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朕伺候完爱妃,也该爱妃伺候朕了。
冬日的傍晚寒冷刺骨,宫人们拎着食盒,缩头缩脑走在宫道上。
宫人们来去匆匆,皆是为今日最后的差事忙碌。
待贵人们用过晚膳,就可以歇了。
小柳公公领着一队人马,快步走到宫道上,宫人们瞧见食盒上的龙纹盖帘,皆停下脚步躬身行礼。
等一行人都走过了,才有年轻的小宫人好奇张望。
“又是听雪宫?”
“许是呢。”
“最近这么些时日,来来去去都是她一人,宫中百花不香了。”
边上有人路过,眉宇间皆是妒恨:“也不知那位给圣人灌了什么迷魂汤,自十一月来,就都是她一个人的大戏,怎么就瞧不出有什么好来?”
“真是同人不同命。”这说话的是一名绣娘,好似只是在感叹。
年长一些的宫人蹙了蹙眉头:“噤声!”
先说话的小宫女犹自不满:“姐姐!她做得出来,如何不能说?”
另一名宫女扯了扯她的衣袖,不让她得罪贵人。
年长宫人冷哼一声,见在场的宫女们多是艳羡神色,并不敢表现出明显嫉妒,才淡淡开口:“这是陛下的家事,陛下想要招幸哪位妃嫔,全看陛下的喜好,需知晓雷霆雨露俱是君恩。”
“你们宫里的娘娘若是有本事,就不会在这里拈酸吃醋了,你们若是自己有本事,那我也要尊称一声小主了。”
小宫女面上一僵,旋即低下头,就要悄悄离去。
年长宫女却冷声道:“今日念你们是初犯,我暂且宽容,若以后还听你们胆大包天,妄议陛下,一律罚去浣衣局,听明白了吗?”
宫女们面色一白,皆口中称诺,然后便臊眉耷眼地各自去忙了。
年长宫女依旧站在宫道上,她看了几眼听雪宫的方向,正待离开,转身就看到阮惠嫔领着一队宫人,怒气冲冲往前行去。
“惠嫔娘娘安。”
宫人们一起行礼。
阮惠嫔谁都不理,她高高坐在软轿上,一张小脸冷若冰霜。
素雪和凡霜跟在软轿边,凡霜面色沉寂,素雪倒是八面玲珑。
“起吧。”
她替阮惠嫔说了一句,一行人就一掠而过。
年长宫女依旧还站在宫道上,她看着前方阮惠嫔高高的背影,忽然笑了一下。
“真热闹。”
景华琰是在听雪宫用的晚膳,帝妃二人说了几句话,景华琰就去书房忙了。
姜云冉则在雅室里做针线。
她在给景华琰做袖套,省得他下次再弄脏衣袖,当街脱衣。
想到那个场景,姜云冉兀自笑起来。
一针一线慢慢做着,就看见莺歌悄无声息钻了进来。
小姑娘在她耳边低语几句,姜云冉就给她塞了一块鲜肉酥,念她:“这么冷的天,少出去玩。”
莺歌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红着脸退了下去。
姜云冉一边做针线,一边吃茶,间或往对面的书房瞥一眼。
青黛站在她身边,看着窗棱边的刻香,幽幽烧着岁月。
约莫酉时正,小柳公公领着侍膳黄门回来了。
几人开始在次间摆膳桌。
宫里的侍膳黄门都是精挑细选出来的,他们手脚麻利又迅速,不消片刻间,所有的盘碗碟筷都摆放整齐。
一桌珍馐佳肴就布置妥当。
梁*三泰去请景华琰,这边姜云冉也来到次间。
景华琰道:“用膳吧。”
于是两人便坐在膳桌边,开始用晚膳。
今日的晚膳有姜云冉特地吩咐的菜肴,百合芹菜小炒,肉末凉瓜,还有酸萝卜老鸭汤,都是清热败火的菜。
姜云冉特地让梁三泰把这几道摆在景华琰面前,劝他:“陛下,多用一些,您瞧着都瘦了。”
景华琰:“……”
他上火这么明显吗?
姜云冉笑了一下,正要同他再说两句,外面就忽然传来嘈杂声。
姜云冉眨了一下眼睛,好奇往外看去。
“怎么回事?”
青黛忙福了福,退了下去。
热闹声越来越大,中间夹杂着女子的冷冷质问声。
不过转瞬工夫,厚重的帐幔掀开,阮惠嫔怒气冲冲进了西配殿:“姜云冉!”
她这一声真是怒气逼人,脸上的表情都藏不住,显得十分狰狞。
明间同次间之间还有珠帘,此刻宫灯摇曳,阮惠嫔竟没注意到站在碧纱橱边的梁三泰,直接怒气斥责。
“你把邢姑姑藏到哪里去了?你个下……”
“呦,惠嫔娘娘,”梁三泰上前一步,展露自己的存在,“您怎么这么大气性,可是出了什么事?”
阮惠嫔的声音戛然而止。
她就如同被卡住脖子的鸭子,瞪着珠帘后面无表情看她的景华琰,一口气差点没缓上来。
还是素雪机灵,忙上前一步,拍了拍她的后背,拉着她往地上跪去。
“拜见陛下,陛下万安。”
此时阮惠嫔才回过神来,慌慌张张给景华琰见礼。
“无需多礼,”景华琰的声音很冷淡,“起来说话吧。”
阮惠嫔这才起身,瞧见次间中姜云冉同景华琰并肩而坐,两人显然正在用晚膳。
这贱人。
她不由捏紧手心。
其实今日景华琰在听雪宫,从宫门口一直到寝殿中都有乾元宫的宫人,但阮惠嫔怒急攻心,谁都不理,这才在景华琰面前丢了这么大的面子。
刚才她那嚣张跋扈的模样,景华琰肯定已经瞧见,无可挽回。
阮惠嫔死死咬着嘴唇,看着姜云冉起身对她行礼,然后才勉强笑了一下:“妹妹无需多礼。”
景华琰没有让她进次间,只道:“什么事,闹成这般,成何体统?”
一听到这话,阮惠嫔眼睛一眨,一滴清泪就落了下来。
“陛下,”她哀怨至极,“陛下,承蒙陛下宽仁,命臣妾的母亲入宫陪伴,臣妾的邢姑姑也随侍左右。”
“熟料入宫时,母亲关怀臣妾,让邢姑姑去一趟御膳房取糕点,”阮惠嫔的眼泪越来越凶,“从那之后,邢姑姑就彻底失踪了。”
景华琰微微蹙起眉头。
他不太耐烦这些宫中琐事,只丢给梁三泰一个眼神。
梁三泰便上前一步,含笑地问:“惠嫔娘娘,可曾派人寻找了?咱家记得,邢姑姑年纪也不小了,这天寒地冻的,万一摔了伤了,也不无可能。”
“找了。”
阮惠嫔哭得可怜,整个人犹如柔弱的蒲草,只能祈求景华琰的庇佑。
“邢姑姑一个时辰未归,臣妾就命人在宫里寻找了,御膳房也寻了,根本没有找见她的人。”
阮惠嫔叹了口气:“臣妾是邢姑姑伺候长大的,同她感情深厚,她这一失踪,臣妾当时就乱了分寸,方才口不择言,还请陛下见谅。”
倒是还能找补一句。
景华琰颔首,道:“此事上报给贵妃,让贵妃着人寻找。”
听到这话,阮惠嫔又要落泪。
“下午时候已经去禀报给贵妃娘娘了,贵妃娘娘命尚宫局的宫人协同搜寻,一整个下午,都未寻到人。”
阮惠嫔说着就要跪下,被梁三泰眼疾手快,一把扶住。
“陛下,求您开恩,可否让宫人在各宫搜寻,寻找邢姑姑的下落。”
她嘴里说着各宫,眼睛却落在了姜云冉的面上。
意图很明显,她今日带了这么多宫人大闹听雪宫,为的就是搜宫。
她是嫔位,姜云冉是美人,官大一级压死人,更何况在等级森严的长信宫中。
哪怕姜云冉反抗,她都能用强硬手段。
理想很好,然而一个最不可能出现的意外出现了。
景华琰今日居然就在听雪宫,这让阮惠嫔的计划落空。
不过,她倒也很会随机应变。
“陛下,臣妾只是想寻到邢姑姑,姑姑这般年纪,若是遭受到毒打刑讯,必是熬不过的,”阮惠嫔道,“臣妾也不求满宫搜寻,只求陛下派人在各宫寻找,仅此而已。”
她这话就很意有所指了。
姜云冉此时却冷笑一声。
“惠嫔娘娘,您方才不知陛下在此,硬要闯入我宫里,为的不就是搜听雪宫?”
她直接把话挑明:“你可有证据,证明邢姑姑就在听雪宫?若是没有,你凭什么怀疑到我头上?又凭什么去搜其他娘娘们的宫室?”
说着,姜云冉眼睛一眨,眼底一片水红。
“陛下,惠嫔娘娘这是恶意栽赃,您可要为臣妾做主啊。”
景华琰挑了一下眉。
他好整以暇看向姜云冉,欣赏她难得的矫揉造作。
别说,还真有股楚楚可怜的意味。
“姜美人,你休要胡言,”阮惠嫔道,“陛下,之前姜美人同邢姑姑在御膳房有过争执,宫中人人皆知,你一定对邢姑姑怀恨在心,必是你害的邢姑姑。”
姜云冉冷笑,道:“惠嫔娘娘,您最近可有看太医?臣妾怎么觉得,您现在都有癔症了。”
“之前同邢姑姑的口角,已经过去数月,臣妾如今高升美人,又有陛下恩宠,日子幸福美满,”她挑眉轻笑,“至于什么邢姑姑李姑姑的,臣妾根本不在意。”
“你没有证据就硬闯听雪宫,臣妾才要问,”姜云冉说,“你是否对我怀恨在心,嫉妒我独得圣上恩宠,故意拿捏此事栽赃陷害。”
“你!”
阮惠嫔眼底一片赤红。
“够了!”
景华琰适才开口。
“阮惠嫔。”
阮惠嫔的气焰瞬间被压了下来,她恶狠狠瞪了一眼姜云冉,才看向景华琰。
一瞬间,就成了柔弱无依的小白花儿。
“陛下,您要为我做主啊。”
景华琰面无表情:“阮惠嫔,此事有贵妃处置,便听从她的安排,之前卫美人宫中宫女失踪,也是如此行事。”
“陛下,可邢姑姑不同,她……”
“她怎么不同?”
景华琰直接开口:“她难道不是宫人吗?”
这话说得阮惠嫔一噎,好半天没回过神来。
景华琰又道:“还有,下次若还有事,你可以上禀贵妃等,哪怕你寻太后娘娘为你主持公道也可,可你若自己再私自行事,带着宫人硬闯其他宫室,你这个嫔娘娘也不要做了。”
阮惠嫔面色一僵,还是那副委屈模样:“陛下,臣妾没有。”
景华琰瞥了她一眼,道:“退下吧。”
皇帝都开了口,阮惠嫔再也无法胡搅蛮缠,她只能恶狠狠扫了姜云冉一眼,这才不情不愿退了下去。
等外面重新恢复安静,景华琰才看向姜云冉:“怎么回事?”
姜云冉眨了一下眼睛:“臣妾如何知晓?”
她给景华琰夹了一块茄盒,道:“陛下,菜都冷了,天大地大,用饭最大。”
景华琰深深睨了她一眼,倒是拿起了筷子。
“用饭吧,”景华琰道,“反正朕总会知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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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色皎洁。
月华犹如细沙,细密洒在长信宫上。
初雪的残留慢慢被暖阳拂去,金黄色的琉璃瓦再度展露光华。
用过晚膳,姜云冉同景华琰一起在听雪宫散步。
前后殿之间的垂花门一直大开,从未被锁上。
两人穿过垂花门,景华琰便往一侧封堵上的月亮门看去。
曾经烧毁的宫殿似乎已经不存在于长信宫中,连同它的主人一般,只在历史长河中留下寥寥几笔。
元徽五年五月,婕妤阮氏薨。
短短几个字,就是一个人的一生。
此刻若还想回忆,景华琰甚至都不太记得当时的情景了。
他甚至也无法记起曾经的那张面容,现在他的心中,只有姜云冉这一张芙蓉面。
一颦一笑,顾盼生辉。
身边人太过浓墨重彩,遮蔽了曾经心中那道素白身影。
倒是还挺有趣的。
景华琰自己都不知,从何时起,他会这样在乎姜云冉了。
方才阮惠嫔一句斥责的话,就激起了他心中的怒意,这是从未有过的。
景华琰不知是好是坏,但他并不觉得需要控制,就像母亲曾经期望的那样,希望他能顺应内心,体会七情六欲,酸甜苦辣。
至少,他现在是很高兴的。
姜云冉见他一直盯着月亮门的留痕出神,不由轻声询问:“怎么?陛下是觉得害怕?”
景华琰回过头,伸手在她额头上点了一下。
“朕可从来都不害怕。”
姜云冉笑着挽住他的手,依偎在他身边,拉着他继续向前走。
“别看了。”
“那道门既然已经堵住,过去就被遮盖,”姜云冉说,“咱们向前看。”
景华琰笑了一下:“向前看吗?”
“是啊,向前看。”姜云冉对景华琰说,“我从来都不回头。”
确实。
姜云冉身上有着勃勃生机,也有着一往无前,她的心智是那么坚定,坚定到景华琰总是会默认,她无论做什么都能成功。
并且,可以全身而退。
所以,他默许了她的动作,除了让刘晓瑞等人保护好她的安全,其他一切都不过问。
这已经是非常宽容的表现了。
想到这里,景华琰忽然道:“朕对你真好。”
姜云冉:“?”
怎么感叹起这个来了?还挺会给自己贴金。
“所以,云冉也得对朕好。”
满脸金的皇帝陛下如是说。
姜云冉:“……”
姜云冉没有听懂这里面的本质逻辑,凭什么她就得好回去?
见姜云冉一脸茫然,景华琰又忍不住捏了一下她的耳垂。
“朕会告诉你,如何对朕好的。”
呵。
说来说去,都还是那点事。
她以前怎么没发现,这道貌岸然的皇帝陛下,一肚子荤话,这天刚擦黑就蠢蠢欲动。
吃了那么多败火的菜肴,竟是一点用处都没有。
这火力得多旺?
傍晚洗漱的时候,青黛在水房里伺候,她低声在姜云冉耳边说:“娘娘,后来阮惠嫔又去了望月宫,非要闯进去找卫美人,被慕容昭仪打了出去。”
打这个字,很灵动了。
姜云冉憋不住笑了一声。
慕容昭仪一身武艺可不是白学的,阮惠嫔也是不长记性,她想自持身份欺压姜云冉,可慕容昭仪是上三位的娘娘,如何能怕她?
二话不说就被打出来,最后还不是落荒而逃,哪里都不敢再去无理取闹了。
姜云冉眸色幽深,道:“应该是廖夫人指使她出来闹这一场的。”
青黛不解。
“可娘娘,这与阮惠嫔有何好处?”
她的名声在一次次的肆意妄为里慢慢败坏了下去,曾经阮婕妤留下的好名声,已经随着时间消磨,而阮含珍也不可能永远伪装贤良淑德的假象。
这一闹,越发坐实了她乖张肆意的性格。
姜云冉道:“你别忘了,银坠失踪之后,卫美人同阮惠嫔大闹一场,虽然是因阮惠嫔出言不当所致,可最后卫美人可说了许多话。”
从那之后,宫中人就暗暗传言,卫美人意有所指,那一日大闹是因为知晓银坠被阮惠嫔所害。
这个流言,最近宫里一直在悄悄传,不过宫人都很谨慎,决计不敢在主子面前议论,所以明面上似乎无人关心。
还得是莺歌这个耳报神,姜云冉才知道传言那么邪乎。
竟还有人说阮惠嫔在乎自己宫里的狸奴,那银坠不小心伤了狸奴,才被阮惠嫔动怒处死。
不过,也有人心思活络,一下便想到了明年的春闱,这就更不可能明说了。
可无论如何,对于阮氏来说都不是好现象。
因此今日邢姑姑的失踪,廖夫人才让阮含珍到处大闹。
为的其实并非寻到邢姑姑,而是坐实了自己也是被害者的假象。
他们宫里的人也失踪了,所以银坠的失踪与他们无关。
这廖夫人的确运筹帷幄,是个狠角色,她连自己女儿的名声都不在乎,为的就是保下阮家和阮含栋。
因为她也看出来,凭借曾经阮婕妤的情分,陛下即便对阮惠嫔无宠,也不会让她在宫中难过,这不还是有嫔娘娘的份位。
更何况,一个毫无心机的妃嫔,总比满心算计的宠妃要好得多。
至于阮惠嫔在宫中的日子如何,她并未考虑进去。
利益最重要。
姜云冉简单分析了几句,青黛就听明白了。
“真是……”
真是干脆果断,让人胆寒。
姜云冉笑了一下,她换了一件寝衣,道:“其实我还挺欣赏她。”
“你看,她如今过得多好?”
景华琰踏入寝殿时,就看到姜云冉在做针线,她一头乌松松垂落在肩上,乌黑油亮。
衬得她肌肤赛雪,莹白有光。
“晚上就别做针线了,”景华琰道,“仔细伤了眼睛。”
姜云冉抬起头,对他粲然一笑。
“只做几针,谢陛下关心。”
反正也是做给景华琰看的,等过年再拿出来当个礼物,敷衍了事。
景华琰并未注意到她的小心思,只看着她分明莹白的锁骨,喉结滚动。
此刻他觉得,这寝殿里还是太热。
怎么感觉手心都出了汗呢?
等两人滚落在拔步床里,景华琰直接给了她一个炙热的吻。
“唔,”姜云冉轻轻推他肩膀,跟猫儿似得,“陛下?”
怎么这么着急?
两人之间的欢喜事越来越频繁,但景华琰每次的时间都一成不变,非要折腾到精疲力竭才罢休。
姜云冉都有些怀疑,这男人是不是对这事有瘾。
怎么感觉一次比一次急切。
她的推拒并无作用,反而让男人越发努力。
渐渐地,嘴唇都发麻了。
等到姜云冉开始慢慢颤抖,景华琰察觉到她呼吸不畅,才终于放开了她。
他幽深的眸子凝望着她,伸手拂去她唇边的湿润。
“教过你那么多次,怎么还是学不会?”
姜云冉狠狠喘着气:“本来,本来学会了,不过……”
不过景华琰太用力,让她找不到节奏。
景华琰低下头,额头抵着她的额头,在她唇上啄了一下。
“云冉,今日想如何?”
姜云冉面上绯红,她感觉腰带松开,衣襟微敞。
她今日穿着鹅黄色的合欢襟,细腰上绣着一对凫水鸳鸯,绸缎柔软光滑,牢牢包裹着她纤细的腰身。
丝线交叉缠绕,把合欢襟牢牢捆缚,不留一丝缝隙。
衣襟之下,是层峦叠翠,是壮丽山河。
景华琰低下头去,能看到阴影和沟壑。
感受到男人嚣张的视线,姜云冉面上更热,她捏了一下他的腰,声如蚊呐:“陛下,瞧什么。”
景华琰丈量了一下,感叹道:“比之前有所长进。”
姜云冉一时间没有回过神,就听到丝带被扯开的声音。
“还是因为朕努力,才有今日这般盛景。”
姜云冉:“……”
她只觉得身前一凉,合欢襟已经被扯开。
此刻寝殿中宫灯耀眼,把她身上的雪白肌肤展露无遗。
姜云冉连忙要去收拢衣襟。
“陛下,还没熄灯。”
景华琰握住她的手腕,不让她动作:“这不是挺好?”
姜云冉的目光不由自主落到了角落一人高的琉璃镜前,非常坚定:“不行!”
见她要生气,景华琰才叹了口气:“唉,朕还是太惯着你。”
虽然嘴里这样说,但男人还是翻身下床,熄灭了寝殿中的宫灯。
霎时间,黑暗笼罩,只留下床榻上的夜明珠。
光影幽幽,白肌乌发的美人拢衣而坐,脸颊绯红。
景华琰重新回到拔步床中,他把帐幔放下,把两人困在这一方小天地里。
姜云冉这才松了口气。
熟料男人在她脸上亲了一下,伸手就从暗盒中又取出三颗夜明珠。
本来柔和暧昧的光影交叠在一起,点亮了拔步床。
姜云冉被这光影刺得眯了眯眼,下一刻,她身上的寝衣就不翼而飞。
姜云冉倏然低下头,只看到了坦荡的自己。
她伸手就要去捂,却被男人一把攥住手腕,完全无法动弹。
“乖。”
景华琰带着她,就这样坐到自己的腿上。
他的手骨节分明,一只手就能把控住她的一双手,把它们禁锢在美人细腰之后。
姜云冉呼吸急促,轻颤。
男人的目光如同实质,在她身上游走。
姜云冉只觉得面上更红,她不敢去看男人炽热的眼眸,只能偏过头去,眼不见心不烦。
然而此刻,大手捏住她的下巴,强迫她转过头来,与他对视。
“真美。”
景华琰笑着说,他轻声上前,给了她极致的享受。
姜云冉整个人被他禁锢,双手无法动弹,她只能死死咬着下唇,强迫自己不要发出任何恼人的声音。
景华琰有虎牙。
那虎牙在皮肤上剐蹭的时候,有一种别样的麻痒。
最终,姜云冉还是忍不住,喘着气卸掉所有的力道。
潮水奔涌而来,打湿了洁白的细沙滩。
拔步床中香氛馥郁,熏得人头晕目眩。
腿上一凉,姜云冉听到景华琰在耳边说:“朕伺候完爱妃,也该爱妃伺候朕了。”
虎牙在耳垂上摩挲。
“必要礼尚往来。”
新搬来的拔步床也忽然颤了一下。
姜云冉哆嗦着喘气,终于忍不住发出声音。
“讨……讨厌。”
景华琰畅快极了。
他亲了一下她红艳艳的嘴唇。
“应该是喜欢。”
第102章 折腾大半夜,又累又困。
元徽五年最后一次请安在十二月中。
一大早,各宫就忙碌起来。
今日不光各宫娘娘们,就连采女选侍也要去给太后请安,场面很是隆重。
天光熹微,水房就开始炊烟袅袅,热水氤氲出雾气,熏红了小宫女们的眼睛。
她们各自笑着,被大宫女们一瞪,立即缩手缩脚,低头干活。
姜云冉早起差点没睁开眼。
昨夜里那厮不知又高兴什么,非要带她感受一下贵妃榻的软硬。
贵妃榻究竟好不好姜云冉不知,反正她也没实打实坐在贵妃榻上。
一想起来,姜云冉就咬牙切齿。
折腾大半夜,又累又困。
还是青黛连哄带劝,她才勉强起身洗漱。
“陛下一大早就去上朝,吩咐奴婢们不要打搅娘娘。”
姜云冉冷冷哼了一声:“他倒是生龙活虎。”
青黛笑了一下,指着一边一早准备好的袄裙:“娘娘,穿这一身可好?”
姜云冉回过头,就看到一套紫罗兰色的流光缎袄裙架在衣架上。
成串的紫藤萝在月华裙上蔓延,婀娜多姿。
姜云冉笑了一下:“有劳红袖了。”
这是昨日红袖送来的。
随着姜云冉高升,尚宫局也很会审时度势,知晓姜云冉在织造局时颇得甄姑姑关照,如今正巧韩司衣另调尚典局,便借此把甄姑姑提拔为司衣。
而红袖也跟着甄司衣高升,成为司职宫女。
如今红袖姑娘在各宫行走,颇有些脸面。
姜云冉想起昨日红袖那仔细打量,斟酌审视的目光,就不由想笑。
“她就是爱操心,”姜云冉道,“新来的几个小宫人都很乖巧省事,偏不放心。”
现在想来,红袖其实一早就看出了她的身份。
但她同青黛不同,她思虑长远,以为出宫是最好的选择,何苦还要回来陷入这一滩富贵泥沼中。
所以每每看见姜云冉,总是板着脸,做出一幅不近人情的模样。
心里却比谁都关心她。
姜云冉又不是阮含珍,看不出真心假意,她自然知晓红袖的真心,因此才惦念她过得好不好。
甄司衣能高升,可不光是尚宫局懂事。
这些话不必多说,聪明人自己心里就有数。
青黛笑道:“红袖姐姐倒是擅长织造局的差事,这眼光是极好的。”
说了几句话,紫叶就端了一碟点心过来。
“娘娘吃几只蒸饺吧,光吃糕点噎得慌。”
姜云冉尝了一口,这蒸饺是素馅的,味道很轻,吃了不会有口气。
“你有心了。”
一通梳妆打扮,等姜云冉出门坐上软轿,时辰刚刚好。
今日是青黛陪着她出门,队伍刚行几步,前面就出现另一队身影。
似也瞧见了她,那队伍顿了顿,竟是停下来等待。
青黛便让抬轿黄门加快脚步,很快就赶了上去。
“见过端嫔娘娘。”
姜云冉笑着同吴端嫔见礼。
时间紧促,两人也不多寒暄,吴端嫔直接吩咐软轿继续前行,两人并肩而坐,也好说说话。
久未见吴端嫔,姜云冉此刻才发现她比上次王栩诺事发时,还要丰腴一些。
其实说丰腴有些不够严谨,吴端嫔身上的软肉,瞧着有些肿胀,并非普通有孕妇人的模样。
她想来也知道自己这模样不好看,因此只穿了一身暗青色的袄裙,也好显得腰身苗条一些。
姜云冉顿了顿,想起王栩诺的哭泣之言,最终只道:“姐姐快要生了吧?”
吴端嫔大约四月有孕,到如今已经八个月有余。
大约过了年,出了元月,小皇嗣就要落地了。
吴端嫔笑了一下,神情很温柔,她摸了摸自己高耸的肚子,笑道:“是啊,也就两个月了。”
她说着,又忍不住叹气:“现在永福宫可真冷清,只剩我一个人,都无人能说说话了。”
这话姜云冉不好接。
总不能说王栩诺心思歹毒,非要谋害旁人吧?
她看了一眼轿子边跟着的汤姑姑,就道:“这不是还有汤姑姑吗?汤姑姑这样细心温柔,姐姐可与汤姑姑说呢。”
吴端嫔温柔一笑:“说的也是。”
姜云冉见她坐了一会儿就不停挪动,以至于软轿都有些摇晃,不由关心道:“姐姐小心一些。”
“无事。”
吴端嫔叹了口气:“月份大了,肚子里这小家伙沉甸甸的,坐着也不舒服,站着又觉得累,要是躺着,腰上更是沉重,一日到到头都没有一刻舒适的。”
“快过去了,”姜云冉安抚,“等生下来,姐姐就该高兴了,好事多磨。”
吴端嫔又笑了起来。
她的脸仿佛被充了气,整个人都很肿胀,笑起来的时候脸颊上的肉堆在一起,好似年节时特意做的福气娃娃馒头。
姜云冉见过不少有孕妇人,没有一个如同她这般,不过坊间百姓穷苦贫寒,即便有孕也不会暴饮暴食,没有那么多蕴养身体的食物,想要胖也很难。
宫里日子自然不同。
姜云冉入宫之时,姚贵妃和周宜妃都已经生产了,她没见过富贵人家的妇人有孕是什么模样。
但吴端嫔如此,显然并不正常。
交浅言深是大忌,姜云冉也没多言,只陪着她说了会儿闲话,就到了寿康宫。
彭尚宫还是老样子,总是规规矩矩,一丝不苟,挑不出任何错处。
等姜云冉陪着吴端嫔进入温暖的花厅,便感受到四面八方投来的视线。
近来国事繁忙,从十一月至今,景华琰几乎不怎么踏足后宫,唯一能侍奉皇帝的,只有姜云冉。
就连昨日,也是她侍寝。
姜云冉神情自若,先同周宜妃和梅贤妃请安。
周宜妃虽称病,大多是因周氏之事,周氏一案虽然已经发落,可到底没有牵扯到周宜妃母子。
不过总归不是件好事。
同以前乖张尖刻的面貌不同,现在的周宜妃多了几分内敛,平日轻易不在锦绣宫之外走动,最多就是过来给太后请安。
对于宫中的所有事情,无论是侍寝也好,争斗也罢,她都不感兴趣,从无过问。
她的世界只困于锦绣宫,守着那一亩三分地,和孩子一起平安度日。
此刻见了姜云冉,她也不如以前那般剑拔弩张,只是淡淡扫她一眼,点头算作回礼。
梅贤妃今日穿了一件颇为厚重的鹿皮长褙子,把平日里的窈窕身段都掩盖了下去,她轻轻拍着胸膛,显得不是很舒适。
“坐吧,”梅贤妃开口,“都是自家姐妹,坐下说话便好。”
两人坐下,姜云冉关心了两句,梅贤妃就叹了口气:“前些日子贪凉,吃坏了肚子,这几日都不对付,并无大碍。”
她话音落下,慕容昭仪、崔宁嫔、司徒美人等就到了。
一起来的还有苏宝林、韩才人和冯采女。
花厅里一下子呼啦啦来了一群人,顿时就热闹起来。
冬日寒冷,宫妃们都在各自宫里避寒,嫌少出外走动,御花园不去了,叶子牌也不怎么打了,就格外寂寞一些。
这会儿时间尚早,倒是能聊上几句。
姜云冉安静吃茶,听着她们闲谈,脸上是温柔笑容。
就在这时,她发现冯采女正眯着眼睛,盯着手边的茶盏瞧。
她离得有些远,却也把这场景看得很清楚,便对冯采女比了个手势,吸引她的主意。
“冯妹妹可是眼睛模糊,瞧不清远景?”
冯采女眼睛一亮。
她瞧着呆愣愣的,满身书卷气,并不像宫妃,反而像是国子监的博士。
冯采女也从不做那表面功夫,起身来到姜云冉身边,道:“娘娘好眼力。”
姜云冉笑道:“以前曾见过视物模糊的人,不过你这般年轻,怎么就把眼睛用伤了?”
“我比较喜欢熬夜读书,”冯采女有些不好意思,“久而久之,眼睛就不太好了。”
姜云冉想了想,说:“尚宫局的库房中应该有琉璃镜,可让造办处的工匠打造一对眼镜,你戴来视物,应该会便宜许多。”
冯采女道:“谢姐姐关心,已经让宫人去寻了,不过会做眼镜的工匠不多,还得等上些许时候。”
说起这些事,两人之间的距离无形拉进,冯采女本来不善言辞,倒是能同姜云冉聊一聊最近读过的书。
引得一侧的司徒美人一直看她们两人。
不多时仁慧太后就到了。
她今日依旧妆容精致,一丝不苟,通身上下大都是太后娘娘的气派,让人不容小觑。
行礼过后,庄懿太后就看向姚贵妃。
“德妃的身体还没好吗?”
徐德妃这一次并非装病,的确是病来如山倒。
姜云冉听闻,太医院日日都有太医在灵心宫值守是,生怕她一个不留神就过去了。
今日只有徐德妃没有到场,就连一贯病歪歪的卫美人都来了。
“回禀太后娘娘,徐德妃之前中毒,已经坏了根底,后来又遭逢重创,便一下病倒不起,”姚贵妃叹了口气,“如今缠绵病榻,只能用续命汤吊着。”
之前重封德妃,本来景华琰已经开恩,允她不出席封妃大典。
但她还是强撑着去了奉先殿。
大抵她自己心里也清楚,那是她最后的荣光。
典礼结束,人就昏了过去,之后再无人见过她。
只有姚贵妃和梅贤妃去过几次,也都是探病关怀,再多也无能为力。
仁慧太后也跟着念了一声“阿弥陀佛”。
她道:“再过三日,大军归来,到时宫中要开盛大宴会,欢迎将士们凯旋,徐将军英勇无畏,少年多才,也不知兄妹俩能否再见一面。”
大军凯旋本是好事,可最后那一句,却徒增几句伤感。
梅贤妃便安慰道:“太后娘娘仁慈,到时候会开恩,让徐将军入宫看望德妃姐姐。”
仁慧太后这才浅浅笑了一下,道:“这是自然。”
她说着,又看向周宜妃,关心大皇子的身体。
格外叮嘱道:“转眼就要到年节时分,待正旦宫宴时,明宣也得出来见见人了。满朝文武都等着盼着,就等着看大皇子是什么俊俏模样,如今终于有了机会,一定要把明宣打扮的漂漂亮亮的。”
周宜妃这才开口:“是,太后娘娘放心,明宣如今已经大好,到时臣妾一定不辱使命。”
说了这几句,又过问了几句宫事,太后才道:“年关了,我知你们都想念家人,若是谁要见家人,便往寿康宫递折子,都让你们高高兴兴过年。”
这是格外加恩。
宫妃们自都高兴起来,本来都要散了,可就在这时彭尚宫快步而入,对仁慧太后低语几句。
仁慧太后平静听完,才笑着看向众人:“方才礼亲王府来报,礼王妃有喜了。”
————
礼王妃有喜是大喜事。
先帝盛年驾崩,留下儿女多年少,彼时景华琰也刚满十八,还是青葱少年郎。
至今登基五载,也不过二十有三。
两位年长的皇弟都比他小三岁,今年刚及弱冠。
不过婚事早定,小王爷与王妃也都年少相识,去岁成婚之后感情甚笃,只一直没有喜讯。
如今大军凯旋,礼王妃又有喜,好事成双,难怪能让仁慧太后展露笑颜。
宫妃们立即恭喜,一时间气氛分外欢腾。
一直等到仁慧太后让宫妃散去,阮含珍也一言不发。
她没有求仁慧太后,更未求姚贵妃,邢姑姑失踪一事已经过去数日,最初几日她大闹之后,似乎已经接受了这个结果。
如今只是秀眉轻蹙,一脸忧愁,并未因此而大闹寿康宫,显得还有些脑子。
虽很凉薄,但对于天家而言,邢姑姑和银坠并无区别,都是宫中的女官,仅此而已。
失踪便寻找,已是天恩,寻遍不着,最后也只能自己认了。
姜云冉看对面阮含珍装腔作势,心中冷笑。
阮含珍可绝对不会认了。
她只会想办法一报还一报,无论是否是她害人在先,受害之人只要敢反击,就一定是对方的错。
就比如曾经的姜云冉,也比如现在的卫美人。
似乎感受到姜云冉的目光,阮含珍回过头来,却对姜云冉愁苦一笑。
这倒是有些让人意外。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姜云冉也客气回了一个善良的笑容。
两人并肩而出,阮含珍柔柔弱弱地道:“之前去听雪宫,是我太过鲁莽,也是实在急火攻心,失了分寸。”
她眼含泪珠,欲说还休。
“妹妹不会怪我吧。”
这么多人听着,又这么多人瞧着,姜云冉怎么会说怪罪呢?
她自然满脸惊讶:“惠嫔姐姐这话说的,仿佛真发生了什么大事一般,我都已经不太记得了。”
她甚至伸出手,拍了一下阮含珍的手背。
“姐姐您也安心,说不得过些时日,就能重新见到想见之人。*”
“咱们都会得偿所愿的。”
阮含珍心里嫌恶,面上却是舒朗的笑。
“多谢妹妹宽宏大量。”
“姐姐谬赞了。”
两人姐妹情深,一连唱念做打,好不精彩。
天寒地冻,宫巷里冷风嗖嗖刮过,本来宫妃们都想赶紧回宫,现在宁愿顶着寒风,都不着急走了。
被众人这样看着,阮含珍和姜云冉两人却表现得非常亲热自然。
仿佛两人真是好姐妹一般。
“姐姐,以后若有什么需要妹妹的地方,尽管开口。”
阮含珍感叹一声,道:“好,难怪我与妹妹投缘,你是这般胸怀宽广。”
等两人在路口分别,众人立即就散了。
不为看热闹,谁乐意吹冷风。
宫巷一空,阮含珍就沉下脸来。
她阴森森看着姜云冉远去的窈窕背影,冷声道:“看你还能得意几时。”
邢姑姑失踪了,长春宫得有管事姑姑,于是阮含珍不顾廖夫人劝阻,一力推举素雪高升。
如今,素雪已经成为阮含珍身边的第一红人,之前还能凑到主子跟前的凡霜,已经成了素雪的手下。
素雪跟在软轿一侧,同阮含珍道:“娘娘,这几日……”
她犹犹豫豫,含含糊糊,反而让阮含珍不悦。
阮含珍冷冷斥责:“有话就说。”
素雪才压低声音道:“娘娘,这几日奴婢瞧着,凡霜经常在夫人身边伺候,奴婢派她当差,她都推三阻四,说要伺候夫人。”
的确,这几日根本瞧不见凡霜的影子,跟素雪一起侍奉她的,是之前长春宫的几名二等宫女。
阮含珍听到这事就心烦。
因邢姑姑之事,她又跟廖夫人争执一回。
若非她失踪,阮含珍都不知廖夫人竟私下吩咐邢姑姑杀害银坠。
不是说银坠不能死,她尤其在意的是,邢姑姑已经是她身边的管事姑姑,就只能听命她一人。
廖夫人有事想要处置,应该先同她商议,然后一起命邢姑姑行事。
而不是直接就安排,而邢姑姑也很顺从,甚至办好之后也没同她禀报。
她竟成了长春宫的外人。
而邢姑姑的忠心,也立即就被阮含珍质疑。
阮含珍也并非真的蠢笨,银坠之事一发,她就察觉不对,当即就质问邢姑姑。
当时邢姑姑可是矢口否认的。
后来出事了,廖夫人才吐露实情,并且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让她到处闹事,好把银坠之事掩盖过去。
为了自己的前程,阮含珍到底忍耐下来,听从了廖夫人的安排。
但回宫之后,她把被景华琰训斥的怒意全都撒到了廖夫人身上。
想起当时廖夫人的嘴脸,阮含珍就一阵恶心。
卫美人根本与她没有任何仇怨,甚至她也完全不受宠,针对她是完全没有必要的。
她不明白廖夫人为何要这般针对卫美人。
即便怒气攻心,阮含珍也并不蠢笨,她一直针对姜云冉,难道就因为一开始的仇怨?
不。
是因为她清晰感受到姜云冉对她的威胁,无论是争宠,还是争权,她都不能放任姜云冉肆意而为,她都必须要除去这个强大的对手。
事实也证明,她的做法是正确的,眼看姜云冉步步高升,荣华加身,而她,就只有一个空空如也的惠嫔份位。
距离姜云冉超过她,只一步之遥。
素雪分析得非常正确,这件事上,她跟廖夫人根本就不是一条心。
而廖夫人除去卫美人,肯定不是为了她。
这让阮含珍不能容忍。
从小到大,整个阮氏都把她捧在手心里,她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从不会落于人后。
而现在,阮含珍清晰感受到,廖夫人冒着巨大的风险出手,为的肯定另有其人。
那日争执的结果也清晰可见。
她为的是阮含栋。
原来家中上下都以她为先,可现在再听廖夫人那些他好你就好的言论,阮含珍却并不这样认为了。
争执之后,母女两人不欢而散,阮含珍委屈至极,回到寝殿就痛哭一场。
当时素雪就安慰她。
说她家中姊妹四个,只有幺弟是个男孩儿,家中贫困,为了养活弟弟,她们姐妹才入宫。
她从小看惯爹娘偏心,当即就知道,即便女儿也能立女户,也能科举为官,可这世上,还是男娃娃吃香。
他们生来就拥有的,是女儿们需要耗费一切,努力到比他们优秀千百倍,才能换来的微薄的公平。
可这公平里,更多的还是利益考量。
阮含珍深以为然。
她为何信赖素雪,并非因为素雪是最忠心的那一个,而是因为素雪懂她。
就像这样陪着她说话,剖析事情,分析对错,素雪都比邢姑姑要强得多。
邢姑姑陪在她身边的时候,说不定心里惦念的,也是廖夫人的嘱托。
根本不会全心全意为她着想。
阮含珍想着,脸色越发阴沉,她道:“既然凡霜这样忠心,就调她去伺候母亲吧,另外你选个机灵点的,提拔为大宫女,入寝殿伺候。”
素雪低眉顺眼,道:“是,奴婢领命。”
冷风呼啸,高高扬起的彩仗花盖随风飘扬,犹如振翅欲飞的苍鹰。
队伍安静前行,最终没入长春宫的门楣中。
忠义军是在漫天风雪中归京的。
虽然天寒地冻,风雪交加,满地都是雪泥,但百姓们还是裹着补丁斑驳的棉袄,站在街边等候。
呼出的白眼飘到苍穹上,被洁白的雪花掩盖了尘埃。
百姓们冻红了脸,搓着手,踮脚遥望远方。
那一队人马里,可能就有他们的儿女亲人。
他们等待的是亲人重逢,热闹欢庆。
不多时,马蹄声响起,脚步声踢踏作响,好似地动山摇。
“来了?”
“到了到了!”
“二小子,你在哪?”
“我的三丫,可能归来?”
呼唤的声音此起彼伏,盘旋在玉京上空,在这个年关之下,有着别样的热闹和欢喜。
很快,先行仪仗就出在百姓们面前。
一瞬,欢呼声爆炸开来。
“英雄,英雄,忠义,忠义。”
那声音如潮水,如海浪,如烈风,如暴雨。
兜头而下,却温暖而绵长。
将士们跟随前方将领,他们一路前行,脸上也是止不住的笑容。
“三叔,我回来了。”
“娘,娘,是我啊!”
这热闹似乎属于所有人。
朱雀大道尽头,是气势磅礴的朱雀门,皇帝陛下及仁慧太后、皇贵太妃一早就等候在了城楼之上。
除此之外,还有姚贵妃、周宜妃和梅贤妃。
很可惜,这样的欢庆日子,徐德妃身体依旧病弱,实在无法亲迎兄长。
在皇亲国戚们身侧,就是文武百官。
大军行至朱雀门前,徐如晦翻身下马。
他一身斑驳的锁子甲,身姿英武,器宇不凡。
他右手捶胸,弓步颔首,对景华琰行军人之礼。
“参见陛下!”
身后的将士们异口同声:“参见陛下。”
欢呼声不绝于耳,山呼海啸涌来。
一贯冷面冷情的皇帝陛下,今日也笑容满面,他含笑看着鏖战而归的将士们,万分感慨。
“国朝因你们而幸。”
“乌城的百姓们,大楚的子民们,包括朕,都要感谢你们的英勇和付出。”
“英雄无畏!”
这三句话,把将士们说得热泪盈眶。
紧接着,又是地动山摇的呼唤。
“英雄无畏!英雄无畏!”
景华琰大手一挥:“今日忠义军大营已经准备好了宴席,让我们不醉不归!”
第103章 我更喜欢看你痛苦死去的样子。
太极殿面阔十三间,共有七十八根朱红大柱支撑高耸入云的屋脊,只站在门口,都能感受到宫殿的恢弘壮丽。
仰头看去,万方法相藻井重重叠叠,犹如九重宫阙,万物以此生,以此灭。
每一根横梁上,都垂挂有十二枝琉璃盏,此时所有琉璃盏都被点燃,自是灯火辉煌,交相辉映,照亮了整个太极殿。
今日的太极殿四面所有隔间全部打开,一览无余,殿中及殿外月台处摆有上百张圆桌,看盘和冷盘都已摆好,菜肴精致,而宫人们还在陆续端上热菜。
整个太极殿坐满了文武群臣,此番大捷,举国欢庆,景华琰特允镇抚以上的武将至宫中享宴,已彰显与民同乐,皇恩浩荡。
今日的太极殿,显得格外隆重。
冬日寒冷,太极殿中烧有数十个暖炉,在圆桌边炽热燃烧着。
气氛喧沸。
许多镇抚之前从未进宫朝见,今日被施恩赏膳,皆心潮澎湃,满面红光。
天潢贵胄们还未到场,并无贵人在场,这些将官们便小声议论起来。
每个人都故意压低声音,奈何太极殿人数众多,显得格外嘈杂。
其中一桌将官看着前面同朝臣们叙话的徐如晦,啧了一声:“你们方才瞧见没,那城墙上偏没有德妃娘娘。”
另一个人瞪了他一眼,压低声音:“不是都说德妃娘娘重病,自不可能在冬日里出宫。”
“你真信啊。”
“老伯爷……”
这三个字刚出口,就被另一人打断,狠狠斥责一声:“休要胡言,如今可没有什么伯爷了。”
一开始的将官很不服气,却只能啐了一声,说:“谁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
此时坐在边上的另一名高瘦将官蹙了蹙眉。
“噤声。”
他一开口,另两名将官便不敢言语了。
军队等级森严,官大一级便能随意差遣,开口之人可是正四品的指挥佥事,他的话对于两位镇抚来说就是命令。
“朝廷中事一切皆有定案,证据,折子,脏物一样不缺,”他冷冷睨了两人一眼,“你们以为,若真是被诬陷,少将军还能这样拼命?”
“上面的将军、指挥使大人们,还会这样效忠?”
忠义军一切以军功说话,军功卓绝者就能获得晋升机会,因此别看在坐都是正五品的镇抚,却不一定都是正经武举出身的武生,许多人都是从兵卒晋升上来,就是纯粹的莽夫,大字都不识一个。
指挥佥事冷冷道:“一群没脑子的蠢货。”
他这一骂,另两人就缩了缩脖子,最开始说话那个嘀咕了一句。
“都这样传,咱们哪里知道那些细节,自然就信了呗。”
又被上峰瞪了一眼,这才闭嘴。
那指挥佥事听到他的话,抬头往前方面容刚毅的少将军看去。
此时的徐如晦正在同荣亲王闲谈,他脸上虽无笑容,但神情却很平和。
既不嚣张跋扈,也不自怨自艾,通身上下都没有其他情绪。
对于忠义伯府的事情,对于徐德妃的病痛,他似乎都不怎么关心。
心中只有家国天下,只有保家卫国。
指挥佥事垂下眼眸,不再看去。
又等了一刻,待丰盛的晚膳都摆好,梁三泰高昂的嗓子才响起:“陛下驾到。”
顿了顿,又唱:“太后娘娘驾到。”
霎时间,整个太极殿失去所有的声音。
喧闹的世界犹如被深海吞没,只有一片极致的宁静。
天潢贵胄们今日并未身穿华贵奢靡大礼服,清一色的雅致素服,就连景华琰也只穿着一身玄色常服,头戴白玉冠,显得异常清俊磊落。
等在各自位置上落座,景华琰便起身,端起一杯酒。
他道:“今日虽要庆贺边关大捷,感谢诸位将士们的英勇,朕却也想提前祭奠为国捐躯的将士们。”
“只解沙场为国死,何须马革裹尸还。”
“这一杯酒,先敬为保家卫国,英勇无畏,牺牲赴死的英烈们。”
景华琰声音高昂,掷地有声,在寂静的太极殿上回荡。
方才还在满面轻松的将士们,此刻都红了眼睛。
他们一起举起手中的酒杯,异口同声:“敬英烈!”
酒水泼洒,醇香弥漫。
景华琰只用几句话,就收拢了所有人的心。
“第二杯酒,敬你们。”
他说一句,敬一杯,语气诚恳,有着满怀的感叹。
待三杯酒敬完,年轻的皇帝陛下已经双颊绯红,似不胜酒力。
“今日君臣同宴,举杯欢庆,将士们开怀畅饮,不拘小节!”
景华琰一声令下,宴席开始。
南音馆的乐者奏起了清平调,中间的御阶之上,天潢贵胄们言笑晏晏,觥筹交错。
徐如晦率先起身,登上了御阶。
“敬陛下,谢陛下信赖,允臣率兵,挽救战局。”
景华琰道:“将军不必多礼。”
“将军乃旷世奇才,文韬武略样样精通,朕能得将军之才,是朕之幸运,也是国之幸运,自十分爱惜。”
徐如晦满面感激:“臣定肝脑涂地,为国尽忠。”
景华琰浅浅笑了一下,显得异常随和。
“今日德妃身体欠佳,不便宴席,明日你再进宫来,若老夫人精神尚可,也一并入宫,一家团聚。”
这已经十分宽仁。
自从徐德妃重病以来,徐家老夫人已经入宫数次,原本太后都亲自看望,同意她留在宫中关照孙女。
奈何老夫人年事已高,自己本就体弱多病,最后在徐德妃的坚持之下,老夫人还是归家去了。
徐如晦听到他提唯一的妹妹,三尺男儿也不由红了眼眶。
“谢陛下。”
景华琰请他起身,特地让梁三泰摆桌席,让他坐在御阶之上。
“将军是国之功臣,理应上座。”
徐如晦落座之后,荣亲王和礼亲王便上前敬酒。
景华琰不爱吃酒,也从不勉强自己,最后一杯是陪着徐如晦吃的,现在两位皇弟敬酒,他就换成了茶。
他叮嘱礼亲王:“如今王妃有喜,要多加关照。”
礼亲王一脸腼腆,他生得比荣亲王秀气一些,一看就是个彬彬有礼的读书人。
他笑道:“多谢皇兄。”
景华琰又看向荣亲王:“三弟都先有孩儿,你也不能太过落于人后。”
荣亲王显得更英武耿直,皮肤微黑,他点头称是,声音还挺洪亮:“臣弟会努力的。”
这一番心直口快的发言,把荣王妃闹了个大红脸,四周的妃嫔们都笑了起来,一时间竟是其乐融融。
就在这时,梅贤妃忽然捂住胸口,表情痛苦,要吐不吐。
周宜妃就坐在她身边,虽不问世事,却也还是关心一句:“贤妃妹妹,你这是怎么?”
有她关怀,众人的目光都向梅贤妃投射而来。
姜云冉此刻坐在人群之中,若有所思瞥了她一眼。
看来,之前请安时梅贤妃的难看脸色,定然不是因为贪凉,瞧她那幅模样,很像是……
果然,梅贤妃呼了口气,又喝了一口温水压下恶心之感,这才抬头看向景华琰。
她娉婷起身,对着景华琰和仁慧太后福了一礼。
“回禀陛下、太后娘娘,臣妾并无大碍,只是……”
她面上一红,却掩盖不住喜色。
“只是有喜了。”
这话一出,御阶之上陡然一静。
姜云冉微微挑了一下眉,她目光所及,饶有兴致看其余人的反应。
姚贵妃还是那副四平八稳的模样,眉头都不带皱的,甚至跟着笑了一下,表现出恰到好处的喜悦。
周宜妃则是面无表情,就连惊讶都没有,仿佛此事与她毫无关系。
倒是慕容昭仪惊讶地回过头,看向梅贤妃。
姜云冉心里想,还是慕容昭仪实诚,到底有点正常人的反应。
剩下的人,崔宁嫔低着头,看不清表情,吴端嫔轻轻抚摸自己的肚子,脸上的肿胀让她失去了喜怒哀乐,即便有什么想法,也已经看不出来。
倒是阮惠嫔蹙了一下眉头,是在场唯一显露出不喜的人。
真有意思啊。
就在这时,她发现卫美人身边的琥珀快步上前,面色有些苍白,正同卫美人说些什么。
察觉到姜云冉的视线,卫美人抬起头来,却仿佛害怕一般,眼眸微闪,躲避了姜云冉的试探。
仁慧太后的笑声打断了姜云冉的沉思。
“是好事啊!”
仁慧太后笑着看向景华琰:“这是三喜临门。”
“国之大幸,国之大幸!”
景华琰的面容也柔和下来,他虽并未表现出格外喜悦,却也温言软语。
“贤妃既然有孕,便坐下说话,无需多礼。”
说到这里,景华琰才道:“贤妃想来有孕已过两月。”
毕竟,从十一月后,景华琰便没有招幸过其他妃嫔了。
梅贤妃的孕事,必然超过两月。
“贤妃怎么不早提此事?”
景华琰语气异常温柔,仿佛真的关心梅贤妃一般,但不光姜云冉,就连仁慧太后都感受到了他的不悦。
景华琰对姜云冉说过许多次,他不喜旁人背叛,与之相同的,他也不喜旁人的隐瞒。
无论是为了在今日喜上加喜,还是有其他原因,但梅贤妃已经怀孕超过两个月,不光景华琰不知,难道太医院也不知情?
若太医院知情,还帮梅贤妃隐瞒,那景华琰以后可还能信任太医院?
宫妃每月都有平安脉。
孕事第一月脉相不显,察觉不出也在情理之中,可梅贤妃都过了两月,若太医院再诊治不出,那就真是废物了。
要么就是被梅贤妃收买,好在今日扬眉吐气,要么就是医术不精,就连妃嫔有孕都诊断不出。
无论哪一条,都够太医院喝上一壶。
梅贤妃刚被赐座,此刻听到景华琰的询问,又不得不起身。
她低眉顺眼,声音轻柔:“之前一月,臣妾并未觉察出异样,甚至……”
梅贤妃顿了顿,才道:“之后一月,德妃姐姐重病不起,臣妾又要操心宫事,实在太过繁忙,便免了两次平安脉。”
“前三日才觉浑身不适,请了白院正看诊,这才发现有了喜事。”
梅贤妃含笑地道:“臣妾想让陛下和太后娘娘高兴,特地恳请白院正,延后两日再禀报。”
“还请陛下宽宥。”
左不过两日,如此听来倒是没有大碍了。
景华琰面色稍霁,又恢复了温和模样。
“贤妃有喜,是大功一件,赏。”
————
梅贤妃有孕,的确是国朝的喜事。
且不提其他人如何作想,只关心满桌珍馐的将士们倒是丝毫不在意皇家的那些琐事,他们皆欢欢喜喜,热热闹闹饱餐一顿。
这一顿午宴时间略有些久,直过了日映时分,才算彻底结束。
镇抚及四品一下官员陆续离宫,将士们还要去营房中继续宴饮,不醉不归。
而留在长信宫中的文武百官们,暂且不能离宫,下午时分,雪花纷飞,他们陪伴在天潢贵胄们左右,一起往御花园行去。
御花园的引胜溪已经在月前结冰,经过宫人处理,冰面早已结实光滑,可以用来滑冰。
下午时分,宫中准备了盛大的冰戏曲目,供文武百官宴享。
一路行来,虽风雪交加,但人人都兴致盎然。
引胜溪一侧为竹林轩,宽阔纵深,若门窗全部打开,夏日凉风习习,好不舒适。
冬日围挡三面,只余临溪一侧敞开,上挂透光的白纱帐,不仅能阻拦寒风,还能让身处其中的达官显贵们看到引胜溪的绝美风景。
竹林轩中一早就烧好了暖炉,刚一进去,顿觉暖意扑面。
众人依次落座,姜云冉恰好坐在了司徒美人和卫美人之间。
刚一坐下,就听身边的卫美人轻声开口:“姜妹妹,我有些腹痛,先去更衣,若有人问起,替我答复一句。”
姜云冉颔首,在丝竹乐曲响起之前,答应她最后一句。
“好。”
顿了顿,姜云冉看向她:“一路小心。”
卫美人扶着琥珀的手起身,她看向姜云冉,眉眼温柔。
“多谢妹妹一路关照。”
说罢,卫美人头也不回地走了。
姜云冉看着她离去的背影,久久没能回神。
另一侧的司徒美人听到两人声音,此刻也看了过来:“她倒是可惜了。”
姜云冉问:“姐姐怎么这样讲?”
司徒美人笑了一下,说:“卫氏的子女我都见过,各个风姿卓绝,若她身体康健,怕也是玉京一道靓丽风景。”
姜云冉垂下眼眸,她心情似乎不是很好,笑容也淡然了几分。
“是啊。”
“时也命也。”
司徒美人并未深究她的不愉,今日梅贤妃闹了那样一出,她自己倒是大出风头,可旁人的心情就尚未可知了。
如今最得宠的便是姜云冉,她心中为此纠结,也在情理之中。
众人都落座之后,丝竹声响起,南音阁的舞者穿着冰鞋,在引胜溪上翩翩起舞。
别出心裁,清新雅致,很引人注目。
一组太平曲结束,又上来数名身着戏服的伶人,随着鼓点在冰面上表演折子戏。
这一出戏就是锁麟囊,百多年来,演的都是善有善报,恶有恶报。
南音阁的戏是一早就开始准备的,有姚贵妃特地督办,精心又别致,众人看得一时很是投入。
姜云冉余光瞥见一道身影离开竹林轩,忽然捏紧了茶盏。
此刻青黛上前半步,把碟子中的南瓜子往前推了推。
“娘娘,吃些瓜子吧。”
方才宴会时,姜云冉胃口不佳,并未多用饭食,此刻若只吃茶水,会闹得胃痛。
姜云冉呼了口气,她低垂下头,慢条斯理剥瓜子吃。
青黛想了想,又去取了一碟松子糖来,给姜云冉压压口。
折子戏锣鼓喧天,伶人们在冰面上翩翩起舞,甚至还有伶人能甩出犹如彩虹的水袖,精彩纷呈。
竹林轩中时不时发出喝彩声,热闹非凡。
而这一整场戏,姜云冉都没心思听。
她一直垂着眼眸,一个又一个剥瓜子。
一折戏唱完,整个竹林轩发出震耳欲聋的喝彩声,姜云冉心神一颤,手中的瓜子倏然落地。
“姜妹妹。”
一道熟悉的,满含真诚的声音响起。
姜云冉捏着瓜子的手微微一顿,她抬起头,就看到阮含珍领着素雪,站在了自己面前。
她面上是恰到好处的笑容,显得温和亲昵,满眼期许。
“姜妹妹,那日请安之后,我回去左思右想,还是觉得道歉不够有诚意。”
姜云冉平静看向她,不悲不喜,经常挂在脸上的温和笑容也消失了,犹如宁静的湖水,掀不起半分波浪。
两人身后不远处,朱红官服的阮忠良注意到两人的接触,不由蹙了蹙眉心。
前方“相谈甚欢”的两位娘娘却没注意到他的目光,姜云冉只是道:“惠嫔娘娘多虑了。”
“并非如此,”阮惠嫔叹了口气,“我应该诚心道歉,换取你的原谅,回去后我思来想去,都想不到道歉的赔礼,便特地命人打听了一二。”
阮惠嫔那双漂亮的眸子盈盈瞧着她,眉眼含笑,仿佛两人是从小便结识的闺中密友。
她不发疯,不嫉妒,不怨恨的时候,演技跟阮忠良一模一样,都是一等一的好。
尤其那双眸子,满含诚意,真诚得让人不忍心拒绝她。
不愧是阮忠良的女儿,此刻的阮惠嫔才有惠嫔娘娘该有的体统。
姜云冉似乎有些意动。
“娘娘的意思是?”
阮惠嫔心中嫌恶她眼皮子浅,脸上却有些哀容,她凑上前来,在她耳边低语几句。
姜云冉的表情慢慢变了。
她先是有些惊讶,之后又有些犹豫,最终却好似下定了决心,坚定看向阮惠嫔。
这一幕,被前方回眸凝望的景华琰全部看在眼中。
他并未多言,也没有吩咐梁三泰,只是回过头来,继续看着眼前这一出热闹大戏。
锣鼓喧天,彩绸招展,气象万千。
戏曲昂扬,水袖飞舞,随着伶人从天而降,折子戏即将转入最激动人心的压轴。
姜云冉最终还是站起身,道:“我同你去。”
阮惠嫔似乎松了口气,她跟着一起起身,两人一前一后离开了竹林轩。
不知不觉间,风雪停了。
宫人们勤勉清扫,鹅卵石铺就的小路上并无积雪,只是尚且有些雪化后的水痕,有些湿滑。
阮惠嫔扶着素雪的手,还温柔提醒:“妹妹小心一些。”
姜云冉颔首,方才的沉郁不见了,此刻眼底只剩冰冷。
两人一路前行,穿过一片竹林,便瞧见了前方的桃花坞。
桃花坞造型别致,犹如一朵盛开的梅花,在竹林一侧亭亭玉立。
在桃花坞之前,姜云冉忽然挺住脚步。
“惠嫔姐姐,”她声音冷清,“你方才说打听到了银坠的消息,可否现在就告知与我?”
阮惠嫔见桃花坞近在咫尺,并不算太远,她便也停下脚步,回过头来看向姜云冉。
四目相对,阮惠嫔轻笑一声:“妹妹真是好人,这般关心银坠。”
姜云冉道:“毕竟曾经相识一场,再说卫姐姐那般忧愁,若能知晓告诉与她,说不得病情好转,也算是一桩善缘。”
阮惠嫔喟叹一声。
“难怪呢……”
难怪廖夫人言之凿凿,只要告诉姜云冉这一条线索,姜云冉就一定会上钩。
这小贱人,都入宫了,还搞这一套广结善缘。
仿佛这长信宫中,只她一个心地善良的好人。
即便她想结善缘,怕也不一定能成事,她也不想一想,这长信宫中,哪里还有友情可言?
单纯得让人发笑。
这样想着,阮惠嫔也就这样笑了起来。
“此事算是秘密,不便让旁人知晓。”一边说着,她的目光在青黛面上流连。
姜云冉尚未开口,青黛却面露犹豫:“娘娘,不可啊。”
“怎么不可?”素雪上前一步,对青黛笑道,“娘娘们说要紧事,咱们就去边上略等片刻,这是皇宫大内,出不了事的。”
青黛:“可是。”
姜云冉淡淡道:“去吧。”
青黛咬紧牙关,最后还是福了福,不情不愿跟着素雪离开。
等两人一走,阮惠嫔看向姜云冉的目光便陡然一变。
“姜云冉,你还是这么愚蠢。”
对于她前后不一定态度,姜云冉先是愣了一下,随即便蹙起眉头。
“你骗我?”
阮惠嫔笑着点点头,她手腕一转,一根木棒就出现在手中。
她在手心里拍了几下木棒,抬眸看向姜云冉的时候,满眼都是恶意。
“骗的就是你。”
“你究竟要做什么?”姜云冉往后退了两步,但身后的竹林挡住了她的去路,此刻她才意识到,阮惠嫔为何会特地选择桃花坞。
这里地形复杂,又有竹林遮挡,天然便有庇护。
而且阮惠嫔非常聪明,两人一到桃花坞,她就调换了位置,此刻她就站在唯一的小径出口,正恶毒地笑着。
“我要做什么?”
阮含珍挑眉冷笑:“我要你死。”
姜云冉呼了口气,她也冷笑一声:“众人都瞧见咱们是一起从竹林轩离开的,若是我在此处出事,你说第一个会怀疑的是谁?”
阮含珍此刻志得意满。
“我既然敢做,自然就已经找好了退路。”
阮含珍动了动手腕,感受了一下手中木棍的力度,她上前一步,高高举起了手。
“废话自不必多说,我更喜欢看你痛苦死去的样子。”
她满面笑容,愉快到了极点,本来清秀可人的面容狰狞扭曲,比恶鬼还要可怖。
可早有准备的姜云冉却丝毫不害怕。
姜云冉此刻满脸讥讽,手中的银针早已准备妥当,只要狠狠刺入阮含珍的手臂,就能立即让她倒地不起。
阮含珍却犹自不知。
她的脸依旧兴奋狰狞:“姜云冉,你死……”
话音戛然而止。
咚的一声,阮含珍僵硬在原地,一动不动。
一瞬间,世界静止。
似乎就连风都停了,高耸苍翠的翠竹也不再摇曳,眼前的一切都仿佛是水墨描摹的画卷,印刻了这一刻的时间。
阮含珍那句话卡在喉咙里,她正张着嘴,眼睛突兀地瞪着。
好似在惊愕为何她忽然就动弹不得。
“啊,啊。”
残破的声音响起,怪异又刺耳。
阮含珍似乎在用这种方式,努力自救。
姜云冉默默收起了手中的银针,她面露惊慌,看向阮含珍背后的熟悉身影。
“啧。”
那人飞快扬起手,在阮含珍背后又点了两下。
阮含珍倏然瘫软倒地,闭目昏厥过去。
“解决了。”
慕容昭仪看向姜云冉:“你怎么这般单纯,被她三言两语就骗了出来?还好我瞧见了你们的动向,不放心出来看了一眼。”
“否则,你岂不是要被她害了?
姜云冉:“……”
姜云冉低头擦了擦眼角:“多谢姐姐。”
第104章 朕倒要看看,谁敢在宫中装神弄鬼。
慕容昭仪的出现是个意外。
之前因卫美人之事,慕容昭仪同姜云冉也开始交好,她为人耿直洒脱,雷厉风行,从不拖泥带水。
看中一个人,就真心把她当成朋友,从不藏私。
因此,这些时日来,三人经常一起相伴,也算成为了这皇宫之中难得的朋友。
君子之交淡如水,有些话自不必多说。
后来银坠失踪,卫美人的身体急转直下,姜云冉数次出入望月宫,慕容昭仪都未多加询问。
姜云冉知晓她聪慧敏锐,一定猜到了些许真相,只不想让卫美人留有遗憾,才保持缄默。
而今日她的出现,也证明了这一切。
慕容昭仪蹙眉看着姜云冉,见她似乎并不那么惊慌,便瞬间福至心灵。
“你早有准备。”
她呼了口气,却又摇着头苦笑一声。
“难怪你敢跟她出来,看来是我多此一举了。”
姜云冉却握住了慕容昭仪的手。
为了保护姜云冉,她一直在竹林外蹲守,一双手都有些冰冷。
姜云冉则是因为服药的缘故,手心温热,默默温暖慕容昭仪身上的冷意。
慕容昭仪的好意,姜云冉自然知晓,也不会拒绝。
真情难寻,热血不易,若还不知珍惜,她与阮忠良这等薄情寡义之辈又有何异?
“姐姐为保护我特地跟来,已经超出寻常情分,我心中自是感激不尽。”
“但今日事,我与她都不想让姐姐卷入其中,这才没有坦诚相告,还望姐姐宽宥。”
听到她提及卫美人,慕容昭仪的神情多了几分惆怅。
她是草原上的苍鹰,总是高昂着头颅,呼啸着振翅而飞。
而此刻,苍鹰折翼,也会哀鸣流泪。
“我舍不得她。”
姜云冉握了一下她的手,道:“姐姐,事情紧急,不便多言,我先处置了她,之后再同姐姐解释。”
慕容昭仪问她:“你们可会有事?”
她问的是你们,姜云冉心中一痛,无法回答,只能道:“姐姐放心。”
慕容昭仪盯着她的眸子,最终叹了口气*:“我去外面等你。”
不过一刻左右,慕容昭仪就同姜美人有说有笑回到了竹林轩。
坐在前面的皇帝陛下好似在看戏,但他的心神早就分了一分,放在了姜云冉身上。
此刻见她回来,竟是有一种松了口气的错觉。
倏然,景华琰自嘲似的冷笑一声。
皇贵太妃坐在他另一侧,听到这声音,不由看向他:“皇帝?”
景华琰顿了顿,指着前面的戏说:“太妃你看,这戏多精彩。”
皇贵太妃有些不明所以,却还是道:“贵妃有心了,今日的戏很好看。”
景华琰冷冷勾了勾唇角。
“是啊,真好看。”
一阵冷风吹来,前方的白纱帐迎风飞舞,金乌忽然钻出云层,丝丝缕缕的阳光洒入大地,落在洁白的冰镜之上。
细碎的光芒在冰面上流光溢彩,冰上飞舞的伶人脚踩祥云,犹如在天宫漫步。
如梦如幻。
便是见多识广的天潢贵胄们,此刻也不由发出惊叹:“真是妙哉。”
忽然,一道高昂的尖叫声划破长空。
“啊!”
“啊啊啊!”
那声音又高又细,尖锐刺入耳膜,让人心神俱震。
景华琰蹙起眉头,他不用吩咐,梁三泰就躬身行礼,这就要退下查看。
就在这时,尖叫声越发刺耳。
“杀人了,杀人了!!!”
冷风呼啸而过,那声音伴着冬日的森寒,刺得人浑身战栗。
有些说不出的阴森恐怖。
南音阁的乐者们吓了一跳,有那胆小的手指不停哆嗦,一连弹错了好几个音。
曲不成曲,调不成调。
梁三泰一贯的弥勒佛笑脸也骤然消失,他阴沉着脸,睨了一眼小柳公公。
今日这样的场面,宫里忽然出事,这可是落了皇室的面子,若是牵连到他身上,真是吃不了兜着走。
他正要吩咐小柳公公快去查看,一道人影已经仓惶地向竹林轩奔来。
来人身上穿着精致的大氅,头上的团花冠本来精致华贵,然而此刻发冠斜落,狼狈不堪。
有人惊呼:“惠嫔娘娘?”
阮含珍脸上有血,有泪,还有满眼的惊恐。
“陛下,救命啊,救命啊。”
景华琰眉目冷冽,漆黑的眼眸犹如深潭,没有一丝光芒。
顷刻间,有数名宫人奔跑上前,立即围住了阮惠嫔,制止住了她的惊呼。
之后小柳公公迅速出现,同宫人一起把她请入一边的嶙峋阁。
不过转瞬,一切都已恢复如常。
就连乐声都未停歇,依旧歌舞升平。
满朝文武即便知晓不能多看,都忍不住张望。
尤其阮忠良,此刻早就面沉如水,他忍耐不住站起身来,冲景华琰见礼:“陛下,惠嫔娘娘无状,定是受了惊吓,还请陛下宽宥。”
景华琰冷着脸站起身,他同皇贵太妃说了两句话,才搀扶着太后起身。
“诸位爱卿,继续看戏吧,”景华琰道,“这一场大戏,错过了可惜。”
皇帝一句口谕,满朝文武都不敢再关注分毫。
景华琰扶着太后起身,往嶙峋阁的方向行去。
“阮爱卿,你也来。”
此刻姚贵妃等主位娘娘皆起身,余下妃嫔眼睛一转,也跟着起身。
这热闹,谁都想看。
倒是皇贵太妃淡淡开口:“苏宝林,你们照料一下吴端嫔,外面天寒地冻,不好伤了身骨。”
这一开口,宝林之下的宫妃就又重新坐下,吴端嫔自始至终都没有起身,安安稳稳坐在椅子上,平静看着眼前的折子戏。
另一边,众人从竹林轩出去,直奔嶙峋阁。
今日御花园只在竹林轩有大戏,因此其他宫室都未准备暖炉,此刻嶙峋阁中一片湿冷,刚一进去,就冻得人直打哆嗦。
事出紧急,无人在意冷热,也无人寻位置落座。
所有人都站在阁中,看着阮惠嫔坐在椅子上,满脸涕泪,瑟瑟发抖。
这是从未出现在众人之前的狼狈模样。
看来的确吓得不轻。
方才赶过去的是尚宫局的穆尚宫,她已经帮阮惠嫔梳好发髻,正在用帕子给她擦去脸上的血泪。
阮惠嫔双眼无神,整个人哆哆嗦嗦,因为还在不自觉流泪,经常发出哽咽的抽搐声。
显得狼狈又可怜。
仁慧太后叹了口气。
她道:“贵妃,你来问。”
姚贵妃便上前一步,轻柔地问:“惠嫔妹妹,你这是怎么了?”
阮惠嫔听到这一声,才仿佛终于活了过来,她眼睛慢慢聚拢神采,此刻才注意到面前有多少人。
当看到景华琰冷淡的眼神,和其他人直勾勾的目光,她尖叫了一声,下意识捂住了脸。
“别看我,别看我。”
景华琰眉头紧锁,对这个场景有些不耐。
若是平日尚且好些,但今日是欢庆宫宴,竟闹了这一出,实在不妥。
阮惠嫔不仅不知低调行事,还大张旗鼓肆意吵嚷,好似非要破坏这一出欢庆才罢休。
看到景华琰的眼神,阮忠良忙上前一步,轻轻怕了一下阮惠嫔的肩膀。
“惠嫔娘娘,”阮忠良的声音沉稳,语气难得温柔,“你慢些说,可是出了什么事?”
阮惠嫔听到阮忠良的声音,倏然看向他,一把握住了他的袖子,眼泪又扑簌而落。
“父亲,父亲……我怕。”
阮忠良定定看着她的眼睛,语气依旧温柔:“娘娘别怕,陛下和太后娘娘都在,你有什么话直接便可以说,他们会为娘娘做主的。”
真会说话。
姜云冉挑了挑眉。
阮惠嫔什么都没说,怎么就要做主了?
被阮忠良这样一“安抚”,阮惠嫔似乎真的回过神来,她呼了口气,接过穆尚宫手中的帕子,自己擦干净脸上的涕泪。
她努力摆脱方才的狼狈。
“陛下,”阮惠嫔站起身,非常果断跪了下去,“陛下,臣妾惊扰陛下,打扰宴席,是臣妾之过,还请陛下恕罪。”
先请罪,再求施恩,看来阮惠嫔还没被吓傻。
景华琰道:“起来说话吧,究竟怎么回事?”
阮惠嫔此时才小心翼翼在人群中搜寻,最后目光落在了姜云冉身上。
她脸上浮现出恐惧神情。
“方才宴会时,臣妾想同姜美人道歉,之前我同她多有龃龉,彼此很不愉快,我便想着即将年关,左不过十几日就是新年,想要与姜美人重修旧好。”
姜云冉心中冷笑。
她们俩可从没有旧好。
见姜云冉面无表情,阮惠嫔便垂下眼眸,柔柔弱弱地道:“谁知我们两人进了桃花坞,姜妹妹就……”
“就如何?”
开口询问的是梅贤妃。
阮惠嫔深吸口气,看了看站在一边的父亲,又去看景华琰。
她眼角泛红,眼底含泪,柔弱无辜,很是惹人怜爱。
“姜妹妹,就打晕了我。”
此话一出,满是哗然。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眼眸中皆是努力掩藏的兴奋,有好奇看向阮惠嫔的,也有打量姜云冉的。
短短八个字,就掀起轩然大波。
阮惠嫔的确是厉害人物,尤其这一套玩弄人心的手法,完全是廖淑妍亲传,真是青出于蓝胜于蓝。
梅贤妃看向姚贵妃,两人都有些不知所措。
景华琰却面色不变,只问:“你这样不顾体统跑出来,可是因为此事?”
不顾体统这四个字用得很妙。
阮惠嫔脸上一僵,很快却又道:“不是。”
“臣妾方才醒来,是在桃花坞中……”阮惠嫔眼泪扑簌而落,“臣妾在桃花坞看到了,看到了邢姑姑的尸体。”
“什么?”
抽气声不绝于耳。
众人皆十分惊骇。
景华琰睨了梁三泰一眼,梁三泰就立即退了下去。
此刻景华琰才道:“姜美人,你有什么要说的?”
他的目光直直落在姜云冉的面上,语气冷淡,似乎之前一月的独宠不过尔尔,并未因此而多加垂怜。
姜云冉上前一步,她此刻满脸疑惑,懵懂无辜。
“回禀陛下,太后娘娘,臣妾同惠嫔姐姐离开竹林轩后,就在桃花坞之外说了几句话,”姜云冉顿了顿,她也委屈地低下头,“惠嫔姐姐出身名门,似不知怎么与我这等寻常百姓相处,说了几句不太投缘,臣妾就离开了。”
“惠嫔姐姐怎么会这样说呢?”
她眨了一下眼睛,显得纯洁又无辜:“惠嫔姐姐怕不是……怕不是发了癔症,把刚发生的事情都记错了吧?”
阮惠嫔听到她的说辞,顿时急火攻心,好不容易平复下的心情立即爆发,愤怒直奔头顶。
“你胡说!明明是你……”阮惠嫔声嘶力竭,“你如何能证明?”
就在这时,一道高挑的身影向前一步。
慕容昭仪也诧异地看向阮惠嫔:“本宫能证明。”
————
这宫中千人千面。
有人肆意妄为,有人隐藏真心,有人心恶面善,有人枉做小人。
慕容昭仪身在其中,五载沉浮,但她哪一个都不是,她就是她自己。
之前性情大变,只是因为中毒生病,如今痊愈,才慢慢展露出她本该有的光彩。
苍鹰永远都是苍鹰,他们不会伪装成柔弱的喜鹊,也不会为了荣华富贵,放弃广阔的天空。
能让她抛却苍穹的,唯有肩膀上的责任。
她入宫五载,从不沾染宫中任何俗事,唯一与其他宫妃有所牵扯,便就是听雪宫大火、阮婕妤薨逝一案。
而与徐德妃之间的误会,也并非起源于她,是徐德妃自己隐瞒了敏症。
平日里,她不同旁人交好,也不同人结怨,只活在她一人世界中,便是对陛下和荣华,也都并不过心。
这宫里,总有许多特立独行之人。
不过慕容昭仪也并非乖张孤傲,因卫美人与她同住一宫,两人才彼此往来,也算是熟稔。
似乎也仅此而已。
然而今日她却站了出来。
阮惠嫔愣了一瞬,就连阮忠良的眉心也轻轻蹙了一下。
无论是谁,都没想到为姜云冉作证的居然是慕容昭仪。
她的证词是很有分量的。
“回禀陛下,太后娘娘,臣妾不知阮惠嫔和姜美人一起离开了竹林轩,正巧也要更衣,恰好便在那时离开。”
准备给天潢贵胄们更衣的是牡丹楼,上下共有两层,正巧就在桃花坞左近。
“臣妾行至竹林之前,远远就瞧见两位妹妹在闲话,不过因表情不甚愉快,臣妾就没有走近,也并未打扰。”
这的确符合慕容昭仪的个性。
慕容昭仪面色如常,平静说道:“臣妾能看到,两人说了几句之后就不欢而散,姜美人往牡丹楼行去,而阮惠嫔则转身进了桃花坞。”
这一番证词,同姜云冉的都能对上。
慕容昭仪口齿清晰,条分缕析,以旁观者清的姿态,把事情完整讲述清楚了。
“后来臣妾同姜美人一起在牡丹楼更衣,出来时恰好碰见,便一起回了竹林轩。”
说到这里,慕容昭仪看向景华琰。
“事情就是这么简单。”
阮惠嫔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你胡说!胡说!”
她不顾阮忠良的阻拦,神情很有些扭曲:“你们是一伙的,一伙的。”
仁慧太后沉声开口:“够了。”
阮惠嫔的声音瞬间卡在喉咙里,她眼睛瞪得很大,整张脸狰狞可怖。
有一种不达目的不罢休的癫狂。
阮忠良适时上前,沉沉看向阮含珍:“惠嫔娘娘,许是娘娘今日吃了酒,有些醉了,记错了事也不一定。”
事已至此,还是先把事情掩盖过去再说。
若是再任由阮惠嫔发疯,还不知要说出什么话来。
阮惠嫔虽然同廖夫人离心,但她已经数月未曾与父亲好好说过话,同他倒是还有信任之情。
她委屈,愤怒,又很无奈。
甚至此刻她思绪乱作一团,神情恍惚,不知究竟是自己记错了,还是姜云冉和慕容昭仪合起伙来坑害她,一时间竟是神游天外,完全没了反应。
众人看她这般,都以为是她吃醉了酒,犯了癔症。
仁慧太后看向景华琰:“皇帝,既然有慕容昭仪作证,那阮惠嫔所言便做不得数,不如先让宫人送她回去,让太医诊治,还是宫宴要紧。”
此事可以稍后再议,皇家的颜面总要守住。
即便朝臣不敢随意打听,可心里难道就不好奇吗?宫里闹了这一出事,的确于皇室颜面无光。
景华琰却道:“待梁三泰归来再议。”
他话音落下,梁三泰就匆匆踏入嶙峋阁,他面容沉寂,一进来就对着景华琰点了一下头。
景华琰淡淡道:“说。”
梁三泰躬身行礼:“陛下,太后娘娘,方才下臣至桃花坞,路上巧遇吃醉酒的康亲王,王爷一直叫嚷着死人了,还好遇到了下臣,已经请王爷去牡丹楼小憩。”
听到遇事的是康亲王,阮忠良一颗心直往下沉。
康亲王是先帝的弟弟,文韬武略样样不通,是个只会吃喝玩乐的主,最可怕的是他还爱凑热闹,东家长西家短,就没有不好奇的。
一旦事情叫他知晓,明日起,怕是整个玉京都要传遍,宫里的阮娘娘碰巧遇到死人,吓疯了惊扰宫宴。
阮忠良狠狠攥紧手心,闭了闭眼。
怎么就这么凑巧?
可他从不信世上有巧合。
就在阮忠良心中恼怒的时候,梁三泰继续开口:“下臣往桃花坞查看,发现惠嫔娘娘身边的素雪姑姑晕倒在地,桃花坞大门敞开,进入后于厅堂中并未发现异常,后下臣看到雅室隔间的门未关,上前探查,便发现了……发现了已经死亡多日的邢姑姑。”
话音落下,嶙峋阁中满是抽气声。
娘娘们哪里听说过这等耸人听闻之事,不由都吓白了脸,就连一贯稳重的姚贵妃都有些迟疑:“邢姑姑不是失踪了?算起来,已经失踪超过七日了。”
梁三泰恭敬回道:“下臣仔细查看过,的确是邢姑姑无疑。”
众人下意识看向景华琰,都等他定夺。
谁能想到,阮惠嫔此言倒是真的。
阮惠嫔自己也似忽然福至心灵,她忙道:“臣妾所言并无虚假,如今梁大伴已经查明,还请陛下为臣妾做主。”
景华琰淡淡睨了她一眼,然后道:“那名姑姑呢?”
梁三泰一挥手,宫人们就搀扶着素雪进来了。
素雪显然已经醒了,却还是面无血色,吓得浑身哆嗦。
阮惠嫔一个劲儿给她使眼色。
素雪似乎看懂了阮惠嫔的眼神,她膝盖一软,跪下磕头。
“陛下明鉴,今日惠嫔娘娘想要与姜美人重修旧好,便请姜娘娘至桃花坞前叙话,因是要道歉,总觉得失了面子,便让奴婢领青黛离开。”
这是阮惠嫔一早就同她商议好的证词。
此刻听来并无异常。
与阮惠嫔和姜云冉所言皆能对上。
唯一对不上的,就是棍棒一事。
阮惠嫔心中慢慢升起一抹喜悦,但素雪接下来的话,却让她大惊失色:“后奴婢同青黛一起瞧见了姜娘娘和慕容昭仪娘娘,得知惠嫔娘娘进了桃花坞,就赶忙回去伺候。”
“谁知……”
素雪整个人都颤抖起来。
“谁知奴婢进入桃花坞,就看到有一扇雅室的门大开,进入之后,奴婢就瞧见……瞧见了邢姑姑。”
说到这里,素雪痛哭起来。
而阮惠嫔满脸茫然。
这一段,完全是意料之外,因此素雪只能实话实说。
可事情当真如此吗?
梁三泰问她:“当时你可瞧见惠嫔娘娘?”
素雪摇了摇头。
“未曾。”
“奴婢太害怕了,就吓晕了过去,还是梁大伴唤醒的奴婢。”
此时,事情已经清晰明了。
根本就不是姜云冉殴打阮惠嫔,把她同邢姑姑的尸体关在一起,是阮惠嫔自己进入桃花坞,本来想歇一歇。意外看到了邢姑姑,惊吓过度,记忆错乱,奔逃而出。
不过,她记忆错乱,也硬要栽赃陷害姜美人,足见她心中对姜美人的不喜。
众人的目光隐晦地落在阮惠嫔身上,仿佛要把她身上的所有伪装一并祛除,只剩下内心洗不净的脏污。
这一刻,阮惠嫔毛骨悚然。
恍惚之间,怒气骤升,她表情狰狞,看向姜云冉的表情满是怨怼。
“胡说,胡说,就是她打的我,打的我。”
“姜云冉,你这个贱人!”
“住口!”
景华琰冷冷开口,一瞬间,嶙峋阁落针可闻。
此时此刻,景华琰的目光犹如冰凌,狠狠刺入阮惠嫔的心口上。
嶙峋阁的所有人皆不敢言语,素手静立,生怕再惹怒帝王。
眼泪扑簌而落,阮惠嫔膝盖一软,直接就瘫软在了地上,无声哭泣着。
她不懂,她明明说了实话,为何无人信她?
就在此时,阮忠良噗通一声跪倒在地。
他躬下身,一向高昂的头颅重重磕在地上,发出“嘭嘭”声响。
“陛下,惠嫔娘娘定是被惊吓过度,以致思维混乱,癔症病发,肯请陛下饶恕则个。”
景华琰居高临下看着他,冷冷道:“阮爱卿,之前惠嫔数次无状,肆意栽赃陷害其他宫妃,朕都看在阮婕妤和阮氏的忠心上饶恕则个。”
“今日本是欢庆乌城大捷的喜日,阮惠嫔不顾皇室颜面,肆意妄为,争执不休,依旧不肯宽容,便是朕再宽宥,也不能寒了其他人的心。”
阮忠良的心沉入谷底。
可今日之事已经与计划错位,不能再一错再错,为今之计只有拼命找补,挽救一二。
思及此,阮忠良老泪纵横:“是臣教女无方,还请陛下责怪于臣,惠嫔娘娘惊吓过度,实不是真心,定是被癔症扰乱思绪。”
景华琰的目光在众人面上扫过,最后道:“阮惠嫔宫宴无状,栽赃陷害宫妃,不堪主位大任,着降为从五品美人,闭门思过一月不得出。”
“阮忠良教女无方,扰乱宫宴,夺俸半年,阖府思过一月不得出。”
这个处罚相当之重。
可见景华琰对之前阮美人数次胡闹,已经失去了耐心。
前几次宽宥,是看在阮婕妤的面子上,如今,斯人已去,再大的面子,也在一次次的消磨中使用殆尽。
景华琰的态度很明白。
从今以后,对于阮美人和阮氏,再无宽宥。
阮忠良跪地磕头:“谢陛下宽仁,臣一定好好反省,他日以功补过。”
阮美人似乎此刻才回过神来,她一张嘴,就要嚎哭求饶。
还是素雪眼疾手快,扑上前去一把捂住了她的嘴。
景华琰刚一皱眉,仁慧太后就叹了口气道:“把阮美人送回长春宫,好好养病。”
宫人一拥而上,瞬间就把阮含珍“请”走了。
嶙峋阁倏然安静下来。
此时景华琰开口:“摆驾桃花坞。”
他的目光在众人面上扫过,最后落在姜云冉身上。
“朕倒要看看,谁敢在宫中装神弄鬼。”
第105章 是廖夫人,害的我。
嶙峋阁有前后两道门,众人从后门鱼贯而出,阮忠良沉默跟在最后。
他是被景华琰特别点名的。
在场众人唯有阮忠良对邢姑姑最为熟悉,让他一起前往,其实是为了让他辨认是否真是邢姑姑。
刚走出嶙峋阁,仁慧太后忽然道:“阮爱卿,廖夫人呢?”
阮忠良愣了一下,忙上前一步,低声禀报:“回禀太后娘娘,今日内子身体抱恙,未曾赴宴。”
仁慧太后颔首,她又看了一眼阮忠良,道:“有母亲在,会好的。”
倒是难得安慰了一句。
御花园的建筑之间交错环绕,因长信宫本就不算宽阔,因此御花园中也略有些逼仄。
就比如嶙峋阁和牡丹楼之间,只隔着两个花坛,站在牡丹楼的二楼露台,能清晰看到嶙峋阁的屋脊。
从嶙峋阁后门出,往北行去不过数步,便是桃花坞之前的翠竹林。
梁三泰办事稳妥,他已经命人看守住了桃花坞的入口,并且从慎刑司调来两名仵作,对邢姑姑的尸体进行查验。
桃花坞之外的竹林依旧郁郁葱葱,安静矗立,从此处看去,似乎任何事情都未发生。
姜云冉跟在众人之后,身边是满脸好奇的司徒美人。
她小声问:“姜妹妹,你说邢姑姑这些日子都去了何处?又为何会死在桃花坞?”
姜云冉摇头:“不知道。”
司徒美人挑了一下英气的长眉,她道:“真是吓人呢。”
“是啊,”姜云冉拍了一下胸口,“还好方才没一起去桃花坞,否则……”
否则不光邢姑姑吓人,还不知阮含珍要做出什么事情。
到时候只两个人在场,万一阮含珍发疯,姜云冉可不就倒霉了?
司徒美人拍了一下她的手,说:“是你运气好。”
两人正说这话,竹林便已至眼前。
景华琰刚要抬步进入,就听到不远处传来微弱的呼救声。
“救命。”
那声音十分微弱,被寒风和竹语遮蔽,让人听不真切。
姜云冉动了动耳朵,就看到景华琰敏锐地挺住脚步,不再继续前进。
簌簌,簌簌。
竹林被冷风吹拂,发出独属于翠竹的冬日细语。
夹杂在寒风中的求救是那么孱弱,若不是耳力极佳,那声音就会被掩盖在寒冷冬日里,最后全然消弭。
但景华琰自幼习武,身体强健,姜云冉一早就知晓他耳聪目明,对于声音和味道极为敏锐。
她垂下眼眼眸,注意到身边的司徒美人也动了一下耳朵。
“有声音。”
司徒美人呢喃自语,下一刻目光倏然一冷,直直向桃花坞左后方的潇湘馆看去。
“陛下,潇湘馆有人呼救。”
景华琰没有下令,他一甩衣袍,大步流星往潇湘馆行去。
那张俊逸的面容犹如挂着冰霜,让人不敢靠近。
仁慧太后也扶着彭尚宫的手快步跟上,念了一声佛偈。
今日这一连串的闹事,打扰了皇帝陛下的好心情,让他再也做不出翩翩君子的模样。
妃嫔们也都有些惊疑不定,却一起快步跟上,眨眼功夫就来到了潇湘馆之外。
潇湘馆被引胜溪的支流环绕,呈八角形,走过拱桥,才能来到唯一一扇房门之前。
因位置独特,造型别致,多用来夏日避暑。
冬日时节,几乎都闭门锁窗,无人会至此挨冷受冻。
声音就是从潇湘馆发出来的。
越是靠近,呼救声越发清晰,引人胆寒。
胆小的崔宁嫔已经捂住了脸,根本不敢看向前方。
“救命。”
“你别杀我,别杀我。”
那声音越发清晰,满含哀求,痛苦异常。
此时此刻,慕容昭仪和阮忠良表情骤然一变。
慕容昭仪急忙上前,道:“陛下,是卫美人。”
景华琰毫不迟疑,他拦了一下慕容昭仪,另一边,梁三泰已经领人上前,狠狠撞开了潇湘馆的大门。
只听吱嘎一声,门扉直接洞开,竟然完全没有锁住。
浓重的血腥气扑面而来,景华琰蹙起眉头,不顾梁三泰的阻拦,直接一步踏入潇湘馆。
姜云冉此刻上前一步,一把握住慕容昭仪的手,与她一起紧随景华琰的脚步,直接进入潇湘馆。
里面的场景让人震惊。
卫美人浑身是血,她胸口插着一支金簪,靠坐在潇湘馆的贵妃榻下,口中鲜血直流。
而另一边,一道让人意想不到的身影惊慌失措,她满手鲜血,正呆愣愣看着忽然涌入的人潮。
似乎压根就不知,为何会有人忽然出现在潇湘馆。
竟然是本该在长春宫休养的廖夫人。
“啊!”
胆小的崔宁嫔和梅贤妃站在最后,也看到一眼里面的景象,下意识就叫喊出声。
景华琰面色铁青,他道:“来人。”
一声令下,数名黄门上前,直接抢过廖夫人手中的另一支金簪,把她按倒在地。
此刻廖淑妍倏然回过神来,她声嘶力竭:“不是我,不是我!”
“堵住她的嘴。”景华琰冷冷道。
慕容昭仪和姜云冉则一起上前,扶住了卫美人。
“新竹,”慕容昭仪不知不觉已经泪流满面,“你撑住,太医马上就到了。”
卫新竹面如金纸,满身鲜血,她犹如即将凋零的玫瑰,再无任何生机。
枯败,颓丧,满眼不甘。
“救命,救命。”
她半阖着眼睛,顽强求生。
姜云冉眼底一片湿润,热泪奔涌而出,滴落在卫新竹满是鲜血的手背上。
又热又烫。
却短暂地给了卫新竹一线生机。
慕容昭仪手忙脚乱,不知道是要去捂住她的伤口,还是拔取金簪。
这场面看了真让人难过。
仁慧太后别过头去,不忍心再看,倒是景华琰来到卫新竹面前,半蹲下身体,平视她的眼睛。
“卫美人,你坚持住,太医即刻就到。”
卫新竹的目光慢慢聚拢,落在了景华琰面上。
她苦笑一声,鲜血喷涌,止都止不住。
“陛下,”卫新竹的眼泪混合着血一起滑落,“陛下,是……是廖夫人,害的我。”
卫新竹强撑着最后一个口气,指认了谋害她的凶手。
景华琰颔首:“朕知道了。”
卫新竹又笑了一下。
“陛下,廖夫人说,若我死了,会影响兄姐春闱,是吗?”
景华琰面容上的冷淡褪去,他平静看向卫新竹,给了她保证:“你不会有事,朕也会格外开恩。”
“多谢,”卫新竹艰难说,“多谢,陛下。”
她的目光落在了慕容昭仪脸上,挣扎着对她笑了一下。
“再见,姐姐。”
慕容昭仪泣不成声。
卫新竹最后看向姜云冉。
四目相对,承诺无言。
元徽五年第一个风雪夜,两人也曾四目相对,彼此诉说内心的坚持和怨怼。
那一日,银坠被人害死。
卫新竹自幼病痛,她不能出门读书,不能春日踏青,很少能见广阔天地,感受肆意的风。
直到她入了宫。
才第一次拥有属于她的朋友。
银坠会在她窗前堆雪人,会把御花园的鲜花采来给她,到处打听大楚的风土人情,一一讲给她听。
五年来,她照料她的饮食起居,治愈她的病痛,给了她独一无二的陪伴。
她舍不得失去银坠。
反正她时日无多,即便苟延残喘,也不知何时还会影响到家人,拖累旁人。
还不如,用她这条残命,把幕后真凶绳之以法。
筹谋多日,费尽心机,如今,她也算大仇得报。
卫新竹没有同姜云冉说最后一句话,她只对她费力点头,握了一下她的手。
望你也能得偿所愿。
目光上移,卫新竹露出此生最后一个笑容,她张了张口,并无声音。
口型却再说:“你来了。”
是她来接她了,真好,黄泉路上,还有人能相伴。
姜云冉手上一轻,卫新竹冰冷的手瞬间滑落,玫瑰凋零,生机不再,在这个风雪日猝然离世。
“新竹!”
慕容昭仪痛哭出声。
随着她的哭喊,又有几名宫妃跟着哭了起来,而太医也在此刻姗姗来迟。
今日在竹林轩值守的是麦院正,此刻她满脸是汗,显然一路奔跑而来。
见到卫新竹的第一眼,麦院正心道不好。
景华琰面容沉寂,慢慢站起身,给麦院正让出位置。
“尽力救治。”
话虽如此,但卫新竹显然已经没了气息,已救无可救。
景华琰长叹一声,他对梁三泰说:“着宗人府和礼部准备丧仪,一切按照婕妤的规制拟办。”
梁三泰躬身行礼:“是。”
潇湘馆中气氛沉寂,所有人都不敢言语,静立在潇湘馆内外,皆有些不知所措。
今日发生的事情太多,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让人完全续不到头绪。
无人说话,也无人敢上前劝慰皇帝,就连仁慧太后都支撑不住,在边上的椅子上缓缓落座。
“这是怎么了……”
角落里,被宫人死死压着的廖夫人还在拼命挣扎。
她口中被塞着帕子,无法说出只言片语,只能以这种方式引起旁人注意。
景华琰终于失去了所有耐心。
他看都不看廖淑妍一眼。
“安静。”
两个字一说出口,廖淑妍就吓得不敢动了。
景华琰的慢慢抬起目光,在人群之后,看到了跪倒在地的阮忠良。
“阮忠良,你可知罪。”
景华琰一开口,潇湘馆中的几位娘娘便挪开位置,好让景华琰看到馆外之人。
阮忠良身上的朱红官服才穿了四月,崭新如初,可见保养精心,不见任何破损。
他身姿挺拔,面容清俊,穿这一身官服尤其出色,颇有种仙风道骨的磊落仙姿。
平日里,京中人也多有议论,说难怪阮宪台能被榜下捉婿,的确有让人过目难忘的俊美容颜。
然此刻,一贯喜洁优雅的阮宪台,也只能毫无尊严地跪倒在雪水未消的鹅卵石小路上。
他低垂着头,让人看不清他的面容,却能从他颤抖的肩膀感受到他的瑟缩。
狼狈又不堪。
从他金榜题名之后,还从未这般狼狈过。
不甘和愤怒充斥在阮忠良心中,可在他脸上,却只有诚惶诚恐。
他害怕。
他如何能不害怕?
一切都安排得那么妥当,筹谋数日,就为了今日一举成功。
又是因何会出意外?
从哪里开始一切都不对了?
究竟是谁呢?
阮忠良不敢抬头,心中却有了一个清晰的名字。
姜云冉。
一定是她,也只会是她。
藏在袖中的手紧紧攥着,阮忠良弯下腰,额头触地,溅起泥水。
因上午落了雪,鹅卵石小路上满是泥泞,不知哪里来的碎石散落在他身前,划破了他的额头。
鲜血直流。
就在此时,雪花纷飞。
今日第一场雪,是为迎接凯旋的将士们,第二场雪,则是送别无辜殒命的卫新竹。
顷刻间,大雪满城。
阮忠良浑身颤抖,他瑟缩在地:“臣知罪。”
————
风雪又至。
这一次,雪花犹如鹅毛,扑簌簌落了人满身。
顷刻间天地间便一片素白。
潇湘馆中的血腥还未散去,不远处引胜溪上的冰戏还锣鼓喧天,热闹和冷寂交织才一起,组成了今日的庆典。
怪异,无常,让人脊背发凉。
景华琰没有去管跪在雪中的阮忠良,他的目光落在了缓缓起身的麦院正身上。
麦院正躬身行礼,语气沉寂:“回禀陛下,卫美人重伤不治,已然薨逝。”
景华琰叹了口气。
他的目光慢慢落下,在卫新竹满是鲜血的脸颊上停顿片刻,才看向泪盈于睫的姜云冉。
“梁三泰,让安奉殿好生伺候,”景华琰顿了顿,“安顿好卫美人的遗容。”
梁三泰躬身行礼,司礼监的黄门们鱼贯*上前,沉默地从两位娘娘手中接过已经没气的卫美人。
灵车和铺盖都已备好,不过一刻,方才还在说话的卫新竹,就成了一具冰冷的尸体,彻底消失在众人视线里。
这一走,就再也回不来了。
姜云冉有些说不出的惆怅。
虽然一切都是同卫新竹商议好的,直到此刻,她终于离开人世,她才意识到失去的痛苦。
明明只相识数月,明明都不算是至交好友,却还是让人忍不住难过。
姜云冉跟慕容昭仪安静站在一侧,看着地上星点的血迹。
景华琰收回视线,看向麦院正:“她因何而死?”
麦院正道:“回禀陛下,卫美人被金簪刺伤,身上伤口多达八处,最后一下刺在胸口,伤了心脉。”
“为了求生,卫美人还挣扎过,因此血流满身,若是不被人发现,最终会失血过多而死。”
景华琰的眸色幽深,他表情冷寂,并不显得过分愤怒。
但是这副平静的外表却更让人心惊胆战。
这意味着,景华琰真的生气了。
他冷冷道:“廖氏,你不是身体不适,回避宫宴,又为何会出现在此处,手持利刃?”
帕子被人取出,廖淑妍才痛哭流涕:“陛下,真不是臣妇所为,臣妇进入潇湘馆时,卫美人已经受伤。”
“臣妇为了救卫美人,手上才沾染了血迹,这把金簪本也在一边的地上,臣妇怕再伤着卫美人,才捡起来的。”
廖淑妍真是能人。
到了这个时候,还能找到为自己开脱的理由。
“你为何不求救?”
景华琰根本不听她的那一通解释,他只问:“若你真的想救治卫美人,应该直接冲出潇湘馆求助,那时说不定还有一线生机。”
廖夫人愣住了。
随即她才使劲摇头:“陛下,陛下,方才潇湘馆的门被人从外面锁住,根本无法打开,臣妇不是不想救人。”
“放肆,陛下面前,还敢胡言乱语。”
梁三泰面如锅底,潇湘馆的门是他看着撞开的,根本就没有任何阻拦,因里外无锁,险些让使劲冲撞的黄门们摔倒在地。
廖淑妍神情狰狞。
“不,就是锁了,就是锁了,陛下您信我的话,我不可能害她,我为何要害卫美人!”
景华琰适才看向她。
“为了阮含栋。”
一句话,就把廖淑妍打落在地,根本无法再反驳。
卫美人临死之前说得清清楚楚,廖淑妍所欲为何,众人只要仔细一想就清晰明了。
此刻,所有人的目光都向廖淑妍刺来,那目光里有鄙夷,有嫌恶,还有浓浓的嘲讽。
嘲讽她即便心思歹毒,计谋杀人,却最终落了个人赃并获的下场。
跟她那个女儿一样,都是蠢货。
廖淑妍此刻清晰意识到,她辩驳不清楚了。
计划被打乱,她也被人赃并获,此刻没有任何转圜的余地。
她杀的人是从五品的宫妃,登记在玉牒上的内命妇,等同于谋害宗亲。
下场只有一个字。
那就是——死。
杀人者死,天经地义。
眼泪从廖淑妍的眼眸中奔涌而出,她呆愣愣看向前方,看向跪在潇湘馆之外,与她同床共枕二十年的男人。
“夫君,夫君你救救我。”
廖淑妍忽然挣扎起来,她跪趴在地,想要向着阮忠良爬去。
此时此刻,脸面和体统她都不要了,她只想活着。
她不想死,不想死啊!
然而此刻,阮忠良却忽然弯下腰,又给景华琰磕了一个头。
风雪越来越大,地上积了一层雪,湿漉漉粘在阮忠良的额头上,跟他伤口中的血一起滑落。
同样狼狈不堪。
“陛下……廖氏谋害宫妃,罪无可恕,按律当斩。”
他的声音被风雪吹散,断断续续,听不真切。
可他的表情,廖淑妍看得一清二楚。
两人相识二十载,数年来一起为阮氏,为他们这个家筹谋算计,阮忠良是什么样的人,她再清楚不过。
阮忠良的表情明白告诉他,他要舍弃她求生了。
廖淑妍难以置信瞪大眼睛,她看向阮忠良,仿佛第一次认识这个薄情寡义的男人。
“阮忠良,你怎能狠心如此?你可还是个人?”
姜云冉看着他们狗咬狗,心中只有冷笑。
在相遇之初,或许廖淑妍并不知阮忠良的真面目,但一年相处,阮忠良满心算计,廖淑妍不会看不出来。
即便如此,她也义无反顾嫁给了他。
为的不过是阮忠良的奸佞,也为他的薄情寡义,不择手段。
只有这种人,才能平步青云。
他们两人狼狈为奸,一起害人的时候,从不会考虑被害者的痛苦。
曾经能为自己所用的时候,这些都是优点,而现在,当她也被弃如敝履时,才开始咒骂男人的恶毒。
廖淑妍怨恨至极。
她厉声咒骂:“阮忠良,我廖淑妍这一生对不起无数人,唯独对得起你,而你居然要置我于死地,你别忘了……”
阮忠良一个头磕下去,打断了廖淑妍的咒骂。
“陛下,虽然廖氏罪无可赦,但她毕竟是美人娘娘的母亲,是臣的发妻,还请陛下开恩,允其自戕。”
斩首跟自戕,又有什么区别?
还不都是要死。
这一句话,其实是在威胁廖淑妍。
景华琰垂眸看向阮忠良,倏然道:“带下去。”
说罢,他直接起身,淡淡道:“宫宴还未结束,朕不能离席太久。”
“慕容昭仪、姜美人,你们二人亲至安奉殿,先行处置卫美人的丧仪。”
“刘指挥使,着人送阮爱卿出宫归家。”
众人一起躬身行礼:“诺。”
景华琰大步流星向前走去,在与姜云冉擦肩而过时,淡淡扫她一眼。
姜云冉垂眸敛眉,躬身行礼:“恭送陛下。”
不过转瞬,潇湘馆便人去楼空。
等到只剩姜云冉和慕容昭仪,慕容昭仪才叹了口气:“走吧,咱们送她最后一程。”
深夜,姜云冉疲惫回到听雪宫。
她刚一坐下,一碗姜汤就送到手边。
青黛给她解开发髻,紫叶则用温热的帕子给她擦手,就连莺歌也小心翼翼看着她,满脸忧愁。
出乎意料,姜云冉此刻倒是还算平静。
“我还好。”
她安慰三人:“不用太过为我忧心。”
说罢,她拍了一下青黛的手:“你跟着我累了一天,先去沐浴更衣,歇一歇吧。”
青黛有些犹豫。
紫叶就柔声道:“姐姐去吧,这里有我。”
青黛才退了下去。
莺歌虽然年纪小,却很机灵,此刻顶替了青黛的位置,帮姜云冉卸去钗环。
松开发髻,莺歌便给她轻轻按摩头皮。
姜云冉把姜茶一口吃下,这才觉得由内至外温暖起来。
“先去沐浴吧。”
“是。”
等姜云冉沐浴结束,在寝殿落座,青黛也换了一身素色的宫装,跟紫叶一起进了寝殿。
“娘娘,赵医正担心您,特地送来了两味药,让奴婢加在今日的汤药里,您吃下之后能安睡。”
姜云冉也没拒绝。
她把苦涩的汤药一口吃下,然后才问:“宫里可有发生什么事?”
紫叶一整日都在听雪宫,时刻关心长春宫和望月宫的动向,此刻听到她问,便低声道。
“下午时,阮美人被送回长春宫,后来岑医正亲至,给阮美人看诊。”
“阮美人似乎不是很配合,长春宫闹了好一阵,最后才平息下去,”紫叶给她按腿,“灵心宫没有反应。”
姜云冉颔首,她今日在外奔波一日,腿上有些浮肿。
紫叶按了一会儿,她就觉得舒适多了。
“今日你们都早些睡,让莺歌值夜就好,”药效上涌,姜云冉慢慢合上眼睛,“明日定很忙碌。”
“是。”
这一觉,姜云冉睡得很沉。
可能是因为安神的汤药,她一夜没有做梦,可早晨醒来的时候,却又觉得自己很累。
不光身体,精神也相当疲乏。
仿佛一夜都在同人争斗,不休不止。
姜云冉呼了口气,她揉了揉有些胀痛的额头,这才挣扎着起身。
“几时了?”
外面是莺歌和蓝韵。
“娘娘,才刚卯时。”
姜云冉颔首,道:“叫起吧。”
等洗漱更衣之后,姜云冉特地选了一身月白色的袄裙,又只戴了两只白玉簪,就算做罢。
宫门大开,整个长信宫繁忙起来。
一盏盏宫灯亮起,在黑夜里点亮前路。
宫人们默不作声在宫道上穿行,昨日之事虽被仁慧太后口谕,所有人都不得议论,但昨日夜里时分,宫中上下都知道了此事。
此刻宫人们神情紧绷,心中皆打鼓,不知道此事是否又会掀起一阵腥风血雨。
钱小多和紫叶走在宫道上,两人沉默不语,等进入听雪宫,才不约而同松了口气。
早膳很丰盛。
姜云冉其实没什么胃口,并不想吃东西,但多年的经验告诉她,只有吃饱穿暖才有力气对抗一切。
她夹了一只小笼包,慢条斯理吃着。
“娘娘,昨夜卫美人的宫女琥珀失踪,今晨在御花园寻到,被人打晕在梅林中,挨冷受冻一夜,伤寒发作,不能起身。”
姜云冉颔首:“知道了。”
钱小多睨了一眼膳堂众人,压低声音道:“根据琥珀指认,就是廖淑妍打伤的她。”
第106章 我最终还是赢了。
清晨的阮府一片死寂。
下人们缩在后厨,不敢随意在府中走动。
府中前后两门皆紧闭,气氛之严肃更是前所未有。
邹妈妈并未跟随廖夫人入宫,这几日都在忙碌阮府的内务,今日老爷从宫中归来之后面色就很难看,她心中便暗叫不好。
尤其阮氏大门都被仪鸾卫看守,无人再能进出,越发让人心惊胆战。
其他下人们不敢议论,但邹妈妈自持府中的老人,斗胆问了问老爷身边的长随王典。
王典面色惨白,魂不守舍,他被邹妈妈一问,吓得直哆嗦。
左瞧右看,见无人在意,他才低声道:“夫人……夫人出事了。”
邹妈妈心中一紧,问:“什么?”
这事定是瞒不住的,等圣旨下达,全京城都要知晓,不差这一时半刻。
“夫人……夫人在宫宴时杀害了卫美人,被陛下亲眼所见,人赃并获,现已关押至诏狱。”
“我的天爷啊。”
邹妈妈腿上一软,整个人栽倒在地,眼泪一下子就流了下来。
“怎么会……”
夫人处事一贯谨慎,绝不会留有破绽,又有邢姑姑在旁协助,如何会出这种事端?
邹妈妈深吸口气,一抹脸上的泪痕:“姓邢的呢?她是怎么办事的?”
王典看了她一眼:“邢姑姑早就死了。”
这七个字犹如惊雷,炸在了邹妈妈的头顶上。
她的神情一下子就恍惚起来。
这一瞬间,担忧转成了惊恐,她现在关心的就不是廖夫人的前程,而是自己。
会不会牵连自己?
毕竟她也为廖夫人做了那么多事,若是……
不能再想了,她不会有事的,为了小姐和小少爷,夫人一定会保全府上,不会放弃一切。
自然,不会牵连到她身上。
这个想法至在脑海中浮现一瞬,当着王典的面,她把那些心思全部压下,只一脸期待地问:“老爷呢?老爷会救夫人吧?”
王典是昨日跟随阮忠良入宫的,自然知晓细节。
他摇了摇头。
“不可能了……”王典看向邹妈妈,“人赃并获,杀害内命妇,如今老爷要做的,是保下阮氏。”
邹妈妈讷讷不语。
就在这时,书房的门吱呀一声打开。
阮忠良面色苍白,蹙眉快步而出。
不过一日,他便仿佛老了十岁,身上多了几分沧桑。
刚绕过回廊,就瞧见两人一站一坐,阮忠良立即便明白过来。
他冷冷睨了邹妈妈一眼:“邹妈妈,家中的内务还要靠你操持,你得跟管家一起稳住家中上下,可明白?”
邹妈妈还瘫坐在地上,此刻挣扎起身,诚惶诚恐:“是。”
阮忠良淡淡扫了一眼王典,只道:“跟我来。”
王典就缩手缩脚跟了上去。
阮忠良一路穿过前院和后院之间的月亮门,大步流星往小花园另一侧的清静居行去。
一路上,两人都未言语。
清静居外此刻守着一名年长的仆人,见到阮忠良便躬身行礼:“老爷。”
阮忠良淡淡问:“少爷可有好好读书?”
李三回答:“少爷卯时就起来,先在院中做早课,后来才至书房背书。”
听到这话,阮忠良表情稍霁。
倒是还算有个省事的,当年他坚持这样教养含栋,看来再正确不过。
李三打开院门,阮忠良便一步踏入。
清静居中只有一栋雅致清幽的小屋,外面的院落种有梅兰竹菊,清新别致。
院落打扫得很干净,这都是李三每日的差事。
阮忠良在书房中寻到了自己的长子。
整个院落里,只阮含栋一个人,平日的琐事都是他自己而为,没有小厮时刻伺候在身边。
曾经,阮忠良也是这样过来的。
他认为,只有清心寡欲,才能得道正统。
阮含栋此刻正在窗前读书,他面容稚嫩,干净,好似普通的少年郎,一心只读圣贤书。
他认真读书,并未注意到院落中忽然多了人。
阮忠良安静看了会儿,才开口:“含栋。”
阮含栋手中一抖,显然被吓了一跳,他抬起头,见是父亲来了,忙起身拱手:“父亲安好。”
“坐下吧,”阮忠良负手而入,在他身边坐下,简单看了看他的课业,“你哪里都好,只策论不足,到底太过年轻,见识浅薄。”
阮含栋颇为羞愧。
他垂下头,道:“父亲,儿子会努力的。”
阮忠良顿了顿,才道:“年纪轻,不是你的错,无需道歉。”
面对儿子,他也总是面无表情,即便现在说着安慰人的话语,脸上也没多笑容。
冷淡,克制,关心有余,亲密不足。
大凡玉京中的父子亲情,似乎都是如此。
“父亲,耿先生今日为何没有过来?”
耿先生是他的老师,是京中颇有名的大家,若非阮含栋的确天资过人,他也不会亲自入府教导。
不过他还有自己的书庐,一般三日才会来一次,今日恰好就是耿先生的学课。
阮忠良面色微沉,他淡淡道:“近来府中事情繁杂,耿先生不便过府,若我得空,我来指导你的课业。”
阮含栋并未表现出过分惊讶,也没有特别好奇,他很乖顺就说:“知道了。”
父子两人又讨论了一会儿课业,阮忠良便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膀:“科举一途虽然辛苦,需要付出所有心力,但若能一举夺魁,他日前途不可限量。”
“忍耐一时,才能平步青云。”
阮含栋看着他那双淡漠的眼睛,抿了一下嘴唇:“是,儿子明白。”
阮忠良难得满意。
他拍了拍儿子的肩膀,道:“你只安心读你的书就好。”
他说罢,转身就要离开。
这时,阮含栋忽然开口:“父亲,母亲和阿姐可还安好?”
阮忠良脚步不停:“都好,等过些时日,你母亲再来看你。”
“好。”
阮含栋似乎笑了一下,显得很是高兴。
门扉吱呀一声关上,这个逼仄的小院落里,瞬间只剩下阮含栋一个人。
他脸上的稚嫩和天真一瞬间消失殆尽,只剩下嘲讽的冰冷。
他把手中的笔一扔,站起身来,站在窗前遥望苍穹。
自从他学业精益之后,就独自搬来了清静居,父亲政事繁忙,十天半月才能见到一回,平日里大多是母亲陪他吃饭说话。
后来他课业吃紧,父亲认为母亲的看望会打扰他,就不允许母亲日日都来。
一般三日也能见到一次。
原本昨日母亲应该过来看望他,可李叔说母亲入宫陪伴姐姐,这些时日不在家中,他就没有追问。
但昨日小厮鲤鱼来给他送饭,悄悄跟他说府中出事了。
阮含栋被困在清静居,平日里不能玩耍,不能离开,甚至不能在府中走动,他对于阮忠良最大的意义,就是能步他后尘,最低也要高中二甲传胪。
年少时还能守住,可随着年长,他读书越多,越觉得这样是不正确的。
尤其之前乡试,他走出家门,进入考场,结识了各种各样的同窗书生,也认识了各种各样的人,他才意识到他这一方天地,是独属于他的囚笼。
没有人如他这般活着。
从那时起,他就开始慢慢收买鲤鱼。
他需要知道外面的一切。
鲤鱼只是个小厮,专门给他送一日三餐并打扫卧房,阮忠良甚至不知道他的名字,这样一个无足轻重的小厮,其实根本也打听不到什么事。
但阮含栋却很聪明,他一点点教导鲤鱼,让他学会如何打探消息。
果然,今晨鲤鱼就告诉他:“少爷,其实府上已经被围起来了。”
鲤鱼有点害怕,他不住看向院门,生怕李三进来。
阮含栋却很淡定。
“是什么人围困府上,你知道吗?”
鲤鱼想了想:“小的偷偷瞧了一眼,他们衣服上有游鱼。”
阮含栋的面色一怔。
那是飞鱼服,守着阮府的是仪鸾卫。
也就是说,昨日宫宴宫中一定出了事,此事应该牵扯了他们家。
阮含栋低声问:“母亲可回来了?”
鲤鱼摇了摇头:“没有,不过方才瞧见邹妈妈在厨房吩咐差事,瞧着面色不好。”
阮含栋到底聪慧,他能以十七岁的年纪考中秀才,本就不是寻常人。
当即,阮含栋就意识到了事有不对。
他让鲤鱼继续打探,毫不意外地在今天见到了自己的父亲。
父子两个并不亲近,他对于阮忠良也不是很了解,但他可以肯定,家里一定出事了。
阮含栋站在窗前,平静呼了口气。
只希望,母亲和阿姐安好。
一阵冷风呼啸,竹林婆娑,今冬已至极寒日。
上午时分,各宫都热闹起来。
今日不用请安,也没有宫宴,但各宫娘娘们都要至安奉殿,一起祭奠卫美人。
自美人之下,各位妃嫔需要在安奉殿给卫美人守灵,因宫妃人数较少,所以每日只安排两人。
卫美人娘家的弟妹也一并入宫,暂时就住在安奉殿,日夜给三姐守灵。
姜云冉到安奉殿时,已经来了数人,慕容昭仪一早就在,此刻正同姚贵妃一起站在最前面,焚香烧纸。
周宜妃和梅贤妃都没有到场,徐德妃和吴端嫔更不可能亲至。
四人皆让身边的管事姑姑代为祭奠。
在之后便是吴端嫔和司徒美人,两人皆在安静烧纸,姜云冉算是到场晚的。
她在司徒美人身边站定,拿了三支香,认真插在香炉上。
看着香烟袅袅,姜云冉阖上双眸,在心里对卫新竹道:“姐姐,一路走好。”
众人安静祭奠,无人言语。
就在此时,彭逾捧着圣旨,出现在安奉殿前。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今卫美人贤淑持重,孝感天成……着追封为正三品婕妤,暂停灵于京西帝陵安化殿,钦此。”
话音落下,是卫家弟妹哀婉的痛哭声。
他们泪眼婆娑,满身素缟,跪在灵位一侧,对乾元宫方向行礼。
“谢陛下恩赏。”
至此,卫新竹有了自己既定的结局。
————
景华琰登基至今,短短五载,已经有三位妃嫔过身。
因帝陵尚未选定,因此妃园寝无法依次落成,故而之前薨逝的王惠嫔、阮婕妤和卫婕妤都只能停灵在安化殿。
不过卫新竹由美人直接被追封为正三品婕妤,足见皇帝对卫氏的重视,也能见其对卫婕妤的追思。
听到这个追封,姚贵妃叹了口气:“卫婕妤着实可惜。”
慕容昭仪道:“是啊。”
她眼睛红肿,显然这两日没少哭泣。
对于慕容昭仪来说,她能说话的人又少了一些,难免有些伤怀。
姚贵妃安慰了她两句,便起身离开。
她一走,其他妃嫔就也陆陆续续离开了,姜云冉同今日值守的冯采女点头,也踏出安奉殿。
刚一出去,阳光就狠狠刺在了眼睛上。
她眯了眯眼睛,道:“回宫吧。”
等回到了听雪宫,她才取出放在抽屉中的一个紫檀方盒。
那是前日卫新竹郑重交给她的。
当时她说,等一切尘埃落定再看,姜云冉便把它仔细收好,此刻才拿出来,放在手中抚摸。
盒子很朴素,没有雕刻花纹,只有紫檀木本身的纹理,一如卫新竹的为人。
姜云冉打开锁扣,才发现里面摆放了四封信。
一封给她,一封给慕容昭仪,一封给父母,一封给长姐卫新雅。
姜云冉忽然意识到,这是卫新竹的遗书。
她眨了一下眼睛,眼底一片湿润。
“唉。”
长叹一声,姜云冉拆开了给她的那封信。
“姜妹妹,见字如晤。”
“入宫多年,未曾想在今岁遇到你,难得与你投缘,这是我的福气,”姜云冉不自觉读出声来,“……我知你面冷心热,不舍我为此殒命,但我本就时日无多,与其苟延残喘,不如放手一搏。”
“病痛折磨数十年,与我而言已成桎梏,如今我舍命相搏,不仅为银坠,也为了我自己。”
“时至今日,终能为自己选择一个轰轰烈烈的结局,也不枉此生。”
不知不觉,眼泪滴落。
姜云冉以为自己已经抚平了哀伤,可再看故人遗信,依旧心中钝痛。
仿佛回到了母亲去世的那段时光,她想要留在手中的,怎么都留不住。
姜云冉用衣袖擦了一下脸颊,她含着眼泪继续读下去。
“阿冉,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这样唤你,以朋友的身份劝告,人生漫长,山水有情,望你前程似锦,一片坦途,不为旧事束缚。”
“愿你此生,皆能心想事成。”
姜云冉的手有些颤抖。
“阿冉,你读到这封信的时候,我肯定已经不在了,但我想,我现在一定很快乐。”
“我终于自由了。”
“卫新竹,新雪日敬上。”
卫新竹多么聪慧灵秀,她如何看不出姜云冉与阮氏的仇怨,所以她劝她看开一些,却也想让她心想事成。
而这封信,竟然是今冬第一个风雪日,姜云冉没有答应她合作的那个夜晚,就已经书成。
可见,她当时已经笃定,姜云冉会答应与她的合作。
“你还是这么聪明。”
姜云冉一边哭,一边笑,最后长舒一口气,用帕子仔细擦干净眼泪。
她把那封信仔细收好,放在了自己最珍贵的枣木盒中,独自一人安静了许久。
等她终于平复心情,才唤了青黛进来。
“去问一问,慕容昭仪何时回宫,若娘娘回宫,我要登门叨扰。”
青黛福了福,正要出去,就听外面传来钱小多的谈笑声。
不多时,钱小多快步进来:“娘娘,陛下有请。”
姜云冉有些意外:“陛下?”
钱小多颔首:“是小柳公公来请的,说是卫婕妤的兄姐入宫,给卫婕妤吊丧。”
昨日的事情,姜云冉不知景华琰欲要如何处置,也不知慎刑司查到了多少东西,但她可以肯定,既然封号已经定下,那么事情便已成定局。
无论卫新竹的死是否与她自己有关,但在内宫档案中,她都是被人所害,她是无辜殒命,这一点不会错。
姜云冉敛下眉眼,她把给卫家人的两封信收好,道:“走吧,去乾元宫。”
长信宫比往日都要安静。
只有宫人们在宫巷里扫雪,发出沙沙响声。
有那已经结冰的雪疙瘩,顽固地不肯化去,扫洗宫人们便往上面洒粗盐细沙,用铲子一点点抹掉。
这活可不好干。
天寒地冻,地面湿滑,手指头冻得又红又肿,碰一下钻心得疼。
姜云冉的软轿路过此处,便吩咐青黛:“回去后让钱小多准备些糕饼热水,送来给这些宫人们。”
很快,乾元宫便到了。
今日的乾元宫格外严肃,除了几位凌烟阁阁臣,再无其他的朝臣。
姜云冉进入乾元殿时,景华琰还在御书房忙碌,梁三泰快步从御书房出来,对姜云冉见礼。
“娘娘略等,马上就结束了。”
姜云冉笑了一下,就在大殿落座,安静等待。
时间有些漫长。
正午的阳光慢慢爬高,只在门槛处落下一小节光影。
御书房中很安静,听不到多余的声音,姜云冉也不知今日景华琰心情可否有好转。
不过瞧见梁三泰一直守在身侧,她便压低声音问:“梁大伴,陛下……”
“可还生气?”
梁三泰今日已经恢复了弥勒佛笑脸,瞧不出任何情绪。
他道:“娘娘,这下臣如何知晓?”
“不过……待会儿娘娘伴驾时,还是温柔一些。”
那意思就是,需要哄一哄陛下。
姜云冉:“……”
姜云冉无奈笑了一下,道:“多谢大伴。”
两人也就说了这几句话,殿门倏然而开,几位朝臣鱼贯而出。
他们身上的朱紫朝服笔挺飘逸,人人皆是凌烟阁的肱股之臣。
走在最前面的老者,曾经“阮含璋”见过,姜云冉一眼便认出是姚相。
后面还有几人,都是平日里进出乾元宫的熟面孔,自然也都认识姜云冉。
见她等在此处,便知是陛下宣召,姚相都客客气气:“见过姜娘娘。”
姜云冉忙道:“姚相多礼。”
等大人们陆续离开,梁三泰显得更放松一些。
他躬身道:“娘娘,这边请。”
姜云冉便跟着他一起进入御书房。
御书房的一切还是老样子,没有任何变化,就连窗边幽静燃着的龙涎香,都是往日的味道。
姜云冉穿过一道道碧纱橱,掀开珠帘,才来到御书房内。
景华琰今日只穿了一件藏青色的素服,他长眉轻蹙,正垂眸看着手中的折子。
梁三泰悄无声息退了下去。
殿中安静,无人言语。
姜云冉矗立在御案之前,规规矩矩行礼:“陛下万安。”
景华琰没有答话。
他只在折子上急书,一连写了好几行字,才终于把朱笔甩到一边。
啪嗒一声,朱笔滚落在地,朱红的墨迹在金砖上喷溅,仿佛泣血。
景华琰用桌上一早就准备好的帕子擦手,每一根手指都仔仔细细擦干净。
姜云冉依旧站在御案之前,看着他的动作。
等景华琰终于把手指擦干净了,他才缓缓抬头。
“姜云冉,你可知错?”
景华琰的眸子深邃,此刻御书房中阳光明亮,却并不能照耀进他眼眸深处。
他一半脸隐藏在黑暗里,一半则在阳光中,让人看不清表情。
但姜云冉却能从他满含冷意的言语里,听出了他的情绪。
“臣妾不知,自己何错之有。”
姜云冉垂下眼眸,淡淡开口。
景华琰呵了一声,他站起身来,绕过御案,直接站在姜云冉身侧。
“看着朕。”
景华琰居高临下道。
姜云冉转过身,她微微抬起眼眸,目光直直落在景华琰的眼眸中。
她表情平静,唇角甚至还染着一丝笑意,没有任何胆怯和惧怕。
仿佛昨日的事情,与她全无关系。
不知为何,景华琰觉得自己更生气了。
他忽然伸出手,勾起姜云冉的下巴,让她那张脸完整出现在自己眼前。
还是那张熟悉的芙蓉面,就连笑容都没有任何变化。
不过,景华琰看到了她眼角的微红。
这几日哭得太多,就连珍珠粉也掩盖不了朋友离世的颓唐。
景华琰蹙了蹙眉,他上前一步,两人几乎面容相对,让姜云冉无所遁形。
“你也有心?”
姜云冉沉默回望他,此时才开口:“臣妾也是人,因何会无心?”
是了,她的确有心。
可这份心,并不是为他。
景华琰的手微微一松,他放开了姜云冉,声音重新冷冽起来。
“姜云冉,朕之前应允过你,允你肆意行事,不必禀报,但是……”
景华琰的手慢慢抚上姜云冉的细腰,把她整个人禁锢在自己身边。
“但你不能不择手段,为了达到目的,把自己陷入危险的境地中。”
不愧是景华琰,不过一夜功夫,大概就已经看清楚昨日这一套诡计。
姜云冉和卫新竹所用的招数简单至极,不过是“借力打力”。
先动手的,自然是廖淑妍和阮含珍,姜云冉和卫新竹只是反击。
并且通过反击,让对方落于下成,最后让廖淑妍在众目睽睽之下,犯了杀人之罪。
证据确凿,一目了然,根本不用事后再查,只看到第一眼,就能给廖淑妍定罪。
这个手段最简单,最有效,却也是最不高明的。
因为卫新竹为此丢了性命,而姜云冉也曾把自己置于危险的境地之中。
“我知道,那又如何。”
姜云冉的眸子明亮又坚定。
“我最终还是赢了。”
姜云冉不承认自己的错误,她本来也没有错。
景华琰深吸口气,他面容越发冷峻:“姜云冉,这不是赢了,这是两败俱伤!”
“朕以为你足够聪明,足够清醒,谁知你的心也被业障迷惑,成了如今这副模样。”
“若你还执迷不悟,从今以后,朕不允你再肆意妄为。”
第107章 朕不会让你落入危险之中。
正午的阳光灿烂,此刻却忽然尽数被拦在在高大宫殿之外。
御书房内忽然幽暗一瞬。
两人面对面,却似乎看不清彼此的面容。
那么近,却又那么远。
只能听到彼此沉重的呼吸声。
姜云冉忽然冷笑一声。
她伸出手,抵在景华琰的胸膛上,并没有太过用力,却还是一点点把他推离身边。
景华琰慢慢松开手,满面冰霜,垂眸睨着她。
姜云冉后退一步,摆脱了他的禁锢。
“陛下,您说执迷不悟?”
姜云冉挑了一下眉,声音不似往日温柔,是前所未有的冷肃。
“我们因何执迷不悟?难道卫新竹不想好好活着,难道银坠就该死,难道我不想一生平顺,阖家幸福?”
愤怒浇灭了姜云冉的理智,她仿佛受了莫大的委屈,满心满眼都是控诉。
“陛下,我们平凡普通,生于小民之家,长于凡俗市井,不曾见过繁华,也从未掌握权力,”姜云冉盯着景华琰的眼眸,一字一顿,“我们本想安然度日,可那些高高在上的权贵们,可又曾放过我们?”
“当我只是个寻常绣娘时,不过只见我一眼,屠刀就已经落了下来。”
“被害只能忍气吞声,即便是病了死了,*也不能反抗吗?”
姜云冉的诘问一声更重一声,说到最后,她整个人都开始颤抖。
眼泪就噙在眼眶里,坚强着不肯落下。
她的怨恨,第一次清晰呈现在他面前。
景华琰忽然没了言语,他安静凝望她,听着她一句句的质问。
“陛下,你告诉我,若是你又该如何?”
景华琰的怒火在碰触到姜云冉眼泪的刹那间,便烟消云散。
不知为何,一股莫名的情绪激荡在胸口中,让他完全无法平复。
怒气消散,他冷静解释。
“朕从未说过不能反击,也从未制止你任何行为,朕只是不愿你落入危险境地中,”景华琰呼了口气,想要伸手握住姜云冉颤抖的手臂,“你可知世事无常,若你没能把控全局,受伤流血,又当如何?”
姜云冉却一把推开了他的手。
她眼底一片赤红,此刻只有激烈的怨恨。
她对于阮氏的愤懑从一开始就展露无遗,景华琰也曾查过,却不知这些恨意究竟来自于何处。
淮水溧阳县的姜云冉,同阮氏没有任何瓜葛。
她同他好似说过许多真心话,可唯独这件事,她一字都未吐露。
这是姜云冉的禁忌,是她无法宣之于口的束缚。
经过昨日之事,景华琰已经能确定,她同阮氏的仇怨不死不休。
这让他心中难得升起不安。
这股不安,也渐渐化为了愤怒。
愤怒她的隐瞒,愤怒她的偏激,愤怒她的不信任,也愤怒她不顾自己,也……不顾念他。
“我不怕。”
姜云冉语气异常坚定,她盯着景华琰的眼眸,眼眸中没有任何悔过。
从始至终,她的目的都只有一个。
“我相信我自己,即便真的受了伤,我也一定要让对方付出千百倍代价,为此不惜一切。”
“陛下当初选中我,不就是因我坚定聪慧,不会为任何人折腰,”姜云冉看着景华琰,此刻却反过来质问他,“怎么,陛下可是不信任我了?”
姜云冉后退一步,几乎要逃离他的所有掌控。
“若陛下不信任,我们不如一拍两散,”姜云冉毫不迟疑,“省得陛下日思夜想,不能安寝。”
“姜云冉,你放肆!”
景华琰本来已经软下了心肠,此刻听到姜云冉说要一拍两散,怒火再度冲到头顶。
自从被立为太子,至今七载时光,景华琰从未这般生气过。
怒火几乎要烧光理智,他的眼睛也赤红起来。
若是旁人在场,定要吓得跪倒在地,但此刻面对景华琰的是姜云冉,她从不会惧怕他。
她就那么直勾勾看着他,脸上甚至有讥笑。
景华琰一把揽住她的腰,不顾她的挣扎,炙热的吻便汹涌落下。
他不想听她说话了。
“唔。”姜云冉推他,无济于事。
景华琰的手臂犹如铁钳,牢牢固定在她的后腰上,把她整个人扣在自己身上,完全无法逃离。
这个吻有别于平常。
他似乎要夺取她的全部呼吸,让她只为自己一人,让她只与自己知无不言,不曾隐瞒分毫。
让她身心都属于自己。
姜云冉的挣扎都是徒劳。
她终于生气了,一口咬在他的舌尖,只听闷哼一声,血腥味在口腔里蔓延。
然而即便如此,男人都没有放过她。
这个吻越来越激烈,最终,她被按在御案之上。
呼吸随着鲜血,都被吞下腹中。
姜云冉双目泛红,她使劲推搡着他,口中不停发出呜咽。
“唔,不。”
景华琰根本不顾她的挣扎,他一步步前行,把她整个人控制在臂弯里。
衣带微松,炙热的手贴着细腰,一路攀升。
姜云冉终于急了。
她脚下一用力,狠狠在他的云履上踩了一脚。
景华琰吃痛,下意识往后退了半步,也就这半步,让姜云冉找到了机会,逃离出了他的桎梏。
“呼。”
“呼。”
两人在御案两边对峙,姜云冉衣着凌乱,呼吸急促,脸颊是不自然的潮红,比方才的强势和凌厉,多了几分柔美。
而景华琰则沉默站在黑暗里,只那双深邃的星眸漆黑明亮。
他慢慢伸出手,在唇边擦了一下,抹去了溢出的鲜血。
此刻的景华琰,完全不像是皇帝,反而犹如一头受了伤的狼犬,眼眸中只有嗜血的冷光。
御书房中一时很安静。
“目的达成,便不愿意朕再碰你了?”
景华琰声音低沉,满含冷意。
姜云冉的呼吸慢慢平稳下来,她抬起眼眸,平静回望景华琰。
“原来陛下也是这等俗不可耐之人。”
她声音低沉,因为一番纠缠,而显得有些嘶哑。
“我原以为,陛下光风霁月,从不为俗务烦忧,儿女情长,风花雪月,都不曾入陛下之心。”
姜云冉的神情异常冷清。
这种冷清,却莫名刺痛了景华琰的心。
所有的怒火都被那一个炽烈的吻挥散,此刻景华琰冷静得可怕。
“姜云冉,朕是在质问你,质问你不顾安危,肆意妄为,你不要左顾而言他。”
姜云冉回答:“陛下,可是您先左顾而言他的。”
对峙这两句,两人瞬间就又不说话了。
方才争执得那么激烈,差点上演全武行,如今却又不知要说些什么。
总觉得幼稚又可笑。
一个皇帝,一个宫妃,两个人在严肃的御书房里,犹如小儿那般争执。
真是不成体统。
景华琰拉不下脸,又不肯轻易绕过姜云冉,非要她给自己一个回答。
“朕问你话,你如实回答,”景华琰道,“念在往日情分上,昨日之事,朕可以宽宥与你,但你要保证以后再不能冲动行事,无论如何,都要以自身安全为先。”
这已经是景华琰第三次强调她自身安危。
姜云冉心中微动,她忽然意识到,景华琰昨日的气愤,并不来自于她的隐瞒,也不是她同卫新竹合谋算计阮氏,而是她自己主动跟阮含珍离开。
这个行为,触怒了景华琰。
为何会让皇帝陛下这般生气,又如此忧心?甚至今日还做出这样失态之举。
答案只有一个。
或许,景华琰比她以为的更要在乎她。
因为在乎,因为关心,所以他才会失去理智。
姜云冉浅浅呼了口气。
她抿了一下嘴唇,以致噙着的泪水终于缓缓流淌而下。
“陛下,您从不知下位者是如何挣扎求生的。”
景华琰的呼吸一滞。
姜云冉慢慢从御案之后走出,她一步步来到景华琰面前,她仰着头,眼泪婆娑。
“陛下,您可知,我们太过卑微,一无所有,只有自己这一身骨肉,是唯一能拿出的诱饵。”
“你以为,我流血不会疼,受伤不会哭?”
姜云冉握住景华琰的手,放在自己的胸口上。
她的心跳剧烈跳动着,带动了景华琰的手掌,那炙热的情绪随着血管流入四肢百骸。
姜云冉又一步上前,她道:“陛下那样训斥臣妾,臣妾觉得很委屈。”
“我能有什么办法?我又如何能躲过那些是是非非?”
“先动手的明明不是我,要害人的也不是我,我不过只是自保反击罢了。”
景华琰的呼吸慢慢平缓下来,此刻他才发现,自己的心跳也跟随姜云冉的,一起跳动,一起呼吸。
噗通、噗通。
“我本来很委屈,很伤心,陛下不安慰我就算了,因何还要训斥我?”
姜云冉的眼泪汩汩流淌,沾湿了她素白的芙蓉面。
景华琰的一颗心都要揪起来。
平生第一次,他发现自己会为另一个人的一颦一笑而心绪浮动,魂牵梦萦。
这不应该,这不可以。
可心脏自己要跳动,他阻止不了。
姜云冉幽幽看着他,方才的坚强不见了,此刻是那么羸弱可怜。
“陛下,你告诉我,我应该怎么办?”
“挨了打,吃了苦,就只能忍着吗?”
姜云冉向前一步,她伸出手,牢牢抱住了景华琰劲瘦有力的腰肢。
景华琰愣了一瞬,下一刻,他回抱住她,在她的后背轻轻拍抚。
姜云冉的眼泪蹭在他的素服上,染湿了一片水渍。
“你还有朕。”
景华琰嗓音低沉,似已经下定了决心。
“朕不会让你落入危险之中。”
姜云冉抱着他,唇角慢慢勾起一抹微笑。
与此同时,眼泪再度滑落,顺着脸颊潸然而下,似无法停歇。
她终于成为了母亲最厌恶的人。
仗着旁人的感情,仗着对方的心软,把真心待她之人玩弄在手掌之间,争取最大的权利。
这与阮忠良何异?
可那些生离死别,那些仇恨怨怼,曾经吃过的苦,流过的血,她都不肯罢休。
即便面目可憎,她也要让阮忠良付出代价。
否则,她寝食难安。
景华琰似乎没有感受到她内心的剧烈挣扎,他轻轻拍抚她的后背,用心安抚她。
“仪鸾卫中有一支丹凤卫,皆为女将,从今以后,随你调遣。”
————
丹凤卫顾名思义,从开国之初,便只为皇后一人调遣。
她们守护的是皇后一人安全,遵从的也是她一人之令。
先帝登基之初,丹凤卫被转入恭肃皇后手中,后恭肃皇后崩逝,丹凤卫却并未随之转给仁慧太后。
先帝取消了丹凤卫,把女将们打散并入仪鸾卫。
景华琰登基之后,彻底收服仪鸾卫,重新设立了丹凤卫。
因后宫无后,丹凤卫也一并由景华琰差遣。
现在他说要把丹凤卫给姜云冉。
今日姜云冉陪着景华琰唱念做打,为的就是丹凤卫,不过她以为自己要软磨硬泡纠缠很久,谁知这样轻松就到手了。
一时间,姜云冉竟没来得及谢恩。
景华琰见她有些惊讶,忽然嗤笑一声。
“你不就想要这个?”
他的声音恢复了以往的平静,甚至带着些许戏谑。
不过转瞬功夫,他就已经想通了许多事情。
不愧是皇帝陛下,当真是能屈能伸。
“陛下如何会这般说?”姜云冉慢慢后退,佯装好奇,“丹凤卫是什么?”
按照姜云冉的年纪,正巧不知丹凤卫才是正确的。
景华琰睨了她一眼,这才转身,直接来到外面的雅室。
阳光透过窗棱,照在雅室方几上摆放的白瓷瓶上。
白瓷瓶光洁如玉,莹润有光。
一支梅花傲然挺立,在枝头只开了一朵孤独的花,却依旧优雅别致。
香炉幽幽燃着,雅室里一片静谧。
“姜云冉,”景华琰依旧用全名称呼她,“只要你把昨日之事坦诚相告,允诺以后绝不冲动,明日丹凤卫就会去听雪宫叩见你。”
还是有条件的。
姜云冉垂下眼眸,她乖巧坐在另一侧,摩挲着手中的茶盏。
莫名有些口渴。
“陛下真想知道真相,可自己去查,相信以梁大伴的手腕,两三日就能知晓全部。”
“不,”景华琰道,“朕要听你说。”
姜云冉叹了口气。
“好吧。”
“陛下,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您说要给我,就不能反悔。”
“臣妾如实相告,陛下也不能再查。”
景华琰哼笑一声,他伸手,用拇指蹭了一下唇角。
那里还有些红,显然姜云冉咬得不轻。
“朕说过要给你的,何时失言过?”
姜云冉面上一红,飞快收回视线。
她睨了一眼朱漆木门,发现大门严丝合缝,一点缝隙都无,便歇了叫茶的心思。
姜娘娘认命取出炭火茶炉,开始煮茶。
炭火慢慢燃着,莲花方壶放在茶炉上,玉泉山水慢慢沸腾。
咕嘟嘟的声音在雅室里回响,有一种说不出的静谧。
两个人方才的百转千回,都被这水汽冲散,慢慢安然下来。
“之前银坠失踪,陛下已经知晓,其实在之前,银坠恰好看到邢姑姑在太医院做手脚,才道他们要对卫姐姐行不轨之事。”
景华琰蹙眉:“怎么不上报?”
姜云冉叹了口气:“她没有证据,而且当时也没看清楚正脸,直到那日长春宫宴请,她才确定就是邢姑姑动的手。”
“银坠担忧卫姐姐的安危,她在宫中多年,最是知道这些肮脏,因此只想大事化小,只要不在太医院熬药,阮家就动不得卫姐姐,并且以此警告阮家不要再动歪心思。”
谁知,阮家胆大包天。
姜云冉抬眸看向景华琰,她言语清冷:“不瞎不聋,不作家翁。”
“大楚数万万子民,山川四海,九州中原,皆在陛下麾下,偌大一个国家,有太多事,太多人。”
“从不可能有完人,也不会有一心只为家国的忠诚者,这一点,陛下比臣妾更清楚。”
景华琰沉默不语。
是,阮忠良权欲重,心机深,不用细查他的根底,就知道他是个不择手段的人。
但那又如何?
一是从未有过明确证据,证明他亲自动手犯罪,二则是他从未危害过宗室。
更重要的是,如今阮忠良想要更上一层楼,他就必须要做好景华琰手里的这把刀。
他主动出头,拿下赵氏,如何不知会得罪忠义伯府?
可他还是那样做了。
为的就是彻底摆明态度。
他要成为景华琰一朝的新贵。
他的投诚,景华琰看在眼中,也给了奖赏。
阮婕妤入宫不过三个月便殒命,哪里来的用情至深?不过是抬举的借口罢了。
对于皇帝来说,想要抬举一个人,再简单不过。
所以之后才有阮含珍入宫,对于阮含珍这个人,景华琰其实颇为嫌弃,他平生最不喜欢蠢货。
因此,别看阮含珍在宫中仿佛花团锦簇,实际上无论在丹若殿还是长春宫,景华琰都没碰过她一根手指。
这也是为何当时只见了姜云冉一面,阮含珍就要痛下杀手。
她要被猜测折磨疯了。
也一如现在的姜云冉。
从她成为宫妃那日起,不过四个月,她就已经升为美人。
距离九嫔不过一步之遥。
按年限无她,按皇嗣亦无她,论说功劳也瞧不见踪影,更没有显赫的家世,唯有陛下的宠爱是真的。
这四个月来,姜云冉在宫中做了许多事,景华琰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从不过问,也从不制止。
他可以做装聋作哑的家翁,却不会做耳聪目明的昏君。
一旦阮氏证据确凿,触及了景华琰的权柄,那阮氏就留不得了。
毕竟,大楚万万子民,读书人不知凡几,诸如阮忠良之流不胜枚举。
那些未曾上位的官员们,只是不如阮忠良胆大而已。
也缺了南安伯这一股东风。
景华琰睨了她一眼,提醒:“水开了。”
茶香四溢。
自从用六安提片案彻底彻查司务局之后,景华琰就格外爱吃这味茶。
时常能在御书房和知不足斋闻到熟悉的茶香,惹得朝臣们胆战心惊。
老王爷父子俩还在诏狱里蹲着,这茶就是明晃晃的警告和威慑。
姜云冉看来,这根本就不是他喜欢吃,他只是用这种方式逗弄朝臣们,恐吓他们老实一点。
茶汤清亮,流入茶盏之中。
“陛下,这整件事都很简单,银坠还是低估了廖淑妍的狠心和大胆,因此她在出宫的那一日,被邢姑姑掳走杀害,生死不知,借此,廖淑妍要打击卫姐姐,让她重病不治,以此拖累卫氏。”
整件事都无阮忠良的手笔,姜云冉见好就收,只单独说廖淑妍。
想要插手科举,就是动摇国本。
因此廖淑妍已经再无活路。
姜云冉说得很直白:“银坠失踪,卫家出事,卫姐姐当即就明白其中深意,但她也想寻找银坠,不想让银坠白白殒命,她深知这样会让自己病情加重,却还是奋不顾身。”
“有时候,感情在前,也没那么多理智可言。”
景华琰那双深邃的星眸,浅浅一抬,就落到了姜云冉脸上。
除了夜里帐子里求饶的时候,他还真没见过姜云冉失控。
就连方才咬他,似乎都不是。
“那时卫姐姐就计划好了一切,她不想苟延残喘,因此定了这个计谋,只是想不到……”
姜云冉声音冷寂:“想不到廖淑妍和阮含珍居然这样恨我,做这一切非要也把我拖下水。”
卫新竹跟姜云冉讲述的时候,逻辑异常清晰,她说:“我对阮含珍说的那些话,实际上是说给廖夫人听的,邢姑姑一定会告知于她,误导她们我手中握有证据。”
“之后廖淑妍一定要想办法除掉我,这应该也是廖淑妍一贯的手段,所以她会择日进宫,伺机安排此事,”卫新竹面容冷静,犹如运筹帷幄的谋臣,“要说最适合的日子,就是大捷欢庆宫宴,届时满朝文武,王公权臣都会入宫,那么多人在宫中,所有人都是嫌疑人,阮家在其中就不甚明显了。”
“而邢姑姑的失踪,更让廖淑妍确定,我已经盯上了他们,她若不动手,就是鱼死网破。她在宫里没有其他人手,又不能差遣长春宫的宫人,所以是我逼着她亲自动手杀害我自己。”
姜云冉重复到这里,深深叹了口气:“我不同意,但卫姐姐一意孤行,她的寿命只剩三月,她说想要为自己好好活一次。”
茶壶里咕噜作响,两人都未再言语。
姜云冉看似言辞恳切,句句都是实话,但其中真假参半,隐没了许多细节。
所有关于青黛琥珀等人的行动,都被姜云冉全然掩盖过去,在这个故事里,除了姜云冉、卫新竹就只剩下那一对母女。
她继续道:“当日廖淑妍一定会选择御花园动手,而潇湘馆是位置最佳的一处宫室,只要廖淑妍守住大门,即便卫姐姐反抗也于事无补,她跑不掉。”
说到这里,姜云冉垂下眼眸,抿了一口茶汤。
这个动作,掩盖了姜云冉眼眸中的嘲讽。
廖淑妍自以为机关算尽,可她精挑万选的潇湘馆,却也成了她自己的埋骨地。
最不易攻破的潇湘馆,没有困住卫新竹,反而困住了廖淑妍自己。
她说得的确都是真话。
当天那她们进去之后,琥珀就用冰柱插好了房门,而青黛趁着被素雪带走的空挡,过去打晕了琥珀,并确认冰柱是否能融化。
当日正午,阳光明媚,冰柱越来越脆弱,最终崩断碎裂在地,化成了雪水。
青黛会跑这一趟,是为了确定事情已成定局,回来告知姜云冉。
所以,当众人赶到的时候,房门并没有上锁,廖淑妍的话又成了谎言。
作茧自缚这四个字,多么清晰呈现在众人面前。
这些,自然不必让景华琰知晓。
姜云冉轻叹一声:“我原本只要在当日引陛下过去便可,谁知……谁知他们连我都不放过,一开始,我以为阮含珍喊我离开,是为了羞辱我,后来发现她手里拿了利器,我才意识到他们想让我成为那个杀人凶手。”
景华琰因何不知?
当他看到潇湘馆中的场景时,他就明白阮含珍为何要在那日对姜云冉“道歉”。
谁知姜云冉聪慧逃过,反手打晕了她,把她扔进了桃花坞。
后面的事情,就是众人看到的那样。
景华琰冷冷问:“邢姑姑是谁杀的?”
姜云冉抬眸,看着他灿然一笑。
“臣妾不知,这所有的事情中,臣妾只用引众人去潇湘馆即可,其他都是卫姐姐亲自动手。”
这是卫新竹一早就交代的。
人死如灯灭,况且在这件事情上,她是苦主。
所有的事情,都推个一干二净,景华琰也不会更多怪罪她。
也更不会牵连卫氏。
这一点,两人都把景华琰看得透彻。
景华琰的目光重新落在姜云冉面上,忽然问:“你同廖淑妍又有什么仇怨?”
第108章 廖夫人,许久不见,如今可安好?
关于宣若宁的过去,姜云冉自己都不甚清楚。
但她心里很明白,宣若宁肯定有其故事,不过为了女儿的安全,她只能闭口缄默,直到离世之前,宣若宁才看着姜云冉,满眼都是不甘。
“阿冉,阿冉。”
“你记住,你姓姜,娘也姓姜。”
眼泪顺着母亲的眼角滑落,在她苍白的面容上蜿蜒而下。
那是多年积攒下来的委屈和怨恨。
她总跟女儿说,不要让怨恨影响自己的人生,可路途终结,她也想要放肆一回了。
“你祖父在天有灵,希望……”
“希望能平冤昭雪。”
这件事,全天下只赵庭芳知晓。
赵庭芳聪慧多思,当年也是赵庭芳,跟姜云冉一起扶持着走出困境。
若要说出宣若宁和阮家的过去,必定要提当年溧阳书院的往事,而那一段过去,是完全无法为外人道也的。
姜云冉年少时便已有猜测,当年外祖一家一定卷入冤案,以致母亲被逼改姓,一生隐姓埋名,那么就连她,其实也是罪臣之后。
当年的案子姜云冉完全不知情,她入宫一是为阮家,二也想查清旧案,为姜家平冤。
现在终于能握有丹凤卫,也不枉她多年筹谋。
姜云冉心中百转千回,但回过头来,还是对景华琰淡然一笑:“陛下,并非臣妾对廖淑妍有仇怨,而是阮氏对臣妾有偏见。”
“臣妾初入宫闱,阮美人就对臣妾多有谋害,臣妾如今只是迫不得已,反击自保。”
听到这话,景华琰手中的茶盏慢慢放下,平静勾起唇角。
还是不肯说。
不过他也并不深究。
通过姜云冉的隐瞒,他能确定她跟阮氏之间一定是不死不休的仇怨。
如此,倒也无不可。
先有阮含璋冒名顶替之事,又有当街伤害考生之举,廖淑妍胆大包天,还敢在宫中杀害宫妃,如今看来,阮氏数年的谨小慎微,已经开始压抑不住。
既然如此,阮忠良的价值就大打折扣。
不受控的狗,景华琰可不喜欢。
把丹凤卫给姜云冉之举,此时看来再正确不过,无论阮家结局如何,姜云冉总能保证自己的安全。
若姜云冉真能毫发无伤,全身而退,那她便足以证明,她的聪明才智能堪大任。
到时……
姜云冉余光瞥见景华琰甚至还笑了一下,心中莫名放松下来。
她就知道,皇帝陛下绝对不是小心眼的人。
只要能给出合理答案,他就不会追着不放。
姜云冉呼了口气,非常殷勤给景华琰倒茶,然后才道:“陛下,既然事情已经明了,这一桩公案要如何定夺?”
景华琰看了一眼手中的茶盏,淡淡道:“杀人偿命,天经地义。”
廖淑妍死定了。
筹谋多年,终于把第一个仇人送上断头台,姜云冉只觉得浑身轻松。
心里有种说不出的畅快。
因为卫新竹离世而压抑在心里的悲痛,也因为这八个字而减轻许多。
姜云冉呼了口气:“陛下,臣妾有个不情之请。”
景华琰端起茶盏,轻轻碰了一下她的:“允了,待你同丹凤卫接洽之后,会有人陪你进入诏狱。”
姜云冉愣了一下,随即才轻声笑了起来:“多谢陛下。”
同聪明人说话真是轻松,少了许多口舌是非。
景华琰不喜蠢货,姜云冉亦然。
又说了几句闲话,帝妃二人之间又恢复如初,仿佛方才吵架的不是两人,仿佛皇帝唇边的伤口不复存在。
此时恰逢卫氏姐弟回到乾元宫,景华琰就带着姜云冉去见两人。
卫新雅同卫新竹生得有八分像,但她自幼身体康健,又饱读诗书,通身上下都是风雅和磊落,眉宇之间全无病弱,简直英气逼人。
不过因为妹妹的新丧,她眼中通红,神情有些说不出的怅然。
卫新英跟在她身后,脸上甚至带有明显的悔恨。
姐弟二人对景华琰见礼,根本就没注意到坐在一边的姜云冉。
姜云冉自己主动表明身份,然后才取出那两封信。
她对卫新雅郑重道:“小卫大人,卫姐姐临走之前,曾与我聊过家中事,她未尽之言皆在信中。”
卫新雅看到信封上熟悉的笔迹,眼泪顷刻而出。
姜云冉的心情反而慢慢平复下来。
“小卫大人,卫姐姐让我告诉你,天高海阔,山河锦绣,希望你能替她多看看壮丽山河,成为青史留名的文正公。”
卫新雅是卫氏下一代的佼佼者,她代表着卫氏的未来。
若卫氏真能出文正公,怕就在她身上。
姜云冉说到这里,目光后移,看到了早就泣不成声的卫新英。
卫新英一条腿还瘸着,他整个人支撑在拐杖上,哭得颤抖不已。
“小卫大人,”姜云冉也只好这样唤他,“卫姐姐让我告诉你,所有一切都是害人者之过,与你无关。”
“她望你不要身背枷锁,从此以后一片坦途。”
姜云冉说完,就看向景华琰。
台下两人要跪拜行礼,景华琰道:“免礼。”
“卫婕妤遗愿,也是朕对你们的盼望,明天春闱,朕希望国朝能出新人才。”
卫新雅和卫新英告退,景华琰这才起身:“用晚膳吧。”
晚膳很清淡,景华琰是因为上火,姜云冉则没什么胃口。
两个人简单用过饭食,就一起在乾元宫散步。
今夜的长信宫格外安静,就连夜里当差的宫人们,都少了言语,安静地在宫中行走,犹如幽灵一般。
帝妃二人安静走了几步,姜云冉忽然问:“陛下,有兄弟姐妹是什么感觉?”
景华琰愣了一下,他想了想才道:“对于宫中的孩子们,兄弟姐妹都是竞争者。”
“论说感情,大家都只住在自己母妃宫中,除了在上书房,平日很少碰面,论说竞争,其实也从不摆到明面上来。”
“朕是长兄,最为年长,在朕三岁之前,宫中只有我一个孩子,”景华琰想了想,说,“那时候太小了,什么都不记得,就只觉得有些无趣。”
说起寻常家事,姜云冉的心情就平静下来。
她挽着景华琰的手臂,两个人慢慢前行。
宫灯在前方照耀,澄浆砖光洁如新,两人即便孤身行走在宫殿中,也不觉得害怕。
因为彼此身边始终有另一人的身影。
“后来二弟三弟出生,朕那个时候还觉得很新鲜,后来母后刚过世没多久,太后便同陛下上表,让朕提前开蒙。”
虽然如今帝后母子看起来感情寡淡,并不如何亲密,但从景华琰数次回忆之中,姜云冉能感受到在他年少时,太后还是尽到了作为母亲的责任。
姜云冉想了想,道:“想让你把心思转到课业上来?”
景华琰浅浅笑了一下。
“是。”
“我那时虽然年少,不过记忆倒是挺深的,我记得有一日太后忙完回到坤和宫,先来看望我。”
“当时我坐在屋子里发呆。”
景华琰看向姜云冉,脸上笑容不变。
“其实我并非那么怀念母后,也不是自怨自艾,只是真的很无趣。”
因为恭肃皇后薨逝,宫人们都小心翼翼,不敢多同景华琰说一句话。
原来恭肃皇后还在时,景华琰也相当顽皮,经常领着宫人们在长信宫疯跑。
如今母亲没有了,太后成为了继后,态度非常坚定,一定要宫人们保护好景华琰,务必不能让他出意外。
所以宫人们再也不敢放景华琰出坤和宫了。
狭小的宫殿,困住了幼小的失去了母亲的孩童。
景华琰顿了顿,他语气里都在回忆:“我记得当时太后看着我的眼神。”
“那是第一次,太后表现出慈爱之外的神色。”
“她有些心疼,也有些错愕。”
无论长辈们之间如何,无论曾经多么针锋相对,但稚子何辜。
这大抵也是景华琰为何一直尊重太后,后宫诸事,皆以她为先。
因为她的确尽到了作为母亲的责任。
也因为她曾经有底线,把他好好养育长大,直到夺嫡之时,她也在后面推了一把。
母子之间始终没有产生过龃龉。
有姚氏在,景华琰的太子之位才算稳固。
姜云冉有些明白母子两个之间的感情,她问:“陛下,臣妾有个僭越的问题。”
景华琰笑了一下,说:“二弟不适合。”
她不问,他也知晓。
他们总是这般心有灵犀。
“二弟自幼就喜武不喜文,活泼好动,性格耿直,太后也没有对他多加管束,其实对他管束最多的反而是朕。”
先帝作为皇帝,日常最关心的是国事,太后宫务繁忙,加之先帝身体逐渐病弱,她也要匡扶国祚。
荣亲王没人管教,差点成了野孩子,后来课业都是景华琰在操心。
“太后当时告诉朕,只要不长歪,就随他去,”景华琰道,“她知道自己儿子不是那块料。”
仁慧太后是个目的坚定,非常果断的人。
发现儿子不是那块料,就果断放弃,继续扶持景华琰。
无论如何,景华琰都是她膝下长大的。
情分总不会变。
就如同她现在推举姚贵妃,也是为了让姚氏继续荣耀。
只可惜,在这件事情上,母子两个有分歧。
可即便意见不合,两人也没有因为这件事相互攻讦,或者让姚相从中作梗。
不知道是否因下午的争执,两人竟难得敞开心扉,这一夜的夜游,两人絮絮叨叨说了许多话。
直到回到丹若殿,夜里一起躺在拔步床上,姜云冉才翻了一下身,在黑暗中看向景华琰。
今夜两人并未胡闹,只是单纯同床共枕罢了。
“陛下,谢你把丹凤卫给我。”
姜云冉知道,这已经是景华琰极致的信任了。
景华琰阖着眼眸,声音难得温柔:“你如何谢我?”
姜云冉眨了一下眼睛,说:“我同丹凤卫,会成为陛下手中最锋利的刀。”
“不用你成为刀,”景华琰睁开眼眸,偏过头看向姜云冉,他指着脸颊,道,“朕的谢礼很简单。”
姜云冉安静看了他一会儿,才撑起身,在他脸颊上轻轻亲了一下。
“够了吗?”
景华琰握住她的手,把她抱在怀中:“足够了。”
————
次日清晨,数道圣旨下达,传召朝野内外。
卫婕妤病重不治,不忘国朝,临终上表,恳请陛下夺情,准运卫氏姐弟参加明年春闱,不为其守丧。
帝允。
都察院右都御史阮忠良,治家不严,行为不端,立即解任右都御史,着降为光禄寺少卿,闭门思过两月,另行赴任。
宫中阮美人触犯宫规,品行不端,不孝不敬,着降为正六品宝林,闭门思过两月再议。
这三道圣旨下发宫廷内外,而针对廖淑妍的旨意,则未*通发前朝,只召谕后宫,上录楚史录。
廖氏藐视宫规,冲撞宫妃,以致卫婕妤急症突发,不治而亡。
着判处死罪,令其自缢。
几道圣旨下达,满朝震惊,却不敢大肆宣扬。
虽然朝臣权贵早知前日宫宴发生事端,却不知事情这般严重,也不知各中细节,如今看来,卫婕妤忽然薨逝,与阮家脱不了干系。
本来阮忠良冉冉新星,未及不惑便官拜二品,官路亨通,又多得陛下恩赏,其家中两女皆是后宫宠妃,前途自不可限量。
不过一场宫宴,就骤然衰落,且不提阮惠嫔接连降位,被罚闭门思过,只看阮忠良被调离都察院,直接从正二品大元降为五品光禄寺少卿,就能看出陛下的意思。
阮氏已经彻底失去了帝心。
廖氏的死罪外人尚且不知,但宫中却都知晓,用不了几日,整个玉京就能人人传颂。
这世间本就没有不透风的墙。
虽然此事皇家已经遮掩,却堵不住悠悠之口,史书上简单一笔,不过为了昭示后人,景华琰本身就不觉此事需要掩盖。
若事事都要掩盖,岂不是人人都敢杀人越货?
此时的长春宫,阮含珍被宫人压着,跪在地上。
彭逾一字一顿宣召完圣旨,阮含珍才面目狰狞:“我是冤枉的,冤枉的,我要见陛下。”
彭逾不理她,继续宣读关于廖氏的处罚。
前日阮含珍被“送”回长春宫后,由于一直发疯吵嚷,便只得请太医行针,让她安静下来。
她这一觉睡得很沉,直到昨日夜里才醒来。
但金针效果卓绝,当时阮含珍头脑空空,犹如行尸走肉般呆滞,宫人侍奉着用膳更衣,也不吵不闹。
后来用过安神汤,她再度入睡。
今晨醒来,她才逐渐恢复神志。
一切已经为时已晚。
地位,尊荣,家族,甚至未来,都在一夜之间失去。
对于阮含珍来说,不过转瞬,她就从九嫔连降两级,又降回了宝林,并且还要闭门思过两月,也就是说,立冬、正旦、上元皆要闭门思过,所有宫宴都不得出。
除此之外,阮忠良也一并降为光禄寺少卿,光禄寺这种小衙门,完全无法触及权利,除非阮忠良还能再立奇功,否则再无晋升希望。
这就意味着,阮家彻底完了。
阮含珍的皇后美梦,就此彻底破碎。
况且,她是真的觉得自己冤枉。
因为她什么都没来得及做,一切都成了定局,此刻她头脑一片混乱,当日的事甚至已经记不清楚。
不知道太医院给她用的什么药,让她总是恍恍惚惚,无法深思。
但心底有个声音一直叫嚣,不肯罢休。
阮含珍就是偏激认为,是姜云冉把她害到这个地步。
圣旨宣告的这一刻,阮含珍几乎疯癫。
她嘶吼着,让彭逾无法继续宣读。
“姜云冉这个贱人,我要让她死!”
素雪吓得面无人色,她跟凡霜一起上前,忙用帕子堵住了阮含珍的嘴,不敢让她说出更大逆不道的话。
彭逾这才呼了口气。
他清了清嗓子,继续道:“……着处自缢,钦此。”
话音落下,阮含珍身上一软,整个人瘫坐在地。
眼泪潸然而下,这一刻,阮含珍终于清晰感受到了恐惧。
彭逾垂眸看着她,见她冷静了下来,才对素雪道:“素雪姑姑,陛下口谕,让宝林娘娘搬回东配殿,稍后下臣会命慎刑司的嬷嬷守住东配殿门,以后只允许宫人进出。”
素雪忙道:“有劳公公。”
彭逾没有笑,他看着神情疯癫的阮含珍,倒是很平和。
“素雪姑姑,还是给娘娘请个太医吧,如今瞧着娘娘都有些癔症了。”
等彭逾领着人走了,素雪和凡霜忙把阮含珍搀扶进东配殿。
还好只搬去后殿没几日,东配殿还干净整洁,其他宫人进出搬家,素雪也把凡霜差遣走了。
她跪坐在阮含珍面前,轻轻拍着她的胸口:“娘娘,好些了吗?”
“娘娘还有奴婢在,”素雪声音温柔,眼神是那么坚定,“奴婢会一直陪着娘娘,哪里都不会去。”
阮含珍呆滞的眼神慢慢聚拢,她垂下眼眸,看向素雪。
素雪帮她取出口中的帕子,阮含珍哇的一声就哭出来了。
“素雪,素雪,母亲怎么办。”
素雪微微起身,把她抱在怀中。
她其实也只比阮含珍大一岁,还只是个刚满二十的年轻姑娘,但是此刻,她却仿佛阮含珍的长辈,给了她后宫中的唯一依靠。
“娘娘,夫人犯下大错,已经无力回天,就连老爷都被牵连,闭门在府不得出。”
“若娘娘为着夫人好,便不要再闹,咱们暂且先忍下来,”素雪的眼泪慢慢流出来,唇角却带着畅快的笑意,“娘娘,还是让夫人平静去吧,最少也有个体面。”
曾经她把素雨虐打致死,得知素雨重病不治,她也不过就是嫌恶皱眉,说了一句“晦气”。
现在,她也要尝一尝失去家人的痛苦了。
天网恢恢,报应不爽。
作恶多端的人,都不会有好下场。
“可她是我母亲,是我母亲啊。”
阮含珍痛哭失声,悲痛欲绝。
素雪轻轻拍着阮含珍的后背,声音温柔:“娘娘,您仔细想一想,娘娘本被降为美人,不过一日,忽然又降到宝林,究竟是为何?”
阮含珍的眼泪慢慢止住了。
她其实跟阮忠良一模一样,生来自私冷漠,薄情寡义,得知母亲即将自缢,她最开始的确伤心,可不过这几句话的功夫,她就冷静了下来。
她现在最在乎的,就是廖夫人之事是否会牵连自己。
“你的意思是,母亲招供,此事与我有关?”
素雪如何能知?廖淑妍被关入诏狱,便无人能见。
如今阮含珍被闭门思过,等到她能踏出长春宫的那一日,廖淑妍早就成为一抔黄土。
谁还能告诉她真相?
素雪眸色沉沉,她轻轻抚摸着阮含珍的后背:“娘娘,老爷被关在府中,已经无能为力。”
“夫人又……”
她语气煽动:“如今娘娘能依靠的,只有自己了。”
“娘娘得为自己着想啊!”
阮含珍的眼泪再度滑落,这一次,她为自己的“不如意”而哭泣。
“是啊,我只剩下我自己了。”
“素雪,我该怎么办?陛下可会再惩罚我?”
听到她的问题,素雪慢慢放开她,依旧跪坐在她面前,伸手帮她擦去脸上的泪。
“娘娘,不会了,”素雪说,“陛下已经给娘娘降位,这就是惩罚,除此之外不会再有其他。”
阮含珍松了口气。
素雪声音异常温柔:“娘娘好好思过,潜心忏悔,说不定,陛下看在娘娘的诚心,能早放娘娘出来。”
“是了,是了,还是素雪你聪慧。”
阮含珍身边的所有得力之人都不见了。
邢姑姑死了,廖夫人也即将离开,她的身边只剩下素雪一个。
还好有她。
阮含珍看向她:“素雪,我身边最得用的就是你,你放心,只要你能帮我重新起复,我一定不会亏待你。”
“你的家人,你的姐妹,我都会让父亲善待。”
素雪心中冷笑,她知道这是阮含珍在威胁。
“娘娘,我一定努力,”素雪问,“我们慢慢筹谋,会有机会的。”
此时的听雪宫,倒是一如既往平静安详。
姜云冉刚从安奉殿回来,就听闻有人登门。
姜云冉是在明间接见的丹凤卫。
丹凤卫隶属仪鸾卫,其统领为正二品都指挥史,官职仅次于仪鸾卫左右都御史。
丹凤卫下属三百人众,行安防,守卫,探查,列兵等事宜,日常也负责皇后出行的仪仗。
此刻入宫拜见姜云冉的,是丹凤卫都指挥夏岚。
夏岚已过而立之年,眼尾早就有了岁月的痕迹,她凤眼,薄唇,看起来异常威严。
今日她身着飞鱼服,头戴乌纱帽,面容沉静,波澜不惊。
一看就是在仪鸾卫摸爬滚打十数年的狠角色。
她没有因为被归入姜云冉麾下而恼怒,也没有表现出对于美人份位的不敬,只是平静对姜云冉躬身。
“见过姜娘娘,得陛下口谕,臣在此听令,请娘娘差遣。”
姜云冉昨日就同景华琰商议过,既然丹凤卫归于她麾下,那从此以后只供她差遣,所行诸事景华琰和仪鸾卫都不能过问。
景华琰倒是毫不迟疑答应了。
丹凤卫不过三百人,掀不起风浪。
皇帝陛下金口玉言,姜云冉并不担心,她看向夏岚,非常诚恳:“夏指挥使,陛下差遣你为我所用,必然已经提点过,多余之言我便不赘述,如今我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进诏狱见廖淑妍。”
姜云冉并不心急。
景华琰虽有口谕,但行事在人,姜云冉并不急于让丹凤卫立即开始处置阮家事。
总要看一看夏岚的为人,再徐徐图之。
夏岚一听这话,躬身行礼,利落地道:“是,臣这就安排,今日下午,娘娘就能见到廖氏。”
姜云冉勾起唇角,她亲自扶起夏岚。
“夏指挥使,以后你我同心,有什么不妥,直言便可。”
夏岚雷厉风行,姜云冉午歇起来,接她的软轿就到了。
姜云冉再见廖淑妍,只隔了两日。
时光短暂,但廖淑妍已经满面沧桑,她披头散发坐在茅草堆上,再也没有往日的优雅。
姜云冉勾起唇瓣,笑颜如花。
“廖夫人,许久不见,如今可安好?”
第109章 你的亲生父亲,根本就不是阮忠良。
诏狱位于西平门外大街。
毗邻刑部衙门和大理寺,都察院也在其左近,方便官员进出审问。
有大案牵扯时,一贯门庭冷落的诏狱也是人潮汹涌,如今老王爷等都羁押在诏狱,诏狱便比平日都要热闹。
姜云冉从听雪宫出来,到西平门处又换马车,折腾将近半个时辰才到。
此刻刚过申时,西平门外大街处车水马龙,而在诏狱之中,却安静幽冷,听不到任何热闹繁杂。
诏狱建设在半地下处,每一个高深的牢房狭窄逼仄,外有栅栏围挡,只能容一人躺平。
诏狱没有大隔窗,只有有高高悬挂在房顶下的方窗透出一丝光亮。
明明是阳光最炙热的下午,诏狱里却阴森森的,地面湿滑,潮湿阴冷,让人浑身难受。
那一扇巴掌大的小方窗,根本照耀不进光亮,也好似根本吹不进新风。
此番出行,是夏岚亲自陪她来的。
此刻她搬来椅子,请姜云冉落座,便安静退出牢房,守在牢房之外。
姜云冉知晓她能听见两人言辞,却并不过分在意,丹凤卫有其规矩,所有女将都是奉命行事,不能说的绝不会多说一字。
姜云冉对她们的职业素养还是相当信任的。
此刻姜云冉跟廖淑妍隔着栅栏相望。
廖淑妍似乎没听到姜云冉的问题,她呆愣愣坐在那里,似乎已经心灰意冷。
直到看到昔日的仇人落难,姜云冉才慢慢品味出一丝快意。
这快意很浅,很淡,只让她轻松些许,并不能让她因快乐而失去理智。
“廖淑妍。”
姜云冉再度开口。
“你看着我,可还记得我是谁?”
廖淑妍迟钝地抬起头,木然看向姜云冉的面容。
这张花儿一样的芙蓉面,廖淑妍在宫中见过无数回。
从平平无奇的平民选侍,直到今日的美人娘娘,姜云冉似乎只凭借这张脸,就俘获了冷漠帝王的心。
有时廖淑妍也觉得奇怪,景华琰这样的冷心冷清,也会因为容貌动心吗?
他根本就不可能为美色所迷惑。
那么只有一个原因。
姜云冉的容貌同曾经的阮含璋有几分相似之处。
也仅此而已。
阮含璋入宫之初,是阮家人一起商议的结果,她的盛宠和死亡,都是既定好的命运。
死就是死了,不能复生。
真的……不能复生吗?
廖淑妍瞪大眼睛,她难以置信看向姜云冉,张了张嘴,最终却把所有的话都咽下。
她不敢问。
若真的问了,那阮氏做的一切,就会大白于天下。
他们为了权利地位,狸猫换太子,寻了一个面容相似的女子就顶替女儿入宫,后来又动手除去了她。
即便姜云冉没有死,可火烧皇宫,依旧是杀头重罪。
“啊!”
廖淑妍最终只能嘶吼了一声。
此刻她终于明白,是姜云冉和卫新竹联起手,一起把她害到了这个地步。
为时已晚。
她进了诏狱,就再也不能出去了。
这一瞬间,廖淑妍的眼里重新迸发出光彩来,她死死盯着姜云冉,眼眸中的恨意清晰可见。
“是你,是你!”
“你怎么能,怎么会?”
此时此刻,廖淑妍不敢多说一个字。
姜云冉端坐在椅子上,依旧优雅端庄,同诏狱的脏污格格不入。
大氅牢牢包裹住她的身躯,抵御了寒冷和风雪,让她感受不到丝毫的冰冷。
方窗透进来的那一缕阳光刚好打在她脸上,泛起莹白的圣光。
两人隔着栅栏对面而坐,一个光明坦途,一个黑暗无望。
一如两人之后的命运。
“廖淑妍,你被关押今诏狱,经过两日审问,依旧一言不发。”
“陛下念及南安伯及阮宝林,没有对你用刑,已经是对你的宽仁。”
姜云冉道:“我知晓,你缄口不言,为的是阮宝林,也为阮含栋。”
“但你有没有想过,你所为的亲人,根本就不在乎你的死活?”
廖淑妍虽然作恶多端,却到底是个好母亲。
她偏心儿子,一心都是阮含栋的荣华富贵,可她对阮含珍也的确很好。
为了阮含珍,她也曾费心谋划。
当日在潇湘馆,她哀求阮忠良,却被阮忠良毫不留情拒绝,她就死心了。
她如今一言不发,不肯吐露实情,不肯出卖阮忠良,为的还是两个孩子。
阮家不倒,孩子们就不会有事。
哪怕她死了,此事也只牵扯她一人。
到此为止。
但姜云冉的出现,打破了她的希望。
她忽然意识到,哪怕她今日死了,姜云冉也不会放过阮家。
最可怕的是,她再也不是曾经阮家欺凌过的那些普通人,她是皇帝的宠妃。
谁又能知晓,在龙床之上,她都会说些什么。
廖淑妍心乱如麻,根本没听清姜云冉的话语,她甚至下意识咬起了指甲。
一下又一下,直到满手斑驳。
曾经高高在上的廖夫人,如今如同乞丐一般,对于脏乱视而不见。
姜云冉看着她这样仓皇无助,心中并不觉得畅快,她很快福至心灵,眯了一下眼睛。
能说动廖淑妍的,只有她的孩子。
“廖淑妍,你应该知道,我不会放过阮氏,”她说,“我只想知道,当年阮忠良在京中,你们到底发生了什么。”
“你又是否知晓,我跟我母亲的身份。”
“只要你如实相告,我可以网开一面,放过阮含栋。”
这个说辞,对于现在困兽一样的廖淑妍,不啻于诱惑。
姜云冉同阮含珍已经数次交锋,她绝对不会放过阮含珍,这一点,两个人都很清楚。
不是你死就是我活,只看谁最后手腕更高明。
姜云冉如今只说阮含栋,反而显得真诚。
诏狱里冷极了。
有时候那扇方窗还会往里面滴水,滴滴答答的,沾湿了一股子霉味的茅草。
这三日,廖淑妍经历了人生中极致的痛苦。
她已经没了求生的意志。
现在姜云冉不过三言两语,就给了廖淑妍绝望之中唯一的希望。
有点可笑,临死之前,竟只有昔日的仇人来看望她。
她在乎的家人儿女,没有一人对她过问,甚至关心一句都没有。
她体会到了极致的孤独。
她知晓,若真在乎她,无论是阮忠良还是阮含珍都有办法,唯有阮含栋,被关在清静居,自己都无法踏出一步。
便只为了他吧。
哪怕只有阮含栋还活着,也是好的。
她的儿子那么懂事,那么听话,又那么孝顺。
他一定会惦着她,念着她,为她日夜上香祷告。
“你真的会放过栋儿吗?”
廖淑妍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姜云冉就知道自己成功了。
她对着廖淑妍浅浅一笑,道:“廖淑妍,你应该知晓我的为人。”
“阮含栋根本没有害过我,我也不会伤害无辜之人,只要他自己不作恶,我绝对不会动他一根手指。”
廖淑妍幽幽看着她,又说:“你用你母亲发誓。”
“呵。”
姜云冉脸上的笑容消失殆尽,她冷笑一声:“你若不想说,我自会去查,到时候查到什么结果,就……”
“我说……”
廖淑妍急切打断她的话。
她喃喃自语:“我说。”
说到这里,她缓缓抬起头,眼眸中有着清晰可见的恶毒。
她忽然笑了一下。
“从始至终,你们母女都不应该入京。”
廖淑妍虽然按照姜云冉的要求,开始诉说过去的故事,但她语气里的嘲讽和得意,却清晰可闻。
果然,黑心人即便死到临头,都不会悔改。
他们只会被逼无奈,两害相权取其轻罢了。
姜云冉没有说话,她安静听廖淑妍的诉说。
“你们母女的入京根本不是意外,否则,为何恰好有一名游商路过溧阳,又恰好识得阮忠良,并把这个消息不经意透露给你们?”
“其实是阮忠良不放心你们,怕你们在溧阳再生事端,所以便引诱你们主动入京。”
“毕竟他在溧阳没有任何人手,若是亲自去溧阳动手,只怕会有更多意外。”
姜云冉了然颔首。
这才是阮忠良的性格,一切就说得通了。
其实母亲当年也觉得此事颇有蹊跷,但“父亲”音信全无多年,母亲实在放心不下,还是决定来京中看一看。
她已经足够谨慎,却万万没想到,阮忠良狠心至此。
廖淑妍看姜云冉神情平静,对此事并不意外,难得夸她一句:“你能行至今日,的确有过人之处,只可惜命不好。”
“本来我的意思是,直接把你们杀了,以绝后患,可不知为何,阮忠良非要把你们卖去清州,卖去那腌臜地。”
廖淑妍对于此事也很费解:“既然他已经做好了决定,我便不再阻拦,与我而言都没什么区别。”
廖淑妍说起姜云冉母女,语气里没有妒恨,没有怨怼,也无任何怜悯。
她只是在说与自己无关紧要的陌生人。
姜云冉垂下眼眸,她忽然问:“寒苦草是谁下的?”
廖淑妍愣了一下,她慢慢笑了起来。
“当然是阮忠良,你以为,他会让阮家出现低贱的野种吗?”
“他所作所为一切都为了阮氏,都为了自己,自然不会给自己留下祸端。”
可姜云冉和宣若宁本身就是祸端。
阮忠良留下她们的性命,又卖入青楼,本身并不符合他的性格,反而更像是……
更像是只为了折辱而已。
有什么人,让他如此怨恨。
姜云冉慢慢坐直身体,她目光炯炯看向廖淑妍,这一刻,所有的疑惑都倏然解开。
她一字一顿道:“阮忠良自始至终都在京中,他科举,上位,名声传扬。”
“他费尽心思与你结识,做出榜下捉婿的佳话,而后凭借南安伯的推举,慢慢成为京中新贵。”
“自始至终,阮忠良都是阮忠良。”
廖淑妍幽幽看着她,脸上的笑容消失不见了。
姜云冉太过聪明,不过三言两语,就已经猜到了事情的真相。
她无法拿着这件事要挟姜云冉。
不过……
廖淑妍叹了口气。
她语气平和,甚至带了些怜悯。
“你猜的没错。”
“你的亲生父亲,根本就不是阮忠良。”
————
一切都尘埃落定。
姜云冉虽然有过猜测,生过怀疑,但实在太过匪夷所思,所以她一直没敢确定。
如今有了廖淑妍的证词,姜云冉终于可以肯定,阮忠良并非自己的生身父亲。
所有的疑点都有了答案,一切都说得通了。
姜云冉倏然放松了下来。
她感到了无法言说的喜悦。
母亲当年并没有看错人,也没有信错人,她的父亲,的确犹如母亲说的那样。
曾经是溧阳书院最风姿翩翩的少年天才。
廖淑妍看到姜云冉并不惊讶,反而松了口气时,倏然笑了一下。
“是啊,谁会愿意阮忠良那样的人,是自己的父亲呢。”
她自嘲地说着,眼中却没有半分多余情绪。
“你不想知道你父亲是谁吗?”
姜云冉看着她,道:“我父亲,应该是阮忠良的孪生兄弟吧。”
“否则无法解释,这世间为何会有两名一模一样的人。”
母亲不会看错,阮忠良的确同父亲生得极为相似。
若是短时间相见,她怕更不会认错,只是时隔多年,故人重逢,母亲被阴差阳错打了个措手不及,这才短暂被伤心蒙蔽了眼睛。
更有阮忠良自己主动承认,让这件事显得越发顺理成章。
后来两人被送进逸香阁,母亲再未说过阮忠良的只言片语,但姜云冉现在回忆起来,她并没有因为这一段被背叛的往事而反复纠结。
她心里放不下的,一直是姜家的蒙冤。
要么就是已经放下,因为阮忠良那样的人伤怀完全不值得,要么就是已经有了怀疑,苦于鞭长莫及,最终全部藏在心里。
对于当时的宣若宁来说,跟女儿和其他孩子们一起活下去,才是最重要的。
姜云冉呼了口气,看向廖淑妍:“你见过我父亲吗?”
廖淑妍神情有些恍惚,她陷入了回忆之中。
那一年早春,阮忠良高中二甲传胪,意气风发。
皇榜之下,南安伯府的管家和廖淑妍的三弟上演了一出榜下捉婿。
满城皆沸。
盛世在望,繁花似锦,百姓们走在春风和煦的官道上,嘴里议论的都是新科状元,还有英俊非凡的传胪。
廖淑妍知晓阮忠良课业卓绝,绝非凡人,却也从未想过,阮忠良竟会这般厉害,考中二甲第一。
那时候她只有十八,待字闺中,一派单纯,心中满是即将成婚的喜悦。
少女春情好似溪水,温柔绵延。
她心里满满都是阮忠良,都是自己即将携手一生的良人。
大楚女子都可为官,自然没有那么严肃的男女大防,尤其是已过三书六礼的未婚夫妻,更可以随意走动。
这也是为了两人婚后和睦,两家幸福。
那一日也是赶巧,廖淑妍出门采买,正巧买到了阮忠良喜欢吃的状元糕,她就满心欢喜登门,想要同阮忠良说说话。
在春闱之前,阮忠良一心读书,两人相处时间不多,如今正巧得了空闲。
她的登门被阮家上下热烈欢迎。
门房和老管家都没有阻拦,很客气就把她请了进去。
当年阮家还在萱草巷,只是二进的老旧宅子,阮忠良的父母早亡,他十五岁就继承阮氏,成为新一代的族长。
住在老宅子中的,除了阮忠良,只有他二叔一家。
廖淑妍慢慢说着:“当年他二叔患病,卧床不起,一双弟妹都在读书,家中事务几乎都是二婶和老管家操持,二婶是个温柔贤惠的妇人,待我极好,知晓我到来之后,还亲自来陪我叙话。”
二婶娘是长辈,但廖淑妍是高门下嫁,阮家很会做人,一直待廖淑妍客气有礼。
这也是廖淑妍当年坚定选择阮忠良的原因。
“说了几句话,就有下人过来寻她,因也算是自家人,所以二婶就抱歉离开,我一人坐在书房里等待。”
“等了一会儿,我就不耐烦了,我知晓阮忠良很喜欢在后院的清静居读书,便独自一人悄悄过去。”
廖淑妍的神情慢慢变得凝重。
她脸上的笑容沉寂下来,只剩下冰冷。
“那时候的清静居很狭小,也很破败,不过是一间窄小的屋舍,我刚一靠近,就听到里面有人说话。”
“两个年轻男人在交谈,声音居然……一模一样。”
廖淑妍抬起头,看向姜云冉。
时隔多年,廖淑妍还记得当年的事情,一定是发生了什么,让她二十年都不敢忘记。
廖淑妍躲在花丛中,满身都是丁香花的芬芳。
清静居中,一道声音突兀响起。
“从五岁那年,我就离开了阮家,”他道,“多年来,我从未归来过,也不想沾染阮家一分一毫,如今我只想同你借百两银子救急,待我凑齐,一定全数奉还。”
“阿兄因何要借这么多银两?”
方才廖淑妍还觉得第一个开口之人声音熟悉,现在听到第二个声音,她便能肯定,此人就是阮忠良。
那么上阮家借银子的人究竟是谁?
阮忠良的阿兄?
可阮忠良不是阮家大房的独子,他哪里来的阿兄?
廖淑妍当年的确太过年轻,她并未听出阮忠良声音里的不耐和恐惧。
阮家阿兄说:“我已经成婚了,你应该知晓,我的婚事还是二叔亲自操办,我借银钱,是因为内子生病。”
“知晓的,未能亲自恭喜阿兄,我心中甚是愧疚。”
听到他这样说,阮家阿兄却并未缓和语气,他道:“过往之事一概不提,我也已经更名改姓,不再姓阮,不会让你失去阮家家主的身份,若非迫不得已,我不会入京。”
“只求百两银子救命,待我凑齐,会通过钱庄寄回阮家,决不归京。”
这位阮家阿兄,已经第三次提及与阮家毫无关系。
即便是当年的廖淑妍,心中也产生了疑惑。
“好,阿兄不必如此,你我血脉相连,此生都是亲人,”阮忠良温言道,“阿兄略等,我去取银子来。”
话音落下,清静居倏然安静下来。
廖淑妍满心好奇,她不知里面发生了什么,下意识站起身来,顺着窗户往里面探看。
此时此刻,姜云冉看到廖淑妍满脸的恐惧。
“我看到阮忠良用手中的银袋,狠狠砸向另一人的头,鲜血四溅……”
那是廖淑妍第一次看到当场杀人。
几乎吓呆了。
她不知道躲闪,也失去了所有的反应能力,只愣愣看着窗内恐怖的一切。
阮忠良的脸上溅满了鲜血,他手中的银袋也被鲜血浇灌,被他打到的人已经瘫软在地,一动不能动。
但阮忠良还是一下下砸着,直到被害者那张与他一模一样的面容血肉模糊,才终于停了下来。
“怎么办呢?”
廖淑妍听到阮忠良喃喃自语:“怎么办呢,万一你再回来呢?”
“我好不容易拥有这一切,不能还给你,不能。”
阮忠良手指一松,只听啪嗒一声,那一袋子沉甸甸的银子掉落在地。
这一百两,了却的是一条鲜活的生命。
他也仿佛失去了所有的力气,整个人跌坐在地,眼泪从满是鲜血的脸上滑落。
“再见,阿兄。”
“你行行好,别怨我,要怨就怨阿爹阿娘,是他们把你送走的。”
“啊!”
廖淑妍此刻终于回过神来,她下意识尖叫出声。
倏然,方才还流泪痛苦的阮忠良愣愣看向窗外,他满脸是血,目光冰冷,犹如地狱来的恶鬼,似乎随时都要吃人。
廖淑妍吓坏了。
她的声音卡在喉咙里,豆大的眼泪滴落而下。
阮忠良眼眸中的冰冷似乎慢慢化去,他温柔地看向廖淑妍,对她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阿妍,”廖淑妍听到他唤自己的小名,“阿妍,别怕,我会同你解释的。”
“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们的未来。”
廖淑妍倏然冷笑一声。
她抬起眼眸,看向姜云冉,满脸都是嘲讽。
“只怪那时我年轻,就这样被他糊弄过去,连自己至亲都杀害的人,又岂会对我有良心呢?”
说到这里,廖淑妍似乎已经很累了,她靠在栏杆上,长长呼了口气。
“有水吗?”
她问。
姜云冉让夏岚取水给她,廖淑妍慢慢喝了,夏岚就警惕收回了竹筒。
廖淑妍自嘲笑笑:“反正我都要自缢了,今日死还是明日死,有何区别?”
夏岚退到姜云冉身后,冷冷道:“你不能连累娘娘。”
“啊?”
廖淑妍难得愣了一下。
她的目光慢慢落下,徘徊在姜云冉的面容上。
“姜云冉,你真的很厉害。”
短短几月,就从皇帝手中讨要了这么多权柄,牢牢握在手中。
廖淑妍此刻甚至是放松的。
“输给你,我不亏。”
姜云冉问:“你当时眼睁睁看着阮忠良亲手杀兄,你居然都敢嫁给她?”
光凭这一点,姜云冉就觉得廖淑妍同阮忠良是一丘之貉。
廖淑妍叹了口气。
“你没跟阮忠良接触过,他耐心哄人的时候,会让人觉得全天下都能被他拱手奉上,尤其他同我说,那人是他远房堂兄,因为赌博欠了大笔银钱,隔三差五就上家中讨要,他若不动手,说不定会连累家中。”
大楚严禁关扑。
除了三节两寿和重大节庆,其余时间皆不允许百姓参与。
若家中有人屡教不改,的确会牵连家族。
这个解释,是阮忠良用了心的。
“可你已经听见了他们两人之间的对话,因何还会被他蒙蔽?”
廖淑妍看向她,她勾唇浅笑,却慢慢流出泪来。
“因为我已经没有退路了,”廖淑妍说,“榜下捉婿是佳话,也是桎梏,若我不嫁给阮忠良,或许以后就只能留在南安伯府被人拿捏。”
“我不后悔嫁给阮忠良,从来不后悔,”廖淑妍用肮脏的衣袖擦了一下脸颊,“那是我自己的选择,我不能后悔,也不能回头。”
“事情就是如此,我已经原本告知,望你履行承诺。”
姜云冉看着廖淑妍,忽然问:“尸体呢?”
“我父亲的尸体,被人藏在何处?”
第110章 他从来没有做过抛弃妻女之事。
阮忠良行事太过缜密。
他心思极深,从不留下任何破绽,那么如今唯一出现的证据,就是姜云冉父亲的尸体。
若能结合廖淑妍的证词,便可以证据确凿,最少能定杀人之罪。
但此时此刻,廖淑妍的证词却完全不能使用。
廖淑妍没想到她在意这件事,转念一想,却也在情理之中。
她顿了顿,道:“我不知。”
廖淑妍叹了口气:“后来我就被阮忠良哄劝回家了,等我再嫁入阮氏,就再未见过那个人,从此以后,我就假装那件事不存在,从未过问。”
“直到你母亲带着*你来到阮家,我才忽然记起这一段往事,”她苦笑一声,“当年的我,把自己的记忆封印,不让自己想起阮忠良曾经的心狠手辣。”
见到宣若宁和姜云冉,记忆深处埋藏的沟壑,才被一点点挖掘出来。
她当时就明白,为何阮家大郎会忽然回京,为的是自己的妻女。
与此同时,她又产生了些微的恐惧。
如果宣若宁把事情闹出,那阮家的一切就都完了,廖淑妍好不容易拥有的幸福和未来,直接毁于一旦。
廖淑妍能同阮忠良同流合污二十载,证明她骨子里跟阮忠良是一模一样的人。
说到底,都自私凉薄,心狠手辣,只为自己利益而活。
所以不用阮忠良多言,她当即就想要除去这一对母女。
后面的事情,姜云冉自己亲身经历,也都知晓。
她缓缓站起身,垂眸看向廖淑妍,最终才问:“我母亲身上的毒,是谁下的?”
廖淑妍愣了一下。
她慢慢仰起头,看着姜云冉冰冷的面容,终于还是说:“我不知。”
“但我可以发誓,下毒的不是我,我完全不知此事。”
姜云冉直勾勾看着廖淑妍,最终没有继续追问。
寒苦草她都认下,没有理由隐瞒此事,她的确不知情。
姜云冉果断转身,就要离开。
“等等!”
廖淑妍忽然扑上前来,她整个人趴在栏杆上,伸手想要去抓住姜云冉的衣角。
可以一切都是徒劳。
栏杆挡住了她的去路,禁锢了她的自由。
她再也不能走出这间阴冷的牢房了。
“姜云冉,你答应我,答应我,一定要让栋儿好好活着!”
“否则我就是死了,也会纠缠你不放。”
姜云冉的脚步在门口停驻,她回过头来,平静看向廖淑妍。
“作恶多端的人,也会相信世间有鬼吗?”
廖淑妍的眼睛瞪得很大。
此刻她才像是隐藏在黑暗中的恶鬼。
“若世间真有鬼,早几十年,你们就都被怨鬼缠身,早登极乐,你怕不是忘了,自己究竟害死过多少人了吧?”
姜云冉对她淡淡一笑:“廖淑妍,我会不会对阮含栋动手……”
“你自己猜吧。”
说完,姜云冉轻笑而去。
只留廖淑妍面目狰狞,在牢房里嘶吼:“姜云冉,你这个贱人,你这个贱人,我早该杀了你!”
将死之人,姜云冉根本不予理会。
她领着夏岚沉默回到马车上,才道:“方才她说的话,你可都原原本本记录下来了?”
丹凤卫的行事自有其规则,她们的确奉命行事,可无论做什么都会记录。
至于是否上表,全看上峰的意思。
丹凤卫行册从不会偏颇记录,因此可以当成呈堂证供。
夏岚未曾想她知晓这些,犹豫片刻,才道:“未经允许,不予上报。”
姜云冉轻笑一声。
知晓阮忠良不是自己的父亲之后,姜云冉只觉得浑身都轻松了。
此刻她觉得自己身轻如燕,压在心头数年的纠葛全然散去,再无怨怼。
微风从窄小的窗户吹进来,扬起姜云冉鬓边的一缕发丝。
这位平民出身的姜娘娘仙姿迭貌,气韵天成,一颦一笑都优雅端方,好似天生就适合这九重宫阙,只有在这里,她才能凤凰展翅,浴火重生。
夏岚凝望着她,忽然明白为何陛下命她们从此听从姜云冉的诏令。
整个后宫,怕也是只有她能稳于泰山,和陛下配合得天衣无缝。
之前女将们私下也会议论,讨论姜云冉是否因为美貌而被陛下看中。
如今看来,全然不是。
她先是成为了陛下最需要的人,以此迅速上位。
美貌只是她最微不足道的一个优点。
聪明和稳重才是最重要的。
尤其方才她审问廖淑妍,不过三言两语,就打中了廖淑妍的七寸,以此问出自己想要的线索。
夏岚能在三十岁的年纪成为都指挥史,其能力自不必多说,此刻她不由也好奇:“娘娘为何不多问其他细节。”
姜云冉抚平发髻,她回过头,笑着看向夏岚。
能问出这一句,就意味着夏岚摆明了身份和态度。
从此可以为姜云冉所用。
她道:“其他事,会让阮家抄家灭族,一定会牵连阮含栋。”
唯有事关阮父之事,是阮忠良一人所为,他自己杀人灭口,只能牵连他一人。
即便阮家会因此而影响,总不会让家族跟着一起覆灭。
所以姜云冉只单问这一点。
至于阮忠良做的其他事,那些筹谋数年的勾当,阮青天的来头,姜云冉都不会询问。
廖淑妍即便知晓所有细节,也不会吐露半个字。
听到姜云冉的回答,夏岚难得笑了一下。
她其实生得很婉约,不过常年面无表情,让她显得十分威严肃穆。
这样一笑,就如同家中长辈那般,多了几分随和。
“若娘娘不是妃嫔,臣都想请娘娘进丹凤卫,娘娘未曾学过,但刑讯审问的手段却是一流。”
姜云冉愣了一下,四目相对,两人一起笑了起来。
原来是在考验她。
“刑讯,不过是问心。”
回到听雪宫,姜云冉洗漱更衣,把身上的所有衣裳都换下。
等忙完了,姜云冉才坐下来吃了口茶。
青黛道:“赵大人正在敬安宫中忙碌,稍后才到。”
姜云冉颔首,她闭了闭眼眸,把今日的所有事情都过了一遍,这才放松下来。
取出针线,姜云冉慢条斯理做着。
一枝翠竹还未绣完,钱小多快步而入。
他在姜云冉耳边低声道:“娘娘,朝阳大长公主击鼓入宫了。”
大长公主击打的是登闻鼓。
从国朝初定,登闻鼓就摆放在朱雀门外,若谁有冤屈,又求助无门,可敲击登闻鼓鸣冤。
不过鸣冤可以,却因惊扰圣驾,所有击鼓鸣冤之人必要被罚二十廷杖,以免人人都以此相互攻讦。
姜云冉虽然给了建议,却未曾想到大长公主这般英勇,完全不惧怕那二十廷杖,真是巾帼不让须眉。
听到这话,姜云冉呼了口气:“开始了。”
她思忖片刻,吩咐钱小多:“看守好宫门,这几日宫中一定事多,我们明哲保身。”
钱小多神情一凛,回答:“是。”
约莫到了晚膳之前,赵庭芳才姗姗来迟。
她满面疲惫,眼底泛红,一看这几日便没有好好休息。
“怎么?”
姜云冉忙握住她的手落座,给她倒了一碗蜂蜜水。
“怎么这样繁忙,也未曾听到皇贵太妃重病的消息。”
赵庭芳叹了口气。
“老毛病了。”
她压低声音道:“皇贵太妃年轻的时候曾经小产,那一次伤了身体,以后再也不能有孕,当时如何小产的,我并不知情,观其脉相,应该是被下了十分强力的堕胎之毒。”
姜云冉回忆起景华琰之前的话,心中多少有了猜测。
沈氏当年全族被害,就连作为皇帝嫡长子的景华琰都自身难保,年幼的他无依无靠,只能靠自己挣扎着活下来。
“后来皇贵太妃就落下病根,一到冬日时节就腰疼难忍,多年来一直没有缓解,”赵庭芳道,“我师父那一手金针是绝学,如今我已经学了八成,去岁给皇贵太妃行针就颇有成效。”
若非如此,赵庭芳也不能入宫两年就成为医正。
要知晓钱医正都在宫中侍奉十年,还只是医正,赵庭芳的晋升已经相当之快。
不光其医术高明,这其中也有她金针厉害的缘故。
姜云冉道:“这几日皇贵太妃又不好了?”
赵庭芳叹了口气:“年纪大了,金针的效果一年不如一年,今年就颇费些力气,否则娘娘夜里都不能安寝。”
说到这里,赵庭芳又道:“本来她生病,礼王妃应该入宫侍奉的,不过皇贵太妃念在她初有身孕,便免了侍疾,倒是不拿婆母架子。”
姜云冉回忆起来,皇贵太妃总是和和气气的,平日里有仁慧太后在场,她从来都不吭声,只有那一次想要让她听命行事,才展露出些许强硬。
这宫中千人千面,只看面容根本看不出来到底是什么心肠。
姜云冉提点了赵庭芳一句,赵庭芳也只能说:“我知晓的,奈何医者仁心,娘娘病重,我无论如何都要好好医治。”
“你放心,我会小心。”
说了几句皇贵太妃的事情,两人才聊起廖淑妍。
姜云冉同赵庭芳讲述完所有的旧事,才道:“京中乃至宫中,从来都是以双生儿为大喜。”
“不可能因为是一胎双生,逼迫其中一个远走他乡,隐姓埋名,这本身就没有任何道理可言。”
大楚讲究多子多福,双生儿更是喜上加喜,当年阮氏会这么做一定有其理由。
赵庭芳若有所思。
“你见到的案例少,我随着师父行医数年,倒是见过不少奇闻轶事。”
“我只是猜测,姑且一言,你姑且一听。”
“曾经我同师父去过一户人家,那家人先后生了兄弟二人,两人一样聪慧,能干,年少便有天才之名。”
“只家族并不富贵,仅能供养一人继续读书求学,因此……”
“因此那个弟弟,就把兄长推下了水。”
“奈何兄长命大,只是磕碰了头,之后不仅失去了那段记忆,也一直缠绵病榻。”
“此时那弟弟倒是表现出了兄友弟恭,他坚持要荣养兄长,无论如何也不能断了兄长的汤药,为此他每日读书之余还要给人代写书信,很快,他仁孝的美名就传扬出去,甚至吸引了富户的资助。”
姜云冉神情慢慢严肃起来。
赵庭芳嗤笑一声:“只是他没想到戏演得太过,以至于资助的富户请来了我师父,医治数日之后,他的兄长居然奇迹好转,清醒过来。”
这时,一切都真相大白。
姜云冉若有所思:“我父亲是阮忠良的兄长,按照大楚律法,他是家中第一继承者。”
“除去他,阮忠良才能得到家族全力的托举,”姜云冉只觉得后背发凉,“可那时,两人都才只有五岁啊。”
————
阮忠良五岁,那时先祖皇帝还在位。
先帝、恭肃皇后、仁慧太后及皇贵太妃等,都同阮忠良一般年纪。
相差不过两三岁之间。
他们是同一年代的人,阮忠良五岁时,所有人也都只是孩童。
即便阮忠良再聪慧,也不能五岁就开始算计兄长,谋夺家产。
即便他有这个心思,自己也没办法办到,谁会听从一个五岁孩子的命令呢?
姜云冉同赵庭芳四目相对。
“有人帮他。”
这个结论几乎是瞬间就能推理出来。
可为什么?
阮家还是阮忠良,又有什么值得推举的必要?
时过境迁,父亲已经死去多年,阮家的父母也早就过世,如今唯一的知情者只剩下阮忠良。
姜云冉垂下眼眸:“我总觉得这事不简单。”
“当年推举阮忠良的人,肯定早早就同他合作,商议把我父亲赶出京中,再也不能回到阮氏继承家业,”姜云冉道,“从此,阮氏对外只宣称家中只有一子,再也无人提及另一个孩童。”
“等阮忠良长大成人,继承家业,成为朝廷新贵……那么……他就可以为人所用了。”
说到这里,两人都不约而同打了个寒颤。
“母亲曾经说过,父亲是在清州长大的,”姜云冉道,“也就是说,当时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情,父亲只能回到了清州老宅,作为旁支长大,后来他自己进入溧阳书院,结识了母亲。”
父亲当年文采出众,风度翩翩,他年纪比母亲要小,却行事周全,温文有礼,更会照料旁人,同寻常冲动激进的少年人天差地别。
或许就是因为年少时的遭遇,让他比寻常同龄人稳重。
姜云冉不知道自己的大伯爷是什么样的人,但他能作为书院山长,又教导出那么多国之栋梁,想来眼光不会差。
会同意宣若宁嫁给默默无闻的寻常少年,足以证明当年父亲的优秀。
后来姜家出事,是父亲带着她一路逃离,隐姓埋名安顿下来。
他从来没有做过抛弃妻女之事。
若非死了,否则他会如同苍天大树一般,一直守护着她们。
思及此,姜云冉叹了口气。
斯人已逝,往事不可追,姜云冉从来不会为已经发生的事情纠结,如今之计,她们要做的就是继续寻找证据,早日把阮忠良送去菜市口。
事情议论完,赵庭芳又习惯性的给姜云冉把脉。
姜云冉本来笑话她:“我如今身体康健,倒也不用日日看诊。”
“来都来了……”
赵庭芳本来也想同她打趣两句,可慢慢的表情却变了。
“怎么?”
姜云冉不由坐直身体,就看到赵庭芳的眼眸里绽放出喜悦来。
“钱姐的确是妇科高手,”赵庭芳道,“你这一月用药下去,寒苦草的药性已经去了七七八八,再将养一月,等过了元月,就能大好了。”
这是今日的另一件喜事。
姜云冉眯着眼睛笑了:“那完了赵大人,这功劳是钱大人的了。”
赵庭芳满面含笑,心情愉悦至极。
“这有什么打紧的,你身体能康复,对于我来说才是最重要的。”
朝阳大长公主的登闻鼓,给了长信宫又一波浪潮。
公主年纪大了,不可能让她接受廷杖之刑,景华琰只象征性的罚了公主府两月俸禄,就草草做罢。
等消息传入后宫,姜云冉都感叹朝阳大长公主的通透。
她敲击登闻鼓,为的不是自己,也不是任何一个人,她为的是公道,是天下臣民的心。
老王爷和德亲王等一众宗亲,贪墨数十载,为了掩盖事实,继续享乐,又做了多少泯灭人性的肮脏事,若是寻常官员,早就满门抄斩。
因何只因出身,就要轻易绕过?
难道知道一个人犯了重罪,还要让其逍遥法外吗?
大长公主辈分高,战功卓绝,她一出面,所有的宗亲就都不敢吭声了。
大长公主无儿无女,她孑然一身,也早就行将就木,她根本不怕旁人的陷害和诋毁,所做一切皆为公道。
有她出面,惩治司务局贪墨一案便顺遂起来。
一连五日,乾元宫都灯火通明,所有证据和案件早就已经查明清晰,就差最后的定罪了。
这五日,就是在同各方交涉,最主要的就是各位宗亲,虽然有大长公主的压制,还是因姻亲牵扯而求情。
好一番拉扯,最终定夺判罚。
今日一早,景华琰便下发数道圣旨。
其一就是德亲王府。
德亲王父子两人数十年贪墨巨甚,剥削民脂民膏,其情难容,念其早年亦有政功,死罪可免。
今褫夺德亲王世袭罔替封号,其全家降为庶人,抄没全部家产,返还江州原籍,十年不许入京。
其余涉事官员,只要手里沾染人命,证据确凿,一律问斩。
另抄没家产,夺其官身,家族发还原籍,两代不许科举。
至此,司务局大案在历时四月之后,终于落下帷幕。
元徽五年,帝取消司务局,改令造办处协同三局两监一房协同宫中采买,所有进出账簿一式三份,都察院及宗人府每季按京中物价核对,若有出入,当即问责。
即日起,上请仁慧太后督办此事。
宗亲们求也求了,闹也闹了,最终在皇帝陛下的铁血手腕之下,只能偃旗息鼓。
梧桐巷空了几处宅院,状元街少了几户门庭,在这一片吵闹声中,一条白绫,送走了曾经风光无限的廖夫人。
而从来寂寂无名的卫婕妤,也被荣亲王亲自护送,至西郊皇陵停灵。
临别那一日,姜云冉亲自去送她。
所有的随葬品都放在紫檀棺椁中,其中有一个不起眼的小陶罐,里面装着的是银坠。
她们两人在宫中相互扶持数年,如今也一起离开了长信宫。
到底自由了。
回到听雪宫,姜云冉一身素服,她站在庭院中那棵不惧风雪的四季桂前,洒下了三杯酒。
第一个仇人终于殒命,冤仇得报,总要敬告先人。
一杯敬父母,一杯敬朋友,还有一杯敬苍生。
随着那些罪臣家族离京,一场风雪再度席卷而来,元徽五年这个年关底下,京中渐渐恢复了祥和。
这一日,姜云冉刚用过早膳,乾元宫就来了人。
“可是有什么事?”
时辰有些早,姜云冉很是意外。
这个时辰,景华琰怕刚下早朝。
小柳公公面无表情道:“下臣不知。”
好吧,问他等于没问。
姜云冉简单上了淡妆,又换了一对珍珠耳铛,就坐上了软轿。
风雪新至,宫人们又缩着手脚,在宫道上打扫。
姜云冉只看了一眼,青黛就道:“小多省事,一早就给宫人们安排好了热水和点心,娘娘放心。”
这话倒是引起了小柳公公的注意。
“娘娘心善,宫人多感激。”
姜云冉呼了一口白烟,道:“我也是从宫人过来的,知道他们辛苦,不过力所能及。”
小柳公公难得笑了一下,没有再多言。
很快软轿就直接进入乾元宫。
轿子一路前行,在乾元殿之前停下。
姜云冉刚一下软轿,就险些被强风刮得趔趄一步。
梁三泰三步并作两步,飞也似地出现在姜云冉身边,一把扶住了她。
他瞪了小柳公公一眼:“咱家是怎么教你的?没眼力见。”
一边对姜云冉笑眯眯:“娘娘无事吧?”
姜云冉:“……”
她怎么觉着梁大伴更殷勤了?
让人害怕。
“无事,”姜云冉默默看了一眼他富态的肚腩,“大伴也小心着些。”
年纪也不小了,人还瞧着圆润富态,没想到身手这么灵活,不愧是能常年伺候在陛下身边的人,果然有过人之处。
等两人一起踏入乾元殿,姜云冉才发现梁三泰引着她往西暖阁行去。
“只陛下在?”
难得今日乾元宫静悄悄的,似乎没有朝臣等着朝见陛下。
梁三泰摇了摇头,却未曾明言西暖阁都有谁在,只道:“今日陛下不想召见朝臣,就都拦了。”
一路走过大殿,跨入西暖阁外面的稍间,熟悉的嗓音便响起。
“一会儿见了,便知道是什么模样了。”
姜云冉愣了一下,才快走几步,直接来到碧纱橱一侧。
暖阁阳光明媚。
新换的琉璃窗洁净透亮,把漫天光阴都纳入室内。
景华琰今日只身穿窄袖素服,显得猿背蜂腰,身姿颀长。
他一头乌发披散下来,衬得那张英俊面容都年轻几分。
难得有些闲适。
背对着碧纱橱落座的是一名身穿大红褙子的长辈妇人。
对方头上的金簪飞凤翩然,明艳华丽。
“陛下万安。”
四目相对,姜云冉同景华琰请安。
景华琰眼尾显而易见柔和了下来,唇角勾起一抹笑意:“免礼,过来。”
姜云冉掀开珠帘,她踏步而入,顿时感受到温暖气息扑面而来。
景华琰很自然对姜云冉伸出手,牵着她在自己身边落座。
此刻姜云冉才看到了妇人的面容。
那是一名消瘦干练的年长妇人,瞧着已过花甲之年,两鬓斑白,风霜停驻在她深长的眼尾上。
那一身金银绣褙子看似十分华丽,但姜云冉一眼就能看出是陈年旧物,大约已经穿了七八年景,衣摆都有了磨损的痕迹。
就连她头上那一支凤钗,也并非新作的奢华之物,仔细看去都是早年间的造景。
不用介绍,姜云冉便福至心灵,一下便猜出眼前妇人的身份。
“见过大长公主,公主金安。”
朝阳大长公主不由笑了起来,眼尾的纹路越发清晰,却多了几分慈祥。
“好孩子,难怪琰儿经常夸你,可真是聪慧,”大长公主道,“坐下说话吧。”
姜云冉这才落座。
她眼里有活,见两人面前茶盏都有些空了,便立即给三人都斟满茶水。
景华琰对姜云冉道:“你的提议解了燃眉之急,朕同姑婆商议之后,姑婆也认为此举甚佳,不费时间口舌,不需要兴师动众,简单便成事。”
“除了要劳动姑婆,旁的事情都不牵扯。”
姜云冉眨了一下眼睛,悄悄睨了景华琰一眼。
怎么像是兴师问罪?
对面的大长公主看到两人互动,不由低笑一声。
“我是要夸奖你,”大长公主道,“能想到这样的上上之策,可非凡人。”
“若是在军营里,必是能安邦定国的能臣,我都想把你要去护国军了。”
老太太话音刚落,景华琰便立即否决:“这可不成。”
这话一出口,两人都愣住了。
老太太意味深长看了景华琰一眼,敷衍地说:“依你。”【你现在阅读的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