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若是再胡闹,澡就白洗了。
朝阳大长公主早就已经致仕。
如今的护国军有长乐大长公主统帅,多年来一直驻守在礼泉,同九黎的定国军一起守护边疆,防卫西狄。
长乐大长公主是景华琰的姑母,也是朝阳大长公主的侄女,同样是能文能武的猛将。
朝阳大长公主致仕之后,一直在大楚各地游历,前些年,甚至年节都不回京,今年也是意外,她年终时身体抱恙,公主府长史心中担忧,这才督促她回京。
一回来,就沾染了是非。
这样一想,也的确是因姜云冉,难怪景华琰会玩笑一句。
姜云冉心中也有些抱歉,她起身道:“此番事由,皆因臣妾而起,还望公主宽宥。”
朝阳大长公主挑了一下眉,她那双纹路清晰的眼眸认真凝望在姜云冉身上,很快就笑了起来。
“如何说是宽宥?你为国忧思,是国朝之幸,天家政事从无对错,也不分个人,只有家国。”
“我还要感谢你,愿意冒风险建议,”朝阳大长公主道,“你的忠义之心,无论是我还是陛下,都能看得到。”
这已经是对于姜云冉的赞誉了。
姜云冉抬起眼眸,回望朝阳大长公主。
公主依旧是那副干练模样,然眼眸中却多了慈爱,她笑道:“坐下说话吧,你也不用那般生份,唤我姑婆便好。”
姜云冉坐下后看向景华琰。
景华琰给三人又添了一杯茶:“姑婆既然开口,作为晚辈自当恭敬不如从命。”
姜云冉这才乖顺道:“姑婆。”
“哎呦呦,”大长公主夸张地道,“还是姑娘好,这软软的小嗓音,听的人心都化了。”
姜云冉:“……”
景华琰无奈:“姑婆。”
朝阳大长公主轻咳一声,才收起了玩味:“如今司务局裁撤,兹事体大,宫中定很忙乱,仁慧可头疼?”
景华琰道:“太后这几日都未歇息,皇贵太妃及贵太妃也被唤去寿康宫,帮忙理顺宫务。”
“她是一贯谨慎。”
朝阳大长公主顿了顿,才道:“没有唤贵妃去吗?”
“未曾,所有后宫妃嫔,皆未被召唤。”
朝阳大长公主看了一眼安静吃茶的姜云冉,忽然道:“你宫中能管事的人太少了。”
如今徐德妃病重,自己都自顾不暇,无法处事,甚至还要贵妃和贤妃等关照,才能安稳度日。
周宜妃因周氏大案一直闭门不出,隐居在后,不说这等大事,就连普通宫事都完全不沾手,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另外慕容昭仪虽也能搭把手,但她出身异族,又是个雷厉风行的性子,不耐烦宫中这些俗事,也不好勉强。
余下崔宁嫔一看就不能担事,吴端嫔又即将临盆,打眼看去,一个得用的都没有。
看来看去,只剩姚贵妃和梅贤妃得用。
眼前这姜美人倒是很得陛下信任,奈何她份位低,资历浅,想要让她插手也时机不足。
景华琰抿了一口茶,同朝阳大长公主四目相对,两人皆看懂了对方的深意。
朝阳挑眉,不由笑了一下。
“琰儿自己有成算,姑婆就不多言了,”她道,“今日事了,我就回府养病,冬至节庆便不入宫了。”
景华琰带着姜云冉一起起身,亲自送她踏出乾元宫。
风雪犹如泼洒的鹅毛,飘落在地。
元徽五年的冬日,冷得让人心惊胆战。
朝阳站在月台之上,凝望浸润在漫天风雪中的玉京。
自她出生伊始,玉京便矗立在此,一甲子呼啸而过,岁月无痕,不知不觉间,她已垂垂老矣。
不能再驰骋沙场,甚至无法游历山河。
岁月无情,腐朽身躯,却未曾斑驳矗立数百年的玉京。
“人可死去,玉京不能倒。”
朝阳在风雪里感叹。
喷薄而出的白烟徐徐而起,随着雪花消弭在风中。
“玉京不会倒。”
景华琰站在她身边,扶着她的手臂。
一如年少之时,他失去母亲,恰逢姑婆回京,也给了他坚实的依靠。
他能顺利登基,也仰赖朝阳大长公主的坚持。
朝阳回头看向身后的两名年轻人。
两人都生了一顶一的好面相,加之心思敏捷,沉稳内敛,让两人的气度竟惊人一致。
站在一起,犹如一对成婚多年的伉俪,彼此之间皆是和谐。
朝阳笑了一下。
她唯一担心的事情,看来不会发生了。
老太太挥了挥手,自顾自上了软轿:“不用送了,要是想我,就去公主府找我玩。”
她的目光落在姜云冉身上:“记得了,云冉。”
姜云冉愣了一下,随即便福了福:“是。”
送走老太太,两人就回到乾元宫。
姜云冉搓了搓手,觉得有些冷。
“冷吗?”景华琰伸手握住她的手,放在手心里暖着,“你的病症还未好吗?”
姜云冉摇摇头,她笑着回握景华琰,道:“好了许多,钱医正妙手回春,这一次的月事就没有那么疼了。”
景华琰颔首,两人安静坐了一会儿,景华琰才说:“当年是姑婆坚持要立我为太子的。”
此事不用宣之于口,姜云冉也能猜测些许。
朝阳大长公主可是握有重兵的宗室,她声名在外,威风赫赫,她的意见能影响皇帝。
姜云冉道:“公主倒是对陛下极好。”
景华琰却淡淡笑了一声。
他眉宇浅淡,并未因自己即将说的话而浮现郁色。
“不,你知她为何选择我?”
景华琰的手心炙热,语气却凉薄:“因为这满宫的皇嗣,只有我是孤家寡人。”
这一次,姜云冉的确有些惊愕。
她没想到理由竟然这么简单,又这么无情。
景华琰见她目瞪口呆,竟还笑了一下,听起来有些愉快。
“母后早亡,我与太后也不算亲厚,父皇常年不管后宫事,父子之间也只有表面情分。”
“母后代表的沈氏一族早就不复存在,如今的定国公是皇贵太妃一系,与我虽然也有母族情分,却到底只占了个名头。”
“一番看下来,只有我能全心全意为百姓,为天下,为苍生。”
不会有个人私欲,也不会为了亲情牵扯而有所偏颇。
当年的朝阳大长公主冷静得可怕。
“陛下……因何得知?”
姜云冉呼了口气,这才问出口。
景华琰又笑了一声。
他显得很放松:“这是姑婆亲口与我说的,她仔细分析了利弊之后,同我说可以同太后一起推举我成为太子。”
实际上,景华琰生来就是嫡长子,年少优秀,风姿卓绝,他的身份代表至高无上的正统。
先帝若想改立,要么景华琰夭折,要么就有重大错处。
可这些都没有。
无论先帝曾经如何打算,最后都在诸多因素之下,选择了景华琰这个最不容易被诟病的正统。
立储之后,朝廷一阵平和,没有人为此多费口舌。
身份超然,就是这样简单。
景华琰看向姜云冉:“你之前说过,我运气好,的确也是如此。”
嫡长子的身份带给他最大的危机,却也给了他更多的便利,最起码,朝臣无论心里如何想,都不会反对嫡长子继承大统。
姜云冉有些好奇。
“陛下也以为自己是孤家寡人吗?”
他用这样轻松的口味说着过去的事,就意味着他并不介意。
或许对于景华琰这样的皇帝来说,孤家寡人反而落得一身轻松。
景华琰那双深邃的星眸慢慢落在姜云冉面上。
四目相对,景华琰挑了一下眉:“你猜?”
姜云冉:“……”
姜云冉抽回了手,抿了一下嘴唇:“不猜。”
“哈哈哈。”
景华琰倏然大笑一声,那声音之响,让殿外的梁三泰险些一个趔趄。
“爱妃这两个字,深得朕心。”
“朕奖励给你什么好呢?”
姜云冉眨了一下眼睛,这么高兴吗?
不过他既然提了,姜云冉就借坡下驴,直截了当道:“臣妾要什么都行吗?”
景华琰语气带着蛊惑:“自然,爱妃尽管说。”
姜云冉深思片刻,道:“我想要田庄和商铺,也想要几个能入仪鸾卫的名额。”
这个要求,倒是景华琰未曾想过的。
他脸上的表情凝滞一瞬,随即便道:“好。”
“不过,你要名额做什么?”
姜云冉端起茶盏,对他巧笑倩兮:“多谢陛下。”
“名额,自然给我自幼一起长大的伙伴,”姜云冉道,“我们自幼贫寒,未能有科举的机会,也无法被家族推举进入仪鸾卫,便只能求陛下恩典。”
“这个名额,只是让他们能有机会进入仪鸾卫训练,最后即便被筛选下来,我们都不会有怨言。”
这个名额,是为茉莉和石头等要的。
不是人人都擅长读书,每人天分不同,赵庭芳天分在医术,茉莉和石头的天分便在伪装和探查。
他们天生适合仪鸾卫。
行至今日,姜云冉手里握有丹凤卫,便不用自己的朋友再去冒险。
她想要给所有人谋求一个光明未来。
嘴上说只要一个机会,但她相信以茉莉和石头的能力,一定可以留在仪鸾卫。
以后就有了正经的官身。
而不适合走官途的同伴们,则可种田经商,每个人都能有属于他们的去处。
景华琰看着一本正经的姜云冉,脸上笑容不变。
他今日心情莫名好,人也宽容,大抵是因为司务局这一桩心病祛除,让他整个人都轻松起来。
“朕若答应你的要求,就是两个请求了。”
景华琰笑得很畅快。
“第二个请求,姜娘娘就得给朕谢礼了。”
姜云冉站起身,来到景华琰的面前。
她居高临下看着稳坐龙椅的皇帝,伸出手轻轻抚摸男人棱角分明*的侧颜。
“亲一下?”
姜云冉问,慢慢俯下身去。
景华琰却忽然伸出手,点了一下她的软唇。
竟拦住了这个吻。
“这么简单?”
景华琰的手下移,按在了她的细腰上。
一个用力,姜云冉就坐在了景华琰的腿上。
她下意识伸出手,揽住了景华琰的脖颈,以防自己摔下去。
“丹若殿也送来一个琉璃镜,”景华琰在她耳垂上咬了一口,声音低沉,“云冉,要试试清楚不清楚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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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的方式里,姜云冉最不喜欢琉璃镜。
尤其是景华琰这人老奸巨猾,不仅非要在镜子之前,还必须要把宫灯点亮。
明晃晃的宫灯之下,姜云冉总能看到自己失控的表情。
太恼人了。
可皇帝陛下却偏偏很喜欢。
之前成事过一次之后,男人就食髓知味,时不时就要建议一番。
被拒绝也不恼怒,只是床笫之间越发卖力,不折腾到姜云冉困顿求饶,是决不罢休的。
姜云冉总觉得男人对这件事有瘾。
但她又无从比较,毕竟以前逸香阁的妈妈们也总说,年轻男人火力都旺。
至于旺到什么程度,谁也说不清。
于是就在两人的反复拉扯之间,男人终于等到了今日这个机会。
听着他心满意足的笑声,姜云冉恨恨闭上眼睛,眼不见心不烦。
倏然,一阵剧烈的动作,让姜云冉下意识发出声音。
“别。”
热气在耳边弥漫开来,男人居然脸不红,气不喘,他双臂结实有力,牢牢托举着女子白皙的修长。
他根本不为所动。
“多好。”
“云冉不喜欢吗?”
动作越发剧烈,颠簸得姜云冉浑身颤抖,战栗不止。
愉悦从脊柱往上攀爬,直奔脑门。
姜云冉感觉到自己出了许多汗,汗水嘀嗒,不知道是否染湿了地面上花纹艳丽的羊绒地毯。
她紧紧闭着眼睛,都不敢想明日宫人们的眼神。
“不……”
她的声音破碎,整个人都不能控制,只能随着剧烈的海浪飘摇,几近崩溃。
呼吸声在耳边此起彼伏,姜云冉已经分不清究竟是谁的。
她在黑暗中航行,脑中一片白光,茫然不知前路,倏然间,脑海中发出嘭的声响,烟花炸开,五彩缤纷。
强烈的快意充满心房,喜悦弥漫,充斥四肢百骸。
“呼,呼。”
她有一瞬间的失神。
此刻她下意识睁开眼眸,刺入眼眸的除了光亮,还有镜中的自己。
她脸颊泛红,眼含春波,热汗从额头滚落,沾染了鬓角的碎发。
全身上下,空无一物。
唯一的点缀,只有挂在手臂上的抹胸,以及身上斑斑点点的红痕。
景华琰的手骨节分明,她又过分白皙,皮肤上总留下艳丽痕迹。
姜云冉看着镜中牡丹滴露的景色,唇瓣不自觉翕动,她喃喃自语:“怎么会……”
怎么会,这么……
多?
她的身体依旧在战栗着,啪嗒啪嗒,滴落在地毯上的牡丹花上,娇艳欲滴。
景华琰轻轻把她拢在怀中,他呼吸慢慢平复,整个人往后一靠,就带着她坐在了宽大的贵妃榻上。
就着紧密不分的姿势,他带着姜云冉转过身,侧坐在自己的腿上。
大手在她后背轻轻抚摸,慢慢攀上脖颈,轻轻揉捏。
温热的唇在唇瓣上摩挲,唇齿交融,带来新的战栗,也莫名抚平了所有的激烈。
温存,绵长,又爱意浓浓。
“阿冉,”景华琰在她唇上说,“你看,习惯就好。”
姜云冉刚回过神来,就听到他这话,气得在他腰上捏了一下。
皮肉一疼,景华琰嘶了一声,齿关闭合,在她唇角咬了一道口子。
“唔。”
姜云冉无法说话,只能埋怨地瞪他。
景华琰退出口舌,抬起她的下巴,在她唇瓣上抚摸。
“没事,”景华琰安抚,“看不出来。”
姜云冉抿了一下嘴唇,她刚要说话,却忽然不敢动了。
这男人。
居然还在?
而且不是刚刚结束吗?怎么又?
姜云冉下意识想挣脱开来,谁知男人钢铁一样的手臂缠上,重新把她禁锢在怀中。
这个姿势不好动作,因此整个过程显得分外漫长。
时而快,时而慢,折磨得姜云冉心跳加快。
“陛下……”
姜云冉不由抓了一下他散碎的长发,磕磕绊绊:“要不就快一些。”
景华琰的动作虽然很慢,但每一下都用尽全力,务必要全部消失才肯罢休。
越发折磨人了。
姜云冉只觉得有小虫子在身上爬,麻痒疼痛交织在一起,让人的理智渐渐远离。
“可方才云冉说,要慢的。”
景华琰呼出的热气垂在她的脖颈上,激起一片细软的汗毛。
“朕可是很体贴的。”
随着话语响起,海浪翻涌,瞬间打翻孤舟。
一阵热流从亲密的位置传扬至四肢百骸,姜云冉又忍不住战栗了一下。
她忽然抬起眼睛,瞪了景华琰一眼。
女子脸颊绯红,眼尾含泪,那幅活色生香的模样,让人心痒难耐。
景华琰喉结滚动,汗水在脖颈便滑落,却生生忍住了。
“陛下,你是故意的。”
姜云冉的声音又哑又媚,在景华琰心间蔓延。
她微微动了动腰身,面上一红,不敢动了。
“陛下,”姜云冉偏过头,在他脖颈上不轻不重咬了一下,“陛下待我最好了。”
一瞬间天旋地转。
姜云冉被男人结实有力的手臂按倒在贵妃踏上,剧烈随之而来。
姜云冉眼前一阵黑,一阵白,最后只剩下耀眼夺目的宫灯。
一阵地动山摇,理智早就不知所踪。
她偏过头,倏然在镜中看到了自己的眼眸。
那么黑,那么亮,充满了愉悦。
龙涎香充斥鼻尖,香味是那么熟悉。
姜云冉大手慢慢攀上景华琰宽厚的后背,把他下拉。
挡住了自己满是风情的脸。
景华琰的目光慢慢落在姜云冉的红唇上。
“唔。”
热吻再度袭来,这一次,姜云冉彻底失去了呼吸。
只能随着海浪在海上飘摇,巨浪一阵高过一浪,小船却屹立不倒。
最终,一个浪头打来,小船在风暴中摇曳,却被撑船人强力把控住了船身。
最终雨过天晴,风平浪静。
呼吸声在丹若殿蔓延开来,姜云冉只觉得景华琰格外重,让她都无法呼吸了。
她终于平复下来之后,推了一下景华琰的肩膀。
“陛下,太沉了。”
景华琰低笑一声,向下扫了一眼,然后才翻身躺在了姜云冉身侧。
姜云冉拉过锦被,盖住了自己斑驳的身躯。
“叫水吧。”
她很想洗一洗。
今日景华琰也不知道怎么了,弄得身上到处都是,怪不舒服的。
景华琰应了一声,难得痛快。
倒是惹得姜云冉看他了一眼。
“怎么?”
景华琰已经恢复了平静,仿佛方才卖力工作的不是他一般,脸不红,气不喘,除了脖颈上的汗水和凌乱的鬓发,都看不出他方才多卖力。
姜云冉顿了顿,这一次学乖了,没再刺激他。
上回嘴欠说错话,最后倒霉的还是她自己。
要不得要不得,白日可以逗他,晚上绝对不行。
这男人是属狼的,只要咬住脖颈,就万没有松开的道理。
等泡进热水里,姜云冉才呼了口气。
她闭上眼眸,想要休息一会儿,可刚合眼没有一刻,水流就晃荡起来。
姜云冉无奈睁开眼睛,就看到景华琰坐在自己对面。
“陛下,您的浴桶在边上。”
景华琰哦了一声,说:“那个水太热了,爱妃这里的正好。”
姜云冉只能缩手缩脚,想要逃离他的周身。
跟琉璃镜相比,景华琰第二喜欢浴桶。
十次里有八次叫水会发生点什么,姜云冉不用动脑子都能看到他的小心思。
“陛下,”姜云冉拍掉他伸过来的手,无奈道,“若是再胡闹,澡就白洗了。”
景华琰丝毫不理会她的抗拒。
他顽强把姜云冉来到自己身上坐好,从后背环在她腰腹上。
随着水流,重新占领了属于他的温暖。
“你……”
姜云冉声音紧绷。
景华琰在她脖颈后面咬了一口,回敬她方才的放肆。
“爱妃不用担心,”他的声音有着说不出的畅快,“另一桶水太热了,一会儿再用刚刚好。”
姜云冉还能说什么?姜云冉已经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等到浴桶里的水波荡泼洒出去,姜云冉最后的理智还在想:幸亏这里不怕水。
景华琰是个非常体贴的人。
终于尽兴之后,他帮姜云冉仔仔细细洗了个干净,等他抱着姜云冉回到寝殿,姜云冉已经在她怀中昏睡过去。
她平日里张牙舞爪,精明能干,此刻却乖顺得犹如小兔儿,温柔可爱。
景华琰帮她把发尾处的水痕擦干净,又穿好里衣,这才给她盖好锦被。
丹若殿里很安静,所有的宫灯都被熄灭,只留下拔步床中最后一颗夜明珠。
等景华琰穿好里衣回到床榻上,姜云冉的呼吸都绵长了。
他轻手轻脚躺下,把姜云冉慢慢从她的被窝里挖出来,牢牢困在自己怀中。
瞬间,温暖袭来,幸福感油然而生。
当年选择他作为储君之时,姑婆曾经认真跟他谈了一次。
的确,孤家寡人是他被选中理由之一,但他也的确是数位皇嗣之中最适合做皇帝的。
姑婆唯一担心的,就是他会在踽踽独行之后迷失自己,陷入深渊,失控无救。
可相比于他,庸碌愚蠢的皇帝更为致命。
所以姑婆与他坦诚相告,并且叮嘱他不能被权利的漩涡迷惑理智。
景华琰当年只觉得她杞人忧天。
他对自己,对身边人有着超强的掌控,他不认为自己会迷失自我。
直到登基为帝,他清晰意识到何为皇帝之后,才险些失控。
因为他终于明白,母亲的死同父亲脱不了关系。
所以当时他请回了姑婆,同她促膝长谈,给了自己一个解脱。
景华琰回忆起当时姑婆的话:“琰儿,孤家寡人或许适合当皇帝,可作为一个人,作为我的晚辈,我希望有人能陪伴你到老。”
“哪怕没有感情,无关喜欢,你也要找一个让你信任的人,有心里话的时候,能与之倾诉。”
怀中的人嘤咛一声,翻了个身,在他怀中找到了最舒服的姿势。
那时候景华琰不以为自己能寻到。
现在……
他不这样认为了。
第112章 今已册封为从三品贵嫔,奉太后辅六宫事。
一晃神就到了十二月中旬。
天气一日比一日冷,一场又一场大雪过去,玉京府及京畿各地衙门都忙得不可开交。
不过今岁因钦天监提前上奏,京中各司早有准备,加之赈济银准备充足,今年的百姓终于能过一个安稳年了。
手里有银,心中不慌。
即便遇到雪灾,各州府也能迅速应对,把灾害降到最低。
乌城大捷,将士回京,百姓们欢天喜地,在团圆的喜庆中迎接新年。衙门里,官员们则终于从繁忙的政务中脱身,年节的悠长休沐即将到来。
而长信宫中,岁月一如往昔。
每一年三节两寿,祭祖过节,都已经成了宫中的惯例,第一次参加时是新鲜,再往后就是习惯。
百多年来,长信宫和玉京相互依靠,默默守护风雪中的百姓。
一成不变,才是安心。
再过几日就要冬至了。
年关底下,节庆颇多,冬至、小年和正旦接二连三,给寒冷的冬日增添了几分热闹。
这日一大早,织造局就来人了。
莺歌打开殿门,一看到来人便眯着眼睛笑了。
“红袖姐姐,早。”
红袖身上穿着司职宫女的青色宫装,头发梳得整整齐齐,她在发髻上戴了一支青竹绒花,显得格外端丽。
与之前相比,她气质更为沉稳,已经有管宫姑姑的架势了。
“你也早。”
红袖难得露出笑颜,她的目光挪到莺歌身后,便同青黛四目相对。
两人没有说话,只颔首见礼,彼此之间似乎并不熟悉。
莺歌没有多问,亲亲热热陪着红袖进了寝殿,目光在她身后游移。
“今日姐姐怎么一大早就过来了?”
红袖温言道:“陛下口谕,赏赐姜娘娘新进宫的贡缎,请娘娘过目挑选。”
莺歌便更高兴了。
“姐姐略等一下,娘娘刚起呢,正在梳妆。”
姜云冉一贯不喜早起,她奉行及时享乐,每日都是自然醒,反正太后不喜宫妃经常请安,各自相安无事。
红袖自然知道她的习惯,便也不多问,只安静站在一边等。
殿阁中紫叶唤了莺歌一句,小姑娘就颠颠跑了进去。
此时青黛端着水盆出来,同红袖擦身而过。
红袖的声音很低沉:“吴端嫔有些不妥。”
青黛脚步不停,她把水盆放好,才走回红袖身边。
两人的声音都很低沉,再相隔一步都听不清楚。
“如何不妥?”
红袖道:“她的寝衣换得太快,现在只八个月,就已经开始穿足月身形的衣衫,织造局的姑姑亲自量体,回来面色都不好看。”
宫中就是如此。
一旦牵扯妃嫔有孕,各宫之间皆精神紧绷,不敢随意行事。
织造局伺候多年,尤其是年长的织绣姑姑们,都是一等一的好手,王公贵族,王妃公主们,平日里也多要关照,见的孕妇是最多的。
怀孕妇人是什么身形,织造局的姑姑们最是熟悉,即便有身形偏差,也不会前后相差数月。
对于此事,宫人们心里都紧绷一根弦,生怕那一天弦断了,牵连到自身。
青黛颔首,声音很轻:“娘娘之前也觉得她看起来颇为怪异,不光那肚子,四肢都胖了一圈。”
“但是……”
两人对视一眼,青黛叹了口气:“但是太医院一直上报无碍。”
这就很诡异了。
明眼人都能看出吴端嫔这一胎并不安稳,但太医院却从未上报,若是以后真出了事,谁来担责?
两人正说着话,流光纱掀开,一道明丽的身影出现在两人面前。
姜云冉今日选了一身紫藤萝色的大袖衫,外面配了一件满绣加绒褙子,紫藤萝在衣摆层叠铺开,犹如行走在花海之间。
领口处一对赤金盘扣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扣眼处是一颗花生大小的东珠,那是景华琰额外赏赐。
只在自家宫中,姜云冉没有佩戴环佩,随意在发间别了一支红宝石海棠鎏金簪,更衬得她眉目明艳,光彩照人。
见到红袖,她浅浅一笑:“红袖来了?用过早膳了吗?”
红袖上前一步,躬身见礼:“回禀娘娘,已经用过了。”
她把方才的话又说了一遍,便道:“娘娘是现在宣,还是用过早膳再议?”
姜云冉说:“天寒地冻,便不叫姑娘们在外面冻着了,现在就去北厢选料子吧。”
她话音刚落下,外面就忽然传来一阵热闹声。
即便坐在寝殿中,姜云冉也能听见钱小多的笑声。
她挑了一下眉。
钱小多可是猴精着呢,轻易不会没规没矩,那便一定有大事发生。
姜云冉没有着急,她看了一眼红袖,红袖便往后退了两步,隐没在碧纱橱之后。
另一边,青黛上前,掀开了厚重的门帐。
掀开一瞬间,寒风呼啸而入,吹散了屋中的甜香。
天光随着倾斜而入,把姜云冉衣襟处的东珠点亮,光华夺目。
钱小多陪着的人,赫然就是梁三泰。
梁三泰脸上是恰到好处的笑容,手中捧着四季平安吉盒,里面应当是圣旨。
人未至,声先行。
梁三泰看到寝殿有了光亮,便朗声道:“恭喜娘娘,贺喜娘娘。”
姜云冉心中一动。
她同隐没在黑暗中的红袖对视一眼,然后才道:“梁大伴,快请殿中说话。”
帐幔全部掀开,明间光明一片。
姜云冉端坐在主位上,看着梁三泰。
梁三泰可不是孤身前来,他身后还带着十数名黄门,手里皆捧着锦盒。
一看便知是陛下赏赐。
姜云冉站起身,青黛已经在她面前放好了蒲团,直接跪下便可。
宫人们在姜云冉身后跪了一地,安静聆听梁三泰的宣旨。
姜云冉忽然有些紧张。
再升份位,她就是九嫔娘娘了。
会是什么封号呢?
梁三泰取出圣旨,声音清朗,高亢却不刺耳。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今听雪宫美人姜氏,柔嘉温恭,孝仪天成,忠仁克礼……仰太后慈谕,今已册封为从三品贵嫔,主位听雪宫,奉太后辅六宫事,钦此。”
听到这忽如其来的晋封,便是姜云冉也呆立在场,并未能立即回神。
听雪宫一片寂静,只有梁三泰的声音回荡。
宫中上下宫人,似乎都被这巨大的喜悦震颤,一时间都瞪大了眼睛。
梁三泰能看出听雪宫的欢喜,也不恼怒,他依旧笑眯眯站在原地,温言提醒:“恭喜贵嫔娘娘。”
贵嫔娘娘。
这可真是大手笔。
完全在姜云冉意料之外。
姜云冉再也不心里腹诽景华琰抠门了。
喜悦涌上心头,她脸上恢复了往日的完美笑容,只更真诚,也更明媚。
姜云冉躬身,对着乾元宫方向行大礼:“谢陛下隆恩。”
青黛率领听雪宫一众宫人,随之跪拜:“谢陛下隆恩。”
三叩九拜之后,方是礼成。
梁三泰亲自上前,搀扶起姜云冉:“贵嫔娘娘,陛下前日便命钦天监选出吉日,五日后便要给娘娘举行封嫔大典,娘娘辛苦一些,这几日有的忙。”
姜云冉亲自给梁三泰送了厚厚的红封,笑道:“怎么这样赶?”
红封都有些坠手。
梁三泰意味深长:“娘娘,大典之后就是冬至。”
冬至之后,就是一连串的节庆,赶在冬至之前完成册封,介时所有宫宴典礼,姜云冉都是贵嫔娘娘。
不靠家世,不以子贵,姜云冉只靠皇帝恩宠,就爬到了主位娘娘。
此时,距离高位妃嫔只一步之遥。
无人再敢小觑,也无人再敢轻慢。
景华琰的态度清晰可见,份位就是最好的昭示。
姜云冉一瞬便福至心灵。
她看向梁三泰,笑容真诚:“有劳大伴。”
梁三泰见她明白,也觉得心里舒坦,难怪陛下这样爱重贵嫔娘娘,就看这聪明劲儿,谁能不喜欢呢?
“娘娘有礼了。”
说着,梁三泰就道:“这是赏赐单子,还请娘娘过目,另外几件家具都在西寺库库房,娘娘须安排宫人亲自去选。”
姜云冉颔首,问:“今日可还有人升位?”
宫中但凡有单独升位,皆是格外恩宠,一般都是随着年节和吉庆一起晋升。
长信宫熬的是资历。
梁三泰低声道:“孟才人升为熙嫔。”
姜云冉眯了一下眼睛。
她慢慢醒悟过来。
虽然圣旨没有明言,也没有给出升位的理由,但此时姜云冉同孟才人一起升位,份位还比家中立功的孟才人高,很能说明问题。
明眼人都能看出,在司务局一案中,新晋的贵嫔娘娘肯定出力不小。
这是功绩,自然让人无话可说。
宫中赏罚分明,立功自然就有赏赐,从始至终一直如此。
姜云冉呼了口气,心中对景华琰的做法越发满意。
还得是皇帝陛下,做事总是滴水不漏。
朝阳大长公主虽然嘴里说他是孤家寡人,才选择他成为皇帝,实际上,还不是因为他老奸巨猾。
就光这手腕,那几位皇嗣就完全比不上。
姜云冉问:“孟妹妹如今住在灵心宫吧?”
景华琰知晓她喜欢听雪宫,也不耐烦搬来搬去,因此没有让她挪宫,依旧主位听雪宫。
但孟静语升为熙嫔,就不可能再同德妃同住一宫。
“孟熙嫔娘娘着令搬入永福宫。”
永福宫前殿本来也应该是熙嫔的主位宫殿,这样一来,孟熙嫔就同吴端嫔同住一宫了。
按照大楚宫规,九嫔依次分为三等,封号按照顺序排出高低,正四品为安、顺、和,从四品为熙、宁、端,正五品为丽、惠、庄。
宫中只有崔宁嫔和吴端嫔两位嫔娘娘,孟熙嫔升位之后,她就成了九嫔之首。
无宠无子,就这样压过崔宁嫔和吴端嫔,靠的唯有娘家。
而姜云冉甚至没有娘家,只凭自己功劳卓绝,就压过了所有人,成为从三品的贵嫔娘娘。
景华琰此举,给了前朝后宫一个信号。
想要地位,就必要一心为国,只有为国尽忠,屡立功劳,才能博得尊荣。
钱小多恭恭敬敬送走了梁三泰,回到听雪宫,众人站在姜云冉面前,一起跪下行大礼。
“恭喜贵嫔娘娘,贺喜贵嫔娘娘。”
姜云冉满面笑容。
阳光从门外洒入,点亮了她那张明艳的芙蓉面。
“免礼。”
姜云冉说:“全赖你们,才有本宫今日”
“如今本宫升位,自不忘诸位的忠心,所有人,赏。”
————
听雪宫中热闹非凡。
自从圣旨下达,听雪宫就没断过人。
尚宫局和典物局的宫人进进出出,抓紧给贵嫔娘娘布置听雪宫前殿。
因东西两处偏殿并无其他宫妃,景华琰大笔一挥,也都赐给贵嫔娘娘使用。
这一下,两局的宫人更是忙碌,一刻都不带停歇。
整个听雪宫一派欣欣向荣之景,宫人们虽然忙碌,脸上却都带着笑,人人脸上写满期待。
织造局已经来去两拨人,红袖领着宫人给姜云冉量尺裁衣,尽快改做贵嫔吉服。
贵嫔的发冠依旧是团花冠,但发冠之上有珠花和东珠,另有一对翟鸟珍珠步摇,一对珠翠博鬓,彰显身份地位。
发冠和礼服都是成衣,须按照姜云冉的尺寸改做,赶一赶能来得及。
贵嫔娘娘的差事,可无人敢敷衍,必是尽心尽力,点灯熬油,务必让娘娘舒心。
“娘娘放心,等到封嫔大典,一定让娘娘光彩照人。”织造姑姑笑道。
姜云冉给了重赏,织造局的宫人笑得合不拢嘴,除了红袖皆欢笑离去。
等织造局的宫人走后,红袖才对姜云冉福了福。
此刻她脸上终于有了笑容。
显露出些许开心来。
“恭喜娘娘。”红袖道。
姜云冉亲自扶起她,拍了一下她的手:“你这般说就见外了。”
她笑着说:“今后我的衣冠,全靠你来操持。”
红袖抬起眼眸,看向姜云冉明媚的笑颜,也跟着笑了起来。
“娘娘放心便是,绝不会出错。”
姜云冉同慕容昭仪的习惯并不相同,她更喜欢明窗和花园,因此尚宫局和典物局从白日忙到下午,才刚刚把正殿收拾妥当。
事出突然,正殿的火墙没有提前烧热,因此今日姜云冉还住在西配殿,待明日才会搬入正殿。
升位是大喜事,姜云冉让钱小多直接拿银子操办宴席,晚上便同宫人们一起饮酒作乐。
一直闹到华灯初上,听雪宫的热闹还没散去。
景华琰踏入听雪宫前,就听到里面的欢笑声。
他挑了一下眉,守门的刘晓瑞忙道:“陛下,今日娘娘大喜,恩赐宴席,怕是宫人们在欢喜。”
姜云冉的笑声清晰可闻:“来,青黛,再吃一杯酒。”
刘晓瑞:“……”
刘晓瑞睁着眼睛说瞎话:“小的这就去禀报。”
景华琰挥了一下手:“不用。”
说着,他就领着梁三泰悄无声息进入听雪宫。
绕过影壁,就看到院中烧着暖炉,宫人们围在暖炉边,说笑着吃菜喝酒。
每个人都喜笑颜开,满面红光。
这种情景,在宫中少能见到。
即便各宫娘娘们遇到大喜事,也不过就是赏赐宫人们一顿席面,私下在角房用过便是,这样聚在一起欢庆的情景倒真少有。
姜云冉今日心情的确很好。
升位不仅意味着她从此行事越发便宜,手中权利更多,也意味着景华琰对她的肯定和信任。
这种信任,可以让她放开手脚,做更多想做的事情。
姜云冉端起酒杯,不自觉唱起了家乡的歌谣。
“月儿弯弯照九州,娃儿暖暖入梦乡,”她的歌声婉转动听,一如回到年少时,“娘的宝贝小乖乖,一生无忧快快长。”
随着她的哼唱,殿阁中慢慢安静下来,有听过这一首歌谣的宫人,也跟着一起哼唱。
“一生无忧快快长。”
姜云冉唱到最后一句,大笑一声,她端起酒杯,道:“敬明月。”
话音落下,身后却没有回音。
姜云冉眨了眨眼睛,摇摇晃晃回头。
景华琰站在廊下,宫灯在他身后明亮,犹如最温柔的银月。
他身上是玄色大氅,面容清俊,身姿颀长。
四目相对,仿佛隔着山水,却又好似只在画屏之间。
晚风吹拂,四季桂迎风舒展,月影朦胧,佳人仙姿迭貌,犹如刚刚飞升至月宫的嫦娥。
姜云冉似乎真的吃醉了酒,却也还认得人。
她慢慢压下酒杯,对着景华琰遥遥一抬:“敬陛下。”
宫人们哗啦啦起身,一起跪地。
“恭迎陛下。”
景华琰抬步前行,一路来到姜云冉面前。
他伸出手,梁三泰已经麻利送上酒盏。
银酒盏中的酒液醇厚芬芳,有一股浓烈的花香,是姜云冉平日里爱吃的桃花酿。
他举起酒杯,同姜云冉的碰了一下。
叮。
声音清脆而悦耳。
景华琰浅浅笑了:“敬云冉。”
姜云冉把杯中酒一饮而尽。
随即,她扔掉酒杯,上前一把抱住了景华琰。
“嘿嘿嘿,”姜云冉说,“陛下,我好开心。”
梁三泰赶紧让宫人们收拾桌椅,麻溜退下。
身边的宫人们忙忙碌碌,景华琰却只看着依偎在他怀中的佳人。
他嗯了一声,揽着她的肩膀,带她回到了西配殿。
殿中温暖,香味扑鼻,是她最喜欢的沉水香。
宫人们都在殿外,虽然尽量轻手轻脚,可盘碗还是发出碰撞声音。
殿阁中却温柔静谧。
景华琰一颗心安静下来,此时此刻,他忽然体会出一丝人间烟火气。
虽然身在这冰冷的九重宫阙里,却能寻找出难得的平凡和快乐。
姜云冉还赖在他身上,撒娇似得不肯起来。
景华琰弯下腰,一把把她打横抱起,大踏步进了北厢房。
等把人放在贵妃榻上,景华琰就要松开手。
奈何姜云冉依旧死死抱着他的腰,哼了一声撒娇:“陛下要去哪里?”
景华琰垂眸看着她绯红的脸颊,不由自主柔和了眉眼。
此时此刻,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声音有多温柔。
“给你倒茶,乖。”
姜云冉哼了一声,她闭着眼,还是不撒手。
“不吃茶,我要喝酒!”
“喝烧刀子!”
喝什么烧刀子,宫里就根本没有这种烈酒。
景华琰听着她的话,低声笑了起来。
没想到,姜云冉喝醉酒这样可爱,这样……幼稚。
有平日里从来不会出现的乖张肆意,让人忍不住任由她予取予求。
“好好好,就吃烧刀子。”
景华琰哄孩子似得哄她。
宫人们都没跟进来,景华琰便就着这别扭姿势,扭着身体给姜云冉倒茶。
屋里的茶还温着,正好能用来解酒。
他把茶盏送到姜云冉唇边:“你尝尝,这是新送来的烧刀子,很好吃的。”
喝醉酒的姜云冉很好骗。
她下意识张开嘴,喝了一大口。
咕咚一声,非常果断咽了下去。
一口吃下去,姜云冉停住了,景华琰也屏息凝神看她反应。
姜云冉眨了一下眼睛,然后努力去看茶盏中的茶汤,片刻后她疑惑地说:“坏了吗?”
景华琰忍着笑,身体几乎都要颤抖起来。
姜云冉甚至又喝了一口。
等这一口喝下去,茶盏都空了。
“坏了。”
姜云冉喃喃自语:“不过味道也挺好的,有点甜。”
上好的铁观音,自然有一股清甜。
喝醉了也挑嘴。
景华琰低笑一声,又给她倒了一杯茶。
两杯茶下肚,姜云冉终于愿意放开他了。
景华琰赶紧脱掉大氅,这一会儿功夫,都把他热出汗了。
脱掉大氅,自己又换了踏云履,景华琰才回到贵妃榻边,同她坐在了一起。
姜云冉很自然靠在了他身上,头一歪,在他的肩膀找到了舒服位置。
灯花跳了一下,不知何时,外面已经安静下来。
宫人们依次褪去,只剩值守的宫人在外等待。
景华琰伸手揽着姜云冉的腰,感受到她身上难得的热度。
的确,她的身体似乎越来越热了。
冬日里在被窝抱着的时候,仿佛抱了个小火炉,怪舒服的。
看来,钱医正医术高明,是应该升职了。
景华琰这般想着,姜云冉忽然哼了一声。
她又在唱歌。
她哼的歌语调欢快,唱词模糊,景华琰根本听不听歌词,只能听到她清亮的嗓音。
伴随着她的歌声,景华琰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好似在配合她起舞。
“云冉,这么高兴啊。”
姜云冉闭着眼睛,脸颊潮红,她在他肩膀上点头,毛茸茸的鬓发擦过他的脖颈,怪痒痒的。
“高兴。”
姜云冉虽然喝醉了,可声音依旧清亮。
有一种朝气蓬勃之感。
景华琰一直很喜欢她的嗓音,每次听都觉得心情舒畅,唇角不自觉上扬。
“为何这么高兴?因为升位?”
姜云冉没说话,但小脑袋动了动,发丝在景华琰脖颈来回攒动。
“因为什么啊?”景华琰颇为耐心,继续哄劝。
“因为……”
姜云冉含糊说了一句,景华琰没听清。
“什么?”
他低下头,终于听到了姜云冉的嘀咕。
“因为陛下信任我。”
景华琰愣了一下。
莫大的喜悦从心中升起,此时此刻,他忽然体会到了满足两个字。
付出和回报,其实是对等的。
景华琰作为皇帝,从他登基开始,从来都是他在给予。
这是自然而然的。
皇帝坐拥山河,全天下都在他掌握之间,只有他能恩赐,能给予所有别人想要的一切。
无论后宫前朝皆是如此。
不过时至今日,也只有姜云冉并非因为他的恩赐而开心。
只因为他的恩赐背后,是他愿意给予的信任。
这种信任难能可贵,比身份地位,比权利荣华都要来的珍贵。
姜云冉慧眼独具,她为之动容的,也就是如此。
嘴里说的是信任,实际上,也是景华琰的真心。
无论是爱情也好,亲情也罢,哪怕只是人与人之间的深厚情谊,都足够叫人感动。
所以姜云冉会这样高兴。
相处数月,她终于走入他的内心,得到了全心全意的信任。
而此刻的景*华琰,内心深处,也因为这一句话而思绪万千。
他垂着眼眸,看着怀中闭眸浅笑的佳人,也慢慢扬起了唇角。
他同样开心。
被人理解,被人接纳,也被人珍视。
这种感觉,自从母后故去之后,便再也不曾有了。
一路踽踽独行,孤独于世,直至此刻,他才慢慢寻到了同路人。
很晚,很慢,亦很难。
可听到这一句真心话后,过往一切岁月,似乎都已微不足道。
姜云冉根本不知她随意一句话,在景华琰心中掀起怎样的波澜。
她也不知他在这一日下了什么决定,做出了什么决断。
她只知道这一觉睡得很沉,很香,舒适极了。
陷入梦乡那一刻,她似乎听到了一道低沉的笑声。
“云冉,谢谢你的肯定。”
“从今以后,朕不会让你失望。”
第113章 轻在哪里?
今日这一宿,纯粹是姜云冉折腾景华琰。
仿佛要把过去的仇都报回来,根本不计后果。
她一会儿要茶,一会儿要点心,一会儿又要去外面赏月,怎么劝说都拦不住。
若是不答应,她就瞪着那双漂亮的凤眸,眼泪汪汪看着景华琰,说他薄情寡义。
薄情寡义景华琰:“……”
他还能怎么办,当然是答应她了。
怕她又要上房揭瓦,也怕她真哭了自己伤心,若非能力不够,估摸着天上的月亮都能让景华琰摘下给她。
闹了多久,就哄了多久。
这样忙忙碌碌一晚上,别说,还挺有意趣的。
景华琰并不烦闷,甚至还怡然自得,无奈他有心无力,委实摘不下月亮,只能用秋月梨哄她了。
秋月梨很甜,姜云冉也爱吃。
后来景华琰担心她出汗吹风,再得头风,只得答应了她许多无理条件,才把贵嫔娘娘安顿下来。
等姜云冉老老实实靠在床榻上小憩,景华琰倒是出了一身汗。
他叮嘱青黛伺候姜云冉洗漱,自己则去沐浴。
暖房里水汽氤氲,沉水香芬芳宜人,景华琰靠在浴桶里,闭目养神。
片刻后他无声笑了一下。
姜云冉自己说过,她酒量很大,根本不会随意吃醉,现在这一番折腾,也不知是真醉还是故意,总归就非要他哄罢了。
景华琰并不嫌她吵闹,反而觉得有趣。
难得看到姜云冉孩子气的一面,他自然乐于配合,甚至也跟着玩心大起。
有时候装疯卖傻,日子反而轻松。
有多少年,没这么放肆闹一回了?
景华琰自己也不知。
他只是缓缓合上眼眸,只觉得自己此刻分外放松。
数月的疲累都消散,肩膀上的压力也轻了许多。
真好。
待景华琰沐浴结束,回到寝殿,就看到姜云冉身上裹着锦被,躺在床榻上浅眠。
她脸蛋红扑扑的,睡得极为香甜。
殿阁中茉莉芬芳浓郁,显然她方才用了茉莉香露。
景华琰来到床榻边,他坐下之后,就那样凝望着姜云冉的睡颜。
不得不承认,姜云冉的意志力之顽强,心态之稳定,景华琰偶尔都自愧不如。
无论遇到任何事,哪怕是天塌下来,她都能安然处置,并迅速分析形势,做出最有效的决断。
他知晓姜云冉进宫目的并不单纯,也一直暗中谋划,他却并不在意。
姜云冉有自己的目的,却也会尽全力为他筹谋,她审时度势,聪慧果断,整个后宫,乃至前朝众人,她都是最适合景华琰的伙伴。
对于景华琰来说,姜云冉是他二十几年人生之中,唯一能寻到的同路人。
人生在世,得一知己足矣。
景华琰并不贪婪,如今能得姜云冉,他已觉万幸。
所以只要她不妨碍政事,不把矛头指向他,景华琰都甘之如饴,无论她做什么都不干涉,不过问,甚至还主动把丹凤卫拱手奉上。
他竟然担心她太过锋芒毕露,招致杀身之祸。
景华琰伸出手,在她脸颊上捏了一下。
“你啊。”
景华琰想起她在床笫之间的咒骂,不由笑出声来。
有一次他太过分,弄得姜云冉身上到处都是,姜云冉逼不得已骂他,结果他更兴奋了。
“男人就是贱。”
怎么还越骂越高兴了?
景华琰心想,他的确有些贱。
明知道姜云冉心里装着许多事,存着许多人,而这些人中并未有他的身影,他还是一头栽了下来。
此刻他也终于明白,因何那些话本里,戏台上,恩爱情仇总是经久不衰。
直到自己动心,才终于意识到感情的难能可贵。
他不知道自己是喜欢还是爱慕,也不懂自己究竟对姜云冉的感情有多深厚,他只知道,自从她彻底进入他心中之后,他的心就再也容不下别人了。
作为皇帝,景华琰坐拥四海,后宫佳丽三千,但他却偏偏体会到只取一瓢饮的幸福和快乐。
那种发自内心的满足,并非身体的欢愉能比拟的。
尝到了甜头之后,就再难退回到过去的岁月。
景华琰知晓因他这两月独宠,宗人府和太后都有些不满,已经明里暗里进谏过他。
可那又如何?
作为皇帝,他若不能肆意妄为,那还是去山里种地吧。
这皇帝当得也太窝囊了。
他的态度坚决,旁人渐渐不敢多言,尤其他赶在此时升姜云冉为贵嫔,朝中上下更无人敢多言。
把司务局裁撤下去之后,前朝那些结党营私,抱团行事,倚老卖老的朝臣们,气焰一下就被浇灭。
就连宗亲都能被查办,更何况是他们?
景华琰根本不在乎自己的名声,也不怕史书上骂他薄情寡义,不顾亲情,他要办的事,就一定要办到。
因此这个时机是最好的。
等那些人缓过劲儿来,贪欲和权欲重新压过理智,又会在早朝时说三道四。
景华琰今日明明没吃酒,却仿佛也跟着醉了。
他莫名其妙坐在这里胡思乱想,一会儿笑一会儿皱眉,奇怪极了。
等他回过神来,自嘲笑了一声:“真是疯了。”
他呼了口气,低下头要起身,就对上一双亮晶晶的眼眸。
姜云冉不知何时醒了。
她正乖巧窝在锦被里,瞪着那双漂亮的凤眸,正一瞬不瞬看着他。
景华琰抿了一下嘴唇,他浅浅勾起一抹笑:“醒了?”
姜云冉眨了一下眼眸,片刻后,她从被窝里爬出来,跪坐在他面前。
似乎因为还有醉意,姜云冉身形有些摇晃,景华琰扶住她的细腰,让她靠在自己身上。
温热的茉莉芬芳扑来,惹得人心驰神往。
景华琰自己都不知道,他的呼吸沉重了几分。
喉结上下滚动,只觉得寝殿中越发炎热了。
姜云冉软软靠在他怀中,仰着头,看着他那张英俊的面容。
“陛下,”姜云冉的嗓子分外娇嗔,“臣妾还没谢过陛下。”
景华琰轻笑一声。
他的手向下移动,一个用力,就把她带入怀中。
姜云冉身上只穿了一件中衣,此刻领口松散,露出莹白的皮肤和清晰的锁骨。
再往下,就是一团柔软。
“朕就在这里,”景华琰的嗓音低哑,“你要怎么谢?”
姜云冉微微仰着头,向前靠了靠。
她嫣红的唇瓣往前一碰,就在他的唇上印了一个香甜的吻。
“这么谢。”
姜云冉伸出手,搂住景华琰的脖颈,再度落下第二个吻。
细密轻柔的吻连绵不绝,景华琰身上的热度逐渐攀升。
他的大掌不自觉用力,渐渐把她扣押在自己身上,彼此之间亲密无间。
柔软犹如棉花,包裹着景华琰的心房。
姜云冉满面嫣红,似乎借着酒劲儿,才能随意放肆一回。
她的手指慢慢落到景华琰的脸颊上,仔细抚摸。
从眉眼到鼻梁,最后在他唇上点了一下。
“陛下。”姜云冉唤他。
景华琰嗯了一声:“我在。”
姜云冉又唤:“陛下。”
景华琰低笑一声,他叹息着问:“怎么了?”
姜云冉的手一点点下移,顺着他的脖颈滑落,指甲在喉结上刮擦一下,带来一阵麻痒。
“唔。”
景华琰不自觉出声。
姜云冉低笑一声,她仰着头,在他喉结上咬了一下。
“陛下,臣妾有没有说过,”姜云冉的牙齿整齐洁白,咬在喉结上并不疼,只是特别痒,“有没有说过,臣妾觉得你很俊。”
景华琰的手下意识用力,几乎要把她揉进自己的身体里。
“不知。”
景华琰的声音几乎喑哑。
他的眸子比往日都要幽深,仿佛一汪深潭,要把人都陷进去,再也不能脱身。
“爱妃,你可从未说过。”
景华琰说着,反客为主,他灵活夺取了她的呼吸,让她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心跳如鼓。
姜云冉手臂收紧,整个人都依偎在他怀中,与他一起在风暴中起舞。
素白的中衣微微散开,肌肤相亲,战栗窜入四肢百骸。
乌发柔顺,在烛光中蜿蜒交错,随着一声轻笑,乌发轻颤,散落在星夜之中。
“啊。”
寝殿中灯火明亮,两人之间的一切都照耀得清清楚楚。
过程是那么清晰,存在感极强,让姜云冉忍不住叹息。
景华琰托着她的腰,两人亲密无间。
“既然爱妃这样说,”景华琰呼吸沉重,“那朕也要感谢爱妃的欣赏。”
即便乌发摇曳,景华琰的话语依旧没有凌乱,气息竟很平稳。
他的眸子那样幽深,似乎要把姜云冉拆吃入腹。
姜云冉今日格外敏锐。
感官清晰,让她从一开始就止不住战栗。
可越是如此,越惹得男人兴奋,最后几乎是一发不可收拾。
坐着一回,躺在床榻上又是一回。
姜云冉迷迷糊糊被他抱着侧过身,腿都不知道要放在何处,只能别扭地曲着。
景华琰力气惊人,即便单手揽腰,也稳如泰山,并不会让人害怕。
借着酒劲儿,胡作非为,自是畅快至极。
寝殿炎热,皆出了一身汗,最后自是一片狼藉。
湿漉漉的有些凉,姜云冉不用看,都知道床榻早就已经乱得不成样子。
就在姜云冉以为一切都结束的时候,景华琰又扶着她站起身来。
她早就没了力气,只能哼着声音撒娇:“累了。”
拔步床边有一方几,姜云冉手肘撑住,努力维持站立。倒是方几摇摇晃晃,险些倾倒。
姜云冉的长发一阵晃动,在黑夜中划出彩虹光晕。
“不行,”姜云冉喘着气说,“站不稳,陛下,陛下……”
景华琰的手牢牢掌控在她腰腹上,把她整个人稳在身前。
控诉全无用处。
在兵荒马乱,冲锋陷阵后,才得到了片刻喘息。
琵琶声时而急促,时而缓慢,十面埋伏的乐曲尤为激昂。
犹如高山泉水倾落,初在林间缓慢穿行,忽然偶遇悬崖断壁,顷刻一入到底,溪水中的树叶只能在风雨中飘摇。
“唔。”
姜云冉含含糊糊说了两个字。
景华琰笑着喘息,他一口咬在她的后脖颈,犹如寻找到猎物的狼王,叼住就不松口。
“很轻了,”景华琰手指抚摸着自己的轮廓,“云冉你看,很轻了。”
轻在哪里?
姜云冉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最后只能被他翻来覆去折腾,闹到蜡烛烧到尽头,景华琰才意犹未尽放过了她。
他取来帕子,给姜云冉擦拭身上的斑驳,见她已经昏昏欲睡,才在她脸上落了一个吻。
“云冉,好梦。”
已经陷入浅眠的姜云冉下意识回答:“好梦。”
————
年关底下,宫里宫外都热闹。
宫人们来来去去,把主要宫巷的宫灯都换成新的。
今日天气晴好,扫洗黄门们拿着水桶扫帚,在宫道上来回刷洗。
自从徐德妃重病倒下,灵心宫就一直分外冷清。
宫人们行走其间,大气都不敢多喘。
以前徐德妃多嚣张跋扈的人,若是让她病中不愉,怕是少不了一顿打。
宫人们心照不宣,谁都不敢触徐德妃霉头。
但今日有所不同。
寝殿之中烧了两个暖炉,把屋子烘烤得暖融融,徐德妃本来睡得还算安稳,不过多时,就听到外面传来一阵嘈杂声。
她挣扎着从噩梦中醒来,好不容易积累起来的热乎气就又消散了。
若是以往,她一定要发脾气,少不得要训斥一番,但是现在,她也只是无奈地叹了口气。
接连病这几回,已经耗尽了她的生机。
即便她也不过才二十三岁的年纪,却也如同行将就木的老者,极为虚弱畏寒。
见她醒了,梅影上前一步,低声道:“娘娘,可是要喝水?”
寝殿里太过炎热,梅影只穿了一身夹袄,显得十分利落。
徐德妃安静躺了一会儿,才问:“怎么这么吵闹?”
梅影僵了一下。
徐德妃慢慢抬起眼眸,平静注视梅影:“你说吧。”
“娘娘,”梅影坐在了矮榻上,她压低声音道,“孟才人被晋封为熙嫔,要搬去永福宫了。”
这句话对于现在的徐德妃来说,显得有些困难。
她反映了好一会儿,才轻咳一声,她问:“只有她吗?”
梅影犹豫片刻,才终于说:“还有姜美人,晋封为贵嫔。”
“哦,那就恭喜了。”
出乎梅影的意料,徐德妃竟意外很平静。
“娘娘,您这是……”梅影有些担忧。
徐德妃却笑了一下:“姑姑啊,我都要死了,她们的喜怒哀乐,与我何干?”
以前徐德妃最要强,因为份位被姚贵妃压了一头,她不高兴了许久。
后来姚贵妃和周宜妃先后诞育皇嗣,只她膝下空空,更是让徐德妃怨怼不已。
她针对姚贵妃,怨恨周宜妃,把宫里能得罪的人都得罪了个遍,最后似乎也没落下好。
现在,听闻一直不喜欢的孟熙嫔和姜贵嫔晋升,她竟是毫无反应,甚至没有一丝多余情绪。
梅影帮她掖了掖被角:“娘娘,您若是不满,就说出来,哪怕拿奴婢撒气也是好的,别憋坏了自己。”
“那些话,可不兴再说了,奴婢还盼着您长命百岁呢。”
徐德妃却忽然低低笑了起来。
“长命百岁啊。”
无奈她身体太虚,早就已经形销骨立,笑了两声就咳嗽起来,巴掌大的脸憋得通红。
“没意思极了。”
“梅影,你觉得有意思吗?”
梅影看着她失去神采的眼眸,憋了数日的眼泪终于落下。
“娘娘,您别这样。”
她握住徐德妃冰冷的手:“娘娘,您以前多神采飞扬,奴婢还是喜欢那时候的你。”
即便满宫里所有人都不喜欢徐德妃,厌恶她的飞扬跋扈,可梅影喜欢。
那时候的徐德妃还是鲜活的。
而现在……
她的泪水炙热,落在两人交握的手上,是那么滚烫。
徐德妃却很平静。
她那双乌黑的杏眼早就失去了神采,因为重病和孱弱,消磨了她身体里的所有精气,也彻底把她的灵魂禁锢在黑暗之中。
“姑姑,你知道昨日祖母进宫,跟我说了什么吗?”
梅影侍奉她十几年,是看着她长大的,从忠义伯府一直跟随她入宫,是她身边最亲近的人。
她知晓,因为母亲早逝,徐德妃同养育她的祖母最为亲厚,平日里对她多有感激。
“说什么?老夫人怕是惦念您的病情,想尽办法医治好您。”
昨日祖孙两个说话,梅影并不在殿中。
徐德妃轻轻笑了一声。
因为没了力气,就连笑都是那么轻,再也不能在这世间留下痕迹。
“不是的。”
徐德妃说着,眼泪顺着眼角滑落。
“祖母说,我的几位堂妹都到了年纪,若是陛下来探病,还要我提一提。”
梅影愣了一下。
“怎么会?”
她十分震惊,瞬间便明白了老夫人的意思。
徐德妃眼看也就这些时日,若徐氏再不努力,怕是以后就彻底同皇帝离心。
这一年里徐府飘摇动荡,忠义伯的荣光不再,只剩下徐如晦一人支撑家业。
可徐如晦又能支撑到什么时候呢?
徐父延误军机,赵氏贪墨粮草,徐氏还能有如今的荣光,已经是皇帝陛下开恩。
等徐德妃撒手人寰,最后这点情分就散了。
只剩下徐如晦一个人苦苦支撑。
用不了多久,恐怕忠义军都将不复存在。
如今,老夫人这样说,无非是想要同阮家一样,死了一个女儿,就再往宫里送一个。
只要皇帝身边还有徐氏的身影,那徐家就能苟延残喘,再续荣光。
对于徐氏来说,这是最好的选择。
然而……
然而他们终究没把徐德妃放在心上,眼看她即将年轻夭折,也未曾为她多难过一分。
这一生,似乎就这样白白蹉跎过去。
徐德妃只落了一滴泪。
那眼泪隐没在她斑驳的鬓发里,不见踪影。
“姑姑,你还记得吗?”
徐德妃的声音衰弱:“十三岁那一年,我说我也想去忠义军,做威风凛凛的女将军。”
“当时祖母答应我,笑着说我一定是最优秀的。”
“可没过多久,”徐德妃的声音断断续续,“没过多久,我就落了水,染了寒症,身体一落千丈。”
“我再也不能习武了。”
“后来陛下登基,我作为他们党争的筹码,被送入宫中。”
“或许从一开始,徐氏就只想让我好好身处宫闱之中,不能诞育皇嗣,让陛下疑心,又要主位一宫,延续徐氏的荣光。”
徐德妃说到这里,声音里满是嘲讽。
“他们把所有的一切,都压在我一个弱女子身上,这就是武将世家,这就是开国元勋。”
的确可笑。
现在徐德妃终于恍然大悟。
“我不过是最好用的工具而已。”
“如今我要死了,没有用了,所以就被徐氏毫不留情舍弃,再也不分给我一丝一毫的关心。”
祖母也好,父亲也罢,从来都没有真正爱过她。
唯有兄长,对她有几分真心。
可如今徐氏风雨飘摇,徐如晦自顾不暇,他用命换来的延续,不过是苟且偷生。
徐氏早就腐烂不堪。
就连父亲,都被权利和贪欲腐蚀,再无年轻时的意气风发。
徐德妃的笑声是那么凄凉。
“姑姑啊,你说我该怎么办?”
她哽咽地说着,却没有一滴眼泪。
“我都不知道要去恨谁。”
“我这一辈子,都跟个笑话似的。”
蝇营狗苟,争权夺利,到头来都是一场空。
徐德妃现在回忆起自己曾经的跋扈模样,都觉得可笑。
她甚至觉得自己面目可憎。
梅影紧紧握着她的手,眼泪滂沱,可声音却坚定。
“娘娘,我爱您。”
徐德妃睫毛轻颤。
“娘娘,当年我女儿夭折,夫家容不下我,我卖身入府,是您选中了我伺候在左右。”
“当时我就发誓,此生都要为娘娘而活。”
“娘娘待我的好,我从来都没忘记过,多年来我们相依为命,说句僭越的话,娘娘就跟我的女儿一般。”
“他们不要娘娘,是他们眼瞎,娘娘,你还有我,我要你。”
本来徐德妃已经流干了眼泪。
但此时,她又忍不住流下泪来。
她紧紧握着梅影的手,只在她身上感受出一丝温热。
“梅影,可我撑不下去了。”
徐德妃哽咽地道:“我撑不下去了,太疼了,太苦了,每一天活着都是煎熬。”
梅影起身坐在床榻边,把她牢牢搂在怀中。
“娘娘,有我在,我会让你好好的。”
徐德妃靠在她温热的怀抱中,慢慢闭上了眼睛。
她瘦得只剩一把骨头,曾经的落水、寒症、中毒、吐血,耗尽了她所的生机。
现在她重病在床,骨瘦如柴,饭食难以下咽,躺着都觉浑身疼。
身上冷热交替,活得艰难。
梅影的陪伴,是她最后时光里,唯一的安慰。
徐德妃想要伸手回抱她,却发现自己已经抬不起手了。
她已经成了废人。
“姑姑,徐家已经成了兄长的拖累。”
“老迈昏庸的父亲,一意孤行的祖母,还有那些废物一样的旁支,”徐德妃轻声说,“都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娅姐儿早就有心仪之人,两人三书六礼,徐氏再丧心病狂,也不可能送她入宫,”徐德妃道,“三妹管着家中营生庶务,手腕高超,商场厮杀才是她的天地。”
“我不想让她们入宫,白白蹉跎岁月。”
梅影轻轻拍着她的后背,语气温柔:“娘娘,您无论要做什么,梅影都陪着你,赴汤蹈火也在所不惜。”
徐德妃靠在她肩膀上,卸去了所有的戾气,犹如温顺的兔儿。
她说:“姑姑,我不会让你再做什么了,我想你平安终老。”
梅影沉默了。
其实她的想法是,想陪着徐德妃一直到最后。
她走了,她也不想再苟活了。
徐德妃似乎知道她的想法,只是轻声笑了一下。
难得的,她的声音又恢复了往日的活力。
“姑姑,我不要你陪我,我要你幸福终老,长寿无忧,这是我唯一的心愿,你可能满足我?”
梅影姑姑的泪水再度洒落。
那热泪滴落在徐德妃的后背,让她终于感受到一丝温暖。
“好。”
徐德妃笑了一下。
“姑姑真好。”
“你最好了。”
此时,外面传来说话声。
桂香进了寝殿,低声道:“娘娘,孟熙嫔同您道别。”
同住一场,孟熙嫔自要同徐德妃见礼才能离开。
梅影轻轻放开徐德妃,扶着她重新躺下。
徐德妃病这几日,其实不愿意见人,平日里也就姚贵妃和梅贤妃看望,她才见一见。
桂香已经准备请孟熙嫔离开,却听徐德妃说:“请她进来吧。”
“好歹道个别。”
孟静语从灵心宫出来,眼睛还发红。
她低头用帕子擦了一下眼泪,叹了口气。
在她身后,桂香领着宫人捧着数样锦盒,给她送到马车上。
那是徐德妃娘娘的赏赐。
孟静语坐到软轿上,仪仗升起,队伍前行。
前方阳光明亮。
孟静语回过头,看着灵心宫干净如新的匾额,喃喃自语。
“娘娘,再见。”
第114章 若娘娘能得偿所愿,可要给朕额外谢礼。
封嫔大典之前,姜云冉就在忙碌中度过。
时间紧凑,事务繁杂,姜云冉每日分身乏术,就连景华琰都没时间见。
这惹得皇帝陛下有些不满。
尤其有一日景华琰看到御茶膳房做了果木烤鸭,便想请贵嫔娘娘至乾元宫叙话。
结果小柳公公面无表情地去,哭丧着脸回来。
被梁三泰踹了一脚,才哆哆嗦嗦说:“贵嫔娘娘说今日繁忙,还请陛下体谅。”
景华琰不想体谅。
他怎么觉得如今姜云冉终于升为贵嫔,立即把他弃之脑后,仿佛他一点用处都没了。
这不能啊,不是还要当贵妃吗?
景华琰心里小算盘打得叮当响,面上按兵不动,实际上早就想好了对策。
封嫔大典前一日,景华琰特地来了一趟听雪宫。
他来的时候姜云冉正在同礼部的仪宾一起看典礼流程,反复询问和背诵,以便明日万无一失。
见到景华琰,姜云冉有些惊讶,仪宾忙起身行礼。
她也姓景,是旁支宗亲,自己争气考取功名,多年来一直在礼部任仪宾。
所有爵位晋升典仪,都由她经手。
宫中来来去去,她见得最多,之前姜云冉封为美人,她也曾见过她,并未觉得有何奇特之处。
如今见景华琰一进来的目光,她心中一动,倒是有些了然。
人人都猜测姜云冉在司务局一案到底做了什么,怎么不去看陛下的眼神呢?
一个眼神,答案昭然若揭。
“陛下万安。”
众人行礼,景华琰扶了一下姜云冉的手,同她一起坐在椅子上。
“可商议好了?”
仪宾躬身行礼,恭敬道:“回禀陛下,明日典礼流程娘娘已经熟悉,不用臣再行安排,臣这就告退。”
她倒是很有眼色。
景华琰颔首:“有劳堂姐了。”
仪宾忙说不敢当,这就退了下去。
等人走了,宫人们便立即上茶,不过片刻间寝殿中就只剩帝妃二人。
姜云冉看向景华琰:“陛下可有事?”
景华琰:“……”
景华琰要气笑了。
他伸出手,狠狠在姜云冉额头点了一下:“怎么,朕无事还不能见你了?贵嫔娘娘真是忘恩负义。”
他这一手看起来十分用力,却并未弄痛姜云冉,她蹙了蹙鼻子,嗔怪道:“怎么就忘恩负义了?”
姜云冉理直气壮:“臣妾能升为贵嫔,是因为臣妾立功,自古以来,无论前朝后宫不都是论功行赏?”
“这个贵嫔,是臣妾自己赚来的。”
如今身份有了,地位也有了,加之两人已经相互磨合四个月,姜云冉也对景华琰多了几分了解。
行事时就放松许多,少了刻意,多了坦然。
听到这话,景华琰不怒反笑。
“朕生气了,这就把你降为嫔位。”
姜云冉根本不当一回事。
她手里依旧捏着那份流程折子,反复看:“陛下不闹,臣妾紧张着呢。”
景华琰有些惊讶。
他是真不觉得姜云冉会对此事手忙脚乱。
“你紧张什么?”他问,“流程同之前没什么不同,只多了几项而已。”
姜云冉呼了口气:“权力越大,责任就越大。”
她抬眸看向门外。
雪停了,这几日都是晴天,金乌从乌云中钻出来,活泼散发热力。
因着阳光晴好,玉京都没那么寒冷了,姜云冉甚至把寝殿中的暖炉撤了,否则白日都要出汗。
阳光明媚,预示着好年景。
景华琰听着她的感叹,慢慢温柔了眉眼。
他低声道:“做好你自己就行。”
景华琰也同她一起看向晴空万里,他道:“当年先帝龙驭宾天,发生得非常仓促。”
他的声音低沉,没有一丝悲伤。
仿佛只是在同姜云冉说一件寻常小事。
沉水香幽幽静静,在两人周身萦绕,混合着景华琰身上的龙涎香,有一种奇异的甜。
很好闻,也很让人放松。
景华琰不需要人回答,姜云冉也只安静听着他说话。
“皇帝驾崩,于家国都是大事,朕记得很清楚,前一日朕还同父皇禀报政事,父皇还是老样子,靠坐在床榻上目光沉静。”
“太医院每日都记录父皇的脉案,也是一如往常,没什么不同。”
景华琰的声音低沉:“可是次日清晨,朕刚起床洗漱时,就传来了父皇驾崩的消息。”
姜云冉难以想象景华琰当时的心情。
相比于父亲过世,仓促登基,忽然成为皇帝这件事,反而更让人仓惶。
当年的景华琰也不过才十八岁。
景华琰道:“虽然有礼部、宗人府等从旁协助,但所有的仪程都需要朕到场,丧仪二十七日,朕几乎没有换过衣裳,每日最多睡两个时辰。”
“而且,这二十七日,朕的一言一行都不能出半点差错。”
大行皇帝的丧仪,新帝一般是在龙袍之外套丧服,不仅要行丧礼守灵,还要处置国事,每日忙得团团转。
尤其此时还未真正登基,新帝的一举一动都被宗亲朝臣看在眼中,是容不得半分错处的。
“等棺椁送出长信宫,丧仪结束,朕才恍惚意识到,自己成了皇帝。”
姜云冉听到这里,不由问:“陛下当时是开心还是难过?”
景华琰沉默片刻,才说:“都没有。”
他回眸看向姜云冉:“朕只是觉得,一切终于结束了。”
他很坦诚。
没有伪装自己的忠孝,也不去过多描述失去父亲的惨痛。
他只是平静告诉她:“所以,不过是封嫔大典,没什么好怕的。”
“难道比大行皇帝丧仪都要难熬?”
说了半天,最后还是在安慰她。
姜云冉抿了抿嘴唇,终于弯着眼睛笑了起来。
“陛下,”她歪着头,好奇问,“有没有人说过你更喜欢做先生?”
她那样子分外可爱,景华琰的表情不自觉柔和下来。
“怎么?”
“你真的很喜欢讲道理。”
景华琰无奈摇头,道:“朕安慰你,你还反过来编排朕。”
姜云冉笑了一下,她端起茶盏,自顾自碰了一下景华琰手边的。
“那就谢过陛下。”
姜云冉顿了顿,才又道:“既然陛下今日的空闲,那臣妾就再请教一下?”
景华琰睨了她一眼。
“说。”
这个问题,姜云冉早就想问了,不过之前太过繁忙,她无暇旁顾。
今日机会难得,倒是可以请教一番。
“陛下,若是臣妾想寻找一个人,又没有方向,如何是好?”
她说的是邓恩。
这个人是针对阮忠良的关键。
若能从何处抓到阮忠良的把柄,那一定是邓恩。
但自从卸任清州知府后,邓恩就不知所踪,这很不寻常。
要么他已经离世,要么就是隐姓埋名,否则当年的阮忠良都平步青云,没理由十几年过去,他官位越来越低。
但查一名官员,对于茉莉和石头太过困难,现在手里有丹凤卫,姜云冉倒是可以施展一番。
她和景华琰心知肚明。
景华琰肯定知道她要针对阮氏,却还是把丹凤卫送到她手上,就意味着他的默许。
既然如此,姜云冉便也不用再畏手畏脚。
她会以此询问,一是真心想要讨教,二则是隐晦地告知景华琰。
她要开始动手了。
姜贵嫔讲究得很,最是知道什么是礼尚往来。
景华琰挑眉看她,意味深长笑了一下。
“哦。”
姜云冉心道不好。
果然,景华琰对她勾了一下手指。
“怎么?”姜云冉坐着不动。
景华琰叹了口气:“娘娘心不诚。”
姜云冉:“……”
姜云冉只能倾身上前,侧耳聆听。
景华琰伸手捏了一下她的耳垂,在她耳边低语几句。
姜云冉以为自己见多识广,跟着景华琰胡乱折腾几个月,什么场面都见识过了。
可听到景华琰的话,还是让姜云冉瞠目结舌。
她甚至怀疑景华琰每日都不是在御书房处置政事,而是专看那些市面上流传的话本子,带图画的那种。
“贵嫔娘娘,”景华琰脸不红心不跳,脸皮厚得犹如城墙,“这个课业想不想学,就看你的诚心了。”
姜云冉红着脸瞪他。
景华琰笑眯眯,显得很是悠闲自得。
最终,姜云冉还是败下阵来。
“学。”她咬牙切齿。
景华琰低低笑了一声,能听出他是真的很开心。
“陛下,”姜云冉破罐子破摔,“你都是哪里学来的?”
景华琰一本正经:“朕天赋异禀。”
这天赋有什么好吹捧的?
又不*是什么正经事。
说都说不出去的那种。
姜云冉轻咳一声,瞪了他一眼:“陛下,说正事。”
景华琰悠闲自得,反问:“你要找的是活人还是死人?”
“这有区别吗?”姜云冉真心求教。
景华琰的手指在桌上轻点。
“区别很大。”
“只要人还活着,总能留下痕迹,即便你寻不到他的踪影,却能找到他的家人,通过家人的动向,能推测出人在何处,在做何事。”
“若是死人,难办,也好办。”
景华琰讲解很是耐心。
“若人最后出现的地点能查到,那就围绕此处来查,总能查到线索,”景华琰看向她,“若没有任何线索,就不好查了。”
姜云冉若有所思。
她顿了顿,问:“陛下,若臣妾想查的是一位官员呢?”
姜云冉会这样问,她要查的一定不是阮忠良。
景华琰偏过头,与她四目相对。
姜云冉的眼眸很干净。
那双深邃的凤眸清清亮亮的,让人忍不住看了又看。
天上的星子都不及它半分。
景华琰笑了一声,他道:“官员是最好查的。”
“每个人的籍贯,成绩,录档都在吏部,他们的行踪都有迹可循,除非病故或者致仕还乡,那也能从其籍贯查到行踪。”
景华琰漫不经心地问:“怎么,贵嫔娘娘要对朝臣下手了?”
姜云冉眯着眼睛笑,眼儿弯弯好似月牙。
“只是查一查罢了,”姜云冉端起茶盏,心里已经有了打算,“谢陛下教导。”
景华琰也端起茶盏,同她碰杯。
“若娘娘能得偿所愿,可要给朕额外谢礼。”
景华琰意味深长:“毕竟,这条线索是朕给的。”
————
封嫔大典之日,风和日丽。
冬日里少有的暖阳天气,就被姜云冉和孟静语遇到了。
两人身穿嫔位的大礼服,跪拜在奉先殿前,听正宾宣读诏书。
正宾依旧是宗令孝亲王,仪宾也有孝亲王妃,除此之外,还有数位宗亲及勋贵外命妇,场面十分隆重。
等孝亲王宣读完诏书,姜云冉和孟静语接过宝册,两人便一起行三叩九拜之礼,谢主隆恩。
筹备数日,典礼不过两个时辰。
待礼成,姜云冉同孟静语一起起身,准备回宫。
孟静语少出宫门,又是个内向性子,同姜云冉并不熟悉。
她只客气对姜云冉道:“恭喜姐姐。”
姜云冉笑着回礼:“同喜。”
两人坐上软轿,姜云冉便问:“搬宫之后可习惯?”
她本是客气一句,孟静语却是叹了口气。
“不太习惯。”
姜云冉愣了一下,便道:“如今吴端嫔有孕,你们同住一宫,的确不甚方便。”
孟静语道:“也并非因端嫔妹妹有孕。”
她有些犹豫,看了看姜云冉,还是说:“我总是很担心。”
毕竟,吴端嫔那个模样,谁看了不害怕?
以前还好些,现在孟静语同她搬到一宫,若吴端嫔真有差错,或者皇嗣出了问题,她可不能置之不理。
孟静语本就不是个聪明人,她自己也知道这一点,因此许多事情,她都是敬而远之。
在这长信宫里,她如何成为嫔位,自己心里是很有数的。
无非因为前朝事,陛下才给孟家这个体面。
而孟家也要更加忠心,不敢越雷池一步。
否则,周家和司务局案中所有抄家的罪臣,就是他们的前车之鉴。
姜云冉无法为她出谋划策,便只能道:“若你心中担忧,便上禀太后娘娘和贵妃娘娘,由她们做主便是。”
孟静语还在犹豫。
她心里明知这是最好的方法,可她又不敢登寿康宫的门,一时间真是心乱如麻。
姜云冉见她这般,也只能叹了口气。
孟静语不适合入宫。
她性格太软弱,自己也无法下定决心,根本无法在这后宫立足。
但各人有各命,姜云冉自己都管不好自己,更何况是其他人了。
因此她也不再多言,只客气颔首,直接回了听雪宫。
听雪宫中,上下宫人都喜气样样。
姜云冉坐在崭新明亮的正殿中,接受宫人的朝贺。
青黛和钱小多率领所有宫人跪地行大礼,口中唱诵:“恭喜贵嫔娘娘,娘娘万福金安。”
姜云冉满面笑容,她朗声道:“起,赏。”
“从今以后,咱们上下一心,皆能前程似锦。”
“诺!”
姜云冉升为贵嫔之后,按照宫规,身边可有一名管事姑姑并八名宫女,一名中监并四名黄门。
青黛顺理成章升为听雪宫管事姑姑,钱小多升为中监,紫叶升为司职宫女,小六子大名谭六,也一并升为中监。
莺歌和蓝韵一起升为一等宫女,其余宫人皆有晋升。
听雪宫的事务并不繁杂,最主要是姜云冉不喜折腾,宫人们差事不重,因此这一次升位,除了两名三等宫女,姜云冉没有多要宫人侍奉。
待见礼赏赐之后,今日的典礼才算彻底结束。
这边姜云冉刚换下吉服,摘下团花冠,夏岚便已经到了。
她安静等在殿中,等姜云冉换过常服,才面无表情道:“恭喜贵嫔娘娘。”
姜云冉笑着给了她赏赐,道:“同喜。”
她手松,对宫人总是很大方,更何况是为她出生入死的夏岚。
待姜云冉在雅室落座,夏岚才拱手见礼:“娘娘,之前您命臣调查一名叫春倦的丫鬟,有了些许眉目。”
还得是丹凤卫,他们调查人自有手段。
姜云冉灌了一大口龙井,这才觉得舒坦。
“坐下禀报吧。”
夏岚在绣凳上浅浅坐下,姿态却一直挺拔,精神也从不放松。
“春倦姓李,就是玉京人士,根据南安伯府下人回忆,她三岁丧母,四岁丧父,六岁上祖父把她卖入南安伯府,成了家养奴婢。”
“她因为长相讨喜,聪明懂事,就顺理成章进了大小姐的闺房,跟邢氏和陈氏一起侍奉在廖淑妍左右。”
夏岚不管姜云冉因何让她调查春倦,她的职责就是给出该有的回复。
“相比邢氏和陈氏,春倦年纪最小,也最会讨廖淑妍欢心,当年在南安伯府时,多是她陪着廖淑妍一起玩。”
邢氏就是邢姑姑,陈氏则是佩兰,两人都比廖淑妍大十五岁的年纪,廖淑妍五六岁上,两人都过了十岁,日常多是伺候她的起居。
年纪相仿的春倦才是玩伴。
“后来廖淑妍嫁入阮府,春倦等人作为配房,一起跟到了阮家。”
姜云冉打断她的叙述:“在南安伯府,这个春倦可有什么异常?”
夏岚回忆一番,果断摇头。
“未曾。”
她道:“年代久远,为防打草惊蛇,校尉们探查都不能大张旗鼓,能问到这些已经是极限了。”
“况且,事情已经过去二三十载,即便下人们隐约有记忆,对于一名丫鬟,也无从说起。”
“好,我知道了,你继续说。”
“进入阮家之时,邢氏和陈氏都已经成婚,她们虽然也伺候在廖淑妍身边,但日夜贴身伺候的只有春倦,”夏岚道,“廖淑妍对人很挑剔,嫁入阮氏后更甚,最信任的就是这三人。”
按理说,这个春倦应该会比两位姑姑日子都要好过。
只可惜她身体不好,重病早亡。
“成婚第一年,廖淑妍就诞育阮婕妤娘娘,后来诞育阮宝林娘娘与阮含栋,在生阮含栋时,春倦得了重病,根据阮家的下人回忆,她被送至庄子上。”
“但根据校尉探查,并没有查到她究竟去了哪一处庄子,从那一日起,这个名叫春倦的丫鬟就失踪了。”
姜云冉不由坐直身体。
阮家之所以敢用她冒名顶替,就是因为现在的阮含珍,曾经的阮含璋曾经得过重病。
她的身体不适合干燥风大的玉京,必须要回到清州老宅休养。
阮家现在给出的说辞是,当年二小姐跟随一起回去清州,照顾长姐,算是给阮含珍增加孝义的美名。
也正因为阮含珍年长后从未在京中露面,这一场狸猫换太子才能顺理成章。
阮忠良做事一贯严谨,不可能留下破绽,他唯一的错误,就是低估了姜云冉。
他以为当年姜云冉年纪小,不记得那一段过去,他以为姜云冉常年被困在逸香阁,早就无法翻身。
他甚至以为让她代替入宫,是阮家施恩,给她这个瘦马一步登天的机会。
阮忠良到底位高权重多年,他已经忘了曾经的谨小慎微,自傲会让人理智全无。
可是当年的阮忠良一定不是如此。
结合春倦的劝说,她在廖淑妍和阮忠良婚事中的周旋,姜云冉心里已经有了猜测。
她就是认为,春倦其实是先认识阮忠良的那个人。
而阮忠良想要让廖淑妍进入他精心布置的陷阱,必须要有身边人引路。
显而易见,佩兰无法成为那个引路人,邢姑姑自己又已经否认,那么唯一可能的便是春倦。
所以春倦同阮忠良一定有关。
“之前本宫得到的消息,是春倦在庄子上病故,此事可确凿?”
夏岚摇了摇头:“并无这个消息。”
“自从重病离开阮家,春倦就彻底消失,阮家在京郊的庄子一共有两处,都没有听闻过春倦的行踪。”
“甚至就连春倦何时病故,都没有明确消息。”
姜云冉垂下眼眸,手指在方几上轻敲。
夏岚也安静下来,并未说话。
一时间,寝殿中格外安静。
冥冥之中,姜云冉觉得春倦肯定早就已经死了。
因为邢姑姑坚定认为春倦早就已经病故,也就是说,当年有人告知廖淑妍此事。
但她的死却很蹊跷,肯定不是病故,若非如此,阮忠良一定不会费尽周折掩盖她的行踪。
一个丫鬟,能查到这个地步,已经相当不易。
而春倦的死,其实也没有什么好深挖的了。
关于春倦的调查,是姜云冉对丹凤卫的试探,也是对她们能力的探查。
此事已经开展数日,景华琰依旧不知情,足已证明丹凤卫的忠诚。
此时,姜云冉才能放手一搏。
她看向夏岚,目光平静,声音铿锵有力。
“夏岚,我要吩咐你们办两件事。”
夏岚立即起身,拱手见礼:“娘娘请讲。”
姜云冉沉声道:“天启八年左右,阮忠良曾在青州办过几起大案,因为推翻了原判,为含冤入狱的人沉冤昭雪,被人称为阮青天。”
从春倦起,夏岚就隐约有些猜测。
此刻见她终于说到了阮忠良,夏岚并不惊慌,她压低声音道:“娘娘,案件一共有三件,其中王氏灭门案最为轰动。”
当年王氏一族二十八口人命,就这样葬送在赵氏一族手中,时任清州府衙推官冯宇,因办案不力,当年就被夺职将罪。
而作为清州知府的邓恩,因为积极配合,努力办案,反而没有被牵连降罪。
此案算是刑案中最典型的案例,因此夏岚不用回忆,也能倒背如流。
姜云冉对她的能力很是满意。
“对,就是这桩案子,”姜云冉顿了顿,道,“从那之后,阮忠良平步青云,一路高升至大理寺卿,官至正三品。”
文臣武将不同,武将之中卫所和军营又有所不同。
即便夏岚官至正二品都指挥史,但她的权柄只手下三百人,也只听姜云冉一人命。
权柄狭窄,职责单一,如何比得上掌管九州十三省刑案的大理寺卿呢。
姜云冉给出引子,话锋一转,道:“我要你查的,是曾经清州知府邓恩。”
夏岚愣了一下,随即才若有所思。
“娘娘的意思是,邓恩跟阮忠良沆瀣一气。”
这个词用得很妙。
在其位,谋其政。
夏岚及丹凤卫归入姜云冉手中,便从此唯她命事从。
姜云冉浅笑道:“是。”
夏岚沉吟片刻:“查一名朝廷官员,最好的办法就是从吏部下手。”
而要从吏部下手,必要经过陛下首肯。
姜云冉抿了一口茶,浅浅笑了:“那就查。”
第115章 吴端嫔娘娘早产了。
听雪宫中的沉水香总是很雅致。
窗边一枝红梅,点亮了冷寂的冬日。
贵妃榻的方几上不光摆放有茶水点心,还有一个小笸箩。
里面放着姜云冉日常拿来打发时间的针线,仔细看去并非什么稀罕物,不过是花样简单的荷包。
一本话本被压在笸箩之下,只依稀能看到两三个字。
大约是市面上流行的话本子,没想到贵嫔娘娘也喜欢读。
这间雅室,充满了姜云冉生活的痕迹。
仔细看去,却并不让人感觉局促,反而能慢慢放松下来。
夏岚每一次来听雪宫,总能感受到贵嫔娘娘的怡然自得。
这宫里来来去去,左不过那些事,即便之前丹凤卫只行陛下口谕,却也多行走于后宫之中。
对于娘娘小主们,夏岚不敢说了解,却也多有见识。
像姜贵嫔这样的性子,还真是后宫中的独一份。
或许就因为她的特别,才引得陛下这样牵挂,把她们都安排在贵嫔娘娘身边。
说是为她所用,其实还是担忧她的安危。
丹凤卫重新设立不过一载有余,虽然时间尚短,却也足够夏岚摸清宫中事宜。
她可以肯定,姜云冉是唯一一个,让景华琰这样上心的宫妃。
若非她入宫时日尚浅,恐怕早就……
此刻夏岚站在姜云冉面前,心中百转千回,但面上神情却严肃无波,她听见姜云冉的笃定,便没有迟疑:“是,娘娘放心,臣知道如何行事。”
姜云冉浅笑一声。
她眉眼舒展,笑容干净明亮,柔声道:“夏指挥使,你无需这般紧张,案子也不用太过着急,若能一点点摸索清楚,是最好的结果。”
夏岚又拱手:“诺。”
对于她的干脆,姜云冉很满意。
她道:“至于第二件事,我需要你查一查阮家的家底。”
对于查案,夏岚是老行家,立即便道:“娘娘的意思是,阮家还有其他财富,都隐没在后。”
姜云冉赞许道:“夏指挥使不愧是仪鸾卫中的翘楚,难怪年纪轻轻能成为一卫之长。”
论说夏岚已经不年轻了。
她年过而立,但姜云冉的称赞却也很受用。
她入仪鸾卫已过十载,可这十载中她一路高升,最终成为丹凤卫之首。
的确有过人之处。
夏岚拱手:“娘娘谬赞了。”
姜云冉浅浅笑了。
此时她心情越发放松,时隔多年之后,她终于能看到一丝曙光。
尤其身边有夏岚这样的能臣,更让人心安。
姜云冉思忖片刻,才郑重道:“夏指挥使,此番皆是本宫的私事,能得你们相助,是我的福运。”
“个中辛苦自不必说,你们的忠心我都记在心里,无需真相大白那一日,只要有机会,我定会同陛下上禀,给你们记上功劳。”
姜云冉从来不说空话。
做朝臣,谁不想出人头地,位极人臣?
数千年历史烟云之中,真正为家国天下的忠臣又能有几人。
人人皆有私心,这并不是错误。
这才是人之常情。
出力当差,为的就是奖赏和官位,若此事都不能应允,那姜云冉当真无法昧着良心,让人替自己当差。
“多谢娘娘。”
夏岚也很利落,当即便道谢。
说到这里,两人不由相视一笑。
姜云冉又同夏岚说了几句阮家的疑点,夏岚便告退了。
等人走了,姜云冉长舒口气。
青黛端着一盏银耳莲子羹进来,道:“娘娘润润口,这一次熬得火候短,很轻润。”
姜云冉这几日忙得嗓子冒火,只能靠着银耳莲子羹压火气。
“有劳你了。”
姜云冉接过汤盅,正要捏起勺子,就听外面传来交谈声。
不多时,紫叶便陪着彭尚宫快步而入。
“见过贵嫔娘娘,娘娘大喜。”
姜云冉笑道:“尚宫谬赞,赏。”
今日自然是姜云冉的大喜日,只要来说一句恭喜的,都会给赏赐,这是宫中的惯例。
彭尚宫也不扭捏,干脆就接过红封,她脸上依旧是那副和煦笑容:“贵嫔娘娘,太后娘娘传召。”
姜云冉愣了一下:“太后娘娘?”
她入宫以来,除了日常请安,平日里从来不往太后跟前凑合。
仁慧太后不喜宫人多打扰,日常除了几位管宫的娘娘回禀宫事,其余人等一概不见。
回忆起来,姜云冉同她甚至没说过几次话。
见她惊讶,彭尚宫便含笑道:“是关于宫事的,娘娘如今也是一宫主位,陛下有十分看重,自然能当大任。”
姜云冉了然。
宫里人手不足,太后估计是忙狠了,如今眼看姜云冉升位,立即便要拉去做壮丁。
之前景华琰的诏书写的明明白白,姜云冉心里早就有了猜测,因此并不显得过分惊慌。
她放下汤盅,起身捋了捋发髻,笑道:“尚宫略等,我收拾片刻便来。”
紫叶立即倒了碗茶,请彭尚宫润口。
姜云冉回到寝殿简单上了妆,这就裹上大氅跟随彭尚宫出了宫门。
天气晴好,软轿行在宫道上,头顶是耀眼的日光。
两旁的宫人们见了她,依次行礼,态度越发恭敬。
有年轻的小宫人好奇张望,也被管事姑姑压住肩膀,狠狠瞪了一眼。
姜云冉并不在意这些,她只同彭尚宫道:“数日未曾得见太后娘娘,娘娘身体可好?”
彭尚宫客气说:“娘娘安好,多谢贵嫔娘娘关怀。”
礼尚往来一句,姜云冉就缄口不言。
很快,姜云冉就踏入寿康宫。
冬日里的玉京格外寒冷,许多耐寒的花朵也容易被冻坏,很不好种植。
但仁慧太后却格外喜欢花,御花园的宫人费尽心思,才在她的宫中繁育出了颜色缤纷艳丽的山茶。
刚一踏入,姜云冉就感受到了寿康宫中蓬勃的生命。
竟是花团锦簇,春意盎然。
有几名眼生的宫人站在游廊之下,姜云冉便看向彭尚宫。
彭尚宫低声道:“贵嫔娘娘,今日皇贵太妃娘娘和贵太妃娘娘都在,另外贵妃娘娘也在。”
姜云冉了然。
贵太妃平日里几乎不出宫门,她日常吃斋念佛,要么就是教养四公主,宫宴都不怎么参加。
姜云冉只记得她是个温柔的妇人,多余的记忆全无。
她颔首示意,彭尚宫便上前一步,掀开厚重的帐幔。
“姜贵嫔到。”
姜云冉端庄踏入寿康宫的寝殿,刚一进去就被暖香扑了一脸,热浪袭来,顿时就觉得热得慌。
青黛上前帮她解下大氅,姜云冉直接来到堂前恭敬行礼:“见过太后娘娘、皇贵太妃娘娘、贵太妃娘娘。”
顿了顿,她看向右侧:“见过贵妃娘娘。”
等都见完礼,仁慧太后才道:“好孩子,坐下说话。”
待姜云冉在姚贵妃左手边落座,仁慧太后的目光还落在她身上。
她目光慈爱,看起来尤其和善,一边颔首,一边对皇贵太妃道:“之前就瞧着这孩子面善,果然能得皇帝喜欢。”
皇贵太妃抬眸看向姜云冉,那张总是平静的面容也多了几分喜悦。
“是啊,”她道,“今日姜贵嫔封嫔大典,可是她大喜的日子,姐姐可要重赏。”
仁慧太后愣了一下,随即大笑一声。
“赏,都要赏。”
一身素服,面无波澜的贵太妃也迎合一声:“那我也要赏。”
姜云冉忙起身,同长辈们一一道谢,这才重新落座。
宫人们端上玉兰香片,芬芳宜人,让人心情舒畅。
殿阁中一时间笑声不断,气氛也越发融洽。
在一片其乐融融中,仁慧太后道:“近来宫中事务繁忙,贵嫔应该也知晓。”
“臣妾知晓,太后娘娘尽管吩咐。”
对于她的上道,仁慧太后很满意。
她笑道:“如今宫中采买之事实在繁杂,账簿颇多,哀家和几位姐妹都分身乏术,也才能勉强理清头绪,今日终于等到你晋升,哀家十分欢喜。”
除了仁慧太后,所有人都含笑听讲,无人多言。
仁慧太后继续道:“如今采买之事须尽快完成,哀家命贵妃从旁协助,以便从元徽六年伊始便按新政执行,因此……”
她的目光锁住姜云冉。
“因此,尚宫局的差事,就要由贵嫔来协助了。”
姜云冉并不意外。
今日她看到姚贵妃在场,已经猜到了八分,最后的结果果然也在姜云冉的意料之中。
她站起身,恭恭敬敬行礼,道:“诺,臣妾一定尽心,暂时替贵妃娘娘分担好差事。”
这话说得很漂亮。
她是暂替,等采买事宜彻底安排妥当,贵妃自然还要回到尚宫局,继续主理六宫事。
这是太后决计不肯放开的权柄。
仁慧太后眼眸中的笑意更深。
她满意地点点头,道:“你是个聪明的,一定能当好差事,贵妃,若贵嫔有什么不懂的,你也要好好教导。”
姚贵妃起身,道:“是。”
差事吩咐完,姜云冉就准备告退了。
倒是姚贵妃轻声道:“贵嫔妹妹,尚宫局如今要紧的差事,我都会吩咐秋意姑姑送往听雪宫,有劳你了。”
姜云冉福了福,顶着众人的目光退了出去。
皇贵太妃的目光一直落在她姣好的面容上,等她的窈窕身影消失不见,仁慧太后就好奇地问:“沈妹妹怎么这样看她?”
皇贵太妃慢慢捻着手心里的蜜蜡,道:“她生得真好。”
这话似乎引起了众人的回忆,就连贵太妃的神情都有些恍惚。
仁慧太后脸上的笑容清减几分,她道:“巧合罢了。”
说到这里,她的目光沉沉落在不悲不喜的姚贵妃身上,最终还是叹了口气。
“希望她能处理好宫事。”
这一回,倒是姚贵妃开口:“太后娘娘放心,贵嫔妹妹聪慧果断,不会让太后娘娘失望。”
仁慧太后看着她,语气冷淡下来:“是吗?”
“哀家也经不起再一次失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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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雪宫中,秋意姑姑坐在绣凳上,正认认真真禀报。
“贵嫔娘娘,这是冬日分发炭火的账目。”
她指着这其中一份折子道:“为防走水,各宫的炭火都按月发放,之前十一月和十二月的都已经发至各宫,如今到了年关上,元月的炭火要提前发放。”
姜云冉拿起折子,仔细翻看。
青黛、紫叶和钱小多都站在她身边,仔细听秋意姑姑讲解。
宫中的行走,宫事的调遣,都要由他们来完成,因此姜云冉并不想多费口舌,直接让三人一起听。
也方便行走办事。
对此,秋意姑姑倒是很惊讶。
这位贵嫔娘娘她接触不多,倒是个非常拎得清的利落人。
如此,差事就好办许多。
想起贵妃娘娘的吩咐,秋意姑姑讲解得越发用心。
“本来贵妃娘娘已经着手准备炭火发放,无奈差事太忙,就有些耽搁,”秋意姑姑有些抱歉,“有劳贵嫔娘娘多操心,尽快把炭火发放下去。”
姜云冉的目光在账簿上一一扫过,在一个名字之后,姜云冉目光微顿。
“尚宫局是谁来当差?”
秋意姑姑道:“穆尚宫、刘司簿和孙司正都是常年当差的老人,炭火一事主要由两位姑姑操持。”
尚宫局下设四司,负责各项差事,其中刘司簿和孙司正应是穆尚宫的心腹,专门负责同宫妃娘娘们沟通听令。
姜云冉的手指在折子上点了一下:“永福宫每月炭火,是其他宫室的一倍有余。”
宫中宫规森严。
每月炭火按照品级都有定数。
比如只有宝林娘娘以上可用红螺炭,以下小主只能用灰炭。
吴端嫔作为九嫔之一,她冬日每月可用红螺炭三百斤,灰炭九百斤,再加上太后娘娘和皇帝的赏赐,已经足够使用。
况且因为有孕,她的红螺炭已经格外恩典,但前两月的支取,每月也超过八百斤。
这个数量,已经远远超过贵妃的份例。
秋意听到她的询问,神情有些不愉,却还是低声道:“这是太后娘娘和皇贵太妃娘娘额外开恩。”
一般宫妃有孕,红螺炭都会加倍,吴端嫔大约能支取六百斤。
显然,在恩典之外,太后和皇贵太妃又给了她格外恩典,这应该是两位长辈分内的份例,一起分给了她。
并非宫中抠门,也不是景华琰不肯大方,只是这么多炭火,宫中根本无法堆放。
宫中最怕走水,不会多备如此多的炭火,想要多得恩典,必是其他人的恩赐。
看秋意对此有些不喜,就知道是吴端嫔越过姚贵妃,直接求了太后和皇贵太妃。
这其实落了姚贵妃的面子,难怪秋意会生气。
姜云冉颔首,她问:“这个月,太后娘娘可有吩咐?”
秋意只能说:“依旧例。”
也就是说这个月发给吴端嫔的还是这么多数。
姜云冉又反复看了看,目光又在周宜妃的名字后停顿。
“锦绣宫没有额外加份例?”
秋意摇头,道:“贵妃娘娘询问过宜妃娘娘,娘娘说宫中足够用了,不需要再加。”
宫中只有两位娘娘膝下有皇嗣,姚贵妃的临芳宫,份例要加上大公主的,一般也有陛下额外赏赐,因此份例会比常例多一些。
按理说锦绣宫也是如此。
在额外赏赐之外,就没有更多的份例了。
也就是说周宜妃没有索要恩赏。
姜云冉仔细看了,又问:“各宫的水缸、水车可都备好,可需要重新安排?”
冬日防火是重中之重。
秋意神情也很严肃:“月前已经排查过,都无大碍。”
她顿了顿,还是说:“贵妃娘娘说,既然宫中事宜暂时交给贵嫔娘娘,娘娘便可按心意行事,若尚宫局的宫人不好差遣,娘娘便来吩咐奴婢便可。”
这次真让姜云冉惊讶。
姚贵妃居然真把权柄给了她,甚至还让自己宫中的姑姑奉命听她差遣。
姜云冉也不含糊,直接道:“那就有劳秋意姑姑了。”
“宫中防火还是要重新排查一遍。”
年关底下,姜云冉不希望宫中发生事端。
除了这两件事,随之而来的还有冬至和小年宫宴。
冬至宫宴是由梅贤妃和慕容昭仪一起督办,而小年宫宴则由姚贵妃操持,现在看上去,只能姜云冉独自操办小年宫宴了。
万幸姚贵妃已经拟定了章程,只需要再调整细节便好,姜云冉仔细看过,取消了几样华而不实的冷盘,多加了热锅子。
才道:“我再仔细看看,若有其他差遣,再来劳烦姑姑。”
秋意临走的时候,姜云冉给封了厚厚的红封。
秋意客客气气谢过,很平静离开了听雪宫。
等她走了,姜云冉才让人去请赵庭芳。
等人的空闲,她吩咐钱小多会同尚宫局的宫人,仔细排查宫中的防火防盗事宜,钱小多领命退下。
另外又让紫叶青黛把所有的折子都仔细通读,即便不能滚瓜烂熟,也要做到烂熟于心。
只有熟悉起来,才能当好差事。
一时间,听雪宫飞快忙碌起来,自是各司其职。
姜云冉终于得了空闲,她靠坐在贵妃榻上,才发现此时刚过申时。
忙碌了一整天,竟还不到晚膳时分。
姜云冉无奈笑了一下,自言自语:“日子倒是越发充实了。”
青黛道:“这不是挺好,平日里娘娘总嫌无趣,如今倒是得趣起来。”
“你啊,真会哄我。”姜云冉点了一下她的额头,也发现自己真是闲不住的性子。
都说与人斗其乐无穷,姜云冉深以为然。
她从来都是不服输的性子,九重宫阙这样的争斗场,其实是最适合她的地方。
旁人避之不及,她却乐此不疲。
有趣得很。
主仆两个说了几句闲话,赵庭芳就到了。
姜云冉把事情同她说了,赵庭芳也只能叹气。
“吴端嫔这一胎,是白院正和岑医正一起督办,我同钱院使也不过只是看过脉案,私下里讨论过。”
景华琰说话算话,一道口谕,钱医正就升为钱院使。
赵庭芳声音很低:“看脉案,似乎没有太大问题,不过吴端嫔胃口好,饭量比怀孕之前大了一倍不止,暂时只能这样定论。”
姜云冉抬起眼眸,看向赵庭芳。
两人都是坊间真正摸爬滚打多年的人,许多事情都见过,吴端嫔这种,一看就不正常。
可仔细思索,却又瞧不出什么端倪。
姜云冉顿了顿,问:“陛下如何说?”
景华琰那般谨慎,不可能对吴端嫔和孩子视而不见。
赵庭芳仔细回忆:“我不知晓。”
“毕竟吴端嫔并非我的病人。”
姜云冉颔首,她道:“我之后会问一问陛下,你同钱大人一定要谨慎一些,万不能沾染此事。”
说到这里,姜云冉才问:“还有岑医正,你们少与他来往。”
之前慕容昭仪的病症,就是经由岑医正的手,虽然最后是他发现了其中的疑点,却依旧让人放心不下。
当时姜云冉就让赵庭芳仔细查了查岑医正的底细。
他也出身御医世家,父亲之前也在宫中侍奉,最擅长骨科,也擅长敏症及儿科,因此在其父告老还乡之后,就由他入宫,继续侍奉贵人们。
他今年已经三十有五,入宫超过十五载,为人勤勤恳恳,口碑极好。
不过先帝时他曾有过一次误诊,导致先帝的刘美人腿伤难愈,因此才被降了官位,熬到现在才重新成为医正。
因为当年的误诊,所以之后岑医正都非常谨慎,医治起来越发用心,因此才能得以留在长信宫。
宫中贵人多,大夫却不足,先帝也仁慈,才把他留到了今日。
这个履历,看不出任何奇特之处。
甚至岑医正比其他太医都要小心谨慎,因为他若再出错误,不光自己保不住太医官位,就连家族以后也不能继续在宫中侍奉。
要知道,若是家中有太医在宫中,那医馆可谓是水涨船高,靠着御医的名号,生意都比其他医馆要好得多。
之前宫中一共四名医正,赵庭芳主治姜云冉、太后及皇贵太妃等太妃,钱医正主治姚贵妃、周宜妃及大皇子、长公主,孙医正负责徐德妃、梅贤妃等,岑医正恰好负责慕容昭仪、吴端嫔和卫婕妤等。
除非哪一位贵人病情加重,太医们才会一起会诊。
也就是说,岑医正会负责吴端嫔这一胎,并非临时起意,他本来就侍奉吴端嫔。
两位院正之前也查过,都是医术精湛的*老太医,有他们从旁监督,不会有错。
姜云冉呼了口气。
赵庭芳见她还在为此事疑虑,便拍了一下她的手:“阿冉,你顾好自己便好。”
“若是以前,我也不甚担心,但如今你要负责后宫事,我只能劝你多加小心,还有两月,吴端嫔就要临盆,到了那时更要经心。”
“我这边你不用担心,钱姐比我精明,我跟着她行事总不会错。”
姜云冉颔首,她看向赵庭芳,终于还是放松下来。
“我知晓。”
夏至前一日,钱小多匆匆回了听雪宫。
他压低声音禀报:“娘娘,今日梅贤妃和周宜妃都去了永福宫。”
梅贤妃还好说,她如今要操心各宫娘娘的身体,灵心宫也经常会踏足,会去永福宫也在情理之中。
但周宜妃可是许久都不曾出宫了。
“周宜妃去做甚?”
钱小多摇了摇头:“并不知,不过周宜妃娘娘进出前后,神情都未改变,也没有什么异样,可能只是单纯去看望吴端嫔。”
忽然,外面传来啪嚓一声。
钱小多神情一变,门边的宫人掀起帐幔,忙道:“娘娘,无碍,是金桔盆栽倒了。”
姜云冉抬眸向外看去。
外面一阵昏天暗地。
呜咽的邪风乖戾刮过,呼啸着席卷整个长信宫。
起风了。
姜云冉心中一紧,慌乱的情绪瞬间涌上心房。
庭院中那棵茁壮的四季桂几乎被刮的东倒西歪,险些就要从中间折断。
宫人们手忙脚乱收起回廊处挂着的灯笼,以防垂落走水。
狂风肆虐,身形单薄的小宫人东倒西歪,甚至有跌坐在地的。
姜云冉立即道:“让黄门来收拾,宫女都回宫。”
说到这里,姜云冉道:“去关上宫门,闭宫,谁也不准出宫。”
然而,姜云冉话音刚落,邪风呼啸里,一道凄厉的嗓音在宫外炸开。
“吴端嫔娘娘早产了。”
第116章 让我死了吧。
这个消息犹如惊雷,在听雪宫炸开。
传信的是名黄门。
他头上的发髻都险些被吹散,好不容易支撑着走进听雪宫,已经累得精疲力尽。
姜云冉让钱小多给他倒了杯热茶,才道:“怎么回事?”
那黄门很感激,忙道:“贵嫔娘娘,今日落日时分,吴端嫔娘娘忽然腹中绞痛,忙传召太医院,但太医还没赶到,端嫔娘娘就早产了。”
他一边说一边哆嗦,牙齿都打颤,显然吓得不轻。
吴端嫔四月初有孕,至今不过八个月。
若按照正常的时间推算,她最早也是元月生产。
现在还未至冬至,她就已经早产,事出反常必有妖。
传信的黄门就是永福宫的宫人,说到这里简直如丧考妣,面如死灰。
钱小多按住他的肩膀,声音沉稳:“莫慌,你仔细说来。”
那黄门深吸口气,才道:“吴端嫔娘娘发动之后,太医院白院正、岑医正和迎喜嬷嬷也到了,迎喜嬷嬷经验老道,一看便知端嫔娘娘难产,因此立即命小的通传各宫。”
也是巧了。
姜云冉今日刚开始管宫,吴端嫔就出事了。
她蹙眉问:“可上禀太后娘娘和陛下?”
那黄门连忙说:“已经禀报,小的是来请贵嫔娘娘和昭仪娘娘的。”
“昭仪娘娘如何说?”
听雪宫同望月宫毗邻,派一名黄门请人,倒也还算合理。
黄门道:“昭仪娘娘已经动身了。”
姜云冉没有犹豫,道:“青黛,你随我去,小多和紫叶,你们看好家。”
说到这里,紫叶和莺歌已经取来大氅,给她穿戴整齐。
姜云冉深吸口气,顶着风踏出宫门。
一瞬间,冷风裹挟着冰粒迎面扑来,刮得脸蛋生疼。
呼吸都被狂风撞了回去,根本没办法在外说话。
今日的天气太邪乎,加上吴端嫔出事,越发让人心中难安。
青黛也穿了斗篷,她牢牢扶着姜云冉,陪着她艰难前行。
两人呼出的白烟还没留下痕迹,一股脑就被吹散,四周还未取下的宫灯被刮得东倒西歪,就连屋脊上的瓦片都啪嗒作响,很是吓人。
不多时,刘晓瑞赶了上来,他稳稳扶住姜云冉,立即让三人顶住了风雪。
“娘娘,”刘晓瑞大声喊,“软轿不安全,永福宫就在前方,步行前往吧?”
姜云冉颔首,她没有刘晓瑞那样好的定力,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三人顶着狂风艰难前行,平日里三两步就能到的永福宫,今日足足挪了一刻。
好不容易来到永福宫前,三人才松了口气。
刘晓瑞把姜云冉送入宫中,压低声音道:“娘娘,小的在门房等您。”
姜云冉颔首,才扶着青黛往里面行去。
因为住得近,所以慕容昭仪是第一个赶到的,姜云冉是第二个。
此刻整个永福宫乱成一团,孟熙嫔站在门口,面色苍白地来回踱步。
慕容昭仪只比姜云冉早到一步,她此刻正脱下大氅,用温帕子擦手。
吴端嫔身边的汤姑姑正在同慕容昭仪禀报,见姜云冉也到了,她明显放松些许。
显然,即便有孟熙嫔在,汤姑姑还是对她不抱希望。
汤姑姑很是感激:“有劳昭仪娘娘,贵嫔娘娘。”
慕容昭仪和姜云冉对视一眼,两人心照不宣,慕容昭仪同姜云冉一起落座,又招呼孟熙嫔坐下,别在外面绕圈子。
“等陛下和太后娘娘到了,再做定夺吧。”
她话音落下,东暖阁中忽然发出凄厉的惨叫。
“啊。”
那声音好似满含血泪,让人心惊胆战。
汤姑姑面色比孟熙嫔的还难看,却还没有彻底崩溃,她双手哆嗦,站在那几乎摇摇欲坠。
姜云冉让青黛给她搬来绣凳,汤姑姑也不肯落座。
她哆嗦着嘴唇,呢喃说:“怎么就早产了?娘娘一直很好的。”
是啊,怎么会呢?
姜云冉看向慕容昭仪,慕容昭仪回望她,不经意地点了下头。
卫新竹故去之后,两人便少了走动,但曾经的默契却并未消失,一个眼神,彼此便心知肚明。
看来,她们两人都觉得今日事有蹊跷。
唯一要做的就是明哲保身。
孟熙嫔忽然哭了起来。
“这可怎么办。”
她的哭声惹得人心烦,汤姑姑面色更难看了。
“这可怎么办,我要如何做?”
孟熙嫔根本不知要如何行事,整个人六神无主。
姜云冉没说话,慕容昭仪也没有理会,两人安静坐着,仿佛是一尊摆设。
就在这时,东暖阁的房门倏然打开,白院正面色严肃跨步而出。
不过也是巧合,他没看清脚下的路,刚一踏步就趔趄一下,险些栽倒在地。
还是守着房门的小宫女机灵,上前扶了他一把。
“大人,您没事吧。”
白院正呼了口气,他在原地站了片刻,才缓过神来。
“有劳了。”
他来到堂前,见已经有三位娘娘在场,顿时把面上的沉重表情扫去。
“昭仪娘娘、贵嫔娘娘、熙嫔娘娘,”他拱手见礼,“端嫔娘娘早产,生产十分困难,臣等不敢随意行事,需请娘娘们早做定夺。”
慕容昭仪打断了他的话。
“白院正,”慕容昭仪道,“稍等片刻,太后娘娘和陛下应该就能到场,这么大的事情,本宫等做不了主。”
白院正并未因这一句而慌张,他叹了口气,站在了一边:“是,娘娘训斥得是。”
他是太医院之首,在宫中侍奉已经超过二十载,今年也已四十有五,其医术声名在外,整个玉京人人都知道他白神医的名号。
或许这样的场面见得太多,因此白院正并不显得特别慌张。
他板着张脸,素手静立,一言不发。
这是太医院的老传统,若他们自己先慌了,回头出了什么事,即便自己一点错处都无,也要被问罪。
可他这副样子却让孟熙嫔误会,反而因此而放松下来。
她或许以为吴端嫔会逢凶化吉。
姜云冉睨了白院正一眼,才道:“老大人坐下说话吧。”
白院正还没落座,东暖阁中又是一声凄厉的惨叫。
本来孟熙嫔已经面有缓和,这一声再度把她吓得噤若寒蝉。
现在坐立难安的换成了汤姑姑。
她在殿中来回踱步,眼中通红,早就蓄满了泪水。
这宫中上下,最关心吴端嫔的怕只有她。
姜云冉和慕容昭仪都未训斥她,两个人只是不停看向刻香。
姚贵妃居于西六宫,一来一回,来得晚一些也在情理之中,但梅贤妃可也在东六宫,按理说,她只比两人慢片刻就能抵达。
可姜云冉两人已经坐了一刻,她却还未赶到,实在叫人忧心。
唰的一声,东暖阁的房门再度打开,宫人们行色匆匆,端出来两盆血水。
血腥气在殿阁中蔓延开来,透着一股心惊肉跳的死气。
汤姑姑脸上的泪水倏然而落。
慕容昭仪叹了口气:“汤姑姑,你进去陪吴妹妹吧。”
汤姑姑知道自己失礼了。
但她已经控制不住自己,只能任由眼泪汹涌而流。
她跪下来磕了三个头,又叫来两名宫女,这才匆忙进了东暖阁。
房门重新合上,似乎把那浓重的血腥气也一并隔绝。
就在这时,宫人唱诵道:“周宜妃到。”
姜云冉有一瞬惊讶,众人一起起身,便看到周宜妃满身寒意,大步流星走入寝殿之中。
她脱下大氅,露出清秀苍白一张脸。
她如今少出宫门,深居简出,此刻身上只穿了一件素色的袄裙,显得很是端方优雅。
头上的那支白玉簪瞧着有些年头,并不算名贵。
周宜妃面若寒冰,她道:“来的路上,风雪太大,梅贤妃不小心摔倒,本宫让她回去医治,自己孤身前来。”
姜云冉没想到,汤姑姑还命人去请了周宜妃。
此刻汤姑姑不在,姜云冉便看向孟熙嫔。
可孟熙嫔只知道哭,一双眼睛红肿得跟兔子似的,完全没看懂姜云冉眼神中的深意。
四目相对,孟熙嫔的眼泪再度坠落。
显得分外柔弱可怜。
姜云冉叹了口气,不再去看。
同周宜妃见过礼,周宜妃也落座,一言不发。
大家都是宫中的老人,最是知道什么能问,什么不能问,此刻都不多言。
一时间,整个永福宫除了东暖阁的哭喊和忙乱,再也听不到任何声音。
或许还有凌冽的风,带来彻骨的寒。
忽然,一阵高亢声音响起。
“啊。”
那声音好似染着血泪,浸润着不堪,又带着不肯轻易妥协的悲哀。
那是对于命运的悲鸣。
姜云冉都不由心中一紧,脸色一点点沉了下去。
就在这时,外面又传来声响。
殿门打开,寒风呼啸而入,黑压压的人影站在殿门外,遮挡了忽然而至的风雪。
不知何时,玉京又落一场大雪。
在冰天雪地里,吴端嫔的哭喊声在狂风中回荡,让人不寒而栗。
一群人中,走在最前面的男人鹤立鸡群,他的身躯高大挺拔,犹如一棵参天大树,牢牢矗立在众人之前。
“见过陛下,见过太后娘娘。”
众人见礼。
景华琰的目光在殿阁中一一扫过,最后在姜云冉面上顿了顿。
四目相对,其声无言。
景华琰脚步一转,回神看向仁慧太后,声音难得温和:“太后赶紧喝一杯暖茶。”
仁慧太后这一路折腾得不轻。
寿康宫路途最为遥远,她这一路在软轿上颠簸,简直苦不堪言。
难得与平日优雅端方的模样大相径庭。
仁慧太后呼了口气,等众人重新落座,她才道:“今日大公主忽然高烧,贵妃要照顾大公主,不便前来。”
她的目光在殿中扫视,问:“梅贤妃呢?”
周宜妃禀报之后,仁慧太后又叹了口气:“这叫什么事。”
都赶在了一起,也是吴端嫔运道不好。
景华琰等太后说完话,才凌厉看向白院正:“你说。”
白院正拱手行礼,声音并不颤抖。
“回禀陛下,太后娘娘、诸位娘娘,”白院正道,“吴端嫔今日忽然早产,臣同岑医正即刻赶到,发现吴端嫔这一胎有些不对。”
他顿了顿,没有在此处盘桓,直接了当道:“臣等猜测,吴端嫔腹中的皇嗣已经十分孱弱,吴端嫔娘娘又因身体缘故,靠自己无法顺利生产。”
听到这里,景华琰面色冷峻,他道:“直说吧。”
白院正一咬牙,道:“如今之计,只有两种方法。一是用药引产,保护母体,但那药药力很强,无论皇嗣如何,生下来都难以成活,二是……”
“二是母死取子。”
————
事权从急。
景华琰并未直接追究太医院的责任,他直接问:“第一种,端嫔可能平安?第二种,皇嗣又会如何?”
他这个问题非常犀利。
让白院正完全无法回避,只能给出最准确的答案。
还好,白院正侍奉这位新帝已有五载,也算是知晓他的处事风格,在事发最初,他就已经想好了回答。
“若救母,则端嫔娘娘有五成生还,若救子,则只有三成。”
虽然早有准备,但说这话的时候,白院正还是感受到自己心中剧烈颤抖。
彷徨和无措充斥内心,他甚至听到自己声音打颤。
再老练,也无法面对这样的事端。
听到他的回禀,仁慧太后也不由有些失态:“怎么会!”
她满脸焦急,一时间不知要如何选择:“她不是一直好好的?脉案也都无碍?”
事情太过突然,今日天气又实在不好,乌云笼罩,压得人喘不过气。
周宜妃、慕容昭仪和姜云冉都面色沉郁,一言不发。
只有孟熙嫔的哭声断断续续。
“别哭了,你若是害怕,就回宫去,别在这里惹人心烦,”仁慧太后难的有些失态,她看向景华琰,“皇帝,此事不能拖。”
姜云冉抬起眼眸,跟众人一起看向景华琰。
四目相对,她感受到了景华琰的回望。
不知道为何,她在那张平静的面容下,看到了不忍和痛苦。
那毕竟是他的骨肉。
即便是景华琰这样冷漠无情的人,也会为之心痛。
姜云冉心中叹气,然而此时此刻,却不能把安慰宣之于口。
她已经看懂了景华琰的选择。
无人能知晓此刻皇帝的内心。
就如同过往二十几载岁月一般,他总是那样端方自持,沉稳练达,即便先帝忽然驾崩,他也没有惊慌失措。
更何况是现在了。
“引产吧。”
景华琰淡淡开口:“务必保证吴端嫔的平安。”
他的声音沉稳,吐字清晰,没有任何犹豫,直接给出了最好的答案。
景华琰不会因感情行事,他从来都是权衡利弊。
救吴端嫔更容易成功,那就救她,至于皇嗣,只能在吴端嫔的寿命之前被舍弃。
否则,若选了皇嗣最后还无法保全,那才是最大的错误。
仁慧太后叹了口气,道:“就这样办吧。”
孟熙嫔惊讶地瞪大眼睛,难以置信看向景华琰。
景华琰冷漠地垂着眼眸,他明明选择了吴端嫔,却对东暖阁中的痛苦哀嚎无动于衷。
白院正愣了一瞬,才躬身行礼:“是,臣……尽力。”
景华琰的眸色幽深,他直勾勾看向白院正,通身威压让人脊背发寒。
“朕不想听到失败的消息。”
水房的热水再度送来,满头是汗的白院正跟宫人们一起消失在门扉之后。
血腥气被门扉一并拦在东暖阁中。
外面殿阁之中,天潢贵胄们一言不发,他们安静坐在寝殿之中,相顾无言。
过了许久,慕容昭仪才开口:“孟熙嫔,今日究竟是怎么回事?”
忽然被点名,孟熙嫔哆嗦了一下,连忙回答。
她的答复同那名黄门说得一模一样,只是声音有些颤抖,显得非常惊慌。
慕容昭仪蹙了蹙眉头,她没有继续询问。
景华琰却冷冷道:“吴端嫔的脉案一直没有任何疑点,她身形发胖,明显异于常人,朕多次质询,太医院都回复无碍。”
随着他的话语,殿阁中落针可闻。
所有人心惊胆战,就连呼吸都停滞了。
仁慧太后到底见多识广,她安慰了景华琰一句,才道:“会不会今日有什么异常?”
“否则吴端嫔好好的,不可能忽然早产,而且如今看来,她不仅早产,还是难产,这可不寻常。”
此刻太医院的太医们都在里面忙碌,另外两名值守的太医一个去了临芳宫照料大公主,一个则去临时给梅贤妃治伤,没有多余的太医再来会诊。
景华琰面沉如水:“谁在绯烟宫?”
梁三泰睨了小柳公公一眼,才上前道:“回禀陛下,是孙医正。”
“让孙医正即刻过来,临时由女医照料梅贤妃。”
梁三泰立即下去吩咐。
此时周宜妃倒是开口:“今日臣妾来过永福宫。”
景华琰看向她,目光无波无澜,可莫名叫人心惊胆战。
周宜妃却完全不惧怕他冷漠的眼神,她只是淡淡开口:“后日是明宣的周岁生辰,因明宣身体不好,所以也不准备操办宴席。”
此事宫中皆知。
虽然如今景明宣身体已经康复,听闻在正旦宫宴日就能亮相于众人之前,因此正旦之前的周岁宴,周宜妃就没有操办。”
想来也是为了给众人一个惊喜。
她不操办,各宫妃嫔却不能置之不理,姜云冉也一早就送去了礼物,庆贺大皇子的周岁。
周宜妃道:“诸位姐妹给明宣送去礼物,是姐妹们的心意,我总要有所表示,因此今日便想着过来道谢,顺便探望吴妹妹。”
毕竟吴端嫔月份大了,周宜妃即便不问宫事,也总要表示一二,最起码的关怀要有。
否则她就要被人戳脊梁骨,说她刻薄冷漠,不配妃位。
周宜妃看了一眼身边站着的宫女,道:“这位是吴妹妹宫中的司职宫女,我记得叫柔羽。”
柔羽瞧着二十几许的年纪,面容沉稳,神情冷静,比汤姑姑要稳重许多。
她上前一步,福了福,道:“是。”
顿了顿,柔羽才继续道:“回禀陛下、太后娘娘,今日上午宜妃娘娘的确来过永福宫,娘娘给端嫔娘娘的回礼是今岁新分发至各宫的贡缎,端嫔娘娘自己也有,只颜色不同。”
“当时娘娘还说,到时候给小皇嗣做一样花纹的襁褓,肯定很好看。”
说到这里,柔羽也哽咽了一下。
当时的吴端嫔满怀欢喜,盼望着皇嗣降生,而如今,她自己都生死不知,更何况是已经被舍弃的小皇嗣了。
周宜妃颔首道:“是,吴妹妹是这般说的。”
周宜妃的回礼并不薄,看似不太用心,实际上是宫中定例。
给怀孕嫔妃或者皇嗣的贺礼,一般都是从尚宫局或典物局直接过宫,上面的封印原封不动,以免出事后分辨不清。
说到这里,周宜妃还感叹一句:“当时我还说,她宫里这般炎热,到时候这厚重的绸缎怕也用不上了。”
说到这里,姜云冉心中一动。
她抬眸看向景华琰。
殿阁中宫灯璀璨,而姜云冉那双美目,却比宫灯还要明亮。
她这一眼,就吸引了景华琰的目光,立即便回望过来。
四目相对,景华琰倒是福至心灵。
“姜贵嫔,你说。”
姜云冉便轻声道:“今日贵妃娘娘把宫中的宫例送到宫中,秋意姑姑也仔细讲解,臣妾才发现吴端嫔宫中的红螺炭,每月足发八百斤。”
就连仁慧太后都有些惊讶。
“这么多?”
她顿了顿,道:“她之前来寿康宫,说自己宫中红螺炭不足,当时皇贵太妃也在,我们就各拨给她百斤。”
这么一算,的确有八百斤。
姜云冉低声道:“周宜妃娘娘宫中,即便有大皇子,也不过才六百斤,而姚贵妃娘娘宫中则是七百斤。”
她们是两人的数量,加上额外赏赐,才显得数量众多。
周宜妃听到她提自己,就道:“明宣并不怕冷,我宫里也没有那么多要用炭的地方,说句实话,六百斤已经足够。”
可在永福宫,吴端嫔一个人就用到了八百斤。
方才姜云冉踏入永福宫正殿,发现不光明间摆放有暖炉,就连寝殿中也有。
问题是永福宫有火墙,只要烧火墙,基本上宫中就很温暖。
尤其前几日天气晴好,姜云冉甚至把殿中的暖炉撤了,也一直没有重新取出。
可永福宫的暖炉太多了。
景华琰的眉心微微蹙起,他看向柔羽,冷冷问:“怎么回事?”
柔羽噗通一声跪倒在地。
她满脸惶恐,却并不显得特别害怕。
“回禀陛下,娘娘,娘娘只是畏寒。”
景华琰淡淡道:“畏寒到什么地步?”
柔羽说:“如今正殿中烧了火墙,娘娘也觉得不足,日常都要在寝殿中加两个暖炉,到了夜里也不能熄灭。”
“即便如此,娘娘还是觉得冷,经常手脚冰凉,”柔羽说着,又忍不住哭了,“奴婢们都很担心,也请白院正和岑医正都诊过脉,可娘娘的脉案就是很正常,一点错处都无,后来甚至孙医正也来过两次,都没看出任何端倪。”
“也因为畏寒,娘娘腹中总是饥饿,每日饭食逐渐增加,现在已经比有孕之前的食量超过了一倍有余。”这也能解释,为何吴端嫔胖成这样,整个人几乎都变了形。
可她这种肥胖,姜云冉并不以为是因为用膳增多,反而有一种不正常的病态。
按理说,若人肥胖之后,反而不会畏寒。
但看吴端嫔宫中,她的畏寒反而变本加厉,就连明间和雅间都摆放有暖炉。
众人在此处坐了片刻,早就已经汗流浃背,景华琰直接让宫人把暖炉都撤掉。
听到柔羽的话,在场众人表情各异。
景华琰正待吩咐彭逾,忽然,就听东暖阁中传来撕心裂肺的叫喊。
“啊,好疼,好疼。”
“我不行,我生不下来。”
这声音让人害怕。
在场只有周宜妃和仁慧太后生育过孩子,此刻也听得面色苍白。
“让我死了吧。”
声音太过凄厉,让人胆战心惊。
景华琰都蹙起眉头,下意识向东暖阁看去。
“怎么回事?”
周姑姑忙进入东暖阁,不多时,跟白院正一起出来。
白院正满脸是汗,即便是他,现在脸上也只有慌张。
“陛下,是臣无能。”
他的声音剧烈颤抖,仿佛在天上飘荡。
“小皇嗣是逆位,端嫔娘娘生不下来。”
第117章 猜得这样准,不会是你下的毒吧?
孩子是逆位,就是说,脚朝下头朝上,这样生产时胳膊会卡住,根本无法顺利生产。
不光无法生产,产妇还会异常痛苦,孩子想生生不下来,那种疼痛可想而知。
即便姜云冉未曾生产过,也觉得脊背发寒,不由自主攥紧了扶手。
只要作为女人,此刻都能感同身受。
仁慧太后平日里素来端方沉稳,遇到大事,几乎连眼皮都不带抬一下,此刻也表现出焦急模样。
到底做过母亲,最是知道生产不易。
周宜妃也紧跟着问:“白院正,你可有法子?”
白院正看景华琰面色冷寂,那双眸子仿佛染了寒冰一般,冻得人直达哆嗦。
他心里自然是打鼓的。
虽说吴端嫔意外早产,但折腾到这个地步,的确是他们当差不力。
白院正果断跪下,对景华琰行礼。
“陛下,为今之计,只有正位胎儿,才能顺利生产,不过此法只有迎喜嬷嬷能做到。”
说到这里,他眼睛一闭,心一横:“即便最后能顺利生产,也可能会引起产妇血崩,还请陛下明鉴。”
到了这个地步,他只能实话实说。
催产药都下了,现在孩子生不下来,吴端嫔要么活活疼死,要么只能面临血崩风险。
景华琰立即道:“让迎喜嬷嬷出来。”
很快,就出来两名迎喜嬷嬷。
这两人瞧着都已年过四旬,想来都是宫中伺候多年的老人,不光宫妃,还有王妃公主们,宗室有新子诞生,都是她们来接生。
论说经验,肯定是不差的。
宫中的迎喜嬷嬷都跟女医学过医术,妇人小儿之症,生产之事多有涉猎。
面对两人,景华琰倒是面色缓和:“你姓苏吧?”
苏嬷嬷上前一步,行礼道:“是,臣姓苏,之前大皇子也是臣来接生的。”
迎喜嬷嬷是宫中的特定官职,官位等同与尚宫,必要手段高超,技术精湛的接生婆来担任。
她们自然是要称臣的。
这也是宗室对她们的礼赞。
生育不是小事,关乎母子两条生命,自然要用心对待,不能马虎。
“苏嬷嬷,按照白院正所言,你可能行推位之法?”
苏嬷嬷面上一僵,却道:“回禀陛下,臣可以,不过此举可能会引起产妇血崩,而且于胎儿不利。”
孩子娇嫩,这样行事,很可能性命不保。
听着东暖阁里的哀嚎,景华琰没有犹豫:“行事便好。”
顿了顿,景华琰保证:“无论结果如何,朕都不会多加怪罪。”
今日的确不是太医和迎喜嬷嬷的问题。
即便景华琰不是大夫,他也知晓胎儿有可能逆位。
这种运气问题,景华琰从来不会怪罪于个人。
听到这话,迎喜嬷嬷和白院正都松了口气。
苏嬷嬷也干脆:“是,臣等一定尽力。”
几人又重新回到东暖阁。
方才开门那一瞬间,浓重的血腥味重新压过来,吴端嫔哀嚎的声音越发清晰。
却也越发孱弱。
她没有力气了。
又是两盆血水送出来,仁慧太后的脸色也越来越沉。
“怎么会如此呢?”
景华琰板着脸,只对彭逾摆了摆手。
彭逾躬身,很快就退了下去。
一时间,殿阁中重新恢复安静。
所有人都僵硬坐在椅子上,耳中是吴端嫔的呻吟,门外是漫天风雪。
刻香一节节掉落,夜空浓稠,犹如染了墨色。
姜云冉记得,他们是晚膳之前至永福宫,这一坐就是一个多时辰,此刻已过戌时,宫门都已落锁。
唯永福宫宫门大开,宫人来来回回,水车不停。
姜云冉看向首位落座的仁慧太后,见她面色疲惫,神情焦虑,心中也难免焦急。
无论事情因何而出,那毕竟是两条人命。
姜云冉只希望吴端嫔能顺利生产,在这生死厮杀里存活下来。
“陛下,”姜云冉轻声开口,“今日事发突然,恰在晚膳之前,臣妾忧心太后娘娘身体,多少还要用一些餐食才好。”
姜云冉声音轻柔,不徐不疾,在这样紧绷的气氛里,倒是难得让人生不出烦躁情绪。
在场众人,若是以前的周宜妃,定要呛声几句。
但现在的周宜妃早就今非昔比。
景华琰看向姜云冉,见她面容沉静,便道:“也好。”
仁慧太后摇了摇头:“算了,哀家没什么胃口。”
她虽然拒绝,态度却并不冷硬,只是因太过忧心,而腹中痉挛,感觉不出饥饿。
但这样反而会加剧腹痛。
待明日缓解过来,才知晓厉害。
景华琰还是对梁三泰颔首。
不多时,梁三泰捧着几份蒸点进来。
样式简单,分量也不多,景华琰劝着仁慧太后吃了两个素三丝的蒸饺,这才微微放心。
姜云冉也跟着吃了几个水晶虾饺,便放下了筷子。
众人都沉默用着餐点,无人多言。
不过一刻,梁三泰就带人撤掉了膳盘,重新上了润口的普洱茶。
东暖阁中依旧忙乱纷杂。
时间随着一盆盆血水流逝,终于,一道撕心裂肺的呼喊响起,东暖阁瞬间安静下来。
孟熙嫔已经熬得面无血色,她匆忙站起身,直奔房门之前。
她刚伸出手,却又呆愣在原地,不敢靠近。
孟熙嫔眼泪滑落,她靠在门边,仔细听着。
柔羽的神情也紧张万分,她死死盯着房门,一眼都不肯错过。
殿阁中越发寂静了,几乎到了落针可闻的地步。
所有人都屏息凝神,等待最后的结果。
姜云冉侧着头,也紧张地看向雕花门扉,手指紧紧攥着,却察觉不到疼。
等待的时间是最难熬的。
悬着的那把剑剑锋锐利,不知何时会落下。
啪嗒一声,刻香又掉了一节。
倏然间,东暖阁中又传来纷杂的交谈声。
一声盖过一声,杂乱无章,让人听不清只字片语。
仁慧太后都有些坐不住了。
在场几人,最冷静的是周宜妃,慕容昭仪和姜云冉。
周宜妃此刻还关注着仁慧太后,安慰她一句:“太后娘娘,看时辰应该快了。”
仁慧太后叹了口气,她身边的彭尚宫取出帕子,给她擦拭额头的汗。
不知是紧张还是焦急,在场几人依旧不停出汗。
足以见得永福宫的炎热。
就在这时,一道急促的脚步声响起。
东暖阁的房门猛地打开,吱呀一声,吓了孟熙嫔一跳。
门内的人是岑医正和苏嬷嬷。
岑医正瞧着比钱院使年长一些,消瘦清秀,有一种与九重宫阙格格不入的仙风道骨之感。
他此刻满头是汗,衣袖还沾染了些许血迹,看起来触目惊心。
岑医正一出来,就跟苏嬷嬷一起跪在景华琰面前。
“回禀陛下,”他的声音都是颤抖的,“端嫔娘娘已经生产。”
没有恭喜,亦没有道贺。
足以见得,这一次生产没有任何喜事。
吴端嫔最后一声痛呼之后,再也听不见任何声息。
所有人的心都跟着悬了起来。
“吴端嫔如何?”
景华琰直接问。
苏嬷嬷忍不住哆嗦了一下。
“回禀陛下,臣给娘娘正位之后,娘娘艰难生产,最终生下……生下小皇子。”
说到这里的时候,苏嬷嬷眼看有些慌张。
她努力平复情绪,才继续开口。
“但是娘娘受伤严重,血崩不止,经岑医正和白院正行针,又先行服过定神汤,到底保住了性命。”
听到这里,众人皆松了口气。
保住性命就是大喜事。
此事也就是在宫中,医药皆全,太医和迎喜嬷嬷手段高超,若是在坊间,怕是要一尸两命。
就连景华琰都面色稍霁。
他沉声问:“于以后可有大碍?”
苏嬷嬷看向岑医正,岑医正才回禀道:“吴端嫔娘娘难产,耗费了许多精气,加之逆位血崩,即便用药行针,也只能暂时保住娘娘的性命。”
“但是……”
岑医正面色苍白,豆大的汗珠从脸颊便滚过。
“若能熬过十日,虽然之后会体弱多病,却*也可以养回精神,”岑医正顿了顿,才低声道,“若是熬不过……”
若是熬不过,就要撒手人寰了。
推位之法只能勉强给吴端嫔续命数日,就看她自己的运气。
也看她是否想要坚强活下去了。
景华琰面沉如水,他定定看向岑医正,道:“小皇子呢?”
这四个字似乎点醒了仁慧太后。
她猛地抬起头,眼眸中是显而易见的担忧:“孩子怎么不哭?”
一般生产,最先听到的是孩子的啼哭声。
那声音是在欢庆自己的新生,也在感恩母亲的付出。
孩童的第一声啼哭,总是那样清脆悦耳,牵动所有人的心弦。
但在这炙热的永福宫中,却听不到任何人的哭泣声。
就连孩子微弱的哽咽声都没有。
岑医正的腰背弯下,整个人都佝偻在地,显得那样恐慌。
“回禀陛下……吴端嫔娘娘生下的,是个……”
他结结巴巴,最终把心一横,才说出口。
“是个死胎。”
这四个字犹如惊雷,在永福宫炸响。
“什么?”
孟熙嫔还站在房门之前,她被这几句话砸得晕头转向,一时间竟有些失去了分寸,直接问出了口。
“不可能,前日端嫔妹妹还说孩子胎动,太过顽皮。”
这话一出口,岑医正就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看向她。
“当真?”
孟熙嫔被吓了一跳。
她身边的姑姑忙扶着她回到座椅上,轻轻捏了一下她的手臂。
孟熙嫔这才回过神,发现在场所有人都盯着她。
包括面容冷峻的皇帝陛下,也淡漠睨着她,这让她心生害怕情绪。
“真的……”
孟熙嫔犹豫片刻,才道:“当时她还让我摸一摸她的肚子,我……”
说到这里,孟熙嫔脸色大变。
她此刻才意识到,当时她抚摸的孩子,已经死了。
孟熙嫔眼中重新蓄起泪水,她结结巴巴道:“我摸了,并没有感受到异常,孩子动不动我也不知道。”
眼泪滚落,她害怕地抱住手臂,整个人都哆嗦起来。
“难道当时……”
岑医正面色难看至极:“是。”
“小皇嗣生下来时,已经夭折超过三日。”
————
这实在太过匪夷所思。
一般而言,若是妇人怀孕时孩子胎死腹中,妇人多半会有疼痛出血等症,或者提前生产,产出死胎。
不过若是妇人没有其他症状,也有可能发生,死胎甚至可以在妇人身体中停留超过十日,但每多一日,都会对妇人产生毒素,时间越久,越容易累及母体。
尤其怀孕超过八月后,太医院每隔一日就要请脉,这种情况下,是不可能发现不了皇嗣已经死亡的事实。
也难怪岑医正这样紧张。
听到他的话,孟熙嫔也眼看紧张起来。
“可是……”
可是前日吴端嫔还一脸幸福,说孩子健康,胎动频繁。
一个死胎如何能胎动?
孟熙嫔可能回忆起了当时吴端嫔的表情,此刻脸上清晰浮现出恐惧来。
吴端嫔究竟知不知道孩子已经死了?
当时的她,精神还正常吗?
这些问题,一下子就浮现在众人眼前,让人心中生寒。
此时此刻,姜云冉终于意识到她为何总觉得吴端嫔有些奇怪。
源自于她的表现。
她总是满脸幸福,轻轻抚摸肚子,无论何时见她都是这副模样。
太过完美,以至于让人觉得虚假。
配上她那副怪异的模样,越发让人脊背发凉。
她不由想起王庶人的话,眸色也跟着暗沉几分。
景华琰没有被几人的话语惊吓,他寒声质问:“孩子是因何而死?”
胎死腹中,总要有个机缘。
岑医正沉默片刻,道:“吴端嫔怀孕一程皆是臣在照料,娘娘的脉案臣也一直牢记在心中,因娘娘的身材问题,臣等一直很是揪心,可无论臣还是白院正,乃至孙医正都没有看出任何问题。”
他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
幸运的是他话音落下,正巧孙医正赶到。
他顶风冒雪赶来,斗篷上的白雪积了一层,斑驳化成一团团水渍,显得狼狈不堪。
今日格外忙碌,此刻他也显得很是疲惫。
听到这话,他不知其情,却也跟着直接跪倒在地。
“见过陛下,太后娘娘、诸位娘娘,”孙医正今年只得二十几许的年纪,他是江湖游医,因为很有些手段,才招入宫中,同赵庭芳是同一年入宫的,“岑医正所言甚是。”
景华琰目光落在他身上:“吴端嫔的脉案一点问题都没有?”
孙医正愣了一下。
这个问题,这几个月来太医院反复纠结。
他这种野路子出身的,最不被太医院待见,但这一次也被请去会诊。
“回禀陛下,若只看脉案,端嫔娘娘是没有任何问题的,”孙医正顿了顿,看向岑医正,“但当时臣也同上峰禀报,即便脉案正常,端嫔娘娘肯定也有病症。”
“望闻问切都是医治的根据,首先端嫔娘娘的外表看起来就非同寻常。”
这其实是最棘手的。
一个人你眼看她有病,但无论怎么听脉都是正常,而病人自己也没有其他病症,没有症状的情况下,如何医治?
这是最难治的。
上医治未病,但在病人也没有病症前兆的情况下,就是神仙下凡,也无法为其医治了。
且不提白院正和岑医正都是世家出身,他们固然会有固执己见之时,但孙医正却肯定不会。
他曾经在民间行走数年,见过数不清的病例,会入宫成为太医,也是景华琰看中他的灵活。
固执己见是没有好下场的。
即便是太医院也需要新气象。
景华琰见三人皆跪在地上,沉吟片刻才道:“起来回话吧。”
待三人起身,景华琰便道:“孙医正,白院正正在给端嫔行针,她的情况白院正最清楚,你去看一看,是否还有其他的手段医治端嫔。”
“务必保住端嫔的性命。”
孩子已经死了,如今最重要的,就是医治好吴端嫔。
孙医正正色道:“是。”
待孙医正离开,景华琰的目光就落到了苏嬷嬷身上。
“苏嬷嬷,可能看出孩子是因何夭折?”
岑医正没有回答,景华琰第二次询问,问的是苏嬷嬷。
苏嬷嬷的面色相当难看。
她面色苍白,神情仓惶,似乎对此非常害怕。
景华琰面色一沉,他睨了一眼岑医正,道:“岑医正,你也去医治吴端嫔。”
岑医正如何不知这是要让他回避,但他却不敢反抗,只能唯唯诺诺起身,垂头丧气进了东暖阁。
等人离开,景华琰才冷淡看向苏嬷嬷。
仁慧太后有些心急:“秀姑,你是宫中的老人,有有什么不能说的?”
苏秀姑同仁慧太后也有情分,当年她刚入宫,第一个伺候的就是仁慧太后。
听到这一声闺名,苏秀姑难得有些动容。
她心一横,再度跪下,行了大礼。
“陛下,太后娘娘,”苏秀姑低声道,“方才事出仓促,臣一直在救治端嫔娘娘,只抽空看了一眼小皇子。”
她闭了闭眼睛才说:“小皇子的身形,完全不像是八月孩儿,好似已经足月了。”
“什么?”
在场众人都很惊讶。
苏秀姑叹了口气:“孩子的身形是最好辨认的,八月的孩子大约有两尺长,五官都已经长好,除了个头小一些,心肺能力弱一些,几乎同足月胎儿一般无二。”
“若小皇子还存活,即便今日难产,孩子也有一线生机,但吴端嫔娘娘生下来的却是足月的死胎。”
她比了一下大小:“小殿下已经超过了两尺,身形瞧着也结实,胎发都已经很浓密了,这绝不可能。”
对于经年接生的产婆来说,她们最宝贵的就是经验。
不光针对产妇,也针对新生儿。
有时候新生儿突发急症,她们的能力和手段都比大夫要强得多。
她能看出孩子有问题,那吴端嫔这一胎就透着古怪。
在这种情况下,她的脉案却是“正常”的。
苏秀姑很知道如何禀报,她先把前因说了,然后才压低声音说:“陛下,太后娘娘,臣以为,小皇子之所以会胎死腹中,并非有其他原因,而是他已经过了生产时间,却没能生产。”
这个答案更匪夷所思了。
有些急躁的慕容昭仪都说:“我怎么听不懂,你说的太乱了。”
姜云冉拍了一下她的手,安抚道:“我以为,苏嬷嬷的意思是,一瓶水满了,不溢出来,只能炸瓶子。”
苏秀姑看了看她,颔首道:“姜娘娘所言甚是。”
“孩子临产,但吴端嫔娘娘却没有要生产的征兆,因此小皇子只能在腹中挣扎,最后无法呼吸……”
也就是说,孩子是活活憋死的。
这就更诡异了。
婴儿是在母体中孕育,羊水是他们天然的源泉,自古以来,孩子都是这样诞育的。
在场众人不是医者,却也都知晓。
这根本就不可能发生。
孩子临产,吴端嫔必有反应,即便是八月早产,只要能顺利生产孩子也不会有问题。
可吴端嫔却并无反应,而是等孩子已经夭折数日之后,才在今日腹痛难忍。
周宜妃直接问:“为什么,你能看出来吗?”
事关孩子,周宜妃总是分外关心。
苏嬷嬷摇了摇头,她迟疑片刻,还是道:“还是跟端嫔娘娘的身体有关,她这一胎,怀相其实并不好。”
“端嫔娘娘太过丰腴,饮食过多,以至于小皇子养得太大,之前臣来看过数次,端嫔娘娘都说腹中总是饥饿,才会暴饮暴食。”
“可能因为如此,小殿下才显露出足月特征。”
听到这里,姜云冉心中一动。
她想起那许多诡异之处,问:“若吴端嫔中毒了呢?”
此话一出,众人皆是一惊。
景华琰目光扫过,问:“你有何见地?”
姜云冉看向众人,道:“陛下,太后娘娘,臣妾不懂医术,但听了这么多异常,也总觉得不妥。”
“臣妾有个猜测,姑且一说,还望陛下海涵。”
她的意思很清楚,她只负责猜,求证和结果都不负责。
景华琰颔首:“你说。”
姜云冉这才呼了口气。
“臣妾是坊间长大的,”姜云冉也学着赵庭芳,以这种方式开头,“见到的奇闻轶事也多,可能想法同姐姐们不太一样。”
自从她开口,景华琰的目光一直落在她身上,能看出在认真聆听。
姜云冉道:“臣妾原本也觉得端嫔妹妹的这一胎怀得有些吃力,但听闻太医都说无碍,臣妾便也就安心,如今想来,或许端嫔妹妹真的无碍。”
“她自己的脉相是正常的,说明她的身体无碍,但小殿下这样忽然崩殂,臣妾不由多想。”
“会不会只有羊水有毒呢?”
“这个毒被包裹在子宫之中,对于母体没有任何伤害,因此端嫔妹妹并无病症表现,”姜云冉分析得也很认真,“但对于小殿下来说,这种毒却很致命,导致他生长迅速,身体过大,最后胎死腹中。”
姜云冉话音落下,整个殿阁落针可闻。
仁慧太后抬眸看向姜云冉,目光中有审视,也有一丝旁人觉察不到的恍惚。
她仿佛透过她,看向另外一个人。
一个曾经的至交好友。
姜云冉没有注意到仁慧太后的目光,她的看向苏嬷嬷,问:“我的猜测可有可行之处?”
苏嬷嬷本来也是满脸焦急,听到这里,她整个人都恍然大悟。
她瞪大眼睛,看向姜云冉,不由道:“贵嫔娘娘真是天资聪颖。”
说到这里,苏嬷嬷有些尴尬,她才道:“回禀陛下,太后娘娘,贵嫔娘娘的猜测十分合理,对于端嫔娘娘的病症臣百思不得其解,现在听来真是醍醐灌顶。”
景华琰微微蹙起眉头。
他还未开口,周宜妃却抬眸看向姜云冉。
她的眉眼锐利,依稀有年初时乖戾跋扈的模样。
“猜得这样准,不会是你下的毒吧?”
第118章 这一次,真是激怒他了。
周宜妃已经不问世事数月。
一是当时周家的事闹得太大,虽然景华琰金口玉言,保下了周宜妃和大皇子,但世人的口舌却也不能被禁锢。
周宜妃还算聪明,选择明哲保身,否则任何人看到她,都只能想到罪臣之后。
她的缄默和消失,才是最好的做法。
后来周家风波过去,边关战事和司务局贪墨大案积累在一起,所有人的视线从周宜妃身上挪开,她才慢慢重新出宫走动。
不过或许是冷清惯了,她再也不如以前那般乖张,反而沉默寡言,除非必要场合一概不出现。
就连后宫宫事她也置之不理,片叶不沾身。
这一句质问这样犀利,让在场众人皆是有些惊愕。
不是因为她质疑姜云冉,而是她质疑本身,都十分突兀。
姜云冉抬眸看向她,四目相对,姜云冉看到了她眼中的探究。
她的确心存疑虑。
姜云冉的目光下移,看到她手腕上挂着的那串蜜蜡。
上面有一个小巧的小金猪,瞧着有些格格不入。
那是大皇子的生肖。
为母则刚。
周宜妃或许不是个好人,但她一定是好母亲。
今日事针对到了新生皇嗣身上,这让周宜妃心中忐忑,之前压抑住的情绪展露出来,下意识质问。
她所担忧的,是有人对大皇子下手。
景华琰眉头紧蹙,明显表现出不悦神色,就连仁慧太后也叹了口气,对于今日的乱事,她显然心中不愉。
姜云冉没有去看旁人,她一瞬不瞬盯着周宜妃,语气坚定:“不是我。”
姜云冉重复了一遍:“这对我没有任何好处。”
她的语气和眼神一模一样的坚定。
周宜妃认真看向她,片刻后,她垂下眼眸。
“是我心急,”周宜妃道,“我同妹妹道歉。”
姜云冉摇了摇头:“都是关心端嫔和小殿下,我知晓的,不会往心里去。”
仁慧太后有些意外看向她,目光里依旧有着审视和怀念。
对于这种目光,姜云冉在她和皇贵太妃身上都曾经见过。
以前不知晓。
现在想来,怕是同姜家有关。
亦或者说,同她母亲有很大关系。
母亲并未说过早年的旧事,但姜云冉可以肯定,她十五岁之前都在玉京,十五岁生辰之后,不知为何回到了溧阳。
时过境迁,前尘已逝。
曾经那些故人都淹没在历史的尘埃里,随着岁月和风沙淡去身影。
姜云冉不知姜家究竟出了什么事,当年又是什么身份,是否与这些天潢贵胄扯上关系,但姜云冉可以肯定,在事情全部查清之前,她一个字都不能吐露。
无论对谁,包括景华琰。
万一家族曾犯谋逆大罪,她这个罪臣之后必然没有任何好下场。
谋逆事小,揭发事大。
姜云冉自幼经历了太多磨难,她读书学习,可不是科举当官,将来卖于帝王家。
努力提高自己,为的是被压迫时自己有反击能力。
更为了把所有的仇家都拉下马,让他们生不如死。
而现在,她终于把权柄握在手中,距离阮家覆灭也已经近在咫尺,她不想再生事端。
被仁慧太后这样瞧着,姜云冉面不改色,她满脸忧心,仿佛只为端嫔的未来担忧。
仁慧太后的目光停顿片刻,才收了回去。
她念了一声佛偈,才道:“秀姑,你可知晓吴端嫔中的是什么毒?”
苏秀姑摇了摇头:“是臣见识短浅,猜不到端嫔娘娘所中之毒,但这种毒一定非常稀少,以至于太医院都没能查出端倪。”
说到这里,殿阁中再度陷入寂静。
景华琰蹙眉深思,面色异常冷峻。
其余众人皆沉默,因不知要从何议论,便只能缄口不语。
就在这时,冬暖阁的房门再度打开。
孙医正擦着额头的汗,快步而出。
唰的一下,众人的视线齐齐落在他身上。
孙医正吓了一跳,到底入宫多年,还是维持住了该有的体面。
“陛下,白院正已经给端嫔娘娘行针,端嫔娘娘暂时沉睡,没有大碍。”
“臣也一起看过,端嫔娘娘失血过多,元气大伤,这几日需要小心调养,不能有心绪波动,熬过前十日才能平稳,务必不能告知她皇嗣的真相。”
景华琰颔首,他目光落在柔羽身上:“你可明白?”
柔羽此刻也算是松了口气。
她福了福:“是,奴婢明白,另外会告知汤姑姑,不叫宫中人随意侍奉娘娘。”
倒是还算机灵。
景华琰没有治罪,他看向孙医正,道:“对于吴端嫔的病症,此番有了新的猜测,你看是否能想到线索。”
苏嬷嬷说话干脆利落,三言两语就把事情讲解清楚。
孙医正越听面色越难看。
到了最后,几乎是面沉如水,嘴唇紧紧抿着,显得分外紧张。
看了他的模样,众人都明白他一定猜出了什么。
景华琰淡淡道:“说。”
孙医正转身,在堂前跪下。
“陛下,”他行过大礼,才道,“臣等之前未有察觉,是臣等失职,还请陛下发落。”
看来姜云冉的猜测是正确的,顺着这个方向一斟酌,经验老道的太医立即就有了想法。
孙医正也是机敏,立即认错。
景华琰道:“此事匪夷所思,若非贵嫔聪慧,旁人怕是无法察觉。”
“饶你无罪,且继续说来。”
孙医正顿了顿,道:“陛下,若这个猜测为真,那么想要对小殿下下毒,只能有一个方法。”
孙医正把心一横:“那就是在端嫔娘娘有孕之前,就必须要服下或者接触毒药,否则无法在小殿下孕育之初就染上毒药。”
这句话,让一直稳于泰山的慕容昭仪都倒吸一口冷气。
姜云冉心中一沉,她忽然有了一个猜测。
她睫毛轻颤,轻轻攥住手心,眼眸不经意抬起时,看到了景华琰冷峻的面容。
从踏入永福宫的那一步起,景华琰就未再展露出片刻笑容。
宫中针对皇嗣的事屡有发生,景华琰自然心中烦闷,对此深恶痛绝。
然而借着数次宫事,景华琰已经裁撤大批宫人,如今宫中侍奉的宫人除了身家清白,忠心不二的老宫人,几乎都是生面孔。
这种情况下,手段依旧层出不穷。
暗中的那道影子,始终筹谋,没有一刻放弃。
四目相对,姜云冉看到了景华琰眼眸中的冷酷。
这一次,真是激怒他了。
若有人在吴端嫔怀孕之前就对其下毒,如何能肯定吴端嫔有孕?
唯一的一种可能,就是有人在所有人身上都下了毒,以此来损害皇嗣。
这种手段让人不寒而栗。
尤其吴端嫔脉案那样正常,其余宫妃也都是平平安安,没有人有中毒的征兆。
这更令人担忧。
显然,仁慧太后也想到了这一点。
她在宫中多年,最是知道这些阴私手段,因此显得格外焦急:“这可如何是好?”
仁慧太后猛地看向景华琰:“皇帝,可要再从民间征招医术高超的大夫,入宫诊治?”
见惯了仁慧太后慈爱的模样,众人几乎都忘了在先帝时雷厉风行的皇后娘娘。
事出就解决,无论如何,都要把宫中的隐患排除。
倒是景华琰蹙着眉头,安抚仁慧太后:“母后,让孙医正继续说。”
孙医正顿了顿,才道:“回禀陛下,太后娘娘,且不论这种毒药是否真的存在,此事又是否确凿,想要在所有娘娘宫中动手脚,怕也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
他看向仁慧太后,竟还知晓要安慰她。
“况且,若真有这种毒药,怕也是珍惜少见之物,如何能得到那么多,用在宫中所有娘娘身上?”
话是孙医正说的,他自己自然明白其中深意。
前因后果也思忖清楚,才开口禀报。
听了这话,仁慧太后的面容缓和,她呼了口气:“是哀家着相了。”
说到底,还是关心则乱。
倒是在坐几位娘娘,意识到自己可能被下毒,除了孟熙嫔有些紧张慌乱,其他三人都面不改色。
她们并不认为自己有什么异常。
尤其姜云冉入宫时间短暂,更不可能同此事沾染上半分关系。
而且,内心深处,姜云冉总觉得此事并不是表面上这样简单。
孙医正见众人面色和缓,斟酌着开口:“臣记得在冬日之前,端嫔娘娘并未发胖。”
姜云冉仔细回忆,在王庶人事发时,吴端嫔也曾经到场。
那时是深秋,玉京也并不寒冷,当时姜云冉只觉得她有孕之后气色好,人也比以前丰腴一些,并未觉的奇怪。
可是随着冬日来临,吴端嫔犹如被吹了气,一下子就胖了起来。
姜云冉的目光垂落,慢慢挪到西侧殿中已经被熄灭的暖炉上。
也就是那个时候,吴端嫔开始怕冷。
姜云冉若有所思,她觉得自己摸索到了关键,可因为不知那毒药究竟是什么,而失去了该有的判断。
还是要多看医书。
姜云冉这样想着,就听到外面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下一刻,厚重的帐幔被掀开,冷风呼啸而入,裹挟着鹅毛一般的大雪,在地面上落下一层水迹。
彭逾身上的斗篷都已经湿了,他快步踏入殿阁中,在门口抖了抖雪。
梁三泰倒是很友善,忙帮他脱下斗篷,递了个手炉给他。
彭逾身上满是寒气,他那张平平无奇的面容被冻得通红,眼眸中难得显露出急切神色。
“回禀陛下,臣着慎刑司检查永福宫中所有暖炉和红螺炭,发现……”
彭逾顿了一下,道:“发现所有的红螺炭中,都被加了寒苦草。”
姜云冉心中一惊。
怎么又是寒苦草?
而听到这话的孙医正猛地抬起头,他满脸惊愕,片刻之后露出显而易见的恐慌。
“寒苦草?彭大伴能确定?”
彭逾坚定地道:“能确定。”
孙医正转过身来,慢慢抬起头,目光落在景华琰的膝盖上。
“陛下,臣知晓今日所有事情,还请陛下允臣单独禀报。”
————
单独禀报,就证明此事事关重大。
孙医正自己也不知会如何牵扯,因此不敢当众说出,只能先禀报景华琰,等陛下定夺。
景华琰垂眸睨了他一眼,片刻后才看向仁慧太后。
“母后,今日已晚,端嫔也暂时平安,不如各自散去,以筹备冬至宫宴。”
后日就是冬至,马虎不得。
仁慧太后倒是没有犹豫。
她看了一眼对面几位年轻宫妃,扶着彭尚宫的手起身:“孟熙嫔,这十日永福宫的差事,就交由你来处置。”
“若你有不懂之处,可以询问汤姑姑,亦或者禀报贵妃,可明白?”
孟熙嫔一个激灵。
她立即起身,躬身行礼,道:“诺,太后娘娘放心,臣妾会照料好端嫔妹妹。”
这一句话说得倒是很像样子。
仁慧太后道:“皇帝也早些安置,事情已经发生,急也无用。”
众人一起起身,景华琰亲自把仁慧太后送到门口。
等太后离开,景华琰才看向苏嬷嬷:“你跟李嬷嬷今日一起留在永福宫,另外让太医院再派两名女医,日夜看护端嫔,务必保全她万无一失。”
东暖阁中的白院正此刻也踏出房门,躬身行礼:“是。”
景华琰道:“你同岑医正交替值守,这几日辛苦一些,熬过去就好。”
听到这般吩咐,白院正狠狠松了口气:“是。”
景华琰并未立即降罪,可见此事尚有缓和余地,他们要做的就是让吴端嫔活下去,只要能有转机,就还有救。
梁三泰取来大氅,给景华琰披上。
景华琰看向身后众人,目光最后落在姜云冉身上:“姜贵嫔,你随朕来。”
对于他的吩咐,姜云冉并不意外。
她福了福,披上大氅,跟景华琰一起毫不停留走入风雪中。
留下其余几人站在温暖的厅堂中,目送两人并肩前行。
周宜妃脸上并无波澜,她自顾自穿衣,不理会其他人的动作。
慕容昭仪亦然。
见两人都毫不在意,孟熙嫔犹豫片刻,才问:“陛下为何招贵嫔娘娘前去?”
周宜妃仿佛没听到这话,她扶着百灵姑姑的手,大步流星离去。
倒是慕容昭仪瞥了她一眼,只说:“你看顾好吴端嫔,多余的事不要理会。”
孟熙嫔愣了一下,随即亲自送她离开。
方才还人满为患的明间,瞬间只剩下三两人。
孟熙嫔站在门边,直到被风雪吹得脸皮生疼,才叹了口气。
“苍天保佑,但愿端嫔妹妹安然无恙。”
另一边,一行人在艰难前行。
风雪越来越大,宫道上已经铺满了一层厚厚的雪。
寒风呼啸,把软轿吹得东倒西歪,不停在半空中摇晃。
姜云冉被晃得头晕。
她感觉有些恶心,只能不停抚平胸口,以减轻颠簸的煎熬。
还好乾元宫很快就到了。
软轿进入乾元宫的回廊,狂风便倏然减轻,软轿平稳下来,一路来到寝殿之前。
等轿帘掀开,姜云冉才发现等在外面的居然是景华琰。
“陛下。”
她面色苍白,显得有些疲倦。
景华琰蹙了蹙眉:“可是不太舒适?”
姜云冉摇头,握住他宽厚的掌心,两步下了软轿。
“有些头晕,方才太晃了,”姜云冉轻声道,“陛下,进去说话吧,外面实在太冷。”
转眼就要到冬至。
一年中最寒冷的季节劈头盖脸砸来,根本没有给人准备的余地。
踏入乾元殿,热气扑面而来,姜云冉同景华琰一起去了御书房,等两人安顿下来,孙医正也到了。
他已经在外间吃了热茶,此刻并不显得特别局促。
景华琰让他坐下回禀。
孙医正在宫中侍奉多年,也颇为熟悉这位皇帝陛下,此刻在他身边能见到姜贵嫔,就意味着陛下对她足够信任。
他要说的话,姜贵嫔自然能听得。
在来的路上,孙医正已经组织好的语言,此刻倒是并不迟疑,直接便开口:“回禀陛下,臣听到寒苦草的时候,就想到了一种药。”
他道:“有一种比较罕见的坐胎药,百多年前是一种求子神药。”
听到坐胎药三个字,景华琰的神情明显冷了几分。
这就意味着,这种药并非被误食,也不是旁人下毒,很有可能是吴端嫔自己服用,为了早日怀上皇嗣。
“它的名字很直接,就叫得喜,”孙医正娓娓道来,“前朝末年天灾人祸不断,新生儿很难存活,后来艰难有了几年平缓时光,百姓们为了多养育孩子,就纷纷动了心思,这种名叫得喜的神药就广为流传起来。”
“起初,这种药的确有效,许多妇人只服用一次就能怀上孩子,可以说是万无一失。”
听到效果这么好,姜云冉都不由有些咋舌。
孙医正到底见多识广,知晓的案例多,此刻讲述起来非常清晰。
“可当孕妇们陆续进入九个月时,大家才发现事有不对。”
从怀孕到生产有一个漫长的过程。
这几个月里,得喜已经卖出成百上千,有多少孩子是在那时被怀上,至今不得而知。
但当第一批有孕的妇人陆续早产时,百姓们意识到这种药的风险,已经晚了。
“所有的妇人几乎都早产了。”
孙医正医者仁心,说到这里,也不由为当时那些孩子和孕妇而伤怀。
“早产还好一些,毕竟孩子已经九月,只要能顺利生产,孩子就能存活。”
“但所有生下来的孩子,无一例外都有疾病。”
“他们都已经是足月胎儿的模样,有的先天残疾,有的眼瞎耳聋,大多数生来病弱,几乎活不到满月。”
听到这里,姜云冉只觉得脊背发寒。
孙医正叹了口气,说:“能存活下来的孩儿十不足一,这都是有钱人家耗费药材,才能保全下来的幸运儿。”
“也正因此,从那时起,得喜这种药便销声匿迹。”
这药实在恶毒。
给了人希望,耗费孕妇的精气养育数月,最后只能得一个生来就要死去的孩儿。
这种打击,比一直没有孩子还要沉重。
几乎能让人崩溃。
“这只是最早降生的孩子,可后面还有那么多正在怀孕的妇人,因为怕生下畸形胎儿,许多都选择了流产。”
姜云冉忍不住蹙了蹙眉头,那股恶心翻涌上来,她面色越发难看。
“喝点茶。”
景华琰给她倒了一碗龙井,让她压压口。
姜云冉苍白着脸对他摇头,示意自己无事。
孙医正顿了顿,他也得了一杯茶,忙一口灌下去。
这些旧事说起来,也让人心绪难平,当年究竟死了多少孩儿孕妇,根本无从得知。
孙医正缓了缓,才继续道:“后来这种药就绝迹了,臣之前翻看旧时奇药例子,偶尔看到这种药,心中不由为那些孩子和妇人可惜,因此记忆格外深刻。”
“如今想来,同端嫔娘娘的症状都对得上。”
“一是孕妇脉案正常,怀相也正常,二是都会早产,生出孱弱的孩子。”
“但这种药已经绝迹两百年有余,又并非常见的药物,臣便没有把其牵扯到一起。另外其中有几点不同,因为表象太过显眼,导致让人往另一个方向斟酌。”
“根据案例,当年怀孕的妇人不会发胖,她们看起来与寻常孕妇无异,所以直到第一名孕妇早产,人们才意识到这种药的危害。”
“第二,孩子多半能顺利生下,不会是……是死胎。”
孩子多是生下来便孱弱,尚且还能存活数日,最后才衰弱而亡。
但吴端嫔生下来的就是死胎。
这区别是很大的。
“是臣的疏忽,太过注意端嫔娘娘的身形,没有注意到她有孕的这几个症状。”
说到这里,事情几乎已经清晰明了。
景华琰若有所思,才道:“这又同寒苦草有什么关系?”
孙医正道:“就是因为寒苦草,臣才想起来得喜这种药。”
“寒苦草性寒,女子不宜服用,若不甚服用,会引起月事时血崩,或疼痛难忍,宫寒体弱。”
他道:“这是服用的药效,但若在炭火中燃烧,产生烟尘,则会让人手脚冰寒,腹中饥饿。这种症状并不明显,也不会体现在脉相上,但端嫔娘娘的畏寒和暴食是不正常的。”
孙医正说的很是认真:“臣记得得喜中有一味雀果,恰好能*同寒苦草产生这种叠加药效,更可怕的是两相叠加之后,会产生微量的毒素,那么也就能解释,为何小殿下胎死腹中。”
所以孙医正字听到寒苦草后,立即想到了得喜。
他果然是经验老道的游医,如此看来,倒是比几位老太医见识要多得多。
景华琰颔首,片刻后,他看向姜云冉,问:“你怎么看?”
姜云冉方才已经都听明白了。
不过寒苦草这味药,让她心中一动,把这件事记在了心里。
这药会不会出现的太频繁了一些?
她手中捧着热茶,温暖了有些冰寒的手心。
“臣妾是否可以认为,得喜是吴端嫔自己服用,为的就是怀上皇嗣。”
结合王庶人的话,一切都解释的通了。
难怪怀孕之初吴端嫔没有让王庶人给她请脉,原因就在这里。
王庶人更爱读杂书,她涉猎颇广,万一被她看出端倪就不好了。
但是……
姜云冉凝眉道:“但是我想不通。”
她看向景华琰道:“陛下,宫妃都想孕育健康皇嗣,若孩子生下来病弱早亡,何苦吃这一年的怀孕之苦?”
“二则是寒苦草。”
她目光锐利,在宫灯照耀下璀璨夺目。
“在红螺炭中下了寒苦草的人,肯定知晓吴端嫔是通过得喜怀上的皇嗣,她不想让吴端嫔生下孩子,便在入冬之后以这种方式给她下毒。”
“也就是说,吴端嫔早产,一共有三件事需要查清楚。”
“一是她究竟是否主动服下坐胎药,二是她是否知晓这种药的毒性,”姜云冉一字一顿道,“三是有谁知晓这整件事,并且精通医理,通过寒苦草导致吴端嫔早产死胎。”
第119章 【三合一】因为她疯了。
窗外的风还在呼啸。
暴雪刮在窗棱上,发出扑簌声响。
殿阁中烧着火墙,温暖如春。
明明是宜人的温度,却让孙医正汗流浃背。
他自己心里很清楚,他是被景华琰征招入宫,授予官职,因此在太医院,他是最能得陛下信任的太医。
别的太医嘴上不说,明里暗里经常会挤兑他。
他早就已经习惯,并且也并不往心里去。
孙医正一早就看清楚,他们这位陛下赏罚分明,只要好好做事,用心效忠,那以后就不会有任何差错。
所以在想到得喜之后,他第一时间选择上表,绝不会为了同僚的脸面而私藏。
这宫里什么最重要?让陛下满意最重要。
孙医正混迹江湖多年,脸皮比城墙还厚,他听到姜贵嫔这样分析,心中一边感叹,一边想好了说辞。
“娘娘真是聪明绝顶啊。”
姜云冉:“……”
孙医正脸不红心不跳,他肯定了姜云冉的说辞,道:“陛下,娘娘,此事应当就是如此,臣以为,若是想查,可以从得喜和寒苦草方向调查。”
他倒是诚恳。
事情有了眉目,景华琰沉郁的表情也缓和几分,听到这里竟然还反问一句。
“你不怕太医院把你赶出来?”
此事若真往深里查,太医院难辞其咎,且不提白院正和岑医正都要吃挂落,其他太医也都会被一起盘查。
药物一事,兹事体大,尤其还牵扯到皇嗣,更是让人不敢掉以轻心。
孙医正直接起身跪下磕头。
景华琰来不及阻拦,他的头就磕得嘭嘭响,听起来虔诚极了。
“陛下,臣不过一介游医,行走村落山林,若非陛下恩赏,臣如何能有官服加身的荣光?”
“陛下的赏识,是臣今生最大的幸运,功名利禄,官职地位,都不及陛下安危重要。”
这马屁拍的,姜云冉都震惊了。
朝堂上的朝臣都是书香门第出身,就连太医院也多是世袭之家,人人都自持身份,不会这样低三下四。
还得是孙医正。
姜云冉听着都觉得很是感动了。
景华琰却淡淡勾了一下唇,冷冷道:“别忘了,你也给吴端嫔请过脉。”
还不是没看出差错?
虽然这样说,但景华琰却不预备罚他。
孙医正也听出来,站起身来道:“多谢陛下宽宥。”
姜云冉见气氛缓和,才漫不经心地问:“得喜暂且不提,这寒苦草因何会是调查方向?”
她随口一问,孙医正便也没有往心里去。
“回禀贵嫔娘娘,这寒苦草也并非常见之物,需得在极寒之地才能生长。”
他仔细回忆,方才禀报:“按照《本草药典》记在,极寒之地其一就是千雪山,而寒苦草多生长在千雪山山崖之上。”
景华琰面色不变,但那双眼眸却阴沉下来。
“千雪山?”
孙医正颔首:“正是,陛下,娘娘,众人皆知因西狄占领丰庆草原,导致中原与千雪山断路,这二十载来,所有关于千雪山的名贵药物逐渐销声匿迹,除非重金求得,费尽心思,否则很难在寻常药局买到。”
说到这里,孙医正又收起了那副谄媚模样。
他感叹一声,正色道:“许多重病都只能寻替代之药,药效且不提,许多贫困百姓都因吃不起药而放弃。”
虽然从大楚至千雪山路途遥远,但行商们会带其他大楚的茶酒盐糖同当地的游牧民族交换草药,因大楚的货物难得,所以草药的价格没有因为路途而暴增,价格同寻常的草药几乎相同。
对于普通百姓来说,并没有贵到完全用不起的地步。
但现在不仅要用替代药材,效果还不好,往常所用药材都要数倍增加,百姓看病的成本升高,导致许多病患怨声载道。
这个角度是景华琰从未想过的,他不由睨了孙医正一眼,才看向姜云冉。
这个孙医正,的确是个不可人多得的好大夫。
到底有着一颗仁心。
姜云冉颔首,才问孙医正:“即便没有西狄,寒苦草应该也很名贵。”
孙医正道:“正是。”
“因生长条件限制,寒苦草采摘极为困难,需要冒着生命危险才能从山巅取下,又因其本就生长不易,所以数量极其稀少,是非常名贵的药材。”
说到这里,孙医正又忍不住讲解:“别看寒苦草对于女子不宜,容易引起寒症,但若是有人常年得热症,肺火旺盛,肝脾不协,寒苦草反而是良药。”
姜云冉若有所思。
“这药,大约价值几何?”
孙医正想了想,道:“如今世面几乎难寻,但臣早年随着恩师游历,他曾说过寒苦草一颗值一金。”
“这么贵。”
姜云冉感叹:“一般药局,也不会常备此药。”
它并非能救命的药材,不过是因稀少而昂贵,一般药局自然不会备货。
姜云冉眸色幽深,那么当年,阮忠良又是在何处寻来的寒苦草?
且不提其贵重,光用寒苦草给她和母亲下毒,就并非常人能想到的方式。
莫名的,姜云冉觉得这样的手段,同吴端嫔的早产极为相似。
她正沉思,景华琰却已经开口:“稍后你同彭逾仔细说来,他会知晓如何处置。”
景华琰顿了顿,见姜云冉没有多余的事情要补充,才道:“你今日做的很好,赏。”
孙医正没有表现出欢喜,他跪地磕头,安静退了下去。
皇帝陛下刚失去一个小皇子,心情想来不太好。
还是不要触他霉头。
等孙医正退下,姜云冉还在沉思之中。
景华琰垂眸凝神片刻,才道:“想什么?”
姜云冉回过神来,她眼睫轻颤,好似有千言万语。
御书房中的宫灯只匆忙点了几盏,并不如平时明亮,姜云冉的芙蓉面一半隐没在黑暗之中,让人看不真切。
她垂着的眼眸幽深而明亮,却没有看向景华琰,只看着自己手腕上的碧玺珠链。
那是母亲留给她的遗物。
她一直好好藏在身上,直到廖淑妍自缢,才取出佩戴在手上。
此时此刻,她忽然觉得有些冷。
所有的事情犹如阴影,笼罩在她身上,让她几乎要喘不过气来。
当年,过去,昨日,今朝,种种事情,似乎都有一个身影矗立在后,让姜云冉脊背发寒。
会是谁呢?
是他还是他们?
姜云冉想不明白,她的面色如雪一样白,难得透露出几分脆弱。
景华琰心中一紧,莫名的情绪涌上心头。
他伸出手,用自己温热的手心握住姜云冉的。
“怎么了,云冉。”
姜云冉慢慢抬起头,那双漂亮的凤眸落在景华琰的眼眸中,重新凝聚出神采。
无论是谁,无论他们要做什么,姜云冉现在已经踏出那一步,她就不能退缩。
早晚有一天,她能把所有害过她们的人揪出来,让他们生不如死。
“陛下,”姜云冉红唇轻启,“您不觉得怪异吗?”
景华琰的眸色比她的要幽深得多。
他平日都是那副面无表情的冰冷模样,今日却难得多了几分凝重神色。
那毕竟是两条鲜活的生命。
“怪异,但……”
景华琰淡淡道:“但云冉,宫里向来如此。”
姜云冉愣了一下,旋即却勾唇轻笑,那笑声中有着无奈:“也是。”
景华琰牵着她的手起身,一起往寝殿行去。
这是姜云冉第一次踏入皇帝的寝宫,却没有心思左顾右盼,她所有的心神都落在一桩桩案子上。
“朕同你讲过,早年母后过世后,皇贵太妃也曾小产。”
姜云冉愣了一下,没想到他会从那么久远的故事讲起。
景华琰牵着她在罗汉床上落座,梁三泰安静无声送了热茶进来,旋即便退了出去。
寝殿里空旷干净,没有多余的装点,反而显得雅致宜人。
一如景华琰俊逸清隽的外表。
姜云冉的目光没有被皇帝寝宫分薄半分,她直勾勾看着景华琰,认真听他讲述。
景华琰呼了口气,才道:“母后过世时,朕年纪太小,才只得四岁。”
“那时候还有些懵懂,跟寻常的孩子一般,愚蠢得很。”
时至今日,恐怕景华琰还在因年少时的懵懂而愧疚。
这是他少有会愧疚的时刻。
因为他没能保护母亲,也没能保护住那个刚一降生就夭折的妹妹。
无论他还是姜云冉心里都清楚,即便现在的景华琰,也无法把所有事情都看透。
更遑论当年的他。
那时候他才是个四岁的孩子。
但姜云冉却没有劝诫他。
从失去母亲的那一刻起,她心里也种下了一根刺,她知晓旁人的开解是无用的,只有把那根刺拔出来,一切才能时过境迁。
姜云冉问:“皇贵太妃是何时小产的?”
她直接询问曾经的往事。
景华琰没有看她,他的目光落在精致的宫灯灯罩上。
上面画着的四季山水笔触温柔,彰显出大楚的秀丽江山。
“是在天启四年,与母后崩逝只相隔一年,但那时朕已经明白了许多事,因此对其格外上心。”
遭逢劫难,即便是四岁的孩童,也迅速长大了。
恭肃皇后出事时他惶恐不安,只能哭泣痛苦,等到皇贵太妃出事时,他已经能清晰敏锐分析形势,把当年的线索和细节都牢记在心中。
“朕记得,当年对皇贵太妃下毒的,是她宫中的一名才人,姓王。”
姜云冉也回忆起景华琰曾经说过的话,她问:“后来这名王才人被降为庶人,关入了广寒宫?”
景华琰颔首。
他的声音低沉而平静:“王庶人曾经是坤和宫的司职宫女,母后薨逝之后,许多宫人都去了皇贵太妃宫中,这名司职宫女颇有几分颜色,被皇贵太妃赏识,她怀孕之后便推举成为了宫妃,一直都是谨小慎微。”
姜云冉心中咯噔一声。
听到这里,她只觉得一股寒意窜上心头。
她动了动嘴唇,最终还是没有开口。
这长信宫的一切,都不是巧合。
谋害皇嗣,其心可诛,但这名王庶人居然没有被赐死,实在让人匪夷所思。
景华琰的声音很冷,他看出姜云冉的疑虑,道:“因为她疯了。”
————
在这长信宫中,疯了并不能避开灾祸。
景华琰道:“当年皇贵太妃小产,是因为一种名为木棉草的药物,听起来平平无奇,甚至算不上是一种药物,但皇贵太妃对其有敏症,不小心食入之后立即发作昏迷,孩子自然也就保不住了。”
姜云冉读过不少药典,她思索片刻才道:“木棉草味甘,一般用来熬煮凉茶解暑,是很常见的甘草,说起来,的确不算草药,日常那只用来熬煮凉茶。”
“是,就因其常见,所以皇贵太妃年少时就曾因饮入晕厥过,此事沈家上下皆知,皇贵太妃入宫之后,宫中太医院也都知晓,她的宫室之中从未出现过木棉草,身边的姑姑也非常谨慎。”
可就是这样一味药,险些要了皇贵太妃的性命。
“从王庶人处查出的木棉草残余?”
景华琰颔首:“事发后,慎刑司搜宫,直接就在她的寝殿中查到了木棉草,但当时王庶人不知是害怕还是畏惧,已经吓得神志不清,说话颠三倒四,就是不承认自己下毒。”
“后来经慎刑司审问其身边的宫女,又对木棉草的由来进行盘查,可以确定就是王庶人亲自采买的木棉草,并且悄无声息带入宫中。”
宫妃也能省亲,并非一生都要困于宫闱,尤其她当时称为宫妃,正是风光的时候,因此她上请出宫看望家人,皇贵妃没有阻拦。
她可能知晓事情谨慎,木棉草是她自己亲自买的,不敢假他人之手。
证据确凿,无论王庶人是疯是傻,都无济于事。
“原本父皇想要立即处死她,但皇贵太妃替她求情了。”
景华琰叹了口气:“皇贵太妃说大抵因为她觉得自己份位低,自己没能替她争取,才生了这种念想,归根结底是她没有照顾好王庶人,才导致她发疯。虽然谋害皇嗣罪不容恕,但人已经疯癫,是生是死并无区别,若把她关入广寒宫,终生不得出,也是对她的教训了。”
听到这里,姜云冉便全然明白。
她顿了顿,有些迟疑:“皇贵太妃想要留下她,就是想留下人证?”
她倒是敏捷。
一下子就想到了这里。
景华琰颔首:“正是如此,但朕登基之初派人去广寒宫给其看诊,她疯得更厉害了,什么都不知道,人也罹患重病,不知是否还在。”
“后来,皇贵太妃也找到朕,说时过境迁,她如今也好好的,往事便不必追查了,让王庶人就那样了却余生吧。”
难怪之前姜云冉询问,景华琰只说广寒宫应该有人住,却并不肯定。
想来也时隔多年,对王庶人的康复不抱希望。
姜云冉呼了口气。
她揉了揉有些胀痛的太阳穴,才道:“陛下的意思是,宫中若要动手,基本都是药物,毕竟药物千奇百怪,作用各不相同,不知什么时候就能中招。”
景华琰见她面色越发难看,道:“正是如此。”
所以今日景华琰和仁慧太后,都没能表现出更多的惊愕,他们只对吴端嫔和小皇嗣的安危担忧。
姜云冉却摇了摇头。
“可是陛下,我还是觉得这是蓄谋已久。”
景华琰看向她,蹙了蹙眉头:“你今日不适,不如让孙医正给你请脉,好生安置下来再继续议论?”
姜云冉睫毛轻颤,却浅浅笑了一下:“无碍,只是吹了风而已。”
“话不说完,我总怕自己忘了,”她按了一下景华琰的手,柔声道,“陛下就容我禀报完,再安置吧。”
姜云冉的固执跟景华琰如出一辙。
所以他未再劝诫,只道:“你说,我听。”
姜云冉深吸口气,垂下眼眸道:“陛下,我从来不信有巧合一说。”
“无论是当年的皇贵太妃,还是如今的徐德妃和吴端嫔,她们会被毒害,都是同自身有所牵连,所用之药千奇百怪,皆不同寻常。”
“要么就是敏症相克,要么就是少见毒物,手段几乎是一模一样的。”
景华琰的表情慢慢沉寂下来。
姜云冉所言,他自然也知晓。
甚至……
甚至当年母后过世,他也怀疑过是否有什么异常。
但前后调查数年,也没有更多线索,幕后之人手腕之利落,行事之干脆,让人防不胜防。
“朕知晓,也一直在侦查,不过线索甚微。”
姜云冉抿了一下嘴唇。
她不能说当年之事同阮家也有牵扯,因此便道:“陛下,若没有头绪,是否可以根据结果来反推呢?”
“你是说……”
景华琰同她对视一眼,两人都若有所思。
“当年皇贵太妃小产,看不出是何人出手,也不知谁最终得益。”
“那时太后已经被晋封为皇贵妃,统领六宫事,她很得宗室的赞誉,会成为继后只是时间问题。”
作为下一任皇后,仁慧太后当时已经胜券在握,根本不用出手,就已经是胜利者。
所以当年的景华琰没有怀疑过她,现在也未曾。
“德妃被针对,得益之人又是谁呢?”
问到这里,两人都沉默下来。
说到底,没有人从中受益。
不过姜云冉却被牵扯其中,险些因谋害德妃而被问罪。
姜云冉蹙了蹙眉头,她忽然意识到,那个隐藏在幕后的身影,对她颇为关注。
难道,对方看出了她的身份?还是说,她不小心知晓了什么,惹的对方想要杀人灭口。
姜云冉呼了口气,道:“今日吴端嫔的事情,似乎也没有任何头绪。”
“若说有利可图,似乎也没有,不过……”
不过若吴端嫔成功诞育小皇子,那宫中形势立即就会有变化。
姜云冉顿了顿,她就事论事:“今日周宜妃和梅贤妃都去看望过吴端嫔。”
景华琰的手指在桌上点了点,道:“此事,朕会留意,彭逾也会着手调查。”
说到这里,景华琰看向姜云冉,道:“你忘了一个人。”
“谁?”
姜云冉难得没有反应过来。
景华琰声音低沉,他慢慢说:“姚贵妃。”
红螺炭都是她着手发往永福宫,以姚贵妃的谨慎,所有的炭火她都要亲自过问。
而永福宫的问题,恰好就出现在红螺炭上。
姜云冉想到那一个个美若天仙的面容,不由道:“陛下可都要查?”
景华琰面无表情,说:“自然是要查的。”
姜云冉最终道:“希望能有线索,也希望吴端嫔能熬过这几日。”
景华琰看向他,眉宇间的凝重略减轻几分。
“今日事你做得极好,也实在劳累,早些安置吧。”
他还是不放心,让梁三泰端来安神汤,让姜云冉吃下才做罢。
两人简单洗漱更衣,等躺在拔步床上,姜云冉不由有些昏昏欲睡。
安神汤的药效很快便涌上来,姜云冉迷迷糊糊,半梦半醒沉入梦境。
“陛下,好梦。”
景华琰回应她:“好梦。”
在她身边,景华琰微微张着眼眸,平静看向昏暗的帐子。
福禄寿喜的纹路已经印刻进他心里,自从住进乾元宫,所见皆是。
有些话,他方才并未直接说出口。
其实这些事端,明面上的得益者看不见,可却都有一个共同点。
无论事成或不成,都搅乱了长信宫的安宁,让他在国事之余,还要分神操心后宫之事。
牵一发而动全身,不仅后宫风浪不止,前朝的官宦宗亲,世家大族,也都牵扯其中。
大皇子的病弱,小皇嗣的夭折,也都成为他心里挥之不去的阴霾,是他的遗憾。
他今日并未表现出痛彻心扉,并不是他不够伤心,也不是他冷漠无情,孩子夭折也无动于衷。
而是他把这份难过和忧伤压在了心底。
只有夜里一人时,才让它弥漫在心头。
景华琰在幽深的黑夜中叹了口气。
他慢慢摸索到身边人温热的手,轻轻握在了手心里。
这一刻,他竟然有一丝胆怯。
他之前其实很盼望两人能得麟儿,可如今,他却又不那么心急了。
比起孩子,他更不想让姜云冉染上危险。
他想要她平平安安,心想事成。
景华琰的眸色比这黑暗的寂夜还要浓重。
其实他也发现,隐藏在幕后之人已经等不及了。
相比于天启年间,自从元徽五年伊始,对方的手段频出。
究竟为何景华琰不得而知,但他却清楚知晓,这世间没有任何事是万无一失的。
他不信对方真的机关算尽,做事天衣无缝。
只要做,就一定会留下痕迹。
就比如今日。
得喜和寒苦草哪里来?又为何会出现在红螺炭中?吴端嫔是自愿还是不知情,都是能探查的重点。
只要耐心,只要细心,就一定能得到线索,抓出真凶。
等到那时,他才终能放心。
身边的人翻了个身,睡颜没有平日那样安然,却也因为安神汤的作用沉浸在梦境之中。
他握着姜云冉的手,舍不得放开哪怕一刻。
时至今日,他终于明白了自己的内心。
在失去了孩子,回忆起过往的伤痛之后,他清晰意识到,他无论如何不能失去姜云冉。
这个忽然出现在长信宫,走进他心底的人。
越是相处,他越能体会到与人相伴的快乐。
这种快乐,自从四岁之后就再也不曾有过了。
是姜云冉让他重新焕发生机,也是她让他慢慢体会出相濡以沫的快乐和幸福。
还是她,让他害怕,忧心,辗转反侧。
他跟父皇不同。
他这个人私自冷漠,从不遮掩,不会虚伪表现出仁厚的面容。
他心里若只有一人,以后就只会对那人好。
作为皇帝,他不觉得这样做有何不对。
也不觉得亏欠旁人。
他只要自己开心,只要姜云冉幸福就好。
愿望如此简单,心情也如此明了。
原来这就是爱上一个人的滋味。
酸涩得犹如破了皮的果子,先是让人皱起眉头,在咽下去之后,却又回味无穷。
景华琰在黑暗里沉默。
这一夜,他都没有陷入浅眠。
在黎明到来那一刻,他心里已经有了坚定的信念。
他必要让幕后之人死无葬身之地。
也必要守护好该守护的人,与之长相厮守。
————
年关底下,大捷之后,整个长信宫本来应是喜气洋洋。
奈何吴端嫔难产,皇嗣夭折,给这份喜庆蒙上一层阴影。
尤其是长信宫中,宫人们本来都想要欢喜过年,可一想到永福宫的事情,就又都不敢声张。
他们沉默地穿行在宫巷里,如同不会说话的影子,安静无声地活着。
各宫之中,也少了几分热闹,多了些许凝重。
之后两日,吴端嫔一直沉睡,未曾醒来。
她难产血崩,精力耗损,又被太医院用了重药才勉强救回一条命,一直沉睡,都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直到冬至日宫宴,宫里才又恢复热闹。
丝竹声声,觥筹交错,这一日的长信宫分外喧嚣,仿佛能驱散数日以来的阴霾。
天不亮的时候,整个玉京都热闹起来,百姓们早早起床,开始庆祝节日。
冬至是大节庆,这一日宫中上下忙碌异常,为今日的宫宴做足了准备。
宫人们早早就开始忙碌起来,打破了本来还算安静的长信宫。
即便天寒地冻,也抵挡不住过节的喜庆。
天光熹微时,景华琰就率领文武百官出宫,前往天坛行祭天大典。
祭天大典过程繁复,要经两个时辰方能结束。
及至午时,圣驾回銮,君臣欢庆一年终了,新岁将至。
此刻的太极殿人声鼎沸。
高柱宫灯矗立在殿阁四周,把整个大殿照得灯火通明。
姜云冉身穿贵嫔的大礼服,坐在慕容昭仪身侧,两人安静吃茶。
本来今日的宫宴应是梅贤妃和慕容昭仪一起操办,但因吴端嫔事,姚贵妃、周宜妃和梅贤妃都有嫌疑,操办宫宴的差事,就只能交由慕容昭仪和姜云冉来主持。
姜云冉自不觉得辛苦。
她其实同景华琰很像,处理正事时精力旺盛,繁忙对于她来说反而不是拖累,而是激励。
时间仓促,虽有慕容昭仪在,两人还是忙到了今日清晨。
此刻坐在热闹的太极殿中,身边的慕容昭仪都有些昏昏欲睡。
姜云冉睨了她一眼,轻声道:“姐姐,一会儿要敬酒的。”
慕容昭仪激灵一下,狠狠灌了一口浓茶。
她揉了一下有些红的眼眸,感叹:“还是你厉害,你不困吗?”
慕容昭仪可是习武出身,自忖身强体壮,这样连轴转之下,还是疲倦得很。
她不由看了看姜云冉窈窕的身形:“你是如何做到的?”
姜云冉也不知道。
她思索片刻,才说:“可能我天生就是劳碌命。”
说罢,两人不约而同笑了起来。
这边气氛很是和谐,那一边荣王妃、礼王妃同几名郡王妃一起上前,给姚贵妃等敬酒。
姚贵妃神情冷淡,今日就没表现出喜悦来,她推说自己不吃酒,只寡淡喝了杯茶就做罢。
她太过冷淡,以至于几位王妃也不好同她攀谈,敬酒之后便立即退下。
徐德妃病中,已经缺席宴会数十日,周宜妃不知为何,今日也没有到场,御阶之上便只坐了姚贵妃和梅贤妃。
梅贤妃有孕在身,也不能喝酒,但她面容温和,言笑晏晏,自是比姚贵妃要更得人缘。
两名年轻的王妃也不由同她多说了几句话。
很快,一行人就来到了慕容昭仪和姜云冉面前。
姜云冉之前未曾仔细瞧过,今日意见,便想起了之前仁慧太后和皇贵太妃两人的交谈。
相比于面容敦厚老实的荣王妃,美名在外的礼王妃还真是个美人胚子。
她生得同皇贵太妃有五分相似,柳叶弯眉,杏圆眼儿,巴掌大的小脸粉白如桃,笑起来如沐春风,乖巧可人。
她手里端着茶杯,先于荣王妃开口:“见过昭仪娘娘,贵嫔娘娘,娘娘冬至万福。”
慕容昭仪惯喜吃酒,闻言便端起酒杯,笑了一下:“冬至万福。”
姜云冉也跟着一起浅浅抿了一口酒。
荣王妃没有言语,她安静站在一边,乖巧地吃着她杯中酒。
倒是礼王妃又腼腆地说:“还请两位娘娘见谅,臣妇有孕在身,不便吃酒。”
姜云冉注意到,她说这话的时候,荣王妃脸上依旧安静的浅笑,她没有因此而多生心思。
她同慕容昭仪对视一眼,回过神来,目光重新落在礼王妃身上。
礼王妃的笑容甜美可人,可不知道为何,姜云冉对她就是生不出喜欢。
不是因为她的容貌,而是因为她的态度。
姜云冉柔声道:“恭喜。”
礼王妃又腼腆笑了一下,她看向姜云冉,眼眸中有着纯粹的仰慕。
“一直都听闻娘娘仙姿迭貌,如今终于能同娘娘举杯相谈,是臣妇的福气。”
另一边,景华琰的堂弟恭郡王妃忙也跟着谄媚一句:“难怪陛下这般爱重,这样仙子一样的人物,便是臣妇瞧了也很是心动。”
别看姜云冉尚且只是贵嫔,但这两月来,景华琰只宣召她一人侍寝,听闻她能随意出入乾元宫,这份荣宠是旁人都不曾有过的。
便是先帝时待恭肃皇后,也没有这般爱重。
这事宫中上下皆是明了,明面上好似无人议论,但宗亲和重臣之家,谁人能不知?
私下里都记住了姜贵嫔的名号。
今日冬至,姜云冉一亮相,就吸引了众人的目光。
明明之前她还是美人时,也曾数次参加宫宴,奈何当时无人关注一个民女出身的宫妃,根本无人在意她的容颜。
现在,那些目光就全部落在了她一人身上。
或是好奇,或是打探,或是鄙薄,或是羡慕。
各种目光混杂在一起,形成了一张密不透风的网。
若是寻常人,早就紧张得不知如何是好,但姜云冉却泰然自若,用膳吃酒,谈天说地,态度随意却不放纵,动作身姿都优雅动人,同她身边的几位娘娘并无区别。
渐渐地,探究的目光少了。
那些人或许终于明白,为何皇帝陛下对她这样爱重,便就不敢再肆意打量。
而此刻,因为恭郡王妃的话,虽然是地地道道的大实话,却令左近的气氛陡然一窒。
上面还有姚贵妃和梅贤妃,身边一侧还有慕容昭仪,这样夸赞姜云冉,可不是把她架在火上烤?
另一名郡王妃也立即上前,端起酒杯就要单独再敬姜云冉。
“贵嫔娘娘,都说您运道超然,可能同您吃杯酒,也让臣妇沾染你的运气。”
这话更夸张了。
姜云冉垂下眼眸,脸上笑容不变,她缓缓起身,端着酒杯对众人一敬,直接道:“今日冬至家宴,举国上下皆是欢喜,风调雨顺,盛世在望,全赖陛下英明神武,全靠列祖列宗庇佑,全仰苍天垂怜,福照万民。”
“当敬之。”
说罢,她不给旁人反应的机会,直接了当一饮而尽。
她这样一说,众人便也不好围着她再多言,说了几句吉祥话便纷纷退下。
御阶之上,景华琰也看了她一眼,浅浅笑了一下。
等人走了,慕容昭仪才懒懒道:“那礼王妃美名在外,总夸耀自己是玉京才女,名头可比之前的阮婕妤要更胜一筹。”
“奈何最后也没有嫁入宫闱,不过能成为正一品礼王妃,不比入宫要强得多?”
方才姜云冉也见过两位皇叔。
荣亲王皮肤微黑,是个很俊朗的青年人,他看起来相当开朗活泼,身上有着少年人的纯粹。
年纪略小的礼亲王则斯文俊秀,一看便是饱读诗书的读书人,说实话,他同礼王妃站在一起,还真是男才女貌,当是天作良缘。
两人刚成亲一载,礼王妃就有孕在身,瞧着也应当是感情和睦,不似心有隔阂。
姜云冉淡淡笑了一下:“谁知道呢。”
她方才注意到,恭郡王妃说话之前,是先看了一眼礼王妃的。
“不过瞧着荣王妃倒是个实在人。”
按理说,她是礼王妃的嫂子,这样于人前说话的事,应当她来做。
礼王妃抢了她的风头,她也并不恼怒,倒是个好脾气的人。
慕容昭仪知晓她不知道玉京这些人事,虽然她也是外族,到底在宫里过了五载,若是还不知情,那就真是白活了。
“我跟你说,别看这位荣王妃平平无奇,但她可是荣亲王自己选的王妃。”
姜云冉有些惊讶。
她知晓荣王妃出身平*平,家中只是玉京小官,在堂官遍地走的玉京城,什么都算不上。
她并不过分美丽,也没有让人称赞的才学,就是个很寻常的小户千金。
“你也瞧见了,荣亲王好武,他年少时在武馆结识了同样好武的荣王妃,两人一见如故,可以说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姜云冉睨了慕容昭仪一眼,难得从她身上看到兴奋的模样。
“姐姐,回头我送你几本话本,你一定爱看。”
慕容昭仪愣了一下,两人一起又笑了起来。
“跟你说话真舒服。”
慕容昭仪忽然感叹了一句:“自从新竹走后,我那望月宫都冷清了。”
说起卫新竹,两人都沉默了片刻。
姜云冉重新给两人满上酒,对着她做了一个敬酒的手势:“敬新竹。”
慕容昭仪呼了口气,又恢复了笑颜。
“敬新竹。”
冬至宫宴是正旦之前最热闹的宴会,宴席一直延续到傍晚时分,方才结束。
待及此,整个太极殿杯盘狼藉,冷了的菜肴堆积成山,都留给了宫人们打扫。
之前姜云冉就已经同慕容昭仪重新拟定了宫事菜肴,吃剩的泔水会收集起来,送到京郊的牲畜园喂养猪仔。
倒也算是勤俭持家。
对于这项事宜,仁慧太后非常满意,还给了两人恩赏。
宴席散尽,众人离席,一时间整个太极殿便只剩下打扫的宫人,还在忙碌不停。
姜云冉和慕容昭仪一起留下,叮嘱尚宫局的穆尚宫和典物局的靳尚典,务必要仔细行事,待整理结束之后,让宫人早些休息,也额外叫给了赏赐。
靳尚典是头一回同姜云冉打交道,见她沉着冷静,行事果断,不由在心里称赞了一句。
且见慕容昭仪就坐在一边,根本就懒得管事,只让姜贵嫔出风头,心里又多了几分猜测。
一众人正说着话,外面小柳公公去而复返。
姜云冉回过头,就瞧见他恭敬行礼:“见过贵嫔娘娘,陛下宣召。”
景华琰今日吃醉了酒。
一早就回到乾元宫歇着了,姜云冉以为他已经睡下,却不成想这会儿还记得她。
她便匆匆吩咐了几句,又同慕容昭仪道别,这才上了软轿离开。
等她走了,慕容昭仪立即起身,道:“穆尚宫,这里就交给你了。”
说着,她也风风火火离开了。
看着两位娘娘的仪驾离开,靳尚典不由感叹:“还真是一刻都离不开。”
第120章 【三合一】做你自己,就不会贪婪。
自从吴端嫔早产之后,永福宫就封宫了。
永福宫的宫人,除非吴端嫔身边的得用心腹,其余皆不允许进出寝殿。
孟熙嫔每日都守在永福宫后殿,就连夜里都要替换成她身边的管事姑姑,轻易不敢离开。
永福宫中浓重的血腥气,一开始让孟熙嫔喘不过气。
从小到大,她从未经历过这样的事情,血腥和人命放在眼前,让她平生第一次感受到了恐惧。
这种恐惧挥之不去。
她以为自己会一直笼罩在恐惧之下,然而过不了两日,她竟也习惯这股血腥气。
恐惧似乎也随之散去,剩下的,之后焦急等待。
她盼望吴端嫔早日醒来,恢复健康。
冬至节庆,孟熙嫔没有参加。
并非皇帝太后不允,是她自己不敢离开。
孟熙嫔虽然胆小柔弱,不善言辞,但她并不蠢笨,无论如何,吴端嫔的性命是最要紧的。
若此刻永福宫真的出事,她也要受牵连,落不到一点好处。
她想到那日抱出来的小婴儿,无声叹了口气。
这一熬就是四日。
直到冬至日过去,次日清晨,吴端嫔终于醒来。
孟熙嫔简直欣喜若狂,她忙让宫人通传,然后便进了寝殿,呼吸片刻后走到了床榻前。
与数日前相比,吴端嫔简直好似大变活人。
她身上所有因为有孕而充盈起来的重量,都随着一盆又一盆的鲜血与孩子的崩逝而流尽。
现在的吴端嫔虽然还有些丰腴,却因病弱和失血而显得十分羸弱。
她平静躺在床榻上,一动不能动,表情看起来痛苦又迷茫。
寝殿中的气味并不好闻。
病人呼出的气体有一种无法形容的臭味,混合着血腥气和药味,让人几乎要窒息。
但吴端嫔呼吸很轻,她已经觉察不出有何不对了。
听到脚步声,吴端嫔想要偏过头来看一眼,却无法动弹。
她难免有些急切。
孟熙嫔快走两步,立即来到床榻边,让吴端嫔能清晰看到她。
“谁……”
然而她只感受到了吴端嫔茫然的视线。
孟熙嫔心中一惊,她忙坐下身来,握住了吴端嫔的手。
她的手依旧柔软,却冰冷无比,让人也跟着脊背发凉。
明明屋子里这样炎热,可那热乎气却无法让孟熙嫔暖和起来。
“是我,”孟熙嫔努力让自己摆出笑脸,“我是静语,岁晚你现在觉得如何?”
吴端嫔想了好一会儿,才想起孟静语是谁。
孟熙嫔用闺名称呼两人,无形之间拉近了两人的距离,对于病重的吴端嫔来说,这样亲昵的称呼也是一种安慰。
“我好痛。”
吴端嫔此刻终于看清眼前人,她微微放下心来。
“浑身都疼。”
她说话气息微弱,需要靠近才能听清。
孟熙嫔颔首道:“你生产时大出血,几位太医轮番医治才把你救了回来,现在虽然疼,等这几天用过药,就能好转了。”
她的语气笃定,沉稳,一点都不慌乱。
这种态度,让吴端嫔安心。
汤姑姑不由看了一眼孟熙嫔,她那日似乎当真因为害怕,所以显得格外慌张,这几日冷静下来,倒是有九嫔娘娘的模样了。
吴端嫔想要笑一下,但她就连说话都费力,更不提扯动脸颊,露出微笑模样。
最后,她只能气若游丝地说:“多谢。”
孟熙嫔倒是笑了一下,她用很轻快的语气道:“只要岁晚你能好起来,我就安心了,过几日就是正旦,到时候我们一起过节,可好?”
她的这种态度,让吴端嫔更放心。
她答应下来,随即就动了动眼睛,在寝殿中四处张望。
然而什么都没有。
没有孩子,也没有奶嬷嬷,只有她们三人,待在这昏暗的寝殿内,安静无声。
吴端嫔一瞬间有些慌乱。
“孩子呢?”
孟熙嫔紧紧攥着手心,她同汤姑姑对视一眼,才看向吴端嫔叹了口气:“你早产了,知道吗?”
这个吴端嫔肯定是知晓的。
此事,孟熙嫔同汤姑姑还有她自己身边的章姑姑都议论过。
生产之初,吴端嫔就知晓自己是小产,也知晓自己曾难产,若直接说孩子健康无忧,反而会让她怀疑。
不如就半真半假,给她一套合情合理的说辞。
吴端嫔的心一下子就揪起来,她只觉得浑身疼痛难忍,尤其是生产之处剧烈疼痛,即便一动不动,都能感受到鲜血奔涌。
“早产加上难产,折腾了好几个时辰孩子才生下来,岁晚,恭喜你,是个小皇子。”
吴端嫔听到这里,脸上慢慢褪去痛苦神色,留下的只有欣慰。
只要孩子好好活着,她做的一切就都值得了。
孟熙嫔见她神情平静下来,心里微微松了口气,她道:“不过孩子因为早产,还是有些孱弱,又担忧影响你养病,这才挪去了太后娘娘宫中,有太后娘娘亲自照料。”
听到孩子在太后处,吴端嫔终于放下心来。
她喃喃自语:“这就好,这就好。”
说到这里,她精神就撑不住了,再度陷入沉睡之中。
孟熙嫔狠狠松了口气,她站起身,对汤姑姑使了个眼色。
汤姑姑跟着她安静离开寝殿,才听孟熙嫔道:“立即让女医给吴妹妹诊治,她好像还在流血……”
孟熙嫔对气味很敏感。
方才那一瞬,血腥冲天,她自然是闻到了。
在殿阁中她不敢说,怕吴端嫔自己害怕,出来才吩咐汤姑姑。
有两名女医一直在永福宫值守,立即就进入寝殿给吴端嫔治伤。
就在这个空挡,熬药回来的岑医正也到了。
听到孟熙嫔的担忧,岑医正反而松了口气,他道:“女子生产之后都要排出恶露,如今瞧着,吴端嫔娘娘已经开始康复了。”
“人能醒来,都已经熬过了最危险的时候。”
又过了一刻,景华琰和仁慧太后一起到来。
孟熙嫔简单把事情说清,仁慧太后倒是有些意外,不由夸奖她几句。
“你做得很好。”
她感叹道:“你能这般用心,是吴端嫔的福气,也是宗室的幸运,此番你办事得力,哀家和陛下都会赏赐与你。”
孟熙嫔没有表现出喜悦来,她的目光落在殿阁中,最后道:“若吴妹妹能活下来,才是对我最好的奖励。”
吴端嫔已经昏睡了,等太医们医治出来,景华琰和仁慧太后才进入寝殿看望。
也是凑巧,吴端嫔短暂又醒了片刻,同太后和皇帝都说了几句话。
她对皇帝并不关心,只一直看着仁慧太后。
太后也明白她的意思,握住她的手道:“你放心,小皇孙有太医照料,如今已经能吃奶了,慢慢养,总会好起来的。”
吴端嫔动了动嘴唇,此刻她没有任何力气,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但眼泪还是顺着眼角滑落。
仁慧太后见她这般病弱,心里也怪难受的,却没有表现出来。
“你也好好的,等你好起来,就能母子团聚了。”
景华琰适才道:“端嫔,如今宫中还有婕妤的份位,你若能康复,朕就晋升你为婕妤,到时你封妃大典,定会办的热闹。”
有太后的肯定,加之皇帝的允诺,吴端嫔整个人都放松下来。
她终于艰难勾勒出一抹笑容。
然而眼角的泪水还是一滴滴滑落。
她自己也不明白,为何这样高兴的时刻,自己会流泪。
等所有人都离开,孟熙嫔依旧留在前殿。
章姑姑见她熬得眼睛通红,不由道:“娘娘,你回去歇一歇吧,既然端嫔娘娘已经醒来,此事便无碍了。”
孟熙嫔有些迟疑。
得了奖赏就离开,怕是有些凉薄。
倒是汤姑姑也劝说:“这几日娘娘的用心宫中上下都看在眼中,无人会多嘴质疑。”
她说着,也看向章姑姑:“章姐姐,这几日你也受累了,同娘娘一起回前殿歇一歇吧。”
她都这样劝说,两人便不再坚持,一起离开了后殿。
片刻后,整个后殿再度恢复了宁静。
汤姑姑叫来大宫女,吩咐她就坐在寝殿门前,守好房门。之后她自己进入寝殿,在雅室落座。
可能因为放松,也可能这几日太过劳累,她最初还很清醒,不知过了多久,眼睛就慢慢合上了。
新换的刻香幽幽燃着,散发出与平常略有不同的香味。
守着门口的大宫女,此刻也陷入沉眠之中。
一道身影在悄无声息进入寝殿。
她轻轻推开房门,一步步进入寝殿之中,路过雅室时,在瘫倒的汤姑姑身上扫了一眼。
见她也被迷香迷倒,这才松了口气,快步来到了床榻之前。
屋子里还是那股苦涩的药味。
来者面上露出不忍的神色,可最终,不忍被果决取代,她两三步上前,直接坐在了床榻上。
寝殿里很热,她都不知道,自己已经出了一头汗。
吴端嫔跟前几日一般无二,她双眸紧闭,面色苍白,眼底有一抹挥之不去的青灰。
虽然人人都说吴端嫔已经好转,但贵人们心知肚明。
熬不过这十日,吴端嫔还是一个死字。
他们说了一箩筐好话,给了无数承诺,却都是空中楼台,一挥就散了。
吴端嫔这样痛苦,即便能在病痛中熬下来,也是终生病弱,活不了多少年景。
何苦这样执着?
早死早超生,这才是好事。
来人从怀中取出金针,在吴端嫔的胳膊上行针。
刺痛传来,吴端嫔缓缓转醒。
她的眼睛不如以前灵敏,屋中又这样昏暗,一时间没有看清来人。
“端嫔娘娘,”来人的声音低低响起,“你真的信那些说辞吗?”
吴端嫔茫然了好一会儿,才剧烈地哆嗦起来。
血腥味再度弥漫开来,让人几欲作恶。
来人俯下身来,在她耳边告诉她:“他们都瞒着你,骗着你,只有我肯告诉你实话。”
“端嫔娘娘,那个小皇子,生下来就是死胎。”
吴端嫔眼睛瞪大,血丝爬满了她凸起的眼球,她整个人都挣扎抽搐着,一口鲜血喷涌而出。
眼泪再度滑落,顺着溅落在她眼角的血液,染出一条血色之路。
“不,不!”
吴端嫔挣扎着,绝望着,她只觉得自己四分五裂。
数不清的血液从身体流逝,这本来温暖如春的寝殿,现在比冰窖还寒冷。
她好冷,好疼,感觉生命都随着鲜血流尽,留在她这副残躯之中的,只有绝望和痛苦。
“是真的。”
那人叹息着,慢慢站起身,一步步后退。
她站在门槛上,怜悯而又哀伤地看着她。
从此一别,便是天人永隔。
眼泪顺着脸颊滑落,她无声哭泣着,却说着最冷酷的话。
“我从来不骗你。”
————
冬至之后,玉京的天气就开始好转。
钦天监上表,说今年的暴雪都已过去,之后不会再有那样诡异的风雪天气。
而玉京各司准备充足,把灾害降到了最低,让百姓平安熬过了冬至。
待忙完了冬至宫宴,转眼就要到小年。
不过有了冬至的经验,姜云冉倒也熟门熟路,这一日早晨醒来,不过一个多时辰就办好了差事。
她上午在院子里走了一圈,仰头看了看天色。
金乌藏在云层里,依旧不肯露出笑脸,虽然风雪停歇,但阳光却并未普照大地。
姜云冉微微蹙了蹙眉头。
青黛拿着大氅出来,给她披在身上:“这几日瞧着都是阴天,娘娘可注意着,别闹了风寒。”
姜云冉颔首,她叹了口气:“心里压着事,总惦念着吴端嫔。”
夭折的小皇子已经在安奉殿停灵。
待丧仪结束,就会出殡前往西郊皇陵安化殿。
命运无常,非人力能抗,即便尊贵如帝王家,也拦不住寿数将近。
景华琰不过登基五载,便有三位停灵安化殿,等待最后的入土为安。
就在这时,钱小多匆匆绕过影壁。
“娘娘,”他打了个千,“端嫔娘娘醒了,方才陛下和太后娘娘已亲至探望。”
姜云冉明显松了口气。
她浅浅露出笑容:“这就好。”
说着,她又仰头看了看天色,才道:“咱们去给小皇子上香吧。”
姜云冉虽然是长辈,却也不是不可以给小皇子上香,只为祭奠也无不可。
出乎她的意料,她抵达安奉殿时,周宜妃也在。
她一身素服,显得清雅寡淡。
姜云冉见礼:“宜妃娘娘安。”
周宜妃看了看她,淡淡道:“你也来了。”
“是,来送一送小皇子。”
姜云冉接过香,安静站在灵堂前,看着牌位上的字迹发愣。
因为早产,所以这个孩子还没来得及取名,也因夭折,他无法在史书中留下自己的名讳。
排位上写着的是皇二子,除此之外,再也没有任何痕迹。
姜云冉呼了口气,把香插入香炉之中:“好孩子,你母亲醒了,放心吧。”
一股风吹来,香烟晃动,飘摇出一团烟雾。
姜云冉平静看着香炉,最终没有多言。
她同周宜妃告退,周宜妃喊住了她:“姜贵嫔。”
姜云冉停下脚步,等她开口。
周宜妃回过头,在漫天飞舞的白幡中看她。
她面色素白,唇无血色,那双桃花眼失去了所有的明艳,只剩下波澜不惊的淡漠。
即便那日质问她,犀利和锋芒也不过是昙花一现,她给出了答案,周宜妃就又恢复成如今模样。
仿佛没有任何事情能牵动她的心弦。
“姜贵嫔,”周宜妃淡淡道,“你要小心。”
姜云冉愣了一下,她只是意外周宜妃会这样叮嘱她。
“多谢宜妃娘娘,臣妾明白。”
周宜妃摇了摇头:“不,你不明白。”
她回过头,只留交给姜云冉一个单薄的背影:“我们踏入宫闱,便以身入局,除非成为最后的赢家,否则……”
“否则将尸骨无存。”
这话说得人脊背发寒,但姜云冉却并未被她吓得大惊失色,她依旧平静看向周宜妃的背影,道:“多谢宜妃姐姐。”
称呼从娘娘换成了姐姐。
“不过,似乎也不用非要成为赢家。”
姜云冉淡淡开口:“只要祸端全部落败,宫中便会重新恢复宁日。”
周宜妃没有再开口,她依旧平静看着灵堂那一口小巧的棺木,手里盘着那串蜜蜡佛珠。
“妹妹告退。”
姜云冉福了福,转身离去。
等她走了,百灵姑姑才上前,神色凝重:“姜贵嫔是何意?”
两个人如同打哑谜,让人听不懂其中玄妙。
周宜妃默默念完了心经,才若有所思:“倒是在理。”
另一边,姜云冉坐在软轿上。
不过瞬息之间,冷风再起。
轿子从东一长街行过,刚要拐入听雪宫,就听到前方传来嘈杂声。
青黛动了一下耳朵,随即沉了脸色:“娘娘,是永福宫。”
姜云冉立即道:“小六子,立即去通传陛下,青黛,咱们去永福宫。”
片刻之后,姜云冉已经快步走在永福宫的回廊中,前殿倏然打开大门,孟熙嫔发髻凌乱,慌张从殿阁中冲了出来。
抬头闪神看到人影,她吓了一跳,险些摔倒在地。
“娘娘。”
章姑姑忙上前搀扶她,她的衣襟也斜斜系着,显然是仓促醒来。
姜云冉道:“熙嫔妹妹莫急,你醒醒神,擦一擦汗,我先前去看一看。”
孟熙嫔面色惨白,她嘴唇哆嗦,满眼都是惊恐和不安。
“端嫔大出血,岑医正正在医治。”
姜云冉面色一变。
她同青黛对视一眼,两人快步往后殿行去。
此刻整个永福宫乱成一团,甚至比吴端嫔生产那日还要紧张。
宫人们站在门口慌张无措,宫门大开,大宫女们进进出出,手里一盆盆的血水触目惊心。
柔羽站在寝殿门口,脸色惨白如纸,她急促叮嘱一直哆嗦的小宫女:“快,请白院正和麦院正。”
吴端嫔这种情况,必要请两位院正出手。
转过头,又要叫人去通传陛下和仁慧太后,就看到姜云冉急匆匆的身影。
她先是一愣,随即便狠狠松了口气。
“贵嫔娘娘。”
姜云冉直截了当:“端嫔醒来,不是安好?怎么忽然出血?”
“里面都有谁在?”
柔羽说话都有些结巴了:“田女医和梁女医都在,岑医正也已经开始给娘娘行针,但是……”
柔羽面色灰白。
眼泪控制不住流淌出来:“但是娘娘血流不止,也无求生的欲念,怕是……”
姜云冉心中一沉。
她的目光在整个殿阁中一一扫过,最后又落在柔羽身上。
眼泪顺着她苍白的脸颊滑落,她数日未曾入睡,此刻眼底一片青黑,憔悴不已。
姜云冉直接吩咐小宫女:“立即命人去通传太后娘娘、贵妃娘娘、贤妃娘娘。”
“另外派人去请慕容昭仪,务必请她先赶到。”
说到这里,姜云冉顿了顿,道:“另外宜妃娘娘在安奉殿,再派人去此处请她至永福宫。”
小宫女们当不得用,还不如都散出去请人。
那小宫女惊慌无措,却被姜云冉的疾言厉色镇住,难得定了定心神。
“是,娘娘放心。”
说罢,她头也不回跑了出去。
姜云冉寻了个椅子坐下,听着殿阁中的杂乱声,看向了柔羽:“汤姑姑呢?”
柔羽揉了揉胀痛的眼睛,她道:“昨夜是奴婢值守,今晨汤姑姑就让奴婢去休息了,奴婢刚睡下没多久,就被小宫女唤醒。”
“说……”
“说汤姑姑晕倒了,而娘娘大出血,已经请了女医医治。”
说到这里,柔羽终于忍不住,捂着嘴痛哭出声。
姜云冉沉沉看了她一眼,又让青黛叫来一名小宫女,道:“让太医院再派一名医正过来,无论是谁都可以。”
小宫女领命离去,一时间,永福宫后殿只剩下暖阁中的杂乱。
倏然,房门大开。
岑医正满头是汗,正要说话。
抬头却见姜云冉,岑医正明显愣了一下。
就在这片刻,孟熙嫔也赶到了。
她立即问:“端嫔如何?”
岑医正沉默片刻,摇了摇头。
“今晨娘娘醒来,臣本来觉得娘娘已经熬过难关,给娘娘重新清理伤口行针之后,娘娘沉睡过去。”
“但方才娘娘忽然血崩,不光伤口出血,口唇也开始吐血,这意味着……”
岑医正声音沉痛:“这意味着娘娘没能熬过来。”
“医药和金针已经压制不住她的衰竭,肺腑内脏都开始渗血了。”
“什么?”
孟熙嫔只当了几日的沉稳娘娘,此刻听到这样的祸事,眼泪再度倾泻而出。
“今日不是还好好的?她还很高兴的……”
“呜呜呜,怎么就这样了?”
孟熙嫔的哭声让人心中难过万分。
姜云冉面色沉寂,她问:“白院正和麦院正可能医治?两人已经在赶来路上。”
“这……”
岑医正满手鲜血,他沉默着,最终说:“臣无法给出回答。”
回答不了,其实就是治不好了。
姜云冉冷冷看向他,直接问:“端嫔还有多久?”
“还有……”岑医正紧紧攥着手,血水顺着指尖滴落,在地毯上晕开一抹哀伤的花,“还有一刻。”
姜云冉回眸看向门外。
今日阴云密布,阳光穿不过云层,整个玉京都忽明忽暗。
冷风刮过,寒冷彻骨。
还有十几日,就是正旦新岁,跨过新岁,元徽六年的光辉就会普照大地。
吴端嫔苦熬数日,最终还是熬不过这个寒冷的元徽五年。
一刻,等不来任何人。
此时,她脑海中思绪翻飞,整个人异常清醒。
今晨吴端嫔已经醒来,就说明她开始好转,此刻忽然血崩,失去求生意志,只说明一件事。
有人把孩子夭折的事情告诉了她。
从得喜到寒苦草,从怀孕到早产,吴端嫔自己都不知道,她从来都在别人的陷阱里。
用自己和孩子的命,搅乱整个长信宫的安宁。
从一开始,幕后之人就不想让她活下来。
等到吴端嫔彻底好转,知晓孩子夭折,她是否会供出那个人?
思绪百转千回,姜云冉眸色一凝。
此刻的吴端嫔,就是最好的人证!若想得到线索,就剩这最后一刻。
思及此,姜云冉心中果断下了决定。
她的眸子在屋中众人面上一一扫过,最后落在岑医正苍白如纸的面容上。
“本宫知晓了。”
“孟熙嫔,你务必看住房门,不允许任何人踏入寝殿一步。”
说罢,姜云冉大步来到暖阁房门前,伸手就要推开房门。
“娘娘!”
岑医正惊愕之下,差点伸手阻拦。
姜云冉回眸看向他,眸色冰冷,浑身上下皆是迫人的威压。
有那么一瞬,仿佛陛下降临。
“让开。”
岑医正和殿中其他宫人皆吓得颤抖,她们一起跪地,不敢阻拦。
“娘娘……”
岑医正道:“端嫔娘娘已经没有生还的可能了。”
姜云冉回眸瞥了他一眼,毫不迟疑推开房门。
吱呀一声,血腥气扑面而来。
姜云冉淡淡道:“总得让她体面离去。”
————
寝殿中的血腥气浓郁。
混合着药味,让人几乎喘不过气来。
因为匆忙,寝殿中并未立即点亮宫灯,因此显得格外昏暗。
气氛压抑至极,让人心跳加速。
姜云冉面不改色,她快步踏入寝殿,丝毫没有迟疑。
刚一绕过屏风,就看到两名女医正在忙碌。
一名年约二十的女医正在行针,一名十七八岁的女医则努力给吴端嫔喂药。
两人面色凝重,额头都是冷汗,显得非常紧张。
而躺在床榻上的吴端嫔面如金纸,几乎没有呼吸。
即便屋中十分昏暗,姜云冉还是能看清,吴端嫔的双目紧闭,整个人犹如木偶,随意被人摆弄。
两名女医专心致志,根本没注意到姜云冉的到来,年纪轻的女医看到自己喂进去的药又被吴端嫔无意识呛咳出来,急得直掉眼泪。
“师姐,这可怎么办?根本喂不进去。”
她手忙脚乱给吴端嫔擦拭唇边的汤药和血迹,一边求助。
年长的女医神情专注,她没有训斥年轻女医,只沉稳地道:“哭什么?继续喂药,不能停顿。”
“尽人事,知天命,作为医者若是都放弃,那病人还能指望谁?”
她这样一说,年轻女医立即就收起泪水,她重新端起药碗,想要继续努力。
就在这时,一道轻柔的嗓音响起。
“岑医正已经禀报,说吴端嫔无救,左不过这一刻。”
两人一惊,一起回过头来,才发现身后站着的居然是姜贵嫔。
这位贵嫔如今在宫中盛宠不衰,陛下对其信赖有佳,就连后宫事都让她插手过问,尤其冬至宫宴,她可是在朝臣之前大放光彩。
宫里人人心知肚明,若非这位姜娘娘入宫时间太短,否则早就稳坐一宫主位了。
现在见她忽然出现,说实话,两人心中都松了口气。
若吴端嫔就这样薨逝,即便不是她们的错误,也要受到牵连。
本来还有永福宫的宫女和岑医正在,但宫女们都出去端热水,岑医正也出去禀报,寝殿里只剩她们两人,就只能用尽所有手段医治吴端嫔。
姜云冉目光落在年长的女医身上:“梁女医,你师从麦院正,可会金针延寿之法?”
梁女医面色一凛,她余光看到吴端嫔口中鲜血不停四溢,终于下定决心。
“回禀娘娘,臣会。”
姜云冉颔首,道:“行针。”
年轻的田女医瞪大眼睛:“娘娘!若行此法,端嫔娘娘最多只能活一日……”
说到这里,田女医顿住了。
吴端嫔本来就已经行将就木,最后行针,无非是为了让她醒来片刻,少感病痛。
她甚至活不过今日午时。
梁女医倒是没有犹豫,她直接取出针,开始行针。
很快,吴端嫔面上的痛苦神色缓解,她眉头轻动,似乎即将转醒。
梁女医松了口气。
女医都是学徒,但她是麦院正的得意门生,金针天赋卓绝,就连赵庭芳也曾夸奖过她。
今日唯一的幸运,就是她在此处听候差遣。
姜云冉问:“行针结束了?”
梁女医擦了擦额头的汗水,她道:“结束了。”
姜云冉眸色一沉,她冷声道:“你们二人悄无声息退至雅室,不得出门。”
两人对视一眼,苍白着脸退了下去,甚至还贴心关上了寝殿的房门。
门扉合上,只剩姜云冉和满脸死气的吴端嫔。
床榻上都是血。
方才吴端嫔血崩那一瞬间,所有人都没来得及反应,鲜血喷得到处都是,症间寝殿犹如修罗场,让人毛骨悚然。
姜云冉却毫不迟疑坐在了床榻边,她握了握吴端嫔的手,入手只有一片冰冷。
失血过多,吴端嫔的身体再不可能温暖起来。
她的动作其实很轻,却仿佛天崩地裂,忽然惊醒了吴端嫔。
吴端嫔做了一个梦。
梦里她身上背着个幼小的孩童,在海滩上奔跑。
潮水一波波打在脚上,冰凉一片。
孩子的笑声天真无邪,身躯却越来越重,她跑阿跑,最终支撑不住,整个人被那小身体砸入碧蓝的海水之中。
冰冷瞬间侵袭全身。
耳边,是孩童稚嫩的嗓音:“娘。”
“娘。”
吴端嫔猛然惊醒。
她大口喘气,之前所有的疼痛都消失了,她感到自己很轻,好似漂浮在云朵之上。
疼痛,鲜血,失去,眼泪,都消失不见。
就连那双迷茫的眼,此刻都清晰起来。
眼前一道身影,正平静看向她。
姜云冉目光中没有慈悲,没有难过,亦没有不舍。
她是那样平静,平静得吴端嫔自己也慢慢平复了呼吸。
“我是不是要死了?”
吴端嫔说着,苦笑了一声:“原来真的有回光返照。”
姜云冉眸色微垂,她道:“你知道自己是服用坐胎药而怀孕,可你是否知道那坐胎药的药效?”
时间紧迫,姜云冉一句废话都没有,她直截了当切入正题。
吴端嫔眨了一下眼睛,她没有隐瞒:“还是被人发现了。”
姜云冉见她承认,就告诉她:“这种坐胎药叫得喜,是两百年前的禁药,已经绝迹百多年,服用此药,生下来的孩子十不存一,唯一能存活下来的,也多疾病缠身,年少夭折。”
“什么?”
吴端嫔瞪大眼睛。
她的眼睛赤红,身体里仅剩的血液都汇聚在眼中,看起来血腥又狰狞。
“你说什么?”
吴端嫔想要大声嘶吼,但她早无精气,说出来的话犹如呢喃,就只有姜云冉一人能听清。
“否则,你以为你因何早产?”
“那个人为了让你跟孩子一尸两命,费尽周折,甚至在红螺炭里又下了毒,就为让你也难产。”
姜云冉说得简单直白,抛除所有的废话,她给了吴端嫔最简单明了的答案。
“你已油灯枯竭,想来你自己也知道,”姜云冉一字一顿,“吴岁晚,你不想报复吗?”
“他们害你与孩儿两条命,你不想为自己讨回公道吗?”
吴端嫔胸口剧烈起伏。
她以为自己沉重地喘息着,实际上却没有半分多余声响。
她的眼睛依旧狠狠瞪着,血丝充满眼眸,比夜里的红灯笼还要吓人。
“我想。”
吴端嫔喘着气,她道:“我想。”
豆大的泪水从眼角滑落,为了自己,也为自己未出生的孩子。
“我告诉你,是谁给我的药。”
姜云冉服下身去,听到她在耳边呢喃,那个名字脱口而出的身后,姜云冉神色一凛。
“居然是她?”
吴端嫔苦笑一声,她道:“要不是她,我也不会动这一份心思,宫里的日子太苦了,我不想寂寂无名一辈子。”
这样说着,吴端嫔的目光落在姜云冉的身上,目光中有祈求。
“还请你帮我求一求陛下,让我同阿果葬在一起。”
姜云冉愣了一下,才明白她说的阿果是那个夭折的孩子。
按照祖制,夭折的孩子一律不上名讳,也是为了让他们能早*一些转世轮回,假装他们并未来人间走这一遭。
因为没有名字,所有人都只能含混地叫着二皇子。
这个生来没有名字的孩子,在他的母亲心里,却有个可爱的小名。
“阿果?好名字。”
吴端嫔难得笑了一下,她知道姜云冉答应了。
她动了动嘴唇,有些话似乎要问出口,却最终没有胆量再问。
“阿果的丧仪按照皇子规制操办,除了当时在场众人,无人知晓孩子是死胎,只以为出生夭折。”
无论如何,景华琰给了孩子最体面的丧礼。
吴端嫔又笑了一下,眼泪扑簌而落。
姜云冉看着她,忽然问:“你还有什么心愿?”
“心愿啊。”
吴端嫔的目光看向熟悉的葡萄缠枝帐幔,她说:“其实也没了。”
“活着的时候,想要的特别多,现在要死了,忽然发现,也没什么值得的。”
“你看,我都要死了,身后事如何,与我何干?但我对不起阿果,我得给他个好去处,以后陪着我,还能有个供奉不是?”
曾经吴端嫔是这宫里最寂寂无名的平庸人。
她没有让人艳羡的家世,没有出众的外表,也没有足够吸引旁人喜欢的好性子,她平平无奇来,如今又平平无奇故去。
史书上就她,估计也只有短短几个字。
元徽五年十二月,端嫔吴岁晚薨。
她仿佛生来平凡,可临死这一刻,却忽然聪明起来。
姜云冉一句话,她就明白景华琰对她服用坐胎药强行怀孕之事不予追究。
她可以享有妃园寝一席之地,可以享受皇家供奉,可以带着阿果,在阴间给他遮风挡雨。
真好。
有姜云冉,她相信自己可以大仇得报。
她知足了。
吴端嫔口中鲜血重新涌出,眼睛逐渐发直,她的声音时高时低,已经气若游丝。
“我不应该贪婪。”
这一贪,就把自己害没了性命。
姜云冉看着她渐渐失去光滑的眼眸,却说:“不是你的错。”
“这只是人之常情,有错的,是诱惑你,给了你禁药的人。”
吴端嫔莫名笑了一下。
“呵呵。”
鲜血顺着唇角滑落,止也止不住。
“没想到,是你送我最后一程,谢谢你。”
她又说了一遍:“谢谢你。”
鲜血喷涌,满屋都是血腥。
吴端嫔说:“若你能见栩诺,替我说一声抱歉,我对不起她。”
姜云冉干脆道:“好。”
吴端嫔眨了一下眼睛,她一边笑,一边呛咳出更多鲜血。
等她好不容易压下痛处,才艰难地说:“姜云冉,做你自己。”
姜云冉愣了一下,就听到吴端嫔最后告诉她:“做你自己,就不会贪婪。”
不会贪婪,就不会一败涂地。
说完最后这一句,吴端嫔的眼眸失去所有的神采。
她冰冷的手指慢慢下滑,垂落在一片血污之中,再也无法动弹分毫。
姜云冉呼了口气,她看着吴岁晚那双瞪大的眼眸,终伸出手,帮她合上了眼睛。
她果断起身,帮吴岁晚盖好锦被,才直接往外间行来。
两名女医还守在门口,见她出来,皆变了脸色。
这意味着,吴端嫔已经薨逝了。
梁女医行礼,就听姜云冉吩咐:“给端嫔好好收殓,务必要让她体面。”
两人一愣,一起跪下,眼泪扑簌而落:“诺。”
姜云冉直接走到门边,她伸手,果断打开房门。
刺目的阳光照耀进来,这一刻,阴沉数日的玉京居然由阴转晴。
姜云冉眯了眯眼睛,才看清殿阁中的众人。
一张张面容纳入眼中,姜云冉冷声道:“柔羽呢?”
看着两位娘娘的仪驾离开,靳尚典不由感叹:“还真是一刻都离不开。”【你现在阅读的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