热便趁虚而入。
“唔,你……”
她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景华琰很满意这块镜子,一吻终结,他低下头,在姜云冉的脖颈上啃咬。
白皙修长的脖颈一片嫣红,那颜色估计好几日都消不下去。
都不知道过了多久,灯花都跳了两声,姜云冉才终于放松下来。
“呼。”
一前一后两道声音响起,似乎都很满足。
景华琰从身后抚摸她的脸颊,帮她抹去眼角的泪。
“好些了吗?”
姜云冉闭着眼,还在不自觉的战栗,她努力不去看镜中自己的丑态。
这男人,真是好不要脸。
景华琰低低笑了一声,今日竟然大发慈悲,就此放过了她。
分开的时候,姜云冉面上更红,忙用衬裙围住腰身。
景华琰挑了一下眉,他弯下腰,二话不说就把姜云冉打横抱起。
女子轻飘飘的,她身量明明很高,比寻常女子都高了半个头,却纤细消瘦。
以前,景华琰最喜欢她那不盈一握的小蛮腰,可现在,他还是在手里掂了掂。
有些太瘦了。
“陛下……”姜云冉下意识揽住他的脖颈,生怕他把自己扔出去。
“小心些。”
景华琰挑眉,就这么大张旗鼓抱着她进了水房。
等把人仔细放入热水中,他才道:“怕什么,朕还能摔了你不成?”
姜云冉坐在热水中,慢慢放松下来。
她看景华琰坐在边上清洗,自己也偷偷把脏污都洗净。
可不太好洗。
需要……
姜云冉红着脸,见景华琰总时不时回头看,就嗔怪道:“看什么!”
“怎么还不能看了?”
景华琰疑惑:“夫妻之间坦诚相待,方才镜子里,爱妃都把朕看得清清楚楚了。”
“怎么现在又不成了?”
姜云冉的脸红透了。
比秋日里熟透的苹果还要诱人。
“不能看就是不能看。”
她不好解释,只能“无理取闹”。
景华琰的目光慢慢下移,倏然,他明白过来。
姜云冉就看着他露出得意的笑容。
年轻的皇帝陛下总是佯装清冷淡然,很少有这般得意开怀的时刻。
她心道不好。
果然,男人放下手里的水桶,坦坦荡荡跨入浴桶里。
水花四溅。
姜云冉身后一片热意。
“云冉,我何时说过结束了?”
姜云冉:“……”
这么多次了,姜云冉早就学乖了,反正这男人是不尽兴不肯结束的。
少说几句话,他说不定还能早些结束。
否则一旦哪句话说错了,亦或者说他故意挑三拣四,那就难办了。
借口多的是,非要故意再磨蹭一会儿,拦也拦不住。
别等到后半夜再入睡。
这么一想,姜云冉果断转身,直接揽住了景华琰的脖颈。
“那就快……别废话!”
景华琰:“……”
这次换景华琰惊呆了。
“云冉,你这是……”
姜云冉亲了一下他的嘴唇,笑了一下:“咱们速战速决,早点入睡。”
景华琰眸色一深。
他垂眸看了一眼,也跟着笑了。
气息纠缠,他夺取了所有的话语。
“好,”景华琰道,“就听娘娘的。”
速战速决是不可能的。
等姜云冉紧紧攥着锦被的时候,还在想,这男人平日里道貌岸然的,一到此刻就满嘴胡话。
说好的一诺千金呢?
都是糊弄人的把戏。
把她从镜子前骗到暖房,又从暖房骗回床榻上,总之,不等尽兴不罢休。
倏然,一阵热意袭来。
姜云冉哆嗦了一下,她睁开汗湿的眼,眼角的泪倏然滑落。
“云冉,你不专心。”
姜云冉恍惚看着他,一言不发。
景华琰低下头,在她眼皮之上啄吻。
一边温柔,一边火热。
这架子床是姜云冉原来的那一个,没有拔步床结实稳重,此刻姜云冉恍惚之间,感觉听到了吱嘎声。
真是……
真是还不如在丹若殿。
这里里外外都是她的宫人,感觉更羞赧了。
姜云冉伸手推了他的胸膛。
结果汗水湿滑,她的手一下子滑到了腹肌上。
棱角分明,薄肌紧绷。
姜云冉:“……”
姜云冉眨了一下眼睛,又摸了一下。
景华琰无奈笑了。
汗水滴落,在锦被上氤氲出大朵的牡丹花。
他重新夺取了女子的呼吸,让她只能跟着自己在滔天巨浪里摇曳。
不能分心,只能想他。
景华琰的手寻到她的手指,一根根展开,在她指缝里驻足。
十指相扣,温热的手心紧贴。
“美人娘娘今日可满意?”
景华琰的吻下落,在之前的咬痕上,重新咬了一口。
有点疼,有点麻。
姜云冉微微偏过头,目光透过水雾,茫然落到景华琰的英俊面容上。
她回握住他的手:“满意的,很满意,陛下真乃人中龙凤。”
她迫不及待:“陛下,我困了。”
景华琰低笑一声,表里不一:“困了便睡。”
架子床觉得自己要散架了,简直不堪重负。
“那朕再额外赠送小礼,包君满意。”
第99章 他们早就暗通款曲,亲密往来超过一年。
冬日的玉京寒冷刺骨。
从北陌吹来的风裹挟着冰凌,刺得人脸颊生疼。
若穿着单薄,冷风一吹就遍体生寒。
刚一入冬,玉京的柴火和木炭就涨了价。
百姓们一早就烧起了火炉,好熬过漫漫长夜,每逢清晨,巷口都能看到成堆的煤渣。
而在贫困上挣扎的人们,会把这些捡回家去,筛出未燃尽的煤渣以供燃烧。
位于香樟巷的阮府自不用考虑这些,即便是下人房中,冬日也是温暖宜人的。
一大早,阮家就忙碌起来。
下人们收拾马车,婆子们整理夫人要带入宫的体己,贴身女仆们伺候廖夫人洗漱更衣,一个个垂眸敛眉,恭敬又乖顺。
今日休朝,此刻阮忠良尚且还在家中。
他一贯早起,此刻已经在院中打完一套五禽戏,回房洗脸。
见廖夫人上妆,就温和笑道:“夫人此去定要好生劝诫娘娘。”
廖淑妍透过铜镜瞧他,目光在妆镜中模糊不清。
“是,老爷,”廖淑妍说,“您放心便好。”
夫妻两人四目相对,一切尽在不言中。
此刻邢姑姑从外间进来,对两人行礼。
阮忠良才温言道:“邢姑姑辛苦了,你的功劳,我都记在心里。”
邢姑姑连忙说不敢当。
阮忠良笑了一下,依旧很平和。
“你家中上下都尽心尽力,你在宫中又勤勤恳恳,我心中是很感谢的,”阮忠良端起茶盏,润了润口,“娘娘被我们宠坏了,性格有些活泼,还得姑姑多加劝导,毕竟夫人也不能常伴宫中。”
邢姑姑面色一凛,忙道:“奴婢一定努力。”
努力什么,她没有多说。
阮忠良满意颔首,道:“你儿子聪明机灵,已经调去庄子上做管事,女儿秀外慧中,前日夫人见管家的长子是个好的,你觉得呢?”
阮家的管家并非奴籍,有阮忠良关照,管家长子自幼在书院读书,听闻很有些天分。
这门婚事,可比什么庄子上的管事要好得多。
邢姑姑眼睛一亮,心中越发笃定,她道:“多谢老爷,多谢夫人。”
廖淑妍扶着丫鬟的手起身,笑容和煦:“咱们相伴三十载,情分非比寻常,红丫头也是我看着长大的,能有好姻缘,我心里自然欢喜。”
这样说来,跟着伺候的丫鬟们都露出艳羡。
这是多么大的福分。
邢姑姑也露出开心的笑容。
自是说不完的感恩戴德。
冬日寒风中的阮府,却是其乐融融,欢声笑语。
不多时,夫妻两人才至膳堂用朝食。
阮忠良给廖淑妍盛了一碗胡辣汤,道:“夫人最爱吃这一口,入宫之后规矩颇多,数日不得吃,今日吃个痛快。”
“多谢老爷。”
夫妻二人情意绵绵,羡煞众人。
边上新伺候廖夫人的邹妈妈便笑道:“满京城,也寻不到这样爱重妻子的家主了。”
邢姑姑站在一边,冷冷睨了她一眼,到底未多言。
正用早膳,耿管家就低头进来,低声道:“老爷,夫人,小少爷昨夜里书没读完,早晨就起来用功,时辰紧迫,便说不过来送别夫人了。”
廖淑妍满脸慈悲:“栋哥儿还是懂事,不过也得偶尔放松,省得累坏了身体。”
阮忠良拍了一下她的手:“还不是想要春闱拔得头筹,也好让你面上有光?再说,他是男儿,辛苦些又如何?”
确实是这个道理。
还有三月就要春闱,确实时间紧迫,成败在此一举。
廖淑妍看向阮忠良,最后道:“老爷也要保重身体。”
用过早膳,阮忠良亲自送廖淑妍上马车。
邢姑姑跟在一边,低眉顺眼,无论阮忠良叮嘱什么都诚恳应下。
廖淑妍坐在马车上,掀开车帘,对外面的阮忠良温言道:“老爷回去忙吧。”
阮忠良颔首,他的视线穿过窄小的车窗,落在邢姑姑的脸上。
“夫人,一路顺风。”
“邢姑姑,夫人和娘娘就交给你了。”
马车咕噜噜飞驰在青石板路上,四周的小商贩都已出摊,炊烟袅袅,热闹不绝。
从阮府入宫,必要路过这一条繁忙的巷子,每逢此时,马车的速度都会减慢,车外的嘈杂无孔不入。
廖淑妍微微蹙起眉头。
邢姑姑低声安慰:“夫人暂且再忍上几年,待小少爷高升,家中就能搬入梧桐巷,再不受这嘈杂之苦。”
廖淑妍叹了口气。
“五年,十年,如今二十年都过去了,”她道,“不还是在那香樟巷住着?”
这话邢姑姑没办法接。
廖淑妍是伯府嫡长女,生来便是金枝玉叶,她从小在梧桐巷长大,后来择选婚事,实在无法才选了阮忠良。
当年阮氏小门小户,只阮忠良一个出类拔萃,也算是少年可期。
从安静的梧桐巷,搬去吵闹的萱草巷,最初的几年总是睡不着觉。
后来阮忠良也还算争气,步步高升,终于搬进了香樟巷。
宅院深扩,锦衣玉食,似乎同梧桐巷一般无二。
可这条嘈杂的入宫巷子,依旧让廖淑妍不喜。
这种低贱和凌乱,永远是她摆脱不掉的累赘,二十年过去,依旧徘徊在头顶,不肯离去。
很快,马车就离开杂乱的巷子,进入东平门前的林荫路。
一瞬,整个天地都安静下来。
马车中两人未再开口。
直到马车在东平门前停下,廖淑妍的神情才平和下来。
她又重新变成了温和友善的廖夫人。
今日入宫的官眷不多,前面不过四五辆马车,略等上两刻就能入宫。
廖淑妍原也准备安静等着,熟料东平门处忽然出现一名熟面孔,那人姑姑同看守东平门的中监说了几句,中监就麻溜来到他们前面一辆马车前,要领着插队。
廖淑妍有些不愉,眼皮立即耷拉下来。
邢姑姑讪笑道:“许是看在贵妃娘娘的面子上,才让提前进入的。”
“还是人家贴心,哪里像囡囡,就知道撒娇卖乖,一点乘算都没有。”
母亲责怪女儿,奴婢可不好接话。
邢姑姑此刻心里惦记廖淑妍之前的安排,随着等待时间越长,她越紧张起来。
廖淑妍心烦意乱,并未察觉,只道:“这丫头,也太不懂事了。”
姚贵妃都知晓派人让娘家人提前入宫,阮含珍一早就得了消息,还不知道提前打点,就让她们等在这里。
邢姑姑在走神,没有听见。
过了好久,才轮到阮家的马车。
那管事中监满脸讪笑,态度恭敬异常,客客气气让宫人检查过马车,就道:“劳烦夫人了,给惠嫔娘娘问安。”
廖夫人此刻笑容温和:“公公辛苦。”
她给了打赏,那中监面上笑容不变,只手里掂量一下。
“放行。”
马车从东平门驶入。
一路前行,直到在一处偏僻宫巷停下。
邢姑姑面色煞白。
“夫人,我……”
廖夫人满脸阴沉,她冷冷道:“别忘了你的家人。”
邢姑姑紧紧咬着嘴唇,手臂都在颤抖。
廖淑妍见她实在害怕,想了想,又摆出一副和煦模样。
“你只去看一眼便好,多余事情不用做。”
“看过了,就立即回长信宫,”廖淑妍安慰她,“也为了你自己好。”
邢姑姑深吸口气,还是抖着手下了马车。
廖淑妍亲自把食盒放到她手上:“娘娘最爱吃御膳房的槐花糕,你去取来,好让娘娘高兴。”
“是。”
马车前行,留下满地寂寥。
从温暖的马车离开,邢姑姑只觉得寒冷刺骨。
她站在空无一人的宫巷之前,左右四顾,满心茫然。
她不敢去,可若不去,她心中又实在害怕。
邢姑姑站在那不停吸气,原是想给自己勇气,结果冰冷的空气吸入肺腑,让她瞬间呛咳起来。
“咳咳咳。”
就在这时,一道嗷呜响起,黑影在她脚边一窜不见。
“啊!”
邢姑姑吓得大喊一声。
等她回过神时,还能听到宫巷中自己叫喊声的回音。
“啊,啊。”
邢姑姑心跳加剧,也不知为何,在惊吓之后,她反而没那么害怕了。
不过是该死的小畜生,吓唬人罢了。
速战速决。
邢姑姑深吸口气,她躲跺了跺有些麻木的脚,转身向另一条巷子行去。
此处比广寒宫还要偏僻,宫巷深处的满地落叶都无人清扫,踩在上面咯吱作响。
邢姑姑脚步飞快,几乎是小跑着掠过那些枯叶,溅起一地尘土。
很快,她就来到一处偏僻的院落前。
这里原来是宫人用来饮马的马厩,后来御马轩挪到前朝,此处就荒废了。
邢姑姑推开门,破败的门扉吱呀一声,吓得她心脏抽疼。
一阵冷风刮过,卷起地上数不清的枯叶。
邢姑姑又呼了口气,这才跨入门扉之中。
她往前走了几步,一门心思都放在四周,没有注意到身后的异样。
在她身后,门扉并未自动合上。
咔嚓,咔嚓。
脚步声在荒废的院落里回响,邢姑姑有些恍惚,总觉得那声音好似有两重,声音在这里交叠,时光回旋,又回到了那个大雪纷飞的日子里。
她一步步向前,最终,来到了一口狭窄的石井前。
石井上压着石板,好似已经封死。
邢姑姑鼓起勇气,伸手就要去推开石板。
她总要看看,那贱人到底死没死。
可她的手还未伸出去,一道冰凉的手指,忽然爬上她的脖颈。
倏然收紧的剧痛让邢姑姑来不及挣扎,她呼吸停滞,嘴里只能发出啊啊的声音。
“你就是这么杀了我的。”
“我让你也尝尝被杀害的痛苦。”
阴冷的声音在身后响起,犹如鬼魅。
邢姑姑吓得浑身颤抖。
啪嗒一声,食盒跌落在地。
她眼睛暴凸,红血丝爬上眼球,整个人看起来异常可怖。
“救……”
“救命?”
身后的阴冷吸气席卷而来,笼罩在她四肢百骸。
“当时我也这样同你求救,求你不要杀了我,”身后的鬼物冷笑,“可你呢?”
喉咙上的压迫让邢姑姑无法呼吸,此刻求生意志压过害怕,她伸出手,想要掰开喉咙上的桎梏。
然而她还没碰到那双冰冷的手,剧烈的疼痛就在额头上袭来。
嘭的一声。
邢姑姑眼睛一翻,倒地不起。
姜云冉站在满地的枯枝败叶里,看着邢姑姑裙上一片污渍,嫌弃地皱了皱眉头。
“这种胆量也敢杀人?”
“真是失心疯了。”
————
邢姑姑醒来的时候,头疼欲裂。
她费了好大劲儿才睁开眼,只觉得眼前一片天旋地转,黑暗笼罩,生下一片刺骨冰冷。
她有些恶心,总想要往外吐出什么,她想要拍拍胸口,却完全无法动弹。
手腕被绑在身后,脚上也有绳索,她如同一条丑陋不堪的蛆虫,只能在地上悲惨扭动。
却无法逃离这种窘境。
此时她才感觉到裙摆处湿漉漉的,有一种让人愤怒的冰冷。
怎么会?
她怎么会做这么丢人的事?
邢姑姑此刻想着,呼吸之间的尘土刺入肺腑,让她咳嗽起来。
“咳咳咳。”
“醒了啊。”
一道阴森的嗓音响起,幽冷,飘忽,让人不适。
邢姑姑吓了一跳,咳嗽声戛然而止。
“你是谁?”
“你为何要绑我,”邢姑姑装腔作势,“你可知我是谁?”
那人冷冷道:“你是谁?”
“你是阮家的一条狗,是为阮家杀人放火的帮凶,若阮家都是大奸大恶之徒,你就是伥鬼。”
邢姑姑脊背发寒。
她终于意识到,为何这道阴冷的嗓音这般熟悉了,之前她也曾听到这把声音哭泣求饶。
当时她在做什么?
她只是冷漠拿起石头,一下下砸在她的头上,把她打得头破血流,满眼血泪。
冤魂索命吗?
邢姑姑不停战栗,这屋子里漆黑一片,她什么都看不清,只能看到角落里有一团黑影。
那影子就那样阴沉沉盯着她,似乎随时都要把她杀了报仇。
“你没死?”
“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
人是她杀的,她亲眼看着对方咽气,又是亲手把她扔到那口井里。
虽然井口的石板并不厚重,但若想从井里爬上来,并无可能。
“不可能……”
邢姑姑陷入癫狂。
那团黑影叹了口气:“我当然死了。”
她冷冷笑着:“不是你亲手杀的吗?邢姑姑,你记性不好啊。”
邢姑姑停止了颤抖。
“你不是银坠,你骗我,”她强迫自己冷静,“你装神弄鬼吓唬人,到底是谁?”
相比她,阮忠良夫妻二人害的性命更多,若这世上真有索命怨鬼,他们二人因何还能享受荣华富贵,高枕无忧?
黑影没有说话,但邢姑姑却感受到她目光里的怜悯。
那种怜悯,让人十分不适。
“你放开我,”邢姑姑口不择言,“你放开我,我把我的银钱都给你,也不会同惠嫔娘娘禀报。”
她其实是在威胁对方。
黑影倏然冷笑一声:“惠嫔是什么东西?”
“邢姑姑,我真的很同情你,都做了阮家的替死鬼,还想着对方会大发慈悲救你。”
“否则你以为,为何只叫你一个人来确认银坠死了没有?”
对方也不隐藏自己装神弄鬼。
邢姑姑愣住了,她头晕目眩,没能明白对方的意思。
黑影叹了口气:“你真的很蠢。”
“那日卫美人大闹一场,宫人们不敢议论,私下里却说,是阮惠嫔害了银坠。”
“否则,为何卫美人独独针对阮惠嫔?”
“而你,又死活不肯说银坠的尸体被藏在何处。”
邢姑姑自诩聪慧,她隐藏此事,为的不过是明哲保身,廖淑妍也没有追问,岂料卫美人大闹,口口声声说知晓银坠在何处。
这让廖淑妍起了疑心。
非逼着她来确认,银坠究竟是死是活。
此事只廖淑妍一人知晓,那么这个对她下手的人……
邢姑姑替阮家做了太多脏事,她手里沾染的人命都不止一条,可不知为何,银坠死时满是鲜血的眼和凄厉的诅咒,总是让她不寒而栗。
她心思恶毒,从来不会把人往好处想,廖淑妍是什么货色,她比旁人还清楚。
此刻,邢姑姑似乎明白了什么,她难以置信叫嚷*出声:“夫人要杀人灭口?”
黑影此时又叹了口气。
“邢姑姑,你终于聪明了一回,可惜了……”
“可惜你不走正途,为虎作伥。”
邢姑姑的眼睛也赤红起来,她满面狰狞:“我替廖淑妍做了多少事,杀了多少人,她如何能这样对我?”
“因为你这件事没做干净,让卫美人找上了门来。”
“邢姑姑,阮家不需要无用的人。”
邢姑姑颤抖一下,她努力想要看清黑暗中的人,她道:“你是廖淑妍派来的?又为何不直接杀了我。”
这恶贯满盈的邢姑姑,真的还有几分聪慧。
这种情况下,她还能分析利弊。
姜云冉慢慢站起身,她走出黑暗,一点点出现在邢姑姑面前。
邢姑姑眼睛瞪大,她难以置信看着姜云冉,嘴唇哆嗦,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姜云冉笑容温柔,犹如春日繁花,暖意扑面。
“邢姑姑,你可还认得我?”
她直接在边上的凳子上落座,平静看向邢姑姑。
邢姑姑哆嗦着问:“姜美人?”
姜云冉笑了一下,说:“是我,看来邢姑姑头脑还算清醒。”
“所以你应该明白,我为何出现在此处,”姜云冉喟叹,“因为是我救了你。”
邢姑姑没有立即开口,她想了一会儿,才说:“你从阮家人手里,救下了我,可又把我绑在这里,你是想……”
“你有话要问我?”
姜云冉拍了拍手,她赞许道:“不愧是阮家最出色的邢姑姑,若是你能为我所用便好了。”
邢姑姑不为她的夸奖动心,她只是安静看着姜云冉,努力做出沉稳的模样。
“娘娘想要知道什么?我一定知无不言,只求娘娘给我一条活路。”
她很识时务,现在人都在姜云冉手中,若她什么都不说,姜云冉直接反手杀了她,也不过就是去井里跟银坠作伴。
既然阮家已经动手,今晨阮忠良的保证便已然不做数了。
难怪归家这几日,她未能见到一双儿女,每次询问,都说是在庄子上当差。
说不定……
想到阮家夫妻曾经的满手鲜血,邢姑姑满心憎恨,她替阮家做了这么多事,她们却连她年轻的儿女都不放过。
邢姑姑看向姜云冉,满眼恳切:“姜美人,你无论要问什么,我都会知无不言。”
“只求你放我一命。”
姜云冉笑了一下,她道:“好说,我很欣赏识时务的人,偏巧,邢姑姑你就是。”
她没有立即问当年之事,只道:“邢姑姑,你是如何害死银坠的?”
邢姑姑顿了顿,最后还是叹了口气。
“廖淑妍一早看出卫美人同银坠感情深厚,她想让我在银坠出宫时杀害她,把她丢在人来人往的宫巷里。”
“到时候,银坠的死会引起卫美人的发病,天寒地冻,她身体孱弱,必定伤及根本。”
姜云冉打断她的话:“银坠之前是否发现了什么?”
邢姑姑愣了一下,道:“娘娘真是料事如神。”
“是,银坠之前去太医院取药,恰好发现我奉命去太医院替换卫美人的药,当时我不知是谁发现的,后来卫美人暂停了太医院煎药,而银坠又眼神闪躲,所以廖淑妍认定她知晓了真相,自然……”
邢姑姑声音幽冷:“自然要杀人灭口,这是阮家一贯的手段。”
银坠的死,简直是一石二鸟。
“只是银坠那丫头太精明,她发现我的跟踪之后,干脆没有去东平门,只一路往旧马厩这边行来,我不得已,只能在此处杀了她。”
旧马厩位置偏僻,邢姑姑不可能杀人之后把她搬到人来人往的宫巷里,想要以银坠的死刺激卫美人显然失败了。
银坠必须要死,所以邢姑姑灵机一动,便在此处杀了银坠,把她扔到井里。
失踪也是一样的。
说到这里,邢姑姑居然还很得意:“你看,卫美人到底为了银坠发疯,大雪天出宫寻找,伤了身体。”
只可惜……
只可惜卫美人不过病了几日,又康复如初。
因为这件事,廖夫人很不满,对邢姑姑多有苛责。
后面的事情,宫中人就都知晓了。
姜云冉颔首,她此刻明白了银坠的用意。
她猜到邢姑姑要当街杀人,所以她只能先找到偏僻宫巷,不让邢姑姑得逞。
失踪,总比暴毙伤害要小得多,哪怕邢姑姑丧心病狂,杀她抛尸,她也不能搬动尸体至东西六宫左近。
越是偏僻的宫巷,被发现的时间就越晚,等过了新雪,卫美人所受的伤害就能小几分。
如果运气好,邢姑姑为了自保把她藏起来,那么就是最好的结局了。
为了等她重新出现,卫新竹能一直吊着一口气,撑着好好活下去。
临死之时,她都在为卫新竹着想。
姜云冉沉默片刻,才问:“还有件事,我想知晓。”
邢姑姑很急迫:“娘娘你说。”
她此刻浑身上下难受极了,想要早点摆脱这种困境。
“当年,廖夫人因何会看中阮大人?”
姜云冉有些不解:“廖夫人是金枝玉叶,虽然阮大人的确年少多才,声名在外,可他的出身,的确配不上廖夫人。”
她用这个问题,慢慢引入当年的故事中。
果然,作为廖夫人的陪嫁丫鬟,邢姑姑对廖淑妍知之甚详。
“廖淑妍在南安伯府的日子很不如意,她虽是嫡长女,可自幼母亲早亡,老伯爷很快就续弦,府中上下都被续弦夫人把持,”邢姑姑说,“续弦夫人为了面子,给廖淑妍选的夫婿肯定不会太差,但也不会太好,到时候让她反咬一口,得不偿失。”
“因为廖二少的事?”
廖二少是廖淑妍的亲弟弟,十二岁时摔下马亡故,从此南安伯府只能由继室所出的三少爷继承。
邢姑姑不意外姜云冉调查详细,她颔首:“不光南安伯府,就连整个京中,都猜测当年是继室夫人动的手,廖淑妍也一直这样坚信。”
“为了摆脱继室夫人的掌控,廖淑妍需要给自己选择一门好亲事,”邢姑姑道,“当年阮忠良第一场高中秀才的时候,廖淑妍就看中了他。”
姜云冉心中一紧,有什么在脑海中炸开,线索纷繁。
“他们的开始,并非榜下捉婿?”
邢姑姑冷笑道:“怎么可能?”
“廖淑妍可是同阮忠良早就暗通款曲,从乡试开始,一直往来紧密,”邢姑姑说,“否则你以为,阮忠良因何能高中传胪?”
“阮家可没有那么多的典籍,也没有那么多银钱供他请教名师。”
“他们早就暗通款曲,亲密往来超过一年。”
第100章 爱妃想求什么?朕现在就可以答应你。
屋中漆黑,几乎无光。
邢姑姑依旧匍匐在地,她不方便抬头,因此看不清屋中情景。
只有些许的亮光透过窗棱之间的缝隙,钻进破败的屋舍。
姜云冉那张绝美的芙蓉面隐藏在黑暗中,根本无从揣度。
她是什么想法,又为何对阮家旧事这般好奇,此时此刻,都不是邢姑姑要考虑的。
她唯一要做的,就是满足姜云冉的要求,博得一线生机。
姜云冉却若有所思。
往来超过一年?
且不提之前乡试可以临时来回,后来春闱和秋闱,阮忠良必须一直在京中。
之前姜云冉猜侧,阮家寻了替身,替代阮忠良科举,先考取官身再议,可恩科乃是天底下最难的考试。
每岁朝廷都耗费无数心力来组织,礼部、吏部、国子监多司监都不敢放松,甚至凌烟阁阁臣都要跟着一起阅卷。
说实话,抄袭作弊,甚至都比替身简单许多。
据母亲亲口而言,阮忠良年少文采出众,母亲的伯父,她的外曾伯父曾经夸奖他年少多才,文采斐然,若下场科举,必定拔得头筹。
姜云冉之前认为,阮忠良隐姓埋名在溧阳书院读书,是为了科举学业,后来姜家因事落败,他本可以直接离开,但当时他同母亲成婚,不好做得太过绝对。
等母亲发现有孕,他便找了个借口,舍弃累赘,回京恢复身份。
这个故事看似合理,却也非常迥异。
因为阮忠良根本没必要同母亲成婚。
以姜云冉对阮忠良的了解,他这个人手段冷酷,绝对不会儿女情长。
这个婚事,肯定另有他谋。
年少时她只一心怨恨,年长之后,随着对阮忠良和阮家越发了解,她开始对这一段故事产生疑惑。
毕竟,故事都是母亲讲述,而母亲只能看到她所看到的部分。
当年的真相,随着母亲的故去,只剩下阮忠良和廖淑妍两个见证者。
姜云冉想要知道全部。
现在邢姑姑讲述的,又是另外一个故事。
这个故事里,廖淑妍和阮忠良是一对佳偶。
姜云冉道:“你可还记得他们相识之初的细节?”
邢姑姑浑身冰冷,她侧卧在冰冷的地上,身上处处都疼。
无论心里如何咒骂姜云冉,但该说的话,还是一句都不能少。
“廖淑妍年少时过得并不愉快,继室夫人对她的管教很严,为了脸面,要求她好好读书上进,”邢姑姑声音有些低哑,她觉得自己病了,“每当廖淑妍岁考名次下降,她都会挨罚,可若是考得优异,却也换不来任何夸奖。”
“直到十八岁那一年,继室夫人开始给廖淑妍选夫婿,当时老伯爷在桂南道剿匪,并不在京中,所有家中事宜全权交给继室夫人。”
“廖淑妍有些慌了,”邢姑姑嘲讽笑了一声,“她当时意识到,若她不给自己找个机会,以后的日子还会被继室夫人拿捏,因为继室夫人最中意的人选,是她娘家的侄儿。”
“那时候的廖淑妍还年轻,少不更事,我记得……”
邢姑姑顿了顿,才道:“我记得佩兰当时同她说,小姐不如自己选个夫婿,然后求了老伯爷下令,逼迫继室夫人点头。”
佩兰?
姜云冉微微挑了一下眉。
她跟佩兰相处时间最长,之前那段岁月里,几乎日夜相伴,她并不认为佩兰有这样的远见。
有点意思。
邢姑姑没有注意到她的惊讶,只继续道:“当时即将秋闱,京中有几名学生风头正盛,小姐便想从中选择夫婿,一来都是人中龙凤,老伯爷不会反对,二来未来也有个仪仗,正经科举出身的进士,想来也不会被一个伯府继室拿捏。”
姜云冉忽然打断了邢姑姑的回忆。
“这是廖夫人自己想的,还是佩兰建议的?”
年代久远,二十几载如水流逝,邢姑姑沉吟了许久,才终于回忆起当年的细节。
“不是佩兰,也不是小姐,好像是小姐身边的一个大丫头,名叫春倦。”
这个叫春倦的丫鬟,姜云冉从未在阮家见过。
“她在何处?”
邢姑姑又愣了一下。
“我记得她病死了,”邢姑姑有些不太确定,“廖淑妍成婚之后,我们都作为进入阮家,没过多久?约莫是栋少爷出生前,她忽然重病不起,廖淑妍怕她过病气,就把她挪到了庄子上,没多久就离世了。”
姜云冉应了一声:“你继续说。”
“其实同阮忠良第一次相见,场面还挺温馨,若是写成话本,想必也能引起旁人的艳羡,”邢姑姑竟然笑了一下,“当时我是在场的。”
“那一日廖淑妍出府,去的是甘霖书社,当时是为了观察乡试拔得头筹的一名姓孙的秀才,”邢姑姑道,“只是那日不凑巧,我们刚到,孙秀才就走了,廖淑妍倒也不着急归家,便在书社中读书。”
“后来忽然开始下雨,一开始只是淅淅沥沥的小雨,忽然就电闪雷鸣,暴雨倾盆。”
“彼时已是傍晚时分,许多客人就都在窗前议论,担心自己能否顺利归家,只有一名清俊的年轻人坐在桌边,依旧安静读书,心无旁骛。”
“就是那时,廖淑妍注意到了阮忠良。”
不为外物所动,心志坚定又俊秀年轻,难怪最后选定的是阮忠良。
“后来雨略小一些,廖淑妍就想命春倦去买伞,可是左近商铺的伞都卖光了,一把不剩。”
虽然此时被俘受困,但当年的记忆似乎的确很美好,让邢姑姑短暂忘却了窘迫。
她脸上浮现出憧憬的神色。
“廖淑妍不想淋雨,她站在书社门口,有些焦急,就在这时……”
就在这时,一把油纸伞送到了廖淑妍面前。
那个俊俏的年轻书生站在身后,眉宇柔和,眼带笑意,他温和道:“小姐,这把伞借给小姐暂用。”
廖淑妍的白皙脸庞蓦地一红。
她忙收起留恋的眼神,垂下眼眸道:“若是借了我,你用什么?”
年轻书生浅浅勾起唇角,他说:“细雨淋淋,秉烛夜读,岂不妙哉?”
“小生还得多谢小姐,给了小生一个享受夜读的机会。”
姜云冉都忍不住要啧啧称奇。
这阮忠良,真是个能人。
难怪把少不更事的廖淑妍糊弄的晕头转向,的确有几分本事。
邢姑姑结束了回忆,她道:“当年那些过往,如今即便回忆,也确实很是温馨,难怪当时廖淑妍芳心暗许,非卿不嫁。”
姜云冉听到这里,不由询问:“第一次相见是春日,一直到次年春闱结束,两人一直暗通款曲?”
邢姑姑嗯了一声,说:“是的,每一次我都伺候在小姐身边,两人相知相许,情意绵绵。”
姜云冉蹙了蹙眉头。
若当时的阮忠良是替身,那么真正的阮忠良,是否知晓当年的事情?是阮家安排,还是他亲自操控。
若是他亲自操控……
想来就让人不寒而栗。
就连自己未来的妻子,也都能舍得出去。
“他们成婚之后,同成婚之前有何不同?”
邢姑姑愣了一下,她道:“没有不同。”
“阮忠良还是那般温柔,待廖淑妍极好,廖淑妍怀大小姐的时候,还在萱草巷的旧宅,当时阮忠良为了让她开心,特地在旧宅中挖了一个小池塘,让她赏景纳凉。”
姜云冉若有所思:“我知晓,后来阮忠良步步高升,一家人搬去了香樟巷的三进大宅中。”
邢姑姑说:“正是如此,当时廖淑妍正怀着栋少爷,阮忠良还是为了让她高兴,又在新宅子中挖了池塘,这一次的池塘可宽阔许多,挖出来的土还在花园中堆了一个小山丘。”
此时,姜云冉耳朵一动,她似听到了什么。
“好了,就说到这吧,”姜云冉慢慢起身,居高临下看着一滩烂泥似的邢姑姑,笑容灿烂,“姑姑,今日多谢你了。”
邢姑姑没办法抬头,只能看到姜云冉干净整洁的鹿皮短靴。
她想起第一次见姜云冉,当时她还只是个刚入宫的绣娘,因为“得罪”了阮含珍,不得不跪在庭院中。
那时候,她脚上只有一双有些破旧的绣花鞋。
不过数月,就已经一步登天。
邢姑姑脸上是谄媚的笑,心里却骂她狐媚子转世。
不就靠那魅惑人的功夫,把皇帝骗得团团转?
这一个多月来,除了她,陛下再无招幸旁人,这样的恩宠,简直无人能及。
邢姑姑这把年纪,都忍不住心里羡慕。
等她以后人老珠黄,看她还怎么嚣张。
一个下贱的农女,也在这里耀武扬威。
“娘娘,只要您给奴婢一条活路,以后奴婢一定忠心耿耿,万死不辞。”
万死不辞都说出来了。
姜云冉垂眸看着她,脸上是温柔至极的笑容,她微微躬身,平静地看向邢姑姑。
“姑姑,你的诚意我心领了,”姜云冉笑道,“不过我身边的人足够了,没有好位置留给姑姑,真是可惜呢。”
邢姑姑心中一惊。
她瞬间就意识到,姜云冉要出尔反尔。
这一刻,恐惧和怨恨如同毒蛇一般,一涌而出。
“姜云冉,你这个贱人!”
“你就是个贱胚子,出身低贱,言而无信!”
邢姑姑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却已经晚了。
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已经泪流满面。
“娘娘,求求您,放过我,放过我,我什么都愿意替您做,”邢姑姑狼狈不堪,“你不是说,不会杀了我吗?”
姜云冉勾起唇角,笑容恬静。
“是啊,我的确不会杀了你。”
她后退几步,来到了门边。
吱呀一声,另一道身影悄然而入。
“但有另一个人,想要你的命,”姜云冉无奈地道,“所以,你是她的了。”
来人同姜云冉四目相对,姜云冉轻轻拍了一下她的肩膀:“别累着自己。”
那人点点头,然后转过身,一步步来到邢姑姑面前。
邢姑姑瞪大眼睛:“是你!”
大氅之下,是卫新竹苍白消瘦的容颜。
她冷冷看着邢姑姑,仿佛她是世上最肮脏的东西:“是我。”
“我来替银坠报仇了。”
————
听雪宫中温暖如春。
火墙安静烧着,热意烘干了冬日的森寒。
紫叶领着莺歌等人,在对面雅室里煮糖水芋圆,食物的香甜抚平了心中的纷乱,让人安然。
姜云冉已经换过衣衫,正斜靠在贵妃榻上,捧着糖水慢慢吃着。
芋圆粉糯,因加了木薯粉,还有一点嚼劲,又香又甜,吃了一个还想吃下一个。
赵庭芳坐在另一侧,只蹙眉道:“如此听来,根本不是廖淑妍选中了阮忠良,而是阮忠良千挑万选,选择了南安伯这个岳丈。”
廖淑妍同阮忠良的相遇,本来就是一场精心的策划,是阮忠良精准吸引廖淑妍的骗局。
且不提愚蠢的佩兰,早先经过世的春倦,肯定是阮忠良一早就收买的人。
她一直伺候在廖淑妍身边,引导她,煽动她,让她最终落入阮忠良的美丽陷阱。
廖淑妍的一切行为,她的所思所想,都被阮忠良引导着转变。
同阮忠良的相遇,看似是一场浪漫的意外,可若是仔细想来,处处都是别有用心。
当时廖淑妍虽然需要阮忠良来逃离继母,但她同样还有别的选择,优秀的学生不止阮忠良一个,其中不乏家世更胜一筹者。
“相比廖淑妍,阮忠良更需要南安伯作为靠山。”
姜云冉放下青花瓷碗,淡淡道:“每一次科举,高中进士者几有五十,这还不算同进士。”
“这么多人,能出头的又有几个?若是去看如今在朝的高官,怕是没几人同阮忠良是同窗。”
阮忠良能一路高升,最开始靠的是苦心经营出来的美名。
年轻,英俊,文采斐然,二甲传胪。
都是他所依靠的资本。
“此时的他,只缺一阵东风,送他直上青云。”
姜云冉看向赵庭芳:“一个母亲早亡,与家中并不亲厚的高门贵女,对他来说再适合不过,也是最好的人选。”
“靠着这些苦心经营出的美名,他成功进入廖淑妍的眼中,从此攀附上南安伯,成了伯府贵婿,有南安伯在其后支持,他迅速在大理寺站稳脚跟。”
“后他又用赵家等的‘翻案’,成功成为阮青天,累积了足够的官声和功绩,最终平步青云,在未及不惑之年时,便成为皇帝近臣,从二品堂官。”
可以说,不过二十年,他就已位极人臣。
赵庭芳眉头依旧没有松开,她思忖着道:“虽说之前那一年中,廖淑妍同阮忠良不可能有过分亲密之举,但她也并非真的不谙世事,婚前婚后两人若有差别,她不可能看不出来。”
这也是姜云冉心中疑惑之处。
阮忠良究竟如何身处两地,先后成婚,还不被人发现端倪。
若只是替身,除非两人配合得天衣无缝,否则不可能成功。
姜云冉所有所思:“我们只追查邓恩,想要得到他指认阮忠良的口供,却忘了可能还有一人知晓阮忠良的底细。”
赵庭芳眼睛一亮:“那个替身。”
姜云冉颔首:“对,就是那个替身,冒名顶替科举做官,这可是大忌,若是能掌握这一条证据,不仅阮忠良人头落地,整个阮家都会一蹶不振。”
今日审问邢姑姑,的确线索颇多。
“另外,我始终在想,当年阮忠良贪墨了那么多财富,究竟都去了何处?阮家虽然过得看似稍显富足,却也没到奢靡的地步。”
“财富的去向,也值得深究。”
赵庭芳有些愁苦:“的确是这般,可我们没有那么多人手,茉莉和石头他们也都不是官身,行事非常局限,无论是那名替身,还是巨额财富,都是阮家最大的秘密。”
尤其时隔多年,旧事如同尘埃,一吹风就散了。
姜云冉揉了一下额角,道:“这一点先记下,等他日有机会,我同皇帝要人。”
赵庭芳愣了一下:“同陛下?”
姜云冉的手指在扶手上敲动,发出清脆声响:“是,我费尽心机,成为皇帝宠妃,为的不就是这个?”
“一是要保证我们在报仇之后能全身而退,二则是需要更多权利和人手。”
姜云冉看向赵庭芳:“如今看来,景华琰应该能答应,不过……”
她顿了顿,才道:“还是需要再观察些许时候。”
她要人手替她办事,还需要景华琰不过问细节,人手全凭她一人差遣。
还是再看看景华琰的态度。
赵庭芳思忖片刻,才道:“倒是无不可。”
“前日陛下特地命麦院正肃清太医院,尤其是你的脉案和药方,务必要仔细挑选,不能让生人经手。”
姜云冉愣了一下:“还有这事?”
“这是麦院正亲口所言,”赵庭芳说,“看来,陛下还是很看重你,知晓要保护你的安全。”
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是否上心,不看他说了什么,只看他做了什么。
景华琰这般郑重,定是不愿姜云冉出意外,因此愿意耗费心力,关心这些小事。
落日的晚霞烧红了天,从竹纹窗的缝隙里钻进来,照耀在姜云冉绝美的侧颜上。
“那还真是,有尝试的必要了。”
姜云冉眉眼柔和下来,唇角的笑意发自真心。
“看来,陛下的确是个很好的合作伙伴。”
说了会儿话,赵庭芳就回太医院了。
姜云冉从书房出去,跟宫人们一起围着暖炉吃甜水。
听雪宫里笑声不断,其乐融融。
姜云冉道:“明日就是紫叶的生辰,到时候咱们叫了热锅子,在膳堂里欢庆一番,你们都爱吃什么,只管跟青黛说,让她去御膳房一一取来。”
听到这话,莺歌眼睛一亮,笑着挽住了紫叶的手:“那我要吃淮水的小羊羔,那边的羊肉可鲜嫩,有一股很浓的奶香味,打热锅子最得宜了。”
姜云冉含笑道:“好,青黛提前吩咐御膳房,明日要多少有多少,保准让大家吃饱喝足,”
“好哦。”
小宫女们欢笑起来。
景华琰踏入听雪宫的时候,就听到里面的热闹,他自己都不知自己脸上多了几分笑意,且加快了步伐。
守在外面的钱小多眼尖,一眼瞧见陛下驾临,他正要跪下行礼,就看到梁三泰对他摇头。
钱小多机灵得很,悄无声息对小六子使了个眼色,小六子立即退下去准备热水。
姜云冉正在同宫人们说笑。
“你们放心,人人过生辰都会庆贺,我也准备了礼物,绝不厚此薄彼。”
她说完,就听到身后一道低声的嗓音:“那朕有没有?”
姜云冉眨了一下眼睛,她直接起身,笑着看向景华琰。
“陛下忙完了?”
她快步上前,帮景华琰解开大氅:“今日外面倒是寒冷,衣襟上都挂了霜。”
此时温热的帕子已经递到手边,是伺候在身边的紫叶。
青黛已经把小宫人都领了下去,明间中的板凳也都被搬了下去,瞬间就宽敞起来。
姜云冉低头看去,见小砂锅中还有一个糖水底,丝毫不含糊:“陛下,可要尝一尝糖水吗?”
景华琰:“……”
吃剩了给他?
不过景华琰今日忙得喉咙痛,的确想要润一润嗓子,倒是不怎么嫌弃:“吃一碗吧。”
姜云冉陪着他进了雅室,景华琰仔细擦干净手,把帕子交还给宫人。
很快,雅室里就只剩下帝妃二人。
姜云冉用手背碰了碰汤碗,感觉不太热了,才道:“陛下尝尝?不太甜,只加了一点蜂蜜。”
景华琰抿了一口,香浓的芋头芬芳萦绕鼻尖,甜蜜的滋味划过唇舌,让人回味无穷。
身边人眉眼含笑,婀娜多情,再配这一碗清甜的糖水,颇有种温香软玉的惬意。
姜云冉见他衣袖上染了些墨渍,就道:“陛下,今夜是在听雪宫安置,还是回乾元宫?”
“怎么?”
一般姜云冉可不会关心这件事。
姜云冉指了一下墨渍,道:“若是在听雪宫安置,陛下得换一件常服,要劳烦梁大伴安排了。”
景华琰喜洁,最不能容忍半点脏污,他皱眉看着袖口的脏污,沉声道:“梁三泰。”
梁三泰麻溜滚了进来。
“陛下,娘娘。”
“让人取几身常服,放在北厢备用。”
“诺。”
等梁三泰走了,景华琰就直接起身,要去脱下有污渍的衣裳。
姜云冉忙起身:“左不过两刻,陛下且忍一忍?”
景华琰摇头:“不成。”
反正这听雪宫温暖如春,他一点都不觉得冷。
等只穿着里面的素色衬衣,景华琰才觉得舒适:“你这宫里太热了,不怕上火?”
姜云冉顿了顿,有些羞赧:“臣妾月事不畅,最近都在调养,钱医正让臣妾温养,这个冬日配合用药,可以调理顺畅。”
为了治病,倒是情有可原。
景华琰握了一下她的手,发现她手心温热,这才放心。
“那你乖一些,好好吃药,可不能讳疾忌医。”
“知道了。”
两人说了几句闲话,姜云冉见他神情比前些时日松快许多,便道:“事情可是有了转圜?”
景华琰睨了她一眼:“就你机灵。”
姜云冉笑了起来,她眼儿似月牙,娇俏可爱得紧:“臣妾自然很在意,毕竟臣妾可是此事的功臣。”
计谋是她出的,若是事成,肯定要讨得好处。
姜云冉可不做默默无闻的英雄。
景华琰依旧握着她的手,在她指尖轻轻捏了一下。
“过两日,便能事成,”景华琰道,“朝阳姑婆一心为国,刚得消息,没有犹豫便答应下来。”
说到这里,景华琰叹了口气:“是朕的过错,让年迈的老人家还要为国事操劳。”
姜云冉却说:“朝阳大长公主一生英勇善战,她从不畏惧艰难险阻,此事对于她而言,并非操劳。”
景华琰愣了一下,才道:“你说得对。”
姜云冉便笑了一下,她用小手指挠了挠景华琰的手心:“陛下,若是此事事成,臣妾可否求陛下一个恩典?”
景华琰挑眉看她:“爱妃想求什么?朕现在就可以答应你。”
姜云冉眼波流转,笑意盈盈。
“先攒着,等臣妾需要了,就同陛下说,”姜云冉回握住景华琰的手,“陛下可不能食言。”【你现在阅读的是 】
100-110
第101章 朕伺候完爱妃,也该爱妃伺候朕了。
冬日的傍晚寒冷刺骨,宫人们拎着食盒,缩头缩脑走在宫道上。
宫人们来去匆匆,皆是为今日最后的差事忙碌。
待贵人们用过晚膳,就可以歇了。
小柳公公领着一队人马,快步走到宫道上,宫人们瞧见食盒上的龙纹盖帘,皆停下脚步躬身行礼。
等一行人都走过了,才有年轻的小宫人好奇张望。
“又是听雪宫?”
“许是呢。”
“最近这么些时日,来来去去都是她一人,宫中百花不香了。”
边上有人路过,眉宇间皆是妒恨:“也不知那位给圣人灌了什么迷魂汤,自十一月来,就都是她一个人的大戏,怎么就瞧不出有什么好来?”
“真是同人不同命。”这说话的是一名绣娘,好似只是在感叹。
年长一些的宫人蹙了蹙眉头:“噤声!”
先说话的小宫女犹自不满:“姐姐!她做得出来,如何不能说?”
另一名宫女扯了扯她的衣袖,不让她得罪贵人。
年长宫人冷哼一声,见在场的宫女们多是艳羡神色,并不敢表现出明显嫉妒,才淡淡开口:“这是陛下的家事,陛下想要招幸哪位妃嫔,全看陛下的喜好,需知晓雷霆雨露俱是君恩。”
“你们宫里的娘娘若是有本事,就不会在这里拈酸吃醋了,你们若是自己有本事,那我也要尊称一声小主了。”
小宫女面上一僵,旋即低下头,就要悄悄离去。
年长宫女却冷声道:“今日念你们是初犯,我暂且宽容,若以后还听你们胆大包天,妄议陛下,一律罚去浣衣局,听明白了吗?”
宫女们面色一白,皆口中称诺,然后便臊眉耷眼地各自去忙了。
年长宫女依旧站在宫道上,她看了几眼听雪宫的方向,正待离开,转身就看到阮惠嫔领着一队宫人,怒气冲冲往前行去。
“惠嫔娘娘安。”
宫人们一起行礼。
阮惠嫔谁都不理,她高高坐在软轿上,一张小脸冷若冰霜。
素雪和凡霜跟在软轿边,凡霜面色沉寂,素雪倒是八面玲珑。
“起吧。”
她替阮惠嫔说了一句,一行人就一掠而过。
年长宫女依旧还站在宫道上,她看着前方阮惠嫔高高的背影,忽然笑了一下。
“真热闹。”
景华琰是在听雪宫用的晚膳,帝妃二人说了几句话,景华琰就去书房忙了。
姜云冉则在雅室里做针线。
她在给景华琰做袖套,省得他下次再弄脏衣袖,当街脱衣。
想到那个场景,姜云冉兀自笑起来。
一针一线慢慢做着,就看见莺歌悄无声息钻了进来。
小姑娘在她耳边低语几句,姜云冉就给她塞了一块鲜肉酥,念她:“这么冷的天,少出去玩。”
莺歌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红着脸退了下去。
姜云冉一边做针线,一边吃茶,间或往对面的书房瞥一眼。
青黛站在她身边,看着窗棱边的刻香,幽幽烧着岁月。
约莫酉时正,小柳公公领着侍膳黄门回来了。
几人开始在次间摆膳桌。
宫里的侍膳黄门都是精挑细选出来的,他们手脚麻利又迅速,不消片刻间,所有的盘碗碟筷都摆放整齐。
一桌珍馐佳肴就布置妥当。
梁*三泰去请景华琰,这边姜云冉也来到次间。
景华琰道:“用膳吧。”
于是两人便坐在膳桌边,开始用晚膳。
今日的晚膳有姜云冉特地吩咐的菜肴,百合芹菜小炒,肉末凉瓜,还有酸萝卜老鸭汤,都是清热败火的菜。
姜云冉特地让梁三泰把这几道摆在景华琰面前,劝他:“陛下,多用一些,您瞧着都瘦了。”
景华琰:“……”
他上火这么明显吗?
姜云冉笑了一下,正要同他再说两句,外面就忽然传来嘈杂声。
姜云冉眨了一下眼睛,好奇往外看去。
“怎么回事?”
青黛忙福了福,退了下去。
热闹声越来越大,中间夹杂着女子的冷冷质问声。
不过转瞬工夫,厚重的帐幔掀开,阮惠嫔怒气冲冲进了西配殿:“姜云冉!”
她这一声真是怒气逼人,脸上的表情都藏不住,显得十分狰狞。
明间同次间之间还有珠帘,此刻宫灯摇曳,阮惠嫔竟没注意到站在碧纱橱边的梁三泰,直接怒气斥责。
“你把邢姑姑藏到哪里去了?你个下……”
“呦,惠嫔娘娘,”梁三泰上前一步,展露自己的存在,“您怎么这么大气性,可是出了什么事?”
阮惠嫔的声音戛然而止。
她就如同被卡住脖子的鸭子,瞪着珠帘后面无表情看她的景华琰,一口气差点没缓上来。
还是素雪机灵,忙上前一步,拍了拍她的后背,拉着她往地上跪去。
“拜见陛下,陛下万安。”
此时阮惠嫔才回过神来,慌慌张张给景华琰见礼。
“无需多礼,”景华琰的声音很冷淡,“起来说话吧。”
阮惠嫔这才起身,瞧见次间中姜云冉同景华琰并肩而坐,两人显然正在用晚膳。
这贱人。
她不由捏紧手心。
其实今日景华琰在听雪宫,从宫门口一直到寝殿中都有乾元宫的宫人,但阮惠嫔怒急攻心,谁都不理,这才在景华琰面前丢了这么大的面子。
刚才她那嚣张跋扈的模样,景华琰肯定已经瞧见,无可挽回。
阮惠嫔死死咬着嘴唇,看着姜云冉起身对她行礼,然后才勉强笑了一下:“妹妹无需多礼。”
景华琰没有让她进次间,只道:“什么事,闹成这般,成何体统?”
一听到这话,阮惠嫔眼睛一眨,一滴清泪就落了下来。
“陛下,”她哀怨至极,“陛下,承蒙陛下宽仁,命臣妾的母亲入宫陪伴,臣妾的邢姑姑也随侍左右。”
“熟料入宫时,母亲关怀臣妾,让邢姑姑去一趟御膳房取糕点,”阮惠嫔的眼泪越来越凶,“从那之后,邢姑姑就彻底失踪了。”
景华琰微微蹙起眉头。
他不太耐烦这些宫中琐事,只丢给梁三泰一个眼神。
梁三泰便上前一步,含笑地问:“惠嫔娘娘,可曾派人寻找了?咱家记得,邢姑姑年纪也不小了,这天寒地冻的,万一摔了伤了,也不无可能。”
“找了。”
阮惠嫔哭得可怜,整个人犹如柔弱的蒲草,只能祈求景华琰的庇佑。
“邢姑姑一个时辰未归,臣妾就命人在宫里寻找了,御膳房也寻了,根本没有找见她的人。”
阮惠嫔叹了口气:“臣妾是邢姑姑伺候长大的,同她感情深厚,她这一失踪,臣妾当时就乱了分寸,方才口不择言,还请陛下见谅。”
倒是还能找补一句。
景华琰颔首,道:“此事上报给贵妃,让贵妃着人寻找。”
听到这话,阮惠嫔又要落泪。
“下午时候已经去禀报给贵妃娘娘了,贵妃娘娘命尚宫局的宫人协同搜寻,一整个下午,都未寻到人。”
阮惠嫔说着就要跪下,被梁三泰眼疾手快,一把扶住。
“陛下,求您开恩,可否让宫人在各宫搜寻,寻找邢姑姑的下落。”
她嘴里说着各宫,眼睛却落在了姜云冉的面上。
意图很明显,她今日带了这么多宫人大闹听雪宫,为的就是搜宫。
她是嫔位,姜云冉是美人,官大一级压死人,更何况在等级森严的长信宫中。
哪怕姜云冉反抗,她都能用强硬手段。
理想很好,然而一个最不可能出现的意外出现了。
景华琰今日居然就在听雪宫,这让阮惠嫔的计划落空。
不过,她倒也很会随机应变。
“陛下,臣妾只是想寻到邢姑姑,姑姑这般年纪,若是遭受到毒打刑讯,必是熬不过的,”阮惠嫔道,“臣妾也不求满宫搜寻,只求陛下派人在各宫寻找,仅此而已。”
她这话就很意有所指了。
姜云冉此时却冷笑一声。
“惠嫔娘娘,您方才不知陛下在此,硬要闯入我宫里,为的不就是搜听雪宫?”
她直接把话挑明:“你可有证据,证明邢姑姑就在听雪宫?若是没有,你凭什么怀疑到我头上?又凭什么去搜其他娘娘们的宫室?”
说着,姜云冉眼睛一眨,眼底一片水红。
“陛下,惠嫔娘娘这是恶意栽赃,您可要为臣妾做主啊。”
景华琰挑了一下眉。
他好整以暇看向姜云冉,欣赏她难得的矫揉造作。
别说,还真有股楚楚可怜的意味。
“姜美人,你休要胡言,”阮惠嫔道,“陛下,之前姜美人同邢姑姑在御膳房有过争执,宫中人人皆知,你一定对邢姑姑怀恨在心,必是你害的邢姑姑。”
姜云冉冷笑,道:“惠嫔娘娘,您最近可有看太医?臣妾怎么觉得,您现在都有癔症了。”
“之前同邢姑姑的口角,已经过去数月,臣妾如今高升美人,又有陛下恩宠,日子幸福美满,”她挑眉轻笑,“至于什么邢姑姑李姑姑的,臣妾根本不在意。”
“你没有证据就硬闯听雪宫,臣妾才要问,”姜云冉说,“你是否对我怀恨在心,嫉妒我独得圣上恩宠,故意拿捏此事栽赃陷害。”
“你!”
阮惠嫔眼底一片赤红。
“够了!”
景华琰适才开口。
“阮惠嫔。”
阮惠嫔的气焰瞬间被压了下来,她恶狠狠瞪了一眼姜云冉,才看向景华琰。
一瞬间,就成了柔弱无依的小白花儿。
“陛下,您要为我做主啊。”
景华琰面无表情:“阮惠嫔,此事有贵妃处置,便听从她的安排,之前卫美人宫中宫女失踪,也是如此行事。”
“陛下,可邢姑姑不同,她……”
“她怎么不同?”
景华琰直接开口:“她难道不是宫人吗?”
这话说得阮惠嫔一噎,好半天没回过神来。
景华琰又道:“还有,下次若还有事,你可以上禀贵妃等,哪怕你寻太后娘娘为你主持公道也可,可你若自己再私自行事,带着宫人硬闯其他宫室,你这个嫔娘娘也不要做了。”
阮惠嫔面色一僵,还是那副委屈模样:“陛下,臣妾没有。”
景华琰瞥了她一眼,道:“退下吧。”
皇帝都开了口,阮惠嫔再也无法胡搅蛮缠,她只能恶狠狠扫了姜云冉一眼,这才不情不愿退了下去。
等外面重新恢复安静,景华琰才看向姜云冉:“怎么回事?”
姜云冉眨了一下眼睛:“臣妾如何知晓?”
她给景华琰夹了一块茄盒,道:“陛下,菜都冷了,天大地大,用饭最大。”
景华琰深深睨了她一眼,倒是拿起了筷子。
“用饭吧,”景华琰道,“反正朕总会知晓的。”
————
月色皎洁。
月华犹如细沙,细密洒在长信宫上。
初雪的残留慢慢被暖阳拂去,金黄色的琉璃瓦再度展露光华。
用过晚膳,姜云冉同景华琰一起在听雪宫散步。
前后殿之间的垂花门一直大开,从未被锁上。
两人穿过垂花门,景华琰便往一侧封堵上的月亮门看去。
曾经烧毁的宫殿似乎已经不存在于长信宫中,连同它的主人一般,只在历史长河中留下寥寥几笔。
元徽五年五月,婕妤阮氏薨。
短短几个字,就是一个人的一生。
此刻若还想回忆,景华琰甚至都不太记得当时的情景了。
他甚至也无法记起曾经的那张面容,现在他的心中,只有姜云冉这一张芙蓉面。
一颦一笑,顾盼生辉。
身边人太过浓墨重彩,遮蔽了曾经心中那道素白身影。
倒是还挺有趣的。
景华琰自己都不知,从何时起,他会这样在乎姜云冉了。
方才阮惠嫔一句斥责的话,就激起了他心中的怒意,这是从未有过的。
景华琰不知是好是坏,但他并不觉得需要控制,就像母亲曾经期望的那样,希望他能顺应内心,体会七情六欲,酸甜苦辣。
至少,他现在是很高兴的。
姜云冉见他一直盯着月亮门的留痕出神,不由轻声询问:“怎么?陛下是觉得害怕?”
景华琰回过头,伸手在她额头上点了一下。
“朕可从来都不害怕。”
姜云冉笑着挽住他的手,依偎在他身边,拉着他继续向前走。
“别看了。”
“那道门既然已经堵住,过去就被遮盖,”姜云冉说,“咱们向前看。”
景华琰笑了一下:“向前看吗?”
“是啊,向前看。”姜云冉对景华琰说,“我从来都不回头。”
确实。
姜云冉身上有着勃勃生机,也有着一往无前,她的心智是那么坚定,坚定到景华琰总是会默认,她无论做什么都能成功。
并且,可以全身而退。
所以,他默许了她的动作,除了让刘晓瑞等人保护好她的安全,其他一切都不过问。
这已经是非常宽容的表现了。
想到这里,景华琰忽然道:“朕对你真好。”
姜云冉:“?”
怎么感叹起这个来了?还挺会给自己贴金。
“所以,云冉也得对朕好。”
满脸金的皇帝陛下如是说。
姜云冉:“……”
姜云冉没有听懂这里面的本质逻辑,凭什么她就得好回去?
见姜云冉一脸茫然,景华琰又忍不住捏了一下她的耳垂。
“朕会告诉你,如何对朕好的。”
呵。
说来说去,都还是那点事。
她以前怎么没发现,这道貌岸然的皇帝陛下,一肚子荤话,这天刚擦黑就蠢蠢欲动。
吃了那么多败火的菜肴,竟是一点用处都没有。
这火力得多旺?
傍晚洗漱的时候,青黛在水房里伺候,她低声在姜云冉耳边说:“娘娘,后来阮惠嫔又去了望月宫,非要闯进去找卫美人,被慕容昭仪打了出去。”
打这个字,很灵动了。
姜云冉憋不住笑了一声。
慕容昭仪一身武艺可不是白学的,阮惠嫔也是不长记性,她想自持身份欺压姜云冉,可慕容昭仪是上三位的娘娘,如何能怕她?
二话不说就被打出来,最后还不是落荒而逃,哪里都不敢再去无理取闹了。
姜云冉眸色幽深,道:“应该是廖夫人指使她出来闹这一场的。”
青黛不解。
“可娘娘,这与阮惠嫔有何好处?”
她的名声在一次次的肆意妄为里慢慢败坏了下去,曾经阮婕妤留下的好名声,已经随着时间消磨,而阮含珍也不可能永远伪装贤良淑德的假象。
这一闹,越发坐实了她乖张肆意的性格。
姜云冉道:“你别忘了,银坠失踪之后,卫美人同阮惠嫔大闹一场,虽然是因阮惠嫔出言不当所致,可最后卫美人可说了许多话。”
从那之后,宫中人就暗暗传言,卫美人意有所指,那一日大闹是因为知晓银坠被阮惠嫔所害。
这个流言,最近宫里一直在悄悄传,不过宫人都很谨慎,决计不敢在主子面前议论,所以明面上似乎无人关心。
还得是莺歌这个耳报神,姜云冉才知道传言那么邪乎。
竟还有人说阮惠嫔在乎自己宫里的狸奴,那银坠不小心伤了狸奴,才被阮惠嫔动怒处死。
不过,也有人心思活络,一下便想到了明年的春闱,这就更不可能明说了。
可无论如何,对于阮氏来说都不是好现象。
因此今日邢姑姑的失踪,廖夫人才让阮含珍到处大闹。
为的其实并非寻到邢姑姑,而是坐实了自己也是被害者的假象。
他们宫里的人也失踪了,所以银坠的失踪与他们无关。
这廖夫人的确运筹帷幄,是个狠角色,她连自己女儿的名声都不在乎,为的就是保下阮家和阮含栋。
因为她也看出来,凭借曾经阮婕妤的情分,陛下即便对阮惠嫔无宠,也不会让她在宫中难过,这不还是有嫔娘娘的份位。
更何况,一个毫无心机的妃嫔,总比满心算计的宠妃要好得多。
至于阮惠嫔在宫中的日子如何,她并未考虑进去。
利益最重要。
姜云冉简单分析了几句,青黛就听明白了。
“真是……”
真是干脆果断,让人胆寒。
姜云冉笑了一下,她换了一件寝衣,道:“其实我还挺欣赏她。”
“你看,她如今过得多好?”
景华琰踏入寝殿时,就看到姜云冉在做针线,她一头乌松松垂落在肩上,乌黑油亮。
衬得她肌肤赛雪,莹白有光。
“晚上就别做针线了,”景华琰道,“仔细伤了眼睛。”
姜云冉抬起头,对他粲然一笑。
“只做几针,谢陛下关心。”
反正也是做给景华琰看的,等过年再拿出来当个礼物,敷衍了事。
景华琰并未注意到她的小心思,只看着她分明莹白的锁骨,喉结滚动。
此刻他觉得,这寝殿里还是太热。
怎么感觉手心都出了汗呢?
等两人滚落在拔步床里,景华琰直接给了她一个炙热的吻。
“唔,”姜云冉轻轻推他肩膀,跟猫儿似得,“陛下?”
怎么这么着急?
两人之间的欢喜事越来越频繁,但景华琰每次的时间都一成不变,非要折腾到精疲力竭才罢休。
姜云冉都有些怀疑,这男人是不是对这事有瘾。
怎么感觉一次比一次急切。
她的推拒并无作用,反而让男人越发努力。
渐渐地,嘴唇都发麻了。
等到姜云冉开始慢慢颤抖,景华琰察觉到她呼吸不畅,才终于放开了她。
他幽深的眸子凝望着她,伸手拂去她唇边的湿润。
“教过你那么多次,怎么还是学不会?”
姜云冉狠狠喘着气:“本来,本来学会了,不过……”
不过景华琰太用力,让她找不到节奏。
景华琰低下头,额头抵着她的额头,在她唇上啄了一下。
“云冉,今日想如何?”
姜云冉面上绯红,她感觉腰带松开,衣襟微敞。
她今日穿着鹅黄色的合欢襟,细腰上绣着一对凫水鸳鸯,绸缎柔软光滑,牢牢包裹着她纤细的腰身。
丝线交叉缠绕,把合欢襟牢牢捆缚,不留一丝缝隙。
衣襟之下,是层峦叠翠,是壮丽山河。
景华琰低下头去,能看到阴影和沟壑。
感受到男人嚣张的视线,姜云冉面上更热,她捏了一下他的腰,声如蚊呐:“陛下,瞧什么。”
景华琰丈量了一下,感叹道:“比之前有所长进。”
姜云冉一时间没有回过神,就听到丝带被扯开的声音。
“还是因为朕努力,才有今日这般盛景。”
姜云冉:“……”
她只觉得身前一凉,合欢襟已经被扯开。
此刻寝殿中宫灯耀眼,把她身上的雪白肌肤展露无遗。
姜云冉连忙要去收拢衣襟。
“陛下,还没熄灯。”
景华琰握住她的手腕,不让她动作:“这不是挺好?”
姜云冉的目光不由自主落到了角落一人高的琉璃镜前,非常坚定:“不行!”
见她要生气,景华琰才叹了口气:“唉,朕还是太惯着你。”
虽然嘴里这样说,但男人还是翻身下床,熄灭了寝殿中的宫灯。
霎时间,黑暗笼罩,只留下床榻上的夜明珠。
光影幽幽,白肌乌发的美人拢衣而坐,脸颊绯红。
景华琰重新回到拔步床中,他把帐幔放下,把两人困在这一方小天地里。
姜云冉这才松了口气。
熟料男人在她脸上亲了一下,伸手就从暗盒中又取出三颗夜明珠。
本来柔和暧昧的光影交叠在一起,点亮了拔步床。
姜云冉被这光影刺得眯了眯眼,下一刻,她身上的寝衣就不翼而飞。
姜云冉倏然低下头,只看到了坦荡的自己。
她伸手就要去捂,却被男人一把攥住手腕,完全无法动弹。
“乖。”
景华琰带着她,就这样坐到自己的腿上。
他的手骨节分明,一只手就能把控住她的一双手,把它们禁锢在美人细腰之后。
姜云冉呼吸急促,轻颤。
男人的目光如同实质,在她身上游走。
姜云冉只觉得面上更红,她不敢去看男人炽热的眼眸,只能偏过头去,眼不见心不烦。
然而此刻,大手捏住她的下巴,强迫她转过头来,与他对视。
“真美。”
景华琰笑着说,他轻声上前,给了她极致的享受。
姜云冉整个人被他禁锢,双手无法动弹,她只能死死咬着下唇,强迫自己不要发出任何恼人的声音。
景华琰有虎牙。
那虎牙在皮肤上剐蹭的时候,有一种别样的麻痒。
最终,姜云冉还是忍不住,喘着气卸掉所有的力道。
潮水奔涌而来,打湿了洁白的细沙滩。
拔步床中香氛馥郁,熏得人头晕目眩。
腿上一凉,姜云冉听到景华琰在耳边说:“朕伺候完爱妃,也该爱妃伺候朕了。”
虎牙在耳垂上摩挲。
“必要礼尚往来。”
新搬来的拔步床也忽然颤了一下。
姜云冉哆嗦着喘气,终于忍不住发出声音。
“讨……讨厌。”
景华琰畅快极了。
他亲了一下她红艳艳的嘴唇。
“应该是喜欢。”
第102章 折腾大半夜,又累又困。
元徽五年最后一次请安在十二月中。
一大早,各宫就忙碌起来。
今日不光各宫娘娘们,就连采女选侍也要去给太后请安,场面很是隆重。
天光熹微,水房就开始炊烟袅袅,热水氤氲出雾气,熏红了小宫女们的眼睛。
她们各自笑着,被大宫女们一瞪,立即缩手缩脚,低头干活。
姜云冉早起差点没睁开眼。
昨夜里那厮不知又高兴什么,非要带她感受一下贵妃榻的软硬。
贵妃榻究竟好不好姜云冉不知,反正她也没实打实坐在贵妃榻上。
一想起来,姜云冉就咬牙切齿。
折腾大半夜,又累又困。
还是青黛连哄带劝,她才勉强起身洗漱。
“陛下一大早就去上朝,吩咐奴婢们不要打搅娘娘。”
姜云冉冷冷哼了一声:“他倒是生龙活虎。”
青黛笑了一下,指着一边一早准备好的袄裙:“娘娘,穿这一身可好?”
姜云冉回过头,就看到一套紫罗兰色的流光缎袄裙架在衣架上。
成串的紫藤萝在月华裙上蔓延,婀娜多姿。
姜云冉笑了一下:“有劳红袖了。”
这是昨日红袖送来的。
随着姜云冉高升,尚宫局也很会审时度势,知晓姜云冉在织造局时颇得甄姑姑关照,如今正巧韩司衣另调尚典局,便借此把甄姑姑提拔为司衣。
而红袖也跟着甄司衣高升,成为司职宫女。
如今红袖姑娘在各宫行走,颇有些脸面。
姜云冉想起昨日红袖那仔细打量,斟酌审视的目光,就不由想笑。
“她就是爱操心,”姜云冉道,“新来的几个小宫人都很乖巧省事,偏不放心。”
现在想来,红袖其实一早就看出了她的身份。
但她同青黛不同,她思虑长远,以为出宫是最好的选择,何苦还要回来陷入这一滩富贵泥沼中。
所以每每看见姜云冉,总是板着脸,做出一幅不近人情的模样。
心里却比谁都关心她。
姜云冉又不是阮含珍,看不出真心假意,她自然知晓红袖的真心,因此才惦念她过得好不好。
甄司衣能高升,可不光是尚宫局懂事。
这些话不必多说,聪明人自己心里就有数。
青黛笑道:“红袖姐姐倒是擅长织造局的差事,这眼光是极好的。”
说了几句话,紫叶就端了一碟点心过来。
“娘娘吃几只蒸饺吧,光吃糕点噎得慌。”
姜云冉尝了一口,这蒸饺是素馅的,味道很轻,吃了不会有口气。
“你有心了。”
一通梳妆打扮,等姜云冉出门坐上软轿,时辰刚刚好。
今日是青黛陪着她出门,队伍刚行几步,前面就出现另一队身影。
似也瞧见了她,那队伍顿了顿,竟是停下来等待。
青黛便让抬轿黄门加快脚步,很快就赶了上去。
“见过端嫔娘娘。”
姜云冉笑着同吴端嫔见礼。
时间紧促,两人也不多寒暄,吴端嫔直接吩咐软轿继续前行,两人并肩而坐,也好说说话。
久未见吴端嫔,姜云冉此刻才发现她比上次王栩诺事发时,还要丰腴一些。
其实说丰腴有些不够严谨,吴端嫔身上的软肉,瞧着有些肿胀,并非普通有孕妇人的模样。
她想来也知道自己这模样不好看,因此只穿了一身暗青色的袄裙,也好显得腰身苗条一些。
姜云冉顿了顿,想起王栩诺的哭泣之言,最终只道:“姐姐快要生了吧?”
吴端嫔大约四月有孕,到如今已经八个月有余。
大约过了年,出了元月,小皇嗣就要落地了。
吴端嫔笑了一下,神情很温柔,她摸了摸自己高耸的肚子,笑道:“是啊,也就两个月了。”
她说着,又忍不住叹气:“现在永福宫可真冷清,只剩我一个人,都无人能说说话了。”
这话姜云冉不好接。
总不能说王栩诺心思歹毒,非要谋害旁人吧?
她看了一眼轿子边跟着的汤姑姑,就道:“这不是还有汤姑姑吗?汤姑姑这样细心温柔,姐姐可与汤姑姑说呢。”
吴端嫔温柔一笑:“说的也是。”
姜云冉见她坐了一会儿就不停挪动,以至于软轿都有些摇晃,不由关心道:“姐姐小心一些。”
“无事。”
吴端嫔叹了口气:“月份大了,肚子里这小家伙沉甸甸的,坐着也不舒服,站着又觉得累,要是躺着,腰上更是沉重,一日到到头都没有一刻舒适的。”
“快过去了,”姜云冉安抚,“等生下来,姐姐就该高兴了,好事多磨。”
吴端嫔又笑了起来。
她的脸仿佛被充了气,整个人都很肿胀,笑起来的时候脸颊上的肉堆在一起,好似年节时特意做的福气娃娃馒头。
姜云冉见过不少有孕妇人,没有一个如同她这般,不过坊间百姓穷苦贫寒,即便有孕也不会暴饮暴食,没有那么多蕴养身体的食物,想要胖也很难。
宫里日子自然不同。
姜云冉入宫之时,姚贵妃和周宜妃都已经生产了,她没见过富贵人家的妇人有孕是什么模样。
但吴端嫔如此,显然并不正常。
交浅言深是大忌,姜云冉也没多言,只陪着她说了会儿闲话,就到了寿康宫。
彭尚宫还是老样子,总是规规矩矩,一丝不苟,挑不出任何错处。
等姜云冉陪着吴端嫔进入温暖的花厅,便感受到四面八方投来的视线。
近来国事繁忙,从十一月至今,景华琰几乎不怎么踏足后宫,唯一能侍奉皇帝的,只有姜云冉。
就连昨日,也是她侍寝。
姜云冉神情自若,先同周宜妃和梅贤妃请安。
周宜妃虽称病,大多是因周氏之事,周氏一案虽然已经发落,可到底没有牵扯到周宜妃母子。
不过总归不是件好事。
同以前乖张尖刻的面貌不同,现在的周宜妃多了几分内敛,平日轻易不在锦绣宫之外走动,最多就是过来给太后请安。
对于宫中的所有事情,无论是侍寝也好,争斗也罢,她都不感兴趣,从无过问。
她的世界只困于锦绣宫,守着那一亩三分地,和孩子一起平安度日。
此刻见了姜云冉,她也不如以前那般剑拔弩张,只是淡淡扫她一眼,点头算作回礼。
梅贤妃今日穿了一件颇为厚重的鹿皮长褙子,把平日里的窈窕身段都掩盖了下去,她轻轻拍着胸膛,显得不是很舒适。
“坐吧,”梅贤妃开口,“都是自家姐妹,坐下说话便好。”
两人坐下,姜云冉关心了两句,梅贤妃就叹了口气:“前些日子贪凉,吃坏了肚子,这几日都不对付,并无大碍。”
她话音落下,慕容昭仪、崔宁嫔、司徒美人等就到了。
一起来的还有苏宝林、韩才人和冯采女。
花厅里一下子呼啦啦来了一群人,顿时就热闹起来。
冬日寒冷,宫妃们都在各自宫里避寒,嫌少出外走动,御花园不去了,叶子牌也不怎么打了,就格外寂寞一些。
这会儿时间尚早,倒是能聊上几句。
姜云冉安静吃茶,听着她们闲谈,脸上是温柔笑容。
就在这时,她发现冯采女正眯着眼睛,盯着手边的茶盏瞧。
她离得有些远,却也把这场景看得很清楚,便对冯采女比了个手势,吸引她的主意。
“冯妹妹可是眼睛模糊,瞧不清远景?”
冯采女眼睛一亮。
她瞧着呆愣愣的,满身书卷气,并不像宫妃,反而像是国子监的博士。
冯采女也从不做那表面功夫,起身来到姜云冉身边,道:“娘娘好眼力。”
姜云冉笑道:“以前曾见过视物模糊的人,不过你这般年轻,怎么就把眼睛用伤了?”
“我比较喜欢熬夜读书,”冯采女有些不好意思,“久而久之,眼睛就不太好了。”
姜云冉想了想,说:“尚宫局的库房中应该有琉璃镜,可让造办处的工匠打造一对眼镜,你戴来视物,应该会便宜许多。”
冯采女道:“谢姐姐关心,已经让宫人去寻了,不过会做眼镜的工匠不多,还得等上些许时候。”
说起这些事,两人之间的距离无形拉进,冯采女本来不善言辞,倒是能同姜云冉聊一聊最近读过的书。
引得一侧的司徒美人一直看她们两人。
不多时仁慧太后就到了。
她今日依旧妆容精致,一丝不苟,通身上下大都是太后娘娘的气派,让人不容小觑。
行礼过后,庄懿太后就看向姚贵妃。
“德妃的身体还没好吗?”
徐德妃这一次并非装病,的确是病来如山倒。
姜云冉听闻,太医院日日都有太医在灵心宫值守是,生怕她一个不留神就过去了。
今日只有徐德妃没有到场,就连一贯病歪歪的卫美人都来了。
“回禀太后娘娘,徐德妃之前中毒,已经坏了根底,后来又遭逢重创,便一下病倒不起,”姚贵妃叹了口气,“如今缠绵病榻,只能用续命汤吊着。”
之前重封德妃,本来景华琰已经开恩,允她不出席封妃大典。
但她还是强撑着去了奉先殿。
大抵她自己心里也清楚,那是她最后的荣光。
典礼结束,人就昏了过去,之后再无人见过她。
只有姚贵妃和梅贤妃去过几次,也都是探病关怀,再多也无能为力。
仁慧太后也跟着念了一声“阿弥陀佛”。
她道:“再过三日,大军归来,到时宫中要开盛大宴会,欢迎将士们凯旋,徐将军英勇无畏,少年多才,也不知兄妹俩能否再见一面。”
大军凯旋本是好事,可最后那一句,却徒增几句伤感。
梅贤妃便安慰道:“太后娘娘仁慈,到时候会开恩,让徐将军入宫看望德妃姐姐。”
仁慧太后这才浅浅笑了一下,道:“这是自然。”
她说着,又看向周宜妃,关心大皇子的身体。
格外叮嘱道:“转眼就要到年节时分,待正旦宫宴时,明宣也得出来见见人了。满朝文武都等着盼着,就等着看大皇子是什么俊俏模样,如今终于有了机会,一定要把明宣打扮的漂漂亮亮的。”
周宜妃这才开口:“是,太后娘娘放心,明宣如今已经大好,到时臣妾一定不辱使命。”
说了这几句,又过问了几句宫事,太后才道:“年关了,我知你们都想念家人,若是谁要见家人,便往寿康宫递折子,都让你们高高兴兴过年。”
这是格外加恩。
宫妃们自都高兴起来,本来都要散了,可就在这时彭尚宫快步而入,对仁慧太后低语几句。
仁慧太后平静听完,才笑着看向众人:“方才礼亲王府来报,礼王妃有喜了。”
————
礼王妃有喜是大喜事。
先帝盛年驾崩,留下儿女多年少,彼时景华琰也刚满十八,还是青葱少年郎。
至今登基五载,也不过二十有三。
两位年长的皇弟都比他小三岁,今年刚及弱冠。
不过婚事早定,小王爷与王妃也都年少相识,去岁成婚之后感情甚笃,只一直没有喜讯。
如今大军凯旋,礼王妃又有喜,好事成双,难怪能让仁慧太后展露笑颜。
宫妃们立即恭喜,一时间气氛分外欢腾。
一直等到仁慧太后让宫妃散去,阮含珍也一言不发。
她没有求仁慧太后,更未求姚贵妃,邢姑姑失踪一事已经过去数日,最初几日她大闹之后,似乎已经接受了这个结果。
如今只是秀眉轻蹙,一脸忧愁,并未因此而大闹寿康宫,显得还有些脑子。
虽很凉薄,但对于天家而言,邢姑姑和银坠并无区别,都是宫中的女官,仅此而已。
失踪便寻找,已是天恩,寻遍不着,最后也只能自己认了。
姜云冉看对面阮含珍装腔作势,心中冷笑。
阮含珍可绝对不会认了。
她只会想办法一报还一报,无论是否是她害人在先,受害之人只要敢反击,就一定是对方的错。
就比如曾经的姜云冉,也比如现在的卫美人。
似乎感受到姜云冉的目光,阮含珍回过头来,却对姜云冉愁苦一笑。
这倒是有些让人意外。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姜云冉也客气回了一个善良的笑容。
两人并肩而出,阮含珍柔柔弱弱地道:“之前去听雪宫,是我太过鲁莽,也是实在急火攻心,失了分寸。”
她眼含泪珠,欲说还休。
“妹妹不会怪我吧。”
这么多人听着,又这么多人瞧着,姜云冉怎么会说怪罪呢?
她自然满脸惊讶:“惠嫔姐姐这话说的,仿佛真发生了什么大事一般,我都已经不太记得了。”
她甚至伸出手,拍了一下阮含珍的手背。
“姐姐您也安心,说不得过些时日,就能重新见到想见之人。*”
“咱们都会得偿所愿的。”
阮含珍心里嫌恶,面上却是舒朗的笑。
“多谢妹妹宽宏大量。”
“姐姐谬赞了。”
两人姐妹情深,一连唱念做打,好不精彩。
天寒地冻,宫巷里冷风嗖嗖刮过,本来宫妃们都想赶紧回宫,现在宁愿顶着寒风,都不着急走了。
被众人这样看着,阮含珍和姜云冉两人却表现得非常亲热自然。
仿佛两人真是好姐妹一般。
“姐姐,以后若有什么需要妹妹的地方,尽管开口。”
阮含珍感叹一声,道:“好,难怪我与妹妹投缘,你是这般胸怀宽广。”
等两人在路口分别,众人立即就散了。
不为看热闹,谁乐意吹冷风。
宫巷一空,阮含珍就沉下脸来。
她阴森森看着姜云冉远去的窈窕背影,冷声道:“看你还能得意几时。”
邢姑姑失踪了,长春宫得有管事姑姑,于是阮含珍不顾廖夫人劝阻,一力推举素雪高升。
如今,素雪已经成为阮含珍身边的第一红人,之前还能凑到主子跟前的凡霜,已经成了素雪的手下。
素雪跟在软轿一侧,同阮含珍道:“娘娘,这几日……”
她犹犹豫豫,含含糊糊,反而让阮含珍不悦。
阮含珍冷冷斥责:“有话就说。”
素雪才压低声音道:“娘娘,这几日奴婢瞧着,凡霜经常在夫人身边伺候,奴婢派她当差,她都推三阻四,说要伺候夫人。”
的确,这几日根本瞧不见凡霜的影子,跟素雪一起侍奉她的,是之前长春宫的几名二等宫女。
阮含珍听到这事就心烦。
因邢姑姑之事,她又跟廖夫人争执一回。
若非她失踪,阮含珍都不知廖夫人竟私下吩咐邢姑姑杀害银坠。
不是说银坠不能死,她尤其在意的是,邢姑姑已经是她身边的管事姑姑,就只能听命她一人。
廖夫人有事想要处置,应该先同她商议,然后一起命邢姑姑行事。
而不是直接就安排,而邢姑姑也很顺从,甚至办好之后也没同她禀报。
她竟成了长春宫的外人。
而邢姑姑的忠心,也立即就被阮含珍质疑。
阮含珍也并非真的蠢笨,银坠之事一发,她就察觉不对,当即就质问邢姑姑。
当时邢姑姑可是矢口否认的。
后来出事了,廖夫人才吐露实情,并且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让她到处闹事,好把银坠之事掩盖过去。
为了自己的前程,阮含珍到底忍耐下来,听从了廖夫人的安排。
但回宫之后,她把被景华琰训斥的怒意全都撒到了廖夫人身上。
想起当时廖夫人的嘴脸,阮含珍就一阵恶心。
卫美人根本与她没有任何仇怨,甚至她也完全不受宠,针对她是完全没有必要的。
她不明白廖夫人为何要这般针对卫美人。
即便怒气攻心,阮含珍也并不蠢笨,她一直针对姜云冉,难道就因为一开始的仇怨?
不。
是因为她清晰感受到姜云冉对她的威胁,无论是争宠,还是争权,她都不能放任姜云冉肆意而为,她都必须要除去这个强大的对手。
事实也证明,她的做法是正确的,眼看姜云冉步步高升,荣华加身,而她,就只有一个空空如也的惠嫔份位。
距离姜云冉超过她,只一步之遥。
素雪分析得非常正确,这件事上,她跟廖夫人根本就不是一条心。
而廖夫人除去卫美人,肯定不是为了她。
这让阮含珍不能容忍。
从小到大,整个阮氏都把她捧在手心里,她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从不会落于人后。
而现在,阮含珍清晰感受到,廖夫人冒着巨大的风险出手,为的肯定另有其人。
那日争执的结果也清晰可见。
她为的是阮含栋。
原来家中上下都以她为先,可现在再听廖夫人那些他好你就好的言论,阮含珍却并不这样认为了。
争执之后,母女两人不欢而散,阮含珍委屈至极,回到寝殿就痛哭一场。
当时素雪就安慰她。
说她家中姊妹四个,只有幺弟是个男孩儿,家中贫困,为了养活弟弟,她们姐妹才入宫。
她从小看惯爹娘偏心,当即就知道,即便女儿也能立女户,也能科举为官,可这世上,还是男娃娃吃香。
他们生来就拥有的,是女儿们需要耗费一切,努力到比他们优秀千百倍,才能换来的微薄的公平。
可这公平里,更多的还是利益考量。
阮含珍深以为然。
她为何信赖素雪,并非因为素雪是最忠心的那一个,而是因为素雪懂她。
就像这样陪着她说话,剖析事情,分析对错,素雪都比邢姑姑要强得多。
邢姑姑陪在她身边的时候,说不定心里惦念的,也是廖夫人的嘱托。
根本不会全心全意为她着想。
阮含珍想着,脸色越发阴沉,她道:“既然凡霜这样忠心,就调她去伺候母亲吧,另外你选个机灵点的,提拔为大宫女,入寝殿伺候。”
素雪低眉顺眼,道:“是,奴婢领命。”
冷风呼啸,高高扬起的彩仗花盖随风飘扬,犹如振翅欲飞的苍鹰。
队伍安静前行,最终没入长春宫的门楣中。
忠义军是在漫天风雪中归京的。
虽然天寒地冻,风雪交加,满地都是雪泥,但百姓们还是裹着补丁斑驳的棉袄,站在街边等候。
呼出的白眼飘到苍穹上,被洁白的雪花掩盖了尘埃。
百姓们冻红了脸,搓着手,踮脚遥望远方。
那一队人马里,可能就有他们的儿女亲人。
他们等待的是亲人重逢,热闹欢庆。
不多时,马蹄声响起,脚步声踢踏作响,好似地动山摇。
“来了?”
“到了到了!”
“二小子,你在哪?”
“我的三丫,可能归来?”
呼唤的声音此起彼伏,盘旋在玉京上空,在这个年关之下,有着别样的热闹和欢喜。
很快,先行仪仗就出在百姓们面前。
一瞬,欢呼声爆炸开来。
“英雄,英雄,忠义,忠义。”
那声音如潮水,如海浪,如烈风,如暴雨。
兜头而下,却温暖而绵长。
将士们跟随前方将领,他们一路前行,脸上也是止不住的笑容。
“三叔,我回来了。”
“娘,娘,是我啊!”
这热闹似乎属于所有人。
朱雀大道尽头,是气势磅礴的朱雀门,皇帝陛下及仁慧太后、皇贵太妃一早就等候在了城楼之上。
除此之外,还有姚贵妃、周宜妃和梅贤妃。
很可惜,这样的欢庆日子,徐德妃身体依旧病弱,实在无法亲迎兄长。
在皇亲国戚们身侧,就是文武百官。
大军行至朱雀门前,徐如晦翻身下马。
他一身斑驳的锁子甲,身姿英武,器宇不凡。
他右手捶胸,弓步颔首,对景华琰行军人之礼。
“参见陛下!”
身后的将士们异口同声:“参见陛下。”
欢呼声不绝于耳,山呼海啸涌来。
一贯冷面冷情的皇帝陛下,今日也笑容满面,他含笑看着鏖战而归的将士们,万分感慨。
“国朝因你们而幸。”
“乌城的百姓们,大楚的子民们,包括朕,都要感谢你们的英勇和付出。”
“英雄无畏!”
这三句话,把将士们说得热泪盈眶。
紧接着,又是地动山摇的呼唤。
“英雄无畏!英雄无畏!”
景华琰大手一挥:“今日忠义军大营已经准备好了宴席,让我们不醉不归!”
第103章 我更喜欢看你痛苦死去的样子。
太极殿面阔十三间,共有七十八根朱红大柱支撑高耸入云的屋脊,只站在门口,都能感受到宫殿的恢弘壮丽。
仰头看去,万方法相藻井重重叠叠,犹如九重宫阙,万物以此生,以此灭。
每一根横梁上,都垂挂有十二枝琉璃盏,此时所有琉璃盏都被点燃,自是灯火辉煌,交相辉映,照亮了整个太极殿。
今日的太极殿四面所有隔间全部打开,一览无余,殿中及殿外月台处摆有上百张圆桌,看盘和冷盘都已摆好,菜肴精致,而宫人们还在陆续端上热菜。
整个太极殿坐满了文武群臣,此番大捷,举国欢庆,景华琰特允镇抚以上的武将至宫中享宴,已彰显与民同乐,皇恩浩荡。
今日的太极殿,显得格外隆重。
冬日寒冷,太极殿中烧有数十个暖炉,在圆桌边炽热燃烧着。
气氛喧沸。
许多镇抚之前从未进宫朝见,今日被施恩赏膳,皆心潮澎湃,满面红光。
天潢贵胄们还未到场,并无贵人在场,这些将官们便小声议论起来。
每个人都故意压低声音,奈何太极殿人数众多,显得格外嘈杂。
其中一桌将官看着前面同朝臣们叙话的徐如晦,啧了一声:“你们方才瞧见没,那城墙上偏没有德妃娘娘。”
另一个人瞪了他一眼,压低声音:“不是都说德妃娘娘重病,自不可能在冬日里出宫。”
“你真信啊。”
“老伯爷……”
这三个字刚出口,就被另一人打断,狠狠斥责一声:“休要胡言,如今可没有什么伯爷了。”
一开始的将官很不服气,却只能啐了一声,说:“谁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
此时坐在边上的另一名高瘦将官蹙了蹙眉。
“噤声。”
他一开口,另两名将官便不敢言语了。
军队等级森严,官大一级便能随意差遣,开口之人可是正四品的指挥佥事,他的话对于两位镇抚来说就是命令。
“朝廷中事一切皆有定案,证据,折子,脏物一样不缺,”他冷冷睨了两人一眼,“你们以为,若真是被诬陷,少将军还能这样拼命?”
“上面的将军、指挥使大人们,还会这样效忠?”
忠义军一切以军功说话,军功卓绝者就能获得晋升机会,因此别看在坐都是正五品的镇抚,却不一定都是正经武举出身的武生,许多人都是从兵卒晋升上来,就是纯粹的莽夫,大字都不识一个。
指挥佥事冷冷道:“一群没脑子的蠢货。”
他这一骂,另两人就缩了缩脖子,最开始说话那个嘀咕了一句。
“都这样传,咱们哪里知道那些细节,自然就信了呗。”
又被上峰瞪了一眼,这才闭嘴。
那指挥佥事听到他的话,抬头往前方面容刚毅的少将军看去。
此时的徐如晦正在同荣亲王闲谈,他脸上虽无笑容,但神情却很平和。
既不嚣张跋扈,也不自怨自艾,通身上下都没有其他情绪。
对于忠义伯府的事情,对于徐德妃的病痛,他似乎都不怎么关心。
心中只有家国天下,只有保家卫国。
指挥佥事垂下眼眸,不再看去。
又等了一刻,待丰盛的晚膳都摆好,梁三泰高昂的嗓子才响起:“陛下驾到。”
顿了顿,又唱:“太后娘娘驾到。”
霎时间,整个太极殿失去所有的声音。
喧闹的世界犹如被深海吞没,只有一片极致的宁静。
天潢贵胄们今日并未身穿华贵奢靡大礼服,清一色的雅致素服,就连景华琰也只穿着一身玄色常服,头戴白玉冠,显得异常清俊磊落。
等在各自位置上落座,景华琰便起身,端起一杯酒。
他道:“今日虽要庆贺边关大捷,感谢诸位将士们的英勇,朕却也想提前祭奠为国捐躯的将士们。”
“只解沙场为国死,何须马革裹尸还。”
“这一杯酒,先敬为保家卫国,英勇无畏,牺牲赴死的英烈们。”
景华琰声音高昂,掷地有声,在寂静的太极殿上回荡。
方才还在满面轻松的将士们,此刻都红了眼睛。
他们一起举起手中的酒杯,异口同声:“敬英烈!”
酒水泼洒,醇香弥漫。
景华琰只用几句话,就收拢了所有人的心。
“第二杯酒,敬你们。”
他说一句,敬一杯,语气诚恳,有着满怀的感叹。
待三杯酒敬完,年轻的皇帝陛下已经双颊绯红,似不胜酒力。
“今日君臣同宴,举杯欢庆,将士们开怀畅饮,不拘小节!”
景华琰一声令下,宴席开始。
南音馆的乐者奏起了清平调,中间的御阶之上,天潢贵胄们言笑晏晏,觥筹交错。
徐如晦率先起身,登上了御阶。
“敬陛下,谢陛下信赖,允臣率兵,挽救战局。”
景华琰道:“将军不必多礼。”
“将军乃旷世奇才,文韬武略样样精通,朕能得将军之才,是朕之幸运,也是国之幸运,自十分爱惜。”
徐如晦满面感激:“臣定肝脑涂地,为国尽忠。”
景华琰浅浅笑了一下,显得异常随和。
“今日德妃身体欠佳,不便宴席,明日你再进宫来,若老夫人精神尚可,也一并入宫,一家团聚。”
这已经十分宽仁。
自从徐德妃重病以来,徐家老夫人已经入宫数次,原本太后都亲自看望,同意她留在宫中关照孙女。
奈何老夫人年事已高,自己本就体弱多病,最后在徐德妃的坚持之下,老夫人还是归家去了。
徐如晦听到他提唯一的妹妹,三尺男儿也不由红了眼眶。
“谢陛下。”
景华琰请他起身,特地让梁三泰摆桌席,让他坐在御阶之上。
“将军是国之功臣,理应上座。”
徐如晦落座之后,荣亲王和礼亲王便上前敬酒。
景华琰不爱吃酒,也从不勉强自己,最后一杯是陪着徐如晦吃的,现在两位皇弟敬酒,他就换成了茶。
他叮嘱礼亲王:“如今王妃有喜,要多加关照。”
礼亲王一脸腼腆,他生得比荣亲王秀气一些,一看就是个彬彬有礼的读书人。
他笑道:“多谢皇兄。”
景华琰又看向荣亲王:“三弟都先有孩儿,你也不能太过落于人后。”
荣亲王显得更英武耿直,皮肤微黑,他点头称是,声音还挺洪亮:“臣弟会努力的。”
这一番心直口快的发言,把荣王妃闹了个大红脸,四周的妃嫔们都笑了起来,一时间竟是其乐融融。
就在这时,梅贤妃忽然捂住胸口,表情痛苦,要吐不吐。
周宜妃就坐在她身边,虽不问世事,却也还是关心一句:“贤妃妹妹,你这是怎么?”
有她关怀,众人的目光都向梅贤妃投射而来。
姜云冉此刻坐在人群之中,若有所思瞥了她一眼。
看来,之前请安时梅贤妃的难看脸色,定然不是因为贪凉,瞧她那幅模样,很像是……
果然,梅贤妃呼了口气,又喝了一口温水压下恶心之感,这才抬头看向景华琰。
她娉婷起身,对着景华琰和仁慧太后福了一礼。
“回禀陛下、太后娘娘,臣妾并无大碍,只是……”
她面上一红,却掩盖不住喜色。
“只是有喜了。”
这话一出,御阶之上陡然一静。
姜云冉微微挑了一下眉,她目光所及,饶有兴致看其余人的反应。
姚贵妃还是那副四平八稳的模样,眉头都不带皱的,甚至跟着笑了一下,表现出恰到好处的喜悦。
周宜妃则是面无表情,就连惊讶都没有,仿佛此事与她毫无关系。
倒是慕容昭仪惊讶地回过头,看向梅贤妃。
姜云冉心里想,还是慕容昭仪实诚,到底有点正常人的反应。
剩下的人,崔宁嫔低着头,看不清表情,吴端嫔轻轻抚摸自己的肚子,脸上的肿胀让她失去了喜怒哀乐,即便有什么想法,也已经看不出来。
倒是阮惠嫔蹙了一下眉头,是在场唯一显露出不喜的人。
真有意思啊。
就在这时,她发现卫美人身边的琥珀快步上前,面色有些苍白,正同卫美人说些什么。
察觉到姜云冉的视线,卫美人抬起头来,却仿佛害怕一般,眼眸微闪,躲避了姜云冉的试探。
仁慧太后的笑声打断了姜云冉的沉思。
“是好事啊!”
仁慧太后笑着看向景华琰:“这是三喜临门。”
“国之大幸,国之大幸!”
景华琰的面容也柔和下来,他虽并未表现出格外喜悦,却也温言软语。
“贤妃既然有孕,便坐下说话,无需多礼。”
说到这里,景华琰才道:“贤妃想来有孕已过两月。”
毕竟,从十一月后,景华琰便没有招幸过其他妃嫔了。
梅贤妃的孕事,必然超过两月。
“贤妃怎么不早提此事?”
景华琰语气异常温柔,仿佛真的关心梅贤妃一般,但不光姜云冉,就连仁慧太后都感受到了他的不悦。
景华琰对姜云冉说过许多次,他不喜旁人背叛,与之相同的,他也不喜旁人的隐瞒。
无论是为了在今日喜上加喜,还是有其他原因,但梅贤妃已经怀孕超过两个月,不光景华琰不知,难道太医院也不知情?
若太医院知情,还帮梅贤妃隐瞒,那景华琰以后可还能信任太医院?
宫妃每月都有平安脉。
孕事第一月脉相不显,察觉不出也在情理之中,可梅贤妃都过了两月,若太医院再诊治不出,那就真是废物了。
要么就是被梅贤妃收买,好在今日扬眉吐气,要么就是医术不精,就连妃嫔有孕都诊断不出。
无论哪一条,都够太医院喝上一壶。
梅贤妃刚被赐座,此刻听到景华琰的询问,又不得不起身。
她低眉顺眼,声音轻柔:“之前一月,臣妾并未觉察出异样,甚至……”
梅贤妃顿了顿,才道:“之后一月,德妃姐姐重病不起,臣妾又要操心宫事,实在太过繁忙,便免了两次平安脉。”
“前三日才觉浑身不适,请了白院正看诊,这才发现有了喜事。”
梅贤妃含笑地道:“臣妾想让陛下和太后娘娘高兴,特地恳请白院正,延后两日再禀报。”
“还请陛下宽宥。”
左不过两日,如此听来倒是没有大碍了。
景华琰面色稍霁,又恢复了温和模样。
“贤妃有喜,是大功一件,赏。”
————
梅贤妃有孕,的确是国朝的喜事。
且不提其他人如何作想,只关心满桌珍馐的将士们倒是丝毫不在意皇家的那些琐事,他们皆欢欢喜喜,热热闹闹饱餐一顿。
这一顿午宴时间略有些久,直过了日映时分,才算彻底结束。
镇抚及四品一下官员陆续离宫,将士们还要去营房中继续宴饮,不醉不归。
而留在长信宫中的文武百官们,暂且不能离宫,下午时分,雪花纷飞,他们陪伴在天潢贵胄们左右,一起往御花园行去。
御花园的引胜溪已经在月前结冰,经过宫人处理,冰面早已结实光滑,可以用来滑冰。
下午时分,宫中准备了盛大的冰戏曲目,供文武百官宴享。
一路行来,虽风雪交加,但人人都兴致盎然。
引胜溪一侧为竹林轩,宽阔纵深,若门窗全部打开,夏日凉风习习,好不舒适。
冬日围挡三面,只余临溪一侧敞开,上挂透光的白纱帐,不仅能阻拦寒风,还能让身处其中的达官显贵们看到引胜溪的绝美风景。
竹林轩中一早就烧好了暖炉,刚一进去,顿觉暖意扑面。
众人依次落座,姜云冉恰好坐在了司徒美人和卫美人之间。
刚一坐下,就听身边的卫美人轻声开口:“姜妹妹,我有些腹痛,先去更衣,若有人问起,替我答复一句。”
姜云冉颔首,在丝竹乐曲响起之前,答应她最后一句。
“好。”
顿了顿,姜云冉看向她:“一路小心。”
卫美人扶着琥珀的手起身,她看向姜云冉,眉眼温柔。
“多谢妹妹一路关照。”
说罢,卫美人头也不回地走了。
姜云冉看着她离去的背影,久久没能回神。
另一侧的司徒美人听到两人声音,此刻也看了过来:“她倒是可惜了。”
姜云冉问:“姐姐怎么这样讲?”
司徒美人笑了一下,说:“卫氏的子女我都见过,各个风姿卓绝,若她身体康健,怕也是玉京一道靓丽风景。”
姜云冉垂下眼眸,她心情似乎不是很好,笑容也淡然了几分。
“是啊。”
“时也命也。”
司徒美人并未深究她的不愉,今日梅贤妃闹了那样一出,她自己倒是大出风头,可旁人的心情就尚未可知了。
如今最得宠的便是姜云冉,她心中为此纠结,也在情理之中。
众人都落座之后,丝竹声响起,南音阁的舞者穿着冰鞋,在引胜溪上翩翩起舞。
别出心裁,清新雅致,很引人注目。
一组太平曲结束,又上来数名身着戏服的伶人,随着鼓点在冰面上表演折子戏。
这一出戏就是锁麟囊,百多年来,演的都是善有善报,恶有恶报。
南音阁的戏是一早就开始准备的,有姚贵妃特地督办,精心又别致,众人看得一时很是投入。
姜云冉余光瞥见一道身影离开竹林轩,忽然捏紧了茶盏。
此刻青黛上前半步,把碟子中的南瓜子往前推了推。
“娘娘,吃些瓜子吧。”
方才宴会时,姜云冉胃口不佳,并未多用饭食,此刻若只吃茶水,会闹得胃痛。
姜云冉呼了口气,她低垂下头,慢条斯理剥瓜子吃。
青黛想了想,又去取了一碟松子糖来,给姜云冉压压口。
折子戏锣鼓喧天,伶人们在冰面上翩翩起舞,甚至还有伶人能甩出犹如彩虹的水袖,精彩纷呈。
竹林轩中时不时发出喝彩声,热闹非凡。
而这一整场戏,姜云冉都没心思听。
她一直垂着眼眸,一个又一个剥瓜子。
一折戏唱完,整个竹林轩发出震耳欲聋的喝彩声,姜云冉心神一颤,手中的瓜子倏然落地。
“姜妹妹。”
一道熟悉的,满含真诚的声音响起。
姜云冉捏着瓜子的手微微一顿,她抬起头,就看到阮含珍领着素雪,站在了自己面前。
她面上是恰到好处的笑容,显得温和亲昵,满眼期许。
“姜妹妹,那日请安之后,我回去左思右想,还是觉得道歉不够有诚意。”
姜云冉平静看向她,不悲不喜,经常挂在脸上的温和笑容也消失了,犹如宁静的湖水,掀不起半分波浪。
两人身后不远处,朱红官服的阮忠良注意到两人的接触,不由蹙了蹙眉心。
前方“相谈甚欢”的两位娘娘却没注意到他的目光,姜云冉只是道:“惠嫔娘娘多虑了。”
“并非如此,”阮惠嫔叹了口气,“我应该诚心道歉,换取你的原谅,回去后我思来想去,都想不到道歉的赔礼,便特地命人打听了一二。”
阮惠嫔那双漂亮的眸子盈盈瞧着她,眉眼含笑,仿佛两人是从小便结识的闺中密友。
她不发疯,不嫉妒,不怨恨的时候,演技跟阮忠良一模一样,都是一等一的好。
尤其那双眸子,满含诚意,真诚得让人不忍心拒绝她。
不愧是阮忠良的女儿,此刻的阮惠嫔才有惠嫔娘娘该有的体统。
姜云冉似乎有些意动。
“娘娘的意思是?”
阮惠嫔心中嫌恶她眼皮子浅,脸上却有些哀容,她凑上前来,在她耳边低语几句。
姜云冉的表情慢慢变了。
她先是有些惊讶,之后又有些犹豫,最终却好似下定了决心,坚定看向阮惠嫔。
这一幕,被前方回眸凝望的景华琰全部看在眼中。
他并未多言,也没有吩咐梁三泰,只是回过头来,继续看着眼前这一出热闹大戏。
锣鼓喧天,彩绸招展,气象万千。
戏曲昂扬,水袖飞舞,随着伶人从天而降,折子戏即将转入最激动人心的压轴。
姜云冉最终还是站起身,道:“我同你去。”
阮惠嫔似乎松了口气,她跟着一起起身,两人一前一后离开了竹林轩。
不知不觉间,风雪停了。
宫人们勤勉清扫,鹅卵石铺就的小路上并无积雪,只是尚且有些雪化后的水痕,有些湿滑。
阮惠嫔扶着素雪的手,还温柔提醒:“妹妹小心一些。”
姜云冉颔首,方才的沉郁不见了,此刻眼底只剩冰冷。
两人一路前行,穿过一片竹林,便瞧见了前方的桃花坞。
桃花坞造型别致,犹如一朵盛开的梅花,在竹林一侧亭亭玉立。
在桃花坞之前,姜云冉忽然挺住脚步。
“惠嫔姐姐,”她声音冷清,“你方才说打听到了银坠的消息,可否现在就告知与我?”
阮惠嫔见桃花坞近在咫尺,并不算太远,她便也停下脚步,回过头来看向姜云冉。
四目相对,阮惠嫔轻笑一声:“妹妹真是好人,这般关心银坠。”
姜云冉道:“毕竟曾经相识一场,再说卫姐姐那般忧愁,若能知晓告诉与她,说不得病情好转,也算是一桩善缘。”
阮惠嫔喟叹一声。
“难怪呢……”
难怪廖夫人言之凿凿,只要告诉姜云冉这一条线索,姜云冉就一定会上钩。
这小贱人,都入宫了,还搞这一套广结善缘。
仿佛这长信宫中,只她一个心地善良的好人。
即便她想结善缘,怕也不一定能成事,她也不想一想,这长信宫中,哪里还有友情可言?
单纯得让人发笑。
这样想着,阮惠嫔也就这样笑了起来。
“此事算是秘密,不便让旁人知晓。”一边说着,她的目光在青黛面上流连。
姜云冉尚未开口,青黛却面露犹豫:“娘娘,不可啊。”
“怎么不可?”素雪上前一步,对青黛笑道,“娘娘们说要紧事,咱们就去边上略等片刻,这是皇宫大内,出不了事的。”
青黛:“可是。”
姜云冉淡淡道:“去吧。”
青黛咬紧牙关,最后还是福了福,不情不愿跟着素雪离开。
等两人一走,阮惠嫔看向姜云冉的目光便陡然一变。
“姜云冉,你还是这么愚蠢。”
对于她前后不一定态度,姜云冉先是愣了一下,随即便蹙起眉头。
“你骗我?”
阮惠嫔笑着点点头,她手腕一转,一根木棒就出现在手中。
她在手心里拍了几下木棒,抬眸看向姜云冉的时候,满眼都是恶意。
“骗的就是你。”
“你究竟要做什么?”姜云冉往后退了两步,但身后的竹林挡住了她的去路,此刻她才意识到,阮惠嫔为何会特地选择桃花坞。
这里地形复杂,又有竹林遮挡,天然便有庇护。
而且阮惠嫔非常聪明,两人一到桃花坞,她就调换了位置,此刻她就站在唯一的小径出口,正恶毒地笑着。
“我要做什么?”
阮含珍挑眉冷笑:“我要你死。”
姜云冉呼了口气,她也冷笑一声:“众人都瞧见咱们是一起从竹林轩离开的,若是我在此处出事,你说第一个会怀疑的是谁?”
阮含珍此刻志得意满。
“我既然敢做,自然就已经找好了退路。”
阮含珍动了动手腕,感受了一下手中木棍的力度,她上前一步,高高举起了手。
“废话自不必多说,我更喜欢看你痛苦死去的样子。”
她满面笑容,愉快到了极点,本来清秀可人的面容狰狞扭曲,比恶鬼还要可怖。
可早有准备的姜云冉却丝毫不害怕。
姜云冉此刻满脸讥讽,手中的银针早已准备妥当,只要狠狠刺入阮含珍的手臂,就能立即让她倒地不起。
阮含珍却犹自不知。
她的脸依旧兴奋狰狞:“姜云冉,你死……”
话音戛然而止。
咚的一声,阮含珍僵硬在原地,一动不动。
一瞬间,世界静止。
似乎就连风都停了,高耸苍翠的翠竹也不再摇曳,眼前的一切都仿佛是水墨描摹的画卷,印刻了这一刻的时间。
阮含珍那句话卡在喉咙里,她正张着嘴,眼睛突兀地瞪着。
好似在惊愕为何她忽然就动弹不得。
“啊,啊。”
残破的声音响起,怪异又刺耳。
阮含珍似乎在用这种方式,努力自救。
姜云冉默默收起了手中的银针,她面露惊慌,看向阮含珍背后的熟悉身影。
“啧。”
那人飞快扬起手,在阮含珍背后又点了两下。
阮含珍倏然瘫软倒地,闭目昏厥过去。
“解决了。”
慕容昭仪看向姜云冉:“你怎么这般单纯,被她三言两语就骗了出来?还好我瞧见了你们的动向,不放心出来看了一眼。”
“否则,你岂不是要被她害了?
姜云冉:“……”
姜云冉低头擦了擦眼角:“多谢姐姐。”
第104章 朕倒要看看,谁敢在宫中装神弄鬼。
慕容昭仪的出现是个意外。
之前因卫美人之事,慕容昭仪同姜云冉也开始交好,她为人耿直洒脱,雷厉风行,从不拖泥带水。
看中一个人,就真心把她当成朋友,从不藏私。
因此,这些时日来,三人经常一起相伴,也算成为了这皇宫之中难得的朋友。
君子之交淡如水,有些话自不必多说。
后来银坠失踪,卫美人的身体急转直下,姜云冉数次出入望月宫,慕容昭仪都未多加询问。
姜云冉知晓她聪慧敏锐,一定猜到了些许真相,只不想让卫美人留有遗憾,才保持缄默。
而今日她的出现,也证明了这一切。
慕容昭仪蹙眉看着姜云冉,见她似乎并不那么惊慌,便瞬间福至心灵。
“你早有准备。”
她呼了口气,却又摇着头苦笑一声。
“难怪你敢跟她出来,看来是我多此一举了。”
姜云冉却握住了慕容昭仪的手。
为了保护姜云冉,她一直在竹林外蹲守,一双手都有些冰冷。
姜云冉则是因为服药的缘故,手心温热,默默温暖慕容昭仪身上的冷意。
慕容昭仪的好意,姜云冉自然知晓,也不会拒绝。
真情难寻,热血不易,若还不知珍惜,她与阮忠良这等薄情寡义之辈又有何异?
“姐姐为保护我特地跟来,已经超出寻常情分,我心中自是感激不尽。”
“但今日事,我与她都不想让姐姐卷入其中,这才没有坦诚相告,还望姐姐宽宥。”
听到她提及卫美人,慕容昭仪的神情多了几分惆怅。
她是草原上的苍鹰,总是高昂着头颅,呼啸着振翅而飞。
而此刻,苍鹰折翼,也会哀鸣流泪。
“我舍不得她。”
姜云冉握了一下她的手,道:“姐姐,事情紧急,不便多言,我先处置了她,之后再同姐姐解释。”
慕容昭仪问她:“你们可会有事?”
她问的是你们,姜云冉心中一痛,无法回答,只能道:“姐姐放心。”
慕容昭仪盯着她的眸子,最终叹了口气*:“我去外面等你。”
不过一刻左右,慕容昭仪就同姜美人有说有笑回到了竹林轩。
坐在前面的皇帝陛下好似在看戏,但他的心神早就分了一分,放在了姜云冉身上。
此刻见她回来,竟是有一种松了口气的错觉。
倏然,景华琰自嘲似的冷笑一声。
皇贵太妃坐在他另一侧,听到这声音,不由看向他:“皇帝?”
景华琰顿了顿,指着前面的戏说:“太妃你看,这戏多精彩。”
皇贵太妃有些不明所以,却还是道:“贵妃有心了,今日的戏很好看。”
景华琰冷冷勾了勾唇角。
“是啊,真好看。”
一阵冷风吹来,前方的白纱帐迎风飞舞,金乌忽然钻出云层,丝丝缕缕的阳光洒入大地,落在洁白的冰镜之上。
细碎的光芒在冰面上流光溢彩,冰上飞舞的伶人脚踩祥云,犹如在天宫漫步。
如梦如幻。
便是见多识广的天潢贵胄们,此刻也不由发出惊叹:“真是妙哉。”
忽然,一道高昂的尖叫声划破长空。
“啊!”
“啊啊啊!”
那声音又高又细,尖锐刺入耳膜,让人心神俱震。
景华琰蹙起眉头,他不用吩咐,梁三泰就躬身行礼,这就要退下查看。
就在这时,尖叫声越发刺耳。
“杀人了,杀人了!!!”
冷风呼啸而过,那声音伴着冬日的森寒,刺得人浑身战栗。
有些说不出的阴森恐怖。
南音阁的乐者们吓了一跳,有那胆小的手指不停哆嗦,一连弹错了好几个音。
曲不成曲,调不成调。
梁三泰一贯的弥勒佛笑脸也骤然消失,他阴沉着脸,睨了一眼小柳公公。
今日这样的场面,宫里忽然出事,这可是落了皇室的面子,若是牵连到他身上,真是吃不了兜着走。
他正要吩咐小柳公公快去查看,一道人影已经仓惶地向竹林轩奔来。
来人身上穿着精致的大氅,头上的团花冠本来精致华贵,然而此刻发冠斜落,狼狈不堪。
有人惊呼:“惠嫔娘娘?”
阮含珍脸上有血,有泪,还有满眼的惊恐。
“陛下,救命啊,救命啊。”
景华琰眉目冷冽,漆黑的眼眸犹如深潭,没有一丝光芒。
顷刻间,有数名宫人奔跑上前,立即围住了阮惠嫔,制止住了她的惊呼。
之后小柳公公迅速出现,同宫人一起把她请入一边的嶙峋阁。
不过转瞬,一切都已恢复如常。
就连乐声都未停歇,依旧歌舞升平。
满朝文武即便知晓不能多看,都忍不住张望。
尤其阮忠良,此刻早就面沉如水,他忍耐不住站起身来,冲景华琰见礼:“陛下,惠嫔娘娘无状,定是受了惊吓,还请陛下宽宥。”
景华琰冷着脸站起身,他同皇贵太妃说了两句话,才搀扶着太后起身。
“诸位爱卿,继续看戏吧,”景华琰道,“这一场大戏,错过了可惜。”
皇帝一句口谕,满朝文武都不敢再关注分毫。
景华琰扶着太后起身,往嶙峋阁的方向行去。
“阮爱卿,你也来。”
此刻姚贵妃等主位娘娘皆起身,余下妃嫔眼睛一转,也跟着起身。
这热闹,谁都想看。
倒是皇贵太妃淡淡开口:“苏宝林,你们照料一下吴端嫔,外面天寒地冻,不好伤了身骨。”
这一开口,宝林之下的宫妃就又重新坐下,吴端嫔自始至终都没有起身,安安稳稳坐在椅子上,平静看着眼前的折子戏。
另一边,众人从竹林轩出去,直奔嶙峋阁。
今日御花园只在竹林轩有大戏,因此其他宫室都未准备暖炉,此刻嶙峋阁中一片湿冷,刚一进去,就冻得人直打哆嗦。
事出紧急,无人在意冷热,也无人寻位置落座。
所有人都站在阁中,看着阮惠嫔坐在椅子上,满脸涕泪,瑟瑟发抖。
这是从未出现在众人之前的狼狈模样。
看来的确吓得不轻。
方才赶过去的是尚宫局的穆尚宫,她已经帮阮惠嫔梳好发髻,正在用帕子给她擦去脸上的血泪。
阮惠嫔双眼无神,整个人哆哆嗦嗦,因为还在不自觉流泪,经常发出哽咽的抽搐声。
显得狼狈又可怜。
仁慧太后叹了口气。
她道:“贵妃,你来问。”
姚贵妃便上前一步,轻柔地问:“惠嫔妹妹,你这是怎么了?”
阮惠嫔听到这一声,才仿佛终于活了过来,她眼睛慢慢聚拢神采,此刻才注意到面前有多少人。
当看到景华琰冷淡的眼神,和其他人直勾勾的目光,她尖叫了一声,下意识捂住了脸。
“别看我,别看我。”
景华琰眉头紧锁,对这个场景有些不耐。
若是平日尚且好些,但今日是欢庆宫宴,竟闹了这一出,实在不妥。
阮惠嫔不仅不知低调行事,还大张旗鼓肆意吵嚷,好似非要破坏这一出欢庆才罢休。
看到景华琰的眼神,阮忠良忙上前一步,轻轻怕了一下阮惠嫔的肩膀。
“惠嫔娘娘,”阮忠良的声音沉稳,语气难得温柔,“你慢些说,可是出了什么事?”
阮惠嫔听到阮忠良的声音,倏然看向他,一把握住了他的袖子,眼泪又扑簌而落。
“父亲,父亲……我怕。”
阮忠良定定看着她的眼睛,语气依旧温柔:“娘娘别怕,陛下和太后娘娘都在,你有什么话直接便可以说,他们会为娘娘做主的。”
真会说话。
姜云冉挑了挑眉。
阮惠嫔什么都没说,怎么就要做主了?
被阮忠良这样一“安抚”,阮惠嫔似乎真的回过神来,她呼了口气,接过穆尚宫手中的帕子,自己擦干净脸上的涕泪。
她努力摆脱方才的狼狈。
“陛下,”阮惠嫔站起身,非常果断跪了下去,“陛下,臣妾惊扰陛下,打扰宴席,是臣妾之过,还请陛下恕罪。”
先请罪,再求施恩,看来阮惠嫔还没被吓傻。
景华琰道:“起来说话吧,究竟怎么回事?”
阮惠嫔此时才小心翼翼在人群中搜寻,最后目光落在了姜云冉身上。
她脸上浮现出恐惧神情。
“方才宴会时,臣妾想同姜美人道歉,之前我同她多有龃龉,彼此很不愉快,我便想着即将年关,左不过十几日就是新年,想要与姜美人重修旧好。”
姜云冉心中冷笑。
她们俩可从没有旧好。
见姜云冉面无表情,阮惠嫔便垂下眼眸,柔柔弱弱地道:“谁知我们两人进了桃花坞,姜妹妹就……”
“就如何?”
开口询问的是梅贤妃。
阮惠嫔深吸口气,看了看站在一边的父亲,又去看景华琰。
她眼角泛红,眼底含泪,柔弱无辜,很是惹人怜爱。
“姜妹妹,就打晕了我。”
此话一出,满是哗然。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眼眸中皆是努力掩藏的兴奋,有好奇看向阮惠嫔的,也有打量姜云冉的。
短短八个字,就掀起轩然大波。
阮惠嫔的确是厉害人物,尤其这一套玩弄人心的手法,完全是廖淑妍亲传,真是青出于蓝胜于蓝。
梅贤妃看向姚贵妃,两人都有些不知所措。
景华琰却面色不变,只问:“你这样不顾体统跑出来,可是因为此事?”
不顾体统这四个字用得很妙。
阮惠嫔脸上一僵,很快却又道:“不是。”
“臣妾方才醒来,是在桃花坞中……”阮惠嫔眼泪扑簌而落,“臣妾在桃花坞看到了,看到了邢姑姑的尸体。”
“什么?”
抽气声不绝于耳。
众人皆十分惊骇。
景华琰睨了梁三泰一眼,梁三泰就立即退了下去。
此刻景华琰才道:“姜美人,你有什么要说的?”
他的目光直直落在姜云冉的面上,语气冷淡,似乎之前一月的独宠不过尔尔,并未因此而多加垂怜。
姜云冉上前一步,她此刻满脸疑惑,懵懂无辜。
“回禀陛下,太后娘娘,臣妾同惠嫔姐姐离开竹林轩后,就在桃花坞之外说了几句话,”姜云冉顿了顿,她也委屈地低下头,“惠嫔姐姐出身名门,似不知怎么与我这等寻常百姓相处,说了几句不太投缘,臣妾就离开了。”
“惠嫔姐姐怎么会这样说呢?”
她眨了一下眼睛,显得纯洁又无辜:“惠嫔姐姐怕不是……怕不是发了癔症,把刚发生的事情都记错了吧?”
阮惠嫔听到她的说辞,顿时急火攻心,好不容易平复下的心情立即爆发,愤怒直奔头顶。
“你胡说!明明是你……”阮惠嫔声嘶力竭,“你如何能证明?”
就在这时,一道高挑的身影向前一步。
慕容昭仪也诧异地看向阮惠嫔:“本宫能证明。”
————
这宫中千人千面。
有人肆意妄为,有人隐藏真心,有人心恶面善,有人枉做小人。
慕容昭仪身在其中,五载沉浮,但她哪一个都不是,她就是她自己。
之前性情大变,只是因为中毒生病,如今痊愈,才慢慢展露出她本该有的光彩。
苍鹰永远都是苍鹰,他们不会伪装成柔弱的喜鹊,也不会为了荣华富贵,放弃广阔的天空。
能让她抛却苍穹的,唯有肩膀上的责任。
她入宫五载,从不沾染宫中任何俗事,唯一与其他宫妃有所牵扯,便就是听雪宫大火、阮婕妤薨逝一案。
而与徐德妃之间的误会,也并非起源于她,是徐德妃自己隐瞒了敏症。
平日里,她不同旁人交好,也不同人结怨,只活在她一人世界中,便是对陛下和荣华,也都并不过心。
这宫里,总有许多特立独行之人。
不过慕容昭仪也并非乖张孤傲,因卫美人与她同住一宫,两人才彼此往来,也算是熟稔。
似乎也仅此而已。
然而今日她却站了出来。
阮惠嫔愣了一瞬,就连阮忠良的眉心也轻轻蹙了一下。
无论是谁,都没想到为姜云冉作证的居然是慕容昭仪。
她的证词是很有分量的。
“回禀陛下,太后娘娘,臣妾不知阮惠嫔和姜美人一起离开了竹林轩,正巧也要更衣,恰好便在那时离开。”
准备给天潢贵胄们更衣的是牡丹楼,上下共有两层,正巧就在桃花坞左近。
“臣妾行至竹林之前,远远就瞧见两位妹妹在闲话,不过因表情不甚愉快,臣妾就没有走近,也并未打扰。”
这的确符合慕容昭仪的个性。
慕容昭仪面色如常,平静说道:“臣妾能看到,两人说了几句之后就不欢而散,姜美人往牡丹楼行去,而阮惠嫔则转身进了桃花坞。”
这一番证词,同姜云冉的都能对上。
慕容昭仪口齿清晰,条分缕析,以旁观者清的姿态,把事情完整讲述清楚了。
“后来臣妾同姜美人一起在牡丹楼更衣,出来时恰好碰见,便一起回了竹林轩。”
说到这里,慕容昭仪看向景华琰。
“事情就是这么简单。”
阮惠嫔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你胡说!胡说!”
她不顾阮忠良的阻拦,神情很有些扭曲:“你们是一伙的,一伙的。”
仁慧太后沉声开口:“够了。”
阮惠嫔的声音瞬间卡在喉咙里,她眼睛瞪得很大,整张脸狰狞可怖。
有一种不达目的不罢休的癫狂。
阮忠良适时上前,沉沉看向阮含珍:“惠嫔娘娘,许是娘娘今日吃了酒,有些醉了,记错了事也不一定。”
事已至此,还是先把事情掩盖过去再说。
若是再任由阮惠嫔发疯,还不知要说出什么话来。
阮惠嫔虽然同廖夫人离心,但她已经数月未曾与父亲好好说过话,同他倒是还有信任之情。
她委屈,愤怒,又很无奈。
甚至此刻她思绪乱作一团,神情恍惚,不知究竟是自己记错了,还是姜云冉和慕容昭仪合起伙来坑害她,一时间竟是神游天外,完全没了反应。
众人看她这般,都以为是她吃醉了酒,犯了癔症。
仁慧太后看向景华琰:“皇帝,既然有慕容昭仪作证,那阮惠嫔所言便做不得数,不如先让宫人送她回去,让太医诊治,还是宫宴要紧。”
此事可以稍后再议,皇家的颜面总要守住。
即便朝臣不敢随意打听,可心里难道就不好奇吗?宫里闹了这一出事,的确于皇室颜面无光。
景华琰却道:“待梁三泰归来再议。”
他话音落下,梁三泰就匆匆踏入嶙峋阁,他面容沉寂,一进来就对着景华琰点了一下头。
景华琰淡淡道:“说。”
梁三泰躬身行礼:“陛下,太后娘娘,方才下臣至桃花坞,路上巧遇吃醉酒的康亲王,王爷一直叫嚷着死人了,还好遇到了下臣,已经请王爷去牡丹楼小憩。”
听到遇事的是康亲王,阮忠良一颗心直往下沉。
康亲王是先帝的弟弟,文韬武略样样不通,是个只会吃喝玩乐的主,最可怕的是他还爱凑热闹,东家长西家短,就没有不好奇的。
一旦事情叫他知晓,明日起,怕是整个玉京都要传遍,宫里的阮娘娘碰巧遇到死人,吓疯了惊扰宫宴。
阮忠良狠狠攥紧手心,闭了闭眼。
怎么就这么凑巧?
可他从不信世上有巧合。
就在阮忠良心中恼怒的时候,梁三泰继续开口:“下臣往桃花坞查看,发现惠嫔娘娘身边的素雪姑姑晕倒在地,桃花坞大门敞开,进入后于厅堂中并未发现异常,后下臣看到雅室隔间的门未关,上前探查,便发现了……发现了已经死亡多日的邢姑姑。”
话音落下,嶙峋阁中满是抽气声。
娘娘们哪里听说过这等耸人听闻之事,不由都吓白了脸,就连一贯稳重的姚贵妃都有些迟疑:“邢姑姑不是失踪了?算起来,已经失踪超过七日了。”
梁三泰恭敬回道:“下臣仔细查看过,的确是邢姑姑无疑。”
众人下意识看向景华琰,都等他定夺。
谁能想到,阮惠嫔此言倒是真的。
阮惠嫔自己也似忽然福至心灵,她忙道:“臣妾所言并无虚假,如今梁大伴已经查明,还请陛下为臣妾做主。”
景华琰淡淡睨了她一眼,然后道:“那名姑姑呢?”
梁三泰一挥手,宫人们就搀扶着素雪进来了。
素雪显然已经醒了,却还是面无血色,吓得浑身哆嗦。
阮惠嫔一个劲儿给她使眼色。
素雪似乎看懂了阮惠嫔的眼神,她膝盖一软,跪下磕头。
“陛下明鉴,今日惠嫔娘娘想要与姜美人重修旧好,便请姜娘娘至桃花坞前叙话,因是要道歉,总觉得失了面子,便让奴婢领青黛离开。”
这是阮惠嫔一早就同她商议好的证词。
此刻听来并无异常。
与阮惠嫔和姜云冉所言皆能对上。
唯一对不上的,就是棍棒一事。
阮惠嫔心中慢慢升起一抹喜悦,但素雪接下来的话,却让她大惊失色:“后奴婢同青黛一起瞧见了姜娘娘和慕容昭仪娘娘,得知惠嫔娘娘进了桃花坞,就赶忙回去伺候。”
“谁知……”
素雪整个人都颤抖起来。
“谁知奴婢进入桃花坞,就看到有一扇雅室的门大开,进入之后,奴婢就瞧见……瞧见了邢姑姑。”
说到这里,素雪痛哭起来。
而阮惠嫔满脸茫然。
这一段,完全是意料之外,因此素雪只能实话实说。
可事情当真如此吗?
梁三泰问她:“当时你可瞧见惠嫔娘娘?”
素雪摇了摇头。
“未曾。”
“奴婢太害怕了,就吓晕了过去,还是梁大伴唤醒的奴婢。”
此时,事情已经清晰明了。
根本就不是姜云冉殴打阮惠嫔,把她同邢姑姑的尸体关在一起,是阮惠嫔自己进入桃花坞,本来想歇一歇。意外看到了邢姑姑,惊吓过度,记忆错乱,奔逃而出。
不过,她记忆错乱,也硬要栽赃陷害姜美人,足见她心中对姜美人的不喜。
众人的目光隐晦地落在阮惠嫔身上,仿佛要把她身上的所有伪装一并祛除,只剩下内心洗不净的脏污。
这一刻,阮惠嫔毛骨悚然。
恍惚之间,怒气骤升,她表情狰狞,看向姜云冉的表情满是怨怼。
“胡说,胡说,就是她打的我,打的我。”
“姜云冉,你这个贱人!”
“住口!”
景华琰冷冷开口,一瞬间,嶙峋阁落针可闻。
此时此刻,景华琰的目光犹如冰凌,狠狠刺入阮惠嫔的心口上。
嶙峋阁的所有人皆不敢言语,素手静立,生怕再惹怒帝王。
眼泪扑簌而落,阮惠嫔膝盖一软,直接就瘫软在了地上,无声哭泣着。
她不懂,她明明说了实话,为何无人信她?
就在此时,阮忠良噗通一声跪倒在地。
他躬下身,一向高昂的头颅重重磕在地上,发出“嘭嘭”声响。
“陛下,惠嫔娘娘定是被惊吓过度,以致思维混乱,癔症病发,肯请陛下饶恕则个。”
景华琰居高临下看着他,冷冷道:“阮爱卿,之前惠嫔数次无状,肆意栽赃陷害其他宫妃,朕都看在阮婕妤和阮氏的忠心上饶恕则个。”
“今日本是欢庆乌城大捷的喜日,阮惠嫔不顾皇室颜面,肆意妄为,争执不休,依旧不肯宽容,便是朕再宽宥,也不能寒了其他人的心。”
阮忠良的心沉入谷底。
可今日之事已经与计划错位,不能再一错再错,为今之计只有拼命找补,挽救一二。
思及此,阮忠良老泪纵横:“是臣教女无方,还请陛下责怪于臣,惠嫔娘娘惊吓过度,实不是真心,定是被癔症扰乱思绪。”
景华琰的目光在众人面上扫过,最后道:“阮惠嫔宫宴无状,栽赃陷害宫妃,不堪主位大任,着降为从五品美人,闭门思过一月不得出。”
“阮忠良教女无方,扰乱宫宴,夺俸半年,阖府思过一月不得出。”
这个处罚相当之重。
可见景华琰对之前阮美人数次胡闹,已经失去了耐心。
前几次宽宥,是看在阮婕妤的面子上,如今,斯人已去,再大的面子,也在一次次的消磨中使用殆尽。
景华琰的态度很明白。
从今以后,对于阮美人和阮氏,再无宽宥。
阮忠良跪地磕头:“谢陛下宽仁,臣一定好好反省,他日以功补过。”
阮美人似乎此刻才回过神来,她一张嘴,就要嚎哭求饶。
还是素雪眼疾手快,扑上前去一把捂住了她的嘴。
景华琰刚一皱眉,仁慧太后就叹了口气道:“把阮美人送回长春宫,好好养病。”
宫人一拥而上,瞬间就把阮含珍“请”走了。
嶙峋阁倏然安静下来。
此时景华琰开口:“摆驾桃花坞。”
他的目光在众人面上扫过,最后落在姜云冉身上。
“朕倒要看看,谁敢在宫中装神弄鬼。”
第105章 是廖夫人,害的我。
嶙峋阁有前后两道门,众人从后门鱼贯而出,阮忠良沉默跟在最后。
他是被景华琰特别点名的。
在场众人唯有阮忠良对邢姑姑最为熟悉,让他一起前往,其实是为了让他辨认是否真是邢姑姑。
刚走出嶙峋阁,仁慧太后忽然道:“阮爱卿,廖夫人呢?”
阮忠良愣了一下,忙上前一步,低声禀报:“回禀太后娘娘,今日内子身体抱恙,未曾赴宴。”
仁慧太后颔首,她又看了一眼阮忠良,道:“有母亲在,会好的。”
倒是难得安慰了一句。
御花园的建筑之间交错环绕,因长信宫本就不算宽阔,因此御花园中也略有些逼仄。
就比如嶙峋阁和牡丹楼之间,只隔着两个花坛,站在牡丹楼的二楼露台,能清晰看到嶙峋阁的屋脊。
从嶙峋阁后门出,往北行去不过数步,便是桃花坞之前的翠竹林。
梁三泰办事稳妥,他已经命人看守住了桃花坞的入口,并且从慎刑司调来两名仵作,对邢姑姑的尸体进行查验。
桃花坞之外的竹林依旧郁郁葱葱,安静矗立,从此处看去,似乎任何事情都未发生。
姜云冉跟在众人之后,身边是满脸好奇的司徒美人。
她小声问:“姜妹妹,你说邢姑姑这些日子都去了何处?又为何会死在桃花坞?”
姜云冉摇头:“不知道。”
司徒美人挑了一下英气的长眉,她道:“真是吓人呢。”
“是啊,”姜云冉拍了一下胸口,“还好方才没一起去桃花坞,否则……”
否则不光邢姑姑吓人,还不知阮含珍要做出什么事情。
到时候只两个人在场,万一阮含珍发疯,姜云冉可不就倒霉了?
司徒美人拍了一下她的手,说:“是你运气好。”
两人正说这话,竹林便已至眼前。
景华琰刚要抬步进入,就听到不远处传来微弱的呼救声。
“救命。”
那声音十分微弱,被寒风和竹语遮蔽,让人听不真切。
姜云冉动了动耳朵,就看到景华琰敏锐地挺住脚步,不再继续前进。
簌簌,簌簌。
竹林被冷风吹拂,发出独属于翠竹的冬日细语。
夹杂在寒风中的求救是那么孱弱,若不是耳力极佳,那声音就会被掩盖在寒冷冬日里,最后全然消弭。
但景华琰自幼习武,身体强健,姜云冉一早就知晓他耳聪目明,对于声音和味道极为敏锐。
她垂下眼眼眸,注意到身边的司徒美人也动了一下耳朵。
“有声音。”
司徒美人呢喃自语,下一刻目光倏然一冷,直直向桃花坞左后方的潇湘馆看去。
“陛下,潇湘馆有人呼救。”
景华琰没有下令,他一甩衣袍,大步流星往潇湘馆行去。
那张俊逸的面容犹如挂着冰霜,让人不敢靠近。
仁慧太后也扶着彭尚宫的手快步跟上,念了一声佛偈。
今日这一连串的闹事,打扰了皇帝陛下的好心情,让他再也做不出翩翩君子的模样。
妃嫔们也都有些惊疑不定,却一起快步跟上,眨眼功夫就来到了潇湘馆之外。
潇湘馆被引胜溪的支流环绕,呈八角形,走过拱桥,才能来到唯一一扇房门之前。
因位置独特,造型别致,多用来夏日避暑。
冬日时节,几乎都闭门锁窗,无人会至此挨冷受冻。
声音就是从潇湘馆发出来的。
越是靠近,呼救声越发清晰,引人胆寒。
胆小的崔宁嫔已经捂住了脸,根本不敢看向前方。
“救命。”
“你别杀我,别杀我。”
那声音越发清晰,满含哀求,痛苦异常。
此时此刻,慕容昭仪和阮忠良表情骤然一变。
慕容昭仪急忙上前,道:“陛下,是卫美人。”
景华琰毫不迟疑,他拦了一下慕容昭仪,另一边,梁三泰已经领人上前,狠狠撞开了潇湘馆的大门。
只听吱嘎一声,门扉直接洞开,竟然完全没有锁住。
浓重的血腥气扑面而来,景华琰蹙起眉头,不顾梁三泰的阻拦,直接一步踏入潇湘馆。
姜云冉此刻上前一步,一把握住慕容昭仪的手,与她一起紧随景华琰的脚步,直接进入潇湘馆。
里面的场景让人震惊。
卫美人浑身是血,她胸口插着一支金簪,靠坐在潇湘馆的贵妃榻下,口中鲜血直流。
而另一边,一道让人意想不到的身影惊慌失措,她满手鲜血,正呆愣愣看着忽然涌入的人潮。
似乎压根就不知,为何会有人忽然出现在潇湘馆。
竟然是本该在长春宫休养的廖夫人。
“啊!”
胆小的崔宁嫔和梅贤妃站在最后,也看到一眼里面的景象,下意识就叫喊出声。
景华琰面色铁青,他道:“来人。”
一声令下,数名黄门上前,直接抢过廖夫人手中的另一支金簪,把她按倒在地。
此刻廖淑妍倏然回过神来,她声嘶力竭:“不是我,不是我!”
“堵住她的嘴。”景华琰冷冷道。
慕容昭仪和姜云冉则一起上前,扶住了卫美人。
“新竹,”慕容昭仪不知不觉已经泪流满面,“你撑住,太医马上就到了。”
卫新竹面如金纸,满身鲜血,她犹如即将凋零的玫瑰,再无任何生机。
枯败,颓丧,满眼不甘。
“救命,救命。”
她半阖着眼睛,顽强求生。
姜云冉眼底一片湿润,热泪奔涌而出,滴落在卫新竹满是鲜血的手背上。
又热又烫。
却短暂地给了卫新竹一线生机。
慕容昭仪手忙脚乱,不知道是要去捂住她的伤口,还是拔取金簪。
这场面看了真让人难过。
仁慧太后别过头去,不忍心再看,倒是景华琰来到卫新竹面前,半蹲下身体,平视她的眼睛。
“卫美人,你坚持住,太医即刻就到。”
卫新竹的目光慢慢聚拢,落在了景华琰面上。
她苦笑一声,鲜血喷涌,止都止不住。
“陛下,”卫新竹的眼泪混合着血一起滑落,“陛下,是……是廖夫人,害的我。”
卫新竹强撑着最后一个口气,指认了谋害她的凶手。
景华琰颔首:“朕知道了。”
卫新竹又笑了一下。
“陛下,廖夫人说,若我死了,会影响兄姐春闱,是吗?”
景华琰面容上的冷淡褪去,他平静看向卫新竹,给了她保证:“你不会有事,朕也会格外开恩。”
“多谢,”卫新竹艰难说,“多谢,陛下。”
她的目光落在了慕容昭仪脸上,挣扎着对她笑了一下。
“再见,姐姐。”
慕容昭仪泣不成声。
卫新竹最后看向姜云冉。
四目相对,承诺无言。
元徽五年第一个风雪夜,两人也曾四目相对,彼此诉说内心的坚持和怨怼。
那一日,银坠被人害死。
卫新竹自幼病痛,她不能出门读书,不能春日踏青,很少能见广阔天地,感受肆意的风。
直到她入了宫。
才第一次拥有属于她的朋友。
银坠会在她窗前堆雪人,会把御花园的鲜花采来给她,到处打听大楚的风土人情,一一讲给她听。
五年来,她照料她的饮食起居,治愈她的病痛,给了她独一无二的陪伴。
她舍不得失去银坠。
反正她时日无多,即便苟延残喘,也不知何时还会影响到家人,拖累旁人。
还不如,用她这条残命,把幕后真凶绳之以法。
筹谋多日,费尽心机,如今,她也算大仇得报。
卫新竹没有同姜云冉说最后一句话,她只对她费力点头,握了一下她的手。
望你也能得偿所愿。
目光上移,卫新竹露出此生最后一个笑容,她张了张口,并无声音。
口型却再说:“你来了。”
是她来接她了,真好,黄泉路上,还有人能相伴。
姜云冉手上一轻,卫新竹冰冷的手瞬间滑落,玫瑰凋零,生机不再,在这个风雪日猝然离世。
“新竹!”
慕容昭仪痛哭出声。
随着她的哭喊,又有几名宫妃跟着哭了起来,而太医也在此刻姗姗来迟。
今日在竹林轩值守的是麦院正,此刻她满脸是汗,显然一路奔跑而来。
见到卫新竹的第一眼,麦院正心道不好。
景华琰面容沉寂,慢慢站起身,给麦院正让出位置。
“尽力救治。”
话虽如此,但卫新竹显然已经没了气息,已救无可救。
景华琰长叹一声,他对梁三泰说:“着宗人府和礼部准备丧仪,一切按照婕妤的规制拟办。”
梁三泰躬身行礼:“是。”
潇湘馆中气氛沉寂,所有人都不敢言语,静立在潇湘馆内外,皆有些不知所措。
今日发生的事情太多,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让人完全续不到头绪。
无人说话,也无人敢上前劝慰皇帝,就连仁慧太后都支撑不住,在边上的椅子上缓缓落座。
“这是怎么了……”
角落里,被宫人死死压着的廖夫人还在拼命挣扎。
她口中被塞着帕子,无法说出只言片语,只能以这种方式引起旁人注意。
景华琰终于失去了所有耐心。
他看都不看廖淑妍一眼。
“安静。”
两个字一说出口,廖淑妍就吓得不敢动了。
景华琰的慢慢抬起目光,在人群之后,看到了跪倒在地的阮忠良。
“阮忠良,你可知罪。”
景华琰一开口,潇湘馆中的几位娘娘便挪开位置,好让景华琰看到馆外之人。
阮忠良身上的朱红官服才穿了四月,崭新如初,可见保养精心,不见任何破损。
他身姿挺拔,面容清俊,穿这一身官服尤其出色,颇有种仙风道骨的磊落仙姿。
平日里,京中人也多有议论,说难怪阮宪台能被榜下捉婿,的确有让人过目难忘的俊美容颜。
然此刻,一贯喜洁优雅的阮宪台,也只能毫无尊严地跪倒在雪水未消的鹅卵石小路上。
他低垂着头,让人看不清他的面容,却能从他颤抖的肩膀感受到他的瑟缩。
狼狈又不堪。
从他金榜题名之后,还从未这般狼狈过。
不甘和愤怒充斥在阮忠良心中,可在他脸上,却只有诚惶诚恐。
他害怕。
他如何能不害怕?
一切都安排得那么妥当,筹谋数日,就为了今日一举成功。
又是因何会出意外?
从哪里开始一切都不对了?
究竟是谁呢?
阮忠良不敢抬头,心中却有了一个清晰的名字。
姜云冉。
一定是她,也只会是她。
藏在袖中的手紧紧攥着,阮忠良弯下腰,额头触地,溅起泥水。
因上午落了雪,鹅卵石小路上满是泥泞,不知哪里来的碎石散落在他身前,划破了他的额头。
鲜血直流。
就在此时,雪花纷飞。
今日第一场雪,是为迎接凯旋的将士们,第二场雪,则是送别无辜殒命的卫新竹。
顷刻间,大雪满城。
阮忠良浑身颤抖,他瑟缩在地:“臣知罪。”
————
风雪又至。
这一次,雪花犹如鹅毛,扑簌簌落了人满身。
顷刻间天地间便一片素白。
潇湘馆中的血腥还未散去,不远处引胜溪上的冰戏还锣鼓喧天,热闹和冷寂交织才一起,组成了今日的庆典。
怪异,无常,让人脊背发凉。
景华琰没有去管跪在雪中的阮忠良,他的目光落在了缓缓起身的麦院正身上。
麦院正躬身行礼,语气沉寂:“回禀陛下,卫美人重伤不治,已然薨逝。”
景华琰叹了口气。
他的目光慢慢落下,在卫新竹满是鲜血的脸颊上停顿片刻,才看向泪盈于睫的姜云冉。
“梁三泰,让安奉殿好生伺候,”景华琰顿了顿,“安顿好卫美人的遗容。”
梁三泰躬身行礼,司礼监的黄门们鱼贯*上前,沉默地从两位娘娘手中接过已经没气的卫美人。
灵车和铺盖都已备好,不过一刻,方才还在说话的卫新竹,就成了一具冰冷的尸体,彻底消失在众人视线里。
这一走,就再也回不来了。
姜云冉有些说不出的惆怅。
虽然一切都是同卫新竹商议好的,直到此刻,她终于离开人世,她才意识到失去的痛苦。
明明只相识数月,明明都不算是至交好友,却还是让人忍不住难过。
姜云冉跟慕容昭仪安静站在一侧,看着地上星点的血迹。
景华琰收回视线,看向麦院正:“她因何而死?”
麦院正道:“回禀陛下,卫美人被金簪刺伤,身上伤口多达八处,最后一下刺在胸口,伤了心脉。”
“为了求生,卫美人还挣扎过,因此血流满身,若是不被人发现,最终会失血过多而死。”
景华琰的眸色幽深,他表情冷寂,并不显得过分愤怒。
但是这副平静的外表却更让人心惊胆战。
这意味着,景华琰真的生气了。
他冷冷道:“廖氏,你不是身体不适,回避宫宴,又为何会出现在此处,手持利刃?”
帕子被人取出,廖淑妍才痛哭流涕:“陛下,真不是臣妇所为,臣妇进入潇湘馆时,卫美人已经受伤。”
“臣妇为了救卫美人,手上才沾染了血迹,这把金簪本也在一边的地上,臣妇怕再伤着卫美人,才捡起来的。”
廖淑妍真是能人。
到了这个时候,还能找到为自己开脱的理由。
“你为何不求救?”
景华琰根本不听她的那一通解释,他只问:“若你真的想救治卫美人,应该直接冲出潇湘馆求助,那时说不定还有一线生机。”
廖夫人愣住了。
随即她才使劲摇头:“陛下,陛下,方才潇湘馆的门被人从外面锁住,根本无法打开,臣妇不是不想救人。”
“放肆,陛下面前,还敢胡言乱语。”
梁三泰面如锅底,潇湘馆的门是他看着撞开的,根本就没有任何阻拦,因里外无锁,险些让使劲冲撞的黄门们摔倒在地。
廖淑妍神情狰狞。
“不,就是锁了,就是锁了,陛下您信我的话,我不可能害她,我为何要害卫美人!”
景华琰适才看向她。
“为了阮含栋。”
一句话,就把廖淑妍打落在地,根本无法再反驳。
卫美人临死之前说得清清楚楚,廖淑妍所欲为何,众人只要仔细一想就清晰明了。
此刻,所有人的目光都向廖淑妍刺来,那目光里有鄙夷,有嫌恶,还有浓浓的嘲讽。
嘲讽她即便心思歹毒,计谋杀人,却最终落了个人赃并获的下场。
跟她那个女儿一样,都是蠢货。
廖淑妍此刻清晰意识到,她辩驳不清楚了。
计划被打乱,她也被人赃并获,此刻没有任何转圜的余地。
她杀的人是从五品的宫妃,登记在玉牒上的内命妇,等同于谋害宗亲。
下场只有一个字。
那就是——死。
杀人者死,天经地义。
眼泪从廖淑妍的眼眸中奔涌而出,她呆愣愣看向前方,看向跪在潇湘馆之外,与她同床共枕二十年的男人。
“夫君,夫君你救救我。”
廖淑妍忽然挣扎起来,她跪趴在地,想要向着阮忠良爬去。
此时此刻,脸面和体统她都不要了,她只想活着。
她不想死,不想死啊!
然而此刻,阮忠良却忽然弯下腰,又给景华琰磕了一个头。
风雪越来越大,地上积了一层雪,湿漉漉粘在阮忠良的额头上,跟他伤口中的血一起滑落。
同样狼狈不堪。
“陛下……廖氏谋害宫妃,罪无可恕,按律当斩。”
他的声音被风雪吹散,断断续续,听不真切。
可他的表情,廖淑妍看得一清二楚。
两人相识二十载,数年来一起为阮氏,为他们这个家筹谋算计,阮忠良是什么样的人,她再清楚不过。
阮忠良的表情明白告诉他,他要舍弃她求生了。
廖淑妍难以置信瞪大眼睛,她看向阮忠良,仿佛第一次认识这个薄情寡义的男人。
“阮忠良,你怎能狠心如此?你可还是个人?”
姜云冉看着他们狗咬狗,心中只有冷笑。
在相遇之初,或许廖淑妍并不知阮忠良的真面目,但一年相处,阮忠良满心算计,廖淑妍不会看不出来。
即便如此,她也义无反顾嫁给了他。
为的不过是阮忠良的奸佞,也为他的薄情寡义,不择手段。
只有这种人,才能平步青云。
他们两人狼狈为奸,一起害人的时候,从不会考虑被害者的痛苦。
曾经能为自己所用的时候,这些都是优点,而现在,当她也被弃如敝履时,才开始咒骂男人的恶毒。
廖淑妍怨恨至极。
她厉声咒骂:“阮忠良,我廖淑妍这一生对不起无数人,唯独对得起你,而你居然要置我于死地,你别忘了……”
阮忠良一个头磕下去,打断了廖淑妍的咒骂。
“陛下,虽然廖氏罪无可赦,但她毕竟是美人娘娘的母亲,是臣的发妻,还请陛下开恩,允其自戕。”
斩首跟自戕,又有什么区别?
还不都是要死。
这一句话,其实是在威胁廖淑妍。
景华琰垂眸看向阮忠良,倏然道:“带下去。”
说罢,他直接起身,淡淡道:“宫宴还未结束,朕不能离席太久。”
“慕容昭仪、姜美人,你们二人亲至安奉殿,先行处置卫美人的丧仪。”
“刘指挥使,着人送阮爱卿出宫归家。”
众人一起躬身行礼:“诺。”
景华琰大步流星向前走去,在与姜云冉擦肩而过时,淡淡扫她一眼。
姜云冉垂眸敛眉,躬身行礼:“恭送陛下。”
不过转瞬,潇湘馆便人去楼空。
等到只剩姜云冉和慕容昭仪,慕容昭仪才叹了口气:“走吧,咱们送她最后一程。”
深夜,姜云冉疲惫回到听雪宫。
她刚一坐下,一碗姜汤就送到手边。
青黛给她解开发髻,紫叶则用温热的帕子给她擦手,就连莺歌也小心翼翼看着她,满脸忧愁。
出乎意料,姜云冉此刻倒是还算平静。
“我还好。”
她安慰三人:“不用太过为我忧心。”
说罢,她拍了一下青黛的手:“你跟着我累了一天,先去沐浴更衣,歇一歇吧。”
青黛有些犹豫。
紫叶就柔声道:“姐姐去吧,这里有我。”
青黛才退了下去。
莺歌虽然年纪小,却很机灵,此刻顶替了青黛的位置,帮姜云冉卸去钗环。
松开发髻,莺歌便给她轻轻按摩头皮。
姜云冉把姜茶一口吃下,这才觉得由内至外温暖起来。
“先去沐浴吧。”
“是。”
等姜云冉沐浴结束,在寝殿落座,青黛也换了一身素色的宫装,跟紫叶一起进了寝殿。
“娘娘,赵医正担心您,特地送来了两味药,让奴婢加在今日的汤药里,您吃下之后能安睡。”
姜云冉也没拒绝。
她把苦涩的汤药一口吃下,然后才问:“宫里可有发生什么事?”
紫叶一整日都在听雪宫,时刻关心长春宫和望月宫的动向,此刻听到她问,便低声道。
“下午时,阮美人被送回长春宫,后来岑医正亲至,给阮美人看诊。”
“阮美人似乎不是很配合,长春宫闹了好一阵,最后才平息下去,”紫叶给她按腿,“灵心宫没有反应。”
姜云冉颔首,她今日在外奔波一日,腿上有些浮肿。
紫叶按了一会儿,她就觉得舒适多了。
“今日你们都早些睡,让莺歌值夜就好,”药效上涌,姜云冉慢慢合上眼睛,“明日定很忙碌。”
“是。”
这一觉,姜云冉睡得很沉。
可能是因为安神的汤药,她一夜没有做梦,可早晨醒来的时候,却又觉得自己很累。
不光身体,精神也相当疲乏。
仿佛一夜都在同人争斗,不休不止。
姜云冉呼了口气,她揉了揉有些胀痛的额头,这才挣扎着起身。
“几时了?”
外面是莺歌和蓝韵。
“娘娘,才刚卯时。”
姜云冉颔首,道:“叫起吧。”
等洗漱更衣之后,姜云冉特地选了一身月白色的袄裙,又只戴了两只白玉簪,就算做罢。
宫门大开,整个长信宫繁忙起来。
一盏盏宫灯亮起,在黑夜里点亮前路。
宫人们默不作声在宫道上穿行,昨日之事虽被仁慧太后口谕,所有人都不得议论,但昨日夜里时分,宫中上下都知道了此事。
此刻宫人们神情紧绷,心中皆打鼓,不知道此事是否又会掀起一阵腥风血雨。
钱小多和紫叶走在宫道上,两人沉默不语,等进入听雪宫,才不约而同松了口气。
早膳很丰盛。
姜云冉其实没什么胃口,并不想吃东西,但多年的经验告诉她,只有吃饱穿暖才有力气对抗一切。
她夹了一只小笼包,慢条斯理吃着。
“娘娘,昨夜卫美人的宫女琥珀失踪,今晨在御花园寻到,被人打晕在梅林中,挨冷受冻一夜,伤寒发作,不能起身。”
姜云冉颔首:“知道了。”
钱小多睨了一眼膳堂众人,压低声音道:“根据琥珀指认,就是廖淑妍打伤的她。”
第106章 我最终还是赢了。
清晨的阮府一片死寂。
下人们缩在后厨,不敢随意在府中走动。
府中前后两门皆紧闭,气氛之严肃更是前所未有。
邹妈妈并未跟随廖夫人入宫,这几日都在忙碌阮府的内务,今日老爷从宫中归来之后面色就很难看,她心中便暗叫不好。
尤其阮氏大门都被仪鸾卫看守,无人再能进出,越发让人心惊胆战。
其他下人们不敢议论,但邹妈妈自持府中的老人,斗胆问了问老爷身边的长随王典。
王典面色惨白,魂不守舍,他被邹妈妈一问,吓得直哆嗦。
左瞧右看,见无人在意,他才低声道:“夫人……夫人出事了。”
邹妈妈心中一紧,问:“什么?”
这事定是瞒不住的,等圣旨下达,全京城都要知晓,不差这一时半刻。
“夫人……夫人在宫宴时杀害了卫美人,被陛下亲眼所见,人赃并获,现已关押至诏狱。”
“我的天爷啊。”
邹妈妈腿上一软,整个人栽倒在地,眼泪一下子就流了下来。
“怎么会……”
夫人处事一贯谨慎,绝不会留有破绽,又有邢姑姑在旁协助,如何会出这种事端?
邹妈妈深吸口气,一抹脸上的泪痕:“姓邢的呢?她是怎么办事的?”
王典看了她一眼:“邢姑姑早就死了。”
这七个字犹如惊雷,炸在了邹妈妈的头顶上。
她的神情一下子就恍惚起来。
这一瞬间,担忧转成了惊恐,她现在关心的就不是廖夫人的前程,而是自己。
会不会牵连自己?
毕竟她也为廖夫人做了那么多事,若是……
不能再想了,她不会有事的,为了小姐和小少爷,夫人一定会保全府上,不会放弃一切。
自然,不会牵连到她身上。
这个想法至在脑海中浮现一瞬,当着王典的面,她把那些心思全部压下,只一脸期待地问:“老爷呢?老爷会救夫人吧?”
王典是昨日跟随阮忠良入宫的,自然知晓细节。
他摇了摇头。
“不可能了……”王典看向邹妈妈,“人赃并获,杀害内命妇,如今老爷要做的,是保下阮氏。”
邹妈妈讷讷不语。
就在这时,书房的门吱呀一声打开。
阮忠良面色苍白,蹙眉快步而出。
不过一日,他便仿佛老了十岁,身上多了几分沧桑。
刚绕过回廊,就瞧见两人一站一坐,阮忠良立即便明白过来。
他冷冷睨了邹妈妈一眼:“邹妈妈,家中的内务还要靠你操持,你得跟管家一起稳住家中上下,可明白?”
邹妈妈还瘫坐在地上,此刻挣扎起身,诚惶诚恐:“是。”
阮忠良淡淡扫了一眼王典,只道:“跟我来。”
王典就缩手缩脚跟了上去。
阮忠良一路穿过前院和后院之间的月亮门,大步流星往小花园另一侧的清静居行去。
一路上,两人都未言语。
清静居外此刻守着一名年长的仆人,见到阮忠良便躬身行礼:“老爷。”
阮忠良淡淡问:“少爷可有好好读书?”
李三回答:“少爷卯时就起来,先在院中做早课,后来才至书房背书。”
听到这话,阮忠良表情稍霁。
倒是还算有个省事的,当年他坚持这样教养含栋,看来再正确不过。
李三打开院门,阮忠良便一步踏入。
清静居中只有一栋雅致清幽的小屋,外面的院落种有梅兰竹菊,清新别致。
院落打扫得很干净,这都是李三每日的差事。
阮忠良在书房中寻到了自己的长子。
整个院落里,只阮含栋一个人,平日的琐事都是他自己而为,没有小厮时刻伺候在身边。
曾经,阮忠良也是这样过来的。
他认为,只有清心寡欲,才能得道正统。
阮含栋此刻正在窗前读书,他面容稚嫩,干净,好似普通的少年郎,一心只读圣贤书。
他认真读书,并未注意到院落中忽然多了人。
阮忠良安静看了会儿,才开口:“含栋。”
阮含栋手中一抖,显然被吓了一跳,他抬起头,见是父亲来了,忙起身拱手:“父亲安好。”
“坐下吧,”阮忠良负手而入,在他身边坐下,简单看了看他的课业,“你哪里都好,只策论不足,到底太过年轻,见识浅薄。”
阮含栋颇为羞愧。
他垂下头,道:“父亲,儿子会努力的。”
阮忠良顿了顿,才道:“年纪轻,不是你的错,无需道歉。”
面对儿子,他也总是面无表情,即便现在说着安慰人的话语,脸上也没多笑容。
冷淡,克制,关心有余,亲密不足。
大凡玉京中的父子亲情,似乎都是如此。
“父亲,耿先生今日为何没有过来?”
耿先生是他的老师,是京中颇有名的大家,若非阮含栋的确天资过人,他也不会亲自入府教导。
不过他还有自己的书庐,一般三日才会来一次,今日恰好就是耿先生的学课。
阮忠良面色微沉,他淡淡道:“近来府中事情繁杂,耿先生不便过府,若我得空,我来指导你的课业。”
阮含栋并未表现出过分惊讶,也没有特别好奇,他很乖顺就说:“知道了。”
父子两人又讨论了一会儿课业,阮忠良便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膀:“科举一途虽然辛苦,需要付出所有心力,但若能一举夺魁,他日前途不可限量。”
“忍耐一时,才能平步青云。”
阮含栋看着他那双淡漠的眼睛,抿了一下嘴唇:“是,儿子明白。”
阮忠良难得满意。
他拍了拍儿子的肩膀,道:“你只安心读你的书就好。”
他说罢,转身就要离开。
这时,阮含栋忽然开口:“父亲,母亲和阿姐可还安好?”
阮忠良脚步不停:“都好,等过些时日,你母亲再来看你。”
“好。”
阮含栋似乎笑了一下,显得很是高兴。
门扉吱呀一声关上,这个逼仄的小院落里,瞬间只剩下阮含栋一个人。
他脸上的稚嫩和天真一瞬间消失殆尽,只剩下嘲讽的冰冷。
他把手中的笔一扔,站起身来,站在窗前遥望苍穹。
自从他学业精益之后,就独自搬来了清静居,父亲政事繁忙,十天半月才能见到一回,平日里大多是母亲陪他吃饭说话。
后来他课业吃紧,父亲认为母亲的看望会打扰他,就不允许母亲日日都来。
一般三日也能见到一次。
原本昨日母亲应该过来看望他,可李叔说母亲入宫陪伴姐姐,这些时日不在家中,他就没有追问。
但昨日小厮鲤鱼来给他送饭,悄悄跟他说府中出事了。
阮含栋被困在清静居,平日里不能玩耍,不能离开,甚至不能在府中走动,他对于阮忠良最大的意义,就是能步他后尘,最低也要高中二甲传胪。
年少时还能守住,可随着年长,他读书越多,越觉得这样是不正确的。
尤其之前乡试,他走出家门,进入考场,结识了各种各样的同窗书生,也认识了各种各样的人,他才意识到他这一方天地,是独属于他的囚笼。
没有人如他这般活着。
从那时起,他就开始慢慢收买鲤鱼。
他需要知道外面的一切。
鲤鱼只是个小厮,专门给他送一日三餐并打扫卧房,阮忠良甚至不知道他的名字,这样一个无足轻重的小厮,其实根本也打听不到什么事。
但阮含栋却很聪明,他一点点教导鲤鱼,让他学会如何打探消息。
果然,今晨鲤鱼就告诉他:“少爷,其实府上已经被围起来了。”
鲤鱼有点害怕,他不住看向院门,生怕李三进来。
阮含栋却很淡定。
“是什么人围困府上,你知道吗?”
鲤鱼想了想:“小的偷偷瞧了一眼,他们衣服上有游鱼。”
阮含栋的面色一怔。
那是飞鱼服,守着阮府的是仪鸾卫。
也就是说,昨日宫宴宫中一定出了事,此事应该牵扯了他们家。
阮含栋低声问:“母亲可回来了?”
鲤鱼摇了摇头:“没有,不过方才瞧见邹妈妈在厨房吩咐差事,瞧着面色不好。”
阮含栋到底聪慧,他能以十七岁的年纪考中秀才,本就不是寻常人。
当即,阮含栋就意识到了事有不对。
他让鲤鱼继续打探,毫不意外地在今天见到了自己的父亲。
父子两个并不亲近,他对于阮忠良也不是很了解,但他可以肯定,家里一定出事了。
阮含栋站在窗前,平静呼了口气。
只希望,母亲和阿姐安好。
一阵冷风呼啸,竹林婆娑,今冬已至极寒日。
上午时分,各宫都热闹起来。
今日不用请安,也没有宫宴,但各宫娘娘们都要至安奉殿,一起祭奠卫美人。
自美人之下,各位妃嫔需要在安奉殿给卫美人守灵,因宫妃人数较少,所以每日只安排两人。
卫美人娘家的弟妹也一并入宫,暂时就住在安奉殿,日夜给三姐守灵。
姜云冉到安奉殿时,已经来了数人,慕容昭仪一早就在,此刻正同姚贵妃一起站在最前面,焚香烧纸。
周宜妃和梅贤妃都没有到场,徐德妃和吴端嫔更不可能亲至。
四人皆让身边的管事姑姑代为祭奠。
在之后便是吴端嫔和司徒美人,两人皆在安静烧纸,姜云冉算是到场晚的。
她在司徒美人身边站定,拿了三支香,认真插在香炉上。
看着香烟袅袅,姜云冉阖上双眸,在心里对卫新竹道:“姐姐,一路走好。”
众人安静祭奠,无人言语。
就在此时,彭逾捧着圣旨,出现在安奉殿前。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今卫美人贤淑持重,孝感天成……着追封为正三品婕妤,暂停灵于京西帝陵安化殿,钦此。”
话音落下,是卫家弟妹哀婉的痛哭声。
他们泪眼婆娑,满身素缟,跪在灵位一侧,对乾元宫方向行礼。
“谢陛下恩赏。”
至此,卫新竹有了自己既定的结局。
————
景华琰登基至今,短短五载,已经有三位妃嫔过身。
因帝陵尚未选定,因此妃园寝无法依次落成,故而之前薨逝的王惠嫔、阮婕妤和卫婕妤都只能停灵在安化殿。
不过卫新竹由美人直接被追封为正三品婕妤,足见皇帝对卫氏的重视,也能见其对卫婕妤的追思。
听到这个追封,姚贵妃叹了口气:“卫婕妤着实可惜。”
慕容昭仪道:“是啊。”
她眼睛红肿,显然这两日没少哭泣。
对于慕容昭仪来说,她能说话的人又少了一些,难免有些伤怀。
姚贵妃安慰了她两句,便起身离开。
她一走,其他妃嫔就也陆陆续续离开了,姜云冉同今日值守的冯采女点头,也踏出安奉殿。
刚一出去,阳光就狠狠刺在了眼睛上。
她眯了眯眼睛,道:“回宫吧。”
等回到了听雪宫,她才取出放在抽屉中的一个紫檀方盒。
那是前日卫新竹郑重交给她的。
当时她说,等一切尘埃落定再看,姜云冉便把它仔细收好,此刻才拿出来,放在手中抚摸。
盒子很朴素,没有雕刻花纹,只有紫檀木本身的纹理,一如卫新竹的为人。
姜云冉打开锁扣,才发现里面摆放了四封信。
一封给她,一封给慕容昭仪,一封给父母,一封给长姐卫新雅。
姜云冉忽然意识到,这是卫新竹的遗书。
她眨了一下眼睛,眼底一片湿润。
“唉。”
长叹一声,姜云冉拆开了给她的那封信。
“姜妹妹,见字如晤。”
“入宫多年,未曾想在今岁遇到你,难得与你投缘,这是我的福气,”姜云冉不自觉读出声来,“……我知你面冷心热,不舍我为此殒命,但我本就时日无多,与其苟延残喘,不如放手一搏。”
“病痛折磨数十年,与我而言已成桎梏,如今我舍命相搏,不仅为银坠,也为了我自己。”
“时至今日,终能为自己选择一个轰轰烈烈的结局,也不枉此生。”
不知不觉,眼泪滴落。
姜云冉以为自己已经抚平了哀伤,可再看故人遗信,依旧心中钝痛。
仿佛回到了母亲去世的那段时光,她想要留在手中的,怎么都留不住。
姜云冉用衣袖擦了一下脸颊,她含着眼泪继续读下去。
“阿冉,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这样唤你,以朋友的身份劝告,人生漫长,山水有情,望你前程似锦,一片坦途,不为旧事束缚。”
“愿你此生,皆能心想事成。”
姜云冉的手有些颤抖。
“阿冉,你读到这封信的时候,我肯定已经不在了,但我想,我现在一定很快乐。”
“我终于自由了。”
“卫新竹,新雪日敬上。”
卫新竹多么聪慧灵秀,她如何看不出姜云冉与阮氏的仇怨,所以她劝她看开一些,却也想让她心想事成。
而这封信,竟然是今冬第一个风雪日,姜云冉没有答应她合作的那个夜晚,就已经书成。
可见,她当时已经笃定,姜云冉会答应与她的合作。
“你还是这么聪明。”
姜云冉一边哭,一边笑,最后长舒一口气,用帕子仔细擦干净眼泪。
她把那封信仔细收好,放在了自己最珍贵的枣木盒中,独自一人安静了许久。
等她终于平复心情,才唤了青黛进来。
“去问一问,慕容昭仪何时回宫,若娘娘回宫,我要登门叨扰。”
青黛福了福,正要出去,就听外面传来钱小多的谈笑声。
不多时,钱小多快步进来:“娘娘,陛下有请。”
姜云冉有些意外:“陛下?”
钱小多颔首:“是小柳公公来请的,说是卫婕妤的兄姐入宫,给卫婕妤吊丧。”
昨日的事情,姜云冉不知景华琰欲要如何处置,也不知慎刑司查到了多少东西,但她可以肯定,既然封号已经定下,那么事情便已成定局。
无论卫新竹的死是否与她自己有关,但在内宫档案中,她都是被人所害,她是无辜殒命,这一点不会错。
姜云冉敛下眉眼,她把给卫家人的两封信收好,道:“走吧,去乾元宫。”
长信宫比往日都要安静。
只有宫人们在宫巷里扫雪,发出沙沙响声。
有那已经结冰的雪疙瘩,顽固地不肯化去,扫洗宫人们便往上面洒粗盐细沙,用铲子一点点抹掉。
这活可不好干。
天寒地冻,地面湿滑,手指头冻得又红又肿,碰一下钻心得疼。
姜云冉的软轿路过此处,便吩咐青黛:“回去后让钱小多准备些糕饼热水,送来给这些宫人们。”
很快,乾元宫便到了。
今日的乾元宫格外严肃,除了几位凌烟阁阁臣,再无其他的朝臣。
姜云冉进入乾元殿时,景华琰还在御书房忙碌,梁三泰快步从御书房出来,对姜云冉见礼。
“娘娘略等,马上就结束了。”
姜云冉笑了一下,就在大殿落座,安静等待。
时间有些漫长。
正午的阳光慢慢爬高,只在门槛处落下一小节光影。
御书房中很安静,听不到多余的声音,姜云冉也不知今日景华琰心情可否有好转。
不过瞧见梁三泰一直守在身侧,她便压低声音问:“梁大伴,陛下……”
“可还生气?”
梁三泰今日已经恢复了弥勒佛笑脸,瞧不出任何情绪。
他道:“娘娘,这下臣如何知晓?”
“不过……待会儿娘娘伴驾时,还是温柔一些。”
那意思就是,需要哄一哄陛下。
姜云冉:“……”
姜云冉无奈笑了一下,道:“多谢大伴。”
两人也就说了这几句话,殿门倏然而开,几位朝臣鱼贯而出。
他们身上的朱紫朝服笔挺飘逸,人人皆是凌烟阁的肱股之臣。
走在最前面的老者,曾经“阮含璋”见过,姜云冉一眼便认出是姚相。
后面还有几人,都是平日里进出乾元宫的熟面孔,自然也都认识姜云冉。
见她等在此处,便知是陛下宣召,姚相都客客气气:“见过姜娘娘。”
姜云冉忙道:“姚相多礼。”
等大人们陆续离开,梁三泰显得更放松一些。
他躬身道:“娘娘,这边请。”
姜云冉便跟着他一起进入御书房。
御书房的一切还是老样子,没有任何变化,就连窗边幽静燃着的龙涎香,都是往日的味道。
姜云冉穿过一道道碧纱橱,掀开珠帘,才来到御书房内。
景华琰今日只穿了一件藏青色的素服,他长眉轻蹙,正垂眸看着手中的折子。
梁三泰悄无声息退了下去。
殿中安静,无人言语。
姜云冉矗立在御案之前,规规矩矩行礼:“陛下万安。”
景华琰没有答话。
他只在折子上急书,一连写了好几行字,才终于把朱笔甩到一边。
啪嗒一声,朱笔滚落在地,朱红的墨迹在金砖上喷溅,仿佛泣血。
景华琰用桌上一早就准备好的帕子擦手,每一根手指都仔仔细细擦干净。
姜云冉依旧站在御案之前,看着他的动作。
等景华琰终于把手指擦干净了,他才缓缓抬头。
“姜云冉,你可知错?”
景华琰的眸子深邃,此刻御书房中阳光明亮,却并不能照耀进他眼眸深处。
他一半脸隐藏在黑暗里,一半则在阳光中,让人看不清表情。
但姜云冉却能从他满含冷意的言语里,听出了他的情绪。
“臣妾不知,自己何错之有。”
姜云冉垂下眼眸,淡淡开口。
景华琰呵了一声,他站起身来,绕过御案,直接站在姜云冉身侧。
“看着朕。”
景华琰居高临下道。
姜云冉转过身,她微微抬起眼眸,目光直直落在景华琰的眼眸中。
她表情平静,唇角甚至还染着一丝笑意,没有任何胆怯和惧怕。
仿佛昨日的事情,与她全无关系。
不知为何,景华琰觉得自己更生气了。
他忽然伸出手,勾起姜云冉的下巴,让她那张脸完整出现在自己眼前。
还是那张熟悉的芙蓉面,就连笑容都没有任何变化。
不过,景华琰看到了她眼角的微红。
这几日哭得太多,就连珍珠粉也掩盖不了朋友离世的颓唐。
景华琰蹙了蹙眉,他上前一步,两人几乎面容相对,让姜云冉无所遁形。
“你也有心?”
姜云冉沉默回望他,此时才开口:“臣妾也是人,因何会无心?”
是了,她的确有心。
可这份心,并不是为他。
景华琰的手微微一松,他放开了姜云冉,声音重新冷冽起来。
“姜云冉,朕之前应允过你,允你肆意行事,不必禀报,但是……”
景华琰的手慢慢抚上姜云冉的细腰,把她整个人禁锢在自己身边。
“但你不能不择手段,为了达到目的,把自己陷入危险的境地中。”
不愧是景华琰,不过一夜功夫,大概就已经看清楚昨日这一套诡计。
姜云冉和卫新竹所用的招数简单至极,不过是“借力打力”。
先动手的,自然是廖淑妍和阮含珍,姜云冉和卫新竹只是反击。
并且通过反击,让对方落于下成,最后让廖淑妍在众目睽睽之下,犯了杀人之罪。
证据确凿,一目了然,根本不用事后再查,只看到第一眼,就能给廖淑妍定罪。
这个手段最简单,最有效,却也是最不高明的。
因为卫新竹为此丢了性命,而姜云冉也曾把自己置于危险的境地之中。
“我知道,那又如何。”
姜云冉的眸子明亮又坚定。
“我最终还是赢了。”
姜云冉不承认自己的错误,她本来也没有错。
景华琰深吸口气,他面容越发冷峻:“姜云冉,这不是赢了,这是两败俱伤!”
“朕以为你足够聪明,足够清醒,谁知你的心也被业障迷惑,成了如今这副模样。”
“若你还执迷不悟,从今以后,朕不允你再肆意妄为。”
第107章 朕不会让你落入危险之中。
正午的阳光灿烂,此刻却忽然尽数被拦在在高大宫殿之外。
御书房内忽然幽暗一瞬。
两人面对面,却似乎看不清彼此的面容。
那么近,却又那么远。
只能听到彼此沉重的呼吸声。
姜云冉忽然冷笑一声。
她伸出手,抵在景华琰的胸膛上,并没有太过用力,却还是一点点把他推离身边。
景华琰慢慢松开手,满面冰霜,垂眸睨着她。
姜云冉后退一步,摆脱了他的禁锢。
“陛下,您说执迷不悟?”
姜云冉挑了一下眉,声音不似往日温柔,是前所未有的冷肃。
“我们因何执迷不悟?难道卫新竹不想好好活着,难道银坠就该死,难道我不想一生平顺,阖家幸福?”
愤怒浇灭了姜云冉的理智,她仿佛受了莫大的委屈,满心满眼都是控诉。
“陛下,我们平凡普通,生于小民之家,长于凡俗市井,不曾见过繁华,也从未掌握权力,”姜云冉盯着景华琰的眼眸,一字一顿,“我们本想安然度日,可那些高高在上的权贵们,可又曾放过我们?”
“当我只是个寻常绣娘时,不过只见我一眼,屠刀就已经落了下来。”
“被害只能忍气吞声,即便是病了死了,*也不能反抗吗?”
姜云冉的诘问一声更重一声,说到最后,她整个人都开始颤抖。
眼泪就噙在眼眶里,坚强着不肯落下。
她的怨恨,第一次清晰呈现在他面前。
景华琰忽然没了言语,他安静凝望她,听着她一句句的质问。
“陛下,你告诉我,若是你又该如何?”
景华琰的怒火在碰触到姜云冉眼泪的刹那间,便烟消云散。
不知为何,一股莫名的情绪激荡在胸口中,让他完全无法平复。
怒气消散,他冷静解释。
“朕从未说过不能反击,也从未制止你任何行为,朕只是不愿你落入危险境地中,”景华琰呼了口气,想要伸手握住姜云冉颤抖的手臂,“你可知世事无常,若你没能把控全局,受伤流血,又当如何?”
姜云冉却一把推开了他的手。
她眼底一片赤红,此刻只有激烈的怨恨。
她对于阮氏的愤懑从一开始就展露无遗,景华琰也曾查过,却不知这些恨意究竟来自于何处。
淮水溧阳县的姜云冉,同阮氏没有任何瓜葛。
她同他好似说过许多真心话,可唯独这件事,她一字都未吐露。
这是姜云冉的禁忌,是她无法宣之于口的束缚。
经过昨日之事,景华琰已经能确定,她同阮氏的仇怨不死不休。
这让他心中难得升起不安。
这股不安,也渐渐化为了愤怒。
愤怒她的隐瞒,愤怒她的偏激,愤怒她的不信任,也愤怒她不顾自己,也……不顾念他。
“我不怕。”
姜云冉语气异常坚定,她盯着景华琰的眼眸,眼眸中没有任何悔过。
从始至终,她的目的都只有一个。
“我相信我自己,即便真的受了伤,我也一定要让对方付出千百倍代价,为此不惜一切。”
“陛下当初选中我,不就是因我坚定聪慧,不会为任何人折腰,”姜云冉看着景华琰,此刻却反过来质问他,“怎么,陛下可是不信任我了?”
姜云冉后退一步,几乎要逃离他的所有掌控。
“若陛下不信任,我们不如一拍两散,”姜云冉毫不迟疑,“省得陛下日思夜想,不能安寝。”
“姜云冉,你放肆!”
景华琰本来已经软下了心肠,此刻听到姜云冉说要一拍两散,怒火再度冲到头顶。
自从被立为太子,至今七载时光,景华琰从未这般生气过。
怒火几乎要烧光理智,他的眼睛也赤红起来。
若是旁人在场,定要吓得跪倒在地,但此刻面对景华琰的是姜云冉,她从不会惧怕他。
她就那么直勾勾看着他,脸上甚至有讥笑。
景华琰一把揽住她的腰,不顾她的挣扎,炙热的吻便汹涌落下。
他不想听她说话了。
“唔。”姜云冉推他,无济于事。
景华琰的手臂犹如铁钳,牢牢固定在她的后腰上,把她整个人扣在自己身上,完全无法逃离。
这个吻有别于平常。
他似乎要夺取她的全部呼吸,让她只为自己一人,让她只与自己知无不言,不曾隐瞒分毫。
让她身心都属于自己。
姜云冉的挣扎都是徒劳。
她终于生气了,一口咬在他的舌尖,只听闷哼一声,血腥味在口腔里蔓延。
然而即便如此,男人都没有放过她。
这个吻越来越激烈,最终,她被按在御案之上。
呼吸随着鲜血,都被吞下腹中。
姜云冉双目泛红,她使劲推搡着他,口中不停发出呜咽。
“唔,不。”
景华琰根本不顾她的挣扎,他一步步前行,把她整个人控制在臂弯里。
衣带微松,炙热的手贴着细腰,一路攀升。
姜云冉终于急了。
她脚下一用力,狠狠在他的云履上踩了一脚。
景华琰吃痛,下意识往后退了半步,也就这半步,让姜云冉找到了机会,逃离出了他的桎梏。
“呼。”
“呼。”
两人在御案两边对峙,姜云冉衣着凌乱,呼吸急促,脸颊是不自然的潮红,比方才的强势和凌厉,多了几分柔美。
而景华琰则沉默站在黑暗里,只那双深邃的星眸漆黑明亮。
他慢慢伸出手,在唇边擦了一下,抹去了溢出的鲜血。
此刻的景华琰,完全不像是皇帝,反而犹如一头受了伤的狼犬,眼眸中只有嗜血的冷光。
御书房中一时很安静。
“目的达成,便不愿意朕再碰你了?”
景华琰声音低沉,满含冷意。
姜云冉的呼吸慢慢平稳下来,她抬起眼眸,平静回望景华琰。
“原来陛下也是这等俗不可耐之人。”
她声音低沉,因为一番纠缠,而显得有些嘶哑。
“我原以为,陛下光风霁月,从不为俗务烦忧,儿女情长,风花雪月,都不曾入陛下之心。”
姜云冉的神情异常冷清。
这种冷清,却莫名刺痛了景华琰的心。
所有的怒火都被那一个炽烈的吻挥散,此刻景华琰冷静得可怕。
“姜云冉,朕是在质问你,质问你不顾安危,肆意妄为,你不要左顾而言他。”
姜云冉回答:“陛下,可是您先左顾而言他的。”
对峙这两句,两人瞬间就又不说话了。
方才争执得那么激烈,差点上演全武行,如今却又不知要说些什么。
总觉得幼稚又可笑。
一个皇帝,一个宫妃,两个人在严肃的御书房里,犹如小儿那般争执。
真是不成体统。
景华琰拉不下脸,又不肯轻易绕过姜云冉,非要她给自己一个回答。
“朕问你话,你如实回答,”景华琰道,“念在往日情分上,昨日之事,朕可以宽宥与你,但你要保证以后再不能冲动行事,无论如何,都要以自身安全为先。”
这已经是景华琰第三次强调她自身安危。
姜云冉心中微动,她忽然意识到,景华琰昨日的气愤,并不来自于她的隐瞒,也不是她同卫新竹合谋算计阮氏,而是她自己主动跟阮含珍离开。
这个行为,触怒了景华琰。
为何会让皇帝陛下这般生气,又如此忧心?甚至今日还做出这样失态之举。
答案只有一个。
或许,景华琰比她以为的更要在乎她。
因为在乎,因为关心,所以他才会失去理智。
姜云冉浅浅呼了口气。
她抿了一下嘴唇,以致噙着的泪水终于缓缓流淌而下。
“陛下,您从不知下位者是如何挣扎求生的。”
景华琰的呼吸一滞。
姜云冉慢慢从御案之后走出,她一步步来到景华琰面前,她仰着头,眼泪婆娑。
“陛下,您可知,我们太过卑微,一无所有,只有自己这一身骨肉,是唯一能拿出的诱饵。”
“你以为,我流血不会疼,受伤不会哭?”
姜云冉握住景华琰的手,放在自己的胸口上。
她的心跳剧烈跳动着,带动了景华琰的手掌,那炙热的情绪随着血管流入四肢百骸。
姜云冉又一步上前,她道:“陛下那样训斥臣妾,臣妾觉得很委屈。”
“我能有什么办法?我又如何能躲过那些是是非非?”
“先动手的明明不是我,要害人的也不是我,我不过只是自保反击罢了。”
景华琰的呼吸慢慢平缓下来,此刻他才发现,自己的心跳也跟随姜云冉的,一起跳动,一起呼吸。
噗通、噗通。
“我本来很委屈,很伤心,陛下不安慰我就算了,因何还要训斥我?”
姜云冉的眼泪汩汩流淌,沾湿了她素白的芙蓉面。
景华琰的一颗心都要揪起来。
平生第一次,他发现自己会为另一个人的一颦一笑而心绪浮动,魂牵梦萦。
这不应该,这不可以。
可心脏自己要跳动,他阻止不了。
姜云冉幽幽看着他,方才的坚强不见了,此刻是那么羸弱可怜。
“陛下,你告诉我,我应该怎么办?”
“挨了打,吃了苦,就只能忍着吗?”
姜云冉向前一步,她伸出手,牢牢抱住了景华琰劲瘦有力的腰肢。
景华琰愣了一瞬,下一刻,他回抱住她,在她的后背轻轻拍抚。
姜云冉的眼泪蹭在他的素服上,染湿了一片水渍。
“你还有朕。”
景华琰嗓音低沉,似已经下定了决心。
“朕不会让你落入危险之中。”
姜云冉抱着他,唇角慢慢勾起一抹微笑。
与此同时,眼泪再度滑落,顺着脸颊潸然而下,似无法停歇。
她终于成为了母亲最厌恶的人。
仗着旁人的感情,仗着对方的心软,把真心待她之人玩弄在手掌之间,争取最大的权利。
这与阮忠良何异?
可那些生离死别,那些仇恨怨怼,曾经吃过的苦,流过的血,她都不肯罢休。
即便面目可憎,她也要让阮忠良付出代价。
否则,她寝食难安。
景华琰似乎没有感受到她内心的剧烈挣扎,他轻轻拍抚她的后背,用心安抚她。
“仪鸾卫中有一支丹凤卫,皆为女将,从今以后,随你调遣。”
————
丹凤卫顾名思义,从开国之初,便只为皇后一人调遣。
她们守护的是皇后一人安全,遵从的也是她一人之令。
先帝登基之初,丹凤卫被转入恭肃皇后手中,后恭肃皇后崩逝,丹凤卫却并未随之转给仁慧太后。
先帝取消了丹凤卫,把女将们打散并入仪鸾卫。
景华琰登基之后,彻底收服仪鸾卫,重新设立了丹凤卫。
因后宫无后,丹凤卫也一并由景华琰差遣。
现在他说要把丹凤卫给姜云冉。
今日姜云冉陪着景华琰唱念做打,为的就是丹凤卫,不过她以为自己要软磨硬泡纠缠很久,谁知这样轻松就到手了。
一时间,姜云冉竟没来得及谢恩。
景华琰见她有些惊讶,忽然嗤笑一声。
“你不就想要这个?”
他的声音恢复了以往的平静,甚至带着些许戏谑。
不过转瞬功夫,他就已经想通了许多事情。
不愧是皇帝陛下,当真是能屈能伸。
“陛下如何会这般说?”姜云冉慢慢后退,佯装好奇,“丹凤卫是什么?”
按照姜云冉的年纪,正巧不知丹凤卫才是正确的。
景华琰睨了她一眼,这才转身,直接来到外面的雅室。
阳光透过窗棱,照在雅室方几上摆放的白瓷瓶上。
白瓷瓶光洁如玉,莹润有光。
一支梅花傲然挺立,在枝头只开了一朵孤独的花,却依旧优雅别致。
香炉幽幽燃着,雅室里一片静谧。
“姜云冉,”景华琰依旧用全名称呼她,“只要你把昨日之事坦诚相告,允诺以后绝不冲动,明日丹凤卫就会去听雪宫叩见你。”
还是有条件的。
姜云冉垂下眼眸,她乖巧坐在另一侧,摩挲着手中的茶盏。
莫名有些口渴。
“陛下真想知道真相,可自己去查,相信以梁大伴的手腕,两三日就能知晓全部。”
“不,”景华琰道,“朕要听你说。”
姜云冉叹了口气。
“好吧。”
“陛下,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您说要给我,就不能反悔。”
“臣妾如实相告,陛下也不能再查。”
景华琰哼笑一声,他伸手,用拇指蹭了一下唇角。
那里还有些红,显然姜云冉咬得不轻。
“朕说过要给你的,何时失言过?”
姜云冉面上一红,飞快收回视线。
她睨了一眼朱漆木门,发现大门严丝合缝,一点缝隙都无,便歇了叫茶的心思。
姜娘娘认命取出炭火茶炉,开始煮茶。
炭火慢慢燃着,莲花方壶放在茶炉上,玉泉山水慢慢沸腾。
咕嘟嘟的声音在雅室里回响,有一种说不出的静谧。
两个人方才的百转千回,都被这水汽冲散,慢慢安然下来。
“之前银坠失踪,陛下已经知晓,其实在之前,银坠恰好看到邢姑姑在太医院做手脚,才道他们要对卫姐姐行不轨之事。”
景华琰蹙眉:“怎么不上报?”
姜云冉叹了口气:“她没有证据,而且当时也没看清楚正脸,直到那日长春宫宴请,她才确定就是邢姑姑动的手。”
“银坠担忧卫姐姐的安危,她在宫中多年,最是知道这些肮脏,因此只想大事化小,只要不在太医院熬药,阮家就动不得卫姐姐,并且以此警告阮家不要再动歪心思。”
谁知,阮家胆大包天。
姜云冉抬眸看向景华琰,她言语清冷:“不瞎不聋,不作家翁。”
“大楚数万万子民,山川四海,九州中原,皆在陛下麾下,偌大一个国家,有太多事,太多人。”
“从不可能有完人,也不会有一心只为家国的忠诚者,这一点,陛下比臣妾更清楚。”
景华琰沉默不语。
是,阮忠良权欲重,心机深,不用细查他的根底,就知道他是个不择手段的人。
但那又如何?
一是从未有过明确证据,证明他亲自动手犯罪,二则是他从未危害过宗室。
更重要的是,如今阮忠良想要更上一层楼,他就必须要做好景华琰手里的这把刀。
他主动出头,拿下赵氏,如何不知会得罪忠义伯府?
可他还是那样做了。
为的就是彻底摆明态度。
他要成为景华琰一朝的新贵。
他的投诚,景华琰看在眼中,也给了奖赏。
阮婕妤入宫不过三个月便殒命,哪里来的用情至深?不过是抬举的借口罢了。
对于皇帝来说,想要抬举一个人,再简单不过。
所以之后才有阮含珍入宫,对于阮含珍这个人,景华琰其实颇为嫌弃,他平生最不喜欢蠢货。
因此,别看阮含珍在宫中仿佛花团锦簇,实际上无论在丹若殿还是长春宫,景华琰都没碰过她一根手指。
这也是为何当时只见了姜云冉一面,阮含珍就要痛下杀手。
她要被猜测折磨疯了。
也一如现在的姜云冉。
从她成为宫妃那日起,不过四个月,她就已经升为美人。
距离九嫔不过一步之遥。
按年限无她,按皇嗣亦无她,论说功劳也瞧不见踪影,更没有显赫的家世,唯有陛下的宠爱是真的。
这四个月来,姜云冉在宫中做了许多事,景华琰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从不过问,也从不制止。
他可以做装聋作哑的家翁,却不会做耳聪目明的昏君。
一旦阮氏证据确凿,触及了景华琰的权柄,那阮氏就留不得了。
毕竟,大楚万万子民,读书人不知凡几,诸如阮忠良之流不胜枚举。
那些未曾上位的官员们,只是不如阮忠良胆大而已。
也缺了南安伯这一股东风。
景华琰睨了她一眼,提醒:“水开了。”
茶香四溢。
自从用六安提片案彻底彻查司务局之后,景华琰就格外爱吃这味茶。
时常能在御书房和知不足斋闻到熟悉的茶香,惹得朝臣们胆战心惊。
老王爷父子俩还在诏狱里蹲着,这茶就是明晃晃的警告和威慑。
姜云冉看来,这根本就不是他喜欢吃,他只是用这种方式逗弄朝臣们,恐吓他们老实一点。
茶汤清亮,流入茶盏之中。
“陛下,这整件事都很简单,银坠还是低估了廖淑妍的狠心和大胆,因此她在出宫的那一日,被邢姑姑掳走杀害,生死不知,借此,廖淑妍要打击卫姐姐,让她重病不治,以此拖累卫氏。”
整件事都无阮忠良的手笔,姜云冉见好就收,只单独说廖淑妍。
想要插手科举,就是动摇国本。
因此廖淑妍已经再无活路。
姜云冉说得很直白:“银坠失踪,卫家出事,卫姐姐当即就明白其中深意,但她也想寻找银坠,不想让银坠白白殒命,她深知这样会让自己病情加重,却还是奋不顾身。”
“有时候,感情在前,也没那么多理智可言。”
景华琰那双深邃的星眸,浅浅一抬,就落到了姜云冉脸上。
除了夜里帐子里求饶的时候,他还真没见过姜云冉失控。
就连方才咬他,似乎都不是。
“那时卫姐姐就计划好了一切,她不想苟延残喘,因此定了这个计谋,只是想不到……”
姜云冉声音冷寂:“想不到廖淑妍和阮含珍居然这样恨我,做这一切非要也把我拖下水。”
卫新竹跟姜云冉讲述的时候,逻辑异常清晰,她说:“我对阮含珍说的那些话,实际上是说给廖夫人听的,邢姑姑一定会告知于她,误导她们我手中握有证据。”
“之后廖淑妍一定要想办法除掉我,这应该也是廖淑妍一贯的手段,所以她会择日进宫,伺机安排此事,”卫新竹面容冷静,犹如运筹帷幄的谋臣,“要说最适合的日子,就是大捷欢庆宫宴,届时满朝文武,王公权臣都会入宫,那么多人在宫中,所有人都是嫌疑人,阮家在其中就不甚明显了。”
“而邢姑姑的失踪,更让廖淑妍确定,我已经盯上了他们,她若不动手,就是鱼死网破。她在宫里没有其他人手,又不能差遣长春宫的宫人,所以是我逼着她亲自动手杀害我自己。”
姜云冉重复到这里,深深叹了口气:“我不同意,但卫姐姐一意孤行,她的寿命只剩三月,她说想要为自己好好活一次。”
茶壶里咕噜作响,两人都未再言语。
姜云冉看似言辞恳切,句句都是实话,但其中真假参半,隐没了许多细节。
所有关于青黛琥珀等人的行动,都被姜云冉全然掩盖过去,在这个故事里,除了姜云冉、卫新竹就只剩下那一对母女。
她继续道:“当日廖淑妍一定会选择御花园动手,而潇湘馆是位置最佳的一处宫室,只要廖淑妍守住大门,即便卫姐姐反抗也于事无补,她跑不掉。”
说到这里,姜云冉垂下眼眸,抿了一口茶汤。
这个动作,掩盖了姜云冉眼眸中的嘲讽。
廖淑妍自以为机关算尽,可她精挑万选的潇湘馆,却也成了她自己的埋骨地。
最不易攻破的潇湘馆,没有困住卫新竹,反而困住了廖淑妍自己。
她说得的确都是真话。
当天那她们进去之后,琥珀就用冰柱插好了房门,而青黛趁着被素雪带走的空挡,过去打晕了琥珀,并确认冰柱是否能融化。
当日正午,阳光明媚,冰柱越来越脆弱,最终崩断碎裂在地,化成了雪水。
青黛会跑这一趟,是为了确定事情已成定局,回来告知姜云冉。
所以,当众人赶到的时候,房门并没有上锁,廖淑妍的话又成了谎言。
作茧自缚这四个字,多么清晰呈现在众人面前。
这些,自然不必让景华琰知晓。
姜云冉轻叹一声:“我原本只要在当日引陛下过去便可,谁知……谁知他们连我都不放过,一开始,我以为阮含珍喊我离开,是为了羞辱我,后来发现她手里拿了利器,我才意识到他们想让我成为那个杀人凶手。”
景华琰因何不知?
当他看到潇湘馆中的场景时,他就明白阮含珍为何要在那日对姜云冉“道歉”。
谁知姜云冉聪慧逃过,反手打晕了她,把她扔进了桃花坞。
后面的事情,就是众人看到的那样。
景华琰冷冷问:“邢姑姑是谁杀的?”
姜云冉抬眸,看着他灿然一笑。
“臣妾不知,这所有的事情中,臣妾只用引众人去潇湘馆即可,其他都是卫姐姐亲自动手。”
这是卫新竹一早就交代的。
人死如灯灭,况且在这件事情上,她是苦主。
所有的事情,都推个一干二净,景华琰也不会更多怪罪她。
也更不会牵连卫氏。
这一点,两人都把景华琰看得透彻。
景华琰的目光重新落在姜云冉面上,忽然问:“你同廖淑妍又有什么仇怨?”
第108章 廖夫人,许久不见,如今可安好?
关于宣若宁的过去,姜云冉自己都不甚清楚。
但她心里很明白,宣若宁肯定有其故事,不过为了女儿的安全,她只能闭口缄默,直到离世之前,宣若宁才看着姜云冉,满眼都是不甘。
“阿冉,阿冉。”
“你记住,你姓姜,娘也姓姜。”
眼泪顺着母亲的眼角滑落,在她苍白的面容上蜿蜒而下。
那是多年积攒下来的委屈和怨恨。
她总跟女儿说,不要让怨恨影响自己的人生,可路途终结,她也想要放肆一回了。
“你祖父在天有灵,希望……”
“希望能平冤昭雪。”
这件事,全天下只赵庭芳知晓。
赵庭芳聪慧多思,当年也是赵庭芳,跟姜云冉一起扶持着走出困境。
若要说出宣若宁和阮家的过去,必定要提当年溧阳书院的往事,而那一段过去,是完全无法为外人道也的。
姜云冉年少时便已有猜测,当年外祖一家一定卷入冤案,以致母亲被逼改姓,一生隐姓埋名,那么就连她,其实也是罪臣之后。
当年的案子姜云冉完全不知情,她入宫一是为阮家,二也想查清旧案,为姜家平冤。
现在终于能握有丹凤卫,也不枉她多年筹谋。
姜云冉心中百转千回,但回过头来,还是对景华琰淡然一笑:“陛下,并非臣妾对廖淑妍有仇怨,而是阮氏对臣妾有偏见。”
“臣妾初入宫闱,阮美人就对臣妾多有谋害,臣妾如今只是迫不得已,反击自保。”
听到这话,景华琰手中的茶盏慢慢放下,平静勾起唇角。
还是不肯说。
不过他也并不深究。
通过姜云冉的隐瞒,他能确定她跟阮氏之间一定是不死不休的仇怨。
如此,倒也无不可。
先有阮含璋冒名顶替之事,又有当街伤害考生之举,廖淑妍胆大包天,还敢在宫中杀害宫妃,如今看来,阮氏数年的谨小慎微,已经开始压抑不住。
既然如此,阮忠良的价值就大打折扣。
不受控的狗,景华琰可不喜欢。
把丹凤卫给姜云冉之举,此时看来再正确不过,无论阮家结局如何,姜云冉总能保证自己的安全。
若姜云冉真能毫发无伤,全身而退,那她便足以证明,她的聪明才智能堪大任。
到时……
姜云冉余光瞥见景华琰甚至还笑了一下,心中莫名放松下来。
她就知道,皇帝陛下绝对不是小心眼的人。
只要能给出合理答案,他就不会追着不放。
姜云冉呼了口气,非常殷勤给景华琰倒茶,然后才道:“陛下,既然事情已经明了,这一桩公案要如何定夺?”
景华琰看了一眼手中的茶盏,淡淡道:“杀人偿命,天经地义。”
廖淑妍死定了。
筹谋多年,终于把第一个仇人送上断头台,姜云冉只觉得浑身轻松。
心里有种说不出的畅快。
因为卫新竹离世而压抑在心里的悲痛,也因为这八个字而减轻许多。
姜云冉呼了口气:“陛下,臣妾有个不情之请。”
景华琰端起茶盏,轻轻碰了一下她的:“允了,待你同丹凤卫接洽之后,会有人陪你进入诏狱。”
姜云冉愣了一下,随即才轻声笑了起来:“多谢陛下。”
同聪明人说话真是轻松,少了许多口舌是非。
景华琰不喜蠢货,姜云冉亦然。
又说了几句闲话,帝妃二人之间又恢复如初,仿佛方才吵架的不是两人,仿佛皇帝唇边的伤口不复存在。
此时恰逢卫氏姐弟回到乾元宫,景华琰就带着姜云冉去见两人。
卫新雅同卫新竹生得有八分像,但她自幼身体康健,又饱读诗书,通身上下都是风雅和磊落,眉宇之间全无病弱,简直英气逼人。
不过因为妹妹的新丧,她眼中通红,神情有些说不出的怅然。
卫新英跟在她身后,脸上甚至带有明显的悔恨。
姐弟二人对景华琰见礼,根本就没注意到坐在一边的姜云冉。
姜云冉自己主动表明身份,然后才取出那两封信。
她对卫新雅郑重道:“小卫大人,卫姐姐临走之前,曾与我聊过家中事,她未尽之言皆在信中。”
卫新雅看到信封上熟悉的笔迹,眼泪顷刻而出。
姜云冉的心情反而慢慢平复下来。
“小卫大人,卫姐姐让我告诉你,天高海阔,山河锦绣,希望你能替她多看看壮丽山河,成为青史留名的文正公。”
卫新雅是卫氏下一代的佼佼者,她代表着卫氏的未来。
若卫氏真能出文正公,怕就在她身上。
姜云冉说到这里,目光后移,看到了早就泣不成声的卫新英。
卫新英一条腿还瘸着,他整个人支撑在拐杖上,哭得颤抖不已。
“小卫大人,”姜云冉也只好这样唤他,“卫姐姐让我告诉你,所有一切都是害人者之过,与你无关。”
“她望你不要身背枷锁,从此以后一片坦途。”
姜云冉说完,就看向景华琰。
台下两人要跪拜行礼,景华琰道:“免礼。”
“卫婕妤遗愿,也是朕对你们的盼望,明天春闱,朕希望国朝能出新人才。”
卫新雅和卫新英告退,景华琰这才起身:“用晚膳吧。”
晚膳很清淡,景华琰是因为上火,姜云冉则没什么胃口。
两个人简单用过饭食,就一起在乾元宫散步。
今夜的长信宫格外安静,就连夜里当差的宫人们,都少了言语,安静地在宫中行走,犹如幽灵一般。
帝妃二人安静走了几步,姜云冉忽然问:“陛下,有兄弟姐妹是什么感觉?”
景华琰愣了一下,他想了想才道:“对于宫中的孩子们,兄弟姐妹都是竞争者。”
“论说感情,大家都只住在自己母妃宫中,除了在上书房,平日很少碰面,论说竞争,其实也从不摆到明面上来。”
“朕是长兄,最为年长,在朕三岁之前,宫中只有我一个孩子,”景华琰想了想,说,“那时候太小了,什么都不记得,就只觉得有些无趣。”
说起寻常家事,姜云冉的心情就平静下来。
她挽着景华琰的手臂,两个人慢慢前行。
宫灯在前方照耀,澄浆砖光洁如新,两人即便孤身行走在宫殿中,也不觉得害怕。
因为彼此身边始终有另一人的身影。
“后来二弟三弟出生,朕那个时候还觉得很新鲜,后来母后刚过世没多久,太后便同陛下上表,让朕提前开蒙。”
虽然如今帝后母子看起来感情寡淡,并不如何亲密,但从景华琰数次回忆之中,姜云冉能感受到在他年少时,太后还是尽到了作为母亲的责任。
姜云冉想了想,道:“想让你把心思转到课业上来?”
景华琰浅浅笑了一下。
“是。”
“我那时虽然年少,不过记忆倒是挺深的,我记得有一日太后忙完回到坤和宫,先来看望我。”
“当时我坐在屋子里发呆。”
景华琰看向姜云冉,脸上笑容不变。
“其实我并非那么怀念母后,也不是自怨自艾,只是真的很无趣。”
因为恭肃皇后薨逝,宫人们都小心翼翼,不敢多同景华琰说一句话。
原来恭肃皇后还在时,景华琰也相当顽皮,经常领着宫人们在长信宫疯跑。
如今母亲没有了,太后成为了继后,态度非常坚定,一定要宫人们保护好景华琰,务必不能让他出意外。
所以宫人们再也不敢放景华琰出坤和宫了。
狭小的宫殿,困住了幼小的失去了母亲的孩童。
景华琰顿了顿,他语气里都在回忆:“我记得当时太后看着我的眼神。”
“那是第一次,太后表现出慈爱之外的神色。”
“她有些心疼,也有些错愕。”
无论长辈们之间如何,无论曾经多么针锋相对,但稚子何辜。
这大抵也是景华琰为何一直尊重太后,后宫诸事,皆以她为先。
因为她的确尽到了作为母亲的责任。
也因为她曾经有底线,把他好好养育长大,直到夺嫡之时,她也在后面推了一把。
母子之间始终没有产生过龃龉。
有姚氏在,景华琰的太子之位才算稳固。
姜云冉有些明白母子两个之间的感情,她问:“陛下,臣妾有个僭越的问题。”
景华琰笑了一下,说:“二弟不适合。”
她不问,他也知晓。
他们总是这般心有灵犀。
“二弟自幼就喜武不喜文,活泼好动,性格耿直,太后也没有对他多加管束,其实对他管束最多的反而是朕。”
先帝作为皇帝,日常最关心的是国事,太后宫务繁忙,加之先帝身体逐渐病弱,她也要匡扶国祚。
荣亲王没人管教,差点成了野孩子,后来课业都是景华琰在操心。
“太后当时告诉朕,只要不长歪,就随他去,”景华琰道,“她知道自己儿子不是那块料。”
仁慧太后是个目的坚定,非常果断的人。
发现儿子不是那块料,就果断放弃,继续扶持景华琰。
无论如何,景华琰都是她膝下长大的。
情分总不会变。
就如同她现在推举姚贵妃,也是为了让姚氏继续荣耀。
只可惜,在这件事情上,母子两个有分歧。
可即便意见不合,两人也没有因为这件事相互攻讦,或者让姚相从中作梗。
不知道是否因下午的争执,两人竟难得敞开心扉,这一夜的夜游,两人絮絮叨叨说了许多话。
直到回到丹若殿,夜里一起躺在拔步床上,姜云冉才翻了一下身,在黑暗中看向景华琰。
今夜两人并未胡闹,只是单纯同床共枕罢了。
“陛下,谢你把丹凤卫给我。”
姜云冉知道,这已经是景华琰极致的信任了。
景华琰阖着眼眸,声音难得温柔:“你如何谢我?”
姜云冉眨了一下眼睛,说:“我同丹凤卫,会成为陛下手中最锋利的刀。”
“不用你成为刀,”景华琰睁开眼眸,偏过头看向姜云冉,他指着脸颊,道,“朕的谢礼很简单。”
姜云冉安静看了他一会儿,才撑起身,在他脸颊上轻轻亲了一下。
“够了吗?”
景华琰握住她的手,把她抱在怀中:“足够了。”
————
次日清晨,数道圣旨下达,传召朝野内外。
卫婕妤病重不治,不忘国朝,临终上表,恳请陛下夺情,准运卫氏姐弟参加明年春闱,不为其守丧。
帝允。
都察院右都御史阮忠良,治家不严,行为不端,立即解任右都御史,着降为光禄寺少卿,闭门思过两月,另行赴任。
宫中阮美人触犯宫规,品行不端,不孝不敬,着降为正六品宝林,闭门思过两月再议。
这三道圣旨下发宫廷内外,而针对廖淑妍的旨意,则未*通发前朝,只召谕后宫,上录楚史录。
廖氏藐视宫规,冲撞宫妃,以致卫婕妤急症突发,不治而亡。
着判处死罪,令其自缢。
几道圣旨下达,满朝震惊,却不敢大肆宣扬。
虽然朝臣权贵早知前日宫宴发生事端,却不知事情这般严重,也不知各中细节,如今看来,卫婕妤忽然薨逝,与阮家脱不了干系。
本来阮忠良冉冉新星,未及不惑便官拜二品,官路亨通,又多得陛下恩赏,其家中两女皆是后宫宠妃,前途自不可限量。
不过一场宫宴,就骤然衰落,且不提阮惠嫔接连降位,被罚闭门思过,只看阮忠良被调离都察院,直接从正二品大元降为五品光禄寺少卿,就能看出陛下的意思。
阮氏已经彻底失去了帝心。
廖氏的死罪外人尚且不知,但宫中却都知晓,用不了几日,整个玉京就能人人传颂。
这世间本就没有不透风的墙。
虽然此事皇家已经遮掩,却堵不住悠悠之口,史书上简单一笔,不过为了昭示后人,景华琰本身就不觉此事需要掩盖。
若事事都要掩盖,岂不是人人都敢杀人越货?
此时的长春宫,阮含珍被宫人压着,跪在地上。
彭逾一字一顿宣召完圣旨,阮含珍才面目狰狞:“我是冤枉的,冤枉的,我要见陛下。”
彭逾不理她,继续宣读关于廖氏的处罚。
前日阮含珍被“送”回长春宫后,由于一直发疯吵嚷,便只得请太医行针,让她安静下来。
她这一觉睡得很沉,直到昨日夜里才醒来。
但金针效果卓绝,当时阮含珍头脑空空,犹如行尸走肉般呆滞,宫人侍奉着用膳更衣,也不吵不闹。
后来用过安神汤,她再度入睡。
今晨醒来,她才逐渐恢复神志。
一切已经为时已晚。
地位,尊荣,家族,甚至未来,都在一夜之间失去。
对于阮含珍来说,不过转瞬,她就从九嫔连降两级,又降回了宝林,并且还要闭门思过两月,也就是说,立冬、正旦、上元皆要闭门思过,所有宫宴都不得出。
除此之外,阮忠良也一并降为光禄寺少卿,光禄寺这种小衙门,完全无法触及权利,除非阮忠良还能再立奇功,否则再无晋升希望。
这就意味着,阮家彻底完了。
阮含珍的皇后美梦,就此彻底破碎。
况且,她是真的觉得自己冤枉。
因为她什么都没来得及做,一切都成了定局,此刻她头脑一片混乱,当日的事甚至已经记不清楚。
不知道太医院给她用的什么药,让她总是恍恍惚惚,无法深思。
但心底有个声音一直叫嚣,不肯罢休。
阮含珍就是偏激认为,是姜云冉把她害到这个地步。
圣旨宣告的这一刻,阮含珍几乎疯癫。
她嘶吼着,让彭逾无法继续宣读。
“姜云冉这个贱人,我要让她死!”
素雪吓得面无人色,她跟凡霜一起上前,忙用帕子堵住了阮含珍的嘴,不敢让她说出更大逆不道的话。
彭逾这才呼了口气。
他清了清嗓子,继续道:“……着处自缢,钦此。”
话音落下,阮含珍身上一软,整个人瘫坐在地。
眼泪潸然而下,这一刻,阮含珍终于清晰感受到了恐惧。
彭逾垂眸看着她,见她冷静了下来,才对素雪道:“素雪姑姑,陛下口谕,让宝林娘娘搬回东配殿,稍后下臣会命慎刑司的嬷嬷守住东配殿门,以后只允许宫人进出。”
素雪忙道:“有劳公公。”
彭逾没有笑,他看着神情疯癫的阮含珍,倒是很平和。
“素雪姑姑,还是给娘娘请个太医吧,如今瞧着娘娘都有些癔症了。”
等彭逾领着人走了,素雪和凡霜忙把阮含珍搀扶进东配殿。
还好只搬去后殿没几日,东配殿还干净整洁,其他宫人进出搬家,素雪也把凡霜差遣走了。
她跪坐在阮含珍面前,轻轻拍着她的胸口:“娘娘,好些了吗?”
“娘娘还有奴婢在,”素雪声音温柔,眼神是那么坚定,“奴婢会一直陪着娘娘,哪里都不会去。”
阮含珍呆滞的眼神慢慢聚拢,她垂下眼眸,看向素雪。
素雪帮她取出口中的帕子,阮含珍哇的一声就哭出来了。
“素雪,素雪,母亲怎么办。”
素雪微微起身,把她抱在怀中。
她其实也只比阮含珍大一岁,还只是个刚满二十的年轻姑娘,但是此刻,她却仿佛阮含珍的长辈,给了她后宫中的唯一依靠。
“娘娘,夫人犯下大错,已经无力回天,就连老爷都被牵连,闭门在府不得出。”
“若娘娘为着夫人好,便不要再闹,咱们暂且先忍下来,”素雪的眼泪慢慢流出来,唇角却带着畅快的笑意,“娘娘,还是让夫人平静去吧,最少也有个体面。”
曾经她把素雨虐打致死,得知素雨重病不治,她也不过就是嫌恶皱眉,说了一句“晦气”。
现在,她也要尝一尝失去家人的痛苦了。
天网恢恢,报应不爽。
作恶多端的人,都不会有好下场。
“可她是我母亲,是我母亲啊。”
阮含珍痛哭失声,悲痛欲绝。
素雪轻轻拍着阮含珍的后背,声音温柔:“娘娘,您仔细想一想,娘娘本被降为美人,不过一日,忽然又降到宝林,究竟是为何?”
阮含珍的眼泪慢慢止住了。
她其实跟阮忠良一模一样,生来自私冷漠,薄情寡义,得知母亲即将自缢,她最开始的确伤心,可不过这几句话的功夫,她就冷静了下来。
她现在最在乎的,就是廖夫人之事是否会牵连自己。
“你的意思是,母亲招供,此事与我有关?”
素雪如何能知?廖淑妍被关入诏狱,便无人能见。
如今阮含珍被闭门思过,等到她能踏出长春宫的那一日,廖淑妍早就成为一抔黄土。
谁还能告诉她真相?
素雪眸色沉沉,她轻轻抚摸着阮含珍的后背:“娘娘,老爷被关在府中,已经无能为力。”
“夫人又……”
她语气煽动:“如今娘娘能依靠的,只有自己了。”
“娘娘得为自己着想啊!”
阮含珍的眼泪再度滑落,这一次,她为自己的“不如意”而哭泣。
“是啊,我只剩下我自己了。”
“素雪,我该怎么办?陛下可会再惩罚我?”
听到她的问题,素雪慢慢放开她,依旧跪坐在她面前,伸手帮她擦去脸上的泪。
“娘娘,不会了,”素雪说,“陛下已经给娘娘降位,这就是惩罚,除此之外不会再有其他。”
阮含珍松了口气。
素雪声音异常温柔:“娘娘好好思过,潜心忏悔,说不定,陛下看在娘娘的诚心,能早放娘娘出来。”
“是了,是了,还是素雪你聪慧。”
阮含珍身边的所有得力之人都不见了。
邢姑姑死了,廖夫人也即将离开,她的身边只剩下素雪一个。
还好有她。
阮含珍看向她:“素雪,我身边最得用的就是你,你放心,只要你能帮我重新起复,我一定不会亏待你。”
“你的家人,你的姐妹,我都会让父亲善待。”
素雪心中冷笑,她知道这是阮含珍在威胁。
“娘娘,我一定努力,”素雪问,“我们慢慢筹谋,会有机会的。”
此时的听雪宫,倒是一如既往平静安详。
姜云冉刚从安奉殿回来,就听闻有人登门。
姜云冉是在明间接见的丹凤卫。
丹凤卫隶属仪鸾卫,其统领为正二品都指挥史,官职仅次于仪鸾卫左右都御史。
丹凤卫下属三百人众,行安防,守卫,探查,列兵等事宜,日常也负责皇后出行的仪仗。
此刻入宫拜见姜云冉的,是丹凤卫都指挥夏岚。
夏岚已过而立之年,眼尾早就有了岁月的痕迹,她凤眼,薄唇,看起来异常威严。
今日她身着飞鱼服,头戴乌纱帽,面容沉静,波澜不惊。
一看就是在仪鸾卫摸爬滚打十数年的狠角色。
她没有因为被归入姜云冉麾下而恼怒,也没有表现出对于美人份位的不敬,只是平静对姜云冉躬身。
“见过姜娘娘,得陛下口谕,臣在此听令,请娘娘差遣。”
姜云冉昨日就同景华琰商议过,既然丹凤卫归于她麾下,那从此以后只供她差遣,所行诸事景华琰和仪鸾卫都不能过问。
景华琰倒是毫不迟疑答应了。
丹凤卫不过三百人,掀不起风浪。
皇帝陛下金口玉言,姜云冉并不担心,她看向夏岚,非常诚恳:“夏指挥使,陛下差遣你为我所用,必然已经提点过,多余之言我便不赘述,如今我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进诏狱见廖淑妍。”
姜云冉并不心急。
景华琰虽有口谕,但行事在人,姜云冉并不急于让丹凤卫立即开始处置阮家事。
总要看一看夏岚的为人,再徐徐图之。
夏岚一听这话,躬身行礼,利落地道:“是,臣这就安排,今日下午,娘娘就能见到廖氏。”
姜云冉勾起唇角,她亲自扶起夏岚。
“夏指挥使,以后你我同心,有什么不妥,直言便可。”
夏岚雷厉风行,姜云冉午歇起来,接她的软轿就到了。
姜云冉再见廖淑妍,只隔了两日。
时光短暂,但廖淑妍已经满面沧桑,她披头散发坐在茅草堆上,再也没有往日的优雅。
姜云冉勾起唇瓣,笑颜如花。
“廖夫人,许久不见,如今可安好?”
第109章 你的亲生父亲,根本就不是阮忠良。
诏狱位于西平门外大街。
毗邻刑部衙门和大理寺,都察院也在其左近,方便官员进出审问。
有大案牵扯时,一贯门庭冷落的诏狱也是人潮汹涌,如今老王爷等都羁押在诏狱,诏狱便比平日都要热闹。
姜云冉从听雪宫出来,到西平门处又换马车,折腾将近半个时辰才到。
此刻刚过申时,西平门外大街处车水马龙,而在诏狱之中,却安静幽冷,听不到任何热闹繁杂。
诏狱建设在半地下处,每一个高深的牢房狭窄逼仄,外有栅栏围挡,只能容一人躺平。
诏狱没有大隔窗,只有有高高悬挂在房顶下的方窗透出一丝光亮。
明明是阳光最炙热的下午,诏狱里却阴森森的,地面湿滑,潮湿阴冷,让人浑身难受。
那一扇巴掌大的小方窗,根本照耀不进光亮,也好似根本吹不进新风。
此番出行,是夏岚亲自陪她来的。
此刻她搬来椅子,请姜云冉落座,便安静退出牢房,守在牢房之外。
姜云冉知晓她能听见两人言辞,却并不过分在意,丹凤卫有其规矩,所有女将都是奉命行事,不能说的绝不会多说一字。
姜云冉对她们的职业素养还是相当信任的。
此刻姜云冉跟廖淑妍隔着栅栏相望。
廖淑妍似乎没听到姜云冉的问题,她呆愣愣坐在那里,似乎已经心灰意冷。
直到看到昔日的仇人落难,姜云冉才慢慢品味出一丝快意。
这快意很浅,很淡,只让她轻松些许,并不能让她因快乐而失去理智。
“廖淑妍。”
姜云冉再度开口。
“你看着我,可还记得我是谁?”
廖淑妍迟钝地抬起头,木然看向姜云冉的面容。
这张花儿一样的芙蓉面,廖淑妍在宫中见过无数回。
从平平无奇的平民选侍,直到今日的美人娘娘,姜云冉似乎只凭借这张脸,就俘获了冷漠帝王的心。
有时廖淑妍也觉得奇怪,景华琰这样的冷心冷清,也会因为容貌动心吗?
他根本就不可能为美色所迷惑。
那么只有一个原因。
姜云冉的容貌同曾经的阮含璋有几分相似之处。
也仅此而已。
阮含璋入宫之初,是阮家人一起商议的结果,她的盛宠和死亡,都是既定好的命运。
死就是死了,不能复生。
真的……不能复生吗?
廖淑妍瞪大眼睛,她难以置信看向姜云冉,张了张嘴,最终却把所有的话都咽下。
她不敢问。
若真的问了,那阮氏做的一切,就会大白于天下。
他们为了权利地位,狸猫换太子,寻了一个面容相似的女子就顶替女儿入宫,后来又动手除去了她。
即便姜云冉没有死,可火烧皇宫,依旧是杀头重罪。
“啊!”
廖淑妍最终只能嘶吼了一声。
此刻她终于明白,是姜云冉和卫新竹联起手,一起把她害到了这个地步。
为时已晚。
她进了诏狱,就再也不能出去了。
这一瞬间,廖淑妍的眼里重新迸发出光彩来,她死死盯着姜云冉,眼眸中的恨意清晰可见。
“是你,是你!”
“你怎么能,怎么会?”
此时此刻,廖淑妍不敢多说一个字。
姜云冉端坐在椅子上,依旧优雅端庄,同诏狱的脏污格格不入。
大氅牢牢包裹住她的身躯,抵御了寒冷和风雪,让她感受不到丝毫的冰冷。
方窗透进来的那一缕阳光刚好打在她脸上,泛起莹白的圣光。
两人隔着栅栏对面而坐,一个光明坦途,一个黑暗无望。
一如两人之后的命运。
“廖淑妍,你被关押今诏狱,经过两日审问,依旧一言不发。”
“陛下念及南安伯及阮宝林,没有对你用刑,已经是对你的宽仁。”
姜云冉道:“我知晓,你缄口不言,为的是阮宝林,也为阮含栋。”
“但你有没有想过,你所为的亲人,根本就不在乎你的死活?”
廖淑妍虽然作恶多端,却到底是个好母亲。
她偏心儿子,一心都是阮含栋的荣华富贵,可她对阮含珍也的确很好。
为了阮含珍,她也曾费心谋划。
当日在潇湘馆,她哀求阮忠良,却被阮忠良毫不留情拒绝,她就死心了。
她如今一言不发,不肯吐露实情,不肯出卖阮忠良,为的还是两个孩子。
阮家不倒,孩子们就不会有事。
哪怕她死了,此事也只牵扯她一人。
到此为止。
但姜云冉的出现,打破了她的希望。
她忽然意识到,哪怕她今日死了,姜云冉也不会放过阮家。
最可怕的是,她再也不是曾经阮家欺凌过的那些普通人,她是皇帝的宠妃。
谁又能知晓,在龙床之上,她都会说些什么。
廖淑妍心乱如麻,根本没听清姜云冉的话语,她甚至下意识咬起了指甲。
一下又一下,直到满手斑驳。
曾经高高在上的廖夫人,如今如同乞丐一般,对于脏乱视而不见。
姜云冉看着她这样仓皇无助,心中并不觉得畅快,她很快福至心灵,眯了一下眼睛。
能说动廖淑妍的,只有她的孩子。
“廖淑妍,你应该知道,我不会放过阮氏,”她说,“我只想知道,当年阮忠良在京中,你们到底发生了什么。”
“你又是否知晓,我跟我母亲的身份。”
“只要你如实相告,我可以网开一面,放过阮含栋。”
这个说辞,对于现在困兽一样的廖淑妍,不啻于诱惑。
姜云冉同阮含珍已经数次交锋,她绝对不会放过阮含珍,这一点,两个人都很清楚。
不是你死就是我活,只看谁最后手腕更高明。
姜云冉如今只说阮含栋,反而显得真诚。
诏狱里冷极了。
有时候那扇方窗还会往里面滴水,滴滴答答的,沾湿了一股子霉味的茅草。
这三日,廖淑妍经历了人生中极致的痛苦。
她已经没了求生的意志。
现在姜云冉不过三言两语,就给了廖淑妍绝望之中唯一的希望。
有点可笑,临死之前,竟只有昔日的仇人来看望她。
她在乎的家人儿女,没有一人对她过问,甚至关心一句都没有。
她体会到了极致的孤独。
她知晓,若真在乎她,无论是阮忠良还是阮含珍都有办法,唯有阮含栋,被关在清静居,自己都无法踏出一步。
便只为了他吧。
哪怕只有阮含栋还活着,也是好的。
她的儿子那么懂事,那么听话,又那么孝顺。
他一定会惦着她,念着她,为她日夜上香祷告。
“你真的会放过栋儿吗?”
廖淑妍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姜云冉就知道自己成功了。
她对着廖淑妍浅浅一笑,道:“廖淑妍,你应该知晓我的为人。”
“阮含栋根本没有害过我,我也不会伤害无辜之人,只要他自己不作恶,我绝对不会动他一根手指。”
廖淑妍幽幽看着她,又说:“你用你母亲发誓。”
“呵。”
姜云冉脸上的笑容消失殆尽,她冷笑一声:“你若不想说,我自会去查,到时候查到什么结果,就……”
“我说……”
廖淑妍急切打断她的话。
她喃喃自语:“我说。”
说到这里,她缓缓抬起头,眼眸中有着清晰可见的恶毒。
她忽然笑了一下。
“从始至终,你们母女都不应该入京。”
廖淑妍虽然按照姜云冉的要求,开始诉说过去的故事,但她语气里的嘲讽和得意,却清晰可闻。
果然,黑心人即便死到临头,都不会悔改。
他们只会被逼无奈,两害相权取其轻罢了。
姜云冉没有说话,她安静听廖淑妍的诉说。
“你们母女的入京根本不是意外,否则,为何恰好有一名游商路过溧阳,又恰好识得阮忠良,并把这个消息不经意透露给你们?”
“其实是阮忠良不放心你们,怕你们在溧阳再生事端,所以便引诱你们主动入京。”
“毕竟他在溧阳没有任何人手,若是亲自去溧阳动手,只怕会有更多意外。”
姜云冉了然颔首。
这才是阮忠良的性格,一切就说得通了。
其实母亲当年也觉得此事颇有蹊跷,但“父亲”音信全无多年,母亲实在放心不下,还是决定来京中看一看。
她已经足够谨慎,却万万没想到,阮忠良狠心至此。
廖淑妍看姜云冉神情平静,对此事并不意外,难得夸她一句:“你能行至今日,的确有过人之处,只可惜命不好。”
“本来我的意思是,直接把你们杀了,以绝后患,可不知为何,阮忠良非要把你们卖去清州,卖去那腌臜地。”
廖淑妍对于此事也很费解:“既然他已经做好了决定,我便不再阻拦,与我而言都没什么区别。”
廖淑妍说起姜云冉母女,语气里没有妒恨,没有怨怼,也无任何怜悯。
她只是在说与自己无关紧要的陌生人。
姜云冉垂下眼眸,她忽然问:“寒苦草是谁下的?”
廖淑妍愣了一下,她慢慢笑了起来。
“当然是阮忠良,你以为,他会让阮家出现低贱的野种吗?”
“他所作所为一切都为了阮氏,都为了自己,自然不会给自己留下祸端。”
可姜云冉和宣若宁本身就是祸端。
阮忠良留下她们的性命,又卖入青楼,本身并不符合他的性格,反而更像是……
更像是只为了折辱而已。
有什么人,让他如此怨恨。
姜云冉慢慢坐直身体,她目光炯炯看向廖淑妍,这一刻,所有的疑惑都倏然解开。
她一字一顿道:“阮忠良自始至终都在京中,他科举,上位,名声传扬。”
“他费尽心思与你结识,做出榜下捉婿的佳话,而后凭借南安伯的推举,慢慢成为京中新贵。”
“自始至终,阮忠良都是阮忠良。”
廖淑妍幽幽看着她,脸上的笑容消失不见了。
姜云冉太过聪明,不过三言两语,就已经猜到了事情的真相。
她无法拿着这件事要挟姜云冉。
不过……
廖淑妍叹了口气。
她语气平和,甚至带了些怜悯。
“你猜的没错。”
“你的亲生父亲,根本就不是阮忠良。”
————
一切都尘埃落定。
姜云冉虽然有过猜测,生过怀疑,但实在太过匪夷所思,所以她一直没敢确定。
如今有了廖淑妍的证词,姜云冉终于可以肯定,阮忠良并非自己的生身父亲。
所有的疑点都有了答案,一切都说得通了。
姜云冉倏然放松了下来。
她感到了无法言说的喜悦。
母亲当年并没有看错人,也没有信错人,她的父亲,的确犹如母亲说的那样。
曾经是溧阳书院最风姿翩翩的少年天才。
廖淑妍看到姜云冉并不惊讶,反而松了口气时,倏然笑了一下。
“是啊,谁会愿意阮忠良那样的人,是自己的父亲呢。”
她自嘲地说着,眼中却没有半分多余情绪。
“你不想知道你父亲是谁吗?”
姜云冉看着她,道:“我父亲,应该是阮忠良的孪生兄弟吧。”
“否则无法解释,这世间为何会有两名一模一样的人。”
母亲不会看错,阮忠良的确同父亲生得极为相似。
若是短时间相见,她怕更不会认错,只是时隔多年,故人重逢,母亲被阴差阳错打了个措手不及,这才短暂被伤心蒙蔽了眼睛。
更有阮忠良自己主动承认,让这件事显得越发顺理成章。
后来两人被送进逸香阁,母亲再未说过阮忠良的只言片语,但姜云冉现在回忆起来,她并没有因为这一段被背叛的往事而反复纠结。
她心里放不下的,一直是姜家的蒙冤。
要么就是已经放下,因为阮忠良那样的人伤怀完全不值得,要么就是已经有了怀疑,苦于鞭长莫及,最终全部藏在心里。
对于当时的宣若宁来说,跟女儿和其他孩子们一起活下去,才是最重要的。
姜云冉呼了口气,看向廖淑妍:“你见过我父亲吗?”
廖淑妍神情有些恍惚,她陷入了回忆之中。
那一年早春,阮忠良高中二甲传胪,意气风发。
皇榜之下,南安伯府的管家和廖淑妍的三弟上演了一出榜下捉婿。
满城皆沸。
盛世在望,繁花似锦,百姓们走在春风和煦的官道上,嘴里议论的都是新科状元,还有英俊非凡的传胪。
廖淑妍知晓阮忠良课业卓绝,绝非凡人,却也从未想过,阮忠良竟会这般厉害,考中二甲第一。
那时候她只有十八,待字闺中,一派单纯,心中满是即将成婚的喜悦。
少女春情好似溪水,温柔绵延。
她心里满满都是阮忠良,都是自己即将携手一生的良人。
大楚女子都可为官,自然没有那么严肃的男女大防,尤其是已过三书六礼的未婚夫妻,更可以随意走动。
这也是为了两人婚后和睦,两家幸福。
那一日也是赶巧,廖淑妍出门采买,正巧买到了阮忠良喜欢吃的状元糕,她就满心欢喜登门,想要同阮忠良说说话。
在春闱之前,阮忠良一心读书,两人相处时间不多,如今正巧得了空闲。
她的登门被阮家上下热烈欢迎。
门房和老管家都没有阻拦,很客气就把她请了进去。
当年阮家还在萱草巷,只是二进的老旧宅子,阮忠良的父母早亡,他十五岁就继承阮氏,成为新一代的族长。
住在老宅子中的,除了阮忠良,只有他二叔一家。
廖淑妍慢慢说着:“当年他二叔患病,卧床不起,一双弟妹都在读书,家中事务几乎都是二婶和老管家操持,二婶是个温柔贤惠的妇人,待我极好,知晓我到来之后,还亲自来陪我叙话。”
二婶娘是长辈,但廖淑妍是高门下嫁,阮家很会做人,一直待廖淑妍客气有礼。
这也是廖淑妍当年坚定选择阮忠良的原因。
“说了几句话,就有下人过来寻她,因也算是自家人,所以二婶就抱歉离开,我一人坐在书房里等待。”
“等了一会儿,我就不耐烦了,我知晓阮忠良很喜欢在后院的清静居读书,便独自一人悄悄过去。”
廖淑妍的神情慢慢变得凝重。
她脸上的笑容沉寂下来,只剩下冰冷。
“那时候的清静居很狭小,也很破败,不过是一间窄小的屋舍,我刚一靠近,就听到里面有人说话。”
“两个年轻男人在交谈,声音居然……一模一样。”
廖淑妍抬起头,看向姜云冉。
时隔多年,廖淑妍还记得当年的事情,一定是发生了什么,让她二十年都不敢忘记。
廖淑妍躲在花丛中,满身都是丁香花的芬芳。
清静居中,一道声音突兀响起。
“从五岁那年,我就离开了阮家,”他道,“多年来,我从未归来过,也不想沾染阮家一分一毫,如今我只想同你借百两银子救急,待我凑齐,一定全数奉还。”
“阿兄因何要借这么多银两?”
方才廖淑妍还觉得第一个开口之人声音熟悉,现在听到第二个声音,她便能肯定,此人就是阮忠良。
那么上阮家借银子的人究竟是谁?
阮忠良的阿兄?
可阮忠良不是阮家大房的独子,他哪里来的阿兄?
廖淑妍当年的确太过年轻,她并未听出阮忠良声音里的不耐和恐惧。
阮家阿兄说:“我已经成婚了,你应该知晓,我的婚事还是二叔亲自操办,我借银钱,是因为内子生病。”
“知晓的,未能亲自恭喜阿兄,我心中甚是愧疚。”
听到他这样说,阮家阿兄却并未缓和语气,他道:“过往之事一概不提,我也已经更名改姓,不再姓阮,不会让你失去阮家家主的身份,若非迫不得已,我不会入京。”
“只求百两银子救命,待我凑齐,会通过钱庄寄回阮家,决不归京。”
这位阮家阿兄,已经第三次提及与阮家毫无关系。
即便是当年的廖淑妍,心中也产生了疑惑。
“好,阿兄不必如此,你我血脉相连,此生都是亲人,”阮忠良温言道,“阿兄略等,我去取银子来。”
话音落下,清静居倏然安静下来。
廖淑妍满心好奇,她不知里面发生了什么,下意识站起身来,顺着窗户往里面探看。
此时此刻,姜云冉看到廖淑妍满脸的恐惧。
“我看到阮忠良用手中的银袋,狠狠砸向另一人的头,鲜血四溅……”
那是廖淑妍第一次看到当场杀人。
几乎吓呆了。
她不知道躲闪,也失去了所有的反应能力,只愣愣看着窗内恐怖的一切。
阮忠良的脸上溅满了鲜血,他手中的银袋也被鲜血浇灌,被他打到的人已经瘫软在地,一动不能动。
但阮忠良还是一下下砸着,直到被害者那张与他一模一样的面容血肉模糊,才终于停了下来。
“怎么办呢?”
廖淑妍听到阮忠良喃喃自语:“怎么办呢,万一你再回来呢?”
“我好不容易拥有这一切,不能还给你,不能。”
阮忠良手指一松,只听啪嗒一声,那一袋子沉甸甸的银子掉落在地。
这一百两,了却的是一条鲜活的生命。
他也仿佛失去了所有的力气,整个人跌坐在地,眼泪从满是鲜血的脸上滑落。
“再见,阿兄。”
“你行行好,别怨我,要怨就怨阿爹阿娘,是他们把你送走的。”
“啊!”
廖淑妍此刻终于回过神来,她下意识尖叫出声。
倏然,方才还流泪痛苦的阮忠良愣愣看向窗外,他满脸是血,目光冰冷,犹如地狱来的恶鬼,似乎随时都要吃人。
廖淑妍吓坏了。
她的声音卡在喉咙里,豆大的眼泪滴落而下。
阮忠良眼眸中的冰冷似乎慢慢化去,他温柔地看向廖淑妍,对她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阿妍,”廖淑妍听到他唤自己的小名,“阿妍,别怕,我会同你解释的。”
“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们的未来。”
廖淑妍倏然冷笑一声。
她抬起眼眸,看向姜云冉,满脸都是嘲讽。
“只怪那时我年轻,就这样被他糊弄过去,连自己至亲都杀害的人,又岂会对我有良心呢?”
说到这里,廖淑妍似乎已经很累了,她靠在栏杆上,长长呼了口气。
“有水吗?”
她问。
姜云冉让夏岚取水给她,廖淑妍慢慢喝了,夏岚就警惕收回了竹筒。
廖淑妍自嘲笑笑:“反正我都要自缢了,今日死还是明日死,有何区别?”
夏岚退到姜云冉身后,冷冷道:“你不能连累娘娘。”
“啊?”
廖淑妍难得愣了一下。
她的目光慢慢落下,徘徊在姜云冉的面容上。
“姜云冉,你真的很厉害。”
短短几月,就从皇帝手中讨要了这么多权柄,牢牢握在手中。
廖淑妍此刻甚至是放松的。
“输给你,我不亏。”
姜云冉问:“你当时眼睁睁看着阮忠良亲手杀兄,你居然都敢嫁给她?”
光凭这一点,姜云冉就觉得廖淑妍同阮忠良是一丘之貉。
廖淑妍叹了口气。
“你没跟阮忠良接触过,他耐心哄人的时候,会让人觉得全天下都能被他拱手奉上,尤其他同我说,那人是他远房堂兄,因为赌博欠了大笔银钱,隔三差五就上家中讨要,他若不动手,说不定会连累家中。”
大楚严禁关扑。
除了三节两寿和重大节庆,其余时间皆不允许百姓参与。
若家中有人屡教不改,的确会牵连家族。
这个解释,是阮忠良用了心的。
“可你已经听见了他们两人之间的对话,因何还会被他蒙蔽?”
廖淑妍看向她,她勾唇浅笑,却慢慢流出泪来。
“因为我已经没有退路了,”廖淑妍说,“榜下捉婿是佳话,也是桎梏,若我不嫁给阮忠良,或许以后就只能留在南安伯府被人拿捏。”
“我不后悔嫁给阮忠良,从来不后悔,”廖淑妍用肮脏的衣袖擦了一下脸颊,“那是我自己的选择,我不能后悔,也不能回头。”
“事情就是如此,我已经原本告知,望你履行承诺。”
姜云冉看着廖淑妍,忽然问:“尸体呢?”
“我父亲的尸体,被人藏在何处?”
第110章 他从来没有做过抛弃妻女之事。
阮忠良行事太过缜密。
他心思极深,从不留下任何破绽,那么如今唯一出现的证据,就是姜云冉父亲的尸体。
若能结合廖淑妍的证词,便可以证据确凿,最少能定杀人之罪。
但此时此刻,廖淑妍的证词却完全不能使用。
廖淑妍没想到她在意这件事,转念一想,却也在情理之中。
她顿了顿,道:“我不知。”
廖淑妍叹了口气:“后来我就被阮忠良哄劝回家了,等我再嫁入阮氏,就再未见过那个人,从此以后,我就假装那件事不存在,从未过问。”
“直到你母亲带着*你来到阮家,我才忽然记起这一段往事,”她苦笑一声,“当年的我,把自己的记忆封印,不让自己想起阮忠良曾经的心狠手辣。”
见到宣若宁和姜云冉,记忆深处埋藏的沟壑,才被一点点挖掘出来。
她当时就明白,为何阮家大郎会忽然回京,为的是自己的妻女。
与此同时,她又产生了些微的恐惧。
如果宣若宁把事情闹出,那阮家的一切就都完了,廖淑妍好不容易拥有的幸福和未来,直接毁于一旦。
廖淑妍能同阮忠良同流合污二十载,证明她骨子里跟阮忠良是一模一样的人。
说到底,都自私凉薄,心狠手辣,只为自己利益而活。
所以不用阮忠良多言,她当即就想要除去这一对母女。
后面的事情,姜云冉自己亲身经历,也都知晓。
她缓缓站起身,垂眸看向廖淑妍,最终才问:“我母亲身上的毒,是谁下的?”
廖淑妍愣了一下。
她慢慢仰起头,看着姜云冉冰冷的面容,终于还是说:“我不知。”
“但我可以发誓,下毒的不是我,我完全不知此事。”
姜云冉直勾勾看着廖淑妍,最终没有继续追问。
寒苦草她都认下,没有理由隐瞒此事,她的确不知情。
姜云冉果断转身,就要离开。
“等等!”
廖淑妍忽然扑上前来,她整个人趴在栏杆上,伸手想要去抓住姜云冉的衣角。
可以一切都是徒劳。
栏杆挡住了她的去路,禁锢了她的自由。
她再也不能走出这间阴冷的牢房了。
“姜云冉,你答应我,答应我,一定要让栋儿好好活着!”
“否则我就是死了,也会纠缠你不放。”
姜云冉的脚步在门口停驻,她回过头来,平静看向廖淑妍。
“作恶多端的人,也会相信世间有鬼吗?”
廖淑妍的眼睛瞪得很大。
此刻她才像是隐藏在黑暗中的恶鬼。
“若世间真有鬼,早几十年,你们就都被怨鬼缠身,早登极乐,你怕不是忘了,自己究竟害死过多少人了吧?”
姜云冉对她淡淡一笑:“廖淑妍,我会不会对阮含栋动手……”
“你自己猜吧。”
说完,姜云冉轻笑而去。
只留廖淑妍面目狰狞,在牢房里嘶吼:“姜云冉,你这个贱人,你这个贱人,我早该杀了你!”
将死之人,姜云冉根本不予理会。
她领着夏岚沉默回到马车上,才道:“方才她说的话,你可都原原本本记录下来了?”
丹凤卫的行事自有其规则,她们的确奉命行事,可无论做什么都会记录。
至于是否上表,全看上峰的意思。
丹凤卫行册从不会偏颇记录,因此可以当成呈堂证供。
夏岚未曾想她知晓这些,犹豫片刻,才道:“未经允许,不予上报。”
姜云冉轻笑一声。
知晓阮忠良不是自己的父亲之后,姜云冉只觉得浑身都轻松了。
此刻她觉得自己身轻如燕,压在心头数年的纠葛全然散去,再无怨怼。
微风从窄小的窗户吹进来,扬起姜云冉鬓边的一缕发丝。
这位平民出身的姜娘娘仙姿迭貌,气韵天成,一颦一笑都优雅端方,好似天生就适合这九重宫阙,只有在这里,她才能凤凰展翅,浴火重生。
夏岚凝望着她,忽然明白为何陛下命她们从此听从姜云冉的诏令。
整个后宫,怕也是只有她能稳于泰山,和陛下配合得天衣无缝。
之前女将们私下也会议论,讨论姜云冉是否因为美貌而被陛下看中。
如今看来,全然不是。
她先是成为了陛下最需要的人,以此迅速上位。
美貌只是她最微不足道的一个优点。
聪明和稳重才是最重要的。
尤其方才她审问廖淑妍,不过三言两语,就打中了廖淑妍的七寸,以此问出自己想要的线索。
夏岚能在三十岁的年纪成为都指挥史,其能力自不必多说,此刻她不由也好奇:“娘娘为何不多问其他细节。”
姜云冉抚平发髻,她回过头,笑着看向夏岚。
能问出这一句,就意味着夏岚摆明了身份和态度。
从此可以为姜云冉所用。
她道:“其他事,会让阮家抄家灭族,一定会牵连阮含栋。”
唯有事关阮父之事,是阮忠良一人所为,他自己杀人灭口,只能牵连他一人。
即便阮家会因此而影响,总不会让家族跟着一起覆灭。
所以姜云冉只单问这一点。
至于阮忠良做的其他事,那些筹谋数年的勾当,阮青天的来头,姜云冉都不会询问。
廖淑妍即便知晓所有细节,也不会吐露半个字。
听到姜云冉的回答,夏岚难得笑了一下。
她其实生得很婉约,不过常年面无表情,让她显得十分威严肃穆。
这样一笑,就如同家中长辈那般,多了几分随和。
“若娘娘不是妃嫔,臣都想请娘娘进丹凤卫,娘娘未曾学过,但刑讯审问的手段却是一流。”
姜云冉愣了一下,四目相对,两人一起笑了起来。
原来是在考验她。
“刑讯,不过是问心。”
回到听雪宫,姜云冉洗漱更衣,把身上的所有衣裳都换下。
等忙完了,姜云冉才坐下来吃了口茶。
青黛道:“赵大人正在敬安宫中忙碌,稍后才到。”
姜云冉颔首,她闭了闭眼眸,把今日的所有事情都过了一遍,这才放松下来。
取出针线,姜云冉慢条斯理做着。
一枝翠竹还未绣完,钱小多快步而入。
他在姜云冉耳边低声道:“娘娘,朝阳大长公主击鼓入宫了。”
大长公主击打的是登闻鼓。
从国朝初定,登闻鼓就摆放在朱雀门外,若谁有冤屈,又求助无门,可敲击登闻鼓鸣冤。
不过鸣冤可以,却因惊扰圣驾,所有击鼓鸣冤之人必要被罚二十廷杖,以免人人都以此相互攻讦。
姜云冉虽然给了建议,却未曾想到大长公主这般英勇,完全不惧怕那二十廷杖,真是巾帼不让须眉。
听到这话,姜云冉呼了口气:“开始了。”
她思忖片刻,吩咐钱小多:“看守好宫门,这几日宫中一定事多,我们明哲保身。”
钱小多神情一凛,回答:“是。”
约莫到了晚膳之前,赵庭芳才姗姗来迟。
她满面疲惫,眼底泛红,一看这几日便没有好好休息。
“怎么?”
姜云冉忙握住她的手落座,给她倒了一碗蜂蜜水。
“怎么这样繁忙,也未曾听到皇贵太妃重病的消息。”
赵庭芳叹了口气。
“老毛病了。”
她压低声音道:“皇贵太妃年轻的时候曾经小产,那一次伤了身体,以后再也不能有孕,当时如何小产的,我并不知情,观其脉相,应该是被下了十分强力的堕胎之毒。”
姜云冉回忆起景华琰之前的话,心中多少有了猜测。
沈氏当年全族被害,就连作为皇帝嫡长子的景华琰都自身难保,年幼的他无依无靠,只能靠自己挣扎着活下来。
“后来皇贵太妃就落下病根,一到冬日时节就腰疼难忍,多年来一直没有缓解,”赵庭芳道,“我师父那一手金针是绝学,如今我已经学了八成,去岁给皇贵太妃行针就颇有成效。”
若非如此,赵庭芳也不能入宫两年就成为医正。
要知晓钱医正都在宫中侍奉十年,还只是医正,赵庭芳的晋升已经相当之快。
不光其医术高明,这其中也有她金针厉害的缘故。
姜云冉道:“这几日皇贵太妃又不好了?”
赵庭芳叹了口气:“年纪大了,金针的效果一年不如一年,今年就颇费些力气,否则娘娘夜里都不能安寝。”
说到这里,赵庭芳又道:“本来她生病,礼王妃应该入宫侍奉的,不过皇贵太妃念在她初有身孕,便免了侍疾,倒是不拿婆母架子。”
姜云冉回忆起来,皇贵太妃总是和和气气的,平日里有仁慧太后在场,她从来都不吭声,只有那一次想要让她听命行事,才展露出些许强硬。
这宫中千人千面,只看面容根本看不出来到底是什么心肠。
姜云冉提点了赵庭芳一句,赵庭芳也只能说:“我知晓的,奈何医者仁心,娘娘病重,我无论如何都要好好医治。”
“你放心,我会小心。”
说了几句皇贵太妃的事情,两人才聊起廖淑妍。
姜云冉同赵庭芳讲述完所有的旧事,才道:“京中乃至宫中,从来都是以双生儿为大喜。”
“不可能因为是一胎双生,逼迫其中一个远走他乡,隐姓埋名,这本身就没有任何道理可言。”
大楚讲究多子多福,双生儿更是喜上加喜,当年阮氏会这么做一定有其理由。
赵庭芳若有所思。
“你见到的案例少,我随着师父行医数年,倒是见过不少奇闻轶事。”
“我只是猜测,姑且一言,你姑且一听。”
“曾经我同师父去过一户人家,那家人先后生了兄弟二人,两人一样聪慧,能干,年少便有天才之名。”
“只家族并不富贵,仅能供养一人继续读书求学,因此……”
“因此那个弟弟,就把兄长推下了水。”
“奈何兄长命大,只是磕碰了头,之后不仅失去了那段记忆,也一直缠绵病榻。”
“此时那弟弟倒是表现出了兄友弟恭,他坚持要荣养兄长,无论如何也不能断了兄长的汤药,为此他每日读书之余还要给人代写书信,很快,他仁孝的美名就传扬出去,甚至吸引了富户的资助。”
姜云冉神情慢慢严肃起来。
赵庭芳嗤笑一声:“只是他没想到戏演得太过,以至于资助的富户请来了我师父,医治数日之后,他的兄长居然奇迹好转,清醒过来。”
这时,一切都真相大白。
姜云冉若有所思:“我父亲是阮忠良的兄长,按照大楚律法,他是家中第一继承者。”
“除去他,阮忠良才能得到家族全力的托举,”姜云冉只觉得后背发凉,“可那时,两人都才只有五岁啊。”
————
阮忠良五岁,那时先祖皇帝还在位。
先帝、恭肃皇后、仁慧太后及皇贵太妃等,都同阮忠良一般年纪。
相差不过两三岁之间。
他们是同一年代的人,阮忠良五岁时,所有人也都只是孩童。
即便阮忠良再聪慧,也不能五岁就开始算计兄长,谋夺家产。
即便他有这个心思,自己也没办法办到,谁会听从一个五岁孩子的命令呢?
姜云冉同赵庭芳四目相对。
“有人帮他。”
这个结论几乎是瞬间就能推理出来。
可为什么?
阮家还是阮忠良,又有什么值得推举的必要?
时过境迁,父亲已经死去多年,阮家的父母也早就过世,如今唯一的知情者只剩下阮忠良。
姜云冉垂下眼眸:“我总觉得这事不简单。”
“当年推举阮忠良的人,肯定早早就同他合作,商议把我父亲赶出京中,再也不能回到阮氏继承家业,”姜云冉道,“从此,阮氏对外只宣称家中只有一子,再也无人提及另一个孩童。”
“等阮忠良长大成人,继承家业,成为朝廷新贵……那么……他就可以为人所用了。”
说到这里,两人都不约而同打了个寒颤。
“母亲曾经说过,父亲是在清州长大的,”姜云冉道,“也就是说,当时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情,父亲只能回到了清州老宅,作为旁支长大,后来他自己进入溧阳书院,结识了母亲。”
父亲当年文采出众,风度翩翩,他年纪比母亲要小,却行事周全,温文有礼,更会照料旁人,同寻常冲动激进的少年人天差地别。
或许就是因为年少时的遭遇,让他比寻常同龄人稳重。
姜云冉不知道自己的大伯爷是什么样的人,但他能作为书院山长,又教导出那么多国之栋梁,想来眼光不会差。
会同意宣若宁嫁给默默无闻的寻常少年,足以证明当年父亲的优秀。
后来姜家出事,是父亲带着她一路逃离,隐姓埋名安顿下来。
他从来没有做过抛弃妻女之事。
若非死了,否则他会如同苍天大树一般,一直守护着她们。
思及此,姜云冉叹了口气。
斯人已逝,往事不可追,姜云冉从来不会为已经发生的事情纠结,如今之计,她们要做的就是继续寻找证据,早日把阮忠良送去菜市口。
事情议论完,赵庭芳又习惯性的给姜云冉把脉。
姜云冉本来笑话她:“我如今身体康健,倒也不用日日看诊。”
“来都来了……”
赵庭芳本来也想同她打趣两句,可慢慢的表情却变了。
“怎么?”
姜云冉不由坐直身体,就看到赵庭芳的眼眸里绽放出喜悦来。
“钱姐的确是妇科高手,”赵庭芳道,“你这一月用药下去,寒苦草的药性已经去了七七八八,再将养一月,等过了元月,就能大好了。”
这是今日的另一件喜事。
姜云冉眯着眼睛笑了:“那完了赵大人,这功劳是钱大人的了。”
赵庭芳满面含笑,心情愉悦至极。
“这有什么打紧的,你身体能康复,对于我来说才是最重要的。”
朝阳大长公主的登闻鼓,给了长信宫又一波浪潮。
公主年纪大了,不可能让她接受廷杖之刑,景华琰只象征性的罚了公主府两月俸禄,就草草做罢。
等消息传入后宫,姜云冉都感叹朝阳大长公主的通透。
她敲击登闻鼓,为的不是自己,也不是任何一个人,她为的是公道,是天下臣民的心。
老王爷和德亲王等一众宗亲,贪墨数十载,为了掩盖事实,继续享乐,又做了多少泯灭人性的肮脏事,若是寻常官员,早就满门抄斩。
因何只因出身,就要轻易绕过?
难道知道一个人犯了重罪,还要让其逍遥法外吗?
大长公主辈分高,战功卓绝,她一出面,所有的宗亲就都不敢吭声了。
大长公主无儿无女,她孑然一身,也早就行将就木,她根本不怕旁人的陷害和诋毁,所做一切皆为公道。
有她出面,惩治司务局贪墨一案便顺遂起来。
一连五日,乾元宫都灯火通明,所有证据和案件早就已经查明清晰,就差最后的定罪了。
这五日,就是在同各方交涉,最主要的就是各位宗亲,虽然有大长公主的压制,还是因姻亲牵扯而求情。
好一番拉扯,最终定夺判罚。
今日一早,景华琰便下发数道圣旨。
其一就是德亲王府。
德亲王父子两人数十年贪墨巨甚,剥削民脂民膏,其情难容,念其早年亦有政功,死罪可免。
今褫夺德亲王世袭罔替封号,其全家降为庶人,抄没全部家产,返还江州原籍,十年不许入京。
其余涉事官员,只要手里沾染人命,证据确凿,一律问斩。
另抄没家产,夺其官身,家族发还原籍,两代不许科举。
至此,司务局大案在历时四月之后,终于落下帷幕。
元徽五年,帝取消司务局,改令造办处协同三局两监一房协同宫中采买,所有进出账簿一式三份,都察院及宗人府每季按京中物价核对,若有出入,当即问责。
即日起,上请仁慧太后督办此事。
宗亲们求也求了,闹也闹了,最终在皇帝陛下的铁血手腕之下,只能偃旗息鼓。
梧桐巷空了几处宅院,状元街少了几户门庭,在这一片吵闹声中,一条白绫,送走了曾经风光无限的廖夫人。
而从来寂寂无名的卫婕妤,也被荣亲王亲自护送,至西郊皇陵停灵。
临别那一日,姜云冉亲自去送她。
所有的随葬品都放在紫檀棺椁中,其中有一个不起眼的小陶罐,里面装着的是银坠。
她们两人在宫中相互扶持数年,如今也一起离开了长信宫。
到底自由了。
回到听雪宫,姜云冉一身素服,她站在庭院中那棵不惧风雪的四季桂前,洒下了三杯酒。
第一个仇人终于殒命,冤仇得报,总要敬告先人。
一杯敬父母,一杯敬朋友,还有一杯敬苍生。
随着那些罪臣家族离京,一场风雪再度席卷而来,元徽五年这个年关底下,京中渐渐恢复了祥和。
这一日,姜云冉刚用过早膳,乾元宫就来了人。
“可是有什么事?”
时辰有些早,姜云冉很是意外。
这个时辰,景华琰怕刚下早朝。
小柳公公面无表情道:“下臣不知。”
好吧,问他等于没问。
姜云冉简单上了淡妆,又换了一对珍珠耳铛,就坐上了软轿。
风雪新至,宫人们又缩着手脚,在宫道上打扫。
姜云冉只看了一眼,青黛就道:“小多省事,一早就给宫人们安排好了热水和点心,娘娘放心。”
这话倒是引起了小柳公公的注意。
“娘娘心善,宫人多感激。”
姜云冉呼了一口白烟,道:“我也是从宫人过来的,知道他们辛苦,不过力所能及。”
小柳公公难得笑了一下,没有再多言。
很快软轿就直接进入乾元宫。
轿子一路前行,在乾元殿之前停下。
姜云冉刚一下软轿,就险些被强风刮得趔趄一步。
梁三泰三步并作两步,飞也似地出现在姜云冉身边,一把扶住了她。
他瞪了小柳公公一眼:“咱家是怎么教你的?没眼力见。”
一边对姜云冉笑眯眯:“娘娘无事吧?”
姜云冉:“……”
她怎么觉着梁大伴更殷勤了?
让人害怕。
“无事,”姜云冉默默看了一眼他富态的肚腩,“大伴也小心着些。”
年纪也不小了,人还瞧着圆润富态,没想到身手这么灵活,不愧是能常年伺候在陛下身边的人,果然有过人之处。
等两人一起踏入乾元殿,姜云冉才发现梁三泰引着她往西暖阁行去。
“只陛下在?”
难得今日乾元宫静悄悄的,似乎没有朝臣等着朝见陛下。
梁三泰摇了摇头,却未曾明言西暖阁都有谁在,只道:“今日陛下不想召见朝臣,就都拦了。”
一路走过大殿,跨入西暖阁外面的稍间,熟悉的嗓音便响起。
“一会儿见了,便知道是什么模样了。”
姜云冉愣了一下,才快走几步,直接来到碧纱橱一侧。
暖阁阳光明媚。
新换的琉璃窗洁净透亮,把漫天光阴都纳入室内。
景华琰今日只身穿窄袖素服,显得猿背蜂腰,身姿颀长。
他一头乌发披散下来,衬得那张英俊面容都年轻几分。
难得有些闲适。
背对着碧纱橱落座的是一名身穿大红褙子的长辈妇人。
对方头上的金簪飞凤翩然,明艳华丽。
“陛下万安。”
四目相对,姜云冉同景华琰请安。
景华琰眼尾显而易见柔和了下来,唇角勾起一抹笑意:“免礼,过来。”
姜云冉掀开珠帘,她踏步而入,顿时感受到温暖气息扑面而来。
景华琰很自然对姜云冉伸出手,牵着她在自己身边落座。
此刻姜云冉才看到了妇人的面容。
那是一名消瘦干练的年长妇人,瞧着已过花甲之年,两鬓斑白,风霜停驻在她深长的眼尾上。
那一身金银绣褙子看似十分华丽,但姜云冉一眼就能看出是陈年旧物,大约已经穿了七八年景,衣摆都有了磨损的痕迹。
就连她头上那一支凤钗,也并非新作的奢华之物,仔细看去都是早年间的造景。
不用介绍,姜云冉便福至心灵,一下便猜出眼前妇人的身份。
“见过大长公主,公主金安。”
朝阳大长公主不由笑了起来,眼尾的纹路越发清晰,却多了几分慈祥。
“好孩子,难怪琰儿经常夸你,可真是聪慧,”大长公主道,“坐下说话吧。”
姜云冉这才落座。
她眼里有活,见两人面前茶盏都有些空了,便立即给三人都斟满茶水。
景华琰对姜云冉道:“你的提议解了燃眉之急,朕同姑婆商议之后,姑婆也认为此举甚佳,不费时间口舌,不需要兴师动众,简单便成事。”
“除了要劳动姑婆,旁的事情都不牵扯。”
姜云冉眨了一下眼睛,悄悄睨了景华琰一眼。
怎么像是兴师问罪?
对面的大长公主看到两人互动,不由低笑一声。
“我是要夸奖你,”大长公主道,“能想到这样的上上之策,可非凡人。”
“若是在军营里,必是能安邦定国的能臣,我都想把你要去护国军了。”
老太太话音刚落,景华琰便立即否决:“这可不成。”
这话一出口,两人都愣住了。
老太太意味深长看了景华琰一眼,敷衍地说:“依你。”【你现在阅读的是 】
110-120
第111章 若是再胡闹,澡就白洗了。
朝阳大长公主早就已经致仕。
如今的护国军有长乐大长公主统帅,多年来一直驻守在礼泉,同九黎的定国军一起守护边疆,防卫西狄。
长乐大长公主是景华琰的姑母,也是朝阳大长公主的侄女,同样是能文能武的猛将。
朝阳大长公主致仕之后,一直在大楚各地游历,前些年,甚至年节都不回京,今年也是意外,她年终时身体抱恙,公主府长史心中担忧,这才督促她回京。
一回来,就沾染了是非。
这样一想,也的确是因姜云冉,难怪景华琰会玩笑一句。
姜云冉心中也有些抱歉,她起身道:“此番事由,皆因臣妾而起,还望公主宽宥。”
朝阳大长公主挑了一下眉,她那双纹路清晰的眼眸认真凝望在姜云冉身上,很快就笑了起来。
“如何说是宽宥?你为国忧思,是国朝之幸,天家政事从无对错,也不分个人,只有家国。”
“我还要感谢你,愿意冒风险建议,”朝阳大长公主道,“你的忠义之心,无论是我还是陛下,都能看得到。”
这已经是对于姜云冉的赞誉了。
姜云冉抬起眼眸,回望朝阳大长公主。
公主依旧是那副干练模样,然眼眸中却多了慈爱,她笑道:“坐下说话吧,你也不用那般生份,唤我姑婆便好。”
姜云冉坐下后看向景华琰。
景华琰给三人又添了一杯茶:“姑婆既然开口,作为晚辈自当恭敬不如从命。”
姜云冉这才乖顺道:“姑婆。”
“哎呦呦,”大长公主夸张地道,“还是姑娘好,这软软的小嗓音,听的人心都化了。”
姜云冉:“……”
景华琰无奈:“姑婆。”
朝阳大长公主轻咳一声,才收起了玩味:“如今司务局裁撤,兹事体大,宫中定很忙乱,仁慧可头疼?”
景华琰道:“太后这几日都未歇息,皇贵太妃及贵太妃也被唤去寿康宫,帮忙理顺宫务。”
“她是一贯谨慎。”
朝阳大长公主顿了顿,才道:“没有唤贵妃去吗?”
“未曾,所有后宫妃嫔,皆未被召唤。”
朝阳大长公主看了一眼安静吃茶的姜云冉,忽然道:“你宫中能管事的人太少了。”
如今徐德妃病重,自己都自顾不暇,无法处事,甚至还要贵妃和贤妃等关照,才能安稳度日。
周宜妃因周氏大案一直闭门不出,隐居在后,不说这等大事,就连普通宫事都完全不沾手,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另外慕容昭仪虽也能搭把手,但她出身异族,又是个雷厉风行的性子,不耐烦宫中这些俗事,也不好勉强。
余下崔宁嫔一看就不能担事,吴端嫔又即将临盆,打眼看去,一个得用的都没有。
看来看去,只剩姚贵妃和梅贤妃得用。
眼前这姜美人倒是很得陛下信任,奈何她份位低,资历浅,想要让她插手也时机不足。
景华琰抿了一口茶,同朝阳大长公主四目相对,两人皆看懂了对方的深意。
朝阳挑眉,不由笑了一下。
“琰儿自己有成算,姑婆就不多言了,”她道,“今日事了,我就回府养病,冬至节庆便不入宫了。”
景华琰带着姜云冉一起起身,亲自送她踏出乾元宫。
风雪犹如泼洒的鹅毛,飘落在地。
元徽五年的冬日,冷得让人心惊胆战。
朝阳站在月台之上,凝望浸润在漫天风雪中的玉京。
自她出生伊始,玉京便矗立在此,一甲子呼啸而过,岁月无痕,不知不觉间,她已垂垂老矣。
不能再驰骋沙场,甚至无法游历山河。
岁月无情,腐朽身躯,却未曾斑驳矗立数百年的玉京。
“人可死去,玉京不能倒。”
朝阳在风雪里感叹。
喷薄而出的白烟徐徐而起,随着雪花消弭在风中。
“玉京不会倒。”
景华琰站在她身边,扶着她的手臂。
一如年少之时,他失去母亲,恰逢姑婆回京,也给了他坚实的依靠。
他能顺利登基,也仰赖朝阳大长公主的坚持。
朝阳回头看向身后的两名年轻人。
两人都生了一顶一的好面相,加之心思敏捷,沉稳内敛,让两人的气度竟惊人一致。
站在一起,犹如一对成婚多年的伉俪,彼此之间皆是和谐。
朝阳笑了一下。
她唯一担心的事情,看来不会发生了。
老太太挥了挥手,自顾自上了软轿:“不用送了,要是想我,就去公主府找我玩。”
她的目光落在姜云冉身上:“记得了,云冉。”
姜云冉愣了一下,随即便福了福:“是。”
送走老太太,两人就回到乾元宫。
姜云冉搓了搓手,觉得有些冷。
“冷吗?”景华琰伸手握住她的手,放在手心里暖着,“你的病症还未好吗?”
姜云冉摇摇头,她笑着回握景华琰,道:“好了许多,钱医正妙手回春,这一次的月事就没有那么疼了。”
景华琰颔首,两人安静坐了一会儿,景华琰才说:“当年是姑婆坚持要立我为太子的。”
此事不用宣之于口,姜云冉也能猜测些许。
朝阳大长公主可是握有重兵的宗室,她声名在外,威风赫赫,她的意见能影响皇帝。
姜云冉道:“公主倒是对陛下极好。”
景华琰却淡淡笑了一声。
他眉宇浅淡,并未因自己即将说的话而浮现郁色。
“不,你知她为何选择我?”
景华琰的手心炙热,语气却凉薄:“因为这满宫的皇嗣,只有我是孤家寡人。”
这一次,姜云冉的确有些惊愕。
她没想到理由竟然这么简单,又这么无情。
景华琰见她目瞪口呆,竟还笑了一下,听起来有些愉快。
“母后早亡,我与太后也不算亲厚,父皇常年不管后宫事,父子之间也只有表面情分。”
“母后代表的沈氏一族早就不复存在,如今的定国公是皇贵太妃一系,与我虽然也有母族情分,却到底只占了个名头。”
“一番看下来,只有我能全心全意为百姓,为天下,为苍生。”
不会有个人私欲,也不会为了亲情牵扯而有所偏颇。
当年的朝阳大长公主冷静得可怕。
“陛下……因何得知?”
姜云冉呼了口气,这才问出口。
景华琰又笑了一声。
他显得很放松:“这是姑婆亲口与我说的,她仔细分析了利弊之后,同我说可以同太后一起推举我成为太子。”
实际上,景华琰生来就是嫡长子,年少优秀,风姿卓绝,他的身份代表至高无上的正统。
先帝若想改立,要么景华琰夭折,要么就有重大错处。
可这些都没有。
无论先帝曾经如何打算,最后都在诸多因素之下,选择了景华琰这个最不容易被诟病的正统。
立储之后,朝廷一阵平和,没有人为此多费口舌。
身份超然,就是这样简单。
景华琰看向姜云冉:“你之前说过,我运气好,的确也是如此。”
嫡长子的身份带给他最大的危机,却也给了他更多的便利,最起码,朝臣无论心里如何想,都不会反对嫡长子继承大统。
姜云冉有些好奇。
“陛下也以为自己是孤家寡人吗?”
他用这样轻松的口味说着过去的事,就意味着他并不介意。
或许对于景华琰这样的皇帝来说,孤家寡人反而落得一身轻松。
景华琰那双深邃的星眸慢慢落在姜云冉面上。
四目相对,景华琰挑了一下眉:“你猜?”
姜云冉:“……”
姜云冉抽回了手,抿了一下嘴唇:“不猜。”
“哈哈哈。”
景华琰倏然大笑一声,那声音之响,让殿外的梁三泰险些一个趔趄。
“爱妃这两个字,深得朕心。”
“朕奖励给你什么好呢?”
姜云冉眨了一下眼睛,这么高兴吗?
不过他既然提了,姜云冉就借坡下驴,直截了当道:“臣妾要什么都行吗?”
景华琰语气带着蛊惑:“自然,爱妃尽管说。”
姜云冉深思片刻,道:“我想要田庄和商铺,也想要几个能入仪鸾卫的名额。”
这个要求,倒是景华琰未曾想过的。
他脸上的表情凝滞一瞬,随即便道:“好。”
“不过,你要名额做什么?”
姜云冉端起茶盏,对他巧笑倩兮:“多谢陛下。”
“名额,自然给我自幼一起长大的伙伴,”姜云冉道,“我们自幼贫寒,未能有科举的机会,也无法被家族推举进入仪鸾卫,便只能求陛下恩典。”
“这个名额,只是让他们能有机会进入仪鸾卫训练,最后即便被筛选下来,我们都不会有怨言。”
这个名额,是为茉莉和石头等要的。
不是人人都擅长读书,每人天分不同,赵庭芳天分在医术,茉莉和石头的天分便在伪装和探查。
他们天生适合仪鸾卫。
行至今日,姜云冉手里握有丹凤卫,便不用自己的朋友再去冒险。
她想要给所有人谋求一个光明未来。
嘴上说只要一个机会,但她相信以茉莉和石头的能力,一定可以留在仪鸾卫。
以后就有了正经的官身。
而不适合走官途的同伴们,则可种田经商,每个人都能有属于他们的去处。
景华琰看着一本正经的姜云冉,脸上笑容不变。
他今日心情莫名好,人也宽容,大抵是因为司务局这一桩心病祛除,让他整个人都轻松起来。
“朕若答应你的要求,就是两个请求了。”
景华琰笑得很畅快。
“第二个请求,姜娘娘就得给朕谢礼了。”
姜云冉站起身,来到景华琰的面前。
她居高临下看着稳坐龙椅的皇帝,伸出手轻轻抚摸男人棱角分明*的侧颜。
“亲一下?”
姜云冉问,慢慢俯下身去。
景华琰却忽然伸出手,点了一下她的软唇。
竟拦住了这个吻。
“这么简单?”
景华琰的手下移,按在了她的细腰上。
一个用力,姜云冉就坐在了景华琰的腿上。
她下意识伸出手,揽住了景华琰的脖颈,以防自己摔下去。
“丹若殿也送来一个琉璃镜,”景华琰在她耳垂上咬了一口,声音低沉,“云冉,要试试清楚不清楚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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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的方式里,姜云冉最不喜欢琉璃镜。
尤其是景华琰这人老奸巨猾,不仅非要在镜子之前,还必须要把宫灯点亮。
明晃晃的宫灯之下,姜云冉总能看到自己失控的表情。
太恼人了。
可皇帝陛下却偏偏很喜欢。
之前成事过一次之后,男人就食髓知味,时不时就要建议一番。
被拒绝也不恼怒,只是床笫之间越发卖力,不折腾到姜云冉困顿求饶,是决不罢休的。
姜云冉总觉得男人对这件事有瘾。
但她又无从比较,毕竟以前逸香阁的妈妈们也总说,年轻男人火力都旺。
至于旺到什么程度,谁也说不清。
于是就在两人的反复拉扯之间,男人终于等到了今日这个机会。
听着他心满意足的笑声,姜云冉恨恨闭上眼睛,眼不见心不烦。
倏然,一阵剧烈的动作,让姜云冉下意识发出声音。
“别。”
热气在耳边弥漫开来,男人居然脸不红,气不喘,他双臂结实有力,牢牢托举着女子白皙的修长。
他根本不为所动。
“多好。”
“云冉不喜欢吗?”
动作越发剧烈,颠簸得姜云冉浑身颤抖,战栗不止。
愉悦从脊柱往上攀爬,直奔脑门。
姜云冉感觉到自己出了许多汗,汗水嘀嗒,不知道是否染湿了地面上花纹艳丽的羊绒地毯。
她紧紧闭着眼睛,都不敢想明日宫人们的眼神。
“不……”
她的声音破碎,整个人都不能控制,只能随着剧烈的海浪飘摇,几近崩溃。
呼吸声在耳边此起彼伏,姜云冉已经分不清究竟是谁的。
她在黑暗中航行,脑中一片白光,茫然不知前路,倏然间,脑海中发出嘭的声响,烟花炸开,五彩缤纷。
强烈的快意充满心房,喜悦弥漫,充斥四肢百骸。
“呼,呼。”
她有一瞬间的失神。
此刻她下意识睁开眼眸,刺入眼眸的除了光亮,还有镜中的自己。
她脸颊泛红,眼含春波,热汗从额头滚落,沾染了鬓角的碎发。
全身上下,空无一物。
唯一的点缀,只有挂在手臂上的抹胸,以及身上斑斑点点的红痕。
景华琰的手骨节分明,她又过分白皙,皮肤上总留下艳丽痕迹。
姜云冉看着镜中牡丹滴露的景色,唇瓣不自觉翕动,她喃喃自语:“怎么会……”
怎么会,这么……
多?
她的身体依旧在战栗着,啪嗒啪嗒,滴落在地毯上的牡丹花上,娇艳欲滴。
景华琰轻轻把她拢在怀中,他呼吸慢慢平复,整个人往后一靠,就带着她坐在了宽大的贵妃榻上。
就着紧密不分的姿势,他带着姜云冉转过身,侧坐在自己的腿上。
大手在她后背轻轻抚摸,慢慢攀上脖颈,轻轻揉捏。
温热的唇在唇瓣上摩挲,唇齿交融,带来新的战栗,也莫名抚平了所有的激烈。
温存,绵长,又爱意浓浓。
“阿冉,”景华琰在她唇上说,“你看,习惯就好。”
姜云冉刚回过神来,就听到他这话,气得在他腰上捏了一下。
皮肉一疼,景华琰嘶了一声,齿关闭合,在她唇角咬了一道口子。
“唔。”
姜云冉无法说话,只能埋怨地瞪他。
景华琰退出口舌,抬起她的下巴,在她唇瓣上抚摸。
“没事,”景华琰安抚,“看不出来。”
姜云冉抿了一下嘴唇,她刚要说话,却忽然不敢动了。
这男人。
居然还在?
而且不是刚刚结束吗?怎么又?
姜云冉下意识想挣脱开来,谁知男人钢铁一样的手臂缠上,重新把她禁锢在怀中。
这个姿势不好动作,因此整个过程显得分外漫长。
时而快,时而慢,折磨得姜云冉心跳加快。
“陛下……”
姜云冉不由抓了一下他散碎的长发,磕磕绊绊:“要不就快一些。”
景华琰的动作虽然很慢,但每一下都用尽全力,务必要全部消失才肯罢休。
越发折磨人了。
姜云冉只觉得有小虫子在身上爬,麻痒疼痛交织在一起,让人的理智渐渐远离。
“可方才云冉说,要慢的。”
景华琰呼出的热气垂在她的脖颈上,激起一片细软的汗毛。
“朕可是很体贴的。”
随着话语响起,海浪翻涌,瞬间打翻孤舟。
一阵热流从亲密的位置传扬至四肢百骸,姜云冉又忍不住战栗了一下。
她忽然抬起眼睛,瞪了景华琰一眼。
女子脸颊绯红,眼尾含泪,那幅活色生香的模样,让人心痒难耐。
景华琰喉结滚动,汗水在脖颈便滑落,却生生忍住了。
“陛下,你是故意的。”
姜云冉的声音又哑又媚,在景华琰心间蔓延。
她微微动了动腰身,面上一红,不敢动了。
“陛下,”姜云冉偏过头,在他脖颈上不轻不重咬了一下,“陛下待我最好了。”
一瞬间天旋地转。
姜云冉被男人结实有力的手臂按倒在贵妃踏上,剧烈随之而来。
姜云冉眼前一阵黑,一阵白,最后只剩下耀眼夺目的宫灯。
一阵地动山摇,理智早就不知所踪。
她偏过头,倏然在镜中看到了自己的眼眸。
那么黑,那么亮,充满了愉悦。
龙涎香充斥鼻尖,香味是那么熟悉。
姜云冉大手慢慢攀上景华琰宽厚的后背,把他下拉。
挡住了自己满是风情的脸。
景华琰的目光慢慢落在姜云冉的红唇上。
“唔。”
热吻再度袭来,这一次,姜云冉彻底失去了呼吸。
只能随着海浪在海上飘摇,巨浪一阵高过一浪,小船却屹立不倒。
最终,一个浪头打来,小船在风暴中摇曳,却被撑船人强力把控住了船身。
最终雨过天晴,风平浪静。
呼吸声在丹若殿蔓延开来,姜云冉只觉得景华琰格外重,让她都无法呼吸了。
她终于平复下来之后,推了一下景华琰的肩膀。
“陛下,太沉了。”
景华琰低笑一声,向下扫了一眼,然后才翻身躺在了姜云冉身侧。
姜云冉拉过锦被,盖住了自己斑驳的身躯。
“叫水吧。”
她很想洗一洗。
今日景华琰也不知道怎么了,弄得身上到处都是,怪不舒服的。
景华琰应了一声,难得痛快。
倒是惹得姜云冉看他了一眼。
“怎么?”
景华琰已经恢复了平静,仿佛方才卖力工作的不是他一般,脸不红,气不喘,除了脖颈上的汗水和凌乱的鬓发,都看不出他方才多卖力。
姜云冉顿了顿,这一次学乖了,没再刺激他。
上回嘴欠说错话,最后倒霉的还是她自己。
要不得要不得,白日可以逗他,晚上绝对不行。
这男人是属狼的,只要咬住脖颈,就万没有松开的道理。
等泡进热水里,姜云冉才呼了口气。
她闭上眼眸,想要休息一会儿,可刚合眼没有一刻,水流就晃荡起来。
姜云冉无奈睁开眼睛,就看到景华琰坐在自己对面。
“陛下,您的浴桶在边上。”
景华琰哦了一声,说:“那个水太热了,爱妃这里的正好。”
姜云冉只能缩手缩脚,想要逃离他的周身。
跟琉璃镜相比,景华琰第二喜欢浴桶。
十次里有八次叫水会发生点什么,姜云冉不用动脑子都能看到他的小心思。
“陛下,”姜云冉拍掉他伸过来的手,无奈道,“若是再胡闹,澡就白洗了。”
景华琰丝毫不理会她的抗拒。
他顽强把姜云冉来到自己身上坐好,从后背环在她腰腹上。
随着水流,重新占领了属于他的温暖。
“你……”
姜云冉声音紧绷。
景华琰在她脖颈后面咬了一口,回敬她方才的放肆。
“爱妃不用担心,”他的声音有着说不出的畅快,“另一桶水太热了,一会儿再用刚刚好。”
姜云冉还能说什么?姜云冉已经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等到浴桶里的水波荡泼洒出去,姜云冉最后的理智还在想:幸亏这里不怕水。
景华琰是个非常体贴的人。
终于尽兴之后,他帮姜云冉仔仔细细洗了个干净,等他抱着姜云冉回到寝殿,姜云冉已经在她怀中昏睡过去。
她平日里张牙舞爪,精明能干,此刻却乖顺得犹如小兔儿,温柔可爱。
景华琰帮她把发尾处的水痕擦干净,又穿好里衣,这才给她盖好锦被。
丹若殿里很安静,所有的宫灯都被熄灭,只留下拔步床中最后一颗夜明珠。
等景华琰穿好里衣回到床榻上,姜云冉的呼吸都绵长了。
他轻手轻脚躺下,把姜云冉慢慢从她的被窝里挖出来,牢牢困在自己怀中。
瞬间,温暖袭来,幸福感油然而生。
当年选择他作为储君之时,姑婆曾经认真跟他谈了一次。
的确,孤家寡人是他被选中理由之一,但他也的确是数位皇嗣之中最适合做皇帝的。
姑婆唯一担心的,就是他会在踽踽独行之后迷失自己,陷入深渊,失控无救。
可相比于他,庸碌愚蠢的皇帝更为致命。
所以姑婆与他坦诚相告,并且叮嘱他不能被权利的漩涡迷惑理智。
景华琰当年只觉得她杞人忧天。
他对自己,对身边人有着超强的掌控,他不认为自己会迷失自我。
直到登基为帝,他清晰意识到何为皇帝之后,才险些失控。
因为他终于明白,母亲的死同父亲脱不了关系。
所以当时他请回了姑婆,同她促膝长谈,给了自己一个解脱。
景华琰回忆起当时姑婆的话:“琰儿,孤家寡人或许适合当皇帝,可作为一个人,作为我的晚辈,我希望有人能陪伴你到老。”
“哪怕没有感情,无关喜欢,你也要找一个让你信任的人,有心里话的时候,能与之倾诉。”
怀中的人嘤咛一声,翻了个身,在他怀中找到了最舒服的姿势。
那时候景华琰不以为自己能寻到。
现在……
他不这样认为了。
第112章 今已册封为从三品贵嫔,奉太后辅六宫事。
一晃神就到了十二月中旬。
天气一日比一日冷,一场又一场大雪过去,玉京府及京畿各地衙门都忙得不可开交。
不过今岁因钦天监提前上奏,京中各司早有准备,加之赈济银准备充足,今年的百姓终于能过一个安稳年了。
手里有银,心中不慌。
即便遇到雪灾,各州府也能迅速应对,把灾害降到最低。
乌城大捷,将士回京,百姓们欢天喜地,在团圆的喜庆中迎接新年。衙门里,官员们则终于从繁忙的政务中脱身,年节的悠长休沐即将到来。
而长信宫中,岁月一如往昔。
每一年三节两寿,祭祖过节,都已经成了宫中的惯例,第一次参加时是新鲜,再往后就是习惯。
百多年来,长信宫和玉京相互依靠,默默守护风雪中的百姓。
一成不变,才是安心。
再过几日就要冬至了。
年关底下,节庆颇多,冬至、小年和正旦接二连三,给寒冷的冬日增添了几分热闹。
这日一大早,织造局就来人了。
莺歌打开殿门,一看到来人便眯着眼睛笑了。
“红袖姐姐,早。”
红袖身上穿着司职宫女的青色宫装,头发梳得整整齐齐,她在发髻上戴了一支青竹绒花,显得格外端丽。
与之前相比,她气质更为沉稳,已经有管宫姑姑的架势了。
“你也早。”
红袖难得露出笑颜,她的目光挪到莺歌身后,便同青黛四目相对。
两人没有说话,只颔首见礼,彼此之间似乎并不熟悉。
莺歌没有多问,亲亲热热陪着红袖进了寝殿,目光在她身后游移。
“今日姐姐怎么一大早就过来了?”
红袖温言道:“陛下口谕,赏赐姜娘娘新进宫的贡缎,请娘娘过目挑选。”
莺歌便更高兴了。
“姐姐略等一下,娘娘刚起呢,正在梳妆。”
姜云冉一贯不喜早起,她奉行及时享乐,每日都是自然醒,反正太后不喜宫妃经常请安,各自相安无事。
红袖自然知道她的习惯,便也不多问,只安静站在一边等。
殿阁中紫叶唤了莺歌一句,小姑娘就颠颠跑了进去。
此时青黛端着水盆出来,同红袖擦身而过。
红袖的声音很低沉:“吴端嫔有些不妥。”
青黛脚步不停,她把水盆放好,才走回红袖身边。
两人的声音都很低沉,再相隔一步都听不清楚。
“如何不妥?”
红袖道:“她的寝衣换得太快,现在只八个月,就已经开始穿足月身形的衣衫,织造局的姑姑亲自量体,回来面色都不好看。”
宫中就是如此。
一旦牵扯妃嫔有孕,各宫之间皆精神紧绷,不敢随意行事。
织造局伺候多年,尤其是年长的织绣姑姑们,都是一等一的好手,王公贵族,王妃公主们,平日里也多要关照,见的孕妇是最多的。
怀孕妇人是什么身形,织造局的姑姑们最是熟悉,即便有身形偏差,也不会前后相差数月。
对于此事,宫人们心里都紧绷一根弦,生怕那一天弦断了,牵连到自身。
青黛颔首,声音很轻:“娘娘之前也觉得她看起来颇为怪异,不光那肚子,四肢都胖了一圈。”
“但是……”
两人对视一眼,青黛叹了口气:“但是太医院一直上报无碍。”
这就很诡异了。
明眼人都能看出吴端嫔这一胎并不安稳,但太医院却从未上报,若是以后真出了事,谁来担责?
两人正说着话,流光纱掀开,一道明丽的身影出现在两人面前。
姜云冉今日选了一身紫藤萝色的大袖衫,外面配了一件满绣加绒褙子,紫藤萝在衣摆层叠铺开,犹如行走在花海之间。
领口处一对赤金盘扣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扣眼处是一颗花生大小的东珠,那是景华琰额外赏赐。
只在自家宫中,姜云冉没有佩戴环佩,随意在发间别了一支红宝石海棠鎏金簪,更衬得她眉目明艳,光彩照人。
见到红袖,她浅浅一笑:“红袖来了?用过早膳了吗?”
红袖上前一步,躬身见礼:“回禀娘娘,已经用过了。”
她把方才的话又说了一遍,便道:“娘娘是现在宣,还是用过早膳再议?”
姜云冉说:“天寒地冻,便不叫姑娘们在外面冻着了,现在就去北厢选料子吧。”
她话音刚落下,外面就忽然传来一阵热闹声。
即便坐在寝殿中,姜云冉也能听见钱小多的笑声。
她挑了一下眉。
钱小多可是猴精着呢,轻易不会没规没矩,那便一定有大事发生。
姜云冉没有着急,她看了一眼红袖,红袖便往后退了两步,隐没在碧纱橱之后。
另一边,青黛上前,掀开了厚重的门帐。
掀开一瞬间,寒风呼啸而入,吹散了屋中的甜香。
天光随着倾斜而入,把姜云冉衣襟处的东珠点亮,光华夺目。
钱小多陪着的人,赫然就是梁三泰。
梁三泰脸上是恰到好处的笑容,手中捧着四季平安吉盒,里面应当是圣旨。
人未至,声先行。
梁三泰看到寝殿有了光亮,便朗声道:“恭喜娘娘,贺喜娘娘。”
姜云冉心中一动。
她同隐没在黑暗中的红袖对视一眼,然后才道:“梁大伴,快请殿中说话。”
帐幔全部掀开,明间光明一片。
姜云冉端坐在主位上,看着梁三泰。
梁三泰可不是孤身前来,他身后还带着十数名黄门,手里皆捧着锦盒。
一看便知是陛下赏赐。
姜云冉站起身,青黛已经在她面前放好了蒲团,直接跪下便可。
宫人们在姜云冉身后跪了一地,安静聆听梁三泰的宣旨。
姜云冉忽然有些紧张。
再升份位,她就是九嫔娘娘了。
会是什么封号呢?
梁三泰取出圣旨,声音清朗,高亢却不刺耳。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今听雪宫美人姜氏,柔嘉温恭,孝仪天成,忠仁克礼……仰太后慈谕,今已册封为从三品贵嫔,主位听雪宫,奉太后辅六宫事,钦此。”
听到这忽如其来的晋封,便是姜云冉也呆立在场,并未能立即回神。
听雪宫一片寂静,只有梁三泰的声音回荡。
宫中上下宫人,似乎都被这巨大的喜悦震颤,一时间都瞪大了眼睛。
梁三泰能看出听雪宫的欢喜,也不恼怒,他依旧笑眯眯站在原地,温言提醒:“恭喜贵嫔娘娘。”
贵嫔娘娘。
这可真是大手笔。
完全在姜云冉意料之外。
姜云冉再也不心里腹诽景华琰抠门了。
喜悦涌上心头,她脸上恢复了往日的完美笑容,只更真诚,也更明媚。
姜云冉躬身,对着乾元宫方向行大礼:“谢陛下隆恩。”
青黛率领听雪宫一众宫人,随之跪拜:“谢陛下隆恩。”
三叩九拜之后,方是礼成。
梁三泰亲自上前,搀扶起姜云冉:“贵嫔娘娘,陛下前日便命钦天监选出吉日,五日后便要给娘娘举行封嫔大典,娘娘辛苦一些,这几日有的忙。”
姜云冉亲自给梁三泰送了厚厚的红封,笑道:“怎么这样赶?”
红封都有些坠手。
梁三泰意味深长:“娘娘,大典之后就是冬至。”
冬至之后,就是一连串的节庆,赶在冬至之前完成册封,介时所有宫宴典礼,姜云冉都是贵嫔娘娘。
不靠家世,不以子贵,姜云冉只靠皇帝恩宠,就爬到了主位娘娘。
此时,距离高位妃嫔只一步之遥。
无人再敢小觑,也无人再敢轻慢。
景华琰的态度清晰可见,份位就是最好的昭示。
姜云冉一瞬便福至心灵。
她看向梁三泰,笑容真诚:“有劳大伴。”
梁三泰见她明白,也觉得心里舒坦,难怪陛下这样爱重贵嫔娘娘,就看这聪明劲儿,谁能不喜欢呢?
“娘娘有礼了。”
说着,梁三泰就道:“这是赏赐单子,还请娘娘过目,另外几件家具都在西寺库库房,娘娘须安排宫人亲自去选。”
姜云冉颔首,问:“今日可还有人升位?”
宫中但凡有单独升位,皆是格外恩宠,一般都是随着年节和吉庆一起晋升。
长信宫熬的是资历。
梁三泰低声道:“孟才人升为熙嫔。”
姜云冉眯了一下眼睛。
她慢慢醒悟过来。
虽然圣旨没有明言,也没有给出升位的理由,但此时姜云冉同孟才人一起升位,份位还比家中立功的孟才人高,很能说明问题。
明眼人都能看出,在司务局一案中,新晋的贵嫔娘娘肯定出力不小。
这是功绩,自然让人无话可说。
宫中赏罚分明,立功自然就有赏赐,从始至终一直如此。
姜云冉呼了口气,心中对景华琰的做法越发满意。
还得是皇帝陛下,做事总是滴水不漏。
朝阳大长公主虽然嘴里说他是孤家寡人,才选择他成为皇帝,实际上,还不是因为他老奸巨猾。
就光这手腕,那几位皇嗣就完全比不上。
姜云冉问:“孟妹妹如今住在灵心宫吧?”
景华琰知晓她喜欢听雪宫,也不耐烦搬来搬去,因此没有让她挪宫,依旧主位听雪宫。
但孟静语升为熙嫔,就不可能再同德妃同住一宫。
“孟熙嫔娘娘着令搬入永福宫。”
永福宫前殿本来也应该是熙嫔的主位宫殿,这样一来,孟熙嫔就同吴端嫔同住一宫了。
按照大楚宫规,九嫔依次分为三等,封号按照顺序排出高低,正四品为安、顺、和,从四品为熙、宁、端,正五品为丽、惠、庄。
宫中只有崔宁嫔和吴端嫔两位嫔娘娘,孟熙嫔升位之后,她就成了九嫔之首。
无宠无子,就这样压过崔宁嫔和吴端嫔,靠的唯有娘家。
而姜云冉甚至没有娘家,只凭自己功劳卓绝,就压过了所有人,成为从三品的贵嫔娘娘。
景华琰此举,给了前朝后宫一个信号。
想要地位,就必要一心为国,只有为国尽忠,屡立功劳,才能博得尊荣。
钱小多恭恭敬敬送走了梁三泰,回到听雪宫,众人站在姜云冉面前,一起跪下行大礼。
“恭喜贵嫔娘娘,贺喜贵嫔娘娘。”
姜云冉满面笑容。
阳光从门外洒入,点亮了她那张明艳的芙蓉面。
“免礼。”
姜云冉说:“全赖你们,才有本宫今日”
“如今本宫升位,自不忘诸位的忠心,所有人,赏。”
————
听雪宫中热闹非凡。
自从圣旨下达,听雪宫就没断过人。
尚宫局和典物局的宫人进进出出,抓紧给贵嫔娘娘布置听雪宫前殿。
因东西两处偏殿并无其他宫妃,景华琰大笔一挥,也都赐给贵嫔娘娘使用。
这一下,两局的宫人更是忙碌,一刻都不带停歇。
整个听雪宫一派欣欣向荣之景,宫人们虽然忙碌,脸上却都带着笑,人人脸上写满期待。
织造局已经来去两拨人,红袖领着宫人给姜云冉量尺裁衣,尽快改做贵嫔吉服。
贵嫔的发冠依旧是团花冠,但发冠之上有珠花和东珠,另有一对翟鸟珍珠步摇,一对珠翠博鬓,彰显身份地位。
发冠和礼服都是成衣,须按照姜云冉的尺寸改做,赶一赶能来得及。
贵嫔娘娘的差事,可无人敢敷衍,必是尽心尽力,点灯熬油,务必让娘娘舒心。
“娘娘放心,等到封嫔大典,一定让娘娘光彩照人。”织造姑姑笑道。
姜云冉给了重赏,织造局的宫人笑得合不拢嘴,除了红袖皆欢笑离去。
等织造局的宫人走后,红袖才对姜云冉福了福。
此刻她脸上终于有了笑容。
显露出些许开心来。
“恭喜娘娘。”红袖道。
姜云冉亲自扶起她,拍了一下她的手:“你这般说就见外了。”
她笑着说:“今后我的衣冠,全靠你来操持。”
红袖抬起眼眸,看向姜云冉明媚的笑颜,也跟着笑了起来。
“娘娘放心便是,绝不会出错。”
姜云冉同慕容昭仪的习惯并不相同,她更喜欢明窗和花园,因此尚宫局和典物局从白日忙到下午,才刚刚把正殿收拾妥当。
事出突然,正殿的火墙没有提前烧热,因此今日姜云冉还住在西配殿,待明日才会搬入正殿。
升位是大喜事,姜云冉让钱小多直接拿银子操办宴席,晚上便同宫人们一起饮酒作乐。
一直闹到华灯初上,听雪宫的热闹还没散去。
景华琰踏入听雪宫前,就听到里面的欢笑声。
他挑了一下眉,守门的刘晓瑞忙道:“陛下,今日娘娘大喜,恩赐宴席,怕是宫人们在欢喜。”
姜云冉的笑声清晰可闻:“来,青黛,再吃一杯酒。”
刘晓瑞:“……”
刘晓瑞睁着眼睛说瞎话:“小的这就去禀报。”
景华琰挥了一下手:“不用。”
说着,他就领着梁三泰悄无声息进入听雪宫。
绕过影壁,就看到院中烧着暖炉,宫人们围在暖炉边,说笑着吃菜喝酒。
每个人都喜笑颜开,满面红光。
这种情景,在宫中少能见到。
即便各宫娘娘们遇到大喜事,也不过就是赏赐宫人们一顿席面,私下在角房用过便是,这样聚在一起欢庆的情景倒真少有。
姜云冉今日心情的确很好。
升位不仅意味着她从此行事越发便宜,手中权利更多,也意味着景华琰对她的肯定和信任。
这种信任,可以让她放开手脚,做更多想做的事情。
姜云冉端起酒杯,不自觉唱起了家乡的歌谣。
“月儿弯弯照九州,娃儿暖暖入梦乡,”她的歌声婉转动听,一如回到年少时,“娘的宝贝小乖乖,一生无忧快快长。”
随着她的哼唱,殿阁中慢慢安静下来,有听过这一首歌谣的宫人,也跟着一起哼唱。
“一生无忧快快长。”
姜云冉唱到最后一句,大笑一声,她端起酒杯,道:“敬明月。”
话音落下,身后却没有回音。
姜云冉眨了眨眼睛,摇摇晃晃回头。
景华琰站在廊下,宫灯在他身后明亮,犹如最温柔的银月。
他身上是玄色大氅,面容清俊,身姿颀长。
四目相对,仿佛隔着山水,却又好似只在画屏之间。
晚风吹拂,四季桂迎风舒展,月影朦胧,佳人仙姿迭貌,犹如刚刚飞升至月宫的嫦娥。
姜云冉似乎真的吃醉了酒,却也还认得人。
她慢慢压下酒杯,对着景华琰遥遥一抬:“敬陛下。”
宫人们哗啦啦起身,一起跪地。
“恭迎陛下。”
景华琰抬步前行,一路来到姜云冉面前。
他伸出手,梁三泰已经麻利送上酒盏。
银酒盏中的酒液醇厚芬芳,有一股浓烈的花香,是姜云冉平日里爱吃的桃花酿。
他举起酒杯,同姜云冉的碰了一下。
叮。
声音清脆而悦耳。
景华琰浅浅笑了:“敬云冉。”
姜云冉把杯中酒一饮而尽。
随即,她扔掉酒杯,上前一把抱住了景华琰。
“嘿嘿嘿,”姜云冉说,“陛下,我好开心。”
梁三泰赶紧让宫人们收拾桌椅,麻溜退下。
身边的宫人们忙忙碌碌,景华琰却只看着依偎在他怀中的佳人。
他嗯了一声,揽着她的肩膀,带她回到了西配殿。
殿中温暖,香味扑鼻,是她最喜欢的沉水香。
宫人们都在殿外,虽然尽量轻手轻脚,可盘碗还是发出碰撞声音。
殿阁中却温柔静谧。
景华琰一颗心安静下来,此时此刻,他忽然体会出一丝人间烟火气。
虽然身在这冰冷的九重宫阙里,却能寻找出难得的平凡和快乐。
姜云冉还赖在他身上,撒娇似得不肯起来。
景华琰弯下腰,一把把她打横抱起,大踏步进了北厢房。
等把人放在贵妃榻上,景华琰就要松开手。
奈何姜云冉依旧死死抱着他的腰,哼了一声撒娇:“陛下要去哪里?”
景华琰垂眸看着她绯红的脸颊,不由自主柔和了眉眼。
此时此刻,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声音有多温柔。
“给你倒茶,乖。”
姜云冉哼了一声,她闭着眼,还是不撒手。
“不吃茶,我要喝酒!”
“喝烧刀子!”
喝什么烧刀子,宫里就根本没有这种烈酒。
景华琰听着她的话,低声笑了起来。
没想到,姜云冉喝醉酒这样可爱,这样……幼稚。
有平日里从来不会出现的乖张肆意,让人忍不住任由她予取予求。
“好好好,就吃烧刀子。”
景华琰哄孩子似得哄她。
宫人们都没跟进来,景华琰便就着这别扭姿势,扭着身体给姜云冉倒茶。
屋里的茶还温着,正好能用来解酒。
他把茶盏送到姜云冉唇边:“你尝尝,这是新送来的烧刀子,很好吃的。”
喝醉酒的姜云冉很好骗。
她下意识张开嘴,喝了一大口。
咕咚一声,非常果断咽了下去。
一口吃下去,姜云冉停住了,景华琰也屏息凝神看她反应。
姜云冉眨了一下眼睛,然后努力去看茶盏中的茶汤,片刻后她疑惑地说:“坏了吗?”
景华琰忍着笑,身体几乎都要颤抖起来。
姜云冉甚至又喝了一口。
等这一口喝下去,茶盏都空了。
“坏了。”
姜云冉喃喃自语:“不过味道也挺好的,有点甜。”
上好的铁观音,自然有一股清甜。
喝醉了也挑嘴。
景华琰低笑一声,又给她倒了一杯茶。
两杯茶下肚,姜云冉终于愿意放开他了。
景华琰赶紧脱掉大氅,这一会儿功夫,都把他热出汗了。
脱掉大氅,自己又换了踏云履,景华琰才回到贵妃榻边,同她坐在了一起。
姜云冉很自然靠在了他身上,头一歪,在他的肩膀找到了舒服位置。
灯花跳了一下,不知何时,外面已经安静下来。
宫人们依次褪去,只剩值守的宫人在外等待。
景华琰伸手揽着姜云冉的腰,感受到她身上难得的热度。
的确,她的身体似乎越来越热了。
冬日里在被窝抱着的时候,仿佛抱了个小火炉,怪舒服的。
看来,钱医正医术高明,是应该升职了。
景华琰这般想着,姜云冉忽然哼了一声。
她又在唱歌。
她哼的歌语调欢快,唱词模糊,景华琰根本听不听歌词,只能听到她清亮的嗓音。
伴随着她的歌声,景华琰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好似在配合她起舞。
“云冉,这么高兴啊。”
姜云冉闭着眼睛,脸颊潮红,她在他肩膀上点头,毛茸茸的鬓发擦过他的脖颈,怪痒痒的。
“高兴。”
姜云冉虽然喝醉了,可声音依旧清亮。
有一种朝气蓬勃之感。
景华琰一直很喜欢她的嗓音,每次听都觉得心情舒畅,唇角不自觉上扬。
“为何这么高兴?因为升位?”
姜云冉没说话,但小脑袋动了动,发丝在景华琰脖颈来回攒动。
“因为什么啊?”景华琰颇为耐心,继续哄劝。
“因为……”
姜云冉含糊说了一句,景华琰没听清。
“什么?”
他低下头,终于听到了姜云冉的嘀咕。
“因为陛下信任我。”
景华琰愣了一下。
莫大的喜悦从心中升起,此时此刻,他忽然体会到了满足两个字。
付出和回报,其实是对等的。
景华琰作为皇帝,从他登基开始,从来都是他在给予。
这是自然而然的。
皇帝坐拥山河,全天下都在他掌握之间,只有他能恩赐,能给予所有别人想要的一切。
无论后宫前朝皆是如此。
不过时至今日,也只有姜云冉并非因为他的恩赐而开心。
只因为他的恩赐背后,是他愿意给予的信任。
这种信任难能可贵,比身份地位,比权利荣华都要来的珍贵。
姜云冉慧眼独具,她为之动容的,也就是如此。
嘴里说的是信任,实际上,也是景华琰的真心。
无论是爱情也好,亲情也罢,哪怕只是人与人之间的深厚情谊,都足够叫人感动。
所以姜云冉会这样高兴。
相处数月,她终于走入他的内心,得到了全心全意的信任。
而此刻的景*华琰,内心深处,也因为这一句话而思绪万千。
他垂着眼眸,看着怀中闭眸浅笑的佳人,也慢慢扬起了唇角。
他同样开心。
被人理解,被人接纳,也被人珍视。
这种感觉,自从母后故去之后,便再也不曾有了。
一路踽踽独行,孤独于世,直至此刻,他才慢慢寻到了同路人。
很晚,很慢,亦很难。
可听到这一句真心话后,过往一切岁月,似乎都已微不足道。
姜云冉根本不知她随意一句话,在景华琰心中掀起怎样的波澜。
她也不知他在这一日下了什么决定,做出了什么决断。
她只知道这一觉睡得很沉,很香,舒适极了。
陷入梦乡那一刻,她似乎听到了一道低沉的笑声。
“云冉,谢谢你的肯定。”
“从今以后,朕不会让你失望。”
第113章 轻在哪里?
今日这一宿,纯粹是姜云冉折腾景华琰。
仿佛要把过去的仇都报回来,根本不计后果。
她一会儿要茶,一会儿要点心,一会儿又要去外面赏月,怎么劝说都拦不住。
若是不答应,她就瞪着那双漂亮的凤眸,眼泪汪汪看着景华琰,说他薄情寡义。
薄情寡义景华琰:“……”
他还能怎么办,当然是答应她了。
怕她又要上房揭瓦,也怕她真哭了自己伤心,若非能力不够,估摸着天上的月亮都能让景华琰摘下给她。
闹了多久,就哄了多久。
这样忙忙碌碌一晚上,别说,还挺有意趣的。
景华琰并不烦闷,甚至还怡然自得,无奈他有心无力,委实摘不下月亮,只能用秋月梨哄她了。
秋月梨很甜,姜云冉也爱吃。
后来景华琰担心她出汗吹风,再得头风,只得答应了她许多无理条件,才把贵嫔娘娘安顿下来。
等姜云冉老老实实靠在床榻上小憩,景华琰倒是出了一身汗。
他叮嘱青黛伺候姜云冉洗漱,自己则去沐浴。
暖房里水汽氤氲,沉水香芬芳宜人,景华琰靠在浴桶里,闭目养神。
片刻后他无声笑了一下。
姜云冉自己说过,她酒量很大,根本不会随意吃醉,现在这一番折腾,也不知是真醉还是故意,总归就非要他哄罢了。
景华琰并不嫌她吵闹,反而觉得有趣。
难得看到姜云冉孩子气的一面,他自然乐于配合,甚至也跟着玩心大起。
有时候装疯卖傻,日子反而轻松。
有多少年,没这么放肆闹一回了?
景华琰自己也不知。
他只是缓缓合上眼眸,只觉得自己此刻分外放松。
数月的疲累都消散,肩膀上的压力也轻了许多。
真好。
待景华琰沐浴结束,回到寝殿,就看到姜云冉身上裹着锦被,躺在床榻上浅眠。
她脸蛋红扑扑的,睡得极为香甜。
殿阁中茉莉芬芳浓郁,显然她方才用了茉莉香露。
景华琰来到床榻边,他坐下之后,就那样凝望着姜云冉的睡颜。
不得不承认,姜云冉的意志力之顽强,心态之稳定,景华琰偶尔都自愧不如。
无论遇到任何事,哪怕是天塌下来,她都能安然处置,并迅速分析形势,做出最有效的决断。
他知晓姜云冉进宫目的并不单纯,也一直暗中谋划,他却并不在意。
姜云冉有自己的目的,却也会尽全力为他筹谋,她审时度势,聪慧果断,整个后宫,乃至前朝众人,她都是最适合景华琰的伙伴。
对于景华琰来说,姜云冉是他二十几年人生之中,唯一能寻到的同路人。
人生在世,得一知己足矣。
景华琰并不贪婪,如今能得姜云冉,他已觉万幸。
所以只要她不妨碍政事,不把矛头指向他,景华琰都甘之如饴,无论她做什么都不干涉,不过问,甚至还主动把丹凤卫拱手奉上。
他竟然担心她太过锋芒毕露,招致杀身之祸。
景华琰伸出手,在她脸颊上捏了一下。
“你啊。”
景华琰想起她在床笫之间的咒骂,不由笑出声来。
有一次他太过分,弄得姜云冉身上到处都是,姜云冉逼不得已骂他,结果他更兴奋了。
“男人就是贱。”
怎么还越骂越高兴了?
景华琰心想,他的确有些贱。
明知道姜云冉心里装着许多事,存着许多人,而这些人中并未有他的身影,他还是一头栽了下来。
此刻他也终于明白,因何那些话本里,戏台上,恩爱情仇总是经久不衰。
直到自己动心,才终于意识到感情的难能可贵。
他不知道自己是喜欢还是爱慕,也不懂自己究竟对姜云冉的感情有多深厚,他只知道,自从她彻底进入他心中之后,他的心就再也容不下别人了。
作为皇帝,景华琰坐拥四海,后宫佳丽三千,但他却偏偏体会到只取一瓢饮的幸福和快乐。
那种发自内心的满足,并非身体的欢愉能比拟的。
尝到了甜头之后,就再难退回到过去的岁月。
景华琰知晓因他这两月独宠,宗人府和太后都有些不满,已经明里暗里进谏过他。
可那又如何?
作为皇帝,他若不能肆意妄为,那还是去山里种地吧。
这皇帝当得也太窝囊了。
他的态度坚决,旁人渐渐不敢多言,尤其他赶在此时升姜云冉为贵嫔,朝中上下更无人敢多言。
把司务局裁撤下去之后,前朝那些结党营私,抱团行事,倚老卖老的朝臣们,气焰一下就被浇灭。
就连宗亲都能被查办,更何况是他们?
景华琰根本不在乎自己的名声,也不怕史书上骂他薄情寡义,不顾亲情,他要办的事,就一定要办到。
因此这个时机是最好的。
等那些人缓过劲儿来,贪欲和权欲重新压过理智,又会在早朝时说三道四。
景华琰今日明明没吃酒,却仿佛也跟着醉了。
他莫名其妙坐在这里胡思乱想,一会儿笑一会儿皱眉,奇怪极了。
等他回过神来,自嘲笑了一声:“真是疯了。”
他呼了口气,低下头要起身,就对上一双亮晶晶的眼眸。
姜云冉不知何时醒了。
她正乖巧窝在锦被里,瞪着那双漂亮的凤眸,正一瞬不瞬看着他。
景华琰抿了一下嘴唇,他浅浅勾起一抹笑:“醒了?”
姜云冉眨了一下眼眸,片刻后,她从被窝里爬出来,跪坐在他面前。
似乎因为还有醉意,姜云冉身形有些摇晃,景华琰扶住她的细腰,让她靠在自己身上。
温热的茉莉芬芳扑来,惹得人心驰神往。
景华琰自己都不知道,他的呼吸沉重了几分。
喉结上下滚动,只觉得寝殿中越发炎热了。
姜云冉软软靠在他怀中,仰着头,看着他那张英俊的面容。
“陛下,”姜云冉的嗓子分外娇嗔,“臣妾还没谢过陛下。”
景华琰轻笑一声。
他的手向下移动,一个用力,就把她带入怀中。
姜云冉身上只穿了一件中衣,此刻领口松散,露出莹白的皮肤和清晰的锁骨。
再往下,就是一团柔软。
“朕就在这里,”景华琰的嗓音低哑,“你要怎么谢?”
姜云冉微微仰着头,向前靠了靠。
她嫣红的唇瓣往前一碰,就在他的唇上印了一个香甜的吻。
“这么谢。”
姜云冉伸出手,搂住景华琰的脖颈,再度落下第二个吻。
细密轻柔的吻连绵不绝,景华琰身上的热度逐渐攀升。
他的大掌不自觉用力,渐渐把她扣押在自己身上,彼此之间亲密无间。
柔软犹如棉花,包裹着景华琰的心房。
姜云冉满面嫣红,似乎借着酒劲儿,才能随意放肆一回。
她的手指慢慢落到景华琰的脸颊上,仔细抚摸。
从眉眼到鼻梁,最后在他唇上点了一下。
“陛下。”姜云冉唤他。
景华琰嗯了一声:“我在。”
姜云冉又唤:“陛下。”
景华琰低笑一声,他叹息着问:“怎么了?”
姜云冉的手一点点下移,顺着他的脖颈滑落,指甲在喉结上刮擦一下,带来一阵麻痒。
“唔。”
景华琰不自觉出声。
姜云冉低笑一声,她仰着头,在他喉结上咬了一下。
“陛下,臣妾有没有说过,”姜云冉的牙齿整齐洁白,咬在喉结上并不疼,只是特别痒,“有没有说过,臣妾觉得你很俊。”
景华琰的手下意识用力,几乎要把她揉进自己的身体里。
“不知。”
景华琰的声音几乎喑哑。
他的眸子比往日都要幽深,仿佛一汪深潭,要把人都陷进去,再也不能脱身。
“爱妃,你可从未说过。”
景华琰说着,反客为主,他灵活夺取了她的呼吸,让她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心跳如鼓。
姜云冉手臂收紧,整个人都依偎在他怀中,与他一起在风暴中起舞。
素白的中衣微微散开,肌肤相亲,战栗窜入四肢百骸。
乌发柔顺,在烛光中蜿蜒交错,随着一声轻笑,乌发轻颤,散落在星夜之中。
“啊。”
寝殿中灯火明亮,两人之间的一切都照耀得清清楚楚。
过程是那么清晰,存在感极强,让姜云冉忍不住叹息。
景华琰托着她的腰,两人亲密无间。
“既然爱妃这样说,”景华琰呼吸沉重,“那朕也要感谢爱妃的欣赏。”
即便乌发摇曳,景华琰的话语依旧没有凌乱,气息竟很平稳。
他的眸子那样幽深,似乎要把姜云冉拆吃入腹。
姜云冉今日格外敏锐。
感官清晰,让她从一开始就止不住战栗。
可越是如此,越惹得男人兴奋,最后几乎是一发不可收拾。
坐着一回,躺在床榻上又是一回。
姜云冉迷迷糊糊被他抱着侧过身,腿都不知道要放在何处,只能别扭地曲着。
景华琰力气惊人,即便单手揽腰,也稳如泰山,并不会让人害怕。
借着酒劲儿,胡作非为,自是畅快至极。
寝殿炎热,皆出了一身汗,最后自是一片狼藉。
湿漉漉的有些凉,姜云冉不用看,都知道床榻早就已经乱得不成样子。
就在姜云冉以为一切都结束的时候,景华琰又扶着她站起身来。
她早就没了力气,只能哼着声音撒娇:“累了。”
拔步床边有一方几,姜云冉手肘撑住,努力维持站立。倒是方几摇摇晃晃,险些倾倒。
姜云冉的长发一阵晃动,在黑夜中划出彩虹光晕。
“不行,”姜云冉喘着气说,“站不稳,陛下,陛下……”
景华琰的手牢牢掌控在她腰腹上,把她整个人稳在身前。
控诉全无用处。
在兵荒马乱,冲锋陷阵后,才得到了片刻喘息。
琵琶声时而急促,时而缓慢,十面埋伏的乐曲尤为激昂。
犹如高山泉水倾落,初在林间缓慢穿行,忽然偶遇悬崖断壁,顷刻一入到底,溪水中的树叶只能在风雨中飘摇。
“唔。”
姜云冉含含糊糊说了两个字。
景华琰笑着喘息,他一口咬在她的后脖颈,犹如寻找到猎物的狼王,叼住就不松口。
“很轻了,”景华琰手指抚摸着自己的轮廓,“云冉你看,很轻了。”
轻在哪里?
姜云冉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最后只能被他翻来覆去折腾,闹到蜡烛烧到尽头,景华琰才意犹未尽放过了她。
他取来帕子,给姜云冉擦拭身上的斑驳,见她已经昏昏欲睡,才在她脸上落了一个吻。
“云冉,好梦。”
已经陷入浅眠的姜云冉下意识回答:“好梦。”
————
年关底下,宫里宫外都热闹。
宫人们来来去去,把主要宫巷的宫灯都换成新的。
今日天气晴好,扫洗黄门们拿着水桶扫帚,在宫道上来回刷洗。
自从徐德妃重病倒下,灵心宫就一直分外冷清。
宫人们行走其间,大气都不敢多喘。
以前徐德妃多嚣张跋扈的人,若是让她病中不愉,怕是少不了一顿打。
宫人们心照不宣,谁都不敢触徐德妃霉头。
但今日有所不同。
寝殿之中烧了两个暖炉,把屋子烘烤得暖融融,徐德妃本来睡得还算安稳,不过多时,就听到外面传来一阵嘈杂声。
她挣扎着从噩梦中醒来,好不容易积累起来的热乎气就又消散了。
若是以往,她一定要发脾气,少不得要训斥一番,但是现在,她也只是无奈地叹了口气。
接连病这几回,已经耗尽了她的生机。
即便她也不过才二十三岁的年纪,却也如同行将就木的老者,极为虚弱畏寒。
见她醒了,梅影上前一步,低声道:“娘娘,可是要喝水?”
寝殿里太过炎热,梅影只穿了一身夹袄,显得十分利落。
徐德妃安静躺了一会儿,才问:“怎么这么吵闹?”
梅影僵了一下。
徐德妃慢慢抬起眼眸,平静注视梅影:“你说吧。”
“娘娘,”梅影坐在了矮榻上,她压低声音道,“孟才人被晋封为熙嫔,要搬去永福宫了。”
这句话对于现在的徐德妃来说,显得有些困难。
她反映了好一会儿,才轻咳一声,她问:“只有她吗?”
梅影犹豫片刻,才终于说:“还有姜美人,晋封为贵嫔。”
“哦,那就恭喜了。”
出乎梅影的意料,徐德妃竟意外很平静。
“娘娘,您这是……”梅影有些担忧。
徐德妃却笑了一下:“姑姑啊,我都要死了,她们的喜怒哀乐,与我何干?”
以前徐德妃最要强,因为份位被姚贵妃压了一头,她不高兴了许久。
后来姚贵妃和周宜妃先后诞育皇嗣,只她膝下空空,更是让徐德妃怨怼不已。
她针对姚贵妃,怨恨周宜妃,把宫里能得罪的人都得罪了个遍,最后似乎也没落下好。
现在,听闻一直不喜欢的孟熙嫔和姜贵嫔晋升,她竟是毫无反应,甚至没有一丝多余情绪。
梅影帮她掖了掖被角:“娘娘,您若是不满,就说出来,哪怕拿奴婢撒气也是好的,别憋坏了自己。”
“那些话,可不兴再说了,奴婢还盼着您长命百岁呢。”
徐德妃却忽然低低笑了起来。
“长命百岁啊。”
无奈她身体太虚,早就已经形销骨立,笑了两声就咳嗽起来,巴掌大的脸憋得通红。
“没意思极了。”
“梅影,你觉得有意思吗?”
梅影看着她失去神采的眼眸,憋了数日的眼泪终于落下。
“娘娘,您别这样。”
她握住徐德妃冰冷的手:“娘娘,您以前多神采飞扬,奴婢还是喜欢那时候的你。”
即便满宫里所有人都不喜欢徐德妃,厌恶她的飞扬跋扈,可梅影喜欢。
那时候的徐德妃还是鲜活的。
而现在……
她的泪水炙热,落在两人交握的手上,是那么滚烫。
徐德妃却很平静。
她那双乌黑的杏眼早就失去了神采,因为重病和孱弱,消磨了她身体里的所有精气,也彻底把她的灵魂禁锢在黑暗之中。
“姑姑,你知道昨日祖母进宫,跟我说了什么吗?”
梅影侍奉她十几年,是看着她长大的,从忠义伯府一直跟随她入宫,是她身边最亲近的人。
她知晓,因为母亲早逝,徐德妃同养育她的祖母最为亲厚,平日里对她多有感激。
“说什么?老夫人怕是惦念您的病情,想尽办法医治好您。”
昨日祖孙两个说话,梅影并不在殿中。
徐德妃轻轻笑了一声。
因为没了力气,就连笑都是那么轻,再也不能在这世间留下痕迹。
“不是的。”
徐德妃说着,眼泪顺着眼角滑落。
“祖母说,我的几位堂妹都到了年纪,若是陛下来探病,还要我提一提。”
梅影愣了一下。
“怎么会?”
她十分震惊,瞬间便明白了老夫人的意思。
徐德妃眼看也就这些时日,若徐氏再不努力,怕是以后就彻底同皇帝离心。
这一年里徐府飘摇动荡,忠义伯的荣光不再,只剩下徐如晦一人支撑家业。
可徐如晦又能支撑到什么时候呢?
徐父延误军机,赵氏贪墨粮草,徐氏还能有如今的荣光,已经是皇帝陛下开恩。
等徐德妃撒手人寰,最后这点情分就散了。
只剩下徐如晦一个人苦苦支撑。
用不了多久,恐怕忠义军都将不复存在。
如今,老夫人这样说,无非是想要同阮家一样,死了一个女儿,就再往宫里送一个。
只要皇帝身边还有徐氏的身影,那徐家就能苟延残喘,再续荣光。
对于徐氏来说,这是最好的选择。
然而……
然而他们终究没把徐德妃放在心上,眼看她即将年轻夭折,也未曾为她多难过一分。
这一生,似乎就这样白白蹉跎过去。
徐德妃只落了一滴泪。
那眼泪隐没在她斑驳的鬓发里,不见踪影。
“姑姑,你还记得吗?”
徐德妃的声音衰弱:“十三岁那一年,我说我也想去忠义军,做威风凛凛的女将军。”
“当时祖母答应我,笑着说我一定是最优秀的。”
“可没过多久,”徐德妃的声音断断续续,“没过多久,我就落了水,染了寒症,身体一落千丈。”
“我再也不能习武了。”
“后来陛下登基,我作为他们党争的筹码,被送入宫中。”
“或许从一开始,徐氏就只想让我好好身处宫闱之中,不能诞育皇嗣,让陛下疑心,又要主位一宫,延续徐氏的荣光。”
徐德妃说到这里,声音里满是嘲讽。
“他们把所有的一切,都压在我一个弱女子身上,这就是武将世家,这就是开国元勋。”
的确可笑。
现在徐德妃终于恍然大悟。
“我不过是最好用的工具而已。”
“如今我要死了,没有用了,所以就被徐氏毫不留情舍弃,再也不分给我一丝一毫的关心。”
祖母也好,父亲也罢,从来都没有真正爱过她。
唯有兄长,对她有几分真心。
可如今徐氏风雨飘摇,徐如晦自顾不暇,他用命换来的延续,不过是苟且偷生。
徐氏早就腐烂不堪。
就连父亲,都被权利和贪欲腐蚀,再无年轻时的意气风发。
徐德妃的笑声是那么凄凉。
“姑姑啊,你说我该怎么办?”
她哽咽地说着,却没有一滴眼泪。
“我都不知道要去恨谁。”
“我这一辈子,都跟个笑话似的。”
蝇营狗苟,争权夺利,到头来都是一场空。
徐德妃现在回忆起自己曾经的跋扈模样,都觉得可笑。
她甚至觉得自己面目可憎。
梅影紧紧握着她的手,眼泪滂沱,可声音却坚定。
“娘娘,我爱您。”
徐德妃睫毛轻颤。
“娘娘,当年我女儿夭折,夫家容不下我,我卖身入府,是您选中了我伺候在左右。”
“当时我就发誓,此生都要为娘娘而活。”
“娘娘待我的好,我从来都没忘记过,多年来我们相依为命,说句僭越的话,娘娘就跟我的女儿一般。”
“他们不要娘娘,是他们眼瞎,娘娘,你还有我,我要你。”
本来徐德妃已经流干了眼泪。
但此时,她又忍不住流下泪来。
她紧紧握着梅影的手,只在她身上感受出一丝温热。
“梅影,可我撑不下去了。”
徐德妃哽咽地道:“我撑不下去了,太疼了,太苦了,每一天活着都是煎熬。”
梅影起身坐在床榻边,把她牢牢搂在怀中。
“娘娘,有我在,我会让你好好的。”
徐德妃靠在她温热的怀抱中,慢慢闭上了眼睛。
她瘦得只剩一把骨头,曾经的落水、寒症、中毒、吐血,耗尽了她所的生机。
现在她重病在床,骨瘦如柴,饭食难以下咽,躺着都觉浑身疼。
身上冷热交替,活得艰难。
梅影的陪伴,是她最后时光里,唯一的安慰。
徐德妃想要伸手回抱她,却发现自己已经抬不起手了。
她已经成了废人。
“姑姑,徐家已经成了兄长的拖累。”
“老迈昏庸的父亲,一意孤行的祖母,还有那些废物一样的旁支,”徐德妃轻声说,“都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娅姐儿早就有心仪之人,两人三书六礼,徐氏再丧心病狂,也不可能送她入宫,”徐德妃道,“三妹管着家中营生庶务,手腕高超,商场厮杀才是她的天地。”
“我不想让她们入宫,白白蹉跎岁月。”
梅影轻轻拍着她的后背,语气温柔:“娘娘,您无论要做什么,梅影都陪着你,赴汤蹈火也在所不惜。”
徐德妃靠在她肩膀上,卸去了所有的戾气,犹如温顺的兔儿。
她说:“姑姑,我不会让你再做什么了,我想你平安终老。”
梅影沉默了。
其实她的想法是,想陪着徐德妃一直到最后。
她走了,她也不想再苟活了。
徐德妃似乎知道她的想法,只是轻声笑了一下。
难得的,她的声音又恢复了往日的活力。
“姑姑,我不要你陪我,我要你幸福终老,长寿无忧,这是我唯一的心愿,你可能满足我?”
梅影姑姑的泪水再度洒落。
那热泪滴落在徐德妃的后背,让她终于感受到一丝温暖。
“好。”
徐德妃笑了一下。
“姑姑真好。”
“你最好了。”
此时,外面传来说话声。
桂香进了寝殿,低声道:“娘娘,孟熙嫔同您道别。”
同住一场,孟熙嫔自要同徐德妃见礼才能离开。
梅影轻轻放开徐德妃,扶着她重新躺下。
徐德妃病这几日,其实不愿意见人,平日里也就姚贵妃和梅贤妃看望,她才见一见。
桂香已经准备请孟熙嫔离开,却听徐德妃说:“请她进来吧。”
“好歹道个别。”
孟静语从灵心宫出来,眼睛还发红。
她低头用帕子擦了一下眼泪,叹了口气。
在她身后,桂香领着宫人捧着数样锦盒,给她送到马车上。
那是徐德妃娘娘的赏赐。
孟静语坐到软轿上,仪仗升起,队伍前行。
前方阳光明亮。
孟静语回过头,看着灵心宫干净如新的匾额,喃喃自语。
“娘娘,再见。”
第114章 若娘娘能得偿所愿,可要给朕额外谢礼。
封嫔大典之前,姜云冉就在忙碌中度过。
时间紧凑,事务繁杂,姜云冉每日分身乏术,就连景华琰都没时间见。
这惹得皇帝陛下有些不满。
尤其有一日景华琰看到御茶膳房做了果木烤鸭,便想请贵嫔娘娘至乾元宫叙话。
结果小柳公公面无表情地去,哭丧着脸回来。
被梁三泰踹了一脚,才哆哆嗦嗦说:“贵嫔娘娘说今日繁忙,还请陛下体谅。”
景华琰不想体谅。
他怎么觉得如今姜云冉终于升为贵嫔,立即把他弃之脑后,仿佛他一点用处都没了。
这不能啊,不是还要当贵妃吗?
景华琰心里小算盘打得叮当响,面上按兵不动,实际上早就想好了对策。
封嫔大典前一日,景华琰特地来了一趟听雪宫。
他来的时候姜云冉正在同礼部的仪宾一起看典礼流程,反复询问和背诵,以便明日万无一失。
见到景华琰,姜云冉有些惊讶,仪宾忙起身行礼。
她也姓景,是旁支宗亲,自己争气考取功名,多年来一直在礼部任仪宾。
所有爵位晋升典仪,都由她经手。
宫中来来去去,她见得最多,之前姜云冉封为美人,她也曾见过她,并未觉得有何奇特之处。
如今见景华琰一进来的目光,她心中一动,倒是有些了然。
人人都猜测姜云冉在司务局一案到底做了什么,怎么不去看陛下的眼神呢?
一个眼神,答案昭然若揭。
“陛下万安。”
众人行礼,景华琰扶了一下姜云冉的手,同她一起坐在椅子上。
“可商议好了?”
仪宾躬身行礼,恭敬道:“回禀陛下,明日典礼流程娘娘已经熟悉,不用臣再行安排,臣这就告退。”
她倒是很有眼色。
景华琰颔首:“有劳堂姐了。”
仪宾忙说不敢当,这就退了下去。
等人走了,宫人们便立即上茶,不过片刻间寝殿中就只剩帝妃二人。
姜云冉看向景华琰:“陛下可有事?”
景华琰:“……”
景华琰要气笑了。
他伸出手,狠狠在姜云冉额头点了一下:“怎么,朕无事还不能见你了?贵嫔娘娘真是忘恩负义。”
他这一手看起来十分用力,却并未弄痛姜云冉,她蹙了蹙鼻子,嗔怪道:“怎么就忘恩负义了?”
姜云冉理直气壮:“臣妾能升为贵嫔,是因为臣妾立功,自古以来,无论前朝后宫不都是论功行赏?”
“这个贵嫔,是臣妾自己赚来的。”
如今身份有了,地位也有了,加之两人已经相互磨合四个月,姜云冉也对景华琰多了几分了解。
行事时就放松许多,少了刻意,多了坦然。
听到这话,景华琰不怒反笑。
“朕生气了,这就把你降为嫔位。”
姜云冉根本不当一回事。
她手里依旧捏着那份流程折子,反复看:“陛下不闹,臣妾紧张着呢。”
景华琰有些惊讶。
他是真不觉得姜云冉会对此事手忙脚乱。
“你紧张什么?”他问,“流程同之前没什么不同,只多了几项而已。”
姜云冉呼了口气:“权力越大,责任就越大。”
她抬眸看向门外。
雪停了,这几日都是晴天,金乌从乌云中钻出来,活泼散发热力。
因着阳光晴好,玉京都没那么寒冷了,姜云冉甚至把寝殿中的暖炉撤了,否则白日都要出汗。
阳光明媚,预示着好年景。
景华琰听着她的感叹,慢慢温柔了眉眼。
他低声道:“做好你自己就行。”
景华琰也同她一起看向晴空万里,他道:“当年先帝龙驭宾天,发生得非常仓促。”
他的声音低沉,没有一丝悲伤。
仿佛只是在同姜云冉说一件寻常小事。
沉水香幽幽静静,在两人周身萦绕,混合着景华琰身上的龙涎香,有一种奇异的甜。
很好闻,也很让人放松。
景华琰不需要人回答,姜云冉也只安静听着他说话。
“皇帝驾崩,于家国都是大事,朕记得很清楚,前一日朕还同父皇禀报政事,父皇还是老样子,靠坐在床榻上目光沉静。”
“太医院每日都记录父皇的脉案,也是一如往常,没什么不同。”
景华琰的声音低沉:“可是次日清晨,朕刚起床洗漱时,就传来了父皇驾崩的消息。”
姜云冉难以想象景华琰当时的心情。
相比于父亲过世,仓促登基,忽然成为皇帝这件事,反而更让人仓惶。
当年的景华琰也不过才十八岁。
景华琰道:“虽然有礼部、宗人府等从旁协助,但所有的仪程都需要朕到场,丧仪二十七日,朕几乎没有换过衣裳,每日最多睡两个时辰。”
“而且,这二十七日,朕的一言一行都不能出半点差错。”
大行皇帝的丧仪,新帝一般是在龙袍之外套丧服,不仅要行丧礼守灵,还要处置国事,每日忙得团团转。
尤其此时还未真正登基,新帝的一举一动都被宗亲朝臣看在眼中,是容不得半分错处的。
“等棺椁送出长信宫,丧仪结束,朕才恍惚意识到,自己成了皇帝。”
姜云冉听到这里,不由问:“陛下当时是开心还是难过?”
景华琰沉默片刻,才说:“都没有。”
他回眸看向姜云冉:“朕只是觉得,一切终于结束了。”
他很坦诚。
没有伪装自己的忠孝,也不去过多描述失去父亲的惨痛。
他只是平静告诉她:“所以,不过是封嫔大典,没什么好怕的。”
“难道比大行皇帝丧仪都要难熬?”
说了半天,最后还是在安慰她。
姜云冉抿了抿嘴唇,终于弯着眼睛笑了起来。
“陛下,”她歪着头,好奇问,“有没有人说过你更喜欢做先生?”
她那样子分外可爱,景华琰的表情不自觉柔和下来。
“怎么?”
“你真的很喜欢讲道理。”
景华琰无奈摇头,道:“朕安慰你,你还反过来编排朕。”
姜云冉笑了一下,她端起茶盏,自顾自碰了一下景华琰手边的。
“那就谢过陛下。”
姜云冉顿了顿,才又道:“既然陛下今日的空闲,那臣妾就再请教一下?”
景华琰睨了她一眼。
“说。”
这个问题,姜云冉早就想问了,不过之前太过繁忙,她无暇旁顾。
今日机会难得,倒是可以请教一番。
“陛下,若是臣妾想寻找一个人,又没有方向,如何是好?”
她说的是邓恩。
这个人是针对阮忠良的关键。
若能从何处抓到阮忠良的把柄,那一定是邓恩。
但自从卸任清州知府后,邓恩就不知所踪,这很不寻常。
要么他已经离世,要么就是隐姓埋名,否则当年的阮忠良都平步青云,没理由十几年过去,他官位越来越低。
但查一名官员,对于茉莉和石头太过困难,现在手里有丹凤卫,姜云冉倒是可以施展一番。
她和景华琰心知肚明。
景华琰肯定知道她要针对阮氏,却还是把丹凤卫送到她手上,就意味着他的默许。
既然如此,姜云冉便也不用再畏手畏脚。
她会以此询问,一是真心想要讨教,二则是隐晦地告知景华琰。
她要开始动手了。
姜贵嫔讲究得很,最是知道什么是礼尚往来。
景华琰挑眉看她,意味深长笑了一下。
“哦。”
姜云冉心道不好。
果然,景华琰对她勾了一下手指。
“怎么?”姜云冉坐着不动。
景华琰叹了口气:“娘娘心不诚。”
姜云冉:“……”
姜云冉只能倾身上前,侧耳聆听。
景华琰伸手捏了一下她的耳垂,在她耳边低语几句。
姜云冉以为自己见多识广,跟着景华琰胡乱折腾几个月,什么场面都见识过了。
可听到景华琰的话,还是让姜云冉瞠目结舌。
她甚至怀疑景华琰每日都不是在御书房处置政事,而是专看那些市面上流传的话本子,带图画的那种。
“贵嫔娘娘,”景华琰脸不红心不跳,脸皮厚得犹如城墙,“这个课业想不想学,就看你的诚心了。”
姜云冉红着脸瞪他。
景华琰笑眯眯,显得很是悠闲自得。
最终,姜云冉还是败下阵来。
“学。”她咬牙切齿。
景华琰低低笑了一声,能听出他是真的很开心。
“陛下,”姜云冉破罐子破摔,“你都是哪里学来的?”
景华琰一本正经:“朕天赋异禀。”
这天赋有什么好吹捧的?
又不*是什么正经事。
说都说不出去的那种。
姜云冉轻咳一声,瞪了他一眼:“陛下,说正事。”
景华琰悠闲自得,反问:“你要找的是活人还是死人?”
“这有区别吗?”姜云冉真心求教。
景华琰的手指在桌上轻点。
“区别很大。”
“只要人还活着,总能留下痕迹,即便你寻不到他的踪影,却能找到他的家人,通过家人的动向,能推测出人在何处,在做何事。”
“若是死人,难办,也好办。”
景华琰讲解很是耐心。
“若人最后出现的地点能查到,那就围绕此处来查,总能查到线索,”景华琰看向她,“若没有任何线索,就不好查了。”
姜云冉若有所思。
她顿了顿,问:“陛下,若臣妾想查的是一位官员呢?”
姜云冉会这样问,她要查的一定不是阮忠良。
景华琰偏过头,与她四目相对。
姜云冉的眼眸很干净。
那双深邃的凤眸清清亮亮的,让人忍不住看了又看。
天上的星子都不及它半分。
景华琰笑了一声,他道:“官员是最好查的。”
“每个人的籍贯,成绩,录档都在吏部,他们的行踪都有迹可循,除非病故或者致仕还乡,那也能从其籍贯查到行踪。”
景华琰漫不经心地问:“怎么,贵嫔娘娘要对朝臣下手了?”
姜云冉眯着眼睛笑,眼儿弯弯好似月牙。
“只是查一查罢了,”姜云冉端起茶盏,心里已经有了打算,“谢陛下教导。”
景华琰也端起茶盏,同她碰杯。
“若娘娘能得偿所愿,可要给朕额外谢礼。”
景华琰意味深长:“毕竟,这条线索是朕给的。”
————
封嫔大典之日,风和日丽。
冬日里少有的暖阳天气,就被姜云冉和孟静语遇到了。
两人身穿嫔位的大礼服,跪拜在奉先殿前,听正宾宣读诏书。
正宾依旧是宗令孝亲王,仪宾也有孝亲王妃,除此之外,还有数位宗亲及勋贵外命妇,场面十分隆重。
等孝亲王宣读完诏书,姜云冉和孟静语接过宝册,两人便一起行三叩九拜之礼,谢主隆恩。
筹备数日,典礼不过两个时辰。
待礼成,姜云冉同孟静语一起起身,准备回宫。
孟静语少出宫门,又是个内向性子,同姜云冉并不熟悉。
她只客气对姜云冉道:“恭喜姐姐。”
姜云冉笑着回礼:“同喜。”
两人坐上软轿,姜云冉便问:“搬宫之后可习惯?”
她本是客气一句,孟静语却是叹了口气。
“不太习惯。”
姜云冉愣了一下,便道:“如今吴端嫔有孕,你们同住一宫,的确不甚方便。”
孟静语道:“也并非因端嫔妹妹有孕。”
她有些犹豫,看了看姜云冉,还是说:“我总是很担心。”
毕竟,吴端嫔那个模样,谁看了不害怕?
以前还好些,现在孟静语同她搬到一宫,若吴端嫔真有差错,或者皇嗣出了问题,她可不能置之不理。
孟静语本就不是个聪明人,她自己也知道这一点,因此许多事情,她都是敬而远之。
在这长信宫里,她如何成为嫔位,自己心里是很有数的。
无非因为前朝事,陛下才给孟家这个体面。
而孟家也要更加忠心,不敢越雷池一步。
否则,周家和司务局案中所有抄家的罪臣,就是他们的前车之鉴。
姜云冉无法为她出谋划策,便只能道:“若你心中担忧,便上禀太后娘娘和贵妃娘娘,由她们做主便是。”
孟静语还在犹豫。
她心里明知这是最好的方法,可她又不敢登寿康宫的门,一时间真是心乱如麻。
姜云冉见她这般,也只能叹了口气。
孟静语不适合入宫。
她性格太软弱,自己也无法下定决心,根本无法在这后宫立足。
但各人有各命,姜云冉自己都管不好自己,更何况是其他人了。
因此她也不再多言,只客气颔首,直接回了听雪宫。
听雪宫中,上下宫人都喜气样样。
姜云冉坐在崭新明亮的正殿中,接受宫人的朝贺。
青黛和钱小多率领所有宫人跪地行大礼,口中唱诵:“恭喜贵嫔娘娘,娘娘万福金安。”
姜云冉满面笑容,她朗声道:“起,赏。”
“从今以后,咱们上下一心,皆能前程似锦。”
“诺!”
姜云冉升为贵嫔之后,按照宫规,身边可有一名管事姑姑并八名宫女,一名中监并四名黄门。
青黛顺理成章升为听雪宫管事姑姑,钱小多升为中监,紫叶升为司职宫女,小六子大名谭六,也一并升为中监。
莺歌和蓝韵一起升为一等宫女,其余宫人皆有晋升。
听雪宫的事务并不繁杂,最主要是姜云冉不喜折腾,宫人们差事不重,因此这一次升位,除了两名三等宫女,姜云冉没有多要宫人侍奉。
待见礼赏赐之后,今日的典礼才算彻底结束。
这边姜云冉刚换下吉服,摘下团花冠,夏岚便已经到了。
她安静等在殿中,等姜云冉换过常服,才面无表情道:“恭喜贵嫔娘娘。”
姜云冉笑着给了她赏赐,道:“同喜。”
她手松,对宫人总是很大方,更何况是为她出生入死的夏岚。
待姜云冉在雅室落座,夏岚才拱手见礼:“娘娘,之前您命臣调查一名叫春倦的丫鬟,有了些许眉目。”
还得是丹凤卫,他们调查人自有手段。
姜云冉灌了一大口龙井,这才觉得舒坦。
“坐下禀报吧。”
夏岚在绣凳上浅浅坐下,姿态却一直挺拔,精神也从不放松。
“春倦姓李,就是玉京人士,根据南安伯府下人回忆,她三岁丧母,四岁丧父,六岁上祖父把她卖入南安伯府,成了家养奴婢。”
“她因为长相讨喜,聪明懂事,就顺理成章进了大小姐的闺房,跟邢氏和陈氏一起侍奉在廖淑妍左右。”
夏岚不管姜云冉因何让她调查春倦,她的职责就是给出该有的回复。
“相比邢氏和陈氏,春倦年纪最小,也最会讨廖淑妍欢心,当年在南安伯府时,多是她陪着廖淑妍一起玩。”
邢氏就是邢姑姑,陈氏则是佩兰,两人都比廖淑妍大十五岁的年纪,廖淑妍五六岁上,两人都过了十岁,日常多是伺候她的起居。
年纪相仿的春倦才是玩伴。
“后来廖淑妍嫁入阮府,春倦等人作为配房,一起跟到了阮家。”
姜云冉打断她的叙述:“在南安伯府,这个春倦可有什么异常?”
夏岚回忆一番,果断摇头。
“未曾。”
她道:“年代久远,为防打草惊蛇,校尉们探查都不能大张旗鼓,能问到这些已经是极限了。”
“况且,事情已经过去二三十载,即便下人们隐约有记忆,对于一名丫鬟,也无从说起。”
“好,我知道了,你继续说。”
“进入阮家之时,邢氏和陈氏都已经成婚,她们虽然也伺候在廖淑妍身边,但日夜贴身伺候的只有春倦,”夏岚道,“廖淑妍对人很挑剔,嫁入阮氏后更甚,最信任的就是这三人。”
按理说,这个春倦应该会比两位姑姑日子都要好过。
只可惜她身体不好,重病早亡。
“成婚第一年,廖淑妍就诞育阮婕妤娘娘,后来诞育阮宝林娘娘与阮含栋,在生阮含栋时,春倦得了重病,根据阮家的下人回忆,她被送至庄子上。”
“但根据校尉探查,并没有查到她究竟去了哪一处庄子,从那一日起,这个名叫春倦的丫鬟就失踪了。”
姜云冉不由坐直身体。
阮家之所以敢用她冒名顶替,就是因为现在的阮含珍,曾经的阮含璋曾经得过重病。
她的身体不适合干燥风大的玉京,必须要回到清州老宅休养。
阮家现在给出的说辞是,当年二小姐跟随一起回去清州,照顾长姐,算是给阮含珍增加孝义的美名。
也正因为阮含珍年长后从未在京中露面,这一场狸猫换太子才能顺理成章。
阮忠良做事一贯严谨,不可能留下破绽,他唯一的错误,就是低估了姜云冉。
他以为当年姜云冉年纪小,不记得那一段过去,他以为姜云冉常年被困在逸香阁,早就无法翻身。
他甚至以为让她代替入宫,是阮家施恩,给她这个瘦马一步登天的机会。
阮忠良到底位高权重多年,他已经忘了曾经的谨小慎微,自傲会让人理智全无。
可是当年的阮忠良一定不是如此。
结合春倦的劝说,她在廖淑妍和阮忠良婚事中的周旋,姜云冉心里已经有了猜测。
她就是认为,春倦其实是先认识阮忠良的那个人。
而阮忠良想要让廖淑妍进入他精心布置的陷阱,必须要有身边人引路。
显而易见,佩兰无法成为那个引路人,邢姑姑自己又已经否认,那么唯一可能的便是春倦。
所以春倦同阮忠良一定有关。
“之前本宫得到的消息,是春倦在庄子上病故,此事可确凿?”
夏岚摇了摇头:“并无这个消息。”
“自从重病离开阮家,春倦就彻底消失,阮家在京郊的庄子一共有两处,都没有听闻过春倦的行踪。”
“甚至就连春倦何时病故,都没有明确消息。”
姜云冉垂下眼眸,手指在方几上轻敲。
夏岚也安静下来,并未说话。
一时间,寝殿中格外安静。
冥冥之中,姜云冉觉得春倦肯定早就已经死了。
因为邢姑姑坚定认为春倦早就已经病故,也就是说,当年有人告知廖淑妍此事。
但她的死却很蹊跷,肯定不是病故,若非如此,阮忠良一定不会费尽周折掩盖她的行踪。
一个丫鬟,能查到这个地步,已经相当不易。
而春倦的死,其实也没有什么好深挖的了。
关于春倦的调查,是姜云冉对丹凤卫的试探,也是对她们能力的探查。
此事已经开展数日,景华琰依旧不知情,足已证明丹凤卫的忠诚。
此时,姜云冉才能放手一搏。
她看向夏岚,目光平静,声音铿锵有力。
“夏岚,我要吩咐你们办两件事。”
夏岚立即起身,拱手见礼:“娘娘请讲。”
姜云冉沉声道:“天启八年左右,阮忠良曾在青州办过几起大案,因为推翻了原判,为含冤入狱的人沉冤昭雪,被人称为阮青天。”
从春倦起,夏岚就隐约有些猜测。
此刻见她终于说到了阮忠良,夏岚并不惊慌,她压低声音道:“娘娘,案件一共有三件,其中王氏灭门案最为轰动。”
当年王氏一族二十八口人命,就这样葬送在赵氏一族手中,时任清州府衙推官冯宇,因办案不力,当年就被夺职将罪。
而作为清州知府的邓恩,因为积极配合,努力办案,反而没有被牵连降罪。
此案算是刑案中最典型的案例,因此夏岚不用回忆,也能倒背如流。
姜云冉对她的能力很是满意。
“对,就是这桩案子,”姜云冉顿了顿,道,“从那之后,阮忠良平步青云,一路高升至大理寺卿,官至正三品。”
文臣武将不同,武将之中卫所和军营又有所不同。
即便夏岚官至正二品都指挥史,但她的权柄只手下三百人,也只听姜云冉一人命。
权柄狭窄,职责单一,如何比得上掌管九州十三省刑案的大理寺卿呢。
姜云冉给出引子,话锋一转,道:“我要你查的,是曾经清州知府邓恩。”
夏岚愣了一下,随即才若有所思。
“娘娘的意思是,邓恩跟阮忠良沆瀣一气。”
这个词用得很妙。
在其位,谋其政。
夏岚及丹凤卫归入姜云冉手中,便从此唯她命事从。
姜云冉浅笑道:“是。”
夏岚沉吟片刻:“查一名朝廷官员,最好的办法就是从吏部下手。”
而要从吏部下手,必要经过陛下首肯。
姜云冉抿了一口茶,浅浅笑了:“那就查。”
第115章 吴端嫔娘娘早产了。
听雪宫中的沉水香总是很雅致。
窗边一枝红梅,点亮了冷寂的冬日。
贵妃榻的方几上不光摆放有茶水点心,还有一个小笸箩。
里面放着姜云冉日常拿来打发时间的针线,仔细看去并非什么稀罕物,不过是花样简单的荷包。
一本话本被压在笸箩之下,只依稀能看到两三个字。
大约是市面上流行的话本子,没想到贵嫔娘娘也喜欢读。
这间雅室,充满了姜云冉生活的痕迹。
仔细看去,却并不让人感觉局促,反而能慢慢放松下来。
夏岚每一次来听雪宫,总能感受到贵嫔娘娘的怡然自得。
这宫里来来去去,左不过那些事,即便之前丹凤卫只行陛下口谕,却也多行走于后宫之中。
对于娘娘小主们,夏岚不敢说了解,却也多有见识。
像姜贵嫔这样的性子,还真是后宫中的独一份。
或许就因为她的特别,才引得陛下这样牵挂,把她们都安排在贵嫔娘娘身边。
说是为她所用,其实还是担忧她的安危。
丹凤卫重新设立不过一载有余,虽然时间尚短,却也足够夏岚摸清宫中事宜。
她可以肯定,姜云冉是唯一一个,让景华琰这样上心的宫妃。
若非她入宫时日尚浅,恐怕早就……
此刻夏岚站在姜云冉面前,心中百转千回,但面上神情却严肃无波,她听见姜云冉的笃定,便没有迟疑:“是,娘娘放心,臣知道如何行事。”
姜云冉浅笑一声。
她眉眼舒展,笑容干净明亮,柔声道:“夏指挥使,你无需这般紧张,案子也不用太过着急,若能一点点摸索清楚,是最好的结果。”
夏岚又拱手:“诺。”
对于她的干脆,姜云冉很满意。
她道:“至于第二件事,我需要你查一查阮家的家底。”
对于查案,夏岚是老行家,立即便道:“娘娘的意思是,阮家还有其他财富,都隐没在后。”
姜云冉赞许道:“夏指挥使不愧是仪鸾卫中的翘楚,难怪年纪轻轻能成为一卫之长。”
论说夏岚已经不年轻了。
她年过而立,但姜云冉的称赞却也很受用。
她入仪鸾卫已过十载,可这十载中她一路高升,最终成为丹凤卫之首。
的确有过人之处。
夏岚拱手:“娘娘谬赞了。”
姜云冉浅浅笑了。
此时她心情越发放松,时隔多年之后,她终于能看到一丝曙光。
尤其身边有夏岚这样的能臣,更让人心安。
姜云冉思忖片刻,才郑重道:“夏指挥使,此番皆是本宫的私事,能得你们相助,是我的福运。”
“个中辛苦自不必说,你们的忠心我都记在心里,无需真相大白那一日,只要有机会,我定会同陛下上禀,给你们记上功劳。”
姜云冉从来不说空话。
做朝臣,谁不想出人头地,位极人臣?
数千年历史烟云之中,真正为家国天下的忠臣又能有几人。
人人皆有私心,这并不是错误。
这才是人之常情。
出力当差,为的就是奖赏和官位,若此事都不能应允,那姜云冉当真无法昧着良心,让人替自己当差。
“多谢娘娘。”
夏岚也很利落,当即便道谢。
说到这里,两人不由相视一笑。
姜云冉又同夏岚说了几句阮家的疑点,夏岚便告退了。
等人走了,姜云冉长舒口气。
青黛端着一盏银耳莲子羹进来,道:“娘娘润润口,这一次熬得火候短,很轻润。”
姜云冉这几日忙得嗓子冒火,只能靠着银耳莲子羹压火气。
“有劳你了。”
姜云冉接过汤盅,正要捏起勺子,就听外面传来交谈声。
不多时,紫叶便陪着彭尚宫快步而入。
“见过贵嫔娘娘,娘娘大喜。”
姜云冉笑道:“尚宫谬赞,赏。”
今日自然是姜云冉的大喜日,只要来说一句恭喜的,都会给赏赐,这是宫中的惯例。
彭尚宫也不扭捏,干脆就接过红封,她脸上依旧是那副和煦笑容:“贵嫔娘娘,太后娘娘传召。”
姜云冉愣了一下:“太后娘娘?”
她入宫以来,除了日常请安,平日里从来不往太后跟前凑合。
仁慧太后不喜宫人多打扰,日常除了几位管宫的娘娘回禀宫事,其余人等一概不见。
回忆起来,姜云冉同她甚至没说过几次话。
见她惊讶,彭尚宫便含笑道:“是关于宫事的,娘娘如今也是一宫主位,陛下有十分看重,自然能当大任。”
姜云冉了然。
宫里人手不足,太后估计是忙狠了,如今眼看姜云冉升位,立即便要拉去做壮丁。
之前景华琰的诏书写的明明白白,姜云冉心里早就有了猜测,因此并不显得过分惊慌。
她放下汤盅,起身捋了捋发髻,笑道:“尚宫略等,我收拾片刻便来。”
紫叶立即倒了碗茶,请彭尚宫润口。
姜云冉回到寝殿简单上了妆,这就裹上大氅跟随彭尚宫出了宫门。
天气晴好,软轿行在宫道上,头顶是耀眼的日光。
两旁的宫人们见了她,依次行礼,态度越发恭敬。
有年轻的小宫人好奇张望,也被管事姑姑压住肩膀,狠狠瞪了一眼。
姜云冉并不在意这些,她只同彭尚宫道:“数日未曾得见太后娘娘,娘娘身体可好?”
彭尚宫客气说:“娘娘安好,多谢贵嫔娘娘关怀。”
礼尚往来一句,姜云冉就缄口不言。
很快,姜云冉就踏入寿康宫。
冬日里的玉京格外寒冷,许多耐寒的花朵也容易被冻坏,很不好种植。
但仁慧太后却格外喜欢花,御花园的宫人费尽心思,才在她的宫中繁育出了颜色缤纷艳丽的山茶。
刚一踏入,姜云冉就感受到了寿康宫中蓬勃的生命。
竟是花团锦簇,春意盎然。
有几名眼生的宫人站在游廊之下,姜云冉便看向彭尚宫。
彭尚宫低声道:“贵嫔娘娘,今日皇贵太妃娘娘和贵太妃娘娘都在,另外贵妃娘娘也在。”
姜云冉了然。
贵太妃平日里几乎不出宫门,她日常吃斋念佛,要么就是教养四公主,宫宴都不怎么参加。
姜云冉只记得她是个温柔的妇人,多余的记忆全无。
她颔首示意,彭尚宫便上前一步,掀开厚重的帐幔。
“姜贵嫔到。”
姜云冉端庄踏入寿康宫的寝殿,刚一进去就被暖香扑了一脸,热浪袭来,顿时就觉得热得慌。
青黛上前帮她解下大氅,姜云冉直接来到堂前恭敬行礼:“见过太后娘娘、皇贵太妃娘娘、贵太妃娘娘。”
顿了顿,她看向右侧:“见过贵妃娘娘。”
等都见完礼,仁慧太后才道:“好孩子,坐下说话。”
待姜云冉在姚贵妃左手边落座,仁慧太后的目光还落在她身上。
她目光慈爱,看起来尤其和善,一边颔首,一边对皇贵太妃道:“之前就瞧着这孩子面善,果然能得皇帝喜欢。”
皇贵太妃抬眸看向姜云冉,那张总是平静的面容也多了几分喜悦。
“是啊,”她道,“今日姜贵嫔封嫔大典,可是她大喜的日子,姐姐可要重赏。”
仁慧太后愣了一下,随即大笑一声。
“赏,都要赏。”
一身素服,面无波澜的贵太妃也迎合一声:“那我也要赏。”
姜云冉忙起身,同长辈们一一道谢,这才重新落座。
宫人们端上玉兰香片,芬芳宜人,让人心情舒畅。
殿阁中一时间笑声不断,气氛也越发融洽。
在一片其乐融融中,仁慧太后道:“近来宫中事务繁忙,贵嫔应该也知晓。”
“臣妾知晓,太后娘娘尽管吩咐。”
对于她的上道,仁慧太后很满意。
她笑道:“如今宫中采买之事实在繁杂,账簿颇多,哀家和几位姐妹都分身乏术,也才能勉强理清头绪,今日终于等到你晋升,哀家十分欢喜。”
除了仁慧太后,所有人都含笑听讲,无人多言。
仁慧太后继续道:“如今采买之事须尽快完成,哀家命贵妃从旁协助,以便从元徽六年伊始便按新政执行,因此……”
她的目光锁住姜云冉。
“因此,尚宫局的差事,就要由贵嫔来协助了。”
姜云冉并不意外。
今日她看到姚贵妃在场,已经猜到了八分,最后的结果果然也在姜云冉的意料之中。
她站起身,恭恭敬敬行礼,道:“诺,臣妾一定尽心,暂时替贵妃娘娘分担好差事。”
这话说得很漂亮。
她是暂替,等采买事宜彻底安排妥当,贵妃自然还要回到尚宫局,继续主理六宫事。
这是太后决计不肯放开的权柄。
仁慧太后眼眸中的笑意更深。
她满意地点点头,道:“你是个聪明的,一定能当好差事,贵妃,若贵嫔有什么不懂的,你也要好好教导。”
姚贵妃起身,道:“是。”
差事吩咐完,姜云冉就准备告退了。
倒是姚贵妃轻声道:“贵嫔妹妹,尚宫局如今要紧的差事,我都会吩咐秋意姑姑送往听雪宫,有劳你了。”
姜云冉福了福,顶着众人的目光退了出去。
皇贵太妃的目光一直落在她姣好的面容上,等她的窈窕身影消失不见,仁慧太后就好奇地问:“沈妹妹怎么这样看她?”
皇贵太妃慢慢捻着手心里的蜜蜡,道:“她生得真好。”
这话似乎引起了众人的回忆,就连贵太妃的神情都有些恍惚。
仁慧太后脸上的笑容清减几分,她道:“巧合罢了。”
说到这里,她的目光沉沉落在不悲不喜的姚贵妃身上,最终还是叹了口气。
“希望她能处理好宫事。”
这一回,倒是姚贵妃开口:“太后娘娘放心,贵嫔妹妹聪慧果断,不会让太后娘娘失望。”
仁慧太后看着她,语气冷淡下来:“是吗?”
“哀家也经不起再一次失望了。”
————
听雪宫中,秋意姑姑坐在绣凳上,正认认真真禀报。
“贵嫔娘娘,这是冬日分发炭火的账目。”
她指着这其中一份折子道:“为防走水,各宫的炭火都按月发放,之前十一月和十二月的都已经发至各宫,如今到了年关上,元月的炭火要提前发放。”
姜云冉拿起折子,仔细翻看。
青黛、紫叶和钱小多都站在她身边,仔细听秋意姑姑讲解。
宫中的行走,宫事的调遣,都要由他们来完成,因此姜云冉并不想多费口舌,直接让三人一起听。
也方便行走办事。
对此,秋意姑姑倒是很惊讶。
这位贵嫔娘娘她接触不多,倒是个非常拎得清的利落人。
如此,差事就好办许多。
想起贵妃娘娘的吩咐,秋意姑姑讲解得越发用心。
“本来贵妃娘娘已经着手准备炭火发放,无奈差事太忙,就有些耽搁,”秋意姑姑有些抱歉,“有劳贵嫔娘娘多操心,尽快把炭火发放下去。”
姜云冉的目光在账簿上一一扫过,在一个名字之后,姜云冉目光微顿。
“尚宫局是谁来当差?”
秋意姑姑道:“穆尚宫、刘司簿和孙司正都是常年当差的老人,炭火一事主要由两位姑姑操持。”
尚宫局下设四司,负责各项差事,其中刘司簿和孙司正应是穆尚宫的心腹,专门负责同宫妃娘娘们沟通听令。
姜云冉的手指在折子上点了一下:“永福宫每月炭火,是其他宫室的一倍有余。”
宫中宫规森严。
每月炭火按照品级都有定数。
比如只有宝林娘娘以上可用红螺炭,以下小主只能用灰炭。
吴端嫔作为九嫔之一,她冬日每月可用红螺炭三百斤,灰炭九百斤,再加上太后娘娘和皇帝的赏赐,已经足够使用。
况且因为有孕,她的红螺炭已经格外恩典,但前两月的支取,每月也超过八百斤。
这个数量,已经远远超过贵妃的份例。
秋意听到她的询问,神情有些不愉,却还是低声道:“这是太后娘娘和皇贵太妃娘娘额外开恩。”
一般宫妃有孕,红螺炭都会加倍,吴端嫔大约能支取六百斤。
显然,在恩典之外,太后和皇贵太妃又给了她格外恩典,这应该是两位长辈分内的份例,一起分给了她。
并非宫中抠门,也不是景华琰不肯大方,只是这么多炭火,宫中根本无法堆放。
宫中最怕走水,不会多备如此多的炭火,想要多得恩典,必是其他人的恩赐。
看秋意对此有些不喜,就知道是吴端嫔越过姚贵妃,直接求了太后和皇贵太妃。
这其实落了姚贵妃的面子,难怪秋意会生气。
姜云冉颔首,她问:“这个月,太后娘娘可有吩咐?”
秋意只能说:“依旧例。”
也就是说这个月发给吴端嫔的还是这么多数。
姜云冉又反复看了看,目光又在周宜妃的名字后停顿。
“锦绣宫没有额外加份例?”
秋意摇头,道:“贵妃娘娘询问过宜妃娘娘,娘娘说宫中足够用了,不需要再加。”
宫中只有两位娘娘膝下有皇嗣,姚贵妃的临芳宫,份例要加上大公主的,一般也有陛下额外赏赐,因此份例会比常例多一些。
按理说锦绣宫也是如此。
在额外赏赐之外,就没有更多的份例了。
也就是说周宜妃没有索要恩赏。
姜云冉仔细看了,又问:“各宫的水缸、水车可都备好,可需要重新安排?”
冬日防火是重中之重。
秋意神情也很严肃:“月前已经排查过,都无大碍。”
她顿了顿,还是说:“贵妃娘娘说,既然宫中事宜暂时交给贵嫔娘娘,娘娘便可按心意行事,若尚宫局的宫人不好差遣,娘娘便来吩咐奴婢便可。”
这次真让姜云冉惊讶。
姚贵妃居然真把权柄给了她,甚至还让自己宫中的姑姑奉命听她差遣。
姜云冉也不含糊,直接道:“那就有劳秋意姑姑了。”
“宫中防火还是要重新排查一遍。”
年关底下,姜云冉不希望宫中发生事端。
除了这两件事,随之而来的还有冬至和小年宫宴。
冬至宫宴是由梅贤妃和慕容昭仪一起督办,而小年宫宴则由姚贵妃操持,现在看上去,只能姜云冉独自操办小年宫宴了。
万幸姚贵妃已经拟定了章程,只需要再调整细节便好,姜云冉仔细看过,取消了几样华而不实的冷盘,多加了热锅子。
才道:“我再仔细看看,若有其他差遣,再来劳烦姑姑。”
秋意临走的时候,姜云冉给封了厚厚的红封。
秋意客客气气谢过,很平静离开了听雪宫。
等她走了,姜云冉才让人去请赵庭芳。
等人的空闲,她吩咐钱小多会同尚宫局的宫人,仔细排查宫中的防火防盗事宜,钱小多领命退下。
另外又让紫叶青黛把所有的折子都仔细通读,即便不能滚瓜烂熟,也要做到烂熟于心。
只有熟悉起来,才能当好差事。
一时间,听雪宫飞快忙碌起来,自是各司其职。
姜云冉终于得了空闲,她靠坐在贵妃榻上,才发现此时刚过申时。
忙碌了一整天,竟还不到晚膳时分。
姜云冉无奈笑了一下,自言自语:“日子倒是越发充实了。”
青黛道:“这不是挺好,平日里娘娘总嫌无趣,如今倒是得趣起来。”
“你啊,真会哄我。”姜云冉点了一下她的额头,也发现自己真是闲不住的性子。
都说与人斗其乐无穷,姜云冉深以为然。
她从来都是不服输的性子,九重宫阙这样的争斗场,其实是最适合她的地方。
旁人避之不及,她却乐此不疲。
有趣得很。
主仆两个说了几句闲话,赵庭芳就到了。
姜云冉把事情同她说了,赵庭芳也只能叹气。
“吴端嫔这一胎,是白院正和岑医正一起督办,我同钱院使也不过只是看过脉案,私下里讨论过。”
景华琰说话算话,一道口谕,钱医正就升为钱院使。
赵庭芳声音很低:“看脉案,似乎没有太大问题,不过吴端嫔胃口好,饭量比怀孕之前大了一倍不止,暂时只能这样定论。”
姜云冉抬起眼眸,看向赵庭芳。
两人都是坊间真正摸爬滚打多年的人,许多事情都见过,吴端嫔这种,一看就不正常。
可仔细思索,却又瞧不出什么端倪。
姜云冉顿了顿,问:“陛下如何说?”
景华琰那般谨慎,不可能对吴端嫔和孩子视而不见。
赵庭芳仔细回忆:“我不知晓。”
“毕竟吴端嫔并非我的病人。”
姜云冉颔首,她道:“我之后会问一问陛下,你同钱大人一定要谨慎一些,万不能沾染此事。”
说到这里,姜云冉才问:“还有岑医正,你们少与他来往。”
之前慕容昭仪的病症,就是经由岑医正的手,虽然最后是他发现了其中的疑点,却依旧让人放心不下。
当时姜云冉就让赵庭芳仔细查了查岑医正的底细。
他也出身御医世家,父亲之前也在宫中侍奉,最擅长骨科,也擅长敏症及儿科,因此在其父告老还乡之后,就由他入宫,继续侍奉贵人们。
他今年已经三十有五,入宫超过十五载,为人勤勤恳恳,口碑极好。
不过先帝时他曾有过一次误诊,导致先帝的刘美人腿伤难愈,因此才被降了官位,熬到现在才重新成为医正。
因为当年的误诊,所以之后岑医正都非常谨慎,医治起来越发用心,因此才能得以留在长信宫。
宫中贵人多,大夫却不足,先帝也仁慈,才把他留到了今日。
这个履历,看不出任何奇特之处。
甚至岑医正比其他太医都要小心谨慎,因为他若再出错误,不光自己保不住太医官位,就连家族以后也不能继续在宫中侍奉。
要知道,若是家中有太医在宫中,那医馆可谓是水涨船高,靠着御医的名号,生意都比其他医馆要好得多。
之前宫中一共四名医正,赵庭芳主治姜云冉、太后及皇贵太妃等太妃,钱医正主治姚贵妃、周宜妃及大皇子、长公主,孙医正负责徐德妃、梅贤妃等,岑医正恰好负责慕容昭仪、吴端嫔和卫婕妤等。
除非哪一位贵人病情加重,太医们才会一起会诊。
也就是说,岑医正会负责吴端嫔这一胎,并非临时起意,他本来就侍奉吴端嫔。
两位院正之前也查过,都是医术精湛的*老太医,有他们从旁监督,不会有错。
姜云冉呼了口气。
赵庭芳见她还在为此事疑虑,便拍了一下她的手:“阿冉,你顾好自己便好。”
“若是以前,我也不甚担心,但如今你要负责后宫事,我只能劝你多加小心,还有两月,吴端嫔就要临盆,到了那时更要经心。”
“我这边你不用担心,钱姐比我精明,我跟着她行事总不会错。”
姜云冉颔首,她看向赵庭芳,终于还是放松下来。
“我知晓。”
夏至前一日,钱小多匆匆回了听雪宫。
他压低声音禀报:“娘娘,今日梅贤妃和周宜妃都去了永福宫。”
梅贤妃还好说,她如今要操心各宫娘娘的身体,灵心宫也经常会踏足,会去永福宫也在情理之中。
但周宜妃可是许久都不曾出宫了。
“周宜妃去做甚?”
钱小多摇了摇头:“并不知,不过周宜妃娘娘进出前后,神情都未改变,也没有什么异样,可能只是单纯去看望吴端嫔。”
忽然,外面传来啪嚓一声。
钱小多神情一变,门边的宫人掀起帐幔,忙道:“娘娘,无碍,是金桔盆栽倒了。”
姜云冉抬眸向外看去。
外面一阵昏天暗地。
呜咽的邪风乖戾刮过,呼啸着席卷整个长信宫。
起风了。
姜云冉心中一紧,慌乱的情绪瞬间涌上心房。
庭院中那棵茁壮的四季桂几乎被刮的东倒西歪,险些就要从中间折断。
宫人们手忙脚乱收起回廊处挂着的灯笼,以防垂落走水。
狂风肆虐,身形单薄的小宫人东倒西歪,甚至有跌坐在地的。
姜云冉立即道:“让黄门来收拾,宫女都回宫。”
说到这里,姜云冉道:“去关上宫门,闭宫,谁也不准出宫。”
然而,姜云冉话音刚落,邪风呼啸里,一道凄厉的嗓音在宫外炸开。
“吴端嫔娘娘早产了。”
第116章 让我死了吧。
这个消息犹如惊雷,在听雪宫炸开。
传信的是名黄门。
他头上的发髻都险些被吹散,好不容易支撑着走进听雪宫,已经累得精疲力尽。
姜云冉让钱小多给他倒了杯热茶,才道:“怎么回事?”
那黄门很感激,忙道:“贵嫔娘娘,今日落日时分,吴端嫔娘娘忽然腹中绞痛,忙传召太医院,但太医还没赶到,端嫔娘娘就早产了。”
他一边说一边哆嗦,牙齿都打颤,显然吓得不轻。
吴端嫔四月初有孕,至今不过八个月。
若按照正常的时间推算,她最早也是元月生产。
现在还未至冬至,她就已经早产,事出反常必有妖。
传信的黄门就是永福宫的宫人,说到这里简直如丧考妣,面如死灰。
钱小多按住他的肩膀,声音沉稳:“莫慌,你仔细说来。”
那黄门深吸口气,才道:“吴端嫔娘娘发动之后,太医院白院正、岑医正和迎喜嬷嬷也到了,迎喜嬷嬷经验老道,一看便知端嫔娘娘难产,因此立即命小的通传各宫。”
也是巧了。
姜云冉今日刚开始管宫,吴端嫔就出事了。
她蹙眉问:“可上禀太后娘娘和陛下?”
那黄门连忙说:“已经禀报,小的是来请贵嫔娘娘和昭仪娘娘的。”
“昭仪娘娘如何说?”
听雪宫同望月宫毗邻,派一名黄门请人,倒也还算合理。
黄门道:“昭仪娘娘已经动身了。”
姜云冉没有犹豫,道:“青黛,你随我去,小多和紫叶,你们看好家。”
说到这里,紫叶和莺歌已经取来大氅,给她穿戴整齐。
姜云冉深吸口气,顶着风踏出宫门。
一瞬间,冷风裹挟着冰粒迎面扑来,刮得脸蛋生疼。
呼吸都被狂风撞了回去,根本没办法在外说话。
今日的天气太邪乎,加上吴端嫔出事,越发让人心中难安。
青黛也穿了斗篷,她牢牢扶着姜云冉,陪着她艰难前行。
两人呼出的白烟还没留下痕迹,一股脑就被吹散,四周还未取下的宫灯被刮得东倒西歪,就连屋脊上的瓦片都啪嗒作响,很是吓人。
不多时,刘晓瑞赶了上来,他稳稳扶住姜云冉,立即让三人顶住了风雪。
“娘娘,”刘晓瑞大声喊,“软轿不安全,永福宫就在前方,步行前往吧?”
姜云冉颔首,她没有刘晓瑞那样好的定力,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三人顶着狂风艰难前行,平日里三两步就能到的永福宫,今日足足挪了一刻。
好不容易来到永福宫前,三人才松了口气。
刘晓瑞把姜云冉送入宫中,压低声音道:“娘娘,小的在门房等您。”
姜云冉颔首,才扶着青黛往里面行去。
因为住得近,所以慕容昭仪是第一个赶到的,姜云冉是第二个。
此刻整个永福宫乱成一团,孟熙嫔站在门口,面色苍白地来回踱步。
慕容昭仪只比姜云冉早到一步,她此刻正脱下大氅,用温帕子擦手。
吴端嫔身边的汤姑姑正在同慕容昭仪禀报,见姜云冉也到了,她明显放松些许。
显然,即便有孟熙嫔在,汤姑姑还是对她不抱希望。
汤姑姑很是感激:“有劳昭仪娘娘,贵嫔娘娘。”
慕容昭仪和姜云冉对视一眼,两人心照不宣,慕容昭仪同姜云冉一起落座,又招呼孟熙嫔坐下,别在外面绕圈子。
“等陛下和太后娘娘到了,再做定夺吧。”
她话音落下,东暖阁中忽然发出凄厉的惨叫。
“啊。”
那声音好似满含血泪,让人心惊胆战。
汤姑姑面色比孟熙嫔的还难看,却还没有彻底崩溃,她双手哆嗦,站在那几乎摇摇欲坠。
姜云冉让青黛给她搬来绣凳,汤姑姑也不肯落座。
她哆嗦着嘴唇,呢喃说:“怎么就早产了?娘娘一直很好的。”
是啊,怎么会呢?
姜云冉看向慕容昭仪,慕容昭仪回望她,不经意地点了下头。
卫新竹故去之后,两人便少了走动,但曾经的默契却并未消失,一个眼神,彼此便心知肚明。
看来,她们两人都觉得今日事有蹊跷。
唯一要做的就是明哲保身。
孟熙嫔忽然哭了起来。
“这可怎么办。”
她的哭声惹得人心烦,汤姑姑面色更难看了。
“这可怎么办,我要如何做?”
孟熙嫔根本不知要如何行事,整个人六神无主。
姜云冉没说话,慕容昭仪也没有理会,两人安静坐着,仿佛是一尊摆设。
就在这时,东暖阁的房门倏然打开,白院正面色严肃跨步而出。
不过也是巧合,他没看清脚下的路,刚一踏步就趔趄一下,险些栽倒在地。
还是守着房门的小宫女机灵,上前扶了他一把。
“大人,您没事吧。”
白院正呼了口气,他在原地站了片刻,才缓过神来。
“有劳了。”
他来到堂前,见已经有三位娘娘在场,顿时把面上的沉重表情扫去。
“昭仪娘娘、贵嫔娘娘、熙嫔娘娘,”他拱手见礼,“端嫔娘娘早产,生产十分困难,臣等不敢随意行事,需请娘娘们早做定夺。”
慕容昭仪打断了他的话。
“白院正,”慕容昭仪道,“稍等片刻,太后娘娘和陛下应该就能到场,这么大的事情,本宫等做不了主。”
白院正并未因这一句而慌张,他叹了口气,站在了一边:“是,娘娘训斥得是。”
他是太医院之首,在宫中侍奉已经超过二十载,今年也已四十有五,其医术声名在外,整个玉京人人都知道他白神医的名号。
或许这样的场面见得太多,因此白院正并不显得特别慌张。
他板着张脸,素手静立,一言不发。
这是太医院的老传统,若他们自己先慌了,回头出了什么事,即便自己一点错处都无,也要被问罪。
可他这副样子却让孟熙嫔误会,反而因此而放松下来。
她或许以为吴端嫔会逢凶化吉。
姜云冉睨了白院正一眼,才道:“老大人坐下说话吧。”
白院正还没落座,东暖阁中又是一声凄厉的惨叫。
本来孟熙嫔已经面有缓和,这一声再度把她吓得噤若寒蝉。
现在坐立难安的换成了汤姑姑。
她在殿中来回踱步,眼中通红,早就蓄满了泪水。
这宫中上下,最关心吴端嫔的怕只有她。
姜云冉和慕容昭仪都未训斥她,两个人只是不停看向刻香。
姚贵妃居于西六宫,一来一回,来得晚一些也在情理之中,但梅贤妃可也在东六宫,按理说,她只比两人慢片刻就能抵达。
可姜云冉两人已经坐了一刻,她却还未赶到,实在叫人忧心。
唰的一声,东暖阁的房门再度打开,宫人们行色匆匆,端出来两盆血水。
血腥气在殿阁中蔓延开来,透着一股心惊肉跳的死气。
汤姑姑脸上的泪水倏然而落。
慕容昭仪叹了口气:“汤姑姑,你进去陪吴妹妹吧。”
汤姑姑知道自己失礼了。
但她已经控制不住自己,只能任由眼泪汹涌而流。
她跪下来磕了三个头,又叫来两名宫女,这才匆忙进了东暖阁。
房门重新合上,似乎把那浓重的血腥气也一并隔绝。
就在这时,宫人唱诵道:“周宜妃到。”
姜云冉有一瞬惊讶,众人一起起身,便看到周宜妃满身寒意,大步流星走入寝殿之中。
她脱下大氅,露出清秀苍白一张脸。
她如今少出宫门,深居简出,此刻身上只穿了一件素色的袄裙,显得很是端方优雅。
头上的那支白玉簪瞧着有些年头,并不算名贵。
周宜妃面若寒冰,她道:“来的路上,风雪太大,梅贤妃不小心摔倒,本宫让她回去医治,自己孤身前来。”
姜云冉没想到,汤姑姑还命人去请了周宜妃。
此刻汤姑姑不在,姜云冉便看向孟熙嫔。
可孟熙嫔只知道哭,一双眼睛红肿得跟兔子似的,完全没看懂姜云冉眼神中的深意。
四目相对,孟熙嫔的眼泪再度坠落。
显得分外柔弱可怜。
姜云冉叹了口气,不再去看。
同周宜妃见过礼,周宜妃也落座,一言不发。
大家都是宫中的老人,最是知道什么能问,什么不能问,此刻都不多言。
一时间,整个永福宫除了东暖阁的哭喊和忙乱,再也听不到任何声音。
或许还有凌冽的风,带来彻骨的寒。
忽然,一阵高亢声音响起。
“啊。”
那声音好似染着血泪,浸润着不堪,又带着不肯轻易妥协的悲哀。
那是对于命运的悲鸣。
姜云冉都不由心中一紧,脸色一点点沉了下去。
就在这时,外面又传来声响。
殿门打开,寒风呼啸而入,黑压压的人影站在殿门外,遮挡了忽然而至的风雪。
不知何时,玉京又落一场大雪。
在冰天雪地里,吴端嫔的哭喊声在狂风中回荡,让人不寒而栗。
一群人中,走在最前面的男人鹤立鸡群,他的身躯高大挺拔,犹如一棵参天大树,牢牢矗立在众人之前。
“见过陛下,见过太后娘娘。”
众人见礼。
景华琰的目光在殿阁中一一扫过,最后在姜云冉面上顿了顿。
四目相对,其声无言。
景华琰脚步一转,回神看向仁慧太后,声音难得温和:“太后赶紧喝一杯暖茶。”
仁慧太后这一路折腾得不轻。
寿康宫路途最为遥远,她这一路在软轿上颠簸,简直苦不堪言。
难得与平日优雅端方的模样大相径庭。
仁慧太后呼了口气,等众人重新落座,她才道:“今日大公主忽然高烧,贵妃要照顾大公主,不便前来。”
她的目光在殿中扫视,问:“梅贤妃呢?”
周宜妃禀报之后,仁慧太后又叹了口气:“这叫什么事。”
都赶在了一起,也是吴端嫔运道不好。
景华琰等太后说完话,才凌厉看向白院正:“你说。”
白院正拱手行礼,声音并不颤抖。
“回禀陛下,太后娘娘、诸位娘娘,”白院正道,“吴端嫔今日忽然早产,臣同岑医正即刻赶到,发现吴端嫔这一胎有些不对。”
他顿了顿,没有在此处盘桓,直接了当道:“臣等猜测,吴端嫔腹中的皇嗣已经十分孱弱,吴端嫔娘娘又因身体缘故,靠自己无法顺利生产。”
听到这里,景华琰面色冷峻,他道:“直说吧。”
白院正一咬牙,道:“如今之计,只有两种方法。一是用药引产,保护母体,但那药药力很强,无论皇嗣如何,生下来都难以成活,二是……”
“二是母死取子。”
————
事权从急。
景华琰并未直接追究太医院的责任,他直接问:“第一种,端嫔可能平安?第二种,皇嗣又会如何?”
他这个问题非常犀利。
让白院正完全无法回避,只能给出最准确的答案。
还好,白院正侍奉这位新帝已有五载,也算是知晓他的处事风格,在事发最初,他就已经想好了回答。
“若救母,则端嫔娘娘有五成生还,若救子,则只有三成。”
虽然早有准备,但说这话的时候,白院正还是感受到自己心中剧烈颤抖。
彷徨和无措充斥内心,他甚至听到自己声音打颤。
再老练,也无法面对这样的事端。
听到他的回禀,仁慧太后也不由有些失态:“怎么会!”
她满脸焦急,一时间不知要如何选择:“她不是一直好好的?脉案也都无碍?”
事情太过突然,今日天气又实在不好,乌云笼罩,压得人喘不过气。
周宜妃、慕容昭仪和姜云冉都面色沉郁,一言不发。
只有孟熙嫔的哭声断断续续。
“别哭了,你若是害怕,就回宫去,别在这里惹人心烦,”仁慧太后难的有些失态,她看向景华琰,“皇帝,此事不能拖。”
姜云冉抬起眼眸,跟众人一起看向景华琰。
四目相对,她感受到了景华琰的回望。
不知道为何,她在那张平静的面容下,看到了不忍和痛苦。
那毕竟是他的骨肉。
即便是景华琰这样冷漠无情的人,也会为之心痛。
姜云冉心中叹气,然而此时此刻,却不能把安慰宣之于口。
她已经看懂了景华琰的选择。
无人能知晓此刻皇帝的内心。
就如同过往二十几载岁月一般,他总是那样端方自持,沉稳练达,即便先帝忽然驾崩,他也没有惊慌失措。
更何况是现在了。
“引产吧。”
景华琰淡淡开口:“务必保证吴端嫔的平安。”
他的声音沉稳,吐字清晰,没有任何犹豫,直接给出了最好的答案。
景华琰不会因感情行事,他从来都是权衡利弊。
救吴端嫔更容易成功,那就救她,至于皇嗣,只能在吴端嫔的寿命之前被舍弃。
否则,若选了皇嗣最后还无法保全,那才是最大的错误。
仁慧太后叹了口气,道:“就这样办吧。”
孟熙嫔惊讶地瞪大眼睛,难以置信看向景华琰。
景华琰冷漠地垂着眼眸,他明明选择了吴端嫔,却对东暖阁中的痛苦哀嚎无动于衷。
白院正愣了一瞬,才躬身行礼:“是,臣……尽力。”
景华琰的眸色幽深,他直勾勾看向白院正,通身威压让人脊背发寒。
“朕不想听到失败的消息。”
水房的热水再度送来,满头是汗的白院正跟宫人们一起消失在门扉之后。
血腥气被门扉一并拦在东暖阁中。
外面殿阁之中,天潢贵胄们一言不发,他们安静坐在寝殿之中,相顾无言。
过了许久,慕容昭仪才开口:“孟熙嫔,今日究竟是怎么回事?”
忽然被点名,孟熙嫔哆嗦了一下,连忙回答。
她的答复同那名黄门说得一模一样,只是声音有些颤抖,显得非常惊慌。
慕容昭仪蹙了蹙眉头,她没有继续询问。
景华琰却冷冷道:“吴端嫔的脉案一直没有任何疑点,她身形发胖,明显异于常人,朕多次质询,太医院都回复无碍。”
随着他的话语,殿阁中落针可闻。
所有人心惊胆战,就连呼吸都停滞了。
仁慧太后到底见多识广,她安慰了景华琰一句,才道:“会不会今日有什么异常?”
“否则吴端嫔好好的,不可能忽然早产,而且如今看来,她不仅早产,还是难产,这可不寻常。”
此刻太医院的太医们都在里面忙碌,另外两名值守的太医一个去了临芳宫照料大公主,一个则去临时给梅贤妃治伤,没有多余的太医再来会诊。
景华琰面沉如水:“谁在绯烟宫?”
梁三泰睨了小柳公公一眼,才上前道:“回禀陛下,是孙医正。”
“让孙医正即刻过来,临时由女医照料梅贤妃。”
梁三泰立即下去吩咐。
此时周宜妃倒是开口:“今日臣妾来过永福宫。”
景华琰看向她,目光无波无澜,可莫名叫人心惊胆战。
周宜妃却完全不惧怕他冷漠的眼神,她只是淡淡开口:“后日是明宣的周岁生辰,因明宣身体不好,所以也不准备操办宴席。”
此事宫中皆知。
虽然如今景明宣身体已经康复,听闻在正旦宫宴日就能亮相于众人之前,因此正旦之前的周岁宴,周宜妃就没有操办。”
想来也是为了给众人一个惊喜。
她不操办,各宫妃嫔却不能置之不理,姜云冉也一早就送去了礼物,庆贺大皇子的周岁。
周宜妃道:“诸位姐妹给明宣送去礼物,是姐妹们的心意,我总要有所表示,因此今日便想着过来道谢,顺便探望吴妹妹。”
毕竟吴端嫔月份大了,周宜妃即便不问宫事,也总要表示一二,最起码的关怀要有。
否则她就要被人戳脊梁骨,说她刻薄冷漠,不配妃位。
周宜妃看了一眼身边站着的宫女,道:“这位是吴妹妹宫中的司职宫女,我记得叫柔羽。”
柔羽瞧着二十几许的年纪,面容沉稳,神情冷静,比汤姑姑要稳重许多。
她上前一步,福了福,道:“是。”
顿了顿,柔羽才继续道:“回禀陛下、太后娘娘,今日上午宜妃娘娘的确来过永福宫,娘娘给端嫔娘娘的回礼是今岁新分发至各宫的贡缎,端嫔娘娘自己也有,只颜色不同。”
“当时娘娘还说,到时候给小皇嗣做一样花纹的襁褓,肯定很好看。”
说到这里,柔羽也哽咽了一下。
当时的吴端嫔满怀欢喜,盼望着皇嗣降生,而如今,她自己都生死不知,更何况是已经被舍弃的小皇嗣了。
周宜妃颔首道:“是,吴妹妹是这般说的。”
周宜妃的回礼并不薄,看似不太用心,实际上是宫中定例。
给怀孕嫔妃或者皇嗣的贺礼,一般都是从尚宫局或典物局直接过宫,上面的封印原封不动,以免出事后分辨不清。
说到这里,周宜妃还感叹一句:“当时我还说,她宫里这般炎热,到时候这厚重的绸缎怕也用不上了。”
说到这里,姜云冉心中一动。
她抬眸看向景华琰。
殿阁中宫灯璀璨,而姜云冉那双美目,却比宫灯还要明亮。
她这一眼,就吸引了景华琰的目光,立即便回望过来。
四目相对,景华琰倒是福至心灵。
“姜贵嫔,你说。”
姜云冉便轻声道:“今日贵妃娘娘把宫中的宫例送到宫中,秋意姑姑也仔细讲解,臣妾才发现吴端嫔宫中的红螺炭,每月足发八百斤。”
就连仁慧太后都有些惊讶。
“这么多?”
她顿了顿,道:“她之前来寿康宫,说自己宫中红螺炭不足,当时皇贵太妃也在,我们就各拨给她百斤。”
这么一算,的确有八百斤。
姜云冉低声道:“周宜妃娘娘宫中,即便有大皇子,也不过才六百斤,而姚贵妃娘娘宫中则是七百斤。”
她们是两人的数量,加上额外赏赐,才显得数量众多。
周宜妃听到她提自己,就道:“明宣并不怕冷,我宫里也没有那么多要用炭的地方,说句实话,六百斤已经足够。”
可在永福宫,吴端嫔一个人就用到了八百斤。
方才姜云冉踏入永福宫正殿,发现不光明间摆放有暖炉,就连寝殿中也有。
问题是永福宫有火墙,只要烧火墙,基本上宫中就很温暖。
尤其前几日天气晴好,姜云冉甚至把殿中的暖炉撤了,也一直没有重新取出。
可永福宫的暖炉太多了。
景华琰的眉心微微蹙起,他看向柔羽,冷冷问:“怎么回事?”
柔羽噗通一声跪倒在地。
她满脸惶恐,却并不显得特别害怕。
“回禀陛下,娘娘,娘娘只是畏寒。”
景华琰淡淡道:“畏寒到什么地步?”
柔羽说:“如今正殿中烧了火墙,娘娘也觉得不足,日常都要在寝殿中加两个暖炉,到了夜里也不能熄灭。”
“即便如此,娘娘还是觉得冷,经常手脚冰凉,”柔羽说着,又忍不住哭了,“奴婢们都很担心,也请白院正和岑医正都诊过脉,可娘娘的脉案就是很正常,一点错处都无,后来甚至孙医正也来过两次,都没看出任何端倪。”
“也因为畏寒,娘娘腹中总是饥饿,每日饭食逐渐增加,现在已经比有孕之前的食量超过了一倍有余。”这也能解释,为何吴端嫔胖成这样,整个人几乎都变了形。
可她这种肥胖,姜云冉并不以为是因为用膳增多,反而有一种不正常的病态。
按理说,若人肥胖之后,反而不会畏寒。
但看吴端嫔宫中,她的畏寒反而变本加厉,就连明间和雅间都摆放有暖炉。
众人在此处坐了片刻,早就已经汗流浃背,景华琰直接让宫人把暖炉都撤掉。
听到柔羽的话,在场众人表情各异。
景华琰正待吩咐彭逾,忽然,就听东暖阁中传来撕心裂肺的叫喊。
“啊,好疼,好疼。”
“我不行,我生不下来。”
这声音让人害怕。
在场只有周宜妃和仁慧太后生育过孩子,此刻也听得面色苍白。
“让我死了吧。”
声音太过凄厉,让人胆战心惊。
景华琰都蹙起眉头,下意识向东暖阁看去。
“怎么回事?”
周姑姑忙进入东暖阁,不多时,跟白院正一起出来。
白院正满脸是汗,即便是他,现在脸上也只有慌张。
“陛下,是臣无能。”
他的声音剧烈颤抖,仿佛在天上飘荡。
“小皇嗣是逆位,端嫔娘娘生不下来。”
第117章 猜得这样准,不会是你下的毒吧?
孩子是逆位,就是说,脚朝下头朝上,这样生产时胳膊会卡住,根本无法顺利生产。
不光无法生产,产妇还会异常痛苦,孩子想生生不下来,那种疼痛可想而知。
即便姜云冉未曾生产过,也觉得脊背发寒,不由自主攥紧了扶手。
只要作为女人,此刻都能感同身受。
仁慧太后平日里素来端方沉稳,遇到大事,几乎连眼皮都不带抬一下,此刻也表现出焦急模样。
到底做过母亲,最是知道生产不易。
周宜妃也紧跟着问:“白院正,你可有法子?”
白院正看景华琰面色冷寂,那双眸子仿佛染了寒冰一般,冻得人直达哆嗦。
他心里自然是打鼓的。
虽说吴端嫔意外早产,但折腾到这个地步,的确是他们当差不力。
白院正果断跪下,对景华琰行礼。
“陛下,为今之计,只有正位胎儿,才能顺利生产,不过此法只有迎喜嬷嬷能做到。”
说到这里,他眼睛一闭,心一横:“即便最后能顺利生产,也可能会引起产妇血崩,还请陛下明鉴。”
到了这个地步,他只能实话实说。
催产药都下了,现在孩子生不下来,吴端嫔要么活活疼死,要么只能面临血崩风险。
景华琰立即道:“让迎喜嬷嬷出来。”
很快,就出来两名迎喜嬷嬷。
这两人瞧着都已年过四旬,想来都是宫中伺候多年的老人,不光宫妃,还有王妃公主们,宗室有新子诞生,都是她们来接生。
论说经验,肯定是不差的。
宫中的迎喜嬷嬷都跟女医学过医术,妇人小儿之症,生产之事多有涉猎。
面对两人,景华琰倒是面色缓和:“你姓苏吧?”
苏嬷嬷上前一步,行礼道:“是,臣姓苏,之前大皇子也是臣来接生的。”
迎喜嬷嬷是宫中的特定官职,官位等同与尚宫,必要手段高超,技术精湛的接生婆来担任。
她们自然是要称臣的。
这也是宗室对她们的礼赞。
生育不是小事,关乎母子两条生命,自然要用心对待,不能马虎。
“苏嬷嬷,按照白院正所言,你可能行推位之法?”
苏嬷嬷面上一僵,却道:“回禀陛下,臣可以,不过此举可能会引起产妇血崩,而且于胎儿不利。”
孩子娇嫩,这样行事,很可能性命不保。
听着东暖阁里的哀嚎,景华琰没有犹豫:“行事便好。”
顿了顿,景华琰保证:“无论结果如何,朕都不会多加怪罪。”
今日的确不是太医和迎喜嬷嬷的问题。
即便景华琰不是大夫,他也知晓胎儿有可能逆位。
这种运气问题,景华琰从来不会怪罪于个人。
听到这话,迎喜嬷嬷和白院正都松了口气。
苏嬷嬷也干脆:“是,臣等一定尽力。”
几人又重新回到东暖阁。
方才开门那一瞬间,浓重的血腥味重新压过来,吴端嫔哀嚎的声音越发清晰。
却也越发孱弱。
她没有力气了。
又是两盆血水送出来,仁慧太后的脸色也越来越沉。
“怎么会如此呢?”
景华琰板着脸,只对彭逾摆了摆手。
彭逾躬身,很快就退了下去。
一时间,殿阁中重新恢复安静。
所有人都僵硬坐在椅子上,耳中是吴端嫔的呻吟,门外是漫天风雪。
刻香一节节掉落,夜空浓稠,犹如染了墨色。
姜云冉记得,他们是晚膳之前至永福宫,这一坐就是一个多时辰,此刻已过戌时,宫门都已落锁。
唯永福宫宫门大开,宫人来来回回,水车不停。
姜云冉看向首位落座的仁慧太后,见她面色疲惫,神情焦虑,心中也难免焦急。
无论事情因何而出,那毕竟是两条人命。
姜云冉只希望吴端嫔能顺利生产,在这生死厮杀里存活下来。
“陛下,”姜云冉轻声开口,“今日事发突然,恰在晚膳之前,臣妾忧心太后娘娘身体,多少还要用一些餐食才好。”
姜云冉声音轻柔,不徐不疾,在这样紧绷的气氛里,倒是难得让人生不出烦躁情绪。
在场众人,若是以前的周宜妃,定要呛声几句。
但现在的周宜妃早就今非昔比。
景华琰看向姜云冉,见她面容沉静,便道:“也好。”
仁慧太后摇了摇头:“算了,哀家没什么胃口。”
她虽然拒绝,态度却并不冷硬,只是因太过忧心,而腹中痉挛,感觉不出饥饿。
但这样反而会加剧腹痛。
待明日缓解过来,才知晓厉害。
景华琰还是对梁三泰颔首。
不多时,梁三泰捧着几份蒸点进来。
样式简单,分量也不多,景华琰劝着仁慧太后吃了两个素三丝的蒸饺,这才微微放心。
姜云冉也跟着吃了几个水晶虾饺,便放下了筷子。
众人都沉默用着餐点,无人多言。
不过一刻,梁三泰就带人撤掉了膳盘,重新上了润口的普洱茶。
东暖阁中依旧忙乱纷杂。
时间随着一盆盆血水流逝,终于,一道撕心裂肺的呼喊响起,东暖阁瞬间安静下来。
孟熙嫔已经熬得面无血色,她匆忙站起身,直奔房门之前。
她刚伸出手,却又呆愣在原地,不敢靠近。
孟熙嫔眼泪滑落,她靠在门边,仔细听着。
柔羽的神情也紧张万分,她死死盯着房门,一眼都不肯错过。
殿阁中越发寂静了,几乎到了落针可闻的地步。
所有人都屏息凝神,等待最后的结果。
姜云冉侧着头,也紧张地看向雕花门扉,手指紧紧攥着,却察觉不到疼。
等待的时间是最难熬的。
悬着的那把剑剑锋锐利,不知何时会落下。
啪嗒一声,刻香又掉了一节。
倏然间,东暖阁中又传来纷杂的交谈声。
一声盖过一声,杂乱无章,让人听不清只字片语。
仁慧太后都有些坐不住了。
在场几人,最冷静的是周宜妃,慕容昭仪和姜云冉。
周宜妃此刻还关注着仁慧太后,安慰她一句:“太后娘娘,看时辰应该快了。”
仁慧太后叹了口气,她身边的彭尚宫取出帕子,给她擦拭额头的汗。
不知是紧张还是焦急,在场几人依旧不停出汗。
足以见得永福宫的炎热。
就在这时,一道急促的脚步声响起。
东暖阁的房门猛地打开,吱呀一声,吓了孟熙嫔一跳。
门内的人是岑医正和苏嬷嬷。
岑医正瞧着比钱院使年长一些,消瘦清秀,有一种与九重宫阙格格不入的仙风道骨之感。
他此刻满头是汗,衣袖还沾染了些许血迹,看起来触目惊心。
岑医正一出来,就跟苏嬷嬷一起跪在景华琰面前。
“回禀陛下,”他的声音都是颤抖的,“端嫔娘娘已经生产。”
没有恭喜,亦没有道贺。
足以见得,这一次生产没有任何喜事。
吴端嫔最后一声痛呼之后,再也听不见任何声息。
所有人的心都跟着悬了起来。
“吴端嫔如何?”
景华琰直接问。
苏嬷嬷忍不住哆嗦了一下。
“回禀陛下,臣给娘娘正位之后,娘娘艰难生产,最终生下……生下小皇子。”
说到这里的时候,苏嬷嬷眼看有些慌张。
她努力平复情绪,才继续开口。
“但是娘娘受伤严重,血崩不止,经岑医正和白院正行针,又先行服过定神汤,到底保住了性命。”
听到这里,众人皆松了口气。
保住性命就是大喜事。
此事也就是在宫中,医药皆全,太医和迎喜嬷嬷手段高超,若是在坊间,怕是要一尸两命。
就连景华琰都面色稍霁。
他沉声问:“于以后可有大碍?”
苏嬷嬷看向岑医正,岑医正才回禀道:“吴端嫔娘娘难产,耗费了许多精气,加之逆位血崩,即便用药行针,也只能暂时保住娘娘的性命。”
“但是……”
岑医正面色苍白,豆大的汗珠从脸颊便滚过。
“若能熬过十日,虽然之后会体弱多病,却*也可以养回精神,”岑医正顿了顿,才低声道,“若是熬不过……”
若是熬不过,就要撒手人寰了。
推位之法只能勉强给吴端嫔续命数日,就看她自己的运气。
也看她是否想要坚强活下去了。
景华琰面沉如水,他定定看向岑医正,道:“小皇子呢?”
这四个字似乎点醒了仁慧太后。
她猛地抬起头,眼眸中是显而易见的担忧:“孩子怎么不哭?”
一般生产,最先听到的是孩子的啼哭声。
那声音是在欢庆自己的新生,也在感恩母亲的付出。
孩童的第一声啼哭,总是那样清脆悦耳,牵动所有人的心弦。
但在这炙热的永福宫中,却听不到任何人的哭泣声。
就连孩子微弱的哽咽声都没有。
岑医正的腰背弯下,整个人都佝偻在地,显得那样恐慌。
“回禀陛下……吴端嫔娘娘生下的,是个……”
他结结巴巴,最终把心一横,才说出口。
“是个死胎。”
这四个字犹如惊雷,在永福宫炸响。
“什么?”
孟熙嫔还站在房门之前,她被这几句话砸得晕头转向,一时间竟有些失去了分寸,直接问出了口。
“不可能,前日端嫔妹妹还说孩子胎动,太过顽皮。”
这话一出口,岑医正就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看向她。
“当真?”
孟熙嫔被吓了一跳。
她身边的姑姑忙扶着她回到座椅上,轻轻捏了一下她的手臂。
孟熙嫔这才回过神,发现在场所有人都盯着她。
包括面容冷峻的皇帝陛下,也淡漠睨着她,这让她心生害怕情绪。
“真的……”
孟熙嫔犹豫片刻,才道:“当时她还让我摸一摸她的肚子,我……”
说到这里,孟熙嫔脸色大变。
她此刻才意识到,当时她抚摸的孩子,已经死了。
孟熙嫔眼中重新蓄起泪水,她结结巴巴道:“我摸了,并没有感受到异常,孩子动不动我也不知道。”
眼泪滚落,她害怕地抱住手臂,整个人都哆嗦起来。
“难道当时……”
岑医正面色难看至极:“是。”
“小皇嗣生下来时,已经夭折超过三日。”
————
这实在太过匪夷所思。
一般而言,若是妇人怀孕时孩子胎死腹中,妇人多半会有疼痛出血等症,或者提前生产,产出死胎。
不过若是妇人没有其他症状,也有可能发生,死胎甚至可以在妇人身体中停留超过十日,但每多一日,都会对妇人产生毒素,时间越久,越容易累及母体。
尤其怀孕超过八月后,太医院每隔一日就要请脉,这种情况下,是不可能发现不了皇嗣已经死亡的事实。
也难怪岑医正这样紧张。
听到他的话,孟熙嫔也眼看紧张起来。
“可是……”
可是前日吴端嫔还一脸幸福,说孩子健康,胎动频繁。
一个死胎如何能胎动?
孟熙嫔可能回忆起了当时吴端嫔的表情,此刻脸上清晰浮现出恐惧来。
吴端嫔究竟知不知道孩子已经死了?
当时的她,精神还正常吗?
这些问题,一下子就浮现在众人眼前,让人心中生寒。
此时此刻,姜云冉终于意识到她为何总觉得吴端嫔有些奇怪。
源自于她的表现。
她总是满脸幸福,轻轻抚摸肚子,无论何时见她都是这副模样。
太过完美,以至于让人觉得虚假。
配上她那副怪异的模样,越发让人脊背发凉。
她不由想起王庶人的话,眸色也跟着暗沉几分。
景华琰没有被几人的话语惊吓,他寒声质问:“孩子是因何而死?”
胎死腹中,总要有个机缘。
岑医正沉默片刻,道:“吴端嫔怀孕一程皆是臣在照料,娘娘的脉案臣也一直牢记在心中,因娘娘的身材问题,臣等一直很是揪心,可无论臣还是白院正,乃至孙医正都没有看出任何问题。”
他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
幸运的是他话音落下,正巧孙医正赶到。
他顶风冒雪赶来,斗篷上的白雪积了一层,斑驳化成一团团水渍,显得狼狈不堪。
今日格外忙碌,此刻他也显得很是疲惫。
听到这话,他不知其情,却也跟着直接跪倒在地。
“见过陛下,太后娘娘、诸位娘娘,”孙医正今年只得二十几许的年纪,他是江湖游医,因为很有些手段,才招入宫中,同赵庭芳是同一年入宫的,“岑医正所言甚是。”
景华琰目光落在他身上:“吴端嫔的脉案一点问题都没有?”
孙医正愣了一下。
这个问题,这几个月来太医院反复纠结。
他这种野路子出身的,最不被太医院待见,但这一次也被请去会诊。
“回禀陛下,若只看脉案,端嫔娘娘是没有任何问题的,”孙医正顿了顿,看向岑医正,“但当时臣也同上峰禀报,即便脉案正常,端嫔娘娘肯定也有病症。”
“望闻问切都是医治的根据,首先端嫔娘娘的外表看起来就非同寻常。”
这其实是最棘手的。
一个人你眼看她有病,但无论怎么听脉都是正常,而病人自己也没有其他病症,没有症状的情况下,如何医治?
这是最难治的。
上医治未病,但在病人也没有病症前兆的情况下,就是神仙下凡,也无法为其医治了。
且不提白院正和岑医正都是世家出身,他们固然会有固执己见之时,但孙医正却肯定不会。
他曾经在民间行走数年,见过数不清的病例,会入宫成为太医,也是景华琰看中他的灵活。
固执己见是没有好下场的。
即便是太医院也需要新气象。
景华琰见三人皆跪在地上,沉吟片刻才道:“起来回话吧。”
待三人起身,景华琰便道:“孙医正,白院正正在给端嫔行针,她的情况白院正最清楚,你去看一看,是否还有其他的手段医治端嫔。”
“务必保住端嫔的性命。”
孩子已经死了,如今最重要的,就是医治好吴端嫔。
孙医正正色道:“是。”
待孙医正离开,景华琰的目光就落到了苏嬷嬷身上。
“苏嬷嬷,可能看出孩子是因何夭折?”
岑医正没有回答,景华琰第二次询问,问的是苏嬷嬷。
苏嬷嬷的面色相当难看。
她面色苍白,神情仓惶,似乎对此非常害怕。
景华琰面色一沉,他睨了一眼岑医正,道:“岑医正,你也去医治吴端嫔。”
岑医正如何不知这是要让他回避,但他却不敢反抗,只能唯唯诺诺起身,垂头丧气进了东暖阁。
等人离开,景华琰才冷淡看向苏嬷嬷。
仁慧太后有些心急:“秀姑,你是宫中的老人,有有什么不能说的?”
苏秀姑同仁慧太后也有情分,当年她刚入宫,第一个伺候的就是仁慧太后。
听到这一声闺名,苏秀姑难得有些动容。
她心一横,再度跪下,行了大礼。
“陛下,太后娘娘,”苏秀姑低声道,“方才事出仓促,臣一直在救治端嫔娘娘,只抽空看了一眼小皇子。”
她闭了闭眼睛才说:“小皇子的身形,完全不像是八月孩儿,好似已经足月了。”
“什么?”
在场众人都很惊讶。
苏秀姑叹了口气:“孩子的身形是最好辨认的,八月的孩子大约有两尺长,五官都已经长好,除了个头小一些,心肺能力弱一些,几乎同足月胎儿一般无二。”
“若小皇子还存活,即便今日难产,孩子也有一线生机,但吴端嫔娘娘生下来的却是足月的死胎。”
她比了一下大小:“小殿下已经超过了两尺,身形瞧着也结实,胎发都已经很浓密了,这绝不可能。”
对于经年接生的产婆来说,她们最宝贵的就是经验。
不光针对产妇,也针对新生儿。
有时候新生儿突发急症,她们的能力和手段都比大夫要强得多。
她能看出孩子有问题,那吴端嫔这一胎就透着古怪。
在这种情况下,她的脉案却是“正常”的。
苏秀姑很知道如何禀报,她先把前因说了,然后才压低声音说:“陛下,太后娘娘,臣以为,小皇子之所以会胎死腹中,并非有其他原因,而是他已经过了生产时间,却没能生产。”
这个答案更匪夷所思了。
有些急躁的慕容昭仪都说:“我怎么听不懂,你说的太乱了。”
姜云冉拍了一下她的手,安抚道:“我以为,苏嬷嬷的意思是,一瓶水满了,不溢出来,只能炸瓶子。”
苏秀姑看了看她,颔首道:“姜娘娘所言甚是。”
“孩子临产,但吴端嫔娘娘却没有要生产的征兆,因此小皇子只能在腹中挣扎,最后无法呼吸……”
也就是说,孩子是活活憋死的。
这就更诡异了。
婴儿是在母体中孕育,羊水是他们天然的源泉,自古以来,孩子都是这样诞育的。
在场众人不是医者,却也都知晓。
这根本就不可能发生。
孩子临产,吴端嫔必有反应,即便是八月早产,只要能顺利生产孩子也不会有问题。
可吴端嫔却并无反应,而是等孩子已经夭折数日之后,才在今日腹痛难忍。
周宜妃直接问:“为什么,你能看出来吗?”
事关孩子,周宜妃总是分外关心。
苏嬷嬷摇了摇头,她迟疑片刻,还是道:“还是跟端嫔娘娘的身体有关,她这一胎,怀相其实并不好。”
“端嫔娘娘太过丰腴,饮食过多,以至于小皇子养得太大,之前臣来看过数次,端嫔娘娘都说腹中总是饥饿,才会暴饮暴食。”
“可能因为如此,小殿下才显露出足月特征。”
听到这里,姜云冉心中一动。
她想起那许多诡异之处,问:“若吴端嫔中毒了呢?”
此话一出,众人皆是一惊。
景华琰目光扫过,问:“你有何见地?”
姜云冉看向众人,道:“陛下,太后娘娘,臣妾不懂医术,但听了这么多异常,也总觉得不妥。”
“臣妾有个猜测,姑且一说,还望陛下海涵。”
她的意思很清楚,她只负责猜,求证和结果都不负责。
景华琰颔首:“你说。”
姜云冉这才呼了口气。
“臣妾是坊间长大的,”姜云冉也学着赵庭芳,以这种方式开头,“见到的奇闻轶事也多,可能想法同姐姐们不太一样。”
自从她开口,景华琰的目光一直落在她身上,能看出在认真聆听。
姜云冉道:“臣妾原本也觉得端嫔妹妹的这一胎怀得有些吃力,但听闻太医都说无碍,臣妾便也就安心,如今想来,或许端嫔妹妹真的无碍。”
“她自己的脉相是正常的,说明她的身体无碍,但小殿下这样忽然崩殂,臣妾不由多想。”
“会不会只有羊水有毒呢?”
“这个毒被包裹在子宫之中,对于母体没有任何伤害,因此端嫔妹妹并无病症表现,”姜云冉分析得也很认真,“但对于小殿下来说,这种毒却很致命,导致他生长迅速,身体过大,最后胎死腹中。”
姜云冉话音落下,整个殿阁落针可闻。
仁慧太后抬眸看向姜云冉,目光中有审视,也有一丝旁人觉察不到的恍惚。
她仿佛透过她,看向另外一个人。
一个曾经的至交好友。
姜云冉没有注意到仁慧太后的目光,她的看向苏嬷嬷,问:“我的猜测可有可行之处?”
苏嬷嬷本来也是满脸焦急,听到这里,她整个人都恍然大悟。
她瞪大眼睛,看向姜云冉,不由道:“贵嫔娘娘真是天资聪颖。”
说到这里,苏嬷嬷有些尴尬,她才道:“回禀陛下,太后娘娘,贵嫔娘娘的猜测十分合理,对于端嫔娘娘的病症臣百思不得其解,现在听来真是醍醐灌顶。”
景华琰微微蹙起眉头。
他还未开口,周宜妃却抬眸看向姜云冉。
她的眉眼锐利,依稀有年初时乖戾跋扈的模样。
“猜得这样准,不会是你下的毒吧?”
第118章 这一次,真是激怒他了。
周宜妃已经不问世事数月。
一是当时周家的事闹得太大,虽然景华琰金口玉言,保下了周宜妃和大皇子,但世人的口舌却也不能被禁锢。
周宜妃还算聪明,选择明哲保身,否则任何人看到她,都只能想到罪臣之后。
她的缄默和消失,才是最好的做法。
后来周家风波过去,边关战事和司务局贪墨大案积累在一起,所有人的视线从周宜妃身上挪开,她才慢慢重新出宫走动。
不过或许是冷清惯了,她再也不如以前那般乖张,反而沉默寡言,除非必要场合一概不出现。
就连后宫宫事她也置之不理,片叶不沾身。
这一句质问这样犀利,让在场众人皆是有些惊愕。
不是因为她质疑姜云冉,而是她质疑本身,都十分突兀。
姜云冉抬眸看向她,四目相对,姜云冉看到了她眼中的探究。
她的确心存疑虑。
姜云冉的目光下移,看到她手腕上挂着的那串蜜蜡。
上面有一个小巧的小金猪,瞧着有些格格不入。
那是大皇子的生肖。
为母则刚。
周宜妃或许不是个好人,但她一定是好母亲。
今日事针对到了新生皇嗣身上,这让周宜妃心中忐忑,之前压抑住的情绪展露出来,下意识质问。
她所担忧的,是有人对大皇子下手。
景华琰眉头紧蹙,明显表现出不悦神色,就连仁慧太后也叹了口气,对于今日的乱事,她显然心中不愉。
姜云冉没有去看旁人,她一瞬不瞬盯着周宜妃,语气坚定:“不是我。”
姜云冉重复了一遍:“这对我没有任何好处。”
她的语气和眼神一模一样的坚定。
周宜妃认真看向她,片刻后,她垂下眼眸。
“是我心急,”周宜妃道,“我同妹妹道歉。”
姜云冉摇了摇头:“都是关心端嫔和小殿下,我知晓的,不会往心里去。”
仁慧太后有些意外看向她,目光里依旧有着审视和怀念。
对于这种目光,姜云冉在她和皇贵太妃身上都曾经见过。
以前不知晓。
现在想来,怕是同姜家有关。
亦或者说,同她母亲有很大关系。
母亲并未说过早年的旧事,但姜云冉可以肯定,她十五岁之前都在玉京,十五岁生辰之后,不知为何回到了溧阳。
时过境迁,前尘已逝。
曾经那些故人都淹没在历史的尘埃里,随着岁月和风沙淡去身影。
姜云冉不知姜家究竟出了什么事,当年又是什么身份,是否与这些天潢贵胄扯上关系,但姜云冉可以肯定,在事情全部查清之前,她一个字都不能吐露。
无论对谁,包括景华琰。
万一家族曾犯谋逆大罪,她这个罪臣之后必然没有任何好下场。
谋逆事小,揭发事大。
姜云冉自幼经历了太多磨难,她读书学习,可不是科举当官,将来卖于帝王家。
努力提高自己,为的是被压迫时自己有反击能力。
更为了把所有的仇家都拉下马,让他们生不如死。
而现在,她终于把权柄握在手中,距离阮家覆灭也已经近在咫尺,她不想再生事端。
被仁慧太后这样瞧着,姜云冉面不改色,她满脸忧心,仿佛只为端嫔的未来担忧。
仁慧太后的目光停顿片刻,才收了回去。
她念了一声佛偈,才道:“秀姑,你可知晓吴端嫔中的是什么毒?”
苏秀姑摇了摇头:“是臣见识短浅,猜不到端嫔娘娘所中之毒,但这种毒一定非常稀少,以至于太医院都没能查出端倪。”
说到这里,殿阁中再度陷入寂静。
景华琰蹙眉深思,面色异常冷峻。
其余众人皆沉默,因不知要从何议论,便只能缄口不语。
就在这时,冬暖阁的房门再度打开。
孙医正擦着额头的汗,快步而出。
唰的一下,众人的视线齐齐落在他身上。
孙医正吓了一跳,到底入宫多年,还是维持住了该有的体面。
“陛下,白院正已经给端嫔娘娘行针,端嫔娘娘暂时沉睡,没有大碍。”
“臣也一起看过,端嫔娘娘失血过多,元气大伤,这几日需要小心调养,不能有心绪波动,熬过前十日才能平稳,务必不能告知她皇嗣的真相。”
景华琰颔首,他目光落在柔羽身上:“你可明白?”
柔羽此刻也算是松了口气。
她福了福:“是,奴婢明白,另外会告知汤姑姑,不叫宫中人随意侍奉娘娘。”
倒是还算机灵。
景华琰没有治罪,他看向孙医正,道:“对于吴端嫔的病症,此番有了新的猜测,你看是否能想到线索。”
苏嬷嬷说话干脆利落,三言两语就把事情讲解清楚。
孙医正越听面色越难看。
到了最后,几乎是面沉如水,嘴唇紧紧抿着,显得分外紧张。
看了他的模样,众人都明白他一定猜出了什么。
景华琰淡淡道:“说。”
孙医正转身,在堂前跪下。
“陛下,”他行过大礼,才道,“臣等之前未有察觉,是臣等失职,还请陛下发落。”
看来姜云冉的猜测是正确的,顺着这个方向一斟酌,经验老道的太医立即就有了想法。
孙医正也是机敏,立即认错。
景华琰道:“此事匪夷所思,若非贵嫔聪慧,旁人怕是无法察觉。”
“饶你无罪,且继续说来。”
孙医正顿了顿,道:“陛下,若这个猜测为真,那么想要对小殿下下毒,只能有一个方法。”
孙医正把心一横:“那就是在端嫔娘娘有孕之前,就必须要服下或者接触毒药,否则无法在小殿下孕育之初就染上毒药。”
这句话,让一直稳于泰山的慕容昭仪都倒吸一口冷气。
姜云冉心中一沉,她忽然有了一个猜测。
她睫毛轻颤,轻轻攥住手心,眼眸不经意抬起时,看到了景华琰冷峻的面容。
从踏入永福宫的那一步起,景华琰就未再展露出片刻笑容。
宫中针对皇嗣的事屡有发生,景华琰自然心中烦闷,对此深恶痛绝。
然而借着数次宫事,景华琰已经裁撤大批宫人,如今宫中侍奉的宫人除了身家清白,忠心不二的老宫人,几乎都是生面孔。
这种情况下,手段依旧层出不穷。
暗中的那道影子,始终筹谋,没有一刻放弃。
四目相对,姜云冉看到了景华琰眼眸中的冷酷。
这一次,真是激怒他了。
若有人在吴端嫔怀孕之前就对其下毒,如何能肯定吴端嫔有孕?
唯一的一种可能,就是有人在所有人身上都下了毒,以此来损害皇嗣。
这种手段让人不寒而栗。
尤其吴端嫔脉案那样正常,其余宫妃也都是平平安安,没有人有中毒的征兆。
这更令人担忧。
显然,仁慧太后也想到了这一点。
她在宫中多年,最是知道这些阴私手段,因此显得格外焦急:“这可如何是好?”
仁慧太后猛地看向景华琰:“皇帝,可要再从民间征招医术高超的大夫,入宫诊治?”
见惯了仁慧太后慈爱的模样,众人几乎都忘了在先帝时雷厉风行的皇后娘娘。
事出就解决,无论如何,都要把宫中的隐患排除。
倒是景华琰蹙着眉头,安抚仁慧太后:“母后,让孙医正继续说。”
孙医正顿了顿,才道:“回禀陛下,太后娘娘,且不论这种毒药是否真的存在,此事又是否确凿,想要在所有娘娘宫中动手脚,怕也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
他看向仁慧太后,竟还知晓要安慰她。
“况且,若真有这种毒药,怕也是珍惜少见之物,如何能得到那么多,用在宫中所有娘娘身上?”
话是孙医正说的,他自己自然明白其中深意。
前因后果也思忖清楚,才开口禀报。
听了这话,仁慧太后的面容缓和,她呼了口气:“是哀家着相了。”
说到底,还是关心则乱。
倒是在坐几位娘娘,意识到自己可能被下毒,除了孟熙嫔有些紧张慌乱,其他三人都面不改色。
她们并不认为自己有什么异常。
尤其姜云冉入宫时间短暂,更不可能同此事沾染上半分关系。
而且,内心深处,姜云冉总觉得此事并不是表面上这样简单。
孙医正见众人面色和缓,斟酌着开口:“臣记得在冬日之前,端嫔娘娘并未发胖。”
姜云冉仔细回忆,在王庶人事发时,吴端嫔也曾经到场。
那时是深秋,玉京也并不寒冷,当时姜云冉只觉得她有孕之后气色好,人也比以前丰腴一些,并未觉的奇怪。
可是随着冬日来临,吴端嫔犹如被吹了气,一下子就胖了起来。
姜云冉的目光垂落,慢慢挪到西侧殿中已经被熄灭的暖炉上。
也就是那个时候,吴端嫔开始怕冷。
姜云冉若有所思,她觉得自己摸索到了关键,可因为不知那毒药究竟是什么,而失去了该有的判断。
还是要多看医书。
姜云冉这样想着,就听到外面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下一刻,厚重的帐幔被掀开,冷风呼啸而入,裹挟着鹅毛一般的大雪,在地面上落下一层水迹。
彭逾身上的斗篷都已经湿了,他快步踏入殿阁中,在门口抖了抖雪。
梁三泰倒是很友善,忙帮他脱下斗篷,递了个手炉给他。
彭逾身上满是寒气,他那张平平无奇的面容被冻得通红,眼眸中难得显露出急切神色。
“回禀陛下,臣着慎刑司检查永福宫中所有暖炉和红螺炭,发现……”
彭逾顿了一下,道:“发现所有的红螺炭中,都被加了寒苦草。”
姜云冉心中一惊。
怎么又是寒苦草?
而听到这话的孙医正猛地抬起头,他满脸惊愕,片刻之后露出显而易见的恐慌。
“寒苦草?彭大伴能确定?”
彭逾坚定地道:“能确定。”
孙医正转过身来,慢慢抬起头,目光落在景华琰的膝盖上。
“陛下,臣知晓今日所有事情,还请陛下允臣单独禀报。”
————
单独禀报,就证明此事事关重大。
孙医正自己也不知会如何牵扯,因此不敢当众说出,只能先禀报景华琰,等陛下定夺。
景华琰垂眸睨了他一眼,片刻后才看向仁慧太后。
“母后,今日已晚,端嫔也暂时平安,不如各自散去,以筹备冬至宫宴。”
后日就是冬至,马虎不得。
仁慧太后倒是没有犹豫。
她看了一眼对面几位年轻宫妃,扶着彭尚宫的手起身:“孟熙嫔,这十日永福宫的差事,就交由你来处置。”
“若你有不懂之处,可以询问汤姑姑,亦或者禀报贵妃,可明白?”
孟熙嫔一个激灵。
她立即起身,躬身行礼,道:“诺,太后娘娘放心,臣妾会照料好端嫔妹妹。”
这一句话说得倒是很像样子。
仁慧太后道:“皇帝也早些安置,事情已经发生,急也无用。”
众人一起起身,景华琰亲自把仁慧太后送到门口。
等太后离开,景华琰才看向苏嬷嬷:“你跟李嬷嬷今日一起留在永福宫,另外让太医院再派两名女医,日夜看护端嫔,务必保全她万无一失。”
东暖阁中的白院正此刻也踏出房门,躬身行礼:“是。”
景华琰道:“你同岑医正交替值守,这几日辛苦一些,熬过去就好。”
听到这般吩咐,白院正狠狠松了口气:“是。”
景华琰并未立即降罪,可见此事尚有缓和余地,他们要做的就是让吴端嫔活下去,只要能有转机,就还有救。
梁三泰取来大氅,给景华琰披上。
景华琰看向身后众人,目光最后落在姜云冉身上:“姜贵嫔,你随朕来。”
对于他的吩咐,姜云冉并不意外。
她福了福,披上大氅,跟景华琰一起毫不停留走入风雪中。
留下其余几人站在温暖的厅堂中,目送两人并肩前行。
周宜妃脸上并无波澜,她自顾自穿衣,不理会其他人的动作。
慕容昭仪亦然。
见两人都毫不在意,孟熙嫔犹豫片刻,才问:“陛下为何招贵嫔娘娘前去?”
周宜妃仿佛没听到这话,她扶着百灵姑姑的手,大步流星离去。
倒是慕容昭仪瞥了她一眼,只说:“你看顾好吴端嫔,多余的事不要理会。”
孟熙嫔愣了一下,随即亲自送她离开。
方才还人满为患的明间,瞬间只剩下三两人。
孟熙嫔站在门边,直到被风雪吹得脸皮生疼,才叹了口气。
“苍天保佑,但愿端嫔妹妹安然无恙。”
另一边,一行人在艰难前行。
风雪越来越大,宫道上已经铺满了一层厚厚的雪。
寒风呼啸,把软轿吹得东倒西歪,不停在半空中摇晃。
姜云冉被晃得头晕。
她感觉有些恶心,只能不停抚平胸口,以减轻颠簸的煎熬。
还好乾元宫很快就到了。
软轿进入乾元宫的回廊,狂风便倏然减轻,软轿平稳下来,一路来到寝殿之前。
等轿帘掀开,姜云冉才发现等在外面的居然是景华琰。
“陛下。”
她面色苍白,显得有些疲倦。
景华琰蹙了蹙眉:“可是不太舒适?”
姜云冉摇头,握住他宽厚的掌心,两步下了软轿。
“有些头晕,方才太晃了,”姜云冉轻声道,“陛下,进去说话吧,外面实在太冷。”
转眼就要到冬至。
一年中最寒冷的季节劈头盖脸砸来,根本没有给人准备的余地。
踏入乾元殿,热气扑面而来,姜云冉同景华琰一起去了御书房,等两人安顿下来,孙医正也到了。
他已经在外间吃了热茶,此刻并不显得特别局促。
景华琰让他坐下回禀。
孙医正在宫中侍奉多年,也颇为熟悉这位皇帝陛下,此刻在他身边能见到姜贵嫔,就意味着陛下对她足够信任。
他要说的话,姜贵嫔自然能听得。
在来的路上,孙医正已经组织好的语言,此刻倒是并不迟疑,直接便开口:“回禀陛下,臣听到寒苦草的时候,就想到了一种药。”
他道:“有一种比较罕见的坐胎药,百多年前是一种求子神药。”
听到坐胎药三个字,景华琰的神情明显冷了几分。
这就意味着,这种药并非被误食,也不是旁人下毒,很有可能是吴端嫔自己服用,为了早日怀上皇嗣。
“它的名字很直接,就叫得喜,”孙医正娓娓道来,“前朝末年天灾人祸不断,新生儿很难存活,后来艰难有了几年平缓时光,百姓们为了多养育孩子,就纷纷动了心思,这种名叫得喜的神药就广为流传起来。”
“起初,这种药的确有效,许多妇人只服用一次就能怀上孩子,可以说是万无一失。”
听到效果这么好,姜云冉都不由有些咋舌。
孙医正到底见多识广,知晓的案例多,此刻讲述起来非常清晰。
“可当孕妇们陆续进入九个月时,大家才发现事有不对。”
从怀孕到生产有一个漫长的过程。
这几个月里,得喜已经卖出成百上千,有多少孩子是在那时被怀上,至今不得而知。
但当第一批有孕的妇人陆续早产时,百姓们意识到这种药的风险,已经晚了。
“所有的妇人几乎都早产了。”
孙医正医者仁心,说到这里,也不由为当时那些孩子和孕妇而伤怀。
“早产还好一些,毕竟孩子已经九月,只要能顺利生产,孩子就能存活。”
“但所有生下来的孩子,无一例外都有疾病。”
“他们都已经是足月胎儿的模样,有的先天残疾,有的眼瞎耳聋,大多数生来病弱,几乎活不到满月。”
听到这里,姜云冉只觉得脊背发寒。
孙医正叹了口气,说:“能存活下来的孩儿十不足一,这都是有钱人家耗费药材,才能保全下来的幸运儿。”
“也正因此,从那时起,得喜这种药便销声匿迹。”
这药实在恶毒。
给了人希望,耗费孕妇的精气养育数月,最后只能得一个生来就要死去的孩儿。
这种打击,比一直没有孩子还要沉重。
几乎能让人崩溃。
“这只是最早降生的孩子,可后面还有那么多正在怀孕的妇人,因为怕生下畸形胎儿,许多都选择了流产。”
姜云冉忍不住蹙了蹙眉头,那股恶心翻涌上来,她面色越发难看。
“喝点茶。”
景华琰给她倒了一碗龙井,让她压压口。
姜云冉苍白着脸对他摇头,示意自己无事。
孙医正顿了顿,他也得了一杯茶,忙一口灌下去。
这些旧事说起来,也让人心绪难平,当年究竟死了多少孩儿孕妇,根本无从得知。
孙医正缓了缓,才继续道:“后来这种药就绝迹了,臣之前翻看旧时奇药例子,偶尔看到这种药,心中不由为那些孩子和妇人可惜,因此记忆格外深刻。”
“如今想来,同端嫔娘娘的症状都对得上。”
“一是孕妇脉案正常,怀相也正常,二是都会早产,生出孱弱的孩子。”
“但这种药已经绝迹两百年有余,又并非常见的药物,臣便没有把其牵扯到一起。另外其中有几点不同,因为表象太过显眼,导致让人往另一个方向斟酌。”
“根据案例,当年怀孕的妇人不会发胖,她们看起来与寻常孕妇无异,所以直到第一名孕妇早产,人们才意识到这种药的危害。”
“第二,孩子多半能顺利生下,不会是……是死胎。”
孩子多是生下来便孱弱,尚且还能存活数日,最后才衰弱而亡。
但吴端嫔生下来的就是死胎。
这区别是很大的。
“是臣的疏忽,太过注意端嫔娘娘的身形,没有注意到她有孕的这几个症状。”
说到这里,事情几乎已经清晰明了。
景华琰若有所思,才道:“这又同寒苦草有什么关系?”
孙医正道:“就是因为寒苦草,臣才想起来得喜这种药。”
“寒苦草性寒,女子不宜服用,若不甚服用,会引起月事时血崩,或疼痛难忍,宫寒体弱。”
他道:“这是服用的药效,但若在炭火中燃烧,产生烟尘,则会让人手脚冰寒,腹中饥饿。这种症状并不明显,也不会体现在脉相上,但端嫔娘娘的畏寒和暴食是不正常的。”
孙医正说的很是认真:“臣记得得喜中有一味雀果,恰好能*同寒苦草产生这种叠加药效,更可怕的是两相叠加之后,会产生微量的毒素,那么也就能解释,为何小殿下胎死腹中。”
所以孙医正字听到寒苦草后,立即想到了得喜。
他果然是经验老道的游医,如此看来,倒是比几位老太医见识要多得多。
景华琰颔首,片刻后,他看向姜云冉,问:“你怎么看?”
姜云冉方才已经都听明白了。
不过寒苦草这味药,让她心中一动,把这件事记在了心里。
这药会不会出现的太频繁了一些?
她手中捧着热茶,温暖了有些冰寒的手心。
“臣妾是否可以认为,得喜是吴端嫔自己服用,为的就是怀上皇嗣。”
结合王庶人的话,一切都解释的通了。
难怪怀孕之初吴端嫔没有让王庶人给她请脉,原因就在这里。
王庶人更爱读杂书,她涉猎颇广,万一被她看出端倪就不好了。
但是……
姜云冉凝眉道:“但是我想不通。”
她看向景华琰道:“陛下,宫妃都想孕育健康皇嗣,若孩子生下来病弱早亡,何苦吃这一年的怀孕之苦?”
“二则是寒苦草。”
她目光锐利,在宫灯照耀下璀璨夺目。
“在红螺炭中下了寒苦草的人,肯定知晓吴端嫔是通过得喜怀上的皇嗣,她不想让吴端嫔生下孩子,便在入冬之后以这种方式给她下毒。”
“也就是说,吴端嫔早产,一共有三件事需要查清楚。”
“一是她究竟是否主动服下坐胎药,二是她是否知晓这种药的毒性,”姜云冉一字一顿道,“三是有谁知晓这整件事,并且精通医理,通过寒苦草导致吴端嫔早产死胎。”
第119章 【三合一】因为她疯了。
窗外的风还在呼啸。
暴雪刮在窗棱上,发出扑簌声响。
殿阁中烧着火墙,温暖如春。
明明是宜人的温度,却让孙医正汗流浃背。
他自己心里很清楚,他是被景华琰征招入宫,授予官职,因此在太医院,他是最能得陛下信任的太医。
别的太医嘴上不说,明里暗里经常会挤兑他。
他早就已经习惯,并且也并不往心里去。
孙医正一早就看清楚,他们这位陛下赏罚分明,只要好好做事,用心效忠,那以后就不会有任何差错。
所以在想到得喜之后,他第一时间选择上表,绝不会为了同僚的脸面而私藏。
这宫里什么最重要?让陛下满意最重要。
孙医正混迹江湖多年,脸皮比城墙还厚,他听到姜贵嫔这样分析,心中一边感叹,一边想好了说辞。
“娘娘真是聪明绝顶啊。”
姜云冉:“……”
孙医正脸不红心不跳,他肯定了姜云冉的说辞,道:“陛下,娘娘,此事应当就是如此,臣以为,若是想查,可以从得喜和寒苦草方向调查。”
他倒是诚恳。
事情有了眉目,景华琰沉郁的表情也缓和几分,听到这里竟然还反问一句。
“你不怕太医院把你赶出来?”
此事若真往深里查,太医院难辞其咎,且不提白院正和岑医正都要吃挂落,其他太医也都会被一起盘查。
药物一事,兹事体大,尤其还牵扯到皇嗣,更是让人不敢掉以轻心。
孙医正直接起身跪下磕头。
景华琰来不及阻拦,他的头就磕得嘭嘭响,听起来虔诚极了。
“陛下,臣不过一介游医,行走村落山林,若非陛下恩赏,臣如何能有官服加身的荣光?”
“陛下的赏识,是臣今生最大的幸运,功名利禄,官职地位,都不及陛下安危重要。”
这马屁拍的,姜云冉都震惊了。
朝堂上的朝臣都是书香门第出身,就连太医院也多是世袭之家,人人都自持身份,不会这样低三下四。
还得是孙医正。
姜云冉听着都觉得很是感动了。
景华琰却淡淡勾了一下唇,冷冷道:“别忘了,你也给吴端嫔请过脉。”
还不是没看出差错?
虽然这样说,但景华琰却不预备罚他。
孙医正也听出来,站起身来道:“多谢陛下宽宥。”
姜云冉见气氛缓和,才漫不经心地问:“得喜暂且不提,这寒苦草因何会是调查方向?”
她随口一问,孙医正便也没有往心里去。
“回禀贵嫔娘娘,这寒苦草也并非常见之物,需得在极寒之地才能生长。”
他仔细回忆,方才禀报:“按照《本草药典》记在,极寒之地其一就是千雪山,而寒苦草多生长在千雪山山崖之上。”
景华琰面色不变,但那双眼眸却阴沉下来。
“千雪山?”
孙医正颔首:“正是,陛下,娘娘,众人皆知因西狄占领丰庆草原,导致中原与千雪山断路,这二十载来,所有关于千雪山的名贵药物逐渐销声匿迹,除非重金求得,费尽心思,否则很难在寻常药局买到。”
说到这里,孙医正又收起了那副谄媚模样。
他感叹一声,正色道:“许多重病都只能寻替代之药,药效且不提,许多贫困百姓都因吃不起药而放弃。”
虽然从大楚至千雪山路途遥远,但行商们会带其他大楚的茶酒盐糖同当地的游牧民族交换草药,因大楚的货物难得,所以草药的价格没有因为路途而暴增,价格同寻常的草药几乎相同。
对于普通百姓来说,并没有贵到完全用不起的地步。
但现在不仅要用替代药材,效果还不好,往常所用药材都要数倍增加,百姓看病的成本升高,导致许多病患怨声载道。
这个角度是景华琰从未想过的,他不由睨了孙医正一眼,才看向姜云冉。
这个孙医正,的确是个不可人多得的好大夫。
到底有着一颗仁心。
姜云冉颔首,才问孙医正:“即便没有西狄,寒苦草应该也很名贵。”
孙医正道:“正是。”
“因生长条件限制,寒苦草采摘极为困难,需要冒着生命危险才能从山巅取下,又因其本就生长不易,所以数量极其稀少,是非常名贵的药材。”
说到这里,孙医正又忍不住讲解:“别看寒苦草对于女子不宜,容易引起寒症,但若是有人常年得热症,肺火旺盛,肝脾不协,寒苦草反而是良药。”
姜云冉若有所思。
“这药,大约价值几何?”
孙医正想了想,道:“如今世面几乎难寻,但臣早年随着恩师游历,他曾说过寒苦草一颗值一金。”
“这么贵。”
姜云冉感叹:“一般药局,也不会常备此药。”
它并非能救命的药材,不过是因稀少而昂贵,一般药局自然不会备货。
姜云冉眸色幽深,那么当年,阮忠良又是在何处寻来的寒苦草?
且不提其贵重,光用寒苦草给她和母亲下毒,就并非常人能想到的方式。
莫名的,姜云冉觉得这样的手段,同吴端嫔的早产极为相似。
她正沉思,景华琰却已经开口:“稍后你同彭逾仔细说来,他会知晓如何处置。”
景华琰顿了顿,见姜云冉没有多余的事情要补充,才道:“你今日做的很好,赏。”
孙医正没有表现出欢喜,他跪地磕头,安静退了下去。
皇帝陛下刚失去一个小皇子,心情想来不太好。
还是不要触他霉头。
等孙医正退下,姜云冉还在沉思之中。
景华琰垂眸凝神片刻,才道:“想什么?”
姜云冉回过神来,她眼睫轻颤,好似有千言万语。
御书房中的宫灯只匆忙点了几盏,并不如平时明亮,姜云冉的芙蓉面一半隐没在黑暗之中,让人看不真切。
她垂着的眼眸幽深而明亮,却没有看向景华琰,只看着自己手腕上的碧玺珠链。
那是母亲留给她的遗物。
她一直好好藏在身上,直到廖淑妍自缢,才取出佩戴在手上。
此时此刻,她忽然觉得有些冷。
所有的事情犹如阴影,笼罩在她身上,让她几乎要喘不过气来。
当年,过去,昨日,今朝,种种事情,似乎都有一个身影矗立在后,让姜云冉脊背发寒。
会是谁呢?
是他还是他们?
姜云冉想不明白,她的面色如雪一样白,难得透露出几分脆弱。
景华琰心中一紧,莫名的情绪涌上心头。
他伸出手,用自己温热的手心握住姜云冉的。
“怎么了,云冉。”
姜云冉慢慢抬起头,那双漂亮的凤眸落在景华琰的眼眸中,重新凝聚出神采。
无论是谁,无论他们要做什么,姜云冉现在已经踏出那一步,她就不能退缩。
早晚有一天,她能把所有害过她们的人揪出来,让他们生不如死。
“陛下,”姜云冉红唇轻启,“您不觉得怪异吗?”
景华琰的眸色比她的要幽深得多。
他平日都是那副面无表情的冰冷模样,今日却难得多了几分凝重神色。
那毕竟是两条鲜活的生命。
“怪异,但……”
景华琰淡淡道:“但云冉,宫里向来如此。”
姜云冉愣了一下,旋即却勾唇轻笑,那笑声中有着无奈:“也是。”
景华琰牵着她的手起身,一起往寝殿行去。
这是姜云冉第一次踏入皇帝的寝宫,却没有心思左顾右盼,她所有的心神都落在一桩桩案子上。
“朕同你讲过,早年母后过世后,皇贵太妃也曾小产。”
姜云冉愣了一下,没想到他会从那么久远的故事讲起。
景华琰牵着她在罗汉床上落座,梁三泰安静无声送了热茶进来,旋即便退了出去。
寝殿里空旷干净,没有多余的装点,反而显得雅致宜人。
一如景华琰俊逸清隽的外表。
姜云冉的目光没有被皇帝寝宫分薄半分,她直勾勾看着景华琰,认真听他讲述。
景华琰呼了口气,才道:“母后过世时,朕年纪太小,才只得四岁。”
“那时候还有些懵懂,跟寻常的孩子一般,愚蠢得很。”
时至今日,恐怕景华琰还在因年少时的懵懂而愧疚。
这是他少有会愧疚的时刻。
因为他没能保护母亲,也没能保护住那个刚一降生就夭折的妹妹。
无论他还是姜云冉心里都清楚,即便现在的景华琰,也无法把所有事情都看透。
更遑论当年的他。
那时候他才是个四岁的孩子。
但姜云冉却没有劝诫他。
从失去母亲的那一刻起,她心里也种下了一根刺,她知晓旁人的开解是无用的,只有把那根刺拔出来,一切才能时过境迁。
姜云冉问:“皇贵太妃是何时小产的?”
她直接询问曾经的往事。
景华琰没有看她,他的目光落在精致的宫灯灯罩上。
上面画着的四季山水笔触温柔,彰显出大楚的秀丽江山。
“是在天启四年,与母后崩逝只相隔一年,但那时朕已经明白了许多事,因此对其格外上心。”
遭逢劫难,即便是四岁的孩童,也迅速长大了。
恭肃皇后出事时他惶恐不安,只能哭泣痛苦,等到皇贵太妃出事时,他已经能清晰敏锐分析形势,把当年的线索和细节都牢记在心中。
“朕记得,当年对皇贵太妃下毒的,是她宫中的一名才人,姓王。”
姜云冉也回忆起景华琰曾经说过的话,她问:“后来这名王才人被降为庶人,关入了广寒宫?”
景华琰颔首。
他的声音低沉而平静:“王庶人曾经是坤和宫的司职宫女,母后薨逝之后,许多宫人都去了皇贵太妃宫中,这名司职宫女颇有几分颜色,被皇贵太妃赏识,她怀孕之后便推举成为了宫妃,一直都是谨小慎微。”
姜云冉心中咯噔一声。
听到这里,她只觉得一股寒意窜上心头。
她动了动嘴唇,最终还是没有开口。
这长信宫的一切,都不是巧合。
谋害皇嗣,其心可诛,但这名王庶人居然没有被赐死,实在让人匪夷所思。
景华琰的声音很冷,他看出姜云冉的疑虑,道:“因为她疯了。”
————
在这长信宫中,疯了并不能避开灾祸。
景华琰道:“当年皇贵太妃小产,是因为一种名为木棉草的药物,听起来平平无奇,甚至算不上是一种药物,但皇贵太妃对其有敏症,不小心食入之后立即发作昏迷,孩子自然也就保不住了。”
姜云冉读过不少药典,她思索片刻才道:“木棉草味甘,一般用来熬煮凉茶解暑,是很常见的甘草,说起来,的确不算草药,日常那只用来熬煮凉茶。”
“是,就因其常见,所以皇贵太妃年少时就曾因饮入晕厥过,此事沈家上下皆知,皇贵太妃入宫之后,宫中太医院也都知晓,她的宫室之中从未出现过木棉草,身边的姑姑也非常谨慎。”
可就是这样一味药,险些要了皇贵太妃的性命。
“从王庶人处查出的木棉草残余?”
景华琰颔首:“事发后,慎刑司搜宫,直接就在她的寝殿中查到了木棉草,但当时王庶人不知是害怕还是畏惧,已经吓得神志不清,说话颠三倒四,就是不承认自己下毒。”
“后来经慎刑司审问其身边的宫女,又对木棉草的由来进行盘查,可以确定就是王庶人亲自采买的木棉草,并且悄无声息带入宫中。”
宫妃也能省亲,并非一生都要困于宫闱,尤其她当时称为宫妃,正是风光的时候,因此她上请出宫看望家人,皇贵妃没有阻拦。
她可能知晓事情谨慎,木棉草是她自己亲自买的,不敢假他人之手。
证据确凿,无论王庶人是疯是傻,都无济于事。
“原本父皇想要立即处死她,但皇贵太妃替她求情了。”
景华琰叹了口气:“皇贵太妃说大抵因为她觉得自己份位低,自己没能替她争取,才生了这种念想,归根结底是她没有照顾好王庶人,才导致她发疯。虽然谋害皇嗣罪不容恕,但人已经疯癫,是生是死并无区别,若把她关入广寒宫,终生不得出,也是对她的教训了。”
听到这里,姜云冉便全然明白。
她顿了顿,有些迟疑:“皇贵太妃想要留下她,就是想留下人证?”
她倒是敏捷。
一下子就想到了这里。
景华琰颔首:“正是如此,但朕登基之初派人去广寒宫给其看诊,她疯得更厉害了,什么都不知道,人也罹患重病,不知是否还在。”
“后来,皇贵太妃也找到朕,说时过境迁,她如今也好好的,往事便不必追查了,让王庶人就那样了却余生吧。”
难怪之前姜云冉询问,景华琰只说广寒宫应该有人住,却并不肯定。
想来也时隔多年,对王庶人的康复不抱希望。
姜云冉呼了口气。
她揉了揉有些胀痛的太阳穴,才道:“陛下的意思是,宫中若要动手,基本都是药物,毕竟药物千奇百怪,作用各不相同,不知什么时候就能中招。”
景华琰见她面色越发难看,道:“正是如此。”
所以今日景华琰和仁慧太后,都没能表现出更多的惊愕,他们只对吴端嫔和小皇嗣的安危担忧。
姜云冉却摇了摇头。
“可是陛下,我还是觉得这是蓄谋已久。”
景华琰看向她,蹙了蹙眉头:“你今日不适,不如让孙医正给你请脉,好生安置下来再继续议论?”
姜云冉睫毛轻颤,却浅浅笑了一下:“无碍,只是吹了风而已。”
“话不说完,我总怕自己忘了,”她按了一下景华琰的手,柔声道,“陛下就容我禀报完,再安置吧。”
姜云冉的固执跟景华琰如出一辙。
所以他未再劝诫,只道:“你说,我听。”
姜云冉深吸口气,垂下眼眸道:“陛下,我从来不信有巧合一说。”
“无论是当年的皇贵太妃,还是如今的徐德妃和吴端嫔,她们会被毒害,都是同自身有所牵连,所用之药千奇百怪,皆不同寻常。”
“要么就是敏症相克,要么就是少见毒物,手段几乎是一模一样的。”
景华琰的表情慢慢沉寂下来。
姜云冉所言,他自然也知晓。
甚至……
甚至当年母后过世,他也怀疑过是否有什么异常。
但前后调查数年,也没有更多线索,幕后之人手腕之利落,行事之干脆,让人防不胜防。
“朕知晓,也一直在侦查,不过线索甚微。”
姜云冉抿了一下嘴唇。
她不能说当年之事同阮家也有牵扯,因此便道:“陛下,若没有头绪,是否可以根据结果来反推呢?”
“你是说……”
景华琰同她对视一眼,两人都若有所思。
“当年皇贵太妃小产,看不出是何人出手,也不知谁最终得益。”
“那时太后已经被晋封为皇贵妃,统领六宫事,她很得宗室的赞誉,会成为继后只是时间问题。”
作为下一任皇后,仁慧太后当时已经胜券在握,根本不用出手,就已经是胜利者。
所以当年的景华琰没有怀疑过她,现在也未曾。
“德妃被针对,得益之人又是谁呢?”
问到这里,两人都沉默下来。
说到底,没有人从中受益。
不过姜云冉却被牵扯其中,险些因谋害德妃而被问罪。
姜云冉蹙了蹙眉头,她忽然意识到,那个隐藏在幕后的身影,对她颇为关注。
难道,对方看出了她的身份?还是说,她不小心知晓了什么,惹的对方想要杀人灭口。
姜云冉呼了口气,道:“今日吴端嫔的事情,似乎也没有任何头绪。”
“若说有利可图,似乎也没有,不过……”
不过若吴端嫔成功诞育小皇子,那宫中形势立即就会有变化。
姜云冉顿了顿,她就事论事:“今日周宜妃和梅贤妃都去看望过吴端嫔。”
景华琰的手指在桌上点了点,道:“此事,朕会留意,彭逾也会着手调查。”
说到这里,景华琰看向姜云冉,道:“你忘了一个人。”
“谁?”
姜云冉难得没有反应过来。
景华琰声音低沉,他慢慢说:“姚贵妃。”
红螺炭都是她着手发往永福宫,以姚贵妃的谨慎,所有的炭火她都要亲自过问。
而永福宫的问题,恰好就出现在红螺炭上。
姜云冉想到那一个个美若天仙的面容,不由道:“陛下可都要查?”
景华琰面无表情,说:“自然是要查的。”
姜云冉最终道:“希望能有线索,也希望吴端嫔能熬过这几日。”
景华琰看向他,眉宇间的凝重略减轻几分。
“今日事你做得极好,也实在劳累,早些安置吧。”
他还是不放心,让梁三泰端来安神汤,让姜云冉吃下才做罢。
两人简单洗漱更衣,等躺在拔步床上,姜云冉不由有些昏昏欲睡。
安神汤的药效很快便涌上来,姜云冉迷迷糊糊,半梦半醒沉入梦境。
“陛下,好梦。”
景华琰回应她:“好梦。”
在她身边,景华琰微微张着眼眸,平静看向昏暗的帐子。
福禄寿喜的纹路已经印刻进他心里,自从住进乾元宫,所见皆是。
有些话,他方才并未直接说出口。
其实这些事端,明面上的得益者看不见,可却都有一个共同点。
无论事成或不成,都搅乱了长信宫的安宁,让他在国事之余,还要分神操心后宫之事。
牵一发而动全身,不仅后宫风浪不止,前朝的官宦宗亲,世家大族,也都牵扯其中。
大皇子的病弱,小皇嗣的夭折,也都成为他心里挥之不去的阴霾,是他的遗憾。
他今日并未表现出痛彻心扉,并不是他不够伤心,也不是他冷漠无情,孩子夭折也无动于衷。
而是他把这份难过和忧伤压在了心底。
只有夜里一人时,才让它弥漫在心头。
景华琰在幽深的黑夜中叹了口气。
他慢慢摸索到身边人温热的手,轻轻握在了手心里。
这一刻,他竟然有一丝胆怯。
他之前其实很盼望两人能得麟儿,可如今,他却又不那么心急了。
比起孩子,他更不想让姜云冉染上危险。
他想要她平平安安,心想事成。
景华琰的眸色比这黑暗的寂夜还要浓重。
其实他也发现,隐藏在幕后之人已经等不及了。
相比于天启年间,自从元徽五年伊始,对方的手段频出。
究竟为何景华琰不得而知,但他却清楚知晓,这世间没有任何事是万无一失的。
他不信对方真的机关算尽,做事天衣无缝。
只要做,就一定会留下痕迹。
就比如今日。
得喜和寒苦草哪里来?又为何会出现在红螺炭中?吴端嫔是自愿还是不知情,都是能探查的重点。
只要耐心,只要细心,就一定能得到线索,抓出真凶。
等到那时,他才终能放心。
身边的人翻了个身,睡颜没有平日那样安然,却也因为安神汤的作用沉浸在梦境之中。
他握着姜云冉的手,舍不得放开哪怕一刻。
时至今日,他终于明白了自己的内心。
在失去了孩子,回忆起过往的伤痛之后,他清晰意识到,他无论如何不能失去姜云冉。
这个忽然出现在长信宫,走进他心底的人。
越是相处,他越能体会到与人相伴的快乐。
这种快乐,自从四岁之后就再也不曾有过了。
是姜云冉让他重新焕发生机,也是她让他慢慢体会出相濡以沫的快乐和幸福。
还是她,让他害怕,忧心,辗转反侧。
他跟父皇不同。
他这个人私自冷漠,从不遮掩,不会虚伪表现出仁厚的面容。
他心里若只有一人,以后就只会对那人好。
作为皇帝,他不觉得这样做有何不对。
也不觉得亏欠旁人。
他只要自己开心,只要姜云冉幸福就好。
愿望如此简单,心情也如此明了。
原来这就是爱上一个人的滋味。
酸涩得犹如破了皮的果子,先是让人皱起眉头,在咽下去之后,却又回味无穷。
景华琰在黑暗里沉默。
这一夜,他都没有陷入浅眠。
在黎明到来那一刻,他心里已经有了坚定的信念。
他必要让幕后之人死无葬身之地。
也必要守护好该守护的人,与之长相厮守。
————
年关底下,大捷之后,整个长信宫本来应是喜气洋洋。
奈何吴端嫔难产,皇嗣夭折,给这份喜庆蒙上一层阴影。
尤其是长信宫中,宫人们本来都想要欢喜过年,可一想到永福宫的事情,就又都不敢声张。
他们沉默地穿行在宫巷里,如同不会说话的影子,安静无声地活着。
各宫之中,也少了几分热闹,多了些许凝重。
之后两日,吴端嫔一直沉睡,未曾醒来。
她难产血崩,精力耗损,又被太医院用了重药才勉强救回一条命,一直沉睡,都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直到冬至日宫宴,宫里才又恢复热闹。
丝竹声声,觥筹交错,这一日的长信宫分外喧嚣,仿佛能驱散数日以来的阴霾。
天不亮的时候,整个玉京都热闹起来,百姓们早早起床,开始庆祝节日。
冬至是大节庆,这一日宫中上下忙碌异常,为今日的宫宴做足了准备。
宫人们早早就开始忙碌起来,打破了本来还算安静的长信宫。
即便天寒地冻,也抵挡不住过节的喜庆。
天光熹微时,景华琰就率领文武百官出宫,前往天坛行祭天大典。
祭天大典过程繁复,要经两个时辰方能结束。
及至午时,圣驾回銮,君臣欢庆一年终了,新岁将至。
此刻的太极殿人声鼎沸。
高柱宫灯矗立在殿阁四周,把整个大殿照得灯火通明。
姜云冉身穿贵嫔的大礼服,坐在慕容昭仪身侧,两人安静吃茶。
本来今日的宫宴应是梅贤妃和慕容昭仪一起操办,但因吴端嫔事,姚贵妃、周宜妃和梅贤妃都有嫌疑,操办宫宴的差事,就只能交由慕容昭仪和姜云冉来主持。
姜云冉自不觉得辛苦。
她其实同景华琰很像,处理正事时精力旺盛,繁忙对于她来说反而不是拖累,而是激励。
时间仓促,虽有慕容昭仪在,两人还是忙到了今日清晨。
此刻坐在热闹的太极殿中,身边的慕容昭仪都有些昏昏欲睡。
姜云冉睨了她一眼,轻声道:“姐姐,一会儿要敬酒的。”
慕容昭仪激灵一下,狠狠灌了一口浓茶。
她揉了一下有些红的眼眸,感叹:“还是你厉害,你不困吗?”
慕容昭仪可是习武出身,自忖身强体壮,这样连轴转之下,还是疲倦得很。
她不由看了看姜云冉窈窕的身形:“你是如何做到的?”
姜云冉也不知道。
她思索片刻,才说:“可能我天生就是劳碌命。”
说罢,两人不约而同笑了起来。
这边气氛很是和谐,那一边荣王妃、礼王妃同几名郡王妃一起上前,给姚贵妃等敬酒。
姚贵妃神情冷淡,今日就没表现出喜悦来,她推说自己不吃酒,只寡淡喝了杯茶就做罢。
她太过冷淡,以至于几位王妃也不好同她攀谈,敬酒之后便立即退下。
徐德妃病中,已经缺席宴会数十日,周宜妃不知为何,今日也没有到场,御阶之上便只坐了姚贵妃和梅贤妃。
梅贤妃有孕在身,也不能喝酒,但她面容温和,言笑晏晏,自是比姚贵妃要更得人缘。
两名年轻的王妃也不由同她多说了几句话。
很快,一行人就来到了慕容昭仪和姜云冉面前。
姜云冉之前未曾仔细瞧过,今日意见,便想起了之前仁慧太后和皇贵太妃两人的交谈。
相比于面容敦厚老实的荣王妃,美名在外的礼王妃还真是个美人胚子。
她生得同皇贵太妃有五分相似,柳叶弯眉,杏圆眼儿,巴掌大的小脸粉白如桃,笑起来如沐春风,乖巧可人。
她手里端着茶杯,先于荣王妃开口:“见过昭仪娘娘,贵嫔娘娘,娘娘冬至万福。”
慕容昭仪惯喜吃酒,闻言便端起酒杯,笑了一下:“冬至万福。”
姜云冉也跟着一起浅浅抿了一口酒。
荣王妃没有言语,她安静站在一边,乖巧地吃着她杯中酒。
倒是礼王妃又腼腆地说:“还请两位娘娘见谅,臣妇有孕在身,不便吃酒。”
姜云冉注意到,她说这话的时候,荣王妃脸上依旧安静的浅笑,她没有因此而多生心思。
她同慕容昭仪对视一眼,回过神来,目光重新落在礼王妃身上。
礼王妃的笑容甜美可人,可不知道为何,姜云冉对她就是生不出喜欢。
不是因为她的容貌,而是因为她的态度。
姜云冉柔声道:“恭喜。”
礼王妃又腼腆笑了一下,她看向姜云冉,眼眸中有着纯粹的仰慕。
“一直都听闻娘娘仙姿迭貌,如今终于能同娘娘举杯相谈,是臣妇的福气。”
另一边,景华琰的堂弟恭郡王妃忙也跟着谄媚一句:“难怪陛下这般爱重,这样仙子一样的人物,便是臣妇瞧了也很是心动。”
别看姜云冉尚且只是贵嫔,但这两月来,景华琰只宣召她一人侍寝,听闻她能随意出入乾元宫,这份荣宠是旁人都不曾有过的。
便是先帝时待恭肃皇后,也没有这般爱重。
这事宫中上下皆是明了,明面上好似无人议论,但宗亲和重臣之家,谁人能不知?
私下里都记住了姜贵嫔的名号。
今日冬至,姜云冉一亮相,就吸引了众人的目光。
明明之前她还是美人时,也曾数次参加宫宴,奈何当时无人关注一个民女出身的宫妃,根本无人在意她的容颜。
现在,那些目光就全部落在了她一人身上。
或是好奇,或是打探,或是鄙薄,或是羡慕。
各种目光混杂在一起,形成了一张密不透风的网。
若是寻常人,早就紧张得不知如何是好,但姜云冉却泰然自若,用膳吃酒,谈天说地,态度随意却不放纵,动作身姿都优雅动人,同她身边的几位娘娘并无区别。
渐渐地,探究的目光少了。
那些人或许终于明白,为何皇帝陛下对她这样爱重,便就不敢再肆意打量。
而此刻,因为恭郡王妃的话,虽然是地地道道的大实话,却令左近的气氛陡然一窒。
上面还有姚贵妃和梅贤妃,身边一侧还有慕容昭仪,这样夸赞姜云冉,可不是把她架在火上烤?
另一名郡王妃也立即上前,端起酒杯就要单独再敬姜云冉。
“贵嫔娘娘,都说您运道超然,可能同您吃杯酒,也让臣妇沾染你的运气。”
这话更夸张了。
姜云冉垂下眼眸,脸上笑容不变,她缓缓起身,端着酒杯对众人一敬,直接道:“今日冬至家宴,举国上下皆是欢喜,风调雨顺,盛世在望,全赖陛下英明神武,全靠列祖列宗庇佑,全仰苍天垂怜,福照万民。”
“当敬之。”
说罢,她不给旁人反应的机会,直接了当一饮而尽。
她这样一说,众人便也不好围着她再多言,说了几句吉祥话便纷纷退下。
御阶之上,景华琰也看了她一眼,浅浅笑了一下。
等人走了,慕容昭仪才懒懒道:“那礼王妃美名在外,总夸耀自己是玉京才女,名头可比之前的阮婕妤要更胜一筹。”
“奈何最后也没有嫁入宫闱,不过能成为正一品礼王妃,不比入宫要强得多?”
方才姜云冉也见过两位皇叔。
荣亲王皮肤微黑,是个很俊朗的青年人,他看起来相当开朗活泼,身上有着少年人的纯粹。
年纪略小的礼亲王则斯文俊秀,一看便是饱读诗书的读书人,说实话,他同礼王妃站在一起,还真是男才女貌,当是天作良缘。
两人刚成亲一载,礼王妃就有孕在身,瞧着也应当是感情和睦,不似心有隔阂。
姜云冉淡淡笑了一下:“谁知道呢。”
她方才注意到,恭郡王妃说话之前,是先看了一眼礼王妃的。
“不过瞧着荣王妃倒是个实在人。”
按理说,她是礼王妃的嫂子,这样于人前说话的事,应当她来做。
礼王妃抢了她的风头,她也并不恼怒,倒是个好脾气的人。
慕容昭仪知晓她不知道玉京这些人事,虽然她也是外族,到底在宫里过了五载,若是还不知情,那就真是白活了。
“我跟你说,别看这位荣王妃平平无奇,但她可是荣亲王自己选的王妃。”
姜云冉有些惊讶。
她知晓荣王妃出身平*平,家中只是玉京小官,在堂官遍地走的玉京城,什么都算不上。
她并不过分美丽,也没有让人称赞的才学,就是个很寻常的小户千金。
“你也瞧见了,荣亲王好武,他年少时在武馆结识了同样好武的荣王妃,两人一见如故,可以说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姜云冉睨了慕容昭仪一眼,难得从她身上看到兴奋的模样。
“姐姐,回头我送你几本话本,你一定爱看。”
慕容昭仪愣了一下,两人一起又笑了起来。
“跟你说话真舒服。”
慕容昭仪忽然感叹了一句:“自从新竹走后,我那望月宫都冷清了。”
说起卫新竹,两人都沉默了片刻。
姜云冉重新给两人满上酒,对着她做了一个敬酒的手势:“敬新竹。”
慕容昭仪呼了口气,又恢复了笑颜。
“敬新竹。”
冬至宫宴是正旦之前最热闹的宴会,宴席一直延续到傍晚时分,方才结束。
待及此,整个太极殿杯盘狼藉,冷了的菜肴堆积成山,都留给了宫人们打扫。
之前姜云冉就已经同慕容昭仪重新拟定了宫事菜肴,吃剩的泔水会收集起来,送到京郊的牲畜园喂养猪仔。
倒也算是勤俭持家。
对于这项事宜,仁慧太后非常满意,还给了两人恩赏。
宴席散尽,众人离席,一时间整个太极殿便只剩下打扫的宫人,还在忙碌不停。
姜云冉和慕容昭仪一起留下,叮嘱尚宫局的穆尚宫和典物局的靳尚典,务必要仔细行事,待整理结束之后,让宫人早些休息,也额外叫给了赏赐。
靳尚典是头一回同姜云冉打交道,见她沉着冷静,行事果断,不由在心里称赞了一句。
且见慕容昭仪就坐在一边,根本就懒得管事,只让姜贵嫔出风头,心里又多了几分猜测。
一众人正说着话,外面小柳公公去而复返。
姜云冉回过头,就瞧见他恭敬行礼:“见过贵嫔娘娘,陛下宣召。”
景华琰今日吃醉了酒。
一早就回到乾元宫歇着了,姜云冉以为他已经睡下,却不成想这会儿还记得她。
她便匆匆吩咐了几句,又同慕容昭仪道别,这才上了软轿离开。
等她走了,慕容昭仪立即起身,道:“穆尚宫,这里就交给你了。”
说着,她也风风火火离开了。
看着两位娘娘的仪驾离开,靳尚典不由感叹:“还真是一刻都离不开。”
第120章 【三合一】做你自己,就不会贪婪。
自从吴端嫔早产之后,永福宫就封宫了。
永福宫的宫人,除非吴端嫔身边的得用心腹,其余皆不允许进出寝殿。
孟熙嫔每日都守在永福宫后殿,就连夜里都要替换成她身边的管事姑姑,轻易不敢离开。
永福宫中浓重的血腥气,一开始让孟熙嫔喘不过气。
从小到大,她从未经历过这样的事情,血腥和人命放在眼前,让她平生第一次感受到了恐惧。
这种恐惧挥之不去。
她以为自己会一直笼罩在恐惧之下,然而过不了两日,她竟也习惯这股血腥气。
恐惧似乎也随之散去,剩下的,之后焦急等待。
她盼望吴端嫔早日醒来,恢复健康。
冬至节庆,孟熙嫔没有参加。
并非皇帝太后不允,是她自己不敢离开。
孟熙嫔虽然胆小柔弱,不善言辞,但她并不蠢笨,无论如何,吴端嫔的性命是最要紧的。
若此刻永福宫真的出事,她也要受牵连,落不到一点好处。
她想到那日抱出来的小婴儿,无声叹了口气。
这一熬就是四日。
直到冬至日过去,次日清晨,吴端嫔终于醒来。
孟熙嫔简直欣喜若狂,她忙让宫人通传,然后便进了寝殿,呼吸片刻后走到了床榻前。
与数日前相比,吴端嫔简直好似大变活人。
她身上所有因为有孕而充盈起来的重量,都随着一盆又一盆的鲜血与孩子的崩逝而流尽。
现在的吴端嫔虽然还有些丰腴,却因病弱和失血而显得十分羸弱。
她平静躺在床榻上,一动不能动,表情看起来痛苦又迷茫。
寝殿中的气味并不好闻。
病人呼出的气体有一种无法形容的臭味,混合着血腥气和药味,让人几乎要窒息。
但吴端嫔呼吸很轻,她已经觉察不出有何不对了。
听到脚步声,吴端嫔想要偏过头来看一眼,却无法动弹。
她难免有些急切。
孟熙嫔快走两步,立即来到床榻边,让吴端嫔能清晰看到她。
“谁……”
然而她只感受到了吴端嫔茫然的视线。
孟熙嫔心中一惊,她忙坐下身来,握住了吴端嫔的手。
她的手依旧柔软,却冰冷无比,让人也跟着脊背发凉。
明明屋子里这样炎热,可那热乎气却无法让孟熙嫔暖和起来。
“是我,”孟熙嫔努力让自己摆出笑脸,“我是静语,岁晚你现在觉得如何?”
吴端嫔想了好一会儿,才想起孟静语是谁。
孟熙嫔用闺名称呼两人,无形之间拉近了两人的距离,对于病重的吴端嫔来说,这样亲昵的称呼也是一种安慰。
“我好痛。”
吴端嫔此刻终于看清眼前人,她微微放下心来。
“浑身都疼。”
她说话气息微弱,需要靠近才能听清。
孟熙嫔颔首道:“你生产时大出血,几位太医轮番医治才把你救了回来,现在虽然疼,等这几天用过药,就能好转了。”
她的语气笃定,沉稳,一点都不慌乱。
这种态度,让吴端嫔安心。
汤姑姑不由看了一眼孟熙嫔,她那日似乎当真因为害怕,所以显得格外慌张,这几日冷静下来,倒是有九嫔娘娘的模样了。
吴端嫔想要笑一下,但她就连说话都费力,更不提扯动脸颊,露出微笑模样。
最后,她只能气若游丝地说:“多谢。”
孟熙嫔倒是笑了一下,她用很轻快的语气道:“只要岁晚你能好起来,我就安心了,过几日就是正旦,到时候我们一起过节,可好?”
她的这种态度,让吴端嫔更放心。
她答应下来,随即就动了动眼睛,在寝殿中四处张望。
然而什么都没有。
没有孩子,也没有奶嬷嬷,只有她们三人,待在这昏暗的寝殿内,安静无声。
吴端嫔一瞬间有些慌乱。
“孩子呢?”
孟熙嫔紧紧攥着手心,她同汤姑姑对视一眼,才看向吴端嫔叹了口气:“你早产了,知道吗?”
这个吴端嫔肯定是知晓的。
此事,孟熙嫔同汤姑姑还有她自己身边的章姑姑都议论过。
生产之初,吴端嫔就知晓自己是小产,也知晓自己曾难产,若直接说孩子健康无忧,反而会让她怀疑。
不如就半真半假,给她一套合情合理的说辞。
吴端嫔的心一下子就揪起来,她只觉得浑身疼痛难忍,尤其是生产之处剧烈疼痛,即便一动不动,都能感受到鲜血奔涌。
“早产加上难产,折腾了好几个时辰孩子才生下来,岁晚,恭喜你,是个小皇子。”
吴端嫔听到这里,脸上慢慢褪去痛苦神色,留下的只有欣慰。
只要孩子好好活着,她做的一切就都值得了。
孟熙嫔见她神情平静下来,心里微微松了口气,她道:“不过孩子因为早产,还是有些孱弱,又担忧影响你养病,这才挪去了太后娘娘宫中,有太后娘娘亲自照料。”
听到孩子在太后处,吴端嫔终于放下心来。
她喃喃自语:“这就好,这就好。”
说到这里,她精神就撑不住了,再度陷入沉睡之中。
孟熙嫔狠狠松了口气,她站起身,对汤姑姑使了个眼色。
汤姑姑跟着她安静离开寝殿,才听孟熙嫔道:“立即让女医给吴妹妹诊治,她好像还在流血……”
孟熙嫔对气味很敏感。
方才那一瞬,血腥冲天,她自然是闻到了。
在殿阁中她不敢说,怕吴端嫔自己害怕,出来才吩咐汤姑姑。
有两名女医一直在永福宫值守,立即就进入寝殿给吴端嫔治伤。
就在这个空挡,熬药回来的岑医正也到了。
听到孟熙嫔的担忧,岑医正反而松了口气,他道:“女子生产之后都要排出恶露,如今瞧着,吴端嫔娘娘已经开始康复了。”
“人能醒来,都已经熬过了最危险的时候。”
又过了一刻,景华琰和仁慧太后一起到来。
孟熙嫔简单把事情说清,仁慧太后倒是有些意外,不由夸奖她几句。
“你做得很好。”
她感叹道:“你能这般用心,是吴端嫔的福气,也是宗室的幸运,此番你办事得力,哀家和陛下都会赏赐与你。”
孟熙嫔没有表现出喜悦来,她的目光落在殿阁中,最后道:“若吴妹妹能活下来,才是对我最好的奖励。”
吴端嫔已经昏睡了,等太医们医治出来,景华琰和仁慧太后才进入寝殿看望。
也是凑巧,吴端嫔短暂又醒了片刻,同太后和皇帝都说了几句话。
她对皇帝并不关心,只一直看着仁慧太后。
太后也明白她的意思,握住她的手道:“你放心,小皇孙有太医照料,如今已经能吃奶了,慢慢养,总会好起来的。”
吴端嫔动了动嘴唇,此刻她没有任何力气,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但眼泪还是顺着眼角滑落。
仁慧太后见她这般病弱,心里也怪难受的,却没有表现出来。
“你也好好的,等你好起来,就能母子团聚了。”
景华琰适才道:“端嫔,如今宫中还有婕妤的份位,你若能康复,朕就晋升你为婕妤,到时你封妃大典,定会办的热闹。”
有太后的肯定,加之皇帝的允诺,吴端嫔整个人都放松下来。
她终于艰难勾勒出一抹笑容。
然而眼角的泪水还是一滴滴滑落。
她自己也不明白,为何这样高兴的时刻,自己会流泪。
等所有人都离开,孟熙嫔依旧留在前殿。
章姑姑见她熬得眼睛通红,不由道:“娘娘,你回去歇一歇吧,既然端嫔娘娘已经醒来,此事便无碍了。”
孟熙嫔有些迟疑。
得了奖赏就离开,怕是有些凉薄。
倒是汤姑姑也劝说:“这几日娘娘的用心宫中上下都看在眼中,无人会多嘴质疑。”
她说着,也看向章姑姑:“章姐姐,这几日你也受累了,同娘娘一起回前殿歇一歇吧。”
她都这样劝说,两人便不再坚持,一起离开了后殿。
片刻后,整个后殿再度恢复了宁静。
汤姑姑叫来大宫女,吩咐她就坐在寝殿门前,守好房门。之后她自己进入寝殿,在雅室落座。
可能因为放松,也可能这几日太过劳累,她最初还很清醒,不知过了多久,眼睛就慢慢合上了。
新换的刻香幽幽燃着,散发出与平常略有不同的香味。
守着门口的大宫女,此刻也陷入沉眠之中。
一道身影在悄无声息进入寝殿。
她轻轻推开房门,一步步进入寝殿之中,路过雅室时,在瘫倒的汤姑姑身上扫了一眼。
见她也被迷香迷倒,这才松了口气,快步来到了床榻之前。
屋子里还是那股苦涩的药味。
来者面上露出不忍的神色,可最终,不忍被果决取代,她两三步上前,直接坐在了床榻上。
寝殿里很热,她都不知道,自己已经出了一头汗。
吴端嫔跟前几日一般无二,她双眸紧闭,面色苍白,眼底有一抹挥之不去的青灰。
虽然人人都说吴端嫔已经好转,但贵人们心知肚明。
熬不过这十日,吴端嫔还是一个死字。
他们说了一箩筐好话,给了无数承诺,却都是空中楼台,一挥就散了。
吴端嫔这样痛苦,即便能在病痛中熬下来,也是终生病弱,活不了多少年景。
何苦这样执着?
早死早超生,这才是好事。
来人从怀中取出金针,在吴端嫔的胳膊上行针。
刺痛传来,吴端嫔缓缓转醒。
她的眼睛不如以前灵敏,屋中又这样昏暗,一时间没有看清来人。
“端嫔娘娘,”来人的声音低低响起,“你真的信那些说辞吗?”
吴端嫔茫然了好一会儿,才剧烈地哆嗦起来。
血腥味再度弥漫开来,让人几欲作恶。
来人俯下身来,在她耳边告诉她:“他们都瞒着你,骗着你,只有我肯告诉你实话。”
“端嫔娘娘,那个小皇子,生下来就是死胎。”
吴端嫔眼睛瞪大,血丝爬满了她凸起的眼球,她整个人都挣扎抽搐着,一口鲜血喷涌而出。
眼泪再度滑落,顺着溅落在她眼角的血液,染出一条血色之路。
“不,不!”
吴端嫔挣扎着,绝望着,她只觉得自己四分五裂。
数不清的血液从身体流逝,这本来温暖如春的寝殿,现在比冰窖还寒冷。
她好冷,好疼,感觉生命都随着鲜血流尽,留在她这副残躯之中的,只有绝望和痛苦。
“是真的。”
那人叹息着,慢慢站起身,一步步后退。
她站在门槛上,怜悯而又哀伤地看着她。
从此一别,便是天人永隔。
眼泪顺着脸颊滑落,她无声哭泣着,却说着最冷酷的话。
“我从来不骗你。”
————
冬至之后,玉京的天气就开始好转。
钦天监上表,说今年的暴雪都已过去,之后不会再有那样诡异的风雪天气。
而玉京各司准备充足,把灾害降到了最低,让百姓平安熬过了冬至。
待忙完了冬至宫宴,转眼就要到小年。
不过有了冬至的经验,姜云冉倒也熟门熟路,这一日早晨醒来,不过一个多时辰就办好了差事。
她上午在院子里走了一圈,仰头看了看天色。
金乌藏在云层里,依旧不肯露出笑脸,虽然风雪停歇,但阳光却并未普照大地。
姜云冉微微蹙了蹙眉头。
青黛拿着大氅出来,给她披在身上:“这几日瞧着都是阴天,娘娘可注意着,别闹了风寒。”
姜云冉颔首,她叹了口气:“心里压着事,总惦念着吴端嫔。”
夭折的小皇子已经在安奉殿停灵。
待丧仪结束,就会出殡前往西郊皇陵安化殿。
命运无常,非人力能抗,即便尊贵如帝王家,也拦不住寿数将近。
景华琰不过登基五载,便有三位停灵安化殿,等待最后的入土为安。
就在这时,钱小多匆匆绕过影壁。
“娘娘,”他打了个千,“端嫔娘娘醒了,方才陛下和太后娘娘已亲至探望。”
姜云冉明显松了口气。
她浅浅露出笑容:“这就好。”
说着,她又仰头看了看天色,才道:“咱们去给小皇子上香吧。”
姜云冉虽然是长辈,却也不是不可以给小皇子上香,只为祭奠也无不可。
出乎她的意料,她抵达安奉殿时,周宜妃也在。
她一身素服,显得清雅寡淡。
姜云冉见礼:“宜妃娘娘安。”
周宜妃看了看她,淡淡道:“你也来了。”
“是,来送一送小皇子。”
姜云冉接过香,安静站在灵堂前,看着牌位上的字迹发愣。
因为早产,所以这个孩子还没来得及取名,也因夭折,他无法在史书中留下自己的名讳。
排位上写着的是皇二子,除此之外,再也没有任何痕迹。
姜云冉呼了口气,把香插入香炉之中:“好孩子,你母亲醒了,放心吧。”
一股风吹来,香烟晃动,飘摇出一团烟雾。
姜云冉平静看着香炉,最终没有多言。
她同周宜妃告退,周宜妃喊住了她:“姜贵嫔。”
姜云冉停下脚步,等她开口。
周宜妃回过头,在漫天飞舞的白幡中看她。
她面色素白,唇无血色,那双桃花眼失去了所有的明艳,只剩下波澜不惊的淡漠。
即便那日质问她,犀利和锋芒也不过是昙花一现,她给出了答案,周宜妃就又恢复成如今模样。
仿佛没有任何事情能牵动她的心弦。
“姜贵嫔,”周宜妃淡淡道,“你要小心。”
姜云冉愣了一下,她只是意外周宜妃会这样叮嘱她。
“多谢宜妃娘娘,臣妾明白。”
周宜妃摇了摇头:“不,你不明白。”
她回过头,只留交给姜云冉一个单薄的背影:“我们踏入宫闱,便以身入局,除非成为最后的赢家,否则……”
“否则将尸骨无存。”
这话说得人脊背发寒,但姜云冉却并未被她吓得大惊失色,她依旧平静看向周宜妃的背影,道:“多谢宜妃姐姐。”
称呼从娘娘换成了姐姐。
“不过,似乎也不用非要成为赢家。”
姜云冉淡淡开口:“只要祸端全部落败,宫中便会重新恢复宁日。”
周宜妃没有再开口,她依旧平静看着灵堂那一口小巧的棺木,手里盘着那串蜜蜡佛珠。
“妹妹告退。”
姜云冉福了福,转身离去。
等她走了,百灵姑姑才上前,神色凝重:“姜贵嫔是何意?”
两个人如同打哑谜,让人听不懂其中玄妙。
周宜妃默默念完了心经,才若有所思:“倒是在理。”
另一边,姜云冉坐在软轿上。
不过瞬息之间,冷风再起。
轿子从东一长街行过,刚要拐入听雪宫,就听到前方传来嘈杂声。
青黛动了一下耳朵,随即沉了脸色:“娘娘,是永福宫。”
姜云冉立即道:“小六子,立即去通传陛下,青黛,咱们去永福宫。”
片刻之后,姜云冉已经快步走在永福宫的回廊中,前殿倏然打开大门,孟熙嫔发髻凌乱,慌张从殿阁中冲了出来。
抬头闪神看到人影,她吓了一跳,险些摔倒在地。
“娘娘。”
章姑姑忙上前搀扶她,她的衣襟也斜斜系着,显然是仓促醒来。
姜云冉道:“熙嫔妹妹莫急,你醒醒神,擦一擦汗,我先前去看一看。”
孟熙嫔面色惨白,她嘴唇哆嗦,满眼都是惊恐和不安。
“端嫔大出血,岑医正正在医治。”
姜云冉面色一变。
她同青黛对视一眼,两人快步往后殿行去。
此刻整个永福宫乱成一团,甚至比吴端嫔生产那日还要紧张。
宫人们站在门口慌张无措,宫门大开,大宫女们进进出出,手里一盆盆的血水触目惊心。
柔羽站在寝殿门口,脸色惨白如纸,她急促叮嘱一直哆嗦的小宫女:“快,请白院正和麦院正。”
吴端嫔这种情况,必要请两位院正出手。
转过头,又要叫人去通传陛下和仁慧太后,就看到姜云冉急匆匆的身影。
她先是一愣,随即便狠狠松了口气。
“贵嫔娘娘。”
姜云冉直截了当:“端嫔醒来,不是安好?怎么忽然出血?”
“里面都有谁在?”
柔羽说话都有些结巴了:“田女医和梁女医都在,岑医正也已经开始给娘娘行针,但是……”
柔羽面色灰白。
眼泪控制不住流淌出来:“但是娘娘血流不止,也无求生的欲念,怕是……”
姜云冉心中一沉。
她的目光在整个殿阁中一一扫过,最后又落在柔羽身上。
眼泪顺着她苍白的脸颊滑落,她数日未曾入睡,此刻眼底一片青黑,憔悴不已。
姜云冉直接吩咐小宫女:“立即命人去通传太后娘娘、贵妃娘娘、贤妃娘娘。”
“另外派人去请慕容昭仪,务必请她先赶到。”
说到这里,姜云冉顿了顿,道:“另外宜妃娘娘在安奉殿,再派人去此处请她至永福宫。”
小宫女们当不得用,还不如都散出去请人。
那小宫女惊慌无措,却被姜云冉的疾言厉色镇住,难得定了定心神。
“是,娘娘放心。”
说罢,她头也不回跑了出去。
姜云冉寻了个椅子坐下,听着殿阁中的杂乱声,看向了柔羽:“汤姑姑呢?”
柔羽揉了揉胀痛的眼睛,她道:“昨夜是奴婢值守,今晨汤姑姑就让奴婢去休息了,奴婢刚睡下没多久,就被小宫女唤醒。”
“说……”
“说汤姑姑晕倒了,而娘娘大出血,已经请了女医医治。”
说到这里,柔羽终于忍不住,捂着嘴痛哭出声。
姜云冉沉沉看了她一眼,又让青黛叫来一名小宫女,道:“让太医院再派一名医正过来,无论是谁都可以。”
小宫女领命离去,一时间,永福宫后殿只剩下暖阁中的杂乱。
倏然,房门大开。
岑医正满头是汗,正要说话。
抬头却见姜云冉,岑医正明显愣了一下。
就在这片刻,孟熙嫔也赶到了。
她立即问:“端嫔如何?”
岑医正沉默片刻,摇了摇头。
“今晨娘娘醒来,臣本来觉得娘娘已经熬过难关,给娘娘重新清理伤口行针之后,娘娘沉睡过去。”
“但方才娘娘忽然血崩,不光伤口出血,口唇也开始吐血,这意味着……”
岑医正声音沉痛:“这意味着娘娘没能熬过来。”
“医药和金针已经压制不住她的衰竭,肺腑内脏都开始渗血了。”
“什么?”
孟熙嫔只当了几日的沉稳娘娘,此刻听到这样的祸事,眼泪再度倾泻而出。
“今日不是还好好的?她还很高兴的……”
“呜呜呜,怎么就这样了?”
孟熙嫔的哭声让人心中难过万分。
姜云冉面色沉寂,她问:“白院正和麦院正可能医治?两人已经在赶来路上。”
“这……”
岑医正满手鲜血,他沉默着,最终说:“臣无法给出回答。”
回答不了,其实就是治不好了。
姜云冉冷冷看向他,直接问:“端嫔还有多久?”
“还有……”岑医正紧紧攥着手,血水顺着指尖滴落,在地毯上晕开一抹哀伤的花,“还有一刻。”
姜云冉回眸看向门外。
今日阴云密布,阳光穿不过云层,整个玉京都忽明忽暗。
冷风刮过,寒冷彻骨。
还有十几日,就是正旦新岁,跨过新岁,元徽六年的光辉就会普照大地。
吴端嫔苦熬数日,最终还是熬不过这个寒冷的元徽五年。
一刻,等不来任何人。
此时,她脑海中思绪翻飞,整个人异常清醒。
今晨吴端嫔已经醒来,就说明她开始好转,此刻忽然血崩,失去求生意志,只说明一件事。
有人把孩子夭折的事情告诉了她。
从得喜到寒苦草,从怀孕到早产,吴端嫔自己都不知道,她从来都在别人的陷阱里。
用自己和孩子的命,搅乱整个长信宫的安宁。
从一开始,幕后之人就不想让她活下来。
等到吴端嫔彻底好转,知晓孩子夭折,她是否会供出那个人?
思绪百转千回,姜云冉眸色一凝。
此刻的吴端嫔,就是最好的人证!若想得到线索,就剩这最后一刻。
思及此,姜云冉心中果断下了决定。
她的眸子在屋中众人面上一一扫过,最后落在岑医正苍白如纸的面容上。
“本宫知晓了。”
“孟熙嫔,你务必看住房门,不允许任何人踏入寝殿一步。”
说罢,姜云冉大步来到暖阁房门前,伸手就要推开房门。
“娘娘!”
岑医正惊愕之下,差点伸手阻拦。
姜云冉回眸看向他,眸色冰冷,浑身上下皆是迫人的威压。
有那么一瞬,仿佛陛下降临。
“让开。”
岑医正和殿中其他宫人皆吓得颤抖,她们一起跪地,不敢阻拦。
“娘娘……”
岑医正道:“端嫔娘娘已经没有生还的可能了。”
姜云冉回眸瞥了他一眼,毫不迟疑推开房门。
吱呀一声,血腥气扑面而来。
姜云冉淡淡道:“总得让她体面离去。”
————
寝殿中的血腥气浓郁。
混合着药味,让人几乎喘不过气来。
因为匆忙,寝殿中并未立即点亮宫灯,因此显得格外昏暗。
气氛压抑至极,让人心跳加速。
姜云冉面不改色,她快步踏入寝殿,丝毫没有迟疑。
刚一绕过屏风,就看到两名女医正在忙碌。
一名年约二十的女医正在行针,一名十七八岁的女医则努力给吴端嫔喂药。
两人面色凝重,额头都是冷汗,显得非常紧张。
而躺在床榻上的吴端嫔面如金纸,几乎没有呼吸。
即便屋中十分昏暗,姜云冉还是能看清,吴端嫔的双目紧闭,整个人犹如木偶,随意被人摆弄。
两名女医专心致志,根本没注意到姜云冉的到来,年纪轻的女医看到自己喂进去的药又被吴端嫔无意识呛咳出来,急得直掉眼泪。
“师姐,这可怎么办?根本喂不进去。”
她手忙脚乱给吴端嫔擦拭唇边的汤药和血迹,一边求助。
年长的女医神情专注,她没有训斥年轻女医,只沉稳地道:“哭什么?继续喂药,不能停顿。”
“尽人事,知天命,作为医者若是都放弃,那病人还能指望谁?”
她这样一说,年轻女医立即就收起泪水,她重新端起药碗,想要继续努力。
就在这时,一道轻柔的嗓音响起。
“岑医正已经禀报,说吴端嫔无救,左不过这一刻。”
两人一惊,一起回过头来,才发现身后站着的居然是姜贵嫔。
这位贵嫔如今在宫中盛宠不衰,陛下对其信赖有佳,就连后宫事都让她插手过问,尤其冬至宫宴,她可是在朝臣之前大放光彩。
宫里人人心知肚明,若非这位姜娘娘入宫时间太短,否则早就稳坐一宫主位了。
现在见她忽然出现,说实话,两人心中都松了口气。
若吴端嫔就这样薨逝,即便不是她们的错误,也要受到牵连。
本来还有永福宫的宫女和岑医正在,但宫女们都出去端热水,岑医正也出去禀报,寝殿里只剩她们两人,就只能用尽所有手段医治吴端嫔。
姜云冉目光落在年长的女医身上:“梁女医,你师从麦院正,可会金针延寿之法?”
梁女医面色一凛,她余光看到吴端嫔口中鲜血不停四溢,终于下定决心。
“回禀娘娘,臣会。”
姜云冉颔首,道:“行针。”
年轻的田女医瞪大眼睛:“娘娘!若行此法,端嫔娘娘最多只能活一日……”
说到这里,田女医顿住了。
吴端嫔本来就已经行将就木,最后行针,无非是为了让她醒来片刻,少感病痛。
她甚至活不过今日午时。
梁女医倒是没有犹豫,她直接取出针,开始行针。
很快,吴端嫔面上的痛苦神色缓解,她眉头轻动,似乎即将转醒。
梁女医松了口气。
女医都是学徒,但她是麦院正的得意门生,金针天赋卓绝,就连赵庭芳也曾夸奖过她。
今日唯一的幸运,就是她在此处听候差遣。
姜云冉问:“行针结束了?”
梁女医擦了擦额头的汗水,她道:“结束了。”
姜云冉眸色一沉,她冷声道:“你们二人悄无声息退至雅室,不得出门。”
两人对视一眼,苍白着脸退了下去,甚至还贴心关上了寝殿的房门。
门扉合上,只剩姜云冉和满脸死气的吴端嫔。
床榻上都是血。
方才吴端嫔血崩那一瞬间,所有人都没来得及反应,鲜血喷得到处都是,症间寝殿犹如修罗场,让人毛骨悚然。
姜云冉却毫不迟疑坐在了床榻边,她握了握吴端嫔的手,入手只有一片冰冷。
失血过多,吴端嫔的身体再不可能温暖起来。
她的动作其实很轻,却仿佛天崩地裂,忽然惊醒了吴端嫔。
吴端嫔做了一个梦。
梦里她身上背着个幼小的孩童,在海滩上奔跑。
潮水一波波打在脚上,冰凉一片。
孩子的笑声天真无邪,身躯却越来越重,她跑阿跑,最终支撑不住,整个人被那小身体砸入碧蓝的海水之中。
冰冷瞬间侵袭全身。
耳边,是孩童稚嫩的嗓音:“娘。”
“娘。”
吴端嫔猛然惊醒。
她大口喘气,之前所有的疼痛都消失了,她感到自己很轻,好似漂浮在云朵之上。
疼痛,鲜血,失去,眼泪,都消失不见。
就连那双迷茫的眼,此刻都清晰起来。
眼前一道身影,正平静看向她。
姜云冉目光中没有慈悲,没有难过,亦没有不舍。
她是那样平静,平静得吴端嫔自己也慢慢平复了呼吸。
“我是不是要死了?”
吴端嫔说着,苦笑了一声:“原来真的有回光返照。”
姜云冉眸色微垂,她道:“你知道自己是服用坐胎药而怀孕,可你是否知道那坐胎药的药效?”
时间紧迫,姜云冉一句废话都没有,她直截了当切入正题。
吴端嫔眨了一下眼睛,她没有隐瞒:“还是被人发现了。”
姜云冉见她承认,就告诉她:“这种坐胎药叫得喜,是两百年前的禁药,已经绝迹百多年,服用此药,生下来的孩子十不存一,唯一能存活下来的,也多疾病缠身,年少夭折。”
“什么?”
吴端嫔瞪大眼睛。
她的眼睛赤红,身体里仅剩的血液都汇聚在眼中,看起来血腥又狰狞。
“你说什么?”
吴端嫔想要大声嘶吼,但她早无精气,说出来的话犹如呢喃,就只有姜云冉一人能听清。
“否则,你以为你因何早产?”
“那个人为了让你跟孩子一尸两命,费尽周折,甚至在红螺炭里又下了毒,就为让你也难产。”
姜云冉说得简单直白,抛除所有的废话,她给了吴端嫔最简单明了的答案。
“你已油灯枯竭,想来你自己也知道,”姜云冉一字一顿,“吴岁晚,你不想报复吗?”
“他们害你与孩儿两条命,你不想为自己讨回公道吗?”
吴端嫔胸口剧烈起伏。
她以为自己沉重地喘息着,实际上却没有半分多余声响。
她的眼睛依旧狠狠瞪着,血丝充满眼眸,比夜里的红灯笼还要吓人。
“我想。”
吴端嫔喘着气,她道:“我想。”
豆大的泪水从眼角滑落,为了自己,也为自己未出生的孩子。
“我告诉你,是谁给我的药。”
姜云冉服下身去,听到她在耳边呢喃,那个名字脱口而出的身后,姜云冉神色一凛。
“居然是她?”
吴端嫔苦笑一声,她道:“要不是她,我也不会动这一份心思,宫里的日子太苦了,我不想寂寂无名一辈子。”
这样说着,吴端嫔的目光落在姜云冉的身上,目光中有祈求。
“还请你帮我求一求陛下,让我同阿果葬在一起。”
姜云冉愣了一下,才明白她说的阿果是那个夭折的孩子。
按照祖制,夭折的孩子一律不上名讳,也是为了让他们能早*一些转世轮回,假装他们并未来人间走这一遭。
因为没有名字,所有人都只能含混地叫着二皇子。
这个生来没有名字的孩子,在他的母亲心里,却有个可爱的小名。
“阿果?好名字。”
吴端嫔难得笑了一下,她知道姜云冉答应了。
她动了动嘴唇,有些话似乎要问出口,却最终没有胆量再问。
“阿果的丧仪按照皇子规制操办,除了当时在场众人,无人知晓孩子是死胎,只以为出生夭折。”
无论如何,景华琰给了孩子最体面的丧礼。
吴端嫔又笑了一下,眼泪扑簌而落。
姜云冉看着她,忽然问:“你还有什么心愿?”
“心愿啊。”
吴端嫔的目光看向熟悉的葡萄缠枝帐幔,她说:“其实也没了。”
“活着的时候,想要的特别多,现在要死了,忽然发现,也没什么值得的。”
“你看,我都要死了,身后事如何,与我何干?但我对不起阿果,我得给他个好去处,以后陪着我,还能有个供奉不是?”
曾经吴端嫔是这宫里最寂寂无名的平庸人。
她没有让人艳羡的家世,没有出众的外表,也没有足够吸引旁人喜欢的好性子,她平平无奇来,如今又平平无奇故去。
史书上就她,估计也只有短短几个字。
元徽五年十二月,端嫔吴岁晚薨。
她仿佛生来平凡,可临死这一刻,却忽然聪明起来。
姜云冉一句话,她就明白景华琰对她服用坐胎药强行怀孕之事不予追究。
她可以享有妃园寝一席之地,可以享受皇家供奉,可以带着阿果,在阴间给他遮风挡雨。
真好。
有姜云冉,她相信自己可以大仇得报。
她知足了。
吴端嫔口中鲜血重新涌出,眼睛逐渐发直,她的声音时高时低,已经气若游丝。
“我不应该贪婪。”
这一贪,就把自己害没了性命。
姜云冉看着她渐渐失去光滑的眼眸,却说:“不是你的错。”
“这只是人之常情,有错的,是诱惑你,给了你禁药的人。”
吴端嫔莫名笑了一下。
“呵呵。”
鲜血顺着唇角滑落,止也止不住。
“没想到,是你送我最后一程,谢谢你。”
她又说了一遍:“谢谢你。”
鲜血喷涌,满屋都是血腥。
吴端嫔说:“若你能见栩诺,替我说一声抱歉,我对不起她。”
姜云冉干脆道:“好。”
吴端嫔眨了一下眼睛,她一边笑,一边呛咳出更多鲜血。
等她好不容易压下痛处,才艰难地说:“姜云冉,做你自己。”
姜云冉愣了一下,就听到吴端嫔最后告诉她:“做你自己,就不会贪婪。”
不会贪婪,就不会一败涂地。
说完最后这一句,吴端嫔的眼眸失去所有的神采。
她冰冷的手指慢慢下滑,垂落在一片血污之中,再也无法动弹分毫。
姜云冉呼了口气,她看着吴岁晚那双瞪大的眼眸,终伸出手,帮她合上了眼睛。
她果断起身,帮吴岁晚盖好锦被,才直接往外间行来。
两名女医还守在门口,见她出来,皆变了脸色。
这意味着,吴端嫔已经薨逝了。
梁女医行礼,就听姜云冉吩咐:“给端嫔好好收殓,务必要让她体面。”
两人一愣,一起跪下,眼泪扑簌而落:“诺。”
姜云冉直接走到门边,她伸手,果断打开房门。
刺目的阳光照耀进来,这一刻,阴沉数日的玉京居然由阴转晴。
姜云冉眯了眯眼睛,才看清殿阁中的众人。
一张张面容纳入眼中,姜云冉冷声道:“柔羽呢?”
看着两位娘娘的仪驾离开,靳尚典不由感叹:“还真是一刻都离不开。”【你现在阅读的是 】
120-130
第121章 【一更】这一辈子,可真快。
那个诱惑吴端嫔,给她得喜的人,居然是吴端嫔身边的司职宫女柔羽。
吴端嫔难产期间,姜云冉数次来永福宫,每一次柔羽都是恪尽职守,尽职尽责,所以当吴端嫔说出这个名字的时候,姜云冉难得有些惊讶。
惊讶之余,姜云冉却已经全部明白过来。
幕后之人知晓自己所做之事罪大恶极,一旦暴露,定会牵连全族,因此他必要隐藏在幕后。
此人筹谋多年,宫中不乏党羽,柔羽可能是其一早就培养的暗桩,也可能是中途策反,总归她已经背叛吴端嫔,祸害她至死。
吴端嫔其父吴广人为都察院左都御史,是正二品的堂官,有监管百官,探查民情之权。
吴广人为人耿直,从不与旁人结党营私,吴家也并非氏族出身,吴广人是寒门贵子,考科举一路爬升,才有今日的体面。
他能升任左都御史,还是景华琰登基第二年提拔上来,如此看来,吴广人是景华琰的心腹之一,很得景华琰看中。
幕后之人会从吴岁晚下手,便也有了答案。
她最先撬动的,就是吴岁晚身边的心腹宫女柔羽。
吴岁晚入宫五载,柔羽陪伴左右,除了汤姑姑,她就是吴岁晚最信任的人。
也因为这份信任,葬送了自己的性命。
柔羽隐藏很深,吴岁晚只供出她一个人的名字,就知道柔羽多余的事情都没有透露。
她很忠心,也很沉稳。
吴岁晚薨逝,柔羽就成了最重要的关键人证。
姜云冉目光锐利,仿佛有万千星芒,从空中直直压倒过来。
她的气势迫人,几名小宫女吓得两股战战,瞬间就低下头去。
就连岑医正也面色发白:“贵嫔娘娘,端嫔娘娘她……”
姜云冉冷冷睨了他一眼。
平日里的姜贵嫔和蔼可亲,因是寻常民女出身,待身边人大方亲切,少有故意刁难时候,因此宫人们都很喜欢她。
并非喜欢她这个人,只是因她的友善,听雪宫的差事又好做,让人不自觉亲近。
但是此刻,她的模样冷傲孤高,是那么难以亲近。
此刻的她,仿佛才是真正的姜贵嫔。
与冷面帝王如出一辙。
岑医正不敢开口了。
姜云冉冷冷道:“跪下。”
瞬间,所有人跪倒在地,只孟熙嫔满脸茫然,站在堂中不知所措。
“熙嫔,那名叫柔羽的宫女去了何处?”
孟熙嫔脸上一下子就落了汗。
她嘴唇哆嗦,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慌张至极。
章姑姑也很紧张,她跟孟熙嫔一门心思都是吴端嫔,根本没有注意一名宫女的去处。
倒是青黛禀报:“娘娘,柔羽说要去看望汤姑姑,刚走一盏茶的工夫。”
姜云冉满意点头。
她没有立即宣布吴端嫔的死讯,只看向孟熙嫔:“熙嫔,你看好东暖阁,任何人不得进出,包括你自己。”
孟熙嫔跟姜云冉一点都不熟悉,虽然姜云冉比她份位高,但她自己也是九嫔之一,两人之间应当和睦客气。
但现在姜云冉这种命令的语气,不仅没让孟熙嫔难看,反而松了口气似的,连连点头:“是。”
姜云冉在殿中扫视一圈,抬眸就撞上匆匆而来的慕容昭仪。
四目相对,慕容昭仪面色一变。
姜云冉直接向她走来,另外叫了一名永福宫宫女:“汤姑姑和柔羽住在何处?带路。”
踏出殿阁,外面一片寒冷。
阳光金灿灿落在身上,给这寒冷的冬日带来唯一一丝暖意。
姜云冉大步流星,两三步来到慕容昭仪面前,低声开口:“柔羽要抓活的。”
都是聪明人,又曾有并肩作战的机缘,慕容昭仪不用她多说,立即就明白过来:“走。”
那小宫女吓得面色苍白,却还是小跑着带路。
不过一盏茶的工夫,一行人就穿过游廊,来到后面的耳房前。
“汤姑姑住这一间,柔羽姐姐住这一间,娘娘宽仁,待她们尤其体贴。”
小宫女虽然害怕,却还是平顺把话说清楚了。
姜云冉同慕容昭仪对视一眼,慕容昭仪便吩咐身边的纽姑姑:“姑姑,你去开门。”
纽姑姑曾经可是慕容族的力图,武艺了得。
纽姑姑颔首,快步上前,先在柔羽房门前侧耳倾听,面色微沉:“无人。”
姜云冉面色微变。
不知为何,纽姑姑看懂了她的意思。
随即,她也再不迟疑,推门不开之后,后退半步,狠狠一脚踹在了房门上。
啪嚓一声,小儿手臂粗的门栓应声而断。
房门啪得一声弹开,露出里面逼仄的房间。
一个单薄消瘦的人影挂在房梁之下,随着灌入的冷风左右摇摆。
柔羽自缢了。
这个认知,让姜云冉心中忽然生起无边的愤怒。
她上前一步,就要把柔羽从绳索中解救出来。
前后超不过一刻,若是努力,说不定还能把人救活。
慕容昭仪见她吃力,上前帮忙,几人很快就把柔羽放了下来。
纽姑姑探查柔羽的鼻息,先是摇了摇头,后又掐住柔羽的人中,用力按压。
柔羽唇角慢慢溢出鲜血,鼻息之间却依旧没有任何气息。
青黛不用姜云冉吩咐,立即道:“奴婢去唤岑医正。”
柔羽的死非常果决,就连岑医正的尽力抢救也于事无补。
待到景华琰和仁慧太后到来,看到的是两条人命。
景华琰面容冷峻,他坐在主位上,一言不发。
整个永福宫安静如夜,唯有仁慧太后的叹息声清晰刺耳。
姚贵妃等人都没有到场,此刻除了天家母子,在场的还是姜云冉三人。
岑医正和刚赶来的白院正一起跪在地上,两名女医也跪在后面,皆是一脸沉痛。
汤姑姑此刻已经醒来,她支撑不住,仁慧太后特地让她坐下缓一缓。
她面色惨白,眼睛通红,不能接受吴端嫔忽然崩逝的消息。
今日事姜云冉最是清楚。
她扫视众人,直接起身道:“陛下,今日也是凑巧,臣妾当时恰逢路过永福宫,念及同端嫔的往日情分,便前来主持救治事宜,是臣妾自作主张,还请陛下责罚。”
景华琰看向她,见她衣袖处也染了血迹,心中一沉。
他正要开口宽慰姜云冉,仁慧太后却说话了。
“你何错之有?”
仁慧太后面容苍白,满脸疲倦,冬至宫宴时的平静和乐全部褪去,只剩下满心的疲惫。
“你能担起责任,尽力救治吴端嫔,不仅说明你心地善良,也说明你能力出众,行事果断。”
“很好,真的很好。”
宫中的事情繁多杂乱,许多人为了明哲保身,遇事皆是退避三舍,说好听是礼让,说难听就是避责。
难得有姜云冉这样,路过发现永福宫有大事,立即入宫主持宫事,她的胆识和果断让人刮目相看。
同那个人,好像。
仁慧太后看向姜云冉:“你今日立了大功,不仅不能罚,还要重赏。”
说着,仁慧太后看向景华琰:“皇帝,你说呢?”
景华琰看向仁慧太后,道:“母后所言甚是。”
仁慧太后颔首,才道:“贵嫔,你继续说。”
姜云冉福了福,垂下眼眸,认真把事情都说清,她没有隐瞒自己的决定,只是隐去了问幕后之人的这一段,把柔羽的问题也轻拿轻放。
“当时端嫔已经濒死,臣妾便想着让她走得轻松一些,也体面一些,便让女医给端嫔行了金针,同她说了几句话,问了问她的遗愿。”
听到这里,仁慧太后不由红了眼眶。
孟熙嫔早就已经泪流满面。
“端嫔说想同二皇子合葬在一起,她没能照顾好孩子,心里很是愧疚。”
即便吴岁晚是因为自己的贪欲走到这个地步,害人害己,一尸两命,但谁能保证自己一生都没犯过错呢?
没有人是完美无缺的,就连姜云冉自己,有时候都会悔恨年少时的天真。
可恶的人并非吴岁晚,而是幕后之人,是鼓动她的柔羽。
所以姜云冉也想给吴岁晚一个体面的结局。
听到这里,仁慧太后也不由老泪纵横。
她用帕子擦了擦眼角,眼眸中有明显的悲伤情绪。
景华琰看向她,声音都柔和几分:“母后,此处有儿子在,您不如回去歇歇吧。”
仁慧太后摇了摇头,她哽咽地道:“无事,无事,只是想起你六弟了。”
景华琰抿了一下嘴唇,重新看向姜云冉。
“慕容昭仪,贵嫔、熙嫔你今日做的很好,当重赏。”
说到这里,景华琰没有继续追问今日的细节,他直接了当下旨。
“吴端嫔难产血崩,重病崩逝,诞育皇嗣有功,暂按妃礼安排丧仪,与二皇子一同祭奠。”
“宫中诸妃不便操办丧仪,吴端嫔的丧仪暂由慕容昭仪和姜贵嫔一起操办,另外宗人府左宗正恭郡王和永顺公主,礼部左侍郎莫鸿维作为主臣,协同处理丧仪。”
景华琰话音落下,众人皆跪地行礼:“陛下节哀。”
景华琰叹了口气,他依旧面色沉寂,语气冷淡,但若仔细看去,尚留有一丝温情。
“吴端嫔入宫五载,忠孝两全,恭顺谨谦,今因诞育皇嗣难产崩逝,朕心甚痛,前朝后宫,必办好吴端嫔丧仪,不容任何怠慢。”
吩咐完差事,景华琰先送仁慧太后离开,然后道:“你们今日也都辛苦,暂且先由尚宫局和宗人府处置,明日再行操办。”
众人起身,恭送景华琰离开。
姜云冉注意到,彭逾悄无声息带走了岑医正和两名女医,另外柔羽的尸体和永福宫其他大宫女,都被带离。
一瞬间,原本热闹的永福宫就安静下来。
孟熙嫔看向姜云冉两人,最终还是叹了口气。
“早上还跟我说话,现在人就走了。”
她面容苍白,神情哀婉,又有些说不出的怅然。
“这一辈子,可真快。”
第122章 【二+三更】云冉,你能一直陪着我,走到最后吗?
元徽五年,长信宫震荡频繁。
且不提五月便薨逝的阮婕妤,自腊月以来,已经接连殁了两位宫妃并一位小皇子。
本来因大捷和年关而热闹的长信宫,重新陷入寂静之中,宫人们行走其中皆不敢声张,生怕惹了贵人不快。
除安奉殿外,宫中各处已经开始为新年准备,所有宫灯都换上了水红灯罩,游廊处也都挂上了吉祥如意结,在这一片肃杀中多了一抹亮色。
安奉殿中佛道僧人一起做法事,念经声与同哭声交相呼应,白幡翻飞,香灰随着冷风飞跃而起,打着旋逃出长信宫的高墙。
吴端嫔新丧第二日,景华琰特别恩泽,准吴家亲眷入宫为吴端嫔守灵。
新丧第三日,经礼部和宗人府上请,拟定吴端嫔谥号为裕,追封为正二品裕妃,于头七祭奠之后,至北郊帝陵安化殿停灵。
与之前一样,待帝陵选定地址之后,便会着手修建妃园寝。
介时,这些老熟人们才能安葬。
时光如水,岁月如歌。
长信宫的岁月漫长,却又仿佛眨眼而逝。
在忙碌之间,一晃神便到了小年节庆前两日。
这一日,姜云冉刚从安奉殿回来,小柳公公便登了门。
“娘娘,陛下宣召。”
姜云冉一身素色袄裙,外面配了一件藕荷色的褙子,瞧着比之前还要沉稳练达。
她应了一声,回寝殿重新换了一件褙子,简单上了妆之后就至乾元宫。
吴端嫔薨逝,似乎也带走了玉京最后的寒冷。
从那日起,玉京数日太阳高照,甚至把后面金钟山的积雪照化。
姜云冉从宫门口便下轿,她漫步在乾元宫的游廊处,看宫人们给树木花草裹上红绸。
过了小年,新岁在望。
一边是白幡,一边是红绸,长信宫永远喜怒哀乐并存。
见了姜云冉,小宫人们纷纷行礼:“贵嫔娘娘安好。”
姜云冉颔首,叮嘱她们小心一些。
刚跨入月亮门,抬头就瞧见一名朝服裹丧服的朝臣。
他身上的朝服朱红颜色,面容憔悴,两鬓都染上风雪。
见到姜云冉,那朝臣愣了一下,躬身见礼:“贵嫔娘娘。”
两人见过一面,当时姜云冉还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主,而吴广人那时候还精神奕奕。
再次相见,吴岁晚薨逝,同吴广人天人永隔。
女儿的死,看来对他打击不小。
姜云冉叹了口气,道:“吴宪台,节哀顺变。”
吴广人再度躬身行礼,沉默不语。
姜云冉没有多言,她从吴广人身边擦身而过,直奔乾元宫行去。
就在两人即将分别之际,吴广人低声道:“娘娘,多谢您。”
“吴宪台,”姜云冉脚步微顿,“岁晚最后很平静。”
她这句安慰,却把吴广人的眼泪逼了出来。
他低下头,用衣袖擦了擦眼角:“这就好,这就好。”
两人告别,姜云冉扶着青黛的手,一路踏入浩然轩。
从小年伊始,朝廷各司局衙门便要封印,不再行衙门诸事。
宫中的皇帝陛下,也要封上御笔,待正旦当日金光开笔,寓意新年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也就是说,从后日起景华琰就能休息了。
姜云冉以为今日会十分忙碌。
然她踏入浩然轩,只看到景华琰一人。
他今日穿了身竹青织锦长衫,头戴白玉冠,显得文质彬彬,气度超然。
姜云冉到来之时,他正在批改奏折,瞧着有些漫不经心。
“贵嫔娘娘到。”
梁三泰耳聪目明,立即便唱诵。
这一次景华琰倒是没有迟疑,他简单勾勒两笔,随手把御笔扔到一边。
“坐下说话。”
景华琰笑着抬起头,对她伸出了手。
姜云冉一步步来到他身边,被他轻轻握住手,同他并肩而坐。
宫人一起退了下去,浩然轩中只剩两人和那一池快乐的锦鲤。
天晴日暖,就连怕冷的锦鲤也纷纷浮出水面,悠然自得享受阳光。
流光池此刻水波粼粼,浮光跃金。
这皇宫之中,这玉京之内,大凡天下黎民,怕也不如这一尾游鱼自在。
姜云冉同景华琰都未开口,倒是并肩赏了一会儿冬日景色,才不约而同笑了一下。
“陛下今日可忙完了?”
景华琰颔首,给她倒了一碗热茶,小心放到她手心里。
“忙完了。”
他顿了顿,道:“若是所有政事都赶在今日做,那凌烟阁可以关门大吉了。”
姜云冉笑了一声,心情随之放松下来。
“丧仪十分妥当,陛下当可放心。”
景华琰颔首,看向她:“没什么想问的?”
姜云冉挑眉,道:“不用问,臣妾也能猜出一二。”
她想了想,说:“红螺炭牵扯的可是姚贵妃?”
景华琰呼了口气,眉宇间皆是放松。
他道:“爱妃真是聪慧过人,在下佩服。”
姜云冉看着锦鲤,道:“年关底下,皆是庆典,加之吴裕妃当时重病,正是要紧时刻,所有线索都没有声张。”
宫中好似一团和气,没有任何事由,可周宜妃和梅贤妃两人当日都去过永福宫,不能插手宫宴事宜也就罢了,因何姚贵妃也从此闭宫不出?
从冬至之后至今,这几位都未再出宫半步。
而吴裕妃的丧仪则忽然交给了慕容昭仪和她来办,这就更说明问题。
看那日仁慧太后的面色,她应该也知情。
那么最有可能出现问题,牵扯姚贵妃的,就是红螺炭。
毕竟年年炭火都是她来督办,要想在红螺炭中做手脚轻而易举。
姜云冉把自己猜测的线索说出,景华琰便点了点头,他站起身,拉着姜云冉来到门前,一起沐浴在冬日的暖阳之下。
“若只因姚贵妃督办红螺炭就定罪,实在仓促随意,彭逾命慎刑司审问姚贵妃临芳宫宫人,最终有一名侍奉姚贵妃多年的中监吐露实情。”
“他自陈是姚贵妃给她寒苦草,命他伺机放入红螺炭中,他甚至不知寒苦草是什么,但他的命是姚贵妃所救,只能唯命是从。”
“而那寒苦草,也是姚家一名小厮千辛万苦买来,那小厮额角有一颗黑痣,很显眼,游商对其印象深刻。”
景华琰声音低沉:“最致命的是,临芳宫还有一钱寒苦草。”
人证物证俱在,姚贵妃自知无法为自己辩驳,便缄口不言,闭宫不出。
事情发生在冬至之后,然姜云冉回忆,姚贵妃在冬至那日就没有多少笑脸,显得很是忧郁。
姜云冉若有所思:“周宜妃和梅贤妃呢?”
景华琰道:“周宜妃当日也到场,她所言基本吻合,宫中也没有其余线索,不过那日之后周宜妃担忧明宣,故而闭宫不出。”
论说爱子,周宜妃是宫中头一份。
便是最溺爱永昌公主的贵太妃也比不上。
“梅贤妃是担忧自己抱恙,所以主动避让。”
景华琰勾了勾唇角,他道:“正是如此。”
“因此……”
景华琰对姜云冉道:“之后正旦和上元佳节,便要爱妃你来操心了。”
小年宫宴名义上说是同慕容昭仪一起操办,但慕容昭仪一点耐心都没有,几乎所有的事情都是姜云冉代劳。
景华琰自然也知晓,论功行赏都由姜云冉拔得头筹。
既然如此,后续正旦和上元佳节,景华琰便只安排姜云冉单独处置,桩桩件件都是她的功绩,以后册封诏书上,能书写的内容就多了。
若有不懂的地方,直接禀报仁慧太后或皇贵太妃。
重担压在身上,姜云冉并不觉得疲累,反而兴致勃勃。
最主要的是,通过处理宫事,她迅速把宫中的人员往来摸清,每个人的姓名和面容都能对上,加之莺歌这个耳报神,她可是在短短数日之间就掌握了无数新闻。
思及此,姜云冉还笑了一声。
景华琰挑眉看她:“怎么?当差操劳这么高兴?”
姜云冉摇了摇头,她道:“不过听到许多新鲜事,倒是有趣。”
说到这里,姜云冉话锋一转:“当日事可查清了?”
她问的是吴裕妃忽然血崩一事。
景华琰淡淡道:“岑医正没有查出什么异常,因是男子,许多医治手段不便施展,他多是从旁指导,或者请脉开药方,皆有太医院几轮盘查,药方都没有异常。”
“那两名女医都是麦院正的高徒,经过太医院审查,也没有问题。”
“至于永福宫的宫人,倒是有两名小宫女说当日孟熙嫔离开之后,她们远远瞧见柔羽进了寝殿,不多时柔羽就慌张出来,说吴裕妃血崩了。”
姜云冉眸色一沉,她道:“看来,当时就是柔羽告知吴裕妃真相,吴裕妃承受不住打击,心绪强烈波动,引起肺腑出血,导致性命垂危。”
她本来就徘徊在生死线上,距离生只有半步之遥,但她最信任的身边人,却把她往后拽了一把。
这一退,她就再也跨不过那条线了。
姜云冉抬眸看向景华琰,问:“那个柔羽,是自杀还是他杀。”
景华琰眸色幽深,犹如冬日寒潭,淬着棱角锋利的碎冰。
“是自杀。”
“当日虽然永福宫中乱作一团,但守门的黄门皆是彭逾教导出来,可以确定无一人进出永福宫。”
“而永福宫中所有侍奉吴端嫔的宫人及扫洗宫人,甚至包括孟熙嫔身边的宫人,相互之间皆有佐证。”
当时,没有人去宫人居住的耳房。
“根据仵作查验,也证实她是自缢而亡。”
姜云冉蹙眉颔首,她道:“柔羽应该是见我进了东暖阁,知晓会东窗事发,她没有迟疑,直接回到耳房自缢。”
“宫中人都知晓,若是坦白从宽,供出身后之人,自己虽然不能幸免,却能少祸及家人。”
“她这样干脆,就证明两件事。”
姜云冉抬眸看向景华琰,目光犀利。
“第一,她的亲人都在幕后之人手中,一旦事发,她只能求死,保家人平安,”姜云冉喘了口气,继续道,“第二,她无依无靠,没有亲人,是个孤儿。”
“而若是第二点,那么她就跟王黄门一模一样。”
————
无论是当时那名王黄门,还是如今的柔羽,都有一个很明显的特征,就是不怕死。
王黄门证据确凿,落入慎刑司,严刑拷打数十日都不曾吐露分毫,其意志何其坚定,不是常人可比。
柔羽亦然。
她一直没有动手,原因只有一个。
若吴端嫔自己没有熬过来,她就万事大吉,根本不用杀人灭口。
而当日吴端嫔一醒,柔羽知晓她万事不知,所以等所有人都离开之后,她直接对吴端嫔吐露实情。
话说得半真半假,只拿捏吴端嫔对孩子的关心,逼得她情绪激动,吐血不止。
手段之狠辣,让人胆寒。
毕竟她与吴端嫔相识五载,同宫相伴,同甘共苦的情分,不是人人都能得到。
吴端嫔对她极为信任,想来待她也极好。
即便如此,她还是毫不迟疑地害死了吴端嫔。
若没有姜云冉,事情的真相真就要淹没在历史的长河里。
而姜云冉当日若非想要给小皇子上一炷香,也不会路过永福宫。
时也命也。
一切皆有定数。
冥冥之中,那个被害早夭的孩子,给自己和母亲,争取了最后的公道。
他们不能白死,不能白白成为别人的傀儡,无声无息死去。
柔羽知晓姜云冉同孟熙嫔不同,对于她的聪慧果断早就有所耳闻,姜云冉又直接进入东暖阁,因此她判断姜云冉能问出真相,自己已经没有生路。
故而当机立断,回到自己的厢房就悬梁自尽。
于她一方而言,柔羽的做法是最正确的。
虽然她可能同王黄门一样,关入慎刑司严刑拷打,也会缄口不言,但只有死人是最保险的。
她的做法,比王黄门还要偏激,还要忠诚。
姜云冉抬眸看向景华琰,轻轻开口:“陛下,当日我曾搜查柔羽的卧房,她的卧房干净的不像话,除了几身人人都有的宫装,以及吴端嫔赏赐的头面,再无任何私人之物。”
姜云冉语气沉了下来:“甚至就连一块多余的帕子都没有,也没有任何体己,这十几载宫中时光,没有在她身上留下半分痕迹。”
“她应该同王黄门一般无二。”
都是死士出身,不会留下任何把柄。
“彭逾可有查清,她的出身来路?”
景华琰见她一脸认真,便握了握她的手,感受到她手指尖有些冷了,才拉着她回到浩然轩之中。
重新坐下,又一杯热茶塞入手中。
“她出身京郊寻常民户,年少时父母皆亡,在叔伯亲戚家中寄住数日,日子实在艰难,便自请去了原津县慈养堂,在慈养堂中长大。”
“天启十四年,柔羽年十三,入宫当差,”景华琰顿了顿,他道,“因其性格沉闷,不懂变通,最早分入浣衣局。”
浣衣局里的都是苦差事。
多是有罪的宫人在其中侍奉,每日浆洗扫洗的活计不停,不可能让一名刚入宫的小宫女直接去浣衣局当差。
尤其柔羽面容清秀,并不丑陋,一般而言,慈养堂出来的宫女都是进入尚宫局,凭本事熬资历,最后都能成为女官。
“这是为何?”
景华琰揉了一下眉心,他道:“彭逾还在查,但多半是得罪了上峰,被故意刁难。”
“一直到吴裕妃入宫,柔羽仍在浣衣局当差,因为多年的磋磨,她身体病弱,有一日当差时晕倒在了宫道上,是吴裕妃救了她。”
算算时间,当时柔羽在浣衣局已经当差将近四个年景。
她当时大概十七八岁的年纪。
姜云冉道:“也就是说,是吴裕妃给了她第二次机缘,给了她新生?”
这跟救命也不差什么了。
景华琰面色冷寂下来:“是。”
吴裕妃对柔羽这样好,救下她后就把她要到自己宫中,一路提拔至是司职宫女,也就是说,柔羽的今日全靠吴裕妃。
“但她不仅没有感激吴裕妃,还加害与她,”姜云冉呼了口气,“可见其忠心可嘉。”
这个忠心,不是对吴裕妃,自然也不是对景华琰,而是对幕后之人。
姜云冉不由有些心烦。
她的确总是积极向上,乐观努力,但数条人命横在眼前,让人无法安心。
姜云冉眯了眯眼睛,压下那股子烦躁,她道:“可有其他线索?”
景华琰摇头:“暂时没有,不过已经命彭逾着手调查她在宫中的熟人,看是否有新的线索。”
说到这里,帝妃二人目光相对,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疑惑。
或许,并非只是疑惑。
姜云冉能清晰看出景华琰的冰冷,那冰冷并非针对与她,而是对宫中这诸多事故。
一双看不见的手操控着宫中的许多寂寂无名的宫人,她们或者他们一早就被收买控制,一旦幕后之人需要,就会奋不顾身,拼死效忠。
姜云冉抿了抿嘴唇,她忽然伸出手,抚平了景华琰眉心的川字。
不知何时起,他眉心已经印刻上了深邃的纹路。
“陛下,你觉得,是姚氏吗?”
景华琰沉默了。
此次案情,桩桩件件都指向姚贵妃,景华琰年关下事多繁忙,一直未能直接审问姚贵妃,他想等线索都摸清之后,再一击即中。
心急吃不了热豆腐,需要耐心周全,才能万无一失。
姚家关系庞大,上至太后,下至寻常县官,皆有姚氏身影。
百多年来,姚氏的子嗣一代代科举,姚氏的女儿入宫为妃,时至先帝时,终于成为母仪天下的皇后。
而姚相也因此进入凌烟阁,成为匡扶国祚的重臣。
姚氏子孙繁茂,人口众多,在朝为官者不下二十余人,这还不包括其门生和党羽。
虽然当年仁慧太后坚定推举景华琰成为太子,然而五年过去,谁又知道她是否改了主意?
景华琰已经动手德亲王、周氏等盘踞在京中的躉虫,难保不会动到姚氏头上。
是明哲保身,还是拼命一搏?
姜云冉不知姚氏是否会做出正确的选择。
姜云冉的手指很软,轻轻握住景华琰的手,给了他力量:“陛下虽然总说同太后关系淡薄,但二十年母子情分,也非寻常。”
“姚相鞠躬尽瘁,为国为朝二十载,如今已老迈。”
因着这两层关系,景华琰没有立即动姚贵妃。
他没有下旨、没有封宫,甚至没有让人幽闭姚贵妃,只是让梁三泰亲自去了一趟,转述了他的口谕。
他只是让姚贵妃暂时不出临芳宫,甚至在冬至宫宴,也让姚贵妃一并出席,没有禁足。
这已经给了仁慧太后和姚相体面*。
景华琰翻过手掌,回握住姜云冉的手。
他的声音低沉,神情却无比坚定:“若真是姚氏,朕只能果断处置。”
姜云冉心中一惊,她呼吸一窒,有一瞬的茫然。
她知晓景华琰的决定,他不否认姚氏在他登位时的鼎力相助,也不否认姚相这些年来的功劳,但他也绝不容许结党营私,煽动百官左右皇命。
姚氏的势力越大,皇权越薄。
人心都是会变的,姚相之前鞠躬尽瘁,当发现自己能一手遮天时,可还会一心为国朝效忠?
家中百口,门生遍布,所有人织成一张网,同其他文臣、武将的党羽抗衡,必要拼出你死我活来。
到时候,大厦将倾,百姓如草芥,乱世风云起。
景华琰目光沉沉的,他一瞬不瞬看着姜云冉,目光里没有任何多余的杂念。
“如今大楚就仿佛一艘伤痕累累楼船,船体早就老旧破损,无法承载,而上面的阁楼一层又加一层,层层叠叠,无穷尽也。”
“那些世家、门阀,太平盛世养出来的庞大家族,就是那一层又一层的阁楼。”
“朕要做的,就是不惜一切代价,除去这些阁楼。”
景华琰回过头,目光遥遥看向苍穹。
阳光明媚,惠风和畅。
今日有着寒冬腊月中难得的艳阳天,金乌暖暖照耀大地。
“让这艘船,能行得久一点,顺一点,跟着这艘船一起前行的人们,少经历风浪。”
姜云冉认真听着,道:“古人说以史为鉴,是为真理也,多少朝代行至末路,除了天灾,又有多少是人祸?”
“陛下,您已是国朝之幸。”
多少君主贪图安逸,明明盛世就在眼前,如何会大刀阔斧改革。
终一时之君,却非永世之君。
或许,后世上个平谥,无功无过,史书上寥寥几笔,少有骂名。
这就足够了吗?
是,这就足够了。
但景华琰并非守成之君。
他目视所及,是百年后的大楚。
所有的人祸和灾厄,若能在他手中掐灭,那无论骂名也好,污名也罢,他都在所不惜。
司务局一案,牵连甚广,时至今日,菜市口的血还没干涸。
愚昧者不知功过,不明真相,只以为皇帝乖戾,杀人如麻。
然朝堂之上,将官军中,因为这一场坚定的清洗,终不敢再胡作非为。
若非宫中丧事频出,元徽五年这个年景,本应该是气象一新的。
人有时候就是这样奇怪,若是旁人这样说,景华琰定会认为对方是在奉承自己。
但姜云冉的眼神是那么真诚,语气是那么笃定,让景华琰的心慢慢平复下来。
他伸出手,轻轻环抱住姜云冉,仿佛抱住最珍贵的宝物。
“云冉,你能一直陪着我,走到最后吗?”
姜云冉愣了一下。
浩然轩中一时安静下来,只有锦鲤的游弋,发出潺潺水声。
姜云冉并未立即给出回答。
她的目光游移,也跟着那自由的锦鲤在池水中翻飞。
过了许久,似乎也只是一瞬,姜云冉慢慢伸出手,回抱住了景华琰。
“陛下,臣妾会陪着您。”
“哪怕前路坎坷,也不会离开。”
景华琰微微用力,把她牢牢圈在怀中。
他慢慢呼了口气。
“云冉,谢谢你。”
第123章 【三合一】朕来问你一个答案。
薄胎玉书煨咕嘟嘟冒着水汽。
不多时,玉泉山采回的泉水便煮沸,倒入青瓷茶壶中,茶叶便在滚水中飞舞。
悠然的茉莉香片香气馥郁芬芳,让人心情随之平静。
两人很快便在茶香中平复情绪,说起了正事。
“眼看小年在即,陛下预备如何处置姚贵妃?”
景华琰依旧是那副无波无澜的表情,他道:“此事,须得谈过再议。”
他这样说,那么对于姚贵妃的处置,要看姚贵妃如何辩驳了。
姜云冉呼了口气。
她入宫以来,一直觉得姚贵妃是这宫里最聪明的人。
她不争不抢,只努力做好自己的差事,恭谨自持,沉默寡言。
这些年来,姚贵妃先诞育大公主,后又协理六宫事,名声极佳,颇得宗室和朝臣赞誉。
加之其姚氏出身,其实前朝宗室之中,时不时就会有人议论,是否要立她为后。
对于此,仁慧太后自是乐见其成,姚家也在后面推波助澜。
唯有姚贵妃不声不响,从不主动争取。
之前永宁公主的生辰宴,就是最好的例子。
姚贵妃宁愿忤逆太后,也不愿意做那出头鸟。
所以姜云冉才觉得,姚贵妃是个聪明人。
“或许,结果会如陛下所愿。”
姜云冉这样说了一句。
景华琰看向她,眸子里有询问之意,姜云冉却浅浅笑了,没有解释。
她顿了顿,又才说:“陛下,如今宫中采买,各宫和司局皆有抱怨,各宫所要之物会耽搁几日甚至十数日,而各司局因要做账簿拟定采买事宜,忙得团团转,一时之间,确实彼此有些迟滞。”
原来有司务局,司务局是先买后送,虽然都是按照往年旧例准备宫中一应之物,但也正是这一权柄,让司务局越来越嚣张,贪墨巨甚。
空账挂的越来越多,国库耗费越来越重,然而打开事务局库房,却空空如也,并无琳琅满目。
现在宫中改革宫规,先要后买,这拟买期间就有时间出入,各宫一时之间都不适应。
景华琰道:“朕知晓,就连梁三泰都说如今司礼监忙得很,他的几个徒弟忙不过来。”
司礼监最重要的就是负责皇帝起居,宫中行走事务,乾元宫要用的东西,那必是一等一的重要。
就连司礼监都有些疲于奔命,显然这个新规有着天然的缺陷。
姜云冉若有所思:“如此看来,还需要更改。”
政令是人定,也是人为,不可能因困难就倒行逆施,退步不前,必要找出改革之法,方才能把不合理之处全部改进。
景华琰看向她,眼眸中慢慢有了笑意。
“此事,交由你来做,如何?”
姜云冉有些吃惊:“我?”
景华琰颔首,道:“我已经同太后商议妥当,姚贵妃不便继续参与宫规拟定,由你接替姚贵妃。”
这个时间卡的非常好。
姚贵妃的“问题”,宫中暂时不知,但仁慧太后和姚相必然已经知情,这种情况下,姚家一定会松口答应。
另一个,景华琰同仁慧太后的确不算亲厚,但两人多年相处,到底知晓彼此的性格作风,景华琰但凡开口,仁慧太后无有不从。
大凡事情,她都不会故意驳了景华琰的面子,甚至会非常通情达理,让皇帝放心无忧。
因此,这件大事,就这样简单轻松决定了。
甚至姜云冉这个当事人都不知情,就又被安排了新差事。
姜云冉抿了一下嘴。
眼波流转之间,手指轻轻点在了景华琰的胸膛上。
“陛下,臣妾这个年关可真忙。”
“哎呀,”姜云冉道,“本来陛下允诺臣妾,臣妾如今好不容易成了贵嫔,本来应该吃香喝辣,作威作福,怎么堆积了这么多差事?”
“臣妾的命好苦啊。”
景华琰忍俊不禁。
他握住姜云冉的手,在手心里轻轻握着。
“爱妃的命可一点都不苦,”他低下头,在姜云冉耳边问,“待过了年,你想要什么份位?”
这还差不多。
姜云冉眨了一下眼睛,这才道:“我就知道,陛下大方得很,总不会叫我吃亏。”
“什么份位都可,只要陛下给,那臣妾便接着。”
姜贵嫔可精得很。
景华琰顿了一下,这才笑了起来。
“好,那朕就当真随意给了。”
一年光阴如水流失,伸手去抓,什么都痕迹都不能留下。
一切皆如镜花水月,风过无痕。
然而越是临近年关,岁月却又仿佛被拉长了身影,每一日都过得无比漫长。
在姜云冉意料之中,她去寿康宫拜见太后,太后也很慈爱地让她一起议论,务必把此番差事都布置顺畅。
一起处置采买宫事的,除了几位贵人,还有三位尚宫及小柳公公,另外还有宗人府和户部两名官员。
这两名官员姜云冉都曾见过。
一位是白鹤书院的得意门生江清鸣,另一位则是吏部考功清吏司主事丰鸿轻。
不过数月未见,两人皆已高升。
丰鸿轻任户部郎中,升为正五品,而江清鸣则任户部员外郎,是为从五品。
两人都是景华琰新提拔上来的青年才俊,之前主要负责岁银改税之事,恰逢宫中改制采买,两人临时调任,协助仁慧太后等一起拟定新法。
因都见过,姜云冉倒是并不显得局促生疏,一到寿康宫便开始忙碌,接连提出好几点需要改进之处。
仁慧太后同皇贵太妃对视一眼,两人相视一笑。
仁慧太后颇为满意:“你这孩子别看非世家大族出身,却通透得很,有时候能别出心裁,跳出囹圄。”
“倒是不可多得的好苗子。”
姜云冉腼腆一笑:“多谢太后娘娘夸奖。”
皇贵太妃也跟着笑了,她显得有些疲惫,说话自然边有些随意。
“你这样子,可真像我们以前认识的一个故人……”
说到这里,贵太妃碰了一下她的手,皇贵太妃才回过神来,笑道:“聪明的人,总是一般无二。”
还有一日就是小年,仁慧太后倒是体恤,只让姜云冉忙了一个上午,就放她回去了。
“如今你倒是成了大忙人。”
另一边,临芳宫中,大公主正在园子里跑。
她生于元徽四年六月,至今已有一岁半,生得粉雕玉琢,尤其像景华琰。
她生得好,养得也好,从小健健康康,少有病痛。
只一岁多的年纪,却已经很是强健,这会儿在院子里疯跑,小宫女们都追不上她。
姚贵妃坐在庭院中,身边放着暖炉,手里有一搭没一搭做着针线。
她从小就没怎么学过女红。
姚家人一门心思让她入宫,所教皆是经史子集,诗词歌赋,以后务必要成为她姑母那般能匡扶国祚的贤后。
姚贵妃就一直学,一直努力,终于入宫为妃。
入宫之后,日子真是无趣。
她便寻了两个织绣宫女,让她们教自己做针线,如今虽然依旧不会刺绣,却能给女儿做个简单的小肚兜,闲来无事,多是这样打发时间。
读书习字,她早就厌倦了。
忽然间,红着脸颊笑呵呵的小公主脚下一绊,啪叽一下摔倒在地。
临芳宫安静一瞬,秋意姑姑满脸惊慌,奶嬷嬷也手足无措,立即就要跑过去搀扶起小公主。
但姚贵妃却开口:“让她自己起来。”
奶嬷嬷和小宫女急得脸都红了,却还是不敢上前。
倒是小公主自己在地上趴了一会儿,然后才撑着小手爬起来。
她身上穿着厚厚的红棉袄,手上戴着姚贵妃给她做的棉手套,虽然忽然摔倒,却跟跌在棉花上也没什么区别。
小家伙儿撑着手坐起身来,坐在那发了会儿,摇头晃脑,好不可爱。
她自顾自坐了一会儿,抬头就看到母亲正在盯着她看。
下一刻,她就咧着嘴笑起来。
“嘿嘿,母妃,好玩!”
这孩子,心真大。
满宫宫人都松了口气。
姚贵妃面容柔和下来,她对奶嬷嬷招手,让她查看一下小公主的身体,然后才对孩子开口。
“明舒,你要记得,以后跌倒了,要学会自己爬起来。”
小公主坐在地上不肯起来,只让奶嬷嬷检查身体。
她傻笑着点点头,根本没听明白,却还是很听话:“是是是。”
“母妃说得,都对!”
真是个小棉袄。
秋意姑姑松了口气,也跟着笑起来。
“咱们这小公主,性子真好。”
景明舒并不是过分聪明早慧的孩子,她同寻常的孩子们一般无二,十一个月的时候,才开口喊娘,一岁左右才学会走路。
但她性子特别好,摔跤生病,从来不哭喊,总是笑嘻嘻的,那笑脸比苹果还要惹人喜欢。
每次她对自己笑,姚贵妃的心都会快活起来。
她是姚贵妃的珍宝。
“性子好就好,”姚贵妃温柔地说,“她能自己跌倒爬起来,就是个坚强的好孩子。”
正说着话,外面忽然传来嘈杂声,姚贵妃一愣,立即蹙眉问:“谁来了?”
她其实已经被“禁足”,非有宣召不得随意进出,不知是为了避嫌还是不想触景华琰霉头,仁慧太后都没有来临芳宫过问此事。
此刻会来临芳宫的,又是谁呢?
姚贵妃放下针线,起身就要让奶嬷嬷带走景明舒。
就在此刻,一道玄色的身影大步流星踏入月亮门。
景华琰那张严肃的面容,在同景明舒视线交汇的一刹那,立即春暖花开。
“明舒。”
景华琰的声音难得带着温柔。
景明舒愣了一下,随即眼睛一亮,咧嘴大笑:“父皇!”
小姑娘声音清脆,在临芳宫回荡。
她迈着小短腿,啪嗒嗒跑到景华琰面前,仰着头看他。
“父皇,你长高了!”
景华琰笑了一声,他弯下腰把景明舒抱起来,在怀里掂了掂:“明舒,你长胖了。”
“小胖墩。”
景明舒咯咯笑了起来。
父慈子孝的画面没有让姚贵妃放松,她扶着秋意的手起身,淡然来到景华琰面前。
“见过陛下。”
景华琰这才看向她,直接开门见山。
“贵妃,朕来问你一个答案。”
————
小年宫宴,宫中依旧张灯结彩,繁华鼎盛。
所有的丧事和琐事,都冲淡不了新岁的喜庆,尤其在长信宫这样的地方,欢庆新年、祭祀天地格外重要。
除姚贵妃及徐德妃,其余诸妃皆到场欢庆。
南音馆一年四季都有排曲,姜云冉看了看曲目单,特地选了一折节奏欢快的喜剧,安排在宫宴上唱奏。
今日的宫宴也多是热汤锅和最近玉京颇为流行的红糖麻酱火烧,四四方方摆在盘子里,瞧着还挺漂亮。
以往宫宴都是冷食,便是热菜端上来,从御膳房至太极殿,餐食多已经冷了。
尤其是荤菜,上面厚厚飘一层油,更是油腻腻的倒人胃口。
夏日还好,冬日吃起来真是折磨。
姜云冉直接把单子改成了热锅子,不仅御膳房备菜方便,也不用大厨一宿不歇,灶火不停,做出各色菜品,两个热锅配几个冷盘,再加点心和果酒,看似并不丰盛,可若吃起来却是相当宜人。
最起码都是热乎而新鲜的菜肴。
这位姜贵嫔办事,还真是以实惠得用为主。
梅贤妃这几日似乎真的不太舒适,此刻面色还有些苍白,她看着眼前的酸菜锅子,难得多吃了几口菜。
她身边的澄江姑姑不由激动地红了眼眶,忙同姜云冉道谢。
“这几日贤妃娘娘茶饭不思,害喜严重,多亏贵嫔娘娘细心,难得贤妃娘娘用进去了。”
说到这里,其余几位宫妃也跟着奉承。
韩才人忙端起酒杯,同姜云冉敬酒。
“还得是贵嫔娘娘,办事周到,今日宫宴当真是难得。”
不仅省了宫宴的花销,朝臣们吃得都还很舒心,甚至有人对仁慧太后夸奖。
仁慧太后也不藏私,直接说是姜云冉操办的小年宫宴,这一下,往姜云冉身上投来的目光更多了。
恩宠和权柄都握在手中,这名民女出身的宠妃当真是不简单。
最重要的是她办事老道利落,同景华琰几乎如出一辙,这又让朝臣们多了几分思量。
姜云冉倒是不在乎那些目光,她自顾自吃着热气腾腾的菜肴,浅浅笑了一下。
“宫宴总是要给人吃的,以往都是体面菜,我吃过许多次,味道其实很好,无论是菜品还是御厨,都是尽心尽力,然而奈何不了路途遥远,这是无法改变的根由。”
韩才人愣了一下,才忙到:“是,贵嫔娘娘说的是。”
以前的宫宴都是贵妃贤妃等操办,难道要说她们不够仔细,处事不精?
姜云冉浅笑一下,也端起酒杯,回敬韩才人。
“我出身贫寒,年少时最贪冬日里的一锅热汤,才有了这等心思,也全赖太后娘娘不弃,愿我以此行事,如今要感谢的,是太后娘娘的慈爱之心。”
仁慧太后也愣了一下,随即便端起酒盏,同众人一起推杯换盏。
“同乐,同乐。”
小年宫宴就在热气腾腾的热锅子里落下帷幕。
一晃神,就到了年关。
景华琰提前正旦三日,要至斋宫斋戒,感沐天恩。
朝中虽然已经封印,不过事情仍能上报,暂时交由荣亲王和礼亲王一起辅政。
而后宫诸事,则有仁慧太后、皇贵太妃、慕容昭仪和姜贵嫔一起主持。
斋戒前一日,景华琰给姜云冉透了底。
说姚贵妃认下了在红螺炭中下毒,谋害皇嗣一事,顾及太后及姚相脸面,也因大公主的未来,因此景华琰并未立即下旨,降罪于姚贵妃。
然姚贵妃心中愧疚,自陈德不配位,自请降位,至皇觉寺为皇室祈福。
年关底下,景华琰自然不会有所动作,但明年过了元月之后,姚贵妃便要降位离宫,彻底离开一切喧嚣。
姜云冉当时听完,抬眸看向景华琰,忽地叹了口气。
“姚贵妃不是真凶。”
姜云冉顿了顿:“至少她本人不是,至于姚家,暂时不能判断。”
姚贵妃做出的决定,绝对没有同仁慧太后和姚相通气,她是自己选择了这一条路走。
景华琰看向她,终于颔首,认可了她的话。
姚贵妃非常聪明,也很清醒,她犹如浮萍,在仁慧太后、姚家和皇帝之间摇摆。
从她入宫伊始,景华琰就同她深谈过。
那时景华琰就明确说过,自己不会立世家女儿为后,也不会被逼迫屈从姚家,若姚贵妃能明哲保身,他会给姚贵妃尊荣。
前头四年一直平平顺顺。
然而,当周宜妃艰难生下大皇子,而大皇子又体弱多病之后,姚贵妃就明白,只要她在后宫一日,无论她还是大公主,便不会有宁日。
而姚相和仁慧太后,也永远不会善罢甘休,他们总是想着延续姚家的辉煌,似乎只要姚贵妃成为皇后,景华琰就不会动姚家分毫。
太天真,也太急功近利。
姚贵妃害怕那些人,包括姚家的人铤而走险,不择手段。
她心惊胆战,总是夜里惊醒,非要看一眼女儿才能罢休。
想要针对姚家的人,她就是最好的靶子,想要谋夺后位,她就是手段。
无论如何,姚贵妃都知道自己不会有好下场。
这两年,死的人还不够多吗?
她没有那么大的志向,也没有那么充沛的情感,爱恨情仇与她而言不值一提,唯有活下去才重要。
说她懦弱也好,胆小也罢,她就是这么个人。
早年对于景华琰的年少慕艾,也随着天长日久而冲散,年少时对命运的不甘,也随着时间而淡然。
她忽然发现自己也没什么在乎的东西。
除了自己的性命,除了大公主的未来。
景华琰转述姚贵妃的话时,神情也很平静。
他最后叹了口气:“只是明舒……介时就要同母亲分别。”
可怜了孩子。
姜云冉问:“之后大公主要由谁来抚养?”
景华琰顿了顿,他道:“原本想交由仁慧太后,但姚贵妃坚决反对。”
姜云冉愣了一下:“她这样不信任姚家?”
“或许吧,”景华琰道:“朕已经同贵太妃商议过,贵太妃愿意养育明舒。”
贵太妃膝下无子,她是太妃之中最年轻,也是性子最活泼的,今年只得四十几许的年岁。
她教养过永昌公主,如今,也能好好养大大公主。
尤其永昌公主同贵太妃一般活泼开朗,她尚且没有出嫁,也能好好照顾侄女。
这倒是最好的选择。
姜云冉心中一松,她说:“我原来觉得贵妃很聪明,如今看来,她的聪慧确实让人刮目相看。”
她的“认罪”,不仅让姚家不能再往后宫送入嫔妃,也让姚家从此有了“罪证”。
谋害皇嗣,毒杀皇妃,往重里说,这是谋逆大罪。
景华琰捏着这个把柄,只要他想动,姚家随时都有风险。
为此,端看姚家是要明哲保身,还是揭竿而起。
毕竟,姚家手里也有仁慧太后和荣亲王。
朝廷、后宫、皇帝、权臣。
九重宫阙之下,所有的政局都是博弈。
比聪明、比狠辣、比果断、比手腕。
比的是最深的人心。
景华琰握住姜云冉的手,道:“朕入斋宫,宫中一应事宜,你多留心。”
“若有急事,直接吩咐梁三泰,朕已下达口谕。”
姜云冉愣了一下,随即便笑了:“不过三日,又能有什么大事?”
一语成谶。
腊月二十七,吴裕妃出殡。
因景华琰斋戒,不能亲往,然仁慧太后等长辈,孝亲王等宗亲,及各宫诸妃悉数到场。
这一日是难得的大晴天,艳阳高照,晴空万里。
长信宫在一片念经声中,送走了这一对可怜的母子。
景华琰按照吴裕妃的遗愿,格外下旨,命母子合葬,生死同穴。
经幡在蔚蓝的天空飘荡,唱诵声不绝于耳。
所有人身穿素服,安静陪着棺椁直至玄武门。
宫门大开,仪鸾卫及金吾卫身着礼服,准备护送吴裕妃灵柩至京郊帝陵。
恭郡王在宫门前拜别仁慧太后,行此次护送差事。
仁慧太后扶着彭尚宫的手上前,最后摸了一下冰冷的棺椁。
棺椁用上好的楠木所制,厚重昂贵,象征着高贵身份。
然而天人永隔,死者早已化为尘土,这昂贵的楠木棺椁,不过是慰藉活人的俗物。
吴裕妃的兄长一身素服,他跪倒在地,沉默磕了三个头。
仁慧太后叹了口气。
她道:“去吧。”
“送她最后一程,也陪着她过好新年。”
眼泪顺着脸颊滑落,吴家兄长用衣袖抹了一把脸,沉默起身,躬身后退。
礼部仪官站在宫门口,高声唱诵:“起。”
经幡飞扬,队伍缓缓前行。
至棺椁全部进入玄武门门洞,礼部仪官又唱诵:“别。”
霎时间,哭声震天。
吴裕妃份位之下,朝臣命妇或宗亲晚辈,一起痛哭失声。
在呜咽的哭声里,吴裕妃及年少夭折的小皇子,最终离开了九重宫阙。
姜云冉看着送葬队伍慢慢消失在眼前,心中默念:“再见。”
距离元徽六年不过还有两日,可宫中的事端,却似无法停歇。
腊月二十八,景华琰入斋宫第二日,宫中急报灵心宫急招太医,德妃重病。
德妃已经缠绵病榻一月有余,本来太医院下了几次急救的方子,也都推测她大约就是年关底下的事情。
但徐德妃生命力之顽强,非常人能比,数次险境之下,她还是挣扎着跨过生线,奇迹般地存活下来。
本来所有人都以为她真能如徐如晦一般创造奇迹,然而这一急报,又让姜云冉心中一沉。
她立即起身,快步往外行去。
青黛取来大氅,小跑着跟上她,给她裹在身上。
钱小多直接禀报:“娘娘,今日太医院值守为麦院正、赵医正和孙医正。”
姜云冉道:“请麦院正和孙医正,留赵医正值守。”
她匆匆出了宫门,就看到巷子另一边,慕容昭仪也一步跨出宫门。
四目相对,两人皆是冷肃了眉眼。
不知道这一次,德妃是否还能撑下来。
————
过了小年,天气转暖。
坐在暖轿上已经不觉得冷,偶尔掀开车帘,还能感受一缕清风拂面。
刺骨的寒冷似乎都已留在昨日。
两位娘娘的仪仗很快抵达灵心宫。
此刻灵心宫宫门大开,守门的宫人面色凝重,皆是惶惶不安模样。
姜云冉快步走到慕容昭仪身边,低声道:“当要禀报太后及皇贵太妃。”
慕容昭仪颔首:“来之前已经命人请了。”
两人面容整肃,不再言语,快步略过回廊,直接来到寝殿门前。
上次来时德妃尚且健康,此刻再来,两人能清晰感受到灵心宫的衰败和凝重。
宫人们低垂着头,虽然不敢表现太明显,却还是让人看出如丧考妣。
一旦徐德妃真的薨逝,她们就要被打散送往各处,以后的前程便难以预料了。
梅影姑姑不在明间,留在这里等候的是桂香。
桂香见了两人,目光一凝,她忙上前请安:“昭仪娘娘,贵嫔娘娘,今日恰逢薛女医值守,此刻正在救治娘娘。”
姜云冉和慕容昭仪落座,慕容昭仪问:“怎么回事?”
桂香叹了口气。
她眼底一片青黑,相比之前的永福宫,灵心宫煎熬的时间更长。
没日没夜守着看着,生怕徐德妃出一点差错,桂香整个人瘦了一大圈,人也憔悴得仿佛老了十岁。
“娘娘一直都是那个样子,整日里昏睡,只有用药用膳的时候才能醒来一会儿,用过了就又要睡去。”
徐德妃身体彻底垮了。
先是中毒,又是遭逢打击,身体每况愈下。
她本身就不是个健康的体魄,能拖到今天,已经是她坚强。
姜云冉问:“都用过什么药?薛女医可会急救之法?”
“补气延寿,补血培元的方子不知换了多少,百年人参都用了两根,却都跟石沉大海一般,不见踪影。”
“其实还是娘娘的心结……”
说到这里,桂香顿了顿。
她是个聪明人,知晓如今姜云冉最得陛下信任,因此倒也不隐瞒,只说:“娘娘同家中有些龃龉,时常郁结于心,于休养不利。”
竟是同娘家不睦。
姜云冉不知德妃同家中发生了什么,但她心气高,不肯吃亏的性子,姜云冉是知晓的。
徐家恐怕是得罪狠了她,让她这样怨恨,以至于撑着最后一口气顽强活着。
姜云冉同慕容昭仪对视一眼,两人都没去看桂香,一个慢条斯理抚摸衣摆上的荷包,一个则盘玩手腕上的碧玺珠串。
寝殿中很安静。
无人再开口。
桂香心中担忧,紧张万分,她不自觉在寝殿中走动,来回踱步。
姜云冉和慕容昭仪都没有制止。
又过了一刻,仁慧太后和两位太医都到了。
皇贵太妃并未到场。
姜云冉忙起身相迎,见仁慧太后沉着脸,神情沉郁,少有笑容,便知晓她知道了姚贵妃的决定。
仁慧太后到场,也不多说客套话。
她直接让两位太医去给徐德妃医治,叮嘱他们务必抢救回德妃,然后便坐在主位上,道:“皇贵太妃今日不适,不便前来。”
语毕,不再言语。
救人是太医的事情,他们坐在这里,不过是在太医拿不准时给个决策。
慕容昭仪根本不爱管宫中这些闲事。
自从姜云冉能独当一面,所以事情皆由姜云冉一人出面,在宫中所有高位娘娘都避位之后,姜云冉竟成了宫中唯一能做主的主位娘娘。
若是寻常人,定会胆战心惊,犹豫不决,但姜云冉从来都不胆怯。
她知晓应当如何做的,就立即执行,不知晓的,就多请教询问,有仁慧太后指点,明白事情后也是立即督办。
她做事干脆利落,雷厉风行,却又礼让臣下,对待宫人亲和友善。
这样的人,最适合做上位。
仁慧太后都不得不承认,她比贵妃都适合做这东西六宫的话事人。
贵妃太过四平八稳,不够锋利,而姜云冉就是有一种让人不敢小觑的威仪,宫人们敬畏她,却也尊敬她。
宫中诸事,短短几日就大有改变,就连一直抱怨的三局两监,在姜云冉过问时,都不敢说最近差事辛苦。
差事是辛苦,但姜贵嫔的赏赐可是实打实的。
在姜贵嫔手底下当差,宫人们很快就明白一个道理,她不需要那些花言巧语,也不需要阿谀奉承,当好自己的差事,做好分内事,多余的付出都有回报。
这样,差事反而好做。
仁慧太后想起姚贵妃决绝的脸,就忍不住捏紧茶杯。
姜云冉见她忽然憋气,想了想,道:“太后娘娘,关于年节宫宴,臣妾有事想要询问。”
仁慧太后的气息明显一松。
她呼了口气,这才垂眸道:“说。”
姜云冉道:“臣妾之前拟定行事单,发现若要举办大戏,所有人都需要挪去百禧楼。”
“冬日寒冷,年轻体壮之人倒无不可,但老幼病弱之人,到底有些难捱。”
毕竟,太极殿与百禧楼之间并不算远,每年正旦宫宴,都是君臣一起并肩前往,意味君臣一心。
姜云冉看到这里,只觉得折腾。
尤其百禧楼还要另外准备膳桌,哪怕不是正餐,茶水点心、水果暖炉一样不少。
所费巨甚。
过年,自然要喜庆,这是自古以来的传统,若宫中都不展露繁华鼎盛,那又如何彰显国威?
仁慧太后在宫中多年,几十载过去,从她入毓庆宫伊始,每一年节大戏旧例就一直没有变革。
甚至不光大楚,前朝也是如此。
“你欲如何?”
仁慧太后倒是干脆。
姜云冉轻声细语道:“回禀太后娘娘,臣妾以为,不如就在太极殿广场临设戏楼,用可移动的戏台搭建,一两时辰就能成型。”
“若是在太极殿前,那所有朝臣皆不用挪动,也不用另设宴席,两相相比,耗费可忽略不计。”
移动戏楼在坊间很常见。
戏班子们经常会在全国各地巡演,不仅是为了多赚银钱,也要扩大名声。
他们会与当地的戏班子租用戏楼,在村镇县城中设戏台,以吸引百姓聆听。
不过坊间的戏楼做工粗糙,舞台狭窄,若要用来宫中做开年大戏,自不能彰显皇室的体面。
仁慧太后知晓景华琰的脾气,若此时是景华琰,必是大手一挥,让姜云冉自己去操办。
不仅因他不喜一成不变,也因其信任姜云冉,愿意给她权柄和机会,去发挥自己的长处。
一如当年的先帝。
仁慧太后顿了顿,才道:“时间紧促,还有两日就要新岁,如何能来得及?”
姜云冉声音依旧平稳:“回禀娘娘,造办处早有戏台旧物,只要加设底座,重新装扮即可,另外臣妾已经询问过造办处的老木匠,都说造办处有扩音鼓,可以增大戏台的声音,在广场回荡。”
开年大戏,其实根本就不是演给君臣们看的,那是为了答谢天恩,感谢前一年的*风调雨顺,祈求后一年的福禄永昌。
仁慧太后依旧低垂着眼,手里慢慢捻动。
这宫中的太妃们,多喜礼佛。
其实也不是因为真心喜欢,只是岁月漫长,总得给心灵找个寄托。
姜云冉此生不信鬼神,她唯信自己,但她尊重旁人的信仰。
太后在盘佛珠,姜云冉便没有继续开口。
过了许久,太后才道:“若你觉得来得及,便办,今日最好便让造办处提前演练,若不成,还按旧例。”
这已经给姜云冉破例。
正旦新岁,兹事体大。
一个弄不好,是要被言官口诛笔伐的。
姜云冉敢提,就说明她敢承担这个责任,若是办砸了,她也愿意接受惩罚。
真的很果敢。
仁慧太后掀起眼皮,遥遥看了她一眼。
不光像她,也像她。
难怪呢。
难怪景华琰会这样喜欢,如今已经到了非她不可的地步。
景华琰嘴上不说,行动却是十分真诚,总有宫人觉得皇帝是一时新鲜,贪恋美色,目光只能停驻在姜贵嫔身上。
等这兴致过了,各宫又会重新争奇斗艳。
但仁慧太后却以为不然。
母子两个是很生疏,但景华琰毕竟是她膝下长大的。
从年少稚嫩的孩童,到君临天下的帝王,他一路走来,皆在她身边。
他的心思,仁慧太后能摸清一二。
她能猜到,景华琰对姜云冉动了喜欢之心,也知晓他会让她荣华富贵,早登妃位,会让她在这长信宫里无人能及,成为最尊贵的那个人。
然而……
仁慧太后的目光落在自己手中的佛珠上。
中间那颗朱砂鲜红,赤色浓郁,几乎有些刺眼。
但他真的能得到她的真心吗?
这一点,她同她和她都不一样。
她从姜云冉眼睛里,能看到清晰可见的野心和欲望。
感情之于她,根本就不重要。
仁慧太后忽然觉得很有意思,就连被姚贵妃悖逆的愤怒和伤心都淡去几分。
她倒要看看,最后会是什么局面。
而景华琰,又是否会为爱而不得而发狂。
仁慧太后手指骤停,她道:“若是此事有误,哀家可是会罚你,即便陛下袒护也无用。”
“祖宗家法,万不能出差错。”
姜云冉站起身,神色平静,语气却分外笃定。
“臣妾领命。”
两人说话时,慕容昭仪一言不发,从头到尾没有分薄半个眼神。
就在此刻,寝殿房门吱呀一声打开。
麦院正擦着汗快步而出,她直接跪倒在仁慧太后面前,声音倒还算平稳。
“回禀太后娘娘、昭仪娘娘、贵嫔娘娘,德妃娘娘已经熬过难关,暂时没有大碍。”
这个结果,让在场众人皆是一惊。
随即便纷纷露出喜悦笑容。
“这就好。”
就连仁慧太后也松了口气。
若是年关前再有妃嫔薨逝,无论朝臣还是坊间,只怕会有难听之言。
麦院正没有犹豫,她目光落在姜云冉膝盖上。
“贵嫔娘娘,德妃娘娘想要见您。”
第124章 【三合一】陛下,正经一些。
徐德妃要见姜云冉,在场所有人都不算意外。
本身徐德妃就不是个按理出牌的人,即便病重,她也不会失去本性。
仁慧太后不置可否,倒是问麦院正:“德妃可有痊愈的可能?”
麦院正顿了顿,道:“德妃娘娘身体本就虚弱,除非有奇迹,否则没有可能。”
“不过德妃娘娘求生欲望强烈,这几次病危,其实臣等能做并不多,无非就是金针和保心丸,但德妃娘娘每一次都熬了下来。”
她这样说,在场三人都松了眉头。
徐德妃这一点,的确人很令人敬佩。
麦院正的语气也没有那么沉重,她道:“之前以为娘娘熬不下来,是因为天气寒冷,不利于娘娘养病,若能熬过冬日,说不定春暖花开时,娘娘也能缓和一二,从沉疴之中挣脱出来。”
这是今日的第二个好消息。
仁慧太后难得笑了一下。
“好,太好了!”
仁慧太后手里佛珠不停,念了一声佛偈,她道:“麦院正,告知太医院所有太医,谁能彻底治好德妃,哀家重重有赏。”
“今日你们做的很好,当赏。”
说罢,仁慧太后就扶着彭尚宫的手起身,看向姜云冉:“后续之事你来处置。”
等送走仁慧太后,慕容昭仪也拍了一下姜云冉的肩膀,直接了当离去。
所有人都走了,只剩姜云冉在灵心宫。
她同麦院正又问了问德妃的情形,这才进入寝殿。
徐德妃同吴裕妃病危时不同,寝殿中没有刺鼻的血腥味,只是有一股浓重的药味。
或许因为经常开窗内通风,屋中的气息并不混杂,药香清淡,反而有一种清新之感。
姜云冉来到稍间,听到里面孙医正同薛女医议论。
“是否要给娘娘加炙心草?”
孙医正迟疑片刻,道:“还需同麦院正商议,不过炙心草多服容易引起眩晕,可能于恢复不利。”
麦院即出言提醒:“贵嫔娘娘到。”
待姜云冉绕过屏风,便看到德妃正半阖着眼,单薄消瘦地缩在锦被中。
梅影姑姑守在她身边,正在给她擦拭手背上的药痕。
姜云冉看向孙医正两人:“你们辛苦了,太后娘娘有赏,先去给德妃娘娘开药方吧。”
说着,三人就退了下去。
梅影姑姑忙搬来椅子,请姜云冉在床边落座。
“娘娘可醒着?”
梅影摇了摇头,她声音低沉,道:“娘娘方才醒了一会儿,眼下又睡了,不过……”
“不过娘娘昏睡时间很短,左不过一两刻,贵嫔娘娘可否能等一等?”
姜云冉自己也好奇德妃要同她说什么,便道:“好。”
梅影姑姑显而易见松了口气。
她忙前忙后,给姜云冉端茶倒水,然后便站在边上,简单给德妃梳头。
躺了几十天,德妃一直披头散发,显得有些狼狈。
姜云冉抿了口茶,也没有多言。
寝殿之中一时间很安静,姜云冉注意到,窗边还插了一枝腊梅。
腊梅香味浅淡,鹅黄的花瓣在阳光下犹如鱼鳞,闪耀着朦胧的光晕。
她忽然觉得,德妃能活下来。
人生真奇怪,天道总无常。
病重垂危的德妃挣扎求生,而吴岁晚和卫新竹,却都已经撒手人寰。
徐德妃的眼睫轻颤,幽幽转醒。
她似乎还有些茫然,自己缓了一会儿,才听到梅影的声音。
“娘娘,您醒了。”
徐德妃动了动脖颈,她微微偏过头,把平静的目光落在梅影身上。
“我又,睡着了?”
她的声音很虚弱,犹如蚊喃,但梅影却奇迹听清了。
“是呢娘娘,不过这一次只睡了一刻。”
“哦。”
徐德妃安静了一会儿,她似乎才意识到自己还活着,忽然笑了一下。
“我活下来了啊。”
姜云冉坐在一边,一直没有开口。
这一刻,她甚至很佩服徐德妃。
其实宫里的许多人,她都很佩服。
为了友谊和正义,甘愿赴死的卫新竹。为了女儿和生存,果断放弃荣华的姚听月。
还有为了活下去,不怕苦,不怕痛,努力挣扎支撑过每一次难关的徐如烟。
都很叫人尊敬。
生死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那颗坚定的心。
不回头,不后悔,一往无前,就值得人敬佩。
梅影握住徐德妃的手,她眼底含泪,唇角却挂着温柔的笑。
“是的娘娘,您又一次战胜了病魔。”
徐德妃的目光慢慢往她身后蔓延,最终同姜云冉四目相对。
姜云冉面容平和,她端坐在椅子上,表情中看不出任何心思。
许久不见,她甚至觉得姜云冉比以前还要美丽。
她是这宫里的牡丹,也是花园中的昙花,无论白日还是夜晚,都是光彩夺目,吸引所有人的注意。
而她从不遮掩自己的美丽,大方展示,活得明媚坚定。
难怪,景华琰会这样爱重她。
梅影见她目光偏移,重复道:“娘娘方才让麦院正请贵嫔娘娘叙话。”
“嗯。”
徐德妃想了想,才说:“是有这么件事。”
沉眠的时间太长,她记性没有以前好,梅影会不厌其烦提醒她。
徐德妃握住梅影的手,道:“姑姑,你出去歇一会儿,我同贵嫔说几句话。”
梅影倒是一点都不迟疑,她帮徐德妃盖好锦被,又喂她喝了两口温水,这才退下。
等关门声音响起,徐德妃才幽幽叹了口气。
“没想到,我也有求你的一天。”
姜云冉道:“娘娘尽管吩咐,若能办,臣妾自当尽心尽力。”
听到这话,徐德妃倏然笑了一下。
她比吴端嫔的情况要好得多,身上并无伤口,也没有多余的疼痛,但她太过虚弱,气血耗尽,只能这样慢慢养病。
“我知道,”徐德妃说,“我知道,你不屑于阳奉阴违。”
徐德妃没有看向她,她的目光平静直视前方,看向不知名的未来。
“我虽然一直拖着不肯死,但天命难违,总有自己也抵抗不了的那一日。”
徐德妃说话很缓慢,她没说完一句,都要停顿片刻,喘息过后才能继续说。
姜云冉没有催促,没有焦急,她听得很是认真。
“有几件事,我想托付给你。”
姜云冉这才有些惊讶:“德妃娘娘,怎么想到要托付给我?”
徐德妃依旧不看她。
她说:“我虽然重病,但宫里宫外的事情,梅影都会讲解给我听,我知晓,陛下是很看重你,也很信任你,如今宫中大事小情,皆在你手。”
“之前……”
她顿了顿,继续道:“我求过一次陛下,请他务必不要再让徐氏女儿入宫,陛下当时是答应我的。”
徐德妃忽然笑了一下:“但我还是觉得不放心。”
姜云冉心想,景华琰这口碑,就连自己的妃嫔都不放心。
似乎猜到了姜云冉的想法,徐德妃说:“我不是不放心陛下,我是不放心徐氏。”
“徐氏已经大厦将倾,若阿兄能常胜如虹,倒是可以挽留他那一系,曾经忠义伯府的一众旁支门客,皆无法再延续曾经的荣耀。”
“徐氏成也权柄,败也权柄,只能说人心贪欲,走错了路。”
徐德妃身在宫中,对徐氏却了如指掌。
姜云冉忽然道:“若娘娘之前入军中,怕也同徐将军一般无二,能成为匡扶国祚的大将军。”
“你真会说话。”
徐德妃又笑了一下,终于看了她一眼。
她的眼眸依旧平静,无波无澜,没有行将就木的悲哀,也没有对过往的惋惜。
“难怪陛下这样喜欢你,我都要喜欢你了。”
今日的谈话很轻松,姜云冉也不由跟着笑了一下。
她眉眼弯弯,笑起来的样子尤其好看,仿佛三月天,春风拂面。
曾经剑拔弩张的两个人,此刻一坐一卧,竟是相谈甚欢。
徐德妃的眉目也柔和下来,她说:“我与徐家长辈已经决裂,但堂弟堂妹,我认为还是能有一番作为的。”
“抛去曾经的一手遮天,抛去为权柄蝇营狗苟,抛去贪心和不甘,重新成为纯臣,保家卫国,夙兴夜寐,徐氏才能有一线生机。”
姜云冉听懂了徐德妃的意思。
“不破不立,方能延绵。”
“是,不破不立。”
现在徐氏看似穷途末路,可若未来一代努力科举,重新跻身朝堂,未尝不能让徐氏重新迈入荣华。
这需要一代或者几代人的努力。
但凡有这个决心,才能成就大事。
“我知道你能侍奉在陛下左右,若徐氏真有妄念,还请你多加提点,让陛下记得金口玉言。”
这件事,并不难。
对于姜云冉来说,不过举手之劳。
她想了想,终于道:“好。”
徐德妃狠狠松了口气。
“我能帮的,都尽力做到了,只看他们自己如何选择,如何努力。”
姜云冉看着她病弱的面容,还是道:“娘娘,您知晓贵妃娘娘的事情吗?”
徐德妃顿了顿,才道:“大抵是知晓的。”
她是病了,却不是聋了瞎了,宫里这些事,她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怎么?”
姜云冉眸色幽深,她看向徐德妃:“娘娘,我觉得您生命顽强,这么多次病危,都挺了过来,很让人敬佩。”
“所以我想说,还请您好好活下去,您活着,不就能亲自看着徐家吗?”
徐德妃偏过眼眸,看向姜云冉。
因为久病,她的眼眸早就没有曾经的锐利和光华,变得迟钝而无神。
但她看着人的时候,依旧是那么坚定。
目光从来不躲闪。
徐德妃慢慢笑了一下:“是啊,我得好好活着。”
她说完这一句,忽然又沉默了。
“姜云冉,我还求你第二件事。”
“若我真死了,请你安排梅影姑姑至皇庄颐养天年,善待我宫中人其他人,至少不要让她们被人欺凌。”
姜云冉也跟着笑了一声。
“我还是那句话,我可以答应你,但你若能活下去,就自己操心。”
————
灵心宫一时安静无声。
只有窗外的微风拂过,吹动了屋檐上的风铎,发出清脆的声响。
徐德妃同慕容昭仪一般,都喜欢在廊下挂风铎。
武将之家出身的人,随时都要掌握风向和天气。
徐德妃眨了一下眼睛,随即便笑了一声。
“姜云冉,你真是个很诚恳的人,”徐德妃说,“你这样真诚,我也告诉你一个秘密好了。”
姜云冉依旧面带微笑,没有表现出任何的好奇。
徐德妃也没有看她,她闭了闭眼睛,显得有些疲倦。
这几句话,已经耗费她太多的力气。
徐德妃的声音幽幽响起:“其实之前韩才人,并未真正侍寝,从来都不曾有过。”
这句话是姜云冉完全没想到的。
她难得愣了一下,然后才问:“并未真正侍寝,是何意?”
徐德妃咳嗽了一声,呼吸忽然急促,显得有些难受。
姜云冉帮忙喂了她一口水,等徐德妃艰难咽下,才慢慢平复呼吸。
“让你见笑了。”
她声音有些嘶哑,才说:“宫中人尽皆知,韩才人是我宫中的宫女,因我久未有孕,想要让她替灵心宫诞育皇嗣,才推举她为宫妃。”
徐德妃叹了口气:“其实并非如此。”
此事自然传得沸沸扬扬,后来徐德妃让韩才人挪宫,也都很平和,并未闹出什么龃龉。
而韩才人对徐德妃和周宜妃都很恭敬,事事关怀,并无异常。
徐德妃也知晓姜云冉的想法,她道:“是徐氏担忧我膝下无子,才在我宫中选中韩选侍,当时是祖母亲自挑选,认为韩选侍柔顺乖巧,必能为我所用。”
“陛下的性子,你比我们都要了解,他可不是什么人都能看中的,尤其厌恶蠢货。”
徐德妃这话说得毫不留情。
她说到这里,又叹了口气:“我当时敏症频发,要一直服用汤药,导致精神不济,思维混乱,也不知怎么回事,就稀里糊涂答应了祖母,推举韩菱成为宫妃。”
“韩菱就是韩才人,她家中时名叫三妞,这名字是我给她起的。”
徐德妃说:“原本,她在我宫里也已经成为司职宫女……”
可见,当时徐德妃对韩菱还是很喜欢的。
但最终,两人只能分道扬镳。
“同陛下开口那一刻,我就后悔了,”徐德妃道,“这根本就不是推举宫妃,这是在以忠义伯府的军权来要挟皇帝。”
徐德妃顿了顿,才道:“但陛下并未动怒,直接升她为选侍,从此不管不问,当时的韩选侍根本就没有侍寝。”
这个情形,很像是景华琰给忠义伯府宽仁。
但姜云冉总觉得此事不对。
景华琰可不像是能随意被人摆弄的人,他当时应该发怒,而不是“顺从”。
从并未侍寝这一点来看,他同意升韩菱为选侍,怕是另有隐情。
徐德妃又缓了缓情绪,才继续道:“为了面子,我对外说是自己推举韩才人,也隐瞒了她没有侍寝的事情。”
“唉,我当时年轻,总是顾及脸面,这一遮掩就是两年。”
姜云冉这才说:“但你心里始终介怀,也怕陛下旧事重提,便让韩才人挪去周宜妃宫中?”
“是的。”
徐德妃说:“当时陛下没有发作,但以后呢?而且我看见韩才人,就想起自己曾经的妥协和懦弱,简直如鲠在喉。”
“眼不见,心不烦。”
也不知怎的,说起这些往事,徐德妃的精神头反而好了许多。
姜云冉有些明白,她似乎跟自己是一样的人。
闲着养着,反而不舒坦。
“那么后来呢?”姜云冉问。
她问的,就是十一月她病中,韩选侍以蝴蝶舞重获恩宠,接连侍寝三日,晋升两级成为才人之事。
“后来啊。”
徐德妃道:“后来,我不知韩才人是否还同徐家有所牵连,她同徐氏之间的事情我也不再过问。”
“直到她重新得到恩宠,我才有些好奇。”
“因为韩才人,可不是能用出这些手段的人。”
徐德妃哼了一声,道:“韩才人自己不知,她身边侍奉的宫女,有一名是我安排过去的,我寻她来问,她才说……”
“是有人给了韩才人这个法子,让她趁你生病,好趁机上位。”
姜云冉没有急切询问,只安静听她说话。
徐德妃也不解释,她顺着往下说:“那名宫女恰好就陪伴在韩才人身边,她说,当时陛下见蝴蝶飞舞,并没有表现出惊艳,也没有龙心大悦这样的事情。”
“陛下一直都面无表情,笑容都没有,他很平静看完了引蝶起舞。”
这应该是那名宫女的原话。
姜云冉更觉得奇怪。
她不认为景华琰会对她情根深种,把其他妃嫔弃置之不理,也不认为景华琰会做表面功夫,不喜韩才人,还要作假宠幸三日,升为才人。
当时她对这件小事并未过心,但如今回忆起来,里里外外都透着怪异。
大冷天里,哪里来的蝴蝶?韩才人又是如何吸引蝴蝶围绕起舞?
“小宫女是我的人,自然知晓当时事情的真相,她同我说给法子的人肯定不是徐氏人,因为自从韩才人被挪去锦绣宫,徐氏就已经放弃了她。”
徐德妃冷笑一声:“徐家人就是这样市侩,眼见她毫无用处,立即弃如敝履。”
说到这里,徐德妃又缓了缓,姜云冉还是喂她喝了口水,她才慢慢咽下。
“当时宫中都传,陛下被其舞蹈打动,接连招她侍寝,但小宫女说,那三日韩才人都被安排在丹若殿的偏殿,而陛下并未出现。”
“回去之后,韩才人气得摔碎了好几个茶杯,可在小宫女安慰的时候,却耳提面命。”
“无论谁问,她都侍寝了。”
姜云冉若有所思,她道:“她害怕那个给她法子的人。”
“也害怕皇帝。”
徐德妃说:“是。”
“既然陛下要有意为之,她自然不敢悖逆,但给她法子的人,她也要隐瞒,这就很有意思了。”
两人都是聪明人,这样一说,立即就分析出了七八分来。
“那人究竟是谁?”
徐德妃说:“不知。”
“小宫女说韩才人很谨慎,都是单独去见人,不肯多说一句,所有侍奉的宫人都不知晓。”
姜云冉颔首,她道:“我知道了,多谢你告知我。”
“礼尚往来,我不想欠你人情。”
姜云冉笑了一下,她站起身来到床榻边,帮她调整了一下姿势,让她舒服一些。
“德妃娘娘,那我就先告退了,”姜云冉想了想,语气很轻快,“你若哪日无聊,就派人唤我,我来陪姐姐说话。”
徐德妃眨了一下眼睛,目送她离去,很久之后才笑了一下。
“真有意思。”
回去的路上,姜云冉一直思索此事。
徐德妃会告诉她这件事,可不是让她放心陛下的恩宠,是在提醒她韩才人不能信任,也提醒她韩才人背后另有其人。
会是那个幕后之人吗?
姜云冉猜不到。
很显然,景华琰对引蝶起舞这件事,抱有相当大的怀疑。
莫非,这事曾经出现过?
这引起了景华琰的猜忌,所以才表面上被蝴蝶吸引,背地里却暗中查访?
姜云冉心中一动,她把这一点记下,回宫刚坐下没一会儿,年节宫宴的宫事就纷至沓来。
忙忙碌碌,一晃神便是正旦新岁。
除夕日是宗亲团聚,宴席举办在百禧楼,当日歌舞不停,欢声笑语。
元徽六年初一,在一片金灿灿的阳光之中到来。
这一日,整个玉京喜气洋洋,从清晨伊始,爆竹声便不绝于耳。
整个长信宫都陷入一片喜庆的红色里,从寅时起,宫中上下都忙碌不停。
姜云冉身穿贵嫔大礼服,头戴团花翟冠,脚踩祥云履,位列内命妇之前。
因姚贵妃和徐德妃都在病中,因此姜云冉便站在了第二排第四位,刚好位于皇贵太妃之后。
身侧,周宜妃抱着大皇子,昂首挺胸,目不斜视。
这是满朝文武第一次见大皇子。
这孩子生得极好,粉雕玉琢,玉雪可爱,奈何矮小消瘦,还是无健康模样。
可无论如何,见了他,满朝文武好像都定了心,唱诵声越发洪亮。
姜云冉在寒风里看向大皇子。
小孩子眼睛圆溜溜,乌黑明亮,此刻他缩在母亲怀中,一言不发。
从清晨至此,姜云冉没听到他任何声音。
又一阵寒风吹过,姜云冉收回视线。
先祭天、后祭祖,皇亲国戚,满朝文武,皆一丝不苟,众人欢庆新岁,祈求上苍保佑,今岁依旧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等到所有人在太极殿落座,已经过去将近五个时辰。
玉京中百姓们都简单用过元宝饺子,开始准备年夜饭。
热闹的气氛蔓延在整个玉京,也洋溢在大楚各地,此刻长信宫中,景华琰身着冕服,庄严肃穆站在御阶之上。
十二毓在他面前晃动,让人看不清他眉眼。
他手中的金瓯杯流光溢彩,金光闪烁。
“敬告天地,敬告先祖,大楚今国泰民安,海晏河清,祈新年新岁,国泰永昌。”
金瓯杯中的清酒泼洒在地,满朝文武起身跪拜,异口同声。
“新年新岁,国泰永昌。”
行告天地之后,景华琰换杯,感谢朝臣的奉献和效忠。
“今谢诸爱卿忠孝仁义,鞠躬尽瘁,夙兴夜寐,唯望新岁君臣同心,匡扶国祚,盛世之景尤可望已。”
姜云冉站在妃嫔之中,她端着酒杯,目不斜视。
琥珀色的酒液慢慢流入口中,醇厚甘甜。
满朝文武再拜。
“臣等万死不辞。”
数百人异口同声,声势震天,直达青云。
景华琰仰头,把杯中酒一饮而尽。
“开席!”
丹陛大乐声中,太极殿觥筹交错,热闹不绝。
姜云冉身在一片热闹之中,微微抬头,遥望御阶之上的年轻帝王。
彼此帝王那双深邃的星眸,也正凝望着她。
姜云冉浅浅勾起一抹微笑,她端起酒杯,遥相敬之。
“新岁安康。”
景华琰也慢慢笑了。
他端起酒杯,回敬她的祝福。
“新岁安康。”
夜里,朱雀宫门前人声鼎沸。
百姓们拖家带口,都汇聚在朱雀宫门前的宽大广场上。
啪的一声,烟火窜天而起。
在空中爆开艳丽的盛世烟火。
漫天烟火,点亮了百年皇城。
百姓们欢呼着,雀跃着,脸上挂着笑,嘴里都是问好。
“新年好!”
————
元徽六年的元月,比元徽五年的腊月要暖和许多。
过年新岁总是很快,一眨眼的工夫,元月便如水流失。
前日上元灯会的余韵还在玉京回荡,衙门的广亮大门重新打开,休沐了一月的朝臣们陆续上衙,开始了新一年的忙碌。
大街小巷中,爆竹和福字尚且鲜艳,百姓们却已来去匆匆,为新岁而奔波忙碌。
不知不觉间,已经到了元徽六年二月初二。
柳叶抽芽,冰河融化,新春将近。
二月二,新年气象更新,一切皆是新生。
早晨醒来,窗棱上再无冰霜。
即便金乌还未升起,但夜里的冰寒却已然消散,暖意袭来,白昼将明。
劳累了大半夜的姜云冉正迷迷糊糊睡着,忽然感到身边一阵热意扑来。
她抿了一下嘴唇,下意识去推:“热。”
“呵。”
低笑声在耳边响起,姜云冉这才幽幽转醒。
她茫然睁开眼睛,在昏暗的帐子里看到景华琰染着笑的眼眸。
大清早的,这男人真是火力旺盛。
昨夜里折腾到半夜,姜云冉现在还觉得懒怠,她嗓子低低哑哑的,嗔怪道:“几时了?陛下不是说早晨不闹我?”
景华琰的手慢慢拂过她的细腰,把她整个人拢在怀中。
衣带不知不觉间散开。
“没闹你。”
景华琰的唇瓣寻到了她的,两个人交换了一个温柔的吻。
“这不是爱妃自己醒来了?”
姜云冉瞪了他一眼。
景华琰翻了个身,让她趴在上,居高临下看着自己。
他从下而上,看着这一幅美景。
软烟锦内衫柔软光滑,穿在身上尤其舒适。
锦缎犹如潺潺流水,勾勒出山峰峭壁,忽然山路一个转弯,却又埋入幽深的山谷之中。
带着热火的风自上而下,扫清了山谷中的浓雾。
前方,豁然开朗。
姜云冉忽然咬住下唇,呼吸也比之前快了几分。
“你真是,讨厌。”
姜云冉断断续续骂他。
景华琰低笑一声,额头的汗水滑落,帐子里热度攀升。
“明日夜里,怕是暖炉都要撤远一些。”
姜云冉呼了口气,她低下头,看着身上的斑斑痕迹,不由哼了一声。
“同暖炉有什么关系?是陛下肆意妄为。”
景华琰挑了一下眉,他努力展现了一下什么叫肆意妄为,直到姜云冉的腰塌了下去,终于没了力气,他才搂着她转身。
山谷的溪水一落到底,带着势不可挡的魄力,狠狠钻入深潭之中。
“唔。”
姜云冉不由哆嗦一下。
“今日是二月二,爱妃想想是什么日子?”
姜云冉有些迷糊。
她咬着嘴唇,生怕自己发出恼人的声音。
“不,不知。”
景华琰低下头,在她脖颈上狠狠咬了一下。
“二月二,龙抬头。”
姜云冉鬓角都是汗,方才还干净整洁的软烟锦皱成一团,跟个咸菜似得。
肌肤光洁莹白,犹如上好的珍珠,让人爱不释手。
“……”
姜云冉真想骂他:“陛下,年长一岁,脸皮越发厚了。”
景华琰埋头苦干。
姜云冉倏然捂住了嘴。
她整个人都战栗起来,泉水一波波涌来,却不能浇灭炙热的火炉,反而让温度骤然攀升。
“不行……”
姜云冉伸手去推他,声音越来越颤抖,带着娇嗔的尾音。
“不,不行……慢些。”
景华琰的呼吸依旧低沉,但他却更卖力,一阵电闪雷鸣,地动山摇,姜云冉只觉得眼前一片金光闪过,过了许久,才好似回过神来。
她终于喘了口气。
胸膛剧烈起伏,半天都无法平静。
景华琰依旧维持着方才的姿势,他眸色幽深,一瞬不瞬看着姜云冉。
“喜欢吗?”
不可否认,真的很刺激。
每一次的战栗,都好像在山峰上攀登,直到最终攀登至山顶之上,那一瞬,金光普照,太阳初升。
姜云冉不肯说话,脸颊却依旧红晕。
景华琰此刻也在平复情绪。
他翻了个身,又把她抱入怀中,轻轻抚摸她的后背。
“觉得你最近,没那么单薄了。”
姜云冉的腰太细了。
以前是喜欢,现在却是心疼。
腰细,身形太过纤瘦,若是哪一日病了,如何能抵抗?
还是要身强体壮一些,才能长命百岁。
不过自从姜云冉开始医治月事疼痛以来,她的气色明显好转,尤其是冬日里手脚都不冰冷了。
姜云冉还有些回不过神。
她懒洋洋说:“怎么?不好吗?”
景华琰卷着她的发尾,笑着在她脸颊上亲了一口:“很好。”
“真希望你健健康康,长命百岁。”
姜云冉愣了一下,随即也仰起头,在景华琰脸颊上亲了一口。
“陛下也长命百岁。”
景华琰挑眉看她:“真心话?”
“自然是真心的。”
“陛下多活一日,我就能多作威作福一日,你没看如今宫里,谁见了我都要叫一声娘娘。”
景华琰低低笑出声来。
他提醒她:“爱妃,你本来就是娘娘。”
姜云冉其实也是逗他玩,最近因对姚贵妃的处置,姚氏一族表面乖顺,背地里多有手段。
前朝风波不停,景华琰也有些厌烦,今日难得放松一下,姜云冉十分尽职尽责,倒是把皇帝陛下哄开心了。
“是啊,我是娘娘。”
姜云冉眯着眼睛笑,眼儿如同月牙,可人极了。
景华琰心中一动。
他又在她眼皮上亲了一下,才翻身而起。
“你再歇一歇,朕要早朝了。”
姜云冉随意披散衣衫,指挥景华琰掀起帐幔,散一散那股子味道。
“我也不睡了,上午还有事呢。”
寝殿里确实有些热。
景华琰披上中衣,赤脚踩在地毯上,过去把暖炉关了。
“什么事?”
姜云冉要散热,景华琰就没有叫宫人伺候,他自顾自坐在贵妃榻上,从暖炉上取了温水润喉。
“元徽新规差不多拟定结束了,今日要最□□议,若能确定,便会下发各宫,从本月起实行。”
元徽新规就是宫中新的采买议程,针对几点不便之处,都有所改革。
其一便是预报。
比如必要之物,月初就上报给尚宫局,属于份例之外的东西,按照是否必须再行划分。
超出份例之物要扣减各宫岁银,若宫中库房和造办处库房有的,直接送入宫中,于上旬就能送达各宫,若没有,就进行统一采买,拟定账簿,经由三局两监核查,支取银两,买货入宫。
除各宫之外,所有司局皆如此处置。
这样,就减少了等待时间,也方便各宫取用,只不过需要各宫提前进行规划,若是常用物品之外的东西,必然要预算采买。
此行事,宗人府和户部都有官员随行,每月的账簿,也有都察院审查。
尽最大可能,杜绝单一衙门或官员贪墨。
元月是试行,一月下来,卓有成效。
最起码,各宫都不闹着要不到东西。
月底一核查,比之以前耗费少了十之七八。
户部的老经历看到账目,几乎是老泪纵横,直感叹国之*大幸。
幸的是有好皇帝,有好宫妃,也有好官员。
所有人一起努力,才把司务局这个躉虫彻底拔除。
因此,景华琰特地感谢仁慧太后和皇贵太妃,给了姚氏和沈氏不少赏赐,并且额外赏赐姜云冉,奖赏她在新规中做出的贡献。
今日,就是定案的日子。
景华琰又倒了一杯温水,倒了一勺蜂蜜进去,站起身送给姜云冉。
姜云冉勾唇浅笑,乖顺得很。
“多谢陛下。”
景华琰看她,神情很是放松。
“朕应该多谢你。”
姜云冉靠坐在床边,她端起茶杯,遥遥一敬:“陛下谬赞。”
景华琰低低笑了起来。
他一边笑,一边咳嗽了一声,说:“你宫里人手若是不足,就让尚宫局再挑人。”
“别累坏了自己。”
如今青黛和紫叶都跟着她忙宫事,宫里的事由则由莺歌打理。
莺歌人小鬼大,谁也忽悠不了她,但她毕竟年轻,资历太浅,不好服众。
姜云冉嗯了一声,说:“我有分寸。”
景华琰睨了她一眼,才道:“若是不睡,就一起去暖房洗漱?”
听到这话,姜云冉面上一红。
“陛下,早朝可不能迟到。”
景华琰来到床边,弯腰把她一把抱了起来。
“贵嫔娘娘,您真是贵人事多。”
“小的只是想伺候伺候娘娘,伺候得娘娘开心了,娘娘好给小的赏赐。”
姜云冉被他逗笑了,悄悄在他腰间拧了一下。
景华琰面不改色,抱着她一步踏入暖房。
等两人沐浴更衣出来,姜云冉已经换好了常服。
最近她宫事繁忙,因此每日不能再慵懒随性,日日都是盛装华服。
今日她换了一身崭新的鹅黄衫裙,领口一圈白兔毛边,衬得她脸只有巴掌大。
梁三泰伺候景华琰穿礼服,景华琰看着她道:“娘娘这身衣裳,美丽动人。”
怪油嘴滑舌的。
梁三泰低着头撇撇嘴,果然听到贵嫔娘娘说:“陛下,正经一些。”
景华琰又笑了起来。
他一笑,就要咳嗽,姜云冉不由蹙了蹙眉头。
“梁大伴,”同梁三泰说话,姜云冉温柔端方,“陛下近来咽喉干痛,可叫了太医看?”
昨日早晨姜云冉就说过一回,当时梁三泰答应得好好的。
今日见他还这般,就忍耐不住又念了一句。
别看姜贵嫔声音温和,面容平静,但那声音里不容置疑的威仪,让梁三泰心里都泛了嘀咕。
这帝妃二人,是越来越像了。
他低着头,手里不停,嘴里只能说:“今日小臣一定办妥。”
那就是昨日没办妥。
姜云冉的凤眸一抬,定定落在景华琰面上。
她不说话,只是平静看着他,却有一种无形压力蔓延开来。
景华琰轻咳一声,把她给他做的荷包挂在腰间,这才说:“知道了。”
梁三泰:“……”
梁三泰心里想:还得是贵嫔娘娘。
陛下可真听话啊。
很快,景华琰就在膳堂里落座。
姜云冉这会儿没有胃口,还有些困顿,便坐在边上帮他布菜。
早朝之前的早点一般都很简单,只六样蒸点,两盅汤羹,主打一个润口。
景华琰简单吃了两块芙蓉糕,正想同她说话,一转头,就见她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他立即轻轻把筷子放到桌上。
梁三泰要叫宫人来,景华琰却摇了摇头。
他起身来到姜云冉身边,哄着把她抱了起来。
很快,两个人就消失在青纱帐后。
梁三泰:“……”
梁三泰无语问苍天。
陛下,要迟到了,您知道吗?
第125章 【三合一】着晋封为从二品昭仪,统领六宫事。
新规定下,宫中皆喜。
姜云冉终于忙完了大事,心中的大石也跟着落地,这一日她刚从寿康宫出来,抬头就瞧见姚贵妃身边的秋意姑姑。
秋意姑姑还是那副平静无波的样子,她对姜云冉福了福,道:“贵嫔娘娘,贵妃娘娘有请。”
姜云冉大抵知晓是什么事,没有犹豫,只回头看了一眼亲自送她出来的彭尚宫,含笑道:“好。”
彭尚宫跟秋意姑姑两人没有寒暄,多一句话都没说。
临芳宫同之前相比,冷清了许多。
本来应该重新修剪的花草树木都还是冬日凋敝模样,姚贵妃并未让宫人打理。
过几日就要关宫,没必要耗费人力。
临芳宫中的宫人行色匆匆,都在忙碌贵妃的离宫事宜,年长一些的瞧着还算平静,年纪小的就显得有慌张无助。
姚贵妃离宫,大公主又要挪去慈和宫,从此以后,临芳宫就要关宫,不用宫人侍奉。
除了大宫女阿媛,其余众人姚贵妃一个都不带走,秋意姑姑跟随侍奉大公主,所有临芳宫的宫人皆回尚宫局。
还不知以后是什么前程。
见了姜云冉,宫女们一起行礼,匆匆离去。
秋意姑姑倒是平静:“小姑娘们心里担忧,面色不好,还请娘娘见谅。”
姜云冉说:“都是小事。”
秋意姑姑又叹了口气。
“其实娘娘都叮嘱过的,也特地请了三位尚宫来宫中叙话,请她们关照临芳宫的宫女,然而人走茶凉,以后的确要靠她们自己了。”
姚贵妃是个好主子,她待下宽和,也奖赏分明,在临芳宫当差可是美差。
姜云冉道:“三位尚宫都是好上峰,姑姑勿要担忧。”
很快,几人就来到寝殿门前。
姚贵妃正在领着宫人收拾大公主的衣物。
她很仔细,每一件都看过,按照年纪分门别类,叮嘱大公主的奶嬷嬷。
“这是之前我准备的,以后明舒长大了,有什么喜欢的衣裳,让她自己添置吧。”
姜云冉同她见礼,她就笑着说:“贵嫔等我一下。”
很快,她就回到明间,同姜云冉一起坐下。
“娘娘请我来,可是有事要叮嘱?”
姚贵妃又笑了一下。
她以前虽然也经常笑,看起来温婉仁和,可那笑容从来不达眼底,一看便知那是挂在表面的温和。
如今要离开这富贵窝,她反而轻松了。
这个笑容,让她整个人容光焕发,年轻许多。
“叮嘱可不敢当,过几日,我就不是贵妃了。”
此事姜云冉也知晓,她没有多客套,只说:“姐姐毕竟年长我几岁,当要敬之。”
姚贵妃听言就道:“好,那我就唤你妹妹了。”
“姜妹妹,今日请你来,你应当也知晓,”姚贵妃说,“大公主年少,如今有贵太妃关照,我是很放心的,不过她毕竟会长大。”
姚贵妃顿了顿,看向姜云冉:“他日大公主长大成人,还望你能答应我,让她自己选择未来的路。”
这个请求,倒是出乎姜云冉意料。
姚贵妃做事干脆利落,她把大公主托付给贵太妃,就不需要旁人再去关照,那反而是贵太妃的不信任。
一事不烦二主,既然托付,那就不要朝秦暮楚。
所以她只想请姜云冉帮忙,为大公主的未来保驾护航。
“无论是大公主要做什么,是上阵杀敌,还是偏安一隅,无论是遴选夫婿还是终生不婚,都请姜妹妹替她做主。”
她不求女儿飞黄腾达,不求她青史留名,亦不盼望她生儿育女,幸福美满。
她希望她自由,等她长大了,自己选择未来。
希望她能做快乐的小鸟,自由翱翔在天地间。
只做自己,随心所欲,活出公主的潇洒。
这是姚贵妃放弃母女相伴,放弃荣华富贵,甚至放弃同姚家的骨肉亲情,才换来的自由。
姜云冉平静看向姚贵妃,片刻后却笑了:“可是姚姐姐,那是十几年甚至二十年之后的事情,到时候,我还不知是什么模样。”
“你会比现在更好。”
姚贵妃定定看向她,眼眸中只有坚定。
“我可以笃定,到时候的你,能左右宫中所有皇嗣的未来。”
这话若是旁人听了,都要吓得面色惨白,但姜云冉依旧坐而不动,丝毫都不慌乱。
“姐姐真是对陛下有信心。”
花无百日红,人无千日好,不说二十载,便是三年五年,姜云冉都不知那时自己同景华琰是什么模样。
“可我没有信心,不过……”
与其期待旁人垂怜,与其等待铡刀落下,不如在自己还能博得权利的时候,努力攀爬。
“不过我一样可以答应你,到了那时,我会照拂大公主。”
姚贵妃不由笑出声来。
她的眼角一片红,好似哭过,又似喜悦落泪。
她说:“难怪陛下这样喜欢你,因为你跟所有人都不一样。”
“旁的人,都是跟陛下祈要,以求富贵加身,”姚贵妃睁开眼,看向姜云冉,“而你不同。”
“你是换。”
姜云冉用自己的能力,本领,用自己的聪慧,交换权柄和身份地位。
她从来不奢求莫名其妙的赐予。
她也不需要景华琰对她偏爱特殊,因为她所得到的一切,都是努力之后的酬劳。
然而她换给景华琰的,对于景华琰来说,是最珍贵的给予。
或许,从未有人这样给予过他。
对于姚贵妃的说辞,姜云冉不置可否,却又觉得有些新奇。
她思量片刻,问:“姐姐还有什么想要叮嘱的?”
姚贵妃摇了摇头,果断道:“没有了,这就足够了。”
“姐姐不关心姚家和太后?”
姚贵妃垂下眼眸,看着自己光洁的手指。
她已经褪去钗环,素面朝天,此刻只觉轻松。
“他们不用我关心,”姚贵妃道,“人各有命,姚氏的曾经,我做出了奉献,生恩养恩都已还清,姚氏的未来,便与我无关。”
最温柔的姚贵妃,却是最心硬的人。
最嚣张的徐德妃,却又是那么心软。
姜云冉笑了一下。
她端起茶杯,对姚贵妃举了举:“后日姐姐就要出宫,此去山高路远,还望姐姐珍重,提前恭送姐姐。”
姚贵妃眯着眼睛笑了,她说:“望你得偿所愿。”
次日,景华琰下旨,贵妃姚氏冲撞太后,违背宫规,着降为美人,至皇觉寺为宗室祈福,大公主由贵太妃代为抚养。
第二日早朝,姚氏朝臣激烈反对,最后被姚相压了下来。
老大人发须皆白,他挺拔立于百官之首,从不展露半分衰老。
此刻,他慢慢弯下了腰。
“谢陛下宽宥。”
一锤定音,姚听月出宫一事,再无转圜。
早春晴暖,微风拂过柳稍,发出沙沙声响。
宫中花坛里,二月兰已经婀娜着曼妙身姿,等候绽放美丽。
姚听月抱着女儿,亲自把她送到贵太妃宫中。
贵太妃今年刚过四十整寿,她圆脸笑唇,看起来开朗又活泼。
之前相见,景明舒就很喜欢她,今日一见,立即喊:“抱抱。”
小家伙理直气壮,一点都不怕生。
贵太妃弯下腰,一把把她抱了起来,在怀里掂了掂。
孩子太小了,什么都不懂。
但姚听月还是看着满脸笑容的女儿,轻轻拍了拍她的小脑袋。
“明舒,娘要出宫了。”
景明舒脸上的笑容凝固了,她似懂非懂,茫然盯着母亲那张笑脸。
姚听月一直在笑。
从她脸上,似乎看不出离别愁绪。
“娘有事情要做,必须离宫,以后你就跟着林祖母好不好?”
其实景明舒还是听不懂。
但她敏锐察觉到了事情有些不对,她忽然开始挣扎,拼命想从贵太妃怀里跳下来。
“母妃,母妃!”
她喊着喊着,又换了称呼:“娘,娘!”
然而一切都是徒劳。
她太小了,挣脱不开如高山一样的大人。
贵太妃怕她摔伤,紧紧抱着她,被踢痛了也没有放开。
“乖孩子,听你娘说话,好不好?”
她声音特别温柔。
仿佛一汪春水,让人卸下满身防备。
奇迹般的,景明舒竟然安静了下来。
她那双圆圆的杏眼眨了一下,豆大的泪水滚落。
“娘。”
可怜极了。
贵太妃都要跟着一起抹眼泪。
但姚听月还是那一副平静模样,她伸手帮女儿拂去脸颊上的泪水,凑过去,在她额头上亲了一下。
“明舒,你好好吃饭,好好长大,等你以后长大了,就去看我。”
姚听月的声音也很平静。
“我会好好活着,等你来见。”
景明舒不知道听懂没有,她就那样瞪着眼睛,不舍地看着母亲。
眼泪跟珍珠一样滚落,可怜又无助。
姚听月最后抚摸了一下女儿的脸,然后慢慢后退,直到脚跟碰到门槛。
身后是光明大道。
前方是至亲骨肉。
姚听月却不能再向前。
她笑容温柔,语气一如既往地慈爱:“明舒,跟娘说再见。”
景明舒哇地一声哭嚎起来。
“我不!”
她倒是不挣扎,只是缩在贵太妃怀里,忽然扭过头去,不肯看姚听月。
小孩子闹脾气,生母亲的气了。
姚听月无奈一笑,见贵太妃心疼地哄女儿,一颗心倒也安然。
此时此刻她才发现,自己其实很无情。
人都好好活着,她从不觉得分别有什么痛苦。
姚听月最后跟女儿说:“娘走了,明舒听林祖母的话。”
说完,姚听月果断转身,当真大步离去。
景明舒猛地抬起头。
她眼里满是泪水,看不清前路,只能看到母亲走向阳光中的背影。
“娘!”
孩子的哭声凄厉,让人鼻酸。
姚听月脚步微顿,她定定站在原地好久,却始终没有回头。
最后,她背对着景明舒,摆了摆手。
她没有让任何人送她,布衣木钗,就这样潇洒离开了这奢华壮丽的九重宫阙。
从此青灯古佛,未尝不是新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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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听月离开之后,宫里似乎冷寂了许多。
以前不觉,随着人越来越少,东西六宫也越发冷清。
不过随着春日来临,整个玉京仿佛重新活了过来,街上人头攒动,郊野游人络绎不绝。
草木蔓发,春山可望。
长信宫中,也重新有了欢声笑语。
小宫女们换上了夏日翠青色的宫装,展露出青春和活跃。
就连徐德妃的病情也稳定下来,除了依旧只能卧床养病,已经月余未曾病危。
随着大皇子年节时亮相,最近也时常出宫游玩,一时间锦绣宫车马盈门,周宜妃又重新盛装出现在众人面前。
一切都欣欣向荣。
景华琰朱笔御批,预备从春闱之后,至东阳围场围猎。
东阳围场位于庆州以东,距离玉京快马两日路程,但若是皇帝驻跸,约要走上五六日光景,方才能到达。
先祖皇帝立国之前,曾在东阳驻军,也就是在此训练新兵,打下万里山河。
因此大楚立国之初,年年都会至此行围猎。
只为让后世子孙不忘马上得天下的不易,告诫他们不能荒废武功,贪图享乐。
可之后岁月稍长,各先帝喜好不一,围猎一事便不再设常例,每年是否至东阳围场,视情况而定。
景华琰登基之初,在元徽元年曾举行过秋狩,但那一次不过一月就结束,因尚未选秀,那一次的秋狩只有仁慧太后、皇贵太妃和几位皇叔公主陪同,再无旁人。
后四载并未举办,至元徽六年,兴许是因乌城大捷,景华琰又动了围猎心思。
这一次虽是春日至庆州,但围猎大约在夏日,景华琰此举,多半是为了在东阳行宫避暑。
四月末从玉京出发,可在东阳行宫驻跸至十月回京,春夏秋三季的风景都能看到。
忍了几年,景华琰终于是忍不下去了。
盛夏时节的长信宫太过炎热,根本不适宜居住。
论说荣华富贵,九重宫阙,也的确如此,整个长信宫历经两朝,至大楚又不断翻修,便有如今规模。
然它终究只是华而不实的摆设。
是为了震慑天下人的冰冷礼器。
狭长的宫道,高耸的宫墙,阻挡了所有的春风细雨,笼住了冬雪寒寂。
长信宫冬冷夏热,说实话,住得还不如大臣们舒坦。
景华琰早就不想住在这了。
但他登基初年党争不断,前朝动荡,谁都想在年轻皇帝手里博得权柄,斗得愈发激烈。国朝看起来天下承平,实际上平静之下全是惊雷。
他不便挪动。
今年却不然。
元徽五年数次动作,到底敲响了朝臣们的警钟,这位陛下可真是心狠手辣,毫不顾念旧情。
无论是谁,哪怕诞育大公主的姚贵妃,说赶出宫就赶出宫去,毫不留情。
就连姚家,都在闹了几日之后,再也没有了声音。
或许,这等小事,不足以让姚氏彻底同皇帝翻脸,也或许,他们清晰意识到,没有人能动摇年轻帝王的决定。
他与一年之前不同,与先帝更是全然两面。
这一道圣旨很突然,并未提前同朝臣议论,或许只凌烟阁和卫所都督知晓。
他甚至是直接在早朝时忽然宣布的。
话音落下,满朝文武默不作声。
景华琰却怡然自得,甚至抿了一口温茶。
他这几日略有咳嗽,被姜云冉耳提面命,茶壶里早就换成了胖大海。
不太好喝,也不太难喝。
毕竟是云冉的一片心意。
之前历代帝王,早朝多严肃,直到先帝时,因先帝晚年体弱多病,便停了早朝。
由凌烟阁和左右卫所代为禀报,许多大臣甚至只有在三节两寿,才能见先帝一面。
后景华琰登基,他自然年富力强,便恢复早朝。
但从景华琰上早朝的第一日起,御阶和堂下,就都设立了茶水桌。
无论谁,都能在口渴时抿上一口。
起初,言官和老王爷们强烈反对。
说他违背祖宗家法,说他于理不合,甚至说他年轻轻狂。
“这其实根本就不是因为一口茶水。”
景华琰说到这一段的时候,对姜云冉甚至还笑了一下。
“云冉,你说政治是什么?”
姜云冉正在核对宫事单子,随口说:“执政之念,治理之法?”
这是教书先生们,经常用的词汇。
他们教导三纲五常,教导三坟五典,教导诗书礼易,教导策论应试。
却根本就没有人明确教导你,政治是什么。
只有身在朝堂之上,才清晰意识到,啊,这就是政治。
景华琰却摇了摇头。
见姜云冉的目光始终落在宫事单子上,就自顾自把剥好的橘子放到姜云冉手边。
“歇一歇。”
姜云冉抬起头,冲他甜甜一笑:“多谢陛下。”
景华琰要讲的话噎在喉咙里,他轻咳一声,才继续说:“这些都是外人说的。”
“但坐在朝堂之上的朕和他们,心里都很清楚。”
“政治就是博弈。”
姜云冉这一次倒是听进去了。
“博弈吗?”
景华琰颔首,他修长的手指在桌上轻点:“是的,是君权和臣权的博弈,是党派与党派的博弈,是私利与民生的博弈,也是是与非的博弈。”
姜云冉脑子转得飞快,她福至心灵。
“陛下要的不是一口茶,是要大臣们对陛下低头。”
景华琰浅浅笑了。
相比于去年,他身上的戾气越轻,人也更随性一些。
那是因为权利慢慢握在手心里,他在一场场的博弈中,取得了阶段性的胜利。
“是的。”
“我是新帝,又年轻,若一开始就被朝臣们压下去,那以后或许要几年十数年,都在为那一次低头而付出代价。”
那一杯茶,是景华琰故意为之。
他的态度清晰表现出来,他坐在龙椅上,就不容许任何人忤逆。
大楚至他祖父时,已是君权高度集中,皇权至上,无人敢不从。
那时所设立的一系列新政,以及部分衙门,都对先帝产生了冗赘。
先帝并非强硬之人,他优柔寡断,文弱和善,加之母妃早亡,身体并不丰建,年少时几次三番被攻讦,险些失去太子之位。
若非当时的定国公沈氏与先帝联姻,恭肃皇后嫁入毓庆宫成为太子妃,否则他是否能登基为帝还不一定。
从先帝时,皇权盛极转衰。
景华琰对自己的父亲,毫不留情批判。
当然,这话也只对姜云冉说。
“父皇喜欢弄权,他让朝臣们相互攻讦,相互斗争,这样他便稳坐于上,不用费力就能赢得自己想要的一切。”
但他却忘了,这是在养蛊。
及至景华琰登基,前朝除姚氏、梅氏等文臣,徐氏、沈氏、廖氏等武将,还有周氏等护国亲军派系,甚至宗室之中,也有不少声音。
朝臣势大,那皇帝的声音就微乎其微。
景华琰当太子的那些岁月里,已经清晰领教了弊端。
所以,登基之初,他决心改革。
所有的一切,都从一杯清茶开始。
姜云冉有些好奇:“因为陛下坚持,所以朝臣们就妥协了?”
景华琰摇了摇头:“自然不是。”
“那些朝臣们,一个个精明着,绝对不肯低头的。”
“若是立即就低头,以后如何还能拿捏我?那时我年轻,是最好控制的时候,若是等两年羽翼丰满,谁还能动我?”
景华琰同姜云冉,从来都是实话实说。
姜云冉笑了一下,说:“陛下,你挺坏的。”
景华琰也跟着笑。
他无奈喝了一口胖大海,努力咽了下去。
“若是云冉,会如何做?”
姜云冉想了想,先是摇头,片刻后才说:“我大概会坚持。”
“茶水摆在那里,爱喝不喝,反对者就直接去殿外跪着,上告天庭也好,昭告天下也罢,断没有不让人喝茶的道理。”
景华琰挑眉:“拖字诀?”
姜云冉颔首,她想了想又说:“可能需要挺长时间的,三五月也说不定,陛下呢?”
景华琰淡淡道:“在他们针砭时弊的第二日,早朝,朕准备了几十杯茶,敬爱卿们匡扶国祚,忠心不二。”
姜云冉:……
真笋啊。
皇帝亲自敬茶,喝不喝?
这一敬,皇帝已经给了他们台阶。
他可以敬,不能让。
不喝岂不是藐视皇权?
这喝的不是茶,是退步。
姜云冉眨了一下眼睛:“喝了吗?”
景华琰挑眉笑了,身上帝王之气消散,年轻人的意气风发显于眼前。
“当然喝了,”景华琰说,“姚相和孝亲王带的头。”
如此看来,姚相还是太有城府了。
此刻,景华琰的目光只落在眼前这一碗胖大海上。
朝堂之下,文武百官议论纷纷,有年迈的老大人,都要忍不住出来跪下谏言了。
无非是说他不与朝臣议论就直接做主,如此肆意,怎不是朝令夕改,可堪家国大事?
这些话,年年说,月月讲。
不光是他,史书上的几百位皇帝,景氏的列祖列宗都听得耳朵起茧子。
都当皇帝了,挨两句骂也没什么。
毕竟有的时候,有些蠢货是应该骂的。
不过,景华琰目光微凝,他微微抬起眼眸,淡漠看向朝堂之下。
此刻,礼部左侍郎楼尹上前一步,躬身行礼。
“陛下,臣有事奏。”
楼尹虽然姓楼,但他是姚氏的女婿。
他的夫人是姚听月的堂姑,也是姚相和仁慧太后的堂妹。
有这一层关系,他天然就是姚党。
许多姚氏不方便说的话,都由他开口。
显然,虽然姚相知晓景华琰的决定,当时也不发一言,现在却又让门人反对。
不用景华琰首肯,早朝时朝臣上谏,都可直言不讳。
楼尹声音平稳,却能让在场所有官员听清。
“至东阳围场围猎,虽古来有之,但兹事体大,陛下及贵人们身份尊贵,若此行有异,臣等万死不辞。”
“前朝旧例,围猎要提前四月拟定,经由礼部、户部、宗人府等一起拟定仪程,方能下旨,昭告天下。”
景华琰跳过前面那一步,直接昭告天下了。
由礼部出来反对,也在情理之中。
然而他话还没说完,另一道身影就出列。
说话之人,是梅贤妃的大伯父梅有义。
他去岁入京述职,考评为优,已擢升为工部尚书,位列使相之一。
“楼大人此言差矣,”梅有义声音洪亮,“不过是驻跸行宫仪程,难道礼部需要四月才能拟定?”
他微微睁开眼睛,炯炯有神看向楼尹。
“礼部的官员们,也太无用了。”
————
大楚未设宰相职官,也未设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理论上来说,大楚没有宰相。
姚相因功劳卓绝,历经两朝,又是顾命大臣,因此朝中上下都尊称他一声姚相。
有时皇帝都这样唤他。
不是宰相,堪比宰相。
开国皇帝以一人政治的弊端为由,直设凌烟阁,一般为五至七人,多为尚书、枢密使、都督、宗人府职官兼任。
一般而言,凡有四位尚书、两位武将及一名宗亲。
人数皆为单,在票拟和列名时,同一政策能分出是否。
入阁能臣,多青史留名。
满朝文武,皆以入阁为必生追求,人人都想位列阁臣。
如今阁臣之中,除户部尚书姚文周,还有兵部尚书郑定国、吏部尚书年铮海、九城兵马司都督冯季、枢密使牧锋、宗人令孝亲王。
前礼部尚书王端因年事已高,今岁告老还乡,如今凌烟阁刚好空了个位置。
各方势力早就盯上这个唯一的空缺,元徽六年元月虽是新年休沐,朝野内外依旧风波不停。
姚家想要推举的自然是楼尹。
郑定国是两朝元老,年及而立才高中进士,他兢兢业业,夙夜在公,终在四十五岁那一年入阁拜相。
他是个顽固纯臣,资历虽不及姚文周,但他年长,又得景华琰尊重,姚文周从来都没有拉拢过他,知晓是白费力气。
另外吏部尚书年铮海和孝亲王都是两面派,两个人跟个墙头草似的,谁声音大就听谁的,一点主见都没有,哪一派都不入,却哪一派都可听。
这种墙头草,姚家也没必要拉拢。
冯季则是景华琰一力提拔上来的武将,因此同郑定国一样,都是效忠皇帝的纯臣。
而牧锋是护国将军,常年驻守京郊大营,拱卫京师。他铁面无私,谁的话都不听,更是难以亲近。
如此一来,凌烟阁只剩一个名额。
原礼部尚书王端倒曾是姚氏一系,奈何王端年纪比郑定国还大,身体还特别不好,今年实在支撑不住,景华琰便恩赐他回乡荣养,给足了体面。
他这一走,姚文周立即感受到孤木难支的窘迫。
尤其侄女姚听月又被降位挪宫,从此常伴青灯,这更令姚文周忧虑。
所以近来的朝堂之上,姚氏的人多有动作。
他们想要的,自然是凌烟阁最后一个名额。
但姚相心里很清楚,景华琰怕是不会轻易妥协。
去岁那么多世家说倒就倒,谁求情都毫无用处,如今看来,这位年轻帝王是动了杀心的。
他隐忍数年,最终不想再忍下去了。
可人都贪婪。
到手多年的权利要是拱手让人,比死亡还令人难受,姚家被先帝托得太高,政敌太多,已经骑虎难下了。
一旦姚家大厦将倾,所有曾经的仇人就会一哄而上,到时候的惨痛,姚文周想都不敢想。
此时听梅有义的攻讦,姚相眼观鼻,鼻观心,不为所动。
倒是楼尹好歹也是天子近臣,他听到这话,话锋一转:“梅尚书此言差矣,就是因礼部官员能力卓绝,忠心不二,才有陛下临行下诏的宽泛。”
“臣是为陛下清誉着想,若起居官行录于实录之上,后世人如何看待此事?故而恳请陛下收回成命,由礼部加急出具行事仪程,方能合理合规。”
楼尹瞥了一眼一言不发的姚相,继续道:“臣之言还未说完,梅尚书就迫不及待跳出来攻讦下官,存的是什么心思?是否真心为陛下效忠?”
梅有义却一点都不恼怒。
他老神在在站在那,冷冷开口:“若礼部能直接督办,便跪下磕头领旨便是,何苦说这么多冠冕堂皇的废话,蝇营狗苟,不堪大用。”
说到这里,梅有义一躬身:“陛下,东阳行宫数年未用,为减省岁用,一直没有修缮维护,但若陛下愿往,臣立即便领工部官员至东阳行宫修缮,必不耽误陛下行程。”
若是姜云冉在场,一定要为大人们的口舌之争鼓掌。
一个个都是辩论高手。
一边要贬低对手,一边还要给景华琰拍马屁,上一次早朝,怕是要掉一百根头发。
姚相让楼尹跳出来说几句似是而非的话,并非是为了反对皇帝,而是要引出梅有义,同姚氏针对起来。
他要让景华琰擦亮眼睛,梅氏自诩书香门第,自诩百年氏族,实际上又是什么样的货色。
梅有义惯会说漂亮话,又会拍马屁,有人自然不齿他的秉性。
然梅有义的能力却很强。
为官二十载一路高升,所治理的州府百姓皆感念他的清廉仁善。
人无完人四个字,在他身上淋漓尽致提现出来。
从他们两人开始,两家派系就争执起来,甚至各种声音杂而不一,各方都参了一脚。
景华琰端坐在龙椅上,冷淡吃茶。
他终于按照姜云冉的叮嘱,把一壶胖大海都喝完,便把银茶盏放到桌上。
啪的一声,太极殿倏然一片宁静。
上一刻人声鼎沸,喧闹如市,下一刻落针可闻,寂静如夜。
安静得可怕。
梁三泰声音高昂:“有事起奏,无事退朝。”
朝臣们面面相觑。
都有些回不过神来。
景华琰姿态很放松,他右手把玩着腰间的荷包,淡淡的开口:“此事已定,各部立即出行事单,安排围猎之事。”
说罢,他也不等朝臣们再说什么,直接了当站起身来。
哗啦啦,朝臣们不管心里如何想,倒是不约而同跪倒在地。
“恭送陛下。”
景华琰走了,朝臣们依次起身,心里算着时刻,等景华琰的身影彻底消失在太极殿,才小声议论起来。
皇帝陛下早就把事情定下,今日听他们争执那么长时间,最后还是一锤定音。
又为何要让朝臣们争论?
说到这里,低位官员都噤声,不敢再议论。
但他们的眼神,却有意无意落到最前面的两位紫服朝臣身上。
梅有义同梅贤妃只有三分相似,不是面容,而是气质。
梅氏天生气度不凡,书卷浓郁,一派温文尔雅。
此刻的梅有义,便是含笑同姚文周说:“姚相,今日怎么一言不发,可是年纪大了,嗓子不好?”
其实姚文周刚四十有五,只比梅有义大一岁而已。
姚文周依旧面无表情,他走得不快不慢,似乎根本就不在乎梅有义的呱噪。*
梅有义看着他,慢慢笑了。
“姚相,大家都是同僚,好歹礼让三分。”
姚文周脚步微顿。
他回过头来,看向梅有义,眼神平静,没有任何情绪。
“梅尚书,你高升回京,还未来得及恭喜。”
“此番恭喜了。”
梅有义拱手谦让:“同喜,同喜。”
朝堂上的这一场交锋,后宫自然不知,但二月初六,宫中连下数道圣旨。
第一件大事,便是四月末要至东阳行宫驻跸。
上奉请仁慧太后、皇贵太妃和贵太妃随行避暑,另宣召周宜妃、梅贤妃、姜贵嫔、孟熙嫔、司徒美人、冯采女伴驾。
宫中事交由慕容昭仪和德太妃处置。
两位皇嗣自然也在随行之列。
除此之外,荣亲王、礼亲王留守京中,靖亲王、永宁公主、永昌公主随行。
这一通安排,让人惊讶万分,可这惊讶还没结束,接连又有三道圣旨下达。
第一便是册封。
因姜云冉处置六宫事功劳卓绝,又仁义孝顺,谦和端方,着晋封为从二品昭仪,统领六宫事,从此成为高位妃嫔。
第二则是赐大公主景明舒封号庆安,领亲王俸禄。
第三擢升梅有义为凌烟阁臣。
接连几道圣旨,直接把朝廷内外众人砸晕。
待回过神来,才终于看懂景华琰的处置。
争夺阁臣的这一场战争中,终究是梅氏获胜。
而梅氏也终于达到了家族顶峰,入阁拜相,成为国之重臣。
梅氏一系也终于声势壮大,成为能与姚氏抗衡的氏族。
为了安抚姚家,景华琰直接封一岁的女儿为庆安公主,领亲王俸禄。
两者皆升,谁都没有吃亏。
然公主年幼,母妃离宫,这个公主的封号不过是镜花水月,徒有其名。
此时,景华琰又升姜云冉为昭仪,从此统领六宫事。
她以昭仪的份位,压过周宜妃和梅贤妃,一是有独一无二的盛宠,二则是为了平衡姚氏,打压梅氏。
曾经协理六宫事的梅贤妃,而已因“有孕”而不能处理宫事。
这是对姜云冉数次立功的奖赏,也是对姚家的安抚。
一来一回,不叫任何人败兴而归。
所有人都要感念皇恩。
姜云冉此刻真实感受到,雷霆雨露,俱是君恩的含义。
对于皇帝来说,一切皆可以利用。
不过对于姜云冉来说,她已权柄到手,荣华在身。
入宫未及半年,以选侍之位一步登天,成为统领六宫事的主位娘娘。
放眼大楚百年兴衰,也未有一人能与之媲美。
论说独宠,更是无人能及。
自去岁十一月至今,皇帝便只招她一人伴驾,帝妃二人日常生活,如夫妻无异。
恩宠之盛,满朝皆知。
就连坊间都听说这位姜娘娘的美名,皆说她温柔婉约,秀外慧中,上能孝顺太后,下能扶照皇嗣,内能处置六宫事,外能匡扶国祚。
简直是仙女下凡。
帝生爱慕,唯她不弃,恩爱非常。
一时间佳话不断,百姓们津津乐道。
姜云冉至乾元宫谢恩时,就听到梁三泰绘声绘色讲解故事。
姜云冉:“……”
姜云冉都不知要说什么好。
“陛下,您把我吹捧到天上去,以后万一有变故,又如何是好?”
景华琰眸色幽深,他唇角含笑,怡然自得。
他握着姜云冉的手,领着她在流光池边散步。
春风温柔,红了佳人面。
流光池中的锦鲤欢快游弋,感受春日晴暖。
“不会有那一日。”
景华琰告诉她:“在百姓的故事里,我们永远都是神仙眷侣。”
第126章 再过几日,阮宝林就能出宫了吧。
春天的长信宫,是一年四季之中最宜居的。
偶尔有温柔的风越过琉璃瓦,飞入九重宫阙中。
屋脊上的脊兽昂首挺胸,遥望着蔚蓝的苍穹,屋脊之下,风铎迎风而响,发出清脆声音。
欣欣向荣,万物更迭。
然而对于被幽闭思过的阮含珍来说,无论冬日还是春日,都没有任何区别。
被关禁闭的每一日,都让她痛苦万分。
这一日,她好不容易被素雪哄得入睡,不过片刻工夫,殿外就又传来热闹声音。
小宫女们嬉笑路过,好似在对比彼此的赏赐。
那声音无比刺耳。
“怎么回事?”
不知道为何,阮含珍的睡眠一日少过一日。
自从被关禁闭之后,她的身体每况愈下,现在若不服用安神汤,根本无法安眠。
即便能入睡,也很快就会醒来,一夜里反反复复,日日无休无止。
这让她精神濒临崩溃,时刻都在发火。
更让人痛苦的是,此时不比往日,母亲犯了大罪,全家都被牵连,她再也不是以前人人都要艳羡的小阮娘娘,而是扫洗宫人都要摆脸子的罪妃。
不能随便折磨小宫女,不能打骂宫人,这让阮含珍更难熬了。
她必须要忍着熬着,熬到能出去的那一日。
伺候阮宝林的小宫人们不敢多言,她们每天低眉顺眼,根本不敢往跟前凑合。
唯一能伺候阮含珍的,只有素雪。
接连失去邢姑姑和母亲之后,阮含珍把素雪当成最亲近的人,夜里素雪不在,她都无法安心入睡。
此刻也是如此。
她一惊醒,就左顾右盼,似乎在找人。
素雪立即上前,轻声哄她:“娘娘,怎么了?”
阮含珍见她在,面色稍霁,她皱着眉说:“外面则怎么这样吵闹?”
她如今还住在长春宫后殿东配殿,对面是苏宝林的西配殿。
之前两人一直相安无事,如今她落了难,苏宝林也客客气气,她不能过来说话,就在外面让她安心。
对于苏宝林,阮含珍倒是没那么厌恶。
毕竟苏宝林自己也没有恩宠,这长春宫就跟冷宫似得,来来回回就那几个宫女。
她犯不着。
苏宝林是个省事的,也会做人,万不会故意这般激她生气。
素雪顿了顿,垂下眉眼,不敢吭声。
阮含珍的火气直奔头顶。
“你倒是说啊!”
素雪犹豫片刻,还是先倒了一杯茶,转身就要先伺候她润润口。
“磨蹭什么!”
然而阮含珍并不领情。
她一巴掌挥过去,把那一碗茶直接打落在地。
茶汤泼洒了一地,地毯上一片狼藉。
素雪低眉顺眼,站在那一动不动,好似在害怕。
看着她,阮含珍忽然觉得心慌,她的呼吸明显沉重起来。
寝殿里安静片刻,阮含珍才慢慢握住素雪的手,看她手背上一片水渍,不由立即红了眼眶。
“素雪,我不是故意的,”阮含珍委屈起来,“日子太难过了,我也不想同你发脾气。”
阮含珍这样委屈巴巴说话的时候,倒是很惹人怜惜。
素雪沉默片刻,才回过头,回握住了阮含珍的手。
“娘娘,奴婢不是生气,”素雪叹了口气,“奴婢是担忧娘娘的身体,总这样下去可不行。”
“我没病。”
阮含珍几乎下意识开口:“我好着呢。”
她勉强笑了一下,硬要素雪坐在自己边上,才道:“外面究竟发生了什么?你说吧,我保证不生气。”
被关在长春宫的日日夜夜里。
她唯一能依靠的就是素雪。
自从那件事之后,不仅母亲过世,就连阮氏都被要求闭门思过。
整个阮氏上下一点消息都没有,即便是过年,阮忠良也无法见她一面。
幽闭在宫中,将近两月不能出,加之担忧家中情形,让阮含珍脾气暴躁多疑,但她同时也更清晰认识到,她如今只能依赖素雪。
素雪是宫里的老人,在身边所有得用之人都亡故之后,素雪是最能为她办事的人。
她想要东山再起,重获荣华,要靠的只有素雪。
而素雪也真如她想的那样,能为她办不少事。
阮氏是什么情景,她又是什么情景,宫里上下都知晓,就连长春宫的扫洗宫人都随意欺辱她,宫门前那块地总是堆满落叶,根本无人打扫。
就连送来的膳食都越来越差,一开始还有些热乎气,现在只剩下残羹冷炙。
枯黄的菜叶,泡发的粉条,看不出原本颜色的炒菜,让人食欲全无。
是素雪拿着银子,一点点弄回来吃食,又买了些粟米回来给她熬粥。
她知晓,即便有银子,这些也不好弄到手,宫里人惯会踩低捧高,素雪肯定是费劲力气才弄来这些。
这几日她身体不适,素雪一直忙于照料她,没有多去御膳房打点,这膳食便一落千丈。
今日中午送来的,居然还有昨日的剩菜,看着满是虫眼的素炒白菜,阮含珍差点气哭了。
这让阮含珍更明白,也更不敢放开素雪。
“好素雪,你告诉我吧。”
被阮含珍这样可怜巴巴看着,素雪微微叹了口气,似乎有些不忍,却又不敢隐瞒。
她低声道:“姜……升为昭仪了。”
“什么,我没听清。”
阮含珍说:“你再说一遍。”
素雪慢慢抬起头,直视她的眼眸。
“娘娘,姜贵嫔被陛下封为昭仪,统领六宫事。”
“什么!”
阮含珍只感觉气血翻涌,冲天的怒气聚集心头,让她胸口一阵阵抽痛。
素雪却还没说完。
“春日来临,万物复苏,昭仪娘娘说近来宫中减省开支卓有成效,全赖宫人的努力,因此禀明太后娘娘,陆续给各宫宫人分发奖赏。”
“宫女都是一副银耳环并一只银戒子,黄门都是五钱银子的赏金。”
“所以……”
素雪依旧看着阮含珍满含恨意的眼睛,她声音放的很轻,一句话说得很慢。
“所以小宫女们都很开心,也都很感激昭仪娘娘,都在挑选自己喜欢的样式,这几日宫里气氛极好,到处都是欢声笑语。”
怎么可能不好?
姜云冉发奖赏,不给那些华而不实的东西,直接给现银。
宫女们爱漂亮,便给银首饰,以后带出宫去都是体己,黄门就更不用说。
这是实打实的恩惠。
谁会不高兴?谁会不感恩戴德?
宫中上下,人人都要夸姜云冉一句好,这姜昭仪的名声,简直盖过了周宜妃和梅贤妃。
“凭什么?”
阮含珍死死拽着锦被,她一口银牙几乎要咬出血,眼睛外凸,红血丝遍布。
看起来吓人极了。
“啊,凭什么!”
“这贱人,这贱人,我要杀了这贱人!”
阮含珍嘶吼着,就要往前扑上来。
但素雪却仿佛吓着了,没能立即拦住她。
于是,阮含珍就这样嘶吼着滚落在地。
她“啊”了一声,素雪才赶忙上前,伸手就要扶她。
“娘娘,无事吧。”
“别碰我!”
阮含珍爬跪在地,披头散发,狼狈极了。
她跪在那犹如一头寻找猎物的猎狗,满眼都是血腥。
“我要杀了她。”
阮含珍重复了那句话,然后才说:“我要让她把欠了我的都还回来,我要让她生不如死,血债血偿。”
素雪蹲在她身边,垂眸看着她纤细的脖颈。
“是啊娘娘,杀人偿命,血债血偿。”
阮含珍慢慢直起身,她握住素雪的手,眼睛里慢慢流出眼泪。
“素雪,你会帮我的,对不对?”
素雪回望着她:“娘娘,奴婢是娘娘的奴婢,但凭娘娘差遣。”
阮含珍狠狠擦干眼泪。
她站起身,衣衫不整站在殿阁中,看着昏暗的卧房。
窗边的花瓶里空空如也,扫洗宫人就连地都不扫,更不用说每日鲜花。
屋子里有一个很闷的气味,果缸也都空了,无法散发水果的香气。
因她时常不小心打翻茶杯,地毯上都是斑驳痕迹,但典物局不肯送来新地毯,就只能将就着用。
这破败、脏污、让人忍无可忍的寝殿,她已经住够了。
她要搬出去!
阮含珍的眉眼前所未有的凌厉。
被关禁闭之初,她还算平静,母亲过世之时,她也不过是哀痛而已。
但两个月熬下来,听闻仇敌风光高升,被满宫称赞,她再也忍受不住。
这一刻,阮含珍彻底疯了。
她想要除掉姜云冉,让她死无全尸。
为此,不惜一切代价。
“你去一趟……说我要见她。”
素雪有些迟疑,她压低声音道:“可是娘娘,咱们东配殿除宫人,其余不允许进出。”
阮含珍冷笑一声,道:“无碍,她会想办法来见我的。”
“你告诉她,我都知道了,她就会来的。”
“娘娘,究竟是什么事?”
阮含珍拍了拍她的手,道:“此事你不知,还安全一些,你放心,我不会让你陷入危险的。”
素雪眸子一闪,她乖巧低下头,道:“是,奴婢尽力而为。”
此时的听雪宫,正欢声笑语。
姜云冉升为昭仪,自然要宴请各宫姐妹。
不过周宜妃和梅贤妃都是礼到人不未至,其余诸妃都有到场。
春日宜人,阳光温暖,前院中的那颗四季桂新绿抽芽,盈盈点缀枝头。
姜云冉让宫人在院中搭了棚子,直接摆了一张圆桌,便同各宫姐妹一起,坐在院子里用膳赏景。
席间,姜云冉特地敬了慕容昭仪一杯酒。
“多谢姐姐这些时日的帮衬,否则我是真忙不过来。”
慕容昭仪举杯浅笑,直接一饮而尽:“好说。”
两杯青梅酒一饮而尽,慕容昭仪洒脱地翻倒酒杯,显示自己的豪迈。
“只要不让我日日操心,帮你算几次账,简单得很。”
苏宝林温言软语:“也不知姜姐姐使了什么手段,才让慕容姐姐同意看账簿,怕是得千金万两吧?”
她这话一说,众人一起笑了起来。
慕容昭仪是出了名的不耐烦这些琐事,推脱过数次,现在终于有姜云冉出来主持宫事,立即一推干净。
她能帮忙算账,真是稀奇事。
“千金万两不用给,她威胁我,说我要是不帮忙,就让太后重新给我安排差事。”
慕容昭仪笑呵呵地说:“可真是太吓人了。”
就在一片和乐声里,韩才人忽然开口:“再过几日,阮宝林就能出宫了吧。”
————
对于韩才人,姜云冉每次瞧见,都觉得她很奇怪。
她是一个非常矛盾的人,以至于除了姜云冉,就连慕容昭仪都看出她的不妥。
她若真有能让皇帝惊艳的本事,也不会多年默默无闻,无恩无宠,可若无这本事,却又如何忽然引得皇帝意动,获得荣宠升位。
尤其在她“侍寝”之后,同旁人一起来听雪宫阴阳怪气,就更显得奇怪了。
若她不是个能沉得住气的人,如何会一连沉寂数年,若是她能,就不会再刚得势时就针对宠妃,简直没有头脑。
她的所有行为都是相悖的,身体里仿佛住了两个人,相互搏斗,夺取权利。
这一连串的事情,都让姜云冉对她心生疑虑。
后来徐德妃告知的真相,才让姜云冉终于明白,韩才人身上的矛盾究竟为何。
她的忽然起复,根本不是因为自己,而是旁人指点。
可皇帝的冷待,却又让她心生怨恨,忍不住同姜云冉撒气。
说来说去,她都不是个聪明人。
她所有的光彩和亮点,都是被别人指点,说白了,她就是一个被操纵的傀儡。
没有属于自己的人生。
此刻亦然。
姜云冉觉得很有意思。
不知这一次是她自己故意为之,还是幕后之人指使,总归都是这些不上台面的小伎俩,姜云冉根本不往心里去。
“是啊,”姜云冉叹了口气,“如今想来,卫妹妹也已经故去两月了,时间真快啊。”
一说起卫新竹,众人就又想起吴岁晚,沉寂的气氛蔓延,一时间都没有说话。
慕容昭仪睨了一眼韩才人,才道:“尘归尘,土归土,过去就过去了。”
“咱们过好自己的日子才最重要。”
冯采女抬起头,造办处给她配了一副琉璃镜,她出门时经常戴着,看起来有些怪异。
不过,姜云冉却觉得那副琉璃镜很适合她,让她看起来同国子监的博士一般无二。
能看清世界的冯采女,那双总是迷离的眼睛,也重新恢复神采。
“昭仪娘娘说得对,”冯采女端起酒杯,“为我们的未来举杯!”
一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欢笑着端起酒杯,说笑着一饮而尽。
春风送爽,拂了美人面,宴席最后,所有人都红了脸颊,笑着靠在一起说话。
曾经的矛盾隔阂,曾经的勾心斗角,似乎都在这一杯酒中散尽。
韩才人坐在一边,也笑着喝酒。
一杯接一杯,想要把自己灌醉。
明明是清甜微酸的果酒,可吃在口中,却只有一股苦涩。
这滋味,怕只有她自己品尝。
喜鹊从天空飞过,兴许看中了听雪宫这一棵四季桂,翩然落在枝头。
鸟儿眼睛灵动,在枝头舒展翅膀,张嘴鸣叫起来。
啾啾,啾啾。
仁慧太后偏过头,看向窗外的树梢,眉目含笑:“宫里的喜鹊越来越多了。”
“喜鹊迎喜,自是好兆头。”
一道清雅声音响起,是梅贤妃。
她依旧是温婉端方的模样,她虽有孕四月,瞧着却并无变化。
依旧身形修长纤弱,翩翩若仙。
今日是给仁慧太后请安的日子,各宫妃嫔都有到场,就连大公主也被奶嬷嬷抱来,这会儿正坐在仁慧太后身边眨眼睛。
小姑娘圆润可爱,头上的冲天辫气势凌人,不过她默不作声,只沉默看着几位母妃,不哭也不闹。
仁慧太后听到梅贤妃这样讲,目光自然下垂,落到了她的小腹上。
“你如今可好些了?”
梅贤妃忙道:“劳太后娘娘挂怀,臣妾原就食欲不丰,如今有孕,更是难以下咽。”
她叹了口气:“白院正也很忧心,正在替臣妾想法子,应该很快就就能好转。”
因吴端嫔难产一事,梅贤妃这一胎就显得格外金贵,医治的太医换成了白院正和李院使,隔三差五就要请脉。
“怀孕都是如此,你得勉强自己多用一些饭食,身体强健,以后才能顺利生产。”
说到这里,花厅中倏然一静。
周宜妃正在喂大皇子吃桃子,见气氛沉闷,便转移话题:“明舒可要吃桃子?周母妃喂你好不好?”
自从姚听月出宫之后,大公主一开始的确闹了好几日,不过后来有贵太妃和仁慧太后的安抚,大公主慢慢平静下来。
却不如以前活泼,总是蔫头耷脑的,也不爱说话了。
以前爱笑的小公主,现在成了小苦瓜,看着可怜极了。
听到周宜妃的话,小公主抬起头,慢慢看向她。
许久之后才摇了摇头,声音细弱:“谢谢周母妃,明舒不吃了。”
这模样,谁看了不心疼。
仁慧太后蹙了蹙眉头,或许心里在怨怼姚听月的狠心。
姜云冉看了看她,忽然说:“明舒,你知道等公主长大了,就能离开长信宫吗?”
景明舒忽然抬起头,一瞬不瞬盯着她看。
“等你长大了,健康聪明,能保护自己,就能自己出宫,天高海阔,想去哪里都可以。”
景明舒眨巴了一下眼睛。
她抿了抿嘴唇,看了看姜云冉,又仰头看向仁慧太后。
大大的杏眼里有着清晰的渴求。
“祖母,姜母妃说的是真的吗?”
仁慧太后没有看姜云冉,她垂下眼眸,很认真同景明舒对视。
“是真的,”仁慧太后伸出手,揉了揉她的小脑袋,“若你父皇不同意,祖母说他。”
景明舒的眼睛越来越亮。
最后,终于恢复了些许往日的神采。
她重新看向周宜妃:“周母妃,我也要吃。”
见她好不容易有了笑脸,在场众人都松了口气。
仁慧太后这才看向姜云冉,脸上浮现出笑容来:“还是你知道如何哄她,倒是难得。”
慕容昭仪也道:“果然,还是姜妹妹聪明。”
姜云冉浅笑,柔声说:“只要知晓小公主想要什么,就很简单了。”
她不过是想见一见母亲。
愿望如此简单,可对于深处深宫的她来说,却是那么难。
即便只有一岁半,小公主也清晰意识到,她或许再也见不到母妃了。
母妃毫不留情离开了她,所以她说的话,小公主不肯信。
但现在有姜云冉和仁慧太后一锤定音,小公主这才相信。
相信,就有了动力。
司徒美人也在边上说:“姜姐姐真是完美,宫事那么复杂,都处理的井井有条,就连孩子也会哄,谁能不羡慕呢。”
她这样一说,众人就开始附和起来,就连仁慧太后都满脸欣慰。
不过她瞥见姜云冉有些窘迫,就笑着问大皇子:“明宣,最近如何啊?春日天好,要不要祖母带你出去玩?”
景明宣瘦瘦小小的,虽然比景明舒小了半岁,可瞧着仿佛差了一岁的模样。
因为太过瘦弱,他的脑袋显得很大,摘掉了冬日的虎头帽,才显露出稀疏的头发。
他同母亲一样,也生了一双桃花眼,却因为病弱和羞涩,而显得目中无神,羸弱得很。
这不是一个健康的孩子,也不是一个坚强的孩子。
生来的病弱让他少见生人,年节时宫宴姜云冉就注意到,他一直缩在母亲身后,低着头不敢说话。
没有任何人听到他的只字片语。
年节之后,数次请安周宜妃都带着他来,景明宣终于同众人混了个脸熟,不再显得瑟缩胆小。
但他依旧不爱说话。
此刻被仁慧太后亲切询问,景明宣下意识想往母亲身后躲,可他刚一动作,就被周宜妃按住了手臂。
“明宣,祖母问你话呢。”
姜云冉看得出来,景明宣真的很害怕,小孩子吓得都要哭了。
但他还是努力把眼泪咽下去,小声说:“不玩了。”
他的声音很细,很弱,不仔细听根本听不见。
近来周宜妃的脾气缓和许多,姜云冉一直以为她因生产患有的忧郁焦躁之症已经好转,但现在,她的声音依旧锐利。
“你大点声音。”
面对这样的儿子,周宜妃恨铁不成钢。
明明是那么软弱无助的稚童,但景明宣依旧隐忍着不敢落泪。
可见,平日里已经出现过无数次这样的情形。
对于一个孩子来说,忍耐是最难控制的情绪。
景明宣眼泪汪汪,看着可怜极了。
仁慧太后不忍心了。
她刚要说话,她身边的景明舒却忽然从椅子上爬下来,她啪嗒哒跑到弟弟面前,对他伸出手。
“跟我去玩。”
两个孩子平日很少见面,彼此之间没有姐弟的身份认知,但对于他们来说,他们是同龄人。
是跟大人不一样的特殊的人。
景明宣眨了眨眼睛,显然心动了,可他却坐在那,不敢挪动分毫。
他在看母亲。
周宜妃没有开口,显然不想让景明宣离开她的视线。
一时间,花厅里都安静下来。
景明舒站在地上,奇怪地看着面色冰冷的周宜妃,伸出去的手始终没有收回。
景明宣则缩在母亲怀中,低着头,终于无声落了泪。
前几次请安,因景明宣太过害怕,所以仁慧太后一直没有同他说话,今日终于忍不住想要同孩子亲近,却闹出这样的事端。
如今看来,周宜妃的癔症,不再对着旁人,反而对着好不容易慢慢康复的年幼儿子。
仁慧太后蹙了蹙眉。
她直接开口:“明宣,跟你姐姐出去玩,彭尚宫,你守着他们俩两个,务必不能摔着磕着。”
彭尚宫便上前,客客气气对景明宣伸出手。
这一次,周宜妃没办法反对了。
她只能把景明宣放到彭尚宫怀中,但面色始终难看。
孩子们都走了,花厅气氛也一直很沉寂。
这时,梅贤妃柔柔开口:“太后娘娘,臣妾有事禀报。”
仁慧太后面色稍霁,道:“说。”
梅贤妃看了看姜云冉,似是很犹豫。
不过想到仁慧太后的脾气,她最终还是道:“昨日阮宝林就到了解禁的日子,按理说,今日她应该给太后娘娘请安的。”
“可要叫她前来?”
第127章 还请太后娘娘替臣妾做主,扫清宫中欺上瞒下的小人。
如今宫中,其实隐隐有了三足鼎立之势。
虽周氏已经败落,家族获罪,两代之内无法重回官场,但后宫之中,周宜妃依旧稳坐妃位。
加上她膝下的大皇子,依旧让人不敢小觑。
另一边,梅有义荣登阁臣,这让梅氏在前朝迅速壮大,数次同姚家叫板。
后宫之中,因姚听月出宫,徐德妃重病,梅贤妃有孕,形势逆转,梅贤妃取代曾经的姚贵妃,成为势力之一。
不过因为有孕,她无法处置宫事,可未来的小皇嗣就是她的依靠。
最后就是独得盛宠的姜昭仪娘娘。
她没有家族,膝下没有子嗣,唯独凭借恩宠和能力,一步步走到今日。
如今她手握权柄,掌管后宫诸事,不仅能博得太后夸赞,也让满宫宫人赞不绝口,尊敬有加。
更重要的是,她未来日子还长。
现在没有皇嗣,不代表以后不能有,现在不是妃位,不可能以后也不是。
宫人们心里都门清,即便以后她宠爱衰落,以陛下念旧的性子,无论如何,高位娘娘之中,总有她一席之地。
皇嗣、家族、恩宠,如今三人三足鼎立,谁都不是最出色的那一个,谁都有优点,也都有缺点。
时值二月早春,后宫看似一片风平浪静,实则却波涛汹涌。
宫人们好奇又紧张,不知何时一场大战就被点燃。
出乎众人意料。
这一场争斗,来得猝不及防。
随着梅贤妃平淡的一句话,失踪在众人眼中许久的阮宝林忽然出现在众人面前。
她显然一早就赶到寿康宫,不知是太后不许还是自己不敢,终究没同其他宫妃一起给太后请安。
一直到两刻过去,经梅贤妃提醒,众人才“如梦初醒”,想起忘记阮宝林了。
慕容昭仪微微蹙起眉头,但她的话语都被梅贤妃拦住。
“太后娘娘,陛下当时金口玉言,罚阮宝林两月闭宫思过,昨日时间已逝,今日阮宝林自然要来给太后娘娘请安,以求娘娘宽宥。”
说到这里,梅贤妃眼皮一抬,慢慢扫了姜云冉一眼。
以前的梅贤妃犹如仙女下凡,她优雅温婉,不染尘埃,从不同任何人结怨,也不参与那些争斗。
她甚至还拦过周宜妃许多次,安抚她焦躁的情绪。
谁都以为,她超脱世外,不问俗事。
然而现在,众人看向她的目光齐齐变了。
当家族壮大,皇嗣在身,她身份荣耀皆有,便一改往日和事佬模样。
眼睛中的犀利和锋芒,是藏也藏不住的。
对于她的改变,许多人心知肚明,姜云冉自然也并不意外。
若她真的没有权欲之心,也不会身在梅氏还入宫闱。若她真是平和无求,也不会特地在大捷宫宴上袒露喜事。
现在回忆起来,她所做的每一件事,布的每一次局,都是那么天衣无缝,经过精心设计。
如今看来,姚贵妃、徐德妃和周宜妃都不是她的对手,她隐藏多年,隐忍多年,今日终于扬眉吐气,翻身为王。
现如今,她是宫中除姜云冉之外,风头最盛的那一个。
甚至有人悄悄议论,若她也诞育皇子,说不定可以问鼎后位。
这些话姜云冉早有耳闻,也知晓她绝非表面那般平和,如今终于显露出锋芒,才终于有“果然如此”的淡然。
只是不知一心向上的是她自己,还是梅氏,亦或者两者皆有。
仁慧太后看起来也不意外。
她那双饱经风霜的眼眸,能把一切都看透,一切的阴谋诡计,在她面前都无所遁形。
此刻她手里慢慢捻着佛珠,谁都不看,只慢慢欣赏窗外的春景。
没有立即理会梅贤妃。
最早盛开的牡丹已经悄然绽放,在寿康宫里争奇斗艳。
唯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京城。
世人皆爱牡丹,争相养育培植,每到春日时节,玉京的各大园子争奇斗艳,力求博得今岁的花王美誉。
宫中亦是如此。
无论是凡夫俗子,还是达官显贵,便是这院中一朵野花,也要争出个高低贵贱。
或许野花不懂,但种花人却一定明白。
仁慧太后慢悠悠抿了口茶,道:“竟然过去这样久了,既然过了日子,真心得到惩罚,那就还是好孩子。”
太后娘娘慢慢睁开眼,淡淡道:“让她进来吧。”
阮宝林的模样,让所有人大吃一惊。
她整个人瘦了一大圈,眼窝凹陷,眼底一片青黑,一眼看去实在可怜。
她头发都比之前显得稀疏许多,一丝不苟梳了个简单发髻,只戴了一支白玉簪。
通身上下简朴素净,与以往的姹紫嫣红全然不同。
她一步步上前,不看任何人,只低眉顺眼来到堂下,干脆利落跪倒在地。
“臣妾给太后娘娘请安,娘娘万福,”阮含珍的声音低沉,多了几分岁月淬炼过后的沧桑,“臣妾因思过,不能祝贺太后新岁吉祥,不能侍奉膝下,心中甚是惶恐难安,还请太后娘娘宽恕。”
这一番话说下来,可真是感人肺腑。
本来太后还在赏景,听到这话,也是淡淡开口:“不怪你。”
姜云冉此刻清晰意识到,仁慧太后其实非常会做人,但凡皇帝喜欢的,她就喜欢,皇帝厌恶的,她一眼都不多看。
阮含珍这样恳切,仁慧太后都不动心肠,就是因为阮氏这一次太过胆大包天,惹了皇帝不快。
其实,也惹了仁慧太后不快。
也不知是明白这一点,还是真心想要悔过,阮含珍忽然转过身,对着她就要磕头。
姜云冉一言不发,青黛却眼疾手快,上前一步虚虚扶了一把阮含珍。
姜云冉这才淡淡开口:“阮宝林,本宫可当不得你这一跪。”
先跪太后又跪她,这刚出宫第一日,就要闹妖。
阮含珍还是那个黑了心肝的人,从来不会改变。
见姜云冉这样强硬,阮含珍垂下眼眸,眼眶迅速泛红,瞬间就表现出一副委屈模样。
“臣妾是想给姜昭仪道歉,之前宫宴时,臣妾不懂事,惹了姜昭仪不快,今日好不容易能得见姜昭仪,定要同你道歉的。”
姜云冉端起茶盏,浅浅抿了一口。
仁慧太后这里的都是好茶。
梅片茶清香芬芳,有一种空谷深林的幽静,只品一口,都觉得回味无穷。
姜云冉安静吃茶,并不开口。
她的态度很明显,即便当着太后的面,她也不原谅阮含珍。
不会为了*脸面说场面话。
一步都不后退。
这情景实在尴尬,其他妃嫔都垂眸不语,有的学姜云冉一起吃茶,有的则眼观鼻,鼻观心,仿佛什么都没听见。
仁慧太后都只捻佛珠,一言不发。
倒是梅贤妃叹了口气,开口劝说:“大家都是一宫姐妹,何必这样生疏,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不如握手言和可好?”
她这话里话外,都是挑剔姜云冉小气。
姜云冉眼皮一抬,冷冷睨了她一眼:“梅贤妃倒是大度,不知卫妹妹泉下有知,是否知晓你替她原谅罪人?”
梅贤妃面色一变,她喘了两口气,正要再开口时,就听仁慧太后轻轻念了一声佛偈。
“旧事不要重提。”
她说着,也不去看姜云冉,只垂下眼皮,睨了阮宝林一眼。
见她这般形容枯槁的模样,也并未表现出任何怜悯,她淡淡道:“阮宝林,起来说话吧。”
阮含珍这会儿已经哭了。
她脸颊一行清泪,更显的单薄可怜。
可众人想起卫婕妤之前那满身鲜血的模样,终究都没有生出几分怜悯之心。
仁慧太后自然要让后宫平和,不叫皇帝为此忧心,耽搁政事。
因此她只叮嘱阮含珍:“你若能知错就改,也算是好事,以后万不能乱生是非,恪守本分才能平安始终。”
这其实也是对阮含珍的警告。
阮含珍颔首:“谢太后娘娘教诲。”
仁慧太后又念了一声佛偈,她抬起眼眸,目光在院子里搜寻,看到两个孙儿玩得正好,脸上终于露出几分喜悦来。
“好了,你们都忙,就都回去吧。”
“周宜妃,叫明宣和明舒多玩一会儿,你瞧孩子多开心。”
周宜妃动了动嘴唇,最终没有反驳。
“是,多谢太后娘娘。”
太后却说:“都是哀家的孙儿,哀家关照是理所应当,以后莫要再说谢字。”
周宜妃正要回答,就听边上阮含珍再度柔柔开口。
“太后娘娘,臣妾有事要禀。”
仁慧太后的脸上明显显露出不耐烦的情绪。
这一次她冷冷睨了阮含珍一眼,淡淡道:“阮宝林,你好不容易从长春宫出来,可要谨言慎行。”
阮含珍顿了顿,还是起身重新跪下。
太后的语气,旁人的表情,她看得清清楚楚。
有卫新竹那贱人横在前面,无论她做得多好,都无法摆脱阮家谋害宫妃之罪名。
皇帝本就不喜欢她,她以后必再也无法高升。
既然两条路都走不通,那就只能走第三条路。
反正她已经如此,还不如破釜沉舟,为自己,为阮家重新博出一个出路来。
阮含珍这一跪,让整个花厅气氛重新沉寂。
仁慧太后脸上的笑容消失不见,她看都不看阮含珍,说:“哀家最后给你一个机会。”
阮含珍紧紧攥着手里的帕子,她躬下身,重重磕了三个头。
“太后娘娘,臣妾所言,并非为自己,而是这宫中有人欺上瞒下,胡作非为。”
阮含珍眼泪倏然而出,再度滑落脸颊。
她声音低哑,眼睛通红,楚楚可怜。
“太后娘娘,臣妾关禁闭这两月,每日都是馊食剩饭,从未见过新鲜菜色。”
她这话一出,在坐众人皆变了脸色。
有人有意无意往姜云冉面上看去。
也是凑巧,这两月,几乎都是姜云冉主持宫事。
阮含珍低垂着头,似乎不知这些琐事,她只说:“臣妾作为宝林的份例,也从未落到实处,长春宫缺医少药,日子实在煎熬。”
“否则,臣妾也不会这般形容。”
说到这里,阮含珍再度躬身,重重磕了一个头。
嘭的一声,在花厅里回荡。
“还请太后娘娘替臣妾做主,扫清宫中欺上瞒下的小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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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含珍这般惺惺作态,不就是要揭发她苛待宫妃,贪墨其他宫妃份例?
她嘴里说着有“小人”,实际上还不是在说姜云冉管宫不力,纵容宫人欺凌仇敌?
从姜云冉入宫第一日起,两人就是仇敌,不死不休的那一种。
宫中人人都知晓两人关系极差,后来又发生宫宴之事,卫新竹一条人命横在中央,心中的芥蒂,累积的仇恨,早就无法消弭。
隔阂会从小溪变成深海,永远也愈合不了。
听到这话,姜云冉好整以暇重新坐回椅子上,先同仁慧太后致歉,然后才冷睨了阮含珍一眼。
“阮宝林,你直接报本宫名号即可,何苦弯弯绕绕,说些似是而非的话语。”
“今日太后娘娘和诸位姐妹都在,你有话直说。”
姜云冉管宫两月,身上的凌厉气势越发深厚,因已经摸清宫事事例,她处理宫事得心应手,身上有一种潇洒自如的磊落。
沉稳、从容、果断,却又仁慈、宽容、大度。
这是所有人对她的认识。
她就犹如花园中的牡丹,终在春日时节,耀武扬威绽放美丽和光华。
仁慧太后没有看她,却慢慢停住了捻佛珠的手。
姜云冉也不过只睨了阮含珍一眼,然后便收回视线,仿佛她并不值得注目。
阮含珍跪倒在地,根本不知这些眼神官司,她听到姜云冉盛气凌人的话语,心中怨恨陡升。
看着地面的眼眸满是戾气,恨不能立即就把姜云冉就地杀死,看她满身鲜血,痛苦挣扎。
总有一天,她要这贱人痛苦死去。
阮含珍的手指紧紧扣着地毯,把地毯上的茶花花蕊扣得七零八落。
说出来的话,却是轻柔而颤抖的。
“回禀太后娘娘,臣妾并非针对昭仪娘娘,只是以为御膳房有人阳奉阴违,以次充好,贪墨宫妃份例。”
“若当真如此,必要肃清蛀虫,以免累了昭仪娘娘的清誉。”
姜云冉依旧没有看向她,只是满含歉疚地看向太后,柔声道:“太后娘娘,今日因臣妾同阮宝林的琐事耽误娘娘休憩,是臣妾的过错,不过既然阮宝林非要在此时闹出事端,还是必要把事情分辨清晰,娘娘以为如何?”
今日是要给太后请安。
太后才是主角。
自然要太后娘娘说了算。
仁慧太后听到这话,忽然笑了一下,她重新开始捻佛珠,淡淡道:“你想处置,就处置吧,哀家也想知晓是怎么回事。”
她想要看看,姜云冉是如何摆平这件事的。
姜云冉起身行礼,同仁慧太后道谢,才重新看向阮含珍。
“阮宝林,你口口声声说御膳房以剩饭打发你,贪墨了你的份例,可有证据?”
阮含珍早有准备。
她道:“昨日的饭食就是剩菜,臣妾可以让宫人取来,给太后娘娘和昭仪娘娘过目。”
姜云冉倏然勾唇冷笑。
“阮宝林,你可知所有的饭菜放过一日,都是残羹冷炙,这根本就不是证据,想要做手脚再简单不过。”
阮含珍以为自己胜券在握,然而姜云冉不过简单一句话,就把证据轻易推翻。
她猛地直起身,眼睛通红,眼底早就涌上泪水。
“可臣妾所言皆为真,若有半句假话,天打雷劈,甘愿赴死。”
这可是毒誓。
她这话一说出口,花厅中的众人皆面露惊讶,纷纷低声议论。
阮含珍这两月的确过得生不如死,被欺凌的滋味她终于体会到,心里只有委屈和怨恨。
但她却忘了一件事。
曾经她也是这样欺凌素雨,欺凌青黛,欺凌那些无辜的宫人。
她们求助无门,悲惨无依,若像青黛这般能逃出生天,是她自己的运道,又有多少人有这样好的运气?
大多数宫女们,就默默无闻死在了长信宫里。
最后就连名字都没能留下。
现在,不过是一报还一报罢了。
被关两月,阮含珍不仅没有长进,反而越活越回去。
即便没有素雪通风报信,姜云冉想要干脆利落处置这件事,都是轻而易举。
都不用姜云冉开口,司徒美人就掩唇轻笑:“阮宝林,以前阮大人是大理寺的堂官,我以为你多少懂一些刑律之法,如今看来,竟是万事不知。”
她语气里嘲讽意味很浓。
“这天底下若都靠发毒誓来断案,那岂不是冤狱横行?”
阮含珍瞪大眼睛,满眼不可置信。
此时此刻,她终于体会到彻骨的悲凉。
她说了实话,却没有人相信,所有人看着她的目光都带着轻蔑,就仿佛她是故意为了陷害姜云冉,才口不择言。
没有人相信她,没有人帮助她,更没有人站在她这一边,哪怕替她说一句话也好。
或许此刻,她终于体会到了素雨临死前那种悲凉和痛苦。
素雪垂眸,心中畅快无比,她跪在阮含珍身边,低声道:“娘娘,要不就算了吧。”
怎么能算呢?
她吃过的苦,受过的罪,怎么能算了呢?
阮含珍眼泪扑簌而落,她声嘶力竭:“太后娘娘,臣妾所说没有半句虚言,臣妾宫中的宫女都亲眼所见。”
那些饭菜都被人看在眼中,如何能弄虚作假?
阮含珍多少还知道分寸,她没有把素雪提点出来,只说其他宫女。
“那些剩菜剩饭,都是宫女们处置的,她们一定能为我作证。”
然而她话音落下,花厅又是一阵冷寂。
为了请安,众人早早起来,不过垫补两口点心罢了。
大家现在又困又饿,都想早些回去用过早膳睡回笼觉,没人有心情陪着阮含珍演戏。
慕容昭仪蹙了蹙眉头,正要开口,却听梅贤妃道:“既然如此,不如就把那几名宫女喊来,问一问便知。”
说着,她也起身对仁慧太后行礼。
“太后娘娘,看阮宝林的模样,不似作伪,若宫中真有此等事情,还是要查清为好,否则刚处置了司务局,宫中若还是贪墨成风,到底不美。”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这会儿就又都不累也不饿了。
她们终于明白,今日根本不是阮含珍针对姜云冉,而是梅贤妃。
阮含珍出来第一日,她就等不及,要拿姜云冉管宫一事做文章。
有故事可瞧,谁还困?
仁慧太后也看了一眼窗外玩耍开心的两个孙儿,想了想才说:“便如此吧。”
倒是姜云冉轻声笑了一下:“贤妃姐姐所言甚是,倒是细心仔细。”
她道:“既然如此,不如把尚宫局和御膳房伺候的宫人一并请来,一起对峙才好。”
“一事不烦二日,今日解决清楚,省得以后再生是非,搅乱宫闱。”
梅贤妃眯了眯眼睛。
她看向姜云冉,但姜云冉却并未看她。
她悠然自得坐在椅子上,正在看边上方几上的茶点。
都是精致漂亮的甜口点心,早起吃来并不压口。
姜云冉笑着对太后道:“娘娘,既然都派人去御膳房了,不如让她们送来些蒸点汤羹,臣妾倒是有些饿了。”
她眉眼弯弯,声音轻灵,仿佛方才那威仪端肃的模样都是昙花一现,姜昭仪还是那个温柔可亲的好娘娘。
今日这点事,根本就不被她放在眼中。
仁慧太后其实也有些饿了,见她这样周到,也不由颔首笑道:“你细心了,彭尚宫,让人准备吧。”
等候的工夫,花厅无一人开口。
阮含珍跪在地毯上,虽然比跪在冰冷的地砖上要好一些,却依旧膝盖生疼。
可是此刻所有人都忘记她一般,没有人让她起身。
她垂着眼眸,眼底都是恨意。
早晚有一天,早晚……
两刻之后,阮含珍已经摇摇欲坠。
万幸的是,永福宫三名贴身伺候阮含珍的宫女已经到了。
除了素雪之外,阮含珍身边伺候的依旧还有凡霜和另外两名宫女,虽然之前廖夫人出事,但凡霜万事不知,便没被牵连。
不过阮含珍与凡霜有了隔阂,不是很待见她,凡霜只能在外间侍奉,少能踏入寝殿。
那两个月来,都是素雪在寝殿里日夜侍奉,几乎寸步不离。
这会儿凡霜领着另外两名宫女跪在地上,面上不由显露出几分忐忑。
仁慧太后倒是不着急,也没立即叫人审问宫女,只对另外一名管事姑姑道:“去把孩子们请回来,该歇一歇吃些水了。”
孩子们回来的时候,恰好御膳房的蒸点到了。
御膳房的颜总管和侍膳姑姑花姑姑亲自送来的,两人都是白白胖胖的面容,笑起来跟个弥勒佛似得,往那里一站,不用多想,都觉得他们厨艺一定极好。
花姑姑日常都负责给各宫娘娘配膳,她一到,立即就开始唱菜单。
“太后娘娘,诸位娘娘,两位小殿下,今日御膳房预备了水晶虾饺、四喜烧麦、牛肉馅蒸饺、鸡汤云吞,另外还有素三丝春卷、豆沙小酥、芙蓉绿豆糕及奶豆腐,汤品有乌鸡汤、莲藕排骨汤和荸荠肉饼汤。”
说到这里,她又道:“方才张姑姑特地叮嘱,还有两位小殿下在,额外准备了南瓜小米粥、红豆沙和杏仁酪,还请贵人们品尝。”
她今日是来回话的,但差事却做得一丝不苟。
仁慧太后都不由夸奖:“很好。”
花姑姑往后退了半步,侍膳宫人便依次上前,给每位娘娘上菜。
整个过程安静无声,训练有素,一转眼的工夫,所有人都退了下去。
这时,穆尚宫也到了。
人到齐,仁慧太后却说:“先用点心吧。”
她亲自喂大公主吃桂花红豆羹,小姑娘显然是饿了,吃得很认真。
此时,仁慧太后才看了一眼慕容昭仪。
“慕容昭仪,今日事既然牵扯姜昭仪,便有你来询问,开始吧。”
慕容昭仪毫不迟疑,目光直勾勾落在素雪身上:“你来说,阮宝林所言是否为真?”
素雪眸色微闪,她躬下身来,一个头磕下去,声音震天。
“回禀慕容娘娘,宝林娘娘所言,为真。”
第128章 我很在乎你,你应该知晓。
这话一出口,在场众人虽然都有些惊讶,却并未立即表现出来。
因素雪是阮含珍的心腹,也是一直侍奉在她身边之人,因此她的话其实不太能作为证明。
不过素雪显然很是聪慧,她从怀中取出一个账本,高举头顶:“慕容娘娘,这是这两月来奴婢取银子单独叫膳的账簿,可以作证,还请娘娘过目。”
阮含珍此刻才惊喜看向素雪,未曾想到素雪准备得这样周全。
素雪却低眉顺眼,没有回视她的目光。
此刻慕容昭仪正在一页页翻看账簿,素雪的账簿做得很仔细,每一日用了多少银子,要了多少菜品,都列在其中。
因不是日日都取菜,所以这一本并不特别厚,大约一盏茶的工夫就看完了。
慕容昭仪看到最后,微微蹙起眉头,把那账簿呈给太后,然后目光凌厉看向穆尚宫和颜总管。
颜总管瞧着也白白胖胖的,一团和气,不过他身形灵活,胳膊尤其长,一看就很有力气。
他躬身行礼,道:“太后娘娘,御膳房日常采买出品都有账簿,大到珍馐佳肴,小到一碗绿豆汤羹,都不能随意支取。”
“各宫娘娘的份例之内都有等级,份例之外则需要娘娘们补齐耗费,也都有登记在册。”
“后姜娘娘打理六宫事后,额外加尚宫局三人至御膳房,每日膳房出餐时,各宫选取何种菜品,皆有御膳房和尚宫局两相监督,会在账簿上签名以作确认。”
也就是说,御膳房自己做不得假。
此事仁慧太后自然知晓。
姜云冉掌管六宫事后,做了不少改革,也多了不少恩赐,三局两监风气为之一新,虽然赏赐不断,但最后翻看账簿,竟比以往每月少耗费两成。
这也不难理解。
以前是一个人吃两只鸡,现在是所有人分一只鸡。
后一种人人都有的吃,还是正大光明的吃,可以说是宾主尽欢。
只有那一人利益受损,但他以前是偷偷行事,一旦事发就要大难临头,到底不敢声张。
那银子赚得也是心惊胆战。
因为姜云冉并未让人追究前事,算是既往不咎,从此以后,他毕竟也能堂堂正正分到鸡腿。
算是皆大欢喜。
但宫妃们不参与宫事,不知这些关节,除非取膳的宫女有心,否则基本不会注意。
此刻听到,皆是惊奇看向姜云冉,都惊讶于她的胆大心细。
颜总管也从怀中取出一本账簿,道:“太后娘娘、慕容娘娘,这是御膳房关于长春宫阮宝林的账簿,请过目。”
慕容昭仪接过账簿,不由赞叹一句。
“甚好。”
账簿不仅记录了每日阮宝林份例之内的耗费,也记录了月末剩余,还记录了素雪单独“点菜”的耗费和日期,所有事项都写得清清楚楚。
两相对比,竟是分毫不差。
账簿做得漂亮极了。
“不过,”慕容昭仪指着账簿问,“为何最后这几道菜,都没有收银两。”
颜总管躬身道:“回禀慕容娘娘,因阮宝林这月份例没有用尽,宫中没有额外采买食材,因此折算成了现银,抵消了这几道菜品。”
他这一说,冯采女就若有所思道:“难怪一月月末时,尚宫局派人送来了绸缎和瓜果,并未说是赏赐,原来是余存。”
她一看就很会算账,是个极为聪明的人。
颜总管立即道:“正是,冯小主好记性。”
这一下,各位娘娘就议论了起来。
司徒美人不由感叹:“还是姜姐姐管宫得力,咱们每月居然还能有盈余,总觉得自己赚了。”
姜云冉不由笑了一下:“原我自己在宫中时,就算过每日耗费,发现份例都是用不完的,因此便没有让御膳房按足额备菜,多余的不用都是浪费,只备九成几乎都足够,剩余一成未用,却也都是姐妹们的份例,自然还是要发还给姐妹们。”
这样一来,其实宫人的差事增多了。
但需要的职位也增多了。
人人都有升职的可能,差事做得好的依旧有赏赐。
努力能有回报,付出就有收获,这宫里竟是一派欣欣向荣。
阮含珍未曾想到,她本是要把姜云冉拉到泥里,现在却成了她的炫耀场,人人都夸她,表扬她,人人都喜欢她。
她就想不明白,这女人一看就自私冷漠,阴险狡诈,心狠手辣,因何这么多人眼瞎?
这个贱人,她只要看她一眼,就恨不得她不得好死。
更遑论看她被众星捧月,得意洋洋了。
思及此,阮含珍终于忍不住,再度哭着开口:“太后娘娘,您也瞧见了,若非日子实在过不下去,臣妾也不会使银子单独点膳食,臣妾不过是艰难挣扎,并非贪嘴。”
她这一开口,方才热闹的气氛骤然停止。
仁慧太后也仔细看过账簿,的确如同阮含珍所说,她单独要的膳食,多半是果腹之物,几乎没有昂贵珍馐,点的最多的是萝卜牛肉蒸饺,想来是她最爱吃的。
除此之外,她甚至还买过粟米和红枣,的确不像是故意耗费。
思及此,仁慧太后看向慕容昭仪:“继续问吧。”
慕容昭仪颔首,她知晓姜云冉早有准备,因此也毫不手软。
她垂眸看向另外三名宫女。
“你们说,阮宝林所言是否为真?”
其中两名小宫女面色越发苍白。
她们结结巴巴,最后还是道:“奴婢不知。”
跪在前面的凡霜冷汗岑岑,她抿着嘴唇,似乎已经六神无主。
不过她还是强撑着道:“奴婢亦不知,但奴婢从御膳房取来膳食,皆是寻常菜品,并未有异。”
这话一出口,阮含珍就瞪大眼睛,满脸不可置信。
“你胡说,你!”
慕容昭仪微微蹙了蹙眉头,她道:“休要胡闹。”
说罢,她看向另外几人:“你们说。”
倒是穆尚宫和花姑姑对视一眼,花姑姑直接跪下行礼:“太后娘娘,奴婢这两月一直负责侍膳,各宫娘娘额外点菜和每日拿取都有记录。”
“御膳房那么多人看着,尚宫局和各宫娘娘身边的姑姑们也都经常来往,所有膳食都摆在膳厅,供人挑选。”
“不可能有一两盘残羹冷炙放在那,惹人眼神。”
这才是关键。
宫中有宫中的流程,一步叠一步,如何会出错?
穆尚宫也跪下行礼:“太后娘娘,下臣来时已询问过这几日的监督职差,都说并无错漏,来取膳食的人也没有闹场,都是平静把膳食领走,皆是御膳房一起出的餐食,冷碟热碟一样不少。”
花姑姑又说:“回禀太后娘娘,每日来领膳的就是这位凡霜姑娘。”
所以,凡霜所言为真。
阮宝林和素雪说得都是假话。
事情到这里,基本已经真相大白。
这摆明像是阮宝林同素雪为了诬陷姜云冉,故意颠倒黑白,做局两月拿出这样一本账册,就为了再度把姜云冉拉下高位。
众人的眼神犹如针扎落到阮宝林身上,让她如芒在背。
怎么会,怎么可能!
那些恶心的东西又是从哪里来的?
她这两个月的隐忍又算得了什么?
难道她真的疯了吗?这两个月都是幻觉?
阮宝林忽然抬起头,恶狠狠看向姜云冉!
“你是故意的,你就是要害我,对不对,对不对?”
看来,阮宝林又“疯了”
姜云冉叹了口气。
她慢慢抬眸,淡淡扫向梅贤妃,目光之中只有平静。
“贤妃姐姐,既然如此,您意下如何?”
听到贤妃姐姐四个字,阮宝林似乎也回过神来,她猛地抬起头,渴求地看向梅贤妃。
“贤妃娘娘,您相信我,真的不是我故意诬陷姜娘娘,真的不是我啊。”
她委屈死了,眼泪直掉。
“我说的都是真的,为什么没有人相信。”
这句话说得如泣如诉,满含委屈。
梅贤妃根本就不看她,藏在袖中的手指紧紧捏着,心里对这个蠢货当真是厌烦无比。
还好……她就知道阮宝林根本没有脑子,早做了准备。
梅贤妃也跟着叹了口气。
她先是对姜云冉含笑道:“姜妹妹,没想到会闹到这个地步,不过今日事众人也能明白,姜妹妹管宫能力卓绝,仪程分明,以后无论有什么事端,应该都能查到证据,落到实处。”
说到这里,梅贤妃话锋一转,忽然犀利起来。
“阮妹妹,你也先别着急,既然你和你的贴身宫女都说事情有异,而尚宫局和御膳房无异,那么你以为问题出现在哪里?”
阮含珍愣了一下。
一边坐着的韩才人忽然瞪大眼睛,她看向另外三名宫女:“是,是她们?”
这个关键,在场众人都想到了。
所有的目光都落在那三人身上,年纪最小的矮个宫女一下子就哭了出来。
宫女们入宫都是要教导宫规的,第一条,就是无论犯错还是委屈,都不能在主子面前哭出声音,大叫求饶。
可这小宫女太过害怕,无论如何都忍不住了。
“娘娘恕罪,娘娘恕罪,”她哭得哽咽,“最近两月,奴婢们的膳食都换了,菜色特别丰盛,奴婢们很疑惑,问了凡霜姐姐,凡霜姐姐只说是娘娘赏赐的。”
那小宫女哭得打嗝。
“娘娘……娘娘心情不好,从不叫咱们入殿伺候,奴婢根本不知道这竟是……”
那其实都是阮含珍的膳食。
那时候长春宫气氛死寂,阮含珍从来没有好脸色,能近身伺候的只有素雪,也正因此,外面的差事都交给了凡霜处置。
这一来一回,竟有了这种落差。
慕容昭仪冷哼一声,她道:“你叫凡霜是吗?说说吧,究竟是怎么回事。”
凡霜不敢求饶,她跪在那,狼狈不堪。
“奴婢……是奴婢鬼迷心窍。”
说到这里,凡霜还是忍不住痛哭起来。
“宝林娘娘脾气特别不好,她一生气,就喜欢拿奴婢们出气,不光是奴婢,就连素雪姐姐都挨过打。”
凡霜的哭诉听得人心里发酸。
“小桃才十四,挨了打只会哭,她胆子小,平日里伺候得特别用心,依旧要挨打。”
凡霜说着,声音几乎哽咽。
“奴婢是命贱,因家贫才入宫当宫女,可咱们都是良民,上有父母高堂,下有弟妹至亲,因何要被这样作践?”
凡霜说着,在地毯上磕头。
“太后娘娘,奴婢真的只是想气一气宝林娘娘,让她也尝尝奴婢们之前的苦楚,也想让小宫女们日子过得轻松一些,把以前吃过的苦都补回来。”
“此事,是奴婢一人做所,旁人都不知情。”
“还请娘娘降罪。”
————
最后的真相竟是如此。
实在令人唏嘘。
阮含珍瘫坐在地上,她难以置信看向凡霜,一双眼睛瞪得大大的。
“你怎么能……怎么能这样待我?”
阮含珍的眼泪大颗掉落,委屈至极。
“是我把你提拔上来,让你成为司职宫女,让你管领长春宫事,”阮含珍倒也不蠢笨,她立即指责道,“我待你这样好,你却颠倒黑白,不仅欺辱我落难,还要编排我的清白。”
“你说我我欺凌你们,可有证据?凡霜,做人要有良心。”
凡霜跪倒在地,她无声哭泣着,一言不发。
对于阮含珍的指责,她也没有任何反应,仿佛已经失去了生的希望。
阮含珍的脑子动的飞快。
此刻终于明白过去两月不是臆想,她人也清明起来,言辞犀利,态度非常坚定。
“我跟素雪两个人挣扎求生的时候,你在哪里?我们吃不上饭的时候,你又在哪里?原来一切都是你亲手所为,我真是所托非人,错信了你。”
阮含珍声音哽咽颤抖,满眼是被背叛的痛楚,眼泪不停滑落,在她脸颊上落下一片斑驳痕迹。
同她苍白憔悴的容颜一起,更显得狼狈。
她说到这里,忽然不开口了。
万念俱灰,就是她此刻的模样。
姜云冉不得不承认,阮含珍的确是廖淑妍的亲生女儿,这副惺惺作态的模样,表演得活灵活现。
一声叹气在花厅里回荡,阮含珍慢慢直起身,对着仁慧太后重重磕了个头。
“太后娘娘,臣妾愚钝,被这样蒙蔽都不知真相,闹出今日这一场丑事,是臣妾咎由自取,”她哽咽道,“臣妾要先对姜姐姐道歉,我不应该错怪姐姐。”
说到这里,她继续磕头:“无论如何,凡霜都没有酿成大错,看在她曾经侍奉过臣妾的份上,还请太后娘娘留她一命。”
姜云冉都不由心中为阮含珍喝彩。
今日事她一开始是办错了,非要在寿康宫闹出来,惹太后不快,本就是她的不对。
或许是因为对姜云冉的怨恨,或许是被关两月的不甘,让她短暂的蠢笨了一次。
但是,在凡霜承认之后,阮含珍立即就醒过神来。
她知道这是她绝佳的翻身机会。
她是苦主,她所言并没有半分虚假,这就足够了。
阮含珍甚至还为凡霜求情,把自己知错能改、善良大度的形象落实,更是让人刮目相看。
因而此刻,无论众人心中如何想,面上神情皆有所缓和。
就连有些不耐烦的仁慧太后,也叹了口气:“起来吧,今日之事也并非你的错误。”
“不过,若这几名宫女所言为真,你当真有虐打宫女之嫌,哀家定也要给你治罪,你可明白?”
阮含珍毫不迟疑,直接磕头谢恩:“谢太后娘娘宽宥。”
仁慧太后还是露出疲惫神色,她道:“穆尚宫,把这三名宫女带下去,严加审问,慕容昭仪,此事就交由你来处置。”
说罢,仁慧太后就道:“散了吧。”
这一次,仁慧太后没有停顿,她让彭尚宫抱起景明舒,又叫了姜云冉一句,便毫不迟疑地离开了。
在场其他宫妃也陆续起身,有的匆忙离去,有的好奇停留,多是想看阮含珍笑话。
穆尚宫令人上前,就要把凡霜带下去。
就在这时,梅贤妃却开口了:“穆尚宫,事情还未查清,务必叮嘱慎刑司,不要动用重刑。”
穆尚宫顿了顿,福了一礼:“是。”
凡霜低垂着头,非常乖顺被穆尚宫带走了。
阮含珍还跪坐在地上,她仰着头看凡霜离去的背影,眼眸中看不出任何怨恨的情绪。
清醒过来之后,她已经掩藏起全部情绪了。
梅贤妃上前,亲自搀扶起她。
“阮妹妹,莫要再伤心,”她柔声安慰,“不过一个宫女罢了。”
阮含珍被她扶着,只是沉默流泪,并不开口说话。
一边的司徒美人回过头,目光同慕容昭仪的一扫而过,她嗤笑一声:“没想到贤妃姐姐同阮宝林关系还很亲近,以前怎么不知。”
司徒美人一贯是唯徐德妃马首是瞻的,以前徐德妃飞扬跋扈,司徒美人也不遑多让。
如今徐德妃重病不出,只剩下司徒美人,倒是一点都不显得弱势,依旧跟以前一般快言快语,耿直坦率。
如今梅贤妃家中势大,司徒美人也不遑多让,司徒家接管部分忠义军,驻守在京郊大营,拱卫京师。
一文一武,相互制衡。
梅贤妃慢慢回过头,她淡淡瞥了司徒美人一眼,并不开口。
完全没有把她放在眼里。
整个过程中,姜云冉送仁慧太后回来,就碰到这样场面。
梅贤妃听到脚步声,抬眸看向她,竟是笑了一下。
“姜妹妹可真厉害,本宫甘拜下风。”
“贤妃姐姐也很厉害,”姜云冉轻笑,“两月筹谋,提前布局,真让人佩服。”
今日的事情,明眼人都能看清,那凡霜定是梅贤妃的人,她有把柄捏在梅贤妃手中,必只能为她所用。
以前梅贤妃从不显山露水,如今才慢慢展露獠牙。
隐忍数年,她终还是隐忍不下去了。
梅贤妃浅笑:“本宫不懂你在说什么。”
等几人都走了,姜云冉和慕容昭仪才一起回东六宫。
路途漫长,却并不让人觉的疲累。
阳光暖融融洒在身上,微风送爽,正是杏雨梨云时。
“竟是没想到,最后居然是贤妃。”
姜云冉道:“以前有徐德妃和周宜妃,众人总是忽略她,如今上面的大山都不见,梅氏也眼看能同姚氏分庭抗礼,她腹中又怀有皇嗣,未来自然不可能止步于贤妃。”
她现在争的,是未来的权柄。
她所图的,也不可能止于贵妃。
相比徐德妃和周宜妃,隐忍多年的梅贤妃才是劲敌。
慕容昭仪看向姜云冉,挑眉道:“那你可要小心些,她现在最*想除去的除了周宜妃,就是你了。”
姜云冉轻声一笑,阳光洒落,点亮了她精致的芙蓉面。
她那双漂亮的凤眸光芒璀璨,熠熠生辉。
她的声音很轻,温柔犹如三月春风,但语气里的笃定,却比冬日的寒冰还要坚硬。
“多有意思。”
姜云冉说:“与人斗其乐无穷,来一个杀一个,来两个杀一双。”
“慕容姐姐,你说是吗?”
慕容昭仪愣了一下,随即就大笑起来。
“你说得对。”
“这宫里的日子,自是很无趣,我得感谢你们,总算又有新鲜事了。”
之后几日,宫中风平浪静。
这一日姜云冉被请去乾元宫,在浩然轩等景华琰一起用午膳。
她站在池子边,正安静喂锦鲤,忽然一双大手就环住了她的腰肢。
姜云冉没有回头,唇角却挂起笑容。
“陛下忙完了?”
景华琰把下巴抵在她的肩膀上,深深吸了口气。
熟悉的沉水香萦绕鼻尖,满心烦躁都被这芬芳驱散。
“忙完了,都打发走了。”
姜云冉轻笑:“这要是让起居官听见,又要记上一笔。”
景华琰接过她手里的鱼食放到一边,牵着她回到了浩然轩。
春风拂过青纱帐,把投射进来的阳光舞出迷离光彩。
尘埃在阳光中漂浮,好似梦境一般。
浩然轩的位置选得极好,也是景华琰最满意的建筑。
平日里,他多在浩然轩后的知不足斋接见朝臣,偶尔需要密谈时,才会去御书房。
今日天气晴好,景华琰便吩咐在流光池边用午膳。
“那日阮宝林的事情,可有了眉目?”
景华琰自然知晓宫中这些小事,不过他事务繁忙,并不过心。
宫中既有姜云冉做主,就不需要他操心了。
“陛下是问凡霜?”
景华琰不知晓宫女名字,道:“阮宝林是否欺辱宫女?凡霜背后是否还有旁人?”
姜云冉摇了摇头。
“慎刑司审问数日,凡霜等几名宫女也坚持口供,不仅坚持是为了报复阮宝林,也不承认身后有人指点。不过她们身上并无被虐打痕迹,长春宫侍奉的扫洗宫女又都不能贴身伺候,对此一问三不知。”
阮含珍以前的确会打骂宫女,但她跟着廖夫人学习多年,很知道如何用力,也知晓不能留下痕迹,况且这两月她一直精神不济,也不敢惹事,便没有继续欺辱宫女。
这就导致所有宫女身上的伤痕都消失了,看不出任何痕迹。
凡霜等人的证词,更像是恶仆欺主,为自己找借口开脱。
景华琰淡淡道:“既然没有线索,便打发去皇庄上,略惩罚一二便是。”
这个处置很轻拿轻放。
说明景华琰早就疑心阮含珍虐待宫女,只没有证据,不好定罪罢了。
姜云冉垂下眉眼,道:“是。”
说到这里,景华琰便握住她的手心,问:“不高兴?”
难得的,皇帝陛下还有些小心翼翼。
姜云冉有些疑惑,她抬眸看向景华琰,不解地问:“臣妾因何不高兴?”
景华琰回望她的眼眸,见她的确并无不喜,这才道:“无事。”
倒是姜云冉凑上前去,同景华琰几乎要碰触彼此的鼻尖。
沉水香再度袭来,惹得景华琰呼吸骤然加快。
听到他忽然急促的心跳声,姜云冉弯了弯眼睛,伸手在景华琰胸口轻轻一点。
“陛下心里,臣妾就是这么小心眼的人吗?”
她说着抿了一下嘴唇,嗔怪地道:“现在臣妾要不高兴了。”
景华琰垂眸看着她,四目相对,景华琰忽然笑了一下。
他偏过头,在她唇上轻轻落了一个吻。
“不是的,朕这是在乎你罢了。”
这句话他说的那么自然,仿佛日常闲话一般,就这样告诉姜云冉。
姜云冉愣了一下,但她还来不及回味,呼吸就再度被人夺去。
强势的吻铺天盖地,让她无力招架。
一时间,浩然轩气氛炙热起来。
景华琰的手牢牢箍在姜云冉细腰上,几乎要把她整个人揉碎在身体里。
“云冉,”景华琰的声音低沉,在热吻的间隙告诉她,“我很在乎你,你应该知晓。”
他慢慢结束了这个激烈的吻。
犹如狼的眼眸垂落,盯着自己的猎物。
“你呢?”
第129章 而喜欢一个人,就是要让对方过得顺心如意。
日夜相伴,朝夕相对,景华琰清晰意识到了自己的心意。
虽从未沾染过情爱一事,但他却天生聪慧,当意识到自己的感情之后,立即便坚定了自己的想法。
时刻念着,想着,盼着,必然是喜欢。
而喜欢一个人,就是要让对方过得顺心如意。
他不愿姜云冉屈居人下,便直接升位,知晓姜云冉需要权柄,便把宫事和丹凤卫拱手托付,无论她要做什么,想做什么,他从来不会有半句怀疑和反对。
只除了宫宴那一次,她把自己陷入危机之中,这才让景华琰大发雷霆。
除此之外,他甚至从不过问姜云冉究竟在做什么。
她隐瞒不言之后,他从此再不追问。
她恨阮氏,景华琰便放任她报复,过程结果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能得偿所愿。
若他是昏君,她必定是妖妃。
但景华琰对自己的名声并不在乎,却不能容忍旁人编排姜云冉。
这几个月来,坊间的传闻,那一段段佳话,都是他有意为之。
以至于如今百姓说起这位盛宠的姜娘娘,都是赞不绝口。
事实证明,姜云冉比传闻里的还要好。
并非因为真心喜爱,才认为她处处优秀,而是她的确聪慧过人,心细如发,才让人越发喜爱。
如今后宫之中一派井井有条,就连仁慧太后都夸奖过姜云冉许多次,说她比自己当年还要得心应手。
无论多复杂的差事,到了姜云冉手中,不过转瞬就能理清头绪。
仁慧太后当时说过,相比姚家悉心教导长大的姚听月,姜云冉都更胜一筹,她这般聪明能干,完全不似农户出身的绣娘。
景华琰自然知晓。
他与旁人不同,日日同姜云冉同床共枕,他如何会不知她的优秀和奇特?
他知晓,她的身份肯定很特殊,也知道她为何要入宫,更知道她一心都想要报复阮氏,可那又如何?
她人就在身边,会同他一起吃饭,一起谈天说地,偶尔一起散步喂鱼,抛除一切,不也是神仙眷侣一般?
景华琰无数次劝说自己,可心底深处,却总有一道清晰的声音在耳边徘徊。
他还是想要更多。
想要她喜欢他,爱慕他,与他心意相通,白头偕老。
今日,他听着她嬉笑的话语,终于忍不住把心底的念想说出口。
他想住进她心里,哪怕只有一亩三分地,也足够了。
此刻,他紧紧盯着她,不想错过她任何反应。
然而,事实总是残酷的。
姜云冉任由他那样凝视,却还是垂下眼眸,不让他看到自己心底。
风吹树摇,锦鲤游弋,这偌大的长信宫金碧辉煌,璇霄丹阙,却无法填补人心。
权利地位,荣华富贵唾手可得,可唯独那颗真心难求。
姜云冉沉默片刻,却忽然轻笑一声。
她的笑声那么轻,那么媚,犹如灵动的游鱼,一下落入他心湖之中。
姜云冉缓缓抬起头,她那双凤眸光彩明亮,比最珍贵的宝石还要璀璨。
她看着他,唇边堆满笑意,声音清澈而干净。
“陛下,臣妾自然在乎你。”
姜云冉仰着头,轻轻在他唇边落下一个吻。
她的双手慢慢爬上他的脸颊,珍惜地捧在手心里。
手心那么软,那么暖,让人一瞬便沦落进温柔乡中,难以自拔。
“陛下,臣妾在乎你。”
姜云冉没有撒谎。
作为妃嫔,她自然在乎自己的夫君,在乎皇帝。
相伴数月,耳鬓厮磨,姜云冉能看出景华琰对她的喜欢,从去岁十一月起,他的身边就再无旁人。
唯她一人耳。
他给姜云冉升位,让她掌管六宫事,给她丹凤卫,放任她肆意妄为,嘴上不提爱,可该做的,该给的,却已经超过了寻常夫妻。
自然,景华琰是帝王,坐拥天下,他想要极致宠爱一个人,必然能让那人满身荣华,幸福美满。
若姜云冉放下仇恨,一心情爱,投入纸醉金迷的温柔乡中,大抵也能体会到幸福两字。
然而姜云冉心中十分清醒。
对于她来说,复仇是最重要的。
母亲生养她,是她最重要的人,父亲庇佑她,是她的至亲,无论为了父母还是她自己,她必要阮氏血债血偿。
这是她入宫的目的。
博得帝王宠爱,博得权柄,都是为了复仇而铺路。
乱花渐欲迷人眼,繁花似锦确实能迷惑人心,温柔蜜意也能蛊惑意志,可心底始终有个声音,让姜云冉清醒。
那就是母亲临死前说的那一句话。
“阿冉,不要相信任何人,只依靠你自己!”
是的,只有依靠自己,相信自己,才能博出一片天来。
这也是为何她能一步步从泥泞中挣扎出来,终能活着走到今日。
景华琰对她心生爱慕,说到底,是因为她足够坚定,足够优秀,也足够聪明。
若她失去坚定的内心,或许她就不是她了。
景华琰回望姜云冉染着笑的眼眸,心中涌上一阵失望和不甘。
在这失望之中,甚至有戾气在挣扎。
何不把她困在身边,只看着他,想着他,或许天长日久,她就一定会爱上他。
这个想法只浮现一瞬,就被姜云冉的轻柔亲吻压了下去。
“陛下待我这样珍重,我心里都是知晓的。”
姜云冉伸出手,揽住景华琰的脖颈,温柔把他抱入怀中。
她的手轻轻在他后背拍着,犹如哄劝孩童那般,所有的话语在他耳边清晰响起。
“阿琰,你的好,你的心,我都知晓,我很珍重。”
景华琰倏然闭上眼眸。
他怕自己在她面前失态。
她太厉害了。
哪怕她是利用,也让他甘之如饴。
这一句阿琰,都够他回味许多年。
无论她是否对他动心,可只要她珍重他,似乎就足够了。
景华琰把她抱入怀中,手臂用力,舍不得松开分毫。
姜云冉慢慢闭上眼睛。
她把自己投入他怀中,姿态那么依赖也那么信任。
景华琰浅浅呼了口气,他的声音再度响起:“云冉,若你有朝一日心想事成,可会重新安排人生?”
这句话问得含蓄。
他其实真正想说的是,等姜云冉大仇得报,是否能回过头来,看看一直陪伴在她身边的自己。
姜云冉的手一起轻轻拍抚着他的后背,听到此时也未停。
她声音很轻柔,同方才一模一样。
“肯定会重新安排的。”
姜云冉给了他一颗定心丸,她阖着眼眸,表情十分平静。
“岁月漫长,我不会浪费大好人生。”
景华琰收了收手臂,把她抱得更紧了一些。
“好。”
两人就这样安静相拥,谁都没有说话,过了许久,景华琰才慢慢说:“我等你。”
方才那么多话,都没有让姜云冉的心生起涟漪,可这三个字却仿佛掀起一阵春风,到底吹落了心田上的嫩叶。
她或许还未体会过爱一个人的心情,但她就如自己说过的那样,已经提前感受到了幸福。
她历经坎坷,身背血海深仇,年少一直挣扎求生,可姜云冉从不觉得自己凄惨。
她甚至觉得自己运气超然。
即便这样惨淡,可年少时有母亲悉心教导和陪伴,有赵庭芳、茉莉等这些一起长大的朋友,后来入宫,又得青黛、红袖和钱小多等人的忠心。
若她说自己凄惨,都觉得对不起苍天眷顾。
无论多么困难的前路,姜云冉总能看到光明。
她也就是这样身负荆棘,却坚定向前走下去的。
现在,又有景华琰坚定的等待和信任,姜云冉觉得自己无比幸运。
姜云冉轻笑了一声,她轻快地反问:“陛下对自己这么有信心?”
“自然是有的。”
景华琰慢慢松开她,把自己那张俊逸非凡的面容凑到姜云冉面前。
“朕风姿卓绝,年少有为,”景华琰蹭了蹭她的鼻尖,“谁会不喜欢朕?”
姜云冉:“……”
景华琰见她被自己噎得说不出话,心情一瞬就明朗起来。
她从不在他面前拿腔作势,所言皆是内心真实,所以她给的承诺,也都是发自内心。
真好。
景华琰挑眉笑着道:“怎么,爱妃有何高见?”
姜云冉忍住翻白眼的冲动,对景华琰勾了勾手。
他凑过脸去,以为姜云冉要亲自己一下,结果她忽然伸出手,左右开弓捏住了他的脸颊。
没有用力,跟挠痒痒差不多。
景华琰那张“俊逸非凡”的脸,被她捏得歪七扭八,眉眼都凌乱飞舞。
看着他这副怪样子,姜云冉忽然轻笑起来。
她蹙了一下鼻尖,对景华琰说:“我看,是陛下脸皮太厚。”
“脸皮厚多好?”景华琰又往前凑了凑,很迅速地在她嘴唇上偷了个香,“这样爱妃捏起来手不疼。”
姜云冉的手一顿,随即两个人四目相对,不约而同笑了起来。
方才还很凝重的气氛,就被这笑声打破。
等笑够了,景华琰才握住姜云冉的手,牵着她站起身来。
“天大地大,吃饭最大。”
“今日御茶膳坊准备了果木烤鸭,你不是最爱吃这个?另外还预备了酸梅汤,争取多吃一碗饭。”
姜云冉被他牵着,两人从浩然轩出来,一路往边上的偏厅行去。
竹帘下坠着的如意结在风中摇曳,微风拂过,吹乱了一对璧人的鬓发。
笑声也随着那暖风打了个旋,一股脑回到天上去。
梁三泰等人安静跟在后面,一言不发。
笑声时不时传来,让梁大伴也跟着变回了笑眼弥勒佛。
“前几日莺歌摘了几个酸杏,可好吃,一边皱眉一边忍不住再吃一个。”
“朕不爱吃酸的,你也少用一些,小心把牙酸掉了。”
“知道了,青黛他们也不叫我多吃呢。”
姜云冉挽着景华琰的手,两个人并肩前行,阳光落下,影子融成了一团。
“今日除了果木烤鸭,还有什么,我都有些饿了。”
景华琰也不知。
但他还是耐心说:“肯定都是你爱吃的菜。”
又一阵笑声传来,这一次声音有些低。
“你……如何……感谢我?”
————
姜昭仪的一日从八段锦开始。
自从被钱院使和赵庭芳一起指出她体寒之后,姜云冉就开始努力锻炼身体。
早起从一套八段锦增加到了两套,效果卓绝。
于是姜云冉每日早晨,都拉着听雪宫所有宫人一起打八段锦,这两三个月下来,听雪宫的宫人精气神十足,每一个人都斗志昂扬的。
打完八段锦,略坐一会儿,就开始用早膳。
姜云冉喜爱美食,也不忌口,御膳房为了讨好她,每日变着花样侍弄膳食。
这宫里头的差事,怠慢了谁,也不能怠慢姜昭仪。
早膳几乎不重样,不过也有几种姜云冉喜欢的口味,时不时出现在餐桌上。
用过了早膳,各司局的管事就到了。
姜云冉行事很有章法,按照她的要求,先禀报差事的是尚宫局管事。
宫中衣食住行的常例处理妥当之后,再开始处置因节气、三节两寿等额外增加的临时差事。
姜云冉会忙碌一整个上午,一直到午膳时分,今日的宫事就能全部处理妥当了。
午膳偶尔在听雪宫,偶尔景华琰不忙,就把她请去乾元宫,两人一边用膳一边说些闲话。
景华琰以前不觉得,现在才发现自己有些碎嘴子。
朝堂上的琐事,那些官员的怪癖,景华琰都忍不住同姜云冉讲一讲,姜云冉也挑拣宫事同他说一句,好让他心中有数。
中午若是在乾元宫用午膳,姜云冉会同景华琰一起午歇,两人都不会睡太长时间,左不过两三刻就能醒来。
醒来之后倒是会说些家长里短的闲话,然后就各回各宫,各自忙碌去了。
下午的时候姜云冉一般都是做自己的事情。
读书习字,做做针线,偶尔叫了赵庭芳过来说话谈天,问一问茉莉等人的近况。
有时宫事忙不完,下午姜云冉也会处置,不会把差事耽搁到第二日。
傍晚一般都是在听雪宫用膳。
景华琰到了这时基本已经忙完,会回听雪宫,同她一起用膳。
暮色四合,待晚上散步回来,景华琰处置政事,姜云冉则继续做她的事情。
夜里自然就是琴瑟和鸣了。
景华琰这人也不知道哪里来的那么大精神,一整天忙完了还不嫌累,晚上还要折腾。
多是一两回,偶尔尽兴,就要闹到二更天,不把姜云冉折腾到哭着求他不罢休。
天长日久的,姜云冉竟然已经很习惯了。
这么折腾半宿,第二日依旧生龙活虎,一点都不显得疲累。
日子就在一日日的重复里过去。
平淡,寻常,却细水流长。
一晃神,便到了二月末。
莺初解语,最是一年春好处。
这一日下午,姜云冉刚从乾元宫回来,夏岚便禀报请见。
姜云冉在书房召见她,请夏岚落座之后,她便笑道:“近来夏指挥使都未入宫,想来很是忙碌。”
姜云冉做事就是这样干脆。
既然把差事交给夏岚,就全凭她做主,不催促,也不过多过问,一旦查出线索,夏岚肯定会入宫禀报。
就如此刻。
跟着这样省事的上峰,夏岚也觉得轻松许多,她道:“娘娘谬赞,此番延迟,是因路途遥远,一来一回耽搁了不少时间。”
姜云冉颔首,道:“说说吧。”
夏岚把折子呈上来,才道:“邓恩的前半生还是很好查的。”
邓恩出身河靖农户,是当地有名的耕读世家,其祖父年少时家贫,靠着邻里帮衬终于考中秀才,从此之后以教书为生。
不过邓恩的父亲和叔叔没有读书的天赋,靠着他祖父的积累,买下几十亩田地,也算是河靖的富户。
邓恩这一代,他是天资卓绝的佼佼者。
天启三年科举,他与阮忠良是同窗,不过阮忠良学识更优,高中二甲传胪,而他只是二甲第四十八名,堪堪挤进二甲之列。
高中之后,阮忠良因南安侯的关系,留在京中大理寺任职,而毫无背景的邓恩,则远去岭安,任清州知县。
后来的事情众人皆知,便不用赘述,夏岚说到这里,才道:“此人生平看似简单,实则一切都很模糊。”
天启早年距今已经二十载过去。
一个名不见经传的知县,自然无人在意,来去都没有痕迹。
这也是丹凤卫会耽搁两月的因由。
夏岚道:“根据吏部记录,因天启五年翻案之事,邓恩被牵扯其中,后经都察院详查,邓恩的确有懒政之嫌,因此先帝下旨,贬其为甘宁知县。”
都是知县,却天差地别。
别看清州在岭安道,但岭安道富庶,是江南有名的鱼米之乡,邓恩高中之后能谋得清州知县的官职,肯定不是靠他自己。
姜云冉眯了眯眼睛。
“甘宁可是九黎下辖县镇?”
夏岚道:“正是,娘娘好记性。”
九黎位于西川道,毗邻礼泉,两城皆是边陲重镇,外皆有劲敌。
早年时,礼泉纷争不断,是朝阳大长公主力挽狂澜,保家卫国,自那之后,礼泉就再无大规模战事,又有护国军守卫,今已成为商榷之要地,往来行商络绎不绝。
九黎却不同。
九黎以外便是丰庆草原,其中生活的西狄彪悍勇猛,眼红沃野千里的中原,近二十几载纷争不停。
如今镇守在九黎的是沈家率领的定国军。
大楚四卫军,一是皇室直接统帅的护国军,二是外戚沈氏统帅之定国军,三是守卫南疆的南安军,四是拱卫京师的忠义军。
不过徐家早年并不显赫,忠义军也没有多少精锐,直到景华琰登基提拔,才重新壮大声势。
可惜荣华难留,忠义军如今算是名存实亡,待乌城战事停歇之后,忠义军大抵就要改编。
另外三军一直平稳,未有太大变故。
姜云冉对如今政事可谓是烂熟于心,但十几年前的事情却并不清晰。
夏岚心知肚明,讲解得格外仔细。
“娘娘,邓恩被贬官至甘宁,是在天启五年年末,他当时上表感谢朝廷恩赐,允他赴任途中归乡省亲,根据记载,他是天启五年十二月初十出发,大约在年关底下抵达河靖。”
“在家过了年之后,他上表要赴任,朝廷准允,他应该在天启六年上元节之后启程。”
说到这里,夏岚蹙了蹙眉头。
“然后,他就失踪了。”
姜云冉愣了一下:“失踪?”
她以为邓恩病逝任上,或着遭遇危难暴毙,却未想到他是失踪。
如果是失踪,就感觉很有说法了。
夏岚道:“一般官员赴任,身边会带着自己的师爷和仆从,一路都要走官驿。”
“从河靖到甘宁途径两道,约莫有二十日路程,如果走官驿,行程会略微快一些,十四五日就能抵达,”夏岚说,“根据当年甘宁县衙上表的奏折,可以看出一直等了一个半月,也就是到二月末也未见到新任的县太爷赴任,县丞才觉得有异。”
“当时的县丞还算果断,当即就派了快班捕快沿途搜寻,最终一无所获。”
“包括师爷、两名仆从、一名车夫和马车,加上县太爷本人,就这样凭空消失了。”
姜云冉若有所思:“最后有登记的官驿是哪里?”
夏岚说:“是距离甘宁最近的汤林,从汤林出发,不过两日就能抵达甘宁,不过沿途除了高山便是深谷,这一段路途并不好走,两县之间便也少有往来,就是商队行走,也不会选择这一条路。”
但邓恩是赴任,又没有携带辎重,因此还是选择路途最短的路径行车。
姜云冉的手指在桌上轻点:“我记得汤林也属于九黎。”
九黎地形狭长,不仅接壤大片丰庆草原,也与其他州府相交。
因位置特殊,也算是兵家必争之地,历代皆有重兵把守。
姜云冉道:“天启五年时,是谁驻守在九黎?”
夏岚禀报:“九黎因同西狄多有摩擦,早年便有重兵把守,最早时有护国军兼守,后西狄吞并丰庆草原所有部族,野心勃勃,朝廷便另外调兵遣将,先后有定国公、南安伯、忠义伯等驻守。”
姜云冉:“……”
这可真是,百花齐放。
终于摸到了线索,可这线索也太庞杂了。
廖家、徐家乃至宗亲和沈氏都在九黎有过身影。
“天启二年时是定国军驻守,后有事端,天启五年,改为忠义伯驻守,但忠义伯那时并非先帝的亲信,忠义军也并不壮大,为保边疆太平,天启六年之后,再次改为沈氏驻守。”
姜云冉回忆了一下,说:“是皇贵太妃的弟弟定国公沈穆?”
对于她的知之甚详,夏岚并不惊讶,她道:“的确是定国公沈穆。”
“其实当年沈穆不过只二十几许的年纪,年轻气盛,朝中多有反对,不过先帝却力排众议,必要让沈穆驻守九黎。”
“定国公也不负所望,成功守住了九黎,同西狄打得有来有回,至今十几载定国军已经成为九黎的常驻军,为保大楚平安而英勇无畏。”
但凡是军将,就没有不仰慕英雄的。
夏岚亦是如此。
不过姜云冉听到这里,脑海中已经慢慢有了清晰的思路。
她抬眸看向夏岚,表情异常平静,说出来的话却是石破天惊。
“天启二年发生的事情,你可知晓?”
天启二年,是宫中的禁忌。
前朝后宫但凡知晓当年实情的,无一人敢多言,多数知情者已经化为尘土,再也不能告知后人。
姜云冉可以肯定,年长的太妃们,景华琰及前朝老臣,肯定是知之甚详的。
但他们无一例外,都没有声张。
那一段过去,肯定非常重要。
牵扯到了皇室的秘辛,也牵扯到了无数朝臣,甚至……
姜云冉认为,也牵扯到了景华琰。
而姜家,或许就是在那一场风云里,蒙冤败落,满门抄斩。
现在,姜云冉决心挖出当年的真相。
只有如此,才能还姜家清白。
也能顺藤摸瓜,把幕后之人及党羽们一网打尽。
夏岚抿了一下嘴唇,显得十分局促。
她难得露出这般神情,与她以往的沉稳干练十分相悖。
她犹豫再三,还是没有开口,显然在等姜云冉的保证。
姜云冉垂眸看着茶盏,语气冷淡:“怎么,陛下有口谕,不让你说?”
夏岚摇了摇头,最终还是道:“未曾,陛下口谕,让下臣全听娘娘做主。”
“那你说,我听,”姜云冉慢慢勾起唇角,“踏出这道碧纱橱,再无一人能知。”
夏岚深吸口气。
她定了定心神,终于开口:“天启二年,九黎一战大败,牵扯数名重臣通敌叛国之罪。”
姜云冉的心跳骤然加快。
当年的真相,在她眼前徐徐铺开。
满是血色。
第130章 通敌叛国是比谋逆还要重的大罪,只要证据确凿,一律满门抄斩。
天启二年春日,比往年都要寒冷一些。
倒春寒的冷风从丰庆草原刮过来,险些吹倒刚插好的秧苗。
守城的士兵裹紧棉袄,一丝不苟站在城门前,不敢松懈半分。
一队巡逻的先锋营路过,守城军的什长过来,问:“如何?”
先锋营的什长说:“瞧着还算平安,也不知道哪里来的消息,说这几日要来大暴雨,弄得人仰马翻。”
守城军什长叹了口气,道:“百姓吃饭看天,可不要紧张,国公爷这几日都没有睡好,同少将军一起巡城。”
国公爷自然就是皇后的父亲,沈虔。
当今圣上能继承大统,全赖沈皇后阖家支持,因此刚一登基便封太子妃沈稚为皇后,封丈人沈虔为定国公,一等定国将军,封皇后长姐沈秋为定国公世子,少将军。
沈氏满门忠烈,其兄长早年便战死沙场,后由其长姐沈秋接过重任,率领沈家军保家卫国。
在定国军中,无论是国公爷还是少将军,都很得将士们的崇敬,相当有威严。
两人说着话,都在感慨国公和少将军的忠义。
就在此时,城墙上的士兵惊慌地喊:“敌袭,敌袭!”
九黎城一下陷入风声鹤唳。
就是这一场战争,让年迈的国公爷和少将军战死沙场,为国捐躯。
其实以定国军的战力,不可能输给刚刚收拢丰庆草原的西狄,可事情就是这么凑巧,西狄不仅知晓定国军大军前行路线,甚至知晓辎重和粮草,数次偷袭成功,打得定国军措手不及。
即便先锋营都是勇猛无畏的战士,可长达两月的围困还是太过残酷,最终,定国军的先锋营全数战死,无一人投降。
这一场战争太过惨烈,后调拨忠义伯徐闯临危受命,鏖战三月才终于把西狄打回丰庆草原。
然而事情远未结束。
因为定国公和少将军为国捐躯,定国公主力先锋尽数战死,先帝雷霆震怒,要求彻查战争始末。
这一查,当真是不得了。
时任参军姜若诚和刘州两人皆有与西狄来往书信,而两人又与定国公幼子,时任定国军千户沈程感情甚笃,是总角交情,因此就连沈程也被牵连其中,一并审查。
后经查,沈穆的兄长沈秩也有通敌叛国之嫌,所有涉事人等家族多达二十余,震惊朝野。
说到这里,夏岚明显不敢继续说了。
姜云冉慢慢转着手腕上的碧玺珠串,她垂着眼眸,只看向膝盖上的牡丹花织绣。
早春暖阳,京中的牡丹竞相开放,整个玉京一派繁花似锦,满城缤纷。
然而二十一年前的那个春日,整个玉京却是一片血海。
通敌叛国是比谋逆还要重的大罪,只要证据确凿,一律满门抄斩。
时隔多年,历史已经淹没在岁月里,那么多人命和血泪堆积出来的,只有经历者的缄默。
夏岚所知,已经是极限。
丹凤卫不仅要执行上峰差事,还要维护皇家清誉,若夏岚对此一无所知,到底不好当差。
她能知道当年这些过往,是因她是丹凤卫都指挥史,而非她能力卓绝。
各种细节均无人知晓,或许只有等大楚亡灭,新朝修史的时候,才能窥探曾经的动荡。
夏岚话音落下,寝殿中一片安静。
她不敢多言,只安静坐在绣凳上,就连呼吸都没有声音。
姜云冉脑海中一片混乱。
她能猜到当年姜家一定卷入大案之中,却没想到是抄家灭族的大罪。
难怪母亲当年隐姓埋名,数年不敢入京,难怪她一身才学,却只能以织绣养家糊口。
姜这个姓氏,或许都是玉京曾经的禁忌。
尔后经历十余年光景,直到母亲故去之前,才告诉姜云冉她应该姓姜。
当年父母成婚,父亲坚持入赘,以后孩子都归母姓,从小到大,姜云冉一直以为自己姓宣,从来不知真相。
直到那时,她才洞悉一二。
若当年这位姜若诚就是母亲的兄长,那一切都说得通了。
姜氏卷入通敌叛国大罪,满门抄斩,在那之前,或许祖父已经觉得京中风云际会,动荡不安,提前把母亲送回了溧阳老家,改名换姓。
或许在京中,母亲早就是个死去多年的人。
那么……
无论是仁慧太后还是皇贵太妃,是否都认识当年年轻的母亲?
她们看她的目光,多少带有怀念。
姜云冉缓缓呼了口气。
她会重回宫廷,不仅是为了父母报仇雪恨,也为姜氏沉冤得雪。的确,这一次危机四伏,前路凶险,可她也得到了皇帝的信任,得到了丹凤卫,也终于在几十年后的今日,拨开云雾,窥探当年的真相。
姜云冉闭了闭眼睛,慢慢缕清思绪,不让感情干扰理智的清澈。
她慢慢开口:“你可知天启三年,恭肃皇后因小产薨逝?”
此事自然宫中皆知。
不过天启三年与天启二年相隔一年,似乎与天启二年的叛国大案并不相干,因此宫中并未缄口不言。
很奇怪,皇后因为小产崩逝,宫中并未封口,反而天启二年之事,无人敢提及半句。
夏岚谨慎*地回答:“娘娘,下臣也就只知道此事,细节一概不知。”
“不过……”
夏岚犹豫再三,还是道:“娘娘,下臣的姑母以前也在丹凤卫,她知晓一个消息,曾暗中告知下臣。”
姜云冉慢慢坐正身体。
“夏指挥使,你放心说来。”
“只要你忠心不二,本宫保你平安。”
上座的昭仪娘娘满面肃穆,通身气势惊人,并非她看起来多么吓人,反而因生得美极,少了些许威仪。
即便如此,她不怒自威时,还是叫人心惊胆战。
最重要的是她那双眼。
深邃,坚定,平静看向前方的时候,仿佛有滔天巨浪。
只要说错一句话,办错一件事,那滔天巨浪就要席卷而来,吞没性命。
在她面前,只有唯命是从四字。
夏岚深吸口气,终是破釜沉舟,准备赌上一回。
这是豪赌,也是博弈。
端看姜云冉以后能带她杀出怎样一条血路。
“姑母说,当年恭肃皇后是个温柔可亲的人,她虽出身将门,自幼习武,但琴棋书画也样样精通,宫中之事也打理得井井有条。”
“她对身边的宫人仁慈宽和,处处袒护,没有比她更好的人了。”
“可她的仁慈,也养大了许多人的胃口。”
“有一名姓薛的宫人,趁着恭肃皇后风寒,故意引得先帝注意,因此成为了宫妃。”
姜云冉听到这熟悉的故事,一个晃神,不由想到了韩才人。
她说:“恭肃皇后并未生气?”
夏岚摇了摇头:“恭肃皇后是否生气,这个无从得知,下臣的姑母也并非丹凤卫重臣,但她却知晓那名姓薛的宫女被封为了采女,之后也颇为得宠数月。”
姜云冉点头:“你继续说。”
“那名薛采女或许并没有什么独特之处,受宠数月之后就默默无闻,恭肃皇后可怜她,留她在坤和宫侍奉左右。”
“直到天启二年,恭肃皇后又得一场风寒,为了怕皇后为家中事忧心,先帝口谕,宫中上下务必尽力隐瞒,不叫皇后知晓。”
“后来,”夏岚压低声音,“后来恭肃皇后有孕,宫中上下皆很欢喜,也因时隔数月,气氛也松快很多,不再紧绷。”
“还是那名薛采女,告知了恭肃皇后真相。”
家族一夕之间覆灭,所有亲人俱亡,恭肃皇后悲伤过度动了胎气,早产加难产,最终一尸两命。
自此,沈氏大宗再无一人存活。
姜云冉长叹一声。
景华琰平日里闲谈,偶尔也会提起母亲,在景华琰的口中,恭肃皇后是个坚强的女子。
即便遇到这样的情形,姜云冉以为,她大概也不会崩逝早亡。
此事,应该还有蹊跷。
姜云冉转着手腕上的碧玺珠串,慢慢开口:“你可知那名薛采女是因何得到先帝的宠爱?”
这个问题很突兀。
夏岚愣了一下,才仔细回忆。
“不知,”夏岚道,“年代久远,这似乎也并不重要,姑母并未同下臣讲述过。”
“若娘娘想知晓,可以寻宫中的老嬷嬷询问,或许能知晓一二。”
姜云冉却道:“宫中并无多少当年的旧臣了。”
现如今这些尚宫管事,多只有三十几许的年纪,剩下年长之人,多半在太后和太妃们身边侍奉。
姜云冉不可能询问她们。
她也不可能兴师动众旧事重提。
她的手指在桌几上轻轻点了两下,忽然睁开了眼眸。
或许还有一人,知晓当年的真相。
思及此,姜云冉道:“夏指挥使,多谢你告知我当年之事,否则我还被蒙在鼓里。”
姜云冉也姓姜。
此事夏岚自然一早就知晓,但她的履历清清白白,不过是溧阳寻常农户,夏岚便并未在意。
虽说姜氏的老家就在溧阳,但姜氏在溧阳是大姓,一条街上,十户人家能有三户姓姜,这个姓氏并不重要。
重要的事,现在姜云冉旧事重提,不停巡查当年事情的真相。
虽然她侦查的是阮氏,是阮忠良本人,但夏岚总觉得,此事并不简单。
她毕竟为官多年,做多了探查军卫,这点敏锐还是有的。
今日的故事,是她特地讲给姜云冉的。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丹凤卫已经全数被分拨至姜云冉手中,皇帝有诏令,姜云冉有号令,无论如何,丹凤卫已经上了姜云冉这条大船。
从今往后,生死相依。
所以,作为统帅,姜云冉必须要运筹帷幄。
才能让她们这条大船平稳前行。
夏岚行事果断,才意识到当年几件事可能有牵扯之后,立即把细节查清,直接前来禀报。
而姜云冉也如她所愿,立即便融会贯通。
夏岚起身,单膝下跪,拱手行礼。
“下臣领命忠心于娘娘,自要如实相告。”
姜云冉眉目舒展,她没有因为陈年旧事而自怨自艾,也没有心神震荡,惊惧慌张。
她依旧淡定自若。
“你的忠心,本宫已经知晓。”
“那么,我们来说一说,接下来要如何行事。”
————
姜云冉头脑异常清醒。
她端坐在贵妃榻上,手边是幽静的沉水香。
窗外的阳光透过隔窗,在她侧脸上落下一道金粉。
浓密的睫毛微微上扬,她目光沉静,只安然看着挂在墙上的耕织图。
一侧多宝阁上的古董陈设古朴典雅,在墙上投出一片片虚影。
这副场景宛如绝美画卷,印刻在夏岚心中。
姜云冉的声音清冷,语气坚定。
“你立即派人,至汤林、甘宁和河靖三处查访,既然是失踪,那么邓恩就有生还的可能。”
夏岚若有所思:“娘娘的意思是,邓恩猜测有人要杀人灭口,他即便赴任也没有好下场,还不如金蝉脱壳,或许还能有一线生机。”
能高中进士的,没有一个是蠢货。
邓恩知晓自己被人利用,以他的出身也只能被利用后丢弃,但他却并不甘心。
姜云冉颔首,道:“你看,他在赴任之前,特地回了一趟河靖,虽说也在情理之中,可别忘了,他是戴罪之身,贬官至甘宁,这时候他应该立即赴任,不叫上峰嫌恶。”
“他所为,已经是放弃了仕途。”
夏岚眼睛一亮:“他回老家,肯定有事情要办,或者有事情要交代父母亲人,等一切准备就绪,他才上路。”
姜云冉眯了眯眼睛:“或许,在汤林至甘宁那一段路途,就是阮忠良或者幕后之人下手,要把他这个知情者除去,他顺势而为,诈死求生,所以最终的结果是失踪,而非偶遇盗匪暴毙。”
夏岚恍然大悟。
她办案多年,对于这些弯弯绕绕最为熟悉,只不过她未曾想到当年的阮忠良这样心狠手辣,胆大包天,把自己的同伙也一并杀害灭口。
邓恩毕竟不是寻常百姓,他是进士出身,身上又有官职,他的死肯定要引得朝廷重视。
夏岚顿了顿,道:“他们当年做的手脚,肯定是天衣无缝的,即便有疏漏,时隔多年,也已经无法探寻了。”
姜云冉颔首,她道:“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邓恩这个人。”
只要寻到邓恩,提供口供,那阮忠良和阮氏就彻底完了。
“他失踪之后,只有三两处能去,一是甘宁,二是汤林,三是河靖。”
夏岚飞快思索,跟着姜云冉说:“甘宁是最危险的地方,灯下黑才最安稳,不过甘宁因是边陲,因此进出颇为严格,没有路引根本不可能进出。”
“甘宁去不了,他又不敢多出现于人前,汤林也是好去处。”
“河靖是邓恩的老家,人脉多,也牢靠,实在无法,他只能回到老家隐姓埋名。”
这三个去处,都可能是邓恩的藏身之所,不过他一定非常谨慎,想要探寻肯定不易。
“娘娘放心,臣会叮嘱校尉们,务必仔细探查。”
对于夏岚的机敏,姜云冉非常满意。
难怪她三十几许的年纪就能成为都指挥史,实在是能力卓绝。
“你说的很好,邓恩这条线,就按你的思路来查。”
得到了上峰的肯定,夏岚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满足。
她道:“是,娘娘放心,臣一定尽力而为。”
姜云冉又道:“关于阮家财产之事可有查清?”
夏岚道:“娘娘翻看折子,最后一页是阮家的财产清单。”
她讲解道:“除了萱草巷的旧宅,就是如今阮家大宗正在住的香樟巷三进宅院。”
“这两处都符合阮大人的身份,并不为外人注目,另外阮家原本在京郊有五十亩良田,后阮大人高升,陆续扩充至二百亩有余,除此之外,阮家还在京郊有一处果园农庄,一处池塘培育莲藕。”
姜云冉正在看折子。
阮家的所有家藏都清清楚楚,除了这几处之外,京中还有三个铺面。
两个是廖夫人的陪嫁,一个是阮忠良后来发迹后买下,生意不好不坏,岁入大抵可以支撑一家上下的日常花销。
这些商铺田庄,同京中其他官宦人家并无不同,甚至因为阮家家底原本单薄,显得有几分落魄。
可根据赵庭芳和茉莉等人的回忆,阮忠良当年在清州就敛财巨甚,加起来总超过万两。
十几年下来,积累更多,可这些银子都去了何处,一直没有线索。
姜云冉眯了眯眼睛,她道:“丹凤卫的能力,本宫自然相信,不过,若阮忠良贪墨的银两都不在自己手中呢?”
她知晓父亲同阮忠良是孪生兄弟之后,就一直有所猜测。
五岁的阮忠良再聪明,也无法做到让父母狠心舍弃至亲骨肉,多年来不闻不问。
肯定有人帮助他。
这世界上,哪里有无缘无故的好处呢?
所有的一切,都已经标好了价格,或许阮忠良一路高升,官路亨通,都是用那些银钱换来的。
现在阮家一切明面财产都已经查清,她终于可以肯定,那些来历不明的银钱,都已经转移。
可又是什么人,需要这么多银子?
难道处心积虑,谋逆犯上,为的就是银子吗?
不可能的。
姜云冉的眼眸垂落,看向夏岚。
“阮忠良之前,可有什么喜好,经常去什么地方,又有什么奇特之处?”
“阮大人在阖府自省之前,一般只去两个地方。”
夏岚说:“之前廖淑妍还在世时,最爱吃三宝斋的桂花糕,阮忠良偶尔下衙早,就会去买些回府,京中一直传为美谈。”
“除此之外,阮忠良还会去京郊五里堡阮家的池塘钓鱼。”
钓鱼?
姜云冉若有所思,她道:“只钓鱼?频繁吗?”
夏岚说:“并不算频繁,一月最多能去一次,不过那池塘阮家经营得很不错,除了莲藕,还会售卖鲤鱼和莲子,一年四季都有营生。”
说到这里,姜云冉便揉了揉额头。
她缓缓合上眼眸,心里仔细思量。
沉水香幽静温柔,是她最喜欢的味道,因心中坚定,所以姜云冉从来不会为一团乱麻的线索而彷徨。
她只需要冷静下来,慢慢摸清方向,顺着线索一点点查下去。
倏然,姜云冉睁开眼眸。
“让人暗中探查,重新梳理阮忠良去三宝斋采买的日期,每次去都买了什么,数量几何。”
“仔细探寻他究竟何时去池塘,每次去之后池塘是否出货,货物的去向在何处。”
夏岚瞬间就明白过来。
“娘娘的意思是,三宝斋的桂花糕是暗号,而池塘所出货物,可能不止是鲤鱼和莲藕。”
姜云冉慢慢笑了起来。
“阮忠良此人唯利是图,他不可能为了什么夫妻和睦的名声大费周章,三宝斋的来历也要仔细探查,看是否异常之处。”
说到这里,姜云冉呼了口气。
“暂时就这几点,夏指挥使,辛苦了。”
夏岚忙起身,拱手道:“娘娘仁慈,这都是臣应该做的。”
姜云冉摇了摇头,她道:“我已同陛下请旨,丹凤卫数次立功,是为忠良,以后每月月俸加倍,从本月始。”
这个恩赏来得猝不及防,夏岚呆愣一瞬,随即便感动地道:“谢娘娘恩赏。”
姜云冉说:“多余话不便多说,去忙吧。”
夏岚躬身,退了下去。
等人走了,青黛才端着桂花绿豆汤进来。
“娘娘润润口。”
姜云冉手里转着手串,她忽然道:“广寒宫王庶人,如今可还好?”
有些事不用她吩咐,青黛都会过心。
因此她刚一询问,青黛就道:“尚且安稳,奴婢叮嘱过,御膳房的宫人不会怠慢她,每日饭菜照旧。”
“她一贯也不言不语,安静在偏殿中生活,偶尔做些针线,答谢给她送饭的小宫女。”
倒是还挺会做人。
她身无长物,也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只能这样感谢。
姜云冉道:“看来,她还没有放弃求生。”
只有想要好好活下去,才会努力经营生活,否则一般人进了广寒宫,早就疯了。
姜云冉呼了口气,道:“该去看看她了。”
广寒宫还是老样子。
不过姜云冉管宫恩威并施,宫人们得到的赏赐多,也比以前用心。
广寒宫前面的巷子也都被打扫干净,显得没那么破败不堪。
钱小多上前打开宫门,吱呀一声,一阵阴冷的风就忽然迎面刮来。
广寒宫中杂草丛生,无人打理,只有游廊处被扫去尘土,再也瞧不见凌乱脚印。
似乎还是一如往常,却似乎一切都变了。
即便是破败的广寒宫,也被人精心打理,多了几分生活气息。
姜云冉安静走在回廊处,很快就来到西配殿之前。
门扉打开,陈旧的纱帐挂在门前,透出里面一点光景。
一对旧桌椅放在明间,简单整洁。
青黛轻声开口:“王庶人,昭仪娘娘来看望你了。”
寝殿中很安静,过了许久,才传来声音:“等一下。”
姜云冉没有踏入寝殿,只站在门外,看着一院的花草树木。
因为凌乱,花草密密匝匝,却有一种丛林的野性。
“昭仪娘娘,里面请坐。”
王栩诺布衣木簪,她伸出手,掀开了针脚细密的纱帐。
相比上次见面,王栩诺精气神明显好转,她衣着整洁,头发梳得干净整齐,即便身在冷宫,也没有任何颓丧。
掀开帐幔,阳光倾斜而入,点亮了明间里的场景。
姜云冉看到明间那方木桌上,还用白瓷瓶插了一枝鹅黄月季。
“我舍不得耗费蜡烛,白日明间一般不点灯,还请娘娘见谅。”
姜云冉笑了一下,说:“无妨。”
进了明间,在椅子上落座,姜云冉才道:“坐下一起说话吧。”
王栩诺也不说要张罗茶水,她很老实坐下,那双深邃的眼眸平静看向姜云冉。
“昭仪娘娘前来,所为何事?”
姜云冉笑道:“自然是来看你过得好不好。”
王栩诺也跟着笑了一下。
布衣素钗,却并不减损她的气质,反而有一种超然出尘的笃定。
“我过得好不好,娘娘一直都知晓,”她说,“娘娘想问的,是后面另一位王庶人吧?”【你现在阅读的是 】
130-140
第131章 蝴蝶不好,害死人,害死人。
说来也巧,这两位还住在广寒宫的庶人,都姓王。
姜云冉之前就知晓王庶人相当聪慧,愚笨的人大抵也无法行医,倒也并不意外。
“栩诺,既然你知晓,便直接说吧。”
王栩诺垂下眼眸,她看着自己已经有些粗糙的手指,轻轻笑了一声。
“昭仪娘娘,我很感谢你。”
广寒宫的日子,就是从去岁冬至后好转的。
在那之前,王栩诺虽不说忍饥挨饿,所有事都得靠自己。
冬至之后,不仅饭食比以前要精细,宫人们也更用心。
过来给她膳食的小宫女会简单帮她打扫寝殿,甚至送来了新的冬衣,她想要的东西,小宫女也能寻了姑姑要来给她。
一来二去,王栩诺就知晓是如今宫里是姜昭仪娘娘打理六宫事。
小宫女说,昭仪娘娘特别叮嘱过尚宫局,不叫为难广寒宫的两位庶人,娘娘身边的青黛姑姑多有关心,他们自然也不敢阳奉阴违。
一晃神,两月过去,让王栩诺在广寒宫中,竟然生出些许生机和斗志来。
这几日,她甚至已经开始收拾院子里的花草了。
她发现这院中也有部分草药,若是晒干了,可给那宫女,让她拿去换些银钱。
虽有上峰叮嘱,但那小宫女确实用心,王栩诺身无长物,只能这样感谢她的努力。
她的感谢不似作伪,姜云冉浅浅笑了一下,说:“不过是举手之劳,不值当你感谢。”
王庶人摇了摇头。
“对于我来说,你的举手之劳,却给了我新生。”
她的声音很轻,与窗外簌簌作响交汇在一起,让人的心也跟着安宁下来。
“我会进广寒宫,想必娘娘已经猜到。”
姜云冉与她对望。
王庶人眼中无波无澜,平静宜然,没有怨恨,亦没有委屈。
她所说的事情,仿佛与自己无关紧要。
姜云冉叹了口气:“毒害徐德妃之事,根本不是你所为,对吗?”
王庶人抿了抿嘴唇,并未给出回答,她说:“广寒宫里很安静,前殿只有我一个人,到了夜里的时候,外面一有动静我就要吓醒。”
“后来天长日久,我习惯了那些声音,也能安眠到清晨。”
“但是习惯了声音之后,我又觉得有些孤独,”王庶人说,“昭仪娘娘,我那时候总觉得委屈。”
她没有犯任何错误,只是个牺牲品而已,就这样被送入广寒宫,未来都要在这苦海里挣扎。
广寒宫清冷残破,看不到任何未来。
“也正是那时,陛下亲自来了一趟广寒宫。”
听到这里,姜云冉慢慢松了口气。
上次姜云冉来看望她,王栩诺对此只字不提,现在却愿意把这个秘密告诉姜云冉。
因为她发现姜云冉已经是宫中独一无二的盛宠,而这几月姜云冉的关照,也被她看在眼中。
送饭的小宫女日日都要夸一句姜昭仪,说她仁慈大度,说她聪明果决,天底下所有夸人的词,都被小宫女说了个遍。
不过短短两月,姜云冉不过随手为之,就让这些宫人们死心塌地。
多厉害的手段?
王栩诺想要日子过得好一点,就没必要对姜云冉隐瞒。
只看姜云冉的眼神,她就知晓她已经猜到了七八分。
识时务者为俊杰,不过剩下细枝末节,她还是主动告知为好。
姜云冉并不意外,她道:“我猜测,陛下让你盯着后面的那位王庶人,看她是否真的已经疯癫,若她疯癫,你就尽力医治?”
王栩诺笑了一下:“难怪娘娘能一步步走到今日,这般机敏,当真让人佩服。”
“陛下说事发时一切都已经成了定局,人证物证俱在,我其实是没有办法翻供的,他可以开恩,免我一死,但栽赃陷害我的人,肯定不会善罢甘休。”
姜云冉颔首:“还不如将计就计,正巧你习医多年,或许可以医治王庶人。”
所以在审问当日,景华琰那样干脆利落下了旨意,没有因谋害徐德妃一事多加侦查询问。
后续,对这件事似乎也漫不经心。
事发突然,许多人遇到这种局面,肯定已经慌乱,但景华琰却在那样短的时间里,想出来这一套瞒天过海的计谋。
皇帝一锤定音,此事不牵连王家,王家本也不是官宦人家,远离玉京,而王栩诺已经定罪,贬入冷宫,一切都已经尘埃落定。
所以此事到此为止,无论是谁,都没有再继续追究。
不仅保住了王栩诺,也保住了王家,又可以医治王庶人,看看能否有新的线索。
景华琰反应之迅速,决定之果断,让姜云冉十分佩服。
而王栩诺被推出来,不过因为她懂医术。
那些人,包括吴岁晚自己,都担忧她看出自己这一胎怀相有异。
最终,这一身本领,让她陷入危难之中,也是这一身本领,让她置之死地而后生。
现在,她成为了庶人,不再是宫妃,反而可以成为医者,为皇帝效力。
只要她能完成皇帝的任务,早晚能从这广寒宫逃离出去。
到时候天高海阔,哪里不是新生?
“娘娘所言极是,”王栩诺说,“自从那之后,我重新有了盼头,开始慢慢接近后院的王庶人。”
“陛下并未告知我她的身份,但我看她的年龄,应该是先帝时的废妃,她今年已经四十有余,因为常年疯癫,身体十分虚弱,一日中大半时间都在昏睡。”
这样一名废妃,若是无人关心,早就已经化为尘土。
王庶人还活着,也就意味着有人在乎她。
“是陛下?”
王栩诺颔首,道:“陛下暗中让宫人给她送食喂药,她才活到了今日,只是疯病太过严重,太医们怕也无法医治。”
之前说起这名王庶人,景华琰只说不知其是否还活着,但广寒宫到底一切都是他暗中安排,他不可能不知晓她是否还安好。
不同她说出实情,想来不想让她卷入早年的这一场恩怨里。
王庶人疯癫十几年,从未有过清醒的日子,她能活到今天,已经是奇迹。
与其期盼虚无缥缈的清醒和线索,不如顺着清晰的方向查询,否则只能不停失望。
王栩诺倒是个例外。
她学的都是偏门,说不定她能有办法让王庶人清醒过来。
把王栩诺放在广寒宫,不过只是试一试。
若是不成,也就算了。
姜云冉想明白这一切,便深吸口气,看向她:“你的医治可有效果?”
王栩诺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
她顿了顿,道:“一会儿你可以跟我一起去看看她,这个时辰,她还在午歇,再过一刻就能醒了。”
“好,”姜云冉笑道,“既然还有一刻,咱们就说说闲话吧。”
“你可有什么短缺的东西,可以同我说,我让青黛送来。”
王栩诺摇了摇头:“无碍,那小宫女已经很周到。”
她顿了顿,才说:“若是可能,娘娘回头给那小宫女记上一功。”
王栩诺倒是好心。
就如同她真心对待吴岁晚一般,即便身在长信宫,也一直真诚待人。
想起吴岁晚,姜云冉有些欲言又止。
她怕此时说来,王栩诺会伤心。
王栩诺倒是看出姜云冉的犹豫,她叹了口气,垂下眼眸。
“我知道,岁晚已经薨逝了。”
姜云冉抬眸看向她。
王栩诺的表情并未有什么变化,还是那副平静无波的模样,但姜云冉可以清晰感受到她的悲伤。
吴端嫔的背叛,的确叫王栩诺怨恨,可时过境迁,现在斯人已逝,王栩诺知晓自己要往前看。
早晚有一日,她能清清白白走出长信宫,凭借自己的医术,或许也能成为名留青史的神医。
兜兜转转,她此生的落点,终还是年少时的夙愿。
所以,什么怨恨,什么遗憾,都被她慢慢遗忘,现在的她满心所想,就是钻研医术,医治好王庶人。
“岁晚故去的时候,我在床前,她托我同你道歉,说对不起你。”
王栩诺以为自己已经放下,可她勾唇浅笑的时候,却发现脸颊已经布满泪水。
眼底一片温热,曾经相互扶持的时光重新在脑中浮现,当年的两人鲜活灵动,还都是年轻模样。
“可惜了,我没法告诉她,我原谅她了。”
她的声音哽咽,眼泪扑簌而落,惹得姜云冉心中也有些怅然。
姜云冉叹了口气。
“她被人坑害,自己也十分后悔,你可知她因何有孕?”
此事,满宫上下知之甚少。
除了姜云冉,便是皇帝和仁慧太后,还有几位太医。
王栩诺自然不知。
她问:“岁晚不是自己有孕?”
姜云冉摇了摇头:“她是服用了得喜之后,才怀有的身孕,这个孩子……从一开始就活不了。”
王栩诺的表情慢慢凝重起来。
眼泪干涸在脸颊上,只留下斑驳的痕迹。
她顾不上脸颊的湿漉,仔细回忆得喜这种药物。
“这是一种禁药,前朝时已经绝迹。”
她果然涉猎甚广,与孙医正所言相差无几。
姜云冉颔首,道:“给她得喜的人,就是她身边的宫女柔羽,后来又有人下药,导致岁晚早产加难产,最终一尸两命。”
“柔羽自己也自缢身亡,没有留下任何线索。”
王栩诺的手慢慢攥起来。
手心的刺痛扯动手臂,连带的,她心口也犹如针扎,疼痛难忍。
“柔羽?”
王栩诺垂下眼眸,她似乎在回忆这个人的容貌。
过了许久,又或许只是一瞬,王栩诺慢慢开口:“曾经有一次,我见到柔羽在永福宫的后门,鬼鬼祟祟同一名宫女说话。”
姜云冉不由坐直身体,全神贯注。
王栩诺闭了闭眼睛,她道:“那宫女瞧着很面生,不过却有些圆润,面容没有什么特殊之处。”
她的声音断断续续,依旧沉静在回忆里。
“我记得,她腰间有一个锦鲤荷包,下面打的是长寿结。”
王栩诺的声音骤然紧绷。
“我想起来了。”
她倏然睁开眼睛:“那是梅贤妃身边的宫女。”
————
不知何时起,梅贤妃在宫中逐渐成势。
因周宜妃要看顾大皇子,徐德妃一直重病缠身,宫中只姚贵妃支撑,的确力不从心。
自此往下的两位高位妃嫔,慕容昭仪根本不喜打理宫事,一派悠然自得,所以她即便升位也不可能处置六宫事。
唯一能堪大任的就是梅贤妃。
她不仅出身大族梅氏,还温婉良善,在宫中口碑极好。
做昭仪时就一直帮着姚贵妃处置后宫事,后来显见景华琰要抬举梅氏,便把她提拔上来。
成为贤妃之后,她也一直还是那副飘然若仙的模样,宽和待人,治下有方,可以说,她在宫中的口碑超然,同曾经的姚贵妃不相上下。
小宫女们提起她,也多是敬仰。
渐渐的,梅贤妃的声势越来越大,她也渐渐开始展露出原本的面貌。
尤其去岁宫宴她宣布有孕之后,声势更胜,加之吴岁晚难产牵连姚贵妃,让姚贵妃无法再处置宫事,她更是一手遮天,几乎已经隐约有执掌六宫事的苗头。
然而一切却忽然戛然而止。
姜云冉被景华琰一力提拔上来,仁慧太后也对她赞赏有加,梅贤妃被以“有孕养胎”为缘由,停了后宫诸事,如今宫中皆以姜云冉马首是瞻。
即便如此,梅贤妃的声势也一直没有下落。
她的大伯父梅有义刚入阁,梅氏在朝廷势起,怀有皇嗣的梅贤妃借家族声望,依旧同周宜妃和姜昭仪分庭抗礼。
现在,从王栩诺这里听到这个消息,姜云冉并不意外。
她甚至有种尘埃落定之感。
虽然王栩诺只有这一条线索,并不知柔羽同那宫女说了什么,又做了什么,亦或者只是偶然,但冥冥之中,姜云冉却有种预感,得喜之事同梅贤妃脱不了干系。
从去岁至今,宫中的种种事情,虽然同梅贤妃似乎全无关联,但最后得利之人,总有她一份。
尤其之前阮含珍忽然“检举”姜云冉,里外都有梅贤妃的影子,而她也终于不愿再躲藏在幕后,逐渐露出自己的锋芒。
姜云冉几乎可以肯定,无论是徐德妃中毒,还是吴岁晚难产薨逝,这里面肯定都有梅贤妃的手笔。
王栩诺见姜云冉陷入沉思之中,不由有些犹豫。
“昭仪娘娘,我说得可有不对,还是说此事与梅贤妃无关?”
姜云冉摇了摇头:“你这条线索很重要,多谢你告知我。”
王栩诺叹了口气。
她的目光悠长,落在指尖的薄茧上,她说:“也是娘娘告知我实情,我才能想到这点细枝末节来。”
两人安静了片刻,都没有开口。
门外风吹叶落,满园的荒草簌簌作响,竟有着这长信宫中,难得的缭乱风景。
破败,凌乱,却也生机勃勃。
无人打理,依旧茁壮生长。
姜云冉说:“若是好好打理,这里未尝不能成为花园。”
王栩诺慢慢平复下情绪,她用帕子擦干净脸上的泪痕,道:“是啊。”
“栩诺,”姜云冉说,“待一切尘埃落定,你还有更广阔的未来,你亦可以完成儿时的梦想。”
“你要告诉自己,可以坚持到那个时候。”
王栩诺浅浅笑了起来。
她说:“好。”
后院比前院破败许多。
可能为了掩人耳目,后院的荒草几乎要遮天蔽日,挡住破败的宫殿。
即便有王栩诺和小宫女照料,后殿也凌乱不堪,桌椅东倒西歪,完全不像是有人居住。
王栩诺领着姜云冉踏入寝殿,姜云冉就嗅到一股沉闷的药味。
那是经年累月积累下来的,挥之不去的苦涩。
青黛上前两步,忙用火折子点亮蜡烛,昏黄的灯光亮起,只能朦胧照出明间大概轮廓。
寝殿一侧挂着厚重的门帘,挡住了所有光影。
王栩诺低声道:“王庶人有些怕黑,若太过明亮,她会害怕惊惧。”
寝殿中依旧昏暗,姜云冉知晓王栩诺看不清,便也低声道:“知晓了。”
王栩诺安静听了一下殿中的声音,对姜云冉说:“娘娘略等我一下,我想同她说两句话,省得她害怕。”
看来,王栩诺已经得到了王庶人的信任。
很快,寝殿中就传出声音。
“阿彩,阿彩,饿。”
王栩诺的声音很温柔:“娘娘,一会儿有其他娘娘来看望你。”
“嘿嘿,嘿嘿。”
回答王栩诺的,只有傻笑。
但王栩诺不厌其烦:“娘娘们都很关心你,你不要害怕,她们会陪你玩。”
她把这句话来来回回说了好多遍,王庶人似乎才明白她的意思。
“玩?”
王栩诺松了口气:“是的,一起玩。”
王庶人就又傻呵呵高兴起来:“好啊,玩。”
片刻后,王栩诺出来,她道:“王庶人就是这般模样,不仅疯癫,还如同孩子一般,万事不知。”
姜云冉道:“进去吧。”
等三人进了寝殿,王庶人显然对陌生人非常抵触。
她忽然缩到了床脚,把被子蒙在头顶,大喊大叫:“啊啊啊啊,杀,杀。”
姜云冉面色平静,她轻声细语:“我们是来陪你玩的,阿彩说过了呀。”
“啊啊,坏,坏。”
王庶人颠三倒四说着话,死活不肯出来。
倒是王栩诺很有安抚她的经*验,她上前环住棉被,轻轻在她后背安抚。
“没事了,没事了,娘娘,”王栩诺说,“娘娘你看,她们给你带了好吃的。”
吃这个字,王庶人似乎听懂了。
她从棉被底下悄悄探出头来,用那双迷蒙的双眼往外看。
青黛手里的点心匣子是给王栩诺带的,方才王栩诺叫她们拿上,想来只有食物才能让王庶人放下戒备。
青黛也很机灵,她把点心匣子放到桌上,打开拿出两碟烧肉酥,直接摆放到了王庶人能看到的位置。
烧饼特有的香气飘散出来,让人食指大动。
慢慢的,王庶人自己从棉被的包裹里挣脱出来。
王栩诺松了口气,她取了一块点心,掰成小块放在手心里,让王庶人拿着吃。
此刻姜云冉才隐约看清了王庶人的面容。
她头发花白,消瘦苍老。
本来就很大的眼睛整个凸出来,上面布满血丝,显得尤为可怖。
姜云冉注意到,她脸颊上还有一道伤痕,应该是多年前用利器划伤,多年未曾除去。
姜云冉很有耐心,王栩诺亦然。
她不嫌弃王庶人,待她犹如幼童一般,在她狼吞虎咽的时候,还温柔喂她喝水。
她的动作仔细又耐心,姜云冉忽然意识到,她对待王庶人,就如同寻常大夫对待病人那般,没有半分多余的情绪。
若当年多坚持些许年月,她继续钻研医术,或许真的能在医药一道有光明未来。
趁着她吃点心,姜云冉一点点往前挪动。
终于,等两块烧肉酥吃完,姜云冉也坐在了床榻之前。
越是靠近,姜云冉越能感受到她的消瘦。
她整个人都瘦成了一把骨头,脸颊凹陷,能清晰看到身上的骨骼轮廓。
姜云冉无法想象,她如何在疯癫之下,还熬了这么多年的。
王栩诺等她吃完了,才柔声说:“不能多吃了,剩下的晚上再吃。”
王庶人想要争辩,但她说话颠三倒四,自己都说不明白,最后只能撒气地背过身去,自己扣着手上的皮肉。
一下,一下,手指头都发红了,也不肯停下。
姜云冉和王栩诺都没有立即开口,果然,过了些许片刻,王庶人自己又傻兮兮高兴起来。
她开始哼起歌来。
曲调怪异,听不出来究竟是什么歌。
姜云冉没有询问关于恭肃皇后、皇贵太妃等任何事情,她轻轻开口:“娘娘,您喜欢蝴蝶吗?”
歌声依旧响着,王庶人似乎没有听懂。
王栩诺不知姜云冉因何这样问,却跟着说:“我们去抓蝴蝶好不好?”
如此重复了三四次,王庶人才慢慢抬起头。
“蝴蝶?”
她那双凸出的眼睛瞪着,在幽暗的寝殿中格外惊悚。
“蝴蝶……”
王庶人自己又忽然唱起歌来:“蝴蝶飞,蝴蝶飞……”
姜云冉心中一动,也跟着唱:“蝴蝶飞,飞入梦乡。”
这是一首玉京和京郊口口传唱的儿歌,一般是父母用来哄睡孩子的。
歌声轻灵,动听婉转。
王庶人哼唱着,神情逐渐放松下来。
“阿容,喜欢,蝴蝶,飞飞飞。”
她一边唱着,一边微笑,仿佛这动听的儿歌,把她带回了曾经幸福时光。
来之前,姜云冉查过王庶人的名字,她只是寻常宫女出身,名字也很简单。
她叫王曼娘。
这个阿容,肯定不是她。
姜云冉想了想,先用儿歌陪着她一起唱,才慢慢问:“找阿容,玩,玩。”
王曼娘脸上痴傻的笑容忽然僵住了。
她倏然扭过头来,那双大睁的眼睛死死盯着姜云冉。
“玩不了了。”
王曼娘的声音带着戾气。
“玩不了了。”
“阿容死了,死了,死了,死了,死了。”
她忽然开始哀嚎起来,不停重复死了两个字。
那声音凄厉,仿佛午夜嚎叫的恶鬼,让人心惊胆战。
王栩诺怕她爆起伤人,这就要上前安抚,但姜云冉却直勾勾盯着她,问:“阿容没有死。”
“她只是变成了蝴蝶,飞回天上去。”
王曼娘的声音戛然而止。
她再度看向姜云冉,目光直勾勾的,一瞬不瞬。
“变成,蝴蝶。”
“蝴蝶,蝴蝶……”
说着,王曼娘忽然嚎啕大哭起来。
“蝴蝶不好,害死人,害死人。”
“阿容,别去,别去。”
之后,王曼娘颠三倒四,一直只说这几句话。
姜云冉怕她病情加重,便没有继续追问,她同王栩诺一起从寝殿出来,温暖的阳光洒了一身。
王栩诺只送她到垂花门,没有继续前行。
姜云冉回过头,只道:“栩诺,你已经是个合格的医者了,下次得空,我再来看你。”
说完,姜云冉头也不回地走了。
只留王栩诺站在原地,呆愣了许久,才倏然笑了起来。
阳光依旧温暖,点亮了她苍白消瘦的面容。
“是吗?”
她无声询问。
“是的。”
她自己回答。
第132章 云冉,这满宫上下,没有人比你说话再管用的了。
虽然王曼娘说话颠三倒四,前言不搭后语,但姜云冉却隐约有了答案。
回到听雪宫,她便让宫人去请赵庭芳。
等待赵庭芳的一时片刻中,她慢慢捋顺思绪。
姜云冉缓缓呼了口气,取了茉莉香片,开始煮茶。
咕嘟嘟的声音响起,赵庭芳也恰好踏入雅室。
一阵药香扑鼻而来,姜云冉抬起眼眸,看向赵庭芳浅浅一笑。
“你来了。”
赵庭芳也跟着笑。
“我来了。”
两人相对而坐,姜云冉倒好茉莉茶,说:“今日有了新的线索。”
她先把丹凤卫调查的线索简单说清,赵庭芳的表情越发明亮起来。
“对于我们来说,失踪是最好的结果。”
是的,只要有一线希望,就比彻底绝望要好得多。
说到这里,赵庭芳略一思索,道:“根据这些线索,我们可以确定,早在阮忠良五岁时,一切就已经开始布局。”
这一路都是赵庭芳陪着姜云冉走来,两人之间全无秘密。
就连姜家之事,姜云冉也和盘托出,没有一丝隐瞒。
所以,在得到线索之后,赵庭芳也迅速推断出了早年的情形。
姜云冉颔首,道:“阮忠良当年只有五岁,未来根本无从得知,幕后之人会帮助他,无非是提前布局。而阮忠良,也不过是他们畜养的狼狗之一,从五岁时就有把柄被捏在外人手中,此生都不能挣脱。”
“他们只能效忠,只能听命行事,只能成为那幕后之人手中的刀。”
“包括邓恩在内,这些人都逃离不开,”姜云冉说,“所以邓恩诈死失踪,就连官身都不要了,只求一线生机。”
赵庭芳点头,神情很严肃:“后来到了天启年间,先帝登基,事情又有了变化。”
她停顿片刻,喘息声清晰:“阿冉,我总觉得,天启年间的事情,同先帝分不开关系。”
的确如此。
姜云冉说:“无论是哪件事,最后得利者都是先帝,这一点毋庸置疑。”
他登基为帝,种种事端,都没能颠覆他的帝位,却把桎梏一一拔除。
沈氏,姜氏,还有那时候的重臣们,几乎都被他换了个遍。
从此,再无人能左右朝政,左右他皇帝的权柄。
姜云冉叹了口气:“功高震主。”
这四个字,沈氏不会不懂。
奈何那时战事频繁,边关百姓民不聊生,为了保家卫国,为了百姓平安,沈氏并未放弃手中的权柄。
不是他们贪恋权势,是掌权者自私凉薄,翻脸无情。
姜云冉同景华琰谈论先帝时候不多,但无论哪一次,景华琰的情绪里,都没有仰慕和崇敬。
他每次都平平淡淡把父皇两个字说出口,那不过是两人最寻常的亲缘身份。
年少时,便是仁慧太后也曾关心过他,但先帝却全然没有。
他在乎的只有自己的权柄,只有作为储君的太子,而不是自己的儿子,景华琰这个人。
景华琰这样敏锐的人,一旦懂事,他立即就能看透先帝的虚伪无情。
姜云冉深知,作为皇帝,景华琰要时刻表现出忠孝仁义,他不能狂妄悖逆,不能目无尊上。
表面上说得感人肺腑,私底下却只冷冰冰说一声“父皇”。
足矣证明,景华琰并不喜欢先帝这个人。
姜云冉呼了口气,她道:“沈氏被立为皇后之后,明面上,陛下爱重有加,实际上后宫佳丽三千,就连皇后身边的宫女都被看中,选为嫔妃。”
赵庭芳说:“当年沈氏势大,后宫之中不光有皇后,还有沈贤妃,即便后宫妃嫔众多,但姐妹齐心,也不会有人能越过她们。”
的确如此。
“所以先帝无法忍耐,最终对沈氏开刀。”
若当年真是姜氏和沈程通敌叛国,母亲不会那样笃定姜氏是被人栽赃陷害,景华琰也不会一力追查当年旧事。
这一切,虽然都有先皇手笔,但却还有一道身影,始终挥之不去。
是谁呢?
是姚氏、徐氏还是梅氏?
亦或者,还有什么人一直隐藏幕后,浮出水面。
两人思绪万千,相顾无言,过了许久,赵庭芳才道:“你的祖父,一定是敏锐果敢的长者,先帝登基之初,他就看透了皇帝本性,立即把宁姨送回了溧阳,隐姓埋名,与姜氏断了关系。”
否则,姜氏覆灭,满门抄斩,因何只有宣若宁活了下来?定是姜云冉的祖父费尽心思,才保住了女儿一条命。
奈何当年因缘际会,最终宣若宁还是盛年早亡。
姜云冉颔首,最终长叹一声。
再聪明又如何,还是抵不过帝王心术。
两人说了许久旧事,说到最后,对于当年事都有了清晰的思路。
天色将暗,晚霞初升。
姜云冉算着时辰,景华琰大抵就要回来。
她同赵庭芳说了几句王曼娘的病症,赵庭芳道自己会留意,便离开了。
等她走了,姜云冉才扶着青黛的手,站在院子里赏景。
忙碌了一日,姜云冉并不觉得疲累。
反而因为真相陆续浮出水面,而兴奋异常。
她感觉到自己满心都是期盼,期盼最终水落石出,沉冤得雪的那一日。
景华琰踏入听雪宫时,就看到她满面含笑的侧颜。
这几个月来,姜云冉因调养身体,比刚入宫时的细瘦要丰腴许多。
她的身形依旧窈窕娉婷,却多了几分朝气,也多了几分明媚。
犹如初升朝阳一般,朝气蓬勃,健康明丽。
景华琰最喜欢看她这副面容,仿佛任何事情都难不倒她,前方只有一路坦途。
她没听到脚步声,此刻正仰着头,沐浴今日最后的一丝暖阳。
一双大手慢慢揽住她的腰身,把她整个人纳入怀中。
“很高兴?”
不用说话,只看一面,景华琰就能准确知晓她的情绪。
姜云冉唇角上扬,她往后一靠,舒舒服服窝在景华琰怀中。
男人胸膛宽阔,身姿挺拔,从来都坚定在原地,不会躲闪。
“高兴。”
姜云冉说着,在他怀里转了个圈,伸手环住了他劲瘦的腰。
景华琰愣了一下,随即也收回手,把她搂在怀中。
“什么事?”
姜云冉闭着眼睛,侧脸靠着他的胸膛,姿态很是依赖。
“陛下不知?”
景华琰低低笑了一声:“不知。”
姜云冉也跟着笑了。
丹凤卫给了她,那就是她的,景华琰从此没有过问一句。
所以,这些事景华琰自然一概不知。
但今日姜云冉去过广寒宫,景华琰肯定知晓。
她踮起脚尖,在景华琰耳边说:“我有一个大胆的猜测,需要陛下给我肯定答案。”
景华琰又笑了一下。
他垂下眼眸,看向她那双灵动的凤眸,挑了一下眉:“爱妃知晓的。”
“朕的付出需要报酬。”
姜云冉眨了一下眼睛。
她轻轻攥了一下景华琰腰侧的衣衫,微微踮起脚尖。
晚风温柔,动人心弦。
片刻后,姜云冉的嗓音慵懒响起:“如何?”
景华琰的笑声低沉,他低下头,碰了碰姜云冉的额头。
“爱妃总是这一套,没有什么新花样了。”
他带着她转了一圈,重新牵起她的手,一起回到寝殿。
晚膳已经摆好,琳琅满目一桌,惹人食指大动。
姜云冉哼了一声,与他在桌边落座,睨了他一眼。
“陛下想要什么花样?”
当着这么多宫人的面,景华琰面不改色:“若是爱妃得空,还请给朕再做一个荷包,什么花样都可。”
桌下,景华琰捏了一下姜云冉的手,惹得姜云冉不由轻笑出声。
“好。”
她很给面子:“陛下喜欢的,臣妾都能做。”
待开始用晚膳,景华琰才道:“今日赵医正又来听雪宫,你可觉得不适?”
姜云冉每日都做什么,景华琰从不干涉,唯独听雪宫宣召太医,梁三泰可不敢含糊。
一般都会禀报景华琰。
若无大事,景华琰晚膳时才会过问。
姜云冉看了一眼满宫宫人,笑着说:“不是什么大事,之前钱院使和赵医正不是诊断我月事不协,如今调养了一冬,已经有所好转。”
“赵医正今日过来,是看看是否要调药,若是已经大好便可以停药了。”
景华琰呼了口气,神情明显放松下来。
“知道了。”
两个人安静用膳,姜云冉又说:“三月末就是陛下的万寿节,按照太后娘娘的意思,今年想要大办一场。”
去岁发生了太多事,整个长信宫的气氛都有些沉闷,前朝朝臣们也都是议论纷纷。
一整年光景里没了三位宫妃一名皇嗣,若皇帝年迈,承平日久也就罢了。
奈何皇帝刚登基不过五载,宫中妃嫔都还青春年少,一场场的事端闹下来,到底惹人疑虑。
此事太后和景华琰都未明说,但姜云冉也有所耳闻。
有几名辈分高的老宗室,都敢说后宫不协,祸端将生这种话,惹得太后十分不悦。
她想要大办景华琰的万寿节,大抵也是想压一压那些人的口舌。
不过景华琰不喜铺张,也懒得同朝臣们虚与委蛇,寻常的节庆也就罢了,他自己的万寿节一贯简单。
还不如跟姜云冉外出游玩,总好过听那些没有鸟用的吉祥话。
太后就是已知晓这一点,才把差事安排给了姜云冉。
果然,姜云冉这般一说,景华琰就嗤笑一声。
“太后娘娘倒是厉害,知道你说话管用。”
姜云冉勾了勾唇角,她手腕一转,给景华琰夹了一筷子竹笋小炒肉,说:“臣妾说话当真管用?”
宫灯照耀下的美人面若芙蓉,眼波流转之间,尽是熟悉的戏谑。
明艳,美丽,风情万种。
景华琰大笑一声,也礼尚往来,给她盛了一碗热汤。
“管用。”
“云冉,这满宫上下,没有人比你说话再管用的了。”
————
用完了晚膳,两人在院子里散步。
整个听雪宫都被尚宫局仔细打扫,就连后院都重新种植了花木。
春日时节,月季,海棠和牡丹竞相绽放,在听雪宫这一方小天地里,竟也有这样的花海景致。
不需要踏出宫门一步,听雪宫自己便是风景。
精巧的葫芦宫灯挂在游廊之下,在春风中怡然自得,流苏在风中飘荡,点亮了满园芬芳。
两人漫步在回廊中,宫人都远远留在前殿,无一人跟来。
景华琰弯了弯手臂,示意姜云冉跟上。
姜云冉轻笑一声,上前挽住他的胳膊,两个人在春风中漫步。
“你是想问王曼娘?”
景华琰准确说了王庶人的名讳。
姜云冉的手心贴在景华琰的小臂上,柔软又温热。
“陛下英明神武,”姜云冉语气夸张,“臣妾真是万分佩服。”
景华琰:“……”
这点事都要英明神武,那大楚可算是完了。
他点了一下她的手背,才道:“你今日去看她,可有好转?”
姜云冉摇了摇头,她叹了口气:“疯了太多年,眼看是无法好转了,而且她身体亏空太厉害,大抵坚持不了太长年月。”
王曼娘能撑到今日,大抵只凭着一口气。
至于那口气是什么,姜云冉不知,她隐约猜想,要么是恨,要么是怨。
不可能再有其他。
单薄的感情,不足以支撑多年苟活。
景华琰问她:“你猜到了什么?”
从一个疯子口中,又能摸清什么线索呢?
姜云冉却说:“我猜测,曾经也有一名宫女,凭借蝴蝶纷飞而获得恩宠,对吗?”
当年恭肃皇后身边那名姓薛的宫女,究竟为何获得恩宠,已经没有人记得了。
因为涉及恭肃皇后的崩逝,她当晚就被处死,无人给她辩解的机会。
二十载过去,更是无人关心。
王曼娘认识,又与当年事情有关让景华琰察觉,当年引得蝴蝶飞舞的人,大约就是这名薛采女了。
景华琰不意外她的聪慧,却有些意外她能把这些细枝末节的线索联系起来,凭借这些褪去岁月光华的碎片,找到了事情的真相。
他不知姜云冉已经知晓了那名薛采女的事情,倒是很认真讲解。
从他的口中,姜云冉又听到一段故事。
“我刚生那一年,父皇登基为帝,当即便立母后为皇后,统御六宫,母仪天下。”
因此,景华琰是当之无愧的嫡长子。
“曾经在毓庆宫时,父皇身边宫妃不多,除了太后,便就有几名侍妾。”
“天启元年,宫中选秀,当年入宫者多达二十人,这其中有如今的皇贵太妃、德太妃、淑太妃等。”
这几位娘娘入宫早,又几乎都孕育了皇嗣,因此等到先帝殡天时,人人都是高位妃嫔。
可皇觉寺和慈和宫中,还有那么多默默无闻的庶妃。
景华琰淡淡道:“当了皇帝,父皇显见繁忙,后宫新晋妃嫔众多,自然也不太记得母后和太后等曾经的妃嫔。”
对此,当年景华琰实在年少,不知道那时候母后是什么样的心情,但以己度人,想来不会心情愉悦。
“后来我三岁时,已经隐约记事了,宫里人人都说父皇爱重母后,可我却不觉得。作为孩子,最能看出父母感情是好是坏。”
景华琰声音悠长,一瞬便飘散在风中:“现在回忆起来,母后应该对父皇很失望,先帝……”
说到这里,年轻的皇帝脚步微顿,他垂眸看向姜云冉,眸子里只有冷淡,没有任何追忆。
“先帝是个很喜欢给人承诺的人,但他的承诺一文不值,从来不会兑现。”
后院只有两人,在姜云冉面前,景华琰从不掩藏自己的真实情绪。
此时此刻,他声音淡漠,语带嘲讽,那双深邃的星眸中,也只有嫌恶。
对于自己的父亲,对于先帝,他从未有过半分孺慕。
或许年少时的生离死别太过惨痛,或许成长中的冷漠疏离太过心寒,总归,即便先帝已经入土为安,景华琰旧事重提,还是忍不住把他的名声从金丝楠木棺椁中挖出来,放在脚下狠狠踩一脚。
这也是景华琰第一次表现出,对先帝明显的嫌恶。
姜云冉终于能明白,为何景华琰表面朗月清风,芝兰玉树,却总是有一种戾气和尖锐。
对于先帝,他始终怨恨,即便人已经故去多年,他也不肯罢休。
她轻轻抚摸了一下他的手臂,声音如春风般温暖。
“阿琰,都过去了。”
阿琰这两个字,唤起了景华琰记忆深处的温暖。
曾经,母亲也这样唤过他。
他长舒口气,慢慢恢复了冷静。
“我无事。”
他拍了拍姜云冉的手,感谢她的安慰。
“当年我年幼,旁人总以为我什么都不记得,可心疼和难过是做不得假的,母亲的眼泪,也总让我忘不掉那些年的过往。”
“父皇刚登基时,我还是襁褓稚童,万事不懂,后来渐渐长大,我明白母后曾经也是痛彻心扉的,但她是个坚强的人,很知道自己应该要做什么,应该要更爱护谁,因此她对于父皇沉迷美色的行径一概没有言语,从不过问这些琐事,甚至对那些没有名分的低位家人子非常照顾,不许宫人们随意欺凌。”
“这维持了表面和睦,维持了帝后琴瑟和鸣的假象。”
姜云冉叹了口气。
景华琰听到这一声叹气,却跟着笑了一下。
“当时我虽然年少,却隐约懂得,这世间的种种和谐,不过是一半人的妥协。”
“母后当年便妥协了。”
说到这里,当年的事情姜云冉已经有了大概了悟。
景华琰不再没完没了鞭挞先帝,他直接道:“所以当身边的宫女以一曲蝴蝶舞成功上位,博得恩宠的时候,母后甚至连生气的情绪都没有。”
“她只是很惋惜。”
景华琰说:“当时我只有三岁,或许那些人以为我根本不记事,但我却清晰记得母后的话。”
他挺住脚步,再度看向姜云冉,目光平静。
“当时母后抱着我感叹,她说阿容本来应该出宫的,她自己织绣手艺出色,又是皇后身边的司职宫女,以后出宫,日子不会难过。”
“可惜了,因为一曲被人故意安排的蝴蝶舞,她不得已只能留在后宫之中,成了默默无闻的薛采女。”
听到这里,事情几乎已经真相大白。
这一切的诡异之处,景华琰之前的反常行为,韩才人的表里不一,都有了答案。
薛采女闺名阿容,她是后宫中平平无奇的一名宫女,因为引动蝴蝶围绕跳舞,她成为了宫妃。
得宠两个月,就被皇帝抛之脑后,是她曾经的旧主可怜她,让她留在了坤和宫,帮着她一起处理宫事。
且不提后来发生的事情,只蝴蝶飞舞这件事,就足够让景华琰警醒。
“所以当陛下看到韩才人引蝴蝶飞舞时,立即就想到了薛容?”
景华琰笑了一下,那笑容里,甚至有一丝隐忍不发的乖戾。
“是啊。”
“等了这么多年,幕后之人依旧死性不改,同样的手段一用再用,可不是自投罗网?你说,朕是不是应该高兴?”
的确,这招式实在太过雷同,若宫中还有人记得早年事,肯定能有所联想。
可惜,当年薛容昙花一现,不过耀眼了几日就再无声息,宫中甚至不记得她这个人。
年长的宫人们许多都已经出宫,还留在宫中也被景华琰清洗过一次,少许还经历过早年事情的,都是各位太妃娘娘身边伺候的姑姑们。
默默无闻的薛容,大抵也无法引得她们时隔二十载还记忆犹新。
幕后之人自以为手段超然,天衣无缝,却唯独漏了当年三岁的孩童。
或许,三岁时的事情景华琰大多都不记得,但母后的话,在她崩逝后景华琰反复回忆,拼命不遗忘。
所以,唯一应该被蒙蔽的人,却恰恰记得事情始末。
有时候,天道真是无常。
听到这里,姜云冉都不由感叹:“时也命也,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因为韩才人的出现,陛下知晓幕后之人还没有放弃,二十年前的惨案和二十年后的事端,或许皆有同一人或同一伙人背后出力。”
景华琰浅浅笑了一声。
他回过头来,英俊的容颜在宫灯的照耀下光芒璀璨,他的眼眸中没有任何戾气,只剩下笃定。
“是的,”他动了一下臂弯,大手下滑,握住了她柔软的手,“我当时竟然还挺高兴的。”
若敌人偃旗息鼓,再不动作,那或许才是真的可怕。
姜云冉知晓景华琰对于恭肃皇后的死耿耿于怀,他不可能放弃真相。
“那之后,陛下可查过韩才人这个人?”
景华琰颔首道:“自然是查过的。”
“她以前是徐德妃身边的宫女,因为徐氏之事,朕便封她为选侍,并不理会,算是给徐德妃脸面,”景华琰道,“后徐德妃把她赶出灵心宫,朕又安排她去锦绣宫。”
“她是寻常宫女出身,又因为牵扯徐德妃和周宜妃,所以一直安分守己,”景华琰说,“去岁十一月她忽然出现,朕便知晓有人在暗中教导她。”
以韩才人的眼界和头脑,她是不可能那么周密的。
“所以陛下升其为才人,后又不予理会,就是想看他们还要作什么?”
景华琰笑了一下,没有夸奖,但意思却很清晰:“正是,不过可能看她的确不堪大用,后续无人再联系她,她同各宫都是寻常往来,没有任何异常。”
姜云冉说:“不急,等就是了。”
景华琰也道:“是啊。”
他牵着她的手,继续前行。
前方宫灯明亮,一片坦途。
这么多年都等了,不差这一时片刻。
真相总有大白的那一日。
此刻的锦绣宫,气氛却很低迷。
宫人们战战兢兢,就连大气都不敢喘,微风吹入庭院中,没有留下任何声息,便消失无痕。
一道素青色的身影来到正殿寝宫之前,声音温柔:“宜妃娘娘,妾来给您请安了。”
第133章 【一+二更】韩才人究竟做了什么?
之后两日,宫中一片安然。
因四月二十六是景华琰的万寿节,因此从确定了万寿节的仪程之后,姜云冉就忙碌起来。
春困秋乏夏打盹,睡不醒的冬三月。
跟以往一样,一到了春日,姜云冉就有些嗜睡。
这一日下午刚睡醒,姜云冉撑着床榻坐起身来,还靠在床头发了会儿愣。
青黛端着热茶进来,笑道:“娘娘醒了?”
姜云冉接过热茶品了一口,幽静的茶香平复了她的情绪,她眨了一下眼睛,这才有些醒过神来。
“醒了。”
“都忙什么去了?”
青黛就说:“小多去了御膳房,同御膳房的颜总管核对膳单去了。”
“紫叶去了织造局,说是今岁夏季的份例已经备好,需要仔细核查。”
“莺歌领着宫女们在库房清点,娘娘现在东西越来越多,库房放不下了,得重新收拾。”
说到这里,青黛笑了一声:“这满宫里,只有奴婢一个闲人,就巴巴来伺候娘娘了。”
姜云冉不由笑了起来。
“你可是最忙的了。”
她见青黛虽然眼神明亮,但到底比之前要消瘦些许,想了想,道:“宫里人手还是不足,你们都受累了。”
伺候她一个人简单,但要打理六宫事就难了。
姜云冉道:“一会儿让小宫人跑一趟,把尚宫局的穆尚宫请来,听雪宫得加人手。”
听到这里,青黛眼睛一亮。
见她满脸期待看着自己,姜云冉不由笑了一声,点了一下她的额头。
“你放心,肯定有你的红袖姐姐。”
青黛脸上一红,她看了一眼明亮的明间,见没有其他宫人在,这才低声道:“还是原来的人,真好。”
一个都没有少,大家都整整齐齐的,的确是大喜事。
姜云冉也觉得很好。
主仆两个高兴了一会儿,姜云冉就揉着眼睛起身了。
“娘娘最近春困得厉害,可要叫赵大人瞧瞧?”
姜云冉是最配合的病人,衣食住行都很上心,加上青黛和紫叶用心,到了元月时候,月事虚寒疼痛的毛病就已经大大减轻,几乎已经痊愈。
赵庭芳跟钱院使都来看过,商议过后,还是认为她已经好了将近九成,以后慢慢养变好,不用再服药。
这可把姜云冉高兴坏了。
天知道她多不爱吃药,可为了身体健康,长命百岁,她还是非常听话的。
现在终于康复,这几个月的坚持没有白费。
刚好了半个月,她可不想再叫太医。
姜云冉摇了摇头:“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情,以往春日我都爱困,等到了夏日就好了。”
娘娘近来气色的确很好,眼神明亮,脸颊红晕,精神十足。思及此,青黛便放下心来,没有坚持。
等姜云冉梳妆打扮完,尚宫局的穆尚宫便匆匆赶到。
如今这长信宫里,听雪宫瞧着位置偏僻,却最是热闹,论说繁花似锦,没有任何宫殿能比得上。
即便是尚宫,也不敢怠慢姜昭仪,一听到宣召立即放下手中事,一刻都不敢多耽搁。
若是其他小宫女瞧见了,定会觉得稀奇,一贯严肃认真的穆尚宫,竟也有这般言笑晏晏的模样。
见到姜云冉,穆尚宫立即见礼:“昭仪娘娘,可有什么吩咐?”
姜云冉便笑道:“穆尚宫多礼了,赐座。”
待穆尚宫落座,姜云冉才道:“如今听雪宫差事繁忙,人手不足,还需另外调遣人手。”
听到是这点小事,穆尚宫心中一松,忙道:“之前梁大伴叮嘱过,道如今娘娘打理六宫事,责任重大,因此娘娘身边的宫人全凭娘娘遴选,另外职级上不做局限。”
一般高位妃嫔,身边可有承旨姑姑一名,上监一名,其余各职位若干,宫女总在十二人,黄门四人,这已经是极限了。
但梁三泰敢说不做局限,肯定是陛下的口谕,因此可以灵活处置。
姜云冉就知道景华琰大方。
她淡然一笑,并不显得特别动容,反而有一种游刃有余的笃定。
“既然如此,那本宫就直接点名了。”
她道:“之前本宫在织造局当差,同甄姑姑和红袖都很熟悉,两人都是宫中的老人,稳重老练,便一起转入听雪宫。”
甄姑姑其实同姜云冉并不算熟悉,但她能这样关照红袖,可见是个心正的人,听雪宫别的不缺,所需宫人必须要忠心不二,不能为外人所用。
听到这两人的名字,穆尚宫更是彻底放下心来,她道:“自全凭娘娘做主,职位上如何处置?”
姜云冉想了想,道:“甄姑姑是宫中的老人,既然来我宫中,自然要尊重,便封为正六品承旨姑姑,打理听雪宫内外诸事,红袖晋为管事姑姑,同青黛一起处置宫务,青黛负责尚宫局主事,红袖负责织造局主事,紫叶和钱小多负责御膳房主事。”
听雪宫众人都很年轻,最年长的钱小多也才二十三四岁的年纪,出去行走,并不太能服众。
宫中还是需要有年长的姑姑坐镇,方能内外统御。
姜云冉看过尚宫局几位姑姑,最后还是决定用甄姑姑。
甄姑姑已经成婚,不过早年丈夫去世,她又很得穆尚宫赏识,便还回宫中侍奉。
她是个温婉慈和的妇人,面容清秀,从容淡定,按理说不太能当一宫主事。
但之前在织造局时,姜云冉观察发现她是个非常坚定*聪慧的人,做事非常有条理,从不会意气用事,织造局的小宫女们也都很喜欢她,很听她话,便知道她御下有方。
青黛红袖等自然不用她紧盯,但那些年轻的小宫女们,还是需要有人教导的。
她要来甄姑姑,就是为了教导听雪宫中年轻的小宫女们。
穆尚宫先答应下来,道:“全凭娘娘做主。”
然后又问:“可再要几名小宫女?娘娘身边总要有人贴身侍奉。”
“不用,”姜云冉笑道,“青黛她们轮流侍奉我便是了,听雪宫这些琐事倒是不忙。”
能进听雪宫的人,不光姜云冉,就连景华琰都很慎重。
穆尚宫是得了口谕的,心里很有数,她道:“是,下臣明白了,娘娘放心,若尚宫局有得用人,下臣会尽心的。”
她很省事。
这两月相处下来,姜云冉对她的办事能力非常满意。
给了赏赐之后,穆尚宫就利落退下。
过了不过小半个时辰,甄姑姑和红袖就到了听雪宫。
一看到姜云冉,一向沉稳的红袖却倏然落了泪。
姜云冉还没来得及阻拦,她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几乎泣不成声。
“娘娘,红袖来了。”
从去岁分别,至今已有十个月。
红袖自己都没想过,她们几人还能再团聚。
这种圆满,在长信宫中尤其难得,难得的仿佛做梦一般,一切都那么梦幻。
姜云冉本来不想哭的,可她这一掉眼泪,姜云冉眼底都有些红了。
“快起来。”
她亲自扶着红袖起身,一把把她抱在怀中。
“回来就好。”
青黛站在一边,也跟着掉眼泪。
一时间,气氛竟有些伤感。
红袖又哭又笑,哽咽地道:“多谢娘娘,提拔奴婢。”
去年被贬斥离开听雪宫的时候,她只是个三等宫女,要不是有甄姑姑照料,几乎前途无望。
不过十个月,一切都柳暗花明。
姜云冉呼了口气,笑着拍了拍她的后背,青黛抹了一把脸,上前劝说:“姐姐莫要哭了。”
就连同红袖并不熟悉的紫叶都红了眼眶,站在一边要落泪。
紫叶虽然是司职宫女,只是因姜云冉身边的职位已经超额,她日常的俸禄同青黛一般,尊重一点不少,在听雪宫中,人人都要喊她一声姐姐。
姜云冉不用多言,她也知晓以后自己也有一席之地,因此形色如常,并不为此多有怨言。
倒是安静站在一边的甄承旨看了紫叶一眼,笑着上前同姜云冉见礼。
“见过娘娘,娘娘能信任奴婢,是奴婢的福气,奴婢以后一定尽心尽力,不让娘娘操心。”
她一边说着,一边轻巧拍了一下红袖的后背,把她同姜云冉分开。
这一打岔,伤感的情绪就慢慢散去,喜悦浮现心头。
包括钱小多、莺歌和蓝韵一起,众人一起侍奉在姜云冉身边,听她安排差事。
等姜云冉安排完,又认真同甄承旨道:“姑姑,听雪宫的宫人们,除了莺歌和蓝韵是老人,剩下都是新来的,之前青黛和紫叶差事太过繁忙,无暇教导,如今有了姑姑在,还要好好教导他们一番,好早日得用。”
甄承旨福了福,道:“娘娘放心,奴婢心里有数。”
她顿了顿,道:“青黛、红袖和紫叶不仅有差事,还要侍奉娘娘,差事很是辛苦,以后听雪宫的库房,奴婢会领着莺歌和蓝韵打理,等蓝韵上手之后,就可以独当一面了。”
莺歌眨了眨眼睛,问:“承旨,那我呢!”
甄承旨自然知晓她很得姜昭仪看中,因此便笑着说:“你啊,就老老实实做你的小八哥,逗娘娘开心便好。”
一群人都笑了起来。
姜还是老的辣,甄承旨随便一看,就知道姜云冉身边四司职的位置都已经安排好了,别看莺歌才十四,年纪是不大,可她那机灵劲儿,许多二十几许的宫女都比不上。
既然以后有更重要的差事,那库房就交给条理清晰,记性好的蓝韵打理,再适合不过。
差事落定,人头凑齐,姜云冉心情极好,她大手一挥:“小多,一会儿去御膳房,晚上再叫一桌席面,听雪宫要庆祝一番。”
众人齐齐说好。
就在这时,守门的刘晓瑞快步绕过影壁,站在寝宫之外。
“娘娘,彭尚宫亲自前来,说太后娘娘有请。”
姜云冉慢慢站起身,甄承旨淡淡问:“什么事。”
刘晓瑞毫不迟疑:“彭尚宫说,宜妃娘娘去寿康宫闹了起来,要把韩才人和冯采女都赶出锦绣宫。”
————
周宜妃已经安分守己数月。
时间愈久,她以前飞扬跋扈的模样就逐渐消弭。
众人好像都已忘记,曾经她是多么凌厉的一个人物。
之前周家的事发对她打击很大,加之大皇子当时身体有恙,所以她努力收敛了脾气,不再惹是生非。
即便之前因为大皇子之事同旁人也生过龃龉,到底不再如之前那般嚣张跋扈,也能听得进旁人劝说。
今日这一次,倒是不知为何,竟然闹到了寿康宫去。
倒是依稀有了曾经宜妃娘娘的影子。
姜云冉坐上软轿,问彭尚宫:“还请了哪位娘娘?”
彭尚宫没有犹豫:“下臣先请的慕容昭仪。”
姜云冉便明白,道:“可有什么缘由?”
“不知,”彭尚宫叹了口气,“宜妃娘娘一到寿康宫就闹了起来,太后娘娘不知关节,这才让下臣把两位娘娘请去。”
姜云冉思忖片刻,对钱小多道:“你去一趟乾元宫,务必请陛下去一趟寿康宫。”
彭尚宫又犹豫起来。
“昭仪娘娘,这……”
姜云冉摆手,道:“锦绣宫中有大皇子,自然马虎不得。”
彭尚宫心中一紧,立即道:“是下臣考虑不周。”
姜云冉没有多言。
顺着宫巷,一行人很快就来到寿康宫。
慕容昭仪同姜云冉前后脚到的,她聪明,知晓姜云冉肯定会来,此刻正在宫门口等。
两人相见,不约而同颔首致意。
一路穿过桃红柳绿的花园,待进了寿康宫正殿,气氛一瞬便沉寂下来。
仁慧太后坐在主位上,正蹙着眉揉额角。
下手边,只有周宜妃端坐在椅子上,她面色严肃,薄唇紧抿,一看便知心情不佳。
堂下,韩才人和冯采女两人垂眸静立,不敢言语。
听到脚步声,仁慧太后没有抬头,只叹了口气道:“不用多礼,坐下说话吧。”
姜云冉同慕容昭仪便坐在了周宜妃对面。
慕容昭仪看了看几人神情,主动询问:“宜妃娘娘,今日所为何事?”
周宜妃睨了她一眼,最后目光却落在了姜云冉身上。
“我觉得宫中人太多了,很是厌烦,”周宜妃冷冰冰道,“便来求太后娘娘,把韩才人和冯采女分出去。”
这话说了等于没说。
不仅没有给出理由,甚至更让人疑惑。
看她的表情,显然同韩才人和冯采女有了嫌隙,这么多年都同住下去,此刻却是不能容忍了。
周宜妃直截了当:“姜昭仪,你意下如何?”
如今宫中处理六宫事的是姜云冉,她有权处置宫妃住处,不过今日周宜妃直接闹到仁慧太后跟前,又牵扯韩才人和冯采女,必然要让太后做主。
因此姜云冉便看向仁慧太后:“娘娘可有吩咐?”
其实宫中宫妃不多,比之先帝时少之又少,大多数宫殿都空置,安排两个小主再简单不过。
可今日这事背后究竟发生了什么,却很让人在意,这也是仁慧太后会请姜云冉两人过来的因由。
事关宜妃和大皇子,仁慧太后也很谨慎,不会随意做主。
“宜妃,”仁慧太后揉了揉额角,“你们之前不很和睦?韩才人和冯采女帮了你许多,对明宣也是照顾有加,因何非要闹到这个地步?”
周宜妃抿了抿嘴唇,她的目光在面色苍白的韩才人和冯采女面上扫过,最终还是道:“没有什么因由,只是觉得锦绣宫太吵闹,明宣如今睡得都不踏实。”
吵闹什么?
韩才人是柔顺性子,不声不响的,冯采女一心只读圣贤书,入宫来就为懋勤殿那些藏书的,根本不沾染是非。
周宜妃不说,仁慧太后也不能逼问,气氛就僵在了这里。
她叹了口气,看向姜云冉:“姜昭仪,你意下如何?”
藤球又踢给了姜云冉。
她柔声道:“太后娘娘,事关重大,来的路上臣妾已经请了陛下前来,不如等陛下做主?”
仁慧太后愣了一下,她眯了眯眼睛,最终还是道:“也好。”
虽说是宫妃之间的不和睦,不过牵扯三人和大皇子,让皇帝处置最为适合。
仁慧太后和姜云冉都不沾手,才是最好的选择。
姜云冉倒是机敏,仁慧太后不由心中一松。
想到这里,她端起茶盏抿了一口,又叹了口气。
“宜妃啊,这宫里能住在一起终是缘分,”她很是慈爱,“若是今日把韩才人和冯采女赶出去,以后让两人如何自处?你总也要为她们考虑。”
周宜妃语气生硬。
“太后娘娘,此事全是臣妾自己的原因,是臣妾不能容忍,与她们两人无关。”
周宜妃倒也很聪明。
她一早就就说是自己嫌吵闹,这样让韩才人和冯采女面子上好过,事情也能好办。
劝到这个地步,仁慧太后也不便再多劝。
几人一下沉默起来,谁都没有再开口。
姜云冉的目光慢慢扫过两人,最终停在了韩才人的面容上。
自从知晓韩才人有异之后,姜云冉对她就多有关注,方才周宜妃说话的时候,她比冯采女显得要紧张许多,姜云冉几乎可以断定,定是韩才人做了什么,或者周宜妃发现了什么,下定决心把韩才人赶走。
一起赶走冯采女,是为了让借口好听,并非针对她们两人。
那么,韩才人究竟做了什么?
姜云冉也抿了一口清茶,就在这时,景华琰到了。
因是姜昭仪派人来请,乾元宫不敢耽搁,便是景华琰在接见朝臣,梁三泰还是入知不足斋禀报。
果然,还是姜昭仪的话最管用。
景华琰大步流星踏入正殿,先同仁慧太后见礼,才在主位一侧落座。
“宜妃要让韩才人和冯采女挪宫?”
景华琰干脆利落。
周宜妃见景华琰到来,面上也没有任何欣喜或者局促,她平静地请安道:“是。”
景华琰深深睨了她一眼,才看向仁慧太后:“既然如此,就挪宫吧。”
景华琰雷厉风行,理由都不过问,宜妃说如何便就如何。
有他一锤定音,仁慧太后也不再迟疑:“如今宫中宫室虽都空置,倒也不必兴师动众再修一新,细细算来,各宫都可安排。”
不过西六宫中,徐德妃重病,灵心宫几乎算是闭宫,不便安排;崔宁嫔的荷风宫住的人最多,长春宫后殿的东西配殿都已住人,也不好安排。
这样一看,两人还得安排在东六宫。
景华琰没有询问旁人,他淡淡开口:“韩才人入绯烟宫,侍奉照料贤妃,冯采女入望月宫,侍奉慕容昭仪。”
慕容昭仪愣了一下。
随即便起身,道:“是。”
景华琰这才看向姜云冉,语气骤然温和下来。
“姜昭仪,你安排两人挪宫事宜,这几日便办妥。”
姜云冉便道:“诺,陛下放心。”
景华琰竟是笑了一下。
说罢,他直接看向周宜妃,神情重新冷凝:“宜妃,你可满意?”
周宜妃面容依旧冷淡,她看都不看景华琰,只垂着眼眸看手指上的戒子。
听到这话,她淡淡道:“多谢陛下开恩。”
“下去吧。”
景华琰来都来了,自然要关心一番仁慧太后,他见众人要走,便道:“姜昭仪暂留。”
于是,姜云冉就被单独留了下来。
仁慧太后面色如常,等人都离开,她才叹了口气。
“这宜妃,太不省心了,还惊动陛下处置。”
景华琰倒是语气平和,他宽慰道:“这几日政事繁忙,今日倒是得了机会,来看望母后。”
这话很好听。
仁慧太后慈爱地笑了起来。
她看了看景华琰,说:“皇帝近来显得有些消瘦了,每到春夏时节,你总是不爱用膳,还是要多注意圣体。”
说着,她又叮嘱姜云冉:“姜昭仪,你日常务必用心,关怀皇帝的身体,尤其是膳食要格外注意。”
姜云冉便起身,道:“是,臣妾明白。”
仁慧太后看了看景华琰,又看了看姜云冉,不由满意笑了一声。
随着姚听月的离去,仁慧太后和姚家最后的坚持荡然无存。
姜云冉能看出来,仁慧太后对于姚听月的“逃避”十分不悦,但姚听月的性子跟她一般无二,都是固执己见,她已经做出了决定,便无法挽回。
既然姚听月坚持出宫,姚家也不能再选出第二个宫妃入宫,景华琰妥协了一次,不可能妥协第二次。
后宫之中,从此再无姚家的身影。
在辗转反侧数日之后,仁慧太后已经学会了释怀。
其实之前的坚持也不过是姚家一厢情愿,若是景华琰愿意,姚听月入宫便不止是贵妃。
贪心不足,到底是贪心不足。
景华琰愿意放姚听月出宫,又厚待大公主,已经是对姚氏的宽宥,若仁慧太后和姚家再坚持,反而会同景华琰反目。
还不如顺其心意。
既然景华琰喜欢姜云冉,这样抬举她,那仁慧太后也要“喜欢”她。
真心假意并不重要,重要的事,如今宫中掌管东西六宫事的,唯她一人。
当年的仁慧太后是被封为皇贵妃后才主持宫事,如今的姜云冉,只是昭仪就能统御后宫。
其实说到底,这后宫之中踩低捧高,跟红顶白,只要盛宠在身,自然可以为所欲为。
是,姜云冉的确暂时没有妃位,但她身后站着景华琰,有没有妃位根本就不重要。
不过,姜云冉可比旁人要机敏得多。
这几个月来,她的能力仁慧太后都看在眼中。
的确是个聪慧沉稳的人。
这纷乱的后宫诸事,短短几日就能迎刃有余,甚至不见一丝局促。
不仅皇帝爱重有加,独宠不休,就连宫中的宫人们也多敬仰。
这样的人,仁慧太后不可能同她过不去。
皇帝愿意捧着她,那仁慧太后亦然。
思及此,仁慧太后的笑容越发慈悲:“你自己也要用心,好好调养,争取早日诞育皇嗣,让哀家也高兴高兴。”
第134章 【三+四更】谁告诉你,她是你母亲?
从寿康宫出来,姜云冉陪着景华琰漫步宫闱。
长信宫的春日最是宜人,不冷不热的季节里,百花纷飞,景色缤纷。
一只喜鹊从宫道上方飞过,慢慢停驻在琉璃瓦上,好奇打量着陌生的人们。
两人安静走了几步,姜云冉才问:“陛下可知为何?”
今日这事实在潦草,姜云冉原以为宜妃会大闹寿康宫,实际上却平平无奇,就这样简单安排完了差事。
景华琰在阳光中漫步,暖阳落在脸上,让他心绪平和。
他毫不避讳牵着姜云冉的手,让她与自己并肩前行。
“宜妃自不会与朕明言,”景华琰顿了顿,道,“明日你去一趟锦绣宫,当面问一问她。”
对此,姜云冉并不忧虑,她轻声道:“大抵因为韩才人。”
说起她,两人对视一眼,皆心照不宣。
看来韩才人私下同梅贤妃有牵连之事,景华琰也已经查出,所以故意把韩才人安排到绯烟宫,端看两人是否还有动作。
金乌西斜,慢慢藏入云彩里,火烧云烧红了半边天,黄昏降临。
最后的阳光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犹如纠缠在一起的藤蔓,彼此无法分开。
“若幕后之人是她呢?”
景华琰没有任何迟疑。
他冷酷无情地道:“若证据确凿,便按律处置。”
若真是梅贤妃,那她手里可不仅仅只有一条人命,哪怕她怀有皇嗣,也不能得到宽宥。
景华琰就是这样冷酷无情,即便在姜云冉面前,他也不会收敛自己的本性。
因为姜云冉并非气弱胆怯之人,景华琰很清楚,她的意志比自己还要坚定。
景华琰停住脚步,他回过头来,垂眸看向姜云冉。
光阴都被他高大的身躯遮挡在身后,一寸都照耀不过来。
他英俊的面容瞬间隐藏在黑暗之中,看不真切。
唯独那双眼睛,璀璨而明亮,犹如天上的繁星,亘古不变照耀大地。
“云冉,若真遇到事情,不用考虑太多。”
景华琰的声音沉稳笃定。
“你的安危最重要。”
姜云冉愣了一下,随即却笑了一下。
“陛下思虑过重,身在后宫之中,如何会遇到危难?”
景华琰却摇了摇头。
他转过身,牵着姜云冉继续前行。
光阴几乎已经西去,只剩下昏黄的夕阳。
景华琰道:“这长信宫里,一切都有可能发生。”
此时的香樟巷,正是一日之中最热闹的时候。
各朝廷命官都刚下衙,马车行驶在青石板路上,发出凌乱的声响。
偶尔两名相熟的大人偶遇,还会停下马车说上两句,相互寒暄恭维。
此时,一辆青棚马车路过,其余的车架都故意躲开,并不与之寒暄。
那马车缓缓前行,最终停在了香樟巷深处。
一名绯色官服的中年男子下了马车,面容肃穆踏入宅院大门。
门扉吱呀一声合上,挡住了其他人的窃窃私语。
曾经门庭若市的阮家,如今门可罗雀,再无人登门拜访。
便是偶遇阮忠良,也无人上前攀谈,皆避之不及。
只有门楣之上硕大的阮字,历经风雨,依旧如常。
绯色官服的中年男子,正是阮忠良,身后门扉一关,他冷酷的面容便松懈下来,眉宇之中却多了几分戾气。
这样压抑的日子,不知道要熬到几时。
自从平步青云,位极人臣,阮忠良的日子可谓顺心如意,不知道有多少年,没被人用那样鄙薄的眼神看过,让他满心怒气无处发泄。
只有回到家里,才能放肆些许。
也正因他最近的阴晴不定,阮氏上下都噤若寒蝉,家中的仆役都低眉顺眼,甚至不敢大声喧哗。
伺候阮忠良多年的耿管家最是知道他的脾气,见他沉下脸来,立即就上前道:“老爷回来了?晚膳已经备好,可要沐浴更衣之后用膳?”
光禄寺不过普普通通的无用衙门,最大的官是光禄寺卿,才从三品。
阮忠良现在被降为正五品的光禄寺少卿,就连早朝都不能去,每日都困在光禄寺那窄小憋闷的衙门里,一整日下来,满身都是汗。
他不能容忍自己这样邋遢。
因此现在一下衙门,他就立即沐浴,把身边的下人折腾得不轻。
阮忠良对耿管家态度还算客气,不会故意对他冷脸,闻言就说:“你辛苦了。”
虽然声音还是冷冰冰的,但耿管家却松了口气。
知晓今日应该没有大事。
等阮忠良沐浴更衣完,已经过了日入,整个玉京都漆黑一片,家家户户点起了蜡烛。
喧闹了一整日的都城,也安静下来,迎接平静的黑夜。
因之前廖淑妍的所作所为,整个阮氏伺候的仆役也被仪鸾卫审问过,虽然并无异常,但许多只签了短契的仆役们都不敢再留在阮家,纷纷辞工。
而阮家因为这种种事端,名声一落千丈,长工们也不愿过府伺候,如今阮家倒是比以前还要冷清,伺候的仆役们少了三成。
对于阮忠良来说,反而清静。
就是剩下的仆役们辛苦一些,胆战心惊的,却都不敢多有怨言。
这会儿阮忠良换了一身新衣,坐在膳堂,神情终于和缓下来。
他坐了片刻,不由蹙起眉头。
“少爷呢?”
自从府中出事,家中没了女主人,里外庶务一下子就压到了阮忠良一人身上。
他做惯了甩手掌柜,现在让他打理家中琐事,他根本就没这个耐心,只能让耿管家的妻子崔氏临时上手,但崔氏以前只管厨房,一开始弄得一团糟。
阮忠良当时焦头烂额,便忘了单独住在清静居的儿子,直到一日李三送饭过去,发现阮含栋晕倒了,才知晓儿子竟是风寒数日都不敢言语。
阮忠良难得慈父心发作,他当即就请了大夫,待医治好阮含栋之后,很愧疚地道:“栋儿,是为父疏忽了。”
阮含栋少年稚嫩的脸庞上,只剩下一片苍白。
自从廖淑妍自缢之后,他情绪就非常低落,每日茶饭不思,书也读不进去,整日发呆,魂不守舍。
李三虽说是奉命“看护”阮含栋的下人,但多年来他比阮忠良都更亲近阮含栋,见他这般也不忍催促,偷偷隐瞒了下来。
直到阮含栋生病晕倒,才真相大白。
阮家牵扯这样的事端,虽然景华琰网开一面,没有禁止阮含栋科举仕途,但也因母丧,阮含栋到底无法参加今岁的春闱。
想要科举,要等三年之后。
或许有三年宽裕,或许本身自顾不暇,闭门那两月,阮忠良便没有紧盯阮含栋读书,见他这样病弱,语气也缓和不少。
“栋儿,父亲知晓你心疼母亲,但你要知晓,如今一切都是课业为重。”
“虽然还有三年光阴,近来也可以休息,却不能丧失斗志,总要尽快恢复,好好读书。”
“这三年,或许是你的机会。”
当时阮含栋平静看向自己的父亲,竟然笑了一下。
“是我的机会啊。”
他的声音还很稚嫩,有着少年人的天真。
阮忠良看向他,摆出慈爱的模样:“自然是你的机会。”
“以你的天赋,再多学三载,一定可以荣登榜首,光耀门楣。”
“栋儿,家里发生了这么多事情,阮家唯一的指望是你,你阿姐的指望也是你,你得振作起来,支撑门楣。”
当时阮含栋没有看向他。
因为病痛难受,他一直阖着眼眸,只剩下满脸脆弱。
他没有回答,阮忠良也并不在意。
这个儿子被他捏在手里十几年,从小就乖顺听话,现在也会如此。
不过当时阮含栋的病弱到底让阮忠良上心,对阮含栋也格外仁慈,许他每隔五日出来散步,父子两人一起用膳,说一说心里话。
今日,就是父子两人一起用晚膳的日子。
往常时候,阮含栋一早就会来正院等待,今日到了晚膳时分,却不见阮含栋踪影。
阮忠良又沉了脸,耿管家有些局促:“老爷,今日少爷身体不适,在清静居休息。”
“怎么回事?昨日不是还好好的?”
家中如今只剩下父子两人,阮忠良对阮含栋的关注达到顶峰。
昨日阮含栋还好好的,同他讨论了一下课业,今日怎么竟又病了?
想到这里,阮忠良便起身,不满地说:“你怎么不早说?”
耿管家左右为难。
其实是少爷不让说,他又不敢违背阮忠良,这才拖延到了现在。
如今这家里的主人们,实在难伺候。
想到这里,耿管家不由有些怀念廖夫人。
还是夫人在的时候好,什么都能处理的妥当。
阮忠良不知他心中所想,大步流星踏出正院,一路往清静居行去。
一路上,阮家都静悄悄的,仿佛根本就没有人居住。
咔嚓一声,阮忠良一脚踩碎了地上的枯枝。
这花园小径竟无人打扫,一地落叶。
耿管家面色一白,忙说:“一会儿小的就来打扫。”
阮忠良哼了一声,还是给了他体面:“让仆役打扫吧。”
一路来到清静居外,才终于感受到些许人气。
李三正守在门外,左右踱步。
见了阮忠良到来,李三立即上前:“老爷,少爷又风寒,用了药也不见好。”
阮忠良蹙了蹙眉头,等李三打开院门,便立即快步而入。
一踏入清静居,沉闷的气氛扑面而来。
清静居中风景依旧,甚至因为春日来临,而多了几分生机。
可清静居此刻只点了一盏灯,照耀不进漆黑的院落。
阮忠良沉着脸来到卧房门前,伸手敲了敲。
门内一片安静,似乎无人居住。
阮忠良也不犹豫,直接推开房门,大步踏入屋中。
还是熟悉的摆设,还是沉默的书斋。
阮忠良绕过屏风,在黑暗中一路来到卧房床榻前。
一道消瘦的身影躺在床上,仿佛已经熟睡。
阮忠良忽然心头窜起一股愤怒。
他从来不喜欢软弱的人。
不过是母亲去世,就这样要死要活,以后可能堪大任?
“起来。”
阮忠良的声音冰冷,带着冲天的怒气。
阮含栋动了一下,似乎朦胧醒来。
阮忠良的声音越发冰冷:“阮含栋,你太让我失望了,失去母亲就这么重要?”
“难道不重要吗?”
阮含栋的声音嘶哑,因为生病而显得虚弱。
“我母亲死了,死了!”
“我如何能不难过?”
阮忠良听着少年的低吼,忽然嗤笑一声。
黑暗中,他的眼眸泛着冷意和残忍。
“谁告诉你,她是你母亲?”
————
这话犹如寂夜中的惊雷,瞬间点亮大半夜空。
轰隆隆一声,把阮含栋砸得跳坐起来,身影因为风寒发热而剧烈颤抖。
“你说,什么?”
他的声音嘶哑,犹如受伤的小兽,满嘴鲜血嘶吼。
阮忠良却无动于衷看向他。
沉默在书斋里蔓延,只有阮含栋急促的呼吸声,打破了深夜的寂静。
阮忠良在黑暗中凝望他许久,才转过头吩咐耿管家:“点灯。”
耿管家站在书斋之外,这会儿吓得冷汗岑岑,嘴唇都跟着哆嗦。
他完全不敢忤逆阮忠良,低着头快步进入书斋,点亮了两盏灯之后,立即退出关上房门。
书斋内外,此刻只剩下父子两人。
随着灯光明亮,阮忠良看清了儿子的面容。
相比与去岁,阮含栋长大许多,脸上孩童的稚嫩全部褪去,只剩下少年人的坚毅。
阮家人生得都好,无论是他还是他的那个早死的孪生兄长,都是一等一的好样貌。
下一代里,不说阮含珍,就连阮含栋都是清隽秀气的少年模样。
此刻他面色苍白,眼瞳赤红,那样恶狠狠盯着阮忠良的时候,更是锋锐英俊,让人不敢小觑。
但老谋深算的阮忠良却眉头都不带皱一下,他神色平静让他仇视,自顾自在床边的椅子上落座。
当年能被榜下捉婿,佳话一传二十载,阮忠良的相貌自不必说。
最重要的是他气度超然,行走坐卧皆风骨天成,无论做什么都是那样赏心悦目。
就如同此刻。
嘴里说着惊天秘密,神情却丝毫不乱,坐姿甚至有一种闲适的优雅。
“这样看着为父作甚?”
阮含栋忽然觉得很冷。
他呼吸沉重,一下一下,似乎费力才能活下去。
“你说什么?”
“谁不是我母亲?”
阮忠良见他赤红的眼睛,倏然勾了一下唇角。
“我说,廖淑妍不是你的亲生母亲。”
这一个肯定的回答,让阮含栋瞪大眼睛。
到底少年心性,不够沉稳,他往前一扑,整个人狼狈的趴在床上,努力瞪大眼睛看向他。
“怎么会?怎么会?你骗我!”
阮忠良看着他那副丑陋的模样,心里不由生气一股快意。
若非此刻不能表现,他甚至都要大笑出声。
“怎么不会呢?”
阮忠良叹了口气。
他扫了一眼书桌,伸手碰了一下茶壶,冰冰冷冷的,终于减轻了浑身的燥热。
也不管茶水已经凉透,他自己倒了一杯茶,慢悠悠喝了下去。
“含栋,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阮含栋就那样趴在床榻上,挣扎着看向他。
阮忠良不去看儿子,他淡淡道:“你应该知晓,我同廖淑妍是榜下捉婿的大好姻缘。”
说到这里,阮忠良冷笑一声。
“是,我们成婚之后相敬如宾,幸福美满,可那都是假象。”
这些话,阮忠良憋在心里二十载,今日终于能同儿子说上一说,觉得痛快极了。
“当年阮家门户低,我拼尽全力考中二甲传胪,已经是阮氏百年来的第一人,然而即便我这样优秀,也逃不开被位高权重者的拿捏。”
“当年我已有心仪之人,就准备高中之后求娶成婚,谁知廖淑妍横插一脚,强硬断了我的姻缘。”
阮含栋瞪大眼睛,难以置信听着这段故事。
这同他从小到大的认知和见识,完全不同,甚至可以说是南辕北辙。
世人以为的琴瑟和鸣,其实不过是强取豪夺。
多可笑啊。
阮忠良没有看儿子的惊惧,他依旧沉浸在旧日的回忆里。
“阮家虽也是个官宦人家,百多年来一直没有出过什么人才,在玉京这一块宝地上,阮家平平无奇,无人记得还有这么一户人家。”
“当年你的祖父,我的父亲不过是七品小官,阮家靠着多年的积累才有好日子,也能供我读书,等我好不容易高中,以为就此可以带领家族荣华富贵,却发现我完全想错了。”
“就连自己的婚姻,我都不能做主,更何况其他?”
阮忠良的话一字一句砸入阮含栋心中。
“如今外人看我风光,看廖氏对我多有帮扶,看我同廖淑妍举案齐眉,实际上呢?”
“实际上,廖淑妍性格乖张,心胸狭窄,对于身边的下人多有打骂,实际上廖氏当年已经同先帝离心,为了好名声榜下捉婿,一边把我推到前面,让我替廖氏争权夺利,一边退守桂南道,表现自己的忠心。”
“栋儿,这些为父都本不想告诉你。”
阮含栋慢慢坐起身来,他抱着单薄的锦被,似乎那样就能温暖自己发冷的身体。
此刻,他眼里的戾气消失了,只剩下茫然无措。
“为父知晓,廖淑妍待你极好,细心把你养大,你以为是什么?”
“只因她以为你是她的亲生骨肉,仅此而已。”
“你为了她茶饭不思,重病不起,根本就不值当,”阮忠良挪开视线,不自觉往左手上方看去,“你的母亲,其实是被廖淑妍害死的。”
这是今日第二个惊雷。
比之第一个炸雷,第二个虽然更让人心底发寒,但阮含栋竟没有太过惊慌失措。
他呆愣地坐在那,仿佛已经麻木。
今日阮忠良告诉他的一切,足够让他震惊多日,可能需要很久才能彻底*清醒。
阮忠良没有给他反应的机会,继续道:“你的母亲是廖淑妍身边曾经的丫鬟,名叫春倦。”
说起春倦,阮忠良的声音都温柔几分。
与平日的冷酷无情迥异。
阮含栋慢慢抬起头,淡淡看向他。
说起怀念的人时,阮忠良身上的冰冷气息都消散许多,仿佛这个名叫春倦的丫鬟真是他的一生所爱。
阮忠良没有注意到阮含栋的视线,他继续回忆。
“以前咱们家的老宅在萱草巷,你是知道的,当年春倦家中也在那条巷子里,同阮家的家世不相上下。”
“我同春倦一年出生,一起长大,可以说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说到这里,阮忠良语速很快,似乎早就准备好了这一套说辞,练习多年,就为了今日吐露实情。
阮含栋忽然开口。
他嗓音嘶哑,气息微弱。
似乎已经承受不了更多打击了。
“那她,为何成了……的丫鬟?”
阮含栋不知道要用什么称呼形容廖淑妍,只能含糊其辞。
阮忠良听到他的问话,垂下的眼眸中,闪过一抹亮光。
他叹了口气。
“我去书院读书时,春倦家道中落,家中长辈俱亡,她只能卖身为奴,以求活路。”
“待我再回萱草巷,春倦一家早就人去楼空,我那时年幼,苦寻不得,最终只能潜心读书。”
这两句话,其实有些前后不一。
但此刻阮含栋头晕脑胀,似乎完全没有听出其中的疏漏之处。
他低着头,双手怀抱膝盖,姿态脆弱又无助。
阮忠良睨了他一眼,才继续道:“后来我回京科举,偶遇了给廖淑妍当丫鬟的春倦,当真是高兴极了。”
“那时候我想,若是我能高中,必要请南安伯府放人,让我求娶春倦。”
这段故事,听起来真是感人肺腑。
阮忠良继续说:“后面的事情,你应该都有耳闻,奈何南安伯府权势逼人,阮家如何是他们的对手,最终我只能妥协,迎娶廖淑妍。”
“迎娶她之后,我才发现她是那样恶毒的人,以前在南安伯府,经常虐待身边的丫鬟,春倦因性格柔弱,总是被她欺凌刁难,我想要照顾春倦,又怕廖淑妍发现后变本加厉,只能暗中筹谋。”
“我原本想,迎娶春倦为妾,庇护在羽翼之下,眼看廖淑妍乖戾恶毒,便只能做罢。”
“后来你阿姐出生,我以为能同廖淑妍琴瑟和鸣,然而事与愿违,廖淑妍越发乖张,就连阮氏的下人多被她欺凌,我那时心灰意冷,觉得前路难熬。”
说到这里,阮忠良装模作样叹了口气。
“有一日……”
阮忠良顿了顿,苦笑一声:“也是我的错,我吃醉了酒,没能控制自己的心情,同春倦有了你。”
阮含栋慢慢抬起头,看向阮忠良。
这一个深夜,父子两个相互看了多方许多次,却没有哪一次能四目相对,看清对方的眼底。
此刻亦然。
阮忠良垂着眼眸,满脸哀痛。
他做这些表情的时候,总是很真诚,似乎真是发自内心。
阮含栋想起他之前为廖淑妍守丧时,也是这副哀痛模样,似乎真的失去了挚爱。
这么多年来,难怪他能维持表面的平和,说到底他心机深沉,演技精湛。
阮忠良不知阮含栋所思所想,他继续道:“我知晓廖淑妍的性子,便暗中安排,让人以为春倦得了重病,恰逢当时廖淑妍再度有孕,怕于养胎不利,便主动把春倦挪去庄子上。”
“谁知,便是阮家的庄子,也有廖淑妍的人,春倦肚子一日大过一日,最终隐瞒不住,被廖淑妍发现,立即就要让你跟你母亲一尸两命。”
“因为惊吓,春倦早产,而廖淑妍气愤难当,也动了胎气早产,”阮忠良叹了口气,“当时廖淑妍难产,九死一生才生产,可那孩子生下来就夭折了。”
“当时我就想,若是成为廖淑妍的儿子,她就再也不会为难你。”
说到这里,一切都已经真相大白。
书斋里安静极了,两人都没有立即开口。
阮忠良在这段故事里大量留白,许多细节都没有详细说明,不仅因他圆不上故事中的疏漏之处,也是为了让阮含栋自己猜想。
自己想出来的故事,才是最真实的。
人们只愿意相信自己想要相信的东西,旁人最恳切的言语,都不足以撼动信念。
阮含栋思忖了许久,才压低声音询问:“她……她是如何亡故的?”
阮忠良眸色晦暗,他沉默良久,终究叹了口气。
“她被廖淑妍所害,早产血崩,生下你之后没几日就故去了。”
说到这里,阮忠良抬起头,定定看向阮含栋。
他的目光如过去一般,带着不容反抗的压迫。
“栋儿,你必要坚强起来,不仅要光耀阮氏门楣,不被廖氏拿捏,也要强大起来,为你母亲报仇雪恨。”
阮忠良说:“你不想为母亲报仇吗?”
第135章 【三合一】等到了行宫,朕教你骑马可好?
对于景华琰的安排,梅贤妃并未表现出任何不满,她甚至主动让宫人收拾好后殿的偏殿,做好了接纳韩才人的准备。
慕容昭仪也很随意,对此并没有任何意见。
周宜妃闹得这一场事端,就这样风平浪静过去了。
待尚宫局来禀报已经准备好宫室和家具之后,姜云冉亲自去了一趟锦绣宫。
这是姜云冉入宫之后,第一次踏入锦绣宫的大门。
满宫嫔妃,除了太后偶尔来看望大皇子,基本无人会主动踏入锦绣宫。
谁也不愿意主动招惹周宜妃。
其实姜云冉并不讨厌她,周宜妃总是嘴上不饶人,却什么坏事都没做过,一身尖刺或许都是为了自保,她最关心的无非就是大皇子。
不过周宜妃总是喜怒无常,因为大皇子的身体状况,她一会儿生气,一会儿高兴,也对旁人戒备深重,根本无法与之相交。
姜云冉不会自讨没趣,平日里同周宜妃不过点头之交,若无必要,也不会来锦绣宫走这一趟。
今日她刚踏入锦绣宫,就看到周宜妃身边的百灵姑姑等在宫门口。
百灵比周宜妃要沉稳得多,也更懂得审时度势,她一见面就福了福,道:“有劳姜昭仪走这一趟。”
姜云冉笑道:“无碍,宜妃娘娘和明宣可好?”
百灵也说:“都很好,就等昭仪娘娘来了。”
两人一路绕着回廊往正殿行去,路上,姜云冉发现整个锦绣宫的宫人都一丝不苟,恭敬有加。
侍奉周宜妃,看来需要万分用心。
待踏入寝殿,姜云冉立即感受到一股闷热来。
此时她注意到锦绣宫正殿门窗紧闭,明明已经到了温暖的早春时节,似还怕冷一般,并未开窗通风。
她记得景明宣因为身体孱弱,一直居住在正殿,并未单独搬离。
这样看来,景明宣的身体,怕是尚未痊愈。
周宜妃正坐在主位上,见姜云冉到了,也淡淡颔首:“你来了,坐下说话吧。”
姜云冉福了福,在一侧落座,道:“今日臣妾前来,是为处置韩才人和冯采女挪宫一事,娘娘可还有其他吩咐?”
周宜妃摇了摇头。
百灵上了茶水,就乖顺退了下去。
这时周宜妃却站起身来,往东配殿行去。
不多时,她抱着景明宣踏出碧纱橱,面容也比方才柔和许多。
景明宣身上裹着小斗篷,看不清面容。
周宜妃难得给景明宣取下斗篷,对他道:“明宣,见过姜母妃。”
姜云冉觉得稀奇。
周宜妃轻易不让外人见景明宣,今日却把孩子带出来给她见礼,不知所为何事。
不过她也没有表现出来,只笑着起身,来到两人面前。
相比之前那次请安,景明宣看起来并无变化,还是那副病弱消瘦的模样。
姜云冉注意到,景明宣头发越发稀疏,几乎都要掉没了,更显得他一双眼睛滚圆,看起来让人心惊。
她没有对此表现惊骇,只伸出手,对景明宣笑了一下:“明宣,姜母妃抱抱你可好?”
景明宣见过姜云冉许多次,却还是害怕,往母亲的怀里缩了缩。
周宜妃立即阴沉下脸来。
姜云冉都有些无奈了。
周宜妃一会儿满脸慈爱,一会儿恨铁不成钢,这情绪变化太快,便是个健康的孩子,怕也养不好。
稚子无辜,姜云冉还是很心疼孩子,便伸手直接把景明宣抱了过来。
万幸的是,景明宣没有哭闹,也没有反抗。
在他成长的过程里,每天都有无数人伺候他,他并不会太过抗拒。
孩子瘦小的身体乖顺依偎在姜云冉怀中,很轻,犹如怀抱一团云朵。
景明宣身上没有其他孩童浓厚的奶香味,反而有一种说不出的苦涩,那是娘胎里带来的,挥之不去的药味。
姜云冉第一次这样抱孩子,心里莫名生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慈爱来。
这让她脸上不自觉浮现出笑容,眉眼都柔和下来。
尤其景明宣还这样乖巧,很自然把小脑袋靠在她肩膀上,又软又可爱。
周宜妃看着她的面容,慢慢卸下心防。
她轻声开口:“他很乖的。”
说到这里,她又苦笑一声:“有时候,我还嫌他太乖,这样以后长大了,可要被人欺辱。”
景明宣安静缩在姜云冉的怀抱中,他一动不动,是最乖巧的玩偶。
姜云冉轻轻拍着他的后背,力道温柔,让景明宣的眼眸慢慢合上。
他听不懂母亲说的那些话,却能感受到温暖怀抱的安慰。
周宜妃的声音戛然而止。
她看着熟睡的孩子,最终没有再多言。
很快,奶嬷嬷就上前来抱走了熟睡的景明宣。
姜云冉和周宜妃回到椅子上落座,百灵姑姑沉默合上了殿门。
一瞬间,原本还算明亮的正殿陷入黑暗之中。
姜云冉端起茶盏,她抿了口茶,才说:“不会有人敢欺负他,娘娘多虑了。”
周宜妃却冷笑一声。
那声音里的冷漠和嘲讽清晰可见,却不是针对姜云冉。
“我知道,你今日来不仅要盯着她们挪宫,还要问我究竟为何。”
姜云冉轻笑一声:“娘娘既然知晓,臣妾便不多言语,娘娘直接告知便是。”
周宜妃垂眸看向她,依旧是那副不耐烦的凌厉模样,但若仔细看她眼眸,却已经少了曾经的戾气。
或许,大皇子的好转,卸去了她的脾气,让她的心也跟着安然起来。
姜云冉平静回望她,等待她的“真相”。
两人对视许久,最终,是周宜妃先开了口。
“前几日,韩才人来寻我,说有件事一直藏在她心里,她想告知我真相。”
姜云冉不由自主坐直身体。
周宜妃的声音微微颤抖起来,她努力压抑着情绪,不让自己失控。
“她说,她知道明宣为何生来体弱多病,也知晓我之前为何情绪失常,暴戾乖张。”
说到这里,周宜妃深吸口气,缓了缓情绪。
又过了一会儿,她才微微哽咽地开口。
“她说,害了我们母子的,就是我父亲当时送入宫中的莲花琉璃茶盏。”
这个物件姜云冉是听说过的,但从何处听说,姜云冉已经不太记得。
她略一思考,才隐约想起曾经有一次闲谈,就是韩才人同她说的。
当时韩才人此言,是为了告诉她周宜妃大方宽和,对她极好。
时过境迁,现在回忆起来,姜云冉已经无法想起当时韩才人的表情。
她只知道,这一套茶盏极为名贵,若非周家贪墨巨甚,否则根本无法得到这一套珍贵宝物。
现在周宜妃和大皇子的弱症,居然与这套茶盏有关吗?
姜云冉有些不解。
周宜妃说:“我也觉得她信口开河。”
周宜妃笑了一下,说:“想来你也看出来,她如今又有了新的靠山,我这里庙小,容不下她这尊大佛,我以为她只是胡说八道,想要借此离开锦绣宫。”
周宜妃这样一说,倒也的确如此。
之前她虽然从德妃的灵心宫来到宜妃的锦绣宫,但却是因为得罪了德妃,德妃见她不喜,这才打发出来。
周宜妃那时刚有孕,并未发病,人也还算和善,因此就收留了她。
如今想来,那时候的韩才人就是人往高处走。
德妃是得势,可周宜妃却有孕,当时的锦绣宫是比灵心宫是更好的去处。
如今周家败落,周宜妃身上无利可图,韩才人想要离开也无可厚非。
更凑巧的是,景华琰偏巧把她安排进了如今红红火火的绯烟宫,可不是越走越高,越过越好?
周宜妃会那样“误会”韩才人,也情有可原。
“事关明宣,姐姐还是不敢耽搁,立即就调查起来?”
姜云冉虽然是疑问,语气却很笃定。
周宜妃叹了口气,说:“正是如此。”
“当时韩才人同我说,她如今很是喜欢明宣,见明宣一直病殃殃的心里过意不去,她原本想等一切尘埃落定才同我说实话,但时间拖得太久了,她不敢再继续等下去。”
这话里就很有深意了。
周宜妃继续道:“她说,那莲花琉璃茶盏是用特殊工艺烧造的,越是清透明亮,越是声音清脆,越蕴藏剧毒。”
剧毒?
姜云冉若有所思。
周宜妃见她也有些意外,说:“我也很不解,但韩才人说,一般用这种器皿饮水吃茶久了,很容易脱发虚弱,夜里无法安眠,脾气暴躁多疑。”
“大人还好一些,久之不用说不定还有一线生机,但孩子……”
“孩子天生体弱,根本抵抗不住,即便停止继续使用,也不会痊愈好转。”
说到这里,周宜妃有些哽咽:“我的孩子,会重病缠身,年少夭折。”
姜云冉听了心里一阵难过。
对于景明宣的身体,景华琰一直非常在意,隔三差五都会同太医询问,看是否有治愈之法。
奈何景明宣底子太差,太医翻遍了典籍,也无可奈何。
这种娘胎里带出来的弱症,即便是太医,也难于登天。
而现在,周宜妃却又说是娘胎里带的毒。
姜云冉蹙了蹙眉头,她若有所思道:“也就是说,那一套茶盏是有人故意给的令尊,他知晓你喜欢,特地送入宫中,当时娘娘已经怀有身孕,日日用其饮水,不光自己中毒,连带孩子也胎里带毒。”
周宜妃的眼底一片通红。
她父亲不可能故意害她,周氏的荣辱都在她与明宣身上,因此那茶盏肯定是有人故意为之。
这个不用想,两人都能明白。
周宜妃颔首,她道:“之前周家出事,我心情不愉,也不敢再奢华度日,便把那套茶盏收了起来,也就是从那时起,我的身体好转。”
周宜妃并不蠢笨,这样一回忆,的确可以印证韩才人的话。
“当时我不敢确定,心中抱有侥幸,特地命人在京中寻名医询问,名医皆不知晓,”周宜妃说,“后来我有让人去询问琉璃工匠,倒是有工匠说做他们这行的,若是手艺不行,会早早过世。”
姜云冉心中一沉。
周宜妃回过头来,眼泪已倾泻而下。
“根据韩才人的说法,明宣活不过五岁。”
————
孩子活不过五岁。
这对于任何一个母亲而言都是最沉重的打击。
即便是天潢贵胄,皇嗣龙孙,也抵不过病痛无情。
姜云冉听到这里,心里越发不是滋味。
她只觉得嘴里一片苦涩,来之前喝的茉莉香片也失去了香味,只剩下难以抑制的苦来。
她想起方才那瘦小的身体,心里也涌起不舍,甚至还有一抹说不出的恨意。
那些人,太可恶了。
“稚子何辜。”
姜云冉低声感叹,心中又痛又麻,那种滋味说不上来,却相当不好受。
更何况是作为母亲的周宜妃了。
她现在还能这样同姜云冉讲述实情,没有发疯暴怒,已经是极力压抑过的。
对于现在的周宜妃而言,最重要的不是生气,而是治好景明宣,找到真凶加以严惩。
周宜妃听到这话,使劲攥着手指,指甲刺入柔软的手心,只剩下一片刺痛。
这几日,她无数次刺痛手心,手心上早就伤痕累累。
再也无法痊愈了。
她深吸口气,压抑着满心恨意,才道:“韩才人说,给我下毒的人是徐德妃。”
姜云冉心中一惊。
“徐德妃?”她不由看向周宜妃。
周宜妃颔首,脸上一片冰冷,她道:“韩才人说,当年她还在徐德妃的灵心宫,作为宫女日夜侍奉她。”
“徐氏是武将,走南闯北,经常与异族打交道,因此这琉璃烧造瑕疵有毒的事情,就是同西域客商中听来的。”
这个解释倒是合情合理。
周宜妃呼了口气,努力平复情绪。
“韩才人说,当时她伺候在左右,听到徐家的老夫人同徐德妃说过此事,还说家里有所准备,只等她指点。”
“不过后来宫中风平浪静,并无异常,她又成为宫妃离开了灵心宫,后面的事情便不知情,渐渐遗忘。”
“直到我把那套琉璃盏赏赐给了她。”
姜云冉蹙了蹙眉头:“娘娘是何时给的她?”
这几日,周宜妃反复思量过其中细节,她沉声道:“是在明宣满月之后。”
孩子满月,即便孱弱瘦小,但周宜妃还是十分开怀,对锦绣宫众人多有赏赐,也就是那时,这琉璃盏送到了韩才人手中。
姜云冉听明白了这前因后果,心中对韩才人越发留心。
周宜妃今日会坦诚相告,必有事所求,也必没有怀疑她。
毕竟,周宜妃有孕时,姜云冉尚且还未入宫。
因此,姜云冉也不虚与委蛇,她直接了当:“若韩才人说的是真的,此事她隐瞒超过一年,若她所言为假,那其用心究竟为何,不得而知。”
周宜妃抬眸看向她,对于她的坦诚略微放松。
她道:“实话告知妹妹,韩才人同我说了真相之后,我并不相信。”
“对于明宣的病症,我总认为是有孕时没有养好,只要悉心调养,总能重复健康。”
“可她所说的病症都能对得上,这让我不得不上心,经过调查之后,我隐约意识到,她说的是对的。”
姜云冉认真听她说,没有打岔。
“就如同妹妹所言,若她一开始就知晓明宣和我因何而病,为何当时不说?要一直到现在才坦诚相告?”
“她给你的借口,是现在徐德妃重病,无暇旁顾,徐氏也败落,她才敢开口,对吗?”
周宜妃看向她,难得在这样压抑的气氛里,还夸了她一句:“难怪您能把宫事处理得这样好,简直能看透人心。”
姜云冉没有如常微笑,她只是说:“我只是知晓韩才人这样的人,会如何说话办事,她做的每一件事都给自己找足了借口,表现自己的无辜。”
“是的,她就是如此说的,一字不差。”
宫殿中只点了两盏宫灯,因门窗紧闭的缘故,显得尤其昏暗。
周宜妃心情不愉,也不愿见光,就这样缩在黑暗之中,似乎这样才能让人觉得安心。
姜云冉虽然觉得闷热,却并未提醒,她陪着周宜妃细心分析如今的局面。
“娘娘查清之后,认为自己和明宣的确中毒,却没有禀报陛下,反而把韩才人和冯采女都赶出了锦绣宫,又是为何?”
这个问题问出口,周宜妃安静了一瞬。
片刻后,她才道:“因为我不相信,是徐德妃害的我。”
对于她的回答,姜云冉有些意外。
诚然,她也不认为是徐德妃害的周宜妃,但周宜妃一贯同徐德妃不对付,两人剑拔弩张多年,此时却这般信任她?
这让姜云冉有些不解。
似乎也看出姜云冉的疑惑,周宜妃叹了口气:“我同徐如烟自幼相识,她是习武出身,一贯直来直去,不会做这样的腌臜事。”
她说着,又道:“不过,都入了这长信宫,谁又说得准呢?”
“或许是舍弃不掉年少时的情分,我不愿意相信是她所为。”
“她身体不好,不宜有孕,除掉我对她根本就没有任何好处,反而会惹出一身事端,于情于理,都不可能是她。”
她分析得非常在理。
姜云冉也颔首,道:“我认为,也不是她。”
周宜妃并不惊讶,不过听了姜云冉的肯定,倒是越发放松下来。
不是徐德妃,似乎对于周宜妃而言,也算是苦闷日子里的好事一桩。
周宜妃没有询问姜云冉因何这样确定,她只是道:“由此我肯定,韩才人同我说的那些话,半真半假。”
“若她不是从灵心宫知晓的那些事,那么肯定另有其人,躲在韩才人身后,时刻窥探锦绣宫的事情。”
“也正是那个人,教给韩才人说的哪些话,挑唆我同徐德妃的关系,让我们两败俱伤。”
“时至今日,她还隐藏在之后,没有露出半分马脚。”
听到这里,姜云冉不由不感叹,这宫里没有任何一个人是愚蠢的。
看起来最随心所欲的周宜妃,都这般聪慧机敏,让人不敢小觑。
“所以娘娘干脆把韩才人和冯采女都赶出去,永绝后患。”
周宜妃颔首,说:“我怕了。”
孩子的病弱,是她心里头的一根刺。
无论如何也拔除不掉。
此生此世,她大抵都会活在对下毒之人的怨恨之中,恨不得对方千刀万剐,不得好死。
两人皆安静下来,过了许久,姜云冉才问:“娘娘有什么打算?”
周宜妃看向她,眸子里多了几分笃定。
“我知晓,明宣的病,其实已经无力回天了,但我还想要尝试一番。”
若能医治,太医早就治好了景明宣。
可无论是宫中侍奉多年的太医,还是京中的名医,无一人能治好景明宣,他们甚至没能看出景明宣的奇特之症。
对此,周宜妃已经不报希望。
姜云冉被她真诚凝望着,不由心中一动。
“娘娘可是有事情要吩咐臣妾?”
周宜妃摇了摇头。
“我不是吩咐你,也吩咐不了你任何事情,姜云冉,我想同你做个交易。”
姜云冉眼眸一瞬不瞬回望她,表情平静,并不惊讶,也不惧怕。
她能走到今日,全靠自己。
她相信自己一身本领,也相信自己在这长信宫,可以迎刃有余。
危险不怕,落寞不怕,她总是一往无前,锐不可当。
“娘娘说来听听,”姜云冉淡淡笑道,“若臣妾能做到,自然不会推辞。”
她顿了顿,说:“毕竟,我也很喜欢明宣。”
周宜妃身上所有的冷意悉数退去。
她犹如抚平了尖刺的刺猬,整个人都放松下来。
“多谢你,姜云冉,”周宜妃眼底的泪水终于一涌而出,“多谢你。”
这一次,她唤的是姜云冉的姓名。
她感谢的,也是姜云冉这个人。
姜云冉看着她垂泪,也叹了口气。
“娘娘,你何不告知陛下?”
听到这个问题,周宜妃并未纠结,她淡淡道:“告知陛下,告知他儿子生来中毒,或许无法长大成人,你说,他会如何做?”
周宜妃眼中的景华琰,堪称冷酷。
她想要的未来,她给明宣安排好的未来,不想让景华琰插手。
她怕会生事端。
“对于我而言,无论明宣是否能长大成人,我只想让他好好活着,不那么痛苦,不那么病弱,哪怕人生短暂,也总要好好看看大好山河。”
姜云冉终于明白了周宜妃的想法。
她想带景明宣离开长信宫。
遍访名医,寻找微末的希望。
与其困守在这牢笼一般的长信宫里,还不如去广阔天地里,哪怕希望渺茫,也不能放弃。
姜云冉微微叹了口气。
到底慈母心肠。
为了孩子,周宜妃看起来已经想要放弃一切。
周宜妃看向姜云冉,道:“姜云冉,你如今恩宠加身,权柄在手,唯一缺的就是份位。”
“我在宜妃这个位置上盘桓多年,失去了家族,离开了至亲,现如今,就连唯一的孩子都守不住。”
“这个份位,对于我来说是桎梏,对于你来说,是更上一层楼的阶梯。”
姜云冉看向周宜妃,目光平静,并没有被这天降的好事诱惑。
“只要我能离开长信宫,你就能一步登天,”周宜妃说,“这个买卖,划算吗?”
姜云冉却淡淡勾起唇角。
她说:“听起来是划算的。”
“不过……”
听到这两个字,周宜妃面色一变,难得显露出清晰的情绪。
“不过,我帮娘娘,并非为了份位和荣华,”姜云冉淡淡道,“我是为了明宣。”
“天地广阔,大楚地大物博,说不定在锦绣山川里,会有明宣的希望。”
姜云冉语气十分真诚。
“宜妃娘娘,哪怕没有希望,你也可以带着明宣看看世界锦绣,看看万里山河,看看大千世界。”
“总不枉此生。”
————
锦绣宫的后殿比前殿要宽敞许多,许是韩才人和冯采女都不喜花草,庭院中只有一棵海棠,再无其他花木。
阳光散落,照得澄浆砖一片光洁,甚至都有些刺目。
此刻院中的家具妆奁摆放整齐,宫人们安静行走,一样样往外抬去。
姜云冉眸色一扫,被百灵姑姑侍奉着,先往韩才人的西配殿行去。
此刻韩才人自己倒是得闲,她坐在明间的主位上,正安静看着忙碌的宫人。
没有过多的言语,似乎也没有更多怨怼,很淡然就接受了周宜妃的“驱赶”。
见到姜昭仪到来,韩才人的大宫女翠喜忙上前来,福了福:“见过昭仪娘娘,娘娘万福金安。”
此刻韩才人似乎才回过神来,她忙站起身,有些窘迫:“见过昭仪娘娘。”
姜云冉摆了摆手,她态度和善,面带微笑,看起来亲切有礼。
“贤妃娘娘一早就给你安排好了住处,家具摆设都是娘娘亲自挑选,足见用心,你安心就是。”
听到贤妃娘娘这四个字,韩才人面色一暗,却勉强露出笑容,柔声道:“贤妃娘娘一贯仁和,宜妃娘娘也慈和体贴,无论在绯烟宫还是锦绣宫,都是妾的福气。”
倒是谁都不得罪。
姜云冉也不落座,她就站在明间里,看着宫人们里里外外搬箱子。
“韩才人,”姜云冉脸上依旧是柔和笑容,“今日之事,你不要多想,本宫已经询问过宜妃娘娘,娘娘说就是为了小殿下着想,才让你们一起搬离。”
“并非是有什么特殊的缘故。”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目光一直落在韩才人身上。
韩才人的眼睫轻颤,手指不自觉缩紧,慢慢扣进手心里。
她紧张了,呼吸都有些急促。
姜云冉清晰意识到,她很害怕自己知道这些事情。
“这是宜妃娘娘给你的赏赐,还望你们在新的宫殿也能平安顺遂,步步高升。”
姜云冉一挥手,百灵就上前,把捧着的木盒呈了上来。
韩才人面色微变。
方才周宜妃说过,这木盒跟莲花琉璃盏是一套而来,当年她给韩才人的也是一整套,所以韩才人是认识这木盒的。
此刻这一套琉璃盏,仿佛大石一般,重重压在了韩才人肩头。
让她立即就出了冷汗。
见她没有立即接下,姜云冉有些不解:“怎么?这赏赐有何不对?”
听到姜云冉的疑惑,韩才人略微松了口气。
也是,这等秘密之事,周宜妃如何会对外人明言?难道让全天下的人都知道景明宣命不久矣?
她微微松了口气,勉强笑了一下,开口道:“多谢,多谢宜妃娘娘。”
韩才人有些结巴。
姜云冉倏然轻声一笑。
“韩才人,咱们都是宫人出身,本宫知晓你日子不易,若是有什么难处,尽管同本宫开口。”
姜云冉上前一步,伸手在韩才人肩膀上轻轻一拍。
“本宫必不会袖手旁观。”
韩才人一惊,忍不住打了个颤栗。
“多谢,昭仪娘娘。”
韩才人勉强一笑,面色越发灰败。
姜云冉没有多言,她只淡淡叮嘱宫女们好好伺候韩才人,就转身扬长而去。
只留下清丽的背影,渐渐隐没在对面的东配殿中。
百灵还未离开,她就捧着那个木盒,脸上是完美无缺的笑容。
“韩小主。”
她忽然出声,吓了韩才人一跳。
“还请受礼。”
韩才人面色惨白,她哆嗦上前,最终还是跪地接住了那看似普通的枣木方盒。
木盒里面有一整套琉璃茶盏,韩才人自然是知晓得,但她却不知道,这一套茶盏居然这样重。
重得她的手臂几乎都抬不起来,重得几乎要压垮她的脊背。
百灵居高临下看着她,依旧是慈眉善目的笑容。
“韩小主,前殿事多,娘娘便不亲送了,您且一路顺风。”
说到这里,百灵转身离去,多余话一概没有。
翠喜原本不觉有事,但看韩才人惨白的面色,还是慌张地跪倒在地,要帮她拿走手上的方盒。
“小主,您……”
韩才人的手一抖,啪嗒一声,方盒掉落在地,发出清脆声响。
翠喜吓得瞪大眼睛:“小主……”
“无事。”
韩才人忽然开口。
她声音低沉,有一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阴冷。
她慢慢抬起头,面色恢复如常。
“收拾好,同宜妃娘娘之前送来的锦盒放在一起,一定要精心养护,莫要损坏。”
说着,韩才人不用翠喜搀扶,自己慢慢站了起来。
她说:“我累了,歪一会儿,忙完了再来唤我。”
这一连串的变故让翠喜茫然又担忧,她跪在地上,仔细检查方盒中的茶盏,最终还是道:“是。”
寝殿之中,韩才人慢慢落座。
面色阴沉得可怕。
她忽然握住手边的茶盏,冰冷的瓷片莹润光滑,减轻了她手心中的燥热。
倏然,韩才人猛地一掷,那青花茶盏向前飞去。
啪的一声。
在墙壁上撞得粉身碎骨。
韩才人的呼吸越发粗重,最后,她裂开嘴笑了起来。
眼泪顺着眼角滑落,她又哭又笑,骇人至极。
为什么?
她不是个蠢货么?
一个蠢货,因何能不被蒙蔽?
琉璃茶盏送到她手中,就意味着周宜妃根本不相信她的话,这等重要的证据拱手让人,让她意想不到。
这也说明,她也不会被她挑唆,同徐德妃大闹一场。
还因为此事,惹周宜妃不喜,被赶出*锦绣宫,从此再也不能回来。
这么简单一件事,她都办砸了。
怎么办?
怎么办?
韩才人表情扭曲,涕泪横流。
此刻的她犹如恶鬼,在昏暗的寝殿中无声哀嚎。
另一边,姜云冉踏入东配殿,里面又是另一番景象。
冯采女别的不多,唯书多。
她所有的箱子中装的都是书籍,宫女们根本抬不动,尚宫局只能差遣了十数名黄门过来,努力把她的藏书搬到外面的马车上。
冯采女站在书房里,正紧张叮嘱,生怕别人碰坏了她的珍稀。
见了姜云冉,冯采女立即见礼。
“有劳昭仪娘娘。”
她依旧佩戴者那副琉璃镜,腹有诗书气自华,安静平和,润物无声。
她是这长信宫的异类,却也是这世间的珍宝。
姜云冉见这里井井有条,不用她多操心,不由笑道:“慕容昭仪是个很直率的人,你同她会相处融洽,若有什么不妥之处,可以直接来寻我。”
冯采女以前总是看不清景物,所以看起来有些木讷,现在有了这副琉璃镜,让她变了个样。
她的眼睛是那样明亮,神情是那样笃定,仿佛天地万物都不重要,唯一那一本本书页,才是她最在乎的事情。
听到姜云冉的话,冯采女开朗一笑:“多谢姜姐姐。”
说着话,两人来到明间落座,冯采女继续道:“慕容姐姐人很好的,她一早就同我说,给我收拾了一个大书房,让我尽情读书。”
冯采女因何入宫,宫中许多人都知晓,并非秘密。
她的入宫,是景华琰对冯家的格外宽宥,现在虽是宫妃份位,但以后可能会有所改变。
冯采女在水利和农耕一道都有涉猎,她天资卓绝,现在也偶尔会去上书房,同王爷公主们一起听讲农桑,最近已经开始研究新型水车,以方便灌溉。
对于学术,冯采女专心又刻苦,她的这种钻研精神,很让姜云冉敬佩。
姜云冉便道:“听闻你的研究有了进展,那就提前祝你成功。”
冯采女笑容灿烂,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
“借你吉言。”
忙完了锦绣宫的事情,姜云冉就回到了听雪宫。
这几天总觉得困顿,她忙了这一会儿,就又想小憩了。
谁知这一躺下,她就一直睡到了傍晚时分。
并非有人故意吵她,而是腹中饥肠辘辘,叫醒了沉睡的美人。
姜云冉醒来的时候,人还没清醒呢,就听到腹中叫了一声。
咕噜噜。
姜云冉:“……”
姜云冉自己都笑了一声。
“这么高兴?”
一道熟悉的低沉嗓音响起,姜云冉偏过头,就看到景华琰坐在一侧的贵妃榻上,正在读书。
今日忙完回来,他直接换了轻薄的素色常服,发冠也都取下,只戴了一支白玉簪。
兴许是今日不忙,他看起来悠然自得,颇有一种种豆南山的闲适。
姜云冉撑着手肘坐起,一边醒神,一边笑道:“陛下今日可早。”
景华琰放下书本,倒了一碗温茶来到床边,递给姜云冉。
温茶润喉,姜云冉浅浅呼了口气。
“不早了,”景华琰指了指窗棱,“已经到了黄昏时分。”
姜云冉有些惊讶:“我睡了这么久啊?”
景华琰伸出手,在她额头点了一下。
他眉目含笑,语气却有些关心:“可是近来太过劳累?青黛说你近来午歇时间都比以往要长了。”
姜云冉摇了摇头,她把杯中茶一饮而尽,茶杯放下,掀开被子就要起身。
“无碍,倒也不是累,”姜云冉笑着说,“我一直都很容易春困,每年到了这个季节,就总是睡不醒,待到了夏日就好。”
见景华琰还要说话,姜云冉忙伸出手,轻轻碰了一下他的嘴唇。
“不吃药。”
景华琰愣了一下,随即跟着笑起来。
“这么大人了,还怕吃药?”他说,“之前那两个月,你不是吃得很好?”
姜云冉一本正经:“当时是生病,现在又没病,可不兴动不动吃药的。”
“再说,我自己的身体我还不知,”姜云冉笑道,“陛下真不用操心,过几日就好了。”
见他坚持,景华琰没有再劝。
两人单独相处的时候,宫人都不进来伺候,姜云冉起身穿好鞋,景华琰就帮她取来衣衫,让她穿好。
天长日久,都成了习惯。
姜云冉坐在妆镜前,用篦子仔细梳头。
景华琰坐在她身后的贵妃榻上,透过妆镜看她睡得粉嫩的面庞。
“云冉,你会骑马吗?”
姜云冉梳好发髻,在妆匣里寻找合心意的发簪。
“自然不会。”
景华琰眉目舒展,他说:“等到了行宫,朕教你骑马可好?”
第136章 【三合一】陛下,你应该相信你自己。
这人怎么忽然说起了骑马?
姜云冉狐疑地与他在镜中对视,景华琰怡然自得,满脸写着诚恳:“真是骑马。”
姜云冉:“……”
这一强调,更觉得他没安好心。
景华琰这人生了一张俊逸非凡的容貌,一身鹤骨松姿,任何人瞧了,都以为他是谦谦君子。
实际则不然。
姜云冉与他朝夕相对,最是知晓,他这人乖张肆意,根本不把礼法教条看在眼中。
唯喜快活。
尤其是夜里的那些事,姜云冉都不敢回忆,一想都要脸儿飞霞。
景华琰不知爱妃在心里念叨他,竟是自顾自怀念起东阳行宫的草原。
他说:“东阳行宫的建筑皆有北地风情,没有长信宫这般精致,殿阁宽广敞亮,自是冬暖夏凉,十分宜居。”
“尤其是连带的御马厩和一望无垠的草原围场,更是风景宜人,春夏时节绿草如茵,碧空如洗。”
姜云冉虽然是民间长大,但她所经之地少之又少,闻言不由放下篦子,回过头来看向景华琰。
“东阳围场好玩吗?”
景华琰站起身,走到妆镜前牵起她的手。
“自然是好玩的,”景华琰说,“应该说,离开了长信宫,哪里都是好地方。”
姜云冉却道:“可是人人都想住进长信宫。”
景华琰又笑了一声,没有多言。
最近国泰民安,富饶喜乐,景华琰松快许多,整个人都看着轻松了。
就连眉心的川字,似也浅了许多,仿佛随时都能消失。
两人踏入膳厅,姜云冉立即嗅到了一股饭菜的香气。
不由的,肚子又发出咕咕叫声。
姜云冉面上一红,景华琰却觉得喜悦:“能吃能睡,说明身体已经康复,这是好事。”
姜云冉睨了他一眼,嗔怪地道:“到时候臣妾胖了丑了,陛下反而要厌弃,那可如何是好?”
听到这话,景华琰瞬间顿住脚步。
他回过头,垂眸看向姜云冉。
他那双星眸瞳孔颜色幽深,凝望着人的时候,让人忍不住沉浸其中,仿佛在星河中漫步。
姜云冉有些不解,她坦荡地回望景华琰,轻声问:“陛下,怎么了?”
景华琰抿了一下嘴唇,看着她眼眸中的茫然,到底没有发火。
他心里很清楚,即便此刻他说出真实想法,姜云冉定也不觉得自己失言。
在这长信宫里,景华琰所求不过一人真心,而他渴求的这个人,却似乎根本就没有真心。
景华琰不知她是如何长大,但他可以肯定,对于姜云冉来说,她想要完成的事情,自己设定的目标,才是最重要的。
其他都无关紧要。
哪怕是帝王真心,也不在姜云冉的渴求之中。
她会泰然处之,会坦然接受,甚至会小意哄劝,让他甘之如饴。
她唯独不能的,就是同样交付真心。
真心这两个字,对于姜云冉来说,似乎从来不存在。
景华琰沉默的时间太久,久到姜云冉都有些疑惑。
“陛下?究竟怎么了?”她顿了顿,才轻声问,“可是臣妾说错了话?”
其实,姜云冉说得没错。
天下众人,谁不是以貌取人?尤其是坐拥天下的帝王,尤其是位高权重的人们,最是三心二意。
许多事,许多人,他们可以轻松拥有,所以真心便也一文不值。
可景华琰却是异类。
若非他是这个异类,姜云冉利用起他来,或许完全不会心慈手软。
景华琰只觉得心里发堵。
却又不知如何说起,最后只是长叹一声,道:“这些话,以后莫要说了,朕绝非这般薄情寡恩之人。”
姜云冉愣了一下,才恍然大悟,她伸手挽住景华琰的臂弯,拉着他在桌边落座。
一双银筷塞入手中,耳边是女子带着笑意的轻柔嗓音:“知道了。”
姜云冉先给景华琰加了一筷子腐乳烧肉,才道:“我就是心里笃定陛下非三心二意之辈,才会同陛下玩笑。”
这一次,倒是换成景华琰愣神了。
原是如此吗?
原是因为信任自己,所以才会玩笑,说明她根本就不怕自己三心二意,笃定自己是心意坚定之人。
姜云冉不过三两句话,就把阴云密布的皇帝陛下哄得由阴转晴。
当真是厉害极了。
梁三泰在边上伺候着,都忍不住在心里腹诽。
若是姜娘娘出去做坑蒙拐骗的活计,或许用不了几日就能富可敌国。
这般能言善辩,怕就是凌烟阁那些阁臣们,都自愧弗如。
还有他们这位陛下。
平时不是挺精明的?怎么现在跟个傻子似的?
若是其他朝臣,哪怕是他,胆敢说错半个字,这位皇帝陛下都要心生疑虑,现在换成姜昭仪,却就这样轻拿轻放,甚至因为一句哄劝而心花怒放。
真是……
梁三泰都不知道要说什么好。
只能说,感情真是让人头脑发昏。
两人自然不知梁三泰在边上腹诽什么,亲亲热热一起用晚膳,你给我夹一筷子,我给你盛一碗汤,犹如寻常人家那般,并无半分隔阂。
景华琰多在听雪宫用晚膳,因此听雪宫的晚膳也换成了御茶膳坊出品,不仅菜色更为丰富,还有许多不同的菜系。
今日就有一道桂南道刚进贡的山菌四时鲜,用的各种野菌,味道极为鲜美。
姜云冉尝了一口,简直惊为天人。
“蘑菇还能这样香?”
景华琰道:“这是桂南道特有的几种野菌,旁人是不能轻易食用的,非要当地老手采摘,才能采摘到能供人品尝的品种。”
“本来桂南道的布政使不敢进贡,后来有一次偶然送入宫中,颇得好评,这才纳入了御贡之中。”
姜云冉颔首道:“的确。”
她笑着说:“之前臣妾在坊间时,还听人说若是菌子没吃好,轻则头晕目眩,眼见奇观,重则或中毒殒命,外地人不能随意食用。”
景华琰给她夹了一筷子,说:“喜欢就多吃一些,过了这个季节,就没有了。”
两人用完了晚膳,照例在宫中散步。
姜云冉主动提起锦绣宫事。
“韩才人和冯采女都已经安排妥当,今日已经搬去绯烟宫和望月宫,宜妃娘娘也已安心,今日事未曾惊扰明宣。”
景华琰颔首,他顿了顿,没有等到姜云冉接下来的话,这才询问:“宜妃可告知你真相?”
两人相处,最重要的便是坦诚。
除了涉及身家性命之事需要隐瞒,姜云冉从不欺骗景华琰,今日因周宜妃所托,事情真相不便告知。
即便景华琰是皇帝,姜云冉也不会背信弃义,她答应了周宜妃,便不能出尔反尔。
另一个,姜云冉也不想让景华琰知晓,自己的孩子无法长大,只能年少夭折。
一时间,姜云冉竟是沉默了。
她无法编造谎言,不想欺骗景华琰,只能以沉默相对。
景华琰的眉心慢慢皱了起来。
“宜妃不愿与你明言?”
姜云冉顿了顿,摇了摇头。
“并非。”
月色皎洁,点亮了两人年轻俊美的眉眼,也让两人的表情无所遁形。
景华琰停住脚步,他垂下眼眸,一瞬不瞬看向姜云冉。
他知晓,方才姜云冉是在哄他,可那又如何?
他甘之如饴。
然而再度被姜云冉沉默相对,心底深处埋藏最深的惶恐终究无法掩盖,直接破土而出。
的确,姜云冉给出过承诺,承诺等一切尘埃落定,她会放下心防,拥抱幸福。
可承诺是一回事,结局又是另一回事。
她最终能否爱上他,尚未可知。
在遇见姜云冉之前,景华琰以为自己是个冷酷到无情的人,他杀伐果断,当年即便父皇龙驭宾天,他心中也没有半分哀伤。
多年的挣扎与血腥,铸就了他冰冷的心,让他以为自己坚不可摧。
可遇到姜云冉之后,一切都变了。
他终于意识到,不是他自己无情,而是能牵动他感情的唯一的那个人,一直没有出现。
当她出现在自己眼前时,天地都明亮起来。
哪怕她藏了无数秘密,哪怕她诈死重生,哪怕她筹谋了那么多事情,景华琰也甘之如饴。
原来,他是会这样感情用事。
他自己都没有想到。
感情用事并非不好,姜云冉也值得他付出真心,景华琰唯一害怕的,是永远也无法得到姜云冉的真心。
此刻,姜云冉的沉默犹如一根尖刺,狠狠刺在景华琰的心尖上。
疼痛入骨。
皎洁的月色之中,沉默震耳欲聋。
姜云冉慢慢抬起头,借着月色,她看到了景华琰眼眸中的不安。
多么神奇。
堂堂皇帝,也会不安,也会痛苦。
姜云冉呼了口气。
她握住景华琰的手,问:“陛下,我答应过周宜妃,必须为她保守秘密。”
景华琰的眸子微闪,直勾勾看进姜云冉眼底深处。
她那双漂亮的凤眸总是明亮,尤其笑起来的时候,漫天星光都明亮起来。
眼尾一抹弧度,犹如凤尾,闪亮着动人的光华。
好似随时都能在月光中起舞。
“陛下不信任我吗?”
姜云冉握着他的手,轻轻在手心里捏了一下。
景华琰骨节分明,因常年握笔,手指上有着清晰的笔茧。
握在手心里,总觉得是那么安心。
这双手,守护着大楚万里山河。
三餐四季,衣食住行,百姓们的喜怒哀乐,似乎都在这一双强劲有力的手掌之中。
“不,”景华琰叹了口气,他回握姜云冉的手,淡淡道,“朕只是怕你不信任朕。”
姜云冉眨了一下眼睛。
她忽然松开了景华琰的手。
手掌垂落,在腿侧砸出不大不小的声响。
景华琰的心也随着这个动作下沉。
然而下一刻,那双温柔的手,就伸到他眼前,慢慢捧住了他坚毅的俊脸。
“陛下,你应该相信你自己。”
景华琰垂眸看着他,一瞬不瞬,挪开分毫都觉得浪费。
姜云冉踮起脚尖,在他唇上印了一个温柔的吻。
“你要相信,你是非常好的人,”姜云冉温柔的声音合着晚风,落在景华琰心尖,“我多么聪明的人啊,肯定不会放过的。”
————
三月春暖,柳亸莺娇,杏雨梨云。
正午午后,金乌高悬,阳光落在赤金琉璃瓦上,映衬的天光辉煌。
朱红宫墙巍峨肃立,在碧蓝苍穹之下尤其鲜艳。
一阵暖风席卷而来,吹动翻飞裙摆。
到了春日,宫人们都换上了粉白的宫装,头上戴着桃杏绒花,显得年轻俊俏,春意盎然。
小宫女们欢笑走过,脸颊上是动人的梨涡。
今日是周宜妃的生辰。
虽母家败落,却因着大皇子,周宜妃依然能高居妃位,随着身体逐渐康复,周宜妃越发活跃,这些时日多在宫中行走。
因此周宜妃的生辰,自是办得热闹。
她一早就吩咐御膳房,要在御花园举办宴席,款待姐妹赏景,一起欢度生辰。
周宜妃可谓大方,不仅自己宫中的宫人都得了厚赏,就连御花园帮忙的扫洗宫人都给了赏赐,这一下,原本都很惧怕周宜妃的宫人们,立即对她赞赏有加。
宫人们不懂那些大道理,只手里的银子最实惠。
这是他们安身立命的本钱。
阮宝林同苏宝林一起往御花园去时,就听宫女们叽叽喳喳,称赞周宜妃的大方。
苏宝林沉默不语,阮宝林则嗤笑一声:“之前训斥他们的事情都忘了,现在不过得了三瓜俩枣就高兴成这样,眼皮子太浅。”
经过上次寿康宫闹事那一遭,阮宝林的气势越发弱了。
她虽然是苦主,可太过心急,闹那一场也不太好看,最重要的是她可把姜昭仪得罪狠了,宫人们心里都门清。
姜昭仪不动手,只是因为人家大度,可不是真的同她没有过节。
况且,如今姜昭仪可谓是如日中天,而阮宝林呢?
她根本没必要同阮宝林置气,反而还脏了手。
阮宝林家中不仅犯了重罪,父亲也降了职,原本幺弟还争气,今年若是能科举,怕是能光荣登科。
奈何事与愿违。
哪怕陛下宽宥,阮含栋也要三载后才能科举,时间一久,谁还记得他少年俊才?
三年能发生许多事,现在的天才,到了三年后就不好说了。
而她自己无恩无宠,虽是宝林娘娘,却不过空有份位,一点好处都无。
如今在长春宫,主事的可是苏宝林。
她原来如何瞧不上苏宝林,如今还要仰人鼻息,日子越发难过。
这样熬着,忍着,让她越发乖张,尖酸刻薄的本性暴露无遗。
宫人们当面不敢说,背地里都说现在的阮宝林比徐德妃和周宜妃当年加起来,都要讨人嫌。
她也不过只能折腾无权无势的小宫女,让人不齿。
论说现在宫里谁最不讨喜,一定是阮宝林。
因此她这样贬低宫人们,宫人们心里厌恶,却不敢开口,只能闭嘴躲开。
苏宝林听到这话,有些为难。
她只能低声道:“今日是大喜的日子,以和为贵。”
阮宝林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她心里不屑,嘴上却说:“姐姐也是好性子,人家看咱们两个份位低,就故意磋磨,如今长春宫的日子可不好过。”
诚然,她还是惠嫔的时候,长春宫风光无限,可风光每两日就落到今日下场,也是因为她恶毒,做错了事被罚。
对于苏宝林来说,可是无妄之灾。
然而这话里话外,如今长春宫日子不好过,阮宝林竟是要怪苏宝林性子好。
苏宝林垂下眼眸,安静了许久都没说话。
倒是素雪出来打圆场:“娘娘,如今可是多亏了苏娘娘,咱们才不至于药食无依,苏娘娘待娘娘的好,平日里娘娘总是念叨呢。”
自从凡霜欺上瞒下,贪墨下狱之后,阮含珍宫中唯素雪一人独大。
她照顾阮含珍体贴入微,关怀备至,甚至表面上唯她马首是瞻,比之以前邢姑姑在时还要忠心。
或许是因为她的忠心,或许是无人可以依靠,现在阮含珍最听素雪的话。
并非事事听从素雪安排,而是素雪出来劝说的时候,她不会发怒训斥。
这已经好过其他宫人了。
果然,此刻素雪一开口,阮宝林脸上的戾气慢慢消散,她叹了口气,努力缓和了语气。
“都是我连累了姐姐。”
她喜怒不定,苏宝林轻易不招惹她,现如今见她低头道歉,也不再纠结:“无碍,都是自家姐妹,一两句玩笑不打紧的。”
依旧十分大度。
两人说着话的工夫,就绕过了螽斯门,一路往西一长街以北行去。
天暖气清,惠风和畅。
温柔的春风拂面,让人心旷神怡。
苏宝林才感叹:“听闻大皇子已经康复,还是宜妃娘娘命好,那样艰难的日子都熬过来,以后都是柳暗花明了。”
她顿了顿,道:“妹妹也能好起来的。”
她都给了台阶,阮宝林自然要顺驴下坡,她勉强笑了一声,说:“我可没有这个福气。”
“若说以后长春宫,还得看姐姐,若是姐姐能得皇嗣,咱们就有了指望。”
说起这事,两人都沉默了下来。
如今陛下谁人都不看,唯独捧着姜昭仪,日夜相对,犹如寻常夫妻一般。
景华琰贵为天子,自然可以随心所欲,他喜欢谁,就一心只爱宠谁,宫里无人敢多言。
也就前朝的言官们偶尔说上两句酸话,倒也无伤大雅,基本没什么用处。
尤其姜云冉本是寻常民女,一无显赫家世,二不嚣张跋扈,三管理六宫事得心应手,公允慈和,甚至偶尔景华琰发脾气,她还能劝一劝,让许多朝臣都松了口气。
这样一位宠妃,历朝历代怕是都要供起来,因何要反对驳斥?
因此两三次谏言之后,言官们也没了说辞,不敢多言语。
论说缺点,唯有膝下无子,显得有些单薄。
不过姜云冉入宫日浅,倒也不用那般着急,若是以后还是如此,不仅言官,怕是近臣和宗亲都要奏议了。
没有面圣的机会,又何谈皇嗣?
苏宝林不知心中如何想,嘴上却说:“如今日子也挺好的。”
可实在不好。
阮宝林见她无动于衷,心里埋怨她懦弱无能,依旧劝说:“姐姐这般品貌,若是能入圣心,以后必然飞黄腾达,稳坐妃位。”
“如何就要放弃呢?”
苏宝林低下头,没有说话。
“再说,她就是霸占陛下又如何?”阮宝林眸子里闪过一抹冷意,“还不是膝下空空,至今也没得一儿半女,还好意思……”
“阮宝林。”
苏宝林柔声开口,打断了阮含珍的胡言乱语。
“前面御花园就到了,”苏宝林说,“今日是喜日,合该高兴才是。”
阮含珍噤声。
她叹了口气:“我都听姐姐的。”
说着,她低下头来,眼眸中闪过一抹冷然。
今日的御花园格外热闹。
不仅花木缤纷喧闹,还有宫装丽人行走其间,翠叶层叠,桃红柳绿,小桥流水,犹如仙府之国。
姜云冉到的时候不早不晚。
作为主人的周宜妃和景明宣已经到了,另外梅贤妃、慕容昭仪与冯采女都已经到了。
韩才人没来,说是今日腹痛,来不了了。
除此之外,奶嬷嬷抱着大公主,也已经在坐。
姜云冉一出现,周宜妃就淡淡开口:“姜昭仪都赏光,真是给本宫面子。”
这话颇为挑衅。
慕容昭仪挑了挑眉,梅贤妃倒是满脸紧张。
姜云冉淡笑道:“今日姐姐生辰,妹妹自然要来道贺,顺便蹭一杯桃花酿,尝一尝姐姐的手艺。”
“哼。”
周宜妃冷哼一声,没有再开口。
倒是她身边的景明宣睁大眼睛,好奇看着姜云冉,似乎在回忆她是谁。
姜云冉过去揉了揉景明宣的虎皮帽:“明宣可还记得姜母妃?”
景明宣回忆了好一会儿,才点点头。
他不爱说话,因此只努力冲她笑了一下。
姜云冉直接把手腕上的鎏金贵妃镯摘下来,套在景明宣手上。
“还是孩子可爱,”姜云冉说,“这是姜母妃给你的礼物。”
景明宣愣了一下,他有些局促,不知道接不接,只能茫然看向母亲。
周宜妃倒是一点都不惊讶。
她说:“姜昭仪,可不能反悔啊。”
一边说,一边直接拿过镯子,放在手里掂量:“明宣,还不谢过姜母妃的大方。”
景明宣赶紧说:“谢姜母妃。”
他说话还不利索,磕磕绊绊的,但很认真。
姜云冉很喜欢他,又揉了揉他的小脑袋,才在边上落座。
她刚一坐下,就被一道炙热的视线注视,不由抬头回望过去。
居然是小公主。
小公主今日穿了一身粉嫩嫩的小衫裙,头上戴了一朵粉玉桃花,明眸皓齿,粉雕玉琢,可爱极了。
她一瞬不瞬盯着姜云冉,却没有说话。
姜云冉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她只给了景明宣礼物,没给景明舒,小姑娘有些吃味。
不过她从小被教导得很好,不会主动开口讨要礼物,因此只能委屈巴巴看着姜云冉。
奈何姜云冉今日只戴了一支贵妃镯,再也寻不到第二个,她想了想,把发间的一支繁花鎏金梳篦取下,用帕子仔细擦干净,送到了景明舒的手上。
“一人一个,见者有份。”
姜云冉笑着说:“明舒可喜欢?”
景明舒并非想要礼物,她只是不想自己被忽略。
无论姜云冉给她什么,她都很高兴,小心翼翼接过礼物,冲姜云冉羞涩一笑。
“多谢姜母妃。”
姜云冉也揉了揉她的头,顺便捏了一下她的小脸蛋。
她睨了一眼景明舒身后的奶嬷嬷,声音依旧温和:“你若是缺了什么,短了什么,就自己告诉林祖母,或者来告诉姜母妃也好。”
小孩子似懂非懂,却还是乖巧点头:“是。”
这边寒暄完,那边众人陆续到场。
今日人来得很全,除了重病的徐德妃,所有人都到场了。
众人一起围坐在桌边,眉目舒展,言笑晏晏。
周宜妃的目光在众人脸上扫过,最后在姜云冉面上盘桓一瞬。
随即,她端起酒盏起身,阳光落在脸上,依旧还是明艳灵动的宜妃娘娘。
“今日把酒言欢,不醉不归!”
————
自从上元灯会之后,御花园许久都未曾这样热闹了。
芳菲竹林边上的赏梅亭中,此刻觥筹交错,欢声笑语。
姜云冉左手边坐着的是慕容昭仪,右手边是孟熙嫔,一个安静无言,一个豪迈奔放,真是迥然不同。
慕容昭仪是草原儿女,最是喜欢吃酒,此刻完全不顾及旁人眼光,端着酒杯同周宜妃把酒言欢。
兴许太过欢喜,周宜妃竞也来者不拒,两人你来我往,很快就喝得脸颊绯红,眼神迷离起来。
倒是慕容昭仪依旧精神奕奕,似乎那成壶的桃花酿都没吃进肚子里去。
不愧是草原儿女,酒量真是惊人。
姜云冉淡定吃菜,坐了一会儿,竟是觉得困了。
孟熙嫔同她说了句话,她也没有回答。
见她几乎都要合上眼了,孟熙嫔就小声关心:“姜姐姐这几日不太舒适吗?”
“未曾。”
姜云冉呼了口气,她揉了揉眉心,说:“往常这个时候,我都已经午歇了,今日又吃了酒,便觉得更是困顿。”
经历过吴岁晚的事,孟熙嫔越发安静。
不过她并非惊吓过度,只是比以前沉稳许多,隐隐有了九嫔之首的风范。
孟熙嫔听到姜云冉这样回答,越发关心起来。
“宴席过半,但娘娘们兴致都很高,一时半会儿离开不了,再说,下午还有水戏呢,”孟熙嫔说,“姜姐姐若是实在困顿,先去小憩片刻也无妨。”
她这番体贴,倒是让姜云冉刮目相看。
或许是听到两人的交谈,周宜妃的眸子就凌厉逼了过来。
“怎么?”
兴许是有些吃罪了,她眼眸中的嘲讽格外明显。
“如今咱们的大忙人风光无限,可是瞧不上我这小宴会,这就想走了?”
周宜妃跟姜云冉一贯不对付,众人此刻都还记得,去岁姜云冉刚成为妃嫔时,还被周宜妃当众刁难过。
如今风水轮流转。
倒是谁都未曾想到的。
姜云冉不怒不恼,她一贯四平八稳,以不变应万变。
“宜妃姐姐哪里的话,只是春困而已,是我自己不争气,到了这时辰就要困顿。”
周宜妃阴恻恻睨了她一眼,可能怕闹了今日雅兴,才没继续为难。
亦或者知晓如今姜云冉已不可同日而语,不好太过刁难。
她冷嗤一声,说:“既然困了,那就去休息吧,强撑着不去,还当本宫是什么恶人。”
姜云冉瞧着的确满脸困顿,闻言倒也没有推辞,只起身道:“那妹妹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两人这样剑拔弩张,一时间让膳桌上气氛紧绷,随着姜云冉的离开,热闹再度回归。
梅贤妃面带笑容,她端起茶盏,笑着打圆场:“今日还未曾祝宜妃姐姐松鹤长青,我以茶代酒,还望姐姐不弃。”
周宜妃同众人关系都很紧绷,唯独梅贤妃温言软语,还能同她说上两句话。
此刻梅贤妃打圆场,周宜妃面色稍霁,慢慢勾起唇角,也端起酒盏。
“多谢贤妃妹妹,”她那双漂亮的桃花眼一瞬不瞬落在梅贤妃面上,目光里有着怀念,“这多年来我们相互扶持,如今也算柳暗花明。”
梅贤妃眼眸不躲不闪,依旧温柔回望。
四目相对,两人都很动容。
场面一时很是感人。
梅贤妃先叹了口气,她把杯中茶一饮而尽:“望以后我们皆顺遂平安。”
说着,她看向众人,又说:“所有姐妹亦然。”
还是这般温柔体贴,谁都不落下。
周宜妃笑了一声,也跟着把酒吃尽,她看着梅贤妃道:“如今妹妹有孕在身,我时常挂念,你之前不便走动,我就没有打扰,现在见你健康无忧,我这才放心。”
“不过,妹妹如今瞧着怎么这般消瘦?”
说来也奇了,之前吴岁晚有孕,容貌都有些变了,尤其是显怀之后,她更是如同变了个人,让人看着就心惊胆战。
但梅贤妃依旧还是那般窈窕模样。
算算日子,她已经有孕五个月,还是窈窕纤细,飘然若仙。
多孕育了一个孩子,在她身上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好似这个孩子从来都不存在。
见周宜妃正关怀凝视自己,梅贤妃浅笑一声,淡淡道:“有劳姐姐关怀,太医也觉得我有些消瘦,不过白院正诊脉之后,说只是因为体质特殊,并非病症。”
说到这里,她轻叹一声:“我也想多吃些东西,好让孩子健壮,无奈实在没有胃口,吃多了还容易吐,反而伤了肠胃,只能做罢了。”
在场众人,只周宜妃一人曾经孕育过孩子,对此便只能安慰。
倒是周宜妃说:“这样下去可不行,还是得让白院正给你开一些开胃顺气的方子才好。”
她这般关怀,梅贤妃很是受用,笑容都温暖几分。
“自是有的。”
“因我体质特殊,胃口不开,白院正才特地让李院使给我请脉,看能否医治。”
李院使在宫中多年,最擅长脾胃不协,一般很少侍奉宫妃孕事,这样一讲,一切就说得通了。
周宜妃闻言颔首:“望妹妹早日康复。”
一时间,赏梅亭中气氛融洽,娘娘们把酒言欢,言笑晏晏,好似是自幼相识的闺中密友,友善相宜。
又闹了一会儿,周宜妃才看到两个孩子都已昏昏欲睡。
她笑道:“奶嬷嬷,把两位小殿下带下去,去杏雨梨云小憩一会儿。”*
奶嬷嬷应声,一群宫人浩浩荡荡伺候着小殿下们,浩浩荡荡离去。
回到膳桌上,一直未曾开口的阮宝林眸色微闪,她笑着说:“既然姐姐们都困顿了,咱们不如去游园?”
“如今正是一年中的好时节。”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倒是都很心动。
周宜妃睨了她一眼,说:“好,咱们去游园。”
春日游,杏花吹满头。
御花园杏园一角,门厅开阔,古朴典雅的杏雨梨云坐落其间。
正是杏花盛开时节,一阵微风扫过,粉白的杏花花瓣飞扬飘落,倒是迎合了那句杏花吹满头。
姜云冉躺靠在贵妃榻上,双眸紧闭,正在酣睡。
今日是紫叶陪她出门的,此刻就坐在贵妃榻边,轻轻给姜云冉打扇。
窗棱大开,杏花纷飞而入,在贵妃榻上浮了一层粉白。
紫叶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一边伺候姜云冉,一边听着门外动静,并不松懈。
姜云冉一趟下就睡着了,这会儿正陷入美丽梦境之中,唇角染笑,显得十分祥和。
紫叶心中甚安,手脚更是轻巧。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脚步声。
紫叶抬起头,顺着窗棱往外看去。
她特地选的这个位置,只要一抬头,就能看到杏雨梨云的院门。
外面慢慢出现几道青绿身影,其中还有打着油纸伞的小宫女,紫叶眯了眯眼睛,见是奶嬷嬷伺候小殿下们过来小憩,便放下心来。
兴许是知道姜昭仪在此休憩,奶嬷嬷们轻手轻脚,安顿好小殿下后就把宫人打发在外。
杏雨梨云再度安静下来。
伴随着春风,姜云冉睡得香甜。
似是过了许久,姜云冉才迟迟醒来。
她虽然春日爱困,时间却把控精准,若是在听雪宫还能躲懒,出门在外,她还留了三分谨慎,不会陷入沉眠。
这一小憩,刚好两刻,不多不少。
见她睁眼,紫叶轻声开口:“娘娘可要起了?”
姜云冉颔首,说:“起了吧,一会儿水戏该开始了。”
紫叶扶着她起身,姜云冉不用她伺候,自己穿鞋。
“方才大公主和大皇子都被送来,在梨云阁小憩。”
紫叶取了温帕子过来,给她净面。
温热的帕子覆在面上,姜云冉精神一振,整个人清醒过来。
等她坐到妆镜前,才意识到有些不对。
整个杏雨梨云太安静了。
安静得仿佛只她们两人。
姜云冉微微蹙起眉头:“小殿下们都走了?”
紫叶愣了一下,摇头道:“未曾。”
“有些不对。”
紫叶一听,立即扶着她起身,两人迅速离开杏雨阁,往另一侧的梨云阁行去。
刚穿过游廊,姜云冉就看到梨云阁门外的小宫女东倒西歪,已经陷入沉眠。
姜云冉面色一沉,这就要上前推开房门。
倒是紫叶机敏,一把拽住了姜云冉:“娘娘,让奴婢来,您别靠近。”
姜云冉没有坚持,紫叶便上前,在房门前静听片刻,才压低声音道:“好似无人。”
“开门吧。”
紫叶听话地推开一条门缝,瞬间,一股苦涩的香飘散出来。
她非常伶俐,瞬间退后两步,拉着姜云冉连退三五步才停下。
“好似有药。”
紫叶说着,立即取出帕子,捂在了姜云冉的口唇处。
“娘娘莫要靠近,将就一下。”
紫叶是宫中老人,又跟了姜云冉大半年,练就了如今谨慎伶俐的模样。
遇到这等大事,她丝毫不慌乱,反而果断处置起来。
姜云冉让紫叶回杏雨阁打湿帕子,围在口鼻处,然后用快速打开梨云阁门窗,先行通风。
紫叶手脚麻利,不过转瞬功夫,就已经回到姜云冉身边。
她把帕子取下扔到一边,换了一条新的。
“娘娘,”紫叶面色有些沉寂,“殿中少了大皇子。”
方才那片刻功夫,紫叶不仅打开门窗,还仔细看了殿阁中的情景。
两名奶嬷嬷东倒西歪,靠在床榻上。
大公主躺在床上,睡得安详,没有受伤。
另一侧还倒着一名奶嬷嬷,她当时应该在煮水,此刻整个人瘫倒在椅子上,睡得人事不省。
紫叶这样一说,姜云冉面色一凛。
“是迷药?”
紫叶颔首,她压低声音说:“肯定是迷药。”
这般神不知鬼不觉,悄无声息带走了大皇子,看来早有准备。
姜云冉眸色幽深,她蹙眉道:“先不管对方是如何办到,当务之急是寻到大皇子。”
否则以大皇子的孱弱身体,一旦有什么闪失,当真是无力回天。
姜云冉还未来得及做出决定,就听另一侧传来树丛晃动的簌簌声。
两人对视一眼。
姜云冉眸色一沉:“走。”
第137章 【一+二更】我从来,从来没有做过任何一件坏事。
杏雨梨云位置偏僻,安静清幽。
也正因此,才选做了小憩地点。
姜云冉身边只带了紫叶一人,事出紧急,为了大皇子的安危,两人直接跟了上去。
另一边,诸位娘娘兴致盎然,顺着梅园往前行去,一路看光赏景,好不快活。
因为诸多事端而沉默许多的阮含珍,此刻倒是活跃起来。
她笑着走在前面,一边同苏宝林等夸奖着御花园的风景,一边奉承周宜妃。
那模样,与方才在路上时的尖酸刻薄迥然不同。
让苏宝林一时间都接不上话,显得有些木讷。
周宜妃似笑非笑看着她,忽然问:“今日怎么说起本宫的好话来了?”
听到这话,阮含珍攥了攥手心,有些窘迫。
“臣妾之前多有得罪,是臣妾的过错,”阮含珍叹了口气,“如今家里这般光景,臣妾要再不知悔改,那就真是太不懂事了。”
“臣妾知晓,以后在这长信宫里,肯定要唯宜妃娘娘马首是瞻,还望娘娘宽宏大量,饶恕臣妾之前的不懂事。”
今日的话倒是动听。
她说着话,脚腕一转,往前方的花园小径行去。
春日时节,御花园的百花都已盛开,五颜六色,娇艳欲滴。
各种花卉围在花坛中,眼前已一派仙境之景。
缤纷夺目的夹竹桃,馥郁芬芳的夜来香,热烈绽放的七彩绣球,还有从大月不远万里挪到玉京的沙漠玉坠,组成了眼前花海。
阮含珍此刻正巧跟在周宜妃身边,因此行走的路径慢慢变成了她来主导。
周宜妃吃醉了酒,她今日又很懂事,便让她搀扶着自己前行。
“都是姐妹,过去不过口角纠纷,不是多大事。”
周宜妃慢条斯理地说,她忽然握住阮宝林的手,回过头来看向梅贤妃。
“你也记得同贤妃妹妹道歉,不过她性子最是柔和,不会与你生气的。”
阮宝林吓了一跳,她倏然回过头,看向了梅贤妃。
四目相对,梅贤妃温柔一笑:“我同阮宝林又没起过争执,因何要道歉呢?”
“怎么没有?”
周宜妃淡淡道:“那日阮宝林检举姜昭仪,可是先寻的你,最后闹了那样一场事端,贤妃妹妹脸上也不好看。”
“说来说去的……”
“还是阮宝林太过急切,没有调查好自己宫中事情,才连累了贤妃妹妹。”
本来这事都过去,碍于梅贤妃的脸面,无人提及。
姜昭仪也十分宽宏大量,从来不旧事重提,今日倒是忽然被周宜妃说破,一时间气氛有些尴尬。
梅贤妃脸上笑容消减几分,却并未动怒,她叹了口气,说:“那日之事,还是我的过错,我一听阮宝林那样可怜,就动了恻隐之心,若是提前调查一番,也不会出这样差错。”
“是啊。”
周宜妃挑了一下眉:“所以我说,阮宝林还是应该同妹妹道歉的。”
阮含珍的手指都快捏断了。
但她脸上不敢表现出任何愤怒,只能强压着满心怒气,唇角甚至扬起一抹有些僵硬的笑。
“贤妃娘娘,之前的事情是臣妾过错,还请娘娘原谅。”
阮含珍顺势说了一句。
梅贤妃摇了摇头:“你也是苦主,如何要道歉?既然已经时过境迁,便不要旧事重提了。”
她抬眸看向周宜妃,依旧是那副温柔的笑颜。
“宜妃姐姐,你说是吗?”
周宜妃大手一挥,笑着说:“就听贤妃妹妹的。”
她感叹一句:“你啊,就是性子太柔和,应该改一改。”
两位娘娘你来我往,后面的宫妃都不敢多言。
慕容昭仪根本不在乎她们说什么,拉着冯采女,让她给自己讲解花卉。
崔宁嫔和孟熙嫔也在边上听着,很是得趣。
众人走走停停,说说笑笑,气氛越发融洽。
然而前行不过两刻左右,走在中间位置的孟熙嫔就忽然哎呦一声,身形一晃,险些摔倒在地。
还好她的宫女机敏,上前一步扶住了她。
原本众人还要关心孟熙嫔,可随着脚步挪动,所有人都头晕目眩,身形在花丛中晃动,瞬间便都站立不稳。
身体最弱的孟熙嫔晃动尤其厉害,她身边的宫女也头晕,根本无法搀扶住她。
最后两个人歪七扭八,还是跌倒在地。
“宜妃娘娘,我头晕……”
孟熙嫔最后说了一句,慢慢闭上眼睛,竟是昏了过去。
从她开始,所有人都惊呼起来。
“我站不稳了……”
“怎么花在飘?”
“娘娘小心,娘娘……”
这一方桃红柳绿中,本来应该赏心悦目,可入目却是一片狼狈。
周宜妃也头晕目眩,她死死握着百灵姑姑的手,面色难看至极。
“头晕就赶紧坐下……”周宜妃口齿都不清,“千万别摔倒。”
“贤妃,贤妃……”
周宜妃说着,自己再也支撑不住,膝盖一软就跌坐在地。
她视线模糊,最后入目的是梅贤妃安静的睡颜。
本来就消瘦的她,比周宜妃晕倒还早,根本没有听见周宜妃的关心。
“百灵……”
周宜妃声音越来越轻,越来越缥缈:“叫人!”
御花园另一侧,引胜溪蜿蜒流淌,流水潺潺。
绿荫蔽日,遮挡了炙热的暖阳,给温暖的暮春带来几分凉爽。
阳光洒落在溪水上,波光粼粼,水光潋滟。
然而,无论是前面匆匆行走的身影,还是后面跟随的姜云冉两人,谁都无暇欣赏这美景,只行色匆匆前行。
姜云冉和紫叶都没有言语,两人一路前行,在林间穿行。
她们尽量压低声音,不让前面人影发现。
然而,前面的身影越走越快,最后甚至小跑起来。
姜云冉蹙起眉头,她跟紫叶也只能加快脚步,轻巧跟了上去。
还好绿荫遮阳,穿行在冬青丛中,并不太过炎热。
一晃神的工夫,前面那人便从树丛中穿行而出,忽然出现在引胜溪边的石亭前。
姜云冉眯了眯眼睛,她跟紫叶借着树木遮挡,暗中探看前方的人。
紫叶紧紧抿着嘴唇,她侧着身体,以保护的姿势站在姜云冉身前,目光炯炯。
林间昏暗,溪畔光明,姜云冉眯了会儿眼,还是看不清那人是谁。
紫叶低声道:“娘娘,是韩才人。”
姜云冉蹙了蹙眉头:“不好。”
说着,她握住紫叶的手,道:“我们不能等了。”
紫叶一句话都未说出口,姜云冉已经快步冲了出去。
光明瞬间刺入眼中,姜云冉却不顾眼睛酸涩,她冷声道:“韩才人,你要做什么?”
说着话的工夫,姜云冉已经慢慢适应了光明,她看着背对着她的韩才人,蹙了蹙眉。
韩才人浑身一颤。
她似乎不知身后有人跟踪,此刻颤颤巍巍回过头来,露出一张紧张至极的侧脸。
数日不见,韩才人瘦了一大圈,颧骨突兀,眼窝凹陷,看起来十分憔悴。
她衣着凌乱,发髻也只简单梳着,根本不在乎自己的容貌。
此刻她怀中紧紧抱着个襁褓,那是周宜妃亲自给大皇子做的,针线粗糙,却满含母爱。
因着大皇子身体孱弱,所以外出行走,奶嬷嬷都会用襁褓裹着他,怕他吹风风寒。
姜云冉看不到大皇子的脸,只能看到他头上露出一角的虎头帽,猫眼石做成的老虎眼睛炯炯有神。
韩才人看到是姜云冉,倏然笑了一下。
“是昭仪娘娘啊。”
姜云冉没有说话,她放松姿态,站在不远处看着韩才人。
两人之间隔着小巧的石亭,不怕韩才人出手伤人。
韩才人抱着大皇子一动不动,她满面愁苦,眼瞳颤动,看起来都有些癫狂。
“我不想伤害大皇子。”
韩才人说着,甚至往前走了半步。
“你看,大皇子无事。”
随着她的动作,襁褓中的孩子露出一角侧脸。
姜云冉眼神一闪,她重新看向韩才人,声音放缓:“韩才人,你把大皇子交给我,今日事我可以替你守口如瓶。”
听到这话,韩才人忽然流出眼泪。
她一边哭,一边笑,看起来狰狞极了。
“你救不了我,救不了我,”韩才人神情癫狂,“我已经办错了好几件差事,他们不会让我继续活下去的。”
姜云冉心头一紧。
韩才人居然是“他”的人。
不是被幕后之人煽动,动了心思想要上位,也不是被逼无奈,只能投靠。
从一开始,韩才人就是“他”的人。
这一点,无论徐德妃还是周宜妃,两人都不知情。
这宫中无人能知。
而此刻,韩才人居然把事情就这样告诉了姜云冉。
为什么?
姜云冉看向韩才人:“你是故意吸引我过来的,对吗?”
韩才人面容扭曲,眼泪不停滑落,她的哭声苦闷又无助。
无声胜有声。
她的沉默给了姜云冉回答。
姜云冉叹了口气:“既然你故意引我前来,定是有事相求。”
“你别伤害大皇子,我可以保证,你无论求什么我都能做到。”
韩才人站在光明里,可她却依旧觉得冷。
明明已经是春日,阳光却如同被蒙上一层琉璃,永远照不暖她的身体。
“你救不了我。”
韩才人满脸悲苦,她说:“从一开始,我的命就是被人设计好的,我一点选择都没有。”
“我是个孤儿,没有亲人,从小吃了那么多苦,才终于站在了长信宫里。”
韩才人似乎交代遗言那般,她深深看向姜云冉:“主人不会让我活下去的。”
这是韩才人第三次强调生死。
对于生,她已经完全失去了斗志。
今日所为,犹如提线木偶一般,只是按照指令行事。
或许,对于她本人来说,她根本就不想伤害大皇子。
可她没有办法。
韩才人的眼泪扑簌而落。
她说:“我引你来,只是想告诉你。”
“我不是坏人。”
“我从来,从来没有做过任何一件坏事。”
韩才人说到这里,忽然一扬手臂,襁褓高高飞起,在空中划过一道弧度。
姜云冉和紫叶下意识要去接。
趁着这片刻功夫,韩才人转身前奔,决绝跳入引胜溪中。
噗通一声,溅起惊天水花。
她决心赴死。
————
引胜溪溪水很深,迂回曲折,与长信宫外的金水河相连。
这是宫中难得的活水,因此池水清澈,流水潺潺,里面游鱼悠闲自得,便是到了冬日时节也只薄薄冻上一层冰面。
可恰好也是因为溪水很深,往日里也发生过宫人落入池中,未能救回的惨剧。
因此御花园的宫人多会水,就是为了出事救人,不再有意外发生。
但这里位置偏僻,百花园一侧恰好有宴会,故而引胜溪此处便没有宫人值守。
一切巧合叠加在一起,造成了韩才人落水自尽之事。
她自尽非常决绝,没有给自己任何生还的机会,义无反顾跳入溪水之中,溅起一大片水花。
生死之与她,已经全然不重要了。
姜云冉和紫叶当时正要去接襁褓,没有注意她的动作,等她落入水中,水花惊天,一切似乎都已经尘埃落定。
紫叶紧紧抱着襁褓,她嘴唇发白,整个人都在颤抖,却还是强自镇定说:“娘娘,得赶紧叫人来。”
姜云冉垂眸看着不停翻涌的溪水,和渐渐没了踪影的韩才人,忽然说:“我记得你不会水。”
紫叶愣了一下,道:“是。”
这一刻,姜云冉没有犹豫。
她干脆利落把发髻上的首饰全部取下,外面轻薄纱衣解开,直接脱下仍在地上。
紫叶面色一变:“娘娘!不可!”
姜云冉做好的决定,从来都不犹豫,她直接往前走,不顾紫叶的阻拦。
“韩才人不能死。”
“你放心,我自幼凫水,最是擅长此道,这点溪水不足为惧。”
说着,姜云冉用非常漂亮的姿势,直接跃入溪水中。
紫叶伸出去的手,只来得及抓住一抹靓影。
暮春时节,天气转暖。
尤其在长信宫中,因宫墙高大,密不透风,比玉京还要炎热几分。
溪水日日被烈阳炙烤,白日时温热宜人,倒是很适合凫水嬉戏。
不过长信宫规矩多,无人敢这般放肆。
姜云冉刚一跃入水中,就感到一阵温暖,水流在周身游走,竟有一种说不出的怀念。
回到水中,仿佛回到幼时,让她想起母亲教导凫水时候的音容。
事出紧急,姜云冉来不及回忆,只能压下翻涌的情绪,在水中寻找韩才人。
犹如她说的那般,她的确擅长凫水。
只看她动作灵活,犹如游鱼一般,在水中穿行。
韩才人是奔着死去的,落水后本来已经放弃了挣扎。
但求生的本能还是让她下意识滑动四肢,因此她的位置不上不下,还没有整个人沉入池底,刚好在姜云冉入水前方。
转瞬功夫,姜云冉就来到韩才人面前。
韩才人看到她,自是满脸惊愕。
她怎么也想不到,姜云冉竟然会下水救她,一时间竟是有些惊慌,拼命摇头,想让姜云冉离开。
因为惊慌,也因为不停动作,她口中不停有泡沫吐出,不小心喝下去好多溪水,憋得脸都红了。
她的状态非常不好。
再耽搁下去,即便救上去也无力回天。
喘息之间,姜云冉已经做出判断。
她果断动作,一个划水游到韩才人的面前,伸手就要拉着她往回走。
然而韩才人根本不可能让她如愿。
她竟是拼命挣扎起来。
她的挣扎力道很大,险些连累姜云冉,把她一起带着往水中沉去。
姜云冉蹙了蹙眉头,她立即松开手,上浮缓了口气,然后快狠准抓住韩才人的手腕,把她瞬间拉扯出水面。
她的力气之大,让韩才人一时愣住,就这片刻之间,她忘记了挣扎。
姜云冉眼疾手快,手刀狠狠劈砍在韩才人的脖颈上。
她用了十成十的力气,奈何水中不好用力,最后打在韩才人脖颈上,只有七成力道。
这也足够了。
紫叶在岸上紧张到了极点,她把襁褓放到一边,直接跑到了溪水边。
怕姜云冉分心,她一个字都不敢说。
就在这时,池水中一阵翻涌。
好像两人在水中剧烈搏斗,场面惊心动魄,吓得紫叶都来不及呼吸,甚至下意识要迈入池水之中。
忽然,浪花一停。
紫叶只觉得一颗心都要跳到嗓子眼,下一刻,她就看到姜云冉右手肘勾着韩才人的脖颈,带着她重新浮出水面。
韩才人已经被姜云冉打晕,此刻乖顺靠在她臂弯里,一动不动。
呼。
此时此刻,紫叶才喘了口气。
姜云冉的确擅长凫水,即便带着个大活人,她身姿也很轻盈,游起来速度很快,眨眼功夫就来到岸边。
紫叶跑上前去,伸手就要扶姜云冉。
“先把她带上去。”
姜云冉喘着气说。
即便现在韩才人昏迷,不会挣扎,但她还是很沉,拽得姜云冉不好用力。
紫叶力气也很大,她拖着韩才人的胳膊,直接把她拉到了岸边。
似乎憋狠了,姜云冉浮在水面上,大口喘气。
不过只游了片刻,若是以往,姜云冉不会觉得累。
但是今日也不知怎么了,她拽着岸边的石柱,竟是觉得呼吸急促,心跳如鼓。
紫叶也管不了韩才人了。
她把韩才人直接扔到岸上,飞快跑上前去,把姜云冉搀扶回到了岸上。
这会儿岸边只她们三人,姜云冉也顾不上体统,她直接坐在地上,平复呼吸。
紫叶忙用帕子给她擦身上的水渍。
姜云冉任由她忙碌,目光却落在躺在一边昏迷不醒的韩才人身上,倏然笑了一下。
“果然技多不压身。”
紫叶都吓哭了:“娘娘,以后可不能涉险了!”
另一边,景华琰满脸沉郁,快步在御花园中穿行。
他本来在面见朝臣,孰料宫人急报,说御花园出事,数位娘娘晕倒,原因未知。
景华琰没有犹豫,立即赶往御花园,并招所有太医至御花园看诊。
路上,御花园的李中监禀报详情,说今日宜妃娘娘生辰,请了所有娘娘到场,宴席很热闹。
后来娘娘们去逛园子,不知为何,竟全部晕倒。
宜妃娘娘身边的百灵姑姑意志坚强,强撑着寻了御花园的宫人,宫人倒也还算机灵,立即唤人把娘娘们送去了清雅轩安置。
御花园的李中监简直吓坏了,他自己根本处置不了这么大的事情,一边让人去传太医,一边立即来禀报景华琰。
听到先叫的太医,景华琰微微颔首,却依旧蹙着眉“众人可都还好?”
事发后李中监立即就出发了,对此时御花园的情形都不知情,他只能说:“小的出来前还算安稳,娘娘们都不似中毒,只是沉睡而已。”
顿了顿,李中监又说:“不过两位小殿下和姜娘娘一直在杏雨梨云休息,不在花园,应该还算安稳。”
听到这里,景华琰面色稍霁。
一行人紧赶慢赶来到御花园时,太医已经到了,这边还来不及看诊禀报,那边就又乱了起来。
原是一刻之前,杏雨梨云的宫人醒来,发现大皇子不见了,慌张过来禀报。
恰好清雅轩就在赏梅亭一侧,她看到这边人头攒动,立即过来禀报。
也不知是意外还是巧合,周宜妃竟是先醒了过来,听闻大皇子失踪,立即什么都顾不上,领着百灵和其他宫人就找了起来。
一时间整个御花园乱糟糟的。
景华琰面色铁青,他站在清雅轩外,看着里面宫人忙碌,直接吩咐:“麦院正,你带女医抓紧医治宫妃,务必要查清事情端倪,钱院使,你随朕一起去寻大皇子。”
他气势骇人,宫人们吓得不敢抬头。
景华琰吩咐完,直接转身离去,毫不迟疑。
索性御花园一共也就丁点大的地方,不过一刻,众人就找到了位置。
当景华琰一步踏入溪畔空地时,只看眼前或站或躺三人。
景华琰目光逡巡,一眼就看到了满身湿漉的姜云冉。
她站在一边,身上披着紫叶的外衫,正垂眸看着脚边躺着的韩才人。
不知道是不是景华琰的错觉,他只觉得姜云冉面色惨白,看起来十分不适。
景华琰最先看到的是姜云冉,便直接抬步,大步流星来到她身边。
“怎么回事?”
说着他就要脱下外袍,给姜云冉披在身上。
姜云冉这才注意到景华琰的到来。
她有些惊讶,也有些意外,询问:“陛下怎么来了?”
这一开口,她才发现自己嗓音低哑,一阵头晕目眩,她身形晃了晃,竟是站不稳了。
景华琰面色一变,根本不管她身上的水渍,伸手就把她抱在怀里。
姜云冉冲景华琰笑了笑,本来想跟她说自己无碍。
然而眼前一阵又一阵眩晕,让她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在昏迷的最后一刻,她听到景华琰惊呼:“云冉!”
姜云冉什么都来不及多想,瞬间就陷入平静无波的梦境之中。
至于她晕倒之后究竟发生了什么,姜云冉一概不知。
过了许久,又似只是一瞬,姜云冉觉得手腕一阵刺痛,她也就是在这一片刺痛之中慢慢恢复意识。
头晕脑胀,她没有立即睁开眼睛,只是闭目养神,想要让自己缓过这阵眩晕。
然而也正是在这片刻之间,她听到熟悉的嗓音。
“陛下,还请陛下我们母子做主,给我们一条生路。”
屋中一片寂静,只有她一人声音。
清晰,哀婉,却又十分刺耳。
说话的人嗓音喑哑,哭腔明显,她的声音里有着沉沉的痛苦和不甘。
正是因为这份不甘,让她鼓起勇气,提出了这样的要求。
“再在这长信宫中待下去,我们母子怕是都要一起死了。”
“陛下开恩,放我们出宫去吧。”
说话之人,正是周宜妃。
姜云冉闭着眼眸,心中大石落了地。
万幸一切,都在计划之中。
第138章 【三+四更】着册封为从一品贵妃。
周宜妃这样一闹,殿阁中越发安静。
甚至就连呼吸声都没有了,几乎到了落针可闻的地步。
姜云冉不知谁在场,但她可以肯定,景华琰的面色一定不好看。
但这也没有办法。
无论是后宫还是官场,无论是坊间还是田户,有人的地方就有争斗。
有争斗,就一定要有个输赢。
尤其官场和后宫,所求甚大,赢家甚至可以一步登天,为了这荣华富贵,便是把良心和道德踩在脚底下,也在所不惜。
越是如此,争斗就越残忍。
殿阁中安静了片刻,一道苍老的声音才开口:“你先起来吧。”
是仁慧太后。
姜云冉动了动眉心,她不知自己昏睡了多久,久到竟然仁慧太后都来了。
看来,周宜妃的善后非常妥当。
她这边一动,边上时刻关注她的钱院使便惊喜道:“昭仪娘娘可醒了?”
她都开口,姜云冉也不好再装睡,她缓缓睁开眼睛,并未立即说话。
她眼眸迷茫,整个人显得十分茫然无措。
一双温热的手握住了她的手心。
“云冉,如何?”
低沉的嗓音在耳边响起,是熟悉的那个人。
姜云冉的眼眸慢慢凝神,满含担忧的英俊面庞就映入她眼中。
姜云冉愣了一下,她张了张嘴,声音依旧嘶哑:“陛下。”
景华琰颔首,伸手在她额头上试了试,见她并未风寒发热,面色才略有缓和。
不顾众人在场,他亲自把姜云冉搀扶起来,让她靠坐在床榻上。
“我无事,陛下莫要担忧。”
此刻姜云冉才注意到她已经换了一身常服,身上一点都不湿冷,甚至觉得温暖。
“这里是……”
此处布置陌生,姜云冉从未见过。
景华琰捏了捏她的手,道:“这里是清雅轩,你晕倒之后朕把你送来这里,让钱院使诊治。”
姜云冉这才知晓,她为何手腕刺痛,原是钱院使用金针医治。
思及此,她这才把目光挪开,看向殿阁之中。
她正躺在清雅轩的厢房中,厢房并不算宽敞,不过一张架子床,一组黄花梨桌椅。
厢房另一侧竹纹窗大开,窗外竹影婆娑,凉风习习。
窗前摆放有一对桌椅,此刻仁慧太后坐在左手边的那把椅子上,正捻着手中的佛珠。
堂下站着的只有周宜妃,她此刻满面泪痕,看起来苍白可怜,无助哀婉。
除此之外,就是抱着大皇子坐在另一侧的百灵姑姑和一直留神大皇子的麦院正,再无旁人。
姜云冉还有些头晕脑胀,不知道为何众人都围在这窄小的厢房里,她也不去看周宜妃,只看向景华琰。
“陛下,大皇子可是无碍?韩才人呢?”
听她提起韩才人,景华琰的眸色一沉。
倒是仁慧太后满意地点点头,夸奖道:“姜昭仪,你今日做的很好,不仅救了大皇子,还不顾安危下水救了韩才人,哀家很是欣慰。”
姜云冉眨了一下眼睛,似乎这才回过神来,欣慰道:“臣妾年少时学过凫水,总不能眼睁睁看着韩才人殒命,当时没想那么多,下意识就下水了。”
说到这里,姜云冉羞涩一笑:“太后娘娘谬赞了。”
太后颔首,满面慈爱。
倒是一贯对姜云冉盛宠有加的景华琰此刻依旧冷着脸,面色并没有半分好转。
姜云冉知晓他担忧自己,再度握了握他的手,无言安慰。
她顿了顿,又问:“陛下,方才究竟发生了什么事?陛下因何会来御花园?”
景华琰还未开口,周宜妃就抢着说道:“姜妹妹,你可不知,今日可是出了大事。”
周宜妃的声音高亢,尖锐,在场所有人都能听清。
“也不知道谁那样恨我们母子,非要让我们娘俩一起死了才好,我不是一早就往各宫发了请帖,说今日要宴请姐妹一起欢庆生辰,这下可好,有人提前在御花园布置迷阵,你离席休息之后,我们不过在百花园转了一圈,就都头晕脑胀,全部都昏迷了。”
“什么?”
姜云冉瞪大眼睛,显得很是吃惊。
她下意识开口:“怎么会呢?”
说到这里,她表情一变,显然有所了然。
因为她这边也发生了事情,两相对比,立即就知晓是有人提前动了手脚。
景华琰的目光一直落在她身上,没有分薄分毫,此刻见她这般,不由沉声问:“杏雨梨云又发生了什么?”
杏雨梨云中的宫人都迷倒了,万事不知,唯一知道真相的只有姜云冉、紫叶和韩才人。
方才一阵兵荒马乱,此刻姜云冉醒来,便直接询问她。
姜云冉眨了一下眼睛,她清了清喉咙,一边紫叶就端来一碗热茶。
姜云冉把热茶吃下去,才开口:“臣妾最近经常春困,中午在宴席上尤其困顿,实在支撑不住,宜妃姐姐便让臣妾去杏雨梨云小憩。”
她所言皆是实话,一句谎言都无。
“臣妾睡了一会儿,再醒来时,紫叶就同臣妾说孩子们也都来了杏雨梨云午歇。”
说到这里,姜云冉也沉了脸色。
“原本臣妾并不觉得如何,可换好衣衫之后,觉得杏雨梨云太过安静,心中有些不安,就领着紫叶过去查看,这一看,就看到宫人们晕倒一地。”
“梨云阁中有一股奇怪的苦涩药味,应该是迷药,紫叶进去查看,发现三名奶嬷嬷和明舒好好躺在床上,睡得很香。”
“唯独,明宣不见了。”
听到这里,周宜妃抽泣一声,瞬间泪流满面。
“这就是冲着我们母子来的,非要让我们都死了才满意。”
周宜妃本就不是个好性子,之前为了景明宣的身体隐忍,现在又出了这种事,自然隐忍不住*,哭闹不止。
她是苦主,今日孩子也可怜,景华琰和仁慧太后都可怜这一对母子,并未制止她。
因此,便是周宜妃随意插话,还打断了景华琰的言语,景华琰都没有动怒。
他放任她闹。
听到这话,姜云冉垂下眼眸,说:“臣妾不知百花园那边发生了什么,但臣妾发现异常之后,本来想让紫叶去寻人,偏巧这时,听到杏雨梨云后门处有脚步声……”
姜云冉叹了口气。
“我知晓明宣身体一直很孱弱,生怕他有个好歹,因此顾不上等人寻找,领着紫叶就跟了上去,万一明宣就在那人手上,我也好能救他回来。”
景华琰的目光重新落回她脸上,目光并不蜇人,却沉甸甸的,蕴藏着万千思量。
姜云冉继续道:“我跟踪那人来到石亭处才发现是韩才人,她抱着大皇子瑟瑟发抖,显得很是恐惧。”
“然后……”
“然后我就安抚她,让她不要激动,万万不能伤了大皇子,”姜云冉叹了口气,“可她也不知怎了,竟如同疯癫那般,说话都颠三倒四,甚至直接把大皇子往我们这边扔了过来。”
听到这里,周宜妃哽咽一声。
仁慧太后也忙念了声佛偈,面色也沉寂下来。
彭尚宫见她手指都颤抖了,忙帮她拍抚后背。
“紫叶手脚麻利,接到了大皇子后,我们才发现韩才人跳水自尽了。”
姜云冉抬眸看向景华琰,目光清澈,眼底是一片真诚。
“我不知道韩才人为何要做这些事,”姜云冉顿了顿,垂下眼眸,逃避了景华琰的凝望,“但我知晓,无论如何,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她死在引胜溪里。”
景华琰轻轻抿着唇,此刻眸色深沉,显得格外严肃。
“年幼时,村人教过我凫水,我知晓如何救落水之人,为了怕韩才人挣扎,我打晕了她,带着她一起上岸。”
说到这里,姜云冉抬起眼眸,却是看向周宜妃。
“上岸之后,宜妃娘娘刚好寻过来,我怕大皇子有什么意外,就让宜妃娘娘赶紧抱着大皇子去寻太医。”
姜云冉视角的故事已经结束了。
姜云冉停了停,才说:“不幸中的万幸,所有人都无大碍。”
景华琰却偏偏在此刻冷哼一声。
他道:“你忽然晕倒,还说没有大碍?”
姜云冉低下头,显得非常乖巧。
“是,臣妾知错了。”
仁慧太后看了一眼景华琰,才看向姜云冉:“好孩子,你做的很好。“
说罢,她又看向周宜妃,语气慈爱:“宜妃,宫里有宫里的规矩,作为年幼的皇子和妃嫔,因何能随意出宫。你并没有犯错,自然也不能以贬谪出宫论处,哀家知晓你慈母心肠,也担忧明宣体弱,可宫中那么多太医,总能医治好明宣的。”
她这一番劝导,已经非常诚恳,奈何周宜妃都听不进去。
她的眼泪扑簌而落,面容哀戚至极。
她一边哭着,一边慢慢跪下,给仁慧太后磕了个头。
“太后娘娘,臣妾真是没有办法,明宣生来体弱,这一年来,臣妾日夜守着,才把他养到这么大点,若是太医能治,明宣也不会是这般孱弱模样,”周宜妃哽咽地道,“这也就罢了,哪怕明宣体弱多病,只要他能好好长大,我也别无所求。”
“可是,就连这点微末的愿望都无法实现。”
周宜妃几乎是泣不成声。
“陛下,太后娘娘,明宣是长子,以后无论如何,他都占了一个长字,”周宜妃顿了顿,说,“多余的话不用赘述,人人心里都明白。”
自古以来,宗族皇室,都以嫡长为贵。
如今宫中无后,景明宣不仅是长子,也是唯一的皇子,即便他体弱多病,即便他只有一岁,可有心人却数不胜数。
“贪欲,权利,厌恶,嫉妒,这些事情堆叠在一起,就成了今日事端。”
周宜妃弯下腰,重重在地上磕了个头。
“有人要利用他,有人要除掉他,再这样的环境里,明宣活不长久。”
周宜妃几乎是哀求般地道:“今日幸运,多亏姜昭仪善良勇敢,救了明宣,他日没有姜昭仪呢?”
“陛下,臣妾福薄,没有这般大的福运,明宣也并非能立事担责之人,我们母子不求荣华富贵,只求顺遂平安。”
她说着,不等仁慧太后阻拦,嘭嘭嘭磕了三个头。
“还请陛下准允,放我们母子出宫,从此再与那权势地位无关。”
————
这才是周宜妃安排今日之事的因由。
对于周宜妃来说,把幕后之人惩罚下狱,没有景明宣的健康长大重要。
她是怨恨那些人,可景明宣却已经等不了了。
既然孩子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她还不如果断放弃一切。
就像姜云冉说得那般,哪怕只是带孩子出去看一看这大千世界,也好过白白来这世间走一遭。
她不是个好人,自私凉薄,乖戾倔强,从来都不讨人喜欢,但她的的确确是个好母亲。
她想让自己的孩子拥有快乐的一生。
无论这一生多长,两年也好,十年也罢,都不虚此行。
周宜妃哭诉让人感动。
没有人不会为了这慈母心肠动容。
便是景华琰也缓和下面容,垂眸沉思起来。
若是景华琰刚登基之初,不用他点头,仁慧太后就能直接处置此事,但今日不同往昔,她如今已经无法替景华琰做主了。
思及此,仁慧太后只能叹了口气。
她温和劝说:“宜妃,哀家知道你爱子心切,也愿意明宣开怀长大,然则规矩便是如此,即便哀家和皇帝同意,宗亲怕也不会赞同。”
顿了顿,仁慧太后声音越发低沉。
“之前听月出宫,是因她犯了错,去皇觉寺为宗室祈福,大公主还好好留在宫中。”
她说:“明宣毕竟是皇帝长子……”
仁慧太后没有继续说下去,厢房之中一时间陷入沉默。
不过沉默未曾持续太久,景华琰忽然开口:“宜妃,你当真要替明宣放弃以后的荣华富贵?”
虽说因景明宣身体孱弱,他继承大统的可能微乎其微,但皇长子的身份立在这里,就无人能越过他去。
况且,明宣不过才一岁,若是好好调养,以后长大了说不定还能重获健康。
孩子还小,景华琰不会直接放弃。
宜妃此举,是直接放弃了景明宣的未来。
这让景华琰不解。
与此同时,他垂眸看着周宜妃悲切的面容,心中多少有了猜测。
这个猜测,让他心中钝痛骤升。
他看着周宜妃,为的就是那个确定的答案。
周宜妃躲闪开了他垂询的目光。
沉默再度蔓延,最终,周宜妃开口:“是。”
景华琰倏然攥起拳头。
指甲刺入手心,可那疼痛却微乎其微,抵抗不住内心深处的刺痛。
姜云冉慢慢伸出手,温柔握住了景华琰的手背。
她的手很温暖,手心柔软,不仅包裹住了景华琰的手,也似乎包裹住了他抽痛不已的心。
景华琰何等聪明,他如何猜想不到,景明宣的病症究竟有多严重,才让宜妃放弃一切要带他出宫。
那么就只有一个答案。
孩子命不久矣。
景华琰深吸口气,他闭了闭眼眸,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
再睁开眼时,除了那一抹隐藏在眼底深处的疼痛,再无其他。
“宜妃,此事朕会仔细斟酌,”他见周宜妃还要开口,才道,“宜妃,朕也是明宣的父亲。”
周宜妃愣了一下。
景华琰面色平缓,并无不悦,他抬眸看向那个瘦小的襁褓,最终说道:“朕也希望明宣能健康快乐长大。”
他的话,不啻于一句承诺。
周宜妃呆愣在那里,良久之后,她重新跪下,给景华琰磕了个头。
“谢陛下宽宥。”
景华琰看向麦院正:“明宣可有碍?”
麦院正禀报:“回禀陛下,大皇子暂时无碍,可能因为姜娘娘救援及时,大皇子甚至没有受到惊吓。”
景华琰颔首,他道:“宜妃,你带着明宣回去吧,其余事不用你多虑,只要照顾好明宣便可。”
周宜妃行礼,带着景明宣就退下了。
此刻,殿阁之中只剩下仁慧太后、皇帝和姜云冉,另外还有两名太医。
仁慧太后看了看景华琰,当着外人的面,最终什么都没询问。
她只是看向钱院正:“姜昭仪可有大碍?”
方才事情紧急,姜云冉醒来又面色如常,众人便没有立即询问姜云冉的身体。
若姜云冉有恙,钱院使肯定会提前禀报,尽快医治。
她方才不说,应该性命无虞。
此刻太后为了缓和气氛,倒是关心了一句。
钱院使忙道:“回禀陛下,太后娘娘,姜娘娘并无大碍,娘娘身体康健,又擅长凫水,如今又天气晴好,池水温暖,未曾惹娘娘风寒体虚。”
听到这里,仁慧太后的面色才和缓下来。
她念了一声佛偈,脸上慢慢有了笑容:“没有大碍就好。”
但钱院使的话却还没说完。
她看了一眼麦院正,然后便起身,果断跪在地上:“恭喜陛下,恭喜太后娘娘,恭喜昭仪娘娘。”
这一连串的恭喜,让众人都愣了一下。
随即,麦院正也满脸欣喜抬起头,看向姜云冉。
姜云冉还不明所以,就听到钱院使道:“福运绵延,万世大昌,昭仪娘娘有喜了。”
这几个字仿佛是那么难懂,姜云冉愣在那里,一时间竟没能回过神来。
率先反应过来的是景华琰。
他露出今日第一个笑容。
手背翻转,重新握住了姜云冉的手,他那双幽深的眸子里,蓄满了潮热的水汽。
“云冉,我们有孩子了。”
姜云冉此刻才终于回过神来。
她眨了一下眼睛,先是摸了摸自己平坦的小腹,然后才不可思议地惊呼:“真的?”
姜昭仪的有孕是大喜事,冲散了厢房中的沉寂。
钱院使也难得喜上眉梢,毕竟姜云冉的寒症可是她跟赵庭芳一起医治好的,短短几月就能怀有身孕,可见她的方子有效。
“自然如此。”
钱院使说:“不过娘娘刚有孕一月,滑脉太浅,臣方才听了许久才听出脉相,还请麦院正再行请脉。”
她倒是还挺谨慎。
不过对于姜云冉的孕事,她应该也是十拿九稳。
否则不会先行恭喜。
景华琰还沉静在喜悦里,没有立即开口,仁慧太后欢喜得很,忙说:“麦院正,快。”
于是所有人的目光就又落在了麦院正的身上。
有了钱院使的打底,麦院正请脉时间并不算太长,左不过一炷香的工夫,她就松开了手。
待她躬身行礼,口说恭喜,仁慧太后才欢喜地说:“苍天保佑,苍天保佑。”
去年宫中丧事频发,如今景明宣的身体也很让人忧心,对于皇室和朝堂来说,都不是政治稳固的表现。
人就是这样奇怪。
原先姚听月在宫中时,仁慧太后一门心思都是扶持她为皇后,现在这个念想没了,她反而放松下来。
她跟姚相也从权利的欲望里慢慢抽离,终于头脑清醒过来。
如今要为姚家好,不闹得满门抄斩的地步,便只能顺从上意。
尤其仁慧太后,她同景华琰虽然不如亲生母子亲近,但多年相互扶持的情分仍在,尤其当年她一力推举景华琰上位,这情分是如何也割舍不掉的。
如今见他能得真心喜欢之人,又再度拥有骨肉,仁慧太后似乎比他还高兴。
老太太坐在那念叨不停,眼泪都要流出来了。
她的高兴,感染了屋中的所有人。
姜云冉抬眸看向景华琰,两人四目相对,终于相视一笑。
姜云冉的眉眼弯弯,笑容灿烂而夺目。
这一张笑脸,深深印刻进景华琰的心中,终此一生都不会忘记。
景华琰伸出手,轻轻捧住姜云冉的脸颊,他笑着说:“云冉,你要做母亲了。”
姜云冉回握住他的手背,笑说:“是啊,我要做母亲了。”
今日的这一桩喜事,冲散了今日紧绷的事态。
无形之中,把牵扯的影响降到了最低。
当日,景华琰一刻都不愿多等,也不与宗人府和礼部商议,直接下旨,晋封姜云冉为从一品贵妃。
圣旨是礼部紧赶慢赶根据陛下口谕拟出来的,又着宗令和礼部尚书落印,终于在黄昏时分,送达听雪宫。
姜云冉此刻已经沐浴更衣,她身上穿着素雅的衫裙,端庄站在落日余晖中。
身后是听雪宫的所有宫人。
身侧,则是那棵枝叶茂盛,茁壮繁荣的四季桂。
暮春时节,四季桂忽然绽放,满树飘香。
在这一片春意盎然,缤纷多彩中,姜云冉面向乾元宫方向领旨。
宣旨的是梁三泰,却也不只有梁三泰。
从一品贵妃仅次于皇后与皇贵妃,如今宫中两者皆无,那么晋封为贵妃的姜云冉,已经成为后宫第一人。
即便是宣读册封圣旨,都不能有任何疏忽。
下午时分,礼部左侍郎莫鸿维和宗人府左宗正永顺公主已经入宫,现在正一左一右站在梁三泰身侧,面容恭敬,聆听诏书。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兹尔听雪宫昭仪姜氏,克赞恭勤,敬德守礼,孝敬忠诚,淑德含章,上孝恭太后,下抚育皇嗣,内理宫事,外置宗亲,甚慰朕心,今奉太后慈谕,着册封为从一品贵妃,领后宫诸事,统御内围,主飞鸾宫事,钦此。”
梁三泰话音落下,姜云冉躬身行礼:“臣妾叩谢圣恩。”
她身后,听雪宫所有宫人一起三叩九拜:“叩谢圣恩。”
册封圣旨宣读结束,甄承旨上前扶起姜云冉,一并给几位册封礼宾红封。
永顺公主同姜云冉见过数次,已经算是相熟,她本就是开朗性子,如今更是和善。
“恭喜贵妃,”永顺公主笑容明媚,“听闻你有皇嗣,真是十分欢喜,以后宫中定很热闹。”
姜云冉同她说了几句恭维话,送走了浩浩荡荡的一行人。
待人都走了,便只留下听雪宫的众人。
她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间相顾无言。
忽然,一声啼哭响起:“呜呜呜,我好高兴,好高兴!”
定睛一看,原是莺歌。
有她开了个好头,众人便一起哭,一起笑,最后手拉着手,看向庭院漫天晚霞。
余霞成绮,落日熔金。
一日将近,新日却即将到来。
姜云冉的手交握在小腹上,她仰着头看月色。
心里同天上的母亲说话。
阿娘,我有孩子了。
第139章 【三合一】需要从多久之前,就开始布局?
姜昭仪直接越级升为贵妃之事,在前朝后宫都掀起巨大波澜。
当日周宜妃生辰宴出事,本就让宫中人人噤若寒蝉,万幸有姜贵妃舍命相救,救回了大皇子一条命,才让宫中不至于血流成河。
否则宫人们都不敢想,究竟会多么风声鹤唳。
姜云冉不仅救了大皇子,救了韩才人,也救了他们这些无辜的宫人们。
对于她的越级高升,宫人们自然都是欣喜的。
姜贵妃处理宫事公平沉稳,从来不会意气用事,她赏罚分明,头脑非常灵活,多复杂的宫事最后都能简单处置。
且不提刚入宫的宫人们,便是年长的女官们,心里都暗中夸奖,认为姜贵妃其实比太后和姚贵妃要好得多。
太后和姚贵妃出身世家大族,规矩繁多,做事情倒是一丝不苟,缺少了几分人情味。
如今宫中,只要好好当差,便能得到高升和奖赏,没有比这更能让人安心的了。
换句话说,现在在长信宫当差有盼头。
手里多赚点钱,多升点官位,以后出了宫,日子会好过许多。
谁入宫也不是光为了伺候人的,不过是一份差事,谋求生路而已。
贵人们虽然是主子,仿佛伺候是应当应分,只姜云冉不这样认为。
跟着她当差,心里就是舒坦。
如今姜云冉直接高升贵妃,那些拥趸们肯定举手欢庆。
自然,有人欢喜有人愁。
姜云冉又不是金元宝,人人都要喜欢,那些厌恶她,嫉妒她的人,心中自然不满,私下里便要念她妖媚惑主,扰乱宫闱。
而前朝之中,朝臣们不可能立即便知晓后宫动向,御花园发生的事情一早就被掩盖下来,没有闹得人尽皆知。
朝臣们只知晓景华琰突然升姜云冉为贵妃,不仅跳过了德淑宜贤四个妃位,甚至成为了宫中份位最高的宫妃。
她手中握有权柄,不仅处理六宫事,升为贵妃之后,宫中朝廷的内外命妇事宜也归由她处置。
如此一来,在这后宫之中,除了仁慧太后、皇贵太妃,姜云冉说句只手遮天也不为过。
尤其她并非世家大族出身,不过只是一介绣娘,被皇帝看中点为妃嫔,短短半载就一飞冲天。
眼看如今皇帝对她一往情深,置其他妃嫔于不顾,只与姜贵妃双宿双栖,越发让费尽心机却两手空空的朝臣们心中打起了边鼓。
朝中势力盘根错节,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利益关系,后宫之中的娘娘们,并非只是内命妇,她们还是各世家大族的颜面。
如今,颜面被一介绣娘踩在脚下,自然引起那些眼高于顶的世家大族不满。
第二日早朝时,就有官员出来上奏。
话里话外,都是景华琰偏宠贵妃,后宫失衡,以致子嗣艰难。
敢说这话,也的确是胆大包天。
景华琰并未与他废话,他端坐在龙椅上,姿态闲适,并不紧绷。
比之刚登基时的青涩,他已经是个稳坐皇位的帝王了。
“还有吗?”
景华琰淡淡开口。
“有什么话,不如一起说出来听听。”
他这一问,朝臣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敢言语了。
皇帝陛下语气平淡,可这平淡里却满含威严,让人不敢轻视。
倒是一贯最喜欢提规矩体统的姚相此刻上前一步,道:“贵妃宽和仁慈,公允持重,自贵妃主六宫事后,宫中平顺,宫人面貌一新,皆积极向上。”
“尤其这一季的宫中支出大幅缩减,足以证明陛下的革新和贵妃的执行行之有效,可见贵妃娘娘的确是不可多得的能臣。”
妃嫔自也是臣子。
姚相这番夸奖甚至都还算中肯,用词颇为考究。
姚相可不管旁人如何看他,腰背弯得更深:“臣以为,贵妃娘娘堪得贵妃之尊。”
瞧瞧,这马屁都要拍到众人脸上来了。
朝堂之上,官员们都忍不住议论纷纷。
以前姚相可不是这般,自从姚听月离宫之后,姚家的气势就一下子灭了,再无以前的盛气凌人。
今日他的奉承几乎要写到脸上。
立即就有敌对党羽跳出来驳斥:“姚大人,自开国高祖皇帝伊始,凌烟阁阁臣便有匡扶国祚,扶持国统,排除奸佞之责,你如今趋炎媚上,毫无原则曲意逢迎,究竟是何居心?”
这话一出口,那朝臣立即脸色煞白。
他方才太过激动,自觉终于抓到了姚相的错处,然而他驳斥的这一番话,把景华琰都骂了进去。
怎么,难道皇帝是什么昏君不成?
还需要当朝凌烟阁重臣曲意逢迎?
偌大的太极殿中,瞬间落针可闻。
景华琰慢慢挺直腰背,他那双深邃的眼眸,在一众朝臣面上扫过。
“怎么,不敢继续说了?”
“说啊,朕还想听听,你们还能编排出什么花样来?”
这句话一出口,朝臣们面色大变,纷纷掀起朝服衣角,跪了下去。
“陛下息怒。”
景华琰看着跪了一地的文武百官,表情甚至称得上是平和。
“朕并未生气,只觉得有些意趣。”
“你们怎么就这么笃定,姚相是曲意逢迎,而不是忠心不二呢?”
姚相这两个字一出口,就说明景华琰赞同姚文周的“马屁”,甚至非常受用。
先前驳斥姚相的官员冷汗涔涔,几乎要把身体贴在冰冷的金砖上。
“臣知错。”
他一开口,所有朝臣都异口同声:“臣知错。”
景华琰倏然笑了一声。
他这般怡然自得的模样,反而让人心情紧绷,越发紧张起来。
“都起来吧。”
景华琰语气放松,似乎方才那一场“恐吓”全不存在。
皇帝说要起身,朝臣们就不能继续跪。
于是呼啦啦一片嘈杂声,朝臣们陆续先起身,垂眸静立。
景华琰的目光在众人身上扫过,最后看了看梅有义和姚文周。
景华琰淡淡笑了一声:“贵妃。”
他顿了顿,道:“昨日宫中有事端,贵妃临危不乱,舍命救下大皇子和韩才人。”
景华琰把因由说得含糊,但后面姜云冉的义举却一字不差。
听到这话,朝臣们瞬间便心领神会。
这下,姜贵妃不仅救了一名宫妃,还救了大皇子,就这功绩,直接越过四妃成为贵妃,甚至都算是景华琰慎重了。
功绩在身,谁还敢多说一个不字?
朝臣们并不会质疑景华琰的话,毕竟皇帝陛下一言九鼎,不可能信口胡言。
因此,朝臣们再也不敢多言。
纷纷躬身行礼:“陛下英明。”
景华琰淡淡睨了他们一眼,才又给了第二个惊天消息。
“另贵妃已有身孕,于国朝都是喜事,朕心中甚欢,与尔同乐。”
朝臣们:“……”
得,这下真是什么都不能说了。
这位贵妃娘娘,已经是皇帝陛下的逆鳞,任何人都不能多编排一句。
于是在朝臣的恭贺声里,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消弭殆尽。
等到朝堂平复下来,景华琰才又道:“大皇子久病不愈,身体孱弱,须遍访名医以求康健,即日起,册封大皇子为瑞亲王,命宜妃陪同,出宫寻医问药。”
这话一出口,朝堂之上再度安静下来。
朝臣们心跳如鼓,自觉听到了天大的事情。
有年迈的老言官颤颤巍巍出来,张口就驳斥。
“陛下,万万使不得,大皇子居长,乃是国本,因何周岁便封亲王,遣出宫去。”
这道圣旨,不啻于直接剥夺了大皇子继承大统的可能。
今日封为瑞亲王出宫,他日若再想回到长信宫,也永远只能是瑞亲王。
这些老学究最注重体统,注重国本,至于大皇子的健康与否,他又能否健康长大,都与他们无关。
他们要的是在一件件的“正统”里,逼迫皇帝低头。
就如同景华琰同姜云冉说那般,政治就是博弈。
作为博弈核心的那个可怜的孩子,根本不被人关心。
但景华琰是孩子的父亲。
他的确不是好丈夫,也不是个好父亲,但此时此刻,他总要为自己的孩子,博出一条生机。
御花园之事究竟为何,景华琰已经调查清楚,的确有人趁势动手,想要除掉景明宣,但这背后未尝没有周宜妃的放纵。
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
她若不放手一搏,如何能拿此事来动摇太后和皇帝?
周宜妃付出良多,舍弃一切,景华琰也不能眼看孩子夭折。
因此,景华琰今日并非同朝臣商议,他直接下的圣旨。
老学究说完话,朝堂安静一片,无人敢多言。
景华琰依旧没有动怒。
他垂眸看着老大人,淡淡开口:“我记得刘老大人有四个儿子,三个女儿,有孙辈多达二十七人。”
这个数据,真是清清楚楚。
刘老大人都已经要致仕了,他平日里很少谏言,在朝堂上不声不响。
就是这样一位言官,景华琰都记得清清楚楚。
就连刘老大人刚生的小外孙女都算在其中,一人不少。
刘老大人面色一白,却固执己见:“陛下!臣……”
景华琰摆了摆手,他忽然问:“朕只问你若你家中的孩儿,固守体统年少夭折,你还会坚持吗?”
这话问得很重,重得老大人几乎抬不起头来。
景华琰叹了口气。
“朕知晓,此事不合规矩,也不合体统,但朕也是个父亲。”
“做父亲的,看着孩子整日里病歪歪的,心里别提多难过了,太医院日日都要去看诊,却无法根治明宣的病情,朕真是急在眼中,痛在心里。”
“此番决定,周宜妃自也同意,朕所求不多,唯愿明宣健康长大,”景华琰叹了口气,“朕已经失去过一个孩子,不想再失去一个了。”
景华琰动之以情,晓之以理。
“还请诸位爱卿,全了朕这一片慈父心肠,可好?”
说到这里,朝臣如何还敢谏言。
最终,朝臣们一口同声:“臣等遵命。”
景华琰看着堂下那些满朝文武,终于道:“有此等朝臣,是朕之幸,亦是国朝之幸。”
此事,就此尘埃落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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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两日听雪宫都很忙碌。
本来姜云冉还要亲自操持,却被青黛她们紧张地劝说了回去。
最后只能坐在寝殿里看折子。
莺歌端着酿酶饮子进来,见她正在忙,不由咋咋呼呼:“娘娘!不是请您静养了?”
姜云冉:“……”
姜云冉无奈:“可我什么事都没有,因何要静养?”
昨日的事钱院使都说得清楚,下午回到听雪宫,赵庭芳也急匆匆赶来一谈。
她可不放心旁人,定要亲自诊脉。
这一看,才彻底放心。
姜云冉昨日会晕倒,不过是凫水劳累,又同韩才人在水中搏斗一番,上岸后一时间头晕目眩,便昏了过去。
就如同钱院使说的那般,娘娘健康得很,一点事情都无。
不用吃药,也不用医治,醒来就万事大吉。
而姜云冉刚有孕一月,滑脉虽浅,但她其他的脉相强健有力,定是身体康健,大人孩子尚且健康,也不用过分担忧。
一句话:好得很呢,不用太在意。
但是听雪宫的众人却紧张得很。
昨日回来,硬生生按着她睡下,就连景华琰回来看她都不知道。
皇帝陛下来无影去无踪,等到梁三泰来宣读册封诏书,已经到了黄昏时分。
傍晚时分景华琰回来,两人一起用过晚膳,本来皇帝陛下还想互诉衷肠,结果刚上任的姜贵妃就又困了。
景华琰看她眼睛都睁不开,也歇了详谈的心思,后面发生了什么,姜云冉一概不知。
她这一觉睡得又沉又香,美得很。
大抵是身体和孩子寻求自我休养,等到今日早晨醒来,姜云冉神清气爽,就连春困都有所好转。
完全忘了自己下水救人的英勇事迹。
然而听雪宫的宫人们依旧不敢叫她活动,就连宫事都被甄承旨和青黛等人接了过去,不让她劳累。
姜云冉忍了一上午,做了会儿针线,又看了会儿闲书,在屋中来回走了六七圈,最后终于忍不住摸出宫事折子,偷偷看了起来。
结果还没看两页,就被莺歌捉到了。
姜云冉看小姑娘气得脸都红了,不由轻声笑了起来。
她伸手捏了一下莺歌圆滚滚的小脸蛋:“我真的无事,你们太担心了。”
莺歌任由她调戏,听到这话才一本正经道:“还不是娘娘昨日太勇猛了,紫叶姐姐回来夜里都偷偷哭了,只说自己没用,若是她会凫水,就不用让娘娘下水了。”
“她这么自责,青黛姐姐和红袖姐姐也都后怕,今日才紧张了些。”
姜云冉还不知紫叶竟然哭了。
今日早起看她神色如常,倒是把这份难过都掩藏了下去。
她收回手,说:“引胜溪那点水,真的不算什么,我以前在清州的时候,还去海里碰过海呢。”
莺歌:“……”
莺歌感觉心脏都要跳出来了。
倒是紫叶此刻踏入寝殿,闻言便道:“娘娘!可不能再这般了,奴婢是真害怕。”
姜云冉看向她,笑着说:“我昨日无事,你也不用太过忧心,待咱们去了东阳围场,让宫人教你们凫水,人人都学会,就不用我亲自下水了,可好?”
紫叶听到这里,眼睛一亮。
她使劲点头:“娘娘,奴婢一定好好学!”
哄完了宫人,姜云冉正要继续看折子,就听到外面传来请安的声音。
因要搬去飞鸾宫,整个听雪宫乱糟糟的,甄承旨领着青黛、红袖和蓝韵一起在库房里盘点,忙得不可开交。
西配殿中书本都放入箱笼里,堆放得满地都是。
完全没有皇帝陛下的落脚地方。
姜云冉以为今日景华琰不会过来,没想到大中午的,皇帝陛下还是过来了。
她扶着莺歌的手起身,正要出门相迎,就听到外面传来景华琰的嗓音:“坐着别动。”
不知道为什么,姜云冉觉得心里甜滋滋的,仿佛喝了一大碗温热的蜜水,整个人都暖了。
一阵熟悉的龙涎香袭来,素青身影大步流星踏入寝殿。
四目相对,眼波流转,一切尽在不言中。
昨日姜云冉一直犯困,两人来不及互诉衷肠,今日在清醒中相见,心中悸动陌生却又清晰。
姜云冉弯了弯眉眼,凤眸笑成了小月牙。
“见过陛下。”
景华琰上前一步握住她的手,牵着她坐回了贵妃榻上。
一瞬间,殿阁中的所有宫人都退了下去,酿酶饮子酸甜的香气里,只剩下帝妃二人。
景华琰的眸子一直落在姜云冉身上,一刻都不肯挪开。
仿佛这数月时光,都看不尽她姣好的容颜。
“陛下?”姜云冉莫名红了脸,她伸手在脸颊上摸了摸,“臣妾脸上有什么?”
景华琰呼了口气,浅浅笑了一声:“没有。”
“朕就是想看看你。”
姜云冉感觉脸上更热了。
她抿了一下嘴唇,难得在天光白日里觉得羞赧。
景华琰的目光那样炙热,炙热得就要把她烤化。
“有什么好看的?”
姜云冉小声嘀咕了一句。
难得的,景华琰也学起了油腔滑调:“云冉哪里都好看。”
姜云冉:“……”
再这般含情脉脉下去,姜云冉都要抵抗不住了,她只得道:“陛下,臣妾不过有孕而已,不是多大的事情,寻常相待便好。”
景华琰却沉默了。
姜云冉抬起眼眸,看向景华琰,见他眼底泛红,汹涌的感情扑面而来。
平静无波的心弦,因为景华琰的凝视而掀起波澜。
此时此刻,她才终于有了真实感。
她清晰意识到,自己有了孩子,即将成为母亲了。
她低下头,看向自己平坦的小腹,不自觉傻笑起来。
“这孩子来的倒是静悄悄的。”
景华琰看着她的笑颜,也*慢慢勾起了唇角。
他所有汹涌的情绪,都在这明媚的笑颜里消散。
满心的情话,蕴藏的喜悦,对未来的担忧,都被笑容压下。
他忽然觉得,此时无声胜有声。
什么都不说,只陪伴在她身边,守护好她跟孩子,便是岁月静好。
景华琰喉结滚动,满心思量压了下去,涌上唇边的,是他清晰的笑声。
“是啊,云冉要做母亲了。”
姜云冉抬起眼眸,看向他,忽然对他伸出了手。
景华琰愣了一下。
他还未来得及反应,姜云冉就一把握住了他的手,拉着贴在了自己的小腹上。
刚有孕一月,脉相都不清晰,更别提身形有什么变化。
入手是平坦的小腹,甚至因为还未来得及用午膳,而显得越发凹陷。
消瘦又纤细,完全不像已经孕育了一个孩子。
可不知为何,景华琰就是觉得那里有一个新的生命。
那是他跟姜云冉的孩子。
景华琰都不知道自己是喜欢感情用事的人,但是此时此刻,他的确感觉到眼底潮热,心绪翻涌。
感动和期待交织,幸福和开心相伴。
一时间竟是思绪万千。
姜云冉捏了捏他的手,笑着打趣:“陛下怎么都要哭鼻子了?”
拥有孩子,她自是十分高兴的。
自从母亲故去之后,她就一个亲人都没有了,现在再度拥有属于自己的亲人,怎么可能不欢喜。
但她还到不了喜极而泣的地步。
孩子需要孕育十月,出生后慢慢养育,还有漫长的人生和陪伴等着她。
姜云冉对未来无限期盼,对此刻感到无比幸福。
她只是没想到,景华琰会这样高兴。
景华琰眨了一下眼睛,努力把眼底的眼泪吞回去。
他有些别扭地别过头:“谁说朕哭了?”
景华琰说:“朕只是沙子迷了眼。”
好敷衍的借口,却敷衍得让姜云冉心动。
姜云冉捏了捏他的手,笑着说:“陛下想要男孩还是女孩儿?”
她换了个话题,景华琰澎湃的情绪收了收,终于冷静下来。
现在,他心底只剩下喜悦。
他回头看向姜云冉,拉着她站起身,坐到了自己身侧。
他的手以保护的姿势环在她的腰腹,不让她受到一点世俗的纷扰。
“都好,”景华琰道,“朕唯一在乎的,是你们的健康。”
姜云冉拍了拍他的手:“陛下,我会很小心的,你放心便是了。”
她算了算日子,说:“怎么觉得,是二月二那日怀上的?”
说到这里,两人对视一眼,都莫名红了脸。
荒唐,太荒唐了。
都不敢仔细回忆。
姜云冉想起当时景华琰的油嘴滑舌,忍不住调笑他:“龙抬头?确实厉害了。”
景华琰:“……”
景华琰轻咳一声,才道:“算算时间,孩子大约年关或者新岁出生,到时候天寒地冻,殿阁中烧了火墙,你坐月子也暖和,能比夏日舒服许多。”
姜云冉噗地笑出声来。
“陛下怎么连这个都知道?”
景华琰自己昨日刚叫了苏嬷嬷来问话,把这十个月都仔细问了个清楚。
他关心人,也不会藏着掖着,实话实说。
姜云冉眉眼弯弯,仰着头在他脸上亲了一下。
“陛下真好。”
景华琰呼了口气,他的手牢牢掌控在她细腰上,道:“飞鸾宫还未翻修,本来想等咱们去了东阳围场,再开始修,等从围场回来,飞鸾宫正得住。”
“现在事出突然,必要先给你封宫,便把家具先搬过去放入库房,你这边还是暂住在听雪宫,不要随意挪动了。”
景华琰把一切都安排妥当:“飞鸾宫照常修,等我们从东阳围场回来,按照计划搬入飞鸾宫。”
姜云冉眨了一下眼睛。
“好,都听陛下的。”
景华琰顿了顿,他看向姜云冉,道:“听雪宫规格不足,宫中规格最高的便是飞鸾宫。”
按照宫规,贵妃主位临芳宫,皇贵妃主位飞鸾宫。
虽然临芳宫现在空无人居,姚听月也已经出宫,但大公主还在宫中,空置宫殿,给大公主留个念想也在情理之中。
临芳宫不能住,又不能辱没了贵妃,便只能越级住飞鸾宫。
反正姜云冉已经越级了份位,越级宫殿众人就这样心平气和接受了。
毕竟,大家心里都猜测,等到姜云冉诞育皇嗣,怕是也离皇贵妃不远了。
既然如此,谁也不会故意得罪未来的皇贵妃。
“以前母后也住过飞鸾宫。”
景华琰声音低沉,却有着浓重的怀念。
“那里已经有二十载无人居住了,干干净净的,朕以为一切都好。”
姜云冉听着这话,也跟着笑了起来:“好,都好。”
————
两个人腻歪了一会儿,姜云冉才看向景华琰:“昨日的事……”
她有些犹豫,不知是否要实话实说。
其实昨日的事情,她同周宜妃一早就商议过,周宜妃不确定韩才人背后所说的人是否会动手,因此提前布置了御花园的生辰宴,到时候,御花园人多口杂,最是容易引得对方动手。
对方能害他们母子一次,就能害两次三次,不到成功不罢休。
她刚有孕时对方就动手了,可见对方想要排除异己的决心有多强,后来她艰难生下皇长子,对方就更不可能留下这个“拦路石”。
而最近大皇子“恢复健康”,又在过年宫宴上高调亮相,这让对方无法忍耐。
韩才人的挑唆就是最好的证明。
然而周宜妃没有被韩才人挑唆成功,她佯装不信,还埋怨起韩才人挑拨离间,认为她危言耸听,把她赶出了锦绣宫。
没有了韩才人,想要在锦绣宫动手难上加难。
御花园的生辰宴,就是最好的机会。
这也是周宜妃故意给对方的机会。
周宜妃也一早就就安排人盯住御花园,花园小径里面的端倪,周宜妃也有所察觉。
这也是她没有陷入昏迷的原因之一。
不入局,如何能引得幕后之人亮相?
姜云冉要做的,就是配合周宜妃,去“救”大皇子。
两人没有细说,过程也需要伺机而动,因此当姜云冉发现是韩才人动手时,便知晓这条线顺不下去了。
最终,落入网中的还是韩才人。
幕后之人何其精明,韩才人这步棋已经废了,还不如直接抛弃,若能事成,便一举两得再好不过。
若不成,所有事情也能推到韩才人身上,对方依旧高枕无忧。
那时候姜云冉发现韩才人抱着的襁褓根本不是大皇子,而是一个布偶,她便知晓了周宜妃的谨慎,所以上岸之后等了一会儿,就等到了周宜妃。
后来出现在清雅轩的周宜妃,抱着的自然是真正的大皇子。
这其中细节需要对账,所以两人在清雅轩叙说时,周宜妃故意抢白,姜云冉也故意说得细碎,为的就是互通有无。
事实证明,她们成功做到了。
唯一想不到的是,姜云冉的妃位变成了贵妃。
这自然是大喜事,她的越级高升,周宜妃比她还高兴。
只要姜云冉稳坐宫中,她跟大皇子就能安然无恙。
选择对盟友,才是最幸运的。
而景华琰也看出了事情的端倪,亲自询问了周宜妃。
这一次,周宜妃说了实话,但她证词之中没有出卖姜云冉,此事也全是她一人所为。
姜云冉舍命相救大皇子,甚至救下韩才人,全是因其英勇无畏,毕竟,谁都想不到韩才人会这样胆大妄为。
姜云冉此时询问,就是想要知晓景华琰知道多少。
而被询问的景华琰,也知晓她因何这般问。
他并不生气,反而似笑非笑睨了她一眼,说:“爱妃觉得昨日事要如何侦查?”
姜云冉:“……”
这话就不好说了。
景华琰亲自问了周宜妃,也知晓了事情的真相,他怜悯这对母子,并不为此事生气,反而有一种说不出的愤怒。
那些人的手实在伸得太长了。
前朝后宫,宫妃皇嗣,他们胆大包天,任何人都敢谋害。
一旦成功,利益巨大,翻看史书,历史的曾经历历在目。
即便冒着抄家灭族的风险,也有无数人前赴后继,就是为了至高无上的权柄。
想起曾经周宜妃的病症,想起虚弱胆怯的孩子,景华琰怒火中烧。
可这一切,都被他自己慢慢压了下来。
这份情绪,他不能带给姜云冉。
让她陪着自己一起担忧,一起生气,不仅无法解决问题,还会增添烦忧。
因此,景华琰此刻只是先逗了姜云冉一句,才说:“周宜妃同朕说,韩才人告知她明宣出生之前就中了毒,孩子年幼,已无法根治。”
说到这里,景华琰长叹一声:“当日你不肯告诉我,一是周宜妃想要带着明宣出宫,让你守口如瓶,并谋划了昨日之事,一是怕我伤心难过吧。”
姜云冉沉默了。
景华琰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说:“我是难过,可既然宜妃已经做出了选择,为了明宣好,我也认为他应该出宫医治。”
“太医虽然医术精湛,但多是世代行医,侍奉宫中,他们见的病例并不算多,对于明宣这样的病症束手无策。”
“我也询问了孙医正。”
姜云冉认真听他说。
景华琰道:“孙医正的确见多识广,但他也没有见过明宣的病症,不过他知晓不少坊间名医,已经拟了单子交给仪鸾卫,让他们一路护送宜妃和明宣出宫寻医。”
其实此番行事,最终的目的,并非是寻医问药。
不过是周宜妃主动放弃了一切未来,换来了景明宣的平安。
离开皇宫,远离是非,即便还是没办法治好病症,但她们身边再也不会有危险。
姜云冉呼了口气:“这就好。”
景华琰看着她平静的侧脸,说:“下狱之后,韩才人守口如瓶,一句话不愿意多说。”
姜云冉眸色微闪,她抬眸看向景华琰,见他目光沉沉,正平静而温柔看着她。
不询问,不质疑,也不冷漠。
他等待她告诉他真相。
关于韩才人的猜测,两人之前多少有了苗头,不过更深的东西挖掘不出,只能暂时搁置。
昨日只有姜云冉同韩才人有所接触,若真有什么线索,只有姜云冉知晓。
对于此,姜云冉没有什么可隐瞒的。
她只是仔细回忆,便把韩才人所言一字一句重复出来。
说到最后,姜云冉也是叹了口气。
“我完全没想到,那些人手腕这么深,这么久,韩才人今年已经二十有二,她入宫八年,成为宫妃两年……”
姜云冉看向景华琰:“需要从多久之前,就开始布局?”
当然,若是从阮忠良五岁时算起,那时间便更早了,将近跨越三十几个年月。
那时候,甚至还是景华琰皇祖父在位。
景华琰垂下眼眸,他道:“如此说来,当时毒害徐德妃案的王黄门、后来谋害吴裕妃的柔羽,乃至现在的韩才人。”
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
他们全部都是孤儿。
虽然籍贯不同,年龄不同,但最终都汇聚在宫中才,成为那人可以操控的棋子。
姜云冉微微蹙起眉头。
各地赡养孤儿的慈养堂,是朝廷的恩泽,也是对百姓的兜底,让百姓们不至于日夜忧心。
担心自己不在,孩子无依无靠,担心年迈无子,孤独死去。
慈养堂其实是一种安抚。
也是一桩善举。
从大楚第一座慈养堂设立之后,无数孤儿流入宫闱,获得了安身立命的能力和机会。
姜云冉身边就有莺歌。
小姑娘虽然是孤儿,但她开朗活泼,与人友善,宫中那些同样出身的哥哥姐姐们,对她多有关照。
他们自成一派,彼此之间的信任和亲近尤甚。
姜云冉若有所思:“陛下,你说柔羽和韩才人这些人,有什么特点呢?”
特地培养出来的“死士”,肯定跟寻常宫人不同。
而韩才人也与柔羽不同。
柔羽明显就是棋子,但韩才人可能因为容貌出众,所以她被寄予厚望。
她身上的“人性”更显著,没那么唯命是从。
所以即便被逼着“杀害”大皇子,韩才人也没有下死手,她闹那一场事端,也并非为了同姜云冉诉说自己的清白。
她是想要进慎刑司。
也就是说,慎刑司是安全的。
她不是彻彻底底的死士,她想要濒死求生。
因为在这多年时光里,韩才人从来没有做过一件坏事。
无论她究竟发没发现那个襁褓之中的不是大皇子,她都没有真正伤害他。
光凭这一点,韩才人都能获得活命机会。
姜云冉一边思索,一边把这些都慢慢讲述出来。
景华琰听得很认真,时不时点头,显然两人的观点不谋而合。
等听到姜云冉提问,景华琰才开口:“特点吗?”
“他们不抱团,不拉帮结派,也不主动袒露自己的孤儿身份。”
对,这其实才是最奇怪的。
虽然宫中不许结干亲,但孤儿们私底下也会姐姐妹妹地喊着,她们无依无靠,无非就是想有个牵挂。
姑姑们其实都知晓,不过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不太过分,谁也不会同他们过不去。
但柔羽和韩才人这种却完全不同。
直到事发,姜云冉才知晓他们也是孤儿出身。
姜云冉颔首道:“是否可以说明,幕后之人网罗了许多孤儿,特地训练,要么送入宫中,要么……”
要么送入其他官宦人家。
亦或者,还有最让人不寒而栗的。
没人知道这些“孤儿”有多少人,幕后之人又培养了多少死士,毕竟想要用正常身份入宫,并不那么简单。
姜云冉入宫之前,都要让茉莉在溧阳走动,假冒她伪造身份。
这些死士想要送入宫中不简单,可若是隐藏在乡野呢?
思及此,姜云冉面色不由白了一瞬。
倒是景华琰握了握她的手,低声安慰:“不怕。”
姜云冉抬眸看向他。
景华琰面色如常,似乎对此才有猜测,他的手心温热,给了姜云冉无形的力量。
“若真如此,倒是好办,那么多人要吃喝拉撒,所费颇丰,尤其不好隐藏十数年不被人发现。”
“如今我们有了新的线索,顺藤摸瓜,一定能找到他们的老巢。”
景华琰拍了拍姜云冉的后背,低声道:“昨日朕已经命仪鸾卫出宫搜寻了,正好也借着明宣出宫的借口,甚至可以光明正大行走。”
姜云冉:“……”
姜云冉长舒口气。
“陛下真是……”
“英明神武?”景华琰问。
姜云冉睨了他一眼:“老谋深算。”
景华琰:“……”
两个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笑了起来。
方才凝重的气氛都放松下来,不再那样紧绷。
“他们的动作越来越频繁,可见已经要忍耐不住了,”景华琰低下头,在姜云冉耳边说,“明日,韩才人就会畏罪自尽。”
姜云冉眨了一下眼睛,瞬间便心有灵犀。
宫里的韩才人死了,但属于他们的新证人却会迎来新生。
只要确定了自己的安全,韩才人不会再隐瞒下去。
姜云冉呼了口气:“好想知道事情的真相。”
景华琰颔首:“朕亦然。”
第140章 【三合一】或许,小产与梦魇有关。
自从周宜妃生辰宴出事之后,各宫宫人都少了走动。
不过因姜贵妃晋升和有孕,让宫中重复热闹。
尤其这几日,西六宫正中央的飞鸾宫日日忙碌,敲敲打打不停。
这声音不远不近,却刚好能让后面的长春宫听得清楚。
自从幽闭宫中之后,阮含珍的睡眠就每况愈下。
重新出宫,她本来应该有所好转,但她“检举”姜云冉失败,很是落了面子。
后来又每每看她耀武扬威的模样,阮含珍心里的刺就越扎越深,几乎要恨得牙痒痒。
最怕仇人过得好。
现在不吃药,她完全睡不着了。
正因此,她如今瞧着消瘦憔悴,眼底一片青黑,必要用厚重的珍珠粉,才能遮挡她的坏心情。
那日御花园事发,阮含珍也是先晕倒的人之一,等她醒来之后,只觉得头晕脑胀,天旋地转。
那时候太医才说,因为吸入了过多的迷香,与她平日吃的安神汤有对冲,她这几日会烦躁易怒,也必须要停了安神汤,等过了七八日再恢复服用。
当时阮含珍恍恍惚惚,没有听清,直到她半夜醒来,发现无论如何都无法入睡之后,才彻底陷入癫狂之中。
那一夜,把宫人们折腾得不轻。
还是素雪细心陪在她身边,不停安慰她,那般温柔体贴,也用了将近大半夜才成功安抚阮含珍。
待阮含珍慢慢平复下来,她看着素雪,眼睛中满是血丝。
“素雪,我只剩下你了。”
这一刻,阮含珍难得有几分真心。
就连自己的亲生母亲,最在乎的都不是自己,天底下,唯一待她真诚的居然是个低贱的宫婢。
阮含珍有时候觉得可笑,有时候又觉得自己可怜,爱恨交织,心绪难平。
越是如此,她越无法安眠。
就这样熬了一夜,等天光大亮时,阮含珍才整个人放松下来,困倦袭来,她半梦半醒地小憩了一会儿。
这一个白天,长春宫的气氛都很低迷。
阮含珍这边闹了一夜,苏宝林如何不知?她不想与阮含珍闹事,只低调行事,又叮嘱宫人们谨言慎行,不要嬉笑打闹,惊扰阮宝林的清净。
宫女桐舟有些不满:“娘娘,都是宝林,您又年长,因何处处忍让她?”
苏宝林叹了口气:“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说到这里,苏宝林又叮嘱:”千万别到处说姜贵妃晋升之事,我怕她又发疯,连累了咱们也不值当的。”
桐舟都替主子委屈。
阮宝林早就不是惠嫔娘娘了,却还是耀武扬威,不肯低头。如今长春宫的主事是他们娘娘,因何还要看她脸色行事?
倒霉同阮宝林同住一宫,一点好处没落下,还要处处忍让,这日子别提多憋屈了。
对此,苏宝林倒是很平静。
她抬眸看向桐舟,那张可爱的俏脸难得严肃起来。
“我的话你都不听了吗?”
桐舟顿了顿,才不甘不愿道:“奴婢遵命。”
苏宝林见她乖顺了,这才握了握她的手,声音低沉下来。
“她不会长久的,”苏宝林说,“早晚有一天,她会自作自受。”
“咱们总要明哲保身不是?”
桐舟眨着眼睛看她,见苏宝林面容严肃,才慢慢落下心来。
“是。”
另一边,阮含珍尚且不知宫中事。
她中午用过午膳之后,依旧昏沉,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却无法入睡,顿时又觉得烦躁。
先是折腾了一圈宫人,后来好不容易有了睡意,前面的宫殿又喧闹起来。
敲敲打打的声音犹如魔咒一般,在耳边炸响。
阮含珍抱着头,咬牙切齿:“怎么回事?”
素雪犹豫片刻,还是上前帮她按揉太阳穴。
“娘娘,外面宫殿在修,过几日就好了。”
阮含珍慢慢放松下来,头脑逐渐清明:“不年不节,因何要修宫殿?”
她顿了顿,面色一变:“修何处?”
素雪没说话,沉默却是最好的答案。
阮含珍的面容重新狰狞起来。
“难道是映玉宫?还是临芳宫?”
如今灵心宫还有德妃住着,已经病病歪歪好几个月了,平日里安安静静的,一点声音都无。
不可能是灵心宫。
也不可能是长春宫和荷风宫。
前面的宫殿,唯一空置的便是映玉宫、飞鸾宫和临芳宫了。
宫中份位,只淑妃份位空置,而淑妃恰好主位映玉宫。
想到这里,阮含珍面目越发狰狞。
她几乎是嘶吼着说:“那贱人升为淑妃了?你怎么不早告诉我?”
“不可能,不可能,凭什么啊!”
素雪忙安抚她,立即回答:“不是的,不是的。”
听到她否认,阮含珍倏然安静下来。
她那双充血的眼睛凸起,看起来狰狞可怖。
“不是吗?”
她盯着她,犹如恶鬼盯紧猎物,似乎随时都要把她拆吃入腹,啃得骨血不留。
素雪沉默片刻,才说:“不是的,姜娘娘并未被晋封为淑妃。”
她可没有撒谎,因此语气分外坚定。
那双猩红的眼儿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忽然眨了一下。
莫名的,阮含珍整个人又开心起来,她癫狂地笑着:“我就说不可能。”
“她出身那么低贱,怎么可能呢?”
她的语气是那么坚定,那么理所应当,仿佛普通出身的人们无论多努力,却永远无法改命,一辈子只能卑躬屈膝,成为被践踏的蝼蚁。
素雪沉默着,没有开口。
阮含珍笑了一会儿,笑声戛然而止,却又问:“那为何那样吵?”
素雪想了想,才说:“是各宫都要修,过几日便结束了。”
“嗯。”
阮含珍看向她,眸色幽深。
她忽然伸出手,握住了素雪的手。
“好素雪,你最好了。”
阮含珍紧紧握着她的手,把素雪的手腕捏得通红。
“你放心,以后我若是飞黄腾达,定会给你升职,咱们共享富贵。”
素雪忽然红了眼眶。
她抬眸看向阮含珍,眼泪甚至都要落下来。
“娘娘,娘娘您真好。”
阮含珍伸出手,轻轻环抱住素雪。
她的目光依旧闪烁着让人胆寒的戾气,可拍素雪后背的那双手,却温柔无比。
“因为只有你真心待我啊。”
自从长春宫宫人减少之后,素雪就越发忙碌了,又因之前凡霜之事,如今素雪都是亲自领着小宫人去取膳食,不敢怠慢。
这一日午膳时分,素雪刚出宫门,两道身影就悄无声息出现在了东配殿之外。
此刻东配殿只一名小宫人侍奉,她看到来人,直接愣在原地。
稍后一些的身影比了个噤声的手势,那小宫女吓得紧抿双唇,低头不敢多看。
两道身影直接踏入东配殿,瞬间便隐没了踪迹。
阮含珍正坐在贵妃榻上发呆,她夜里睡不好,白日就总是困顿,整个人都是恍恍惚惚的。
即便寝殿里忽然多了两个人,她也没有任何反应,依旧坐在那发呆。
“含珍。”
来人声音温柔,轻声细语唤她名字。
阮含珍慢慢抬起头,目光上移,落在了来人脸上。
片刻后,她露出惊讶的表情。
“你……”
来人没有让她开口,她也比了个噤声的手势,自顾自在对面的官帽椅上落座。
“我就知晓,你不知道外面的事情。”
阮含珍垂下眼眸。
她顿了顿,叹了口气:“我猜到了。”
“那贱人怕是升为了淑妃吧?否则也不会修映玉宫。”
虽然素雪下意识否认了她的话,但阮含珍又不是真傻,光听那宫殿的声音,就不可能是简单修。
她当时以为素雪怕她难过,才故意欺瞒她,因此没有多问。
现在,来人的态度让她确定,她的猜测没有错。
然而下一刻,她努力维持的平静就被打破。
“不是淑妃,”来人淡淡道,“是贵妃呢。”
来人垂眸,唇角却噙着一抹笑:“也不是映玉宫,而是……”
“而是飞鸾宫。”
阮含珍瞪大眼睛。
“什么?”
她声音嘶哑,几乎要怒吼出声:“贵妃?飞鸾宫?”
她的语气都变了调,声音凌厉,蕴含着浓重的怨气。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好不容易维持的平和被破坏了。
“这贱人她也配?”
阮含珍心中的戾气再也压不住,尽数喷薄而出。
来人依旧面容平静,她淡淡看着阮含珍,看着她发疯,看着她怒火中烧,看着她逐渐失去理智。
“姜贵妃可是一路踩着你上位的,”她说,“若是没有你,也不会有今日的她。”
“你甘心吗?”
“如今你母亲被逼自缢,你父亲贬官降职,你自己从惠嫔降为了宝林,被罚闭宫思过数月。”
来人一字一句,狠狠刺入阮含珍的心口中。
疼痛难忍。
阮含珍瞪大着眼睛,在听到母亲被逼自缢这几个字的时候,已经流出了血泪。
这眼泪不是痛苦,不是伤怀,只有无尽的怨恨。
不悲伤自己失去至亲,只是痛恨自己在博弈中惨败收场。
“我恨她。”
阮含珍哭着重复:“我恨透她了,我恨不得她死了才好。”
来人面容慈悲,仿佛救苦救难的观世音那般,普度众生。
“含珍,我今日来,就是想要帮你。”
阮含珍满心戾气,却还未彻底失去理智,她看向来人,问:“你为何要帮我?”
“对你又有什么好处?”
来人叹了口气。
“还有一个消息,看来你不知晓。”
来人平静地诉说着另一个噩耗。
“姜贵妃有孕了。”
阮含珍愣了一下。
“什么?”
来人叹了口气,说:“是的,她有孕了。”
她说着,看向阮含珍:“你难道想看着她诞育皇嗣,荣登后位,母仪天下,风光一世吗?”
相比方才的癫狂,现在的阮含珍反而沉默了。
她瞪着那双通红的眼睛,最终开口:“你想要我做什么?”
来人弯了弯眉眼。
“看来,我们达成了共识。”
“很好。”
阮含珍说:“我不管你要做什么,我唯一的要求,就是要那贱人一尸两命。”
“你能做到吗?”
来人慢慢笑了起来。
她说:“我能。”
————
周宜妃甚至不等夏日来临,圣旨刚一颁布,她那边就开始收拾行李。
就连瑞亲王的封王大典,都以景明宣年幼而免了,可见离宫的心意是多么坚定。
反正周氏全部获罪回乡,如今周氏唯一还是官身的只有周宜妃,她自己就能为自己做主。
等她收拾好行李,也同仪鸾卫指挥使商议过出宫后的行程,特地派人请来了姜云冉。
再度踏入锦绣宫,景色一如往昔。
只是宫人们行色匆匆,不见笑颜。
周宜妃带出宫的宫人不多,除了百灵姑姑,还有两名侍奉多年的大宫女,除此之外,就是景明宣的两位奶嬷嬷和几名宫人,其余都留在宫中,不带在身边。
如今锦绣宫这个情形,以后前程还真是不好说,因此被留在宫中的宫女们都愁眉苦脸,看不到任何欣喜。
姜云冉被青黛和红袖侍奉着,直接往正殿行去。
百灵姑姑匆匆迎出来,福了福:“见过贵妃娘娘,娘娘大喜。”
姜云冉笑了一下,红袖就送上红封,道:“同喜。”
待踏入正殿,百灵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听到里面周宜妃的嗓音:“那些花里胡哨的首饰都不带,只带日常体己之物便好,珍贵的衣料也都不带,多寻坊间常有样式,咱们是去治病的。”
百灵立即开口唤她,周宜妃这才回过神,看向姜云冉。
四目相对,周宜妃笑了一下。
她如今面容平和,周身戾气似乎都消散,整个人也卸去沉重的负累,显得十分平和。
“你来了。”
姜云冉点头:“我来了。”
周宜妃请她落座,也不废话,直接道:“在明宣康复之前,我们都不会回宫,这锦绣宫就封宫便好,宫人们直接发回尚宫局,还请你多多照料。”
说是康复,实际上两人心照不宣。
姜云冉没有挑明,直说:“你放心便是。”
周宜妃安静看着她,终是说:“你照顾好自己,别像我一样。”
被人害了那么多年,都一无所知,若非幕后之人熬不住,让韩才人挑拨离间,她可能到死都不知真相。
姜云冉颔首:“我会的。”
明间中一时间安静下来。
周宜妃看着她,有些欲言又止。
姜云冉明白她的意思。
她压低声音,告诉她:“陛下不会放过他们的。”
周宜妃眨了一下眼睛,伸手在眼角抹了一下,苦笑道:“这就好。”
“一切都已经发生,无法挽回,我只能祈求上苍奇迹发生,也祈求上苍降下惩罚,恶人恶报。”
姜云冉说:“会的。”
周宜妃看向她,难得同她说了几句家长里短的闲话。
在姜云冉离开之前,周宜妃抱了景明宣过来,她跟孩子说:“明宣,你说谢谢姜母妃。”
小孩子瞪着大大的眼睛,事发当日他没受到一点惊吓,因此同之前并无区别。
他看着姜云冉,忽然笑了一下。
孩子的笑容纯真,让人心中安然。
“谢谢姜母妃。”
姜云冉揉了一下他头发稀疏的小脑袋,说:“小家伙,好好治病,听你母亲的话。”
景明宣似懂非懂,依旧傻笑着看向她,目送她一路离开锦绣宫。
四月初,周宜妃同瑞亲王景明宣,低调离开了长信宫。
他们的离开,似乎并未在长信宫掀起波澜。
因为此时的九黎,一场腥风血雨正在酝酿。
四月初二,只是个平平无奇的春日,尤其在边疆重镇,百姓们早早就开始在地里劳作,为新一年的耕种做准备。
战事发生的措手不及。
在所有人来不及反应的时候,上千高大威猛的西狄骑兵忽然出现在防守最为薄弱的东城门前。
他们手中的长矛锋芒尖锐,在阳光下闪着寒光,让人不寒而栗。
一瞬间,战事便激荡起来。
定国军奋勇杀敌,鏖战三日,才击退了来犯的西狄铁骑。
军报传入京中,在朝堂上掀起轩然大波。
自从十五年前,定国公沈穆击退西狄狼□□兵,西狄元气大伤,这些年来不过小打笑闹。
后来礼泉开放榷市,贸易往来互通有无,西狄也不再缺医少药,贫瘠萧瑟,便逐渐平稳下来。
然西狄依旧是丰庆草原上的庞然大物。
无论是驻守在礼泉的护国军,还是驻守在九黎的定国军,都不敢放松。
这样大规模的进犯,还是十数年来的第一次。
果然,异族蛮子还是狼子野心。
中原富饶,沃野千里,谁看了不会心动呢?
尤其大楚幅员辽阔,不仅有丰茂的产粮平原,还临海靠山,贸易和珍馐皆不匮乏。
丰庆草原的确富饶,可同大楚的锦绣山河相比,却显得贫瘠单薄。
隐忍十数年,今岁终于隐忍不住了。
景华琰看到战报,面色随之一沉,他直接命京中驻守的各将军都督入宫,这几日都在凌烟阁议论政事。
前朝繁忙,后宫倒是平顺。
如今宫中之人越发少了,倒是显得清净不少。
这一日,姜云冉刚处置完宫事,正扶着红袖的手在宫中踱步。
四月初*,院中的牡丹又开了一茬。
随着姜云冉升为贵妃,听雪宫中的宫人自然水涨船高。
甄承旨、青黛姑姑和红袖姑姑还是原来的官职,但俸禄加了一倍。
另外紫叶升为从六品管事姑姑,俸禄与青黛红袖等同。
莺歌和蓝韵升为司职宫女,莺歌贴身侍奉姜云冉,蓝韵主管库房,众人各司其职。
黄门们也可有升职加俸,整个听雪宫犹如初夏一般欣欣向荣。
回到姜云冉身边的红袖一如既往稳重。
虽然之前分别数月,情分却没有生疏,还如以前一般亲近。
此时红袖扶着姜云冉,一边禀报着宫中琐事。
“夏日的份例都已发放下去,今年春日又放出去一批宫人,足有一百三十七人,因此今岁的份例少了两成,娘娘吩咐给各宫人多发了两匹细棉布,剩余还有一成。”
姜云冉点点头,红袖对于织造局事烂熟于心,不用看折子,都能把数字说得分毫不差。
“这一成先归东寺库,到时你跟彭大伴一起去,务必当面交接清楚。”
如今宫中宫妃数量比之前朝少了六七成,尤其这两年来,人数越发少了,伺候的宫人自然相应减少。
尤其前朝时候,还有不少没名没分的庶妃,伺候的宫人越发庞杂。
到了元徽五年,虽然当时有新秀女入宫,但宫人数量足以应对。
到了元徽六年,即便今年有一百多名宫人出宫,却并不影响宫中事务。
各宫室和司局的宫人数量不变,但伺候娘娘小主的宫人却大大减少。
之前姜云冉就同景华琰商议过,两人都认为不用再小选宫女入宫,不仅劳民伤财,还让各州府借机行事。
即便以后还要小选宫女,大多也会选择慈养堂的孤儿,出宫和入宫的宫人数量足可持平。
宫人减少,四季份例、岁银都会相应减少,姜云冉会取出其中一部分余额赏赐宫人,剩下的就开设东寺库,留存储备,以待荒年用来赈济。
因为东寺库经手都是银钱,所以须格外谨慎,姜云冉反复叮嘱红袖。
红袖便道:“诺,奴婢知晓的,娘娘放心。”
姜云冉呼了口气,她仰头看了看天色,呢喃道:“也不知今年是否还去东阳围场了。”
姜云冉有孕之后,身体一直十分康健。
她除了最开始有些嗜睡,之后就再无其他症状。
能吃能睡,前两个月便平顺度过。
到了四月上,她才开始有些害喜。
不过她对吃很是执着,即便害喜也不会不用膳食,讳疾忌医,倒是慢慢有所改善。
听到这话,红袖就低声道:“边关起了战事,倒是不太好说,不过东阳围场之行本就是为了选拔年轻俊才,积累武将,倒也与战事不太冲突,只是……”
“只是娘娘如今有孕,路途就有些艰难了。”
姜云冉却拍了一下小腹,道:“孩子坚强着呢,不会这般脆弱。”
“再说,等到了四月末,宫里又闷又热,怕是还不如熬过那十日路途,到东阳围场消暑。”
她说着,叹了口气。
“只希望战事能早早平息,不要再有杀戮,也不要耽误边关百姓的春耕。”
然而,边关战事究竟是什么走向,现在的玉京无人能知,这金碧辉煌的长信宫中,最先出事的并非武英殿。
这一日景华琰依旧在前朝忙碌,只让梁三泰过来看望她一眼,见她平安才能放心。
梁三泰十分客气:“贵妃娘娘,陛下特地让御茶膳坊给娘娘准备的八宝烧鸭,娘娘最爱吃这一口,陛下心里记挂得很。”
姜云冉笑道:“谢陛下恩赏,本宫也给陛下准备了银耳莲子羹,好让陛下清清火气。”
“梁大伴。”
姜云冉点了一句梁三泰的名字。
梁三泰忙点头哈腰:“娘娘您说。”
“本宫知晓陛下国事繁忙,但龙体要紧,梁大伴还是要好好侍奉陛下,务必要让陛下准时准点用膳,若是陛下不肯用,你就说是本宫特地叮嘱的。”
梁三泰定是说不动景华琰,但贵妃娘娘一定可以。
见贵妃愿意担这个责,梁三泰整个人都放松了,他越发恭敬:“娘娘对陛下的关怀,让下臣感动不已,难怪娘娘能简在帝心。”
对于这种奉承话,姜云冉不置可否,只让他回去忙了。
景华琰不过来,姜云冉便领着宫人们一起用晚膳。
晚膳过后,她正同几人一起散步,就听外面忽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那声音密密匝匝,犹如鼓锤敲在鼓面上,惹得心跳咚咚作响。
姜云冉慢慢转过身来,就看到钱小多苍白的脸色。
“娘娘,绯烟宫刚急招太医。”
“说戌时二刻,贤妃娘娘忽然腹中剧痛,已经见红。”
————
算起来,梅贤妃有孕已经六个月。
她虽然一直没有显怀,人也瞧着一如既往消瘦清雅,不过既然白院正都说她无碍,那她应该就是没有大碍的。
她这一胎怀相可比吴裕妃的要好得多,听闻也比当年周宜妃的要康健,本来应该一直平安顺利,怎么才六个月就见红了?
姜云冉同甄承旨对视一眼,甄承旨立即道:“红袖,紫叶,你们看好听雪宫,娘娘,奴婢和青黛陪您去绯烟宫。”
姜云冉颔首,她看向钱小多:“肯定已经有人请了太后娘娘和慕容昭仪,你另外派人,请皇贵太妃和贵太妃至绯烟宫,请两位太妃一起定夺此事。”
如今宫中能主事的人越发少了。
徐德妃重病,周宜妃出宫。
高位妃嫔只有三位。
姜贵妃、梅贤妃和慕容昭仪。
其中一位还是今日的苦主,根本无法主持宫事。
事关皇嗣,可马虎不得。
尤其景华琰在前朝忙碌数日,也不能叫他分心,还不如多请几位太妃坐镇,也好稳住局面。
听到姜云冉的处置,甄承旨了然地颔首,她思索片刻,又看向钱小多,道:“娘娘,小多也一起去吧,只在宫门口接应也好。”
甄承旨处事周密,从来不用姜云冉多费口舌。
绯烟宫距离听雪宫很近,不过几步路的工夫,等姜云冉赶到绯烟宫时,就在门口碰见了慕容昭仪。
两人同住东六宫,路程时间一致。
等两人快步踏入绯烟宫,才发现绯烟宫中气氛非常沉寂。
宫人们白着脸,低垂着头,谁都不敢开口。
梅贤妃身边的澄江姑姑此刻并不在前庭,只有一名叫如练大宫女出来相迎。
这名大宫女面生,显然平日很少跟随梅贤妃出宫行走,此刻显得分外紧张,额头都是冷汗。
姜云冉和慕容昭仪对视一眼,慕容昭仪对她摇了摇头。
两人并未询问如练细节,只跟着她沉默前行,很快就来到正殿之前。
殿中已经点燃所有宫灯,此刻灯火通明,一片肃静。
仁慧太后正坐在主位上,半阖着眼捻佛珠,口中念念有词。
显然,绯烟宫最先请的是仁慧太后和太医,等仁慧太后到场,才安排宫人请来了姜云冉和慕容昭仪。
听到通传声,仁慧太后的动作不停,姜云冉和慕容昭仪两人也安静站在堂下,没有打扰。
过了一炷香的工夫,仁慧太后手上动作骤停。
两人行礼,仁慧太后慢慢睁开眼睛,道:“坐下说话吧。”
坐下之后,姜云冉先说:“太后娘娘,今日事关皇嗣和贤妃,臣妾不敢擅专,特地又派人请了皇贵太妃和贵太妃,娘娘们都是长辈,能指点一二。”
仁慧太后看向她,点了点头,她叹了口气:“也不知贤妃如何了。”
此刻寝殿里静悄悄的,没有任何声音。
有孕之后,姜云冉对气味很是敏感,此刻她没有嗅到浓重的血腥气,便以为并无大碍,因此神情还算平静。
她看向一边守着的如练:“哪位太医到了?如何断言?”
低垂着头,听到询问便福了福,道:“今夜刚好白院正值夜,他同两名女医正在给娘娘医治,刚进寝宫没多久,娘娘究竟如何尚且不知。”
如练说到这里,仁慧太后就冷着脸问:“贤妃身体一向康健,怎么会突然腹痛?这几日可有异常?若有异常或者其他病症,为何不上报?”
被太后这一斥责,如练哆嗦了一下,脸色煞白。
姜云冉看到她一直紧紧攥着双手,显得分外紧张。
“奴婢,奴婢……”
如练到底也在宫中数年,熬过最初的惊慌之后,还是稳住了心神,她膝盖一软,直接在跪在地上,躬身磕头。
“贤妃娘娘这几日一切如常,甚至昨日白院正还请了平安脉,”大宫女认真说道,“今日娘娘也一切安好,并无不妥啊。”
她顿了顿,才说:“娘娘晚膳之后本来要沐浴,可没过多久,娘娘就腹痛难忍。”
听到这话,众人齐齐变了脸色。
仁慧太后看向姜云冉,道:“应立即盘查今日贤妃所用膳食。”
姜云冉颔首,直接让绯烟宫的宫女去一趟尚宫局,把穆尚宫和御膳房的颜总管一起唤来。
这边刚刚吩咐完差事,门口就有传来交谈声。
抬眸看去,就看到皇贵太妃和贵太妃联袂而来。
两人住在东六宫之后,又是最晚被通传的,因此耽搁了将近两刻才到。
等众人都落座,如练又上前禀报了一遍情形。
皇贵太妃也念了一声佛偈,她看向仁慧太后,有些欲言又止。
仁慧太后叹了口气,道:“沈妹妹,如今还有什么不能说的?”
两位太妃都是急匆匆赶来的,贵太妃显然入睡很早,发髻都有些凌乱,皇贵太妃好一些,发髻还算整齐,但因为牵扯皇嗣之事,面色也不甚好看。
“姐姐,”皇贵太妃顿了顿,依旧有些犹豫,“皇嗣事关重大,只咱们几个做主可能行?万一……”
“还是禀报皇帝为好。”
仁慧太后叹了口气。
她的目光在众人面上扫过,才说:“陛下有国事,兹事体大,不容分心。”
“无碍,今日无论是什么事,哀家都能做主,莫要担忧。”
有仁慧太后这一句话,众人心中稍安。
此刻寝殿中依旧安安静静的,没有任何声音。
没有痛呼,没有一盆盆血水,也没有满脸是汗的太医。
明间之中一时安静下来,随着沉下来的暮色一起落入深夜之中。
刻香掉了两节,寝殿中忽然有喧闹声音响起。
伴随着喧闹,急匆匆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吱呀一声,雕花门扉倏然打开,一道高瘦的身影出现在众人眼前。
来人正是白院正。
这位在宫中侍奉二十几载的老太医,此刻面容苍白,冷汗岑岑,不知从何时起,他的两鬓都已斑白,显得异常苍老。
他见到在场这么多娘娘,面色不变,一撩衣袍就要跪下。
仁慧太后直接道:“免礼,白院正,贤妃如何了?”
白院正动了动嘴唇,他最终长叹一声:“贤妃娘娘腹中剧痛难忍,在臣等到绯烟宫之前已经落红,臣到来之后诊脉,发现娘娘有早产的迹象,便让女医用金针保胎。”
随着白院正的话,众人脸色为之一变。
“然而金针并无用处,后来臣又加用了保胎丸和护心丸,也没有任何效果。”
白院正的脊背彻底弯了下去。
此刻得他,显得那样苍老颓丧。
“一刻之前,贤妃娘娘小产……”白院正低声道,“是位没有成型的小皇子。”
听到这里,仁慧太后手指一松,那一串莹润有光的蜜蜡佛珠啪嗒一声摔落在地上。
绳索断裂,佛珠滚落开来,犹如散开的泪。
仁慧太后长叹一声:“贤妃如今如何了?”
孩子没了,母亲还在。
总要把人好好救回来,不能像吴裕妃那般年轻早亡。
说到梅贤妃的身体,白院正面色稍霁。
“贤妃娘娘并无大碍,她与裕妃娘娘不同,并未难产血崩,于身伤害不大。”
“只要坐好小月子,好好将养,两月后就能恢复如初。”
这是今日难得的喜事了。
众人面色稍霁,仁慧太后也呼了口气:“这就好,这就好。”
此时,姜云冉却微微垂下眼眸。
她嗅觉灵敏,之前吴裕妃早产时,殿阁中有一种很压抑的苦涩血腥味,味道非常之浓重,让人胆寒。
但此刻,绯烟宫的宫殿之中,却没有这么浓重的血腥气。
要说也是有的,但微乎其微,似乎梅贤妃并未流那么多血。
不过之前白院正也说过,梅贤妃只是小产,并未血崩,或许出血不多,所以才没有那般气味。
姜云冉蹙了蹙眉头,她看向仁慧太后,才发现仁慧太后也正在看她。
四目相对,长信宫中的前后两位掌权者,都看到彼此眼中的慎重。
事关皇嗣,太后没有吩咐姜云冉行事,而是慢慢抬起头,冷冷看向白院正。
“你可知梅贤妃因何小产?”
这一次,即便有太后宽宥,白院正也膝盖一软,跪倒在地。
“贤妃娘娘的这一胎一直都是臣在侍奉,娘娘虽然消瘦,却是脾胃不和所致,为了小殿下,娘娘日常都努力用膳,这几个月来小殿下和娘娘一直还算健康。”
白院正说到这里,顿了顿。
“昨日臣还给贤妃娘娘请脉,母子平安。”
听到这里,众人心中惊惧,都察觉出不同寻常来。
梅贤妃忽然小产,肯定不是因她身体缘故。
那又是什么?
最大的可能就是被人所害。
下毒吗?
白院正也知道众人如何想,他躬身在地上磕头,道:“太后娘娘,臣方才给贤妃娘娘请脉,娘娘身上只有早产迹象,并无其他异常……”
白院正似乎下定了决心,说:“以臣之见,贤妃娘娘并非中毒导致小产。”
那贤妃因何好好的,忽然就这般了?
这长信宫中,不可能有无缘无故的祸事。
仁慧太后面色沉寂,她蹙着眉头,显得非常忧虑。
倒是皇贵太妃开口:“一个人好端端的,可不会生病。”
“白院正,怕不是你医术不精,故意隐瞒犯上吧?”
白院正吓得匍匐在地,根本不敢起身。
“臣句句都是实情,”白院正顿了顿道,“若皇贵太妃娘娘以为不妥,可再传太医给贤妃娘娘请脉。”
皇贵太妃冷笑一声:“来人,把太医院所有太医都请来。”
等候太医的时间并不算漫长,因为穆尚宫和颜总管到了。
颜总管可精明着呢,他一来就跪下,道:“回禀太后娘娘,这是贤妃娘娘近一月的膳食单子,因娘娘有孕,所有膳食都有尚宫局和司礼监宫人监督,小的已经查过今日娘娘的膳食,没有任何问题。”
就在这时,另一道身影从寝殿中慢慢踱步而出。
她衣衫凌乱,神情古怪,平日里的端庄和体统都消失不见,只剩下忧伤。
“太后娘娘,奴婢有话说。”
澄江姑姑直接跪在地上:“贤妃娘娘这几日一直在梦魇,或许,小产与梦魇有关。”【你现在阅读的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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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1章 【三合一】所有事端,都是阮宝林一人所为,同贵妃娘娘无关。
听到梦魇两个字,太后面色难看至极。
因近来不用处置宫事,她面容比之以前要慈和许多,不再经常质询宫人。
尤其请宫妃安时,她也都言笑晏晏,如同寻常长辈一般和蔼可亲。
然而今日这事一出,她还是那个威严的太后娘娘。
梦魇两个字,很容易让人多想。
宫中最忌讳巫蛊之术,但凡牵扯其中,不光自己不会有好下场,还会牵连其家,古往今来,最严重的巫蛊之祸,能弄得满门抄斩,人头满地。
太医不停强调,梅贤妃这一胎没有异常,也没有中毒迹象,御膳房也保证膳食安全可靠,并无差错。
那什么事情能导致梅贤妃无缘无故小产?
唯有巫蛊之术。
怕是梅贤妃被人诅咒,日积月累,终腹痛小产,失去了还未成型的皇嗣。
澄江说她一直梦魇,也侧面印证了这一点。
仁慧太后管理六宫事二十几载,等到儿子继承大统,她也代为理事多年,如何会听不懂这里面的弯弯绕绕。
她冷着脸,眼眸寒冰,冷冷看向澄江。
“这世间根本就没有鬼,巫蛊、诅咒,都是拿来攻讦旁人的借口,”仁慧太后一字一顿,“哀家在宫中将近三十载,什么事情都见过,说句大逆不道的话,为了权利毒害谋杀的确有之,但用巫蛊诅咒就能祸害旁人的,还真没听说过。”
仁慧太后身上的凌厉气势扑面而来。
澄江面色煞白,她跪在地上,几乎泣不成声。
“若巫蛊就能杀人,那哀家……早就已经死了八百回了。”
这话说得铿锵有力。
姜云冉叹了口气,柔声道:“太后娘娘莫要动怒,娘娘母仪天下,仁慈和善,定能长命百岁,长久陪伴陛下身侧。”
有她劝说,仁慧太后脸色稍霁。
在她身边,皇贵太妃也出言安慰:“贵妃所言甚是,姐姐可不能说这丧气话,不光我听了难过,便是陛下听了都要着急。”
仁慧太后看了看两人,才揉了一下眉心。
“宫里最忌讳此事,若此时闹出,还不知要如何收场。”
的确如此。
如今边关战事起,景华琰和肱股之臣们殚精竭虑,夙兴夜寐,本就分身乏术,后宫之中却又出了梅贤妃小产之事。
本来听到梅贤妃并无大碍,仁慧太后还略放下心来,只要人健康无忧,便就是大喜事。
至于她因何小产,慎刑司和尚宫局一起出手,总会查清真相。若是意外就好好安抚,若是人为……那必然要惩戒真凶,不能轻饶一人。
然而还没等开始盘查,澄江就忽然出来说了这番话,她没有明说,可人人都听出她话里有话。
明摆着,就是说梅贤妃被人用巫蛊之术诅咒,谋害了腹中的小皇嗣。
若是此事牵扯到巫蛊,那事情就难善了了,必要闹得宫中腥风血雨,到时候不可能不分薄景华琰的心思。
在国朝一门心思战事时,若是再闹巫蛊大案,可不是明智之举。
即便是多事之秋,也必要压下矛头,以大局为重。
根本不用犹豫,仁慧太后就做出了选择。
仁慧太后不愧是宫中的定心石,她一番话,就把众人心思拉了回来,不敢再继续深想。
然而作为苦主的澄江,却冒着被仁慧太后杖责的风险,强撑着躬身在地上磕了几个头。
“娘娘,奴婢知晓娘娘仁慈,胸怀天下,可贤妃娘娘怀的是皇嗣,是陛下的骨肉,”澄江嘭嘭嘭磕头,声音震天响,“还请太后娘娘、皇贵太妃娘娘、贵太妃娘娘为贤妃娘娘做主,为小殿下做主。”
莫名其妙失去了未来的小皇子,梅氏肯定不会善罢甘休。
说起小孙儿,仁慧太后也满心伤痛。
她语气缓和,温言劝说:“贤妃出了这样的事情,哀家等都很心痛,不可能弃之不顾。”
仁慧太后垂眸看向澄江,言语平静,但眼眸中却有着不容反驳的威仪。
“此事定会仔细详查,但肯定与巫蛊之术无关,你可明白?”
这已经说得非常清楚了。
澄江愣了一瞬,她喃喃自语:“是,奴婢明白,可是……”
“可是娘娘方才说……她感觉腹痛难忍,好似有无数针扎在肚子上,让她难受得紧。”
这话说得在场众人脊背发寒。
若真是如同澄江所言,真有人行巫蛊之术,那会不会咒杀旁人?
姜云冉双手交叠在小腹上,安静垂眸,不言不语。
仁慧太后又要让她噤声,另一边的皇贵太妃却柔声开口:“你是叫澄江吧?”
澄江愣了一下,颔首道:“回禀娘娘,是。”
皇贵太妃问:“因为脾胃不和之事,贤妃日常可十分忧心?算算日子,她也有六个月了,可我瞧着她依旧消瘦,平日可是特别在乎用膳之事?”
澄江不知皇贵太妃因何这样询问,倒是姜云冉抬眸看向了她。
皇贵太妃面容温和,语气也十分平和,同威严的仁慧太后全然不同,让人很容易放下心防。
澄江顿了顿,才说:“是……”
“娘娘总担心因为自己让小殿□□弱,所以用膳时非常谨慎,日夜也都很忧心。”
皇贵太妃呼了口气,道:“这就对了。”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贤妃应是太过焦虑,才导致夜里梦魇,与什么巫蛊之术全无关系。”
她这样一说,在场众人皆恍然大悟。
的确,却是是有这种可能得。
贵太妃也颔首:“的确是这个道理。”
澄江还想再说,却被仁慧太后制止:“皇嗣和小产之事,有司礼监、尚宫局和慎刑司加紧详查,哀家也会尽心尽力,无论结果如何,都会秉公处置。”
“如今最重要的,是医治好贤妃,让她早日康复,澄江,你是贤妃身边的老人,侍奉她多年,务必要好好侍奉,你可明白?”
澄江其实已经有些茫然了。
她今日经历了太多事,可以说是身心俱疲,现在被太后和皇贵太妃这一劝说,竟是下意识要点头。
然而就在这时,绯烟宫外,忽然传来一阵哭嚎之声。
“太后娘娘,臣妾有事请奏。”
那声音听着很是耳熟。
姜云冉和慕容昭仪对视一眼,皆看到了对方的了然。
仁慧太后的面色越发难看。
“三更半夜,因何大声喧哗?成何体统!”
彭尚宫快步而出,片刻后,她快步回来,在仁慧太后耳边低声禀报。
“哦?”
仁慧太后冷笑一声:“那就让她进来,哀家倒是要看看,她能说出什么花样来。”
果然,等彭尚宫把人请进来时,慕容昭仪惊讶道:“阮宝林?”
是的,来人正是阮含珍。
她衣衫整洁,发髻也一丝不苟,显然这个时间还未歇息。
还有小半个时辰就到了落锁时分,她来得不早不晚,刚刚好。
阮含珍似乎看出气氛不同寻常,一进来就跪在堂下,给众人见礼。
除了方才的喧哗,此刻她看上去谨慎许多,脸上甚至还有着明显的忧虑。
尤其目光触及姜云冉时,她竟然瑟缩了一下,显得非常惧怕。
姜云冉平静看向她,目光不躲不闪,并未有任何惊慌失措。
两人之间的异常,被众人都看在眼中,仁慧太后今日心情不佳,不仅心疼贤妃母子,还忧心前朝战事,此刻见她这般瑟缩模样,平日里的温柔慈爱也维持不住了。
她一贯不喜欢阮含珍。
尤其她入宫之后,许多事情都是阮氏闹出来的,因此越发烦闷。
“有话快说。”
阮含珍低下了头。
“太后娘娘,臣妾有要事禀报,”阮含珍低声说,“但臣妾不敢说。”
仁慧太后不耐烦了。
“你只说便是,贤妃还要医治,你莫要耽误时间。”
阮含珍闭了闭眼睛,她似乎把心一横,直接了当说出了口。
“太后娘娘,臣妾检举姜贵妃行巫蛊之术,谋害贤妃和皇嗣。”
这话一说出口,整个绯烟宫落针可闻。
众人一时间都没有回过神来,似乎完全没听懂她的话一般,脸上皆闪过惊愕。
“你说什么?”
慕容昭仪的语气里甚至带着怒气。
这不是胡说八道吗?
阮含珍躬身磕头,把地砖砸得嘭嘭响。
“臣妾不知贤妃娘娘今日如何,但若是有什么异常,定是姜贵妃诅咒所致。”
姜云冉是这其中最镇定的人。
她依旧还是那副平静无波的面容,不仅不愤怒,甚至都不惊讶。
反正阮含珍针对她也不是一两次了,无论哪一次,都与姜云冉本人无关,最后吃挂落的都是阮含珍自己,这一次,应该也不例外。
不光她这般想,就连仁慧太后也这样想。
她蹙了蹙眉头:“阮宝林,你之前数次与姜贵妃为难,念在你已经受了惩罚,贵妃又宽宏大量,哀家便不与你计较。”
“今日这样的场合,你若是敢信口胡言,哀家定不会再宽宥你。”
阮含珍慢慢抬起头,此刻已经泪流满面。
“太后娘娘,之前是臣妾不懂事,犯了错事,可今日臣妾检举,是有证据的,臣妾不是胡言乱语。”
她不等仁慧太后驳斥,立即就道:“一月前,臣妾去了一趟织造局,偶然瞧见贵妃娘娘身边的宫女青黛从织造局出来,臣妾好奇就跟了上去,发现青黛鬼鬼祟祟把一个包袱藏在怀中。”
“臣妾当时不以为意,后来又听听雪宫的宫人说,昭仪娘娘也不知怎么了,非要把庭院中那棵长得好好的蔷薇挪地方,折腾了好几天才罢休。”
一个月前,姜云冉还是昭仪,阮含珍倒是长进了,说话一点疏漏都没有。
阮含珍慢慢直起身体,她说:“臣妾同姜贵妃关系不睦,满宫都知道,当时臣妾怕娘娘要谋害臣妾,就买通了扫洗宫人,去看一看原来种蔷薇的地方,果然……那里埋了一个木盒,那木盒上贴着明黄的符纸。”
————
姜云冉一直都觉得,阮含珍是很有本事的。
她每次出来惹事,总能让所有人哑口无言,说出一句又一句震惊心灵的话。
鲁莽、尖酸,却又不那么市侩,反而透着一股愚蠢。
此刻也不例外。
虽然姜云冉是被检举的那个人,但她却并不慌张,依旧平静淡然,仿佛事不关己。
倒是宫人们有些惊慌,一个个白着脸不敢抬头,只觉得自己听到了天大的事情,生怕自己被灭口。
仁慧太后沉着脸,大抵见多识广,倒也并不惊讶,皇贵太妃则是叹了口气:“阮宝林,话是不能乱说的。”
“行巫蛊之术可是大罪,你若是真要检举姜贵妃行此事,若是成了还好,若是不成……”
“若是不成,定会牵连家中,你自己也自身难保。”
“你若是这几日心绪不佳,胡言乱语,给姜贵妃道个歉,太后娘娘还能宽宥你几分。”
皇贵太妃已经给了阮含珍台阶下。
只要她愿意承认自己“错了”,那今日事可以大而化之。
但阮含珍却紧紧咬着下唇。
她不能退缩,也没有退缩的可能了。
事情已经做下,定要让姜云冉血溅当场,为母亲报仇雪恨。
阮含珍眸色坚定,她再度磕了个头:“臣妾所言句句为真,愿以性命担保。”
皇贵太妃又唉声叹气,这次是真的什么都说不出来了,就连贵太妃也蹙了蹙眉头,看向仁慧太后:“姐姐,您看……”
仁慧太后垂着眉眼,手里的佛珠没了,宫人们暂且不敢捡起,便只能虚虚颤动手指。
“姜贵妃。”仁慧太后抬起眼眸,看向姜云冉。
她的目光有审视,也有询问。
“此事牵扯你身,你意下如何?”
姜云冉起身对仁慧太后福了福,声音平静而清澈:“太后娘娘,既然阮宝林检举臣妾,臣妾想要再问一问事情细节,可好?”
仁慧太后的目光依旧落在她身上,片刻后,仁慧太后嗯了一声,重新合上双眸。
“你问吧。”
姜云冉重新落座,她看向阮含珍,依旧平静淡然。
“阮宝林,你说那宫女取出盒子之后,如何了?”
阮含珍愣了一下,没想到姜云冉竟一点都不害怕,心中不由怨气更深。
看你能嚣张到几时!
她这样想着,面上却满是柔弱可怜:“当时那小宫女吓坏了,不敢多看,又怕被人发现,便把盒子埋了回去。”
“她告诉臣妾之后,臣妾便想着,可能是贵妃娘娘不喜臣妾,想要诅咒臣妾,”阮含珍说着,又委屈落了泪,“可贵妃娘娘手握权柄,又得陛下盛宠,臣妾左思右想,不敢得罪贵妃娘娘,就隐瞒不表。”
这个借口找得倒是很好。
虽然还是有不少疏漏,却也勉强能自圆其说了。
姜云冉点点头,又问:“那你今日因何忽然探袒露实情?”
阮含珍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低声道:“今日傍晚,臣妾在宫中散步,就听到外面传来嘈杂声音,原是绯烟宫的宫女疾步去请太后娘娘。”
“当时臣妾就觉得不对,耽搁了片刻之后,还是决定过来看望贤妃娘娘,结果远远瞧见皇贵太妃和贵太妃娘娘都来了,臣妾便猜测贤妃娘娘出了事。”
阮含珍意有所指:“贤妃娘娘一直身体康健,小殿下也健康无碍,怎么会忽然出事?”
“当时,臣妾就想到了那个盒子……”
说到这里,姜云冉几乎要为她鼓掌叫好。
故事编到这里,阮含珍成功为自己塑造了柔弱可欺,忍气吞声,却又不畏强权,为了旁人勇敢出头的形象。
真精彩啊,精彩到不像是她能编出来的故事。
姜云冉深深看了她一眼,才仰头看向太后:“太后娘娘,臣妾问完了。”
仁慧太后此刻才睁开眼睛。
她冷冷睨着阮含珍,满眼都是不屑。
很显然,她不相信阮含珍的话。
阮含珍吓得一哆嗦,眼泪再度落下:“太后娘娘,臣妾所言都是真的,绝无半分虚假。”
仁慧太后却说:“阮宝林,即便你所言为真,光凭这只字片语就要断定姜贵妃诅咒梅贤妃,简直是无稽之谈。”
顿了顿,仁慧太后还要继续训斥,阮含珍却忽然激动站起身,她声音洪亮,宫殿内外都能听清。
“太后娘娘这是要包庇贵妃娘娘吗?就因为她得陛下爱重,就因为她怀有皇嗣,做了错事就可以不被惩罚吗?”
这声音犹如晴天霹雳,落在沉寂的绯烟宫,殿阁内外众人皆是神情一肃,呼吸就放轻了声音。
无人敢开口,无人敢抬头。
无人知晓仁慧太后此刻是什么表情,更无人敢去看姜云冉。
阮含珍今日此举,是破釜沉舟,必要把事情闹大,不死不休了。
“你……”
仁慧太后气得心口发闷,她只说了一个字,正殿之外,一道熟悉低沉的嗓音响起。
“你这么笃定,那就去听雪宫看一看,究竟有没有这样一个盒子。”
众人齐齐抬头,就看到年轻的皇帝陛下大步流星而来,踩着月色踏入寝殿之中。
满堂皆静。
景华琰这几日都在忙碌,夜里都未好好休憩,此刻显得略有些疲惫,精神却还是抖擞的。
他只穿了日常的常服,头上戴着轻纱冠,自是清俊出尘,没有一丝颓唐。
忽然见他出现,*众人皆是一愣,随即仁慧太后就忙到:“皇帝怎么来了?你怎么不好好休息,后宫之事不用你操心。”
这话有责备,也有心疼。
景华琰面无笑意,他直接来到姜云冉身边,一手安抚太后,一手按住了姜云冉的肩膀。
“无需多礼。”
他道:“朕听闻绯烟宫出事,正巧忙完,便过来看望。”
“没想到,听到的不是众人关怀梅贤妃,反而是诋毁姜贵妃。”
阮含珍站在堂下,整个人都傻了。
但很快的,她就重新兴奋起来。
“陛下同意去听雪宫观察看,再好不过,到时候就能证明臣妾所言不虚。”
阮含珍一边说,一边又委屈上来:“要不是关心贤妃娘娘和小殿下,臣妾也不敢故意惹怒贵妃。”
景华琰看都不看她。
他转头看向仁慧太后:“母后,今日事发突然,贤妃又要好好医治,不如直接去听雪宫,是非对错,一看便知。”
“有劳母后了。”
太后见他神情平静,右手一直稳稳搭在姜云冉的肩膀上,难得平顺了心情。
不得不说,她竟也开始依赖年轻的儿子了。
看到他过来,她竟觉得有了主心骨,一切麻烦都是小事。
仁慧太后叹了口气,道:“辛苦皇帝了。”
决定要去听雪宫,就不停歇,景华琰叮嘱白院正和后赶来的李院使仔细给贤妃请脉,务必对梅贤妃的小产有个交代,又叮嘱绯烟宫宫人好好侍奉,一行人就浩浩荡荡出了绯烟宫。
夜里的宫道幽深狭长,寂静无声。
众人走在宫道上,无一人交谈。
绯烟宫距离听雪宫步行就能到,不过是前后巷的距离,一炷香之后,众人便来到听雪宫前。
守门的刘晓瑞听到脚步声,立即出门相迎。
熟料看到的是浩浩荡荡一群人,不由有些惊骇。
但他却很快让小黄门去传人,自己则上前见礼。
景华琰直截了当:“你去取铁铲来。”
等众人在阮宝林指定的位置站定,自然是神情各异。
那里原本的确种了一棵蔷薇,奈何那枝树木枯死,青黛就让宫人换了一棵月季。
现在可好,这棵月季也要被请出来了。
听雪宫前殿已经点燃了所有的宫灯,照耀得天空如白昼。
景华琰站在最前面,左边是仁慧太后,右边是姜云冉,三人神情出奇平静。
另外皇贵太妃、贵太妃和慕容昭仪也一起来了,算是作为见证。
阮含珍站在人群另一侧,她的脸颊被火光照亮,显出不自然的红云。
此时此刻,她心中一片激动。
看着小柳公公一铲又一铲带出褐色的土壤,心跳如鼓。
快了,就快了。
马上,姜云冉就要获罪下狱,自戕狱中。
想到这个可能,阮含珍几乎要忍不住笑出声来。
可众人就在眼前,她不敢太过放肆,只能强忍着满心激动和笑意,绷着脸沉默无言。
颤抖的手却出卖了她的兴奋。
姜云冉淡淡睨了她一眼,就收回目光,重新落在越挖越大的土坑里。
那里,什么都没有。
一铲,又一铲。
坑挖得越来越深,几乎无法使力了。
慢慢的,小柳公公停了下来。
阮含珍再也维持不住内心的平静,她听到小柳公公开口了。
他禀报:“陛下,太后娘娘,土坑里并无任何东西。”
“不可能!”一道嘶吼响起。
阮含珍脸上的表情一瞬间扭曲了。
她又是要放肆大笑,又是难以置信,这一刻,千言万语凝固在脸上,显得狰狞无比,犹如地狱来的恶鬼。
恰好此时,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她身上。
阮含珍下意识捂住脸。
她嘶吼着:“不可能,就在这里,就在这里!”
阮含珍最终再也忍耐不住,整个人扑在土坑之外,伸手就要去挖土。
仁慧太后整个人彻底放松下来。
她蹙了蹙眉头:“阮宝林,休要再胡闹!”
阮含珍眼泪再度滑落,这一次,却不是做戏表演,而是真的恐惧害怕。
她检举失败了。
又一次。
上一次有凡霜,这一次呢?
阮含珍跪坐在地上,脸颊手上都是泥土,显得异常狼狈。
她一边哭,一边笑,几乎癫狂。
“不可能的,她告诉过我……”
姜云冉垂眸看着她,冷冷道:“谁告诉你的?”
阮含珍忽然噤声了。
她吓得整个人都哆嗦起来。
内心深处只剩下绝望。
她清晰意识到,这一次,自己算是完了。
怕是以后只能在冷宫苟延残喘,再无出头之日。
阮含珍放声痛哭:“陛下,陛下,臣妾真的没有故意污蔑,定是贵妃娘娘把盒子转移了……”
“启禀陛下、太后娘娘,奴婢曾经在长春宫见过一个封符木盒,”此时,阮含珍身后的宫女上前一步,直接跪倒在地,“奴婢要禀报阮宝林行巫蛊之术,意图栽赃嫁祸贵妃,扰乱宫闱。”
阮含珍瞪大眼睛。
说话之人,是她最后能依赖的人。
素雪跪在地上,面容冷肃,神情异常平静。
她匍匐在地,声音清晰。
“所有事端,都是阮宝林一人所为,同贵妃娘娘无关。”
————
谁都没有想到,今日的事情这样跌宕起伏,峰回路转。
这贼喊捉贼的戏码,竟在长信宫瞧见了。
即便是见多识广的几位太妃,也都回不过神,根本想不明白这复杂的事端。
倒是阮含珍忽然转过身,恶狠狠就要往素雪身上扑去。
“你这个贱人,你栽赃陷害!”
还好小柳公公眼疾手快,一把拽走了素雪,让阮含珍扑了个空,膝盖一软就跪倒在地。
又落了一身灰。
素雪站在一边,神情冷淡。
“奴婢以性命保证,所言皆为真。”
阮含珍这辈子做了那么多糊涂事,唯一真心相待的就是素雪。
今日被素雪背叛,她心中难过,忍不住哭嚎出声。
霎时间,刺耳的哭声在听雪宫回荡,在这安静的深夜里格外清晰。
景华琰垂下眼眸,冷冷道:“噤声。”
一瞬间,哭声骤停。
景华琰并不耽搁时间,直接道:“去长春宫。”
长春宫位于东六宫,距离较远,众人都乘上了软轿。
路上,素雪禀报道:“这些时日,宝林娘娘总是避开奴婢行事,单独吩咐长春宫的小宫女阿幼,阿幼可能有些紧张,行事并不利落,便让奴婢看到了那个木盒。奴婢起初并不明白,后来隐约听阿幼禀报,说安置好,请娘娘放心,奴婢便起了疑心。”
说起来很简单。
阮含珍近来行事都避开了素雪,素雪不知她究竟在做什么,便也不可能检举,但今日这样一闹,素雪就明白过来,肯定是阮含珍故意栽赃。
那个木盒,就是证据。
既然听雪宫没有,便只可能在长春宫。
众人来到长春宫时,长春宫里宫灯都灭了,苏宝林早就睡下,不知外面发生何事。
嘈杂声惊动了苏宝林,她披着衣衫出来,就被这浩浩荡荡的人群吓了一跳。
慕容昭仪安抚她回去,一行人就进了东配殿。
素雪也不废话,她上前一步,指着其中一个箱笼道:“就在那里面。”
这是在嫔妃宫中,便换成彭尚宫亲自搜查。
阮含珍已经被人挟制在众人之后,无法动弹。
她那双眼睛里满满都是恨意,却再也不是对着姜云冉,而是冲着素雪。
寝殿中很安静,只有彭姑姑搜查的声音。
一盏茶过去,彭姑姑空手而归:“没有。”
这两个字说出口,阮含珍冷笑一声。
她看起来已经有些癫狂,两名高大的嬷嬷需要用力才能挟制住她。
“不是我,不是我,是这贱人栽赃!”
“我是清白的!”
仁慧太后头痛欲裂。
折腾这大半夜,还被阮含珍这样胡搅蛮缠,她所有的耐心都已经耗尽。
本来就因贤妃小产而心痛,现在越发烦躁起来。
“闭嘴!”
阮含珍的眼泪扑簌而落:“太后娘娘,臣妾真是冤枉的!”
仁慧太后冷冷道:“你栽赃陷害贵妃,可不是冤枉的。”
此时,皇贵太妃轻轻拍了拍仁慧太后的肩膀,柔声道:“姐姐,今日天色已晚,既然没有结果,不如先各回各宫,明日再分辨清楚。”
仁慧太后面色稍霁,她看向景华琰,想要问一问他的意见。
景华琰面容冷肃,他坐在主位上,自从踏入长春宫后便一言不发。
“搜宫。”
他没有任何迟疑,只冷冷说了这两个字。
莫名的,阮含珍一阵心慌。
然而对上景华琰冰冷的视线,她终究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所有人都等在明间,等候宫人搜宫。
一刻过去,两刻过去。
贵太妃有些熬不住,略有些困顿。
姜云冉也靠在椅背上,右手撑着额角,半阖着眼眸。
仁慧太后有些忧心,道:“让贵妃去一边歇一歇吧。”
姜云冉摇了摇头,对仁慧太后轻声道:“无碍,长辈们都在,臣妾因何就要单独休息。”
她话音刚落下,彭尚宫就捧着个盒子,面色沉寂出了寝殿。
所有人的视线,瞬间落在她身上。
那是一个小巧的方盒,应该是枣木材质,并不十分名贵。
盒子上贴了一张黄纸朱砂符,不知符文有何作用,但看起来触目惊心,众人一时间都有些惊愕。
“还真有?”贵太妃惊呼。
彭尚宫倒是并不显得害怕,她稳稳捧着那个方盒,放在了前方的方桌上。
“回禀太后娘娘,陛下,此盒是在阮宝林架子床之下寻到,藏得很深,费了一番力气才取出。”
听到这话,阮含珍呆愣愣看向前方,已经完全说不出话来。
今日发生的所有事情,都超出她的意料,与先前说好的全然不同。
无论是出现在她宫中的木盒,还是素雪的忽然背叛,都让她忽然明白一件事。
今日的检举,或许不是要除掉贵妃,而是她。
对方做了万全之策,把她诱骗入圈套之中,而她自己心甘情愿上了钩。
多可笑。
多可笑啊。
她自己把自己害死了。
方盒在她宫中出现,她再无转圜的余地。
阮含珍那双猩红的眼睛死死瞪着,莫名落下泪来。
此时,她甚至心存侥幸:“太后,太后娘娘,您之前也说了,并不相信巫蛊之术,即便如此,此事也与贤妃娘娘小产无关。”
“不是臣妾害的贤妃娘娘,是她自己,是她自己!”
仁慧太后头风发作,此刻面色异常难看,她按揉着额角,一言不发。
皇贵太妃忧心她的身体,难得对阮宝林语气严厉。
“你自知罪无可赦,就又开始颠倒黑白,”皇贵太妃冷冷道,“今日这么多人陪你忙碌半夜,已是宽宥你的胡乱攀扯,想要彻查清楚,你还要如何?”
说着,皇贵太妃似乎有些激动,伸手就取过那个木盒。
木盒上的符咒贴得严严实实,无人打开查看过。
皇贵太妃眸色微闪,她直接了当就把符咒解开。
唰啦一声,符咒撕成两半。
即便并不信巫蛊之术,但仁慧太后还是白了脸色:“阿秧,危险!”
皇贵太妃面色沉寂,她对仁慧太后摇了摇头,干脆利落打开了木盒。
一瞬间,明间安静无声。
所有人屏息凝神,皆看向那个巴掌大的小方盒。
在场众人,多半都不信什么巫蛊之术,但宫人们吓得面色惨白,若非这么多贵人都没动,他们都要后退几步。
皇贵太妃本来想要安慰仁慧太后一句,说这巫蛊之术都是无稽之谈,可她目光所及,却倏然冷下了脸来。
景华琰淡淡道:“太妃,给朕看看。”
皇贵太妃犹豫片刻,却没有把盒子直接放到他手中,招来梁三泰,让他捧着给景华琰看。
景华琰淡漠地扫了一眼,倏然冷笑一声。
“难怪,你坚持贤妃小产与你无关,因你根本就不是诅咒的贤妃。”
梁三泰的手都要颤抖了。
他垂着眼眸,看着盒中木偶上,清晰写着姚若蘅三个大字。
那是仁慧太后的名字。
景华琰抬起眼眸,淡漠看向阮含珍:“你要诅咒的,是太后。”
“什么?”
仁慧太后忍不住捂住胸口,一口气险些没喘上来。
其他人几人面色也很难看。
姜云冉蹙着眉头,有些担忧地看向景华琰,却见景华琰对她摇头。
姜云冉抿了一下嘴唇,最终没有开口。
仁慧太后此刻才是真正动怒了。
待她喘过气之后,执意要看那方盒里的东西。
景华琰让梁三泰给她看,温言道:“母后,巫蛊都是无稽之谈,稍后让钦天监处置,应该便无碍了。”
仁慧太后却摇了摇头。
她的脸色难看得可怕:“我说过,若巫蛊之术当真管用,我早就已经死了。”
“我不怕这巫蛊之术,我厌恶的是这歹毒的心思。”
仁慧太后冷冷看向面如死灰的阮含珍:“你今日敢诅咒哀家,明日是不是就要诅咒陛下,诅咒国朝?”
仁慧太后说到这里,心口一阵剧痛,面色煞白,冷汗岑岑。
景华琰立即看了彭尚宫一眼,然后直接道:“母后,后面的事情,就交给儿子办吧。”
说着,他看向阮含珍,眼眸中只有冰冷。
“阮含珍,你诅咒太后,诬陷贵妃,大闹绯烟宫,是为大不敬。”
“今褫夺封号,贬为庶人,即刻打入诏狱,等事情水落石出再定夺处罚。”
阮含珍愣愣站在那,一言不发。
彭尚宫经验丰富,她一个眼神,阮含珍身后两名高大的嬷嬷就立即上前,狠狠捂住了阮含珍的嘴。
这让终于回过神来的阮含珍,一句话都喊叫不出来。
没有人给她辩驳的机会,也无人让她解释,今日的事情发生的太快,一切都已经证据确凿,尘埃落定。
而她,也已经犯了大不敬之罪。
景华琰说是等待水落石出再发落,可他已经给她定罪了。
大不敬,就是死罪。
没有任何可能逃脱罪责。
这一刻,阮含珍求生意识爆发,她拼命挣扎着,努力呜咽着,发髻散落开来,狼狈不堪。
可嘴上的手犹如铁钳,无论如何都挣脱不开。
最终,阮含珍就这样疯狂地被押解下去。
等她走了,明间重新恢复寂静。
景华琰直接起身,过来亲自搀扶起太后:“母后,今日天色太晚,母后身体又不适,还是回宫早些安置,后面的事宜,有贵妃处置,母后便不用再行操心。”
姜云冉已经洗清了嫌疑,因此对于贤妃的小产和阮含珍的大不敬,都能一起处置。
仁慧太后颔首,扶着他的手慢慢起身。
此时景华琰看了一眼姜云冉,姜云冉便也上前,搀扶住仁慧太后的另一只胳膊。
一家三口慢慢外出,姜云冉低声同慕容昭仪道:“慕容妹妹,麻烦你帮忙照看一下皇贵太妃和贵太妃。”
待三人离开,慕容昭仪才上前:“两位太妃娘娘,臣妾送你们回去吧。”
皇贵太妃幽幽叹了口气。
她看着远去的一家三口,才道:“不用,我们自己回去便是。”
说着,她对慕容昭仪温柔一笑。
折腾这一整晚,她一点都没有显露出疲态。
“我们健康得很,不用你们小辈操心。”
第142章 究竟是谁让她害我,又究竟是谁要害她。
仁慧太后今日气得不轻。
景华琰不是很放心,同姜云冉一起把她送回寿康宫,紧急被召回宫中的钱院使便忙上前,给仁慧太后诊脉。
待听完脉相,钱院使本来想退出去禀报皇帝,但仁慧太后却说:“就在这里说吧。”
钱院使才躬身行礼:“回禀太后娘娘,陛下,贵妃娘娘,太后娘娘今日气血上涌,火气攻心,以致心脏绞痛,呼吸不畅。”
她顿了顿,垂眸继续道:“之前请平安脉,就发现太后娘娘心脉力弱,以后需得好好保养。”
这话说得委婉,众人都能听懂,但仁慧太后却始终没有任何忧伤的情绪。
对于自己的病症,她向来很淡然。
景华琰面色却不是很好看。
姜云冉一边拍了拍他的手背,一边轻声问:“钱院使,这几日要如何医治?”
钱院使道:“太后娘娘需要静养十日,配合汤药和金针,以固本培元,把心绞痛的病灶根治。”
听到可以根治,景华琰这才放松面色。
他站起身,走到床榻边握住了仁慧太后的手。
“母后,宫中事情你莫要再操心,好好养病,早日康复,朕才能安心。”
仁慧太后回望他熟悉的眉眼,忽然伸出手,在他头上拍了一下。
“阿琰辛苦了。”
景华琰愣愣看着他,片刻后低下头笑了一声:“不辛苦。”
仁慧太后不太放心,让钱院使给帝妃二人都请脉,得到了平安无恙的结果,才终于安心。
景华琰叮嘱了彭尚宫几句,才同姜云冉一起离开。
这一夜来回奔波,姜云冉也觉得有些累了,回去的路上,她跟景华琰一起坐在步辇上,歪着头靠在了他肩上。
景华琰轻轻帮她按揉后背。
姜云冉呼了口气:“我没事。”
两个人并未直接回听雪宫,而是先去了绯烟宫。
本来要一起看望贤妃,白院正却说贤妃尚在昏睡,不便惊扰。
景华琰又叮嘱几句,两人最终回到了听雪宫。
此时已经过了子时,姜云冉困得不行,她同景华琰没来得及说上几句话,洗漱之后就睡下了。
这一夜,姜云冉睡得不算安稳。
梦里有方盒、有人偶、有血腥、还有阮含珍狰狞的眉眼。
她迷迷茫茫,在一片云雾里穿行,时梦时醒,出了一身汗。
待早晨醒来的时候,姜云冉都有些头晕脑胀。
她躺在床榻上,懒洋洋不想动,直到冰凉的手背贴着她的额头,才让她彻底清醒过来。
睁开眼睛,目之所及,是景华琰担忧的面容。
“陛下,”姜云冉张开嘴,听到自己沙哑的嗓音,“我发热了?”
景华琰颔首,帮她盖好被子,手背在她脸颊上又碰了一下。
“只是有些梦魇,一会儿叫太医来给你看诊,”景华琰说,“今日你好好修养,其余事情,朕让梁三泰、穆尚宫和慕容昭仪操持。”
姜云冉也不逞强。
只要没有发热生病,她躺一个上午就能好转。
她眨了一下眼睛,伸出手握住了景华琰的手。
“陛下若是觉得累,也记得休息。”
景华琰浅浅笑了一下。
他坐在床榻边,已经换好了礼服,马上就要出门上早朝。
“朕无碍,”景华琰说,“边关战事暂时平息,兵将和粮草也已经清点完,随时可以应战。”
这几日的忙碌,是为了以后做准备。
听到这里,姜云冉终于也长舒口气:“这就好。”
景华琰垂眸看着她缩在被褥中的小脸,俯下身来,在她脸颊上亲了一下。
“云冉,一切都会好的。”
姜云冉颔首:“是的,一切都会好的。”
“无论是梅贤妃的事情,还是阮宝林的事情,你全权处置,”景华琰道,“人证物证俱在,便不用顾及其他,有朕在呢。”
姜云冉愣了一下,随即就笑了:“好。”
这是给了她最肯定的承诺,无论她如何处置,都有他来兜底。
最后落到圣旨上,都是皇帝诏曰。
景华琰上早朝去了,姜云冉躺了一会儿,赵庭芳就匆匆赶到。
两人说了几句昨日的事情,赵庭芳就专心给她请脉,等了大约一刻,赵庭芳才松了口气。
“还好,你身体强健,昨日折腾那么久都没有大碍。”
姜云冉靠坐在床边,依旧有些头晕。
赵庭芳说:“一会儿我给你行过金针,你踏踏实实睡到中午,就能好了。”
“等一会儿吧。”
姜云冉说:“昨日的事情,我们还是要再商议一番。”
阮含珍想要用巫蛊之术谋害她,姜云冉一早就知晓。
不过此事她一直背着素雪行事,素雪所知不多,只能如实禀告姜云冉。
姜云冉便让青黛和红袖几人牢牢盯住听雪宫的宫人们,才发现一名叫小橙的宫女偷偷与阮含珍碰面。
顺着她,青黛轻而易举寻到了那个木盒。
姜云冉此人睚眦必报。
阮含珍用巫蛊之术害她,就没有给她留活路,一个不好,她会一尸两命。
既然如此,她也没必要手下留情。
当即,她还是让青黛那棵月季种了回去,而那个木盒则交还给了素雪,素雪立即明白要如何行事。
只是没想到,阮含珍用的这些手段,居然与梅贤妃有关。
这巫蛊之术,与梅贤妃小产联系到一起,更是一举两得,不仅除掉了梅贤妃腹中的皇嗣,还让姜云冉完全无法翻身。
行巫蛊之术谋害宫妃、戕害皇嗣,即便她得景华琰爱重,又育有皇嗣,也再无生还可能。
其心之恶,真是让人不寒而栗。
不过为了证据完整,当时姜云冉没有让人打开木盒,而阮含珍显然也不知木盒中的实情。
木盒之中诅咒的,居然不是梅贤妃,而是仁慧太后。
唯独这一点,让人不解。
赵庭芳道:“阮含珍想必也是被人蒙蔽,她不知盒子中究竟诅咒的是谁,只按照对方与她交代的细节行事,即便事成,她的证词也前后不符,肯定要被审问。”
“不过,我还是觉得,诅咒梅贤妃会让幕后之人最得好处。”
的确。
两人都有些费解,一时想不明白。
安静了片刻,姜云冉才问:“梅贤妃如何了?”
赵庭芳叹了口气:“听闻她今晨醒来,得知自己小产,悲痛欲绝,再度昏迷了。”
“白院正和李院使一直在绯烟宫留守,脉案都扣在绯烟宫,旁人瞧不见。”
经历吴裕妃之事后,所有人的脉案都不能被其他人随意翻阅,以防针对性谋害事件发生。
“尤其是梅贤妃的脉案,一直都被白院正严加看管,旁人不能触碰的,”赵庭芳道,“不过根据药方,梅贤妃的确脾胃失和,也一直在细心调养。”
姜云冉想起昨日绯烟宫的异常,问:“昨日绯烟宫也有些古怪。”
姜云冉把绯烟宫血腥味不重的事情一说,赵庭芳面色也沉寂下来。
她有些迟疑。
“其实,按理说,梅贤妃已经有六月身孕,但她一直没有显怀,其他几位太医都很担忧。”
“尤其钱院使,她眼光独到,认为梅贤妃这一胎不太正常,曾经谏言过白院正。”
不过白院正是太医院的最高领导,他直接驳回钱院使的谏言,旁人就不敢再指手画脚了。
之前吴裕妃的事情,岑医正已经被罚了一年俸禄,命其闭门思过一年自省。
说是自省,其实就是变相驱逐,等到一年之后,就直接贬为庶人,不再录用。
这还是最好的结果。
没掉脑袋,没抄家灭族,都是皇帝宽宥了。
这一层官身难得,多少人打破脑袋才能进入太医院,不敢轻易放肆。
所以,医术最好,官位最高的白院正都言之凿凿,旁人自然不敢多言。
两人对视一眼,姜云冉低声问:“你以为如何?”
赵庭芳虽然行医日浅,却颇有天分,否则也不可能在众多女医中脱颖而出,年纪轻轻就成为了医正。
望闻问切,望为首。
赵庭芳想了想,说:“梅贤妃面容消瘦,腰身纤细,若是打眼看来,完全不像是有孕之人,但她所用的脾胃不和方剂,却的确是有孕妇人才能用的,其中几味药都是保胎之用。”
“所以我以为,她因为太过消瘦,怀胎吃力,身体消耗太大,以至于过分消瘦,导致六个月都没能显怀。”
说到这里,赵庭芳声音更低。
“若按照我的想法来说,她这一胎能保到六个月都是不太可能的,白院正反复强调她身体健康,不可能小产,这里面肯定有些门道。
姜云冉若有所思。
“若真如此,梅贤妃的脉案还要重新核查,今日稍晚一些,我会禀报陛下,命太医院所有太医盘查梅贤妃的脉案,最好请麦院正和钱院使给梅贤妃请脉。”
赵庭芳见她这般操劳,不由劝她:“你啊,自己都不舒坦,还要操心这些琐事,赶紧养好身体,健健康康才好。”
姜云冉不由笑了一声。
她握住赵庭芳的手,在手心里晃阿晃:“阿娘说我是劳碌命,一忙起来就精神抖擞,果然如此。”
“我这会儿都不头晕了。”
赵庭芳秀眉竖起:“不许胡闹,用过早膳就好好休息,最迟也要下午再忙碌。”
姜云冉听话点头:“知道了,赵神医!”
赵庭芳陪着姜云冉用了一顿早膳,替姜云冉给仁慧太后请安的甄承旨也回来了。
她道太后娘娘无事,还关心贵妃,让贵妃好好休息,最近就不要去请安了。
姜云冉这才放下心来。
她足足睡了一上午,这一觉睡得很沉,待到醒来,整个人神清气爽,再无早晨的头晕目眩。
青黛还没来得及劝,就听她说:“走,去诏狱。”
“咱们去问一问阮含珍,”姜云冉眼中淬了寒冰,“究竟是谁让她害我,又究竟是谁要害她。”
————
用过了午膳,姜云冉启程前往诏狱。
她之前已经来过一回诏狱,这一次也算是轻车熟路。
诏狱由仪鸾卫直接管辖,一般而言,由仪鸾卫都督主管。
不过仪鸾卫事务繁杂,都督多不在诏狱坐镇,因此会由副职指挥使专管诏狱事宜。
与上次不同,今日亲迎贵妃的,是仪鸾卫指挥使罗鸣。
“见过贵妃娘娘,昨日阮庶人送来之后,一直很安静,如何询问都一言不发,今日半日食水不进,态度十分坚决。”
罗鸣面容普普通通,丢在人堆里寻遍不着,说话办事倒很是利落。
姜云冉颔首,道了一声辛苦,便抬步踏入诏狱之中。
一如既往的阴冷森寒。
只站在其中片刻,都让人毛骨悚然,更何况是常年被关押其中。
即便不招供,早晚也得疯癫,没有人能在这样的环境中熬过数年。
今日陪姜云冉前来的,是青黛和红袖,两人一左一右,小心守护在姜云冉身边,生怕她走路不稳。
一路战战兢兢来到阮含珍的牢房前,姜云冉才有些恍惚。
这里……
罗鸣面带微笑,淡淡道:“这里就是廖庶人自缢之地。”
姜云冉:“……”
真是厉害了,说句杀人诛心也不为过。
阮含珍应该不知这一点,若是知晓,她早在里面发疯了。
罗鸣腰间挂了一串钥匙,亲自上前打开房门,躬身请姜云冉进入。
姜云冉踏入牢房,就看到阮含珍跟当时廖淑妍一个姿势,披头散发靠坐在栏杆前,呆滞不语。
为了防止她自戕,她身上的头面首饰全部被取下,衣衫也换成了囚服,再也没有任何尊严可言。
即便牢房里忽然出现好几人,阮含珍都不好奇,她一直仰着头,看着那一方窄小的窗户。
唯一的光亮从那里照耀进来,却无法触碰。
罗鸣点亮油灯,光明渐渐充盈牢房。
他取出录册,跟在边上准备记录。
姜云冉叮嘱他:“记得给夏岚备档。”
就在这时,牢房中响起一阵嗦嗦声响。
姜云冉循声望去,就见牢房另一头,一只灰鼠正趴在陶碗上,正在吃里面的粥水。
那应该是阮含珍的午食,但她没有心情,直接把饭碗扔到一边,倒是便宜了这牢房原本的主人。
看到这灰鼠,罗鸣面色一沉:“娘娘稍等,我这就……”
姜云冉不怕灰鼠,她摆了摆手:“不用,不是多大的事情。”
说罢,她抬眸看向阮含珍:“阮含珍,你不想跟我说什么吗?”
一直不声不响的阮含珍,此刻倒是回过头来,淡漠地看向姜云冉。
此刻的她,跟平日任何时候都不相同。
尤其那双同阮忠良略有相似的眉眼,让她整个人看上去越发阴鸷。
几乎同阮忠良别无二致。
不愧是父女,到底是一样的人品。
姜云冉面带微笑,端坐于前,她身上是精致奢华的赤霞锦石榴裙,头上的红宝石鎏金凤簪金光闪耀。
此刻两人形成鲜明对比。
一个狼狈不堪,一个光彩夺目。
姜云冉是故意这样打扮的,果然,只看了她一眼,阮含珍眼眸里就流露出清晰可见的妒恨和怨毒。
姜云冉淡淡一笑:“好久不见。”
也不过只半天没见而已。
然而好久不见这四个字,或许当真是阮含珍的心里写照。
“贵妃娘娘,”阮含珍终于说了入狱后的第一句话,“你就这么得意吗?”
姜云冉含笑不语,一切尽在不言中。
阮含珍努力压抑下去的怨愤和怒火,这一刻节节攀升,需要用尽全身力气才能压住。
她深吸口气,看向姜云冉冷笑:“我知道,你为何来狱中见我,但我不会告诉你的。”
说到这里,她忽然张狂大笑。
“我是失败了,但早晚有一天,有人能把你挫骨扬灰。”
姜云冉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原来你背后,真的有人指使。”
阮含珍的笑声戛然而止。
她顿了顿,忽然飞扑向前,把栏杆撞得嘭嘭响。
“姜云冉,你又耍我。”
此刻,姜云冉却慢慢收起了脸上的笑容。
她平静看着阮含珍,声音淡漠:“你一贯心思歹毒,但做事都是直来直去,无论是之前针对我,还是卫新竹一事,你跟廖夫人手段如出一辙,就是直接杀人了事。”
“昨日的事情太复杂曲折,不是你的风格,”姜云冉深深凝望她,“所以定是有人蛊惑你,给了你那个木盒,告诉你埋藏在何处,让你检举我。”
姜云冉叹了口气:“那名叫小橙的宫女已经招认,是你让宫女阿幼把盒子给她,让她埋在听雪宫月季树下。”
这些,的确是小橙和阿幼的证词。
昨日刚一事发,这两名宫女就一起被送入慎刑司了。
阮含珍面上的狰狞之色慢慢褪去,她幽怨地看向姜云冉,冷冷道:“你发现了,然后陷害的我。”
到了这个地步,阮含珍果然聪明了起来。
然而姜云冉却摇了摇头。
她叹息一声:“我并不知情。”
“不过,你想来也不知,为何盒子会重新出现在长春宫,为何那里面诅咒的另有其人。”
听到这里,阮含珍面上再度浮现怨恨。
看来,她自己也清楚自己被人陷害之事。
无论是姜云冉,还是幕后之*人自己,都没有给她留下活路。
她竟成了最可笑的木偶,受人摆布还不自知。
“阮含珍,其实我偶尔都觉得你可怜,”姜云冉叹息一声,“尤其是昨日之事,你完全被人当了出头鸟,彻彻底底利用一回,最后无论事情结果如何,你都没有任何好下场。”
“对我的怨恨,让你失去了平常心。”
阮含珍沉默了。
的确,这些事,在这幽暗阴森的诏狱之中,她已经想得清清楚楚。
可那又如何?
她已经走到了今日这个地步,再无转圜余地,那就只能一条路走到黑,即便是死了,也不给姜云冉留下活路。
她不会告诉姜云冉究竟是谁要害她,也不会把其他真相告诉她。
阮含珍盯着姜云冉,忽然露出一抹恶意的笑。
“姜云冉你死心吧。”
阮含珍疯疯癫癫笑着,声音尖锐,让人耳膜生疼。
“我等着,与你在阴曹地府重逢。”
相比于廖淑妍,此刻的阮含珍是全无理智和感情的。
廖淑妍最后还有儿子作为念想,然而阮含珍到了这个地步,完全不关心父亲和弟弟,只意味沉浸在自己即将赢得胜利的幻想中。
作为阮忠良和廖淑妍共同培养出来的“杰作”,阮含珍的确足够“优秀”。
因为她自私冷漠,心狠手辣,视人命如草芥,对旁人毫无关怀之心。
去年姜云冉刚入宫,只是担忧她以后会取代自己成为“阮含璋”的替身,就对孤苦无依的她赶尽杀绝,要说心狠,廖淑妍都比不过她。
她不会继续开口,姜云冉也不打算继续询问。
她只是有些好奇:“你不担心阮忠良和阮含栋?不担心他们是否会被你牵连,不担心阮家是否因此败落?”
阮含珍冷笑一声。
“姜云冉,你也从来不是心慈手软之辈,怎么问我这样愚蠢的问题?”
“我母亲哄骗我多年,最后真心相待的,只有我弟弟,我父亲在外人面前表现得慈爱友善,可自从阖府思过之后,他再也没有入宫看我一眼。”
阮含珍看向姜云冉,表情甚至带着嘲讽。
她没有落泪,没有痛苦,仿佛已经接受了自己的命运。
“你看,他们从来都不在乎我。”
“至于阮含栋……”阮含珍淡淡道,“我自幼在清州长大,与他不熟,更无情分。”
“我啊,都要死了,关心这些旁人做甚?”
姜云冉都忍不住为阮含珍鼓掌。
她表现得比廖淑妍还要豁达。
阮忠良的事情,不会告诉阮含珍一字一句,根本不用询问,既然阮含珍不愿说出真相,姜云冉也不强求。
此时有小橙和阿幼在慎刑司中,她们或许可以作为突破口,继续审问。
阮含珍是否开口,都不太重要了。
思及此,姜云冉扶着红袖的手,就要站起身来。
然而一边的青黛却忽然惊呼出声。
“哎呀。”
姜云冉愣了一下,问青黛:“怎么了?”
青黛指着牢房的另一个角落,说:“那只灰鼠……死了。”
众人皆是一惊。
就连阮含珍也顺着方向看去,就见那一碗稀薄的粥水边,那只瘦小的灰鼠已经口吐白沫,浑身僵硬。
罗鸣面色大变。
这粥是阮含珍的饭食,若她吃下,那么此刻死的就是她了。
有人居然能在诏狱下毒,谋害戴罪证人,还当着贵妃娘娘的面事发,这令罗鸣惶恐不已。
他膝盖一软,就要跪下请罪。
“娘娘,是臣办事不力。”
但姜云冉却对他摆手,抬眸看向阮含珍,难得温言道:“阮含珍,你恨我,难道就不恨他?”
阮含珍的目光依旧落在那死去多时的灰鼠身上,没有回神。
“你现在还替对方隐瞒,说到底,根本就不是因为想要让对方谋害我,你是害怕对方谋害你父亲和弟弟,对吗?”
“对方的势力一定比阮家大,大到你自己都忌惮的地步。”
姜云冉的声音平静而清晰,在寂静的牢房中回荡。
“你以为,自己被判死罪,闭口不言,就能保下阮家?”
“你错了。”
“那碗含有剧毒的粥食就是最好的证明。”
“即便你已经犯了死罪,再无生还可能,对方还是迫不及待,这就要杀人灭口。”
“阮含珍,你以为,他们还能放过阮家吗?”
这一连串的话语,把阮含珍打击得面色苍白。
姜云冉其实也隐隐猜出阮含珍为何隐瞒,她意志坚定,抵死不从,姜云冉也不愿浪费时间。
熟料峰回路转。
还要感谢幕后之人心狠手辣,就连一个将死之人都没有放过。
阮含珍呆愣在原地。
方才的狠厉和癫狂全都消失不见,只剩下一败涂地的颓丧。
母亲死后,她无数次告诉自己,因为她不爱她,所以她也不必为她的死伤心。
可是根本不行。
午夜梦回,她还是会偷偷落泪。
她只能把伤心化为怨恨,全部投射到姜云冉身上。
灰鼠死得那样凄惨,让阮含珍毛骨悚然。
她慢慢回过头,那双赤红的眼睛死死盯着姜云冉。
“我若是告诉你实情,你能让她下来陪我吗?”
第143章 现在,怕死了?
从诏狱出来,姜云冉终于感受到久违的温暖。
阳光灿灿,照得人睁不开眼。
可即便如此,只要是人,也都会喜欢着金灿灿的阳光。
罗鸣面色苍白,眼神躲闪,满心皆是忐忑。
姜云冉淡淡道:“此事本宫会如实禀报陛下,至于陛下如何处置,那是之后的事情,为今之计,你要查清那一碗毒粥因何而来。”
“另外,务必保阮庶人的安全,”姜云冉睨了罗鸣一眼,“她的确犯有重罪,但她可以问罪死刑,却不能被人莫名毒死,你可明白?”
罗鸣冷汗涔涔。
他膝盖一软,就那样跪倒在地,不顾四周其他仪鸾卫的目光。
“是,微臣谨遵贵妃娘娘口谕。”
回去的路上,姜云冉神情平静。
倒是青黛和红袖两人不停交换眼神,都对阮庶人所言之事感到惊愕。
姜云冉见她们这般模样,不由道:“此事须陛下定夺。”
青黛犹豫片刻,还是道:“何苦呢?”
姜云冉摇了摇头。
此刻天光灿灿,温暖的阳光倾斜而下,碧空如洗,万里无云。
明明是这样温暖的暮春,但这长信宫,却仿佛依旧还停留在去年的风雪交加中。
人心之贪,人心之恶,无人能揣摩清楚。
姜云冉不是她,无法替她回答,她说:“或许,需要当面问一问了。”
她这一趟没有回听雪宫,而是直接去了乾元宫。
此刻景华琰已经下了早朝,相比之前数日的忙碌,他今日显得宽泛许多。
刚午歇起来,他已经在知不足斋处置政事,姜云冉刚一踏入浩然轩,就听到里面传来梅有义的声音。
不是她对梅有义多熟悉,而是梅有义此人跟梅贤妃说话一直都是一个腔调。
自持身份的轻言细语,似乎十分温文有礼,可听在耳中,总觉得不是很舒适。
他们的态度高高在上,冷漠无情,仿佛只有高门出身才配活着。
景华琰一早就交代过,姜云冉是可以随意进出浩然轩的。
不过她一贯守礼,从不会好奇偷听,因此此刻一听到知不足斋的声音,立即后退半步。
“许久没喂锦鲤了。”
姜云冉含笑着说道。
小柳公公便从善如流伺候她去流光池边散步。
不多时,知不足斋房门打开,几位朝臣踏步而出。
流光池就在知不足斋正门之前,此刻所有槅门都被打开,贵妃娘娘姝丽华贵的身影便出现在众人眼前。
“贵妃娘娘万安。”
朝臣们脚步微顿,立即躬身行礼。
姜云冉把手中的食盒交还给小柳公公,含笑道:“几位大人无需多礼。”
等众人离去,姜云冉的目光在梅有义高大俊雅的背影上停了一刻。
待她收回目光,一下子就撞进景华琰的眉眼中。
姜云冉笑了一下:“陛下忙完了?”
景华琰从知不足斋出来,见她今日这般盛装打扮,还有些惊讶。
“今日这是什么事?”
姜云冉只说:“去了一趟诏狱。”
两人之间无需解释,姜云冉简单一句,景华琰自能听懂。
他立即便明白过来,颔首道:“都叫你好好休息,却还要操劳,身体可好些了?”
“臣妾心里有数,陛下放心便是,昨夜只是没有睡好,小憩一上午已经恢复精神。”
雪燕此刻捧着一件素色的罩衫过来,伺候姜云冉换下水红色的石榴裙,又把头上的凤簪换下,姜云冉这才觉得轻松不少。
“凤簪漂亮,却有些沉重。”
姜云冉笑着回到贵妃榻上,陪着景华琰落座。
贤妃刚小产,她这边就奢华打扮,的确有些不妥。
姜云冉一贯很是谨慎,决计不会在这样的小事情上出问题。
等她老老实实坐在身侧,景华琰才伸手碰了碰她的额头。
试过温度正常,景华琰才彻底安心。
“你直接过来,诏狱可是有了审问结果?”
两人不用多沟通,倒是心有灵犀。
姜云冉浅浅笑了一下,她看着景华琰,却问:“方才梅阁老可说了什么?”
毕竟,无论怎么看梅氏都是苦主。
这个问题却让景华琰微微挑了一下剑眉。
姜云冉平日从来不主动询问知不足斋中的事情,即便景华琰给了她这份权利,她也从来都没有滥用过。
一般谈论起政事,都是景华琰主动提及,两人才会议论,多余废话都不会有。
今日会忽然问起梅有义,自然不同寻常。
帝妃二人四目相对,都看明白了彼此眼眸中的深意。
景华琰呼了口气,他的面色忽然沉寂下来,眉眼中皆是冷意。
“他让朕务必严惩真凶,给贤妃一个公道。”
姜云冉颔首,道:“既然如此,就给贤妃娘娘一个公道吧。”
绯烟宫中,此刻气氛十分低迷。
宫人们行色匆匆,皆不敢交头接耳,偶尔有差事需要沟通,才会小声说上两句。
每个人面上都氤氲笼罩,心中隐隐有些不安。
至于在不安什么,他们自己也不甚明白。
同外人面前平和温柔的模样不同,贤妃在绯烟宫一贯凌厉严肃,宫人们从来不敢造次。
如今绯烟宫又出了这种事,众人自然都是心惊胆战,就连话都不敢多说半句。
此刻绯烟宫偏殿内,白院正正端坐在椅子上,看着一边种咕嘟冒着热气的药炉。
相比前两日,他此刻显得越发苍老和疲惫,一张脸满是颓唐,没有半分太医院院正的仪范。
眼尾深刻的褶皱昭示着他的年岁,眼眸中的恍惚暴露出内心深处的不安。
因贤妃小产又昏迷,他不便离去,只能守在偏殿里,一身官服都有些脏污。
熬药的有一名小宫女并一名大宫女,那名大宫女就是当日迎接姜云冉等人的如练。
她这几日完全没有休息过,此刻面色灰败,眼底一片青黑,却强撑着不敢睡去。
偏殿里很安静,只有药壶咕嘟声音。
“如练,”忽然,澄江姑姑的声音从外面响起,“药好了吗?”
如练吓得一个激灵。
她忙站起身,身影晃了晃,撑着边上的方桌才稳住身形。
澄江踏入偏殿,先见过白院正,就去看如练。
见她这般面色,不由蹙了蹙眉头。
“你若是身体不支,早些去安置,”澄江道,“别回头娘娘瞧见,还要操心你。”
听到她提起贤妃,如练低下头,道:“熬完这一壶药,奴婢就去休息。”
此时白院正却忽然开口:“娘娘可醒了?”
澄江满脸忧虑,她道:“醒了。”
“不过……”
说到这里,澄江唉声叹气:“不过娘娘还是很伤心。”
白院正垂下眼眸,没有言语,如练也一语不发,神情恍惚。
澄江蹙了蹙眉头,她慢慢冷下脸来,扫了一眼那个惶恐不安的小宫女,声音十分冷淡。
“娘娘小产,自然悲痛欲绝。”
白院正这才回过神来,说:“是啊,小殿下都那么大了,可惜了。”
他这个回答,很让澄江满意。
不过澄江很快又话锋一转:“方才送水的扫洗宫人又换了生面孔。”
听到这话,白院正和如练倏然抬起头来。
还不等两人开口,外面忽然传来嘈杂之声。
澄江面色一变,她顾不上多言,转身踏出偏殿。
入目是刺眼的阳光。
暮春下午的阳光照耀的庭院中一片明亮,树木繁茂,花草缤纷,一片欣欣向荣。
在这一片欣欣向荣之间,景华琰、姜贵妃和数名太医院御医尽数在列。
澄江下意识眯了眯眼睛,在刺痛过去之后,她忙上前请安:“见过陛下,见过贵妃娘娘。”
景华琰继续前行,倒是姜云冉柔声问:“姑姑怎么在偏殿?”
澄江低声道:“白院正和李院使暂时安排在偏殿,伺候娘娘的药食,奴婢过去问一问汤药。”
姜云冉颔首,她没有再开口。
很快,两人便在主位上坐定。
今日没有旁人,只帝妃二人,气氛却显得格外凝重。
澄江心中有些惊骇,面上却并不显露,她忙上前,满面愁容请安。
景华琰淡淡问:“贤妃呢?可好些了?”
澄江低下头,道:“有劳陛下和贵妃娘娘关怀,贤妃娘娘今晨醒来,遭逢噩耗昏厥过去,不过有白院正妙手回春,正午时分娘娘短暂醒来片刻。”
“用过药之后,娘娘又睡下,身体还是十分虚弱。”
景华琰颔首,他慢慢抬起眼眸,淡淡睨了一眼澄江。
这一眼,让澄江脊背发寒,整个人瞬间落入惶恐之中。
“从昨日事发之后,无人见过贤妃,”景华琰慢条斯理地说,“即便是朕和母后,都不能得见贤妃一面。”
“按理说,她的病症没有吴裕妃当时严重,可白院正就是拦着不让见面。”
“这是为何?”
他的声音十分平静,没有任何责难,却依旧让澄江额头满是冷汗。
她膝盖一软,就这样跪倒在地。
“是娘娘……娘娘伤心过度,悲痛欲绝,怕娘娘见了旁人克制不住,再哭坏了眼,这才不敢让人相见。”
景华琰淡淡笑了一声。
“是吗?”
澄江低垂着头,脊背都弯了下去。
景华琰叹了口气:“朕很心痛贤妃小产,皇嗣夭折,也忧心贤妃的身体,因此今日召集所有太医院太医,一起给贤妃请脉。”
澄江面色大变。
“不可……”
这两个字几乎是下意识脱口而出,等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澄江瞬间噤声,可为时已晚。
景华琰冷笑一声:“为何不可?”
“你昨日不是还哭喊着要让太后给贤妃做主,严惩真凶?不弄清贤妃因何小产,如何查找真凶?”
澄江匍匐在地,颤抖不已。
景华琰的声音是那样冰冷,犹如一道冰凌,刺入她满心的惊惶之中。
“还是说,”景华琰一字一顿,“你们怕其他太医查出真相,到时候不光贤妃,就连你们也都要下慎刑司。”
“现在,怕死了?”
————
澄江瘫倒在地上。
她如丧考妣,双目无神,整个人都失去了光彩,与平日里温婉贤惠的模样大相径庭。
这一瞬间,她甚至苍老了十岁。
姜云冉看着她,目光冷淡,并未有半分同情。
景华琰没有给她装模作样的机会,他问:“梅贤妃从有孕到小产,再到阮宝林用巫蛊之术栽赃陷害一事,可都是她自己主导?”
澄江浑身一颤,她似乎完全没有想到,不过一夜过去,皇帝居然已经知晓了真相。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究竟哪里出了纰漏?
澄江眼珠乱颤,却紧抿双唇,依旧一言不发。
景华琰几乎要失去耐心。
这两日的煎熬和折磨,这两日的痛心和忧伤都不是假的,然而还来不及祭奠夭折的孩儿,真相却就已经浮出水面。
一个最浅显不过的真相,打得他满心怒火。
而现在,绯烟宫这位贤妃的心腹,竟然还要替主子隐瞒。
景华琰冷冷道:“如今看来,梅氏竟是比姚氏还要权势滔天,你们这些侍奉在梅贤妃身边的宫人,就连朕的话都不放在心上了。”
“陛下开恩。”
景华琰这一句话,吓得澄江浑身剧颤。
她甚至还来不及磕头,已经涕泪横流。
“陛下开恩,陛下开恩,不是奴婢不说,只是……只是奴婢全家都在贤妃娘娘手中,奴婢不敢说啊。”
澄江的哭喊声在绯烟宫回荡,宫里宫外的宫人吓得面无人色,纷纷跪倒在地。
一时间,整个绯烟宫就只澄江一人声音。
景华琰看都不看她,只是慢慢抬头,看向了一侧的寝殿房门。
那扇房门,从昨日夜里一直紧闭,不让任何人探看一二。
究竟为何,如今也已经真相大白。
景华琰淡淡开口:“贤妃。”
他只说了两个字,就彻底打断了澄江的哭喊,也把那扇紧闭的房门叫开。
只听吱呀一声,一道消瘦清丽的身影出现在众人眼前。
数日不见,梅贤妃依旧是那幅清清冷冷的仙人之姿,只不过此刻的她素面朝天,疲惫憔悴,眼底一片乌青。
失去了胭脂遮掩,她消瘦的脸颊上没有一丝血色,看起来苍白病弱。
此刻寝殿中只她一人,无人侍奉,无人搀扶,这位刚刚小产的贤妃娘娘,竟是自己缓步而出。
看到这一幕,景华琰面色一沉,比方才还要冷淡。
而姜云冉也垂下眼眸,心中叹气。
待来到堂前,梅贤妃看都不看澄江,直接了当跪倒在了景华琰面前。
“陛下,臣妾知错,还请陛下宽宥。”
梅贤妃这样说着,眼泪倏然而落,她微微仰着头,露出细瘦的脖颈。
那样脆弱,那样可怜。
谁看了不会心疼呢?
但端坐在主位上的人却是铁石心肠。
此刻,他仿佛第一次认识梅贤妃那般,正冷漠而疏离地看着她,目光中甚至有陌生的探究。
“贤妃,”景华琰声音冰冷无情,“你来告诉朕,你何罪之有?”
何罪之有?
什么都不询问,证据也一概没有,就要给她定罪了吗?
梅贤妃眼泪不停,她动了动苍白的唇,良久之后才道:“臣妾之错,在于臣妾太爱慕陛下,为了能成为陛下最在乎的人,臣妾做了许多错事。”
梅贤妃仰着头,她看向景华琰的目光满是爱恋。
她本就是仙人之姿,这样动情表白,无人会不动容。
然而景华琰却并未回应她这满腔深情。
他甚至又沉了面色。
“贤妃,若你能实话实说,朕或许看在你入宫多年的份上,还能给你一个体面。”
说罢,景华琰不欲与她多言,只对彭逾挥手,彭逾便躬身行礼,对梅贤妃客客气气说道。
“贤妃娘娘,根据阮庶人曾经的宫女阿幼招供,这一月来,都是她作为中间人与你身边的澄江姑姑联系,那个木盒也是澄江给她的。”
听到阿幼招供,梅贤妃垂下眼眸,慢慢停止了哭泣。
在她身边,澄江忽然瞪大眼睛,一脸难以置信。
彭逾睨了她一眼,继续道:“今日阮庶人也一并招供,说用巫蛊之术栽赃陷害贵妃娘娘,全是贤妃娘娘的指使,至于您因何要如此做,阮庶人以为您是想要排除异己。”
彭逾说话办事非常利落,此刻他从袖中取出数份证词,以及一碗有些发黑的粥米。
“这一碗粥米,是澄江昨日傍晚送给阿幼的,阿幼当时有些忧心梅贤妃的身体,没什么胃口,就只浅浅抿了一口,没有全部吃下,之后她把这碗粥就随手放在了桌上,直到慎刑司捉拿她归案,严加审问,她都不知这碗里被下了毒药。”
彭逾顿了顿,才道:“多亏贵妃娘娘发现阮庶人被人毒害,立即通传慎刑司,这才及时给阿幼喂了解毒丸,把她这条命救了回来。”
“正因此,阿幼惊慌失措,直接招供出全部实情。”
“原本,阿幼对梅贤妃忠心耿耿,受了刑都没有开口。”
梅贤妃愣在那里,一时间竟无言以对。
这件事会这样顺利,证人全部招供,不是因为审讯多么高超,也不是因为他们忠心不足,而是因为梅贤妃阴狠冷漠,忘恩负义。
阿幼冒着杀头的风险替她做事,不过是当年入宫时她赏过几个铜板,为此,阿幼多年来追随左右,把她奉为神明。
那一碗毒粥,泯灭了阿幼对她的最后念想。
另一碗毒粥,让阮含珍明白了梅贤妃的狠毒,知道她不会善罢甘休,一定会赶尽杀绝。
因此,还不如吐露实情,先把她咬死再说。
梅贤妃呆愣在那里,过了许久,她忽然笑了一声。
“她们都是骗子。”
“阿幼、阮含珍,还有你……澄江。”
“你们都要背叛我。”
梅贤妃的声音凌厉,她道:“是,我是嫉妒姜云冉,所以才指使阮含珍去诬陷她,但那匣子里的人偶上,本来贴着我的名字和生辰八字。”
“我用我自己的寿数和健康去诬陷姜云冉,”梅贤妃说着,又委屈地哭了起来,“还不是因为陛下那样爱重她,日日与她相伴,置旁人于不顾。”
“我呢?我又算得了什么?”
梅贤妃哭声哽咽,委屈至极:“我入宫多年,相伴御前,勤勉处理宫事,孝顺侍奉太后,从不懈怠半分。”
“我以为我做的足够好,足够优秀,陛下就能看我一眼,孰料最后竟是为别人做了嫁衣裳。”
“不是我不够好,也不是我不够美,只不过我不如她活泼肆意,不如她能讨陛下欢心,我就彻底输了。”
梅贤妃泪水涟涟。
“得知怀有孩子的时候,我是那样高兴,觉得自己已经拥有了一切,”梅贤妃抚摸着小腹,她道,“陛下不爱我不重要,只要拥有孩子,我以后就有了念想,有了依靠,就能好好活下去。”
“可是我的命为什么那么苦啊!”
梅贤妃的声音在绯烟宫回荡,旁人安静无声,只听她一人剖白。
梅贤妃用衣袖擦了擦眼泪,想要让自己体面一些,可痛苦的泪水却怎么也止不住。
她眼泪婆娑,眼睛通红,满眼都是悲伤。
“可是周宜妃生辰那一日,我还是失去了他。”
姜云冉微微蹙起眉头。
梅贤妃的眼睛外突,瞧着都有些疯癫。
她伸手摸索着自己平坦的小腹,神情都有些恍惚:“为什么,为什么我的命这么苦,为什么一点念想都不给我,我好恨,我好恨。”
说到这里,她倏然抬起头,用那双赤红的眼眸瞪着姜云冉。
“那一日,我失去了孩子,而你……却拥有了贵妃之位和孩子。”
“凭什么!凭什么!”
梅贤妃的怨恨清晰可见。
姜云冉平静回望,眼眸不躲不闪,把梅贤妃的每一句话,每一个表情都印刻进心里。
“凭什么我想要的,你都能轻易得到?”
梅贤妃顿了顿,她似乎无法呼吸,喘了好几口气,才压下心中的愤怒。
“我不甘心,不想让你得偿所愿,不想让你以后诞育皇嗣,荣耀加身,所以,我以自己为祭,想要把你拉下马。”
梅贤妃闭了闭眼睛,眼泪终于停止了。
“只可惜,我还是技不如人,”她再度睁开眼,看向姜云冉,“不得不说,你真是厉害。”
姜云冉平静看向她,没有被她激怒。
她忽然问:“这就是你编造的故事?”
梅贤妃表情不变,依旧幽怨而痛苦。
姜云冉却慢慢勾起唇角,轻笑一声:“你的故事很动听,表演也很动人,不得不说,若我不知道真相,我都要被你感动了。”
“你究竟要说什么?”
梅贤妃紧紧攥着手心,她紧绷着面容,不让自己泄露出半分惊慌。
姜云冉垂眸看着她,接下来说出来的话,让梅贤妃神魂俱颤。
“梅贤妃,你从来都没有怀过孕,对吗?”
梅贤妃的面容僵硬在原地,就连澄江姑姑也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看向姜云冉。
姜云冉见两人这般反应,只是长叹一声。
“你们想知道,我是如何猜到的?”
“因为阮庶人招供之后,陛下便急招太医,让其余几位太医盘查你的脉案和药方。”
“根据太医院得出来的结论,你从未怀有过身孕,最开始几次众人一起诊脉,应该是白院正给你行了金针,让你体现出滑脉。”
“后来他专门负责你的孕事,旁人不再给你请脉,这怀孕一事,就能轻松掩盖过去。”
姜云冉目光慢慢冷凝。
“而你玩弄巫蛊之术,用其陷害我,也并非为了妒恨,”姜云冉淡淡道,“只因你掩盖不了没有怀孕的事实,无法再佯装下去,借着这件事,你不光能光明正大‘小产’,还能顺手除掉我,简直是一举两得。”
说到这里,整个绯烟宫落针可闻。
只有梅贤妃粗重的呼吸回荡。
“我说的对吗?贤妃娘娘?”
第144章 你罔顾人情,自私凉薄,活该,活该!
梅贤妃的表情有些恍惚。
她完全想不到,姜云冉心思细腻到这个地步,也想不到白院正那样废物,就连脉案都做不好。
怎么能让人看出端倪?
怎么能留下把柄?
若是旁人不知,她还能掩盖一二。
现在,一切都已经完了。
梅贤妃面色慢慢沉寂起来,方才佯装的疯癫和痛苦都消失不见,只剩下冷寂。
她轻轻抿着嘴唇,做出最坚固的防守姿态,似乎不会为此再多说一句话。
景华琰一挥手,麦院正便上前一步,对梅贤妃行礼:“贤妃娘娘,得罪了。”
梅贤妃抬眸看了一眼景华琰,冷笑道:“不用多此一举了。”
她说:“我的确未曾有孕。”
这个真相一说出口,梅贤妃整个人都放松下来。
谎言背负的日子太久,久到她自己都觉得累了。
梅贤妃收回目光,她慢慢起身,站在了厅堂之上,她淡淡道:“让太医们都下去忙吧。”
景华琰一挥手,太医们就陆续退下,很快,白院正和如练就被带入正殿。
梅贤妃听到身后白院正粗重的呼吸声,面容冷寂,她淡淡道:“我出身梅氏,自幼诗书礼易,琴棋书画,才学出众,仪范天成。”
她站在那,身姿挺拔,犹如翠竹。
“后陛下登基,宫中选秀,我作为秀女入宫,成为宫妃。”
“奈何……上面还有三座大山压着我。”
“姚听月是姚氏最杰出的女儿,姚氏权利滔天,她自然就是贵妃,忠义伯府曾经满门忠烈,徐如烟便是德妃,而周馨莲运气好,早日诞下皇长子,所以她是宜妃。”
梅贤妃眉眼间皆是冰冷。
“姚听月软弱无能,不敢反抗太后,处理宫事畏手畏脚,从无严厉;徐如烟嚣张跋扈,肆意妄为,德才皆无;周馨莲身体孱弱,病中乖戾,就连大皇子都养育不好,不堪大用。”
“这些废物都能身居高位,因何我不能?”
梅辰君表情冷傲,她负手而立,颇有一种看破红尘的写意。
姜云冉问:“所以,你串通白院正,捏造滑脉,假装有孕,特地在大捷宫宴那日展露,一跃成为贤妃,顺理成章掌管宫事。”
梅辰君颔首,她道:“正是。”
姜云冉深深看她一眼,这一刻,她看到了最真实的梅贤妃。
不再是那个温文尔雅,仙风道骨的贤妃娘娘,而是刚愎自用,恃才傲物的梅辰君。
姜云冉并不被梅辰君的“控诉”动容,她甚至觉得梅辰君可笑。
“梅辰君,你把宫中的份位当成是对人的褒奖,当成是身份的象征,从一开始你就错了。”
“那不过是政治博弈之后的结果罢了。”
“真正的功德,真正的德行,真正的功绩,不是昭仪、不是贤妃,甚至不是皇后,”姜云冉道,“是百姓口口相传的歌颂,是青史留名的美德,是无名小庙里的长生碑。”
“你若真觉得自己才华出众,你不应该以份位作为标准,说到底……你这个人自私自利,利欲熏心。”
“那些不过是你排除异己的借口罢了。”
姜云冉的每一句话,都打击的梅辰君面色灰白。
她咬紧牙关,依旧维持着高门贵女的体面,不肯认输。
姜云冉道:“姚听月温柔善良,周馨莲果断磊落,徐如烟潇洒肆意,这些都是她们比你强的优点。”
“你闭嘴!”
梅辰君忽然厉声开口。
“你懂什么?你一个绣娘,你一个低贱的绣娘,你懂什么仁义礼智?”
姜云冉还未说话,景华琰却淡淡开口:“我都没有把人分成三六九等,你凭什么?”
梅辰君这一刻彻底失去了理智。
她凌厉看向景华琰,眉宇之间皆是不屑。
“你不过只是运气好,生为嫡长子,顺理成章继承大统。”
“你又比我强到哪里去?”
方才姜云冉大逆不道的话,已经让彭逾等人低垂下头,现在梅辰君更是肆意妄为,竟敢直接编排皇帝的出身。
彭逾都忍不住白了脸色,厉声道:“噤声。”
景华琰却摆了一下手。
他冷冷看向梅辰君,并不生气。
“梅辰君,周宜妃生辰当日,有一名御花园的黄门提前改变了花坛摆设,就为以花香引得宫妃昏迷,在事发之前,那名黄门忽然暴毙,线索中断。”
“此事可与你有关?”
这事,当时仔细盘查,一点线索都无。
但结合这一次梅辰君让澄江给两人所下之毒,孙医正分析过毒药药效之后,认为那名黄门的死状吻合,两者之间的确有关联之处。
梅辰君面色不变,冷声道:“什么人死了,都要扣在我身上了?”
景华琰说:“你不招供,其他人也会招供。”
梅辰君冷笑道:“那你们就去审问好了,有证词,再来给我定罪。”
不得不说,梅辰君是这么多涉案人之中,最有骨气的一个。
她从来不觉得自己错了。
她只觉得旁人都对不起她。
姜云冉同景华琰对视一眼,姜云冉开口:“之前有人看到,你宫中的一名宫女去过永福宫,同吴裕妃身边的柔羽有过往来,你可知情?”
这名宫女,经过王庶人指认,已经不在绯烟宫了。
以梅辰君冷酷无情的性格,那宫女肯定已经凶多吉少。
之前为了不打草惊蛇,*并未捉拿绯烟宫中宫人查问,现在,所有绯烟宫的宫人都要进入慎刑司,看来可以从头查起了。
梅辰君面色不变,她昂首而立:“我不知。”
还是不知。
话说到这里,姜云冉和景华琰都明白,梅辰君不会再多说个字了。
景华琰睨了一眼颤抖不已的白院正和其他几名宫人,大手一挥,彭逾就把众人带了下去。
此刻,整个绯烟宫正殿只剩三人。
“梅辰君,此事是你一人所为,还是有人指使?”
梅辰君背对着宫门,站在一片阴影里。
光辉的天色照不亮她苍白的眉眼,从踏出寝殿的那一刻,她已经知道了自己的结局。
筹谋多年,终究还是一败涂地。
然而……
梅辰君依旧傲然仰着头,她说:“此事皆有我一人所为,与梅氏无关。”
说到这里,她忍不住冷笑。
“我父母早亡,没有其他兄弟姐妹,在梅氏的日子并不舒坦,却也没有被为难。”
“我与他们,不过是同姓而已。”
景华琰睨了她一眼,说:“你今日之事,无论是否与梅氏有关,梅氏都要受到牵连。”
梅辰君反问:“那又与我何干?”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脸上甚至带着畅快的笑容,满眼都是对梅氏即将落败的期待。
她的这个表情,忽然让姜云冉毛骨悚然。
之前在诏狱中,阮含珍也曾有过这种“表演”,可阮含珍的表演是拙劣的,她眼底深处并没有这种让人惊骇的疯癫。
但梅辰君不是。
她的的确确就是这样一个人。
从头到尾,或许从几年几十年之前,她就把自己伪装起来。
用温文尔雅藏匿疯狂。
“你背后,另有其人吧?”
姜云冉笃定地问。
梅辰君那双冷漠的眼睛扫向她,唇角笑容完美无缺。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她声音平静,却透着说不出的喜悦。
仿佛已经看到了最后的胜利。
不,那已经不是她的胜利,而是她所鄙薄之人的一败涂地。
她看不上姜云冉,甚至看不起景华琰,只要他们落败,她就真真正正高兴。
无论她能不能看见,无论是谁动手,都不重要。
今日她看似输了,但她却认为自己已经胜券在握。
姜云冉呼了口气,没有再询问。
景华琰起身,过来扶住姜云冉,牵着她的手离开了绯烟宫。
宫廷之外,阳光普照。
忙碌了一整个下午,此刻金乌西去,慢慢染红了天边的卷云。
火烧云烧红了半边天,给这个跌宕的事端划下帷幕。
景华琰握着姜云冉的手,语气却是那么笃定。
“一个又一个躉虫被拔除,”他说,“幕后之人的爪牙越来越少,他早晚要亲自动手,露出马脚。”
姜云冉回望景华琰,四目相对,姜云冉认真点了点头。
“陛下所言甚是。”
“我们会迎来胜利的,属于守善一方的胜利。”
此案,涉事之人尽数下狱。
五日之后,基本已经审理完毕,除主谋梅贤妃不与供述,其余所有人等皆认罪。
梅辰君欺上瞒下,作假有孕,后指使阮含珍用巫蛊之术诬陷贵妃,诅咒太后,又戕害宫人,罪不容恕,今褫夺封号,贬为庶人,命其自缢谢罪。
阮含珍入宫以来罪行累累,屡教不改,此番虽是从犯,却知错犯错,同样判其死罪,命其自缢谢罪。
梅有义刚升位凌烟阁阁臣,还未曾风光几日,就被侄女牵连,不等景华琰降职,他便已请罪致仕,辞去阁臣之位。
经过审问,此事确为梅辰君一人所为,梅氏尚不知情,然血脉相连,福祸相依,终不能幸免于难。
梅有义只是梅辰君伯父,却是梅氏族长,终以管教不力为由,夺其凌烟阁阁臣之位,工部尚书之职,降为工部都水清吏司郎中,直接从一品大员降为正五品。
从此之后,大抵再不能起复。
十年之内,梅氏再无风光可能,这些年梅氏一族好不容易经营出来的风光,一夕荡然无存。
福祸相依,便是如此。
前朝后宫相互牵制,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道理,他们不会不知。
然人心贪婪,总想一步登天,到底误了卿卿性命。
而阮含珍虽是从犯,但对阮氏一族的处罚却等同梅氏。
先有廖淑妍谋害宫妃,后有阮含珍数次犯上作乱,霍乱宫闱,犯下累累重案,罪不容恕。
阮忠良治家不严,罪责从重,夺其光禄寺少卿官位,降为太仆寺监正,至东阳围场养马,此生不得归京。
从正五品降为正九品,已经算是皇帝宽宥。
念其多年忠心耿耿,才留其官身,但阮氏一族上下,一代之内不许科举。
彻底,断送了阮氏好不容易争抢出来的荣华。
圣旨宣读完的那一刻,阮忠良如丧考妣,而阮含栋却赤红着眼睛,大笑出声。
“你罔顾人情,自私凉薄,活该,活该!”
————
四月这一场大戏,从上旬一直唱到了下旬。
四月末便是皇帝的万寿节,因此两位罪人还被关押在诏狱,待万寿节之后再行刑。
而宫中也因这一场大戏,再度沉寂下来,与之相比的,是前朝激烈的争斗。
梅有义的败落空出了凌烟阁的席位,有心之人自然跃跃欲试。
这些前朝的纷纷扰扰,热闹喧哗,都越不过高耸入云的宫墙。
随着绯烟宫和长春宫宫人纷纷下慎刑司审问,宫中风声鹤唳,宫人们越发谨小慎微,不敢随意造次。
平静之中,夏日降临。
高大的宫墙阻挡了南来北往的风,阳光直射而下,宫巷中的澄浆砖烫得人脚底生疼。
暑夏来临之后,各宫都换下了厚重的门帘,换成了轻薄的纱帐。
这一日听雪宫刚换完窗,景华琰就回来了。
姜云冉忙取了帕子上前,踮脚给他擦脸。
“以后中午便别回来了,看陛下热得这一脸汗,仔细晒黑了可不俊了。”
景华琰闷笑道:“以前很英俊吗?”
姜云冉睨了他一眼,把帕子放到水盆里,伸手拍了一下他的脸皮。
“还是挺俊的。”
这会儿还没到盛夏暑热时分,只要不在太阳底下行走,在宫殿略微坐一会儿,落了汗就不热了。
景华琰在雅室里坐了一会儿,不用姜云冉伺候他,自己把团扇扇得嗡嗡响。
姜云冉轻声细语:“陛下,那可是蜀绣绢扇,一名绣娘要做一月才能出品。”
她说着,把一个芭蕉叶蒲扇塞进景华琰的手中,笑眯眯取出团扇。
“总要爱惜绣娘的付出。”
景华琰愣了一下,随即大笑起来。
他用蒲扇扇了一会儿,颇为满意:“说实话,那团扇可没这个好使,凉快着呢。“
仔细看了看编织精巧的蒲扇,景华琰问:“这是你自己做的吧?”
这样朴实耐用的东西,一般都是姜云冉自己做的。
姜云冉颔首,抿了一口玫瑰饮子,说:“这是坊间百姓都会用的蒲扇,我改进了一下大小,做成了圆扇形状,这样拿在手里轻巧却又耐用。”
景华琰左右看看,爱不释手。
“这一个就给朕吧,朕带回去用。”
姜云冉睨了他一眼,跟着笑了起来:“又不是多值钱东西,我一天能做十个,回头都给陛下备上。”
景华琰颔首,目光却落在她小腹上。
“今日如何?”
孩子才两个多月,基本算是不存在,姜云冉拍了一下肚子,说:“好得很。”
“你别累着就好,这扇子,你回头做几个精致一些的,送去给太后。”
四目相对,姜云冉了然。
“知道了。”
这宫里的孝顺名声,最简单不过,根本不用付出多少,唯用心而已。
隔三差五的孝敬,生病时的侍奉,就值得人人夸奖,史书上都能狠狠美言几句。
且说生病侍疾,其实太后根本不耐烦宫妃伺候,还是习惯彭尚宫等人照料,因此宫妃们即便是过去了,也都是在花厅里吃茶谈天,有时候太后心情好,还会赏赐她们叶子牌,让她们自己玩。
不过是换个地方打发时间罢了。
如今宫里是多事之秋,之前太后生病,甚至没让宫妃侍疾,一律以不便打扰为由回绝。
十日之中,只见了景华琰和姜云冉。
当时太后面色如常,并未显得病弱,她还关心姜云冉。
“宫里事情繁多,你也别太操心,有什么事,就让尚宫们操心,你是主子,记得万事不用亲自动手。”
太后看着姜云冉年轻的面容,忽然叹了口气。
“哀家就是以前太劳心,落得个心力不济的病根,如今寿数难以长久了。”
姜云冉忙道:“娘娘可莫要这般说,陛下这几日一直在同孙医正商议,想要寻些方子。”
仁慧太后摆摆手。
“生死有命,强求无用,”她笑了一下,眼尾的皱纹沧桑,“哀家到了这个年岁,相熟之人已经故去大半,如今的念想,便是孩子们。”
她目光垂落,看着姜云冉的目光多了几分以前没有的温柔。
“你好好保重,同皇帝长长久久的,哀家就很知足了。”
姜云冉现在回忆起来,当时仁慧太后的眼神里,满满都是怀念。
怀念的,可能是曾经的青春时光,也可能是消逝在时光中的故人。
两个人说了几句闲话,午膳就已经备好了。
今日的午膳有一道新菜。
听闻是川渝道刚入宫的厨子所做,满满一大碗端上来,酸鲜爽辣便扑面而来。
姜云冉看着汤碗里红艳艳的油泼辣子,顿时分泌出口水来。
这味道,谁闻了不迷糊?
景华琰看着这一大碗汤粉,说:“你近来胃口不开,还容易孕吐恶心,这道菜正适合。”
姜云冉让青黛给她盛了一碗,用筷子夹起里面炸得金黄酥脆的黄豆,放在嘴里咬了一下。
咯吱一声,香味在唇齿间弥漫。
“叫什么?”
景华琰看了一眼梁三泰,梁三泰忙道:“贵妃娘娘,这道菜名字非常简单,就叫酸辣粉。”
的确是简单易懂。
梁三泰侍膳很有一套,他等姜云冉吃下第一口粉,立即就说:“这酸辣粉要用红薯粉,和豌豆苗一起用鸡汤熬制,出锅之后加一勺麻辣鲜香的肉卤子,点上一勺醋,再加脆黄豆,就能出锅了。”
的确如此。
第一口粉吃下去,酸辣的味道直冲头顶,瞬间便冲开味蕾,额头也出了一层薄汗。
的确好吃又开胃。
姜云冉眼睛一亮,她看向景华琰:“陛下吃的时候可别放那么多油泼辣子,省得胃痛。”
景华琰从善如流。
虽是很普通的民间美食,可好吃的东西根本不讲究来路。
宫中跟坊间的饭食几乎一样,无非就是食材花样多一些,珍馐多一些,摆盘和用的功夫多一些罢了。
姜云冉一连吃了两碗,很是满足。
她笑道:“这道菜,可以加入常例了。”
见她吃得高兴,景华琰一颗悬着的心,终于落回实处。
梁三泰也终于抹了一把额头的汗。
自从贵妃娘娘孕吐,胃口不开,陛下可是忧心,叮嘱他日夜守着御膳房和御茶膳坊,生怕伺候不好娘娘和小殿下。
也是他机灵,特地寻了川渝道的厨子,终于解决了这一难题。
美美用过一顿午膳,姜云冉心情颇好,午睡之前,同景华琰在花园中闲逛。
因着冬日就要搬去飞鸾宫,姜云冉没有让宫人再侍弄后院的花草,白费功夫不说,还要浪费银钱。
这时后院的花草难得有些凌乱,没那么精致华丽,却多了几分野性之美。
“关于周宜妃生辰那日之事,澄江已经招供,的确是梅辰君下令,让她寻御花园黄门所做,后来也是她送去一碗米粥,毒死了那名宫人。”
姜云冉叹了口气:“她的手段真是狠厉。”
的确,梅辰君真是一点都不留后路,帮她做事的人无一例外,都没有好下场。
也是阿幼命大,她不知梅贤妃是假孕,一直担心她的身体,也因为这份忠心,她保下了自己一条命,没有被那一碗毒粥送走,成为了最重要的证人。
景华琰点头,他环着姜云冉的腰身,把她牢牢守护在自己的身侧。
“不过,那名同柔羽接头的宫女,就不好查了。”
“绯烟宫的宫人的确对其有印象,只说是名叫阿珠的扫洗宫人,在绯烟宫只待了一月,因为偷盗如练的财物被贬斥,送去了浣衣局。”
姜云冉蹙了蹙眉。
“这么巧?”
景华琰颔首:“就是这么巧,送去浣衣局之后,阿珠就病死了,前后没有两个月。”
“至于她做过什么,又同柔羽有什么关系,无从查起,她并非孤儿,看起来同柔羽等人也不相似。”
“吴裕妃之案,只能再行细究。”
姜云冉颔首,叹了口气。
如今,御花园一事和绯烟宫一案真相大白,不用再提心吊胆,算是好事一桩。
说到这里,景华琰顿了顿,看向姜云冉。
“阮家出事了,你可知情?”
夏岚和丹凤卫正在全力追查阮忠良贪墨和邓恩一事,姜云冉让其不用分心,京中之事不用分神。
因此,她竟真不知阮家出了什么事。
见姜云冉疑惑看过来,景华琰挑了一下眉。
“爱妃不是最关心阮家?怎么竟是不知?是夏岚办差不力,还是爱妃逗我开心?”
姜云冉伸手在他劲瘦的腰上轻轻拧了一下,道:“不告诉你。”
说罢,她凤眼一扬,嗔怪道:“快说。”
景华琰低低笑了一声,才道:“仪鸾卫禀报,说宣旨那一日,阮含栋看起来有些疯癫,当众嘲讽阮忠良。”
“因为阮含珍所做所为,连累了阮氏,阮家旁支非常不满,在阮忠良收拾行李的这几日,日夜上门闹事,”景华琰淡淡道,“都被发疯的阮含栋打了出去。”
不能科举,对于阮家是沉重的打击。
而对于阮含栋来说,数年努力毁于一旦。
他本来可以成为朝廷新贵,名留青史的。
结果,终其一生,再也没有入仕的机会。
“因为不能科举?”
景华琰摇头:“并非如此。”
“他是厌恶阮家那些旁支,借此机会大闹一场,”景华琰说,“闹完之后,他又跑去骂阮忠良,说他不忠不孝不仁不义,这名字白起了。”
姜云冉:“……”
不愧是有状元之才,骂人真是精准。
然而子不说父之过,最终,阮忠良则打了阮含栋一顿,阮家这场闹剧才算结束。
姜云冉并不唏嘘。
阮家即便落败,再无复兴的可能,也是他们咎由自取,但姜云冉还要为赵庭芳等其翻案,不能让她们终此一生背负罪名而活。
阮忠良还活着,事情就还没有结束。
他要为他犯下的累累罪行,付出应有的代价。
这才只是开始。
第145章 阿姐,等你状元及第,就带着我一起看看这大好山河。
九黎的战事,一直断断续续。
自从四月初西狄忽然猛攻之后,就再无大规模战事,但这一个月来摩擦不停,战事一直没有彻底结束。
这个季节,对于草原来说可谓是青黄不接,为了休养生息,不可能去捕猎春日繁衍的野兽,便只能把目光对准大楚。
不过因为先前的一场大战,让大楚早就有所防范,后来的几次摩擦都以大楚胜利而告终。
即便屡战屡败,西狄也不可能罢休,战事只能一直延续下去。
要么一鼓作气,彻底把西狄打败,要么就只能这样纠缠下去,无休无止。
对此,朝廷似乎一直没有定论。
一晃神,就到了四月二十。
元徽六年的春闱如约而至。
草长莺飞,惠风和畅。
莘莘学子们意气风发,踏入争夺未来命运的战场。
春闱时间并不长,一共只有三天,但三天之后就是漫长的评卷了。
这三日玉京之中风起云涌,每日都有无数人等候在考院之外,就连景华琰都有些紧张。
姜云冉有些纳罕:“旁人考试,陛下紧张什么?”
“紧张无人才可用。”
姜云冉愣了一下,随即便笑了:“大楚幅员辽阔,人口众多,只要吏政清明,总有人为了理想抱负入朝为官。”
听到这话,景华琰眉头舒展。
他说:“但愿吧。”
三日考试结束,考院打开的那一刻,整个玉京都放松下来,终于恢复了往日的热闹。
所有的考生各回各家,却不敢松懈,若真能金榜题名,就要参加殿试,争取最后的名次。
在殿试之前,万寿节却率先到来。
景华琰的万寿节,平静而祥和,并没有任何风波。
朝廷急速变动,上个月还风光无两的梅氏,现在已经不在重臣之列,而御阶之上的宝座,也只剩下贵妃一人。
皇权的意义,在这一刻体现分明。
四目所及,旁人潮起潮落,唯有贵妃稳坐圣心。
看着御阶之上端方得体,优雅温和的贵妃,众人心里都有了盘算。
虽说贵妃有孕,无法饮酒,可同她攀谈交好的内外命妇依旧络绎不绝。
出乎众人意料的是,即便只有数面之缘,这位绣娘出身的姜贵妃依旧能准确说出每个人的身家背景。
言谈之间,无一错漏。
从御阶上下来,无人再敢轻慢。
且不提这位贵妃娘娘自己多么能力出众,便看陛下对她时不时的关怀,都知道她以后定前途无量。
将来诞育了小皇嗣,万不可能止步于贵妃之位。
一时间,羡慕有之,恭敬更有之。
因着边关战事,这一次万寿节没有大操大办,景华琰也免了例行的折子戏,换成了丝竹之乐。
待宫宴结束之后,今岁的万寿节也就结束了。
当夜,姜云冉陪着景华琰一起纳凉。
景华琰难得取了一坛葡萄酒,自顾自吃了起来。
姜云冉坐在一边吃茶,两人互不干扰。
天上,银月弯钩,星光闪耀。
皎洁月色照耀大地,同万家灯火交相辉映。
这富饶繁荣的玉京城,已经百多年没有经历过战事,百姓安居乐业,繁衍生息,一代又一代人铸就了人人向往的天上玉京。
“天上白玉京,十二楼五城,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
姜云冉说着,问:“陛下,玉京的名字由来,可是这首诗?”
景华琰给自己倒了一杯葡萄酒,端起来碰了碰姜云冉的茶盏:“是,就是这首诗。”
“当年高祖皇帝戎马半生,终于来到玉京,这里亭台楼阁,九重宫阙,是他从未见过的繁荣,仿佛仙人之境。”
因此,当年的燕京就改名为玉京。
一百多年之后,玉京依旧屹立不倒。
“唯愿海晏河清,国祚永固,玉京长久繁荣,永不凋零。”
姜云冉端起茶盏,也碰了一下景华琰的酒杯。
四目相对,两人相视一笑。
又安静坐了一会儿,姜云冉才说:“阿琰,生辰快乐。”
景华琰低笑一声,说:“我很快乐。”
又过一年,他已二十四岁,与母亲天人永隔,也已经过去整整二十载。
二十载斗转星辉,岁月无情,他已经不太记得母后年轻的容颜。
待及明年,他就比母后还要年长了。
岁月总无情。
景华琰眨了一下眼睛,吞下眼底的潮热,他看向姜云冉,说:“云冉,你还记得你母亲的模样吗?”
姜云冉仔细回忆起来。
宣若宁是姜云冉以为,最聪慧,最优秀,最好最好的女子。
她给了她生命,给了她无微不至的关怀,给了她最好的教导。
因为姜氏的关系,姜云冉一直对于自己的过去讳莫如深,然而今日月色太美,茉莉香片太过宜人,她竟有些醉了。
“母亲是个很好的人,”姜云冉看着头顶皎月,声音轻柔,“年少的时候,我有些顽劣,不喜读书,母亲就告诉我,若我不读书也行,但以后若是因为蠢笨输给了旁人,可不要哭鼻子。”
景华琰低低笑了一声。
“你小时候就很要强?”
“很是要强呢,”姜云冉说,“那时候啊,我跟村里的孩子打架,就是打得头破血流,也非要让对方认输。”
“邻居们都说,一个女孩子,不能这样倔强,以后长大了如何能嫁得好人家?”
“母亲却从来不听这些废话,”姜云冉慢慢笑了起来,“她当时叉着腰,同旁人争辩,说若是就连打架都都不知要赢,以后如何做个有骨气的人?”
“一个人要顶天立地,要坚强勇敢,要有必赢的决心,才能让自己越过越好。”
“等到了那时,无论是寻觅良缘,还是独自生活,都有底气。”
景华琰安静听着,没有插话。
他慢慢饮下大半壶酒,神情也慢慢迷离起来。
其实年少时候,仁慧太后锻炼过他吃酒,不是为了让他成为酒鬼,是告诉他:“阿琰,你要永远保持清醒。”
他的酒量无人能知,似乎永远都没有吃醉过。
但是此刻,景华琰竟也觉得醉了。
听着姜云冉的话,他无比感谢这位睿智果敢的妇人。
因为她,才有现在他身边的她。
姜云冉絮絮叨叨,说了许多年少时候的故事,等说到最后,她才发现自己口干舌燥,喝干了一壶茉莉香片。
“陛下……”
姜云冉回过头,才看到景华琰趴在桌上,脸颊潮红,已经睡去。
她无奈地笑了一声,叫来梁三泰,伺候着景华琰回到寝殿。
景华琰也不知道是真醉假醉,回到寝殿之后,竟是自己醒了,非要去洗漱更衣。
他一贯爱洁,不洗漱不肯入睡,姜云冉只得让梁三泰小心伺候,自己也去洗漱了。
等再回到寝殿,姜云冉就看到景华琰靠坐在拔步床上,脸颊绯红,闭眸不语。
他这个模样难得一见,竟是乖巧至极。
姜云冉坐到他身边,伸手轻轻抚摸他英俊的脸颊。
“阿冉果然最喜欢我的脸。”
景华琰唇角上扬,慢条斯理说了一句。
姜云冉靠在他肩膀上,两个人相互偎依,一点都不觉得热。
“陛下真是脸皮厚,我可没说过喜欢。”
景华琰却低低笑了一声。
他伸出手,环着她的腰身,如同过往每一日那般。
他们两个都是孤家寡人。
姜云冉自幼丧父,后来又丧母,自己一个人挣扎着长大,亲缘寡淡。
景华琰年少丧母,即便父亲还在,也无多少亲情,他们两人,其实是一样的。
从小就孤独,狠厉,不择手段。
他们两个的今天是自己拼了命争取出来的。
景华琰忽然回忆起第一次见姜云冉时,她那双炙热深邃的眼。
现在想来,他终于明白他因何会陷入那双眼眸之中,从此不可自拔。
因为那还是他最熟悉的眼神。
多少次揽镜自照,他在镜中所见,与姜云冉一模一样。
他们拥有一样的野心,一样的坚持,一样的破釜沉舟。
唯一不一样的是,姜云冉比他更心硬,也更倔强。
这也是最吸引他的地方。
两个人就这样依偎着,谁都没有说话,寂夜安静无言,但心却紧贴在一起。
过了许久,姜云冉轻笑一声:“安置吧?”
景华琰乖巧点头:“听阿冉的。”
这个深夜里,两个人都没有做梦,一觉睡到天明。
万寿之后,四月底之前,春闱的名次终于出来了。
卫新雅和卫新英以第一第二的成绩名列榜单之上,除此之外,还有数名玉京等地有名的年轻俊才位列其上。
这个结果,让景华琰非常满意。
五月初,殿试举行。
三日后,元徽六年的科举考试正式结束,各衙门前张贴皇榜,公示成绩。
一甲三人。
卫新雅为状元,卫新英为探花,一名已过而立之年的举人名列榜眼。
一般不会同族兄弟姐妹一起上一榜,但卫新雅和卫新英足够优秀,朝廷热议数日,最终还是以此定夺。
毕竟,规矩不能辱没人才。
春闱之后,就是鹿鸣宴。
卫新雅身穿朱紫官服,头戴团花冠,打马游街,风姿无限。
街道两边的女郎们眼含艳羡,年少的孩童们满脸期盼,眼眸中都是渴望。
有个圆脸的小姑娘拽着祖母的裙摆,仰头说:“阿奶,我也能这样吗?”
祖母看着卫新雅年轻的脸庞,满是皱纹的眼尾微微扬起。
她弯腰把小姑娘抱起来,让她看得更高更远。
“怎么不能?”
妇人声音温柔:“但你要努力,知道吗?”
卫新雅在热闹的街市上一路穿行,腰间的红绸手艺粗糙,上面绣着赤色竹子。
这是卫新雅唯一做过的女红,为了给三妹庆生,哄她开心。
后来这一条红绸,被三妹特地送还给她。
她没有留下只字片语,但卫新雅此刻仿佛能看到她含笑的秀丽眉眼。
“阿姐,等你状元及第,就带着我一起看看这大好山河。”
“那一定很美。”
————
五月初,圣驾启程,前往东阳围场。
原定随圣驾前往东阳行宫的,除周宜妃、大皇子和梅庶人不能前往,又额外增加崔宁嫔,其余人等不变。
在御辇之后,就是仁慧太后、皇贵太妃和贵太妃的驾辇,再之后依次是姜贵妃、孟熙嫔、崔宁嫔、司徒美人和冯采女。
再往后是靖亲王、永宁公主和永昌公主,皆随行在侧。
大公主年幼,便跟着贵太妃一起前行。
宫中事宜还是交由慕容昭仪和德太妃处置。
出行第一日,姜云冉很快就适应了车辇上的旅途。
贵人们用来出行的车辇,都是宽阔如同木屋,上有桌椅床榻,分内外两室,一日都可生活在内,夜里驻跸时直接停摆,不用再另行挪动安置。
这样一来,驻跸时免去不少事端,但车辇却沉重,路途时间增加一倍。
原本快马三日就能到达,现在需七八日路途才可。
这还是景华琰考虑长辈年纪大,以及姜云冉有孕,特地调整了路线,才勉强缩短了时间。
习惯摇摇晃晃的车辇生活之后,路途就显得有些漫长了。
第一日新鲜,第二日困乏,等到了第三日,姜云冉就叫来其他宫妃,几人一起打叶子牌。
除了冯采女要读书不来,其余人皆到场。
冯采女此行是去东阳围场考察水利的,另外要建造水车,她自己研制设计的水车即将完成,需要最后完善。
因此这几日加班加点,便是在路途上都不休息。
没了冯采女,就只剩下姜云冉四人,刚刚好凑一桌叶子牌。
司徒美人一边摸牌一边说:“还好予初不过来,要不然我们怕是要连晚膳都输给她。”
崔宁嫔挑眉一笑:“谁说的?”
众人看向她。
崔宁嫔在宫中一向不声不响,每日偏安一隅,从不沾染任何是非。
这会儿好不容离开长信宫,倒是显露出几分灵活气。
“司徒妹妹一会儿试试,冯妹妹没来,这不是还有我呢?”
众人愣了一下,一起笑了起来。
司徒美人哼了一声:“我的牌技也是不差的,咱们拭目以待。”
姜云冉很擅长打叶子牌,当年在逸香阁,她可是个中高手,不过同姐妹们一起玩,倒是不用那么认真,随意打发时间便好。
打了两圈,果然崔宁嫔技高一筹。
孟熙嫔有些惊讶:“你怎么这般厉害?”
崔宁嫔得意地说:“姐姐也不看我家中是做什么的,商贾儿女若是不会叶子牌,还怎么同人做生意?”
说到这里,众人才恍然大悟。
说起擅长之事,崔宁嫔眉飞色舞,就连那张平凡的面容都生动起来。
“果然,千人千面,各有所长啊,”姜云冉笑着说,“再来再来,可不能把金豆子都输给你。”
几人不由哄笑起来。
司徒美人自幼习武,入宫之后才学的叶子牌,孟熙嫔胆小怯弱,平日里也不怎么玩这个,除了姜云冉,她们两个输的最多。
姜云冉怕孟熙嫔抹不开面子,便故意给她喂了几次牌,最后司徒美人和孟熙嫔都各赢了两次。
牌局结束,崔宁嫔看着姜云冉,笑弯了眼睛:“姐姐其实最厉害,只是让着咱们罢了。”
姜云冉却说:“自家姐妹打牌,随心而已。”
“这倒是,”崔宁嫔说,“但是我在家中时逞强好胜惯了,只要摸了牌,就是决计不肯输的。”
“这不是也挺好?”
这会儿孟熙嫔和司徒美人都回去了,只剩崔宁嫔陪姜云冉说话。
姜云冉见她有些迟疑,就让青黛几人去外间等候,自己拉着崔宁嫔坐在贵妃榻上,问:“怎么了?你若是有事,尽管开口。”
崔宁嫔垂下眼眸,看着自己有薄茧的手指。
那是经年累月练习珠算留下来的痕迹。
崔氏子孙众多,人人都要努力学习,自幼便要学习数算和商贾之法,学艺不精,以后得不到家族助力。
因想要由商转官,才有费尽心思送她入宫这一遭。
“也是我幸运,”崔宁嫔笑着说,“家中的弟妹多有进益,借着这几年的经营,终还是得到了机会,至大书院读书。”
如今虽然崔氏还是没有官身,但以后却有了期望。
“其实我在宫中,已经没什么用处了,”崔宁嫔说,“即便是宁嫔娘娘,不得盛宠,膝下空空,也不过只是个漂亮的摆设。”
“我并非同姐姐抱怨,对陛下也没有任何怨恨,即便没有姐姐,我也从来寂寂无名。”
缘分这两个字,难以寻觅。
这世间种种,有多少痴男怨女,又有几对恩爱眷侣?
姜云冉沉默了。
她终究叹了口气。
造成今日这个局面的,不是景华琰,不是姜云冉,是千百年来的世俗。
可难道这就一定是结果吗?
难道千百年后,沧海桑田,还是盲婚哑嫁,还是媒妁之言,还是三妻四妾,争斗不休?
姜云冉不知。
可这一刻,她忽然意识到,她改变不了所有人,但这长信宫中,她还是能帮一帮的。
总得让人能自己决定一次自己的人生。
姜云冉问:“你想出宫?”
崔宁嫔羞涩一笑。
“我在家乡还有六间铺子,那都是我的心血,”她说,“这么多年,困于宫闱,我已经为家族付出了青春和婚姻,如今已无用处,总想着回到我的铺子里,卖出一件件货物。”
她说着梦想,眼眸明亮,犹如灿烂的星光。
“每日打打算盘,盘盘库房,隔三差五算一算营收,当真是幸福极了。”
说到*这里,崔宁嫔抬眸看向姜云冉:“姜姐姐,我翻过史料的。”
“历史上曾有过先例,”她满眼殷切,“你能帮我求一求陛下吗?”
姜云冉没有任何迟疑。
她直截了当说:“好。”
顿了顿,她说:“我尽力而为。”
得了她的承诺,崔宁嫔又笑了起来。
她的笑容很好看,灿烂又温暖,难怪生意做得那样好。
谁看了不会喜欢她?
傍晚时分,驻跸的草原上余霞成绮。
灯火一盏盏照亮营地,人来人往之间,热闹的人气慢慢散开。
风声鸟声虫鸣声不绝于耳,一切都鲜活起来。
姜云冉刚休息了片刻,梁三泰就亲自来请了。
他本来带了软轿,但姜云冉不想坐,扶着紫叶的手自在前行。
离开长信宫,外面一切都是广阔的。
天高路远,草原辽阔,马儿在远处嘶鸣,欢喜吃着今日香甜的豆饼。
姜云冉一步步前行,微风送爽,吹散了车辇中的闷热。
她觉得心情有些雀跃。
仿佛刚出笼的燕子,正在天地间自由翱翔。
路过贵太妃车辆时,姜云冉还看到小姑娘对自己挥手。
她笑了一下,也对她挥手。
很快,姜云冉就在道路的尽头看到了景华琰。
这几日路途炎热,景华琰又不愿劳民伤财,所以路途中并未用冰。
在宫中还好些,冰窖存储方便,几乎没有耗损,但若是路途用冰,会有七成耗损,得不偿失。
景华琰又不愿意委屈自己,便也不管老大人们的念叨,每日只穿着单薄的常服,肆意走动。
今日的他就换了一身蔚蓝的窄袖长衫,衣衫单薄,却衬得他猿背蜂腰,越发英武。
仿佛寻常人家的俊俏儿郎,刚下学回来,同家中等待的娘子互诉衷肠。
“见过陛下。”
姜云冉刚要行礼,就被景华琰用手一托,一个转身,左手就被他攥在了手心里。
两个人在火光中散步。
“今日打了叶子牌?赢了还是输了?”
姜云冉就笑:“自然是输了。”
“谁能从崔家人手里赢得金钱?”
景华琰听到她轻快的声音,有些费解:“输了钱还这么高兴?”
姜云冉笑弯了眉眼。
“高兴啊,”她说,“再打四日牌,就能到东阳,再也不用跟着车辇颠簸了。”
也是。
景华琰也没忍住笑了起来。
这几日太热,他每日还挺忙,便没有让姜云冉过去御辇上,省得她顶着大太阳来回奔波。
“你自己高兴就好。”
两人安静前行,很快,就来到御辇之前。
景华琰小心扶着姜云冉上了御辇,才紧随其后。
此刻御辇的门窗都已打开,青纱帐挂在四周防御蚊虫。
晚风吹拂,吹散了一整日的暑热。
“陛下,臣妾有个不情之请。”
景华琰看向她,也浅浅勾起唇角。
“准了。”
姜云冉有些惊讶:“陛下不问我是何事?”
景华琰说:“朕不用问,你行事比朕要谨慎得多,自不会胡言乱语,狂妄悖逆。”
“既然如此,你所请托之事,一概准奏。”
这话听得人心里舒坦。
也不知同谁学了这油嘴滑舌,越发能说会道了。
姜云冉笑出声来,她忽然伸出手,捏了一下景华琰的脸颊。
“陛下,你真的很好。”
景华琰一张俊脸被她捏得歪七扭八,却还强撑着挑了一下剑眉。
“才知道?”
景华琰声音走掉:“朕一直,都是最好的,是不是觉得自己赚了?”
“赚什么?”姜云冉问。
景华琰伸手揽住她的腰,把她圈在怀里,低头在她嘴唇上响亮地亲了一下。
“赚了我这个大宝贝。”
姜云冉:“……”
此时门窗大开,宫人来回行走,姜云冉感觉到脸颊一阵温热,肯定已经红成了晚霞。
“陛下,规矩一些!”
景华琰搂着她,长叹一声。
“朕也想早点到东阳围场了,”他在姜云冉耳边低语,“至少,亲一下是不会被训斥的。”
姜云冉偷偷伸手,在他腰上拧了一下。
这是她最喜欢惩罚他的事,景华琰习以为常,甚至早就不觉得疼了。
他笑着放开了她:“好了,用晚膳吧,朕早就饿了。”
一路紧赶慢赶,终于在五月中旬,圣驾抵达东阳围场。
姜云冉站在东阳行宫之前,看着其中小桥流水,雕梁画栋的园林景色,不由感叹。
“真美。”
景华琰牵着她的手,带着她走上木桥。
“我们去看看,未来五个月的家。”
第146章 阿冉不用忧心我。
东阳行宫比长信宫几乎大了两倍有余。
没有遮天蔽日的宫墙,没有狭长遮风的宫巷,也没有数不清的规矩和体统。
一眼望去,亭台楼阁,美不胜收。
其中不仅有明月湖和三仙岛,还有紧邻达木草原的御马场。
御马场中有数千匹骏马,皆为骑兵营所准备,每逢放马之时,草原踢踏声惊天动地,万马奔腾的景象让人过目难忘。
东阳行宫最中心位置便是畅春芳景,历代皇帝驻跸东阳行宫,皆下榻于此。
畅春芳景中不仅有皇帝居住的畅春阁,还有专门接见朝臣的芳景书斋,其中小桥流水,游廊环绕,夏日时凉风习习,十分舒适。
在畅春芳景一侧,景致最美最宜人的要数牡丹苑,多为皇后和宠妃居住。
景华琰给姜云冉安排的宫殿自然在此处。
其余宫妃和太妃们四散在行宫各处,唯有司徒美人住在距离牡丹苑最近的香雪竹舍,想来有其他用意。
仁慧太后安排在了凤凰台,此处宫殿高深,能远眺无量山的美景,甚至天气晴好的时候,都能看到无量山间的大报恩寺。
等进入牡丹苑,姜云冉都不由感叹一句:“真是巧夺天工。”
虽说东阳行宫已经修建超过百年,却少空置,五年前景华琰驻跸此处,就已经简单修过。
东阳行宫的御马苑常年养育数千马匹,行宫中还有一批宫人,他们日常生活在此处,不会让行宫彻底荒废。
虽然东阳行宫不如长信宫那般精致奢华,却因楼宇高大,亭台宽阔而显得格外大气。
牡丹苑有三栋阁楼,阁楼以仙桥相连,一侧有锦鲤池,另一侧则是花园小径,从主楼的阁楼之上,能俯瞰整个牡丹苑的美景。
此时虽已至夏日,但东阳行宫位置靠北,天气凉爽,牡丹正巧盛开。
姜云冉和景华琰并肩而立,站在三层阁楼上俯瞰牡丹园。
唯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京城。
映入眼帘的姚黄魏紫色泽鲜艳,花瓣娉婷,在微风中轻轻摇摆。
美得让人挪不开眼。
“陛下,这里真美。”
景华琰揽着她的腰,手心温热有力:“东阳围场凉爽宜人,夏日时节也不会过分闷热,正好方便你养胎。”
姜云冉轻笑一声:“好。”
她的声音很轻,眉眼温柔,姿态也分外柔软。
好似在依靠着他。
但景华琰知晓,她的心究竟有多么强大。
“若朕不在东阳围场,你也能安然无恙,对吗?”
姜云冉愣了一下,她慢慢仰起头,看向景华琰那双认真的星眸。
他看着她的时候,总是很温柔,眉目之中染着浓浓的情谊,能让人清晰可见。
他从来不掩饰自己的喜欢。
也从来不会因为这份喜欢,把她当成是只能被保护的弱者。
他选择的她,是能与之并肩而立,携手共进的人。
姜云冉握住他的手,坚定道:“陛下放心便是。”
她重新看向院中满园芬芳,她道:“我会保护好自己,保护好太后和公主,守护好玉京。”
景华琰低笑一声,心底深处,最后那点顾虑都消失不见。
“贵妃娘娘真是厉害。”
姜云冉没有看他,她背对着他,只留下发间细碎的发丝。
“陛下,你也要答应我。”
景华琰:“什么?”
姜云冉说:“答应我平安归来。”
这一次,笑声从景华琰口间溢出,清晰无比。
“这是自然。”
景华琰说:“我还要回来陪着你平安生产,迎接小家伙的出生。”
姜云冉未再开口。
她很清楚,西狄始终是大楚的顽疾。
一日不除,一日忧心。
在乌城、礼泉等地相继平息战事之后,只剩九黎和河靖战事不断。
长此以往,等西狄壮大,一切都已经太晚。
此时若景华琰御驾亲征,一鼓作气出兵西狄,或许是除去心腹大患最好的时机。
对此,不光姜云冉,仁慧太后和朝中重臣也多有猜测。
这一趟东阳围场之行,就是为了壮军威,扬士气。
等到西狄除,四海平,才是真正的太平盛世。
姜云冉目光坚定,她说:“陛下,我们会迎来盛世的。”
欢快的鸟鸣响起,一只喜鹊忽然掠空而过,只余余音袅袅。
“你看,喜鹊都报喜了。”
东阳围场的日子安逸祥和,一晃神,就到了七月初。
姜云冉已经有孕五个月了,她人比之前要丰腴一些,却控制得很好,整个人多了几分温婉。
小腹微微隆起,孩子已经初见雏形。
虽然不能学骑射,但姜云冉每日都会同景华琰在行宫中散步,这两个月来,两人几乎走遍了行宫每一处角落。
广袤的草原让人心旷神怡,孕中的些许不适也被这宜人风景挽救,很快就平顺度过。
七月初,还有两个好消息。
一是冯采女设计的水车浇灌成功,已经在东阳等地开始实验,大大增加了农田的灌溉,免去了百姓的操劳。
二则是大公主又长高了一寸。
这个年岁的孩子,一日一个模样。
为此,仁慧太后还特地举办了夏日宴,欢庆大公主的茁壮成长。
宴会这一日,百草园中欢声笑语。
姜云冉坐在仁慧太后右手边,看着小公主在前面奔跑。
小姑娘脸蛋圆滚滚,红彤彤,透着一股子可爱。
贵太妃最会打扮她,今日头上戴着红蝴蝶,随着她的奔跑振翅高飞。
所有人都看着她,目光很是慈爱。
皇贵太妃说:“还是小姑娘可爱,也不知茵茵何时生产,若是能得个小孙女,最好不过。”
听到这话,仁慧太后也笑了起来。
“茵茵快生了吧?这几日如何?咱们来了东阳围场,也见不到面,我心里还很担忧。”
茵茵就是礼王妃的闺名,她去岁十月上有孕,到了这时已有九个月了。
随时都要临盆。
说起儿媳,皇贵太妃面容越发慈和。
她说:“见不到面也不打紧,宫里还有太医侍奉,错不了的。”
她剥了个橘子给景明舒,一边说:“昨日刚收到的邸报,说她母子平安,大约这个月就能临盆。”
仁慧太后念了一声阿弥陀佛。
“这就好,望她们母子平安。”
皇贵太妃垂着眼眸,面带笑容,看起来比观音娘娘还要慈悲。
“有陛下恩泽,会平安的。”
说起孩子,仁慧太后又看向姜云冉:“你这几日如何?”
姜云冉不由笑了一声:“臣妾好得很呢,能吃能睡,娘娘可不用担心臣妾。”
的确,这位姜贵妃总能把日子过得有滋有味。
来了东阳围场之后,其实姜云冉更忙碌了。
行宫不比长信宫,没有那么严苛的规矩,因此各地官员但凡来觐见皇帝,其家中夫人都会入宫拜会太后和贵妃。
尤其是这位贵妃娘娘,人人都想凑到跟前说上两句话。
太后只是偶尔见上一见,但只要是有功之臣的家眷,姜云冉都不会拒绝。
日子忙碌,可姜贵妃的精神却越发好了,如今甚至不用上妆,都瞧着白里透红,满面春风。
仁慧太后不得不感叹:“真是不服不行,你啊,果然适合做当家人。”
这话说得就很直白了。
姜云冉抿嘴轻笑:“娘娘谬赞。”
贵太妃也感叹:“我记得先帝还在时,每每要处置宫事,我都头疼得很,也就两位姐姐不嫌麻烦,总能把事情处置完美。”
她说的是太后和皇贵太妃。
先帝时后宫妃嫔众多,宫中的宫人也比现在多了三成,要管辖之事,处理之麻烦可不止是三成。
人多的地方就有是非。
仁慧太后年轻时还有些执迷不悟,后来年岁渐长,渐渐明白了一个道理。
人不能总是为难自己。
都成了皇后,还把自己累得无暇享受,岂不是得不偿失?
后来,她就把手里的宫事分了出去。
这么多高位妃嫔中,唯有皇贵太妃处事利落,迎刃有余。
想起早年的事情,贵太妃还心有余悸。
“我是做不了大事,那几个月可把我折磨得够呛。”
皇贵太妃睨了她一眼:“你躲懒,把差事都丢给我,便只能我来替你操心了。”
“大恩不言谢,明日我摆宴,宴请姐姐可好?”
几个人都笑了起来。
就在这时,小柳公公快步而入。
霎时间,笑声骤停。
小柳公公一贯面无表情,众人也瞧不出是什么事情。
等他来到近前,刚要见礼,仁慧太后就说:“免礼,有话直说。”
在场这么多人,见礼都要见一盏茶的工夫,浪费时间。
小柳公公也不含糊,他从袖中取出折子,恭敬呈了上来。
“恭喜太后娘娘,恭喜皇贵太妃娘娘,礼王妃于两日前生产,诞育小世子,母子均安。”
这可是大喜事。
众人先是一愣,随即便欢喜起来,七嘴八舌恭喜起太后和皇贵太妃。
贵太妃都说:“说曹操,曹操还真到了,人啊就是不经念叨。”
几个人欢喜了一会儿,仁慧太后才开始仔细读折子,然后便把折子交给了皇贵太妃:“你也来看看。”
姜云冉看向小柳公公:“按理说礼王妃应当月底才生产,怎么提前一月?可有什么不妥?”
这封急奏是快马加鞭送来围场的,小柳公公已经知晓事端。
“回禀贵妃娘娘,礼王妃的确早产了,根据王府属官禀报,说两日前京中大雨,礼王妃行走之间脚滑,不小心摔倒,这才导致早产。”
姜云冉蹙了蹙眉头:“王府的人是怎么伺候的!”
小柳公公腰背弯得更低:“属官已经严惩了王妃身边的宫人,不过王妃本来身体康健,加上年轻,有太医妙手回春,母子均无大碍。”
“只小世子略有些孱弱,却也只是因早产,并无大碍,细心养育就能健康。”
听到这里,所有人都长舒口气。
皇贵太妃脸上扬起喜悦的笑容,当真是开心至极。
“这就好。”
说着,她大手一挥:“明日还来百草园,我来请。”
众人一起笑了起来。
在这一片热闹中,八百里加急军报忽然而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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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阳围场的御马苑是太仆寺里的冷衙门。
而太仆寺又是九寺五监的冷衙门。
能发配到太仆寺坐冷衙门的,基本以后就没什么前途可言了,若是背景和政绩都强一些,慢慢爬升至太仆寺卿还好些,毕竟是从三品的堂官,说出去也算是很有体面。
若是不成,熬过二十几个年头,在致仕之前能熬到正六品寺丞,朝廷仁慈,或许会给一个恩荣致仕的优待。
一辈子一眼就能望到头。
太仆寺中,若是在京中的几个衙门还好些,若是轮到了各牧监,以后能不能归京都是个问题。
就比如现在的东阳御马场,牧监监正负责整个马场的管理和马匹的饲养,日常忙碌异常,披着官身,做得却都是农人差事。
金贵的战马可不是谁都能养,也不是谁都会养的。
一个弄不好,让战马生病或死亡,数量骤减,朝廷还会降下责罚。
今日天气晴好,马儿在马厩里待了两日,早就迫不及待,想要出门放风去了。
两名监副刚踏入衙门,就看到一名年长的官员翻看御马场账簿,瞬间紧张起来。
其中一名高大的监副上前,对官员道:“哎呦,这不是阮大人!”
他说话的语气阴阳顿挫,故意满含嘲讽。
“阮大人不是病了?怎么今日还过来当差?”他夸张地关心,“若是大人因劳累坏了身子,下属们可真是忧心。”
监副都是从九品,这种品级的官员都不入流。
一般在御马监待上一两年,表现优异,再有些人脉,就能被提拔上来。
说是官员,其实就是管理牧场的农人,平日里脏活累活都要做。
他们这种人,跟朝堂之上的读书人可完全不一样。
没那么多心机,不会虚与委蛇,笑脸迎人,却也从来不掩藏自己的内心。
嘲讽几乎贴到阮忠良脸上,他也依旧不动声色。
“病了这些时日,总要来当差,”阮忠良淡淡道,“否则即便寺丞宽仁,我也过意不去。”
御马场饲养的战马数量庞大,不可能只让一名正九品的监正处理大小事务,因此这里常年都有寺丞坐镇,以照看战马。
现在在御马场督办的就是孙寺丞。
不巧,高个的监副也姓孙。
孙监副眼睛一转,他上前一把揽住阮忠良的肩膀,毫不客气把他往前一推,就推到了另一名监副面前。
那名监副一直低着头,不言不语,看起来很是老实。
孙监副直接了当从阮忠良手中抽走了账簿,面上的讥讽意味更浓。
“阮大人,别让属下说实话嘛,咱们这御马监,可不是由监正说得算的。”
“以后咱们也是同僚了,怕是要我们哥俩伺候你到致仕,推心置腹说上一句,差不多得了。”
阮忠良被他一推,差点摔倒在地,还是那矮个的监副扶了他一把,他才站稳身体。
自从金榜题名,他何时被人这样作践过?
后来风光无限,人人见了他都毕恭毕敬,这个贱民真是胆大包天!
阮忠良方才还能稳住心神,此刻当真是压不住火气了。
“孙大壮,你放肆!”
“我还是你的上峰呢,咳咳咳……”
阮忠良的确病了。
东阳围场日夜温差极大,刚来的那两日他没有做足准备,夜里便着了凉。
当时他心情沉郁,不愿意来衙门里看那些嘲讽眼神,听这些污言秽语,便告了假。
孙寺丞大抵不想让他掺和御马场的差事,很痛快就同意了,甚至让他在家里一躺就是一个半月。
阮家如今已经败落,之前的风光全都不见,在这人生地不熟的东阳,只能租赁了一套一进的宅子。
因为屋舍狭小,跟来伺候的仆役不多,除了耿管家,就是在府上侍奉多年的李三和王厨娘。
阮含栋身边,就只跟来了鲤鱼。
即便只有这个几个人,狭小的宅子也是紧紧巴巴,尤其正房之后就是院墙,跟后巷就隔了两丈距离,每日里车马人声吵闹不休,阮忠良这个病养得精神越发差了。
他不愿意再在家里躺着,硬着头皮来衙门上差。
岂料,衙门里的情况更糟糕。
就连一个大字不识几个的贱民也敢对他大放厥词,阮忠良这会儿气得都说不出话来。
“上峰又如何?”
孙监副得意洋洋看着他:“阮家犯了那么大的事,你这监正就到头了,以为自己还是二品大员呢?”
“咳咳咳。”阮忠良咳嗽得脸都红了。
这时那名矮个的监副上前半步,叹了口气:“孙哥,算了,有这功夫,还不如把大人的差事办好。”
孙监副面色微变。
他瞪了阮忠良一眼,说:“十三郎,你带着阮大人去外面歇一歇,刚来了咱们御马监就病了,我可担待不起。”
萧十三点头哈腰,手上微微用力,就把阮忠良从衙门里搀扶出来。
说是衙门,不过只是马厩一侧的低矮民房,一点都不气派。
寻了一间无人的厢房,萧十三搀扶阮忠良进去,还给他倒了一碗茶。
阮忠良自然是嫌弃那茶碗脏的,他没有喝,却还是对萧十三道了一声谢。
萧十三脸上的谄媚消失不见了。
他站在窗户前,垂眸睨着阮忠良,眼眸中闪过一抹不屑。
但他掩藏得很好,没有让阮忠良看出端倪。
“阮大人,”萧十三的声音略有变化,不再低低哑结巴,“落到这个地步,你甘心吗?”
阮忠良心中一颤。
他慢慢抬起头,就看到萧十三那张平平无奇的脸。
他脸上挂着和煦的笑容,却让人脊背发寒。
“你是……你是主上的人?”
阮忠良是真的很意外,他知道主上筹谋多年,却不知其人脉之深,手腕之长,实在超乎想象。
这么多年努力,不可能只为了蝇头小利……
萧十三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他只是审视着阮忠良,安静片刻才开口:“之前你的错误,念在你忠心耿耿多年的份上,主上才没有追究,你可别忘了,那些人都是如何死的。”
阮忠良藏在袖子中的手慢慢攥起拳头。
他低下头,姿态是前所未有的乖顺。
“谢主上宽宥。”
萧十三淡淡道:“不用说这些虚话,如今阮大人落到这个地步,想必也不甘心。”
阮忠良声音低沉,有着清晰的无奈:“不甘心又如何?皇命难违。”
萧十三冷笑一声:“谁说的?”
“这个皇命难违,那换一个呢?”
阮忠良心神俱震。
他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向萧十三。
萧十三的脸上依旧还是那个和煦的笑容,说出来的话却是那么冰冷。
“阮大人别装了,这么多年,你没有猜出来吗?”
“若不想着从龙之功,你可不会多年来心甘情愿,唯主上马首是瞻。”
阮忠良顿了顿,这一次没有开口。
“怎么,不敢?”
萧十三叹气道:“你若是不敢,我回去就禀报主上,说你即刻退出,以后……”
“就全靠你自己了,阮大人。”
“难道你很喜欢这东阳御马监吗?”
阮忠良猛地站起身来。
因为动作太猛,身后的椅子发出刺耳声响。
他没有任何犹豫,直截了当开口:“阮某,誓死追随主上!”
萧十三慢慢收回脸上的笑容。
他那双淡漠的眸子愣愣睨着阮忠良,过了许久才道:“欢迎阮大人。”
当夜,阮忠良同耿管家在房中密谈许久,星夜时分,耿管家踩着夜色离开小院。
侧厢房中,阮含栋坐在漆黑的屋内,安静听着外面的脚步声。
直到那声音远去,他在黑暗中慢慢勾起一抹嘲讽笑容。
“终于。”
此时的东阳围场,畅春芳景之内,姜云冉正靠坐在贵妃榻上,慢条斯理做着针线。
她做的是一双棉袜,针脚细密,做得分外认真。
殿阁中灯火通明,宫人安静无声。
红袖端着热茶过来,放到桌上:“娘娘,陛下一早就送了口谕过来,让娘娘先行安置。”
姜云冉放下针线,轻轻抚摸了一下肚子,抬眸看向大开的竹纹窗。
窗外是荷花摇曳。
从这个位置,能看到芳景书斋过来的那扇垂花门,若景华琰归来,能第一时间知道动向。
此刻,那扇门紧紧阖着,良人尚未归来。
“我倒是不困。”
她下午睡了许久,这会儿的确很是精神。
红袖看她面色如常,便没有再劝。
姜云冉问她:“她们都安置了?”
“安置了,娘娘放心吧。”
姜云冉颔首,她靠在椅背上歇了一会儿,便继续做针线。
她让红袖搬来绣凳,跟她说着话。
红袖说:“娘娘的手艺比以前还要好了,这针脚真是整齐。”
姜云冉笑了一下,她说:“我时间多,想做便做,想歇就歇,自然做的好。”
的确是这个道理。
红袖就笑着说:“奴婢不行,奴婢老是静不下心来,手艺倒是退步了。”
“以后不那么忙了,就能练回来,”姜云冉说,“你如今这么忙碌,还能不忘手艺,可见的确是真心喜爱。”
两个人正说着话,垂花门处忽然传来吱嘎一声。
姜云冉下意识往前方看去,就在窗户的缝隙里看到景华琰熟悉的身影。
隔着游廊花窗,隔着荷叶田田,两人却准确寻到了彼此的身影。
四目相对,温柔无言。
景华琰对姜云冉颔首,大步流星往回走。
人未至,声先行:“今日下午又睡足了?”
姜云冉笑着起身,站稳之后才往前行去。
景华琰踏入凉爽的寝殿,没有立即靠近姜云冉,先去隔间洗漱更衣。
“睡足了,左右无事,就等一等陛下。”
姜云冉站在隔间外,看着他干脆利落洗漱。
宫人都退下去,这会儿也不用伺候。
“等我做什么?”
景华琰仔细擦干净手脸,又把外衫换下,只穿着素白中衣同姜云冉回到寝殿。
“等着陛下回来,好暖一暖床。”
景华琰愣了一下,随即便笑出声来。
他握住姜云冉的手,低下头抵住她光洁的额头。
“边关暂时还稳得住,”景华琰说,“朕也稳得住。”
“阿冉不用忧心我。”
第147章 晋封姜云冉为正一品皇贵妃。
七月初,九黎爆发大战。
西狄筹谋数月,集结了数万兵马,在一个阴雨绵绵的傍晚里,忽然出现在九黎城门之外。
他们选择的时机非常巧妙,当时士兵们正在换班,疏于防范,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当夜,西狄一举攻入西城门。
西狄士兵进攻九黎,为的无非是粮草,一攻入城中便开始抢掠粮食财物,惹得百姓四处逃避,苦不堪言。
不过西狄的势头还没开始,就被打断,定国军先锋营振虎将军庞右率先赶到,立即回击,剧烈的战事一触即发。
这一场战事足足打了三日,从阴雨绵绵打到艳阳高照,最终以先锋营折损两千,西狄龙蛇骑兵折损三千为代价,弄了个两败俱伤的下场。
眼看偷袭未成,西狄大将南院大王阿兀戍果断撤兵,当即撤出西城关。
以当时的情形和两边的兵力,久经沙场的庞右不应该追击,但他不知为何,竟率领五千先锋营直接出城,想要击杀阿兀戍。
结果可想而知。
阿兀戍即便在西城关一战败给庞右,不是因其用兵不力,只因城中地形狭窄,不便骑兵骑射回击,且西狄士兵不熟悉道路,这才败退。
可一出西城关,外面一望无际的草原可就是阿兀戍的天地了。
第一封战报抵达东阳围场时,庞右不顾属下劝阻,已经出城。
景华琰震怒。
可事情已经发生,无力挽回,景华琰直接下令在礼泉、乌城和甘邑等地调遣军队,集结精锐部队立即开拔九黎。
这几日的鏖战,先锋营死伤惨重,若是没有先锋兵力,很难同西狄抗衡。
军令和粮草还没来得安排完善,第二道战报便抵达东阳围场。
庞右果然不敌阿兀戍,战败身亡,他带出的五千先锋营死伤过半,只剩两千人逃回九黎,多受伤未愈,无法再上战场。
这个结果,让定国公沈穆怒火中烧,当即便亲自调兵,准备迎战。
消息传回东阳围场,本来悠闲惬意的避暑岁月也戛然而止。
围绕东阳行宫设立的官驿气氛异常低迷,几位凌烟阁阁臣和兵部的老大人们皆面容整肃,看着军报久久不语。
姚文周看众人一言不发,叹了口气。
“陛下并非能忍让之人,如今只余一个西狄,若是放任不管,定要酿成大祸。”
兵部侍郎也开口:“西狄与鞑靼不同,近年来吞并数个草原部族,今已声势浩大,若不击溃,后果无法想象。”
九城兵马司都督冯季啐了一声,难得骂了一句:“干个球的,咱们大楚天朝上国,还怕它个异族不成?”
吏部尚书年铮海习惯性和稀泥:“几位大人莫要争执,还是听听姚相有什么说法。”
“如今最重要的,是陛下的意思。”
姚文周看了看他,目光一转,落在了郑定国身上。
这位老大人,可是沉稳得很。
别看姚文周是阁首,但郑定国才是这几位阁臣中资历最老也最能揣摩上意的。
大多数时候,姚文周对他都很尊重。
没人会故意同好日子过不去。
郑定国捋了捋发白的胡须,眉目淡然:“陛下,怕是想要御驾亲征。”
这几个字说出口,班房中倏然一静。
过了片刻,枢密使牧锋淡淡道:“即便陛下要御驾亲征,如今也时机成熟,并无不妥。”
牧锋是景华琰一手提拔上来,对他忠心不二,也十分认可这位年轻皇帝的雄才大略。
出来反对的,居然是脾气最好的孝亲王。
“这可不成啊,”他愁眉苦脸,“陛下膝下单薄,两位小殿下还年幼,若御驾亲征,于国祚不利。”
有些话,他没往深里说。
大皇子那病歪歪的身体,能不能长大还不好说呢,若是陛下当成出了什么意外,这龙椅要换谁来坐?
虽然大公主健康,也不提大楚未曾有过女皇的先例,就光看她外祖姓姚,怕就与大统无缘。
倒是郑定国老神在在,甚至还吃了一口茶。
“这不是还有贵妃娘娘。”
贵妃娘娘腹中可还有个小殿下。
孝亲王顿了顿。
“的确是这个道理,可贵妃娘娘还没生呢……”
郑定国睨了他一眼,见他满脸愁苦,忧心忡忡,倒也是一心为国。
他安抚道:“咱们在这里揣摩上意都无用,为今之计,便是做好自己分内的差事,各司其职,准备兵马粮草,安抚百姓,督办好各州府的夏日防汛,才是重中之重。”
“一旦打仗,粮草至关重要,今年的秋收一定要稳扎稳打,不能出一点疏漏。”
老大人不愧是多年老臣,就是沉稳。
他这样一说,姚文周也慢慢冷静下来。
他其实也很担心,怕景华琰一意孤行,非要御驾亲征。
“陛下年少英姿,能文能武,是不可多得的奇才,若他御驾亲征,必能士气大振,说不定能攻入西狄王庭,把西狄直接歼灭。”
“然老夫腆着脸,多说几句,毕竟是一路看着陛下成长至今日,陛下能有今日,也殊为不易,老臣实在不忍心,万一陛下受伤可如何是好。”
这话说得可真是情真意切。
众人一时之间又寂静无言,都不知要如何开口。
郑定国把杯中茶一饮而尽,直接起身:“未雨绸缪虽是好事,可太过杯弓蛇影,反而自乱阵脚,自毁士气。”
“老夫还是那句话。”
老大人背着手,慢慢踱步倒房门之前。
“听命便是。”
说完,老大人一走了之。
剩下几人面面相觑,姚文周才说:“办差吧,那么多折子还没拟条*。”
此时东阳行宫之中,仁慧太后正躺在床榻上,看起来颇有些衰弱。
姜云冉和皇贵太妃守在一侧,景华琰坐在另一侧,都关心看向仁慧太后。
听到边关战事再起,仁慧太后就病了。
她这几月本就精神不济,心力不足,又为战事忧心忡忡,身体每况愈下。
姜云冉轻声细语:“娘娘把心放宽,朝中有陛下,宫中有臣妾,不会出乱子的。”
皇贵太妃也说:“是啊,姐姐就是太爱操心,才落下这个病根。”
顿了顿,她说:“咱们都这把年纪,含饴弄孙,颐养天年便是了,何必这般劳心劳神。”
仁慧太后苦笑一声,叹了口气。
“不是我非要劳神,只是身体实在不济,也是岁月不饶人了。”
景华琰安抚她:“母后放心,有儿子呢。”
“再说,还有定国将军和长乐姑母,边关乱不起来,即便要打仗,也不会经年战乱,民不聊生。”
仁慧太后慢慢睁开眼睛。
她看向景华琰,眼眸中有着不易觉察的不舍。
“早年你父皇重病时,西狄也曾乱过一阵,若非……”
仁慧太后咳嗽一声,说:“若非定国公力挽狂澜,哀家真不知如何处置。”
“想起那几年风雨,哀家就心有余悸,”她说,“当年若非哀家魄力不足,没有直接下旨扫平西狄,也不会把这个祸患留到今日。”
姜云冉倒是没想到,仁慧太后在意的,是自己不够勇敢。
然而天佑年间,先帝病弱,无法理政,都是仁慧太后主持政事,当时皇储尚未定下,京中事端频发,又赶上长河百年一遇的洪涝,在那个风雨飘摇的多事之秋,大战本就不是最优选择。
景华琰也是这般安慰仁慧太后的。
他说着,握住仁慧太后的手:“母后放心,西狄留不到明年。”
仁慧太后深深看向他,抿唇没有多言。
姜云冉对仁慧太后福了福,陪着皇贵太妃退了出去。
寝殿之中,母子两人相顾无言。
“阿琰,你不是我生的,却是我看着长大,我知道的,你想要御驾亲征是不是?”
景华琰没有隐瞒。
“是。”
仁慧太后的眼睛一下就红了。
她沉默许久,终究没有把阻拦的话语说出口。
孩子长大了,总有自己的天地。
更何况,景华琰是皇帝,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又会有什么后果。
倒是景华琰温言道:“母后放心,儿子会平安归来。”
仁慧太后看向他。
曾经那个沉默寡言的瘦小孩童不见了,现在的景华琰,是顶天立地的男儿。
已经不需要她的关怀和保护了。
仁慧太后含泪点了点头,说:“你放心,哀家会看顾好贵妃。”
景华琰倒是笑了一声。
“母后,云冉聪明着呢,朕不在宫中,母后有事直接同云冉商议,”景华琰顿了顿,道,“无论前朝还是后宫事。”
“母后也该放下执念,学会依赖孩子们。”
仁慧太后虽然早就猜到景华琰的打算,这还是头一遭听到他这样直白的言辞。
这一刻,仁慧太后不知是要高兴,还觉得尘埃落定。
总归,满心的忧愁在这一刻微微散去,不再缠绕。
“好。”
“哀家知道如何做了。”
寝殿之中,母子两个相谈甚欢。
寝殿之外,姜云冉送皇贵太妃离开凤凰台。
路上,皇贵太妃显得很是难过。
姜云冉安慰她:“娘娘莫要太过担心,太医们都给太后娘娘医治过,只要细心调养,就能有所好转。”
皇贵太妃又叹了口气。
她抬起头,遥遥看向广阔的苍穹。
几十载风雨飘摇,人事变化,唯有星辰亘古不变。
“这一路走来,身边只剩这几个姐妹了,”皇贵太妃收回视线,温和看向姜云冉,“父母离去,姐姐和伯父也一一故去,我身边啊,还真是没有多少同路人了。”
姜云冉没有说话,只安静听皇贵太妃追忆往昔。
“别看姚姐姐嘴上不说,同陛下的感情似乎也很淡薄,但我知道,她心里很在乎陛下。”
“她这个人看似冷漠,其实很重感情。”
“她怕是猜出陛下的打算,才忧心病倒的。”
姜云冉眸色微闪,她跟着叹了口气,却道:“太后娘娘慈悲,皇贵太妃娘娘仁和,是国朝之幸。”
她避开了这个话题,没有直接回答。
皇贵太妃看着她姝丽的面容,不由轻声笑了一下。
“你跟我以前认识的一个人有些像,却又不是很像。”
姜云冉慢慢抬起头:“臣妾还有这个福气?是谁?”
皇贵太妃避开她的视线,重新看向蔚蓝天际。
晴空万里,碧空如洗。
今天是个大晴天。
“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皇贵太妃说,“你比她运气好。”
————
七月末,景华琰下旨,晋封姜云冉为正一品皇贵妃,执掌皇贵妃翟凤印,行前朝后宫内外命妇诸事。
另因太后病中,圣旨命皇贵妃协助太后代行皇后事宜。
皇贵妃位同副后。
历朝历代之中,能被封为皇贵妃的,要么是为代行皇后事,要么就是准备登顶皇后位。
与当朝的这位姜皇贵妃而言,朝臣皆议论,怕是两项皆有。
毕竟无论皇贵妃的能力,还是皇帝对其的爱重,朝廷内外皆心知肚明。
如今战事不停,政事不断,景华琰在此刻晋封皇贵妃,其实是个明智之举。
皇贵妃有孕将近六个月,母子均安,此举的确能稳定民心,平稳宗亲的惊惶。
先前姜云冉晋封贵妃,部分朝臣还多有微词,这几月下来,姜云冉的果断聪慧都被众人看在眼中,尤其如今后宫清平,再无乱事,更让宗亲心安。
因此,姜云冉这个皇贵妃,封得顺顺利利。
不过因边关战事,姜皇贵妃上请免除封妃庆典和宫宴,帝准允。
然封妃大典一切照旧,各种细节皆有永顺公主亲自操办,封妃大典当日,主持封妃大典的居然是郑定国。
郑定国乃是两朝元老,无论是功勋还是资历都是如今朝臣中的第一人,以他作为主持,可见景华琰对皇贵妃的看重。
另外孝亲王、孝亲王妃、永顺公主皆作为主宾列席,甚至朝阳大长公主也亲临册封典礼,作为主宾观礼。
册封当日,晴空万里。
姜云冉身穿皇贵妃大礼服,头戴七龙七凤冠,面容明丽,气势迫人。
她跪在奉先殿之前,恭敬行礼:“臣妾,叩谢陛下圣恩。”
郑定国今日官服整齐,一头白发束在官帽之中,眼尾是沧桑岁月。
当年宣读册封沈皇后诏书的,也是他。
斗转星移,世事轮转,二十几载如流水匆匆,斯人已逝,故人白首,一切皆恍然如梦。
老大人展开圣旨,看着上面景华琰亲写的圣旨,眼含热泪,顿觉欣慰。
当年佳偶天成,却没有善终,如今偶然相遇,却能白首不离。
苍天不薄,终让他看到了人间之幸。
父子两人,一个温和良善,却冷酷无情,一个冷峻雷利,却深情不悔。
世间种种,并非一眼能见始末。
很难得,老大人都有些感慨。
一边的朝阳大长公主提醒他:“郑阁老,该读诏书了。”
郑定国轻咳一声,一字一顿读了起来。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贵妃姜氏,端庄淑睿,崇勋启秀,柔范天成……今奉太后慈谕,册封为正一品皇贵妃……上孝慈恩,理后宫诸事,宜昭女教于六宫,垂范典仪于内外,钦此。”
圣旨读完,姜云冉三叩九拜,再谢圣恩。
朝阳大长公主上前,亲自扶起姜云冉。
姜云冉看向年迈的姑婆,含笑道:“多谢姑婆前来观礼。”
朝阳大长公主深深看她一眼,却说:“这么隆重的典礼,我自要前来。”
册封大典之后,姜云冉正式升为皇贵妃。
自此,她可以名正言顺代行皇后诸事。
不过因之前做贵妃时已经开始处置宫事,因此虽然现在差事略多一些,却并不会让姜云冉手忙脚乱,依旧得心应手。
封为皇贵妃之后,似乎一切都变了,似乎一切如常。
唯一的变化,就是入宫觐见的内外命妇更多了,姜云冉无法,只能让紫叶一一筛选,择日面见。
这一日她正在同几位王妃闲谈,青黛便快步而入。
如今青黛姑姑可是风光无限,宫里人见了她都是笑脸相迎,先道一句姑姑安好。
不过她依旧沉稳老练,与以前并未有什么不同,此刻踏入花厅之后,先恭恭敬敬同贵人们见礼,然后才至姜云冉耳边低语几句。
姜云冉面容含笑,唇角的笑容都是一成不变的,她听到最后,也一直都是这副含笑模样。
青黛说完,稍稍后退,姜云冉扶着她的手起身。
“诸位嫂嫂勿怪,宫里忽然有事,我得去忙一忙,紫叶,你亲自送几位王妃出宫。”
诸位王妃立即起身,恭送她稳步离开。
此刻紫叶上前,也是恭敬有礼:“王妃娘娘,这边请。”
几位王妃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客客气气,一起出了牡丹苑。
等离开东阳行宫,其中一名年长的王妃就感叹:“以前见她,只觉得沉稳懂事,现在看来,当真是厉害。”
“临危不乱,遇事不慌,难怪她能稳坐首位,独得圣心。”
“便是我,也更喜欢这样的人。”
“三嫂,方才你坐得近,可是听见了什么话头?”
另一名年长的王妃淡淡一笑:“我耳朵一贯耳背,你们还不知?如何能听见。”
“再说了,宫里的事少打听,咱们过好自己的日子便好。”
此刻东阳行宫之中,姜云冉坐上软轿,一路往凤凰台行去。
路上,她碰到了孟熙嫔和吴端嫔。
孟熙嫔忧心忡忡:“太后娘娘怎么会晕倒?”
姜云冉垂着眼眸,她思忖片刻,淡淡开口:“方才京中急报,说荣亲王前日早晨忽然吐血,昏迷不醒,经太医诊治,发现荣亲王吃的食物相克,导致胃痛出血,需得仔细调养,三月内都不能操劳。”
听到这话,孟熙嫔吃惊地瞪大眼睛。
崔宁嫔也很惊讶,不过她没有表现出来,只是说:“谢姐姐点拨,我知道一会儿如何说话了。”
姜云冉颔首,道:“我提醒你们一句,怕你们说错了话,惹得太后娘娘越发忧心。”
很快,三人就来到凤凰台。
皇贵太妃就住在边上的兰心书斋,距离此处很近,此刻已经到了。
姜云冉领着两人一起进入寝殿时,就听到皇贵太妃的劝慰之声:“姐姐莫要忧心,方才钱院使也说过,根据脉案,只要仔细调养三月,子成就能痊愈。”
仁慧太后没有说话。
姜云冉看不到她的表情,却也能明白她的担忧。
这会儿麦院正和钱院使都在外间雅室,见姜云冉到了,立即起身行礼。
姜云冉摆手,压低声音问:“娘娘如何?”
麦院正面色沉郁,她上前一步,也低声回禀:“娘娘这几个月来数次晕倒,于心脉弊大于利,实在不是吉兆。”
“以后,万不能让娘娘忧心,只能卧床静养。”
姜云冉叹了口气。
她调整了一下表情,一步踏入寝殿之中。
此刻皇贵太妃正好面向外间,阳光丝丝缕缕照耀进来,只照亮了她一半侧脸。
照亮的那一半脸慈悲温婉。
而隐没在黑暗中的那一半脸,却让人看不清表情。
听到声音,皇贵太妃抬起头,把自己整个人落入阳光之中。
还是那个悲天悯人的优雅皇妃。
“你们来了。”
众人见过礼,姜云冉来到床榻边,看向面色苍白的仁慧太后。
“太后娘娘,荣亲王还年轻,只要好好调养就能康复,娘娘莫要太过忧心。”
“倒是娘娘要好好调养身体,臣妾已经叮嘱过传旨校尉,只让他告知荣亲王这里一切都好,让荣亲王能好好养病。”
本来荣亲王的事端,是不应该告诉太后的。
也不知是哪个宫人多嘴,还是让太后知晓了事情。
仁慧太后听到她这样说,面色稍霁。
她对姜云冉伸出手,彭尚宫就利落送来一把官帽椅,让姜云冉坐在了床榻边。
仁慧太后握住姜云冉的手,认真看向她年轻沉稳的面容。
她的手很冰,在这个炎热的夏日里显得格格不入。
姜云冉却没有抽出手,而是用手心温暖仁慧太后手指的冰凉。
“云冉,”仁慧太后说话都有些有气无力,“从此之后,宫中大小适宜就交给你来处置,你要好好保重……“
她说到这里,缓了好一会儿,才继续道:“你跟孩子都要健健康康的。”
姜云冉笑着说:“太后娘娘放心,这不是还有两位妹妹,有她们帮衬,我不会让自己太过劳累的。”
说到这里,她又看向皇贵太妃:“如今太后娘娘需要静养,宫中事情繁多,若是有什么不懂的地方,可否请教皇贵太妃?”
皇贵太妃十分果断:“自是可行。”
说着,她看向仁慧太后。
“你放心吧,你看,宫里还有我们,哪里需要你一个病人操心?你好好养病,就是对我们最大的安慰了。”
仁慧太后看向她,眼睛慢慢泛红。
她要强了一辈子,从来不肯低头。
现在,老了病了,却忽然软弱起来。
“阿秧,还好有你在。”
太后重病,对朝廷内外都是沉重的打击。
本来景华琰都要推迟御驾亲征时间,准备等太后好转再动身。
然而一封八百里加急,再次把朝廷的气氛拉入谷底。
定国公沈穆率领主力大军与西狄骑兵鏖战,遭逢西狄斥候偷袭,身受重伤,至今都未醒来,无法继续领兵。
当即,景华琰果断下旨,决定御驾亲征。
好在景华琰早有意动,也已经同心腹重臣商议过此事,后又拟出数道御驾亲征方案,此事本不是秘密。
现在皇帝在这个当口下旨,朝堂之上,竟无人反对。
沈穆是定国军的定海神针,他重病,无法处置军务,定国军一下便从优势转为劣势。
而景华琰作为皇帝御驾亲征,恰好弥补了声势,反而让士兵们志气高涨,心中有底。
即便有心人想要反对,却也知晓这是最好的方案。
下旨御驾亲征之后,景华琰又连下数道圣旨。
他出征在外,朝中一应事宜,以凌烟阁为首,按照往年常例处置。
若遇大事,则由皇贵妃、皇贵太妃、礼亲王和孝亲王协定。
另外,枢密使牧锋率五万大军留守东阳围场,唯皇贵妃可调遣。
八月初,大军开拔。
姜云冉站在城楼上,目送一身铠甲的景华琰纵马前行。
朝阳的光影洒在那人高挺的脊背上,只留下一片安然。
似是感受到了姜云冉的目光,景华琰回过头来,年轻英俊的脸庞在阳光之中熠熠生辉。
他眉宇之间全是朝气。
姜云冉看着他,遥遥对他颔首。
景华琰愣了一下,旋即便勾起唇角,回应了一个灿烂的笑。
他用夸张的口吻,说了几个字。
等我回来。
旋即,大军前行,奔赴前线。
元徽六年八月初一,皇帝亲征。
是夜,骤雨将至。
第148章 真可惜,他没有死在边关。
东阳围场的这一场大雨,下得轰轰烈烈。
当夜电闪雷鸣,苍穹几乎亮如白昼。
东阳围场虽不至于年久失修,但因常年无人居住,还是有不少疏漏之处。
姜云冉下午午歇起来,便已经在小雨中命宫人到处探查,然而东阳行宫实在太大,鞭长莫及,待夜半时分暴雨已至,各宫都有漏雨之事奏请。
暴雨突袭,并非常人能意料。
姜云冉便命尚宫局穆尚宫和司礼监彭逾率人清查,事轻之处记档,明日处置。
严重之处连夜清理,务必不能淹没宫殿。
即便有钦天监的示警,却也未曾想到雨这样大,东阳围场的损坏之处这样多。
一连忙了大半夜,直到暴雨转中雨,地下水道也全部疏通,这才勉强松了口气。
姜云冉此时已经有孕六个月,不耐多操劳,事情妥当之后便立即睡下了。
她睡下之后,牡丹苑仍有人留守,若真有大事,不必担心。
这一觉睡得很沉,待次日醒来,已经晴天。
姜云冉看了看天色,这才安心。
昨夜是红袖和钱小多值守,两人上前禀报:“娘娘,昨夜后半夜雨势渐小,并无大碍,不过根据宫人清晨盘查,发现东阳围场南北东三侧宫门都有破损需得立即修整。”
姜云冉颔首,道:“知道了。”
宫门和宫中严重漏雨处修缮需得工部拟定方案,用过早膳之后,姜云冉便命人宣工部尚书和姚文周。
姚文周今日当值,得了皇贵妃诏令便立即入宫。
原本梅有义是工部尚书,但梅庶人事发之后,梅氏所有官员皆被牵连,工部尚书便由原来的工部侍郎方林深升任。
不过方林深资历不足,尚无法进入凌烟阁,他此时并非阁臣。
两位大人入宫之后,姚文周先关心贵人们的安危。
姜云冉客气道:“太后娘娘、皇贵太妃娘娘和本宫等都无碍,姚相放心便是。”
姚文周忙道不敢当。
姜云冉才说了打算。
“东阳行宫多年无人居住,虽有宫人守护,却少有修,昨夜暴雨,不少屋舍漏雨严重,尤其宫人居住的倒座房和排房,更是古旧,其他暂且不提,此处是必要修的。”
“况且,”姜云冉顿了顿,才淡淡道,“以后或许会经常至东阳行宫围猎。”
景华琰跟姜云冉说过,他很不耐烦住在长信宫,不宜居不说,规矩还大过天。
人人在里面都不舒坦。
与之相比,玉泉山庄和东阳围场就宽松许多。
之前国朝不稳,景华琰也不愿折腾,如今却不是这般局面了。
总要让自己好过一些。
若是要常年居住,那漏雨和城门破损就得修上一修,再一个,夏日雷雨季节,若是再遇到大雨,地下水道不疏通也很危险。
今年驻跸东阳围场,本来就是临时起意,并未完整修,因此姚文周便很通情达理,道:“娘娘所言甚是,不过想要修补到什么样子,还请娘娘给个章程。”
姜云冉笑了一下:“宜居安然便可,不用兴师动众,如今东阳行宫的形制陛下很是喜欢。”
姚文周听懂了。
皇贵妃就是要实用,不用奢华,不用扩建,下雨不漏水就可以了。
这就好办多了。
方林深见姚相颔首,自己便也上前道:“谨遵皇贵妃口谕,臣这就让人拟定方案,给娘娘过目。”
姜云冉意味深长:“宫门是重中之重,必要早日修好。”
安排完差事,之后几日宫中还算平顺。
姜云冉每隔两日都要去一趟畅春芳景,同朝臣们一起议论政事。
京中有礼亲王坐镇,奏折多为平安,在景华琰御驾亲征之后的十日内,一切安稳。
十日之后,御驾抵达榕江道。
随着军报寄回的,还有一封家书。
姜云冉拆开家书看完,轻笑一声,道:“还是这般油嘴滑舌。”
她把这封家书反复看了两遍,才把这封家书仔细放在紫檀方盒中,提笔开始写回信。
皇贵妃的家书,也是随着朝廷奏折一起送达大军前线的。
一来一回,一旬又一旬,一晃神,半月便匆匆而逝。
这一日,姜云冉去看望仁慧太后。
软轿刚出牡丹苑,前行不久,就听到两个小宫女在花园中议论。
声音虽不大,但姜云冉耳聪目明,竟是隐约听了清楚。
其中一名小宫女说:“最近宫里换了好几波黄门,瞧着都不认识。”
另一名说:“可不是,还都挺高大的,不过听闻是专为修宫殿而来,也不知以前在哪里侍奉。”
“听着口音都很陌生,天南海北都有,也是稀奇。”
两人说到这里,忽然听到外面的嘈杂声,探头一看,立即噤声。
等皇贵妃的软轿过去,才敢重新呼吸。
“皇贵妃娘娘瞧着气势真是惊人,”小宫女说,“她即便温柔笑着,我也不敢造次,不过心里还是挺喜欢她的。”
可不是。
另一名小宫女道:“还是皇贵妃娘娘好,原来咱们在东阳行宫过的是什么日子?哪个主子会在乎,倒是她听闻咱们的屋舍漏雨,都要求给修一修,还多给发了月钱,也增发了夏日的份例。”
“希望皇贵妃娘娘年年都来呢。”
这些后话,姜云冉倒是不知,她同红袖对视一眼,两人皆未开口。
等到了凤凰台,姜云冉才知皇贵太妃一早就到了,正在里面陪着太后说话。
姜云冉进了寝殿,就听到皇贵太妃在同仁慧太后说话:“姐姐今日瞧着精神许多,可是好些了?”
自从上次病倒,仁慧太后就只能卧床修养,她这大半个月来都没出过凤凰台,前朝后宫事也都一概不管了。
嘴里说着不操心,却还挂念两个儿子。
一边的永宁公主声音清亮:“有劳沈母妃关怀,母后这几日精神的确好了许多。”
宫人给姜云冉请安,声音打断了殿中的谈话。
姜云冉踏入寝殿,就看到永宁公主笑盈盈站起来,上前挽住她的手。
“嫂嫂来了。”
嫂嫂这两个字,用得很是精妙。
姜云冉按了一下她的手:“永宁,可不能胡言。”
永宁不过才十五六岁的年纪,天真烂漫,她笑着说:“童言无忌,童言无忌。”
仁慧太后此刻终于开口:“你都十六了,还童言无忌,羞不羞?”
她说话有气无力,断断续续,听来就知身体不是十分康健。
皇贵太妃却道:“永宁还小呢,再说,这句嫂嫂也不为过。”
毕竟皇贵妃位同副后。
姜云冉笑着打圆场,避开了这个话题。
“太后娘娘近来安好,臣妾便安心了,前几日收到陛下的家书,言说大军已至榕江道,一切安好,请太后娘娘安心。”
说着话,姜云冉就慢慢在床边坐下,仔细看仁慧太后的面容。
仁慧太后面容消瘦,脸色也比以前瞧着苍白许多,尤其是眼尾的纹路越发深重,已经显露出年迈的沧桑。
她的鬓发也被霜染成了斑白颜色,兴许病中无力,并未叫人给她染黑,瞧着就越发苍老衰弱。
“这就好,怕是这几日就能到西川道了。”
姜云冉看了看皇贵太妃,笑着说:“这就不知了。”
几人说了会儿闲话,姜云冉又安慰了几句仁慧太后,就要离开了。
皇贵太妃看了看她已经显怀的肚子,就道:“皇贵妃也要注意身体,毕竟如今小殿下最重要。”
姜云冉腼腆一笑,说:“是。”
几人说了好一会儿话,仁慧太后明显看着有些精力不济,姜云冉就识趣起身告退了。
永宁仿佛并不知道如今宫中气氛紧绷,她活泼起身,说要送一送姜云冉。
两人从凤凰台出来,永宁就挽着姜云冉的手,陪着她在院子里散步。
此时已至暮夏,有几种春夏时节盛开的花朵都慢慢凋零,倒是夏秋的鲜花开始绽放。
“一物生,一物死,四季轮转,生生不息。”
很难得,永宁还感叹了一句。
姜云冉有些诧异看向她,惊讶的表情完全不收敛。
永宁:“……”
永宁嗔怪道:“怎么了!娘娘你这样我要生气了。”
姜云冉轻笑一声:“永宁真聪明。”
原来永宁可不耐烦日日守在屋子里,即便太后病了,她偶尔还会在行宫里到处游玩,还拉着永昌跟她一起胡闹。
这几日她却日日守在凤凰台,哪里都不去,显得可懂事了。
永宁听到这个夸奖,低下头,轻声说:“娘娘,宫里没有真正的蠢人。”
蠢货早几百年就死了。
姜云冉颔首,她揉了揉永宁的发髻,说:“永宁,你好好照顾太后娘娘,也要照顾好永昌。”
永宁挽着她的胳膊,仰着小脸,面上都是关切。
“嫂嫂,”她的声音很低,没有让外人听到,“大哥和二哥会无事吧?”
大哥是景华琰,二哥是景子成。
这两人,都是永宁的亲人。
姜云冉看着小姑娘难得表露出来的惊惶和忧愁,慢慢颔首:“会的。”
不知为何,永宁就是很相信姜云冉。
听到这两个字,永宁就又高兴起来。
“好,我听嫂嫂的。”
御驾亲征之后,东阳围场的日子也没什么变化。
不过随着围场开始修宫室,宫中偶尔会传来敲敲打打的声音。
一晃神,就到了八月末。
此时,景华琰已经抵达九黎,同西狄已经有过数次交锋。
军报如同雪花,一封封飞回东阳。
每一封上,都是小战告捷。
御驾亲征,的确振兴士气。
边关的将士们在景华琰的带领之下,英勇无畏,同西狄士兵激烈鏖战。
短短十日,就已经有过六次交锋,均以大楚获胜为结束。
当又一封战报发回东阳,姜云冉迎来了一位故人。
在外奔波将近半年的夏岚,终于回来了。
她风尘仆仆,满身落拓,可那一双眼,却清澈而明亮。
看向姜云冉的时候,满眼都是意气风发。
“娘娘,臣回来了。”
————
景华琰虽没上过战场,却熟读兵法,他自幼得郑定国这样的老军师教导,不说用兵如神,却也势如破竹。
起先几场战事,都以胜利收场,甚至大楚并未耗费太多兵力。
这让驻守九黎的士兵们士气大振。
这次东阳围场表现优异的几名年轻校尉也被景华琰带至九黎,让他们随军一起参战,皆有突出战功,未来定是能成为守家卫国的英雄将军。
喜报接连传回,举国欢庆。
东阳围场中的紧绷气氛,也因接连而来的胜利而放松,尤其战报里说定国公虽然身受重伤,却性命无虞,只要细心调养就能康复,这让皇贵太妃也是狠狠松了口气。
在一片欢喜里,元徽六年九月便悄然而至。
过了暑夏最热的那两个月,到了九月的东阳便渐渐凉爽起来。
即便正午时分还有些炎热,只要太阳落山,阳光不见,微风一吹,立即就能感觉出早秋的冷意。
这一日,姜云冉靠在牡丹苑的贵妃榻上,正在看景华琰送回来的家书。
这已经是第四封家书了。
展开洒金信笺,能看到熟悉的字迹。
云冉,展信佳。
陌上已至早秋,日夜冷寒,起夜时换上娘子亲手所做棉靴,顿觉温暖。
九黎天高日晒,城中树木不多,唯有沙枣最好养活,哪怕干旱少雨也不会枯萎。
听当地的老人说,沙枣的根系深广,能努力找到地下水源,给自己博取生机。
唯愿你们母子平安,生机广阔。
七个月,不知孩子是否会胎动,若是惊扰你美梦,便替我教训他,让他乖一些,不要折腾母亲。
我于九黎一切安好,勿念。
这封信并不长,字迹却一如既往锋锐,姜云冉知晓他战事繁忙,能抽空写这一封家书,大抵都要挤出时间。
随着这一封书信送回的,还有几片沙枣叶,瞧着平平无奇,却是干旱边疆生命力最旺盛的植物。
姜云冉把书信仔细收好,正要起身,就感到腹中忽然痛了一下。
“呀。”
姜云冉愣了一下,随即低下头,看向自己的肚子。
她有孕已经七个月,小腹隆起,已经有了很明显的孕相。
因调养得好,她看起来只比之前稍有丰腴,并未太过肥胖,以免生产艰难。
也正因为不是太过丰腴,让她行走坐卧都还算利落,并不显得臃肿累赘。
此时宫灯明亮,照耀她一脸温存,甄承旨正给她煮茶,听到她的声音,便忙过来:“娘娘?”
姜云冉轻轻摸了一下隆起的肚子。
甄承旨的目光自然也落在了她的手上。
她是出嫁妇人,自然知道是怎么回事,见姜云冉这般,不由轻声笑了。
“可是小殿下动了?”
姜云冉慢慢颔首,片刻后,她抬起头,满脸惊喜。
“是呢,踢了我一下。”
她们这位皇贵妃娘娘一贯沉稳老练,总让人忽略她的年纪,仔细算来,也不过是刚及二十的年轻女郎。
她的生辰在八月十二,因为战事和仁慧太后的病情便没有大办,只简单摆了一桌宴席便做罢。
所以现在的姜云冉,已经是双十年华的女子了。
即便如此,对于已经初生华发的甄承旨来说,她依旧是年轻孩子。
见她这样高兴,甄承旨也跟着笑了起来。
她生得本来就很慈和,这样一笑,便让人更觉温柔。
“如今娘娘有孕七月,小殿下开始胎动是很正常的,”甄承旨说了一声恕罪,便也伸出手,在她小腹上感受了一下,“哎呀,小殿下还怪有力气的。”
虽然有些疼,但姜云冉却还是满心欢喜。
这孩子一直都很乖顺。
有孕的这一段过程里,她几乎没怎么遭罪,一是宫人们围着她伺候,二是太医细心医治,三也是因为这一胎怀相好,孩子不折腾人。
之前仁慧太后还同她说过,当年怀永宁的时候,小家伙太活泼了,总是翻来覆去的,快生产那段时间她都睡不好觉。
这样一对比,这孩子就太乖了。
一直都是温温吞吞,也不怎么爱动,今日难得动了一下,也没有让母亲太过痛苦。
仿佛只是因为听到了父亲的挂念,同母亲说一声,自己很好很乖巧。
“可不是,还担心他懒惰,不爱动呢。”
说着,两个人就一起笑了起来。
小宝宝似乎只是翻了个身,等了一会儿,就又安静下来。
甄承旨就回去继续忙碌,姜云冉则取出桃花笺,开始给景华琰写回信。
陛下,展信佳。
行宫中一切安好,因为天气转凉,梧桐慢慢褪去绿意,染上一抹胭脂色。
过不了几日,就能看到东阳的层林尽染。
近来显怀,低头时瞧不见脚尖,颇有些新奇。
刚读陛下来信,腹中忽然一动,想来是孩子也想念父亲,同你打招呼。
孩子很乖,夜里总能安睡,不会扰我清梦。
陛下在边关注意身体,好好吃饭,好好保暖,待你归来,便是团聚之日。
我于东阳一切安好,勿念。
回信也并不长。
姜云冉知晓,东阳行宫一切事宜,景华琰都知晓,不过从旁人口中听来的禀报,和一封封家书相*比,便不值一提。
她不过三言两语几个字,说一说安好,诉一诉想念,便足够。
姜云冉把信折好,放到信封之中封印,便交给了甄承旨。
然而这一封家书刚抵达九黎,过了两日,九黎便爆发了大楚同西狄最大的一场战事。
阿兀戍被大楚的大军打得招架不住,节节败退,几乎用不了太久,就要在这场战争中惨败。
可若西狄这一次败了,好不容易凝聚起来的军心和声望就要散了,而西狄再也不可能卷土重来,夺取那沃野千里的中原。
到时候,西狄就亡国了。
所以阿兀戍破釜沉舟,调集所有兵马,接连鼓动士气,扬言要与大楚殊死一战。
这一仗,必须要搏出个你死我活。
九黎同西狄的战事,其实已经缠绵多年,前后算来,足有十年光景。
这十年来西狄韬光养晦,从来不会掀起大战,而大楚因先帝病重,后新帝登基,也处于动荡的状态之中。
所以,一直没有激发出大战。
兴许是再也忍耐不住,也怕景华琰彻底掌握权柄,所以到了元徽六年,这一场战事终于爆发。
从六月至今,已经打了三个多月,数次交锋,争斗不停,其实两方都有些疲惫。
然而同大楚不同的是,西狄已经没有退路。
丰庆草原听起来草木丰沛,但前两载接连干旱,导致草场干枯,牲畜也多病瘦,再这样下去,西狄将会迎来最难熬的饥荒年。
这也是为何西狄今年动手的原因。
没有退路,就意味着士兵们英勇无畏。
大战爆发,景华琰亲自披挂上阵,奔赴前线。
消息传回东阳,朝堂一片哗然,当时姜云冉正坐在芳景书斋内,同阁臣们议论政事。
整个大楚的凌烟阁议政制度已沿用百年,阁臣们又多为在官场博弈厮杀多年的老臣,他们处置政事可谓是得心应手。
每份奏折上的批条几乎都是最完美的方案,不需要上位再行改判,但涉及大事要事,凌烟阁却不敢僭越,还需皇帝裁夺。
姜云冉和孝亲王要做的,就是把最近的政事都过一遍,大事则一起商议,定夺方案。
所以即便并不熟悉政事的姜云冉,也在这两月之间历练出来。
此刻听闻这一军报,凌烟阁阁臣都不由变了脸色,但姜云冉依旧稳稳坐在官帽椅上,并未多言。
她身边,孝亲王不由擦了擦额头的汗。
他是皇帝的堂叔,今年已经四十有五,着实不算年轻了。
即便在官场历练多年,乍闻消息,也是心中焦急。
在场众人,唯有郑定国和姜云冉面不改色。
姚文周也在略微的慌乱之后调整好情绪,道:“陛下亲赴战场,才是最正确的选择,西狄已经到了破釜沉舟之时,他们的士兵毫无退路,这会是一场殊死搏斗。”
一边是殊死搏斗,一边是莫大勇气,最后的结果尚未可知。
但姜云冉还是淡淡开口:“陛下一贯有成算,他也不会把自己置于险境,既然陛下要御驾亲征,做臣子的,唯有支持二字。”
皇贵妃这般胸有成竹,倒是安抚了有些焦急的朝臣们。
他们不由都有些汗颜。
为官数十载,不如一名年轻后宫女子,着实有些关心则乱了。
姜云冉的目光扫过众人的面容,最后同郑定国颔首,才道:“我们要做的,便是供给粮草、车马、士兵、武器,处置好其他政事,不让陛下有后顾之忧。”
此刻,姜云冉面容锋锐,眼眸之中的威慑让人不敢小觑。
恍惚之间,已有仁慧太后中年执掌权柄时的模样。
“诸位大人,能否做到?”
此情此景,无人敢出言反驳。
朝臣们纷纷起身,朝着年轻皇贵妃躬身行礼。
“臣等肝脑涂地,在所不惜。”
边关这一场大战,极其激烈,一直从九月初打到了九月末,两边皆死伤惨重。
西狄士兵全部豁出性命,厮杀异常猛烈,然而最终还是因为实力悬殊而败落。
一直鏖战到十月上,景华琰亲率先锋大军,一路追击阿兀戍,在草木干涸的草原上,以弓弩一箭穿心,当场击杀这位在西狄呼风唤雨的南院大王。
从这一刻,战局分明。
西狄军心溃散,无力回击,被先锋营一路追击,最终被围困在了王庭之内。
十月中,在被困十日之后,西狄投降。
西狄的狼主率领所有族人,卸甲出城,宣布从此归顺大楚。
至此,历经十年的楚狄之战以大楚的完胜结束。
消息传回东阳,朝野内外一片欢庆。
军报上明言,帝将于十月十六日回銮。
得到这个消息,姜云冉自是欢喜,她亲至凤凰台,想要亲口告诉仁慧太后这个好消息。
然而她刚进入凤凰台,身后的宫门就被轰然关闭。
在众人惊愕的视线里,一道熟悉的身影慢慢显现。
“真可惜,他没有死在边关。”
第149章 【三合一】我要求事成之后,你立即绞杀阮氏满门,一个活口不留。
冷酷的话语,紧闭的宫门,都透露出不祥的气息。
因为边关战事稳定,这几日仁慧太后的病情也略好了一些,正在同来看望她的靖亲王、永宁、永昌三个儿女说话。
姜云冉到来之时,母子四人正言笑晏晏,瞧着都很高兴的模样。
谁知忽逢变故,让几人都有些错愕,一时之间回不过神来。
倒是仁慧太后慢慢沉下脸来,她轻咳一声,裹紧了身上的锦被:“阿秧,你在说什么?”
皇贵太妃沈秧一步步踏入花厅,她笔直站在那里,居高临下看着这一群废物鹌鹑。
多年来平顺温柔的假象终于碎裂,眼眸里只剩下冰冷。
“我的好姐姐,你会不知我在说什么?”
说罢,她大手一挥,一直跟在她身边的沈承旨便立即上前,给她搬来椅子伺候她落座。
仁慧太后此刻似乎也明白过来,她对姜云冉摆手,让她到自己身边落座。
皇贵太妃任由她们走动,并不限制。
她甚至端起了沈承旨奉上来的热茶,慢慢品着。
姜云冉扶着肚子,倒是很利落来到仁慧太后身侧落座。
她握住太后的手,对她点了点头。
“你们不用想旁的事情,”皇贵太妃道,“这里虽然一如既往,但整个东阳围场都在我的掌控之下,想必,太后和皇贵妃知晓我在说什么。”
此时,永宁公主忍不住惊呼出声:“沈母妃,您……”
“住口。”
皇贵太妃冷冷斥责:“别唤我这三个字,恶心人。”
永宁愣住了。
倒是一直显得傻里傻气的靖亲王此刻忽然上前,把姐姐和妹妹拉到自己身边,紧紧护在身后。
他小声说:“不要说话。”
姜云冉的目光在他脸上扫过,才慢慢落到皇贵太妃身上。
“太妃娘娘,您这是为何?若是宫里有什么照顾不周的地方,尽管让宫人禀报,臣妾定会立即整改,绝不让娘娘难过。”
姜云冉这话说得十分含糊。
已经是给了皇贵太妃转圜的余地。
但皇贵太妃却冷冷睨了她一眼:“你以为你现在是皇贵妃,就可以耀武扬威,就连我的事情都能安排?”
“我根本就不需要,再说……”
皇贵太妃淡笑道:“你不是早就猜到了七八成?若非如此,因何日日让永宁那小丫头盯着我,生怕我谋害姚若蘅?”
她直接唤的太后大名,让姜云冉愣了一下。
姜云冉却很快回过神来,一点都不显得惊慌失措,反而面露不解:“臣妾猜到了什么?臣妾如何不知?”
皇贵太妃却不应她这话。
她自己坐在花丛之中,犹如最终的胜利者那般,享受着对面落败者的惊慌失措。
虽然对面只有年纪最小的永昌公主显露出惊恐神色,却也让皇贵太妃品尝出些许的快意。
这么多年,这么多年,终于等到了这一日。
不自觉,皇贵太妃慢慢勾起唇角,眼里眉梢都是喜悦。
她绽放出一个同平日迥然不同的笑容。
那笑容有些冷,有些傲,又有着对所厌恶之人的无尽嘲讽和轻蔑。
姜云冉没有追问,只轻轻握着仁慧太后的手,直接说:“无论皇贵太妃想要做什么,莫要忘了我手里还有一枚虎符,可以调拨金吾卫大营。”
皇贵太妃挑眉看向她,难得没有嘲讽。
“论说这东阳行宫,我最想先抓谁,那必定是你了,可惜你太谨慎,身边守护之人太多,除非在这凤凰台,否则我是动不了手的。”
“为了等今日这时机,我等了太久,终于能把你们一网打尽。”
皇贵太妃说着,又抿了一口茶。
此刻,她已经把筹谋多年终于事成的喜悦强压下去,只剩下冷静和算计。
温柔和娴静又重新回到她脸上,此刻的她,才是旁人熟悉的皇贵太妃。
她幽幽叹了口气。
“皇贵妃,你以为你的那枚虎符能送出去么?我早就已经控制住了东阳行宫,把你们都扣在我手里作为人质。”
“牧锋以为这东阳行宫一直和乐美满,断不会调兵围困。”
“即便他发现不对,但你们都在我手中,谁来敢冒犯呢?”
姜云冉几人沉默不语。
皇贵太妃继续开口:“时间紧迫,我并不愿过多解释,想来你们也已经有了猜测。”
“如今之计,我只有一个条件,”她的目光落在仁慧太后身上,“我要你以太后的身份写下诏书,封我儿为皇太弟,继承大统。”
这话一出,永宁和永昌两位小公主都忍不住惊呼出声。
倒是姜云冉和仁慧太后坐在一起,两人都未表现出惊讶来。
见他们没有过多反应,皇贵太妃冷笑:“你们果然已经知道了。”
“我若不趁机动手,今日死的就是我了。”
此时,仁慧太后才轻咳一声,慢慢开口:“阿秧,我们相识四十载,自幼一起长大,总角情分总是不假。”
“你有所求,可以同我说,因何要做这么多事情?”
“所求?”
皇贵太妃仿佛听她说笑话。
她淡淡笑了一声,倒是并不激动,只是说:“当年我若说我想做皇后,你会让给我?现在我说我要做太后,你也会让给我?”
“可笑。”
“这些都是不能让的东西,既然如此,只能我自己来抢。”
仁慧太后叹了口气。
“你筹谋多年,为的就是让子轩成为皇帝?”
皇贵太妃听她提起儿子,略微收了收讥讽笑容,却说:“自然是如此的,你自己愚蠢,把皇位让给了那贱人的儿子,你自己放弃,就休要怪我来抢。”
仁慧太后握了一下姜云冉的手,阻止她开口,自己则自顾自问下去:“原来最恨沈姐姐的是你。”
“是我,那又如何?”皇贵太妃蹙了蹙眉,“你不用同我讲亲情友情,这些对于我都是不重要的,姚若蘅,只要你写了诏书,我就放过你和你儿女,这是笔很划算的买卖。”
言下之意,就是其他人都不会放过。
姜云冉慢慢抬起头,她平静看向皇贵太妃:“陛下不会放过你们的。”
她说:“陛下手中还有十万大军,就在回銮路上,只要他赶回东阳行宫,你手下的这些乌合之众就都会被捉拿。”
“皇贵太妃,你最终会失败,何苦要做这垂死挣扎呢?”
“我不会失败的!”
皇贵太妃厉声制止了姜云冉的淡漠回击。
她看着姜云冉隆起的腹部,平静的眉眼,眼眸中的厌恶清晰可见。
“你跟你那个母亲一样,总觉得自己机关算计,实际上都是蠢不可及的蠢货。”
“最终,她还不是被阮忠良那样的小人害死?”
姜云冉紧紧攥着手,她脸上的平静消失了,眼眸中第一次出现惊愕神色。
仿佛完全没能想到,皇贵太妃居然一早就知道真相。
皇贵太妃忽然大笑一声。
“你知道……”
这三个字说出口,姜云冉就停住了话头,片刻后,她才问:“去年你让我归于你的麾下时,就已经看出我的身份了。”
皇贵太妃冷笑一声,嘲讽道:“你跟你母亲生的实在太相似了,最重要的是那双看人的眼睛,总是平静无波,却能把旁人都看穿,我一眼就认出来了。”
“当然,不止是我,姚若蘅,别说你没看出来。”
“当年,你们可是最要好的,”皇贵太妃看向仁慧太后,“故人之女,你怎么不敢相认?”
说到姜若宁,皇贵太妃似乎有说不完的话题。
“明明,我是几人之中年纪最小的,可是你跟沈稚就只会围着姜若宁转,总说她单纯可爱,需要保护。”
说到这里,皇贵太妃目光忽然又落到姜云冉身上:“当年玉京城里,她们三个被称为是三才女呢。”
显然,这个称号里,没有皇贵太妃。
她就仿佛是凤鸟身边的乌鸦,乌黑普通,默默无闻。
即便跟姐姐一起入宫,也从来不得先帝喜欢,只是个最普通不过的妃嫔。
这一生,都敌不过耀眼的凤鸟。
更何况,比她耀眼的人太多,就显得她平平无奇。
可谁又能确定,乌鸦不能成为胜利者呢?
仁慧太后出声打断了皇贵太妃的追忆:“她不是,她不是!”
皇贵太妃得意洋洋。
“你是怕她被姜家当年的案子牵连,被褫夺封号,贬为庶人吧?”皇贵太妃说话的声音里都透着得意,“你别怕,我都给你们准备好了证据,保证让她身份大白于天下。”
“如今被昏君盛宠的皇贵妃,曾是通敌叛国家族的余孽,你说……”皇贵太妃看向仁慧太后,“你说,百姓们会如何看?朝堂又会如何说,她腹中的孽种,是否还能留下?”
她说到这里,姜云冉忽然抱住肚子,慢慢弯下腰去。
仁慧太后急火攻心,一口血吐了出来。
“你!”
花厅中,一时混乱至极。
姜云冉面色苍白,额头都是虚汗,她慢慢直起身,帮仁慧太后顺气。
两人依偎在一起,颇有些同病相怜的意味。
这样看来,好似亲生母女一般。
皇贵太妃看着她们惺惺作态,终于收敛起所有的戏谑,她不耐烦了。
“姚若蘅,你赶紧写诏书,”皇贵太妃伸出洁白细长的手指,仔细端详自己干净的指甲,“若你晚一刻,我就选一个人杀了。”
“先杀谁好呢?”
皇贵太妃笑颜如花:“平日里我最疼永昌了,先杀你吧。”
靖亲王把姐妹们护在身后,少年人声音嘶哑,不太好听,却用尽了最大的勇气。
“你先杀我!”
此刻,姜云冉却淡淡开口:“皇贵太妃,既然都要死,我们何苦被你磋磨?”
“诏书,太后娘娘是不会写的。”
皇贵太妃的目光落在她身上,片刻后,她终于露出一个志得意满的笑容。
“姜云冉,你是不是还想着景华琰能回来救你们?”
“别做梦了。”
“你以为,他还能平安归来吗?”
————
这话一说出口,整个花厅中立即陷入惊慌之中。
方才还能稳住情绪的仁慧太后和姜云冉,此刻都白了脸,眼眸中的笃定也渐渐消散。
“不可能。”
说话的是眼睛赤红的靖亲王。
而最年幼的永昌已经哭了起来,小姑娘甚至不敢哭出声,只捂着嘴无声流泪。
永宁坐在母亲身边的矮榻上,她不敢哭,只用帕子给母亲擦汗。
仁慧太后的面容尤其惨白。
她目光涣散,整个人几乎都失去了力气,靠在软垫上呼吸都微弱了。
可能无法承受失去儿子的打击,她一言不发,整个人都陷入沉寂之中。
只有姜云冉紧紧保护住自己的肚子,她抿着泛白的嘴唇,死死盯着皇贵太妃。
“你骗我。”
“你骗我!”
说到第二句的时候,已经声嘶力竭。
皇贵太妃姿态闲适,她看着眼前这一场别开生面的悲伤大戏,满眼都是戏谑和欢喜。
看到他们痛苦,她就高兴。
隐忍多年,终于等来了今天,她要好好享受这一场胜利的果实,慢慢品尝迟来的欢喜。
“我怎么会骗你呢?我可是景华琰的姨母,是他最亲的亲人了。”
“从九黎到东阳,非八百里加急军报,需要三日才能到达。”
“你们猜,这封军报走了多久?而此刻的皇帝,又陷入什么险境之中?”
姜云冉定定看着她,一言不发。
皇贵太妃忍不住得意笑了一声:“你们以为,沈穆真的身受重伤?”
听到这里,仁慧太后的表情终于变了。
她慢慢抬起头,那双历经沧桑的眼眸看着皇贵太妃,眼神中的意味太过复杂,一时间竟分辨不清。
忧伤也好,痛苦也罢,亦或者是对过往岁月的崩塌。
“从一开始,从一开始,”仁慧太后念叨着,“天佑二年那一场大案,罪魁祸首是你跟沈穆!”
皇贵太妃面露惊讶。
她看向仁慧太后,几乎要大笑出声。
“你才知道啊,”皇贵太妃叹息一声,“如此看来,你的确比不上沈稚,难怪当年她处处压你一头,你只能成为可怜又可笑的继后。”
仁慧太后没有被这句话打击,她仿佛终于明白了真相一般,眼角慢慢流出眼泪。
“当年宫里死了那么多人,姜家沈家几乎灭了全族,”仁慧太后说,“那么多血,那么多命,沈秧,你们好狠的心肠。”
皇贵太妃的眼眸慢慢落在仁慧太后的身上。
“我狠?姚若蘅,你怎么不去问问你的好丈夫,英明神武的皇帝陛下?”
“你以为没有他,通敌叛国的最终如何确凿?你以为没有他,沈家主宗因何灭门?你以为没有他,一力推举他登基为帝的姜太傅又如何会满门抄斩?”
“他就是个自私自利阴险狡诈的小人,因为不满沈家功高震主,不满姜氏在朝中赫赫声望,便自导自演了这一场戏码,而我们这一支沈氏,不过是他选出来的工具罢了。”
皇贵太妃说着,脸上露出怨恨的神色。
“然而等一切事成,他却又背信弃义,答应我的事情,一件都没做到。”
“最后,我只是个可笑的贤妃。”
她的声音在花厅里回荡,所说的每个字,似乎都震惊着众人的心神。
除了不知当年事情的几个孩子,就连彭尚宫面上都露出惊恐神色。
涉及先皇,涉及那些陈年旧案,显然不是她一个宫人能随意听的。
还好方才宫人都被驱赶出去,此刻花厅中只有年迈的彭尚宫和姜云冉身边的青黛。
仁慧太后听到这里,面上所有的伤痛都褪去,她用帕子擦了擦唇角的血迹,扶着女儿的手慢慢坐起身来。
“沈秧,你今日把事情全盘托出,不怕以后落得个获罪下狱,满门抄斩的下场吗?”
“你不怕牵连子轩和王妃,连累新出生的孙儿?
仁慧太后的声音很虚弱,但她面容沉静,似乎此刻又是那个屹立后宫二十年的皇后娘娘。
皇贵太妃难以置信的笑出声来。
“我怕什么?”
“等我儿成了皇帝,我成为摄政太后,你们这些人说话,谁还会听,谁还敢听?”
的确。
只要她谋划顺利,今日所说的一切,都是一句玩笑,而听这些玩笑的人,到时候也只会是一抔黄土。
皇贵太妃已经收到了九黎传来的消息。
她距离胜利,只差最后一张传位诏书。
思及此,皇贵太妃叹了口气:“姚若蘅,你我两人其实没有太大仇怨,我这个人一贯恩怨分明,你给我写一张诏书,我保证,免除你们母子三人的死罪。”
仁慧太后感受到身边女儿颤抖的手臂,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
再抬头时,仁慧太后似乎有些动摇了。
“生与死,与我而言没有那么重要,”仁慧太后擦干脸上的泪水,她说,“但我想知道事情的真相。”
“我想知道这么多年真真假假,这几年是是非非,究竟因何而起。”
皇贵太妃见她松口,脸上终于露出胜利的笑容。
“我更欣赏你,真的,你比沈稚更懂得审时度势,沈稚那个死脑筋,竟然不顾一切要鱼死网破,怎么可能呢?”
皇贵太妃淡淡笑了一声。
“她家族俱灭,亲缘俱亡,一个人如何能动摇皇权?蚍蜉撼树,痴心妄想。”
姜云冉垂下眼眸,她轻轻抚摸自己的肚子,一言不发。
皇贵太妃此刻根本不在乎她这个将死之人,说得畅快极了。
不是因为她听话,而是因为这些事情憋在她心里几十年,那都是她的功勋,是她的丰功伟绩,若不叫人知晓,总觉得这胜利来得太过单薄。
滋味不足,风味不够,那种快意和兴奋让人无法满足。
压抑太久,爆发越烈。
“事情太多了,你想知道哪一件事?”
仁慧太后轻咳一声,她说:“你从九黎战事说起吧。”
皇贵太妃似乎回忆了一下,才道:“当年先帝登基之后,就有了除掉沈家宗系的想法,定国公功高震主,先帝如何能安心?当时西狄不过是边陲部族,不足为惧,所以先帝便同我父亲商议,若能联手除去沈氏和姜氏,他会让我父亲成为新一任的定国公,而我,则会成为下一任皇后。”
说到这里,皇贵太妃冷笑一声。
她没有继续盘桓在先帝的背信弃义上,她说:“当年边疆的事情,你自己很清楚,战事爆发,定国公及世子先后战死,而姜若诚、刘州和沈程都卷入通敌叛国大案,牵连甚广,以致沈氏宗系和姜家、刘家满门抄斩。”
“你们知道的,先帝这个人自私无情,可却又偏偏要摆出一副深情似海的模样,当时沈稚已经怀有身孕,他不便废后,就想了个法子,让沈稚宫中的采女薛容告知她沈家已经满门皆亡的事实,引得沈稚小产。”
仁慧太后长长叹了口气。
“小产并不致命,”仁慧太后说,“阿稚也并非那样软弱的人。”
皇贵太妃慢慢勾起唇角:“沈稚的确很坚强,可奈何,皇帝要她死啊。”
花厅中陡然一静。
仁慧太后幽幽道:“是白院正。”
难怪先帝那样信任白院正,把他当成是自己的心腹,白院正这几十年宫廷时光,又做了多少肮脏事?染了多少鲜血?
皇贵太妃笑道:“自然是白院正。”
一切尘埃落定,想要除去的人都已经死去,皇帝大权在握,权柄在身。
然而此刻,他却没有兑现承诺。
皇贵太妃没有继续说下去,众人心里也都清楚。
仁慧太后看向她,眼眸中有着深切的痛苦。
“你的小产……”
皇贵太妃冷笑一声。
“皇帝背信弃义,自觉理亏,难得对我恩宠有加,那个孩子就凑巧怀上了。”
“可我不想要那么多累赘。”
仁慧太后沉默片刻,说:“你自己把自己弄小产,栽赃嫁祸给了王庶人?”
“你还记得她啊?”皇贵太妃笑了一声,她说,“她跟薛容关系太好了,我总担心她会说出什么事情,便借由这件事,一箭双雕。”
“不过她不知是因为沈稚的死,还是薛容的死,一直都有些疯疯癫癫,我就留了她一条命。”
说到这里,皇贵太妃露出一个得意的笑容。
“总得有人看着我一路除掉障碍,风光无限,”皇贵太妃甚至笑出声来,“也不知她是生是死。”
话音落下,花厅里一片安静。
此时,姜云冉忽然开口:“徐德妃的中毒、周宜妃和大皇子的病弱,吴裕妃的一尸两命,可都与你有关?”
皇贵太妃似乎此刻才想起还有她这个人。
瞪大眼睛看向她,满眼不可思议。
此时此刻,姜云冉清晰意识到,皇贵太妃的精神也在崩溃的边缘。
她这样夸张的表演,这样癫狂的言行,都意味着几十年的隐忍和筹谋,终于把她逼入疯癫的漩涡。
而此时此刻,此情此景,给了她一个最完美的舞台。
可以让她尽情施展压抑了几十年的愤怒和怨恨。
姜云冉慢慢开口:“是你做的,对吗?”
皇贵太妃哈哈大笑,等她终于笑够了,才低下头看向姜云冉,看向对面坐着的每一个人。
“对,也不对,”皇贵太妃淡淡道,“你们也不过如此,自诩聪明,实则愚蠢。”
“早知如此,我就等景华琰彻底咽气,再来跟你们玩一场了。”
姜云冉微微曲起手指,攥住膝盖上的裙摆。
皇贵太妃看到她这个小动作,唇边慢慢展露出笑颜。
“徐德妃下毒,的确是我指使的,你们应该也早就猜到,当年在永福宫中陷害王庶人的,就是柔羽。”
说到柔羽,皇贵太妃微微一顿,声音带着一丝怪异的冷意。
“也就是顺着她,你们查到了我所设立的荣誉堂。”
“对吗,姜云冉?”
————
事情到这里,似乎全部事情都有了真相。
荣誉堂也是如此。
当年玉京左近的十里坊,因暴雨山洪导致落石,以致坊间百姓死伤惨重,后来幸存者陆续迁出十里坊,那里就成了人迹罕至的荒村。
皇贵太妃一系所设立的荣誉堂,就坐落于此。
他们从各地搜罗来无家可归的孤儿,充入荣誉堂,培养他们,训练他们,让他们成为死士。
身体强健者编入散军,日夜操练,伺机行动。
身体孱弱者发回原籍,用自己原本的籍贯和身份进入宫闱,成为宫中的暗桩。
荣誉堂,也不知究竟为的是什么荣誉,亦或者是谁的荣誉。
这条线索,是顺着柔羽和韩庶人查出来的。
柔羽已死,但身份真实,韩庶人自然还活着,可她不知荣誉堂究竟在何处,只能凭借记忆拼凑出大概方位。
就在不久之前,线索才成交到姜云冉手中。
弄清了来处,就知道去处。
从荣誉堂伊始,他们究竟送入宫中多少人,又曾经有多少人出现在荣誉堂中,都需要仔细查清。
这一查,就打草惊蛇了。
这几日东阳围场风平浪静,皇贵太妃等待的,就是今日边关那一封密信,以及今日一家团聚的好时机。
能把所恨之人一网打尽,可不仅是为了痛快,还为了永绝后患。
状似癫狂的皇贵太妃,实际上依旧冷静得可怕。
姜云冉叹了口气。
“棋差一着,甘拜下风。”
皇贵太妃淡淡笑了。
她收起脸上的癫狂和兴奋,重新端坐回来,看向对面的一家五口。
哦不。
她视线下滑,落到姜云冉隆起的腹部上。
或许是一家六口。
可惜了,这个孩子再也无法见到玉京的晴日。
皇贵太妃说:“好了,该说的我都已经说了,姚若蘅,你该兑现承诺了。”
仁慧太后没有说话,她平静回望皇贵太妃,竟然慢慢笑了一声。
“哀家在宫中多年,如何会被这点小事打败?”
说着,仁慧太后狠厉地道:“来人,护驾,捉拿逆贼!”
随着她声音落下,外面忽然传来一阵兵戈铿锵之声。
靖亲王少年面庞上满是紧张,却还是坚强地守在原位,守护住身后的人们。
他是在场唯一一个男人,他要守护自己的至亲。
然而他这副模样,却让皇贵太妃发笑。
即便外面兵戈声音不断,但皇贵太妃却一点都不慌张,她甚至让沈承旨又端来一碗热茶,慢慢抿了一口。
“姚若蘅,姜云冉,你们别白费力气了,”皇贵太妃笃定道,“你们拖延时间,非要听什么真相,就是为了这一刻吧?”
“只可惜,你们的如意算盘打错了。”
见她这般胸有成竹,仁慧太后的面容不变,她死死盯着皇贵太妃,眼眸一瞬不瞬。
“你们要等人救援,而我,也要把残党一网打尽,”皇贵太妃拍了一下手,“你看,到了现在,我们还是这般默契。”
仁慧太后却说:“沈秧,何必呢?你若肯投降,哀家可以保证不牵连定国公府无辜之人。”
皇贵太妃倏然大笑一声。
随着她的笑声,门外的兵戈声音骤停。
凤凰台大门缓缓而开,一队普通宫装的男子出现在众人眼前,为首的头发花白,身形消瘦,若要仔细看去,能看出他年轻时定极为清俊。
仁慧太后不由瞪大眼睛。
“阮忠良!”
阮忠良脸颊上还染着血,他对身边人吩咐几句,便孤身进入凤凰台。
他一步步来到花厅前,阴鸷的目光在众人脸上扫过,最后看向皇贵太妃。
紧接着,他膝盖一软,躬身给皇贵太妃行礼。
“见过太后娘娘,臣已经扫平逆党,娘娘安心。”
皇贵太妃脸上洋溢出志得意满的笑容。
“阮爱卿,今日辛苦了。”
等阮忠良面无表情起身,仁慧太后才厉声质问道:“阮忠良,你敢卖国求荣,投敌叛国?”
此时此刻,对于国朝而言,皇贵太妃、定国公和礼亲王,便是谋逆罪臣。
效忠于他们,便是投敌叛国。
阮忠良一言不发,安静站在皇贵太妃身后,仿佛最忠心的仆从。
仁慧太后呼吸沉重,她脸色惨白,整个人都好似支撑不住,随之都要倒下。
永宁已经顾不上其他了。
她不去理会这一场闹剧,只陪伴在母亲身边,搀扶她重新躺下。
“母后,别说了,别说了。”
永宁的眼泪扑簌而落。
而此时,姜云冉的目光在这一片沉寂里与阮忠良交汇。
皇贵太妃笑了一声:“多好,我让你们父女在此刻相逢。”
父女两个字,让仁慧太后惊愕。
但她却没有表现出来,只闭着眼睛,依旧握着姜云冉的手。
她的手心温热,并不过分让人忧心。
姜云冉闭了闭眼眸,再睁开眼时,她才淡淡道:“我已经知道真相了,他……”
姜云冉清晰明了地说:“阮忠良,并非我的父亲。”
这一次,惊讶的人换成了皇贵太妃。
她见姜云冉面容淡然,并不惊慌,才道:“倒是聪慧,只可惜……”
“只可惜啊,阮大人这样的忠心能臣,若你是他的女儿,我还能看在他的面子上对你网开一面。”
“你看,你的运气就是这样不好,”皇贵太妃说,“本来母亲出身世家大族,可你出生时已经满门抄斩,本来父亲少年才俊,可惜亲人凉薄,早早亡故。”
“好不容易挣扎入宫,成为最得盛宠的皇贵妃,一旦你腹*中的孩子降生,你或许就能成为皇后,母仪天下。”
“然而,这一切都在今日化为了泡影。”
如此说着,皇贵太妃脸上的笑容一成不变。
“姜云冉,我都有点同情你了。”
姜云冉抬眸看向阮忠良,片刻后才看向皇贵太妃。
“沈秧,我前半生的所有悲剧,都因你而来,你没有资格同情我。”
皇贵太妃轻笑出声。
“还有点脑子。”
她好整以暇呷了口茶,反问:“那又如何?”
“你们本来想拖延时间,反杀成功,却没想到,你们贬谪阮忠良,把他贬入御马苑,对我来说是多么正确的选择。”
“因为他,我才能调集那么多人手入宫,因为他,我才知道马匹的动向。”
“你们看,今日的悲剧,可是你们一手酿成,怨不得谁。”
话音落下,花厅压抑至极。
此刻姜云冉倒是忽然开口:“不用太后娘娘,我就能给你写诏书。”
仁慧太后惊呼出声:“云冉!”
姜云冉没有回头,平静看向皇贵太妃,她说:“我知道,你不会让我和孩子活下来,但我也有其他要求。”
皇贵太妃难得有了些兴致:“你没有凤印,因何能写诏书?”
姜云冉淡淡开口:“我有传国玉玺。”
此话一出,满堂皆沸。
就连平静无波的阮忠良也惊愕看向她,满眼不可置信。
姜云冉抿了一下嘴唇,她面上带了三分怀念,三分温存,还有四分清晰可见的爱恋。
“陛下临行之前,担忧朝中变故,特地把传国玉玺交由我保管,一旦宫中有变,我可以全权处置。”
“什么?”
皇贵太妃简直惊愕,但惊愕过后,她想起景华琰对姜云冉的种种偏爱,不由攥了攥手心。
“他的父亲自私凉薄,母亲冷漠无情,怎么他就成了痴情种,真是让人意想不到。”
皇贵太妃说:“你怎么证明,你说的都是真的?”
姜云冉反问:“真的假的重要吗?事到如今,太后娘娘绝无可能给你写传位诏书,你若想让礼亲王顺利登基,没有诏书就是谋朝篡位。”
“到时候,不说朝臣如何看,便是你想要临朝摄政,都完全不可能。”
姜云冉两句话,直逼皇贵太妃的内心深处。
对,从一早她就看出,皇贵太妃作这一切,不可能是为了儿子。
礼亲王性格乖顺,喜读书,于政事过分执拗,他完全没有当皇帝的能力,皇贵太妃也从未往这方面培养他。
这完全不符合常理。
毕竟沈秧一系筹谋多年,心思缜密,不可能有所疏漏。
礼亲王现在这般模样,最适合做傀儡帝王。
所做一切,满足的是皇贵太妃自己的私心。
她想要掌握权柄,君临天下。
就连自己的亲生儿子,都能随手利用。
皇贵太妃沉默了许久,才慢慢开口:“你有什么条件?”
姜云冉淡淡一笑:“好说。”
说着,她轻蔑睨了阮忠良一眼,接下来说的话残忍又无情。
“我要求事成之后,你立即绞杀阮氏满门,一个活口不留。”
阮忠良终于忍耐不住,声嘶力竭:“姜云冉!”
皇贵太妃却对他摆了一下手,她回望姜云冉:“你不为自己求生路?”
姜云冉说:“可能吗?”
“再说,”她低下头,温柔抚摸自己的肚子,“再说,我自幼坎坷,半生流离,唯有陛下待我真心,如今他身死,我自要追随而去,到时候黄泉路上,我们一家三口也不算冷清。”
姜云冉的话,让整个花厅都沉默了。
唯有阮忠良的呼吸声粗重。
他在极力压抑怒气。
皇贵太妃却全然不把他放在眼里,她看着姜云冉,忽然说:“我答应你。”
“沈秧!”怒吼声自然来自阮忠良。
皇贵太妃陡然一扬手,沈承旨两步上前,一个巴掌就打在了阮忠良脸上。
谁也不知沈承旨居然有这么大力气,竟把阮忠良打得脸颊红肿,唇角鲜血直流。
皇贵太妃声音冷酷,她说:“跪下!”
阮忠良沉默片刻,最终还是屈辱地跪了下去。
紧紧攥起的拳头,昭示着他压抑不住的愤怒。
事到如今,即便走上这一条不归路,他也还是一条狼狈的狗。
他不服,他不服!
阮忠良忽然厉声怒吼:“沈秧,你简直丧心病狂。”
“你们沈氏旁支多久之前就开始筹谋这一切,旁人不知,我还不知?又要说什么先帝无情,都是谎言!”
阮忠良的怒吼声在花厅里回荡,皇贵太妃却依旧面容平静。
沈承旨还要上前,却被皇贵太妃拦住。
她垂下眼眸,不屑地看向阮忠良,满含轻蔑。
“难怪,你父母当年偏心你阿兄,你啊……”
皇贵太妃嘲讽一笑:“真是一团烂泥,永远扶不上墙。”
第150章 【三合一】从此以后,你再也不是罪臣之后。
阮忠良眼睛赤红,整个人犹如看到猎物的毒蛇,阴鸷得吓人。
他死死盯着沈秧,满心都是愤恨。
“我是一团烂泥又如何?你们只能与烂泥为伍,就很光荣吗?”
这话并不能撼动沈秧的内心。
她依旧轻蔑地看着阮忠良,语气甚至带了嘲讽:“你都要死了,我也懒得与你争辩,阮忠良,要不是你还有点利用价值,我根本不会用你。”
阮忠良气得维持不住体面。
到了这个地步,他已经没有任何活路。
沈秧事成他要死,沈秧事败他仍要死,还不如把沈家的阴私都说出来,她不给他活路,他也不给他脸面。
他声嘶力竭,直截了当揭露皇贵太妃的尊严。
“你们沈家早就有谋朝篡位之心,三十几载之前,你父就开始筹谋,”阮忠良已经破罐子破摔,“当年我才五岁,你父见我总是比不过兄长,便为我谋划了一条康庄大道。”
“那时候,先帝也不过是少年郎,”阮忠良道,“这一切,又与先帝何干?”
沈秧也不在意他说的这些,她淡淡道:“是吗?父亲所为,我一概不知。”
阮忠良:“……”
阮忠良还要再开口,沈秧却已经不耐烦了。
她一挥手,沈承旨便一步上前,两个巴掌打下去,阮忠良整张脸五颜六色,已经没办法看了。
沈承旨用帕子堵住了阮忠良的嘴,绑住他的手脚,花厅终于重新陷入安静之中。
沈秧呼了口气,她重新抬起眼眸,看向姜云冉:“我可以兑现承诺,你也不要食言,纸笔就在桌上,我要你现在就写诏书。”
姜云冉睨了一眼犹如死狗一般的阮忠良,挪开视线,从此,再也不多看他一眼。
他们的对手,只有沈秧。
而阮忠良不过是一条烂狗,所有价值都荡然无存之后,不值得多一丝关注。
她抬起头,回望沈秧,片刻后,忽然扬起唇角,露出一抹灿烂的笑容。
她本就生得美丽,此刻这一笑仿佛牡丹盛开,动人心魄。
一言不发,却已摆明态度。
沈秧愣了一下,下一刻,她难以置信。
“你骗我!”
姜云冉好整以暇坐在那,她轻描淡写道:“你真好骗,传国玉玺怎么可能交给我?”
她说:“你放心,从始至终,你都拿不到这一封诏书。”
“无论是我,还是太后娘娘,都不可能写给你。”
仁慧太后声音虚弱,却掷地有声:“是的,你别痴心妄想了。”
沈秧终于变了脸色。
她倏然起身,向前走了两步,却也只站在阳光的界限之内,不肯多走半步。
那张端庄姝丽的面容全部碎裂,只剩下面目可憎的狰狞。
“你这个贱人,跟你母亲一样,跟沈稚一样,都叫人恶心。”
沈秧努力喘了几口气,平复自己的怒意。
“没有诏书不要紧,”沈秧努力维持平静,“等我把你们都杀了,总能在东阳行宫搜到传国玉玺和凤印,到时候,想要多少诏书没有?”
说着,沈秧大手一挥,直截了当。
“来人,全部绞杀!”
随着她话音落下,凤凰台大门倏然洞开。
阳光倾斜而下,一个高大的声音沐浴在阳光之中。
来人身姿挺拔,器宇轩昂,一身戎装更添三分英气,威武摄人。
他一步踏入凤凰台,目光一抬,就与姜云冉视线相接,四目相对,道不尽数月未见的思念。
“姨母,你要绞杀谁?”
这七个字一出口,就惊得沈秧表情大变。
她倏然转过身,因为太过急促,脚上一扭,险些摔倒在地。
今日因为要逼宫,所以她身边只带着武艺高强的沈承旨,对面一群老弱妇孺,她完全不放在眼中。
然而胜券在握的优势,现在全部变成了劣势。
沈秧努力维持住身形,她怒不可遏:“你没死?”
景华琰大步流星踏入花厅,迎着众人期盼和欣喜的目光,淡定来到姜云冉身边。
姜云冉刚要起身,景华琰便伸手,按住了她的肩膀。
他的手强劲有力,熟悉又温热,抚平了姜云冉最后的那一丝挂念。
梁三泰小跑着上前,搬来椅子给他坐。
景华琰根本不理会怒不可遏的沈秧,他对着满眼欣喜的仁慧太后说:“母后,儿子回来了。”
仁慧太后接连说好。
方才收回去的眼泪,再度缓缓落下。
“回来就好。”
仁慧太后换了几口气,整个人都放松下来,之前几乎洋溢死气的重病模样也随之消失,只剩下些许疲惫。
景华琰握住姜云冉的手,两人没有说话,却无声体会着重逢的喜悦。
靖亲王方才强撑着保护亲人,现在终于见到景华琰,少年郎瞬间就哭嚎出声。
“皇兄,你可回来了!”
景华琰淡淡一笑,安抚了弟妹三人,让梁三泰把他们三个带了下去。
等人都走了,景华琰才转过头,看向场中满脸惊怒的沈秧。
“怎么,朕死而复生,不是天大的喜事?姨母怎么不高兴呢?”
论说气人的工夫,景华琰才是最厉害的。
沈秧紧紧捏着沈承旨的手,面色青白交加,难看至极。
相比于她,沈承旨居然面不改色,毫不畏惧。
姜云冉注意到,从始至终,沈承旨都没表现出任何自我情绪来。
她就是沈秧身边最听话的狗,早就没了自己的思绪和意志。
是生是死,根本就不重要。
沈秧看着气定神闲的景华琰,慢慢松开了沈承旨的手,慢慢后退两步,重新坐回到她的宝座上。
她整了整有些凌乱的衣摆,再抬头时,重新冷静了下来。
“你比你父皇厉害。”
景华琰不答话。
沈秧呼了口气,忽然问:“沈穆还活着吗?”
既然景华琰忽然回銮,必定一早就看透了他们的谋划,而边关“重伤”的沈穆,现在恐怕也凶多吉少。
景华琰说:“舅父为国征战,重伤不治,已于月前撒手人寰。”
沈秧愣了一下,片刻后,她竟然笑了。
“也好,也好,”沈秧说,“他也算是死得其所。”
其实早在第一场大战里,沈穆就已经战死。
这么多年,他在良心、亲情和忠义中拉扯,最终坚持不住,以身殉国。
景华琰说:“舅父的心智,远没有姨母坚定。”
沈秧淡淡笑了。
她说:“你以为,为何当年死的是我大哥,而非他?他就是个软弱无能的废物。”
沈秧说完,甚至还抿了一口茶,等茶碗中的茶汤饮尽,她一甩手,莲华茶盏就被甩落到地毯上。
没有碎,只咕咕噜滚远,陷入阴暗的角落再也爬不出来。
“多说无益,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她表现得异常平静。
平静得仿佛方才发疯癫狂的不是她一样。
然而颤抖的手指尖却出卖了她的情绪,筹谋多年,一败涂地,心心念念的万人之上最终成了一场空。
此时的沈秧,其实才是崩溃边缘。
哪怕立即死了,也好过被这些废物看笑话,她恨不得立即逃离这里,宁愿躲藏进阴曹地府。
可对面的仇人,不惜以身做局,拉开这一场大戏,绝对不会放过她。
景华琰却说:“不急。”
他对梁三泰一挥手,梁三泰便开始忙前忙后。
先是给太后和皇贵太妃端上茶水,然后便请来几位大人。
姚文周、郑定国、孝亲王赫然在列,除了两人之外,还有仪鸾卫都督蒋长州,都察院左都御史吴广人,丹凤卫指挥使夏岚。
这些人,都是沈氏旁支刺王杀驾、谋逆犯上的见证,也是最后审判沈氏的证人。
看到这些熟悉的面孔,沈秧闭了闭眼睛。
再睁开眼竟时,她满眼都是克制不住的恨意。
“景华琰,你还想要审判我?”
她可以死,可以输,却不能站在这里,以罪人的身份被这些低贱的人审判。
景华琰一路疾驰,日夜不休,此刻嗓子略有些沙哑,他说:“普天之下,唯大楚律能定夺人的生死,即便是天家也不例外。”
“姨母所犯之事,每一条,每一件,都要书列出来,这都是你最终行刑的罪证。”
景华琰一边说,手里一边摩挲姜云冉的手指,无声诉说着关怀和想念。
他的目光却落在沈秧身上,脸上甚至慢慢洋溢出尘埃落定的闲适。
“姨母,你放心,今日所有之事,虽不能一一陈列于史书之上,但宫廷史稿会一一书写,千百年后,会有无数人评判这一段历史。”
沈秧怒不可遏:“景华琰!”
夏岚上前,出手如钳,牢牢控制住沈秧的身形,让她一动不能动。
景华琰对蒋长州说:“开始吧。”
蒋长州展开手中的折子,一字一顿开始读起来。
“隆庆十六年,沈氏旁支沈清擢升为定国军千户,拱卫京师。”
“同年,沈清蛊惑五岁的阮忠良,以双子星不祥为借口,造就诸多事端,让阮氏夫妻驱逐长子阮忠礼,夺其身份,让其只能在老家清州以阮千帆的名字长大。”
姜云冉此时才知晓父亲的姓名。
阮千帆,大抵是他自己给自己起的名字。
过尽千帆,方能苦尽甘来。
蒋长州没有停顿,继续说道:“从隆庆十六年伊始,沈清便开始陆续培养死士,后隆庆二十八年,沈清与先帝交好,成为莫逆。”
说到这里,蒋长州终于停顿了。
这一段涉及先帝的往事,本不应该由臣子供述,也不能由景华琰悖逆父亲,揭露他的累累“罪行”。
所有证词,所有涉及先帝之事,最终都只能淹没在旧日时光里。
说是交好,其实不过是沈清看人犀利,他看出先帝自私凉薄,忘恩负义的本性,才托举他继承大统,借着他的手翻身改命。
景华琰淡淡道:“说下去。”
蒋长州躬身行礼,才继续道:“后元徽二年,沈清谋划覆灭沈家宗系、姜氏、刘氏等京中世家大族,以九黎战事为由,最终定几家通敌叛国,满门抄斩。”
“当年的罪证,活着的证人都已寻到,加之沈秧之证词,可确定当年三家皆被冤枉,此为冤案。”
听到这里,姜云冉不由动了动手指。
景华琰手心用力,握住了她彷徨的心。
四目相对,景华琰无声对她说:“从此以后,你再也不是罪臣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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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云冉眼睫轻颤,心中翻江倒海,无数思绪涌上心头。
母亲的半生艰难,父亲的少年坎坷,自己的半生流离,都在这一句话中消弭。
头顶之上,乌云散尽。
若此刻并无旁人,她大抵想要痛哭一场,只为风华正茂却早早亡故的父母。
然而此时并非最好时机,关于她的身份,还需一切尘埃落定之后再详谈也不迟。
她轻轻呼了口气,最终没有开口,只慢慢勾起手指,回握住景华琰温热有力的手。
那让她觉得温暖。
尘埃落定的安心充斥内心,不再彷徨无依。
景华琰适才看向沈秧。
他眸色沉沉,眼眸中既无恨意,也无怨怼,仿佛只看着一只蚂蚁,是那么微不足道。
沈秧忽然笑出声来。
“你不怨恨我吗?你母亲,你妹妹,你的母族亲人皆因我而死,景华琰,别弄这一套审判戏码,直接杀了我便是。”
景华琰并没有被她激怒。
“往事已矣,故人难圆,”景华琰淡淡道,“作为帝王,朕若徇私,那天底下便再无严明律法。”
“你不想被审判,可朕偏偏要审判。”
“蒋长州,继续。”
蒋长州呼了口气,即便冷硬坚定如他,此刻也额头冒汗,脊背发寒。
“当年入宫之后,沈秧故意蛊惑宫女薛容,给了其引蝶之法,让其成为采女,因此薛采女被沈秧握有把柄,一直听其命令行事,”蒋长州顿了顿,道,“天佑三年,沈秧授意薛采女告知恭肃皇后沈家已经灭门真相,致使皇后小产。”
“后白院正被授意,在医治过程中动了手脚,导致恭肃皇后血崩,性命垂危,最终重病不治薨逝,一尸两命。”
这里面说的含糊,其实这一段过去,全部都有先帝的授意。
听到这里,在场众人皆屏息凝神。
即便心中早有猜测,却都不敢言说,一个个面沉如水,仿佛心平气和。
景华琰没有让蒋长州继续开口。
从这里,他亲自说道:“我母后崩逝之后,你以为应该是你作为继后,然而事与愿违,如此艰难才摧毁了一个定国公沈家,先帝不可能再任由第二个沈家兴起。”
所以,最终的赢家,就是从来没有参与过这一场大戏的姚氏。
景华琰非常干脆,他道:“当年你小产,其实根本不是自己动手,而是先帝不愿让你在宫中势大,才让白院正在你的保胎药中做了手脚。”
听到这话,沈秧努力维持的沉稳表情绷不住了。
她瞪大眼睛,满眼不可置信。
“怎么可能?明明是我,明明是我……”
“怎么不可能,先帝的秉性,你不是一早就知晓?毕竟,他可是你们沈家千挑万选出来的皇帝。”
沈秧倏然停住话头,她阴沉看向景华琰,一言不发。
景华琰淡淡道:“你以为白院正死在了诏狱之中?其实不然,这里就是他的证词,除此之外,还有一名人证。”
说着,他对梁三泰颔首,片刻后彭逾就搀扶着一名瘦弱女子慢慢进入花厅。
来人极为消瘦,几乎瘦成一把骨头,头发花白,面容苍老,似乎已经垂垂老矣。
在场众人都不认识她,唯有沈秧惊愕道:“你居然还活着?”
老妇人慢慢抬起头,露出那双朦胧无神的眼眸。
两人明明同样年岁,可这名老妇人却已经行将就木,仿佛差了二十载年华。
“娘娘,”她的声音断断续续,“奴婢还要感谢娘娘,留了奴婢一命。”
说到这里,她再也支撑不住,被彭逾扶着在椅子上坐下。
只这几步路,就耗费了她所有的力气。
谁都没想到,早就被人遗忘,一个人孤苦伶仃活在广寒宫的王曼娘,居然苟延残喘到了今日。
王栩诺的确是一名优秀的医者,她终究治好了王曼娘的疯症。
让她能清醒看到沈秧落败的这一日。
王曼娘看着沈秧,眼神里有着说不出的释然。
“我疯癫多年,苟活至今,为的就是给自己讨回一个清白,”王曼娘说,“当年你不愿侍奉先帝,就逼迫我成为宫妃,后来又想用小产逃避嫌疑,命我给你下毒。”
王曼娘说着,慢慢流出眼泪。
“你肯定没想到,我最终没能下得去手,”王曼娘说,“我从来没有害过任何一个人,更何况是个未出生的孩儿,可是你……还是小产了。”
沈秧自以为自己技高一筹,到底还是被先帝摆了一道。
她可以自己舍弃骨肉,却不能容忍旁人谋害。
听到这里,沈秧怒不可遏:“你骗我,你骗我!”
王曼娘看着她癫狂失态,一颗心终于落回了原处。
她终于为自己讨回了公道,洗清了冤屈。
“当年你给我的那一包毒药,我藏在了绯烟宫花坛之下,多年过去,若无人动过,便还留在原处。”
“那就是证据。”
王曼娘说到这里,精神耗尽,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景华琰让彭逾送她下去,好好照料,然后才看向眼睛赤红,几乎要滴出血泪的沈秧。
“沈秧,早年的事就在这里有了了断,现在要说的,是元徽年间的事。”
沈秧呆愣愣坐在那,被厌弃之人算计的滋味,难受至极。
她不能接受自己居然输给了那个自私凉薄的废物。
她的痛苦,再无人能安慰。
此时此刻最重要的,就是把她的罪行一一揭露。
景华琰看向姜云冉,对她颔首。
后宫诸事,姜云冉烂熟于心。
姜云冉微微坐正身体,她道:“沈秧,去岁徐德妃被人下毒,真凶根本不是王栩诺,而是你,永福宫一切筹谋,皆有死士柔羽替你执行。”
“当时为了撇清嫌疑,所有过程都由梅辰君代劳,所以她也参与了对徐德妃下毒一事,对否?”
到了这个地步,沈秧倒是还算通情达理。
没有死扛着不承认。
毕竟也没有那个必要了。
她冷哼一声:“梅氏眼红姚氏风光无限,一早就找上了沈家,送上门的帮手,谁会嫌多呢?”
沈秧说着,面色忽然一冷:“不过梅辰君那小丫头,倒是心眼多,还真是防不胜防。”
她已经从被先帝谋害的震惊和愤怒中回过神来,此刻说起梅辰君,语气里只有鄙薄。
姜云冉道:“就因事事皆由梅辰君出面,让柔羽误以为梅辰君的话就是你的命令,因此后来种种事端,她听从的其实是梅辰君的指使,而非你。”
沈秧面色幽冷,没有开口。
显然被梅辰君反水,让她非常不悦。
“后来仔细分析,又陆续有证据浮出水面,让我终于把所有事情都分析清楚。”
“最早,你同梅辰君名义上做成同盟,实际上各怀心思,你答应梅辰君让她成为皇后,便给了她得喜这样一份禁药。”
“你没有告知她所有真相,准备等梅辰君生产时做手脚,用礼亲王的孩子狸猫换太子,悄无声息完成你的谋朝篡位大戏。”
听到这里,即便再沉稳的老大人们,都忍不住心跳加快。
这宫里的种种是非,表面上已经波涛汹涌,可那波涛之下,还有暗流涌动。
一环套一环,一人坑一人,所有的事故都超出众人想象,安排得再周全,最后总会意外频出。
毕竟人心是最难掌控的东西。
“故事虽然并未按照你预演的进行,你却也并不在意,因为你要的就是事端频发,你要整个国朝动荡不安,等一切都陷入疯狂,就是你的机会。”
对于姜云冉的猜测,沈秧只是挑了一下眉,没有肯定,也没有反驳。
姜云冉继续说:“但梅辰君留了个心眼,她不信任你,所以你给的药物她都不敢碰,转而吩咐柔羽,让她撺掇吴裕妃,把得喜给了她。”
“与此同时,梅辰君又不想同你翻脸,隔断两家的合作,所以她要挟白院正,逼迫他造假,假装自己有孕,以此来蒙蔽你。”
“后来你发现吴裕妃怀相不好,产生了怀疑,或许你问过柔羽,或许只是想要宫中再生事端,便让柔羽给吴裕妃下了苦寒草,导致吴裕妃早产血崩,最终母子俱亡。”
说到这里,姜云冉沉默了。
她慢慢呼了口气,平复自己的内心。
沈秧这一路走来,害死过多少人,做了多少恶事,她却顶着那张慈悲面孔,以和善可亲的面貌示人。
先帝同样满手鲜血,但中年重病,缠绵病榻多年,后早早薨逝,似乎已经对他有了惩罚。
一早筹谋这一切的沈秧的父亲沈清,也在先帝事成之后立即被清算。
这些作恶多端的人,都没有好下场。
唯有沈秧,躲在那副虚伪的慈善面容之后,暗中筹谋,害了多少无辜性命。
沈清死后,实际掌握沈氏的就是她。
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自己的私心。
姜云冉看向沈秧,她说:“那时候,是不是很得意,很痛快?”
沈秧慢慢露出一抹回味的笑容。
她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只是说:“当时,你们也发现了岑医正有嫌疑,对吗?”
否则岑医正不会消失得那么彻底,从此再也没有听到任何风声。
岑医正因为早年刘美人的差错,后来一直没有得到重用,直到多年之后,他一直勤勤恳恳,才重新升为医正。
因他擅长妇产和幼儿科,因此吴裕妃这一胎便被白院正顺理成章安排给了他。
吴裕妃难产崩逝之后,岑医正被责罚,要求闭门思过不得出,但他很聪明,知晓自己可能会被灭口,因此逃出生天,隐姓埋名。
沈秧无法大动干戈寻人,只能做罢,最终是仪鸾卫寻到了岑医正的下落,得到了所有的口供。
后来梅辰君“小产”,紧接着就跟阮含珍唱了一出栽赃陷害大戏,最终作茧自缚,把两个人一起送上了不归路,也把好不容易重获荣华的梅氏和阮氏一脚踩入泥沼之中。
“当时梅辰君设计陷害我的巫蛊娃娃,可是你调换的?”
说起这件事,沈秧满脸得意。
这是她的得意之作。
“她跟阮含珍都是蠢货,想要陷害你,却做得漏洞百出,”沈秧淡淡道,“既然他们都不堪大用,那就一起死了便好。”
“免得脏了我自己的手。”
————
本来,若那盒中放着的是梅辰君自己的生辰八字,这一桩案子还没有如此多疑点。
可生辰八字的调换,让这一件事变得扑朔迷离,完全不符合常理。
加之她自己的心狠手辣,直接杀人灭口,把阮含珍和阿□□上了绝路,终于说出了实情。
沈秧说:“梅辰君总是想要效仿我,可她不够果断,不够冷酷,也不够聪明,最后只能一败涂地。”
“包括梅氏也是,做了这么多事情,只是想要成为阁老?”
沈秧都忍不住笑出声:“当皇帝难道还不如当大臣?”
她的野心极大,比当年的沈清有过之而无不及。
可以肯定,一旦她逼宫成功,用不了多久,大抵就会把礼亲王毒害,携幼帝登基为帝。
到时候,大楚就再也不是大楚了。
在场众人,都能从她不屑的眼神里看出端倪。
景华琰一直没有出声,此刻却问:“沈秧,你所做一切,并非为了子轩当皇帝,你是真的想要改朝换代,自立为王。”
沈秧的笑声慢慢停下。
她冷冷看向景华琰,道:“那又如何?”
“难道我筹谋半生,数十年汲汲营营,只为他人做嫁衣?本来我都计划好了,我拿到诏书,先让子轩成为皇帝,过几年他再让位给我,改立新朝。”
沈秧语气轻松,仿佛说的是什么稀松平常的小事,不值一提。
此时花厅气氛紧绷,姚文周等几位朝臣都不敢说话,但他们此刻的表情,却出卖了内心的惊讶。
沈秧看着他们那些表情,忍不住冷笑:“怎么,我说的不对吗?既然能成为九五之尊,为何要当牛做马?你们是真的没想过,还是不敢想呢?”
姚文周面色大变,这就要起身告罪,却被景华琰摆手制止了。
景华琰看向沈秧,说:“梅辰君一直没有开口,也没有其他证据留下,朕最后问你一个问题。”
沈秧能谋划多年,至今才因不得不行动而暴露,自然极为聪慧。
她直截了当:“大皇子的病症,与我无关。”
景华琰目光沉沉,一瞬不瞬落在沈秧身上。
沈秧也平静回望他。
到了此刻,她已经认下所有的罪责,但不是她所为,她一概不认。
她说的是实话。
也就是说,用琉璃盏给周宜妃母子下毒之人,就是梅辰君,亦或者还有梅氏的手笔。
景华琰眸色幽深,他道:“朕相信你。”
沈秧慢慢站起身,她腰背挺直,自始至终都没有失去风度。
甚至就连鬓边的鎏金凤簪都没有松动,依旧光彩照人。
她的目光在众人脸上扫过,最终大笑一声,伸手直接拔下发间的凤簪,就要往自己的脖颈处刺去。
她不可能被人审判。
即便是死,也只能死在自己的手中。
然而夏岚和蒋长州一早就把注意放在她身上,在她刚一动作时,两人便飞扑上前。
一个按手,一个夺簪,配合默契,一气呵成。
等整个人被扣押在肮脏的地板上,沈秧才后知后觉意识到,她无法决定自己的生死了。
这一刻,所有的怨恨都爆发出来。
她披头散发,尖锐咒骂:“景华琰,你让我死,你让我死!”
景华琰冷冷道:“带下去,严加看管,务必让她活到行刑那一日。”
“景华琰!你是个畜生,你!”
后面的话,都被人堵住了。
沈秧就这样尊严全无被带了下去,只留下那一支巧夺天工的金簪,昭示着她曾经的风光。
仁慧太后长长叹了口气。
“我真的没想到,她居然会是这样的人。”
方才仁慧太后数次落泪,并非因害怕,她难过的是数十年相识,自己竟识人不清,就看着她害了那么多人。
即便如今沈秧被问罪,面临凌迟处死的境地,可她依旧不觉得畅快。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景华琰和姜云冉提前猜到了沈氏的动向,一早就做了准备,才让这一场逼宫有惊无险度过。
最终,把所有的逆党捉拿,告慰逝者,扫清障碍。
想到这里,仁慧太后的神情慢慢放松下来。
后知后觉品味出劫后余生的喜悦,不多,却足够让她露出慈和的笑容来。
此刻,花厅中还剩下最后一滩烂泥。
自始至终,阮忠良都扭曲地倒在地上,口中堵着帕子,不能发出任何声音。
在审问沈秧的过程中,无人过问阮忠良的意见,也无人在乎他的证词。
他就是最微不足道的第一条狗,有主谋沈秧在,无人在意他。
但现在,沈秧审问结束,该轮到属于他的刑罚了。
景华琰偏过头,看向姜云冉。
见她面容平和,呼吸沉稳,伸手轻轻碰了一下她隆起的腹部。
他归来之后,一直没有入宫,此时的确是两人的久别重逢。
多年的冤屈真相大白,罪魁祸首的落败告慰亡灵,此刻所有人的*精神都为之一振。
包括姜云冉。
景华琰轻声问:“可还好?”
姜云冉摸了摸他的手背,对他温柔一笑。
她的笑容灿烂,美丽,却又有着从未有过的平静。
历经千帆,终破茧成蝶,身上背负的枷锁全部撤去,只剩下眼前一片坦途。
苍天辽阔,未来美满,姜云冉只觉再无此时这般舒心。
她对景华琰坚定道:“我很好。”
说着,她挪开视线,终于看向了那一滩烂泥。
“陛下,今日就把事情了结吧。”
景华琰也跟着露出畅快的笑容。
“好。”
说着,景华琰一挥手,蒋长州便上前,把阮忠良提溜到殿堂之中。
他取下阮忠良口中的帕子,冷冷道:“老实一些。”
因之前阮忠良发疯,蒋长州并未解开他手上的绳索,让他依旧扭曲着跪倒在地。
景华琰看向姜云冉,他目光澄澈,声音笃定,给了姜云冉坚不可摧的依靠。
“云冉,当年姜家的事情已经查清,姜家的冤屈也已经洗清,你所审问之事,皆可按实情询问,不必担忧。”
“有朕在,无论如何,你皆安然。”
姜云冉回望景华琰,握住他的手,坚定颔首。
既然姜氏的冤屈已经洗清,无论母亲还是她,便都不是罪臣之后。
景华琰同姜云冉说完,转过头来,淡漠地看向阮忠良。
“阮忠良,有些话,你想好了再回答,”他说,“你要为阮家的人着想,有些罪过,并不会祸及家人。”
阮忠良一怔,姜云冉也慢慢回过神来。
她心中微暖,握了握景华琰的手,才抬眸看向阮忠良。
她声音冰冷:“阮忠良,你来说一说,你究竟是如何谋害我父亲阮千帆,杀害我母亲姜若宁的。”
事到如今,阮忠良还有什么看不透的?
当景华琰出现的那一刻,他就知道大势已去。
老实招供,说不定还能救一救阮家其他人的性命,若是执意隐瞒,才没有任何好下场。
阮忠良低垂着头,声音沙哑:“既然你都知晓,也没什么好隐瞒的,当年阮千帆去了清州之后,多年未曾联系,他的身份已经不是阮家嫡系,只是阮家旁支,我自然不会对他如何。”
“后来他要成亲,旁支的堂叔不敢做主,来信询问我。”
阮忠良竟然笑了一声:“我没想到他不声不响,居然成为了姜氏的上门女婿。”
从一开始阮忠良就知晓姜若宁的身份。
“不过,当时我已经猜到先帝和沈清要对姜氏动手,便没有在意,阮千帆自幼在清州长大,无人知晓他的身份,若是他能跟随姜氏一起灭门,再好不过。”
姜云冉微微曲起手指,却被景华琰慢慢握住,一点点展开弯曲的指尖。
姜云冉揪起来的那颗心,慢慢平复下去。
“元徽三年,他却忽然出现了,那时候我才意识到,他跟姜若宁居然都没死,两个人甚至隐姓埋名,活了下来。”
阮忠良倏然抬起头,看着姜云冉露出一抹阴鸷的笑。
“所以我直截了当杀了他,”阮忠良说,“他能好运一次,难保不会好运第二次,我不能让他妨碍我。”
“后来京中事多繁忙,我分身乏术,等我终于缓过神来,已经到了元徽七年。”
“那一年,我才想起来,我还有个大嫂和侄子呢。”
“我知道,你母亲非常聪明,当年被誉为玉京才女,所以我直接用自己的名声,吸引你母亲上钩。”
“毕竟,从始至终,我都不知你父亲给自己起了那么个名字,过尽千帆……”
阮忠良笑出了声:“可笑,可笑,他始终没能渡过苦海。”
阮忠良的目光,此时慢慢落在了景华琰身上。
他说:“我当年留下你们母女一命,不过是想留下人证,姜若宁知晓姜氏是清白的,即便口说无凭,有她在手,总能威胁沈秧。”
“但我又很担心,生怕姜若宁说出真相,所以我给她下了慢性毒药,她大抵活不过三十就会撒手人寰,到了那时,还有你作为人质。”
“我只是没想到,多年之后,你还会入宫。”
姜云冉心中最后那一抹忧虑,全部消失。
阮忠良方才那一眼,是在恳求景华琰。
他妥协了,也认罪了,他隐瞒了姜云冉在逸香阁的遭遇,隐瞒了她冒名顶替入宫,隐瞒了她诈死离宫,后又入宫。
一切的故事,在阮忠良这里成为了圆点。
死了的阮含璋,就是他阮忠良的女儿,没有第二个人。
而姜云冉,就是当年被冤枉的姜氏后人,她挣扎求生,作为绣娘入宫,后与景华琰相识,成为宠妃生活于后宫之中。
从始至终,姜皇贵妃都没有任何错误。
她不知道自己的出身,不知道当年的过往,不知晓自己是罪臣之后。
而此刻真相大白,她不用再背负父母被害的冤屈,终于能昭告天下她的身份,成为皇帝身边的唯一一人。
姜云冉闭了闭眼睛,多年的仇怨在这一刻迎来终点。
她在睁开眼睛时,眼眸中只剩下坚定。
她的仇恨了结了,还有那么多同路人的冤屈,需要在今日一并洗清。
姜云冉对夏岚颔首,夏岚便快速退下,片刻后,押解着一名头发花白的苍老男子进入花厅。
姜云冉的目光凌厉,她说:“现在,让我们来审判你谋财害命,设计多起冤案的罪责。”
“阮忠良,你还认识他吗?”【你现在阅读的是 】
第 151 章【VIP】
第151章 陛下,我要生了。
一切都已尘埃落定。
景华琰扶着姜云冉从花厅出来时,两人都有些恍惚。
沐浴在早冬难得的灿阳之下,姜云冉甚至眯了眯眼。
这一刻,阳光的热度是那么清晰,晒在皮肤上仿佛炙烤一般。
是那么温暖。
景华琰牵着姜云冉的手,两人漫步前行。
本来十月就要圣驾回銮,因御驾亲征,朝廷不便挪动,因此满朝文武至今还在东阳行宫。
冬日的东阳比玉京要冷一些,尤其是刮风的时候,有一种彻骨的寒。
风中仿佛夹杂着冰凌,在脸颊上留下疼痛的痕迹。
但当风停晴日,却又温暖如秋,让人身心舒畅。
宫人远远跟在身后,前方只有帝妃二人并肩前行。
花园道路两旁的冬青郁郁葱葱,一派欣欣向荣,不过因为方才一场宫廷大戏,冬青也多有折损,难得显露出冬日的凋零。
地上残留的血迹不多,只有零星几点淹没在砂石地上,看不真切。
姜云冉目光下垂,她轻声问:“方才危险吗?”
景华琰的手心温热,他牢牢牵着她,一刻都不愿放开。
“不危险。”
他声音也染着笑意,目光落在姜云冉身上,仿佛看不够一般。
“有蒋长州和牧锋,哪里会有危险?再说……”景华琰说,“那些人不过乌合之众,不足为惧。”
即便经历过严苛训练,可这些被沈家圈养长大的死士,本身能力并不出众。一是所费巨甚,沈家根本无力承担,二是条件不足,无法让他们同寻常士兵那般规范训练。
除了偏执的忠诚,他们没有任何优点。
多是听命行事,没有自己的思想。
仪鸾卫轻而易举就把所有逆党捉拿,当场绞杀,整个过程不过两刻,一点声音都没有发出。
干脆利落就结束了这一场逼宫。
姜云冉呼了口气。
她现在走路很慢,却很稳,景华琰陪在她身边,帮她整了整身上的披风。
姜云冉笑着说:“我不冷。”
“我知道。”
一人一句,说着无关紧要的细碎话语,却有又说不出的情愫氤氲其中。
两人一路回到了畅春芳景。
等收拾妥当,一起坐下,两人才不约而同相视一笑。
“结束了?”
姜云冉下意识问。
景华琰伸手,摸了摸她有些圆润的脸颊。
“结束了。”
姜云冉闭了闭眼睛,到了此时,才彻底放松下来。
再睁开眼睛时,眼眸中的所有阴霾都散尽。
她也伸出手,轻轻抚摸景华琰的脸颊,手指倏然一顿。
“怎么?”景华琰问。
姜云冉勾唇轻笑:“陛下好几日没有休息过了,脸上都有胡茬了。”
景华琰愣了一下,随即大笑一声。
“朕这就去洗漱。”
景华琰没有让宫人伺候姜云冉,给她倒了一碗温热的蜂蜜牛乳,便转身离开。
他没有让宫人进来伺候,把这个品味喜悦的时光留给了姜云冉一人。
等畅春芳景彻底安静下来,姜云冉手指摩挲着杯盏上镶嵌的银边,慢慢露出一抹笑容。
她轻轻摸着肚子,喃喃自语。
“父亲,阿娘,你们的冤屈终于洗清。”
姜云冉说着,轻轻拂去眼角的泪痕,再抬头时,她脸上只剩笑容。
姜云冉慢慢喝下甜蜜温热的蜂蜜牛乳,一颗心都暖了起来。
“还有阿冉,你为自己报仇雪恨,从此以后,只剩顺遂。”
今日的胜利,是对于自己多年坚持,逆境挣扎的最好慰藉。
就在这时,腹中的小家伙翻了个身,给了母亲清晰的鼓励。
姜云冉低低笑了起来。
“乖宝,”她说,“真听话。”
等景华琰洗漱更衣出来,已经过去两刻。
他把自己洗得干干净净,顿觉精神抖擞。
回到厅堂时,也不去坐自己的位子,非要挤着姜云冉坐。
大手轻轻抚摸着姜云冉的肚子,景华琰正要说话,忽然表情呆住了。
姜云冉轻笑一声,她握住景华琰的手,让他的手心贴在自己的肚子上。
“跟孩子打个招呼?”
景华琰慢慢呼了口气:“都会动了啊,有没有让你辛苦?”
姜云冉摇了摇头,她说:“孩子很乖的,不过可能也为我们高兴,所以今日格外兴奋。”
景华琰细细感受着孩子的存在,眼眸中满是期盼。
“还有两月他就要生了,希望是个健康活泼的乖孩子。”
姜云冉说:“会的。”
说了会儿闲话,姜云冉才看向景华琰,仔仔细细打量他。
“怎么?朕有什么不对?”
姜云冉伸手,在他胳膊上轻轻摸了摸,终于还是蹙起眉头,掀起他左边的衣袖。
白布包裹着手臂,可见上面有伤口。
“怎么这么不小心?”姜云冉声音略有些低。
她本来不是爱哭的人,可今日大起大落,现在勉强平复下来,心绪还是很轻易就被牵动。
景华琰低下头,看她微红的眼眸,心里一片暖流。
“关心我啊?”景华琰低笑一声,把她搂在怀里,轻轻吻过额头,“打仗受伤在所难免,沈秧再晚几□□宫,这伤都要好了。”
姜云冉被他逗笑了。
“你这人,”姜云冉顿了顿,有些不好意思,“我可不是为你哭鼻子。”
景华琰又亲了她脸颊一下:“知道知道。”
两人含情脉脉半天,分别四个月的思念才算得到慰藉。
“终于结束了。”
姜云冉感慨。
且不提早年事端,自从去岁她重入宫闱,宫中便事端频发,即便心中早就有所意料,却还是觉得有些喘不过气。
“多亏他们耐不住贪念,守不住良心,做了一件又一件事,才露出马脚,泄露了真身。”
其实从姚听月离宫,姚家偃旗息鼓开始,景华琰便有了猜测,这一切的幕后黑手,都与姚氏无关。
当时他跟姜云冉议论过,姚氏已经出过一个皇后,一个阁臣,在文臣之中,已经达到了顶峰。
若真有谋逆之心,早就在先帝重病时动手。
当时没有动手,不可能是因为势力不足,那便是真无二心。
不过当时还没有那么多线索,所以两人只是简单议论,并没有定案。
后来发生了许多事,尤其是梅辰君的一案,让真凶慢慢浮出水面。
梅辰君跟梅氏的目的是一致的,就是壮大梅氏,举族兴旺。
而梅辰君在宫中的所作所为,虽无梅氏身影,却也借着梅氏的声势而事成。
假孕一事风险太大,当时梅氏已经步步高升,没有必要把自己拖入漩涡。
唯一的可能,就是她身后另有其人,逼迫她必须要在关键时刻有孕。
这个关键时刻,就是礼王妃有孕时。
只有这样,才能李代桃僵,狸猫换太子。
现在回想之前种种,一切都有了答案。
从梅辰君开始,她没能毒杀的人证,陆续吐露实情,随着荣誉堂的揭露,所有的矛头都指向了沈氏。
这个曾经也备受“苦难”的沈氏旁支,其实才是罪魁祸首。
查到这一切时,边关已经战事起,而帝妃众人也已经来到东阳围场。
当时两人就决定,把这里当成是最后的戏台。
长信宫易守难攻,想要逼宫成功,非常人可行,更不是沈秧手里那些乌合之众可以事成的。
东阳围场却不是。
这里是景华琰特地选出来的舞台。
只有如此,才能把逆党一网打尽,一个不留。
到了东阳围场之后,线索陆续浮出水面,尤其是王曼娘的治愈和邓恩的寻得,成为最关键的线索。
当年的小产是沈秧自导自演,而邓恩也是由沈清选出,跟阮忠良一样的未来帮手。
只不过他出身普通,没有阮忠良一样的家世,也没有忠义伯这样的岳家。
最终在事成之后,成了阮忠良的踏脚石,随时都要被灭口。
他还算机敏,诈死求生,多年来就在汤林隐姓埋名,作为普通孤寡农户苟延残喘。
这二十年惶惶不可终日,让他衰老体弱,被夏岚寻到的那一刻,他似乎都觉得解脱了。
没有任何迟疑,他把事情真相原原本本供述出来。
包括沈清当年选出来的苗子,包括他和阮忠良制造冤案谋财害命,没有一丝隐瞒。
此时,边关战事爆发。
而一个忽然出现的人,给这一场大戏确定了最终的收场方式。
“没想到,阮忠良自私凉薄,廖淑妍贪婪无情,两个人却生了个识时务的儿子。”
在东阳租住的小院太过狭小,阮忠良所做的一切,都被阮含栋看在眼中。
他暗中掌握消息,在确定阮忠良跟异常之人有联系之后,立即入宫上报。
姜云冉见过阮含栋。
在她的记忆里,他不过是一个文弱书生,因为被阮忠良严厉管教,所以他总是沉默不语,在阮家一点都不突出。
就是这样一个人,直截了当悖逆自己的父亲,丝毫不见任何挣扎。
“阮含栋并非忠心耿耿,他只是做出了最正确的选择。”
“当时阮忠良舍弃廖淑妍,他就舍弃阮忠良,他检举有功,无论阮家如何,都能保下他自己的那条命。”
景华琰淡淡道。
的确如此。
梅辰君事发,白院正等人陆续下狱,岑医正的失踪,都让沈秧意识到已经要瞒不住了。
一不做,二不休,借着边关战事,还不如直接逼宫谋反。
事成便一步登天,事败也不过就是一个死字,总比束手就擒要好得多。
沈家能在一开始便谋划谋逆,野心巨大,决心也超过常人数倍。
虽然沈秧做了那么多恶事,杀人如麻,心狠手辣,但也不得不承认,她真的果决干脆。
一切到了今日,终于尘埃落定。
夫妻俩说到这里,都没有再开口。
景华琰揽住姜云冉的腰身,让她靠在自己的怀里。
“云冉,多亏有你,你的胆识无人能及。”
姜云冉的胆量过人,即便已经有八个月的身孕,也敢以身入局。
沈秧非常谨慎,肯定要斩草除根,不等到姜云冉,她绝对不可能动手。
姜云冉淡淡笑了。
她轻轻抚摸肚子,脸上慢慢露出慈爱。
“这也是我的恩怨,我要亲眼看到她们一败涂地,永世不得超生。”
“为此,必须一往无前。”
————
元徽六年十月初六,边关大捷,西狄灭,帝回銮。
元徽六年十月十三,皇贵太妃沈氏逼宫谋逆,被帝镇压,下狱问罪。
后经宫中清缴,朝堂议论,最终,定沈氏一门通敌叛国,犯上谋逆大罪,其早年栽赃陷害,制造冤案,致使沈、姜、刘等数族灭门,含冤而死过百人。
其恶行累累,罪不容恕,按律沈氏宗系满门抄斩,罪首沈秧被判斩首之刑,于诏狱执行。
沈氏旁支,只余礼王妃沈氏一人独活。
旁支族人发还原籍,三代内不能科举。
礼亲王不知沈氏多年筹谋,听闻噩耗便病倒,醒来后立即上书,恳请除去亲王爵位,至玉京西郊守护皇陵,了却残生。
帝不忍,然礼亲王再三恳请,终褫夺爵位,降为安平公,礼王妃降为安平公夫人,待子满月后,携子至西郊,替帝尽孝,守护皇陵。
此案涉及所有沈氏残党尽数下狱,重罪者斩首示众,从犯无大罪于身者,流放三千里。
阮忠良协助沈秧逼宫,率领数百死士杀入宫中,同犯谋逆大罪,后经审问,阮忠良早年制造冤案,谋财害命,又毒杀亲族,累累罪行不共于天。
阮氏宗系多有同谋,涉案者皆判死罪,从犯无大罪者流放千里。
唯其子阮含栋检举有功,留有一命,着贬为庶人,三代不得科举。
其涉案人家家产抄没,酌情补偿冤案遗孤。
元徽六年十月二十,历经数轮廷议,最终定案。
天佑二年沈氏、姜氏、刘氏等通敌叛国大案皆为栽赃陷害,至元徽六年已经证据确凿,今为几族平反,洗清冤屈,恢复忠良官身。
三族遗孤酌情补偿,从今以后可归玉京,科举为官,不再限制。
天佑年间阮忠良所制造冤案,全部翻案,几家遗孤恢复身份,酌情补偿,从今以后可科举为官,不再限制。
虽然正义迟迟到来,遗孤所剩无几,但天理昭昭,报应不爽。
当年手染鲜血的犯罪者,最终以鲜血偿还罪孽。
这一场审判进行得非常迅速,不过十日就全部定案,即便冤案翻案会累及先帝声名,但当今却坚定为冤屈者平反。
最终,长达二十载的累案在这一年年关下终结。
景华琰亲手书写诏书时,姜云冉就在身边。
景华琰手腕劲瘦,落笔如神,等诏书写完,他取出传国玉玺,在印泥上润色。
姜云冉看着这一方巴掌大的玉玺,不由感叹:“终于物归原主了,我心里也踏实了。”
之前在花厅,她所言半真半假。
实际上,景华琰当真把传国玉玺交由她保管,在逼宫对峙时,这枚传承百年,色泽莹润的盘龙玉玺就在她的寝宫暗格里。
景华琰未雨绸缪,不可能让亲人当真落入险境,到时若真周转不及,便由姜云冉全权定夺。
以性命为先,其余皆不足为虑。
对于姜云冉,他全然信任。
这枚传国玉玺,在姜云冉手中握了四个月,彼此倒也还算熟悉。
景华琰浅浅笑了。
他拿起玉玺,在落笔处落下印记。
“它不属于我,”景华琰说,“它属于大楚。”
玉印已成,尘埃落定。
十月末,帝回銮。
十一月的玉京寒冷极了。
回到长信宫第二日,玉京落了今岁第一场雪。
纷纷扬扬的雪花落在屋脊之上,把金色琉璃瓦点缀得熠熠生辉。
姜云冉披着大氅,站在廊下赏景。
她身上的大氅素白一片,衬得她脸颊一抹绯红,美丽不可方物。
飞鸾宫正殿比听雪宫的要宽两扇门,庭院更宽广,屋脊高耸入云,整个宫殿雕梁画栋。
因着她的喜好,庭院中又栽一棵四季桂,即便在这冰天雪地里,依旧茁壮生长。
月台上零星落下雪花,刚一碰触台阶,便化为雪水,只留下水痕。
“娘娘,”青黛捧着手炉过来,放在姜云冉手中,“慕容昭仪来了。”
姜云冉偏过头,就看到慕容昭仪绕过影壁,大步向她走来。
寒冬腊月里,她只披着一件斗篷,一点都不觉得寒冷。
姜云冉对她笑:“怎么过来了?”
慕容缨走到她面前,低头看了看她高耸的腹部,犹豫了片刻,还是轻轻碰了一下。
“孩子健康着呢,碰不坏。”
慕容缨说:“那也得小心一些。”
说着,她挽住姜云冉的胳膊,扶着她进了寝殿。
寝殿中烧了火龙,温暖如春,姜云冉脱去大氅,拉着慕容缨在雅室落座。
“你是为了司徒的事情而来?”
司徒美人当年入宫,只是作为皇帝盯着徐德妃的眼线,所以她一直跟在徐德妃身边,从未离开。
当年徐德妃中毒,她的证词不用核实,就被确定是真实。
这么多年,她一直把差事做得很好。
现在的徐氏已经不需要关注,司徒飞鹤的差事也完美结束了。
司徒氏多年效忠,英勇善战,其父已被提拔为平南将军,封为平南伯,准备于元徽七年接替南安伯,驻守桂南道。
而司徒飞鹤也会被封为红缨将军,随军出征,从此嫁娶自由。
册封的诏书一下,虽然引起朝廷不小风波,但说到底,这都是皇帝的家事,对于现在大权在握的景华琰,无人再敢质疑。
慕容缨此番前来,自然是为此事。
她爽朗一笑:“我就知道不用多说废话。”
“是的,我就是为了此事,”慕容缨看向姜云冉,说,“云冉,我也想出宫。”
宫中后妃众多,各人有各人的缘法,如今皇帝只愿同皇贵妃对影成双,无人能撼动分毫。
既如此,司徒飞鹤这一次的离宫,就是一次示范。
每各人的想法不同,追求不同,端看她们想要什么,能满足的,姜云冉尽力满足。
果然,圣旨一下,雷厉风行的慕容缨便立即登门。
姜云冉笑着看她,并不表现出惊讶来。
“阿缨,今日我所说之事,在圣旨下达之前,只你我二人知晓,可行?”
慕容缨神情一凛:“我是军人,军令如山。”
姜云冉道:“如今西狄虽灭,但之后安置西狄百姓,两国互通,确定九黎律法,都是重要大事,定国军此番损失惨重,又失主将,已不适合再驻守边关。”
听到这里,慕容缨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她眼睛明亮,满眼都是期盼。
“陛下终于要重用慕容氏了?”
姜云冉笑了:“对。”
慕容氏落降于大楚多年,这些年来忠心不二,勤勤恳恳,慢慢融入边关生活,让自己成为大楚中的慕容族。
只可惜异族身份终究是个槛,慕容氏不比司徒氏,已经归降几十载,慕容氏想要起复,或许还要等十数年。
然而现在,景华琰就愿意给他们机会。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其实本没有汉族异族之分,慕容族长一直忠心勤恳,慕容族上下已融入大楚,为何不能重用?”
听到这里,一贯干脆利落的慕容缨都不由红了眼眶。
“士为知己者死,”慕容缨道,“请陛下和娘娘放心,慕容氏定会肝脑涂地,守护边关百姓。”
姜云冉握住她的手,说:“等到明年,过了年关之后,陛下会下旨,同样封你为红缨将军。”
“缨姐姐,你跟司徒姐姐,会成为大楚无数女子的榜样。”
历史千百年光影里,似乎从来都是一成不变,姜云冉没有那么大的本事一手遮天,却能在细微处一点点改变。
水滴石穿,聚沙成塔,终有一天可叫日月换新。
慕容缨大笑一声。
她眼睛明亮,满眼都是对未来的期盼。
“你放心,”慕容缨说,“我跟司徒,我们都会青史留名。”
说到这里,她的目光重新落在姜云冉脸上。
“云冉,你会比我们书写更浓墨重彩的故事。”
十一月中,司徒飞鹤出宫。
同日,冯予初被封为博文君,任职工部水利司,督办新设计的灌溉水车。
三日后,冯予初出宫,与她一起低调出宫的,还有崔金珠。
她给宫里的宫人们一人发了一荷包金珠,兴高采烈离开了长信宫。
人都离开了,长信宫显得更冷清了一些。
十一月底,谋逆案所有涉案之人问斩。
菜市口的血一层又一层,已经白发苍苍的阮忠良跪在阴云之下,看着台下的芸芸众生。
恍惚之间,他仿佛回到了五岁。
刚被学堂的先生训斥,他心里不忿,独自在家中偏僻的思过斋发呆。
一道高大的人影突兀出现在他面前。
声音犹如金银珠宝,蛊惑人心。
“你想要成为人上人吗?”
阮忠良闭了闭眼睛。
他想。
即便重新来过,他也同样会坚定点头。
眼泪顺着脸颊滑落,阮忠良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他就是这么一个自私贪婪的人。
命签落地。
凌厉的声音响起:“问斩!”
刀锋闪过寒芒,一刀下去,世界归于平静。
第二日,夏岚来到诏狱。
在阴暗的牢房之中,她看到了骨瘦如柴的阮含珍。
看到夏岚,阮含珍却很平静。
“轮到我了啊。”
一杯毒酒,了结了她短暂的一生,另一间牢房里,梅辰君也随她而去。
诏狱最深的牢房里,沈秧轻轻哼着一首歌谣。
她跪在唯一的亮光之中,头发花白,已行将就木。
“月光花,亮堂堂,照人心里暖洋洋。”
她的声音颤抖,身形摇晃,对于死亡终究恐惧。
忽然一股冷意席卷心头,无数的声音在耳边回荡。
“你该死,你该死,你该死。”
那是她害死的人们,来找她索命了。
沈秧猛地睁开眼睛,惊恐大喊:“不!”
然而她再也没有机会挣扎。
手起刀落,血溅满地。
这个在玉京掀起数次腥风血雨的女子,终是在惊恐中被问罪。
第二日,玉京又落一场大雪。
飞扬的白雪覆盖大地,掩盖了所有的离愁苦难,扫平了所有的恩怨情仇。
大雪纷飞,新生来临。
十二月末,玉京到处喜气洋洋。
飞鸾宫中,姜云冉挺着个大肚子,还在忙碌正旦宫宴。
仁慧太后和贵太妃都劝她,姜云冉却拍着肚子说无事。
尚在斋宫的皇帝陛下都要坐不住,若不是孝亲王拼命拦着,都要坏了规矩。
就在众人心惊胆战之中,元徽七年在一个大晴天中来临。
这一日,姜云冉身穿大礼服,坚定陪伴在景华琰身边。
无论祭天还是祭祖,都有这位皇贵妃娘娘的身影。
元徽七年正月初三,一大早,姜云冉就醒了。
她慢慢坐起身,倏然低下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肚子。
景华琰正要给她端水,就听到姜云冉平静的声音:“陛下,我要生了。”【你现在阅读的是 】
【终章】
第152章 展翅凤凰,浴火重生。
产房安排在飞鸾宫的暖阁里,冬日时节,床炕烧得温暖,躺在上面十分舒适,最适合坐月子。
自姜云冉说要生产之后,整个飞鸾宫都忙碌起来,就连皇帝陛下都在寝殿里来回打转,一会儿搬这个,一会儿送那个,忙得一头汗。
姜云冉无奈,只能拉住他,让他坐下擦擦汗。
“陛下,臣妾都不害怕,你害怕什么?”
景华琰嘴唇都发白了。
他慢慢抬起头,用力握住姜云冉的手。
因为有孕,姜云冉长了点肉,手心比以前要柔软许多。
却还是很单薄。
他总觉得姜云冉太瘦弱,怕她病了,累了,无法顺利熬过这一日的艰难。
姜云冉发现景华琰的眼睛都红了,不由轻笑一声,她伸出手,捧住了景华琰的脸颊。
“这么大人了,还哭鼻子?等娃娃生出来,让他笑话你。”
听到生出来三个字,景华琰明显抖了一下。
他抿了抿嘴唇,眼底一片赤红。
姜云冉慢慢收起笑容,她忽然意识到,景华琰是真的害怕。
年少时,他亲眼看到母亲小产崩逝,那一夜坤和宫流的血染红了地毯,也染红了他的心。
“阿冉,”景华琰慢慢开口,声音喑哑,“我不想再失去挚爱。”
姜云冉心中一片柔软。
被人珍重的感觉那么清晰,让她忘却了疼痛,只剩下对孩子的期盼。
“不会的,”姜云冉伸出手,环住了景华琰的头,让两人的额头抵在一起,“阿琰,你长大了,现在完全可以保护好我,而我,那么多风雨都走来,也会保护好自己。”
“我跟孩子会平平安安。”
景华琰闭了闭眼眸。
记忆里的血色慢慢褪去,此时此刻,只剩下姜云冉温柔的声音。
他伸出手,环住姜云冉的腰身,让她的肚子贴着自己的胸膛。
“好孩子,不要折腾母亲,早些降生。”
姜云冉轻笑一声:“他哪里听得见?”
景华琰温热有力的大手轻轻抚摸姜云冉的肚子,而腹中的孩子恰好胎动,动了一下。
“你看,他听得见,”景华琰低下头,在姜云冉的唇上落下一个吻,“你会没事的,我已经同母后祈求过,她会保佑你,你会没事的。”
“嗯,我会没事的。”
安抚好了景华琰,姜云冉才开始按部就班做自己的事情。
侍奉姜云冉生产的是苏嬷嬷和刘嬷嬷,两人都是经验老道的迎喜嬷嬷,加之姜云冉这一胎怀相好,她本人也一直健康有力,所以都不是很紧张,有条不紊安排生产事宜。
而太医院则是麦院正、钱院使和赵庭芳在场。
赵庭芳表现得比另外两位上峰要紧张得多,姜云冉瞧见她这般,还拉着她安慰了两句。
到底关心则乱,赵庭芳呼了口气,说:“你放心,有我们在,不会有事的。”
姜云冉笑眯眯说:“我知道。”
阵痛至少要一个时辰,至多就说不好了。
姜云冉刚开始阵痛,疼痛并不算太过剧烈,便没有让人惊动仁慧太后。
在生产之前,她要先去沐浴。
景华琰不放心,亲自在暖房里陪着她。
姜云冉的肚子不算太大,却也不小,褪去衣物之后,同平日的差异越发清晰。
月份大了之后,两个人也做过些夫妻之间的亲密之事,多数时候,只要景华琰在,都会帮姜云冉一起沐浴。
他从不会表露出惊讶,只是心疼她孕育生命的辛苦。
姜云冉其实也有些紧张,她看着自己肚子,念叨:“不知道生产之后,肚子上的赘肉能不能收回去。”
“能的。”
景华琰顿了顿:“不能也无妨。”
姜云冉笑了一下:“那可不行,我要漂漂亮亮的,做了好几身春日的衫裙,准备春日里穿呢。”
“阿冉,”景华琰忽然郑重道,“你无论怎样,我都喜欢。”
姜云冉愣了一下,随即就点点头:“我知道。”
沐浴更衣之后,宫人帮姜云冉干发,景华琰*陪着她在寝殿里慢慢散步,加快生产的时间。
一晃神,一个时辰就过去了。
此时仁慧太后和贵太妃等也匆匆赶来,见姜云冉还能走路,都松了口气。
之前沈秧逼宫时,仁慧太后佯装重病不起,实际还是心悸的老毛病,并无大碍。
这两月慢慢调养,已经恢复健康。
见姜云冉还没生产,仁慧太后就说:“你这一胎一定顺利。”
长辈们并没有责怪姜云冉的隐瞒,只说了句曾经生产的经历,这又让姜云冉安心不少。
随着宫缩加快,姜云冉的疼痛越发明显起来。
苏嬷嬷感觉时辰差不多,便让姜云冉用些膳食。
姜云冉不是太饿,不过为了一会儿有体力,便还是用了一碗鸡汤并半碗米,用过饭食之后,姜云冉几乎已经坐不住身了。
苏嬷嬷道:“该生了!来人……”
她话还没说完,就看景华琰上前一步,打横抱起姜云冉,大步流星往往对面的暖阁行去。
苏嬷嬷:“……”
苏嬷嬷和刘嬷嬷对视一眼,无奈摇头。
谁也不敢拦皇帝陛下,就看他在寝殿里前前后后安顿皇贵妃。
倒是皇贵妃有些不耐烦。
姜云冉喘着气,她说:“你出去吧,让嬷嬷们照料我。”
景华琰的眼睛又红了。
姜云冉这会儿没心思哄他,整个人的心神都落在抽痛的肚子上。
她深深吸气,直接道:“甄承旨,请陛下出去。”
景华琰倒是没有让人请,他来到床边,轻轻握了一下姜云冉的手,然后快步离开了东暖阁。
等人走了,暖阁中才忙碌起来。
此刻暖阁暖意融融,姜云冉只穿着中衣,并不觉得累赘。
她随着苏嬷嬷的话慢慢呼吸,按部就班做着该做的事情。
生产过程漫长而艰辛。
姜云冉都不知道自己喊过什么,又哭过什么,只觉得疼痛一阵阵席卷而来,几乎要摧毁她的理智。
产房之外,气氛同样焦灼。
仁慧太后毕竟做过母亲,一直关心姜云冉这一胎的情况,多少心里有数。
虽然很关心姜云冉和孩子,却还不到乱了分寸的地步。
此刻在明间之中,她跟贵太妃并肩而坐,堂下是来回踱步的景华琰。
永宁陪在母亲身边,看着皇兄这么晃,自己也跟着紧张起来。
“皇兄,你坐下来歇一歇吧。”
景华琰没听见。
他耳中只能听到产房里姜云冉的痛呼声。
每一声都击打在他心尖上,灵魂随之颤动。
这个过程,对于景华琰来说无比漫长。
他自己都不知,自己已经面色煞白,额角全是冷汗。
仁慧太后也被他弄得忧心起来。
手里不停捻着佛珠,口中佛经不停。
倒是贵太妃看不下去,起身叫来梁三泰,两人一起把六神无主的景华琰按在椅子上。
贵太妃手上很有力气,她按住景华琰,严厉道:“你慌什么,云冉母子好好的,无需惊慌!”
景华琰愣了愣,不用贵太妃多劝一句,终是慢慢恢复神志。
他呼了口气,努力平复心中的惊慌。
梁三泰送上帕子茶水,景华琰擦干净汗,把微凉的茶水一饮而尽。
随即,他就坐在椅子上,目光灼灼盯着那扇紧闭的门扉。
此刻产房之内,姜云冉满头是汗。
她觉得好痛,好累,浑身都没有力气了。
然而耳边却是苏嬷嬷惊喜的声音:“对,很好,娘娘您真有力气,这一胎生得顺利。”
姜云冉有些恍惚。
很顺利吗?
怎么还没生下来?
此时,她听到苏嬷嬷又说:“娘娘,就差一点点了,奴婢都看到小殿下的胎发了。”
“您跟着奴婢的话用力,可好?”
姜云冉喘了口气。
赵庭芳适时送上姜茶,让她补充体力。
半杯姜茶吃下去,姜云冉感觉暖流席卷全身,虽然可能是错觉,但她觉得自己又有了力气。
“嗯。”
她甚至回应了一句。
苏嬷嬷脸上都是汗,笑容却很灿烂。
她很有经验,知道产妇需要的是鼓励和好消息,因此便说:“娘娘,咱们开始吧。”
一声又一声的痛呼声响起,姜云冉没有任何杂念,她跟着苏嬷嬷的声音呼吸、用力。
忽然,一股巨大的冲击蔓延开来,姜云冉长呼一声,耳边顿时响起一阵嗡鸣。
腹中盘桓十月的沉重,一夕之间全部消失。
姜云冉满脸是汗,此时此刻,她脑海中一片空白,什么都听不见了。
此刻,她仿佛飘在天际,荡漾在苍穹之上。
在一片空茫之中,忽然,一道婴儿啼哭声响起。
“哇,哇。”
那哭声强健有力,犹如天音,在她耳边清晰炸开。
姜云冉眨了一下眼睛,随着这一声啼哭,她重新落回人间。
耳边是赵庭芳的喜极而泣。
“云冉,恭喜,是个小皇子,健康得很。”
姜云冉愣了愣,片刻后,她慢慢勾起唇角,终于放松下来。
“好。”
落下这一句,她就昏睡过去。
此刻,产房之外,所有人都坐不住了。
景华琰几乎趴在门板上,听着里面婴儿的啼哭声。
他心中焦急,却没有出言打扰。
仁慧太后手里的动作越来越快,那一串佛珠咔哒作响。
等待的过程是那么漫长。
漫长到景华琰都觉得有些窒息。
就在这时,房门倏然打开。
苏嬷嬷没有把孩子抱过来,她对众人行礼,笑容灿烂。
“恭喜陛下,恭喜太后娘娘,皇贵妃娘娘喜获麟儿,小殿下六斤重,十分健康。”
景华琰只问:“云冉呢?”
苏嬷嬷说:“生产顺利,娘娘平安无恙。”
“呼。”
景华琰终于感受到了呼吸。
他眨了一下眼睛,不让自己在众人面前落泪,只哽咽地道:“好,很好。”
姜云冉不知自己昏睡了多久,等她醒来的时候,整个人还有些恍惚。
“阿冉。”
熟悉的嗓音就在身边。
姜云冉动了动手指,回握他的手。
景华琰弯下腰,在她额头落下一个温柔的吻。
一滴泪落下,打湿了姜云冉的脸颊。
“云冉,恭喜你。”
————
皇贵妃喜获麟儿的消息,迅速传遍朝野。
这是元徽七年第一个喜事,便是坊间百姓们也议论纷纷,都说皇贵妃是国朝的贵人。
她协助皇帝捉拿逆党,平反冤案,为冤案遗孤争取新生,桩桩件件都是大功劳。
渐渐的,立后的呼声,竟先从坊间先传出。
而此刻的长信宫中,众人还沉浸在麟儿新生的喜悦里。
姜云冉生产还算顺利,却还是疲惫,一连睡了两日,才把耗费的精神都补了回来。
此刻,她才终于把从她身上掉下来的这一小团肉抱在怀中。
孩子很健康,刚生下来的时候胎发乌黑,虽然浑身上下红彤彤,跟个小猴子似的,却能看出眼睛很大,鼻梁很翘,以后肯定丑不了。
姜云冉抱着他,看得不错眼。
这孩子很好带,不怎么爱哭,饿了尿了都只是哼哼,只要有人伺候他,立即就不哼了。
景华琰坐在边上,看他们母子。
不知道为什么,脸上慢慢洋溢出傻兮兮的笑容。
姜云冉:“……”
姜云冉不由看向怀中熟睡的儿子,叹气道:“娃娃,怎么办,你爹傻了。”
景华琰不由笑出声来。
他怕姜云冉抱孩子累着,便伸手接过儿子,在怀里掂了掂。
“还挺沉的,”景华琰说,“太医都检查过了,说他健康得很,手脚都很长,以后一定是个高个子。”
“尤其生得俊俏,眼睛鼻子都像你,长大了不知道要多英俊潇洒。”
姜云冉看着他高兴的眉眼,也跟着笑了起来。
她身上收拾得很干净,暖阁之中也很温暖,姜云冉并未觉得有什么不适,她对景华琰伸手,重新把儿子抱在怀里,惊喜看到他吐了个泡泡。
“真的像我啊?”
虽然现在孩子身上还有些红,皮肤上皱皱的痕迹都未消失,但姜云冉却越看越喜欢。
那种血脉相连的幸福感油然而生。
从十二岁起,她一个人漂泊于世,时至今日,大约已经过去十个年头。
十年来孤苦无依,却从未放弃过报仇的决心,让她一步一个脚印,终于跨过了所有的劫难。
此刻,灵魂归位,一切都圆满了。
她重新拥有了血脉至亲,身边有爱人相伴,此生再也不会觉得孤单。
“像你,也像我。”
景华琰陪伴在母子身边,心中的幸福感同样满溢。
“他是我们两个的骨血。”
姜云冉伸手,在孩子的鼻尖点了一下,就听到他小声哼了一声。
还挺娇气的。
“陛下,孩子起好名字了吗?”
景华琰帮儿子顺了顺炸毛的胎发,说:“起好了。”
“经与宗人府、钦天监与礼部议论,最终定名为景明昱。”
姜云冉重复了这三个字:“哪个玉?”
“日以昱乎昼,月以昱乎夜。取光明之意。”
姜云冉低下头,看着酣睡的儿子,温柔笑了起来。
“小明昱,你有名字了。”
小孩子生下来,一天一个样子。
起初还是红彤彤,皱巴巴的模样,等到姜云冉出月子,二皇子已经是个粉雕玉琢的漂亮娃娃了。
因为生得好看,宫里祖辈们,还未出宫的叔叔姑姑们,整日里都要来飞鸾宫看他,弄得这孩子一点都不怕生,即便飞鸾宫里人来人往,他也踏踏实实睡他的大觉。
两岁半的大公主也天天往飞鸾宫跑,还跟姜云冉发愁:“母妃,弟弟这么小,什么时候能跟我玩?”
姜云冉揉了揉她的小脑袋:“等你比八仙桌高了,弟弟就能同你玩了。”
小丫头仰头看了看庞然大物,唉声叹气:“哎呦呦。”
景华琰正巧回宫,听见她叹气,便把她抱起来。
“你看,这不就高了?”
景明舒就又高兴起来,没心没肺:“好!明天就跟弟弟玩。”
这傻兮兮的样子,也不知道随了谁。
随着飞鸾宫的热闹而来的,是朝堂上的热闹。
自从姜云冉诞育二皇子后,朝堂上立后的呼声就一日比一日强烈。
等二皇子满月之后,终于有朝臣上书,请立皇贵妃为皇后。
上书的折子并未被立即批复,凌烟阁不敢擅专,甚至没有拟批条,原封不动送到了知不足斋。
十日后,又有朝臣上书,奏请陛下册封皇贵妃为皇后。
依旧留中不发。
又十日,这一次,姚文周在朝堂之上恳请,言辞恳切,态度坚定。
“陛下,皇贵妃娘娘育皇嗣,理宫事,匡扶国祚,平乱有功,可堪大任。陛下登基日久,后位空缺七载,老臣今恳请陛下,册封皇贵妃娘娘为皇后,以主位中宫,母仪天下。”
这一番言辞,全是溢美之词,把姜云冉的种种功绩简单阐述,是为让百姓知晓。
朝堂之中,自有三请三辞的旧例。
到今日,便是第三次陈请。
景华琰面上笑容和煦,他居高临下坐在龙椅上,那双深邃的眉眼在满朝文武身上一一扫过。
“诸位爱卿,以为如何?”
朝臣皆躬身行礼:“臣等恳请陛下,册封皇贵妃娘娘为皇后,以主位中宫,母仪天下。”
那声势山呼海啸,是姜云冉日积月累的民心。
景华琰大笑一声,难得喜形于色。
“好!”
景华琰道:“传朕口谕,尊太后娘娘慈谕,今册封皇贵妃姜云冉为皇后,宗人府、钦天监、礼部等,即刻操办封后大典。”
随着圣旨下达,宫中立即热闹起来。
此刻姜云冉正坐在雅室里,同穆尚宫议论今年春日的宫女份例。
喜讯传到飞鸾宫,姜云冉也只是愣了一下,随即便轻笑起来。
早春的阳光落在她精致的眉眼上,璀璨明媚,让人过目难忘。
姜云冉看着众人欢笑喜悦,看着青黛等流泪欢喜,也跟着湿润了眼眶。
她回忆起明昱满月那一日,夜里喧嚣散尽,孩子也在暖阁安睡,景华琰握着她的手,把一枚铜钥匙放到她手心。
“阿冉,这是姜氏的旧宅,也是岳母曾经的家,”景华琰说,“从今以后,它属于你一人。”
姜云冉愣了一下,本来有些冰冷的铜钥匙,也被手心温暖,变得暖意融融。
“我知晓,你已嫁给我,不可能再回娘家旧宅,可家在,心就在。”
“无论长信宫,还是姜氏旧宅,都是你的家。”
姜云冉只觉得心口温热。
她不自觉红了眼眶,却被景华琰吻去泪珠。
“刚出了月子,不好哭,仔细坏了眼睛,”景华琰握着她的手,两个人一起握住那把钥匙,“姜云冉。”
他的眼眸真挚,犹如天上的星芒,璀璨夺目。
“姜云冉,我恳请成为你的丈夫,从今以后,并肩携手,共度余生。”
“可好?”
姜云冉记得,自己当时又哭又笑。
“好。”
她坚定地回答。
皇帝陛下一言九鼎,从不食言。
不过一月,册封的诏书就送到了她的手中。
姜云冉抬起头,同踏入飞鸾宫的景华琰四目相对。
阳光之下,这一对天家夫妻相视一笑。
元徽七年三月二十八,黄道吉日。
五更天,姜云冉跟景华琰一起起身,开始洗漱更衣,准备今日的封后大典。
皇后的翟服十分隆重,里外足有九层,精致华美,气势磅礴。
帝后二人各自在寝殿中忙碌,等到卯时正,两人皆穿戴整齐,庄严肃穆踏出飞鸾宫。
先至奉先殿祭祖,后至太极殿祭天,行最终册封大礼。
姜云冉来到太极门前时,太极殿上下及广场上,满朝文武已经就位。
旌旗烈烈,华盛飘摇,赤红的彩绸在晴空下飞舞,满目皆是喜庆。
今日是个大晴天,晴空万里,碧空如洗。
姜云冉身后跟着长长的队伍,她孤身一人在前,却并无恐惧神色。
头顶九龙九凤冠沉甸甸的,但她脊背却笔直,无论多重的重担,都不会压垮她的脊梁。
阳光洒下,吉时已到。
丹陛大乐恢弘而起,姜云冉随着乐声,一步步踏入太极殿中。
她一路前行,这一条通往终点的道路,是那么漫长。
过往岁月犹如画卷,眼前浮现出无数人影。
母亲、父亲、赵庭芳、茉莉和石头,还有逸香阁的朋友们。
后来,就是宫里熟悉的人们。
这些人无论生死,皆陪伴在她左右,随着她一路披荆斩棘,获得胜利。
此时,姜云冉已经来到太极殿御阶之下。
她仰头而望,上方,有爱人等待她到来。
一步,又一步,姜云冉独自一人,攀登上这九重宫阙最高处。
身着冕服的景华琰素手而立,他的目光自始至终都追随着自己的皇后。
四目相对,景华琰对她伸出手。
两人并肩而立,一起俯瞰这苍茫大地,芸芸众生。
身后,诏书朗声宣读。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皇贵妃姜氏,毓秀名门,雍和粹纯,淑德含章,于危立著,勤勉忠孝,奉太后慈谕,册封为皇后,统领六宫,与朕共奉先祖,统御海内,正位中宫,母仪天下。今布告天下,咸使闻知。”
随着册封仪式结束,姜云冉同景华琰并肩而立,一起接受文武百官朝拜。
“叩见皇后,娘娘万福金安。”
声音山呼海啸,一涌而来。
景华琰握紧姜云冉的手,只觉此生圆满。
他同她说:“阿冉,谢你坚韧不拔,坚强勇敢,谢你愿与我携手,共度良辰。”
姜云冉没有说话,只回握他的手心。
她站在高高的月台之上,俯瞰众生。
她一路行来,即便前方满是荆棘,却从来不会停下前进的脚步。
风儿从耳边刮过,姜云冉恍惚之间,仿佛听到年幼时母亲的温柔言语。
“阿冉,你的名字出自《柬施广文》,树近书帷云冉冉,溪喧人语水潺潺。”
“娘希望你温文尔雅,善良笃定,积极向上。”
姜云冉脸上,慢慢展露出一抹平和的笑容。
“我做到了。”
此时此刻,她华服加身,爱人相伴,良辰美景,幸福美满。
这一路风雨,从未拦住她前行脚步,而回首过往,她依然还是那个她。
从始至终,她始终如一。
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
姜云冉仰起头,看着苍穹上的烈阳。
她勾起一抹灿烂的笑容。
展翅凤凰,浴火重生。
终能扶摇直上,翱翔苍穹。【你现在阅读的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