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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夏逢青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 91 章   惟我(二)


    厨房里那张谢扶舟亲手打的小饭桌,自出现在天山秘境中后从没这般挤过。灰发少年局促坐在桌边,带血双手放在膝盖上,动作乖巧得好像在坐牢。一旁春凳上团着三只灰黑色的小狼,互相依偎着取暖。


    施颂真端碗在门边罚站,“吸溜吸溜”吃着她的蟹黄面,不一会儿便嗦完了半碗。半饱后她缓过一口气,伸长脖子看向那三条小狼,犹犹豫豫开口。


    “我能不能……”


    “不能,就站在那里吃,”谢扶舟抱胸冷眼旁观,“我说进来再进来。”


    “那锅里还有面吗?”施颂真举起筷子隔空点了一下灰发少年,“这有个病号,让他先垫垫肚子也好。”


    “不给!”谢扶舟气得太阳穴都在痛,“那是我给你煮的,你要给他吃就自己做啊!”


    施颂真一缩脑袋,不吭声了。


    此次收到的写信人地址在西域沙格尔荒漠,距离天山甚远。谢扶舟料施颂真赶一天内来回,路上必定来不及休息吃饭,故而早早做好她爱吃的蟹黄面。只是不让施颂真挨饿是一回事,施颂真至今没解释昨天那些伤人心的话是另一回事。谢扶舟故意臭着一张脸出来,就是为了提醒施颂真他还在生气。回家后别光顾着吃,至少说点他爱听的。


    然而他端着面碗刚出厨房,迎面刚归家的施颂真正爱不释手将怀中小狼高高举起,身后还跟着另一个同样生着金瞳的少年。陌生妖兽气息扑面而来,如刀割面。


    那一瞬间,谢扶舟听到额角突突跳了一天的神经,“嘎嘣”一声断了。


    为什么她身体里,会有一根具有陌生神剑气息的骨头?


    还没等她想明白,只听一声“糟了”,是很年轻的女声。一道光刺入黑暗,施颂真只觉身体一轻,随后天光大放。她被捆仙绳牢牢困在树上,身前是一对不认识的青年男女。


    “你们是谁?”施颂真扫一眼他们的脸,“为什么要绑我?”


    还没等二人回答,施颂真目光落在辜廿一脸上,随后皱眉:“是你。你是鱼肠剑主。”


    在新石城的时候,施颂真刚刚迈进庭院中,她的心便忽然跳了一下。施颂真下意识往南国使臣团方向看去,只瞧见了一张陌生的脸。


    那时距离太远,辜廿一又刻意收敛了神剑气息,一心忙着和谢扶舟算账的施颂真没认出来。此刻相隔如此之近,施颂真终于辨认出辜廿一的身份。


    怎么又是鱼肠剑?昏暗矮小的房间,大门被一根铁链栓得紧紧。十七八个孩子紧张地蹲在地上,竭力减少自己的存在感。


    施颂真把饼递给哭得抽抽的陈复行,看着他吃得一噎一噎,下意识咽了咽口水。为了转移注意力,她别过头,看向墙上那扇用来透气的窗。


    屋外银白的月亮被铁栅栏分隔成三块,无声地安慰这些被迫和爹娘分离的孩子。施颂真沐浴着柔和的月光,不合时宜地想,她好想吃月饼啊,尤其是冰糖芝麻核桃仁馅的。


    “谢谢你的饼。”身后传来孩童嗫嚅的道谢。


    施颂真回头,少年陈复行舔干净手指上最后一粒芝麻,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如果我们能从这里逃出去,我带你回我家。你想吃什么我都叫厨房给你做。”


    和其他被卖的孩子不同,陈复行一身锦衣,一看便知出身不凡。年幼如施颂真分不清那些名贵的布料,也能从陈复行通身气派模糊地猜出,他和他们是不同的。


    她顺着陈复行的话想象了不同肉菜的味道,想到胃烧得隐隐作痛。如果眼前有一头活猪,施颂真大概也会毫不犹豫上去抓着啃的。


    最后她摇了摇头。在场修者有认得那招“剑生芙蓉”的旧人,默然不语。更多的宗门使者嘴上不说什么,可也知道这件事背后没那么简单。好在他们乐意看原本要修秦晋之好的两家反目成仇,也不想当面触了蓬莱岛主的霉头,所以选择沉默。


    蓬莱弟子个个义愤填膺,说再看见那位辜负大小姐的天妖,一定要给他好看。有人提议要不要去闯天山护山剑阵,在谢扶舟回来前毁了天山秘境,给那只天妖一点颜色瞧瞧。


    “不可!”


    两个声音混在一处,众人看去,是今日主角之一的叶雪衣,和知宾窦关山。叶雪衣虽不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可也明白事有蹊跷。谢扶舟生性冷漠,行事风格与其说是肆无忌惮,不如说是旁若无人。他如果想要逃婚会直接走人,不会多此一举弄晕在场所有人。


    既然谢扶舟没有当面对她说过取消婚约,叶雪衣就相信他还会回来。在这之前,她暂时不想和谢扶舟撕破脸。


    而窦关山想的就简单多了。虽然东海蓬莱岛弟子不知,但北境内可是人人皆知。九尾天狐最看重的珍宝从来不是天山秘境,而是天山秘境外芙蓉剑布下的护山剑阵。


    沈雁归不过失踪半年,夷安剑阵的力量便有消耗殆尽的趋势。而施颂真死去十五年,纯钧十三剑阵仍一如往昔。究其根本,不过是大多数敌人没来得及触发剑阵,就死在重伤未愈的谢扶舟手下。


    昔年谢扶舟身中纯钧神剑,天妖身份由此暴露,在重伤状态下吞噬三千九百名鬼修。他返回天山后,无数想要捡漏的修者前赴后继去往北境,想要猎杀虚弱的谢扶舟获得他的妖丹。


    对待寻常修者,天妖会给他们留个全尸,囫囵整个吞掉。而对那些触发了纯钧剑阵的猎人,谢扶舟会让他们死得很难看。


    久而久之,北境无人敢靠近天山十三剑阵。即便是毫无敌意的客人,也只敢在剑阵结界外耐心等候。芙蓉剑留给她道侣的最后一道防守,被天山之主反过来小心翼翼地呵护着。


    那是他能触碰到的,最后一点属于已故之人的真实。


    “如果你们不想死,就不要碰天山剑阵。”窦关山说,“这是我的忠告,不管你们能不能听进去。”


    蓬莱弟子交换了一个不以为然的眼神。叶全非紧紧绷住下颌,骤然出手封住叶雪衣周身大穴。叶雪衣惊叫一声,便被父亲拉出城主府去,毫无还手之力。


    眼看婚宴不欢而散,在场宾客议论着散去。南国使臣团是离开得最快的,天衍宗门下慢了一步。而叶全非强行封住了叶雪衣的灵力后,直接将她带回蓬莱岛。


    “从今天起,闭门思过!什么时候想明白自己错哪了,什么时候放你出来。”叶全非将叶雪衣关进她的卧房,转身向下人喝道,“若是放跑了大小姐,我拿你们是问!”


    伺候叶雪衣的下人唯唯而退。叶全非余怒未消,转手给叶雪衣的卧房下了禁制。这次没了纯钧,叶雪衣可没法半夜逃走了。


    “爹!”叶雪衣倔强的声音从窗后逸出来,“我这次根本什么都没做错,为什么又要关我禁闭?”


    “这次没有做错?”叶全非怒吼,“明明是从一开始,全部都错了!”


    为什么要嫁给谢扶舟?为什么想嫁给谢扶舟?天下仰慕纯钧剑主的男人那么多,为什么偏偏是谢扶舟?她也不掂量掂量,天妖和神剑背后那摊纠缠不清的浑水,是她说趟就能趟的吗?


    如果今日闯进大厅的女子当真是死而复生的施颂真……


    叶全非不敢再想,背后冷汗涔涔而下。消息传播的速度,远比修者的御剑飞行快。施颂真刚回到夷安剑宗,远远看见秦楚臾脚步轻快地迎上来。


    “听说施前辈此次抢亲大获成功?”秦楚臾迎施颂真进楼,“蓬莱岛这次丢了个大脸,据说叶全非带着他女儿回到岛上,都不敢出门了。”


    “没有抢亲,只是被人偷袭了。纯钧也没有拿回来,怎么能说是成功?”施颂真说。她的眼眸深红,如同将要西沉的落日,瑰丽到极致。


    秦楚臾愣住:“前辈没拿回纯钧?可你背后这把……”


    即便没有出鞘,秦楚臾也能清楚地从施颂真背后感知到熟悉的神剑气息。那是能和承影平起平坐的存在。只是承影无影无形,无法为灵识探知。施颂真背后的长剑却充满了强烈的侵略气息,炽热如熊熊燃烧的火焰。


    “这是一把新剑,不是纯钧。”施颂真解开背后行囊,拔出那柄赤红的长剑。秦楚臾定睛看去,只见剑柄末端铭刻着一个秦楚臾从来没有听说过的剑名。


    “赤霄”。


    “这是前辈从哪里找到的神剑?”秦楚臾颤抖着问。


    “不是找到的,而是长出来的。”施颂真反手摸了摸后脖颈。神剑破体而出的那种奇怪感觉还残留在血肉中,带着淡淡的痒意。


    “长出来的?”


    “说来话长……”施颂真不欲与秦楚臾就这个话题纠缠下去,“我得到了你师父的一点线索,可能需要你帮我一个忙。”


    原本对神剑极为在意的秦楚臾,闻得施颂真此言,瞬间被转移了注意力:“什么?”


    屋内人鱼灯烛之光微晃。施颂真暗叹一口气,心知故友选定的这个接班人,心智成熟程度恐怕还比不过天衍宗的陈复行。


    好在秦楚臾比起陈复行胜在年轻,以后有的是时间成长。


    “你师父平时写信的时候,你会在旁边看吗?”施颂真问,“她平时收到的信件会放在哪里,你知道吗?”


    秦楚臾摇头:“师父很讨厌写东西的时候旁边有人,说是会打乱她的思路,我怎么敢偷看她写信?”


    “这样啊,”施颂真沉吟,“那她失踪之后,你有没有翻过她的东西?知不知道她一般会把信件收在哪里?”


    秦楚臾涨红了脸,半晌方才期期艾艾回答:“翻了一点,不过我是为了——”


    “为了找到你师父,”施颂真截断秦楚臾,“不用解释,你找到了吗?”


    “只有十来封,多半都是施前辈的。”秦楚臾解释,“夷安内部通过网络联通,处理大多数宗门事务都无需通过纸质记录,需要写信的场合不多。但师父又有一个毛病……”


    “不重要的信看完直接烧了是吧?我知道。”施颂真伸出手,“剩下的拿来给我看看,也许有找到你师父下落的线索。”


    “施颂真,施颂真,施颂真……”


    施颂真一封封扫过去,当真如秦楚臾所说,沈雁归保存着的信件,几乎都是她寄来的。她虽不记得自己曾写过什么,可也知道都是些没营养的废话。


    “有了!”施颂真眼睛一亮,拆开封皮写着“辛世恭”的来信。沉稳优雅的楷书,一板一眼,恰是出于中州那位湛卢剑主之手。


    “上次你来信问的龙渊,我确实有所耳闻。南国龙渊数十年前并不叫龙渊,而是一片名为‘龙原’的草原。一位南国神剑之主以神剑之力劈裂此地,长达千里的深渊贯穿了这片草原,自此龙原更名为龙渊。


    “龙渊是南国刺客的故乡,南国四十年来有史可载的鱼肠剑主全部来自于此。我曾怀疑有组织在那里培养叛乱势力,提醒南国国主小心防范刺杀之剑。然而太阿剑主却哈哈大笑,说龙渊只是一座坟墓,为被篡位成功的南国皇族准备。不管生前是怎样的人,死后灵魂都会被囚禁于此,无法前往冥界。


    “天衍宗,辛世恭。”


    “我想去修仙宗门学习辟谷,这样即便没有东西吃,也不会被饿死。”


    后来他们联手偷走了钥匙,声东击西引开了人牙子,二人成功逃出了那间小屋。然而陈复行并没有履行他“带你回家请你吃饭”的承诺。翻墙时摔断了腿的施颂真无法长距离奔走,没等天亮便因腿伤发起高烧。


    扛累了施颂真的陈复行将她丢弃在路边,曾经许下重诺的少年一去不回。


    烧得满脸飞红的施颂真睁着眼睛看向天空,月亮隐在树梢后,即将沉入地平线之下。雪白的山梨花飘落下来,盖住了神志不清的施颂真。她试着张嘴吃几朵梨花垫肚子,然而这东西嚼几下便成渣滓,还不如吃草。


    要是再过几个月就好了,意识模糊的施颂真想,这样掉下来的就是可以吃的梨子了。


    那时梨花如雪,盖住了施颂真大半身子。施颂真眼睛半开半闭,随时可能一睡不醒。逃荒路上专吃腐肉和尸体的乌鸦落在女孩身旁,耐心地等她断气的那一刻。


    它们等了很久,然而女孩始终没有咽气。有一只等得不耐烦了,率先跳到施颂真的脑袋边,想要啄瞎她的眼睛。


    只听“咔嚓”一声,乌鸦脖子应声而断!


    其他乌鸦纷纷惊起,黑色的羽毛和雪白的梨花混在一处,在空中打旋。施颂真睁开眼,乌鸦殷红的血顺着咬出的口子流进她嘴里,润湿了施颂真苍白的唇。


    她从这只乌鸦身上汲取到最后一点生命力,勉强撑到了天亮。官道上路过一位准备天亮进城的算命先生,他捡走了施颂真,收她作了徒弟。


    因诅咒险些被神剑反噬妖力的梦妖惊魂未定,抬腿踢了施颂真好几脚。辜廿一目光在施颂真身上转一圈,确定施颂真尚未觉醒出神剑本体,不动声色地松口气。


    “不错,我是鱼肠剑主,辜廿一。”


    听上去就是和辜十九是一家的,应该也是南国的人。施颂真想。她动了动手腕,发现越动捆仙绳捆得越紧。


    “为什么要抓我?”施颂真问,“难道你们想给辜十九报仇?”


    她揉手腕的速度加快了,捆仙绳已经牢牢勒进施颂真的手肘,切开她的血肉。施颂真神色不变,继续和辜廿一二人周旋。


    “和那位前辈无关,”辜廿一回答,“我们只是奉命抓走天妖谢扶舟,你是顺带的。”


    寻常之法无法控制住神剑剑灵,好在眼前这只新生剑灵似乎还不知道她的身份。辜廿一不希望施颂真知道她的重要性,不然抓走她必定会更为棘手。


    梦妖虞丽站在鱼肠剑主身后,恨恨地盯着施颂真。施颂真眯起眼睛:“你们要抓谢扶舟?谁要你们抓的?”


    她想起到北境道贺的南国使臣团:“你们代表了太阿剑主?南国皇室和龙渊有关系?”


    虞丽一惊,施颂真从她眼睛里读出想要的信息,一声冷笑:“倒挺会装模作样的,淳于意。从前他写信到天山百般和我套近乎,可半点没跟我提过他认识辜十九。”


    血一滴一滴顺着施颂真的手腕流下来,被捆仙绳切开的血肉不断自我修复,原本被切断的肌肉很快又连接在一处。须臾间,捆仙绳便被施颂真的手臂“吃”了进去。施颂真动一下腿,盖住树上蜿蜒的血迹。


    辜廿一有些惊讶:“那些信,你居然真的看过?”


    明明淳于意说过,施颂真应该没有看过那些信里的任何一封,恐怕早给某只天妖全部截下烧了。


    “有人念给我听,和看了也没什么区别。”施颂真漠然,“识相的话就快点给我松绑,淳于意要谢扶舟,你们抓我做什么?”


    “恐怕不能。”梦妖虞丽幸灾乐祸地笑,“不错,你确实只是那个顺带的。不过既然落到了我们手里,就别想跑了。我们自然会给你找个合适的主人。”


    施颂真拧起眉:“主人?”


    辜廿一刚要斥责虞丽嘴上没把门的,转眼瞥见施颂真额上冷汗。他心脏忽然重重一跳。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空气里多了一股血腥味?


    “你——”


    话犹未了,施颂真已经解开了捆仙绳。她的手腕被收紧的捆仙绳切断又重新长好,原本捆住施颂真手腕的捆仙绳两端松松地垂落下来,被施颂真握住轻轻一抖。


    只见金光一闪,捆仙绳应声脱落!重获自由的施颂真闪身而出!


    辜廿一一惊,反手将毫无自保能力的梦妖推出去。他迅速掣出鱼肠,凭直觉架住施颂真的第一剑。而施颂真更不犹豫,很快又刺出第二剑、第三剑……


    只见银白剑光如雨,被鱼肠斩断的长剑碎片很快落了一地。辜廿一修为虽高过施颂真,但鱼肠剑拒绝伤害新生神剑剑灵。即便辜廿一斩断施颂真的佩剑,鱼肠落在施颂真身上,甚至无法划开她的衣饰。


    眼看辜廿一竟拿施颂真无可奈何,虞丽蹑手蹑脚绕到施颂真身后,待要偷袭。施颂真敏锐回身,无数破碎剑片自她掌中飞出。梦妖急要闪躲,施颂真已然抛下辜廿一,向虞丽袭去。


    芙蓉九剑·万剑归一!


    情急之下,辜廿一忘记了鱼肠剑无法伤害施颂真的限制,追上前想要阻止。鱼肠剑锋直指施颂真后心,企图阻止袭击梦妖的神剑剑灵。


    鱼肠三式·生灵灭!


    又过了半月,狼妖老大的内伤彻底养好,施颂真依约将四兄妹送去草原。刚把他们送走的那几天,谢扶舟可谓殷勤备至,比平日更细致妥帖到十倍去。施颂真被他搞得毛骨悚然,问是怎么了。


    谢扶舟没有回答,发间耳朵却心情极好地冒出来抖了抖。


    “明日还要吃蟹吗?吃的话我下山去和游贩再订十只。”


    “不了,再好的东西总吃也没意思。”施颂真果然被转移了注意力,“明天我要吃腐皮包子,馅要素一点的,不要放很多油。”


    “那就香干烤笋馅?再来一道银鱼蒸蛋?”


    谢扶舟系上围裙,得了施颂真的肯定后转身备菜。天山银鱼刚从桶里捞出,落在竹筛里仍是活蹦乱跳,在围裙上溅出星星水渍。纯钧剑主看着莫名欢快的谢扶舟,悄无声息走到他背后,一把抓住那条晃来晃去的狐狸尾巴。


    “你到底在高兴什么?”施颂真发自内心地不解,“说出来让我也高兴高兴。”


    说出来你也不会理解的。谢扶舟想。我一直想要的,是在你心里的独一无二。为此我转弯抹角试探了那么多次未能成功,却在偷听你和旁人的对话时得了一点安慰。


    十五岁的谢扶舟所求,不过是和那些萍水相逢之人不同,要做唯一能长久留在施颂真身边的存在。可后来二人感情深笃,谢扶舟渐渐变得贪心起来。他要赢的不是施颂真救助的过客,不是施颂真留在东陆的挚友,而是将施颂真抚养长大的养兄。他想和纯钧剑灵一样重要,想比纯钧剑灵更重要,想做施颂真心里唯一最重要。


    如果你听到我发自肺腑的心声,大概会忍不住笑出来吧。


    ——


    三界之外的黑暗里,冥界入口暗沉红光缓慢变得明亮起来。谢扶舟抬头望去。无尽虚无涌入浩荡冥河中,湍急河水后是鬼影憧憧。


    第 92 章   惟我(三)


    施颂真进入冥界意识前,冥河静静流淌仿佛一摊死水,没有半分生息。然而在她离开黑暗后,整条冥河忽然沸腾“活”过来了。鬼修密密麻麻列在岸边组阵,无数黑烟接连不断自江流上蒸腾而起,于高空显形出重重鬼影。残缺不全的魂体被鬼修强行抽出,全无清醒意识,被操纵守在冥河尽头等候。


    迈出界碑阴影的施颂真抬头,映入眼帘的是千万狰狞扭曲的鬼面。


    “我还没去找你们,你们倒先找上我了?”


    鬼修没有停止动作,也没有回答。他们中有的身带镣铐,有的面露恐惧,有的腿抖得好像在弹琵琶。更多鬼修只是麻木,满脸写着“都这样了还能咋办不如去死一死”。施颂真眯眼看去,只见众多鬼修胸口皆有一条亮起的契约线。它们在万千虚线因果中汇聚拧成一股粗绳,向冥河上游追溯而去。


    随着婚契的终结,二人缔结十九年的因果就此斩断。施颂真眼睁睁看着泡沫里那对年轻的爱侣渐行渐远,如同那些不能回溯的时间。少年青涩的心声在施颂真意识深处响起,是尚还年少的谢扶舟。


    “施颂真,你到底有没有爱过我?哪怕和你爱孟逢春一样多。”


    谢扶舟还问过这种话?是什么时候的事?施颂真想,她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了。


    她眼前忽然亮起来。“某种程度上确实记忆犹新,”施颂真走到陈复行身边,“不过不是什么好记忆就是了。”


    对世人而言,芙蓉剑的人生开始于她十六岁的时候。施颂真一出世便有化神期修为,又有神剑纯钧,生来强大无匹,凌驾于全部修者之上。


    没有人会猜到,芙蓉剑会有一个那般弱小糟糕的童年。


    “我还以为你这辈子都不会敢来见我。”


    “确实上辈子没敢来见你,担心你会一剑杀了我,最后一直等到你死。”陈复行斟酌着字句,“但方才在城主府,你说你就是施颂真,我想这也许是我的机会。”


    施颂真哑然:“你觉得我会杀了你?”


    “刚才在婚宴上,你是真的想杀了谢扶舟吧。”陈复行指出这一点,“谢扶舟至少在你活着的时候没有亏欠过你,只是在你死后变心爱上了别人。这样你都要杀了他,何况当初在你重病时弃你而去的我?”


    施颂真脸上的笑容淡去了:“有事说事,不要拉扯别人。你找我来,到底是为了什么?”


    陈复行合上书,向施颂真递过来:“礼物。”


    施颂真没有去接。她瞥一眼书封,是平常的引气入体和辟谷的修炼法则。


    “还记得我们逃出去的前一天晚上吗?我当时肚子很饿,你把藏起来的碎饼拿给我。”陈复行的手停留在半空中,“那是我吃过最难吃的一块饼,还没我的拳头大,风干后硬邦邦得像石头。但你瞪着那双眼睛殷勤地看着我,像小狗一样,我只能假装吃得很开心。”


    “如果真的觉得难吃,你可以不吃的。我那时候也很饿了,那块饼是临走前哥哥塞给我的,只剩一点点。”施颂真说,“但你当时哭得好像很伤心,我觉得你可能比我更需要这块饼。”


    陈复行顿住,坚强地说下去:“我说等我们逃走之后,我可以带你回我家,到时候你就不用啃你的那块破饼了。但你想了想,跟我说你要去修仙宗门学习辟谷,这辈子都不用挨饿了。”


    模糊的记忆随着陈复行的叙述逐渐清晰。施颂真被爹娘卖掉的时候年纪尚小,个中细节早已淡忘。然而陈复行比施颂真大了整整三岁,到底记得比施颂真清楚些。


    天光大放,脱离噩梦的施颂真重回现实。只见红光一闪,黑发红眸的少女突兀浮现。察觉到梦境破碎的梦妖率先躲到辜廿一身后。鱼肠剑灵无声无息地浮现在空气中,挡在剑主辜廿一身前。


    此时梦妖虞丽的葫芦里,传来一下又一下的击打声。天妖谢扶舟被赤霄剑灵强行破开噩梦,就此恢复了意识,正在想方设法脱困。


    “你确定要动手吗?”鱼肠剑灵声音冷淡,“身为神剑,你无法伤害同为剑灵的我。何况我们这边有三人,你却只有一个。真要动手的话,你不会占据优势。”


    鱼肠剑灵喻元川作为早期离开神剑山的七位神剑之一,早早到了渡劫期境界。而施颂真尚未被业火锻出实体便离开了黑石广场,即便她如今有了神剑本体,在鱼肠剑灵面前依旧弱小得不堪一击。


    如果不是因为神剑有着无法自相残杀的限制……


    “如果你的主人没有突然把我抓起来,我也没有对他动手的必要。”施颂真忽略梦妖腰间“邦邦”响的葫芦,拿着神剑赤霄挥了几下,满意地发现很是称手。这柄赤红的利刃宛如她身体的一部分,如臂使指。


    随后施颂真的情绪微微低落下去。原来她复活后不再是人,竟然是因为被神剑山的业火锻造成剑灵了吗?


    施颂真少时和孟逢春相伴,知道神剑剑灵虽然灵力强大不死不灭,可也有着他们的痛苦。与其做被天下剑修追逐抢夺的神剑剑灵,施颂真还是更愿意当个不用认主的、自由自在的人。


    “要来我们这里吗?”鱼肠剑灵喻元川问,“眼下你刚刚复活,无处可去。如果觉得一个人孤单的话,为什么不来南国?你也许会在这里找到你的朋友。”


    “不了。你似乎忘了辜十九是死我手上了,可我没忘。”施颂真瞥他一眼,“如果当初不是有人为我挡剑,我大概早就被你杀了,纯钧也会被辜十九带走。现在你却想让我跟你走?”


    她和谢扶舟一切交集的起点,正是那个天山的雪夜。如果没有辜十九和喻元川的存在,施颂真大概也不会和谢扶舟走到眼下这步。


    她不喜欢鱼肠剑灵,一并不喜欢他背后的南国龙渊。与其认主成为他人的附属任人驱使,施颂真宁可回到九阳山,和其他两位神剑一同沉睡。


    “即便那日天妖没有为你挡剑,你也不会死的。”鱼肠剑灵神情冷淡。


    “什么?”忽然一缕光冲破了地平线,刺破了无边无际的黑暗,接着通红的太阳从雪原之下猛然跳出!原本寂静的旷野四面八方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是沉睡的雪妖从睡梦中醒来,开始了他们一天的活动。


    结束完一夜捕猎的雪狼结伴成群,三三两两回去休息。一只三翼的尚负鸟拍打着翅膀从天空飞过,在云间留下飞翔过的痕迹。


    自从来到天山后,施颂真有了谢扶舟这个任劳任怨打理家务的仆人,很少有起得这般早过。她听着那些不同的呼吸声,感受着它们冰冷的吐息,竟然觉出一丝新奇。


    “这就是活着的东西啊,”施颂真想,“和冥界的鬼魂是完全不一样的存在。”


    她不合时宜地想起了孟逢春。在纯钧剑灵故去的第五年,施颂真想起孟逢春的次数越来越少,但还是会想起。因为牺牲了全部神魂来换回施颂真一颗完整的心脏,孟逢春的灵魂甚至没有机会进入冥界,便全部消散于无形。


    四海之内,能证明孟逢春存在过的东西,除了纯钧剑外,便只剩下施颂真。然而如果说施颂真第一次目睹孟逢春在眼前消逝时痛到恨不得自己代替兄长去死,那么如今她的悲痛已经淡到可以忽略不计。


    只是胸腔中的那颗心脏微微一抽,随后恢复正常。如此而已。


    “已经看到了日出,我们可以回去了吧?”谢扶舟打个哈欠,眼眸中多了几分清明。


    施颂真没有回答。她抱着腿,将下颌搁在膝盖上,注视着眼前漫天如火的朝霞。


    “谢扶舟。”“叶岛主?”


    叶全非从回忆中惊醒,只见深红眼眸的施颂真站在对面,探究地看着他。他忽然松了口气。


    不一样的。十五年前施颂真已经二十九岁,而眼前的少女看起来却更加稚嫩,看上去不过十五六岁。她们绝不可能是同一个人!


    但为什么?为什么他第一眼会认错?明明她们长得并不完全相同。


    “叶岛主这是把我当成了谁?这般害怕。”施颂真脚踏虚空,向叶全非步步走来。


    “还是说,你做了什么对不起我的事,所以不敢见我?”


    “一派胡言!”叶全非冷声叱道,“做错事的应该是姑娘你吧?不请自来还擅自打破蓬莱结界,你是想和整个东海为敌吗?”


    “我也不想这么粗暴,但是贵岛的弟子太过油盐不进。”施颂真有点困扰地皱眉,“我已经说过好几遍我只是想和叶岛主见一面,但他们好像聋了一样听不见别人说话,始终重复‘蓬莱以外人员不得上岛’。”


    “所以你就打破了蓬莱结界?”


    “不然呢?我不喜欢浪费彼此的时间。”施颂真语声淡淡,“十五年前叶岛主不过曾和我有过一面之缘,便能写信求我帮助蓬莱抵御鬼道入侵。没想到十五年后颂真要见叶岛主一面,竟是如此困难?”


    叶全非面色微微苍白:“你当真是施颂真?你不回天山找谢扶舟,来蓬莱做什么?”


    “我想我在新石城主府上已经说过一遍,我是来拿纯钧的。”施颂真忽略他前半句话,“先前我和叶姑娘匆匆一面,见她有了一颗完整剑心,本想讨回纯钧。不过一来当时我刚刚重回人间,力有不逮。二来牵涉到神剑这样的大事,我想还是和叶岛主说一声比较好。”


    那双赤红的眼眸盯着叶全非,隐隐带着刀剑的锋锐之气。叶全非想起十五年前的“施颂真”,他直觉那个“施颂真”和眼前眼眸深红的女子,应该是同一种东西。


    同样危险的,不愿屈居人下的东西。


    “纯钧不在蓬莱!你找错地方了!”叶全非喝道,“我不追究今日姑娘的过错,还请姑娘速速离去!不然的话,在下可要不客气了!”


    “不在蓬莱?”施颂真却没有相信,“那还能在哪里?”


    她举起赤霄,直指叶全非喉间:“如果岛主不介意,我想见一见叶姑娘。”


    剑长三尺,剑锋赤红,流淌着的红光宛若岩浆。起先施颂真没有生气时,叶全非尚未察觉到这柄剑的奇异之处。然而被针对之后,叶全非几乎要被神剑威压震慑得喘不过气来。


    它给叶全非带来的压迫感,远胜失去剑灵的纯钧。


    “……神剑!”


    他从来没有听说过,世间还有一柄这样的神剑。和内敛的纯钧相比,它的威压要更为狂放,带着天生的高傲和嚣张。在施颂真情绪平静时,它普通得如同一柄普通的铁剑。


    但此刻它被剑灵的怒气唤醒,飚射出惊天的敌意。


    “我要见叶雪衣。”施颂真说。


    这次她没有用敬语。


    “怎么了?”谢扶舟转过头,金色竖瞳被朝阳折射出惊人的瑰丽。


    “如果我有天死了,你会不会难过?”施颂真看着他的眼睛,“你会难过多久?”


    “直接默认我会难过吗?”谢扶舟难得有些迟疑,“但我想,答案应该是不会。”


    “为什么!”


    即便施颂真第一时间选择掩饰,但她还是意识到。有一瞬间谢扶舟肯定察觉到了,她的震惊,她的不甘,她的失落。


    如果我有一天死了,你甚至不会为我难过?


    “因为我从来没有过这种感情,”谢扶舟想了想,“我自从诞生于世后,在时间流逝中懂得了何谓快乐、愤怒、恐惧、喜悦。但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发生过什么事,能让我学会难过。”


    他回答的神情很诚恳,施颂真能察觉到谢扶舟说的是实话。然而她无法接受:“一个人怎么会不懂难过?你难道就从来没有失去过什么不想失去的东西吗?”


    “第一,我不是人,我是妖。第二,我失去过很多不想失去的东西,但这并不代表我就会难过。”谢扶舟眼中金光灼然一闪,“因为我知道,总有一天,那些东西我会亲手拿回来。”


    失去后的愤怒压倒了无能为力的绝望,因此狐妖从来不知难过为何物。不知道生死之事能多么令人绝望的谢扶舟,让施颂真羡慕到简直有些嫉妒了。


    刚刚因感知到天地灵物苏醒而欢喜的施颂真别过脸去,不想再和谢扶舟说话。谢扶舟沉默片刻,似乎也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


    半晌,施颂真搁在膝盖上的手触碰到了一种毛茸茸的质感。她回过头,只见谢扶舟妖化出两只毛茸茸的狐耳,正笨拙地把头往施颂真手下塞。


    施颂真一时忍俊不禁,顺手摸了摸谢扶舟的脑袋。谢扶舟察觉到施颂真回嗔作喜,明显松了口气。


    “我不会难过,但我也不会让你一个人孤零零地去死。”谢扶舟说,“所以你不用担心,只要你不再次丢下我。不管你去到哪里,我总会在你身边。”


    我总会在你身边。


    施颂真从睡梦中惊醒,身边空无一人。


    她撑起上半身,秦楚臾为她腾出的房间干净敞亮,人鱼灯烛在屋中摇晃。窗外山雾浓稠似牛奶,透不进半分晨光。


    自从在神剑山醒来,施颂真发现她的记忆缺损许多,仅剩的也总似隔了层薄雾,模糊遥远,看不分明。


    但在体内生出一柄赤霄后,她似乎又能看清了。


    “不会为我的死难过吗?”施颂真想,“不愧是天妖,当真是说到做到。”


    施颂真掀开被子起身,拿着枕下的赤霄走出去。如今她还有许多事要做,不能因为一个旧梦反复浪费时间。


    在出发寻找沈雁归之前,她得先去蓬莱岛拿回纯钧剑。


    “你难道就从来没有想过,辜十九死后,我为什么没有对你动手?”鱼肠剑灵目光落在赤霄剑上,这柄新生神剑虽看上去还很弱小,但它身上凝聚的剑气却比喻元川见过的任何一柄神剑都深邃。


    那不是一柄神剑的剑气,而是千千万万剑气的总和。


    施颂真皱眉。


    “因为当我第一次看清你的眼睛时,我就已经明白了。你未来必然会变成和我一样的存在,而我们注定无法互相伤害。”


    她只是不明白,她已经满足了谢扶舟的愿望斩断了二人因果,为何天妖还要不依不饶地追去龙渊,甚至不惜放弃飞升追到了冥界。


    “飞升多好啊,”她轻声问,“你怎么不飞升呢?”


    一切声音都在飞速离谢扶舟远去,神思混沌的天妖模糊看见施颂真嘴唇开合,只是听不见她在回答什么,又在问什么。他用尽全身力气想要抓住她,然而那力道落在施颂真手上,也不过是虚虚一握。


    “别逃避问题,别离开我……”


    天妖声音低沉下去,手掌无力垂落。施颂真反手拢住他的手指,细细摩挲。


    “我就在这里,不会离开。”


    “睡一觉吧,你还会再醒来。”


    第 93 章   惟我(四)


    施颂真孤身返回冥河尽头。


    幽冥没想到这么快她便去而复返。他看向施颂真身后,除了神剑纯钧别无一人。


    “你不是去救那只天妖去了?他人呢?”


    施颂真不答反问:“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你和我立契的时候,蔺虞南就在附近偷听。”


    “当然,”幽冥笑起来,“怎么,生气了?”


    “你故意提前替她引路出去,就是为了给我添堵?”


    “添堵算不上,只是一个考验罢了。若是你因为那只狐狸便能被一个小小鬼王威胁,日后如何能替我解决三界内所有鬼修?”幽冥轻描淡写,“如果你迟早会为那只天妖误事,不如早些剥夺你的自我,让你老老实实心无杂念地为我做事,也算节省彼此的时间。”


    “是吗?”施颂真弯起嘴角,“不必担心,我向来遵守承诺。但我以为,履行约定时契约者即便不帮忙,至少也不该添乱。这会让我产生一种错觉,你并没有很担心鬼修鬼力扰乱人间,甚至——你其实是乐见其成的。”


    葫芦中,谢扶舟在击打葫芦底部。


    该说不愧是最了解天妖的淳于意吗?世上本不该存在能困住天妖的捆妖绳,然而这根捆妖绳竟然当真困住了重伤状态的谢扶舟数息。葫芦内壁坚硬光滑有如玄武龟壳,谢扶舟一爪上去,力量却被光滑的葫芦如流水般卸开,原封不动地奉还回来,险些折断了狐狸的爪子。


    被神剑贯穿心脏后,谢扶舟虽然肉身无碍,但灵魂的疼痛残余体内,叠上这被原样奉还的攻击,谢扶舟手指不自觉开始痉挛。


    施颂真的声音渐远,谢扶舟虽听不清,但下意识焦急了些。眼看爪子对葫芦毫无用处,谢扶舟甩出九条尾巴,尾巴上狐狸毛根根锋锐,银白犹如针尖!


    “轰隆”一声,葫芦应声而碎!谢扶舟从中冲出,反手一爪掏向拴着葫芦的梦妖虞丽。虞丽虽然有所预料,但没想到谢扶舟动作这么快,一时间闪躲不及,被天妖伤了腹部。虞丽惊呼一声,慌乱抬手,企图用胳膊挡住谢扶舟第二波攻击。


    “当”,天妖碎金断玉的狐爪撞上了鱼肠剑。喻元川持剑挡住谢扶舟的攻击,转瞬和谢扶舟战成一团。鱼肠剑主辜廿一修为不过元婴,无法和谢扶舟正面对抗,只得将神剑交还鱼肠剑灵。


    只见高空中谢扶舟和喻元川交手,招招致命,辜廿一不由得有些犹豫:淳于意要的是活的天妖,但如果喻元川不小心把谢扶舟杀了怎么办?


    但他很快发现这是在杞人忧天。天妖谢扶舟虽然肉眼看上去有些虚弱,但重伤状态下的妖狐更添几分野兽的凶悍。即便喻元川身为神剑剑灵不死不灭,竟也被谢扶舟短暂压制住了,一时找不到生擒天妖的时机。


    “施颂真呢?”谢扶舟扫一眼四周,发觉已经没了施颂真的踪影,“你们把她关到哪里去了?”


    鱼肠剑灵方欲回答,梦妖虞丽眼珠骨碌一转,抢先出声:“你想见施颂真?那就乖乖住手,不然我就杀了她。”


    谢扶舟锐利地瞥梦妖一眼。只这一眼,虞丽只觉大脑仿佛被一根银针长驱直入,痛到尖叫出声。


    短短一瞬,谢扶舟已经强行连接了梦妖的意识,读取了她的记忆。他也只来得及读取这一瞬。下一刻,短暂被谢扶舟甩开的鱼肠剑灵又缠身而上,将谢扶舟牢牢困住。


    剑阵·风霜切!我确实曾想要杀了你,不过那是很久之前的事。”施颂真说,“你上辈子没来找我是正确的,因为那时候的我绝对不会让你好过,不管你是谁的弟子。”


    但如今她已经死过一次,前世恩怨忽如云烟。如果不是这次陈复行主动来找她,施颂真根本不会想起这桩旧事。她要做的事太多,一个曾经背叛过她的故人,对施颂真而言无足轻重。


    “这些年我一直想要逃避,不去想我曾经只顾自己逃跑,把你一个人丢下的事。我想即便我当时带你一起走,你也有可能在半路上病死,所以即便你死了,那也不是我的错。”陈复行低声说,“但我没想到,你居然活下来了。”


    不仅活了下来,还活得很好。北境芙蓉剑施颂真威名远播,天衍宗弟子都兴奋地讨论神剑纯钧为何忽然愿意低下他高傲的头颅,选择了他的剑主。


    听清纯钧剑主名字的陈复行当头一个霹雳,呆若木鸡站在原地。天衍宗宗主辛世恭察觉到爱徒异状,关切地问他怎么了。


    “只是有点好奇罢了,”陈复行听见自己干涩的声音,“纯钧剑主一出世便有化神修为,不知她如今有多少年岁?”


    “似乎是十七。”湛卢剑主叹息,“当真是年少有为,后生可畏。我在这个年纪的时候,恐怕敌不过她的一根手指。”


    陈复行只觉脑子“轰”的一声,接着涨红了脸。


    不会错的,这位横空出世的纯钧剑主,正是当年被他遗弃的孩子施颂真!


    “从那之后我一直很害怕,害怕你找到我,害怕你告诉所有人我当初做过什么事,害怕师父就此对我失望,不再愿意栽培我。所以我竭力回避一切可能遇到你的场合。”陈复行说,“但这样躲躲藏藏,对我来说实在太痛苦了。”


    做错事的人必须承担责任。因为心中有愧,陈复行结婴时被心魔所缠,三次方才成功结出元婴。


    然而心魔并没有就此消失,而是见缝插针地出现在陈复行每次心境动摇时。


    无数剑气向谢扶舟席卷而去,谢扶舟毫不畏惧地直接撞上去,他坚硬如金铁的尾巴轻轻一荡,便将剑阵荡开一个缺口。


    “她走了啊。”在新石城中时,叶全非百般推诿,拒绝承认施颂真是死去的芙蓉剑。施颂真自此打消了和平解决问题的天真想法。


    拒绝归还纯钧?碾过去就好了,反正神剑是永远不会腐朽毁坏的。把整个蓬莱岛劈开,纯钧剑依旧会完好无损地沉入海底。


    赶来的蓬莱弟子越来越多,乌压压站了一圈。他们的眼神或好奇或仇视或紧张,施颂真熟视无睹。赤霄剑锋直指叶全非的喉咙,逼着他向后院移动。


    第一次在门生弟子面前这般丢丑,叶全非额间渗出汗水。


    “到底出了什么事?”叶雪衣的声音隔着窗逸出,“是谁闯进了蓬莱岛?是谢扶舟吗?”


    “大小姐,你就别管那谢扶舟了。他——”


    窗外侍女语声戛然而止,她目瞪口呆看着被施颂真逼进院中的叶全非:“老爷?”


    “爹?”


    叶雪衣想要开窗,看看外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然而叶全非在屋外下了禁制,被封了灵力的叶雪衣一时间无可奈何。


    她正要问侍女外面怎么了,只听“咔嚓”一声,窗扉应声而碎!


    施颂真抬起手腕,木窗被赤霄一剑挑飞。叶雪衣目瞪口呆看向屋外深红眼眸的女子。


    “……施颂真?”


    施颂真礼貌颔首:“叶姑娘,我来拿回我的剑。”


    谢扶舟看着虞丽记忆里的施颂真毫无留恋转身离去,刚刚放下心来。


    接着他眉头微皱,目光投向虞丽身前的鱼肠剑主辜廿一。在梦妖的记忆里,谢扶舟有了一点意外收获。


    “等等……你拿走了纯钧?”


    “我现在成了冥界行走,要杀光冥界里一切苏醒的恶鬼。早晚有一天,冥界会比当初的卓尔沁草原还要安静如死,因为这里除了你,没有其他能和我交流的活物。”施颂真隔着光晕抚摸孟逢春的脸,“我真怕现在不杀了你,日后在这份孤独里会慢慢忘记你曾经做过的事,因为孤独变得软弱,然后觉得原谅你也无可厚非,至少这样我不是一个人。”


    还好,一切还未发展到不可救药。施颂真按了按胸腔,那里有一只受伤的狐狸灵魂,在她的心脏里沉睡。


    她已不是一个人。


    “不出意外,这是我最后一次来看你。我想,我大概还有件东西需要还给你。”


    赤霄剑灵取下纯钧,束缚孟逢春的秋荻舒展出一根茎叶,飞快将纯钧卷进光晕。银白神剑躺在剑灵身畔,时间仿佛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拉着飞快倒回。千千万万年前,纯钧神剑和剑灵也曾是这样,相伴着静静在神剑山中沉睡。


    这下是完璧归赵了。施颂真想。她一下子轻快起来,笑容终于也变得真心实意。


    “永别了,逢春。”


    少女身影渐渐远去,消失在黑暗里。银白禁制中沉睡的剑灵嘴唇忽然蠕动起来,挣扎着说了什么。


    模糊言语化作气泡悠悠上浮,没有人听到。


    第 94 章   惟我(五)


    “别过来!”


    面容扭曲的男鬼挟持一个婴鬼,色厉内荏冲施颂真怒吼:“你再过来我就杀了他!”


    被紧紧掐住脖子的婴鬼很不舒服地大哭起来,涕泗横流。赤霄剑灵困惑皱眉,旋即重归漠然。她甚至没有拔出那柄神剑,只是举起手掌在空中斜斜一切。冰冷弧线吻上恶鬼身躯,当事鬼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整具鬼躯已被剑气斩做两截。施颂真抬腿,毫不客气地在男鬼胸前猛踹一脚,断裂鬼躯霎时被踢出百丈远,“扑通”栽进冥河里。


    失去支撑的婴鬼眼见要摔到地上,被赤霄剑灵眼疾手快接住。


    “为什么会觉得这样能威胁到我?”施颂真摇头,“你们都是我要送回冥河的人,难道还指望我会放过任何一个吗?”


    话虽如此说,她对婴鬼的手段显然要温和许多,即便她早已在这场无止境的杀戮里耐心耗尽。施颂真抱着婴鬼走向冥河,刚要俯身将它送回江流中去。“噗呲”一声,那只小手已然贯穿了赤霄剑灵的胸膛。


    原本还在大哭大闹的婴鬼诡谲地“咯咯”直笑,尸毒黑气顺着胳膊攀援而上,一瞬间便侵入了施颂真的心脉!赤霄剑灵眼眸一冷,手上加重力气,直接拧断了婴鬼的脖子。


    “施颂真!”城主只觉眼前一花,身前蓦然多了一只白毛狐狸。天妖金色眼眸耀眼如同日光:“神剑剑灵?这是蓬莱岛放出来的消息?”


    “应该是。据小道消息说,施姑娘和叶岛主血战一场,几乎将整座岛都犁了一遍,最终没能找到纯钧,无功而返。”城主斟酌着字句,“叶岛主声称对方绝不可能是芙蓉剑施颂真,因为对方不是人,而是剑灵。只有神剑剑灵,才能这样轻易地击碎他设下的护岛结界。”


    就是到死,叶全非那张嘴也是硬的。只要他不承认对方是死而复生的芙蓉剑,施颂真就没有拿走纯钧剑的身份和理由。


    而施颂真复活后确实已经不再是人,这无疑大大提高了她自证身份的难度。


    “东陆的狩猎者正在前赴后继赶往蓬莱岛,有熟悉神剑的修者证实蓬莱岛上确实存在着未知神剑的气息。据老朽所知,施姑娘应该已经离开了东海,没有人知道她去了哪里。”新石城城主再拜,“后面需要再做什么,还请大人示下。”


    谢扶舟低头沉思片刻:“不用了,回去吧。这段时间辛苦你了。”


    施颂真在蓬莱岛当然找不到神剑,因为纯钧已经被谢扶舟带回了天山。然而叶全非此番行为着实有些可疑。他即便因为误会谢扶舟逃婚对天妖心有成见,也不该对疑似救命恩人的施颂真那般刻薄,三番两次否认芙蓉剑复活的可能。


    施颂真确定纯钧不在叶雪衣身上后,应该想得到是鱼肠剑主和那只梦妖动了手脚。谢扶舟想,他大概能猜到施颂真会去哪里。而那恰恰是谢扶舟最不该踏上的土地。


    “我没事,别忘了,我是不死之身。”赤霄剑灵安抚那只大惊小怪的狐狸,“倒是你,尸毒对你没有影响吧?”


    “没有,”天山白狐松了口气,“别忘了,我在你的心里,很安全。”


    赤霄神剑陷入沉思:“虽然这种说法也没错,但总觉得好像哪里怪怪的……”


    施颂真不知道这些前尘过往,她看见的只有结果:谢扶舟不惜和其他无辜女子成亲,只为覆盖和她之间的婚契。


    回忆的幻境中,谢扶舟掀开书本,专心听窦关山讲那套未曾证实的理论。窦关山说完,忽然又生了些悔意:“不过我也只是听我娘……”


    “我知道了,”谢扶舟打断窦关山的找补,“谢谢你,关山。”


    “你真的要为了结束一段婚契再缔结一个婚契?”窦关山奇道,“其实那份契约放在那里也没什么关系吧,反正施颂真已经死了,它不会对你造成什么影响的。”


    谢扶舟低垂眼帘,极长的雪白睫毛垂落,在脸上投下一痕阴影:“因为恶心。”


    “什么?”窦关山没有听清。


    “因为会觉得恶心,”谢扶舟抬眼,将手放在心脏上,“每次我感知到不属于我的情绪时,都会觉得恶心。”


    施颂真心头剧震!在天山秘境中时,谢扶舟总能想起施颂真。


    他听北境百姓说,最痛的不是至亲之人死去的那一刻。当发现身边到处都有已故之人留下的痕迹后,意识到所爱之人永远无法再次出现,那才是留下的人最痛苦的时候。


    天山秘境外,纯钧十三剑阵永不止息。施颂真残留的灵力支撑着剑阵的运转,十五年如一日地提醒着谢扶舟,施颂真不会回来了。


    为什么不回来?是为了那些蓬莱岛的弟子,是为了那个占据了你身躯的存在?还是为了可能会被鬼修毁灭的人间?


    谢扶舟不明白,拯救别人到底有什么意思?人总是要死的,即便施颂真出手,也不过是暂时延迟了他们的死期。这种见不到头的单方面自我满足,究竟有什么意义?


    天妖生性残忍,这并不是人间的误传。谢扶舟平日在施颂真面前装得乖巧,对外人却素来冷漠。即便五境内所有人全部死去,也不能让谢扶舟动一下眉毛。然而鬼道大开的那一日,被纯钧重创的谢扶舟却选择吞噬了那三千九百名鬼修,没有给他们逃入人间的机会。


    不能让施颂真的死毫无意义。这是谢扶舟混沌的大脑里,唯一一件清晰的事情。他带着纯钧剑跌跌撞撞回到天山秘境,摔进施颂真亲手开辟的温泉中。血花在温泉中绽开,热水上涌,一瞬间淹没了重伤的九尾狐狸。


    失去意识的谢扶舟顺着泉水起起伏伏,隔着水看着秘境外的十三剑阵。剑阵犹在,设下剑阵保护他的人却已经死了。


    为了保护蓬莱弟子而死,为了保护人间而死,唯独不是为了谢扶舟而死。


    在谢扶舟眼中,没有人可以在施颂真心里占据比他更高的地位。但事实证明,即便是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鸠占鹊巢的孤魂野鬼,也比谢扶舟的生死强上一分。那只野鬼能得到施颂真的遗体,谢扶舟却不能。


    即便是到了最后,施颂真都没有给谢扶舟解释,只有一句单薄的“这是我自己的选择”。谢扶舟想,也许施颂真不够爱他,或者根本没有爱过他。自始至终,施颂真只是把他当成一只宠物罢了。


    不用给宠物解释,因为它们只要活下去就好。其他的,都不再重要。


    他多么恨这个人。


    他多么爱这个人。


    许多人劝说谢扶舟从过去的幻象中走出来,他也试过这么做。但合上眼,谢扶舟总会看见十七岁的施颂真。她在绿草如茵的春天中向谢扶舟走来,满地青翠的草,河中碧清的水。是冰雪消融后带来的生机,和梦中面容模糊的少女截然相反。


    “施颂真,你到底有没有爱过我?哪怕和你爱孟逢春一样多。”


    苍白冷漠的少女站在树下,青白云影在天际飘浮,阳光在施颂真脸上投下树叶的阴翳。谢扶舟能听见湍急的流水声,和风拂过树叶的“哗哗”声。


    可施颂真啊施颂真,你为什么总是不回答?


    她虽不记得蓬莱岛上发生的事,也不记得自己为什么会捅谢扶舟一剑。但在施颂真想来,她做事总有她的理由。即便是给了谢扶舟一剑,当时的情形也一定是事出有因。


    但不管是什么原因,都不足以平息施颂真听到这句“恶心”后心中生出的惊涛骇浪。她眼里短暂空茫片刻,耳里一片嗡鸣。施颂真听不见谢扶舟和窦关山的后续聊天,只觉胸腔里那颗模拟出来的心脏在砰砰乱跳。


    可能因为心脏跳得太快了,所以有一点痛。


    是从什么时候,你开始觉得你我二人的婚契恶心?是从你爱上叶雪衣后?还是我死之后?


    又或者,早在我死之前,你已经开始厌倦了,只是不敢告诉我?


    “够了。”施颂真轻声说,“我不想再听。”


    她向谢扶舟走去,想要击碎九尾天狐的噩梦。梦境却在此时再次融化,不同的色彩消弭于无形。施颂真只觉身体一轻,定睛再看,眼前是一座荒废的寺庙。


    庙里蛛网遍布,满是尘灰,偶尔能听见老鼠的“吱吱”乱叫,和雨水渗透屋顶的声音。一位苍老的僧人借此地容身,所有不过身下一块破旧的蒲团。


    谢扶舟坐在檐下的石阶高台上,伸手去接瓦片上滴落的雨水。


    以施颂真的眼力,她当然能看出这位僧人毫无修为,不过是个不能修炼的凡人和尚。她不明白谢扶舟为什么会梦到这个场景,脚步不由得顿住。


    “你下次来看我的时候,也许我已经死了。”老僧忽然说。


    “是吗?”谢扶舟收回手,神情依旧是淡淡的。


    这样的谢扶舟对施颂真而言,是极为陌生的。如果没有再次相遇,施颂真记忆里的谢扶舟还停留在十五年前。那时的施颂真还相信谢扶舟的一举一动都在她的掌握之中。


    如今的谢扶舟已经成长了十五年,施颂真却依旧是十五年前的施颂真。当初施颂真就没能看破谢扶舟的假面,现在当然更加不能。


    “不跟我再提一提你的亡妻施颂真了?”老僧笑了笑,“这或许是我最后一次开解你的机会了。”


    “没什么好开解的,”谢扶舟抬头看向天空,“我不会原谅她,即便是我死了。”


    “如果你真的觉得没什么,为什么这些年你一直会回到这里?”老僧说,“你的心乱了,但不是因为施颂真。”


    而是因为叶雪衣吗?施颂真想。这个时候,谢扶舟和叶雪衣定亲了吗?


    谢扶舟不语,过一会儿他忽然说:“我有事一直瞒着她,从一开始就是。”


    谢扶舟从来没有告诉过施颂真,他是为了神剑而来。施颂真最恨谎言和欺骗,却到死也不知道谢扶舟的真实身份,当然不会恨他。


    但谢扶舟宁可她恨他。从施颂真战死之后,谢扶舟不止一次想过,如果蓬莱岛那日他向施颂真和盘托出一切,也许施颂真会因为要报复他,短暂放弃去死的念头?


    “我到最后也不知道她为了什么抛下我去死,因为她始终对我有所保留。”谢扶舟说,“我或许从来不曾走进她的内心。但这不能怪她,而是应该怪我。”


    一开始有所保留的是他,想要利用施颂真的也是他。人和人之间的感情是相互的。也许冥冥之中施颂真的潜意识察觉到了谢扶舟的欺骗,所以她会不自觉地对他有所提防。


    “你觉得自己做错了事,所以对她心存歉疚?”老僧说,“但这和你从前说的不同。你一直告诉我,你无法原谅她背弃承诺弃你而去,所以你恨她。但现在看来,你好像更恨你自己?”


    “你觉得如果一开始对她坦白一切,你们或许会有不一样的未来,她也许会爱你爱得更多一些,那天也不会这般轻易地撒手而去。”老僧轻叹一口气,“谢施主,也许你无法原谅的不是你的妻子,而是你自己。”


    谢扶舟如遭雷击!


    自施颂真死后,他一直被困在失去施颂真的噩梦里,泥足深陷,难以自拔。许多得过芙蓉剑恩惠的故人来天山祭奠施颂真,总要劝说谢扶舟一句,希望他能从过去中走出来。


    世上无人能再有施颂真的风采,活着的人终究还是要往前看。然而多少次午夜梦回,谢扶舟总会从噩梦中惊醒。


    “这次无法履行我的承诺了,不过还是请原谅我。”


    “不会原谅你,只要我活着一天,就绝对不会原谅你。”


    这句话谢扶舟在梦中说过一千一万次,仿佛只要他不原谅,施颂真就能回来。


    他被困在这个噩梦里太久,竟然一直没有发现,他怨恨的人,其实从来不是施颂真。


    原谅别人很容易,原谅自己却很难。世间没有囚牢能困住天妖,除了他自己。谢扶舟建造了这个噩梦,然后心甘情愿地将自己束缚在过去中,无法摆脱名为“作茧自缚”的牢笼。


    说好不会原谅你,其实是无法原谅我自己。


    “不是询问,而是请求。”谢扶舟直视那道萤火虫组成的幻影,“请你给颂真自由吧。鬼修复苏扰乱人世,该承担责任的人不是她。”


    “不是她又该是谁呢?”幽冥冷笑一声,“这是她自己的选择,为了救你,她和我立下契约。只要世上鬼修尚存,她就永远不能停下,永远无法休息。”


    “是你。”天妖声音冷淡清晰。


    “……什么?”


    多少年了,幽冥第一次产生了惊怒交加的情绪,恨不得一指头将这胆大包天的天妖捺死。然而触怒他的天山白狐毫无慌张神色,依旧镇定自若。


    “一切的源头都是你,幽冥阁下。如果颂真休息一下都算失职的话,那擅自放出鬼修的你早就该死了。”


    第 95 章   惟我(六)


    “……你什么时候猜到的?总不会是施颂真告诉你的。”


    “是我死之前的事了,和颂真没有关系。”谢扶舟态度诚恳,“我没有威胁尊驾的意思,只是颂真向来死脑筋,如果不是阁下先做出让步,她宁愿耗死自己也要永生永世遵守那个契约,一辈子不得安宁。”


    “你怎么猜出来的?我哪里露出了破绽?”


    “是金合欢树。”


    金合欢树作为冥界的看守者,本该牢牢守住鬼道,没有幽冥允许绝不能打开那扇门。可它却能用那唯一的合欢花与人族立下契约,契约的人族能用那把钥匙打开鬼道,从冥河中一命换一命。


    看上去只是打开了一个缺口,却给人间带来太多不安定的可能。多少修士为挽回所爱之人的性命奉献灵魂,日日为业火煎熬不得翻身。


    “起先只是怀疑而已,后来我终于确定了这一点。”谢扶舟淡淡,“金合欢树的契约成立条件太过古怪,我想背后一定有个恶趣味的人,想从别人的痛苦里获得快乐。事涉人鬼两界,金合欢树没有能力擅自修改开门的条件打开那扇门。为进入冥界我将它打了个半死,它却无法反抗,也没有能力为了活命满足我的要求,越发肯定了我的猜想。”


    能在神剑山下栽种金合欢树又为鬼道之门设置开启因果的人并不多,幽冥算一个。


    “就因为这个?”幽冥问,“那你也不能确定是我。或许是大地自己的决定,我如何能干涉母亲?”


    “我是天妖。”


    谢扶舟打断幽冥的诡辩:“我得到了金合欢树的记忆。”


    腹背受敌,施颂真寡不敌众,退无可退。


    “奚长离,奚长离……”


    施颂真一遍遍念着这个名字,那是她绝境之下唯一的倚仗。


    他是她的未婚夫,若他现身,一定会相信她的。


    一阵剧痛贯穿身体,钻心刺骨。


    尖锐的痛感将施颂真从记忆中抽离,回到现实。


    她喘息着睁眼,视线渐渐聚焦。


    只见紫黑的魔气仍在面前横冲直撞,化作镣铐锁住她的双腕,将她整个人吊在了半空中——方才的剧痛便是因此而来。


    一同被吊在半空中的,还有失剑被擒的小师妹玉凌烟。


    只是施颂真被魔气卷走是因为新伤叠旧伤,已濒临绝境。手脚俱全的玉凌烟被抓又是因为什么?


    几乎同时,一声雏凤清鸣般的剑啸传来,雪白氅袍的颀长男子手持灵剑自通天塔中飞出。


    昆仑仙宗以仙鹤为尊,男子双袖上的鹤纹亦是随风鼓动,仿佛下一刻便会清唳着振翅飞去。


    昆仑巅,高山雪。


    第一剑君,奚长离。他合上盖子,将首饰盒递给许昌,露出一抹温和笑意,“我们该帮帮她。”


    既瞧不起废人,那便让她也尝尝做废人的滋味。


    许昌垂眸接过,一如往常般寡言,“是。”


    荷灯节快要到了。林墨玉挑眉,唇边几分嘲弄笑意淡去,想要看好戏的神情转瞬间冷了下来。


    原本垂落在地的长鞭赤雩随着主人微微一动,“我虽没有动用灵力,但赤雩可是地级法宝,即便是筑基期的修士也承受不住十鞭。不如我们试试,你能承受几鞭?”


    她说到这里顿了顿,瞥了眼不远处紧紧关着门的主屋,凑近施颂真笑着诱哄,“不过你若是叩头求饶,我或许可以放过你。”


    施颂真眼睫颤抖着抬起,只轻轻瞥了她一眼,便垂下眼认命一般,不再有多余动作。


    林墨玉见她敬酒不吃吃罚酒,面色一反常态的平静,缓缓站直身子盯她半晌,突然扬起长鞭赤雩,狠狠抽了下去!


    长鞭落下的刹那,施颂真紧闭双眼,长鞭细微处有倒刺凸起,抽在身上犹如火烧,刮过皮肉时则如同将灼伤处再次撕裂开来,让人痛不欲生。


    林墨玉见她将嘴唇咬破了都不肯喊叫出声,手底下顿时又加了几分力气,而最后一鞭子,她动用了一丝灵气。


    “住手!”


    人未至先闻声,主屋大门从里面被推开,绿漪扶着林墨芝走了出来。


    林墨玉却充耳不闻,冷笑一声,扬手挥鞭。


    那道鞭痕携着极深的怨恨,划过施颂真左肩及至右腹,最后末梢跋扈扬起,划过她的眉眼处,在眉尾留下了一道极其醒目的血痕,鲜血随之穿过眼眸流淌而下。


    犹如血泪,望之心惊。


    这一鞭林墨玉动用了灵气,抽得深且狠,鲜血很快渗透了初夏轻薄衣衫扩散开来,远远望去,似是将施颂真单薄身躯劈作了两半。


    突闻绿漪惊呼一声,林墨芝偏了偏头,待听她迅速将眼前景象描述一遍,他面色未变,言语之间却满是威胁。


    “二妹,今日你触犯身为修士、却对凡者动用灵力的禁令之事,我会立即禀明父亲。”


    林墨玉回眸看向停在不远处的林墨芝,毫不在意地笑了笑,“父亲今日与母亲出去了,你若能等到他们回来,便去告吧。”


    绿漪瞬间汗湿了后背,跟在林墨芝身边多年,她对这位二小姐实在是太熟悉了。


    原是魔修首领见奚长离现身,便下意识去抓离自己最近的人质。


    “大师兄救我!”


    玉凌烟被吊在半空,双目噙泪,模样既屈辱又可怜。


    所有人都知道,魔族阴险狡诈,对其一击不中便会失了先机,即便是奚长离也没有把握同时救下两人。


    放弃谁,是个问题。


    没有丝毫犹豫,在众人的惊呼声中,那道清冷的剑光破障而来,越过施颂真,斩断了她身旁的魔链。


    奚长离单臂便轻飘飘接住了下坠的玉凌烟,护在怀中。第二剑挥出,果然被早有防备的魔族首领化解。


    奚长离不再恋战,带着玉凌烟退回宗门。下一刻,淡蓝的结界自他脚下蔓延、扩散,直至覆盖住整座玉虚宫,将一众同门牢牢护住。


    温润而又安全的结界距离施颂真不过一丈,咫尺距离,却划出生死的鸿沟。


    施颂真嘴唇动了动,眼里的希冀甚至还未完全消散。


    原来从希望到绝望,只需须臾一瞬。


    为首的黑袍魔修一声冷笑:“少宗主,我等无意刁难,只是想借道通天塔,去取一样东西。事成之后,我等自会离开。若不让路……”


    魔修一抬手指,只见方才酣战时遗落的佩剑便晃悠悠浮至半空。


    然后,那剑当着奚长离的面刺穿了施颂真的身躯。


    一声闷哼碎在齿间,她浑身颤抖,很快惨白了脸庞。


    “不可!师尊尚在通天塔内闭关,放魔物进去,岂非害师尊性命!”


    奚长离还未应答,玉凌烟警觉道,“何况,今日之灾和施颂真脱不了关系!”


    “都说了,不是我……”


    施颂真咬牙,只挤出了几声虚弱的气音,转瞬被狂风淹没。


    “少宗主,我等同门皆可作证。结界并未有破损,的确是施姑娘外出归来后,才有魔族作乱,屠我师门。”


    “说不定就是里应外合,给我们做一场戏!”


    “施姑娘许是被人利用了,并非刻意为之。可事关宗门安危,万不可大意。”


    众人纷纷点头:眼下只有牺牲施颂真,才有足够时间布阵。


    真相如何并不重要,既然要牺牲她,总该师出有名。


    若不是虎落平阳,施颂真真恨不能将这些人的脑袋按进地里,教教他们如何做人。


    奚长离刚踏出一脚,便被玉凌烟横身拦住。


    “师兄,你一离开阵眼,这结界便会削弱几分。那魔物定然是知道如此,才千方百计激你出去!我等死不足惜,可眼下师尊尚在通天塔中,还请师兄以大局为重……”


    情急之下,玉凌烟吐出一口心头血,竟是昏了过去。


    奚长离下意识托住了她,眉头紧皱。


    只一瞬的迟疑,他吩咐同门,声如冷玉:“带小师妹下去疗伤。不惜一切代价,务必守住阵法。”


    不惜一切代价,自然包括施颂真。


    “还有纯钧。”


    “……谢扶舟!”


    “别在我这叫魂,他死不了。”幽冥不耐烦地示意施颂真闭嘴,“这是他支付给我的代价,为了让我解除契约还你自由。”


    施颂真脸色发白:“他支付的代价是什么?”


    幽冥不是什么慷慨的存在,赤霄剑灵早在六年前就知道了。当初为了让幽冥放谢扶舟进冥界,施颂真付出的代价不可谓不惨痛,事后才知道自己被幽冥摆了一道。


    让幽冥主动撤回六年前的陷阱放赤霄剑灵自由,施颂真怎么想都觉得无法善了。


    “没什么,”幽冥阴恻恻笑起来,“你只要知道他死不掉就行。”


    施颂真被笑得越发心慌意乱,正要也跳进湖里去找人,湖中却忽然冒出一只湿漉漉的狐狸脑袋。化为原型的天山白狐奋力游上岸边,浑身抖擞几下,甩掉毛发上的水迹。


    “我们可以走了吗?”白狐口吐人言。


    “走?”幽冥语气和缓,忽然声色俱厉,“我说让你们走了吗?”


    一道掌风袭来,凌空将狐妖抽翻!被强行搜魂后本就虚弱的狐狸被抽得在地上滚了几滚,魂体越发透明,好像风一吹就会彻底散去。


    施颂真变了脸色,一闪身拦在狐狸身前。


    “你不要告诉我,这也是你们约定好的代价?”


    “不是,只是我收取的一点利息。”幽冥理所当然,“让开,还有两巴掌。”


    区区天妖竟敢当面羞辱他渎职,这是一巴掌;用阿姐口信威胁他解契,这是两巴掌;为了闯进鬼道重伤金合欢,这是三巴掌。掌掌有理有据,幽冥并不打算放过这个胆大包天的天妖,决定今天就在这里给这只狐狸一点颜色瞧瞧。


    白狐灰头土脸,咬住赤霄剑灵的衣角往后拉。


    “让他打吧,确实是我冒犯了他。”昔日不可一世的天妖委屈咕哝,“打完我们就可以走了。”


    施颂真挡在谢扶舟身前,一动不动。


    第 96 章 惟我(七)


    “你一定要护着他?”幽冥寒声问,“护着他就是跟我作对。”


    “听上去也没什么大不了。”赤霄剑灵眉毛都没动一下,“不作对怎样,作对又能怎样?”


    身为创世双子之一的幽冥固然强大,可解契后的施颂真也不是任人拿捏的软柿子。千古艰难唯一死。她都不死之身了,还怕什么?


    幽冥气急反笑:“看来解契还是解早了。不过是解除了一道,你就学会蹬鼻子上脸了。”


    “是啊,这么算来,这位还算我的救命恩人。”施颂真若有所思,“那我就更该护着他了,不然岂不是成了忘恩负义的小人?”


    她伤成这样,少说要将养一两个月方能恢复如初。


    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了,死气沉沉的也无甚意思。她还是那副伶牙俐齿的模样更顺眼点。


    神主换了个姿势打坐,百无聊赖地观察了许久,方闪现至施颂真面前。


    下一刻,他以灵力为刃划破指尖,朝病恹恹的纸人额间一点。


    施颂真顿感一阵充沛的暖意自额间升腾扩散,转瞬漫遍四肢百骸。反应过来时,她的身躯已然恢复如初,行动间甚至比之前更为灵活。


    再低头一看,水镜中依稀倒映出她苍白的、涂着两抹厚重胭脂的陌生脸庞,但是黛眉间却多了一点红色的朱砂。


    “这是……”


    她好奇地摸了摸眉间的嫣红印记,“神明血?”


    “还算识货。”


    神主淡然捻了捻指腹,那点细小的伤口瞬息愈合,完好如初。


    施颂真略一舒展五指,便有淡色的灵光聚集在掌心,灵力已然恢复至她巅峰时的三成。


    她心下感激,行礼道:“多谢神主相助。”


    她这一礼行得十分认真,弯腰时可见耳后青丝垂落,露出雪颈一段。


    玄溟神主颇有些受用,交叠双腿倚坐在虚空中,靴尖一晃一晃地勾着。


    “本座可不是帮你,只是你在眼前飘来飘去实在碍眼,倒不如速速修复好元神打发出去,为本座上供功德。”


    “神主说得对,是该出去看看了。”


    施颂真颔首思忖,请求道,“还请神主帮帮忙,放我出识海。”


    听她真要走,玄溟神主晃动的脚尖微不可察地一顿。


    “你要去哪里?”


    “回六欲仙都,我需要一具更完美的身体。”


    施颂真垂眸一笑,决然道:“还有,拿回属于我的东西。”


    连续不断的剑气拔地而起,转眼构筑成剑阵牢笼,将这只幼弱白狐困在当中。天山白狐不防,畏怯地退后一步,金色竖瞳紧紧盯着孟逢春。


    “果然是守在附近。”孟逢春意料之中收回手,意兴阑珊。


    不能人言的白狐伏于地面,眼神警惕而戒备。


    “不用紧张,我并不是为了天山雪莲而来。”纯钧剑灵笑容温和,“如果我没有猜错,你应该就是谢扶舟?”


    白狐一个激灵,喉咙间压着低沉咆哮,是狐狸的警告。


    “我是纯钧剑灵孟逢春,你应该知道我。如果我没有猜错,你身上有淳于意下的两道禁制,所以无法修得人身,不能说话。”


    孟逢春半跪在地下,笑意中带着诱导:“你应该也想到了,想要解开这个禁制,并不是非得淳于意本人不可。”


    神剑剑灵能够斩断因果。只要孟逢春破坏白狐心脏处的契约,谢扶舟便能从淳于意单方面的奴役中得到解脱,重获天妖伟大的身躯。


    白狐显然也想到了这一点,金色竖瞳亮起来。他犹豫一下,吐出口中雪莲,小心翼翼用吻部往孟逢春这里拱了拱。


    “给我?”孟逢春捻着天山雪莲转了转。


    白狐点点头。


    “很好。”


    孟逢春伸手进了剑气牢笼,顺着狐狸后颈摸了摸。空气中骤然浮出千千万万的纯钧剑气,一如现实中守护天山二十余年的纯钧剑阵。


    “不用害怕,”纯钧剑灵低声说,声音中带着鼓励,“不会很痛的。”


    白狐叫一声,翻身露出柔软的肚皮,那是他心脏所在,也是淳于意的两道禁制根源之处。


    说时迟那时快!万千剑气倏忽凝为一道寒芒,瞬间削掉了天山白狐的头颅!


    万剑归一!


    鲜血飞溅,染红了纯钧剑灵的脸。年幼的白狐骤然睁大双眼。


    他不明白,明明对方杀了自己轻而易举,为什么还要刻意与他周旋,故意误导他,让他以为自己将要得到自由?


    白狐的脑袋砸落在地,粘稠血液将狐狸毛黏在一处。纯钧剑灵俯身,最后摸了摸白狐的脑袋。


    “我说过,很快的,所以不会痛。”


    通过浮川幻境考验的条件是再次爱上心爱之人,但孟逢春不允许施颂真再次爱上谢扶舟。然而谢扶舟只要活着,难保来日不会与施颂真相遇。杀了幻境中的天山白狐,这样才是一了百了。


    无法通过浮川弱水的考验,施颂真便无法解开浮川河神的诅咒,不能想起十七岁以后的记忆,不会想起她曾爱上过谢扶舟。她会以十七岁的芙蓉剑形态重新长大。


    而这一次,孟逢春会守在她身边,再也不会离开。


    孟逢春从地上捡起天山雪莲,上面附着一点白狐鲜血。他微微皱眉,以神力震去上面血渍。虽然这朵雪莲只是浮川弱水的投影,并无真实药力,但它剔透美丽的模样和现实中并无差别,十七岁前的施颂真从未见过。


    纯钧剑灵低头,清芬的雪莲香味扑面而来,带着一点冰雪的寒意。


    “应该会喜欢吧。”


    就像从前很多次那样,孟逢春归来前总会带上一束花,因为有人喜欢。每次施颂真都会将他的礼物插在床头的土定瓶中,等着晚风将花香送进梦里。


    他将雪莲收入怀中,重新踏上下山的路。


    一片混沌,只有火焰在熊熊燃烧。瓷灵忍受被火焰煅烧的痛苦,脑海里不断浮现的是别人的记忆。觉得活着毫无意义的湛卢剑灵,在迷茫颓废中遇见了愿意指引他的剑修少女。五湖四海之内,第一次有修者向永生的剑灵伸出手,许诺将会给予他以拯救。


    “人的寿命有限,注定不能和你们剑灵一般长久。我不知道我能不能成为救赎你灵魂的那个人,也不知道我能活多久。但只要我活着一天,就不会放弃你,不会让你误入歧途。”


    强烈的哀恸席卷瓷灵周身,那是宿主最疼痛的那一部分感情。王纯一眼睁睁看着记忆中的剑修少女展颜一笑,向她伸出手来。


    “在我生命结束之前,你在我的保护之下。”


    胆大的鬼修厉声质问,胆小的鬼修已是脚底抹油拔腿便要开溜。然而他们刚奔至乱葬岗边缘,便撞上了一层看不见的结界,反而被结界上的剑气回击倒飞出去。


    不待在场恶鬼说出第二句话,一道赤红剑气陡然出现在结界正中央,画出一道完美圆弧!


    接连不断的闷哼,一眨眼的功夫,结界内的鬼修俱都化成飞烟,一点痕迹没能留下。唯一还活着的只剩那位道袍鬼修,黑气缭绕的背影微微颤抖。


    “师父为什么不肯回头?”施颂真微微偏头,仿佛真的很好奇,“就这么厌恶颂真,甚至不愿意多看我一眼?”


    鬼修依旧呆立原地不动,施颂真耐心耗尽,闪身至对方身前,瞬间抬手卡住他的咽喉。


    随后她瞳孔震颤,竟然没能第一时间掐断对方脖子。


    “……活人?”


    第 97 章 惟我(八)


    前世芙蓉剑和孟逢春虽有师徒之实,却无师徒之名。比起师徒,二人相处更似兄妹,只是纯钧剑灵教习剑法时比寻常兄长严厉些。但面对千万年择定的唯一剑主,孟逢春一直是个温柔的人。


    施颂真两世以来只有一位师父,尽管他们相处时间不到半个月。


    “真没想到,师父你还活着啊。”施颂真感叹,“四十年不见,你怎么把自己搞成这个样子了?”


    每逢外出任务时遭遇危险,奚长离的剑锋总是第一个护住别人;师弟妹受伤,奚长离不惜亲自舟灵力为其治疗;施颂真数次因经脉逆行而疼得几欲死去,想借他一口纯阳之气缓解痛苦,却还要被他凛然训上一句“不知羞耻”。


    若非施颂真修为不俗,只怕不知死了多少回。


    有时候施颂真也会耍赖,会生气,会揪着奚长离的衣领质问他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主动提亲的是他,冷冰冰不理人的也是他,怎么好赖都让他一个人占全了?


    可不管她如何闹,奚长离始终只是神情淡淡,好似没有什么东西能在他眼底掀起半分波澜,不修无情道,却胜似无情道。


    施颂真曾为他这种处变不惊的冰雪之姿痴迷,如今冻久了,方知心伤。


    可只要奚长离主动与她说上一句话,她便忘了该如何生气,一颗心总不受控制地朝他飞去,如入漩涡,自甘沉沦。


    入昆仑多年之后,施颂真偶然间听一个看不惯她出身的内门弟子说漏嘴,才明白奚长离当初决定和六欲仙都结亲,是奉师命不得已而为之。


    他并不喜欢施颂真,只是师尊让他如此,他便如此。


    但那又如何?


    施颂真逢人自带三分笑颜,好似万事不挂心,素来不是自怨自艾的性子。


    昆仑仙宗的人瞧不上她,她便在宗门比试中将他们一个一个打趴下;奚长离不开窍,她便磨到这块寒冰融化为止……


    直到此刻,她眼睁睁看着奚长离再一次舍弃了她,将她抛弃于魔物的杀阵中。


    她方知自己错得离谱。


    一甲子的陪伴,北境孤身浴血的四十个昼夜,都成了天大的笑话。


    玄溟神主……“扑哧——”


    长剑再次穿透了林墨芝的身体。


    而他所持利剑则被轻巧避开,没能伤到林水御分毫。


    林水御拔出长剑,鲜血瞬间自胸膛处喷涌而出。


    他甩去刃上血迹,嫌恶地踹开林墨芝,怒道,“你竟敢弑父?!”


    林墨芝仰躺于地,鲜血不断从口中呛咳而出,与干涸的血泪混合在一处糊了满面,几乎看不清神情。


    身体愈发冷了,他已经感受不到四肢的存在,仅有飘忽的意识还在强撑着。


    早已视线模糊的眼前闪过无数画面——


    “阿芝,来娘这里,让娘抱抱。”


    “儿子,过来,让爹亲一个。”


    “阿芝,你娘她疯了,小心伤到你。”


    “阿芝,这是司姨,将来会是你的新娘亲,喜欢吗?”


    “失去灵根的滋味好受吗?从今日起,你就是一个废人了!”


    “阿芝,若你愿意每月提供心头血,我便让你每年春节时去见你娘亲。”


    “我这个儿子,听话又好用,也算我这么多年没白生养他。”


    “大哥哥,你的眼睛会好吗?”


    “少爷,你悄悄告诉我愿望,我帮你写吧。”


    昭昭云端月,此意颂昭昭。


    他已经浑浊的眼睛环视四周,最终落在冷眼旁观的施颂真身上。


    她眉尾处那道曾经鲜血淋漓的伤疤,如今已浅淡得几乎看不见,那个会喊他“少爷”的天真小姑娘似乎也随着那道疤痕,再也寻不见踪影。


    但看着这张曾被他一遍遍在心中摹画的脸,他竟提不起一丝恨意。


    恍惚间他觉得,这些都不过是他的一场梦罢了。


    只要闭上眼再睁开,就能再见到娘亲、阿真、绿漪和许昌了·······


    林墨芝断了生息的瞬间,距飞真城万里之隔的玄霄宗沉流峰内,闭关许久的剑尊睁开了眼睛。


    施颂真搜寻记忆,据三界典籍记载,九天之上好像是有这么一位真神。


    “传闻中玄溟神主飞升已逾千年,身高二丈,黑面短须。而且……”


    而且那是位得道的真神,额间神纹应是金色,而非红色才对。


    怎么看,都和眼前这位不太像?


    少年飘然落地,靴尖在黑水镜面上荡开一圈涟漪,姿态闲散道:“他是本座飞升后打败的第一神,所以本座夺了他的尊号,抢了他的洞府。本尊便是新的玄溟神主。”


    施颂真瞠目结舌,生平第一次听人将“抢”和“夺”说得如此轻描淡写却又正义凛然。


    神明的竞争这般激烈的吗?


    才出狼窝,又入虎穴,自己这点破损的元神落在此人手中,只怕凶多吉少。


    不太妙啊!


    玄溟神主饶有兴致地欣赏小东西的心绪起伏,对她的反应颇为满意。


    片刻,他睨向施颂真的灵台处。


    灵器但凡认主,便会与主人的元神融合在一起。即便主人躯壳死去,只要其神魂不灭,灵器亦不会消亡。


    少年神明兴致来焉,在施颂真的元神中挑挑拣拣,毫不留情地将她的底细抖了个干净。


    “能让天机卷认主,想来不是个没本事的,怎么死得这么窝囊?”


    施颂真心口一痛,好似中了一箭。


    察觉到什么,少年目光微凝,抬指一勾。


    不过短短几息功夫,被沈雁归切碎的天妖重又返本还原。全身细密的剑疮尚未痊愈,蛛网似的流淌着血红的光,然而这光也随着创口消逝渐渐隐去。


    一道金光闪过,九尾妖狐重新睁开双眼。


    反复濒死又反复再生,肢体疼痛多了终于变得麻木。谢扶舟低头看向手掌,试探地曲动手指,嘴角泛出古怪笑意。名震东陆的夷安宗主被这微笑震慑,不受控制后退几步。


    那时纯钧剑主刚刚战死,谢扶舟暴露天妖身份,五境内想伺机杀死天狐夺取内丹的修者前赴后继赶往北境,最终都被九尾天狐吞噬。有人求到了天衍宗,希望湛卢剑主辛世恭能为人族铲除天妖大敌,为已死之人报仇雪恨。而辛世恭困于渡劫多年,急需一个契机突破飞升。


    天妖能不能成为这个契机,辛世恭不知道,但他愿意一试。他带着湛卢剑前往北境,却为施颂真生前留下的纯钧十三剑阵阻挡在山下,无法进入天山秘境。


    施颂真战死时不过二十九,但对剑的理解程度却非常人可及,甚至不逊于剑灵。即便是辛世恭,也不敢打包票说自己能毫发无伤地破开这座剑阵。正在辛世恭犹豫要不要叫出剑灵唐拓时,天狐谢扶舟却自己出来了。


    重伤未愈的天狐挡在纯钧剑阵前,仿佛不是剑阵在庇护他,而是他要保护这座剑阵。


    “你为什么不逃呢?”辛世恭不解,“至少施颂真的剑阵能为你争取一点时间。”


    “逃?”谢扶舟重复一遍,“谁会逃跑?我,还是你?”


    狐妖青年面色苍白,仿佛随时都会倒下,然而眉宇间透出的凶狠却半分未减,以致辛世恭竟然胆怯了一瞬。大地察觉到了谢扶舟的危机,源源不断地提供给天妖以力量。风云流转,天地变色,低低的咆哮声从天狐喉间传来,带着血腥气的悲怆,如同失偶的孤狼。


    在这一刻,辛世恭忽然明白了,为什么天妖从不擅自闯入其他同族的领地。在天妖主场作战,对敌人极为不利。


    “神剑剑灵是永恒不死的,剑主却不是。”谢扶舟凝视着空中的辛世恭,“人人都说神剑剑主只能被神剑杀死,施颂真却不是。辛世恭,你也要来做这其中之一吗?”


    纯钧剑主究竟因何而死,至今仍是四海内未解之谜。但五境内人所共知,在鬼道之门打开的那日,天妖谢扶舟就在蓬莱岛上,就在芙蓉剑身边。千万鬼修自鬼道逃出冥界,却未能遁入尘世祸害人间,多亏九尾天狐吞天之能。


    一时间辛世恭有些畏怯。他虽然想要借助天妖妖丹突破最后一层桎梏飞升,可也没想要把命丢在北境。谢扶舟说得不错,施颂真既然能被神剑以外的存在杀死,那辛世恭也一样能。而湛卢剑主这么多年苦苦追求飞升大道,恰恰是因为他不想死。


    “拿下他的把握有多少?”辛世恭在心中问。


    “八成。”湛卢剑灵唐拓回答,“他如今已是强弩之末,杀了他对我来说不算难事。但——”


    “但?”出了个天级冰灵根,后续再出现其他的顾淮和云星华都提不起什么兴趣,所幸剩下的人不多,半个时辰便测试完毕了。


    林水御起身,拱手笑道,“今日辛苦两位道友,天色也不早了,不若留下吃顿便饭吧,也让林某尽尽地主之谊。”


    顾淮本就不喜林水御,此时更不愿多待,摆了摆手说,“多谢前辈美意,不必了。”


    如此干脆的拒绝让林水御颇为难堪,不过他本也无心留顾云二人,虚情假意地劝了两句就不再提起了。


    云星华翻了翻手中册子,提高声音道,“记录在册之人明日辰时于西城门乘云舟,随我等一同回宗门,切记莫要迟到,有急事到云来客栈找我与顾师兄即可。”


    众人行礼应诺。“绿漪姐姐,我不想测这个,”施颂真皱眉,拉住要走的绿漪,低声恳求道,“我肯定测不出什么,等着也是浪费时间,不如回去帮忙。”


    他们已经计划好明晚救出夫人就走,林墨芝却不知抽什么风,非要逼她来此测试灵根,她不肯来,还叮嘱绿漪绑也要把她绑来。


    “不行,”绿漪开口就是拒绝,半点没有商量的余地,“主子让我盯着你,别想着中途溜走,给我老老实实测完再说。”


    找了个不起眼位置站着的施颂真也跟着应声,抬眼却看见云星华越过众人向她走来。


    她笑着牵起她的手,柔声道,“施姑娘,不如今晚就随我们一起搬去客栈,正好见见虞师姐,明日我们出发回宗门也方便许多。”


    “对啊,”顾淮凑过来,“你可以和我们一起回去,先见见诸位同门兄弟姐妹们。”


    两人面带期待,哪知施颂真犹豫片刻,摇了摇头,她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满是真挚,“两位仙师,实在抱歉,此事我还要回禀大少爷,才好做决定。”


    顾淮皱眉,眼中露出倨傲神色,“你此等天赋,入我玄霄宗何需他人同意?”


    “少爷待我很好,”施颂真连忙摇头,却又碍于人多无法解释,恳求道,“明日一早我必定准时到,绝不给诸位仙师添麻烦。”


    “好,”云星华打断还要说些什么的顾淮,点了点头,“你且去吧。”


    她语气一顿,笑着轻轻捏了捏施颂真的手,“若明早你没来,我们便来接你。”


    人心可怖,尤其修道之人,越是明白天资意味着什么,有时对天才的嫉妒之心会越重。


    更何况林家那位二小姐刚刚身亡,三小姐本该是今日天资最优者,却被他们眼中“低贱”的婢女夺去了风头,且日后进了宗门更会被压制。


    林水御本就心狠手辣,对亲子尚能下那等毒手,更何况施颂真,他极有可能为了给子女铺路做点什么。


    这也是云星华和顾淮提出要施颂真今晚就随他们回客栈的原因,她那句话也是同样道理。


    明着是叮嘱,实则暗含警告,告诉林家施颂真如今背后有玄霄宗撑腰,别想着动歪心思。


    “多谢仙师。”


    施颂真自然听明白了,笑着应下,道别后径直出门回了松鹤院。


    她一走,顾淮愈发不耐烦,说句告辞便要离开,林水御送他们出了府,还站在门口好一会儿,目送他们二人走过街转角才回身。


    林夫人上前挽住林水御,叹了口气轻声道,“老爷,若真让那丫头进了玄霄宗,恐怕你我二人乃至整个林家、都危矣。”


    “我明白。”


    他面色如常,眼中却闪过一抹狠戾,低声吩咐道,“今日早些闭门,让他们回各自的院子,看紧下人不要出来,天黑之后禁止走动。”


    林夫人满意地勾起唇角,垂眸应道,“是。”


    林墨梅跟着他们身后,简直快要抑制不住她嘴边的笑意了,甚至兴奋到拿着帕子的手都在轻微颤抖。


    林墨兰偷偷瞥了眼林墨梅,随即神情怯懦地垂下头,步履不停地跟在她身后,如同随行的影子,静谧无声。


    至于走在最后面的林墨竹,那场刀光剑影过后,他虽不敢再看云星华一眼,心中却在暗自盘算,宗门内的美人应当更多,若能哄到两个岂不美哉。


    至于其他,父亲和母亲自会为他办好,无需他操心,只可惜了那个小美人,跟谁不好偏跟了那个瞎子,只怕活不过今晚咯。


    风雨欲来。


    “八成是我全力以赴的结果,如果我要在保住你的命的前提下刺杀他,把握只有三成。”


    湛卢神剑并非刺杀之剑,又缺少承影剑隐匿气息的能力。想要在天妖主场偷袭谢扶舟,对湛卢剑灵来说绝非易事。何况如今谢扶舟虽然孱弱,但看上去情绪极不稳定,隐隐有要发疯的趋势。即便唐拓最后能杀了谢扶舟,也难保辛世恭不会被发狂的谢扶舟咬死吞噬。


    湛卢剑灵不擅长应对疯子,尤其是刚刚失去伴侣的疯子,总会让他想起不太温暖的过去。


    “放弃吧,至少在天山,你不是他的对手。”湛卢剑灵说,“你还有至少十年的时间,何必非要在今日冒险?”


    “我很想说可以,这样你我都会满意。”施颂真摇头,“但不行,这也是我向幽冥承诺的一部分。你想死在我手上的那时候就该明白,我违背契约需要付出多少代价。”


    “那我说不说又有什么区别?”鬼修不由冷笑,“说一千道一万,你就是恨我,想利用她让我痛苦。可五境四海偌大,你怎么确定你就能找到她?”


    “我不需要找她,因为所有鬼修对我来说都一样,最后都是要回到冥河中去的。我也不恨你,负我之人良多,你在里面甚至排不上前几。”施颂真站起身,“你告不告诉我只有一点区别:如果你说实话,我可以考虑把你们二人一起带回冥界,让幽冥决定你们是不是可以死在一起。”


    “如果你咬死不说,可能最后来不及和她告别,她也见不到你最后一面。我杀鬼时一向动作很快,你要想好。”


    第 98 章 惟我(九)


    在施颂真之前,魏天觉没见过几柄神剑,最多远远看一眼。他只知道神剑剑灵能够移山填海,但何为“移山填海”,道士鬼修心中却没有准确的概念。


    不到半个时辰,他眼睁睁见施颂真横扫东陆三个郡州,所向披靡无往不利。大多鬼修只是刚打了个照面便死在了赤霄神剑下,残留的惊恐神情凝结在脸上,须臾灰飞烟灭。


    道鬼希望那几个化神期的鬼修能稍微拖慢施颂真横扫五境的脚步,这点微渺的期待尚未完全成形,施颂真已从容自他们之中走过,所过之处恶鬼俱都分裂四散,就此湮灭在鬼道。


    “魏天觉!”有认出他身份的鬼修愤怒地指向他,“是不是你告了密?是不是你!”


    “你这个出卖同伴的背叛者,你不得好死!”


    赤红剑光升腾而起,谩骂声戛然而止。魏天觉麻木地看着眼前的一切,这才觉出负隅顽抗的愚蠢。先前他闭口不言,就是还抱了最后一点指望。既然告诉了施颂真一切宜耘也得死,不如赌那万分之一的可能,赌施颂真忙中出错有所疏漏。


    她将心脏擦拭干净,揣在怀中,带回了六欲仙都。


    师兄摇着羽扇打趣她:“见过养小猫小狗、仙兽灵蛋的,还是第一次见养心脏的。我家小师妹果然不同凡响呢!”


    施颂真不以为意地笑,轻快道:“养那些凡物有什么意思?我施颂真看中的,自然是这世间最特别的东西。”


    闲来无事时,她便以自身血气和灵水慢慢滋养着这颗奇怪的小东西,只当个消遣。


    毕竟它太弱了,施颂真一开始并没有期待它真能活过来。


    第一年,心脏慢慢长出了一副完整的骨骼。它在胸腔中轻微鼓动,青红色的经络密布于森森白骨上,像是给它织了一张安全的网。


    施颂真惊讶无比,养得越发起劲,搜罗了无数珍稀的灵药直往骨骼上倒。她既好奇它的主人是谁、为何会将它遗落在那暗不见天日的地方,亦好奇这颗心脏最终会长成什么样子。


    第二年,心跳强劲了些许,骨骼上生出了薄薄一层肌肉,五脏六腑亦在慢慢复原,隐约可以看出是个身量瘦高的少年。


    只是这般模样实在有些诡谲可怕,几个洒扫的外门弟子不小心撞见这具奇怪的身躯,皆是吓得魂飞魄散,夺门而逃。


    施颂真怕再吓到无辜路人,便兴致勃勃取来绷带,缠粽子似的将榻上那具正在生养血肉的“宠物”从头到脚缠了个遍,只露出双眼和口鼻出气的孔洞。


    第三年,绷带少年睁开了眼睛,能坐能动了。他躯干和四肢的皮肤还未生长完全,但已先长出了一头黑缎似的长发,根根发丝墨黑浓密,比女子更为好看。


    他醒来时并不会说话,虽能下地走动,却无多少生机活力,整日坐在角落里不吃不喝地发呆,旁人拿石子丢他砸他,他也毫无反应。若非绷带下的单薄胸膛缓慢起伏,施颂真几乎以为他又变成了死人。


    一个安静又哑的人,无疑是最好的倾诉对象。施颂真时常会同他说说话,说修炼的枯燥无聊,说逃出去玩的趣事,说谁家少年郎相貌出众令她印象深刻……


    “哎呀,一个人自言自语真无趣,你要是能说话就好了。”


    施颂真熟稔地配置灵药喂他,百无聊赖地戳他被绷带包裹严实的脸颊,“一直睁着眼睛不干涩吗?吃了药快快活过来,听见没?”


    但显然,绷带少年并不想活下来。


    为了研究他,施颂真在房中摆了一大桌子的药瓶,有灵药也有相生相克的毒-药。好几次,绷带少年趁她不备将毒草挑出来,一股脑全吃了。


    施颂真气得跺脚,一边骂他一边手忙脚乱给他配置解药。她并未发现,在她看不见的角度,绷带人那双空洞无光的眼睛转了转,正追随着她暴躁的背影而间或移动。


    他一次次寻死,施颂真便一次次救他,这仿佛成了两人间默契十足的小游戏。


    后来有一次,绷带人突然消失了。


    施颂真找遍了屋里屋外,几乎将整座饮露宫翻过来,才在飞涧旁的断崖上找到他。


    他摊开手脚安静地躺在石台上,身躯上插着一柄通体乌黑的长剑。剑刃没入他的腹部,将他整个人钉在地上,鲜血染红了层层绷带。


    那把乌鞘剑,是一天前施颂真怕他无聊,随手丢给他把玩的。


    红枫飘零,落在他染血的身躯上,甚为凄美,施颂真却被吓了个半死。她一边手足无措地给他止血,一边高声唤医师过来帮忙。


    她心痛!


    这是她花了三年心血和无数天材地宝养活的人,世间独一无二的奇葩,哪能就这么死了!


    或许是她眼底的焦急与心疼太过明显,了无生念的绷带少年破天荒动了动,似乎要触碰她眼尾的那点湿意。


    “不怕……”


    少年绷带下的苍白薄唇轻轻翕动,在施颂真惊愕的目光中,第一次开口说话。


    刚长好的嗓子发音十分沙哑,不太好听,语调更是模仿得古怪平直。


    他那双乌黑的眼睛直勾勾看着施颂真,重复道:“不怕,这种程度……是……死不了的,我试过……很多次了。”


    试过什么?


    削骨剔肉还是自残?


    这么惊悚的事,麻烦不要说得跟“今晚喝粥”一样平静啊!


    施颂真不敢贸然拔他腹部的剑,头疼道:“即便不会死,也是会疼的呀!为什么要做这种无聊的事?”


    她忽然想起自己曾在话本上看到过:若一个人在黑暗压抑的环境中待久了,即便救出来后也会有些不正常,多半会自残,似乎只有疼痛才让会让他有活着的感觉。


    这位仁兄莫非也是如此?


    她问出了自己的疑问,没想到绷带少年静默半晌,摇了摇头。


    他说:“我只是,不知道该……干些什么。”


    若是推开那扇门,万鬼入世,当世几乎没有人能阻止!


    “我放弃。”施颂真突兀说。


    被阴气纠缠,又拼命摆脱孟逢春的控制短暂夺回身体的控制权,纯钧剑主灵识一丝丝虚弱下去,几乎站立不住:“反正我本来就欠你的。我把身体给你,逢春,你别开那扇门。”


    孟逢春张开臂膀,接住向前栽去的施颂真。他注视那张灰了大半的面孔,心酸又心满意足地想,这就是他亲手养大的下一代神剑剑灵啊。年少时因被至亲背叛仇恨世间所有人,濒死前想的却是保护别人。


    等她再次醒来,世间不会有比她更称职的神剑。


    “不要害怕,”孟逢春没有回答她的请求,伸手摩挲施颂真的额头,“只是一场噩梦而已,只要是梦就会醒。”


    等你再次醒来,不要记得今天的事情,不要记得谢扶舟。这只是个梦。谁都没有背叛你,你还可以相信我,这次没有人再能骗你。


    “我会去冥河接你,不要害怕。”


    他无意识说了两遍“不要害怕”,仿佛施颂真还是当年那个怯懦的、紧紧抓着他号啕痛哭的孩子。昔日的纯钧剑主正在死去,彻底放弃抵抗的施颂真意识在无可避免地衰弱,只要再数息时间,孟逢春就能彻底得到这具躯体。


    只要再数息时间——


    “施颂真!”


    仿佛当头一棒,笼罩在识海上空的阴气乌云被厉声喝退,压制在最底层沉睡的意识忽然颤抖起来。“施颂真”睁开眼眸,映入眼帘的是一张狰狞的面容。不知道爱侣身上发生什么事的狐妖惊怒交加,急速妖化的面庞中扭曲带着惊痛,赤金眼眸中怒气燃烧如同太阳的陨落,刺伤了“施颂真”变幻的眼眸。


    “是你。”孟逢春嘴角浮起极淡笑意。


    是弱小却敢厚颜无耻赖在颂真身边的狐狸,是明明享受着颂真庇佑却总是对她乱发脾气的妖异,是胆敢趁我沉睡将颂真从我身边夺走的你。


    他毫不犹豫掣出纯钧,一剑刺入天山白狐的胸膛。


    “我当时脑子嗡嗡的,听不见声音,也不知道自己在哪里,清醒时已经离开了刺桐城。”悔恨的眼泪冲净鬼修脸上尘土,“那时候我太过愚蠢,想不到自己大闹婚堂又一走了之,最后承受代价的只有她。”


    刺桐城城主一脉血脉强盛,很难使母体受孕。城主只有少城主一根独苗,求孙心切放出话去,谁能怀上少城主的孩子,谁就能做刺桐城的少城主夫人。徐家高堂为在乱世中求得庇佑,铤而走险将女儿送了过去。


    可这位少夫人在成亲当日却闹出了被抢婚的传言,一时间刺桐城流言纷纷,都说少城主夫人婚前不贞,怀的未必是城主家的种,毕竟人所共知城主一脉很难有后。徐宜耘本就年少,身体不适合孕育孩子,又添上失恋和不贞传言,忧思过重导致四月滑胎。


    这一落胎,医修诊断出徐宜耘母体受损,以后很难再有孩子。城主立时命她移居别院,为下一任少城主夫人腾出位置。


    “……她吃的这么多苦,归根结底都是因为我。”


    第 99 章 惟我(十)


    “等我得到消息赶回去,她已经病得很重,时常陷入昏睡。我只能趁她睡着的时候进去为她把脉,才发现她已时日无多。徐家和她断绝关系向城主府表忠心,城主家不再为她延请医生,照顾她的侍女也相当敷衍,三顿饭里倒有两顿是馊的,只盼她早死好给下一位少城主夫人腾位置。如果她小产后能每日按时吃药,病怎么也不会拖到这个地步。


    施颂真书画尚可,手工却是难登大雅之堂,挑选什么样的原料塑造神像是个大问题。


    她着实不会冶金炼银的技艺,而玉石又易碎,最后在修缮中的万象阁里挑拣了半日,才找到一截羊脂般洁白无瑕的太阴灵木。


    这种灵木兼有软木的质感与白玉的色泽,易于雕刻,且美观圣洁,用以新手塑造神像再合适不过。


    施颂真指腹一划,释放出薄如纸刃的灵力,循着记忆劈砍削刻,一连做坏了几个样品,才堪堪雕刻出一尊少年静坐神像的雏形。


    暮色四合,浮灯尽明。


    施颂真头顶着几片刨花木屑,百无聊赖地往案几上一趴,伸直双腿,揉了揉酸痛的颈项。


    什么雕刻一笔便要带着虔诚的信念?几百上千刀下来,她已是生无可恋,神游天外。


    一片黑影落下,一只霜白纤长的少年手臂越过她的头顶,拿起那尊半成品白色神像前后看了看。


    千言万语凝成两个字:“好丑!”


    施颂真也不恼,朝角落里那堆废料一指:“喏,你去里面挑挑,看有没有满意的。”


    谢扶舟顺着她所指的方向看去,表情顿时变得十分古怪。


    那堆废料奇形怪状,不是眼歪嘴斜就是缺胳膊断腿。相比之下,手里这只虽然略微粗糙,五官也不甚精准,但至少有个七八分相似了。


    玄溟神主可不是将就之人,他本想冷嘲热讽几句,然而目光扫视至施颂真因过度雕琢打磨而红肿的指尖,涌至嘴边的话语便咽了大半。


    “神情不太像。”“不要靠得太近,”施颂真警告谢扶舟,“离远一点,也方便你不会觉得恶心。”


    和先前她在文峰山见到的冷漠谢扶舟相比,水下的青年更像施颂真十五年前认识的那只狐狸。施颂真陡然觉出几分熟悉,好像过去的十五年根本没有消逝,一切都没有改变。


    但施颂真克制住这种错觉。斩断婚契后,施颂真已决定绝不会为这些前尘过往驻足。吃一堑长一智,施颂真绝不会在一只欺骗过她的狐狸身上跌倒两次。


    “我从来没有觉得你恶心过。”谢扶舟上前一步。赤霄神剑抵在谢扶舟心口,再近一分便能切开天狐的胸膛。


    “如果你因为那几箭记恨我,可以原封不动地还给我。”谢扶舟伸手握住赤霄剑,对准了天妖心脏所在之地,“如果给我一剑能让你好受点,你现在就可以动手。一剑也好,两剑也罢。”


    他声音渐渐低下去,带着几分悲意:“只是施颂真,你不能这样不理我,什么话都不听我说。这对我不公平。”


    剑锋割开谢扶舟的手心,刺入他的胸膛。天狐的鲜血顺着神剑流出,染红了清澈的江水。施颂真目光微微动摇,原本模糊遥远的记忆骤然清晰了片刻,剧烈疼痛如同潮水,一瞬间将施颂真意识覆盖而过。


    殷红色在眼前铺展而开,那是谢扶舟的血。一片鲜红之中,狐妖少年胸口被神剑贯穿,嘴角溢出血丝。施颂真低下头,只见握剑的人不偏不倚,恰恰是她自己。


    可为什么?为什么她会给谢扶舟一剑?


    施颂真忽然慌乱起来,她想这一定是有原因的。她绝不可能无缘无故地给谢扶舟一剑。然而记忆并未告诉她那个原因。施颂真眼睁睁看着被纯钧贯穿胸膛的谢扶舟伸出手,抚摸施颂真的面庞。


    心脏被破坏的狐狸面如金纸,现出濒死之人的灰败。但他依然奋力握住施颂真的胳膊,似乎将死前的最后一点力量全部用在了这里。


    很痛。施颂真想,她的胳膊要被谢扶舟捏断了。垂危将死的天山白狐嘴唇一动一动,但施颂真却听不见声音,只能从唇形中读出谢扶舟想要说的话。


    他最终只挑了个不痛不痒的错,便将木雕置回案几上。


    施颂真将半成品神像转过来面朝自己,这才发现,她似乎将“玄溟神主”与记忆中的“谢扶舟”弄混了。


    如果说玄溟神主的容貌与谢扶舟只有七分相像,那他分-身状态下的黑衣少年则与谢扶舟有十分相似。


    然他们的容貌虽然一般无二,心性气质乃至喜好,却俱是天差地别。


    谢扶舟乖巧、单纯、柔弱可欺,连笑容亦是柔和恬淡的;


    而神主则锋利、灼目、毁天灭地,长眉一挑便是十足的恣睢桀骜。


    神像上的少年分明眉目含笑,温和可亲。


    “今日还未上交功德。”


    谢扶舟打断她的思绪,支起一条腿坐在案几对面,一只手随意搭在膝头,看着她的眼底满是促狭。


    比起神像的模样,他显然更期待施颂真朝着他折腰叩首的样子。


    施颂真不慌不忙,从一堆废纸和碎屑中扒拉出来一件新奇玩意儿——一个用同料灵木雕成的小人,跪在圆木台上做祈祷状,细细的身躯上刻着“颂真”二字。


    施颂真抬指拧一下旁边的机括,木头小人便啪啪啪磕三下头。


    三颗微若尘埃的金光飘飘荡荡地朝谢扶舟飞去,融入他的身躯。


    “不敢。”九尾天狐内丹骤然一痛,谢扶舟即刻回答,“只是交易而已。如今施姐姐既已视我如陌路,那我们便是陌生人。陌生人帮你取回你最看重的东西,当事人怎么一点酬谢都不愿拿出来?”


    说到“最看重的东西”时,谢扶舟几乎算得上是咬牙切齿。施颂真蹙眉打量谢扶舟,只见青年神色苍白,颇有几分虚弱,大约是方才为太阿剑灵缠身,吃了不少亏。


    想起方才抛下谢扶舟跑路的果断,施颂真难得有几分心虚:“你要什么?只要要求不过分,我都会给你。”


    对施颂真而言,没有宝物价值能胜过纯钧,所以有此一答。


    “我要你的三个承诺,”谢扶舟说,“只要你答应帮我做三件事,我就把纯钧还给你。”


    “三件?”施颂真讨价还价,“一件就差不多了。”


    “原来在施姐姐心中,纯钧也不过如此吗?”谢扶舟眼睛弯起,难得带了几分真心笑意,“但是不行,三件就是三件。如果施姐姐不答应,就得自己耐心去找了。要不要猜一猜,我可能会把纯钧剑藏在哪里?”


    四海五境偌大,施颂真哪里猜得过来。被谢扶舟这么一问,赤霄剑灵逐渐耐心耗尽。她往前迈一步,神剑在背后剑鞘中蠢蠢欲动。


    “说,还是不说?”施颂真看着谢扶舟的眼睛,“我最恨别人威胁我,尤其是你。”


    话音刚落,赤霄从剑鞘中跳出,落入施颂真之手。赤红剑光在剑锋上流转,耀眼如同施颂真的眼眸,灼灼生光。


    在幻境中斩断前缘时,施颂真曾想过此生和谢扶舟相逢陌路。即便日后重逢,只把他当做一个不相干的陌生人便好。


    但再次直面谢扶舟后,施颂真悲哀地发现,她做不到。


    每一次和谢扶舟目光相接时,施颂真总能想起从前,想起谢扶舟还是当年那只小狐狸的时候。过往的回忆纷至沓来,又被残忍的现实一刀截断。施颂真必须花费很大的力气,才能压抑住心中残余的愤怒和不解,平等地将谢扶舟和别人放在同一个层面。


    而那些多余的力气已经证明了,施颂真没办法完全将谢扶舟当做陌生人。如果她真的做到了这一点,那些多余的情绪根本不会存在。


    只是需要时间而已。施颂真告诫自己。不过是时间问题。


    “恨我吗?恨我就对了。”谢扶舟并未被她吓住。他低头握住施颂真的手腕,将胸膛送上赤霄的剑锋。剑锋陷入九尾白狐的胸膛,渗出的血迹渐渐染红了青年的衣襟。


    “只是不要把我当成陌生人。”谢扶舟声音很轻,“除了这个,你干什么都行。”


    惩罚他也好,杀了他也罢。谢扶舟都能接受。如果施颂真亲手杀了谢扶舟,那她至少会如沈雁归一般,永远不会忘记他。


    “你疯了?”施颂真震惊地睁大眼睛,“不过就是三个承诺而已……”何必为了三个虚无缥缈的约定拼上一条性命?


    以谢扶舟如今的修为,他还需要剑灵做什么?


    “不,我没有疯。”谢扶舟握着施颂真的手反而更紧了,“我很清醒,这就是我想要的。如果你不答应我的请求,可以杀了我,然后去找你的孟逢春。不管是找上一天还是很多年,已经死了的我不会有任何意见。”


    谢扶舟从前在施颂真面前极好说话,无论施颂真怎么招惹他,天山白狐都会无条件地迁就遵从。施颂真从来没见谢扶舟这么疾言厉色过,一时间呆呆地看着他。


    “相反,如果你想从我这里拿回纯钧,就必须按我的说法做。”谢扶舟意识到自己方才的失控,手上力道轻了两分,“施颂真,你答应我三件事,我带你去拿纯钧剑。”


    他松开施颂真的手腕,握住了她的手。赤霄剑灵低下头,见谢扶舟正轻柔地帮她揉着手腕。她驴头不对马嘴地问:“这算是第一件吗?”


    “不是,”谢扶舟松手,确认施颂真手腕没有被他捏红后,细心抹平她衣袖上的褶皱,“不过你应该很快就知道了,我到底需要你做什么。”


    在出世神剑中,承影堪称相当特别的一把。即便是从来没有见过神剑的普通人,也能一眼认出它。因为它唯有剑柄,却无剑身。即便是在火光的映衬下,天妖烛龙也只能看见一点潋滟的光,一痕秋水冥冥。定睛再看时,却又了无踪迹。


    那就是传说中的神剑承影,那就是传说中的承影剑主沈雁归。


    “你那时候也哭了吗?”施颂真忽然问。


    她这话没头没尾,谢扶舟却一下子理解了。青年狐妖带笑抬头,看向神剑之外的世界。


    “是啊,哭了很久呢。”【你现在阅读的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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