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1 章 决裂(三)
施颂真在黑暗中坠落。
她无数次尝试脱困跃回地面,但孟逢春宁可受伤也绝不放手,每每在施颂真将要挣脱离去之时将她拽入深渊,仿佛猫戏老鼠。
“你所有剑招都是我教的,你觉得你能赢过我?”
“你到底想要什么?你我的恩怨和谢扶舟没有半点关系,他犯了什么错让你必须杀掉他?”
“让你爱上他,就是他最大的错!”
第二日天亮,施颂真嘱咐谢扶舟待在房内不要随便离开,起身去寻陈复行。天衍宗弟子告诉她陈复行不在后山。这几日中州各地的养育堂又送了有灵根的孩子过来,陈复行要去引他们入门。
如今宗主闭关,天衍宗说话有分量的除了各堂长老,便只有宗主的六位亲传弟子。其中陈复行虽然天赋平平,但胜在稳重,辛世恭很信任他,此番闭关许多事都交给他去办。
施颂真想起昨夜所见,陈复行气色确实比北境时红润些,隐隐流露出几分傲意。原来是一朝得势,有些本性就压制不住了。
“这么说来,你们未来的少宗主,很有可能就是他吗?”日头偏西,黄昏时分。
施颂真正提着水桶、扬起水瓢给前院刚种下的花苗浇水,却听门外骤起喧哗,她刚想放下手中东西过去看看,便听见一声巨响——
松鹤院的门竟让人生生劈作两半,切口处干净利落,如同裁纸一般。
碎屑飞舞间,一只精致的红莲绣鞋率先踏了进来,紧接着乌压压地挤进来一堆人,立在门口把守的人将破损处堵得严严实实。
“真是好久不见啊,小贱人。”
施颂真似是被这等场面吓住了,愣愣站在原地,面色惨白地盯着步步逼近的林墨玉,好半晌没反应。
待她快到近前时,本能驱使着施颂真向后退去,步伐慌乱险些摔倒在地。
“你怕我?”午时,日头正高,有人敲响了松鹤院的门。
绿漪拉开门,面上带着熟络地笑意,“真是麻烦你了,这么热还要跑着一趟。”
“这算什么,”春杏摆摆手,打趣道,“真想谢我便不要口头说说,送个簪子、胭脂之类的,我看就很不错。”
绿漪伸手拍她,“好好好,等我攒够了银子,一定给你买!”
两人对视一眼,嘻嘻哈哈地笑起来。
“春杏姐姐好。”施颂真跟在绿漪身后,笑着探出脸来。
春杏跟着笑,“你这小妮子,多日不见,好像长高了些?”
绿漪比划两下,惊讶道,“我成日看着还未发现,确实比来时长高了些,看来今年制冬衣的时候得做大些了。”
“怎么啦,”春杏见施颂真看着自己不说话,俏皮地眨了眨眼,“有事儿要我帮忙?”
施颂真“嘿嘿”一笑,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可否麻烦姐姐帮我寻几坛清酒?有急用。”
“这有什么,”春杏伸手捏了捏她的脸蛋,“不过你要清酒何用?”
“想酿几坛桑葚酒,”她笑吟吟地,“到时候也给姐姐一坛。”
“我记得你们主子······”
春杏突地看了眼绿漪,见她轻轻摇了摇头,将快要出口的话咽了回去,笑着应道,“好啊,那我可等着了。”
“好呀,只需七日便能喝,到时候我给姐姐多装点。”
施颂真沉浸在喜悦中,似乎并没有注意到绿漪和春杏神情有异。
她心中盘算着桑葚酒如何分配,绿漪和春杏两位姐姐一定要给,还有许昌哥也要留些。
最重要的是大少爷,得给他多留些,每日喝那么多苦药,酿时或许可以多放些蔗糖,这样甜些。
林墨玉停步,饶有兴致地打量面带恐惧的小丫头,她手腕轻转,手中火红色的长鞭如同灵活的长蛇,眨眼间便探向施颂真的腰。
施颂真眸光微动,这种程度的修为法器她还不放在眼里,但魔尊能避开,“施微真”一介凡人却难以逃离。
长鞭舞动、破空声起,施颂真只觉腰间一股大力将她向前扯去,瞬间被扯到了林墨玉眼前。
她那张靡丽面容压下来,眉眼间戾气横生,平白多了几分令人呼吸困难的压迫感。
“眼睛怎么红着?”她恍然大悟般“哦”了一声,松了松手中长鞭,“想去找那瞎子救你吗?可惜啊,这时辰他恐怕顾不上你吧。”
“不许你骂大少爷!”
施颂真双手使劲扯动腰间长鞭,脸都憋红了却憾动不了分毫,甚至越勒越紧,将她勒得快要喘不过气来。
林墨玉得意神色忽然变作无辜,似才发觉长鞭纠缠过紧,遮住嘴角笑意,“把你勒疼了?你倒是说一声呀,我松开便是。”
语毕,她手腕一抖,长鞭猛地伸展开来,卷着施颂真甩了出去,“砰”地撞上花池尽头的院墙,最终像块烂肉般摔落在地。
施颂真觉得全身都要散架了。
耳边骤然响起的尖锐轰鸣声让她头晕目眩,眼前黑一阵白一阵闪烁,鼻尖埋入尘土,呼吸间满是花泥。
她只觉喉间血腥翻涌,没忍住呛咳起来,却喷出一口血腥,连带着满身骨头都叫嚣起来,捏碎般的疼痛直冲脑海,分明已经伤到了五脏六腑。
莫说动弹,便是呼吸都疼痛难忍。
林墨玉作为始作俑者,却像没事人一样,惊讶地捂住嘴,“哎呀,一不小心劲儿使大了,你没事儿吧?需要我向你道歉吗?”
施颂真动也没动,眼帘微阖,看来林墨玉还记恨着那日逼她道歉之事,今日来此,恐怕并不单单是冲着她来的。
只是······林墨玉是如何知晓林墨芝这个时辰绝不会出房间的?
林墨玉立在原地盯了一阵,见她趴在地上一声不吭,挥了挥手,旁边两个眼熟的嬷嬷上前,粗手粗脚地撕扯着将她从地上捞了起来。
施颂真只觉得原本快要碎了的五脏六腑再次翻江倒海起来,痛得她控制不住扭曲神情,闷哼一声,又呕出一口血来。
“我还以为死了呢,”林墨玉后退几步,嫌弃地用帕子捂住口鼻,“卑贱者的命果然格外硬些。”
她挥了挥手,一直跟在后面的婢子压上着人上前,将其按倒跪在施颂真面前。
“正好见见你的好姐姐,就是她带我来的。”
林墨玉掰正施颂真的脸,凑近她耳边,却侧目看向杏儿,声音愉悦又充满了恶意,“也是她告诉我,每日这个时辰内,无论松鹤院发生什么事,林墨芝都会因治伤而闭门不出。”
“阿真、阿真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杏儿眼泪扑簌而下,“是二小姐逼我的!我不敢不从啊!”
施颂真呼吸间都在痛,连张嘴说话的力气都没有,她皱着眉看向慌乱、满是歉疚的杏儿,眨了眨眼,缓缓露出一个笑来,嘴唇一张一合。
杏儿紧紧盯着她,自然看懂了她的意思,随后歉疚地垂下头,眼泪汹涌而下,染湿了膝前的青石板。
——没关系。
“这谁知道?”弟子“嘘”一声,“大家都说宗主入室弟子中悟性最高的是岳师兄,天赋最高的是冷师姐。从前陈师兄一直困于心魔,修为未有寸进。此番从北境回来,竟然大有进益,宗主因此看重他也是人之常情,只是恐怕不能持久。”
湛卢剑主向来心思莫测,至今尚未择定继承人。他究竟更属意于谁,天衍宗除了湛卢剑灵之外,谁也不知道。陈复行如今虽然得意,可未必能永远得意下去。
施颂真若有所思,忽然问道:“这么说来,辛宗主是在陈复行回来之后闭关的?不知闭关了多久?”
“从当天算起,至今不过刚刚五日。所以说施前辈来得不巧了。若是早来些时候,也不致如此。”弟子说,“宗主闭关时日不定,我们也不好贸然打搅。如果施前辈有话要对宗主说,不妨告诉我们,我们会转告宗主,也不耽误施前辈的时间。”
这是委婉地劝她离开了。施颂真在龙渊遇见施苏沅是在两天前,如果施苏沅想要刺杀辛世恭,应该还没来得及动手。
可如果施苏沅不是因为刺杀辛世恭遇难,她如今又该在何处?
心念几转,施颂真忽然问:“不知辛宗主闭关的洞府在何处?”
弟子没有立即回答。施颂真举手,示意她并无敌意。
“你也知道,此番我打南国来。途经龙渊时,发现了一点关于贵宗宗主的小事。如果不及时告知,恐怕辛宗主会有不小的麻烦。可如果随意告诉不相干的人,我又总是担心会走漏消息。”
她两指夹着一张叠成豆腐块的红纸,上面兀自带着淡淡的血腥气。
“我不会打扰贵宗宗主闭关,只把这个东西送去。”
“咔嚓”一声,孟逢春低头,少女手掌刺入他胸膛,带出一蓬鲜血。血丝从孟逢春嘴角溢出,他弯唇笑一笑,不以为忤,反而将这失而复得的珍宝抱得更紧了。
“你觉得这样就能杀了我?离了我这么多年,你还是一点长进都没有。”
“当然不是。”施颂真附在孟逢春耳边,声音是难得的决然。
“我们一起去死吧,逢春。”
她紧紧掐住孟逢春的腰不容他逃跑,二人以扭曲狰狞的姿势攀在一处,齐齐坠入燃烧的烈日。
第 82 章 决裂(四)
东陆在震颤。
连绵业火裹挟巨石自天际坠落,光辉绚烂如除夕烟火。业火甫一落在地上,湖水瞬息灼干,树木化作焦炭,整座九阳山须臾沦为焦土。山体震动,山下村民拖着老母弱子在草屋坍塌前跑出来,却看见了满天赤红的火焰。
“是山火!快跑啊!”
谁不知道要跑?可普通人族哪里跑得过业火?又能跑到哪里去?村里院内鸡飞狗跳,田间满是到处乱撞的兽妖。年过九旬的戚奶奶年迈体衰,慌不择路被一只乱窜的黄鼠狼绊倒在地。曾孙仓皇想去拉她,却被她狠狠甩开了。
“别管我!跑!”
话犹未了,热浪已经扑到了脸上。尚未长成的孩童不及最后看祖母一眼,跌跌撞撞向远处逃去。戚翠兰目送亲人离去的背影,欣慰又心酸。其实扶或不扶,跑或不跑都没什么区别,不过是死个早晚,大家心知肚明。只是大祸临头难免还要垂死挣扎,万一能逃出去呢?
可眼看业火就在眼前,至亲至爱却因为逃命离自己而去,难免还是会害怕。眼泪从戚翠兰眼窝中流出来,她忽然有些后悔。反正都逃不出去,不如方才不要把乖孙孙推走。全家人死在一处,黄泉路上好歹有个伴,到了冥界也不会孤单。
而死亡已经近在咫尺。飞真城今年的夏日来的迅猛,端午刚过,午后便有了蒸腾之感。
许昌仍旧未回来。
林墨芝撕开符纸叠成的传音纸鹤,屋内响起许昌的声音,“主子,流民四散踪迹难寻,我已查到施微真的父母落在南部临安城,后日便可到达。”
“主子,”绿漪犹豫着说道,“前几日我在张管家那处提了几句,他说阿真的父母只用她换了两袋糙米,并没有提其他的要求。”
“那位看不上,就直接送到咱们这里来了。”
她这番话听着是在陈述事实,实际上却是在帮施颂真说话,“那位”便是林夫人,说她瞧不上,无异于在说,施颂真并非林夫人安插进来的眼线。
林墨芝并没有接话,他明白绿漪心软,自那丫头受伤之后,她便转了态度,对其颇多照拂。
但心软于他来说,是最该舍弃的东西,“一切等许昌回来再说。”
绿漪不由心中叹了口气,“是。”
她收拾了破碎符纸,出去时见施颂真怀里抱着一个陶罐,顿时皱眉,“这一大早的你又跑出去了?”
施颂真两只手紧了紧陶罐,讨好地笑了笑,“绿漪姐姐······”
“我都是避开人群走的,”她连忙解释,“没人看见我的。”
绿漪皱眉,“藏什么呢?没人看见也不行,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上次差点被那疯婆子挖眼睛你忘了?”
“这都过了多久啦,”施颂真眼神无辜,天真道,“二小姐肯定早就把我给忘了。”
绿漪不知该怎么同她讲,原本她也怀疑施颂真和翡翠的死脱不了干系,可法器所示并无她的身影,便是凭家主的金丹修为也无法做到,更不要说眼前这个毫无修为的小丫头。
心思深沉、精于算计?
绿漪看了眼施颂真抱着东西的傻样子,还不如说是傻人有傻福、福大命大来的靠谱点。
同她讲林墨玉那个疯婆子绝不会善罢甘休,恐怕她也不会放在心上。
想到这里,绿漪神情严肃起来,一字一句命令道,“我说过不要出去,若你再不听话,我便禀了大少爷,让他收拾你。”
她想了想,又加了一句,“大少爷身体一向不好,你也不想他为你这点小事儿动气伤身,是吧?”
施颂真原本一副不置可否的模样,听到绿漪说会影响林墨芝的身体,立即乖乖点头。
“绿漪姐姐放心,我一定听话,不会再出去了。”
绿漪满意地点了点头,随即奇怪道,“我记得从第一日进府起,你就格外关心大少爷的病,这是为何?”
“大哥哥是第一个说要照顾我的人,”施颂真抿了抿嘴,有些不好意思,“还很好看,我从没见过这般好看的人。”
绿漪先是怔楞,哪里来的“照顾”,不过是一句稳住她的客套话罢了。
她压下心间无端泛起的酸软,有意避开这个话题,便指了指施颂真藏到身后的小包袱,“这又是什么好东西?还藏着掖着的。”
施颂真笑着摇了摇头,将罐子打开递到绿漪面前。
“黑乎乎的什么东西?”绿漪随手拾起一个,“桑葚?你摘它作甚?”
“酿桑葚酒呀,”施颂真合上盖子,双眼亮晶晶地,“每年娘都会在这个季节酿桑葚酒,很好喝的。娘还说桑葚酒有明目之效,对大哥哥的眼疾也有好处。”
绿漪神情一顿,随即迅速遮掩过去,嘀咕道,“府里还有种桑葚的地方吗?”
复又警告道,“之后不许出去了啊,这些也够你酿两坛了。”
“知道啦,”施颂真小心抱着罐子,向屋内走去,“谢谢绿漪姐姐关心。”
绿漪看着她的背影嘀咕,“谁关心你了。”
复又想起来什么,大声道,“若再想要什么,同每日过来送饭的春杏说就行。”
施颂真转头笑笑,“我晓得啦。”
她转过身,抱着罐子进了小厨房,将它放在阴凉处,用带有凉气的井水镇住,洗干净手之后便回了房间。
“嗖嗖嗖”,接连不断的长啸,有剑气刺破长空遁来。戚翠兰身为凡人无法感应到神力,只是呆呆地看着眼前女子的背影。脚踩虚空的青年女子随意抬手,飞溅的山石业火便被一层看不见的结界阻拦在半空。无形的大手将所有业火全部包裹在内,没有半分遗漏,甚至将热浪也一并隔绝在内。暗沉的火苗静静地在结界中燃烧不再坠落,于是它不再灼热,不再危险,只是人间节日放飞的孔明灯火。
那是超越了人间所有修者的伟力,是所有剑修都在疯狂追求的力量之源——神剑。
“神啊……”戚翠兰喃喃。
陈复行站在堂前,目光扫过堂前数百幼童。他们年龄大多在四五岁之间,注视着陈复行的目光憧憬又胆怯。
“都在这里了?”他问,“你先前和我说的那个先天剑心呢?”
“在这里。”单手夹着包裹的苍老修者恭敬回答。陈复行皱眉,只见老者解开外面包裹的绸布,露出一张苍白虚弱的病容。女童奄奄一息,似是受了重伤,断裂的肢体上爬着虫子,看上去随时可能死去。
“这是?”陈复行微微后仰。
“我救下她的时候就已经这样了。死去的那个年轻人把她交给我,说她是先天剑心,很有天分,求我一定要治好她,以后会很有用。”老者识趣地退后一步,“我检查过,确实不错,是块好料子。唯一问题是年纪大了些。”
“既然已经引气入体,年纪便不是问题。”陈复行不甚在意,“既是先天剑心,她的悟性便远远胜过后天修出剑心的岳灵均。假以时日,未必不是第二个冷春川。”
辛世恭大限将至,始终未能突破飞升,却又迟迟不定下少宗主人选,底下六个弟子明面上同门情深似海,私下里早已打得头破血流不可开交。陈复行如今虽得师父器重,但和那些天赋近妖的同门相比,他还是太弱小了。
即便辛世恭愿意选他做少宗主,湛卢剑灵那般高傲,连冷春川都不放在眼里,绝不肯认陈复行作湛卢剑主。
没有神剑助力的天衍宗宗主,有谁会把他放在眼里?眼下既然有一个现成的先天剑心送到眼前,陈复行打定主意要先下手为强,把这块好材料占为己有,让她去和岳灵均冷春川等人争竞。
如果陈复行的徒弟是下一任湛卢剑主,天衍宗还有哪个人能和他争抢宗主之位?
“先把她送去药堂治一下吧,别把人带回来了,却没救回来。”陈复行示意老者将这孩子带下去,“对了,她叫什么名字?”
这是他选定的第一个弟子,总不该连名字都不知道,回头和师父也不好交代。
“那个年轻人说是姓苏,苏原。”
老者抱着浑身腐臭的女孩,匆匆向天衍宗药堂赶去。刚在山路上转过弯,那股腐臭味似乎变淡了些,隐约有一股淡淡荼蘼花香浮在鼻端。
他心下有些奇怪,宗内何时有人种了佛见笑?还没来得及想出答案,黑衣老者忽觉后颈一痛。只听“砰”一声,人体应声栽倒。
怀中女童眼看将要滚落在地,凭空伸出一只胳膊,轻轻松松将整个包裹提起来。穿着一身天衍宗弟子常服的谢扶舟低头,审视着孩童那张和施颂真几分相似的面容,原本皱着的眉头渐渐松弛下去。
果然是施颂真的血亲,得到她的在意也不算什么稀奇。
“谁在那里?”
身后骤然传来喝问,是天衍宗巡防队员。几位年轻修者走近前,警惕地打量着谢扶舟。
“你是谁?我怎么从前没在山里见过你?”
“在下并非天衍宗本部之人,不过是养育堂帮忙打下手的罢了。”谢扶舟面不改色,将施苏沅夹在胳膊下。孩童本就瘦弱,在谢扶舟手里轻巧得像个包裹,一提便能拎走。
“地上怎么还躺着个人?”
如果施颂真没有进入冥界,即便她身为神剑注定无法飞升,谢扶舟也能靠一遍又一遍的自残强行滞留人间。过了这么多年他已不再强求施颂真忘记孟逢春,所求不过是留在她的身边。可现在就连这最后一点小小的心愿都注定无法实现。
骗子,施颂真就是个骗子。在金合欢树记忆里把二人坠入太阳的最后一刻看了一遍又一遍,谢扶舟恨得几乎发狂。施颂真能遵守和任何陌生人的承诺,却唯独不会实现他的心愿,十五年后施颂真还是那个永远将孟逢春放在他前面的骗子,一点也没有改变。
不会原谅你,我再也不会原谅你。
天妖因果缓慢帮助九尾天狐修复破碎的心脏,迟到的心痛席卷周身。十五年后第二次被抛弃的谢扶舟终于不能自抑,在幻觉里痛哭出声。
第 83 章 生死(一)
仿佛做了一场反复倒带的噩梦,谢扶舟终于从施颂真决绝背影中苏醒。
破碎的肉身已然自行修复完全,只内丹尚有一半遍布裂纹,重新化出人身的白发青年靠在断裂的金合欢树桩上,仰望烈日的金色竖瞳空洞。
“哟,终于起了?”是承影剑主久违的阴阳怪气,“我还以为你会在这里睡上个千八百年才肯醒呢。”
即便已是伤心绝望到了极致,听到承影剑主的嘲讽后,谢扶舟仍下意识第一时间打起精神,冷冷瞥去一眼:“你怎么在这里?”
施颂真潜入辛世恭洞府。
天衍宗宗主洞府和她想象的不同,少了那股富丽之气,十分隐蔽偏僻。若不是有天衍宗弟子指点,施颂真就算从门口路过,也绝想不到辛世恭居然住在那里。
洞中空无一人,只残留着一点淡淡神剑气息。从气息残余程度判断,湛卢剑灵至少离开了两日有余。桌上摊着本画到一半的剑谱,砚中笔墨未干。茶水上有热气腾腾升起,仿佛主人并未远离。
辛世恭没有闭关,施颂真并不感到惊讶。她想知道的是辛世恭去了哪里,施苏沅可能就在那里。她坐在桌案前合上双眼,整个洞府在施颂真神识中铺展而开。
日光透过窗扉照进室内,尘埃在光圈中飞舞的速度骤然放慢。微风拂过院中的柳树,送来淡淡草木香气,和屋里笔墨清香混在一起。桌上书籍信件杂乱地摞在一处,被春风翻卷而过,散溢出不同的气息。
信件大多来自于不同的人,混杂着敬畏和恐惧的感情。而剑谱尽皆是辛世恭亲笔,凌厉的笔触带着未干的剑意,似是随时能够从纸张中跳跃而出。
施颂真蓦然睁眼!清闲时候的日子过得总是格外快。
施颂真在床上养了两个月,伤早好得七七八八,硬是被绿漪压着又躺了十几日,背上都快起痱子了。
好在自她能下地走动起,林墨芝日日前来教她读书习字,虽她只是装的,还得费劲学着刚学字的幼童,将字写得歪歪扭扭,但有个人能说说话,也不算太无聊。
林墨芝现下又变着法地补偿她,一应吃穿用度全部按照贵的、好的来,明眼人一看便知,那些东西都不便宜。
仗着她是大字都不识一个的“穷苦丫头”,也不怕她发现他的真实家底,各种新奇摆件、精致衣物也就罢了,还日日提来样式精致的佳肴糕点、小吃蜜饯,真把她当小孩哄了。
施颂真脸都吃圆了一圈,比起刚进府时的干柴瘦弱,乍一看以为是哪家捧在手心呵护养大的小姑娘。
知道的林墨芝是在补偿她,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把她当女儿养。
“荷灯节快要到了,本想着能赶上穿这套,”绿漪拽了拽施颂真短了一截的袖子,无奈又好笑,“可上个月刚做的新衣裳,这个月怎得又缺了一截。”
她站直身子,将施颂真拉到自己面前比划高矮,两个月前才到她肩膀的小丫头,这会儿已经快到她鼻尖下了。
绿漪捏住施颂真圆润不少的脸蛋,满意地点了点头,“嗯,比之前干干瘦瘦的模样好看多了。”
施颂真身体朝后仰,想要躲开绿漪,“绿漪姐姐,轻点捏,疼!”
哪知绿漪不依不饶,又伸手逗她,林墨芝和许昌从屋里出来,便见院子里二人你来我往闹作一团。
“咳。”
许昌轻咳一声以做提醒,二人这才收了手。
施颂真那一遭之后,才发现林墨芝没什么架子,许昌和绿漪都是心底里敬重他。
从前绿漪狐假虎威,不过是林墨芝疑心她是林夫人送来的眼线,态度自然也好不到哪儿去。
“衣服短了重做便是。”
林墨芝走下台阶,在施颂真面前站定,递过来一样东西,“阿真,这个你拿着。”
施颂真抬手接过,是一枚两指宽的圆形玉坠,雕做真花状,翡翠清透、上飘蓝花,乍一眼看过似是期间有冰霜凝结。
玉种漂亮珍贵,但比之功效却不算什么。
“少爷,”她面露犹疑,将东西递还回去,“这个真花坠子这么漂亮一定很贵,我不能收。”
林墨芝没有接,认真解释道,“这并非普通的坠子,而是一件防御性法器,它最高能抵御金丹期修士全力一击。”
“荷灯节你若想出去玩,便带上它。”
施颂真听出了林墨芝的未尽之言,“少爷,二小姐还会来找我麻烦吗?”
她伸手从书堆里取出一张红封,落款是两日前。还未来得及打开,只觉后心一凉。白发苍苍的湛卢剑主负手而立,凌厉剑意直指施颂真后心。
“数年不见,芙蓉剑倒是比当年更任性妄为了些。为何不通传一声,便擅自闯我洞府?”
多年未见,辛世恭修为更胜当年,距离飞升只差那一丝天堑。即便是前世将死的施颂真,也从未达到过这般境界。
赤霄剑灵并未立即起身,也没有拆开那封信。她背对着辛世恭举起手,两指间夹着那张红封。
“天衍宗原来和龙渊一直有生意往来?”
她见过龙渊的红榜,知道那是什么。施颂真只是不明白,以辛世恭的能耐,他还能有什么无法实现的愿望,以致转去求助南国淳于意。
“我并不是龙渊的刺客。”辛世恭声音低沉。
“不是刺客,那就是主顾了。”施颂真晃了晃红封,“不巧,颂真此番从龙渊来,恰好知道两日前龙渊红榜悬赏有哪些目标。其中恰有一位是辛宗主。我本想顺路提醒尊驾这些日子小心些,没想到还有这种意外收获。”
“要不要让我猜一下,辛宗主悬赏的是自己,是在下,还是——”
话犹未了,背后忽有凌厉剑气袭来。施颂真一拍桌子,借势翻身躲过辛世恭的突然袭击。赤霄神剑骤然跳出,将辛世恭的攻击尽皆挡在剑气结界之外。
红封受到剑气余波,顷刻间碎裂成片。破碎的纸片从赤霄剑灵脸颊掠过,施颂真瞥一眼,看清了上面的名字。
“——叶雪衣?”
“施小友为什么要来天衍宗?”辛世恭岔脚,气势如山如岳,“别说什么提醒不提醒我的话,你知道我不会相信。”
针对神剑剑主的刺杀,一年不说成千上万也得有数百。只是有神剑剑灵的庇佑,剑主不需要担心自己真的会被杀死罢了。能杀死一位神剑之主的只有另一位神剑,这是纯钧剑主施颂真战死于蓬莱岛之前的共识。
即便没有施颂真提醒,辛世恭也绝不可能死在龙渊那些蹩脚刺客手下。
“你为什么要杀叶雪衣?”坐在梁上的施颂真俯身,“她和你无冤无仇,你杀了她,才是真正和蓬莱岛结下仇怨。蓬莱岛主虽然没什么本事,可是爱女成痴。他若是知道你要杀了叶雪衣,才不会管你是不是神剑之主,一定会倾尽蓬莱之力报复天衍宗。”
“难道这不是两全其美?”辛世恭反问施颂真,“难道你就不想杀了叶雪衣?这些日子外界沸沸扬扬的流言,都是从东海蓬莱而来。叶岛主拒绝承认你是施颂真,一口咬定谢扶舟是见异思迁。他说你只不过是个长得有几分像施颂真的小姑娘,却用不入流的手段勾走了谢扶舟的心,以致他在婚宴上弃叶雪衣而去。只有叶雪衣死去,这些流言才能有消停的日子。不然叶雪衣活着一日,你就得一日活在横刀夺爱的流言里,休想全身而退。”
“他们当真信了叶全非的说法?”施颂真有些困惑,“那日在新石城中许多人,怎么可能一个都认不出我来?”
数十年前曾与施颂真有一面之缘的陈复行尚且能认出施颂真,何况那些曾经受过芙蓉剑恩惠的宗门旧识?
“他们也许认得出你是施颂真,但不会愿意为你和蓬莱岛唱反调。因为你如今是剑灵,是强大的一方。和你相比,叶雪衣太过弱小。修者总是畏惧强者而怜悯弱者。因为强者会影响到他们的生存,但弱者不会。”辛世恭仰视梁上剑灵,“他们会想将你逼入死角,好让你过得不痛快。这就是他们身为弱者的唯一消遣。即便如此,你也要放任叶雪衣活着吗?”
“只是因为我过得不痛快,就要让别人去死,那才叫真正的任性妄为。”施颂真将一绺发丝别到耳后,“旁人怎么看我,我并不在乎。”
她是个很懒的人,懒得为自己辩白。前世芙蓉剑不会解释她其实不是纯钧剑灵,如今她既然放过了谢扶舟,当然更不会向旁人解释她究竟是不是死而复生的那个人。
那些修者不是没有猜出施颂真的真实身份,只不过不肯承认罢了。对他们而言,解释是没有用的。除了语言之外,那些人无法干扰施颂真的一丝一毫。他们承认也好,不承认也罢,都不能阻拦施颂真做任何她要做的事。
因此他们是如何想的,施颂真并不在意。
“所以辛宗主现在能告诉我了吗?你为什么要杀叶雪衣?”施颂真从梁上一跃而下,“宗主其实还是不希望和蓬莱岛结仇的吧,不然要杀一个有名无实的神剑剑主,对你来说不费任何吹灰之力,何必假手龙渊?”
多年未见,从前温吞沉默的芙蓉剑眉目变得锋锐了些,说话间带着些逼人的气势。深红眼睫却浓郁到化不开,如同振翅的红翼蝶。辛世恭注视着面前的施颂真,无端想起十五年前的谢扶舟来。
去过西域浮川若水的施颂真,一眼认出蝴蝶的来历。只是她并未通过浮川若水的考验便被逢春带出了幻境,本不该得到蝴蝶的奖励。这只冥界的金翅红翼蝶却径直奔她而来。一人一蝶未曾有半句语言交流,但施颂真能从它停驻在肩上的举动中察觉到,它是为她而来。
“如果一对爱侣在金翅红翼蝶面前许下相守终生的誓言,二人灵魂将永不分离,即便是去往黄泉。”
湛卢剑灵言犹在耳,施颂真忽然想,如果她早年曾与谢扶舟在金翅红翼蝶面前许下誓言,如今她要在冥界寻找谢扶舟下落的话,应该会轻松上许多。
然而这念头也一闪即逝。赤霄神剑生性高傲,不相信没了外力的帮助就无法找到那只笨拙的狐妖。确定的目标自心底浮起,片刻前的茫然无措一扫而空。施颂真再不犹豫,撇下那几只笨重箱子,只带走了那枝天山白梅,毅然踏上前行的道路。
河岸泥土潮湿,留下少女微跛的脚印。恶鬼畏惧,退避让出一个缺口后又舍不得放弃这份难得的口粮,犹豫再三后紧紧跟上前去,在少女足印后缀成一条长长黑尾。绯色蝴蝶穿梭在彼岸花丛中,时而在前时而在后,仿佛在为赤霄神剑引路。而在赤红花丛之下,唯有滔滔冥河裹挟无数亡魂奔流而过。
第 84 章 生死(二)
这是第几次动手?沈雁归不记得。一百次?一千次?代代相传的剑技只剩下机械的斩切,泼洒妖血溅上沈雁归的脸。承影剑主喘着粗气站在一地碎尸前,眼睁睁看着满地鲜血蠕动爬回狐妖体内,断裂肢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再生连接。
不过短短几息功夫,被沈雁归切碎的天妖重又返本还原。全身细密的剑疮尚未痊愈,蛛网似的流淌着血红的光,然而这光也随着创口消逝渐渐隐去。
一道金光闪过,九尾妖狐重新睁开双眼。
反复濒死又反复再生,肢体疼痛多了终于变得麻木。谢扶舟低头看向手掌,试探地曲动手指,嘴角泛出古怪笑意。名震东陆的夷安宗主被这微笑震慑,不受控制后退几步。
那时纯钧剑主刚刚战死,谢扶舟暴露天妖身份,五境内想伺机杀死天狐夺取内丹的修者前赴后继赶往北境,最终都被九尾天狐吞噬。有人求到了天衍宗,希望湛卢剑主辛世恭能为人族铲除天妖大敌,为已死之人报仇雪恨。而辛世恭困于渡劫多年,急需一个契机突破飞升。
天妖能不能成为这个契机,辛世恭不知道,但他愿意一试。他带着湛卢剑前往北境,却为施颂真生前留下的纯钧十三剑阵阻挡在山下,无法进入天山秘境。
施颂真战死时不过二十九,但对剑的理解程度却非常人可及,甚至不逊于剑灵。即便是辛世恭,也不敢打包票说自己能毫发无伤地破开这座剑阵。正在辛世恭犹豫要不要叫出剑灵唐拓时,天狐谢扶舟却自己出来了。
重伤未愈的天狐挡在纯钧剑阵前,仿佛不是剑阵在庇护他,而是他要保护这座剑阵。
“你为什么不逃呢?”辛世恭不解,“至少施颂真的剑阵能为你争取一点时间。”
“逃?”谢扶舟重复一遍,“谁会逃跑?我,还是你?”
狐妖青年面色苍白,仿佛随时都会倒下,然而眉宇间透出的凶狠却半分未减,以致辛世恭竟然胆怯了一瞬。大地察觉到了谢扶舟的危机,源源不断地提供给天妖以力量。风云流转,天地变色,低低的咆哮声从天狐喉间传来,带着血腥气的悲怆,如同失偶的孤狼。
在这一刻,辛世恭忽然明白了,为什么天妖从不擅自闯入其他同族的领地。在天妖主场作战,对敌人极为不利。
“神剑剑灵是永恒不死的,剑主却不是。”谢扶舟凝视着空中的辛世恭,“人人都说神剑剑主只能被神剑杀死,施颂真却不是。辛世恭,你也要来做这其中之一吗?”
纯钧剑主究竟因何而死,至今仍是四海内未解之谜。但五境内人所共知,在鬼道之门打开的那日,天妖谢扶舟就在蓬莱岛上,就在芙蓉剑身边。千万鬼修自鬼道逃出冥界,却未能遁入尘世祸害人间,多亏九尾天狐吞天之能。
一时间辛世恭有些畏怯。他虽然想要借助天妖妖丹突破最后一层桎梏飞升,可也没想要把命丢在北境。谢扶舟说得不错,施颂真既然能被神剑以外的存在杀死,那辛世恭也一样能。而湛卢剑主这么多年苦苦追求飞升大道,恰恰是因为他不想死。
“拿下他的把握有多少?”辛世恭在心中问。
“八成。”湛卢剑灵唐拓回答,“他如今已是强弩之末,杀了他对我来说不算难事。但——”
“但?”出了个天级冰灵根,后续再出现其他的顾淮和云星华都提不起什么兴趣,所幸剩下的人不多,半个时辰便测试完毕了。
林水御起身,拱手笑道,“今日辛苦两位道友,天色也不早了,不若留下吃顿便饭吧,也让林某尽尽地主之谊。”
顾淮本就不喜林水御,此时更不愿多待,摆了摆手说,“多谢前辈美意,不必了。”
如此干脆的拒绝让林水御颇为难堪,不过他本也无心留顾云二人,虚情假意地劝了两句就不再提起了。
云星华翻了翻手中册子,提高声音道,“记录在册之人明日辰时于西城门乘云舟,随我等一同回宗门,切记莫要迟到,有急事到云来客栈找我与顾师兄即可。”
众人行礼应诺。“绿漪姐姐,我不想测这个,”施颂真皱眉,拉住要走的绿漪,低声恳求道,“我肯定测不出什么,等着也是浪费时间,不如回去帮忙。”
他们已经计划好明晚救出夫人就走,林墨芝却不知抽什么风,非要逼她来此测试灵根,她不肯来,还叮嘱绿漪绑也要把她绑来。
“不行,”绿漪开口就是拒绝,半点没有商量的余地,“主子让我盯着你,别想着中途溜走,给我老老实实测完再说。”
找了个不起眼位置站着的施颂真也跟着应声,抬眼却看见云星华越过众人向她走来。
她笑着牵起她的手,柔声道,“施姑娘,不如今晚就随我们一起搬去客栈,正好见见虞师姐,明日我们出发回宗门也方便许多。”
“对啊,”顾淮凑过来,“你可以和我们一起回去,先见见诸位同门兄弟姐妹们。”
两人面带期待,哪知施颂真犹豫片刻,摇了摇头,她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满是真挚,“两位仙师,实在抱歉,此事我还要回禀大少爷,才好做决定。”
顾淮皱眉,眼中露出倨傲神色,“你此等天赋,入我玄霄宗何需他人同意?”
“少爷待我很好,”施颂真连忙摇头,却又碍于人多无法解释,恳求道,“明日一早我必定准时到,绝不给诸位仙师添麻烦。”
“好,”云星华打断还要说些什么的顾淮,点了点头,“你且去吧。”
她语气一顿,笑着轻轻捏了捏施颂真的手,“若明早你没来,我们便来接你。”
人心可怖,尤其修道之人,越是明白天资意味着什么,有时对天才的嫉妒之心会越重。
更何况林家那位二小姐刚刚身亡,三小姐本该是今日天资最优者,却被他们眼中“低贱”的婢女夺去了风头,且日后进了宗门更会被压制。
林水御本就心狠手辣,对亲子尚能下那等毒手,更何况施颂真,他极有可能为了给子女铺路做点什么。
这也是云星华和顾淮提出要施颂真今晚就随他们回客栈的原因,她那句话也是同样道理。
明着是叮嘱,实则暗含警告,告诉林家施颂真如今背后有玄霄宗撑腰,别想着动歪心思。
“多谢仙师。”
施颂真自然听明白了,笑着应下,道别后径直出门回了松鹤院。
她一走,顾淮愈发不耐烦,说句告辞便要离开,林水御送他们出了府,还站在门口好一会儿,目送他们二人走过街转角才回身。
林夫人上前挽住林水御,叹了口气轻声道,“老爷,若真让那丫头进了玄霄宗,恐怕你我二人乃至整个林家、都危矣。”
“我明白。”
他面色如常,眼中却闪过一抹狠戾,低声吩咐道,“今日早些闭门,让他们回各自的院子,看紧下人不要出来,天黑之后禁止走动。”
林夫人满意地勾起唇角,垂眸应道,“是。”
林墨梅跟着他们身后,简直快要抑制不住她嘴边的笑意了,甚至兴奋到拿着帕子的手都在轻微颤抖。
林墨兰偷偷瞥了眼林墨梅,随即神情怯懦地垂下头,步履不停地跟在她身后,如同随行的影子,静谧无声。
至于走在最后面的林墨竹,那场刀光剑影过后,他虽不敢再看云星华一眼,心中却在暗自盘算,宗门内的美人应当更多,若能哄到两个岂不美哉。
至于其他,父亲和母亲自会为他办好,无需他操心,只可惜了那个小美人,跟谁不好偏跟了那个瞎子,只怕活不过今晚咯。
风雨欲来。
“八成是我全力以赴的结果,如果我要在保住你的命的前提下刺杀他,把握只有三成。”
湛卢神剑并非刺杀之剑,又缺少承影剑隐匿气息的能力。想要在天妖主场偷袭谢扶舟,对湛卢剑灵来说绝非易事。何况如今谢扶舟虽然孱弱,但看上去情绪极不稳定,隐隐有要发疯的趋势。即便唐拓最后能杀了谢扶舟,也难保辛世恭不会被发狂的谢扶舟咬死吞噬。
湛卢剑灵不擅长应对疯子,尤其是刚刚失去伴侣的疯子,总会让他想起不太温暖的过去。
“放弃吧,至少在天山,你不是他的对手。”湛卢剑灵说,“你还有至少十年的时间,何必非要在今日冒险?”
只因唐拓这一句话,辛世恭选择暂避锋芒,就此离开了北境。然而十五年如流水般转瞬即逝,眼看辛世恭大限将至,修为却依旧停在原地,被那一层障壁牢牢卡住,寸步难行。
原本已经死去的施颂真却忽然重返世间,还成了不老不死的神剑。
“你……你到底是什么东西?”高见心中庞然惊惧炸开,“你不是鬼王!”
她不是鬼王,甚至不是鬼修。靠吸食别人存续的恶鬼身上不会有那样凛然的气息,柔软却锋锐。
只消一眼便该知道,她与自己绝不是同类。
“鬼王?”来人困惑反问,“那是什么东西?”
第 85 章 生死(三)
和神剑山湖底一样,冥界也有一颗永远不会坠落的太阳,却远没有人间的明亮。暗红色的日光照在滔滔江流上,于是整条冥河也成了血一般的红。
在这种环境中待得久了,施颂真渐渐失去了对时间的感知。她不知道自己顺着冥河走了多久,不知道身边流过的冥河河水中是否有她认识的人,只知道跟在身后的恶鬼早已不是她睁眼所见的那一批。恶鬼爬行跟随的时间太长,饥肠辘辘时只能自相残杀互相啃食。更多的恶鬼为散逸而出的鬼力吸引而来,迅速补上了被吃掉的空缺。
漫无边际的旷野中终于遇见一只能够交流的鬼修,施颂真竟然有几分感动。
“鬼王是你们的头领吗?”施颂真礼貌询问,“像你们这样有意识的鬼修,竟然也会群居吗?”
“我找到了去死的办法。”
湛卢剑灵站在阴影里,辛世恭看不清他的表情:“你说什么?”
身为剑灵的唐拓,怎么可能会死?天气渐渐热起来,林墨芝的病似乎畏寒,待到夏日里便好多了,绿漪一个人操持松鹤院大小事,忙得脚不沾地。
好在施颂真也算勉强能用了,除了不让她出院门,其余的杂活儿绿漪都放心交给她干了。
许昌还在时,绿漪清闲,所以能多抽出些时间盯着她,如今她可没这等闲功夫。
“你听着些响动,若有人来扣门,只说待回禀大少爷之后再给答复,不要放任何人进来。”
见施颂真点头,绿漪耳提面命,“大少爷脾胃虚,用饭的时候不要来打扰,待我从屋里出来后再行禀报。明白了吗?”
施颂真继续点头,“明白了。”
每日黄昏时分,绿漪都会进入林墨芝的屋子,服侍他用晚餐和服药,大约一个时辰之后才会出来。
比之早晨和午时,时间颇长,但算上服药的时间,似乎也勉强说得过去。
但施颂真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扣扣扣——”
“谁呀?”
施颂真探出头,入目是笑眯眯地张管家。
“绿漪呢?”
施颂真将门略微开大了些,眨了眨眼睛问道,“绿漪姐姐在忙,张管家有什么事儿吗?”
“倒是没什么急事儿,”张管家摆了摆手,“夏日近了,该给少爷小姐们做夏装,我今日就是来问问大少爷有什么要求?”
施颂真照着绿漪交代的话说了一遍,“我需要请示大少爷,但大少爷这会儿在忙,等我问过了再给您答复。”
张管家见她说起话来一副小大人的样子,与方才截然不同,他之前被绿漪用这类话搪塞过好几次,一看便知是谁教的。
他忍不住笑了笑,“无事,就不打扰大少爷了,我便还按照以前的来做吧。”
说罢,他摆了摆手便离开了。
施颂真同他道别,合上门之后,看向主屋禁闭的门扉,抬步走了过去。
她轻步靠近门前,静静停了片刻,屋内没有半点声响,皱着眉敲了敲门。
果然,无人应声。
施颂真思索片刻,伸手使劲推了推门,她从勉强推开的门缝里看见里面竟挂着一把锁。
吃个饭而已,何需锁门?
她想了想,绕到林墨芝卧房侧面的窗户旁,踮起脚将耳朵贴上去细细听了起来。
里面一片寂静。
这扇窗户距离桌子最近,就算林墨芝用餐轻拿轻放,也不至于一丝碗筷碰撞的声音也无。
只有一种可能,屋内没人。
且林墨芝的屋内有通往别处的秘密通道。
施颂真眯了眯眼,每日一个时辰,需要在林府之间往返,再加之办事的时间,能到之地的范围并不大。
但若是从屋内走暗道出府,随后立即乘坐镶嵌了神行石的马车、兽车之类,整个飞真城都在范围内。
林墨芝究竟去了哪里难以推测,她不想知道,也没必要知道。
不过这对于她来说,或许是个重新把火烧起来的机会。
施颂真立在窗户旁,大约过了半个多时辰,日隐西沉时分,才听到屋子里传来一阵轻微的机括声。
她快步离开窗户前,绕到了后院拾起斧头,继续劈起了柴。
绿漪从前院过来,见她正劈柴也没多说什么,随口说了一句,“天色暗了,明天再劈吧。”
她似乎觉得自己说话像是在关心施颂真,又回过头来嘴硬道,“看你那笨手笨脚的样子,别又受伤了。”
“好,”施颂真依旧像以前一样,笑眯了眼,“谢谢绿漪姐姐。”
“只要我一天是剑灵,就一日无法死去。”角落的剑灵抬头,上半张脸为鲛珠照亮,“唯一的办法,是成为真正的人。”
“你不想当剑灵了?”辛世恭往前一步追问,“那湛卢剑怎么办?”
失去剑灵的神剑依旧具有神力,无坚不摧。但世人最看重的不是神剑本体,而是剑灵带来的助力。没有纯钧剑灵的叶雪衣,从来没被其他剑主真正放在眼里。
“我会和一个人族交换因果,当我变成人之后,他会成为新的剑灵,继承湛卢剑。在这之前,只要我还是湛卢剑灵,就不会斩断你我的契约。”唐拓隐没在黑暗中,“至于在这之后,新的剑灵到时候还肯不肯认你为主,就不是我能控制的事情了。”
和鬼王靠得越近,熟悉的感觉便越强烈。赤霄剑灵不知不觉收起笑意,微微蹙眉。
“等等,你先转过身来。”
剑阵变动,鬼王被剑气逼迫着缓慢侧身,有过一面之缘的青年女子面容映入赤霄剑灵眼帘。
施颂真下颌忽然收紧。
“好久不见了,纯钧剑主。”鬼王露出一个尴尬而不失礼貌的笑容。
“是你。”施颂真的笑完全消失了。
蔺虞南。
第 86 章 生死(四)
黑红日光照亮了剑灵的赤红瞳孔,赤霄剑灵目光忽而变得悠远。
怎么会忘了她呢?施颂真想。她追杀过那么多鬼修,最不该忘记的就是蔺虞南。这只鬼修是她和逢春分离的开始,一生执念的起点。如果没有孟逢春的死,施颂真没有去北境寻找天山雪莲的理由,自然也不会遇到谢扶舟。
孟逢春死后,施颂真曾穷尽一切追查蔺虞南的下落,但她追杀鬼修的时间太过短暂,而蔺虞南对神剑的了解又绝非常人能比。直到施颂真死在蓬莱岛的那天,她也未能亲手了结昔日恩怨。
眼下蔺虞南忽然出现在面前,施颂真竟有些迷惘。回想起过往种种苦痛,她应该杀了这只作恶多端的鬼修以报兄长之仇。可孟逢春根本没有死,反过来一脚将施颂真踹进鬼道。而赤霄剑灵如今来到鬼城寻找鬼王,不过是为了挟持鬼王以令万鬼帮忙在冥界寻找谢扶舟……
纯钧剑灵和剑主之间一笔烂账,二人同归于尽后仍是难以理清。施颂真放弃了思考,也放弃了一直坚持的、兄长的微笑:“我暂时不会杀你。”
被孟逢春折磨过成千上百遍的蔺虞南并未狂喜,反而警惕地等待下文。
“十五年前,他让我放弃追杀天妖,说我能在这十年里靠自己突破飞升。如今我尚未飞升,他倒先要弃我而去。”辛世恭难得冷笑两声,“他明知我要的是永生,而这恰恰是他不想要的。为什么他宁可把剑灵的身份送给一个不相干的人,都不愿意考虑一下我?”
“等等,”施颂真意识到了问题所在,“你的意思是——”
“不错!”辛世恭眼神一厉,“只要他们想,剑灵就可以和人交换身份,成为能够死亡的人族。作为因果互换的承受者,交易的另一方会转换成不死之身。”
唐拓和辛世恭相伴百年,明知辛世恭如今最是畏惧死亡,却一意孤行选择了别人成为下一代湛卢剑灵。辛世恭心下暗恨,然而无可奈何。
“我想问的不是这个,”施颂真打断辛世恭的滔滔不绝,“尊驾说十五年前湛卢剑灵劝你放弃追杀天妖?是说的哪一只天妖?”
她眉眼间带着融融笑意,目光却一寸寸冷下去:“你想杀谁?”
“等等!”辛世恭意识到不对,“我并没有杀了谢扶舟!”
施颂真笑了:“但你确实想杀他,如今还在我面前后悔当初没有这么做?”
沈雁归杀死的不过是半残状态的祝宣,施颂真却是杀了完全体的淳于意。五境内没有人比施颂真更清楚,如果神剑剑灵想要杀死天妖,除了飞升之外,天妖没有第二条逃脱的路。
换句话说,十五年前谢扶舟得以侥幸苟活,全是因为湛卢剑灵被剑主辛世恭拖了后腿。谢扶舟奈何不了湛卢剑灵,却有极大的把握和辛世恭同归于尽。
“怎么,施小友是还对九尾天狐余情未了?觉得他需要你的庇护?”辛世恭话里不自觉带上几分嘲意,“他早就不是你认识的那个谢扶舟了。直到现在,施小友连这点觉悟都没有吗?”
“这是两回事。你想杀谢扶舟的时候,他还没做出任何背叛我的事。”施颂真眉眼弯弯,“说到底,你不过是仗着我死了,才敢欺负到他头上。如今湛卢剑灵并不在你身边,如果我想要杀你,你觉得谁能拦得住我?”
身为渡劫大能,又是湛卢剑主,辛世恭本不必畏惧这世上的任何人。然而在温柔含笑的赤霄剑灵面前,熟悉的对死亡的恐惧又顺着脊背攀爬而上。仿佛有鬼魂附在身后,向辛世恭耳朵吹一口寒气。浑身紧绷的天衍宗宗主没忍住退后一步。
“——开玩笑的,”施颂真收了笑意,“说下去,剑灵和别人交换身份的事。”
辛世恭一时未能反应过来。待他回过神,极大的羞辱感瞬间溢满胸腔。白发苍苍的修者微微涨红了脸,又迅速镇定下来。
“唐拓告诉我,他可以借助契约连接他和选中之人的因果。待因果逆转,二人身份即可调换。到那时候,他会选择自戕,好通过鬼道之门去往冥界。”
说到这里,辛世恭目光带上了几分隐秘的恶意:“逆转因果的前提,是二人之间有契约存在。施小友不妨想一想,你和哪一位剑灵签订过契约?”
“开什么玩笑?”施颂真皱眉,“我什么时候——”
话犹未了,赤霄剑灵心脏忽然一沉,几乎坠得她五脏六腑都痛起来。辛世恭的话语骤然远去,遥遥的似乎隔着大雨,隐隐听不分明:“真的没有吗?纯钧剑主。”
有的,是有的。在很久很久前,在施颂真五岁那一年,在她被师父刺入胸膛的那一天。年幼的女童挂在刀尖上,握着刀刃的手上满是伤痕,却半分拦不住师父的动作。施颂真痛得整个人都在发抖,视野在慢慢黯淡下去,唯一清晰的只有那只师父的手。
“别,别杀我……”她张了张嘴,却只能发出气声,“师父,我……”
“不要反抗,”师父的声音从头顶上传来,温和又冷漠,“你反抗得越厉害,这个过程就会越长,你要经受的折磨就越多。老老实实呆着,反而不会疼得太久。”
大颗大颗的眼泪从女童眼角滚落,她已经什么都看不见了。混沌的意识中,破碎场景扑面而来,是施颂真短暂又草率的一生。从施家爹娘开始,到算命师父结束。那一日师父从大路旁的草丛中捡走了断了腿的施颂真,为她接骨,给她一块烧饼。施颂真曾天真地以为,这是她人生新的开始。
全部信任换来的是当胸一刀。从头至尾,施颂真存在的意义,从一斛小米,到半块饼,再到一颗做药引的童子心。她浑身的价值都被别人榨干吸尽,不会有一点多余的血肉浪费。
“原来,你们都是想利用我啊。”
握着刀刃的手软弱无力垂落下去,匕首“噗嗤”一声刺入心脏。浑身冰冷的孩童坠入虚无,最后一句呓语被黑暗吞没。
“好痛啊,师父。”
不管是被人刺了一刀,还是被人利用背叛,都好痛啊。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是回光返照。意识短暂回到躯壳后,施颂真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正在走近的、晃动的人影。她睁大眼睛努力辨认,却只能看清青年微勾的嘴角,和斗笠下银白若霜雪的眼眸。
不是师父。这是施颂真唯一的念头。她努力伸出手去,紧紧攥住对方的裤腿,但她的意识已经疲倦到想不出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
斗笠青年俯下身,将葫芦送至施颂真嘴边。清甜的甘霖涌入女童口中,一瞬间唤醒了这具躯体里残存的所有生命力。原本冰凉的身体逐渐升温,被呛到的施颂真剧烈地咳嗽,似乎要把心肺全部咳出来。
浓浓的委屈和不甘涌上心头,劫后余生的女童抱住青年的腿,不能自抑地失声痛哭。
当时的施颂真还不明白,救活她的葫芦里,装的并不是普通的水,而是青年凝结成实体的神力。纯钧剑灵以灵魂之力短暂压制了施颂真的伤势,模拟出被破坏的半边心脏,以此维持住施颂真体内供血。
只是此时的施颂真尚未引气入体,如何经得起神剑之力的冲刷。长此以往,完全借助外力的心脏还是会出问题。于是纯钧剑灵和女童缔约,施颂真成了有史可载的第一位纯钧剑主。
“剑主契约能保证你的身体不排斥我的力量,不出意外的话,撑个百八十年不是问题。”坐在床边的青年已经卸下斗笠,银白眼眸美得惊人,带着锋锐的凉气,如同十二月的冬雪。
他将施颂真扶靠在枕头上,自己拎一把椅子过来坐下。
第一次看清救命恩人面容的施颂真咽一口唾沫,润湿了已经嘶哑的嗓子:“你的意思是说,我能至少再活八十年吗?”
青年扬眉,忽然笑了。他伸手拨开施颂真黏在嘴角的一绺头发,原本锋锐的目光忽然柔和下来。
“如果你能跟随我好好修行,早早修炼出一颗属于自己的剑心,那就不是八十年了,而是很多很多年。”他说到此处,话锋一转,“不过如果你不相信我——”
“我相信你!”施颂真打断他的话,“我愿意和你缔约。”
幽冥沉默片刻,不情愿地回答:“他不在冥界,自然也不会在这里。”
“为什么?”施颂真茫然,“死去后灵魂不入鬼道,他是也变成了鬼修强行留在人间了吗?”
“说来话长……”幽冥不知如何向年幼的神剑解释天妖的起源,“算了,还是让你亲眼看一看吧。”
脚下桥梁倏忽断开!施颂真不及反应,已然就此坠入湖中!银白的湖水温柔地将她包裹在内,却没有窒息的感觉。因为那不是水,是最纯粹的灵魂之力。
这次施颂真没有感到半分痛苦。她合上眼,静静地被湖水吞没,陷入了一场冥河的沉睡。
第 87 章 神道(一)
叶雪衣从没有这么后悔过。
她当日一时任性,不顾父亲阻拦偷逃出蓬莱岛寻找纯钧和谢扶舟,惹下这许多祸事。失去纯钧心疾复发却没有带上药丸,叶雪衣险些死在了西域浮川。疼痛难忍之际她模糊看见了父亲叶全非,方能安心沉沉睡去。
待她自昏迷中醒来,迎上的却是夷安宗医修漠然的脸。有过一面之缘的少宗主秦楚臾叉着两条腿反坐着椅子,注视叶雪衣的目光充满兴味。
“醒了?”
叶雪衣支撑着几次想要坐起,都因力竭摔回枕头上:“这是哪里?我爹呢?”
檐下夜明珠光芒皎洁如月,照亮了少女瑰丽的眼眸。只因这两点深红,前世温柔清雅的少女眉眼间忽然多了几分冬日的肃杀之气,带着刀锋般尖锐的凉意。
谢扶舟凝视施颂真的眼眸,企图从眼神中辨认出熟悉的那个人。最后他伸出手,温柔勾住施颂真尾指。
“当然。”
话音刚落,外面忽然吵嚷起来。夜巡弟子发现地上横七竖八躺倒的同门,急忙上前唤醒。好在他们只是被打晕了,没有受什么伤。
“是谁?谁能这么快把你们全都放倒?”夜巡队员问。
“我只看到一道白光……”被问的弟子尚在迟疑,一齐被打晕的同伴已经七嘴八舌嚷开了:“不管是谁,如今结界未开,他无论如何也逃不出去!我们挖地三尺,不信找不出他来!”
他们并未压低声音,施谢二人听得清清楚楚。施颂真不及思索,单手拽住谢扶舟的衣领,就要把他扯进屋里来。
谢扶舟顺从地从窗台上翻进屋内,施颂真刚合上窗,屋外已然响起了扣门声。
“请问施前辈睡下了吗?”
施颂真按住谢扶舟嘴,示意他噤声。随后她披着衣服去开门。谢扶舟听她三言两语打发天衍宗门下走。慑于神剑剑灵之威,这些弟子不敢擅自用灵识搜查施颂真的房间,只站在门边问话。
屋里弥漫着淡淡荼蘼花香,夜巡队员看见桌上摆着的佛见笑,没放在心上。例行盘问几句后,天衍宗弟子就此告辞。脚步声远去,施颂真关上了门。
“你没从正门进来,又袭击了天衍宗弟子,还是不要和他们见面的好。”施颂真在床边坐下。
“不然会连带你一起受怀疑,我明白。”谢扶舟点头。
不止是这样。天衍宗身为中州之主,对天妖的态度不算友好。在施颂真前世活着的时候,五境只有中州是没有任何一只天妖的所在。它们下意识逃避着这个危险之地。
虽然谢扶舟婚宴那日,天衍宗也派了人去天山观礼。但施颂真不确定天衍宗发现谢扶舟对弟子动手后,是否还能保持表面上的友好。
不过谢扶舟既然这么说了,施颂真也不会反驳。她是个懒得解释的人。赤霄剑灵靠墙盘腿坐在床上,怀中抱着她那柄本体剑,合目将要入定。
谢扶舟化作小狐狸模样,轻盈跳到了床上,在施颂真身旁蜷缩成狐狸团。
施颂真睁开双眼。
“地上太脏了,”谢扶舟轻声解释,“我就睡这么一点地方,不会打扰到你的。”
时隔多年,施颂真终于再次见到了曾经和她朝夕相伴的小狐狸。谢扶舟隐去额上天妖独属的妖异红纹,整只白狐看上去温暖又柔软,和从前一模一样,让人忍不住想揉一把。
施颂真抬手,似乎是想摸摸谢扶舟的头。天山白狐金色竖瞳紧紧盯着她的手。
然而在将要触及他耳朵之前,施颂真却忽然收住了。
“还是不一样了。”施颂真低语。
“你说什么?”白狐一抖耳朵,柔软的狐狸毛拂过施颂真指尖。
“我没说什么。”施颂真蜷起手指。
“你说了,”谢扶舟固执追问,往施颂真身边靠得更近了些,“我听见了。”
借着外面夜明珠光辉,谢扶舟可以将施颂真的神情全部收入眼底。解去发带的赤霄剑灵长发披散,目光中带着些怔怔的惆怅。相距如此之近,谢扶舟可以闻见施颂真发间残余的荼蘼花香。
“我只是想起了一件事。”施颂真说,“方才烤火时,你问在我心里,你和孟逢春到底谁更重要。那时候我不懂你为什么忽然问这个,但我现在明白了。”
夜深人静,室内唯有二人独处,原本对感情之事甚是浑噩的施颂真,心中忽然一片清明。
在龙渊时,谢扶舟对她百般维护,事后借助纯钧剑和施颂真交易三个承诺,向施颂真再三解释他并未爱上过叶雪衣,却十分在意孟逢春在她心中地位几何。
如今谢扶舟又追到了天衍宗,要一直跟在她身边。施颂真想,如果不是她自作多情,那就只有一种解释。
“你想我回天山?”施颂真问。
小狐狸将下颌搁在两腿间,抬眼看向施颂真,带着些许可怜和讨好的:“不一定非要回天山,去哪里都可以。我们可以去海边,可以去草原——”
只要你不赶我走,只要我还在你身边。
“你爱我吗?”施颂真打断谢扶舟。
“或者说,你爱过我吗?”赤霄剑灵低头看着他,“你现在还爱着我吗?”
她鲜少问得这么直白,以致谢扶舟愣了一下。天山白狐往前挪了挪,翻身露出肚皮。长长的狐尾摇了摇,卷住施颂真的手腕。
如此一来,谢扶舟的要害全部暴露在施颂真面前。仿佛施颂真一剑杀死他,他也不会挣扎,不会有半句怨言。
此次飞升前的小聚仍然设在城主府,宾客都是结契大典那日请的那一批,仿佛一切都是历史重演。叶全非不知其他客人来了多久,只知宴上已然座无虚席。席间窃窃私语与各色打量的目光似刀,刮得蓬莱岛主颜面无存。习惯身处高位的叶全非几要掩面奔进堂内,只庆幸没将女儿一并带进来丢人。
“叶岛主。”
冷淡声音自庭前响起。叶全非抬头,只见谢扶舟在阶上袖手看他,金色竖瞳毫无感情。
“你太慢了。”
第 88 章 神道(二)
如果叶全非离开夷安宗后独自全力赶往天山,路上至多不过花上两日。然而他不放心将女儿留在东陆,唯恐沈雁归出尔反尔暗下杀手,只得用飞车将叶雪衣带在身边寸步不离。
飞车怎能赶上渡劫期修士的速度?一来二去在路上浪费许多时间,这也在所难免。
“你怎么知道我要来?”叶全非紧盯谢扶舟的眼睛。
谢扶舟没有回答,叶全非心底有巨大的恐慌炸开:“是不是沈雁归?她对你说了什么!”
“沈雁归什么也没有对我说,请放心。”谢扶舟嗤笑一声,“她虽然不聪明,倒还算守信。”
天妖声音悠悠:“毕竟,谁会愿意不得好死呢?”
叶全非瞳孔一缩!不待他转身逃跑,无数丝线骤然在空中显形!纯白妖力编织成网,将蓬莱岛主牢牢捆住。叶全非试图召唤剑气割断这些丝线,却惊恐发现,每当他体内灵力流转一分,束缚他的丝线便收紧一分。
衣服为妖力割裂,血从破碎伤口中流出来。不等叶全非灵力动用到足以召唤本命剑,谢扶舟的妖力便能将他切成一堆细细臊子。
谢扶舟难得有些卡壳,即便隔着白色毛发,施颂真也能看见他微红的脸,乖巧又慌张。她有些失望,待要将扯开狐尾,谢扶舟却下意识卷得更紧了。
“我当然爱过你,现在也依然爱着你。”谢扶舟声音很轻,渐渐坚定起来,“在你死去之后,我大概已经忘记了这种感情。只是会想起你,然后心痛,然后怨恨。”
他无数次梦见施颂真,但那都不是真的,只是意识深处残留的记忆,因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投射到表面的幻影。他自私而胆小地爱着那个死去的施颂真,那个带给他温暖的芙蓉剑。
而在施颂真为了别人离他而去后,谢扶舟开始恨她。恨意消磨了昔日的感情,他以为他不会再爱她。就像窦关山所说一样,只是习惯而已。
他只是习惯性地想起施颂真,但那并不是爱。
然而如今狐尾卷住了施颂真的手,曾经失去的爱人就在他身边,谢扶舟胸腔被强烈的幸福冲刷而过,心脏快乐到微微发痛,仿佛随时能够裂成两半。深埋的爱意卷土重来,谢扶舟终于有勇气将那句话说出口,这次绝非谎言。
“我爱你,一直都。”
施颂真定定看着谢扶舟的眼眸,嘴角浮起一丝极淡的微笑:“果然是这样。”
“你不相信?”谢扶舟直觉不对。
“不是不想相信,”施颂真说,“是不能相信。”
因为幼时屡次为人欺骗,被人利用,前世的芙蓉剑觉得自己不该再轻信人言。然而她身为纯钧剑主,比世间寻常修者强过太多,需要信任别人的场合也比寻常人频繁。时有弱者被逼至穷途末路,最后向传闻中强大温柔的芙蓉剑伸出求援之手。施颂真铭记兄长教诲,尽力克服年少的阴影,努力去帮助那些弱小的人们。
那时她给自己定下一条规则:不管有多害怕被陌生人利用,至少在第一次他们求救时,一定要尽全力去帮助他们,不能让他们失望。如果不幸为人利用,再将这些信任尽数收回。
身为纯钧剑主,施颂真相信自己经得住旁人的第一次背叛,也不会给他们第二次背叛的机会。
“你之前问我,在我心里,你和逢春孰轻孰重。”施颂真回忆道,“其实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你对我来说都比不上逢春。因为他是向泥泞里的我伸出手的人,而你只是我捡到的一只狐狸。”
天狐突然口吐人言。暗处窥视的修者纷纷吃了一惊,慌忙远远避开。他们确实打着谢扶舟飞升后搜刮天山遗产的算盘。以神剑和天妖的身份,想来施谢二人随便留下什么东西,对寻常修者的修行都大有裨益。
唯一问题是纯钧剑阵实在难解。好在剑阵力量并不是无穷无尽,他们人多势众,慢慢跟它死耗,失去主人的剑阵迟早有消散的一天。
可谢扶舟为何忽然这么说?难不成他还能将整座天山打包一起飞升?
不等众人想个明白,盘旋天际的九尾白狐忽然俯冲而下!施颂真只见他张开庞然大口,竟将二人曾居住过的天山主峰——连同纯钧剑阵,整个吞了下去!
第 89 章 神道(三)
万千银光旋飞,剑气声若雷霆,在场修者无一不瞠目结舌。曾有拜访谢扶舟的修者进入过天山结界。虽然谢扶舟允许了他们的进入,纯钧剑阵不曾对来访者怀有敌意。但他们行走在剑阵中时,依然无法遏制地感到恐惧。
即便创造剑阵的施颂真早已故去多年,即便来人足够为他们的修为自傲,穿过纯钧剑阵时,到访者依然会清晰察觉到他们的渺小,如一粒蜉蝣见青天。只要剑阵主人想,他们会立时被旋飞剑影绞成一缕血烟,不会有半分迟滞。
而现在,天妖却毫不犹豫将整座山峰连同剑阵一起吃了。吞噬了整座剑阵的天狐于半空重现人形,身形佝偻下去。谢扶舟捂嘴咳嗽,指间溢出血丝,好一阵方才平复,将掌心破碎的内脏和断齿扔到一边。
世上不再有任何天妖留恋的人和事,到这时谢扶舟终于心满意足。
“你已经成长到这个地步了吗?”“真的没有和剑灵签订过契约吗?纯钧剑主?”辛世恭观察施颂真脸上表情,“既是神剑之主,怎么可能没有剑主契约?”
除了叶雪衣之外,世间六位神剑剑主,无一不和剑灵签订契约。即便是未能得到神剑认可的淳于意,也能命令太阿剑灵三次。理论上说,剑灵只要掌握逆转因果的方法,剑主一切尽可落入他们手中,任其拿捏。
“你想暗示我,让我变成这样的人是纯钧剑?”
“不然呢?神剑天孕,非人力能夺之毁之。如果不是纯钧剑灵在你的契约中动了手脚,已经死去的灵魂怎么可能转化成神剑?”
“这只是你的猜想,我需要证据。”施颂真抬眼,“没有证据的话,你要我怎么相信?”
“要证据也很容易,只要施小友愿意助我一臂之力。”辛世恭慈和地笑,“你想重新变成人吗?”
施颂真一愣,随即明白过来,转身便走。辛世恭闪身拦在赤霄剑灵身前,挡住施颂真的去路。
“且慢,施小友当真不想知道真相?”
“想死的是湛卢剑灵,又不是我。”施颂真抱胸,食指不耐烦地敲打胳膊,声音倒还柔和,“尊驾也知道我已经死过一次,所以更加珍惜活着的感受。一句话就想哄我和尊驾交换因果?我可不想做一个快死的老头。”
她说得客气,但话本身不大客气。辛世恭脸色僵硬一瞬,立即打叠出千般慈爱的神态来:“施小友既是不想交换,那也——”
没等辛世恭说完,施颂真举步便要出门,眼看将和天衍宗宗主擦身而过。辛世恭情急之下伸手阻拦,渡劫期威压横出,企图将施颂真挡在屋内。
施颂真也不动手,背后赤红长剑横跳而出,顷刻间便破开了辛世恭洞府的屋顶!附近巡逻的弟子惊愕抬头,只见宗主洞府屋顶猛然蹿出一只剑灵,乌发一点点染作赤红。
“唐拓不在这里,你拦不住我。”
神剑归鞘,脚踏虚空的施颂真低头,红发在风中漫漫如水流过:“我只要证据。没有确切的证据,辛宗主就不必和我空手套白狼了。”
对施颂真而言,区区一个辛世恭,不足以摧毁她对孟逢春的信任。诚然她方才动摇了一瞬,但只凭辛世恭几句话,还远远不够。
“什么人?竟敢打扰宗主闭关!”巡逻队的人正要上前,却见宗主落在已经破损的屋顶上,宽大的衣袍在风中漫卷如云,仙风道骨。
“退下。”辛世恭低喝一声。巡逻队员不得不乖乖退至一边。辛世恭多看他们一眼,巡逻队员恍然,迅速离开了。
短短数息,洞府周围已然没了旁人,只能听见风在山林中穿梭而过。
“如果阁下有证据,欢迎随时找我。”施颂真语气平淡,“恕不奉陪了,辛宗主。”
她正要离去,却听辛世恭的声音自后方远远追上来。
“你在逃避吗?施颂真。”
施颂真动作一滞,半空中的辛世恭一步步追上来,话里带上些许笑意。
“你不想承认自己是被欺骗的那个人,所以选择逃避现实?”苍老的湛卢剑主和赤霄剑灵对面而立,“还是不想承认欺骗你的的人的身份,因为他曾是你最信任的人?”
“我没有。”施颂真声音有一些哑。
“没有?那是最好。”辛世恭轻声诱哄,“向我证明这一点,你随我去一个地方,帮我做一件事。无需置换你我因果,我会给你想要的证据。”
施颂真心里很乱。
一方面,她确实想查清自己为何死后会成为剑灵复生;但另一方面,她不愿相信这一切和孟逢春有关。世人都道剑灵不老不死,不朽不灭,纯钧剑灵孟逢春却在施颂真十六岁那年死在了她面前,灰飞烟灭,连一点残魂都没能留下。
如果置换施颂真因果之人当真是孟逢春,那也就是说,他其实还活着吗?
那他为什么没有早早出现在她面前,害她白伤心了那么多年?
原本该为此感到喜悦的施颂真,心底寒意一点点泛上来,以致她浑身冰凉。赤霄剑灵惶恐地意识到,她希望孟逢春活着,又不希望他活着。昔年孟逢春为救她而死的记忆从未远离,她深深地爱着将她一手抚养成人的兄长,所以她希望孟逢春活着,她好永远陪在他身边。
可如果孟逢春当真活着,却不告诉她,反而将她转化成剑灵……
“施小友?施小友!”
辛世恭见赤霄剑灵心神失守,探手向施颂真抓去。还没等他触碰到施颂真,冷不丁横出一只狐爪,牢牢攥住辛世恭的手腕。冰寒彻骨的气息瞬间侵入辛世恭经脉之中。天衍宗主急要后退,却被那只白狐爪牢牢掐住,无法动弹。
“是你!”辛世恭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是你!”
只一碰撞,辛世恭便察觉到了眼前的九尾天狐,实力已不在他之下。而谢扶舟比他更年轻,妖力也更霸道。不过短短片刻,辛世恭只觉自己周身血脉全部为冰雪覆盖。被冻僵的胳膊宛若枯木,敲一敲会发出“梆梆”的空洞声响。
天妖谢扶舟俯视着这位曾经将他逼至绝境的湛卢剑主。时隔十五年,他终于成长到无需惧怕辛世恭的地步。如果说当初谢扶舟只能抱着必死的觉悟和辛世恭同归于尽,那么现在他便有绝对的把握杀了辛世恭而不必冒任何险。
“她想知道什么,不想知道什么,都是她的事,你无权置喙。”谢扶舟手扼得更紧了些,“有孟逢春下落的线索就拿出来,不要做多余的事。”
“不愧是施颂真养的好狗,居然一路跟到这里。这次不怕了?”辛世恭经脉受制,仍忍不住冷笑两声,“早知今日,我当初就不该一时心软放过你。”
“他不是狗,是狐狸。”回过神的施颂真纠正,“你当初放过他,也不是因为心软,不过是怯懦而已。”
担心被逼至死角的野兽拼死一搏会损伤到自己,不得不选择放弃。
说完这话,施颂真不再理睬辛世恭,转向谢扶舟:“你早就知道了?”
施颂真木然凝视谢扶舟。身为纯钧剑阵曾经的主人,没有人能比她更了解剑阵本身。谢扶舟将整座天山主脉连同剑阵,作为一个“概念”吞噬进天妖肉身。然而剑阵远不是什么听话的东西。察觉到变化的纯钧剑气会第一时间冲破外界束缚——也就是天妖自己,直到辨认出气息是剑主曾
你问我想要什么?
你问我要做什么?
只是想要他一个答案,仅此而已。
第 90 章 惟我(一)
目睹孟逢春将施颂真送进冥界又带走,幽冥以为纯钧剑主和剑灵是彼此最亲密在乎的人,原想借孟逢春要挟施颂真。然而施颂真误入冥河尽头的反应不如所料,幽冥意识到哪里不对。找了个借口将施颂真困入叶家父女灵魂中时,幽冥趁机偷看了施颂真的记忆。
短短一霎,幽冥便改了主意,转而从谢扶舟身上下手。新生的赤霄剑灵没有其他神剑的阅历,也没有半分对幽冥的了解,就这么轻易地、主动地背上一辈子的枷锁。
“我完成了你说的,”施颂真松手,“现在你可以救他了吗?”
“当然。”
幽冥回过神,不自然地清咳。施颂真没有半分停留,听到对方肯定回答后转身就走。
在她背影即将没入黑暗时,幽冥再次出声。
“你真不想知道孟逢春在哪里吗?”
施颂真脚步一滞,幽冥声音不急不缓:“你在路上拖了七个月,应该知道冥界有多大。如果你想靠自己去找他,是打算再花上七个月?你怎么能确定,届时是你先找到孟逢春,还是孟逢春先让谢扶舟灰飞烟灭?”
“你知道他在哪里?”
“当然。”幽冥不再卖关子,“他在我这里。”
施颂真是个让人讨厌的傻子。十三岁的谢扶舟想。
起初谢扶舟讨厌施颂真,是因为施颂真指挥谢扶舟干活的腔调太过理直气壮。初见那日谢扶舟说过一句“做牛做马报答施姐姐的恩情”,施颂真就当真把谢扶舟当牛马一样使唤。她心安理得地将家里所有的家务活全部甩给谢扶舟这只十三岁的幼狐,一点都不心虚的。
天山白狐开始还会试着故意把饭菜烧糊,想让施颂真也吃吃瘪。施颂真却反手从山下村镇买来现成的熟食,大方地分给谢扶舟一半。
“我没有生气哦,”施颂真摸摸谢扶舟的头,“毕竟你是刚刚开始学做饭,搞砸了也是常事。慢慢进步就好。反正我是修士,几天不吃饭也饿不死的。”
谢扶舟一口气憋在喉咙里:“……我知道了。”
她一定是看穿了我的来意,所以故意在耍我。谢扶舟不止一次这么想。直到后来二人在生活中逐渐熟稔,谢扶舟才发现,施颂真根本不是这么聪明的人。
“我还以为你很喜欢当牛当马。”施颂真有点吃惊,“毕竟那天你跟我说过好多回,我说没那个必要你还是很固执,甚至偷偷跟踪我。”
施颂真从前在草原上听过许多狐妖报恩的故事。在传说里,狐妖都是些死脑筋的家伙,而谢扶舟的语气和神态又太过真挚。施颂真认定不让谢扶舟当牛做马,谢扶舟一定会因为无法报答救命之恩日夜难安,还是让他多干点活比较好。
身体忙碌起来,脑子就能少想点乱七八糟的东西。
“如果觉得累的话,就直接跟我说。”施颂真挠挠谢扶舟的下颌,耐心地哄他,“我很通情达理的,不要搞得我好像在剥削你的地主。”
年幼的谢扶舟按住了太阳穴。南国的选择首先被排除。自从谢扶舟封印被解,天妖身份暴露,淳于意被气到暴跳如雷。而中州天衍宗看似中立和平,与人为善,但谢扶舟总觉得他们的行事风格中带着几分诡异,不像他们宣扬的那般光明正直。
如果有得到天妖内丹的机会,湛卢剑主会放弃吗?天衍宗会放弃吗?
到头来,谢扶舟唯一能够信任的,竟然只有东陆承影剑。沈雁归虽然一直很不喜欢谢扶舟,总觉得他接近施颂真是别有居心,事实也证明了这一点。但看在故人遗夫的份上,夷安宗主还不至于对这只天妖下死手。
于是谢扶舟修了一封书信,寄往东陆夷安剑宗。信中言辞恳切,请求借承影剑灵斩断婚契。然而沈雁归一目十行地看完谢扶舟的书信,直接在灯上点着了。
“人才死了多久,就想着要摆脱过去了,”承影剑主冷笑,“如果他能装模作样等上几年,我还算他有点良心。”
少宗主秦楚臾偷眼去瞧,只见信笺在灯盏中扭曲燃烧,不一会儿便化作了一堆纸灰。无形无影的承影剑灵站在沈雁归身后,冷不丁问:“这样不太好吧。纯钧剑主既死,婚契本就不该继续存在,再要强留又有何用?”
“他做梦,”沈雁归断然道,“我就是要他这辈子都被契约捆绑,永远也别想翻身!”
东陆中州南国三境的道路全部被阻断,西域修者向来独来独往,奉行神秘主义。无人知道干将莫邪的两位剑主如今身在何方,谢扶舟只得暂且搁下这份心肠,全心全力地开始在四海内寻找起疑似“施颂真”的下落来。
在汉中找到施颂真亲生哥哥的那一次,谢扶舟遇到了前任干将莫邪剑主之子,西域剑修窦关山。
“你想找神剑剑灵斩断你的婚契?”窦关山抱着本命剑,“如果你能早几年遇到我,我也许能帮你这个忙。不过现在我爹娘都不在了……”
金翅红翼蝶,能跨越生死强行将二者灵魂缔结在一处的神物。在金翅红翼蝶面前许下承诺的爱侣,其中一方死去,另一方的灵魂也会追去地府,二人永不分离。
作为父母相爱的副产物,窦关山离开了那个孤零零的家,开始他四海漂泊的流浪。他不知道干将和莫邪的下落,只知道光靠谢扶舟一人的话,九尾天狐这辈子可能都找不到两柄神剑。
“神剑剑灵比世人想象的要挑剔很多。比起被他人追寻,他们更喜欢主动出击,寻找他们心仪的剑主。”窦关山斟酌着字句,“我虽然和他们也不是很亲近,但知道他们对爱极为挑剔。即便你找到了他们,他们也未必会愿意帮你斩断契约。”
毕竟那可是婚契啊,挚情神剑最看重的婚契。
施颂真是个让人讨厌的圣人。十五岁的谢扶舟想。
无论旁人遇到什么困难,施颂真总会伸出援手,不管会遇到何种危险。北境村镇出现了吃人的雪妖,施颂真接到百姓求救信前往,早上背着纯钧出门,晚上背着纯钧回来,剑上妖血尚温;中州小宗的宗主被人暗杀,眼看整个宗门传承将要被仇敌吞并,施颂真接到故人求救信前往,在山门外设下防护剑阵,敌人偃旗息鼓而退;西域中州边境小城陷于山中,百姓为山路所困,难以和外面的人交流,施颂真接到求助信前往,一剑劈山,中州自此向山城敞开了怀抱。
拯救别人到底有什么意思,能让施颂真如此乐在其中?谢扶舟不明白。他有时候也会想,照施颂真这个圣人心性,初见那天他向施颂真坦白身上的秘密,施颂真也许会愿意帮他解开身上的封印也说不定。
但他不敢赌。人族修士厌恶天妖,又渴求天妖的力量,谢扶舟不确定施颂真知道他的天妖身份后,会不会一剑杀了他。
毕竟芙蓉剑帮助的那些人,都是人啊。她斩杀雪妖的时候从来没有犹豫过,何况传闻中生性残忍的天妖。被封印的谢扶舟也不过是一只弱小的狐狸罢了,如果施颂真要动手,谢扶舟丝毫没有还手之力。
他想得到能够斩断因果的神剑,想到快要绝望。
机会来得猝不及防。北境商城数十百姓横死家中,却没有妖族出没的痕迹。城主宁昭怀疑有鬼修作祟,写信到天山请芙蓉剑驱邪。
平时一直看家的谢扶舟抓住这个机会,缠着施颂真一定要跟过去。施颂真被他磨得没法,只得答应。但她要求谢扶舟不能离开她三丈远,避免遇到危险。
傍晚时分,施颂真带谢扶舟到了商城。宁昭盛情招待了二人。酒过三巡,宁城主不经意问:“怎么施道友不吃菜?只喝酒可不行,倒显得我们招待不周了。”
谢扶舟抬头,只见对面的施颂真笑了笑,向他遥遥一指:“胃口被家里小狐狸养刁了,吃不惯其他厨子做的菜,倒不是刻意拂城主的面子。”
谢扶舟举箸的手一顿。施颂真在他眼中缺点太多,唯有一个优点:不挑食。施颂真平时没有忌口,山下村镇野味也吃得很香,怎么忽然这般挑剔起来?
“那也至少尝一口吧,”宁城主循循劝诱,“我们商城的菜可是北境第一流,今日我特地请了最好的厨子,施道友若是一口都不吃,岂不是白费了我这番苦心?”
施颂真低头笑了笑:“什么苦心?想毒死我的心吗?”
话音刚落,坐在上手的宁昭脸色骤变!他一把从桌下掣出兵刃,待要动手。银光闪过,纯钧已经割下了他的头。鲜血四溅,旁边奉酒的侍女尖叫着跑出去。
施颂真不知何时闪至谢扶舟身前,掀开他眼皮看了看,从玉瓶中取出一颗丹丸。
“果然是尸毒,把这个吃了。”
谢扶舟后知后觉地发现,他的脑袋有些昏沉,思考也不及从前灵敏。起先他还以为是喝酒的缘故。
“醒了一个。”梦妖察觉到挣脱梦境的存在。
“谁?”施颂真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熟悉的天山秘境。凋零的白梅花瓣落进温泉中,只披一件单衣的谢扶舟闭目坐在温泉中,额上渗出冷汗。
施颂真目光下移,落在谢扶舟的胸膛上。
她瞳孔微微放大。
谢扶舟心脏处有一处淡粉疤痕,是早年为她挡剑被鱼肠所伤。但梦境中浸没在温泉中的狐狸,胸膛上赫然多了一道新鲜的剑伤。
因为受伤的时间尚短,施颂真认得出来,那气息分明就是纯钧!
还有这剑伤的痕迹……
和上一次入梦不同,施颂真这次进入的不是她的噩梦,而是谢扶舟的记忆。因此她清楚地意识到,眼前只是梦妖迷惑她的把戏。她向谢扶舟走去,想要看得更清楚一点。
被困在噩梦中的谢扶舟恍若未闻,只见他浑身赤红,竟又像是发了高烧的模样。施颂真和谢扶舟相伴十二年,统共也不过看他发了两回烧。
她半跪在温泉边,看谢扶舟在幻觉中痛苦地呓语。
“施……颂真……”
施颂真微怔。
“不会原谅你……”失去理智的谢扶舟说话也颠三倒四,“不会原谅你……不会原谅你!”
到最后,他几乎是喊出来的。眼泪混合汗水,顺着眼角流下。施颂真伸出手,想帮他擦一擦。但她的手指触碰到谢扶舟时,却直接穿了过去。
谢扶舟的噩梦,源于失去施颂真。因此施颂真无法存在于这个梦境,她好像单独被这个噩梦隔离出去一般,无法直接和谢扶舟的意识沟通。
“就这么恨我吗?”施颂真抬起手,虚虚地在谢扶舟脑袋上摸了摸,“我有做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吗?”
她想起在新石城的时候,谢扶舟执着地追问她,他们在蓬莱岛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那时施颂真不记得自己做过什么,有一瞬间怀疑过谢扶舟是为了否认她的复活,所以随意编造出这席话,就是想看她无法回答出这个问题,最后否认她是施颂真。
但如果这个噩梦是真的,他们确实在蓬莱岛相遇了,她还给了谢扶舟一剑。谢扶舟对她复活的抵触似乎也不是毫无缘由了。
“不会原谅我吗?”施颂真低声说,“听上去真是可怕的威胁啊。”
眼前画面忽然扭曲,谢扶舟的噩梦融化成不同的色块,逐渐消失于虚无。再次出现在梦境里的是窦关山。施颂真认得他,谢扶舟和叶雪衣大婚时的那个知宾。
“你真的要因为一个施颂真,就决定困死在过去再也不出来了吗?”青年剑修说,“对死人的感情是会不断美化的,那些过去的幻象当真就比现在更重要吗?你因为她的死亡不断美化过的感情,真的还是你一开始对她的爱吗?”
躺椅上的谢扶舟脸上盖一本书,过了半晌,谢扶舟的声音才从书后含混地溢出来。
“是那个剑灵,”虞丽开始怀疑自己,“谢扶舟真的是天妖吗?我们是不是抓错人了?”
天妖拥有天地眷顾,能强行对其他小妖使用精神控制,甚至能让其他妖族自戕。按理说梦妖不该能困住一个天妖这么久,除非是他自己走不出这个噩梦,找不到梦境的出口。
到底是什么噩梦,能让谢扶舟迷失了自我,心甘情愿沉溺其中?
“他醒不来也好,免得出岔子。”辜廿一却不这么想,“我不觉得封穴和捆妖绳能困住他太久。既然你的梦境有用,那他还是不要醒的好。”
葫芦中,施颂真还在挣扎。她虽然脾气温吞,但不喜欢被人拿捏。某种程度上,施颂真从前的温柔姿态恰是一种自负:她知道世间鲜有人能拿她怎么样,所以她能以漫不经心的态度应付旁人的怠慢和殷勤。
但眼下未知的敌人将她困在这里,激起了施颂真的傲气。她不允许自己这么狼狈地落入敌手。捆住的手腕逐渐磨出了红痕,施颂真眼角嘴角溢出了血丝。诅咒牢牢扎根在施颂真灵魂深处,不许她调动任何力量。
疼痛!施颂真的身体痛到仿佛要裂开一般,视野渐渐黯淡下去。恍惚间她想起了离开黑石广场的天,被业火灼烧的疼痛胜过诅咒反噬千倍万倍,但那时候她还能坚持下去,最终走出了一眼望不到尽头的业火结界。
为什么,为什么现在反而坚持不下去了?
充血的眼球不知不觉变成了赤红,原本因诅咒开始混沌的大脑忽然又被注入了一丝清明。施颂真悲哀地想,她当然知道为什么。
因为那时候的她以为只要走出去,只要回到北境,就能看到谢扶舟留在天山上等她回来。想象中的谢扶舟支撑着施颂真走出了漫无边际的业火,但如今这根支柱已经不存在了。
他不仅爱上了别人,要和别人成亲,还要杀了她。
十五年前施颂真离开天山时曾有戏语,“如果你爱上了别人,我也许会杀了你也说不准。”那时的施颂真没有想到,终究是一语成谶。
如果谢扶舟只是要和旁人结亲,施颂真还不至于要做到如此境地。毕竟一别十五年,变心也是人之常情,施颂真还不至于在一棵树上吊死。她真正愤怒的是,谢扶舟不肯认她是施颂真,还要杀了她。
觉得我挡了你另娶新欢的路,所以不惜抹杀我的存在吗?施颂真想。你就这么爱她,这么恨我吗?
那就去死吧,谢扶舟。
意识在渐渐消沉下去,施颂真即将再次陷入昏迷。正在这时,被诅咒反复刺激的脊椎终于亮了起来。
施颂真猛然惊醒,她似乎在身体里听到了第二个心跳!
第二天谢扶舟起了个大早,天不亮开始剥蟹,姜葱紫苏去腥的蟹粉很快堆成一小碗。十九岁的施颂真尤其爱吃螃蟹,又懒得自己剥。几次过去谢扶舟已然练出一手剥蟹好手法,十指翻飞麻利拆完蟹黄蟹肉,剩下的蟹壳还能拼成一只整蟹。
北境买螃蟹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谢扶舟前日做蟹黄狮子头时留了六只养在水桶里,好在早上给施颂真煮一碗新鲜的螃蟹面。他一边盘算施颂真回来的时间一边往锅里下面。煮熟的面条刚捞出锅,果然听到纯钧剑阵打开的声音。
谢扶舟得意地笑一下,熟练掀开另一边的锅盖。勾芡重新炖过的蟹粉浇在面条上,冒着腾腾热气。
“早饭好了,”谢扶舟端着两只碗,板着一张脸出了厨房,“过来趁热——”
他忽然顿住,脸色阴沉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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