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生芙蓉》 1、利用(一) “如果我死了,你会不会爱上别人?” —— 施颂真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满天业火,暗沉的火焰染红了整片天空,看不见第二种颜色。施颂真坐起身,只见她身处一座黑石广场正中。九根石柱自广场边缘拔地而起,直入天际。 广场方圆百里,遍地皆是横七竖八插在石板中的长剑。羸弱的火苗灼烧着地上的断剑,舔舐着施颂真的身体。业火烤得她身上麻麻酥酥,却不是很痛。 “……神剑山?” 施颂真听孟逢春提起过神剑山。世人皆以为天下只有七把神剑,剑灵一出世便有渡劫修为,其实不尽然。神剑山共孕育出九柄神剑,另有两位剑灵因懒惰滞留在神剑山中,与千千万万未能生出灵智的兄弟一起沉睡,不愿出世。 孟逢春死后,施颂真曾想将纯钧剑送回神剑山长眠。然而世间除了神剑剑灵,无人知晓神剑山地处何方,最后只得罢手。谁知她一朝身死,醒来后竟误打误撞到了神剑山? 想到这里,施颂真蓦然一愣。 她记得自己应该是死了,死前的记忆模糊破碎,唯一清晰的只有谢扶舟。濒死之际,施颂真只想起了谢扶舟。她这辈子无愧于天无愧于地,只因未能履行诺言对谢扶舟心存歉疚。 在施颂真残存的记忆里,谢扶舟性格极其别扭,动不动就生闷气,十足的孩子心性。他生气时从来不会坦白,只会把饭菜做得难以下咽,等施颂真发现他生气了去哄他。 起先施颂真对别人的情绪不大敏感,饭菜烧糊了也只以为是谢扶舟一时失误。于是她下山去附近村镇买些现成的熟食回来,大方地分给谢扶舟一半,宽慰谢扶舟说他本来就不是什么大厨,不要把一次失败挂在心上。 ……于是谢扶舟更气了。 闹别扭的次数多了,施颂真渐渐摸清了谢扶舟的脾气。一看到饭桌上出现了可疑的黑炭,施颂真便知道是谢扶舟又犯了老毛病。这时候不能露出疑惑的表情,不要问原因,而是应该直接过去摸摸他的头,挠挠他的下巴,再亲亲他的白色睫毛。 每次施颂真亲吻谢扶舟的时候,谢扶舟总是自觉地闭上眼睛。狐妖的睫毛长而浓密,洁白如天山终年不化的雪,在脸上投下两痕阴影。 虽然施颂真从来搞不清谢扶舟究竟为什么生气,但这一套下来,谢扶舟总能被哄好。顺毛后的狐狸乖乖去厨房起灶生火,不多时便能重新换上一桌香喷喷的饭菜。只是这次问题有些严重,以为她死了的谢扶舟恐怕没那么容易消气。 施颂真有些苦恼,难道这次她要亲两遍? 但不管怎么哄,当务之急是立即回去,告诉谢扶舟她没死的消息。施颂真站起身,待要向广场边缘行去,脚步忽然顿住。她低下头,注视自己的手掌。少女手指纤细光洁,指腹掌心柔软,没有半点因练剑生出的老茧。 这不是她的身体! 施颂真只觉脑子“嗡”的一声。待她沉下心神,内视其中,才发现肉身的异样。这具身躯没有元婴,没有灵力,甚至没有血肉经脉,一并没了那颗纯钧之心。 眼下施颂真看上去像个人,实际上却只是一具空有人形的躯壳。以施颂真的见识,她竟判断不出自己如今算个什么东西。 眼下处境比施颂真预想的糟糕一些,不过如果这是死而复生的代价,倒也不是无法接受。她动作顿一顿,继续向广场边缘走去。 黑石广场外,黑红业火比广场内部凶猛炽热千万倍不止,一直烧到天边。施颂真试着用手去碰,一阵尖锐的刺痛,她手掌被燎烧之处迅速干枯成了焦炭。 以施颂真原身移山倒海的修为,大可从容破开业火离开。如今她连凡人都不如,结界就此将她困住,寸步难行。 施颂真想起“神剑出世便有渡劫修为”的传说,一瞬间恍然大悟。神剑未必生来就有如此威能,只是不到渡劫期的境界,根本无法解开业火结界离开此处。 她左右张望,见身旁那根黑色石柱中,恰有一把神剑沉睡。剑身缥缈深邃,宛若龙踞深渊。漆黑石柱看上去坚硬无比,施颂真的手却轻易穿透了它,握住了神剑剑柄。她待要一鼓作气将其拔出,借助神剑的力量离开此处。浩然龙威骤然从剑身破空而出,狠狠将施颂真撞开去。 她被龙渊剑拒绝了。 “还真是不客气啊,”施颂真倒退数十步才稳住身形,“你应该多学学纯钧,怎么同为神剑,你一点都不乐于助人?” 游弋的龙影回到剑中,没有理睬小姑娘的指指点点。施颂真明知希望渺茫,还是沿着广场边缘走过两道空空的石柱,找到孟逢春所说第二柄沉睡的神剑,同样被对方拒绝。 她复活不到半个时辰,又走了这么远的路,一时间耗尽全身气力,只能在广场边盘腿坐下。神剑山业火距离她不过半尺,热浪凶猛地扑在施颂真脸上,拂去记忆的尘封。 她忽然想起离开天山的那一日,谢扶舟似乎是又生了气的。 天山终年被大雪覆盖,只有蓝白二色:白雪皑皑,天空蔚蓝。施颂真喜欢这种界限分明的冰冻感,不喜欢热到扭曲的空气,平时几乎不大出门。谢扶舟几度提出要带她去草原散心,总被施颂真以“太热不去”的理由回绝。 结果蓬莱岛一封求救信发到天山,施颂真倒是毫不犹豫地答应了去海边。谢扶舟阴阳怪气半日,施颂真只当没听见。 “……你倒是听孟逢春的话,谁要你帮忙你都去。难道你能帮尽天下所有人?”天山狐妖口气酸得仿佛掉进醋缸醋瓮,“施颂真,你当真觉得他想让你当个老好人?你不怕被人利用了?” “即便他不想让我当个好人,也绝不可能希望我去当个坏人。”施颂真温和地解释,“我想他在天上看到我这么做,也会高兴的。” “当坏人有什么不好?至少你不会受伤。”谢扶舟板着一张脸,“我不记得你是会在意别人看法的人。” “别人的看法我可以不在意,但逢春不行。”施颂真声音柔和,但不容拒绝,“如果他对我失望了,我不能原谅自己。” 谢扶舟不再说话,但脸色铁青。他脸色难看到施颂真不吃饭都能看出来不对,一时间施颂真难得有些犹豫。然而蓬莱岛主叶全非的求救信写得十万火急,她实在不能继续耽误时间。 最后施颂真走过去,踮起脚亲了亲谢扶舟的眼睛。谢扶舟气消了,但没完全消。他直起身,别扭地把头转到一边。 “你带我一起去,我就不生气。”狐妖的声音闷闷地传出来。 “你是在拿生气威胁我吗?” “我没有!我——” 施颂真食指按住谢扶舟的嘴,示意他不必再说:“你如今重伤未愈,不能随便出门。我在天山设下剑阵,你在这里最安全,不会有人敢来进犯。” 平时装柔弱装过头的狐妖一朝自食苦果,一时间脸色青青白白甚是好看。施颂真心下偷笑,脸上却不动声色。她拍了拍谢扶舟光润的头发,动作仿佛在摸一只小狗:“好好守在家里,等我回来。” 谢扶舟沉默着任她摸,眼神幽深不知在想什么。 “不准死了,不准受伤,要好好回来。” 谢扶舟低头。二人额头相抵,吐息交织在一处,是道侣间天然的亲密。施颂真一时间起了玩心,食指轻点下颌。 “那如果我死了,你会不会爱上别人?” 谢扶舟磨了磨牙:“怎么,你想看我为你伤心痛苦到吃不下睡不着的样子?” 施颂真认真思考了一下,发现竟然想象不出来:“你会吗?” “我不会。”谢扶舟咬牙切齿,“你如果敢死在外边不回来,我马上离开天山吃香喝辣左拥右抱,让你在天上看着活活气死。” “死人可没法再死一遍。”施颂真亲了亲谢扶舟的嘴角,“不过我记住了。为了让谢扶舟道友乖乖留在天山不变心,我会好好照顾自己,不让自己死掉的。” “不过如果谢道友敢在我活着的时候琵琶别抱,”纯钧剑主嫣然一笑,“我可能会气到杀了你也不一定。” “不会有这么一天的。”狐妖语声很轻。 施颂真从回忆中惊醒,一时有些心虚。她确实答应过谢扶舟要活着回去,然而她食言了。眼下她被业火困在神剑山,可能要重新修炼到渡劫期才能离开这里。那得等多久?谢扶舟原本就爱生气,最是嘴硬心软,不知道要伤心到什么境地。 想到这里,施颂真叹息一声,余光无意间瞥过手掌。 她目光倏忽一凝! 被业火灼伤的手掌不知何时恢复了原本的色泽。火辣辣的疼痛感尚未完全褪去,但施颂真手掌完好,根本看不出先前受过伤。施颂真骤然抬脚,将左腿伸出黑石广场的保护范围。 只一霎,业火便将施颂真的腿烤成木炭。施颂真一瞬间疼到麻木,她强忍痛苦收回左腿,眼睁睁看着左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恢复,不一会儿皮肤光洁,完好如初。 “原来……是这样。” 她挂念家中煮饭的小狐狸,不再犹豫,起身一脚踏出。业火迅速将施颂真的身体吞没。全身焦黑的人影脚步蹒跚着离开了神剑山,每一步都走得极尽艰难。但施颂真在想她的爱人,想象中的谢扶舟在支撑着她走下去,所以她无所畏惧。 只要这场火烧不死她,她就可以走出去。 黑石广场中心隐隐传来动静,是石柱生长的声音。 施颂真没有听见。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2、利用(二) 崔若在打铁。 这几日山间遇上了倒春寒,整日阴雨连绵,崔若不喜欢在这时节开火。然而村里乡亲照惯例把破损的耕具送到山上,崔若也不好误了他们的春耕。锤子一下一下敲打,溅出的火星金红如雨,在半空中便熄灭了。 “打扰一下,请问我能进来避会儿雨吗?” 崔若抬头,说话的人站在门外,浑身漆黑,难以分辨长相,也看不出性别。对方仿佛是在炼铁炉中滚了一遭,衣衫褴褛难以蔽体,从头至脚都散发着一股焦臭。 雨水落在他身上,浇灭了些尚在燃烧的余温,声音“嘶嘶”犹如淬火。 看上去像是遭遇了传说中的“山火”,怪人脸上却没有一丝痛苦,语气也克制,某种程度上算是彬彬有礼。他声音嘶哑却和缓:“大娘?” 崔若回过神:“……请进。” 屋外雨声滴答,屋内也滴答。浑身湿透的怪人站在门里,背对崔若注视远处雾霭沉沉的山林。雨水顺着指尖落到地上,不一会儿便汇聚成一小滩。崔若目光落在对方苍白的手指上,心中微微一动。 “要过来烤会儿火吗?别站在风口上,容易受凉。” 怪人回过头。只一会儿功夫,她已经和进门前的形容大不相同。少女焦黑的面庞一半恢复了正常模样,另一半仍是干枯的。烧伤未愈的一边眼睛是不正常的红,带着淡淡戾气;恢复的那只却是普通的棕褐,温和而柔弱。 “多谢大娘好意,”她的声音没了片刻前的嘶哑,吐字清凌凌如泉水,“不过我不会生病的。” 几句话的功夫,怪人的烧伤又愈合了大半。不知名的力量化作淡蓝衣裙,是繁枝莲花的纹路。光滑的裙摆流水般倾泻于地,被山风吹得微动。 崔若心中有了计较:“你是妖?” “为什么不猜是修士?” “修士可不会这么换衣服。”崔若盯着她的眼睛,“据我所知,只有妖可以随心所欲幻化衣物。” 少女哑然:“那我总不能什么都不穿吧,裸奔是会被当成疯子抓起来坐牢的。” “姑娘的意思是,你不是妖,而是修士?” 随着时间推移,烧焦的怪人终于显出她的全部真容。少女看上去不过十五六岁,五官尚未完全长开,却有一种不符合年龄的温婉气质。她美得没有任何攻击性,温吞中带着一种懒惰。宛如六月池上的含苞芙蓉,好看,但不会让人心生警惕。 “我叫施颂真,是个剑修。” 出乎施颂真意料,崔若听完她的自我介绍,并未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反倒上上下下打量了施颂真几眼。 “我没有看见你的剑。” “之前不小心丢了,不过总会找回来,”施颂真轻描淡写,“多谢大娘关心。” “你不是东陆的人?” “此处是东陆地界?” “是城阳郡。东陆最大的剑宗就在这里,但你看起来并不像夷安的人。”崔若说,“夷安剑修个个把剑看得比命还重,剑在人在,剑亡人亡,怎么可能会轻易地丢掉他们的剑?” 因为她确实已经死过一次,死人当然握不住手里的剑。 施颂真没有解释:“大娘似乎很了解夷安宗?” “因为我夫君曾经是那里的剑修。” “他没有带你回夷安?” “他死了。” “……节哀。” “他死了很多年,没什么好节哀的,”崔若神情淡漠,没有一点悲哀,“如果姑娘不怕这九阳山的山火,愿意帮我了一件心事吗?我可以为你铸造一把新剑。” 崔若是名铸剑师。 她有个去世多年的剑修夫君,死于中毒。 “夷安多剑修,但剑修不一定不会用毒,比如宗主沈雁归的雪下青。中毒之人即便是大罗金仙,也撑不过十二个时辰。死者皮肤苍白如雪,切开血肉后却能看见内部青色的骨殖,所以叫雪下青。” 施颂真眼角微微一抽。 “医修说此毒只有一味解药,名为金合欢,就生在昌平县的九阳山上。”崔若一锤砸在半红的剑身,火星四溅,“我背着我夫君到了昌平,想上山求药,却被这里的乡亲阻止。他们说九阳山是个被诅咒的地方,上山采药的人经常会遇见漫天山火,一旦沾染上身便会尸骨无存。” “但你还是去了。” “我别无选择,只能赌我不会撞上。”崔若瞳孔中有火光在跳,“实际上我运气确实不错,没有遇见传说中的山火。” 但这点运气还远远不够。崔若最终没能在十二个时辰内找到金合欢,只能眼睁睁看着爱人死在怀中。 “我把夫君埋在屋后,就此住在这九阳山上。”崔若翻转剑胚,“可能是心有不甘,这些年我一直想找到传说中那棵金合欢,即便我已经不需要它去救人。” 但她还是想得到金合欢,哪怕只是看一看。 —— 施颂真忽然记起她第一次遇到谢扶舟,也是因为一朵花。 孟逢春死后,施颂真开始了她漫长的流浪。旅途中她遇见了一些人,他们热情地伸出手,想要挽留这位年轻有为的神剑剑主。但施颂真最终一一婉拒。人间七神剑之主,唯有纯钧剑主施颂真没有宗门,自始至终都是孤身一人。 直到她在天山捡到谢扶舟。 天山地处北境之西,常年被冰雪封冻,罕见人烟。但它却有着传说中可以起死回生的天山雪莲。眼看天山雪莲出世的日子将至,五境之人从四面八方蜂拥而至。天山每寸土地几乎都被他们翻过来寻觅,连一块小石子都不放过。然而最终他们都无功而返。 施颂真旅行至天山脚下时,已经到了这波“雪莲热”的尾声。静谧的雪原被外力从头至脚犁了两遍,露出底下嶙峋的怪石。融化的积雪濡湿了泥土,只见满山泥泞。同样为了雪莲来到北境的施颂真站在山腰处,注视着雪原上忙忙碌碌的修士。 最终她摇了摇头。 她正要离开,忽听得一声风啸。一道白光狼狈地从山巅滚落,眨眼功夫便蹿至半山腰。伤痕累累的天山白狐叼着一朵金黄的花朵胡乱逃窜,也不看路,竟是直挺挺撞进施颂真怀中! 施颂真被撞得后退一步,下意识伸手接住它。气息奄奄的雪狐哀鸣一声,将吻部搁在施颂真怀中蹭了蹭,最后不动了。 施颂真:“?” 白狐腹部有刀伤,又深又长,带着雷电的气息。粘稠的血液从伤口渗出,染红了施颂真的衣襟。施颂真翻开伤口,才发现小狐狸内脏没有流出来,全靠一层膜兜着肠子。刚才的拼死逃窜,已经耗尽它的全部力气。若是继续拖延下去,这小狐狸恐怕便要小命不保。 施颂真用灵力封住伤口,正要去乾坤袋中取伤药。无数道陌生气息直奔山腰而来。轻而密集的脚步声自山中响起,不一会儿施颂真便被数百名修士密不透风地围在当中。 领头的苍白青年咳嗽一声:“姑娘,请把它还给我。” 施颂真动作一顿:“这狐狸是你养的?” “我要的是那朵雪莲,不是什么狐狸。” “哦,”施颂真爱怜地抚摸着狐狸的后脑勺,“那这雪莲是你种的?” 青年眉头一皱,一旁已经有人出声:“雪莲天生地养,何来种植一说?当然是先到者先得。我家少爷先发现,自然是我家少爷的。” “这倒也是,”施颂真若有所悟,“那你的意思是,这朵雪莲是你们摘下的?” 面容苍白的青年犹豫片刻:“这是自然。” 施颂真脸上虽仍在笑,眼里却没了笑意:“撒谎。” 她从狐狸吻部抠出那朵莲花,雪莲被折断的茎干散发着淡淡妖气,隐隐看得见牙印的参差不齐。施颂真只消一眼,便能判断出雪莲不是被人摘下,而是被野兽咬断的。 面带病容的青年被当众揭穿,面上有些挂不住,脸色肉眼可见阴沉下去:“姑娘此言,是不肯交出雪莲了?” 围着施颂真的数百修士齐齐上前一步,隐隐结成阵势。他们灵力周转的气势极为相似,一看便知师出同门。 “我生平最恨三种人。”施颂真捻着雪莲的根茎转了转,答非所问,“对我说谎的人,妄想利用我的人,和胆敢威胁我的人。” “道友这话,是想要威胁我?” 十七岁的施颂真尚未修炼出一身的温柔婉约,偶尔压抑不住眉眼中的锐气。片刻间连犯施颂真两条忌讳的青年瞥见施颂真眼中寒光一闪,一时竟有些胆怯。 然而他看见了,其他修士可没瞧见。没有正面承受施颂真敌意的修士胆大起来,互相使个眼色,待要动手明抢。施颂真冷冷瞥他们一眼,化神期威压破空而出。 只一霎,山腰处满是被灵力强行按在地上的修士。地上乌压压跪了数百人,站着的只有单手抱着狐狸的施颂真,宛若朝圣。 “不,不可能!怎么可能会有这么年轻的化神期,我从前竟没听到半点风声?”被化神期强行碾压在地的青年费力抬头,目光落在施颂真背后长剑上,忽如醍醐灌顶,“你就是纯钧剑主施颂真?” 施颂真的回答只有一个字:“滚。” 化神威压被撤去,少女抱着狐狸在山中渐行渐远。待身后修士气息俱已远去,施颂真方才开口:“既然醒了,就别装睡了。” 说话间,她将那朵雪莲花搓揉成花泥,拧出汁液。花泥敷在小狐狸的腹部,汁液喂到它嘴边。 合目装死的小狐狸喘息着睁开眼睛,口吐人言:“你难道不也是为了雪莲来的天山?怎么会愿意还给我?” “确实是为了雪莲,不过只是想看一看。”施颂真将多余的花泥团子胡乱往它嘴里一塞,“我想救的人已经死了,如今得了雪莲也无用。这次上天山,不过是为了了我一桩心事。” “何况这原本就是你的东西,”施颂真垂下手,“君子爱财,取之有道。这是兄长教给我的道理,我不想让他生气。” —— “施姑娘?施姑娘!” 崔若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施颂真回过神:“大娘想说什么?” 已经铸成剑胚的崔若探究地看过来,但没有多问:“姑娘莫不是觉得我太过恋旧?明明我夫君已经死了,取回金合欢也无用,应该放下过去朝前看才对。我却心存妄想,总觉得如果我能拿到金合欢,就能换他回来。” “怎么会?”施颂真轻笑一声,“恋旧可不算缺点,健忘才是。”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3、利用(三) 世人畏惧神剑之主,多半不是因为剑主本身,而是为了他们背后的神剑剑灵。神剑之主实力参差不齐,神剑剑灵却出世便有渡劫期修为。它们距离飞升只一步之遥,远远凌驾于最强大的人族修士之上。 施颂真却是那个例外。 没有人见过纯钧剑灵。施颂真动用那把神剑的场合屈指可数,见过她拔剑的人全都死了。施颂真在四海内的赫赫威名,某种意义上是因为她是施颂真,而非因为她是纯钧剑主。 曾有人怀疑,施颂真其实正是纯钧剑灵。寻常修士十七岁至多不过金丹,施颂真却能一步登天直接化神,某种程度已经能说明很多问题。然而这只是猜测。一来施颂真只是化神并非渡劫,二来即便有人敢觊觎纯钧剑,也没那个胆量站在施颂真面前令她认主。 对死前的施颂真来说,寻常铁剑在手和手无寸铁毫无区别。她不需要借助外力震慑对手,没有兵刃能胜过纯钧。 但她死而复生后,前世修为化作乌有,手上有把剑总比什么都没有来得强些。因此施颂真没有拒绝崔若的好意,答应了铸剑师的请求。 在崔若铸剑的这段时间里,施颂真下山走了走。九阳山远离尘世,山下只有几座小小村落,百姓忙着为春耕修整水田。施颂真走了十来里路,才在一片竹林边找到夷安下设的灵石山庄。 施颂真掀帘进门,在柜台后打算盘的少年抬起头。 “道友是要存灵石,还是取灵石?” “取灵石。”施颂真在堂中转一圈,“不过令牌没带在身上,现在灵石山庄可还能不带凭证取灵石?” 小掌柜推了推眼镜:“自然可以,不过道友得先核对信息笔迹。” 这也是常规流程了,施颂真没说什么。小掌柜在柜台上敲了敲,二人之间骤然出现一道光屏。施颂真按照记忆输入账号密码,填完后续确认身份信息的三个问题,最后签了名。 “叮”一声,光屏骤然变成红色,就此消失。 施颂真一愣,第一反应是自己记错了。 “账号已注销,”掌柜瞥一眼,“道友是失踪人口?” 在东陆,修士失踪超过七年默认死亡,账户自动注销,剩余灵石汇入死者继承人账户。偶尔会发生修士闭关多年,出关后发现自己已经“被死亡”的乌龙。因此掌柜并不是很惊讶,夷安宗应付这种情况有一套完备的解决方案。 他只是有些奇怪,眼前看似只有十五岁的少女如何能失踪七年以上? “你可以写一封申请书,把它交到注册账户的那间灵石山庄,确认身份后便能重新启用。不过这样比较麻烦,需要跑很多路,填很长的表格。我个人还是建议你重新注册一个,至少现在就能用。” “我是来取灵石的,一个新注册的账头也取不出灵石来吧。”施颂真想了想,“算了,我换个令牌试试看。” 光屏出现,施颂真重新输了一遍账户和密码。这次她输的速度慢了些,偶尔还会停下来确认有没有填错。 光屏转绿,弹出新的窗口。小掌柜随意地看了一眼,神情忽转严肃。他端端正正摘下眼镜,从柜台后迎出来,半跪于地恭敬行礼。 “不知客卿长老光临,荣青有失远迎。” “这些虚礼还是免了吧,我也不是你们的什么客卿长老。”施颂真叩了叩柜台,“帮我取一千灵石,再准备一只乾坤袋,不要做多余的事。” 荣青答应着起身,叫其他小伙计下去准备。但他目光还是忍不住在施颂真脸上来回逡巡,带着好奇和不解的。眼前客人看上去至多不过十五,周身却半点没有这个年纪该有的活力,反倒带着一种温吞的懒惰。 修真界一直存在着某种共识:一个人如果看上去像二十五岁,那么他可能是二十五岁,也有可能是二百五十岁。但如果一个人看上去只有十五岁,那他多半就是十五岁。 客人看似和荣青年纪相仿。但荣青站在她面前,总觉得自己仿佛是个毛头小子,一眼就能被对方从头看到底。 是吃了什么奇怪的驻颜丹吗? “为什么一直盯着我看?”施颂真忽然问,“我脸上有花吗?” “不是,”荣青急忙摆手,“弟子只是奇怪,从记录上看,前辈这个账户自开启之后,似乎从来没有使用过?” 夷安弟子存储灵石的账户,和外部人员的有所区别。眼前女修提供的账户隶属夷安内部,却不显示详细信息,权限必得在客卿长老及以上。有些客卿不愿在外人面前暴露身份,会选择隐藏令牌姓名,灵石山庄的掌柜小二无权查看。 但无法查看个人信息,不代表无法查看存储灵石记录。荣青发现这个账户自二十七年前在夷安开户存入五万灵石后,没有任何存储记录,像是被主人遗忘了。 “是朋友帮我开的,一直没有用过,差点忘记了。”施颂真接过乾坤袋,“刚才想起来这块令牌注册的时候用的不是我名字,应该没有一起注销掉,所以试了一下。” 托承影剑主的福,施颂真暂时不必身无分文地千里走单骑。眼下她失去灵力,无法御剑,难以长距离奔走。如果不能用灵石雇请其他修士帮忙,施颂真回天山恐怕要徒步走上三四年。 “北境最近有什么消息吗?”施颂真问,“可有人去天山寻衅滋事?” 施颂真濒死之际,最担心的不是蓬莱岛上众人能否在这场浩劫中幸存,而是谢扶舟没了她要怎么活下去。诚然谢扶舟洗衣做饭是把好手,但他资质平平又疏于修行,最后不过堪堪金丹未能结婴。 虽然施颂真临走前在天山秘境外设下了纯钧剑阵,但谢扶舟总不能一直藏在秘境中闭门不出。谢扶舟性情单纯又爱生闷气,喜怒哀乐都放在脸上。若是要和其他宗族势力的修士来往,没了施颂真的庇护,谢扶舟再不改改他那臭脾气,将来一定会吃亏的。 “天山?”荣青一愣,“那里有九尾天狐镇守,谁敢去那里找不痛快?天山之主可不是什么好脾气,发起怒来是真的会生吞活人的。” 施颂真:“?” 她难得有些迷茫:“九尾天狐?生吞活人?你说的是谁?” 施颂真还在天山的时候,只见过谢扶舟这么一只雪山白狐。他性情温顺,从不伤人,虽然时常会闹脾气,但顺起毛来也很容易。她从没听说过北境雪域有什么天山之主,也没听人说起过天山还有这么一只凶残的狐狸。 “九尾天狐谢扶舟,正是弟子方才所说的天山之主。”荣青恭敬地回答,“前辈是闭关的时间太久,没听过天山谢扶舟的名号吗?他是前任纯钧剑主的道侣,当世仅存的三只天妖之一。芙蓉剑施颂真十五年前陨落于蓬莱岛,谢扶舟狂怒之下显出原形,负伤吞了蓬莱岛三千九百名鬼修,自此九尾天狐声名鹊起。” 他小心观察着施颂真的表情:“前辈若是在十五年前闭的死关,不知道谢扶舟也很正常。” 施颂真张了张嘴,却什么都没能说出来。 最后她只是轻轻“啊”一声,仿佛一句短促的叹息。 原来她已经死了这么久,久到前世旧人模糊遥远,恍若梦境。 —— 崔若刚从炉中抽出长剑,预备为其开锋,忽然听到屋外山路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她回过头。一路狂奔回来的施颂真扶着门框急促地喘息。她额头没有汗珠,面颊却浮上一层薄薄的绯色,堪比九阳山落日的瑰丽。 “姑娘这是……” 施颂真平稳了呼吸,向崔若伸出手:“把那柄剑给我,我现在就进山为大娘寻找金合欢。” 崔若犹豫:“可我还没来得及为它开锋。” “没关系,”施颂真温柔但坚决,“它开不开锋,对我来说其实没有区别。” 崔若打量着施颂真:“姑娘有什么事急着要去做?这么赶时间。” “有一件事超出了我的掌控,为了弥补这个缺憾,我需要立即回北境见一个故人。”施颂真没有进屋,依旧站在门外,“但我答应过前辈寻找金合欢,就必须得履行承诺。” “大娘可以现在把剑给我,我带它进九阳山,找到金合欢的所在。或者我付给前辈一千灵石,算是酬付这把剑的工费,剑我不会带走。”施颂真取出乾坤袋,“老实讲,我希望大娘能选择第二个,因为我不确定需要多久才能找到金合欢,但我已经不想留在东陆浪费时间了。” 她想尽快离开东陆,尽快回到北境,尽快见到谢扶舟。她要问清谢扶舟为什么骗她,为什么自始至终隐瞒他的真实身份,又为什么要在她面前装可怜? 如果一开始留下只是为了救命之恩,为什么后来又要死皮赖脸地跟在她身边?十二年,谢扶舟有足足十二年的时间坦白。但他什么都没有说,什么都没有做。 全心全意信任着的枕边人,竟然从未对她说过实话。平生最恨欺骗的施颂真一想到这点,手指就忍不住痉挛起来,几乎要在崔若的门框上捏出五个指印。 她应该厌恶谢扶舟,却又忍不住习惯性地担心谢扶舟,担心他在自己死去的这段时间里是不是吃了很多苦,才能在短短十五年里成长到这个地步。 迫切的思念和担忧撕扯着施颂真的心,以致她如今明明根本没有心脏,却觉得胸腔里某处存在痛到几乎要裂成两半。 是幻觉吧。 崔若注视着眼前难得急躁的少女,眸光变得深沉了些。 最后她伸出手,递出那把尚未开锋的长剑。 “我选一。”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4、利用(四) 东陆城阳郡,夷安剑宗。 七层高楼上,少宗主秦楚臾在等他的客人。 贵客姓叶,来自东海蓬莱。蓬莱岛和夷安剑宗同属东陆,早年算得上是来往密切。直到十五年前东海地陷,整个蓬莱岛险些因为鬼道灰飞烟灭。从那之后,蓬莱岛主叶全非封印了东海结界,断了和外界的接触,不许外人随意进出。 但他的女儿叶雪衣,显然不是那个“外人”。 叶雪衣推开门,一眼看见厅中的少年。窗外山雾朦胧,屋内灯火通明。山雾削弱的日光照进屋内,光亮的木板反射着烛火的微芒。 夷安少宗主坐在堂中擦剑,并不起身迎接。 “你就是夷安秦楚臾?”叶雪衣在身后关上门。 秦楚臾将叶雪衣从脚打量到头,又从头打量到脚:“你就是蓬莱叶雪衣?” “是我,”背着纯钧剑的少女走至堂中,离秦楚臾不远不近地站住了,“我想我应该提前有写过信,我要见的人是尊师而不是你。” “要见我师父真身,叶姑娘还不够格。” “认为我不够格的话,是尊师亲口所说,还是你的一面之词?” “都一样。我是我师父唯一的弟子,我说的话就代表了她的态度。”秦楚臾珍惜地收好擦拭剑锋的手帕,“若是想见我师父,怎么也得令尊亲身前来才对。只派叶姑娘到城阳来,难免会让夷安觉得蓬莱此次交涉不够心诚。” 夷安早年和蓬莱亲厚,蓬莱危难时不是没有派出过弟子前去相助。然而前去援助的夷安弟子最终都在蓬莱岛失去踪迹,死得无声无息。叶家不仅没有给出解释,反而将蓬莱就此封锁,不许其他宗门势力的修士擅自进入埋骨之地。 如果说夷安的人没有生气,那是不可能的。 “我是我爹唯一的女儿,我说的话就代表了蓬莱岛的态度。”叶雪衣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如果蓬莱岛主之女这个身份不够面见夷安宗主,那纯钧剑主总该够了吧。” 同为神剑之主,叶雪衣要见沈雁归本不必这么费事。然而沈雁归这些年深居简出,没有人知道她的行踪。叶雪衣只得将传音符直接发往夷安宗门总部。 没想到传讯半路被人截下,答应见叶雪衣的是沈雁归的亲传弟子秦楚臾。 “纯钧剑主……”少年咀嚼这四个字,“你还真敢说啊。” 夷安少宗主平日最是崇拜师父,不觉得叶雪衣这个捡漏的家伙能和沈雁归平起平坐。他待要再阴阳怪气几句,“叮”一声,秦楚臾腕上石镯响了。他漫不经心瞥一眼,脸色骤变。 他忽然失去了所有兴致,懒洋洋翘起二郎腿:“那纯钧剑主此次来城阳郡有何贵干?在下愿意洗耳恭听。若是足够有趣,倒也不是不能为你转告给师父一二。” 秦楚臾已经松了口,叶雪衣也无意继续纠缠:“不知少宗主可听说过,蓬莱岛近年虽与世隔绝,但并未完全废除弟子年满十五后外出历练的旧例。” “是啊,”秦楚臾冷笑,“叶岛主不允许夷安的人踏上蓬莱岛,但每年都会有一群蓬莱修士进入夷安地界。” 叶雪衣不悦:“但不知为何,今年去往其他四境的弟子大多安全无虞,唯有在东陆游历的蓬莱弟子,十有七八都忽然陨落在外,没有传回来半点消息。” 她紧紧盯住秦楚臾,想从他神情中找出破绽:“我调查了弟子失联前的行踪,发现他们最后出现的地方,都是城阳郡。” 烛火在少年的瞳孔中闪烁如星,秦楚臾并未如叶雪衣想象的那般,露出惊讶或者嗤之以鼻的神情。他只是平静地注视着叶雪衣,好像叶雪衣不是什么蓬莱岛主之女,只是一根普普通通的人鱼灯烛。 “叶姑娘是想因为蓬莱岛弟子的死,向夷安索要一个答案?” 叶雪衣微怔,秦楚臾已自顾自说下去:“那十五年前,蓬莱岛可有给我夷安一个答案?哪怕只是告诉我们,那些战死弟子的尸骨究竟葬于何处?” 他语气轻慢:“叶岛主当年封锁了蓬莱岛,就此闭门不出,甚至不许我们去收敛尸骨。十五年前蓬莱能过河拆桥,就不要怪十五年后夷安袖手旁观。” 鬼道之门大开那年,叶雪衣尚还年幼。她记不清十五年前的蓬莱惨状,也不知道那场天灾的来龙去脉。如今叶雪衣被秦楚臾逼问得有些理亏,苍白的脸上骤然涌上两团病态的嫣红。 但很快愤怒压倒了窘迫,叶雪衣猝然站起,连续上前几步,站在秦楚臾身前。 “当时我爹若是不能及时封印幽冥,鬼道之门早晚会在蓬莱打开,届时万鬼入世,人间死的可就不止这些人了!”叶雪衣厉声喝道,“若是为了收敛弟子的尸骨冒险打开埋骨之地,夷安可能承担这个后果?可能负起这个责任?死的难道就只有你夷安的人?我们蓬莱岛折在那场战斗里的人比其他四境的人多得多!可有人来给我们一个答案,告诉我天下偌大,为什么鬼道偏偏要选择蓬莱?” 她轻蔑地看着秦楚臾:“不知道来龙去脉的话,就不要轻易地妄下结论。” 秦楚臾没有回答,叶雪衣也不需要再听对方无济于事的尖酸刻薄。她转身便走。刚走到门边,忽然听见身后秦楚臾远远传来的声音。 “听说纯钧剑将要再度和天山谢扶舟联姻,夷安在此恭喜叶姑娘多年夙愿得偿。” 叶雪衣的背影凝滞一瞬,随后她开门头也不回地离开了。秦楚臾也不在意。他敲了敲腕上石镯,空中骤然弹出一道光屏。昌平山庄掌柜荣青出现在光屏中,神态恭敬。 叶雪衣此行没能见到沈雁归,不完全是因为秦楚臾在其中作梗。外界无人知晓,夷安剑宗宗主早在半年前便已下落不明。她唯一的亲传弟子隐瞒了师父失踪的消息,千方百计想找到沈雁归的下落,但始终未能成功。 直到半刻钟之前,秦楚臾漫不经心和叶雪衣周旋时,夷安在昌平下设的灵石山庄修改了沈雁归名下一块令牌的灵石余额,从五万变成了四万九千。 那一瞬间秦楚臾没了戏弄叶雪衣的心思,他只想赶紧把这家伙打发走,越快越好。 “刚才从账户上取走灵石的客人是谁?”秦楚臾单刀直入,“是不是我师父?” “不是宗主,是个看上去很年轻的姑娘,她自称不是夷安的人。只是第一次试图启用的账户已经注销,她又急着用灵石,所以动用了一块挂在朋友名下的令牌。”荣青想了想,“她的朋友应该是宗门内部人员,权限至少是客卿长老。” “已经注销?她是失踪人口?” “似乎是这样。” “注销的令牌编号是多少?她第一次启用的那块。” 新的光屏弹出,灵石山庄掌柜无权查看的隐藏信息在夷安少宗主面前铺展而开。因户主死亡注销了十五年的账户姓名那一栏,清楚直白的三个字。 施颂真。 —— 昌平,九阳山。 这里是业火和正常地带的交界。赤色的火焰在湖面上翻滚,却始终没有熄灭。通体漆黑的施颂真坐在湖边,等待身体恢复。 她按照崔若提供的地图,两天内几乎将九阳山翻了个遍,却没能找到金合欢的半点踪迹。唯一的收获是身体经过业火的千锤百炼,施颂真的躯体似乎变得凝实了些,更近似于一个活着的人。 在身体多次被业火摧毁后,施颂真企图按照记忆在肉身里重塑经脉,以业火的力量在这具空壳里捏出五脏六腑,竟有了一点成功的苗头。她模糊地意识到,自己能够死而复生,或许和九阳山的业火脱不了干系。 但金合欢在哪里? 五行之中,水生木,木生火。金合欢若为木质,理论上应该与水火相生。施颂真这两日找遍了业火和湖水的边界,但一无所获。眼看时间飞逝,施颂真逐渐失去了耐心。她几度想要直接下山不找了,但又迫于承诺不得不留下。 因为答应过孟逢春要带着他的那一份活下去,所以绝对不能做出兄长不齿的事情。施颂真赤脚坐在湖边,心事重重地踢着湖水。湖面荡开一层层涟漪,被业火照出潋滟的红。 金合欢,金、合欢…… 如果说,金合欢不是木,而是金呢? 火克金,金生水,水克火。如果金合欢是金非木,它就绝不可能和业火在一处,反而需要以水为屏障,隔绝业火的高温。 “噗通”一声,施颂真跳进湖中,尽力向下潜去。她先前坐在岸边的时候没有发觉,直到她潜入湖中,才发现这片湖深得可怕。施颂真费劲游了半晌,少说也向下潜了二三百丈,却始终未能到达湖底。 她待要放弃,眼前忽然出现了微蓝色的天光。 施颂真瞳孔微微放大。 她开始分不清上下了。在施颂真的记忆里,她刚才一直在向下。但如今她身下的水面外出现了一片蔚蓝色的天空,青绿的草地上遍生乔木,它们倒着向下生长而去。 施颂真从水面冒出头,那一瞬间上下的概念被颠倒,映入眼帘的是一座小岛。施颂真游至岸边,湿漉漉地爬到岛上。微风拂过施颂真的鼻子,带着淡淡的痒意。她伸手捻去,低头一看,掌中赫然一朵淡金色的合欢花。 “愿意交换吗?”陌生的声音骤然自合欢花中响起,“即便代价会是你的死亡。” “什么?”施颂真反问,但金合欢已经消失了。她犹豫了一会儿,决定向风来的方向走去。 施颂真走了很久很久,但这个空间的太阳始终凝在天空当中,没有移动。直到一棵树冠巨大的合欢树进入视野。合欢树高约九丈,树上遍生了金色的花朵,在阳光的照射下散发着温暖的光晕。施颂真伸手摘了一朵,但离开枝干没多久,这朵金合欢便消散在了空气中。 她正在考虑连根挖走这棵树的可能性,那个声音又响了起来。 “交换吗?” 施颂真抬头,只见合欢树干上浮出一张苍老的脸。合欢树低眉垂眼,神情悲悯。 “愿意交换吗?即便代价是你的死亡。” “交换……什么?”刚刚复活不久的施颂真皱眉,下意识心生排斥,“我没有想要用生命交换的东西。” “不可能,”合欢树断然否认,“能够进入结界之人,必定心怀无法实现的愿望。” “你的意思是,不管我许下什么愿望,只要愿意付出生命,你都能实现?” “不是所有,我只能实现一种愿望。” 施颂真想起山下的崔若:“你可以解毒?” “不,”合欢树的语气听上去有些吃惊,“我可以复活死去的亡灵。” 施颂真骤然抬头!合欢树迎上她的目光,苍老如树皮的脸笑得和蔼可亲。 “你有即便需要付出生命的代价,也一定要换回的人吗?”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5、利用(五) 挟着水气的风撩起少女额发,露出一双空濛的眼睛。有一瞬间施颂真想起了故人:面容模糊的爹娘,居心叵测的师父,温吞正直的剑灵,向往自由的挚友…… 最后记忆定格在灶台前,初学做饭的小狐妖吃力地挥舞竹刷,刷洗一口烧糊的铁锅。少年清秀的脸上糊着横七竖八的草木灰,睫毛却皎洁皓白,根根清晰,如碎玉琼雪。 “我已经有在认真学了,很快就能做牛做马照顾姐姐的起居。”少年擦去额上汗水,露出天山白狐的金色竖瞳,“施姐姐,你能不能不要赶我走?” “你当真没有想要复活的人?”合欢树声音苍老,惊醒沉睡十五年的梦中人。 “没有,”施颂真回过神,“我到这里来只是受人所托,要带走一朵你的金合欢。” “好让她去救她想复活的人?”合欢树诡异地笑起来,“那可不太容易。” “为什么?” “你没有发现吗?刚才你摘下的花,离开我的本体后很快消失了。”合欢树示意施颂真抬头,“这满树的合欢,只有一朵摘下后不会消失,可以用来复活亡灵。其他都不过是个幌子。” 施颂真抬头,只见九丈高的合欢树冠庞大。光一根小小枝丫,便生了数十上百的金合欢花。淡金色的花朵挨挨挤挤拥成一簇,眼花缭乱让人难以辨别清楚,粗略估计便有上万之数。 “如果你愿意交换生命,用灵魂和我定下契约,我就告诉你哪朵是真的。”合欢树说,“又或者……你更愿意一朵一朵试过去?不过只要你摘下一朵假的,我身上立时会再生出一朵假的,无穷无尽,你找不完的。” 出乎合欢树意料,施颂真并未显出犹豫踌躇的神情。她凝视树冠一会儿,忽然没头没脑地说:“我现在比较赶时间。” 金合欢树:“?” 施颂真拔出那柄未开锋的长剑:“所以前辈,得罪了。” 长剑出鞘,寒光一闪!施颂真手腕骤然翻转,剑光如潮如水,一生二二生四四生八,瞬息间分裂成千千万万道银白剑气。 芙蓉九剑·一剑化万! 剑气撞上树枝,没有留下半分伤口,满树合欢花叶却被剑气编织的网细密地切碎,被风裹挟着四处飞散,施颂真也不去追。她垂下手,闭上眼睛。 失去视觉后,听力无限放大,无数声音奔涌而来:金合欢树惊怒“你在做什么”的喝声,剑气绞碎花叶后的风啸声,还有远远传来潮水拍打湖岸的水声……纷乱混杂的声音被施颂真一一排除,最后自耳膜传进大脑的只有那轻微的一声撞击。 “叮——” 施颂真蓦然睁眼! 芙蓉九剑·万剑归一! 千万剑气忽又汇聚成一道,直指那朵完好无损的合欢花!青芒一闪即逝,将金合欢的茎干整齐切断。施颂真纵身一跃,迎着破碎的花雨逆流而上,伸手便向那朵金合欢花抓去! 在施颂真手指触及到花丝的那一刻,合欢花骤然金光大放。施颂真意识到哪里不对,急要缩手,但已经来不及。强烈的眩晕感须臾席卷她全身,施颂真身体晃了晃,眼前骤然一片空白。 铭刻在灵魂上的契约跨越人鬼两道强行缔结,激烈的契约反应一瞬间吞没了施颂真的全部神智。被清洗过的记忆重现,模糊杂乱的画面纷至沓来。 失去意识的少女一脚踩空,仰面从树上栽了下去。 —— 二十七年前,天山。 到了傍晚,北境又开始下雪。 皑皑白雪覆盖了修士寻找天山雪莲的痕迹,将血腥和泥泞全部掩埋,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绵绵阴云遮蔽了天空,看不见半点落日余晖。十七岁的施颂真抱着重伤的小狐狸在山中独自前行,雪地上只留下一排孤单的脚印。 “你住在什么地方?”施颂真见小狐狸腹部的伤口在雪莲的药力下逐渐愈合,料想到夜间兴许就能痊愈,“我送你回去,这几日别出门了。老实在洞里窝着,比什么都强。” 孱弱的白狐紧紧扒住施颂真的胳膊,身体因为寒冷和疼痛还在微微发抖:“我没有家。” “我没问你有没有家,只是问你住的地方。”施颂真“啧”一声,“你想告诉我你长这么大,连个夜里的容身之地都没有吗?” 白狐不再说话,却更加用力地圈住施颂真的胳膊,黯淡的金色竖瞳涌出些许晶莹。 换个正常人或许就心软了,但施颂真不是正常人。她开始觉得有点棘手:“你这家伙,我救你一命,没指望你做牛做马报答我,你倒是想赖上我了?” “我可以做到的,”可怜巴巴的天山白狐急忙回答,“做牛做马也好,其他什么也好,我只是想留在恩人身边,报答姐姐的救命之恩。” “我不喜欢和陌生人在一起,”施颂真见白狐张口又要说话,急忙补充,“陌生狐狸也不行。” 施颂真无法相信别人。 自有记忆开始,施颂真毫无保留信任过的亲人朋友,最后都会为了利益弃她而去。战乱中的爹娘为了不被饿死,在两个孩子中选择卖掉了女儿施颂真换一斛小米;曾经互相搀扶鼓励从人贩子手下逃之夭夭的伙伴,成功离开后却因为施颂真病重,选择将她丢在路边一走了之;用一张芝麻烧饼骗走施颂真当徒弟的算命先生,最后为了一颗做药引的童子心,亲手持刀刺进了施颂真的胸口。 直到她遇见孟逢春。被屡屡背叛至绝望的孩童抱着纯钧剑灵的腿哇哇哭了半日,眼泪鼻涕蹭了孟逢春一裤腿,哭到因为脱水哑了嗓子。 一袭霜雪旧衣的青年俯下身,将葫芦送至施颂真唇边,小心地给她喂水。 “慢点喝,没人跟你抢。”纯钧剑灵和气地劝道。 施颂真抽噎着大口大口喝水,水从嘴边呛了出来:“别在我面前装得这么温柔,全都是假的!都是假的!你也是想利用我吧?你们都想利用我!” 明明说的是抗拒的话,因刀伤烧得神智不清的施颂真却紧紧抱着孟逢春的腿,死活不愿撒手,是明显的口不应心。斗笠下的青年弯起嘴角,是个好看的弧度。 “你是这么想的吗?” 他俯下身,一根根掰开施颂真蜷缩的手指,最后将她整个人捞起来抱在怀中,哭到打嗝的施颂真依偎在青年怀中,抬眼望去,直直地撞进对方温柔的眼神里。 她烧得神智昏沉,辨认不出救命恩人的长相,却能看清那一双银白的眼眸,皎洁若霜雪,带着刀锋般尖锐的凉意。 那是剑灵的眼睛。天下除了妖族之外,只有灵物能生出这样美丽的眼睛。 “要不要跟我一起走?”孟逢春有节奏地拍打施颂真的后背,“看看我以后到底要怎么利用你?” “我才不会,才不会相信你!”施颂真搂着孟逢春的脖子,拼命想止住哭嗝,却无法做到。她被自己的不争气气到,结结巴巴挤出一句,“我从今天起,绝对不会相信任何人!你也不行!谁都不行!” “好,好,那就不要相信我,不要相信任何人。”孟逢春顺着她说,一下一下抚摸着施颂真的脊背安抚,直到孩童的情绪平稳下来。施颂真缓过气。之前被背叛惊痛盖过的疲惫终于姗姗来迟,瞬息间压垮了这个五岁的孩子,最终她靠在剑灵怀中沉沉睡去。 在施颂真短暂又艰难的人生中,她终于得到了一个可以暂时栖息的怀抱。 想起当年和兄长初遇的窘迫模样,施颂真微微红了脸,脸上也多了几分怀缅的笑意。直到她怀中狐妖开始不安地呜咽。 施颂真回过神:“总之,我习惯了一个人,不喜欢带着其他累赘。我照顾自己都嫌麻烦,不可能再匀出心力照顾你。” “我不需要姐姐照顾我,我只是想报答姐姐的救命之恩。”天山白狐固执己见,“我可以照顾姐姐,做牛做马。” 眼看这小狐狸犟得很,竟是油盐不进。施颂真放弃了劝说。她左右张望,见不远的背风处有个石洞,看上去倒还干净,没什么野兽的粪便气味。施颂真紧赶几步,待要将白狐放入洞中。天山狐妖早有所觉,死死地咬住了施颂真的衣袖。 “不要丢下我,”狐妖急得“呜呜呜”,却因为叼着施颂真的衣袖说不清话,声音含混地从齿缝中溢出来,“雪域从前没有人,我没有朋友,也没有家人,孤零零地住在这天山上。最近来了很多人,却都是想要杀我抢夺雪莲的。” 白狐金色的竖瞳中有大颗大颗的泪水滚落出来:“我不想一个人了。我想要有别的人陪我一起,一起在这里生活。” 它眼睛里满是可怜和讨好。施颂真难得动摇一瞬。然而她在来到北境前,根本没想过要一直在雪域生活下去。这里只是她旅途中的一个栖息地,却不是她的终点。施颂真还有很多地方没有去过,还有许多风景未曾看见,不可能为了一只小狐狸停留在这里。 她忽然想起了孟逢春。昔年浪迹天涯四海为家的纯钧剑灵,当初又是抱着怎样的心情,收养了她这个小拖油瓶,最后选择在温暖湿润的草原定居十一年? “抱歉。”施颂真声音罕见柔和,“但我不能够。” 说话间,她将手移至白狐后脖颈,两指收拢,掐晕了这只尚未痊愈的小狐狸。 洞外北风呼啸,大雪漫天。施颂真将白狐放进背风的山洞,在它四周设下防御剑阵,又从乾坤袋中取出一些伤药食物,放在天山白狐身边。 她最后看了这只狐狸一眼,随后毫不犹豫转身踏入洞外的风雪之中。雪域风刮得正紧,只见山中琉璃世界,玉雪乾坤。不一会儿积雪便覆盖了施颂真的脚印,难以分辨她离去的方向。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6、利用(六) 确定小狐狸没跟上来后,施颂真松了口气。 从前也有过许多人企图挽留施颂真,好壮大他们宗门势力。神剑不朽不灭,但神剑之主无论是飞升至上界抑或死亡去往鬼道,都不能将神剑带走。届时无主的神剑,自然会落入所属宗门之手。 没有人不想得到神剑,何况是史上从无认主记录的纯钧。 但有人的地方就会有欺骗,有交流的场合就会有谎言。厌倦背叛的施颂真,不会再给任何人利用她的机会。为了不让这一天来临,最好的方法就是不要和任何人同行。 她绝对不会再留任何人在身边。 到北境之前,施颂真从未见过这般固执倔强的狐妖。想留下纯钧剑主的修士素来恭敬,即便被施颂真拒绝也不会露出逾越的神情。唯有这只天山白狐,见面不到半个时辰,就自说自话想要和施颂真一起生活。 事出反常必有妖。虽然白狐看上去没有背叛施颂真的能力,但施颂真不打算冒险。纯钧剑主不缺愿意为她做牛做马的仆人。只要施颂真点一下头,有的是宗门心甘情愿立即把她供起来,只要她安安心心在宗门里待着,哪怕只是当个吉祥物。 但施颂真不需要。 离开山原一路向南,施颂真即将离开天山地界。风雪肉眼可见变小,混沌的乌云散开去,露出云间惨白的满月。月光照亮山中幽蓝的冰湖,山间积雪反射出溶溶的光。施颂真背着纯钧剑走在湖边小道上,目光一寸寸从山间的景色掠过。 不出意外的话她日后不会再来北境,施颂真想把这里的风景永远铭记在心。 “多好的月亮,”空中骤然响起一声喟叹,“纯钧剑主也是这么想的吗?” 施颂真睫毛轻轻一颤:“确实不错。不过如果前辈能不出现,那会更好。” 忽然起了一阵风,吹起地上些许尚未黏连的雪粒。寒风止息之处,一身青衣的中年男子站在施颂真对面。二人相去足有数十丈,但对他们而言,这已经是足够危险的距离。 “施姑娘似乎不太高兴见到我?”中年男子眼神苍老,看上去远不止四五十岁。 “如果只是萍水相逢,我没什么高不高兴的。”施颂真眯起眼睛,“但前辈似乎是故意在这里堵我?” 她能从对方身上感知到熟悉的气息,料定对方和她一样,都是神剑之主。然而失去纯钧剑灵的提醒,施颂真猜不出眼前的青年到底是哪柄神剑的主人。 “我和天妖有过约定,只要我活着一天,便决不能踏入天山地界,所以我只能在这里等你。”中年男子说,“我是鱼肠剑主,龙渊辜十九。” 施颂真不认识她没去过的地方:“你是中州人?” “……不,我是南国人。”辜十九探究地看向施颂真,“你不认识我?” 神剑山的出世神剑一共七柄,除去始终不肯认主的纯钧,四海内最多只能同时存在六位神剑之主:东陆承影,中州湛卢,西域干将莫邪,南国太阿鱼肠。提到神剑之主的身份,不能修行的老弱妇孺尚能如数家珍,同为神剑之主的施颂真竟然不知道鱼肠剑主是谁。 “从前认不认识有什么关系,就算今天认识好了。”施颂真礼貌地笑,“那么请问鱼肠剑主如今把我拦在这里,是想对我说什么?” “交出天山雪莲。” 施颂真挑眉:“是谁告诉的前辈,说我有天山雪莲?” “难道你没有?” “我确实没有。”这是实话,施颂真老实地回答,“不如前辈再等等,等到下一次雪莲开再说。” 不过辜十九自称无法进入天山,即便能赶上下次,也未必能抢得到。 辜十九皱眉:“施姑娘不要开玩笑。我要天山雪莲是为了救人。” “辜前辈才是不要开玩笑,谁要天山雪莲不是为了救人,难道还有第二种用处吗?”施颂真耸肩,“不过我说没有,就是没有。前辈还是趁早去找找其他能起死回生的灵药,而不是在这里和我虚耗时间。” “那你敢拿你的纯钧剑,立誓说你没从我们世子手上抢走天山雪莲吗?”辜十九重重哼一声,“如果纯钧剑主撒谎的话,我看你这把剑也不必要了。信口雌黄之人,不配为纯钧之主。” 施颂真脸色短暂阴沉,很快又恢复如常。她柔柔地笑:“谁是纯钧之主,自然是纯钧剑说了算。辜前辈觉得谁配谁不配,其实没有人在乎。” 说完这话,施颂真不再驻足,抬脚就往辜十九的方向走去。辜十九身体隐隐紧绷。他从没和纯钧剑动过手,只听世子说施颂真实力约莫是化神期,与他同阶。然而鱼肠是一柄用来刺杀的神兵,正面对决未必能胜过纯钧。 若是他能杀了施颂真,得到纯钧剑。南国三柄渡劫期神兵在手,何须再因为其他四境束手束脚? 二人距离越来越近,九丈,七丈,五丈……施颂真正要从辜十九身边过去,只见辜十九眉眼倏忽凌厉,猛然拔剑便刺。 施颂真:“?” 借个道而已,不至于吧。 少女背后纯钧骤然出鞘,险险架住鱼肠攻势。施颂真一把握住剑柄,纵身和辜十九战在一处。鱼肠剑身极软,和纯钧撞在一处时发出的声音如雨水入潭,轻灵而危险,和辜十九的气质极不相称。施颂真剑风却是懒洋洋中带着一点睥睨之态,像极了已故的纯钧剑灵。 “雪莲当真不在我这里,即便杀了我你也拿不到,想来前辈心里应该也有数。”施颂真侧身,避开辜十九的攻势,“可前辈还是对我动了手。为什么?” 辜十九没有说话,鱼肠剑身一弯,剑气擦过施颂真侧脸,割断她一缕发丝,削去她身后半座雪山。只听“轰隆隆”,接连不断的倒塌声响起,被剑气斩断的半座山岭滑入湖中,激起无数尘烟,搅碎湖面倒映的圆月。 辜十九手上动作半刻未曾停歇。万千剑气破空而出,封锁了施颂真的所有退路。银白剑光与虚影齐舞,实招和虚招混在一处难以分辨清楚。连风都不能破开剑阵的光影,遑论其他。 剑阵·风霜切! 施颂真方欲破开剑阵,忽有一股极恐怖的气势从她背后升腾而起。渡劫之威势不可挡,一瞬间便将施颂真的气势碾压过去,几至不能呼吸。 纯钧剑主蓦然回首,瞳孔中倒映出剑灵的模样。鱼肠剑灵凭空而立,面无表情结成手印,虚幻的三道剑影自空中浮现,倏忽凝成第二柄鱼肠软剑。它以凛然不可侵犯的威严,笔直向施颂真后心刺去! 凝聚绝对杀意的刺杀之剑!一旦出世就必须得见血! 鱼肠三式·生灵灭! 施颂真犯了一个错误。她失去孟逢春太久,竟然已经忘了,神剑之主最令人畏惧的并非剑主本身,而是他们的剑灵。 前有辜十九剑阵风霜,后有鱼肠剑生灵绝杀。什么样的剑招能应对剑主和剑灵的联手合击?答案是没有。必须得做出取舍才行。 来不及思索,施颂真骤然拧过纯钧剑柄,剑尖翻转,一道青芒倏忽吞吐而出! 芙蓉九剑·剑生芙蓉。 剑芒极短,不过三寸,形似芙蓉,色泽为青,灿烂如列星之行,又如毒蛇伸缩不定。只一霎,芙蓉剑芒便破开了施颂真面前的风霜剑阵,转瞬失去了行迹。 此时鱼肠三式已到了施颂真后心。 一声凄厉的狐鸣!天山白狐从暗处蹿出,身形如鬼魅般飘逸。不待鱼肠剑灵看清,狐妖一闪身闯入风霜剑阵,毅然挡在施颂真背后!只听“噗”的一声,鱼肠剑影已然没入狐妖腹中。 以生灵绝杀的威力,鱼肠本该毫无停留地将白狐和施颂真串在一处。然而在进入白狐的身体之后,鱼肠剑影竟像是遇到阻碍一般,被牢牢锁死在白狐心口,无法再有寸进。 被刺穿心脏的白狐长长哀鸣,随即往后仰倒。施颂真反手抄起狐狸,顺势破开剑阵,抱着白狐纵身而出。乌云散去,月光皎洁。单手抱着狐狸的纯钧剑主提剑站在半空中,漠然俯视下方鱼肠剑灵,衣服前襟已然被白狐的心血染红。 鱼肠剑影散去,被一剑戳心的白狐蜷缩在施颂真怀中委屈地呜咽,身体痛到一抽一抽。施颂真抱它抱得紧了些,将灵力渡过去,暂时止住了血。 不远处,目光空洞的辜十九眉心出现了一道红线。裂口从额头蔓延至下颌,又从下颌蔓延至脖颈。 鲜血飞溅! 原本好好站在原地的剑修,忽然连人带衣料从中间裂成了两半,一下子坍塌下去。辜十九的五脏六腑从裂口流出,混着血水滚落于地,在积雪上冒着热气。 主人已死,鱼肠剑灵却并不伤心。他作为刺杀之剑,有过太多亲眼目睹主人成功同归于尽、抑或刺杀失败身亡的经历。他只是微微睁大眼睛,看着施颂真棕褐的瞳孔。 “你的灵体……” 这是纯钧剑主和鱼肠剑第一次目光相接,也是施颂真第一次听见鱼肠剑的声音。和孟逢春不同,鱼肠剑灵嗓子有些沙哑,一听就知道平时不怎么说话。 “我的灵体怎么了?”施颂真反问。 鱼肠剑灵沙哑地问:“逢春,他死了?” 施颂真没有回答,鱼肠剑灵也不需要。他若有所思地摇摇头,然后又点点头。随后他不再将注意力放在施颂真身上,而是走到辜十九尸体旁。 辜十九死得凄惨,血流了一地。不想弄脏衣服的鱼肠剑灵连人带雪地挖出来,将混合着雪泥的尸体连带土块一起放进了辜十九随身的乾坤袋中。 随后他伸出手,落在地上的鱼肠剑弹身而起,滑入剑灵手掌中。 “南国龙渊是吗?”施颂真落在地上,对着鱼肠剑灵背影说,“今天辜十九对我动手的事,我记住了。不管是奉命而行还是他擅自妄为,我总会要你们付出代价。” 鱼肠剑灵离去的身形凝固一瞬,随后他背对着施颂真摆摆手。 “不要做多余的事,”剑灵语气冷淡,“我不能杀你,不代表当真没有人能杀你。我会回去告诉他们,说纯钧剑已经没有得到的价值,不会有人再来找你的麻烦。你的敌人不是我们,而是你自己。” “你说什么?”施颂真皱眉。 鱼肠剑灵举步离开:“不出意外,你总有一天会死在自己手里。”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7、利用(七) 施颂真不知道狐狸是怎么跟到这里来的,她也没法追究。再怎么说,它刚才也为她挡了一剑。如果没有这一挡,施颂真未必有机会反杀辜十九,更大的可能是同归于尽。 眼看鱼肠剑灵带着辜十九尸体渐行渐远,施颂真抱着狐狸去到冰湖边,准备给它清洗伤口。她刚翻开白狐腹部的毛发,便惊讶地发现白狐腹部的伤口竟然已经收拢,上面结了一层薄薄的血痂。施颂真将手按在狐狸心口,能感觉到白狐心脏的微弱跳动。 是天山雪莲多余的药力在发挥效用吗?施颂真没多想。失血过多的白狐意识模糊,蜷缩在她怀中嘟嘟囔囔“好冷”,但同时它身体又烫得可怕,简直像是着了火。不知道这算是冷还是热的施颂真犹豫一下,还是生了堆篝火。 木柴“噼里啪啦”地烧着,偶尔有火星被雪原上的风吹散出来。施颂真抱着白狐发呆,想着鱼肠剑灵离开前最后那句话。 “你会死在自己手里。” 像是预言,更像诅咒。但施颂真深知,自己只要神智清醒,就绝对不会做出自戕的事来。她身上还带着另一个人的期盼和祝福,绝不可能轻易放弃自己的生命。 那鱼肠剑灵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她正在出神,忽觉怀中一沉。昏迷的天山白狐忽然痛苦地抽搐起来,心跳声骤然放大,身体轮廓扭曲到时而放大时而缩小。 一道白光闪过,施颂真怀中白狐骤然蜕变成十来岁的少年。毫无经验的施颂真一惊,下意识将他推出去。狐妖少年闷哼一声,脸朝下埋在地里一动不动。 篝火明明暗暗,将少年头发照成摇曳的橙黄。施颂真犹豫着将他翻过来,只见他双眼紧闭,额头上因为痛苦渗出汗水,头发和睫毛俱是白色。妖力幻化出的衣服前襟尚沾血渍。 妖族化形? 不多时,白狐悠悠醒转。正在火堆上烤鱼的施颂真掀起眼皮:“醒了?要不要吃点东西垫垫肚子?” 她将串着鱼肉的木棍扔过去,刚醒来的白狐头脑还是懵的,手忙脚乱半天才接住了烤鱼。施颂真稀奇地看着狐妖少年笨拙地挥舞胳膊,他的四肢笨拙到仿佛是今天刚刚组装起来的一样。 “你以前是根本没有用过手,直接用嘴吃东西的吗?” 对着烤焦的鱼肉犹豫着不知如何下嘴的白狐抬头,略略有些局促:“今日是我第一次成功化形,对我来说手和脚没有区别,是用来走路而不是用来拿东西的。” 施颂真“哦”一声,想起之前被咬断的天山雪莲。她心中有些疑惑,眼前少年看上去少说也有十二三岁,今天居然是他第一次化形吗? 不过她对妖族了解不深,以为这是妖族的普遍现象,故而没有多问。 “你叫什么名字?” “谢扶舟。”小狐狸咬了一口烤鱼,整张脸都扭曲在一处。 “我是施颂真,你应该已经知道了。”施颂真假装没看到他脸上的表情,开始烤她第二条鱼。 随着时间推移,狐妖头发逐渐变成黑色,更像普通人族了,睫毛却依旧是雪一样的白。谢扶舟坐在树下,皱着眉啃着施颂真烤焦的那条鱼,认真程度好像那不是一条鱼,而是一个待解的谜题。篝火在雪原的风中摇曳,照亮了少年的金色眼眸。他看起来年岁尚稚,举手投足中带着初次化形的青涩笨拙,即便是吃鱼这样的小事,也拿出了十二分的认真。 施颂真看他啃一条半焦的鱼啃了许久,想起谢扶舟先前为她挡了一剑的情分,终究有些不忍,将手中的鱼递过去:“吃这条吧。” 即便是半生的,也比糊了的强些。 谢扶舟抬起头,眼睛亮晶晶的:“谢谢施姐姐。” 被这双天真的眼睛盯得久了,施颂真也有些不自在。她自小被纯钧剑灵养大,十指不沾阳春水,不会做饭是理所当然的结果。修士是饿不死的,而初学者做出来的饭是很难吃的。施颂真宁可饿肚子饿到能买到其他大厨做的美味饭菜,也绝不肯自己动上一根指头。 但这不代表她没有一点自知之明。能吃掉大半条施颂真亲手烤的鱼,这只狐狸要么是舌头有问题,要么是脑子有问题。 “你是怎么找到我的?”施颂真戳了戳火堆。 她路上小心隐藏了气息,就是为了防止谢扶舟醒来后一路寻来,但似乎没起到什么作用。 “这里是天山,是我的家。”谢扶舟小心打量施颂真的脸色,“路上有一点人经过的踪迹,我都能发现。” 这就涉及到施颂真的知识盲区了,在她眼里,天山就是一片茫茫雪原,被雪覆盖后一片纯白,什么也分辨不出来。 “刚才的事谢谢你。”施颂真说,“但以后不要这么做了,没有人能比你的生命更重要。我也不想欠你人情。” 想得到就必须先付出,已经得到就必须付出代价,施颂真知道这条铁则。谢扶舟能豁出命救她,必定对她有所祈求。但她未必能做到。 “没有!”谢扶舟惊慌失措,慌忙否认,“姐姐没有欠我人情,是我先欠了姐姐。滴水之恩尚且涌泉相报,何况救命之恩?” 话是这么说,施颂真救谢扶舟只是将他从敌人包围中带走,哪里有谢扶舟直接冲出来挡剑这股不要命的劲头和决心? “你不用多说,我心里有数。”施颂真从袖中掣出一柄匕首,向谢扶舟递过去,“我欠你一个人情。他日你若是有不能完成的心愿,带着它来找我,我可以帮你实现。” “不过我将来行踪不定,未必会停留在同一个地方。如果你担心以后找不到我,也可以现在就许愿。” 短刀出鞘,谢扶舟只觉冷气森森,比天山雪更添几分寒意。他犹豫着接过去,眉眼间满是踌躇不定,显然是陷入了某种心理斗争中。施颂真也不去催他。她抬头看天,只见乌云被风推到一处,将月亮完全遮蔽,不一会儿又开始下雪。 天地失去了月光的皎洁,变得黯淡了些。满山漆黑,只有一处篝火明明灭灭。一人一狐坐在火堆旁,仿佛与世隔绝。施颂真将下颌搁在膝盖上,忽然想起了孟逢春。他二人在草原待的十一年中,施颂真从来没有看过雪。 如果孟逢春还活着,现在就坐在她身边,他又会说什么? “我想好了,我现在就许愿。”谢扶舟忽然说。 他微微红了脸,像是鼓起了很大的勇气:“我修行天赋一直很差劲,到了十三岁才能化形。在天山的时候也经常被其他雪妖欺负,因为没有父母的庇护,丝毫没有还手之力。” “所以在我能独当一面之前,施姐姐,我可不可以跟在你身边?” “跟在你身边”五个字一瞬间触及到施颂真的雷区,她下意识便想拒绝。然而话到嘴边还是咽了下去。 给出承诺的是她,要悔诺的也是她。平心而论,和其他可能要上刀山下油锅的祈求相比,跟在施颂真身后并不算一个太难实现的心愿。而谢扶舟年纪还小,没有被其他人影响的机会,他个性单纯,不知利用为何物,被救了一命后便愿意用生命来回报,比施颂真之前遇到的很多人都要安全。 最重要的是,谢扶舟的修为很低,不足以对她造成威胁。如果她未来的旅途中一定要选择一个同伴,谢扶舟是个再稳妥不过的选择。 道理施颂真都明白,她只是下意识感到畏惧。 施颂真沉默了很久,久到谢扶舟开始坐立不安。他慢慢靠近施颂真的方向,脸上流露出野兽渴求又畏怯的警觉:“施姐姐?” 少年睫毛极长,浓密到化不开,和雪花勾连在一处,皎洁得仿佛十五的满月。记忆的尘封被狐妖的呼吸声拂去,施颂真心中忽然微微一动。 “好。”她听到自己这样回答。 —— 施颂真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树冠庞大的花树。施颂真仰面躺在地上,四肢陷在合欢花海中,隐隐有被金合欢掩埋的架势。无数金合欢被风吹落枝头,纷纷扬扬地落下,像极了天山那夜的雪。 “前辈是在记恨刚才的事,所以想把我憋死吗?” 施颂真开口。因为梦见了当年和谢扶舟天山初遇的那一晚,她尚未完全清醒,声音朦胧。 “如果这样就能把你憋死,我倒是乐意之至。”金合欢树的声音不复先前的和蔼可亲,带上了几分咬牙切齿,“放心吧,在你履行契约之前,我杀不了你的。” 施颂真从花海中坐起身,乌发上钩了两朵合欢:“契约?那是什么?” “你受人之托来我这里摘花,却不知道我的契约?” 施颂真没有回答。金合欢树了然,顿时猖狂地笑出声来:“你被骗了!你只知道帮人来我这里摘花,却不知道从树上摘走合欢的人,精魂必定会回到我这里,化作下一朵结契的凭证!” 金合欢树生长在极阳之地和极阴之地的交界,是鬼道的钥匙之一。它上面是锻出九柄神剑的业火,下面是万鬼嚎哭的冥界。它帮助人实现心愿的办法只有一种:打开鬼道之门,以亡者的尸体为媒介,让许下愿望的人从冥界找回失落的亡魂。 当亡魂离开冥界回到人间后,摘花人和金合欢树立下的契约自动履行,神魂化作下一朵用来结契的合欢花。活一个人,死一个人,算是相当公平的交易。 但这不是施颂真想要的。 合欢树笑累了:“不难过吗?你被人欺骗,和我订下这样的契约。从今之后,你必须得小心谨慎,不能让别人利用你的命复活他们想要复活的人。一旦失误,就是死亡。” “利用”两字宛若银针,一下子刺痛了施颂真。她垂眸注视手心那朵蓬勃张开的金合欢,想起崔若体贴地叫她过来烤火以免生病的模样。 原来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到底是知人知面不知心。 “铛”一声,合欢树笑声戛然而止。原本盘腿坐在树下的施颂真不知何时闪身至树前,一剑戳进了合欢树大张的嘴里,一直戳到它的树芯。 “方才前辈似乎说过,只要我一日不履行契约,前辈便一日不能杀我。”施颂真说,“但我没有这种顾虑。前辈若是太过张狂,可能会死的。” 她说话腔调懒散柔和,没有威胁的意思,温柔得仿佛只是戏语,却压得人喘不过气。合欢树被堵住了嘴,最脆弱的咽喉被未开锋的长剑来回磋磨,一时间鸡皮疙瘩起了一身,树梢上合欢花坠落得更多了。 施颂真伸手自空中一拂,合欢树还没看清她拿走了什么,插在喉间的长剑已经被抽走。施颂真对合欢树颔首,算是见礼:“说起来,我还要感谢前辈告诉我契约的事。不然我可能会在旁人手里吃亏。颂真在这里谢过前辈。” 喉间异物被拿走,合欢树剧烈地咳嗽几声,怒视眼前竟敢做出如此大逆不道之举的少女。而施颂真已经转身离开了,没有多给合欢树一个眼神。 合欢树目光多了些许复杂。该说不愧是被业火煅烧过的灵魂吗?它能从施颂真身上察觉到熟悉的气息,绝对炽热,但是不够稳定,燃烧别人的同时也有可能烧掉自己。 令人厌恶的气息。 —— “说到底还是多亏了你,不然今年犁地恐怕又要延迟几日。”上年纪的戚奶奶拉着崔若的手,絮絮叨叨说些无趣的感谢话,“村里人都很感谢你,我家阿大说今年一定要找机会请你吃饭。” 崔若不动声色抽出手:“举手之劳而已,何必在意。” “话可不能这么说,”戚奶奶摆手,“每年你都帮我们修理耕具,又分文不收。我们不过是请你吃顿饭而已,应该的。” 崔若来到九阳山十一年,一直住在山上足不出户,帮忙修理耕具也不会收钱。想感谢的村民只能送些庄稼过来,比如一些芋头,几根蒸熟的玉米,有钱的会加上几个鸡蛋。崔若都收下了。只是如果有邀请她下山吃席的,崔若从来没有答应过,似乎是打定主意要在九阳山上扎根到老到死。 戚奶奶正要再劝,屋外陡然响起少女清澈的嗓音:“请问崔大娘在家吗?” 那一霎崔若眼睛亮了起来,戚奶奶从没见她这么欣喜过。只觉一阵风过,崔若一闪身到了门外。戚奶奶也有些好奇,颤巍巍站起身来,探头去看。 只见来人一身湖蓝衣衫,乌黑长发编成辫子落在肩上。少女皮肤细致如瓷,五官端丽如画,眼眸清澈如春日甘霖,是个漂亮的十五六岁小姑娘。 此时来人察觉到了外人的目光,抿嘴对着戚奶奶一笑,抿出两个甜甜的梨涡,人畜无害。 “大娘今日有客人?” 崔若对来人的问话充耳不闻。她声线几乎在颤抖:“你,你找到了?” “幸不辱命。”小姑娘从怀中取出一朵淡金色的合欢花,递了出去。 崔若捂住嘴,却没有去接,一时间泪如雨下。蓝衣姑娘体贴地转向戚奶奶:“奶奶要下山吗?我正好要离开昌平,可以顺路送奶奶回去。” “不用。” 回答的不是戚奶奶,而是崔若。蓝衣姑娘抬头,朝崔若露出一个疑惑的眼神。戚奶奶见崔若情绪不对,也不便继续待下去:“我在九阳山下住了八十九年,下个山而已,哪里还需要别人送。” 戚奶奶拍了拍小姑娘的手,欣慰地笑一笑:“真是个懂礼貌的好孩子。” 施颂真目送戚奶奶离去,嘴角带着淡淡笑意。她刚一转身,崔若便在她面前下拜:“多谢姑娘,了了我一桩心事。” “不必这么客气,只是交易而已。”施颂真指着腰间佩剑,“你帮我铸剑,我帮你摘一朵金合欢。你并没有欠我什么。” “话虽如此,但一柄未开锋的长剑,在我心中远远比不上金合欢的分量。”崔若神情恳切,“还请让我为它开锋,就当是我为姑娘尽最后一点心意。” 施颂真定定地看着崔若,半晌,她解开腰间佩剑。崔若伸手去接,半路忽然翻手扼住施颂真死穴。 “崔大娘这是做什么?”施颂真柔声问,“我不明白。” “对不起。”崔若轻声道歉。 随后她手掌微微收紧,点晕了施颂真。 崔若将施颂真扛到后屋,给她灌了一盅迷魂汤,又将施颂真在春凳上放平。随后崔若打开尘封的乾坤袋,从其中取出一口檀木棺材。 棺材轰然落地,震起无数尘灰。崔若打开棺材,露出其中的青年男子。尸体经过特殊处理,历经数年依旧不腐,面色如生。崔若抚摸着丈夫的脸,眼泪一滴滴落下来。十一年过去,死去的人依旧年轻,活着的人却已经老了。 崔若身为铸剑师,却没有灵根,无法修行。她没有修士那般亘长的生命,也无法永远保持年轻。在她短暂而苦闷的人生中,能支持她继续走下去的希望,只有复活应展元而已。 “等你看见我,可不许嫌弃我。”崔若和棺中亡夫额头相贴,“如果你敢嫌弃我……我就再杀了你,陪你一起到那个世界里去。” “你现在就可以去那里陪他,实在不必等他来了又把他送走。” 清澈的少年音从背后响起。崔若身体一震。她直起身,缓慢回过身。只见原本应该被迷晕的施颂真坐在春凳上,脸上没什么表情。 “怎么会?你怎么会!”崔若猝然起身。 “因为我不是人,但也不是妖,你点死穴对我而言毫无用处,因为我根本没有死穴。”施颂真站起身,“真正对我起效的只有那碗迷魂汤,不过也只有一点罢了。” 在九阳山的这几日里,施颂真利用业火的力量在身体里模拟出一部分脏腑,有了饮食的能力,但还没细致到具体的经络穴位。 “我知道你可能在骗我,但没想到你想用我的命换你丈夫回来。一柄剑换一朵花是公平的的,但换命还不够。”施颂真目光微露失望,但她也没有很伤心,毕竟她和崔若不熟。 真正伤人的不是陌生人的利用,而是至亲之人的背叛。 “你一开始就意识到我会骗你,”崔若低声问,“为什么?” 因为被骗过很多次,所以已经习惯了。这句话说出去有些莫名凄惨,不喜欢暴露弱点的施颂真犹豫了。 “因为雪下青是我给沈雁归的,我当然知道它的解药不是什么金合欢。” 承影剑主,夷安沈雁归,施颂真唯一承认的朋友。施颂真在天山住了十二年,有谢扶舟包揽所有家务,施颂真除了吃饭修行之外,其他什么事都不用干。她闲来无事,只能没事找事,渐渐也捣鼓出了些有意思的玩意。 不好看且没用的交给谢扶舟处理掉,不好看且有用的有谢扶舟整理放进库房,好看且没用的摆在屋子里当摆设,好看且有用的自己留一部分,再匀一半寄送给千里之外的挚友。 而雪下青,是施颂真从天山雪莲根部提炼出的剧毒。它的解药只有一件。 “雪莲盛开之时的花心三分,以雪莲叶绞出的汁液煎服送下。”施颂真说,“这是我当初亲手写下的解药方。所以我一开始就没相信金合欢是雪下青的解药,唯一可能是金合欢能解万毒,所以能中和掉雪下青的部分毒性。何况雪下青我只交给了夷安剑主,她若是用它杀了夷安门下弟子,必定有她的理由,我不会插手。” “但你说你的丈夫已经亡故,你要金合欢只是了一桩心愿。我想金合欢是不是雪下青的解药对你来说其实不重要。如果你知道真相会彻底崩溃,那还是不要告诉你比较好。” 只是施颂真没有想到,她成功复活的第一天,竟然又重蹈覆辙:被人欺骗,被人利用,被人背叛。 某种意义证明了一件事,她真的不适合和陌生人接触,没有人值得相信。 没有人。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8、利用(八) “原来……是你,”崔若轻声说,“我起先还以为是同名同姓,原来真的是你。” “那些传言竟然是真的,你真的还活着!”崔若凄楚地笑起来,“雪下青竟然是出自你手,原来我一直在和杀夫仇人周旋!” “第一,雪下青出自我手不假,不过我可没杀你的丈夫。即便没有雪下青,承影剑主要杀一个小小弟子,根本不费吹灰之力。”施颂真伸出两根手指,“第二,即便你不知道我的身份,不觉得我是你的杀夫仇人,你也一样想杀了我。你知不知道我的身份,对我来说其实没有区别。” “不,我起先想借你的力量复活先夫,是心存歉疚的。”崔若眼神狠厉起来,“但现在,你给了我充分的理由!” 她从棺中掣出应展元的长剑,猛然向施颂真刺来。施颂真一个翻身,轻盈从崔若头上越过。即便没了灵力,以施颂真的身手,应付一个不能修行的铸剑师还是绰绰有余。 如果施颂真能在这里输给崔若,九泉之下的孟逢春就能立刻掀开棺材板把施颂真揍一顿。 崔若一扑扑了空,立即转身又向施颂真刺去。她虽不能修行灵力,但在应展元的耳濡目染下,会一些基本的剑招。眼看里屋狭窄,施颂真逃跑的方向有限,崔若剑势忽转大开大合,妄想将施颂真逼入角落。 然而崔若的剑虽快,但施颂真的速度始终比崔若更快一步。仇人几度和剑锋擦肩而过,给了崔若能成功的狂喜,但立即又被对方从容逃脱。眼看施颂真脸上始终挂着那份懒洋洋的漫不经心,崔若心中越发恼火,下手渐渐没了章法,变成了乱劈乱刺。 单纯躲避并未还手的“懒洋洋”终于开口:“崔若,你还不明白吗?我并不在意欺骗我的人是问心有愧还是问心无愧,我只在意你做了什么,不在意你的想法。” “你利用了我,这就是我看见的结果。” “叮”一声,施颂真单手夹住崔若的剑,只一霎,她便将应展元的遗物绞成了碎片。碎裂的铁片“叮叮当当”落了一地,失去兵刃的崔若呆愣地看着手中仅剩的剑柄,被仇恨激怒到失去理智的头脑终于清醒下来。 眼前的人可是施颂真,十五年前便是渡劫期,距离飞升只差一步的芙蓉剑。她是有多自不量力,才会觉得自己能靠一柄铁剑报杀夫之仇? 不要紧,不要紧。崔若紧紧握着那朵金合欢花想,她还有最后翻盘的机会。只要她打开鬼道之门,唤回应展元的亡魂,施颂真作为和合欢树签订契约之人,必定会作为代价死去。 她还有复活夫君的机会,还有力挽狂澜的机会!只要她打开鬼道…… “是假的哦。”施颂真说。 “什么?”崔若呆愣在原地。 “严格来说,也可以说是真的,但并非是用来复活的那一朵。合欢树上的花有很多,但能用来复活的金合欢只有一朵。”施颂真解释,“既然知道你也许想要我的命,我怎么可能会把它交给你。这只是我在合欢树上随意采的,可以送给你当个纪念,但没办法用来杀我。” 她没有说的还有很多。比如施颂真成功与合欢树立契后,真正的那朵被她摘下,自此树上的花朵再无真假一说。用来迷惑来人的幻术被解除,合欢树上的金合欢即便离开本体也不会消失凋零。 站在树下的施颂真想,如果这事只是个误会,崔若当真只是想要一朵合欢花纪念亡夫,她就把这朵金合欢赠给崔若。如果不是误会,崔若当真想用施颂真的命去和鬼道做交易,换回她的夫君,施颂真也不会再手下留情。 “其实我是希望你没有骗我的。”施颂真难得流露些许疲倦之色,“我真的很讨厌被人利用。” 得到前必须先付出,用谎言欺骗别人做出牺牲的家伙,必须付出代价。 “你以为我想骗你吗?”崔若蹲下身,一片一片捡起地上的断剑,小心用手帕包好,放进了身旁应展元的棺木中,“但我别无选择。我在九阳山被山火困了十一年,没有金合欢树的半点消息,不会有人敢冒着死亡的风险去山上寻找。我等不下去了,为了复活展元,我愿意付出一切代价,即便是牺牲掉我的良心。” “然后我遇见了你!”崔若情绪忽然激动起来,“你这个早该死了的亡魂,既然有不怕山火的本事,为什么不能帮我这个忙?” “因为我想活下去。只要有活下去的机会,没有人愿意去死。比如你。”施颂真说,“如果当真如你所言,你愿意为了复活你的丈夫牺牲一切,你根本不可能活到现在。因为山火早就会把你烧死了。这十一年中你没有做出任何尝试和改变,你只是停在原地等待,等待别人做出牺牲,把你的丈夫带回到你身边。” “但想要牺牲别人的人,不会有人愿意为你牺牲。” “是吗?”崔若喃喃地说,“原来我是这样想的吗?为什么我自己都不知道?” 她目光骤然凶狠:“少在那边自以为是地判断我了!你了解我吗?了解我和展元之间的感情吗?只要能和他在一起,我愿意为他牺牲一切!这一切中当然也包括我!” “是吗?”施颂真反问,“可你明明知道,只要你愿意和合欢树签订契约,就能换回你的丈夫,但你却迟迟迈不出这一步。十一年中将你一直困在这里的究竟是传说的山火,还是你逐渐被时间消磨的决心?” “不是这样的……”崔若苍白无力地辩解,却无法说下去。刻意掩盖的想法被施颂真揭开遮羞布,崔若那一点可耻的私心被扯出来在阳光下暴晒,晒干了其中微薄的水气。 应展元刚刚去世时,崔若曾经是不惜一切代价,也愿意换回丈夫的。但随着时间流逝,崔若的痛苦和怀念被岁月磨平了棱角。昔年温存缱绻的夫君只存在于过去,崔若能抓紧的只有那一天天消磨的记忆和感情。 人是下意识往前看的动物。崔若想要应展元回来,但不再愿意付出生命。 “不愿以命换命很正常,如果你放弃复活你的丈夫,没有人会责怪你。但不正常的是慷他人之慨,不愿牺牲自己,所以牺牲别人。”施颂真轻声问,“我应该不是你选的第一个人吧,在我之前,那些被你诓骗上山的人最后活着回来了吗?” 没有,没有人。那些不知道山火存在的修士为了崔若口中的灵药上了九阳山,然后他们就此失去音讯,再也没能离开。 靠着棺木半跪在地的崔若抬起眼皮:“不必再审判我,我知道该怎么做。我会证明给你看,我会为了和展元在一起付出任何代价。” 她蓦然举起手,手掌藏了一片碎裂的剑片。崔若毫不犹豫地用这块亡夫的断剑,一下切开了自己的咽喉。鲜血从脖颈处涌了出来,咕嘟嘟地冒着泡。 “你不要,在这里说这些,风凉话。”崔若断断续续地说,“时间能改变,改变一切。十一年让我失去了,为他去死的决心。而你死了,死去了十五年。你难道当真,当真觉得,你的道侣就会一点也不,不改变,乖乖地留在原地,等你,等你回来?” 垂死的崔若诡谲地笑起来:“忘记过去,朝前看,是人的本能。始终被困在,困在过去的人会死。施颂真,你现在,在这里嘲笑我,但实际上,你又能,又能比我强到哪里去?” 人间普遍的风俗,是劝解未亡人向前看。可以将逝者放在心中铭记,但不能为他们长久悲伤。没有活人会停留在原地等待一个死人。活着的人为了活下去,会渐渐淡忘失去的痛苦,开始他们的新生活。 这是族群为了保证繁衍演化出的本能,并不可耻,而且广泛存在。崔若几乎是有些恶毒地想,她早应该告诉施颂真,天山谢扶舟和纯钧剑主叶雪衣订婚的消息,而不是现在失去了说话的能力后被迫缄默。 但这样也不错。崔若幸灾乐祸地想。等施颂真兴冲冲跑回去见谢扶舟,将会直面故人另有所爱的场面,这种冲击一定会比旁人口头告知更能令施颂真痛彻心扉。 “嘲笑,嘲笑我?”崔若讽刺地笑了起来,她至少用生命的代价,证明了她对亡夫的爱情,“我做得,做得比他……” 话犹未了,崔若便断了气。握着铁片的手无力地垂在棺木中,老去的铸剑师睁着眼睛死在丈夫身旁,脸上却没有半点幸福,反而充满了讥嘲之色。仿佛死后也会突然站起身,争辩自己可以为了爱付出一切。 “说好的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呢?”一直沉默的施颂真帮崔若合上眼睛,“骗人的吧。” 五境习俗因为地域关系各不相同,但涉及祭奠亡人的部分则是惊人的一致。据说给逝者烧送物件时需要用人鱼膏、常春花、灯笼草制成的蜡烛点燃,这样蜡烛的香气能够沟通人鬼两道,将生者的心意送往冥界。 施颂真在乾坤袋里翻了翻,发现灵石山庄准备的东西里果然有一份东陆特产人鱼灯烛。施颂真将崔若的尸体提到棺中,将夫妻二人放在一处。 然后她拿出那朵不能复活的金合欢花,用人鱼膏烛点燃了它。 假金合欢看似黄金质地,实际上却和纸一样易燃。施颂真松开了手。破碎的金合欢在空气中翻卷燃烧,还未落地便只剩下一缕淡淡青烟。 “作为酬劳,这把剑我带走了。”施颂真晃了晃那柄未开锋的长剑。 其实这把剑施颂真用起来不是很顺手,但她并不在意。 —— 东陆比北境繁华许多,尤其是在夷安剑宗庇佑下的城阳郡。阔别多年,施颂真再次回到这里,顿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实际上施颂真也确实死过一次,恍如隔世对她来说,竟是不够贴切。 街上人群熙来攘往,都是些认真生活的普通百姓。偶尔有修士从其中经过,他们大多穿着夷安的统一制服,看上去就极为显眼,所到之处都能得到众人尊敬的眼神。 从昌平到夷安,需要乘坐夷安下设的飞车站点,只需两块灵石。施颂真在站点中登记了出来,正打算去夷安本部找承影剑主。一缕极熟悉的气息自人群中和施颂真擦肩而过,熟悉到施颂真心头一跳。 她蓦然回首,只见一个背着长剑的少女背影顺着人群渐行渐远。施颂真即便闭着眼睛,也能描摹出剑柄上她摩挲过无数次的花纹。 不会错的,那是纯钧! 可纯钧为什么会出现在东陆?背着它的人又是谁? 施颂真眼皮连跳两下,下意识便要追上前去:“等等!”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9、契约(一) 大街之上,人头攒动。施颂真相信对方一定听到了她的声音,然而背着纯钧的剑修却头也不回,反而加快了脚步,一晃便在人群中消失了。 失去修为不能灵识外放的施颂真纵身一跃,站在街旁茶铺屋顶上向下张望。街上除了数十名匆匆往这里赶来的修士外,只有一众惊讶抬头的百姓。擦肩而过的剑修眨眼间失去行迹,哪里都没有纯钧剑的踪影。 “找到了!”人群中一名修士抬手指向屋檐边的施颂真,“她在那里!” 话音刚落,十多把长剑同时自剑鞘中飞出,四面八方将施颂真牢牢围定,封死了她所有可能的退路。 只不过上个屋顶找人,就被十多名修士包抄抓捕的施颂真:? 多年不见,夷安的管理已经这么严格,连屋顶都不准爬了? “把你偷走的东西交出来!”执法队队长喝道,“老实的话,还能免你两日刑期。” 施颂真这才意识到对方认错了人:“我没偷你们的东西,你们确定要找的人是我?” 被施颂真这么一问,夷安执法队的修士也有些犹豫。他们自始至终没能看见小偷的正脸,只在转弯处瞥见小偷一抹转瞬即逝的蓝色衣角,随后对方便没入了人群中。 而施颂真突然出现在高处,又恰好穿着蓝衣。 “不管是不是,抓回去审一下就知道了。”执法队的队员小声和队长说,“如果搜不出登记簿,再放她走也不迟。” 放在过去,看在沈雁归的面子上,施颂真不介意陪他们走一遭。但她现在急着找人,可不是浪费时间的好时机:“我刚坐车从昌平来,不管你们被偷了什么东西,我都没有作案时间。现在我有急事,你们可不可以先放我过去?” 执法队队长脸色忽然变了:“你刚刚坐的飞车?” 施颂真不明所以,点一下头。执法队队员之间交换了眼神,忽然齐齐一扑。十数柄长剑结成阵势,向施颂真网罗而去! 夷安宗执法队成员大多都是金丹,打底也是筑基。施颂真如今毫无灵力,自然不能硬拼。在剑动的那一刻,施颂真也动了。 她毫不犹豫拔出腰间长剑,翻手一剑刺进身下的屋顶! “轰隆”一声,屋顶瞬间四分五裂,应声而塌!施颂真和砖瓦屋梁一起摔进楼下的茶馆里。尘烟四起,吹迷了旁观者的眼睛。队长追上前去,却只看到了慌慌张张撩开帘子出来的茶馆掌柜。 “仙长,这是发生什么事了?” 队长方欲答言,眼角余光却在快要落下的帘子后瞥见蓝色身影一闪。他毫不犹豫将掌柜拨开,和队友一起闯进后厨。只见地上垒着劈好的木柴,桌上堆着些散落的灵石,扇火煮茶的小孩慌慌张张自炉后站起身来。 翻窗翻到一半的施颂真骑在窗台上,郁郁叹一口气。 “虽然我不知道你们为什么认定是我,但你们确实找错了人。”施颂真举起空空两手,表示自己没有敌意,“你们急着抓人,我急着找人。依我看,要不我们还是各自放过,不要耽误彼此的时间比较好?” 回答她的是执法队队长凶狠一剑:“抓住她!” 施颂真刚要抵挡,身侧光线忽暗。冷不丁伸出一只手,一把攥住施颂真的胳膊。面容苍白的剑修少女冷哼一声,凌厉剑气飚射而出,将队长的攻击尽数化解。 同时她扯着施颂真一跃而上,御使着纯钧剑急速遁去。 来人正是当今蓬莱岛主之女,纯钧剑主叶雪衣。在秦楚臾那里碰了一鼻子灰后,叶雪衣决定亲自调查蓬莱弟子失踪一事。然而没有夷安宗的配合,她只知道这些弟子最后大多出现在城阳郡,却不知道他们在城阳郡的具体行踪。 无奈之下,叶雪衣偷走了夷安本部保存的近半年飞车乘坐记录,以此找出他们最后出现的地方。然而夷安处处都有执法队巡逻,管理森严。叶雪衣虽名为神剑之主,但修为不过堪堪金丹圆满,决计敌不过夷安弟子联手剑阵围剿。 不然以她绝不肯吃亏的个性,早就拔出纯钧大杀四方了。 纯钧剑在高空飞行,四周风景飞快倒退。叶雪衣看一眼身后的蓝衣少女。被她牵连的姑娘长得很漂亮,虽然因为年岁尚稚,五官尚未完全长开。但叶雪衣能看出对方眉眼间的灵秀婉约,尤其是那双棕褐的眼眸。 幽深而美丽,让叶雪衣想起年少时见过的一个男人。 此时那双眼睛出神盯着脚下,似乎是不习惯御剑飞行,但比起害怕更像是发呆。 “那群人是冲我来的,”叶雪衣说,“没想到他们无能到把你当成了我,不好意思。” 执法队瞥见了小偷的蓝色衣角,又遇到了穿着湖蓝衣裙的施颂真,想当然地把施颂真当成了偷走登记簿的人。真正的小偷叶雪衣服饰却是青蓝两色,清新得让人想起蓬莱岛旁倒映出青山的海浪。 被叶雪衣牵连的姑娘看上去完全是个不能修行的普通人,周身没有半点灵力波动,在夷安弟子面前毫无还手之力。以叶雪衣的眼力,她当然能看出施颂真的剑根本没有开锋,也没有沾过血的杀气,比起兵刃更像是一件装饰品。 施颂真回过神,答非所问:“你的剑……看上去很漂亮。” “谢谢。”叶雪衣谦虚中难掩傲意,“它是纯钧。在我心里,它是天下最美的一把剑。” “我也这么认为,”施颂真说,“只是我不明白,它怎么会在姑娘的手里?” 叶雪衣微微皱眉:“等等,你不知道我是谁?” 世界上怎么会有知道纯钧,却不认识纯钧剑主的人? “正因为不知道,所以才要问,”施颂真固执地追问,“你是怎么得到它的?” “我是纯钧剑主叶雪衣,蓬莱岛主之女。”叶雪衣说,“十五年前我爹去天山向谢扶舟求来纯钧,从那之后它就是我的随身剑,未有片刻分离。” 施颂真想起来了,她见过叶雪衣。 —— 蓬莱岛主叶全非此生唯有一女,却从娘胎里带着心疾,生来病弱难医。传闻无论多么高明的医修,都断言这孩子最多活不过三岁。叶雪衣的心脏无法维持长时间的供血,唯一的办法是换心。 但要找到一颗合适的心脏,却是难上加难。寻常人族的心脏根本无法支撑叶雪衣体内灵力运转,只能换同灵根修士的心。然而哪里会有修士愿意舍弃亘长的生命,心甘情愿地把自己心脏交出去? “除换心之外,其实还有一种办法。”蓬莱岛主叶全非命人将叶雪衣抱回去,小心打量施颂真的神色,“我听闻施道友能够十七岁到达化神境,其实是因为借纯钧之力修炼出了剑心?” 施颂真:“不错。天赋卓绝的剑修若是有足够机缘,不懈努力后可以修炼出一颗澄明剑心,有助于他们理解修行。而神剑之主有剑灵的帮助,可以缩短这个过程。” 虽然施颂真得到剑心的途径和其他神剑之主不太相同,而且纯粹的剑心对修为提升远没到这般夸张的境地。所有神剑之主都拥有一颗剑心,十七岁突破到化神境的却只有施颂真一个。 但施颂真不想和外人提起孟逢春。至今仍有许多外界之人误以为施颂真就是纯钧剑灵,而她也从来没有解释过。 因为没有必要。施颂真是个很懒的人,不会去做没必要的事情。 “道友所言‘缩短过程’,究竟有多短?” 施颂真想了想:“多则数年,少则一瞬,要看机缘。” 蓬莱岛主脸上骤然涌出了喜悦之情:“那施道友可不可以……” “不可以。”施颂真断然拒绝。 “施道友误会我了,”叶全非急忙解释,“我并非是向施道友索要纯钧剑,只是暂借而已。待小女能够借剑灵之力修炼出剑心,蓬莱岛自会将纯钧剑完璧归赵。” 神剑认主,即便旁人想强占,得不到神剑认可也是无用。没有人可以动摇剑灵和剑主的契约,能够斩断因果的只有剑灵本身。 施颂真性格温和恬淡。在七位神剑之主中,她是最好说话的那个。五境之内人人皆知,只要诚实地向纯钧剑主说出自己身处之困境,不管需要付出多少代价,施颂真总会不假思索伸出援手。 但施颂真这次没有做出让步,而是直截了当地拒绝。 “不可以。” “修炼出剑心是件很难的事,何况令爱年纪尚小,不通修行,更是难上加难。”施颂真说,“依叶岛主方才所言,难道令爱一日修炼不出剑心,纯钧就得放在蓬莱岛一日。一年修炼不出剑心,就得放在蓬莱岛一年?” “哪里就严重到如此地步……” 叶全非正要再劝,却被施颂真抬手阻止。平日温吞寡言的芙蓉剑瞥叶全非一眼,脸上笑意依旧,目光却是冷的:“对剑修来说,剑就是我们的命,片刻也离不得身。叶岛主却说得如此轻描淡写,是否有欺人太甚之嫌?” 十三年来,施颂真始终将孟逢春临终所言牢牢记在心里。她要当一个可以为他人带来希望的好人。为了不让孟逢春失望,施颂真可以割舍一切,包括生命。 除了谢扶舟和纯钧剑。 寻常剑修尚且剑不离身,何况神剑之主。施颂真越想越觉得叶全非不太厚道,有仗着她好说话得寸进尺的嫌疑。更何况孟逢春已死,纯钧剑不但无法助人修炼剑心,更有交出去便再也回不来的危险。 施颂真不会拿纯钧剑冒险,因此断然否决了叶全非的提议。 —— 十五年前的事历历在目,施颂真怎么也不会想到,即便她当时难得硬气一回拒绝了叶全非,到头来纯钧剑还是到了他女儿手里。叶雪衣能平安无事长到十七岁,想来纯钧在其中居功至伟。 应该说是阴差阳错,还是命运弄人?施颂真不知道。曾经朝夕相伴的纯钧就在眼前,她却不能拿回来。施颂真只觉得心头压了一块巨石,沉甸甸的堵得慌。 施颂真不是小气的人,但纯钧对她来说意义过于重大。只要施颂真活着一天,失去纯钧的痛苦就堪比心头割肉。危险的想法在蠢蠢欲动,又被理智强行按捺。她答应过孟逢春要当一个利他的好人,不能因为私心前功尽弃。 但总是要求自己当一个世俗意义上的好人是件很辛苦的事。十五年前施颂真为了帮助别人死过一次,然后她失去了一切。 她没有一刻为此后悔过。如果时光倒回到叶全非寄信的那一天,施颂真依然会选择离开天山去往东海。 只是现在她很累了,有些想放弃了。 “对了,”叶雪衣问,“不知姑娘怎么称呼?我要在哪里把你放下去?” 蓝衣姑娘语气柔软:“施颂真。” 叶雪衣心重重一跳,竟一时忘记了剑诀,脚下纯钧骤然颤动起来。叶雪衣猛然回头,只见身后施颂真注视着身旁漫漫云海,目光温和疲倦,没有一点修士的凌厉。 “我叫施颂真。如果方便的话,我想回夷安一趟。不方便的话,叶姑娘就在这里放下我好了。”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0、契约(二) 叶雪衣当然知道施颂真。 叶雪衣自有记忆开始,就常听奶娘提起当年老岛主孤身上天山求纯钧的往事。传闻纯钧剑灵生性高傲,不愿屈居人下,从不肯认主。施颂真是有史可载的第一位纯钧剑主,她品格高洁,修为超卓,剑法通神。 世人称颂芙蓉剑的优点多到数不清,唯有一个缺点过于致命:她不会活着。 芙蓉剑施颂真死在蓬莱岛鬼道之门大开的那一日,她那姗姗来迟的道侣谢扶舟遭受失去伴侣的飞来之痛,狂怒之下显出原形,生吞了从幽冥缝隙中逃出的三千多名鬼修。 随后天山狐妖带着施颂真的遗物回到天山,就此闭门不出。 “谢扶舟脾气古怪,残忍好杀,对人族毫无怜悯之心,和施颂真的个性全然相反。施颂真去世后的数月中,曾有修士想趁虚而入,借机诛杀失去纯钧剑主庇护的天妖,好得到谢扶舟的内丹。但他们甚至没能进入天山的防护剑阵,便被重伤未愈的狐妖全部吞吃殆尽。”照顾叶雪衣长大的奶娘说,“没有人敢靠近天山半步,只是岛主顾忌着姑娘的心疾,不得不铤而走险。” 蓬莱岛主叶全非此生唯有一女,挚爱的夫人生下叶雪衣后不久去世。叶雪衣是他和亡妻的最后一点联系,叶全非无法接受唯一的女儿因为心疾早早夭亡。 于是叶全非在天山脚下卸去全身灵力,一步一叩首,直上天山,恳求天山之主将纯钧剑赠予其女叶雪衣。他愿意倾尽蓬莱岛所有灵药财物,只为从谢扶舟那里换来一柄天生神剑。 “当时四海内的修士对天妖的态度不很友好,岛主因此被唾骂成人族的叛徒。为一把剑向天妖卑躬屈膝,有辱人族尊严。”奶娘摇头,“但他们只是不相信岛主能得到纯钧罢了。如果磕一万次头就能换来七神剑,五境内有的是修士愿意把头磕烂。” 但叶全非做到了。没有人知道蓬莱岛主对天妖说了什么,最后谢扶舟竟然没有杀他。叶全非当真得到了纯钧,毫发无伤地离开了北境。而年幼的叶雪衣也顺利地修炼出一颗剑心,平安活到了十七岁。 “岛主为了姑娘倾尽一切,不仅放弃了尊严,一并将生死置之度外,”奶娘抚摸着叶雪衣的头发,“姑娘,不管日后发生什么事,你一定要记住,岛主才是这个世界上没有理由维护姑娘的那个人,你绝对不能背弃他,不能做任何让岛主伤心难过的事情。” “这种事,我当然知道。”叶雪衣昂然,“我怎么可能会背叛爹爹?” 那时的叶雪衣,对施颂真这个名字的印象还只模糊地停留在“纯钧旧主”上。 等叶雪衣开始正视施颂真在她生命中留下的阴影,是在她认识谢扶舟之后。 —— “你叫施颂真?”叶雪衣声音有些古怪,“是哪三个字?” 施颂真愣一下:“如果我没有猜错,应该就是叶姑娘想的那三个字。” 叶雪衣不屈不挠地追问:“这名字是姑娘爹娘起的,还是姑娘自己改的?” 施颂真眼角轻微抽了抽:“这很重要吗?” 虽然施颂真没有意识到,但她的脸色已经有些不太好。叶雪衣想要收住不问,然而不问她心里就会存着一个疙瘩。 最终叶雪衣还是问出了口。 “施姑娘的名字,难道不是爹娘起的吗?” “是我自己改的,不过爹娘后来也同意了。”施颂真将那一点不悦收敛得很好,“这样的回答,叶姑娘满意了吗?” 施颂真不擅长说谎。她讨厌别人的欺骗,也无法欺骗别人。从前迫于纯钧剑主的威望,没有人敢问施颂真她不想回答的问题。但如今叶雪衣无知者无畏,踩在施颂真的雷区上反复横跳,久违地让施颂真感到有些火大。 “原来是这样,”叶雪衣声音忽然轻快起来,“恕我冒昧,我只是有点好奇。毕竟姑娘名字和我认识的一位故人一模一样,也算是有缘了。” 是她想多了。施颂真这个名字又不是注册了专利,死去的芙蓉剑可以用,其他人自然也可以用。在五境之内,或许还有许多其他施颂真,只是叶雪衣没机会碰见。 “确实,”施颂真笑一笑,“我和叶姑娘之间的缘分,或许深到我们都意想不到的地步。” 说话间,一只白首三足的瞿如鸟拍打翅膀从二人身边掠过。施颂真俯视身下缥缈流动的云雾,食指有规律地敲击腰间那柄未开锋的长剑。 —— 北境,天山。 纯钧十三剑阵护佑着的天山秘境中,天妖正在温泉中泡澡。墙外一株开得正好的白梅探进院中,凋零的梅花瓣飘落在温泉旁叠好的旧衣上。 幻化出人形的青年大妖下半身浸没在温暖的泉水中,只露出肌肉分明的胸膛。汗水被温泉蒸出,顺着胸膛中的沟壑缓缓流至腹部,和泉水混在一处。 他左胸偏心脏处有一道两指宽的旧疤,颜色是淡淡的粉。在旧疤之上,还有一道更长而狭窄的疤痕,形如蚯蚓,是狰狞的紫。 “……叶全非怀疑东陆有势力在恶意针对蓬莱弟子,正在紧急召唤弟子回岛。”窦关山的声音从屋内传出来,语气戏谑,“叶雪衣那丫头明明人不在东陆,却选择在这关头跑路到城阳郡。你说她究竟是想为她爹分担一点危险,还是根本就是想逃婚?” 闭目在温泉中休养的谢扶舟眼皮纹风不动,睫毛上结了一层霜雪:“随她。” “依我看,她其实是在找死。”窦关山单腿翘坐在窗边,“夷安宗因为当年埋骨之地的事,一直对蓬莱门下心存芥蒂,不可能给那丫头好脸色瞧。而叶雪衣虽空有纯钧剑主的名号,但她一无剑灵二无修为,如今又脱离了蓬莱和天山庇护,正是那群疯子的最佳目标。” 谢扶舟终于睁眼,睫毛上的冰霜扑簌簌掉落,融入了温泉池水中:“那也是她自己的选择。没有人需要为别人的选择负责。” “不会舍不得吗?”窦关山说,“再怎么说人家也是个对你一往情深的小姑娘,还收了你那么多聘礼,你就算舍得美人,也不要和钱过不去吧。” “联姻失败,叶全非自然会将聘礼退回来。”谢扶舟重新合上眼,“他不是不知轻重的人。” 如果叶全非因为旁人失了分寸,谢扶舟也不介意重新教他什么是分寸。 窦关山方欲再说什么,忽见温泉中谢扶舟骤然“哗啦”一声披衣起身。九尾狐妖身形风一般掠过,再出现时已到了院外。 “有客人?”窦关山问。 “可能是,也有可能是敌人。”谢扶舟说,“你在这里等会儿,无聊的话也可以自己泡一泡。这里的泉水可以疗愈肉身和精神的双重创伤,或许可以治治你话痨的毛病。” “……什么话痨的毛病?我才不泡你泡过的陈水,一股狐狸骚味。”窦关山大叫着追出去,“等等我,我也要去看!” 天山山腰,一行人恭候在纯钧十三剑阵百步开外。他们一共三个人,没有继续往前,可也没有后退,是一个不会触怒天山之主又能表明拜访之意的安全距离。 领头的剑修手捧玉匣,神态恭敬。 忽然起了一阵风,吹迷了众人的眼睛。领头的夷安剑修定睛看去,只见剑阵的杀意如潮水般退去,从剑气汪洋的缝隙中走出一位黑发白衣的青年。 他走的动作很慢,速度却极快。不过一个眨眼,金眸狐妖便已到了众人身前。幽微的气息从谢扶舟衣襟上传来,是天山白梅的香气。 领头的剑修慌忙低头,不敢直视。 谢扶舟垂下眼注视着眼前的玉匣,神情冷淡:“这是什么?” 剑修恭声回道:“在下乃是夷安剑宗门下三代弟子宋煜,奉宗主之命为天山之主护送这份新婚贺礼。宗主说,夷安远在东陆,这些年和北境久疏问候,但看在从前和纯钧剑主交厚的份上,还是送一份新婚礼物为宜。宗主因修行之故,届时无法出席二位合籍大典,在此预祝天山之主和纯钧剑主一辈子长长久久,和和美美。” 说话间,窦关山从后面赶来。他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你这家伙,晚点关剑阵会死吗?” 纯钧剑阵掌控权在谢扶舟一人之手,要开便开,要关便关。窦关山走得慢了点,险些被十三剑阵最后一剑削去半个脑袋。而窦关山甚至无法出手反抗,难免有些憋屈。 谢扶舟没有理会窦关山:“打开。” 宋煜愣了愣,才意识到谢扶舟在对他说话。他轻手轻脚打开玉匣,匣中一只绯色蝴蝶受到惊吓,振翅飞出。它大小约三寸,双翅边缘生着灿烂的金边。 “这是西域独有的千年金翅红翼蝶,一只红翼蝶可以为一对爱侣缔结‘缘’。即便是祖辈有世仇、此生不共戴天的怨侣,只要他们在金翅红翼蝶面前许下誓约,这只蝴蝶就能将二人灵魂缔结在一处。”宋煜解释道,“金翅红翼蝶的力量视它们的修为而定,而千年金翅红翼蝶缔结的缘足以跨越一切艰险,将一对道侣未来的人生牢牢捆绑在一起,二人永不分离。” “宗主命我将此蝶送给天山之主,希望谢前辈和道侣能得到这只红翼蝶的祝福。” “原来是这,夷安这送礼手笔可不算小。”窦关山啧啧称奇,“我听我娘说,她和我爹成亲时,我爹几乎将整个西域翻了个遍,才找到一只能许愿的金翅红翼。夷安离西域甚远,怎么会有这种好东西?” 谢扶舟伸出手,金翅红翼蝶似有所感,收拢羽翼轻盈地落在谢扶舟指尖。 天山狐妖的金色竖瞳凝视它一会儿,忽然问:“沈雁归既然有此一物,为何十九年前不送,偏偏要等到如今?” 他对夷安宗主直呼其名,三名夷安弟子或多或少露出不快的神情。宋煜掩饰得最好:“这种大事,我们这些小辈如何得知其中原委?或许这只金翅红翼蝶是宗主近些年新得的,十九年前自然无法拿出手。” 窦关山摆摆手,示意宋煜不必放在心上。他转头去劝谢扶舟:“这对你来说不正是雪中送炭?你只要和叶雪衣那丫头在大婚之夜许下誓约,便再也没——” 话音未落,一绺火苗从谢扶舟指尖蹿出。金翅红翼蝶甚至没来得及挣扎一下,便被这缕火焰燃烧成了灰烬。 淡淡的常春花香气在空中弥漫,短暂驱散开了清新幽微的白梅气息。 “这份礼物,她收到了。”谢扶舟袖起双手,“回去告诉你们宗主,谢谢她的心意。” 夷安宗的口信说是“送给天山之主和纯钧剑主”,可没说是要送给哪个纯钧剑。不太诚恳地道谢后,谢扶舟转身便要离开。一旁窦关山为这只价值连城的蝴蝶心疼得打跌顿足,“嘶嘶”倒吸凉气。 “前辈且慢。” 出声的是宋煜。谢扶舟回头,露出青年漠然的侧脸。 “怎么?是想把你们的贺礼讨回去?” “哪里。贺礼既已送出,便是天山的东西了。前辈想怎么处置都行。”宋煜神情依旧恭敬,“只是弟子奉命上天山,其实是有两件任务在身。” “哦?” “一件是贺礼,另一件,是消息。”宋煜说,“我们宗主说,这个消息,天山之主可以选择听或不听。毕竟谢前辈选择和蓬莱岛联姻,应该是选择走出过去的阴影,开始您新的人生了。这时若是有些不合时宜之人贸然出现,或许会打乱谢前辈的步调。” “所以前辈,您愿意听一听吗?”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1、契约(三) “要我选?”谢扶舟眯起眼睛,“这当真是沈雁归亲口要你通传的?” 承影剑主性情直率,向来藏不住话,当初在施颂真面前给谢扶舟上眼药都是一套一套的,半点不兜圈子。谢扶舟不记得她有给人做选择题的毛病。 而之前阴阳怪气的祝语,也不像是夷安宗主的风格。 “当然,”宋煜牢记少宗主的吩咐,“宗主说,这个消息和前辈一直在找的人有关。” —— 十五年来,世人公认施颂真已经死了。不过偶尔也会有些奇怪的谣言,说芙蓉剑其实还活着。有些见过施颂真的修士声称他们见到了和芙蓉剑外貌一模一样的女人,或者男人。但要再说得详细些,他们搜肠刮肚,也说不出个子丑寅卯。 没人在意这些无凭无据的疯话,除了谢扶舟。每次五境传出有人见到和神似施颂真之人的消息,谢扶舟总会第一时间赶到,无论要跨越多少距离。 在第不知道多少次寻找中,谢扶舟在中州没能找到“施颂真”,却找到了施颂真失散已久的亲生哥哥施陵恩。初显老态的男人背着孩子在山路上来回寻找,一边走一边大声呼唤他另一个不知道走失到哪里的孩子。 也是在那一次寻找中,谢扶舟结识了到中州游历的窦关山,一人一妖成为了朋友。 那时窦关山以为谢扶舟是自欺欺人,因为觉得施颂真还活着,所以放任自己沉溺在虚假的希望中难以自拔。他同情这只失去爱人的天妖,想要劝谢扶舟从过去的幻象中走出来接受现实。 “我知道,她已经死了。”谢扶舟说。“这个世界上,没有人比我更清楚这件事。” 说话间,谢扶舟将手放在胸前。曾经为施颂真挡了一剑又被她亲手贯穿的心脏时隔十五年依旧在蓬勃跳动,仿佛从来不曾受伤过。 “那你为什么还要找?”窦关山百思不得其解,“你应该知道,这些谣言十有八九都是牵强附会出来的。有人或许这辈子都没有见过施颂真,却能将他们臆想中的相遇说得有鼻子有眼睛。谢扶舟,你只是在浪费时间。” “我知道。”谢扶舟回答得很坚决,“但只要有一点希望,我就必须要找下去。” 他必须找到那个人,即便需要穷尽一生。 —— “夷安宗有了疑似‘她’的消息?”谢扶舟猝然回身。 “不是‘疑似’,而是肯定。”宋煜说,“不出意外,那个长得很像施前辈,可能就是施前辈的姑娘,眼下就在东陆。” “东陆哪里?”谢扶舟追问,“你们是怎么知道的?” “她上一次出现,是在城阳昌平。但隔了数日,应该早就离开了。至于宗主是怎么知道的……”宋煜有些为难,“在下只负责将话带到,其余的,晚辈也不清楚。” 话犹未了,宋煜眼前空间微微扭曲,九尾天狐如同一滴墨水融入大海,就此在雪地中消失了。 一旁窦关山早有预料,只是轻轻叹了口气。 “前辈,”另一位胆大些的夷安弟子问道,“我们听说天山之主不久将和蓬莱岛联姻,但谢前辈对芙蓉剑的下落却依旧耿耿于怀,甚至不惜在大婚前夕离开天山,莫不是至今依旧无法放下那位施前辈?” 明明无法确定消息中的那个人的具体位置,谢扶舟却毫不犹豫立即追了过去,那气势仿佛要立刻将城阳郡整个翻过来找一遍。奉少宗主之命前来送新婚贺礼的三位弟子都愣住了,站在原地面面相觑。 “不是放不下,”窦关山说,“只是想给过去一个了结罢了。” 谢扶舟杀死“施颂真”之日,就是他战胜幻影摆脱过去之时。 “而且他的未婚妻叶雪衣,如今正在城阳郡。” —— 东陆的春天总是下雨。叶雪衣二人在云端御剑时没什么感觉,落到地面上后却立时被浇了个透心凉。城门外有卖伞人背着竹伞顺着河边来回兜售。施颂真出钱买了两把,递给叶雪衣一把,却被对方婉言拒绝:“修士有避水诀,没有伞也不会怕下雨的。” 施颂真不再坚持,将多余的那把伞收进了乾坤袋。 “我就陪施姑娘到这里,恕不远送。”叶雪衣看了看天色,“我还有事要忙,不能送姑娘上夷安宗。日后若是有缘,我们自会再见。” 她正要离开,施颂真却出声叫住她:“叶姑娘。” 叶雪衣回头:“姑娘还有何事?” 施颂真撑着那把三十六骨紫竹伞,神情隐在雨后,隐隐约约看不分明:“过了这么多年,叶姑娘的心疾可有好些?离了纯钧剑,是否依旧能健康如初?” “自从修炼出剑心,已经好得多了。”叶雪衣毫无戒心地回答,“只是——” 她忽然反应过来:“你怎么知道我有心疾?” 先前路上寒暄,这位和当年芙蓉剑同名的姑娘知道纯钧剑,却不知纯钧剑主,已经让叶雪衣有些疑心。眼下对方竟是不知纯钧剑主,却知道叶雪衣有心疾? “你是什么人?”叶雪衣反手自背上拔出纯钧,“谁指使你来的?” 她想起自己方才一路被“施颂真”三字弄得心烦意乱,声音骤冷:“你在故意耍我?” 那厢叶雪衣剑拔弩张,这边施颂真已经得到了她想要的答案。伞下少女笑一笑,声音轻柔。 “那我就放心了。” 说完话,施颂真转身向夷安城门走去。叶雪衣哪里容得,纵身跃至施颂真身前。少女轻盈落地,倏忽转身,剑尖直指施颂真胸膛。 “给我站住!”蓬莱少主冷下面庞,俏脸生威,“你到底是谁?” 施颂真看着眼前的纯钧剑:“我以为我方才已经自我介绍过了?” “开什么玩笑?”叶雪衣厉声道,“你说你是施颂真,但你怎么可能是她!她已经死了十五年了!” 施颂真没有回答,只是沉默地看着她。二人隔着雨幕遥遥对视,叶雪衣的神情慢慢从不屑到怀疑,再到不可置信。 “怎么可能?”叶雪衣声音渐渐显出几分软弱,“她明明已经死了……” “施颂真确实已经死了。”施颂真说。 叶雪衣精神一振,抬起头来。 “但没有人说过死的人就不能复活,”施颂真转动伞柄,雨水淅淅沥沥从伞面滚落,“所以她又回来了。” 即便失去一身修为,即便她已经不算是人,但她的的确确活转过来了。 她回来了,决定拿回这十五年中她失去的东西。第一件,就是纯钧剑。 “不可能!”被鬼道荼毒过的叶雪衣断然否认,“死人就是不应该复活。他们应该老老实实呆在冥界,永远不该回到人间!” 她将纯钧往前送了送,剑尖戳破施颂真肩膀处的衣物:“要么,向我承认你在装神弄鬼,老老实实向我道歉,我还能饶你一命。要么,向我承认你是打开鬼道之门私自逃跑的鬼修,我可以立即帮你回到冥界。两条路,你自己选一条。” 施颂真注视着眼前的纯钧剑。她上辈子习惯了握着纯钧迎战敌人,还没习惯这种敌对的视角,一时间有些恍惚。 在她出神的这段时间里,叶雪衣已经逼得很近了。 “我上次见你的时候,你还很小。”施颂真忽然说,“在襁褓里小小一团,不哭不叫,一直在睡觉。” 叶雪衣怔住。 她听奶娘说过,她未曾修炼出剑心前,确实经常睡觉,只是睡不安稳。因为心脏缺少供血,叶雪衣幼时浑身懒洋洋没有气力,一天中一多半时间在昏睡,又时常因为心绞痛哭啼醒来。 “你爹说你找不到合适的心脏来源,求我将纯钧剑借给你,好让你修炼出一颗完整剑心。”施颂真笑一下,“我拒绝了,因为觉得你爹得寸进尺,想入非非。” 叶雪衣一愣,随即勃然大怒。 “你竟然敢这么说——” “我竟然敢这么说你爹?”伞下施颂真嘴角一弯,“我当然敢,因为那时是你爹有求于我。他求我从北境来东海,求我帮助镇压从幽冥缝隙逃出来的鬼魂,求我借出纯钧剑好帮助你活下来。” “然后我死了,纯钧到了你的手上。”施颂真说,“我能猜到扶舟当时是怎么想的,他一直觉得我婆婆妈妈,太重视别人的死活,却忽略了自己的需求。在他眼里,我是个不惜一切拯救别人的圣人,最后把自己搞得很累很累。如果救人会让我高兴,他当然会这么做。” 但纯钧剑,是施颂真最后两点私心之一,不在这“不惜一切”的范围里。她终究做不到完全的绝对无私。只要施颂真活着一天,就不能容忍纯钧到了别人手里。 叶雪衣的手不知何时开始颤抖:“你真的是她?你真的是……” 她摇头,目光忽然坚定;“我不相信!” “放心,我现在不会从你手上拿走纯钧。”施颂真伸手待要推开剑尖,“我现在还很弱小,没办法勉强你做出你不想做的事。你大概也不想把它还给我吧。” 在施颂真手指触到纯钧的那一瞬,叶雪衣下意识握紧剑柄。刚要被推开的剑锋顺着叶雪衣的力道,一剑刺入施颂真的肩膀,又被弹了开来。叶雪衣被剑柄上传来的力道震得倒退几步,惊愕抬头。 纯钧剑拒绝伤害施颂真。 “看来你确实不想还给我。”施颂真压低伞面,看不清她的表情,“不过没关系。正如叶姑娘所言。若是我们有缘,日后自会再见。”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2、契约(四) 待叶雪衣回过神,施颂真已经不见了。她蓦然回头,只见紫竹骨伞没入灰白的人群中,眨眼便消失在了夷安城门后。 城外春雨潺潺,护城河旁的柳叶打着鹅黄的卷。叶雪衣握着纯钧剑的手无力地垂落下去。忘记避水诀的剑修被雨淋湿,刘海湿漉漉黏在额头上。 叶雪衣自得到纯钧剑,从没遇过无法伤害敌人的情况。神剑虽无剑灵,但叶雪衣借助纯钧神力,能够越阶战胜寻常元婴。 然而传说中能够毁天灭地的神剑纯钧,竟然伤不了一个毫无修为的普通人?原本摇摆不定的叶雪衣终于信了两分,难道对方当真是死而复生的芙蓉剑?施颂真当真死而复生了? 那……谢扶舟知不知道? 沉思间,叶雪衣腰间玉牌忽的一响。她瞥一眼,是窦关山。灵力蒸发了剑修身上的水气,叶雪衣确定把自己收拾得干净利落后,通过了窦关山的通讯请求。 光屏展开,西域剑修出现在光幕一侧,身后是缥缈的云雾。 似乎是因为窦关山在御剑飞行的缘故,光幕的画面时而清晰时而模糊。 “有事?”叶雪衣控制住情绪,“你不是在天山吗?” “发生了一点意外,”窦关山懒洋洋回答,“谢扶舟正在赶往城阳郡,临走前忘了给我打开剑阵。我总不能守在秘境门口等他回来,到时候我恐怕都被冻成雪人了,索性来东陆找你们一起玩。” “他来东陆了?”叶雪衣失声,“为什么?” 叶雪衣临走前留了张字条,告诉谢扶舟她要去夷安宗调查蓬莱岛弟子失踪的事,说她很快就会回来,不会耽误婚期。 在写字条时,叶雪衣隐隐抱了份谢扶舟能找过来的期待。可当谢扶舟当真要到城阳,叶雪衣又开始有些不安了。 谢扶舟会碰到那个人吗?那个人,她当真是复活的施颂真吗? “找他的仇人,或者来找你。”窦关山说,“你更愿意相信哪一个?” “仇人?”叶雪衣想了想,“你是说他哪个仇人?” 谢扶舟在人间树敌太多。据说当世仅存的三只天妖,也是互相仇视对立的关系。传闻天妖相见之日,便是你死我亡之时。 “他仇人是多,可能劳动他大驾离开天山的就只有那一位。”窦关山说,“我没跟你说过吗?谢扶舟最重视的那个仇人,似乎长得很像他亡妻施颂真。” 所以谢扶舟十五年来一直固执地寻找施颂真还活着的消息。没有人比他更清楚,施颂真不可能活下来。 如今还能在人间行走的,还被人误认成芙蓉剑复生的,只可能是那一个人。 “你说什么?” 叶雪衣反应激烈到超乎窦关山的意料。窦关山抽出空隙瞅了一眼光幕:“怎么?” 他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你现在不是东陆?该不会也听到了什么施颂真复活的谣言吧?” 是谣言吗?是谣言吧。 叶雪衣没意识到她松了口气,握着纯钧剑柄的手稍微松了些。 “好像是这样。”她含混回答,“但我也不能确定,毕竟我不认识施颂真,分不清真假。” “你了解施颂真吗?”叶雪衣问,“传说中的芙蓉剑,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你这可难倒我了,我也没见过那位芙蓉剑。”窦关山建议,“既然这么好奇,为什么不去问谢扶舟?他肯定比我了解施颂真,那可是他前妻。” “不。”叶雪衣下意识否决,“我不想问他。” 叶雪衣对施颂真的好奇,全部来源于谢扶舟。但也正因为如此,叶雪衣绝不愿意在谢扶舟面前提起施颂真。某种意义上,施颂真不仅是谢扶舟的雷区,同样是她叶雪衣的。 剥去传闻中种种金身后的施颂真,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 施颂真是个怎样的人? 如果有人拿这个问题去问二十七年前的谢扶舟,他只能想出一个形容词:懒,很懒,非常懒。 不肯烧饭只是施颂真偷懒的九牛一毛,她还不肯刷碗,不肯扫地,不愿叠被铺床,更不愿意洗衣服。明明只是动动手指用个水诀的功夫,施颂真却固执地要求谢扶舟亲自动手去做。于是谢扶舟被迫包揽了天山秘境内的所有家务,修炼出了一手可以开酒楼的好厨艺。 有时天山白狐怀疑施颂真是故意的,尤其在谢扶舟辛辛苦苦劈完半院子的柴后,一抬头看见施颂真在院中榻上舒舒服服睡着,不平的挫败感几乎立刻席卷了狐妖周身。钟天地灵气而生的九尾天狐何尝吃过这么大的苦? 然而他为了大计,还不得不忍耐。 她是不是早就看穿了我?所以在故意整我?谢扶舟扪心自问,却没有答案。在心有七窍的谢扶舟看来,纯钧剑主施颂真其实算不上聪明,是很容易被骗的类型。 但以谢扶舟的修为,想要骗了施颂真后全身而退可不是件容易事。 “施姐姐?”谢扶舟放下朴刀。 枕着纯钧合目养神的施颂真睁开眼睛:“怎么了?” 谢扶舟费劲举起朴刀:“卷刃了。” 天山常年为大雪覆盖,鲜有人烟。一应生活用品都是施颂真离开天山后去村镇置办的。劈柴的斧头一时没买到,只得用朴刀代替,眼下还被砍卷了刃。谢扶舟脸上沮丧,内里心花怒放:他终于可以不用劈柴了! “还真是。”盘腿坐在榻上的施颂真接过朴刀,手指抚过卷刃的部分,“这刀质量不好,下次不买他家的了。” “那这些柴……” “没事,”施颂真顺手从榻上一摸,将“枕头”扔了出去,“用它好了。” 谢扶舟手忙脚乱接下纯钧:“……用它劈柴?” 因为震惊,小狐狸声音有些尖锐。施颂真以为他是担心纯钧剑也会卷刃,安慰道:“没事,我小时候经常用它开椰子,从来没有坏过。” 神剑之力,劈山裂海,劈个柴火还不是小菜一碟。谢扶舟盯着施颂真的脸,震惊地发现施颂真竟然是认真的。 “剑灵不会生气吗?”狐妖少年最后挣扎,“用它寄宿的神剑来劈柴,它们不会嫌脏吗?” “不会哦,”施颂真随口回答,“有什么能比血还脏还臭?他们连砍人都不怕,难道还怕砍一两截木头?” 谢扶舟盯着剑身。他希望纯钧剑灵能出来反驳一下施颂真的歪理邪说,但没有回答。纯钧剑安静如死,似乎默认了剑主的说法。 “劈完柴去烧饭吧,我想吃佛跳墙了。”施颂真在榻上滚一圈,“我听说烧这个菜一定要生明火,需要很多很多柴,不知道这么多够不够。” 剑修衣衫红白两色,宽大的衣袖在榻上摊开,层层叠叠如同雪里燃烧的火焰,和那个午后一起铭刻在了天山狐妖的记忆里。谢扶舟想,他那时应该是厌恶施颂真的。厌恶她的懒惰,厌恶她的愚蠢,厌恶她心安理得的使唤,厌恶她用他梦寐以求的神剑劈柴的漫不经心。 到后来,他又开始厌恶她那愚蠢的自我牺牲,厌恶必须在她面前伪装的自己。 明明是连饭都不愿意做,被子也不愿意叠的懒人,为什么会孜孜不倦地去拯救别人?谢扶舟不明白。对一个每天最大乐趣是猜他会做什么菜的人来说,拯救别人真的是这么有意思的一件事吗? 那些素不相识的陌生人,对你来说就当真有这么重要吗?重要到你为了他们,可以抛下我去死? 还是我在你心里,原来连孟逢春的一句话都比不过? —— 东陆,城阳郡,昌平县。 飞车站点今日轮值的修士只觉眼前一花,随即暗了下来。面容俊美的青年站在台前,睫毛如霜如雪。他伸出手指叩了叩柜台:“我要查询十天内昌平县飞车站点所有乘客的登记记录。” 妖族! “不好意思,这是只有夷安内部人员可以——” 话犹未了,值班弟子忽觉手上一轻,登记簿已然被抢走。谢扶舟一目十行翻过整本:“这是今天的?前九天的在哪里?” “你!” 弟子根本没看清对方拿走登记簿的动作,一瞬间明了他和对方的境界差距。然而即便毫无还手之力,夷安弟子也决不允许自己向敌人卑躬屈膝。 “你做梦!”他悄悄按下向直达本部的警报按钮,“即便是杀了我,你也休想得到夷安的内部消息!” 下一秒,站内忽然铃声大作!本来谈笑风生准备登车的乘客们脸色齐齐一变,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撞开站点大门,争先恐后地向院外跑去! 不过短短数息,飞车站内便只剩下了谢扶舟和其他轮值弟子。夷安门下警惕地向谢扶舟包抄而来,手按在腰间佩剑上,随时能够结成阵势。 谢扶舟眯起眼睛,环视四周。被那双金色眼眸瞥过的弟子皆是心生寒意,浑身毫毛倒竖。有的下意识倒退一步,踩在了同门的脚上。 “我没想和你们动手,”谢扶舟慢慢地说,“把登记簿给我,我就走人。” “别做梦了!”夷安弟子怒喝,“白日梦留到进牢里再做吧!” 正在这当口,前台忽然响了一声。光屏不经允许自动弹开,夷安秦楚臾出现在光幕上。 “少宗主!”厅中响起此起彼伏的欢呼,在场的夷安弟子不露痕迹地松口气。 “果然是你,”谢扶舟凝视着那团光影,“沈雁归在哪里?我有话要问她。” “师父遇到了修行瓶颈,如今正在闭关,谁也不见。”秦楚臾说,“前辈,你别难为我们这些小辈。飞车站点每日登车记录都会送到本部归档。他们就算愿意给你,如今也拿不出来。” “你要我去夷安拿?” “遗憾的是,本部档案室今日刚刚失窃,丢了城阳十三县半年来所有登车记录。”秦楚臾说,“如果晚辈没有猜错,这位小偷或许还是前辈的熟人。您大可直接找她索要,看完了别忘了及时归还,不然会耽误本宗内部工作。” 谢扶舟皱眉:“我的熟人?” 他的仇人很多,熟人却少,在东陆的更是少之又少。在问出口的那一瞬间,谢扶舟忽然明白过来。 “叶雪衣?”【你现在阅读的是 】 13、契约(五) 秦楚臾颔首,默认了谢扶舟的猜测:“以夷安和蓬莱的关系,楚臾本不该容忍蓬莱岛人在夷安地界如此胡作非为。不过看在从前夷安和天山的交情上,如果谢前辈此次能赶在本宗之人抓到叶雪衣前,将纯钧剑主偷走的登记簿原样归还,晚辈保证夷安不会追究叶姑娘的责任。” “但如果前辈晚了一步……”秦楚臾故意把尾音拖长,“恐怕天山和蓬莱岛此次联姻就不得不推迟了,夷安也不会再手下留情。” 毕竟缺了新嫁娘,合籍大典是怎么也无法举行的,婚契也不能成立。 谢扶舟环顾大厅一周,又抬起头:“你在威胁我?” “前辈如果想理解成威胁,楚臾也没有意见。”秦楚臾语气诚恳,“但晚辈只是在陈述事实罢了。” “陈述事实?”谢扶舟重复一遍,“那沈雁归现在不能见人是因为遇到修行瓶颈被迫闭关,这也算陈述事实?” 秦楚臾脸色微微变了:“前辈在说什么?我听不懂。” “你听懂也好,听不懂也好,与我无关。”谢扶舟嘴角一勾,“只是我要提醒你,世上不是只有你一个人认识你师父。你或许以为你隐瞒得很好,但在我眼中——漏洞百出。” 看到金翅红翼蝶时,谢扶舟已经隐隐察觉出了不对。承影剑主和施颂真交情匪浅,恨不得谢扶舟做一辈子鳏夫给施颂真守贞,怎么可能愿意拿出这么珍贵的礼物,来庆祝谢扶舟和旁人合籍? 再加上阴阳怪气的贺词,秦楚臾独断专行的语气……谢扶舟可以肯定,如今夷安剑宗,恐怕已经不是沈雁归掌权了。东陆第一宗门内部发生了变故,而秦楚臾暂时不想让这动静传到水面上。 不过那和谢扶舟有什么关系? 厅中夷安弟子听不懂他们语中机锋,面面相觑。只见光幕中少宗主脸色一变再变,忽然抬手。 一声轻响,光屏就此湮灭,飞车站点和本部的通讯连接被切断了。 被围在当中的天山狐妖回身,在场众人重又紧张起来。他们刚要组成剑阵,只见眼前微微一花。众弟子只觉他们被一股妖力往外轻轻一推,回过神时已横七竖八倒了一地。 九尾白狐身形如风,一转眼便没了踪迹。 夷安宗,刚刚关闭通讯的秦楚臾脸色铁青。 他从前没和谢扶舟打过交道,只听师父轻描淡写提过几句。师父说天山之主是一只再狡猾不过的狐狸,敏锐多疑,最擅长欺骗和看穿别人的谎言。芙蓉剑施颂真被他骗了一辈子,到死都没能看清这只白面黑心狐狸的真面目。 施颂真战死那年,天妖谢扶舟曾修书一封至夷安剑宗,希望承影剑主能帮他一个忙。秦楚臾不清楚谢扶舟在信中究竟写了什么,他也没机会知道。因为沈雁归看完信后,直接就着灯点了。 “他做梦。”沈雁归冷笑,“我就是要他这辈子都被契约捆绑,永远别想摆脱过去。” 脆薄的信笺在灯盏中扭曲燃烧,不一会儿便成了一堆灰黑纸灰。 沈雁归拒绝后,谢扶舟也不再勉强。夷安自此和天山淡了联系。直到蓬莱叶雪衣将要和天山谢扶舟联姻,夷安秦楚臾送了一份贺礼过去。 正因为这一份贺礼,沈雁归失踪的事实终于暴露在了外人面前。 秦楚臾沉吟踱步至洞府窗下,石壁上道道白痕,皆是承影剑划出的痕迹。每一道印记后都有字迹,“楚臾,七岁”、“楚臾,十三岁”、“楚臾,十五岁”…… 承影剑主以此记录爱徒每年身高变动,一直保持到他不再长高的十九岁。秦楚臾伸手触碰石壁上的字迹,回想沈雁归一笔一笔写下这些字的模样。秦楚臾嘴角不自觉浮起微笑,眼睛却依旧是冷的。 承影剑是东陆唯一一柄神剑,是夷安剑宗坐镇东陆的最强底牌之一。一旦承影剑主失踪的消息传出去,难保其他四境之人不会起了异心,妄图染指这片承影剑保护着的土地。秦楚臾不能允许。 但如今谢扶舟已经知道了。十五年前沈雁归断然拒绝了谢扶舟的请求,如果这只天山狐狸足够记仇,恐怕有一百种方法折腾失去承影剑庇护的夷安剑宗。 他会不会说出去?秦楚臾不知道。 他正在沉思,忽然洞府外传来慌乱的脚步声。有小弟子疾步闯入秦楚臾洞府:“少宗主!” “怎么了?”秦楚臾站起身,心想谢扶舟的动作应该没这么快吧。 “有人在山门外鸣钟,说是要见宗主。” “告诉他宗主修炼遇到瓶颈,如今正在闭关,谁也不见。”秦楚臾说,“这么简单的小事还要我再教你一遍?” “我们说了!”小弟子分辩,“但她还是不依不饶,说那就带她去看看宗主遇到什么瓶颈,闭关闭出什么名堂了。我们拦不住她,楼主启动了护山剑阵才堪堪困住了她,派我来报少宗主。” “拦,不住?”秦楚臾皱眉,“对方动手了?他是什么人?” 什么疯子敢在夷安剑宗动手? —— 夷安山中,“疯子”施颂真正在承影剑阵中漫步。 “蛟分承影,雁落忘归。”赞颂的便是当世承影剑主,夷安沈雁归。世人热衷于议论七神剑之主境界差异,总要将七人修为分出个高低。其他人排名或多或少有些争议,但承影剑主沈雁归始终霸榜第三,无人能撼动其地位。 夷安护山剑阵便是由沈雁归亲手设立,威力巨大,能困住渡劫期以下所有修士。 承影剑气无影无形,无法用肉眼感知,也无法用灵识探明,堪称九大神剑中最适合暗杀的神剑。千里之外飞剑取人首级,化神期以下甚至无法感知到承影剑气息波动。被锁定之人来不及意识到有人对自己发起了攻击,被承影剑割下的头颅便已砸落在地。 从这个角度来看,承影剑阴险程度远胜刺杀之剑鱼肠。鱼肠剑胜在正面对决的勇敢果决,而承影剑胜在对战时的出其不意。被承影攻击的人永远不知道剑气会从哪个角度攻来,稍不留神便会丢掉一条小命。 但不知道如何破解承影剑的人,并不包括施颂真。 夷安剑宗下分九山二十七堂八十一楼,听说有人擅闯宗门被困进了护山剑阵。除了因为闭关分身乏术的,赶过来看热闹的夷安门下倒有一多半。他们许久未曾见过这般冒失的不速之客,想看这个疯子会被剑阵削得有多狼狈。 但承影剑气如何能困住曾和沈雁归朝夕相处的施颂真?在剑阵中漫步的施颂真随手翻转长剑,千千万万银白剑气化作无边无际的潮水,将无形的承影攻击全部屏蔽在外。 芙蓉九剑·一剑化万! 承影神剑威力无穷,时有剑阵攻击强行破开施颂真防御剑气,切开她的身体。鲜血飞溅,染红了施颂真漠然的脸。感知到疼痛的施颂真只皱了皱眉。 如今的施颂真已算不上人,被伤害后本不该流血。然而因为她前世为人的记忆,施颂真如今的躯体渐渐出现了人的拟态。 被业火拥抱过的灵魂,再一次拥有了人的血肉。 从施颂真被困入剑阵,到秦楚臾匆匆赶来,最多不过三炷香时间。启动护山剑阵的第七十七楼楼主惊愕发现,来人虽在剑阵中不断受伤,但被剑气破开的伤口逐渐变细,鲜血倒流至无,破损的皮肤重又光洁如初。 自始至终,来人的动作丝毫没有因为疼痛迟滞,气势反而越来越强盛。仿佛有看不见的封印被承影剑气解除,一柄尘封的长剑在鞘中蛰伏待出。 筑基六层……筑基七层……筑基圆满! 她在借助承影剑阵破境! “停下来!”秦楚臾看清剑阵中情况,厉声喝道,“你们看不出来吗?她是不死之身!即便耗尽整个剑阵的力量,你们也困不住她的!” 护山剑阵的力量并非无穷无尽。若是遇到强敌,剑阵有被击破的危机。而遇到不死之身,剑阵有被硬生生消磨到散尽的可能。如今沈雁归和承影剑一起下落不明,如果剑阵被破,秦楚臾便再也隐瞒不了宗主失踪的事实! 夷安剑宗不能失去这最后一层保护罩。它存在的象征意义远胜起到的防护作用。 区区一介筑基,怎么就把弟子逼到了动用护山剑阵的境地? 听到少宗主的呼喊,有些人还在不以为意,机灵些的小弟子已经冲了过去,硬生生掰住剑阵启动开关。只听轰然一声响,尖锐凄厉的声音瞬间传遍夷安九山,护山承影剑阵隐入空气。 原先在阵中漫步的剑修纵身一跃,站至半空。少女手持长剑,目光在漫山遍野的夷安弟子脸上一扫而过,在秦楚臾脸上停留了短暂一瞬。 “沈雁归人呢?叫她出来见我。”【你现在阅读的是 】 14、契约(六) 天空之上,手持长剑的少女脚踏虚空俯视山巅。秦楚臾凝视对方的面庞,忽然觉出几分眼熟。他幼时见过这张脸,只是比眼前之人成熟妩媚许多。而眼前闯上山门的少女眉眼犹带稚气,看上去不过十五六岁。 他忽然有了一个猜测,只是不能肯定。 “沈雁归人呢?要么叫她出来见我,要么让我进去把她揪出来。”施颂真抚摸被承影剑气砍出无数缺口的长剑,心知这把剑恐怕是不能用了。 “大胆!”第三十九楼楼主喝道,“你是哪来的黄毛丫头,竟敢对宗主不敬?” “等等。”秦楚臾制止第三十九楼楼主。同样若有所思的第三堂堂主拉住同门胳膊,向他微微摇头。 “请姑娘随我来。”秦楚臾做出一个“请”的动作。一众弟子皆瞪大了眼睛。施颂真从空中落下,眼神探究地在秦楚臾脸上转一圈。 “好。” 夷安山常年为雾气笼罩,阳光难以渗透,室内需要以夜明珠和人鱼灯烛照明。秦楚臾领着施颂真在长廊中行走,忽然问:“不知姑娘如何称呼?我好为师父引见。” “施颂真。” 秦楚臾站住脚,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疑惑:“施颂真?” “是我。”施颂真没有站住,脚步轻快地往前走,“你不必怀疑,直接和她这么说就好。她自己会判断。” 秦楚臾眼神锋锐起来:“判断真假——吗?” 一阵风响,施颂真敏锐偏头。未开锋的长剑出鞘,将秦楚臾的攻击拨开。只听“轰隆”一声,粉砌的砖墙应声而塌! 方才在护山剑阵中,崔若铸造的长剑在承影神力的攻击下已经千疮百孔,剑身上满是蛛网般的裂缝。秦楚臾这次进攻恰是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长剑虽拨开了秦楚臾的剑气,可也在顷刻间碎裂成无数铁片。 楼下隐隐传来躁动,很快又归于平静。 秦楚臾一次试探未能得手,再要穷追猛打。忽见无数白线自施颂真掌中飞出,从秦楚臾脸颊两侧险险擦过。碎裂的剑片割断秦楚臾的发带,牢牢扎进秦楚臾背后墙中,扎出一个完美的人头形状。被切断的鬓发飘飘摇摇落在地上。 “沈雁归是不是根本不在这里?”施颂真单手夹着最后一块铁片把玩。 秦楚臾身形凝滞在原地:“你在说什么?” “你不必瞒我,我还不了解她?”施颂真笑一下,“她几时会为了修行瓶颈这种小事闭关?把她关上两天就嚷嚷着要下山喝酒了。就算闭关,听到外面这么大动静,她又怎么可能忍得住好奇心,不出来看热闹?” 唯一解释是,沈雁归此刻根本不在夷安山中。 “你是楚臾吧。多年不见,一转眼这么大了。”碎裂的剑片在施颂真指尖飞舞,越转越快,“但贸然对长辈动手,可不是什么好习惯,这该不会也是你师父教你的吧。” 明明看上去是个妙龄少女,却说着老气横秋的话。施颂真眉眼清润,语气柔软,一点不像生气的样子。但她手上动作却丝毫没有停下,剑片随时可能飚出给秦楚臾致命一击。 秦楚臾明知自己修为远在对方之上,但面对施颂真的笑容,他实在不敢确定自己能挡住对方。 毕竟眼前之人是不死之身,秦楚臾却不是,施颂真只要确保她能得手一次就足够了。 “前辈当真是施颂真?”秦楚臾口气软和下来,“十五年前去世的芙蓉剑?” “是我,”施颂真颔首,“但你可不可以不要总提十五年前?虽然如今我已经复活,但不代表我就爱听自己死掉的事。” 很膈应的。 秦楚臾试探地问:“那前些日子动用师父账户取了一千灵石的人,也是施前辈了?” “那是你师父欠我的,我可没多拿。”施颂真翻手收起铁片,“此处不是说话地,不如我们换个地方再叙寒温?” —— 夷安县城,琼月楼,施颂真和秦楚臾对面而坐。楼下是滔滔不绝奔流入海的江水,楼内是食客推杯换盏的人声鼎沸。 一旁小二打叠着毛巾上前:“请问客官要吃点啥?” 秦楚臾示意让施颂真先点,施颂真也不客气:“来二斤羊肉,一壶琼壶歌月,一碟松根茯苓糕,一碟如意吉祥果,一碗莲心薄荷汤,一盘喜鹊登梅豆……” “客官且慢,”小二不得不打断施颂真,“不知客官上次来我们琼月楼是什么时候?” 施颂真复活后记忆缺损许多,哪里还能记得清楚:“怎么,是有菜点不了了?” “我们楼里会做喜鹊登梅的师傅三年前急病去世了。这个菜方是他自己研制出来的,平时爱得跟眼珠子似的,谁也不告诉。”小二赔笑,“客官你也知道,琼壶歌月和喜鹊登梅是我们楼里两块招牌,但范师傅去世后,琼壶歌月也就算了,世上没有人能再做出喜鹊登梅。客官如今想吃,恐怕也吃不到了。” 他满以为客官会生气。这三年里,小二见过许多因为吃不到喜鹊登梅发怒或惋惜的客人,自然以为眼前这位也不例外。然而施颂真沉思一会儿,嘴角忽然勾起笑意,好像一朵小小的茉莉浮在嘴角。 “世上没人能做得出吗?也不见得吧。” 小二以为自己听错了:“客官方才说什么?” 秦楚臾代为回答:“没什么,你下去吧,就按她刚才说的那些做上来。” 小二答应着下去。施颂真托腮注视着楼外青天云山,一江烟水。 方才店小二所言,忽然让她想起很久前的一件小事。 —— 施颂真自从在天山定居后,很少出外行走,也不大回西域东陆,和故人都是书信往来。施颂真偶尔会给沈雁归寄些她研制出来的小玩意,有的是剑招,有的是毒药。作为回礼,沈雁归也会寄三四样施颂真偏爱的餐点来。喜鹊登梅便是其中雷打不动的一道。 以豆腐为白雪基底,上面以鲜花汁液染就的肉果盘出红梅喜鹊,白雪红梅浮在晶莹的汤底中,栩栩如生,煞是好看。仿佛只要发出一点声音,便会惊飞枝头的鹊鸟。 看似简单的一道小菜,却极难复刻。五境内只东陆夷安的琼月楼有。施颂真在东陆的数月中吃过多次,却始终尝不出喜鹊红梅所用食材,只能说出“好吃”二字。每次沈雁归寄菜过来,施颂真总会连菜带汤喝得干净。 “真好啊,”施颂真幸福地舔舔嘴角,“要是能把琼月楼的厨子拐到天山就好了。” 可恶,为什么好厨子都在其他四境,偏偏北境什么也没有? “你说什么?”谢扶舟神出鬼没地出现在施颂真身后,把她吓了一跳。 施颂真这才意识到,她方才竟一不小心将心里话说出了口。 “当然,没有厨子能比你更好!”施颂真熟练地给小狐狸顺毛,“我刚才只是随口一说罢了。就算给我一百个会做喜鹊登梅的厨子,他们在我眼里也比不上你的一根狐狸毛。” 开什么玩笑。如果施颂真当真去东陆掳走做喜鹊登梅的厨子,沈雁归非得因为琼月楼下降的营业额追到天山来不可。施颂真虽贪口腹之欲,可还没肆意妄为到这个份上。 安抚谢小狐狸一共需要三个步骤:摸摸他的头发,挠挠他的下巴,最后再亲亲他的白色睫毛。施颂真已经是个成熟的顺毛人了。她漫不经心挠着谢扶舟的下颌,谢扶舟舒服地眯起眼睛,雪白修长的睫毛在脸颊上投下一痕阴影,根根分明。 不识风情的施颂真忽然“噗嗤”笑出声:“谢扶舟,你这样好像一条狗哦。” 原本眯着眼睛享受的谢扶舟骤然睁眼,竖瞳中危险的金光灼然一闪:“我像狗?” 施颂真笑着抽手告饶,谢扶舟盯着施颂真嘴角,忽然问:“真的很好吃吗?” “你问喜鹊登梅?确实很好吃啦。”施颂真有些心虚。她起先是想过要留一半给谢扶舟的,但上头之后就忘了。如今盘子里干净如水洗,谢扶舟就只能吃空气。 “下次,”施颂真伸出两根手指对天发誓,“下次我一定会记得,至少给你留——” 声音戛然而止。谢扶舟俯下身,吻向施颂真嘴角。施颂真一瞬间忘记了呼吸,眼里只剩下那双金色竖瞳的倒影。天山狐妖的睫毛轻轻颤抖,扫得施颂真面颊痒痒。 她在谢扶舟眼里看见了自己。 小狐妖轻轻一舔,舐去施颂真嘴角多余汤汁。施颂真被唇上传来的柔软触感惊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一时竟有些手脚发软。 眼看谢扶舟将要起身,施颂真忽然伸手揪住他的衣领,硬生生将他又拖了回来。 “你要是敢说只是为了尝尝味道,”施颂真凝视着谢扶舟金色的眼睛,“你就死定了。” 回答她的是小狐狸骤然炽热的呼吸。谢扶舟扣住施颂真的手腕,半曲着腿将她按倒在榻。施颂真本能地畏惧新奇的未知,但她不能允许谢扶舟在这件事上学得比她更快。少女手指按着狐妖的后颈,谢扶舟轻柔地抚摸施颂真下颌好让她张嘴。二人身体揉在一处,从榻上一直滚到墙边,头发凌乱地交织在一处。 “甜的。”中途休息的间歇,谢扶舟忽然说。 “是红雀花的味道。” 这是他们第一次接吻。【你现在阅读的是 】 15、契约(七) 第二日,谢扶舟便失踪了。他给施颂真留了张便条,说是下山办些私事,冰盒里预留了三日的饭菜,想吃的时候拿出来热一热就行。 施颂真依言打开冰盒,只见平日里热气腾腾的食物失去了温度,冷冰冰冻在里面。她试着用手去碰,只觉满手冰凉。秘境内少了小狐狸平日打扫的动静,骤然显出几分死寂。 只不过身边少了个人,施颂真忽然觉得自己的存在变得有些不真实,好像和外界彻底切断了联系。屋外晨光破晓,吹散了山间薄雾,将漫山遍野的积雪都照成金黄。施颂真默默地想,习惯真是可怕的东西啊。 她明明早就决定不会留任何人在身边,但当一直留在身边的谢扶舟倏忽远去后,施颂真竟然会觉出几分失落。早年施颂真孤身走南闯北的时候,从来不会觉得这般孤单。 她讨厌会被旁人动摇的自己,会让她觉得危险。 “还真把我当成生活不能自理的三岁小孩了?”施颂真最后合上冰盖,“当牛做马也要有个限度吧谢扶舟。” 此后施颂真同样打包行李,短暂离开了天山,去往北境凡人群居的村镇。她帮助那里的百姓赶走了闯进镇子里的雪熊群,得到了相应的回礼。百姓盛情招待这位出手相助的仙长,送了施颂真许多肉干果干。 尚自挂霜的柿饼冻得通红,用刀划开后能看见里面蜜糖般粘稠甜蜜的果实。夜晚的北境总是下雪,镇中百姓燃起驱逐野兽的篝火,手挽手绕着火堆跳舞。 火焰的热气腾至高空,吹散了上空的雪花,驱逐了周遭的寒气。天上星星散落各处,照亮了一望无痕的雪原。 那雪下得搓棉扯絮一般,顷刻间在地上堆起厚厚一层。施颂真坐在屋顶上啃柿饼,远远望着篝火旁欢笑着的百姓。 这样看着别人的笑脸,施颂真觉得她又像活着的人了。孟逢春当初的教导言犹在耳,她将柿饼咽进肚里,最后看了一眼这座沉浸在喜悦中的村庄。 “施颂真,不要害怕被人利用。” 如果能给别人和自己都带来快乐,那么被利用就是有价值的。 谢扶舟留了三日的饭菜,所以施颂真猜他会在第四天回来。她掐点在前一晚返回天山,刚进入秘境,便看见厨房窗里亮了一盏灯,谢扶舟正在里面处理食材。 “终于舍得回来了?”小狐狸头也不抬。 施颂真骤然有些心虚,虽然她没做什么,但莫名有一种“我在外面鬼混回来了”的歉疚感。她若无其事绕到谢扶舟身后,想往他嘴里塞一块兔肉干。手上动作刚到一半,她目光无意间落在谢扶舟手上正在忙活的菜肴上。 施颂真蓦然一愣。 脆弱易碎的豆腐雪地上,生了一枝旁逸斜出的梅花。谢扶舟将雕好的喜鹊放上去,最后倒入肉蓉过滤后的鸡汤。汤汁晶莹剔透,宛如白水,不见半点荤腥。 白雪红梅被汤汁永远定格在了盘中,唯有一只喜鹊振翅欲飞。 “你什么时候学会了做这个?”施颂真吃一惊。 “刚学的。”谢扶舟洗了手,在毛巾上擦干净,“我去了一趟夷安的琼月楼。” “那楼里的师傅居然肯教你?”施颂真追着他问,“我记得他们说过,这道菜是他们家范师傅的独门秘技,绝不外传。沈雁归都问不出来,你怎么能学到?” “不是正大光明学的,是偷师,未必完全一样。”谢扶舟低头从施颂真手里叼走兔肉干,“你可以尝尝看,是不是你想要的那个味道。” 此时鸡汤已经半凝固了,施颂真将信将疑挖了一勺。汤冻只余鸡肉香气,没有半点油腻。莲枝草做成的红梅树枝带一点青涩,红雀花染出的梅花却是清甜的,中和了莲枝的涩味。枝头喜鹊鲜香美味到极致,应是几种肉糅合在一处,用了一点海味提鲜,施颂真尝不出来。 “……做得很好。”施颂真放下勺子,“我完全吃不出有什么差别,你是怎么做到的?” 复刻菜谱最难的是挑选食材和确定用料比例,谢扶舟该不会是变成狐狸原型混进了人家后厨,偷看了人家师傅做菜吧? “如果施姐姐能一道菜连续吃上三天,也能做到这个地步。”谢扶舟笑一声,“我怕姐姐看上了人家厨子,觉得我毫无用处,倒把我撒手扔到一边,不得不勤勉地学起来。” —— 往事历历如云烟,施颂真嘴角不自觉浮上些微笑。秦楚臾看在眼里:“施前辈如果足够了解师父,能不能告诉楚臾,我师父可能会去什么地方?” 施颂真回过神:“你要知道这些做什么?她走之前没告诉你?” 她原先以为沈雁归只是短暂地离开了夷安,但看秦楚臾如今的模样,似乎完全不是这么回事? “我师父……她失踪了,整整半年。”秦楚臾俯过上半身,“我怀疑她遇到了危险,不然即便再忙,也该记得写封信回来报平安。” “这半年一点都没有消息?” “是的,”秦楚臾恳切,“如果师父只是出门闯荡,被困在某个秘境中出不来,我倒还能放心些。但我总担心她是不是碰上了狩猎者。” 狩猎者? 施颂真问:“那是什么?” “是前辈去世后出现的一群人,他们大多来自不同的组织,却有着相同的目标:杀死神剑之主,从而获得神剑。”秦楚臾解释,“前辈应该知道,神剑剑灵生来便有渡劫修为,世上除了有剑灵帮手的神剑之主外,没有人能越过剑灵的庇护杀死另一位神剑之主。但施前辈的死亡却是例外。” 除了蓬莱岛弟子外,没有人知道施颂真死亡的具体情形。叶全非给出的说法只是笼统的“战死”。是谁杀了她?没有人知道。 有人曾怀疑是叶全非亲自动手,想要为他女儿谋取神剑纯钧。但只论战力,叶全非在芙蓉剑面前走不过三个回合。 要想杀死施颂真,叶全非远不够格。但施颂真确确实实死了,其中并没有出现第二柄神剑的踪影。自此五境修士终于达成共识:原来不是只有神剑之主才能杀死彼此,猛虎也有可能被蚂蚁咬死。 如果运气足够,他们也能得到神剑! “可见是被神剑冲昏头了,”施颂真笑一声,“即便能杀死神剑之主,也未必能得到神剑认可。他们当真以为剑灵没了主人,就可以随便任人摆布?” 一群本末倒置的家伙。除去刺杀之剑鱼肠,其他剑灵和剑主相伴多年,总会培养出一些感情,哪里会放任杀死剑主的仇人成为他们的下一任主人? 说话间,小二将饭菜送上桌来。施颂真举起筷子。 “但施前辈去世后,前辈道侣谢扶舟将纯钧转送蓬莱岛,叶岛主之女叶雪衣自此成为纯钧剑主,人所共知。”秦楚臾小心观察施颂真的神情,“旁人因此对神剑产生误会,也是在所难免。” 施颂真搛了一筷子羊肉:“那也不过是误会。纯钧情况特殊,在其他神剑身上无法复刻。” “前辈似乎一点都不惊讶?你早就知道?” “我又不是今日刚复活,什么风声听不见?有些话还是从当事人口中知道的。”施颂真示意秦楚臾一起吃,“我记忆里的叶雪衣还只是个孩子,一别十五年,也成了能独当一面的大人了。” “前辈遇见了叶雪衣?”秦楚臾吃了一惊,“她也认出前辈了?” 那施颂真岂不是都知道了?叶雪衣和谢扶舟…… “她比你小些,如今应该不记得我了。”施颂真却一脸若无其事,“我告诉她我是施颂真,她似乎还不相信。” 不过死去数年的鬼魂忽然从冥界回来了,还年轻了十多岁,一般没有人会相信吧。 “那前辈都知道了?谢前辈他……” “知道了,”施颂真以为秦楚臾在说谢扶舟隐瞒身份的事,“我会去问他的,你不用担心。” “那前辈此次来夷安找师父,是为了?” 施颂真停下筷子,难得显出几分尴尬。她咳嗽一声:“想来你也能看出,如今我修为大幅倒退,最多不过筑基。叶雪衣却是金丹期,又有纯钧傍身。她虽然杀不了我,但我也奈何不了她。” 秦楚臾猜出一点:“前辈是想拿回纯钧剑?” “蓬莱岛需要纯钧,是因为叶雪衣有心疾,需要神剑助其修炼出一颗剑心。如今叶雪衣有了剑心,可以好好活下去,想来也该把剑还我了。”施颂真喝一口莲心薄荷汤,“但我当年和叶全非接触过几次,他给我的感觉不太好,也许不会愿意把剑还我。叶雪衣又不肯信我是施颂真。我思来想去,觉得还是找你师父陪我去一趟蓬莱岛比较稳妥。” 在施颂真的潜意识里,谢扶舟还是当初那只孱弱的小狐狸。谈到撑场面的事,当然还是沈雁归更靠谱。承影剑主陪纯钧剑主索要旧物,不仅可以让外人相信她就是施颂真,还能让那些不相信的人物理意义上闭嘴。 只是施颂真没想到,沈雁归居然失踪了。 “没关系,”秦楚臾眼睛倏忽亮了,“即便师父不在,夷安也会全力支持前辈拿回纯钧剑!” 施颂真有些困惑。她记得夷安和蓬莱关系还算不错?为什么秦楚臾在听到她的计划后会露出唯恐天下不乱的表情,他很讨厌蓬莱岛人吗? “叶雪衣从档案室里偷走了夷安半年来所有飞车站点乘坐记录,但她不知道,每本记录最后一页上都有夷安的特殊标记,可以用来定位。”秦楚臾稍微冷静下来,“如果前辈愿意,夷安可以现在就帮施前辈找到叶雪衣的下落,将纯钧剑抢回来。” 这才是秦楚臾要和谢扶舟定下约定的真正缘由。有标记的存在,秦楚臾有自信能在谢扶舟之前找到叶雪衣,将她带回夷安剑宗。蓬莱岛主之女偷走夷安剑宗的工作记录被抓了现行,以致误了婚期无法按时举行合籍大典。 比起轻轻放过,秦楚臾更偏向于让蓬莱岛在全天下面前丢丑。如今眼前又多一个现成的谢扶舟亡妻,更给了秦楚臾破坏联姻充分的理由。 如果能拉拢到复活的纯钧剑主,施颂真看在过去的情分上,或许愿意庇护夷安剑宗一二也说不准。秦楚臾听闻芙蓉剑在天山设下的纯钧剑阵,在施颂真死后十五年依然屹立不倒。 要知道谢扶舟当初天妖身份暴露,前往北境刺杀天妖的修士可是前赴后继一群一群,其中不乏数位大乘乃至化神境界的修士。然而纯钧剑阵依旧牢不可破,丝毫没有被耗尽力量的趋势。 秦楚臾需要施颂真的帮助,他决定先拿出自己的诚意。 —— 东陆偌大,要找一个人无异大海捞针。谢扶舟在通讯玉牌上连敲叶雪衣三下,想问她把飞车记录拿到哪里去了。没有人回应。 正在沉吟之际,窦关山的通讯请求倒先传了过来。 “有屁就放,没事先挂了。” “你等等!”窦关山急迫的声音从光幕里传出来,“叶雪衣出事了!” 谢扶舟切断通讯的手顿住:“什么?” “她被狩猎神剑的那群疯子抓走了!”窦关山神情焦急,不似作伪,“刚才我正在和她说话,忽然那边有一群狩猎者从暗处窜出来,把她抓走了!” 谢扶舟没有立刻回答,窦关山眉毛渐渐拧起来。 “你真不打算去找她?即便你现在就在东陆?她现在很危险!” “……方位?” “城阳昌平。狩猎者抓了她向南去了,看方向大概是东海郡地界。” “东海郡底下可有十二个县,你是要我一个个找过去?” “那不然呢?”窦关山声音转冷,“如果叶雪衣死了,你要去哪里再找一个这么乖巧听话的工具人?还有谁会愿意赔上自己的下半辈子,就为了覆盖掉你身上的婚契?” “谢扶舟,仇人随时可以杀,但人死了就不能活过来。你到底还要被过去困住多久?如果施颂真还活着,她当真会高兴看到你为了杀人放弃救人?那可是纯钧剑救回来的孩子。如果叶雪衣现在死了,你当初给出纯钧剑又有什么意义?” “你不用拿施颂真出来说事。你又没见过她,知道她什么?”谢扶舟声音也冷下去,“我会去找叶雪衣,多余的话不必再说。” 通讯被切断,窦关山吁出一口长气。他知道自己此举有些冒险。对谢扶舟来说,施颂真这个名字是禁区。但窦关山别无选择。 昌平县城下起了微雨,打湿了地上散落的白色纸钱,似乎是附近的山上死了个铁匠。窦关山从泥地里捡起叶雪衣的玉牌,发现提示的光一闪一闪。之前未能接通的通讯请求显示在光屏上,来自谢扶舟。 窦关山微微一愣。原来谢扶舟之前是想过要联系叶雪衣的吗? 从昌平往南,便出了城阳地界。谢扶舟站在东海郡界碑旁,注视眼前连绵不绝的群山。眼看已经入夜,气息俱已断绝,要想追踪那帮绑走叶雪衣的狩猎者便极为不易。 但这难不倒天地灵气蕴养出来的妖物,谢扶舟闭上眼睛。 忽然起了一阵怪风,吹灭山脚下几处灯火。还未入睡的人们嘟嘟囔囔待要重新点灯,只听远处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地面隐约颤动起来,仿佛大地正在苏醒,在给予她的孩子以帮助。 “……什么声音?” 胆大的人们挑起窗往外看,只一眼,便吓得迅速松手。但那一幕已经深深刻在了他们的脑海里,怎么也无法忘记。 “好多眼睛!” 灯火熄灭了,更多的眼睛亮了起来,有的明黄,有的幽绿。在千千万万目光汇聚之处,九尾天狐的头发迅速从乌黑转成雪白。窃窃私语从四面八方传来,是妖物被共享意识的声音。谢扶舟强行征用了荒野小妖的感知,正在他们记忆里搜索疑似叶雪衣的下落。 “……你是谁?为什么会出现在我的脑子里?” “……强行共享意识,精神控制?你是天妖?” “……东陆的天妖不是早就死了,哪里又跑出来一个天妖……” “……你要找人?这种气息,难道不是神剑?” “……我知道,你是不是要找一群人?我从被绑的那个女孩身上闻到了神剑的气息,他们往兰陵方向去了。” “……神剑气息?方才过去了一个黑衣人,她身上也有神剑的气息,不过要淡很多。要不是我从前见过承影剑,大概根本分辨不出来。” “……她也往兰陵方向去了……” 谢扶舟骤然睁开双眼!金色竖瞳一瞬间照亮了半边天空,光亮有如白昼! —— 东海郡,兰陵,文峰山。 刚刚潜入山中的施颂真不自在地扯了扯夜行衣,这身衣服虽然帮她完美融入黑暗,屏蔽了旁人的灵识感知,但它依然存在问题。 它太大了,大到根本不像行动便利的紧身夜行衣,更像是一件黑袍。 “对不起施前辈,但我找不到更合身的了。”秦楚臾交出叠好的衣袍,“这是我本来给自己准备的,还没有穿过,还请前辈笑纳。” 这是秦楚臾给出的第一件礼物。他一共给了三件,第二件是用来定位的罗盘。 “只要跟随它给出的方向一直向前,就能找到叶雪衣所在之处。前提是她没有扔掉登记簿,登记簿所在之处也不能离得太远,不然二者之间的联系随时可能会断掉。” 施颂真轻盈从墙上跳下,隐入厅外窗下。距离这么近,她不需要罗盘,便已经能感知到厅内熟悉的纯钧气息。 不会错的,叶雪衣和纯钧剑都在这里! “你说什么?那把神剑没有剑灵?神剑怎么可能没有剑灵?” “但那丫头坚持说她拿到纯钧剑的时候,剑灵便已经不存在了。”回话的汉子声音放轻了些,“老大,早年不是有过传言,说那死去的施颂真其实就是纯钧剑灵?如果是真的话,那岂不是都对上了?” “可不是,”其他小弟连忙附和,“如果神剑剑灵还在,我们哪能这么容易得手?” 施颂真用小指抠破窗纸,往里一看。只见大厅之中,脸上带了刀疤的青年坐在上位,神色阴沉地抚摸着纯钧剑。 被封了穴位灵力的叶雪衣被捆在椅子上,嘴里塞一块抹布,一动不能动。 “我听闻神剑剑灵生来便是渡劫境界,与天同寿,不死不伤。施颂真死得那般憋屈,怎么可能是纯钧剑灵?”刀疤脸沉吟,“一定是哪里出了问题。” “谁在外面!”青年蓦然看向厅外! 施颂真心中一惊,刚要闪开,忽听到遥远天际传来一声狐鸣。施颂真猛然回头,只见一只巨型九尾天狐从天际狂奔而来。 她从没见过这么大的白狐。它从天际划过的气势堪比流星,却远比流星耀眼。如果它落在地上,自己便成一座山林。其他小妖在它面前只能俯首称臣,不敢仰视。 从前施颂真见过许多次谢扶舟以原型向她扑来的模样,那时她可以轻易地把他抱在怀里。如今谢扶舟已经成长到可以遮蔽星空,却不再正面看她一眼。 它毫无停留地越过施颂真,一爪挥飞了大厅的屋顶。【你现在阅读的是 】 16、契约(八) 只一眨眼,施颂真面前的大厅便没了屋顶。九尾天狐以摧枯拉朽之势,一瞬间毁了整间大厅的承重柱。被狐爪劈断的房梁轰然倒塌,厅中众人尖叫着躲了开去。 好在有面巾遮挡,施颂真暂时不必担心被呛到咳嗽。她挥去眼前尘灰,正犹豫要不要进去。盘旋在空中的九尾天狐忽然消失了。 乌发白衣的青年无声无息出现在大厅中央,一双灿金的眼眸毫无感情地凝视着上方的刀疤脸。惊人的威压自天而降,将在场的所有人都压制得不敢喘气,几至匍匐在地。场中乌压压跪了一地,还能站着的寥寥无几。 “……谢扶舟!”刀疤脸连滚带爬站起身,这时候他没忘记握紧那把纯钧剑,“你怎么来了?” 被捆在椅子上的叶雪衣眼睛亮起来,残留泪痕的脸上涌出狂喜。她“呜呜”地想要说什么,但因为被堵了嘴,怎么也听不清。 “我还以为你敢对纯钧剑动手的时候,就应该想过我会追到这里来。”谢扶舟居高临下俯视着刀疤脸。在刚进来的那一瞬,谢扶舟已经注意到了纯钧的下落。 刀疤脸被天妖之威震慑得几乎要下跪。他知道今日活下去的希望渺茫,却不愿在谢扶舟面前露怯,转而破口大骂来给自己壮胆:“怎么,绑架了您老的未婚妻,让你生气了?放心,我们还没来得及给尊夫人破身,但该摸——” 在他口出污言秽语前,谢扶舟面无表情挥出一爪。动作快到刀疤脸根本没有看清,只听到重物落地的声音,接着鲜血溅了刀疤脸一身! 刀疤脸青年迟钝地低头看去,只见自己两条胳膊竟已经被断了开来,血肉模糊。疼痛迟一步刺进大脑,他痛到“砰”一声跪下,下意识想抱住自己的脑袋撕扯头发来发泄痛苦。 但他已经没有手了。 神剑纯钧混合鲜血砸落在地。谢扶舟更不低头,伸手在空中虚虚一握。躺在血泊中的纯钧剑“铛啷啷”从地上弹身而起,反手向叶雪衣所在方向冲去。 剑气割断了捆着叶雪衣的绳子,没有伤到她的一根毫毛。叶雪衣匆忙解开身上的绳子,拿出口中的异物,揉了揉被捆红的手腕,这才拿起剑向谢扶舟跑去。 刀疤脸在地上蜷缩成一团痛苦嘶吼,谢扶舟被吵得心烦意乱,待要给他个痛快,却被赶来的叶雪衣拦住。 叶雪衣拔出纯钧,在刀疤脸上胡乱刺了几剑。 “这是做什么?” “他们方才威胁我,说我如果不帮他们叫出纯钧剑灵,就毁了我的脸。”叶雪衣收剑入鞘,“现在不过是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罢了。” 寻常女子最爱重的两样东西:脸和贞洁,在审问威胁的时候是伤害她们的利器。然而纯钧没有剑灵,叶雪衣无计可施,几乎绝望。 从前自恃身份高贵修为了得的纯钧剑主,人生中第一次因为恐惧流出了泪水。 “你怕毁容,他可不怕。”谢扶舟一眼看穿,“你的报复对他来说无足轻重,不如杀了干净。” 在场跪在地下的修者闻言,无不瑟瑟发抖。叶雪衣低声道:“就当是为了我们的亲事攒一点福气,至少这几天里,手上不要沾上这些渣滓的命。他们根本不值得你——” 话犹未了,谢扶舟若有所觉,低头看去。只见原本痛苦蜷缩着的刀疤脸身体忽然鼓鼓涨起来,恍如一个气球。 狰狞的血脸上涌出疯狂,修行之路自此断绝,最终绝望自爆的刀疤脸大吼一声:“去死吧!” 说时迟那时快,谢扶舟一把抱住叶雪衣的后腰,往后飘然退去。天妖威压忽然减轻了,能站起身的修士连滚带爬往厅外逃去。 只听“砰”一声,刀疤脸的身体彻底爆炸开来,须臾轰塌了整间大厅。余波铲平了整座山头,没来得及逃走的小弟一瞬间在火焰中燃成灰烬。勉强苟活的也被震碎了金丹,在地上痛苦呻.吟,苟延残喘。 谢扶舟抱着叶雪衣落在地上,天妖妖力如穿刺之箭,向那些腿快的家伙追索而去。只听连续不断的“砰砰”声,妖力所化箭矢顷刻间贯穿了那些幸存者的心脏。 不断响起尸体倒地的声音。叶雪衣犹豫片刻,终究还是没说什么。 从一开始,谢扶舟就没打算手下留情。他的时间宝贵,不能花在应付这些无名小辈的报复上,当然是斩草除根来得干净。 刀疤脸看穿了谢扶舟的想法,所以才拼了命想博个同归于尽。但他们修为差得太多,到底没能成功。 眼看狩猎者余党将要清除殆尽,谢扶舟转身,待要带着叶雪衣离去。忽然胸腔深处蔓延出一阵尖锐的痛楚,天山之主一个趔趄,险些跪在地下。 久违的丝线在冥冥中浮现,无形中牵动了谢扶舟的心脏。九尾天狐疼到一瞬间白了脸。 是契约! 谢扶舟猛然回头,只见不远处一个黑衣人站在林下,看不清他的脸。 “谢扶舟!”叶雪衣惊呼一声,急忙来扶他,“你怎么了?” 谢扶舟反手将叶雪衣挥开,看向山中黑影。以他的感知,方才的妖力箭矢至少有三支贯穿了对方的心脏。然而对方竟然还能站着,看上去像是毫发未伤,甚至牵动了他身上残存的契约! 天山谢扶舟,此生签订过三次契约。前两件被迫结下的契约如今业已斩断,仅剩的最后一桩契约,是十九年前他和芙蓉剑施颂真结下的婚契。 施颂真已死,世间还能牵动谢扶舟心脏的,就只剩下那一个人! 施颂真站在林中,远远看着废墟旁互相搀扶的青年少女。此刻她竟然有些庆幸。还好她动作慢了一步,没有在谢扶舟到来前进入大厅。若是当面撞上,施颂真不知道要摆出什么表情,来恭喜这一对将要成亲的新人。 她忽然想起琼月楼中秦楚臾数次欲言又止,当时施颂真还只以为在说谢扶舟天妖身份一事,如今她终于明白过来。她以为的都是错的。 她死得太久,没有人会停留在原地等一个死人,一切已经变了太多太多。“就当是为了我们的亲事攒一点福气”,只一句少女憧憬的呓语,一瞬间刺痛了施颂真的心脏。 “忘记过去是人的本能,困在过去的人会死。”崔若临死前的遗言在耳边回响,“施颂真,你现在在这里嘲笑我,但你又能比我强到哪里去?” 她说的原来是对的,她说的竟然是对的。 施颂真抬起手,想感受一下自己模拟出来的心脏会不会痛。在碰到满手鲜血后,施颂真才后知后觉。 方才九尾妖狐的箭矢贯穿了她的心脏,即便她现在感到心痛,也未必是因为被抛弃被忘记而伤怀,而是心脏本身已经足够疼痛。 破碎的灵体开始自我修复,伤口变细至无。施颂真待要放下手,瞳孔骤然放大。大厅废墟上除了尸体外只剩下一个叶雪衣,谢扶舟不知何时消失了! 冥冥中红线骤然收紧,施颂真几乎是凭直觉往旁边一滚,随手在地上捡一根干枯的断枝。下一秒,她身旁的巨树被妖狐一爪抓断,轰然倒塌! 还没来得及松口气,尘灰中冲出一只九尾天狐。头发完全变成白色的谢扶舟紧追不舍,眼看待要一爪抓碎施颂真的天灵盖。施颂真情急之下翻转手腕,无形剑气瞬间融为一体,护住了施颂真的头颅。 芙蓉九剑·万剑归一! 芙蓉九剑最后一式是必杀的杀招,施颂真目前虽神思混乱,但她下意识不想对谢扶舟动手,只想暂缓对方的攻击,好有时间向谢扶舟表露身份让他停手。 但她留手了,谢扶舟可没有。天狐之爪只被万剑归一挡住一瞬,随后剑气应声而碎!施颂真仓皇之下偏过头去,妖化的爪子一瞬间划开秦楚臾的黑袍,抓碎了施颂真的肩膀! 疼痛!痛楚几乎要将施颂真整个人绞碎了。不仅是谢扶舟抓碎肩膀带来的痛苦,施颂真只觉体内仿佛也有千千万万剑气。它们被施颂真多次所受致命伤强行激发,不受施颂真控制地在她体内疯狂肆虐,狂怒地不断绞碎血肉又在不断修复。 施颂真没有模拟过的脊椎自行出现在体内,一节一节强行挤进她的脊背中。有什么力量在施颂真脊柱中迅速蔓延生长,这种痛楚和业火灼烧的感觉极为相似,却更胜百倍,一瞬间摧毁了施颂真忍耐的意志。 她不受控制地喃喃出声,几乎算得上是讨饶:“谢……扶舟……你……” 妖气撕裂了夜行衣的罩帽,露出一双赤红的眼眸。不是施颂真生前的棕褐,也不是那个人的烟灰色。 谢扶舟动作停滞一瞬,粗鲁地一把扯掉对方的面巾。露出的是一张他再熟悉不过的脸! 不是二十九岁的施颂真,而是十五岁的施颂真! 是认错人了?还是陷阱? 少女没有半点当年芙蓉剑的沉稳妩媚,苍白的脸上犹带稚气。她疼到嘴唇哆嗦,额头渐渐渗出冷汗,却挣扎着露出一个苦哈哈的笑。 “这是你这十五年里新学的欢迎仪式吗?我不喜欢,快给我改了。”【你现在阅读的是 】 17、契约(九) 施颂真自死而复生后,一直想要尽快回天山,不致让谢扶舟伤心太久。她设想过无数种重逢时的情景,好给谢扶舟一个惊喜。 但没有一种是眼前这般刀兵相向,你死我亡。 面巾被撕下,四目相对。谢扶舟眼里短暂浮现些许惊痛,随后立即被怒气压过,手上的力道反而加重了。 他不像是看见了久别重逢的亡妻,更像是看到了杀父仇人,捏得施颂真肩膀“嘎嘎”直响。 伤口无法复原,火一般炽热的力量在伤口横冲直撞,想要撞开谢扶舟的手。两股力量互相冲撞压制,施颂真疼得一边倒吸气一边苦笑着想,谢扶舟,你在发狠个什么劲? 明明该哭的是我才对吧。死去十五年的我早就被世界抛弃了,一身修为尽废。曾经的爱侣成了别人的未婚夫,曾经的本命剑成了别人的所有物,我才是这个世界上最倒霉的傻瓜。 我都没有哭,你凭什么还能愤怒? “谢扶舟,”施颂真从牙间挤出这句话,“认出我就放手。” 谢扶舟还未答言,一旁叶雪衣匆匆赶来,目瞪口呆看着林中二人。夜风吹散遮住月亮的乌云,银白的月光如水倾泻于地,照亮了和谢扶舟对峙之人的侧脸。 “是你!”叶雪衣指着施颂真,“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你见过她?”谢扶舟问,“什么时候?” 叶雪衣尚未答言,施颂真先笑起来:“这很重要吗?” 她扣住谢扶舟手腕。多年不见,少年纤细的手腕变粗壮了些,施颂真能感觉到皮肤下流动的肌肉。 谢扶舟身体僵硬一瞬。 “你不是人,”见多识广的九尾天狐说,“区区借助外力催生出的灵物,怎么敢在我面前装神弄鬼?” 以谢扶舟的见识,他当然能看出眼前的“施颂真”并非人身,而是器灵。他见过南国的瓷器之灵,南国修士以泥土捏成同等比例大小的人像烧成瓷器,以灵力灌溉蕴养出灵识。从这种瓷器中生出的器灵,和人像一模一样。 南国修者凭借此物怀缅逝去的亲人,从瓷器之灵身上寻求情感慰藉。谢扶舟平日根本不会多看这种器灵一眼,即便对方长得很像施颂真。 真正引起他注意的,是契约。 “是谁创造出你的?”谢扶舟问,“他派你来这里做什么?” “是谁允许你和别人定亲的?”施颂真反问,“你不知道北境有重婚罪吗?” 北境鲜有人烟,和中州南国不同,村庄间都很少来往,毫无法律可言。然而器灵质问的语气理直气壮,确实有几分当年施颂真横行无忌的影子。谢扶舟难得恍惚一瞬:“我怎么没听过?” “哦,你当然没听过。”施颂真冷笑一声,“因为那是我刚编的。” 话音未落,施颂真陡然捏紧谢扶舟的手腕,无法倒流的鲜血一瞬间爬上谢扶舟的手肘。谢扶舟瞳孔骤然一缩,松手急要后退。然而已经来不及。赤红火焰腾的燃起,霎时间烧着了谢扶舟的半条胳膊。 叶雪衣惊呼一声,然而还没等她上前帮忙。天山白狐妖力逶迤蛇行,一瞬间吞没了谢扶舟胳膊上的火焰。施颂真借势往后跃起,短暂退出一射之地。 “你不相信我是我?为什么?”施颂真站在树梢上俯视林中二人,“是觉得我不可能复活所以不相信,还是觉得我死了更好所以不愿意相信?” 如果施颂真选择在业火结界中修炼到渡劫期再离开九阳山,谢扶舟恐怕早和叶雪衣完婚了,也许还有了几只狐狸崽子。施颂真一想到这种可能,身体就忍不住要发抖。她只能尽力克制自己不去想,谢扶舟在她死后这些年里移情别恋这件事。 为什么偏偏是叶雪衣?为什么偏偏是得到纯钧剑的叶雪衣? 谢扶舟抬起头,映入眼帘的是年轻了十多岁的施颂真。他从前不曾见过的,十五岁的施颂真。少女赤红的眼眸在黑夜里熠熠生辉,带了几分她自己也不曾察觉的怒气。 “当初蓬莱最后一面,你对我说了什么?” 施颂真一愣:“什么?” 谢扶舟紧紧盯着施颂真的眼睛:“你想说你是施颂真,那就证明给我看好了!告诉我,你在鬼道门里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 施颂真一时间有些困惑。她不记得自己有在蓬莱岛见过谢扶舟,更不记得有对他说过什么。她待要指责谢扶舟无理取闹,但施颂真自从死而复生后,记忆一直有所缺损,这也是不争的事实。 她忘记自己死前发生了什么事,唯一能想起的是对谢扶舟心存歉疚。 原来最后一天,你有来过蓬莱岛见我吗? 树梢上的灵物露出懵懂迷茫神情,谢扶舟嘴角一扯,露出一个果不其然的冷笑。这笑里有多少失望多少自嘲,大概只有他自己知道。虽然只有短短一瞬,但谢扶舟竟然真的相信了。眼前的“施颂真”,就是当年他亲眼看着被鬼道吞噬的灵魂。 施颂真将他的冷笑看在眼里。她虽不知谢扶舟为何这般笃定自己无法复生,但也明白此刻不是相认的最佳时机。时隔十五年,她已经不了解谢扶舟了。 当年清瘦傲慢的少年不知何时成长为了高大沉稳的青年,谢扶舟如今看起来远比施颂真成熟,而且陌生。施颂真想,对现在要和别人结契合籍的谢扶舟来说,她复活的消息或许不是惊喜,而是惊吓才对。 多讽刺啊。她曾经以为看见自己复活会最开心的那个人,恰恰是最不愿意看到她回来的那个人。 施颂真忍住心下酸楚,看向谢扶舟身旁的叶雪衣。纯钧剑就在她的手里。然而以施颂真如今的修为,如何才能绕过谢扶舟拿回纯钧?谢扶舟既然能为了叶雪衣千里迢迢追到东陆,又怎么会眼睁睁看着未婚妻被前妻抢走本命剑坐视不理? 但要让施颂真就此放弃,她又实在不甘心。 “两位合籍大典是在那一天?”施颂真忽然问。一截白色趾骨从袖中滑出,被施颂真捏在手心。 谢扶舟未曾答言,叶雪衣代为回答:“不出意外,便在三日之后。” 话犹未了,看出对方萌生退意的谢扶舟已然冲出!妖狐身形快如闪电,眼看便要将施颂真擒下。赤红眼眸的少女却伸出空空的右手,在半空中动了动手指。 仿佛是在向谢扶舟的方向招手,又仿佛有一只看不见的幼犬将头搁进她掌中,舒服地任她挠着下颌。 叶雪衣迷惑不解,谢扶舟如遭雷击! “届时我会亲自登门观礼,”施颂真的身形在半空中消散,不一会儿只剩下声音幽幽在林中回荡,“还请谢道友不要见怪。” —— 施颂真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白骨森森。山雾弥漫,打湿了少女的衣袖。 她透过烛龙的肋骨缝隙看向外面,整个星空在她的瞳仁里倒映着不断旋转,转得施颂真有点头晕。 秦楚臾给出的第三样宝物,上古神兽烛九阴的尸骨。传闻烛九阴出生后会寻找自己的墓地,和选中的土地地灵结下契约。这样无论它最后死在哪里,它的尸骨都会出现在生前选好的坟墓里,就此长眠不醒,不会被外人打扰。 即便在夷安内部,也很少有人知道,夷安剑宗的禁地,正是上古最后一只烛龙的埋骨地。 “师父应该和施前辈说过吧,她设想中夷安门下最后一道保命手段,应该是空间系能力。”秦楚臾举起那截趾骨,“只要解开这个隔断地灵感应的封印,就能激活烛龙生前给自己立下的契约,它的骨殖会自动回到它选择的坟墓。” “师父觉得这种力量很有用。如果有弟子在外界遇到危险,随时可以利用这个契约回宗。但这个建议被九位太上长老同时否决。”秦楚臾面色阴沉下去,“太上长老认为,夷安弟子众多,也许会将烛龙尸骨的秘密泄露出去。到时有心之人只要解决掉一个夷安弟子,从他们手中得到烛龙尸骨,就可以不经过护山剑阵直接混入宗门。” 施颂真本想说这种担忧也不无道理,但看清秦楚臾的脸色后,她决定暂时不对此发表意见。 “前辈如今只是筑基,叶雪衣却是金丹,身后还有一群可能存在的蓬莱护卫。前辈万万不可和她硬碰硬。”秦楚臾交出那截趾骨,“如果遇到不测,看情况不对就立刻解开封印,前辈自然会安然无虞地回到夷安剑宗。” “这么珍贵的东西,交给我没关系吗?”施颂真问,“你们的太上长老……” “不必管他们,”秦楚臾冷笑,“要不是因为他们,师父何至于失踪到今天依然没半点消息?如果师父能随身带着一块……” 说到这里,秦楚臾音色有异。施颂真体贴地把目光转到一边,假装对一块窗帘的花纹起了兴趣。她心下暗暗纳罕,总觉得秦楚臾对沈雁归的感情有些逾越。但施颂真知道沈雁归早年心有所属痴心不改,不觉得沈雁归会在她缺席的这十五年里突发奇想搞师徒恋。 是错觉吗? 秦楚臾迅速克制了声音里一点哭腔:“总之,我不会再听那群老不死的话,他们别想操控我!” 多亏了秦楚臾的帮助,施颂真才能顺利摆脱谢扶舟的追杀。赤红眼眸的少女躺在白骨堆里,黑衣浸出的鲜血染红了神兽的遗骨。她肩膀上的伤口正在痊愈,衣服却不能自我修复,露出白皙的皮肤。 一旁等候的秦楚臾慌忙把眼睛转到一边,给施颂真披上一件外袍。 “前辈这是……” “失败了。”施颂真说,“被叶雪衣的未婚夫拦住了。” 秦楚臾吃了一惊:“施前辈说的是谢前辈?他不肯让前辈拿回纯钧剑?为什么?” “是他,”施颂真说,“你不要问我为什么。我认识的只是十五年前的谢扶舟。现在这只狐狸,我一点都不了解,又怎么能猜到他在想什么?” 即便是在十五年前,施颂真也从来没能看穿谢扶舟的伪装。她以为自己将谢扶舟牢牢掌握在手心,谢扶舟这么弱小,不会做出任何超出她掌握的事。即便谢扶舟一朝背叛,也没有伤害到施颂真的能力。这样施颂真才会感到安全,才能放心把谢扶舟留在身边。 然而一朝梦醒,现实向死去的灵魂亮出獠牙:即便谢扶舟依旧是那个弱小的狐妖,他也能轻易地通过背叛伤害施颂真。对不死之身来说,真正可怕的不是□□遭受的伤害,而在于心灵上的摒弃。 施颂真曾经的栖息地已不复存在,天山秘境将会成为谢扶舟和另一个姑娘的家。 “前辈在想什么?” “我在想,如果当初我一开始没有握住他的手,现在会不会好过一点?” —— 二十三年前,北境,天山。 施颂真和谢扶舟大吵一架,或者说谢扶舟单方面吵了一架,随后天山白狐负气出走。施颂真在秘境里坐了半日,把家当收拾了一半,自己也走了。 他们不常吵架。施颂真性格温和,不爱生气。而谢扶舟时常生气,却不会直说,只会用各种别扭的方法表现出来,恨不得在脸上写满“快来哄我”。施颂真虽不明就里,但也不会吝啬她的好脾气,并从中总结出了一套完备的哄狐狸流程。 摸摸他的脑袋,挠挠他的下颌,再亲亲他的白色睫毛。 最后一条掺杂了施颂真个人私心,不过用起来很有效。被亲红了耳朵的小狐狸别别扭扭说一句“下次不准再这样”,红着脸跑出去,过去种种旧账便能一笔勾销。根本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事让谢扶舟生气的施颂真挠挠脸颊,觉得也许没有问的必要。 但这次吵架不同。谢扶舟发了很大的火,施颂真却依旧茫然。 和过去许多次一样,施颂真根本没搞清楚谢扶舟为什么生气,对他生气的点一头雾水。她只记得自己在用纯钧剑开核桃,一旁路过的谢扶舟随口问了一句:“你怎么不用钳子?这样剑灵真的不会生气吗?” “不会啊,”施颂真挑拣着完好的核桃仁,随口回答,“除非他能掀开棺材板从冥界里爬回来,不然我想怎么用就怎么用。” 如果随意使用神剑本体就能把孟逢春气活过来,施颂真马上就能拿着纯钧四处去捅马蜂窝。 一声风响,施颂真眼前的光忽然黯淡下来。正在吃核桃仁的施颂真抬头,只见面无表情的谢扶舟站在桌前。狐妖少年这些年身条抽长许多,眼看已经和施颂真一般高了,站在她面前时也有了几分压迫感。 “你也要吃?”施颂真拣几颗完好的核桃仁递过去,“就分你这么多,要吃自己剥。” 谢扶舟却没有伸手去接:“你的意思是,你的神剑剑灵在冥界?可我听说剑灵生来就是渡劫,和神剑一般,都是不死不灭的。” “逢春他……情况特殊,”施颂真看他不接,将核桃仁放在桌上,往谢扶舟那边推了推,“我小时候被人在心口刺了一刀,差点死掉,全靠他吊住了我一条命。后来遇到了一件小事,他用他的灵魂换回了我的心,算是一命换一命。” 施颂真不喜欢对外人说起过去的伤痛。但经过四年朝夕相处,谢扶舟显然不是那个外人。她说得轻描淡写,谢扶舟脸色却越来越难看。 “所以早在我们相遇的时候,纯钧剑灵就已经死了?”谢扶舟一字一字地问。 施颂真皱眉。这时她才意识到,谢扶舟情况似乎有些不太对头。 “你又生气了?”施颂真拍掉手上的核桃皮屑,无奈地向谢扶舟招招手,“过来。” 不管是什么毛病,只要摸一摸头,挠一挠下颌,再亲亲睫毛,就能治好了。 然而谢扶舟却没有像从前一般立即凑上前来。他虎视眈眈瞪了施颂真半天,一掌拍开施颂真的手。 “啪”一声,打得施颂真手心生疼。施颂真莫名其妙看一眼被打红的手心,声音终于因为不快严厉了两分:“你到底在气什么?” “我气我像个傻瓜!一直被你困在手掌心里玩弄!”谢扶舟眼睛红了一圈,“施颂真,你看我折磨自己是不是看得很开心?我竟然还因为……我真是全天下最大的傻瓜!” 说完他转头冲了出去。施颂真追上前,只见谢扶舟化作原型,毫不犹豫地奔进秘境之外的漫天大雪。 只一晃眼,雪地上只留下两排狐狸爪印,谢扶舟早已不知去向。 这四年中,谢扶舟和施颂真闹过无数次别扭,但气到离家出走的还是头一回。被他这么一提醒,施颂真蓦然想起那个雪夜的约定:在谢扶舟能独当一面之前,施颂真要守在他身边。 所以谢扶舟现在是有信心能保护好自己,所以选择了离开吗?施颂真不确定地想。说到底天山是谢扶舟的家,他从小就在这里生活。如果谢扶舟不想再看到她,那离开的也应该是她而不是谢扶舟。 施颂真在屋里坐了半日,终于起身。她将这四年里置办的家当各取一半,收进了乾坤袋中。桌上留一张字条,告诉谢扶舟自己已经离开,他可以回来继续生活,她不会回来叨扰。 随后施颂真也离开了天山,一路南下至中州。在施颂真周游五境的计划里,南国原本应该是最后一站。但她眼下失去了一个落脚地,忽然无比渴望起家来。 不是那个没有谢扶舟的天山的家,也不是那个没有孟逢春的草原的家。而是属于五岁的施颂真,那个有着爹娘和哥哥的家。 她想回去看一看,即便未必能找到家人,即便不会和他们相认。 和其他四境不同,中州是这片大陆上修行宗门最多最强大的存在。北境鲜有人烟,西域奉行神秘主义,东陆有夷安剑宗镇守,南国则是朝廷把控一切。施颂真祖籍南国,当时南国因争夺皇位爆发内乱,时时刻刻都有人高举起义旗帜,声称自己才是天命所归,皇室正统。施家父母带着一双儿女避难,为了躲避战火逃至中州。 路上遇到饥荒,饿殍遍野,逃难的人们易子而食。施家爹娘为了一斛小米将女儿卖给了人贩子,施颂真自此再没见过他们一眼。 有时施颂真也会想,为什么被放弃的那个会是自己?如果是哥哥的话,她是不是就不用吃这么多苦?但孟逢春后来教育她,说不要为没有发生的事情耗费心神,世上没有那么多“如果”。 “你觉得重要的只是他们的一个决定,如果他们当初做了完全不同的决定,你的人生就会有所改变?”孟逢春抚摸着她的头发,“你以为的偶然,对他们来说是深思熟虑的结果。即便再来一次,他们也依然会这么做。” “在他们面临选择的很久以前,你的未来就已经被决定了,无法避免。即便你不被他们卖掉,在战火中依然要吃很多苦,你也不会遇到我。”孟逢春轻声说,“每个看似偶然的选择里都包含了必然,只是你当时没有意识到而已。” 十多年的时间冲淡了怨恨,施颂真尝试着和自己和解。她想看看她的爹娘,看看她的哥哥,看看他们现在生活得怎么样。她希望他们过得好,能从逃荒中活下来;又希望他们不要过得太好,最好每天都活在丢弃女儿的愧疚里自我折磨。 怀着这样复杂的心情,施颂真一路到了中州。她按照模糊的记忆找到了她和爹娘最后分别的地方,是南国中州交界的水乡。船娘撑着竹筏在巷间的水道中飘过,筏上满载着青翠的莲蓬。隐约能听到采莲女的歌声,声音软软,却带着乡音,施颂真只能听懂一半。 这是她记忆里的水乡,却又不是她记忆里的水乡。它远比施颂真记忆里的模样静谧安详,水道旁的巷子却仿佛一下子变矮变小了。 “尊驾莫非是神剑之主?”陌生的声音从背后响起。 施颂真回头,只见一位白发苍颜的老者站在不远处。 “前辈是?” “不敢妄称前辈,不过山中草莽罢了。”老者呵呵笑起来,“老朽梁冶,早年有幸见识过湛卢剑神威,因此对神剑气息还算熟悉。只是姑娘背上这把剑尊贵不凡,不似世间所传任何一把神剑。莫非尊驾便是——” “晚辈天山……纯钧剑主施颂真,”施颂真临时改口,“不知前辈在此住了多久,可知道十六年前这里发生过的事?” 梁冶凝神注视施颂真一会儿:“请施姑娘随我来。” 梁冶这一年一百三十七岁,在修士中不算特别年长。但对他的修为来说,寿命已然是走完了大半。他隶属中州天衍宗养育堂,十七年前奉命来此收留战乱中流离失所的孤儿,从中挑出有灵根的孩子,将他们送回宗门本部修行。 “如果老朽运气够好,当初没准会捡到姑娘呢。以施姑娘的天赋,今日恐怕已经是我们的少宗主了。”梁冶听完施颂真的话,乐呵呵道,“可惜没缘,没缘分哪。” 施颂真不知如何回答,只得尴尬地笑笑。院中孩子们正在拿草叶编虫子,或者围成一圈斗蛐蛐。个个蓬头垢面,脸上却满是欢乐的笑容。 “这些孩子是不能修行的。起先说权且养着,不知不觉越养越多起来。”梁冶顺着施颂真的目光看过去,“好在孩子们长到能养活自己的年纪后就会离开,倒不至于有太多张吃白饭的嘴。” “这样啊。”施颂真轻声附和。 “姑娘很喜欢和小孩一起玩吗?”梁冶忽然问。 施颂真悚然一惊,含糊回答:“还行吧。” 不,她不喜欢。但和大人相比,小孩更加天真一些,做事也没那么功利。和他们在一起的时候,施颂真会觉得比较安全,能短暂放松一会儿。 这是施颂真接纳谢扶舟最本质的原因。然而和寻常小孩不同,谢扶舟这只小狐狸……有点过分难搞,阴晴不定。 梁冶若有所思看她一眼,随后重新把目光投向窗外:“我方才见姑娘的神情,似乎很有几分向往之意,所以冒昧有此一问,还请施剑主不要见怪。” “不过施姑娘如果厌倦了独行的日子,为什么不考虑考虑加入我们天衍宗呢?”梁冶说,“其他我不敢说,天衍宗有宗主镇守,勾心斗角的事比其他宗门少好些。如果施姑娘喜欢和孩子们一起玩,也可以像我一样,四处捡些孩子回来。这种半大孩子最好玩。等他们再长大一点,脾气就变坏了。可能会变得叛逆,没准一吵架就要离家出走。” 施颂真无端想起了谢扶舟。 “都有叛逆期啊,”梁冶感慨一句,“但他们逗起来没意思的时候,我就把他们往本部一塞,或者撵出去自食其力,再捡些乖巧听话的孩子回来。养育堂,永远不缺没到叛逆期的孩子。” 施颂真心中微微一动。【你现在阅读的是 】 18、契约(十) 施颂真因为过去的经历,一直对身边的人抱有某种警觉。她只愿意接纳那些让她觉得安全的人,最好不要太聪明。心智尚未成熟的孩子就是很好的选择。他们弱小,他们笨拙,他们没有威胁施颂真的能力。 听到梁冶的话后,施颂真短暂地动了心。然而这动心也只有一瞬。最怕麻烦的纯钧剑主思忖一会儿:“这些孩子会帮我洗衣服吗?会帮我做饭吗?会帮我打扫卫生吗?” 梁冶愕然:“洗衣洒扫这种小事,水诀足矣。施姑娘身为神剑之主,难道至今尚未辟谷?” 修士带孩子要比旁人轻松许多。对梁冶来说,带一个小孩和带很多其实没有太大区别。身为修士,许多家务他都不必亲自去做。养育堂负责寻找的是那些拥有灵根可以修炼的小孩,其余寻常凡人孩童只负责供给吃穿,不叫他们饿死罢了。 “那就是不会了。”早有预料的施颂真叹一口气。窗外的幼童个个浑身脏兮兮,看着就不像会照顾自己的样子,遑论照顾别人。 “我不喜欢照顾别人,只喜欢别人照顾我。”施颂真说,“颂真多谢前辈美意,只是晚辈生性孤僻懒惰,不爱和别人结伴而行,更不喜欢照顾人,恐怕难以胜任。” 到了吃饭的点,小纸人从厨房中将饭菜端出来。院中的孩子们欢呼一声,拥挤着跑进堂中。有孩子注意到了施颂真的存在,悄声和朋友们说了些什么。一时间众人纷纷回过头,好奇地打量施颂真的模样。 “施姑娘勿怪,”梁冶笑着解释,“他们除了我之外,几乎没有见过其他修士。那些有天赋的孩子一检查出灵根后便被送回宗门本部了。他们虽没有灵根,但是很向往修行,难免会对剑主有些好奇。” “前辈在这镇中住着,一年大概能找到几个适合修行的孩子?” “看运气,有时候一月里能找到三四个,有时候半年也找不到合适的一个。能顺利被送走的大多是孤儿,家人尚在的难免有些牵挂,不愿离开父母远行。我有个同门曾写信给我,说在汉中找到了一个先天剑心,堪称他百年中见过天赋最高的孩子,”梁冶摇了摇头,“但那孩子固执得狠,一定要留在家中尽孝,说要等妹妹回来。他好话歹话说尽了,也没能动摇那孩子半分,气得差点当场动手绑人。” “先天剑心有这么难得?”施颂真奇道。 “施姑娘身为纯钧剑主,恐怕不知道寻常人修出一颗剑心的艰难。”梁冶从屉里取出一个簿子,朝施颂真递过来,“老朽为宗门找了这么多年,天赋能勉强及上先天剑心一半的,也不过只有一个罢了。” 簿册摊开,施颂真扫了一眼,目光忽然定住不动了。 “陈复行?”她轻声念出这个名字。 “什么?”梁冶顺着她的目光看去,“不是他,是这个,岳灵均。” 入了夜,整片天空都浸没在了黑暗中。乌云遮住了星光,施颂真抱着后脑勺躺在屋顶上,入眼的只有一片漆黑。梁冶的话和记忆混杂在一处,叫她心里乱糟糟的。 “当年逃荒,有许多人死在了路上,施姑娘的父母未必能活下来。即便活了下来,你也不知道他们究竟是继续去了中州,还是在南国内乱平定后回到故土。天下偌大,姑娘何必执念于找到抛弃过你的亲人?他们也许不想看见你。因为你的存在会一遍又一遍提醒他们,当初他们为了活下去,究竟做了什么事。” 不能去找背叛过自己的故人,因为他们会因愧疚生出仇恨,希望被亏欠过的人彻底消失。借此抹掉记忆中的污点,好让他们能够干净地活下去。 按梁冶的说法,施颂真如果想要得到安宁,就不该回去和爹娘纠缠。然而施颂真此行也不算什么收获都没有。她似乎知道了一位故人的下落。 “陈复行,”施颂真咀嚼着这个名字,“陈复行。” 他曾和施颂真联手从人牙子手中逃脱,最终却因为施颂真发烧难以行走,选择将施颂真丢在路边一走了之。如果不是同名同姓,那么梁冶送回天衍宗的这个陈复行,就是当初那个抛弃施颂真的陈复行。 考虑到那个人牙子根本没来得及离开小镇,施颂真二人逃脱的地方距离此地不算太远,两个陈复行是同一个人的可能性极高。 真没想到,你还活着啊。 远远传来船娘摇橹的动静,混杂着压低声音的莲歌。夜深人静,施颂真终于听清了采莲女的歌声。 “叶屿花潭极望平,江讴越吹相思苦。 相思苦,佳期不可驻。” 歌唱的是采莲女对征夫的思念,缠绵凄婉,打断了施颂真的回忆。施颂真忽然想起了谢扶舟,她不知道这时候谢扶舟有没有回天山秘境,有没有看见她留的那张字条。 他会难过吗?还是会松一口气?施颂真不知道。她只是有点怀念,她在天山生活的那四年。 她似乎一直忘了告诉谢扶舟,她很喜欢他生气的样子。 施颂真从前没养过狐狸,自然不知道其他狐狸是不是也如谢扶舟一般骄矜,生气时如谢扶舟一般可爱。谢扶舟生闷气的时候总是控制不住人形,毛茸茸的白色耳朵从头发间探出来。金色的眼睛里满是委屈,长长的白色睫毛一颤一颤。 施颂真每次开始她的安抚第一步时,总会趁机摸谢扶舟耳朵一把,然后被狐狸耳朵不耐烦地闪开。 久而久之,施颂真虽然搞不清谢扶舟哪来那么多闷气,但她很乐于看到谢扶舟生气的样子。有时施颂真心情不好,会故意把屋里东西搞乱,想让谢扶舟变得恼火,然后她可以顺理成章地去摸他的狐狸耳朵。 然而被她磋磨惯的小狐狸眉毛都没动一下,只亦步亦趋跟在施颂真身后,迅速将乱了的东西恢复原状。施颂真偷眼去瞧,只见他头发里的耳朵一次也没有冒出来,眼神依旧是平静的,好像根本没有看出施颂真是在存心欺负他。 施颂真有些迷惑,她觉得自己这辈子可能都搞不清谢扶舟的怒点到底在哪里了。 乌云堆到一定厚度,黑夜开始下雨。想到出神的施颂真却没有发现,没掐避水诀的少女不一会儿便被淋湿成了落汤鸡。远远传来雨声敲打伞面的声音,却被雨水滴进水道的声音掩盖,施颂真没有听见。 “如果我没来找你,你要一直在这里淋下去吗?” 施颂真回过神,出现在她面前的是撑伞的谢扶舟。狐妖少年面无表情地站在屋顶上,将伞移到施颂真头顶,平日灿烂的金色眼睛如今冷得像是结了冰。 “……你怎么找到这里的?” 中州那么大,难不成他还能一个地方一个地方搜过去? 谢扶舟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他蹲下身,用手摸了摸施颂真的面颊。施颂真浑身雨水一瞬间凝结成冰,一拍就“扑簌簌”往下掉。 “喂!”施颂真打了个激灵,立即坐起身来,“你是想冻死我?” “该,”谢扶舟眼里带了点笑意,声音却依旧是冷的,“你在这里淋雨淋开心了,回去衣服可是我在洗。” 施颂真愣了一下:“我不回去。” 谢扶舟那点笑意立刻消失了:“为什么?” 施颂真难得有些烦躁:“什么为什么,难道你没看到我给你留的便条?” “看到了,但是没看懂。”谢扶舟冷笑一声,“要不施姐姐现在当面给我解释一下,为什么我一回去就发现姐姐离家出走,家里锅碗瓢盆都少了一半,纯钧剑也不见了,害得我晚上洗澡都没柴烧水?” 施颂真难以置信瞪着眼前指鹿为马颠倒黑白的狐狸崽子:“不是你先离家出走的吗?” 谢扶舟别开脸:“我走你不会去追我吗?” 施颂真险些气笑。她待要搜肠刮肚找点话来刺一刺谢扶舟,却瞥见了狐妖脆弱苍白的侧脸。金色的眼眸照亮了谢扶舟低垂的浅色睫毛,洁白如霜雪。 因为方才在给她挡雨,谢扶舟没了伞的遮蔽,浑身淋得湿漉漉的。狐妖乌黑的头发被雨黏在额头上,无端显出几分可怜。 施颂真心中一软,语气下意识温和了几分:“我看你气得跑了,以为你不想再看见我,所以把天山还给你。正好我也有自己要做的事,所以离开了北境。” “都是借口,”谢扶舟耳朵从头发里冒出来,“你就是想甩开我,所以拿这个当借口。明明你以前答应过我,在我能独当一面前绝对不会离开我。” “那,那你现在……”施颂真的目光被那对狐狸耳朵绊住,说话都有些磕绊了。 “我还很弱小,”谢扶舟立刻回答,耳朵在雨中抖了抖,“所以需要姐姐保护我。” 施颂真坐在屋顶上,谢扶舟半跪在她身边。这个距离很近,近到二人呼吸交织在一处,难以分清。 被近在咫尺的毛绒耳朵诱惑,施颂真终于按捺不住,一把伸出手,抓住谢扶舟耳朵揉了揉。 谢扶舟一瞬间被揉得红了脸,好在夜晚光线昏暗,施颂真也看不清。她搓了搓谢扶舟的狐狸耳朵,发现被雨淋湿后,狐狸毛手感只能算一般。 施颂真颇有几分遗憾。她待要松开手,却发现淡淡的热气从谢扶舟耳朵上蒸腾而起,一瞬间蒸发了狐狸毛上的水气。 水诀! “你在耍我?”施颂真忽然反应过来,气得要拧谢扶舟耳朵。 亏她还因为谢扶舟落汤鸡的样子心软了片刻。她竟然忘记了,即便没有雨伞,谢扶舟也有一百种方法可以不必被雨淋湿。 他就是在故意装可怜! 谢扶舟脸上绽开一个笑,很快又收敛成老老实实的模样。他一把攥住施颂真的手腕,神情诚恳:“姐姐,跟我回去吧。我保证以后再也不离家出走了。就算遇到必须要走的情况,也一定会走得很慢,好让你能一直看到我。” 施颂真瞪他一眼,谢扶舟识相地松开手。但他刚一松手,便又立刻向施颂真伸出手来。 “回天山吧,施颂真。”谢扶舟一只手撑伞,一只手固执地伸在她面前,“这一次,我一定会留在你身边。” —— 骗子。施颂真想,都是骗子。 要是她当初没有握住那只手就好了。如果那一晚她没有握住谢扶舟的手,而是选择去天衍宗找陈复行算账。也许她现在还能在中州,一个人活得很开心。又或者再往前一些,早在天山相遇的那一晚,她如果能直接拒绝谢扶舟的邀请,没有留在天山。一人一狐不会再生出交集,也不会有后面种种波折纠缠。施颂真也许会因为帮助别人半路死掉,也许会继续她孤身浪迹天涯的旅途。 然而人生中的每个选择看似偶然,其实都是必然的结果。如果再来一遍,她也未必会做出不同的选择。施颂真忽然记起初遇的那个冬夜,天山下起了大雪。一人一狐坐在火堆前,仿佛与世隔绝。刚刚化形成功的谢扶舟鼓起勇气问:“施姐姐,我可不可以跟在你身边?” 如果还能重来一遍,她真的会拒绝吗? 施颂真捂住眼睛,最终哑然失笑。 “前辈?”秦楚臾犹豫问,“你没事吧?” “没事,”施颂真放下手,“我只是想,蓬莱岛和天山联姻的合籍大典,你们夷安剑宗会派人去观礼吗?”【你现在阅读的是 】 第 19 章【VIP】 第 19 章 神剑(一) 东海郡,兰陵,文峰山。 扑了个空的谢扶舟站在半空中,雪白的长发在月光下狂舞。叶雪衣抬头,看不清他的表情。 “谢扶舟?”叶雪衣试探地叫,“谢扶舟!” 谢扶舟如梦初醒。他落在地上,头发一点点变成原来的黑。他把那一点震惊收拾得很好,看一眼身旁的叶雪衣:“走了。” 叶雪衣紧追几步,跟在谢扶舟身后:“刚才那个人是谁?” “你不是说你见过她?怎么现在问我。” 叶雪衣犹豫片刻。她想问那个人真的是施颂真吗?然而又不敢问。 “刚才你说她是器灵?难道是南国瓷灵?”叶雪衣决定换个安全点的问题,“照这样说,她的模样其实是别人赋予她的?” 谢扶舟没有立即回答,“施颂真”消失前的最后一个动作在他脑海里反复浮现,让谢扶舟微微失神了片刻,心头那处纯钧旧伤又在隐隐作痛。 “她不是瓷器之灵。” 瓷灵本体易碎,生出来的灵物也是柔弱的。如果方才的红眸少女当真是从瓷器里孕育出的灵物,早在谢扶舟第一根妖力箭矢穿透心脏时便会整个人破碎开来。 但她没有,还用随手捡的树枝施展出了万剑归一,曾经洞穿过谢扶舟胸膛的万剑归一。 “她说三日后来观礼,我总有些不放心,怕到时生出其他风波来。”叶雪衣轻声问,“要不我们提前一两日……?” “不必,”谢扶舟简短回答,“你不是早早把请帖送出去了?如今再要改期也来不及了。” 叶雪衣不语。说来还是她自己挑的吉日。谢扶舟对这种事不太上心,他要的只是一个婚契,一个能覆盖掉上一个婚契的契约。合籍大典许多细节都是叶雪衣亲自敲定的,包括吉时地点宾客名单。 不出意外,叶雪衣此生只会和旁人合一次籍。她当然希望这次合籍大典能办得盛大体面,此生难忘。 但这个此生难忘,并不包括可能会有一个疑似谢扶舟前妻的姑娘出席。 “她真的是施颂真吗?”叶雪衣终于没能忍住,“那个施颂真?” 谢扶舟没有回答。叶雪衣守在悬崖上,寸步不离。孟逢春离开前嘱咐过她,不管发生什么事,她都不能进入崖下这片雾气,不然这辈子永远别想得到谢扶舟。 谢扶舟跳进浮川弱水后,叶雪衣在崖上等了大约三刻,浮川上涌动的雾气忽然分开,银白眼眸的青年从雾气的河海中走出来。 他见到叶雪衣,脚步一停。 “你没进去?” “前辈不是吩咐过我,绝对不能进去的吗?” “不错,你记得就好。” 孟逢春看向遥远的山脉,早已入夜,月亮从云海上升出,将满山雾气照成乳白色。云海在深蓝天空下涌动,孕育着囚禁神剑和天妖的幻境。 孟逢春不了解叶雪衣对谢扶舟的爱到底有多执着,但他知道少年少女的爱情偶然性太多。只要发生一个小小意外,叶雪衣爱上的人可能就不是谢扶舟,诅咒也无法解开。 看在叶全非曾经助过一臂之力的份上,孟逢春会将他的女儿好好带回蓬莱岛。 “前辈,”叶雪衣试探问,“你心情不好?” “不,我心情很好。”孟逢春笑一笑,“我想到了解决的办法,只是有点麻烦而已。” 还对你有一点抱歉。 他原先计划将被浮川诅咒的天妖交给蓬莱少岛主,让时间倒退的天山白狐十三岁那年遇见的人从施颂真变成叶雪衣,一切便可重回正轨。然而计划出了纰漏,失去记忆的芙蓉剑在幻境中遇见了真实的天山白狐,执意要将谢扶舟留在身边。 幻境内既然出现了两个谢扶舟,只有将这两个谢扶舟都杀了,一切问题才可迎刃而解。只是未免有些对不起叶雪衣,他答应过会让叶雪衣得到谢扶舟的。 不过从另一个角度看,叶雪衣也确实会得到谢扶舟,虽然只是尸体。但天妖的尸体将会永远离开施颂真,不能离开叶雪衣,省得这位少岛主总是乱吃飞醋。孟逢春漫不经心地想。 谢扶舟会永远地和叶雪衣在一起,也算孟逢春实现了自己的承诺。 “需要我帮忙吗?”叶雪衣问。 “不用,你只要照顾好自己就行。” “对了前辈,”眼看孟逢春将要再次进入浮川弱水,叶雪衣急忙在他身后喊道,“唐前辈的人质!” 斗笠青年回过身:“什么?” “谢扶舟没把那位瓷灵姑娘给我,也不肯把纯钧剑交给我。”叶雪衣讷讷,“纯钧剑应该在他那里,但我不知道他藏在了哪里。” 如今谢扶舟进入浮川,必定会忘记纯钧的下落。叶雪衣担心神剑会就此遗失。 “没关系。”纯钧剑灵笑一声,似乎心情很好,“不用问他,我有办法找到纯钧剑。” “那唐前辈的人质?”“这次是我赢了。”鱼肠剑灵喻元川落在唐拓身后,“你打算什么时候认个新主人?” 这是他们从前常设的赌局。世间公认只有神剑剑主才能杀死另一位神剑剑主,出世的六位剑灵早习惯了和兄弟姐妹剑锋相向,反正并不能伤到对方。铁打的剑灵流水的剑主,神剑早看惯了生死。他们既已尽了全力,便不会太把剑主生死放在心上。 偶尔他们也会私下设赌局,赌对立阵营的剑主最终是谁能活下来。遇到王淳意之前,湛卢剑是这种赌局的常客。 “怎么,真伤心了?”鱼肠剑灵瞥见唐拓绷紧的下颌,“不至于吧?” 话犹未了,湛卢神剑无声无息停在喻元川喉间,微微陷进皮肤。只要鱼肠剑灵再说一句,剑锋便能割开他的喉结。 鱼肠剑灵挑眉:“你认真的?别忘了,我们身为剑灵,注定无法互相伤害。” 随着喻元川喉结滚动,湛卢剑气被推着往后退。然而唐拓固执地控制住神剑向前。湛卢剑不能前进,可也无法后退,僵持在原地微微颤抖。 咬紧牙关的唐拓攥着仅剩的光点,泪水从颊边直流下来。鱼肠剑灵定定看着跪在地上的兄弟,忽然嗤笑一声:“你变了。” 他转身离去。从这以后,鱼肠剑灵再也没和湛卢剑定过一次赌局。 应运而生的剑灵因觉得寿命漫长了无生趣,将奉天命守护的人类看做了玩物。世间多的是疯狂追求神剑剑灵的剑修,冷漠如鱼肠剑灵,会故意挑选一些嗜杀的年轻修者作为剑主,这种修者身上背负的因果和死敌最多,刺杀之剑自此声名远扬。 如果没有王淳意,唐拓会在这种歧路上越走越远。他亲身体会了失去挚爱的痛苦,才开始正视那些死于神剑之手的亡魂,不会轻易再造杀孽。 但失去了王淳意引导的湛卢剑灵,孤身走上了另一条歧路。 他想复活王淳意。“那日我不过吃了一片肉,喝了一碗酒,然后便睡了一下午。等我醒过酒来起身告辞,迎接我的只有赵玉群,比划着告诉我她奶奶已经睡下了。我不便打扰,就此离开。” 村里百姓通常睡得早,第二天还要早起忙农活。施颂真并未起疑心,日落前离开了赵家庄,继续追踪原先目标。 七日后,施颂真在野外成功截杀西域鬼修。眼见鬼修尖叫着在空气中灰飞烟灭,施颂真待要收起纯钧,找个地方歇下。 正在此时,异变陡生! 激烈的痛楚以心脏为中心,迅速向全身扩散而去。施颂真拄着纯钧剑,“扑通”跪在地下,额上冷汗涔涔而下。死气顺着芙蓉剑手掌迅速缠绕上纯钧剑,施颂真灵力流转逐渐变得迟缓。她沉下心神内视周身经脉,惊骇发现元婴竟大半被尸气染成黑色! “尸毒?”有经验的穆元青问。 施颂真点头。 王淳意灵魂大部分被鬼修吞噬,只剩三分残余。这点残余太少,不足以惊动幽冥,唐拓得以在它们通过鬼道大门前截留少许。他在南国锻造了一具瓷器作为王淳意的新肉身,将这点残魂和他的记忆混合在一起倾注其中。 活过来,活过来。唐拓紧紧盯着火焰中逐渐凝结成的灵体。只要活过来,无论王淳意因为缺少魂魄变傻还是忘记他,他都能接受。 只要她能复活,一切都能重新开始。 跳跃的火焰中,瓷灵终于睁开眼睛,目光茫然落在唐拓身上。湛卢剑灵眼中涌上狂喜,待要握住她的手。 “淳意,你——” “主人,”火焰中的瓷灵盈盈下拜,“请问您有什么吩咐?” 耳边一个霹雳突兀炸响,唐拓愣在原地,原本抬起的手骤然垂落。王纯一眼睁睁看着他原本明亮的眼眸忽然黯淡下去,黑漆漆地映出炉中火光。 “不出意外,应该是被谢扶舟吞进天妖结界里了。”孟逢春嘴角勾起,“如今谢扶舟进了浮川弱水,想来王纯一也在这里。” 如果他的猜想是对的,相爱的人会进入同一个幻境。那唐拓想要通过考验解除诅咒,需要爱的人究竟是王淳意,还是王纯一? 施颂真离开夷安剑宗前,最后问过秦楚臾一个问题。她问沈雁归在她死去的十五年里,可有杀过什么人。 “前辈在说笑吗?”秦楚臾笑起来,“师父一年中杀的人,不说有一二百,也得有四五十。楚臾如何能记得清楚?” 身为夷安宗主,沈雁归和施颂真不同。为了保护东陆和宗门的利益,承影剑主经常需要杀死那些心怀不轨的入侵者。东海与夷安相去不远,当初从冥界逃逸出来的鬼修,多半选择散入东陆隐匿行迹。时有夷安弟子不敌鬼修将要陨落,危难之际只听一声风啸,面前鬼修便已灰飞烟灭。 承影剑在这时候用起来总是格外方便。千里之外取人首级,不会有半分拖延。 “不是问你这些,”施颂真想起九阳山骗修者上山寻找金合欢的崔若,“我想问的是,她前几年有没有处理过什么夷安门下弟子?” 秦楚臾不笑了,而是拧起了眉。他苦苦在回忆中追索半日,最终找出一个有些陌生的名字。 “前辈想问的,莫非是那个叛徒应展元?他不能算是夷安弟子,只是伪装后混进夷安的狩猎者罢了。” 沈雁归身为剑修,对毒药一知半解,用毒杀人的可能性比施颂真还小。雪下青解药只有施颂真有,而施颂真已经死了。按沈雁归的脾气,应该不会轻易动用这种无可挽回的毒才对。 在九阳山时,施颂真始终有些不明白。但崔若的丈夫确实是死于雪下青,这一点,施颂真看得很清楚。 “觊觎承影剑的狩猎者很多,但有耐心顶名冒姓混入夷安剑宗潜伏数年的,我只见过这一个。”秦楚臾说,“他确实有几分手段。师父第一次想杀他的时候,承影剑只刺破了他的衣衫,没能拦腰将他斩为两段。” 承影杀人,剑过无痕。唯见剑柄,不见剑身。神剑从体内穿过时,被杀者甚至感觉不到疼痛,还能往前走一段路。但不出十步,便会立即化作一摊碎肉。 这是承影剑主比较仁慈的杀人方法,但在应展元身上失去了效果。不想打草惊蛇的沈雁归懒得继续试探这个狩猎者的虚实,直接给他下了毒,留他一条全尸。 承影剑主真正开始在意起这个可疑的狩猎者,是在应展元死了之后。 但她就是没有来。 吉时已到,迎亲的队伍到了城主府门前,广场上坐着的宾客都站起身来。谢扶舟敛起多余情绪,再抬起头时已是平静如常。 一身凤冠霞帔的叶雪衣跨进门中,身旁是搀扶她的奶娘和其他蓬莱弟子。她穿了一身大红天蚕丝织成的锦袍,和谢扶舟身上那件恰是一对,光彩耀眼到极致。蓬莱岛的故旧率先鼓起掌来,连带着其他宗门的宾客也不得不跟着鼓了几下。 身为知宾的窦关山遥遥对叶雪衣比个大拇指。叶雪衣虽然被红盖头遮住了视野,可灵识一样能将现场看得清清楚楚。她扫一眼场上宾客,确定在场的六百余人中,并无兰陵那晚出现的“施颂真”,原本忐忑不安的心脏一下子平静下来。 谢扶舟上前几步,奶娘松开叶雪衣胳膊,将红绸手牵的另一端递过去。谢扶舟和叶雪衣站在一处,恰是珠联璧合的一对新人。坐在上手的叶全非虽始终忧心忡忡,但被此刻的气氛感染,终于也露出了微笑。 知宾窦关山清了清嗓子:“一拜天地!” 二人待要在毡上跪倒,忽然听到厅院外一声少女断喝:“等等!”【你现在阅读的是 】 第 20 章【VIP】 第 20 章 神剑(二) 坐在门边的宾客只觉一阵风过,眨眼间院中已多了一位戴着幂篱的蓝衫女子。她仿佛是在自家后花园闲庭信步一般,一晃眼已经站在新人拜堂之处。 谢扶舟目光一动,叶雪衣身体僵住,叶全非皱起了眉。 “这位客人,”知宾窦关山意识到来者不善,闪身挡在新人身前,“不知姑娘如何称呼?在下好领姑娘入座。” 门口接人名帖的管事通传声姗姗来迟:“夷安剑宗使者施颂真到!”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如今五境内知道芙蓉剑的已经不多,只是来参加这场合籍大典的宾客,总该对新郎官亡妻有所耳闻。 芙蓉剑施颂真已经死了十五年,夷安宗上哪里又找了一个施颂真出来? 来人摘下幂篱,露出的是一张过分年轻的面容。少女看上去比叶雪衣还要小些,眼神却是温和淡漠的,比叶雪衣更多一份稳重。 她单手将幂篱合在胸前行礼,低头一笑,便如湖上一支含苞芙蓉,亭亭玉立。 离开东海,施颂真一路南下,半日内便到了南海之滨。 和北境相比,南国气候温暖湿润。恰是春日,名为龙渊的山原上遍地开着繁盛的徘徊花,一眼望去千里之内皆是鲜红。鲜红花原的尽头矗立着一座黑色石城,背靠着龙渊而立。 施颂真捻一朵在手,将根茎搓揉出汁液。淡淡的血腥气从其间逸出。不用将这株花树连根挖出,施颂真已然知晓,这些花朵之下,尽是已经腐朽成白骨的尸体。唯有以血肉为肥,方能栽出这般好的徘徊花。 不愧是刺客之乡。施颂真想。 南国春俗有吃春卷一说,据说在春分之日咬春,可以防病驱邪,有一年的好运气。施颂真虽离故土多年,这点还是知道的。她刚进入龙渊城,只见许多孩子在街巷中欢笑嬉闹,举着风车四处追着伙伴跑,到处遍布荠菜的焦香味。 施颂真不由得皱眉。施颂真察觉到,孟逢春对天山白狐的敌意,决不仅是讨厌狐狸这般简单。 她和纯钧剑灵相伴十一年,没有人能比施颂真更了解孟逢春的笑。面对陌生人的礼貌,面对施颂真的迁就,和面对敌人的嘲讽,孟逢春看似毫无区别的微笑,在施颂真眼里一清二楚地昭示着纯钧剑灵的心情。 只有这只狐狸是不同的,施颂真从未在孟逢春神情中读出过如此森冷的杀意。 孟逢春想杀了她未来的爱人?为什么? “你管他为什么?”金合欢花不耐烦,“别忘了,想要摆脱这个诅咒,你就必须要爱上这只狐狸。如果孟逢春得手杀了他,你这辈子别想再想起真实的记忆,老老实实在浮川弱水里困一辈子吧!” “可我不知道为什么,要怎么阻拦逢春?”施颂真一下一下给白狐顺毛,“逢春不是会被轻易动摇的人。” “为什么要阻拦他?你拦得住神剑剑灵吗?”穆元青冷笑,“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的。等到你哪天一个不留神,让这狐狸落到孟逢春手上被结果了,到时候你哭都没地方哭去!” “那穆前辈的意思是?” 穆元青压低声音:“一劳永逸的办法,当然是杀了孟逢春!” “你说什么?” 施颂真手停在原地,被撸成一张狐狸饼的谢扶舟在她膝头懒散伸个懒腰,转头舔一下施颂真的手指,示意施颂真继续。 “放心,这里只是幻境,又不是真的。”穆元青哄她,“区区一个幻影,杀了也没事。” “开什么玩笑?我怎么可能会对逢春动手?幻影也不行。”施颂真皱眉,“何况他是神剑剑灵,什么人能杀了他?” “我没记错的话,你今日看见他,一直问他是不是死而复生?”穆元青一步步诱导,“他既然已经死过一次,为何不能再死一次?” 施颂真手指蜷缩起来:“那不一样,那次是……” 那次是我害了逢春,不然他不会死。 太多了。这里的孩子,未免太多了。 这样的气氛,也未免太过温情了。 “姑娘,要来一个春卷吗?很好吃的。”一旁摆摊的老人搭讪着问。 “多少钱?”被香气勾起几分馋意的施颂真走近前。 “三文一个,五文两个。姑娘是要?” 施颂真买了两个。付钱的时候,她冷不丁问:“鱼肠剑主辜廿一,可是住在这里?” 正要来接铜板的老人手一颤。 “你知道我在问谁吧?”施颂真微微笑起来,“我想见一见鱼肠剑。” 她将铜板递到老人手中,顺手拍拍对方的胳膊。老人袖中箭矢在射出前一刻卡在膛中,无法再有寸进。 “姑娘是妖?”老人盯着施颂真深红的眼眸,“不,你身上没有妖力。你到底是什么东西?” 芙蓉九剑·剑生芙蓉! 芙蓉九剑名为九剑,实为十剑。前九剑是孟逢春教给施颂真的剑招,最后一剑却是施颂真独创。那时施颂真年少气盛,还没学会收敛杀意,整个人锋锐到就是一把剑,于是剑生芙蓉成了必然见血的杀招。 她为最后一剑起了名字,前九剑也一并有了芙蓉之称,即便它们和芙蓉其实没有半点关系。芙蓉剑施颂真自此声名远扬,以她意想不到的方式。 眼看剑芒将成,谢扶舟不去拦,反手击向施颂真胸膛,想逼她反手回防。然而施颂真不回防!竟是拿出了要和谢扶舟同归于尽的气势。她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眼前的谢扶舟上,反倒忽略了背后。 力量催生到极致,施颂真眼睛重新染上业火的赤红。她体内那根自己生出的脊椎陡然重又发热,似乎随时可能破体而出。 远处南国使臣团用餐的饭桌旁,有人站起身来。僵硬呆滞的人族皮囊下,银光一闪即逝。 谢扶舟瞳孔骤缩。 “你是!”【你现在阅读的是 】 20-30 第 21 章 神剑(三) 天妖,无父无母,天地所生。某种意义上,他们拥有着同一对双亲,但他们不能像寻常兄弟一般亲密,注定要决出个你死我活。同一时间内,天地间可能会孕育出多只天妖,但他们注定会自相残杀,吞噬彼此,直到决出最后获胜的那一只。 飞升之门将会为胜利者打开。在那一天到来之前,没有人知道谁会是最后赢家。 天妖生性残忍,在人族的名声不是很好。修士渴求天妖的力量,又畏惧于他们和天地共感的能力。于是修士常常结伴而行,寻找并杀死那些还未成长起来的天妖,借此得到他们的妖丹。 而南国太阿剑主淳于意希望能得到谢扶舟,为此派出鱼肠剑主辜廿一和梦妖虞丽,令他们乔装之后混入道贺的使臣团中。淳于意要求他们务必活捉天山之主,将九尾天狐谢扶舟活着带回南国龙渊。 要求刺杀之剑不能刺杀对手,这是个很难的要求。此次行动梦妖才是关键,鱼肠剑主只是那个确保不会出事的打手。婚宴开场,辜廿一漫无目的地喝酒,等着虞丽动手。 直到施颂真踏入院中的那一刻,收入纳戒的鱼肠剑忽然自鞘中发出嗡鸣。 辜廿一举起酒杯的动作一顿。 “不知姑娘如何称呼?” “我姓施。”十六岁那年,纯钧剑主施颂真被一只鬼修选做了夺舍的宿主。 纯钧剑主自幼得纯钧剑灵教导,天赋又高,十六岁已然修炼出元婴。自她修炼出元婴,施颂真天天磨着孟逢春要出去玩。孟逢春也不好再像从前那般,总将她拘在西域里。施颂真从此背着纯钧剑离开了卓尔沁草原,游历途中遇到许多被鬼修残害的凡人。 向施颂真伸出求援之手的凡人中,有些是真的,更多是假的。觊觎纯钧神剑的魑魅魍魉眼看施颂真孤身一人在外,身旁并无剑灵看护,个个胆子都大起来,企图将十六岁的施颂真拿捏在手,好借此得到纯钧之力。 这种事孟逢春不会管,施颂真会自己处理。兄长从不插手她的游历,逢春总说她既然开始要求独立,便该学着自己去分辨真假善恶,总不能在纯钧剑灵的荫庇下过一辈子。这样别人害怕的只会是她背后的神剑剑灵,而不是施颂真本人。 十六岁的冬天,施颂真背着纯钧剑万里追杀,一路追着一只元婴期修为的鬼修从西域到中州。 半途鬼气忽然消失,施颂真不觉迷途。 中州比西域富饶,人气混杂。施颂真十六岁前很少出门,不太认路。正在犹豫,远处村庄忽然传来惨烈凄惶的叫声,狗吠一家传一家,不过短短数息,整个山庄的狗都在狂吠。 施颂真循声追去,越过一道半破的篱笆门,只见农户院里横七竖八皆是血迹,吓疯了的鸡鸭四处乱飞拉屎,肚破肠流的老黄狗倒在地上呜咽。屋门黑洞洞如深渊巨口,两只死白的胳膊扒在地上,被什么东西拽着一点点拖入黑暗。 施颂真心里“咯噔”一声,背上纯钧已然跳出剑鞘。 芙蓉九剑·六剑却邪! 青色剑芒一闪即逝,屋内传来惊叫声,随后一切归于寂静。施颂真闯进门,亲眼看着怨鬼在剑光中灰飞烟灭。地下躺着两具吃了一半的残骸,已然是死透了。她蹲下身检查那两只胳膊的主人,是个六旬老太,只是被吓晕了,并无大碍。 屋内隐隐响起孩童的呜咽,闷闷的。施颂真翻过两具残缺不全的尸体,露出一个蜷缩身体的孩童。先前她被爹娘压在身下,怨鬼没能第一时间吃了她,勉强保下一条小命。 女孩似乎是被吓呆了,满头满脑都是她爹娘的血,坐起身也只是无声地流泪,一句话也不说。泪水冲开颊上半干的血渍,圆溜溜的眼睛里满是茫然。 “没事了。”施颂真干巴巴地安慰。她从怀中取出手帕,用水诀取了热水打湿,给女孩擦脸。然而这孩子眼泪越擦越多,整张手帕浸透了血泪还是擦不干。 屋外传来黄狗有气无力的呜咽,女孩眼里忽然有了神采。施颂真抱她出屋,暂时离开那个血腥之地。垂死的黄狗挣扎着抬头往屋内叫了两声,又蹭了蹭小主人的腿。女童呆呆伸出手,看黄狗用最后一点力气把吻部搁在她掌心。 它死了。 六旬老太天亮后悠悠醒转。她说自己姓何,是这女孩的奶奶。施颂真把女孩交到她手上,委婉暗示孩子可能吓坏了,到现在也不说话。何奶奶笑着摆手,说不是这回事,玉群这孩子本来就是哑巴。 “多谢仙长救了糟老婆子,”何奶奶伸手去拉孙女,“玉群,还不快过来和仙长道谢?” 女孩大名赵玉群,小时候发过一次高烧,从此就哑了。自始至终她不看施颂真也不看她奶奶,只是抱着黄狗的尸体默默流泪。何奶奶生气,正要给她后脑勺上来一下,被施颂真阻止。 “算了算了,”施颂真打圆场,“多大点事。” “仙长要喝点水吗?”何奶奶担忧看着施颂真略干的唇瓣。 “不必。” 趁何奶奶给赵家夫妻准备后事,施颂真在赵家庄附近看了看。她昨夜杀掉的是伥鬼,不过是鬼修手下的傀儡。怨鬼无法独立在人间生存,背后一定藏着鬼修的身影。然而她在周围转了两圈,却半点没寻见鬼修出没的死气。百姓也众口一词,都说这里从来没见过任何鬼修,也从未有过被怨鬼袭击死亡的案例。 说起昨夜遭袭的赵玉群一家,左邻右舍颇为惊讶。他们说这家夫妻甚是本分,从不和旁人起龃龉。赵家庄民风彪悍,上了年纪的老人大多脾气暴烈,何大娘一家却极为和善,被人欺负上门也只会笑笑。 “这么好的一家人,怎么偏偏是他们遭了鬼?” 这里不是中州任何宗门的附属地界,百年内却没有任何鬼修出没的记录,施颂真直觉哪里不对。然而她接触鬼修不过堪堪数月,也分析不出什么子丑寅卯。正拿不准主意,安葬了黄狗的女童赵玉群“噔噔”跑过来。 “怎么了?”施颂真蹲下身平视对方。 赵玉群先是手掌向上,又指了指施颂真,然后两根手指放在嘴边,做拨动筷子状。 “你想吃饭?” 赵玉群摇头,又指了指施颂真。 施颂真猜测:“你想请我吃饭?” 女孩点头。 冬天气温低,不用担心尸体腐烂。何奶奶去棺材铺订了一口现成的薄棺,将赵家夫妻二人尸体囫囵放在里面,停在后院菜地里,这样可以省一口棺材钱。赵玉群拉着施颂真进屋,桌上热气腾腾,皆是新鲜出锅的肉菜。爆炒肉片的辣味冲鼻。在草原上待惯了的南国人捂住鼻子,想起方才走访时见到各家院里晾晒的辣椒。 “仙长不喜欢辣?”何奶奶从后厨转出,“要不我再炒一锅?” “不必。”纯钧剑主急忙制止。 施颂真拣一筷子肉片入嘴,辣味直冲上脑,反而掩盖了原本的肉味,一时分辨不出是什么肉。芙蓉剑被辣得“嘶嘶”,急要找水,何奶奶忙筛了一碗甜酒来:“仙长请喝这个,最是解辣的。” 芙蓉剑被辣得面红筋涨,也不及说话,接过去一气喝完。这酒甜津津的,便如果酒一般,的确解辣。施颂真喝完一碗,那厢何奶奶又筛上一碗,殷勤劝她再吃。然而施颂真不比千杯不醉的承影剑,一碗便已上头,便觉眼前昏昏沉沉起来。 引路人多看一眼施颂真深红的眼眸:“施姑娘请随我来。” 他站起身,伸手旋转书架上一只生了绿锈的青铜酒壶。书架“轰隆隆”移开,露出墙后深邃的石道。施颂真跟着引路人进入其中,只见石道是旋转向下的。闷热的空气扑面而来,带着淡淡的血腥气。 施颂真伸手晃了晃,企图拂去萦绕在鼻间的臭气,未果。 “姑娘不要嫌弃。毕竟龙渊是杀人的地方,大伙只知道杀人,可不知道如何处理尸体。”引路人声音淡淡,“死的人太多,化尸水就不够用了,有的同仁就会随便乱扔。如果愿意多跑几步路扔进龙渊也就罢了,可惜……” “是吗?”施颂真捏住鼻子,瓮声瓮气,“那也不该扔在这里。” 因为在地下,空气不流通,引路人没有点起火把。好在施颂真身为修士,只需灵识便能看清石道中的满地白骨。有些白骨大概死得太久,已经有些干脆了,踩上去“嘎嘣”有声。 “这可不能怪他们。”引路人笑起来,“因为要给雇主一个交代,任务目标是不会带到这里来的。死在这里的,都是曾经身为龙渊刺客的人。有的在任务中受了伤,还没来得及回去就死了。有的是和同仁起了龃龉,在这里被杀了。” 施颂真一凛。 不多时,石道前方出现数道分叉,引路人拣其中一条进去。原本狭窄昏暗的石道忽然宽阔起来。空气微微流通,石壁上多了数颗夜明珠,照亮了地下的路。 中年男子在一道门前停下,叩了叩门。 “什么事?”门里响起苍老的声音。 “有新人。” 门开了,浑身缟素的老妇出现在门后。她面无表情看着中年男子,引路人急忙闪开,露出身后的施颂真。少女神色从容,眉目温和,半点看不出是个要当刺客的人。 老妇对上施颂真的目光,忽然浑身一震!那双赤红美丽的眼睛明明在笑,却又带着刀锋般尖锐的杀意。 “不错的眼神,”老妇定定看着施颂真,“你会成为一名很优秀的刺客。” “承您吉言。”施颂真客气道。 “你以为我在夸你?”老妇冷笑,“真正优秀的刺客,从来都不会活得太久!” 这个动作某种程度上算是僭越。毕竟他二人名义上虽为主仆,实际相处却有如师徒,或者兄妹。施颂真平日虽总是对孟逢春直呼其名,但心中对他敬爱非常。 “为什么不重要?”孟逢春抓住施颂真乱拍的手,残留的甜草汁全被施颂真蹭在了他头发上。 “我这条命是逢春救回来的。所以不管发生什么事,我都会站在你这边的。”施颂真悻悻抽回手,“如果别人想利用我,我当然会很生气。但如果是逢春的话,怎么利用我都没关系的。” 孟逢春忽然被呛住,剧烈地咳嗽起来。施颂真担忧地看他,却见孟逢春瞪她一眼。 眼看快要到马厩了,孟逢春轻松地把施颂真从马背上提下来,拎着她进屋。 “施颂真,不要害怕被人利用。” 叮嘱被黑夜的风吹散在草原上,再也寻找不回。 第 22 章 神剑(四) 只片刻,梦妖虞丽便找到了天妖所在。只见谢扶舟盘腿坐在地上,毛茸茸的耳朵从白发间探出。九尾天狐肩头被长剑贯穿之处在流血,不过他穿着大婚锦袍,不太能看出来。 失去意识的施颂真埋首在他怀中,谢扶舟紧紧抱住了她。失散十五年的夫妻温情相拥,半点看不出二人片刻前曾刀剑相向。 “没想到还有意外收获。”辜廿一封住谢扶舟周身大穴,又用一根捆妖绳将他牢牢捆住,确保天妖即便能挣脱梦境也无法反抗。辜廿一待要在施颂真身上故技重施,却被鱼肠剑灵阻止了。 “她和我是一样的存在,剑灵没有穴位,封穴这招对我们无用。” “那要怎么才能束缚住她?”虞丽问,“动作快点,我们没有时间了。这城里的人太多,我控制不过来,他们随时可能会醒。” “说得倒轻巧,”辜廿一瞥她一眼,“这世上有什么东西能束缚住神剑剑灵?我从前竟然从未听说过。” “还是有的,”鱼肠剑灵说,“契约,或者诅咒。” 施颂真枕着胳膊,看向窗外的结界。 她现在知道龙渊是什么了。所谓的刺客之乡,就建立在深渊的石壁上。选择进入龙渊的刺客会住在这里,拥有一方属于自己的小小空间。透过窗,施颂真能看见对面深渊悬崖上密密麻麻的窗户。每扇窗户后,都住着一个心愿未了的刺客。 龙渊长达数千里,却有鱼肠剑主设下的结界为防护。如果有人妄图从外界进入其中,必定会惊起整座龙渊的刺客。而施颂真光靠灵识,便能察觉到这里竟然住着好几位大乘乃至化神的修士。 决定进入龙渊的人,龙渊不会追究他们的过去。 他们要做的只有一件事:杀人! “大厅会不定时发布雇主的订单,有把握的可以去揭红榜。杀了人后别忘了把尸体带回来交差。凭借红榜和人头,龙渊可以实现你的任何心愿。”老妇引施颂真进入卧房时道,“记住,在龙渊里的人,必须谨记三件不能做的事。除了这三件事之外,想做什么都可以。即便是你想掀掉整座龙渊,只要你有这个本事,也没人会来拦你。” “是吗?”施颂真一时间有些蠢蠢欲动。 老妇恍若未闻:“第一,行动时除了雇主的目标外,不能杀死其他任何人,因为任何撞破凶案现场的人,都有可能是你的雇主。第二,同为刺客可以自相残杀,但绝对不能杀死龙渊的人。比如我。一旦发现有刺客杀了不该杀的人,他会立即被废掉所有修为,挑断手筋脚筋扔出去。” 失去行动能力的刺客,只能静静躺在徘徊花原中等死,成为下一批花肥。而在他们饿死之前,曾经结过仇的刺客随时可能取走他们性命。 “那第三呢?”大堂中客人寥寥,店小二在后厨烤火,上了年纪的掌柜在桌后昏昏欲睡。施颂真和孟逢春相邻而坐,大腿上蹲着一只天山白狐。施颂真觉得这样吃饭不方便,想把狐狸放在一旁。然而她每次将狐狸放下,天山狐总是迅速纵身跳回她膝头,优雅地晃着蓬松肥大的狐尾。 这时候它倒不怕孟逢春了,谢扶舟顶着纯钧剑灵冷冷的目光,厚颜无耻地赖在施颂真腿上。施颂真被他磨得没脾气,只得继续搂着他。 “想吃什么?”施颂真低头,悄声问。 她想试探这只狐狸能听懂多少人话。施颂真看出穆元青有所保留,但如果他先前说的是真的,施颂真想要解开身上的诅咒取回记忆,少不得要利用眼前这只狐狸。 如果这只狐狸确实已经开了灵智,施颂真心里的负担也能轻些,不致总觉得自己是个变态。 十三岁的谢扶舟看出施颂真的试探,打定主意要将不懂人事的狐狸装到底。他故作懵懂地回头,舔了舔施颂真的脸,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在施颂真怀里蜷缩成一个毛团开始假寐。 “自己没吃上一口,先问起别人来了?”孟逢春递过手帕,“我做饭不是给这只畜生吃的。” “这是逢春做的?”施颂真接过手帕胡乱擦了擦脸。 “怕你吃不惯北境的吃食,借他们的厨房做了点。” 孟逢春绷着脸拿回手帕,搬着施颂真的脸对光仔仔细细擦了一遍,确定那脏狐狸的口水没有一丝留在她脸上。施颂真老老实实被按着擦脸,目光无所事事地落在孟逢春脸上。纯钧剑灵的眼眸是神剑剑锋的银白色,雪白睫毛垂落,映得银白瞳孔微冷如月。 施颂真恍惚一瞬。 是谁有着那样脆弱如蝶翅的白色睫毛,眼眸却是热烈如日光的金色?少年披散着一头长发,施颂真看不清那个人的脸,却能看清长发间那双毫无笑意的金色竖瞳,和头上冒出的圆圆狐耳。 是谁? “你一定要去吗?”清冽的少年声响起,似生气似求恳,“明明你已经很累了,就不能休息一天吗?” 是谁? “施颂真,你一定要听孟逢春的话,一辈子都为别人而活吗?” 你是谁? 那个人的名字就在嘴边,施颂真却想不起来。她徒劳地伸手,想抓住这点记忆的尾巴。 “谢——” “好了,”孟逢春忽然出声,打断怔怔的施颂真,“下次吃饭别把这只狐狸带来,吃没吃相。” 这话说得并不温柔,反而带着一点严厉。被打断的施颂真回神,乖巧点头,举起筷子拣了一点凉拌枸杞芽。麻油的味道混合着枸杞叶的清香,吃入口中格外爽口。那边孟逢春舀了一碗火腿鸡笋汤,施颂真就着他的手尝了一口。熟悉的鲜咸,熟悉的奶油香气。那是火腿发酵的味道,不必放一点盐便可香气四溢,只有逢春做得出来。 施颂真眨一下眼,热意忽然涌上鼻腔。 “怎么了?” “没什么,”施颂真接过汤碗,含混不清地说,“只是太好吃了。” 这个幻境太真实了,不仅能给她一个和现实毫无区别的逢春,甚至还能百分百复刻孟逢春擅长做的菜肴。施颂真在草原上十一年,亲眼见证兄长一步步从笨手笨脚的纯钧剑灵成长为擅长下厨的孟逢春。这种奶油味的鸡汤做法独特,施颂真不会认错。 “如果这一切都是真的,那该多好啊。” “这鸡汤当然是真的,”孟逢春观察施颂真的表情,“你为什么会觉得是假的?” “因为很不真实啊,好像做梦一样,”施颂真将手放在胸膛上,“这颗心脏就是逢春,它明明还在这里跳动,为什么我面前还有一个逢春?” 孟逢春明白过来,啼笑皆非:“这不是一回事。” “这就是一回事,”施颂真固执地说,“如果想要说服我,逢春你就得告诉我,你到底是怎么活过来的。” 在施颂真说出“如果这一切都是真的”时,孟逢春心脏漏跳一拍。他以为施颂真发现这里是幻境了,一时间惊远胜过喜。 好在施颂真只是不相信他复活了,孟逢春放松下来,另拿个碗给施颂真舀酒酿小汤圆。 “当初那只鬼修吃了你的心脏,我只能选择化作剑心救下你,除此之外毫无办法。当时我也确实以为这辈子我都醒不过来了,没想到——” “没想到什么?”施颂真追问。 “没想到你这丫头在我死后学会好好修行了。”孟逢春将小汤圆放在施颂真身前,摸了摸她的额发,“随着你对剑术的领悟逐渐深刻,你渐渐拥有了属于自己的剑心,一点点替代了我的灵体。你彻底修炼出自己那颗剑心的那天,就是我苏醒复活的时刻。” 施颂真迷茫:“我有了自己的剑心?什么时候?这么快?” 孟逢春牺牲前,施颂真对如何修炼出剑心毫无头绪。她不觉得自己短短一年就能进步到如此地步,何况她本人对此根本毫无察觉。 “我跟你说过,这要看机缘。有的人穷尽一生也未必能成功,但颂真你是个天才。”孟逢春眼神柔和,“现在你不必依靠我也能活下去,我很高兴。” “第三,”老妇瞥施颂真一眼,“永远不要尝试进入龙渊底部。” 施颂真眉毛一拢:“去那里会怎么样?” “会死,所有不听劝告去到那里的人,最后都无法活着出来。即便是死去的灵魂也无法得到自由,只能被困在龙渊底部日夜嚎哭。”老妇干巴巴地笑一声,“如果运气好的话,你今晚就能听到那些鬼魂的哭泣声。如果你想死后和他们作伴,可以去那里试试运气。” 去?还是不去?施颂真一时间难以决断。她如今身为不死之身,本不该畏惧这种生死威胁。只是龙渊倘若当真如辛世恭所说,是用来囚禁亡魂的牢笼。那即便是不死的神剑剑灵,也未必能从其中逃出来。 正在犹豫间,施颂真心脏忽然轻轻一跳。有什么东西正在召唤她,牵引她。但施颂真一时无法分清,这种似乎隐藏在血脉深处的呼唤,究竟是来自屋外,还是来自于龙渊底部。 心脏怦怦乱跳,越跳越痛。施颂真猛然起身,一把拉开了门。 门外石道上,路过正在交谈的二人齐齐一惊,同时转头向施颂真看来。其中一位青年身材高大,行走时左腿微跛。另一个却是个瘦削的小姑娘,看上去不过八九岁,周身灰扑扑的,神情冷漠。 施颂真越过那位青年刺客,目光落在一旁小姑娘身上。对方看上去颇为瘦弱,头发因为缺少营养显出干枯的黄。 但施颂真没来由觉得,这张脸看上去很眼熟。只是她一时间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跛脚青年移动,将小姑娘挡在身后。他皱眉打量施颂真片刻:“你是新来的?” 施颂真回过神:“我是。” 施颂真奇道:“你什么时候养的择席病?” 妖族向来风餐露宿,怎么还会认床? “最近刚有的,”谢扶舟试图转移话题,“晚上面对鬼修的时候,施姐姐既然看出对方有问题,为什么不叫剑灵出来帮忙?” 反而眼睁睁看着他中了尸毒,难道这也在施颂真的意料之中? “这种程度我自己就能搞定,哪里需要劳动兄长。”施颂真爱惜地抚摸着纯钧剑柄,“这种小事也要麻烦逢春的话,他会生气的。” 谢扶舟一哽:“施姐姐怎么不吃就能辨得出尸毒?我都没有发现。” 她好像很了解鬼修的手段?为什么? 施颂真沉默片刻,没有回答。 第 23 章 神剑(五) 世人多半以为纯钧剑主只会用剑,却不知施颂真在毒药上也极有造诣。只是她杀人不必用毒,因此鲜为人知。尸毒是她学会的第一种毒,却不是最后一种。 北境总是下雪,即便是在没有月亮的夜晚,雪光也足以照亮整间庭院。化为原型的小狐狸抬头,看向靠在墙边的施颂真。十九岁的施颂真单手抱着纯钧在怀,出神地注视着窗外的落雪。 “姐姐在想什么?” 施颂真回过神:“我在想……你听说过西域的卓尔沁草原吗?那里是永远不会下雪的,草原上一年四季都是春天。你可以看到漫山遍野的格桑花,一年四季都不会凋谢。” “施姐姐想去草原?”谢扶舟推断。 “不想去,可能这辈子都不回去吧。”施颂真低头,棕褐的瞳孔那么温柔,“我只是觉得,如果有个地方可以放在心里,每次想起来就像回家一样,那也不错。” 小狐狸趴在施颂真的膝头,安静地听她说话。施颂真握着谢扶舟的两只前爪,将他上半身提起来。狐尾自动卷起,挡住了某个部位。 她打量对方上下:“你也是来躲雨的吗?” 修士本无“避雨”之说。即便没有伞,他们也不会害怕被淋湿。故而沈雁归有此一问。 “不是躲雨,只是对姑娘有点好奇,所以走近前想看清楚。”青年嗅了嗅,“这香气,是洞庭春色?” “不错,你要来一杯吗?”沈雁归晃了晃手中的酒葫芦。 “不必了,多谢姑娘好意。”青年神情温和,眼里多了一点笑意,“在下徐元烛,还未请教姑娘芳名。” “沈夷安。”沈雁归收回手。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不然为什么第一眼看见你便会觉得熟悉?想要靠近你,想要了解你,甚至想要——杀掉你。 他想问个明白,却不能够。施颂真决定动身去一趟凤火族。 在此之前,她花了两个月时间安置好仙都六部事宜。有了夜弥天的前车之鉴,她此番不得不谨慎些,既吩咐玄戈、玄青两兄妹留守巡防,又找谢扶舟要了一张女纸人炼制成替身,替她坐镇仙都。 这还不算,她受谢扶舟“神明血”的启发,还改良出一个共魂转换的术法:只需在纸人身上留下自己的一缕元神气息,便可使得她与纸人替身五感相通,即便远在千里之外,亦可对仙都动态了如指掌。 施颂真对自己的这个术法颇为满意。她难道是天才吗? 谢扶舟全程负手而立,冷眼旁观。 他还在为“需随行左右”这件事不满。身为九天神明,他躺在饮露宫接受珍馐玉馔的香火供奉也就罢了,跟着施颂真长途跋涉又算怎么回事? 正欲发作,却见施颂真小心翼翼地摘下墙上他的神像,端详许久,才珍重地纳入储物灵戒中…… 谢扶舟眉间凝结的郁色,稍稍融解了半分。 看在小信徒颇为虔诚的份上,纡尊降贵出行一趟也并非全然不行。 罢了,就当是出去游山玩水。 此番前去净灵山凤火族,施颂真只带了白妙和谢扶舟同行。 用她自己的话来说,一个出身无神之境的仙都少主,一个没有信徒的九天野神,以及一个无时无刻不在吃的娇憨徒弟,组成了一个万分奇特的组合。 净灵山,凤火族。 苍林掩映的深山之中,悬崖云雾缭绕,繁复的石雕宫殿群依势而建,尤显古朴恢弘。 此刻空中数道白光闪过,御剑疾行的昆仑剑修已先一步抵达石宫,接受凤火族上下最高规制的礼遇。 石宫二楼雅间外,一名年轻的青鹤剑修快步走来。 另两名小辈即刻行礼道:“六师叔,何事匆忙?” 青鹤剑修道:“我方才瞧见了此次参与试炼的各家名录,你们猜有谁?” 其中一名小辈搭话:“是谁?竟让师叔如此介怀。” “六欲仙都的人!” 宋敛之咬着后槽牙,冷脸道,“名字我未曾听过,但前些日子我奉命出使仙都,却被他们新任少主刁难轻辱的事,我可记得一清二楚!” “竟是欲都之人?他们来干什么?” 另一人讶然,“莫非也是为无尽灯二十年结子的火种而来?” 宋敛之握拳,沉声道:“管他们为何而来,敢轻辱我昆仑仙宗,必要付出代价……” “敛之,噤声。” 雅间内传来一道清冷的声音,廊上私语的三人立即止住话头,恭敬地侧身行礼。 “少宗主师兄。” “师父。” 门扉自里头打开,奚长离缓步而出。 他身着一袭纤尘不染的白鹤仙衣,头戴莲花银冠,脑后雪色飘带清雅出尘,当真是冰清玉粹、云中白鹤一般的人物。 “此番以仙门任务为重,不可因一己私欲耽误正事。” 奚长离平静告诫,声音淡淡,没有一丝起伏。 三人忙应道:“请师兄放心!此次参与凤火族试炼的仙门虽多,却无人是我昆仑仙宗对手,我等必顺利赢下比试,为师兄取来无尽灯引魄火种。” 三名同门师弟井然退下,奚长离并未离去。 他握剑凭栏远眺,目光仿佛要透过白雾涌动的群山望向远方,又仿佛什么也没入眼。 六欲仙都的人也来了么? 可惜…… 他垂下眼眸,空洞的眼中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岑寂。 “笃笃”,有人在屋外敲门。施颂真回身,是孟逢春。 门边纯钧剑灵面容苍白,垂下目光注视施颂真脚边的白狐。恬不知耻的天妖正绕着施颂真的小腿来回打转,使劲把身上的味道蹭在施颂真身上。狐尾上柔软白毛脱落,在屋内打旋如柳絮。 这是犬类妖族用来标记领地和所有物的方式之一。孟逢春明知这只天妖在利用外形之便占施颂真便宜,然而淳于意诅咒一日未解,谢扶舟一日只是寻常狐狸,施颂真便一日没有和谢扶舟划清界限的理由。 没解开诅咒的天妖未得人身,甚至算不上是一个男人。 “逢春?”施颂真几步趋前,伸手触碰孟逢春的面颊,“你的脸色……看上去很不好。” 纯钧剑灵皮肤素来有种不见天日的白净,只是那种白净犹如玉石冷冽。施颂真鲜少见兄长这般大病未愈的虚弱苍白,强搬孟逢春脖子要对着日光看一看。恰在此时,一团浅灰色的云雾自纯钧剑灵瞳孔中滚过去。施颂真疑心自己眼花,凑上前要看个仔细。 恰在此时,施颂真小腿忽然微微一痛。她低下头,只见天山白狐咬住衣裙下摆。一双金色竖瞳满是天真懵懂,尖利的獠牙却隔着衣料威胁似的在施颂真小腿上反复磋磨,痒得她浑身一颤。 “只是刚从你的剑心里苏醒,尚未恢复元气罢了,不是什么大事。”孟逢春握住施颂真手腕,不让施颂真靠得太近,又将她的注意力从狐狸身上拉回来,“养一段时间便好了,不必担心。” “可你不是已经去找了天山雪莲吗?”施颂真追问,“它对你身体没用?” “我来找你,正是为了此事,”怀揣雪莲的孟逢春面不改色,“先前我去天山,并没有找到天山雪莲。” 说谎!感应到孟逢春身上雪莲存在的谢扶舟龇牙。 “我沉睡一年,如今虽然苏醒,灵体却已大不如前。神力耗尽,抵御不住天山风雪。”孟逢春微笑,苍白干燥的嘴唇显出几分病弱,“北境地域辽阔,气候酷寒,我潦草将天山地界翻过一遍,却没能找到雪莲的下落。许是已经被人摘走了。” “各方势力盯得如此之紧,若是有人采得雪莲,天山不可能毫无消息。”施颂真断然,“既然没找到,你早该告诉我,我也好替你走上一遭。” 十六岁的施颂真需要孟逢春在背后兜底,纯钧剑灵是她最坚实的依靠。一年前因纯钧剑主行事轻率,纯钧剑灵被迫舍弃自我为她重塑剑心,以致施颂真抱憾终生。如今孟逢春从长眠中苏醒,施颂真终于能为兄长做些什么,一时忘了此处只是幻境,竟有些洋洋自得起来。 “你啊,”孟逢春失笑,“总是这样容易得意忘形。” 施颂真不好意思地擦鼻子:“只要雪莲还在这山上,我就一定会帮你把它带回来。” 她正要动身,地上的天山白狐忽然弹跃而起,炮弹般直直撞入施颂真怀中。施颂真下意识伸手抱住。 孟逢春目光忽然冷下去。 “你要把它也带去?” 孟逢春假托需要天山雪莲,旨在将施颂真调走,好方便他对谢扶舟动手。然而这只狡猾的天妖似乎已经看出孟逢春的杀意,这半日始终和施颂真黏在一处,寸步不离。 施颂真将白狐往上抱了抱:“说起来这也是天山的狐狸,或许能给我带路找到天山雪莲也说不准。” “你也说了这狐狸是迷路下山,误入新石城,”孟逢春笑一笑,“你不怕他把你也给带迷路了?” “我又不是未开灵智的妖兽,下山的路总还是认得的。”施颂真意外坚决,“何况如果我不带着他,就只能把它放在客栈里,少不得要麻烦逢春你。可兄长又不喜欢狐狸,不如我带走清净。” 再要阻止,难保施颂真不会心生疑窦。孟逢春放弃了这个机会。新石街头熙来攘往,背着神剑的少女剑修没入人群,背影挺拔如青松翠竹。纯钧剑灵自三楼窗后看去。天山白狐趴在施颂真肩上,抬头向孟逢春露出个挑衅的笑容。 孟逢春眯起眼睛。 托承影剑认主的福,东陆沈雁归在四海内已经算是小有名姓。她不想在南国暴露身份,以免节外生枝,所以随便诌了个姓名。 雨势渐急,酒坛很快满了。沈雁归将酒坛塞好,放入玉镯中。 “这雨一时半会儿停不了,”徐元烛撑开伞,“沈姑娘想去哪里?我可以送你。” 沈雁归抬头:“即便没有伞,我也不会被淋湿。” “我知道。” “我要去的地方在东陆,要走很久。” “没关系,”徐元烛固执地将伞遮在沈雁归前方,“我走得很快的,即便把你送回去,也能很快回来。” “为什么?”沈雁归看着他的眼睛,“为什么你这么想送我?” “因为想认识你。”徐元烛说,“我有一种预感,如果今天我没有拦住你,我们今后可能都不会再见了。” “而且你也没有拒绝我吧。你只是说你不会被淋湿,住的地方很远,但是没说你想不想让我送你。”徐元烛笑起来,“我不在乎这些。如果不想让我送你,你就直接拒绝我,不必拿这些理由搪塞。一切都取决于你。” 沈雁归看着他的眼睛,徐元烛不闪不躲。二人在茶棚檐下对视片刻,只听棚外雨声渐大,灰色雨幕遮住了天空,竹林被狂风揉着四处摇摆。雨水细密,溅到二人脸上,沈雁归率先转过头去。 “那就麻烦你了。” 那是他们第一次相遇。 施颂真蓦然睁眼! 她梦到了很久以前的往事,梦到了活着的孟逢春。施颂真下意识感到开心,但冥冥中总有一个声音在反复催眠她:不,你不该高兴。能再次见到他,你应该感到痛苦才对。 为什么?为什么见到逢春我会痛苦?施颂真问自己,但残缺的记忆并不能给她回答。现实和梦境的差异感越来越明显。施颂真凝视着银白眼眸的孟逢春,模模糊糊地想,现实好像不是这样的,逢春他现在并不在我身边。 每次疑惑后,都有另一种力量抚平了施颂真的情绪。她重新沉浸在那股泡沫般易碎的幸福感中。但疑惑的情绪层层堆积,最终反差感越来越明显。 情绪堆叠到极致,一道红光闪过,击碎了某种虚无的钳制。施颂真挣脱了梦妖的束缚,从噩梦中醒来。 施颂真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无边无际的黑暗,和若隐若现的白光。待她定睛再看,才发现那些白光都是些蜘蛛网。 谢扶舟在蜘蛛网上合目沉睡,嘴角带着惨然的微笑。像是在做幸福的美梦,又像是被迫沉溺在痛苦的噩梦之中。 第 24 章 神剑(六) “谢扶舟?”施颂真提高声音叫道。 声音撞在墙壁上,荡出了回声。天山狐妖的眼皮颤了颤,但没有睁开。他仿佛是被噩梦魇住了,隐隐能看见眼角抽动,仿佛在忍受着剧烈的痛苦。 但同时谢扶舟嘴角又挂着微笑,把施颂真给搞糊涂了。 在施颂真最后的记忆里,她要杀了谢扶舟。随即她后脖颈一凉,就此失去了意识。 原本施颂真以为是谢扶舟的亲友在背后偷袭了自己,但现在看来,似乎完全不是这么回事? 施颂真低头,只见她和谢扶舟一般,同样为蛛网所缚。她试着挣脱,但蛛网的韧性非同一般,牢固得堪比钢筋铁骨。施颂真待要调动灵力,强行切断蛛网束缚。刚起了这个念头,一股针刺般的疼痛直直入脑。毫无提防的施颂真一时控制不住,痛苦叫出声来。 过了很久,沈雁归才知道,徐元烛并不是对方的真名。他是祝宣,天妖祝宣,天地灵气孕育出的最后一只烛龙。那一天祝宣并不是无的放矢,他从沈雁归身上察觉到同族的气息,才决定跟在她身后查个究竟。 祝宣,宣祝,徐元烛。从一开始,祝宣就没对沈雁归说实话。但沈雁归知道的时候,已经太晚了。 “这么回想起来,你第一天遇到我的时候,说的话里有多少是真的?多少是假的?”沈雁归伸手碰了碰蠕动着的墙壁。绿色的黏液从烛龙的血肉中渗透而出,不动声色地侵蚀着承影结界。 “连名字都不是真的。其实从一开始,你就没想对我说过真话吧。”认出尸毒,施颂真本以为是方才和鬼修交战时不小心着了道,待要设法解毒。然而在发现不对的同时,元婴被尸气侵蚀的速度骤然加快!短短几次呼吸,施颂真周身灵力被一抽而空! 缥缈的陌生亡魂出现在施颂真识海中,和她的元婴正面相对。 “到底还是个孩子,”女人轻轻地笑,“这么容易就上钩。” 施颂真灵力在加速流逝,但她神智从未如此清醒:“是你!” 音色不完全相同,但施颂真直觉就是她。听上去是年轻的女声,语气却显得过分苍老。曾经的疑惑在施颂真脑海中一闪而过:两只显出死气的胳膊,垂死之际依然对屋内吠叫的黄狗,儿子死后不到半天便能再次笑容满面的女人…… 施颂真曾觉得疑惑,但她从未体验过正常完整的家庭生活,下意识认为自己没有资格评论别人的亲情,因此这份疑虑还未成形便消散了。谁能想到自己亲眼目睹的受害人,恰恰正是幕后黑手本身? “你什么时候夺的舍?我竟然半分没有察觉。”翌日,施颂真处理完仙都呈报的大小事宜,便开始着手搜寻具有“安魂固魄”功效的各类神器。 仙门百家法器虽多,但诸如招魂幡、三清铃、人骨念珠之类的法器,皆是对付亡魂所用,不适合作用于生魂之上,自然不在参选范围内。 施颂真支着脑袋浅浅打了个哈欠,食指上下划动天机卷,在一堆的法器名称和图纸中挑挑拣拣。 许久,她指尖一顿,下滑翻页回看,视线定格在一盏古朴的青铜莲花灯上。 净灵山凤火族的传世神器,无尽灯。 此灯乍看之下极不起眼,仿佛是从哪个穷苦人家中随手拿出的油灯,可其中燃烧跳跃的火种却大有来历。 自万年前人族皇朝崛起,诸神退居天外,被称为“神侍者”的巫宗也随之式微,分裂成巫觋卜师、西南驭鬼、灵山凤火等大小十余脉。 然最终留存下来并发展壮大的,唯有净灵山凤火一族,靠的就是这盏无尽灯。 传闻此灯乃是上古的天火所化,火苗历经万年不灭。历任凤火族圣子、圣女用自身精血奉养火种,则每十年能绽开一朵神火红莲,再养十年,则红莲花败结子,待火种莲子成熟时采撷服下,便可保魂魄百年不衰,便是身死之人服下亦能亡魂归位,说是枯木逢春、还阳倒阴也不为过。 论引魂功效,无尽灯或许不是天机卷所列法器中最厉害的,却是施颂真眼下最需要的。 既有稳固神魂之效,又是上古火系神器,可助她封印情花咒。若能得手,岂非一石二鸟? 据天机卷所示,无尽灯的神火红莲已开十年,结子之日就在两个月后。 果然是天助自助者,想瞌睡就有人送枕头。 一阵脚步声打断施颂真的思绪。 她刚收好天机卷,便见玄青于门口飒爽行礼,禀告道:“少主,昆仑仙宗使者求见。” 施颂真的头皮仿佛被人拽了一下,勾起一片刺痛。 她不动声色地问:“来的是谁?” “一名青鹤仙君,两名无品小辈。” 玄青回答,“金乌卫察觉时他们已入了仙都主城,玄戈先行按刀将他们拦在饮露宫外,等候少主指示。” 昆仑仙宗自比仙门王朝,其弟子服饰规制有着严格的等级制度,道袍仙衣所绘纹路由尊到卑分别为:白鹤、青鹤、灰鹤。 宗主、少宗主及已臻化境的半仙身着一品白鹤仙衣,与奚长离同辈的亲传弟子穿次品青鹤仙衣,普通内门弟子穿灰鹤道袍,至于无品外门弟子的道袍则不许有任何鹤纹。 自施颂真借“师晚晚”的身份重登仙都少主的位置,仙门百家明里暗里派了不少人前来打听试探,昆仑仙宗的人坐不住也不足为奇。 可问题就出在,身为奚长离未婚妻兼前任仙都少主的施颂真“暴毙”于昆仑仙宗,昆仑仙宗至今不曾给仙都上下一个交代,其掌权人隐身月余,就派了一个少宗主师弟、两名外门弟子不请自来,真是好大的诚意! 施颂真垂眸盖住眼底暗涌的情绪,冷然一笑:“不急。让他们在宫外等着,晾上一晾。” 这一晾,便是四个时辰。 日薄西山,烧灯续昼,晚霞与万盏浮灯交织成一片锦绣瑰奇的仙都盛况。 有谁在廊下翘首观望,迟疑良久,终是拖着一线瘦长的影子进来,于门口请安道:“卑职乃听风司执事关自在,见过少主大人。” 施颂真跪坐于堆满公文的漆案后,正随手把玩着从旧箱子里翻出来的一把妖牙匕首,闻声抬眸,眸中潋滟波光意味深长。 “禀少主,昆仑仙宗几位仙师已在外间等候多时,您看……是不是赏脸见上一见?” 关自在满脸谢勤堆笑,显然是见那几位备受冷落的“仙师”发了脾气,这才眼巴巴跑来她这儿当说客。 也是,心高气傲的昆仑仙宗何曾受过这种冷遇? 施颂真指尖拂过锋利的刀刃,神色如常地笑道:“我记得你。昆仑仙宗的几位使者,是你迎接入城的?” 见她含笑如常,关自在便也放松了些许,躬身答道:“正是卑职。卑职身为听风司执事,自当尽心办好迎来送往的差事,不能让仙门百家轻视了咱们仙都礼节。” 施颂真将匕首顿在案几上,缓声道:“我很好奇,昆仑仙宗给了你多少好处,能让你在前任少主无端惨死昆仑地界的情况下,越过上头两位正副司使和我的意见,私自放行?” 闻言,方才还满面堆笑的关执事立即变了脸色。 他慌忙下跪,嗫嚅道:“卑职不知少主何意?仙宗乃仙门魁首,又与前任少主联姻在身,卑职也是照旧制……” 话未落音,匕首的疾光掠过,叮的一声钉在他的影子上。 那匕首带了术法,关自在的身体也仿佛被利刃刺穿,钉在原地不能动弹。 “从今日起,撤了关自在听风司执事之位,废其修为,逐出六欲仙都。” 施颂真一字一句道,“听风司为六欲仙都耳目,理应上下一心,容不得这等越俎代庖、吃里扒外的人。” 待金乌卫将越俎代庖的叛徒拖下去,又重新擦净地砖,施颂真这才起身向前,弯腰拾起匕首。 “去告诉昆仑仙宗的人,六欲仙都护短,最恨敲骨吸髓的伪善之徒。从今往后,无期限禁止昆仑仙宗弟子踏足仙都,有违此令者,立斩!” 她吩咐玄青,指间转了转匕首,霜白的短刃上映出一双柔美坚定的眼眸,“除非,是奚长离亲自捧着前任少主的牌位前来跪地请罪,或可考虑放行。” 轻柔而掷地有声的命令,几乎令同为女子的玄青热血沸腾。 可兴奋之余,又隐隐有些担忧。 “少主此举大快人心,只是如此一来会否让昆仑仙宗的怀恨在心,暗中刁难?” 施颂真清醒得很,当然分得清什么是“里通外敌”,什么是“关切担忧”,便笑答道:“他们不敢。” 她先前是怎么死的,昆仑仙宗上下心知肚明。 奚长离自诩清正,还未恬不知耻到敢来仙都叫阵的地步。 她太了解他了。 “因为我早就在何翠芝的身体里了。”鬼修抚摸施颂真的面庞,笑意盈盈,“我来赵家庄的时候,你还没出生呢。” 恰恰是因为有一只强大的鬼修潜藏在此,赵家庄才能得到百年和平。流窜至此的宵小鬼修早在闹出命案前,便被渡劫期的前辈全部吞吃殆尽。 “赵家庄不是什么修仙宗门的领地,那群老不死的发现不了我。但这里是中州,总会有一两个落单的小修者撞到我手里来,不致叫我魂飞魄散。” 施颂真明白过来:“那天的怨鬼,是你故意放出来引我过去的。” “不错。我原是把赵玉群那孩子选做了下一任宿主,只是她太小了,少不得要养一养。但你不一样。” 识海中鬼修俯身,欣赏施颂真元婴上缭绕的死气:“先天剑骨,神剑之主,十六岁结婴,世上还有肉身能比你更配得上我吗?” 剧烈的痛楚从心脏向外迸发,纯钧剑主拄剑半跪在地,手指紧紧攥着胸前衣物。插在地上的纯钧察觉到剑主的痛苦,低低嗡鸣着。然而这次敌人躲在施颂真体内,纯钧总不能一剑杀了剑主。鬼修得以畅通无阻地吞食施颂真的灵力,不必担心任何来自神剑的威胁。 施颂真幼时被人当胸一刀,心脏是她最大的弱点。孟逢春以纯钧神力护住她的心脉,施颂真才能多活这十多年。如今她心脉处的纯钧神力已被鬼修蚕食殆尽,乌黑死气缠绕着她的经脉,形似毒蛇,“嘶嘶”地向施颂真的心脏吐着毒液。 “你不怕,”施颂真断断续续地问,“不怕我的剑灵来找你麻烦吗?” “怕?”鬼修笑着反问,“我死前距离飞升只差一步,即便是神剑剑灵,在全盛期的我面前也未必能讨好。再者,你不要高估了剑灵对剑主的感情。神剑剑灵一生可能拥有很多剑主,你死了他也不会在乎,大不了换一个。” “你凭什么,能这么确定?”施颂真每说一个字脸色就会白上一分。 “就凭我生前也是神剑剑主,”鬼修说,“我就是曾经的太阿剑主,蔺虞南。” 施颂真以头抵地,错觉浑身骨骼犹如金属,滚烫得正在融化,但这不是真的。蔺虞南看中了施颂真的肉身,不会折磨她的身体。真正被鬼修享用的,是施颂真的灵魂。 “先天剑骨,神剑剑主,”识海内的蔺虞南低头,伸手抚摸施颂真额头,“真是好福气啊小姑娘。即便是前世的我,平生也从未见过任何一个先天剑骨。好在老天待我不薄,终于把你送到我面前。” 先天剑骨?那是什么东西?好福气?她原来是个有福气的人吗? 将要到达最后时刻,施颂真眼前走马灯般掠过她前十六年的人生。她不得不承认,她运气确实不错。即便是前五年的人生惨淡,施颂真还是有幸遇见了兄长,遇到了逢春。纯钧剑灵给予她反抗命运的力量,施颂真得以从绝望的泥潭中挣扎而出。 但她的福气还是不够深厚,或者怨她自己不够强。刚从兄长羽翼下飞离不到半年,她就要死了。 或许是回光返照,施颂真忽然有力气说话了。 “你真的很可怜。” “嗯?” “因为你对你的剑灵来说可有可无,所以你就扭曲地希望所有剑主都像你一样可怜,一样被剑灵抛弃。”施颂真的元婴抬头,向蔺虞南露出挑衅的笑,“还敢在我面前说大话,全盛期的你甚至能和神剑剑灵匹敌?现在的你是全盛期吗?” 蔺虞南脸颊肌肉一抽,盘踞在施颂真心脉处的毒蛇受到刺激迅速膨胀,张开血盆大口,露出尖利獠牙。 “咔嚓”一声,毒蛇咬断了心脏连接的所有血管,摘果子一般轻巧将施颂真残缺的心脏咬下。施颂真面颊骤然浮上一层死气,视野也在一寸寸暗下去。 “颂真!” 眼前的黑暗突兀被撕开!一如十一年前。尖锐的白光刺入视野,昏昏沉沉中,施颂真忽然看见了孟逢春的脸。不复十一年前的从容淡定,不复十一年前的举重若轻,本不该出现在这里的孟逢春半跪在施颂真面前,银白的眼眸里满是狰狞的惊怒。 “施颂真!” 祝宣没有回答。回答她的只有万千鬼魂的嚎哭,在龙渊内部反复撞击回荡,撞出凄厉的回响。承影剑灵蹙眉,再次加固了保护剑主的结界。 施颂真只觉得浑身炽热,那根脊椎骨滚烫得快要融化,流淌着赤金岩浆的剑骨在体内跳动,仿佛成了她体内第二颗心脏! 被这突如其来的意外干扰,施颂真动作迟缓了一瞬。梦妖虞丽抓住了这个机会,在施颂真攻势将至前成功结印! 天赋妖术·梦境重叠! 赤红长剑只来得及在空中浮现了一瞬,或者更短的时间。施颂真便已连人带剑被梦妖的梦境吞噬。 情况危急,虞丽来不及为施颂真织出第二个梦境,只能将施颂真连人带剑,一起扔进了她上一个编织的噩梦里。 第 25 章 神剑(七) 和施颂真在一起的时候,谢扶舟无数次听施颂真满怀骄傲地提起孟逢春。在施颂真的眼里,孟逢春强大、温柔、无所不能。纯钧剑灵将施颂真从屡次被欺骗背叛的痛苦中拯救出来,给了她第二次生命,引导她摆脱了被人利用的心理阴影,让施颂真成为了一个品格高洁的好人。 起初谢扶舟还会因施颂真的评价暗暗高兴,觉得如果孟逢春当真如施颂真所言,他摆脱天妖诅咒指日可待。 但随着时间流逝,他渐渐不再这么想。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谢扶舟每次听到施颂真提起孟逢春不再感到喜悦?毒蛇盘踞在天山狐妖的心头,吐出嫉妒的毒液。谢扶舟冷静地听施颂真说她当年和孟逢春初遇的场景,手上兀自清洗着沾着油腻的餐盘。 施颂真蓦然回首! 这次施颂真感知得很清楚,龙渊下有什么东西在呼唤她。但那呼唤太过幽微,施颂真一时辨别不出那是什么东西。 被青年护在身后的小姑娘探头,目光落在施颂真脸上。 她忽然显出几分犹疑神色。 “没什么事的话,我们就先走了。”跛脚青年说。他看上去修为不高,戒心倒重,拉着小女孩要走。然而他护着的孩子却犹豫着顿住脚步,目光在施颂真身上流连。 “你……”“蔺虞南确实了得,或者说她对自己很有信心,所以敢吃掉我的心脏。”施颂真说,“我猜她生前一定也靠自己的领悟和修行拥有了一颗剑心,当然看不上我那颗残缺的。何况我的心脏还有和逢春的剑主契约,处理起来很麻烦。” 所以要毁掉,所以要吃掉。吞噬纯钧神力的鬼修蔺虞南短暂恢复一点实力,待要完全吞噬施颂真的灵魂,好彻底接管先天剑骨的肉身。 天色骤变,遥远天际有雷声“轰轰”滚过。不过一眨眼,蔺虞南附身这七天从未见到的纯钧剑灵蓦然出现在施颂真身前。他半跪在地,将纯钧神力渡过去,察探施颂真的状况。 越检查他脸色就越难看,夺舍的鬼修将施颂真的灵魂之力吞噬大半,整具先天剑骨的身躯被死气侵蚀,纯钧剑主的元婴修为被废,已然是半个死人。 对方的夺舍已经成功大半,只差临门一脚。以施颂真如今的状态,绝对无法抵御渡劫期鬼修的夺舍,即便能反抗成功,施颂真也决不能活下来。 因为她已经没有心了。施颂真不可能真去找凤凰翅、麒麟髓给神主下酒。最后双方各退一步,由施颂真亲自做一桌悦神供品,以表诚意。 作为金枝玉叶的仙都少主,施颂真活了百岁,就没正经下过一次厨。 此刻膳房一片鸡飞狗跳。 施颂真用襻膊勒好羽衣袖袍,撸了撸细腻若雪的小臂,一边优雅烧火煮汤,一边手持灵剑哐哐哐剁萝卜。 灶里燃的是丹炉中引出的灵火,烧的是一两千金的太阴灵木,就连萝卜亦是雪域中养了三百年的赛人参。 白妙闻香而动,狗儿似的蹲守在灶台边,下巴搁在台面上,眼巴巴看着一桌的仙兽灵果。施颂真切一块萝卜丢锅里,再切一块丢白妙嘴中,主打一个雨露均沾。 灵火烧得极为旺盛,不稍片刻,锅里便传来了干烧的滋啦声。 白妙两腮鼓囊,两眼亮晶晶道:“师叔,冒烟啦。” 施颂真匆忙揭开锅盖,顿时被一股黑烟熏了个眼冒金花,忙施法隔空引来缸中灵泉救急。 滋啦一声,锅里的黑烟变成了滚滚水汽。蒸腾的热气迅速弥漫整间膳房,白茫茫一片中伸手不见五指,唯见师徒俩大眼瞪小眼。 秉承着“锅干加水,水多加菜”的原则,一个时辰后,施颂真成功将一大锅山珍海味烧成了一碗黑乎乎冒泡的浓汤。 白妙浅尝了一口,继而两眼一翻,打了个嗝。 施颂真仿佛看见一个半透明的骷髅状魂体从白妙的嘴中钻出,正晃悠悠飘在她头顶,诡异至极。 “妙妙?” 施颂真给晕乎乎打嗝的白妙喂了颗濯灵丹,这才直身叉腰,望着那碗黑咕隆咚的汤直叹气。 总不能拿这碗东西给玄溟神主喝吧? 正想着要不要偷梁换柱,请人代做一桌佳肴,就闻身后传来少年清朗的声音:“东西做好了吗?” 施颂真眼睫一抖,心虚地转过身笑笑:“做好了。” “哦?做了哪些佳肴?” 谢扶舟神情淡淡,迤迤然迈进膳房。 “荒山离朱雀,极海吞音鱼,清蒸白鹿尾,还有三百年熟成的雪域赛人参。” “勉强尚可。” 谢扶舟扫视凌乱堪比飓风过境的灶台,问她,“东西呢?” “在这儿。” 施颂真破罐破摔地指了指灶台上那碗冒着不祥气息的黑汤。 谢扶舟的眼皮跳了一跳。 他单手端起那只汤碗瞧了瞧,又嗅了嗅,继而爆发出一阵沉闷的低笑,笑得双肩一颤一颤,汤水都险些洒了出来。 笑吧笑吧。 施颂真靠着灶台,抬眼望天,“这可是我第一次洗手作羹汤,我尽力了。” 谢扶舟笑得眼尾泛红,给他冷峻的面容平添几分艳色,气息不稳地问:“你用了几分火候?炖了多少个时辰?” “十成猛火,炖了个把时辰。” “炖煮灵汤最忌心急,你这般猛火,没将膳房烧了已是万幸。” 谢扶舟将那碗黑汤搁回灶台上,抬手一拂,将灶中灵火压小,引来缸中灵泉洗刷锅碗。 他神力极高,甚至不用自己亲自动手,堆积如山的灶台便瞬间清理归位,白白胖胖的赛人参自行躺平切片,山珍海味排队井然跃入锅中。 施颂真看得津津有味,也施法召来一旁的铁勺,去翻动锅里喷香的食材。 谢扶舟看不下去了。 他伸臂越过施颂真的耳侧,去握她手中的大勺,缓声道:“不必用力翻炒。大火煮沸后转三成文火,慢炖三个时辰即可。” 属于神明的清冷气息扑面而来,夹杂着丝丝袅袅诱人的神力,施颂真身形一僵,从她的角度可以清楚地看到男人修长如玉的指节,以及手背上微微凸起的经络。 是一双漂亮有力,可以轻而易举掌控旁人生死的手。 熟悉的热意上涌时,施颂真先一步松手。 铁勺哐当一声坠入锅中,谢扶舟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 “神主果然博闻强识,想必炊煮炮制都不在话下。” 施颂真没敢转身看谢扶舟的脸,寻了个理由道,“正巧房中还有一壶空山灵液,用来佐味最是甘甜,我去取来。” 说罢,她拉起白妙弃锅而走。 谢扶舟望着少女略显仓促的背影,视线下移,落在自己的手上,眸色复杂。 他这是在作甚? 握勺握得这般熟稔自然,他都有些怀疑自己飞升前是个厨子食修了。 “逢春,我好丢人啊。”施颂真努力睁开眼睛,含混说,“不仅丢我自己的人,还丢你的人。” 离开兄长庇佑不到半年,就在鬼修手里栽了这么一个大跟头。施颂真含泪想,早知道外面的世界这么危险,她怎么也得修炼到渡劫期再出来。 “颂真,不用害怕,”孟逢春抵住她汗湿的额头,声音颤抖,“你不会死的。” 话音刚落,孟逢春猛然低头,吻住施颂真。纯钧剑灵的身躯骤然飞散成无数光点,没入剑主口中。 “苏沅!”青年低喝一声,手上加重了几分力道。女孩被他扯个趔趄,就此被拖走。施颂真目送二人远去的背影,眉毛渐渐拧起来。 “苏元……”她咀嚼着这两个字,“为什么,我会觉得这个名字很耳熟?” 模糊不清的记忆中,是谁在说话?记忆中浮现出模糊的人影,却始终隔了一层薄雾。故人隐在水下交谈,隐隐约约听不分明。 “如果我也有两个孩子,一定会好好给他们起名字。”孩童声音清朗,“男孩就叫苏潼,女孩就叫苏沅。” 施颂真听到了她自己的声音:“那你想得可真够远的。先说服——” 一声雄浑钟响,从遥远的黑石城中传来,须臾传遍整片龙原!施颂真从回忆中惊醒,发现龙渊仿佛睡醒了一般。 头上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施颂真辨认那些脚步声,修为多在筑基金丹左右,都是些沉不住气的少年。走在后面的刺客脚步声更轻,他们修为比前一批弱上许多,却更加狡猾。 “这是在做什么?”施颂真随手拦住一位石道上路过的少年。 “新来的?”少年打量施颂真一眼,“这是龙渊发布悬赏的钟声,这时候去大厅可以抢红榜,晚了就只有白榜了,杀人也抢不到贵的那个。” 他语气很平淡,好像不是在说抢人头而是在说抢饭。施颂真多看他一眼:“你不去抢?” “抢到了,”少年按住胸膛,“在这里藏着呢。目标太多,心就乱了。那还不如认准一个,直到杀死他为止。” 能让龙渊完成心愿的悬赏并不多,只有红榜悬赏有这个资格。而能上龙渊红榜之人,无一不是五境内强大有名的修士。施颂真当年在夷安剑宗留宿时,曾听沈雁归轻描淡写说过,她继承了多少年承影剑,就在龙渊悬赏榜上待了多少年。 “每个目标,龙渊会发布一千张红榜。听上去不少,但半盏茶时间就没。”少年拍拍施颂真的肩膀,“新人,如果你有什么想实现的心愿,最好早点下手,迟则生变。” 施颂真此番来南国龙渊,一是为了寻找失踪的承影剑主沈雁归,二是为了找到鱼肠剑主辜廿一,索回他带走的纯钧剑。她顺着人潮涌进大厅,只见大厅方圆百丈,到处都是密密麻麻的通道入口。 刺客三三两两聚在一处,和身边的人保持着一定距离,互相审慎戒备着。施颂真环顾四周,只见在场刺客大多戴着面具,抑或蒙着面纱,似乎是不想被同行认出容貌。她伸手从乾坤袋中摸出一顶幂篱,也戴在头上。 “咣”一声响,大厅中央的老人放下小锤。他和引施颂真去卧房的老妇一般,同样身着缟素。施颂真想,也许所谓的“龙渊人”,正是以此和刺客互相区分。 “各位,今日龙渊发布三道悬赏,一共三千份红榜。在动手之前,大家可得看清楚些,别抢错了。” 老头抱着厚厚一叠红纸,脸上却不见吃力之色。底下有人已经等得不耐烦:“动作快些,三道又如何?大不了老子三张一起抢!” 老头锐利地瞥他一眼:“第一道悬赏,目标蓬莱岛少岛主,叶雪衣。” 谢扶舟再不犹豫,飞身至施颂真所在方向。原本背对着谢扶舟的施颂真动了动,向谢扶舟转过了头。 一双烟灰色的眼睛毫无表情地凝视着谢扶舟的所在,而非施颂真往日的棕褐。谢扶舟心一突,忽然看见“施颂真”嘴角浮起了一个极淡的笑容。 “是你,”“她”声音缓慢又清晰,“是你。” 只听“噗”一声,谢扶舟只觉心口一痛。 他低头看去,只见“施颂真”握着纯钧剑,毫不犹豫地刺入了他的胸膛。 第 26 章 神剑(八) 谢扶舟不可置信地看着胸前长剑,又抬起头。烟灰眼眸的“施颂真”毫无波澜地看着谢扶舟,将长剑往谢扶舟心脏处送进三分。 “她”看似温柔的微笑里,带着刀锋般尖锐的凉意。 只一瞬,谢扶舟蓦然意识到,眼前之人根本不是施颂真。施颂真平时虽然也会温柔地笑,可她的笑容里从来没有这样凉薄的嘲讽。 不带一点爱意的。 “你不是施颂真,”谢扶舟单手握着纯钧剑锋,鲜血从他的嘴角溢出来,“施颂真在哪里?” “施颂真”凝视着谢扶舟的神情,嘴角笑容渐渐淡下去:“你就这么确定她不会对你动手?” “她可能会对我动手,但不可能动手前不听我解释一句,”纯钧割破了天山白狐的掌心,谢扶舟固执地追问,“施颂真呢?她人在哪里?” “她死了。” 一千份红榜飞向大厅四周,均匀地黏在石壁上。在场之人有的若有所思,有的露出迷茫神色。施颂真隐在大厅角落,在幂篱下皱眉。什么人这么恨她,竟要做到这般地步?她复活之后,好像没得罪过谁吧? 前世的施颂真广修善缘,所到之处人人钦敬拜服。想利用她的人有很多,想要她死的,除了鬼修外,施颂真倒真没见过几个。 “雇主的意思是,他要让所有人都否认这个‘施颂真’的存在,不承认她是死而复生的芙蓉剑?”有嘶哑的声音在后排响起,“如果我创造出另一个芙蓉剑的存在,比那个施颂真更施颂真,是否可行?” “只你一个人相信可不行,要那些曾经认识芙蓉剑的人也认可才对。”有人怪笑起来,“省省你那点心思吧,谁认不出器灵和人的区别?还是你能去冥界偷来施颂真的记忆,原封不动地灌进瓷灵的脑子里?” “咣”,老头再次鸣锣,四处寂然。他环顾大厅一圈:“三道悬赏如今俱已在此,各位量力而行,自取便是。” 话音刚落,数道黑影猛然蹿出,各自伸手向他们看好的那一张红榜探去!不过短短数息,便有人因看上同一张红榜争斗起来,大打出手。在场之人,无一不是手染鲜血的亡命之徒,不一会儿大厅便被鲜血铺满,如同炼狱。 在竞争者斗得你死我活之时,施颂真早已取走了他们看上的那一张。赤霄剑灵身形一晃,疾如闪电,在旁人目光未及之处。轻轻松松揭下三道悬赏。 她展开红榜,只见每一份都以工笔画着目标形容,看上去有几分当事人的神韵,但也不能算是完全相同。画者大约是听旁人转述画出来的,并未亲眼目睹过三人模样。施颂真可以从画上辨认出她的一些特征,但如果说这是长大后的女装施陵恩,施颂真也能相信。 这时候她察觉到有人靠近前。施颂真低头,只见方才在石道上的女孩苏沅站在身旁。 “我看到你揭了三张榜,”女孩说,“我想和你换一张。” “换?”莫非谢扶舟看得见她? 施颂真坏心顿起。 她慢慢抬头,淡如烟雾的元神气息缓缓掠过他的鼻尖,他的侧脸。 然后,朝他浓黑的眼睫轻轻吹气。 谢扶舟垂眸敛目,面无表情地抬指,将施颂真的元神轻弹回了她的身躯内。 再次感受到躯壳的沉重,施颂真只觉格外心安。 她悠悠然打开眼睫,也不急着起身,只慵懒地翻了个面,手托腮帮侧倚在柔软华丽的绣枕上,呼地吹走粘黏在唇上的一缕碎发。 她笑得狡黠,却佯做惊诧:“神主果然能看见我,装得挺像。” 谢扶舟不见半分心虚,若无其事道:“别忘了,昨晚是本座救了你。” “啊,是呢。” 施颂真点点头,拖长尾音道,“若非神主突然现身,使我药效发作晕厥,只怕我早脱身了。这个忙帮得好,帮得及时。” 谢扶舟自然听懂了她的阴阳怪气,薄唇一勾,反呛道:“现在,又救了一次。不过少主大人本事高超,想必无需本座的举手之劳也能元神归位,本座这就将你的元神重新抽出来……” 见他真的要动手,施颂真眼疾手快,侧身一滚下了榻。 转瞬间她已赤足斜倚在窗边坐榻上,乌发如妖散落,勾勒出玲珑的身形曲线,笑吟吟道:“不过说着玩玩,神主何必当真?昨晚你捉弄于我,害得我炸出四里地远,我不也没生气?还开开心心地给你带了礼物呢。” 谢扶舟满眼“听你胡诌”的漠然,轻哼一声:“你,会给我带礼物?” 没在心里骂他八百句,都不像她施颂真的风格。 “喏,在这呢。” 施颂真从储物灵戒里摸出一份油纸包裹的物什,施了个小法术,那油纸包便平稳地朝谢扶舟飞去,落在他的掌心。 谢扶舟打开一瞧,原是一包糖滚灵果。 大约昨晚打斗激烈,灵果上的糖霜有些散落了,剥离出鲜红剔透的果肉,正是当初他与施颂真五感相通时于道旁看到过的那种果子。 谢扶舟垂下眼帘,忽的安静下来。 他难得没有嘲弄这片心意的寒酸,只神色淡然地拿起一颗果子观摩了半晌,方扬手抛入嘴中。 齿关一咬,糖霜碎开,清爽的果汁于舌尖蔓延,谢扶舟顿了顿,随即皱眉,神情变得古怪起来。 托施颂真第二个愿望的福,他如今有了在下界自由行走的分-身,也就有了五感。 酸,极度的酸! 他成神后每天饮的是琼浆玉露,纳的是九天清气,就没吃过这么酸涩的东西! “你下毒了?” 谢扶舟忍了良久,到底没忍住说出口,“真难吃。” 施颂真讶然:“难吃吗?你以前……” 一句“你以前不是最爱吃这个吗”涌到她唇间,又硬生生咽回腹中。 施颂真终于想起谢扶舟已是九天之上的玄溟神主,恐怕,早将那点喜好连同凡尘往事忘得干干净净了。 顿了顿,她改口道:“灵果虽然酸涩,却于滋补灵脉大有裨益。” 施颂真嗜酸,以前谢扶舟刚从鬼蜮出来,身体虚弱,她便拿了灵果一筐一筐地喂他。 谢扶舟吃得面不改色,从未表现出丝毫的不喜,每每见她望过来,还会展颜一笑博她欢心……就这么养了几年,才将谢扶舟的身子骨养回来。 “下次准备些味美的供奉,譬如凤凰翅,麒麟髓。” 谢扶舟将油纸包捏得哗啦作响,挑挑拣拣道,“对了,记得多备几坛仙人泪,要百年陈酿。” “仙人泪”是仙都特产的佳酿,一壶可值百金。 施颂真轻声嘀咕:“你都成神了,口腹之欲还这般重,一点神性也无。” 谢扶舟抬眼一笑,淡然道:“再废话你就会发现,本座不仅没有神性,还可以没有人性。” 谢扶舟握着那包未吃完的灵果,信步出门去了。 屋外暖阳正好,谢扶舟又不死心的摸了颗灵果出来,咬上一口,随即拧眉呸掉。 这东西到底是谁喜欢吃? 苏沅从袖中取出一张卷好的悬赏:“我想要天衍宗辛世恭的悬赏,拿天山谢扶舟的跟你换。” 拒绝的话到嘴边又咽回去。施颂真接过对方手中红榜,展开谢扶舟的悬赏看。只见红榜上绘了天妖的两种形态。妖身的天狐绽出九尾,额头皆是妖异的狐纹,气势滔天,一看便能让人肝胆皆裂。人身的谢扶舟抿着嘴角,神情冷冷,向画纸外投来漠然一瞥。 两种形态,皆是施颂真陌生的模样。从前弱小的白狐早已不复存在。想起过去的施颂真嘴角不自觉浮上微笑,很快又淡去了。 “姐姐?”苏沅拽了拽施颂真的袖子。 施颂真回过神,将湛卢剑主的悬赏给了她。女孩收好红榜,待要离去。施颂真出声叫住她:“你这么小,为什么会选择当刺客?” 施颂真看得出,眼前的女孩修为只在炼气。这个年纪的炼气实属平常,但这么点修为就敢跑出来当刺客的小孩可是寥寥无几。 即便是运气一直不太好的施颂真,七八岁的时候也还待在孟逢春的羽翼下安心修炼呢。炼气期的孩子能杀死谁?何况她的目标还是湛卢剑主辛世恭? “因为有想要找到的人,有想要保护的人。”苏沅回过头,“只靠我自己的话,可能这辈子都做不到这一点。但是龙渊消息网遍布五境四海。如果它能满足我的心愿,我这辈子就没有什么遗憾了。” 因为完成这个心愿便了无遗憾,即便需要为此牺牲自己也在所不惜。 眼看墙上悬赏被抢个精光,在场之人无不审视身边所有,想找出那些抢到悬赏的家伙捡漏。一无所获的跛脚青年看见施颂真和苏沅二人所在,脸色急变,拉住苏沅的手后匆忙离去。 二人交换悬赏做得悄无声息,而苏沅拿回悬赏后立即藏好了。一手拿着三份悬赏的施颂真很快引起众人注意。施颂真将三张悬赏卷在一处,本欲收进乾坤袋中。只是此处人多眼杂,打开乾坤袋后,没准有人能认出其中的赤霄气息。 于是施颂真学着苏沅的样子收进袖中,举步往回去的路上走去。 还没走几步,施颂真猛然侧身,单手夹住从斜后方攻来的长剑!动手之人眼看暴露,同伙再不掩饰,各自拔出兵器,十七八柄不同兵刃从不同方向向包围圈中的女子攻去。 施颂真不闪不躲,凌厉威压自周身飚出!风短暂掀开了她的幂篱,瞬间将施颂真周围敌人全部吹飞!大厅传来沉闷的肉.体撞击墙壁之声,滚落在地的人“噗”的喷出一口血来。 “大乘期!”围观之人有人惊呼。 幂篱落下,施颂真更不回头,手指轻弹剑锋。第一个偷袭施颂真的刺客被震得再握不住,轻而易举地被施颂真夺了剑去。施颂真单手夹住长剑,反手掷出,恰如先前龙渊那四支黑铁长箭一般,瞬间贯穿了偷袭之人的肩膀。冲力将他牢牢钉死在墙上,再不能轻易移动半分。 从头至尾,不过顷刻。施颂真解决完所有偷袭之人后扬长而去。有人赶到路口,却只能看见女子背影在转角处一闪,就此没了影踪。 从地上爬起的刺客赶去解救同伴。被钉死在墙上的青年伤到有声无气,脑中却仍记得方才幂篱下的惊鸿一瞥。少女神情温和,却压不住眉眼中天生的锐气。她赤红的眼眸美得如同开了刃的长刀,带着一种不自知的压迫感。 她居高临下地看他一眼。只一眼,便足以冻结他的所有神魂!纱罗落下,少女毫不犹豫掷出长剑,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凌厉的杀机扑面而来,却饶了他一条小命。 “那张脸……”“从那天起,逢春成了我的剑心。从神剑剑灵的角度看,他确实已经死去了。但从他灵体本身的角度看,他就在我的心里,从未远离。”施颂真将手放在心脏处,“我不知道这个幻境捏出逢春是想做什么,但即便只是幻影,我也绝不可能对他动手。” 穆元青沉默。他不是一叶障目的施颂真,当然看得出眼前的孟逢春绝非幻影,而是真实存在的人。他猜出施颂真就是十五年前孟逢春利用他从金合欢树那里换回的灵魂,是纯钧剑灵爱着的人。只有让施颂真动手,被背叛的孟逢春才会足够痛彻心扉。 “如果我说,你想要离开浮川弱水就必须杀了孟逢春。即便是这样,你也不肯动手吗?” “这和你之前说的不一样。”施颂真反问,“穆前辈,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屋外纯钧剑灵气息渐近,穆元青没有回答。“笃笃”两声,孟逢春的声音响起来。 “出来吃饭。” 去告诉十五年前的施颂真,叫她不要再为死去的孟逢春执迷,叫她珍惜眼前人,叫她不要再把我当做孟逢春的替代。而不是十五年后来跟我喋喋不休。 “我去跟叶雪衣说?没事吧你。”窦关山耸耸肩,“人家才为你的‘曾经沧海’大哭过一场,我何苦去碰这个霉头?” “你最近和我提叶雪衣的次数变多了。”谢扶舟掀开书本,锐利地瞥窦关山一眼,“如果你实在闲得没事做,可以帮我把地扫了。” 窦关山举手投降:“罢,罢,算我多嘴。”过了半晌,他忍不住又问:“你真的不打算接受叶雪衣吗?如果她愿意帮你斩断那个契约呢?” 施颂真虽不明就里,但下意识抬起了头。 窦关山迎上谢扶舟的目光:“你不是一直想斩断和施颂真之间的婚契吗?虽然我们暂时找不到合适的神剑剑灵。但我小时候听我娘说过,单方面地斩断婚契,其实还有另一种办法。” 第 27 章 神剑(九) 消除契约的办法通常有两种:当事双方合意解除,抑或一方契约者死亡。施颂真既死,她和谢扶舟的婚契本该烟消云散。然而谢扶舟能感觉到,他还被这份契约束缚着。 契约连接的是当事双方的灵魂和肉身,施颂真灵魂被鬼道之门吞噬,她的肉身可还完好无损地留在这个世界,不知身在何方。谢扶舟一想到这份契约将他和杀了施颂真的凶手连接在一处,额头就忍不住青筋乱跳。 起先他试过利用这份契约的联系,反向追踪“施颂真”的所在,然而一无所获。鸠占鹊巢的灵魂和施颂真不同,几乎没有多少情绪。“她”不会高兴,也不会愤怒,契约传递回来的只有空洞的虚无。 这份契约将一人一妖强行缔结在一处,谢扶舟却无法感知到对方的一分一毫。反而是他的愤怒,他的仇恨,他的一举一动,忠实地被婚契传递到了另一边。 然后他听见了,“施颂真”轻轻的笑声。 谢扶舟决定斩断婚契。 天妖战斗的动静非同小可,须臾震塌了龙渊的半边石壁。烛龙身形夭矫,天狐气势凶狠。施颂真定睛看去,发现这条烛龙似乎受过很重的伤,额上龙角折了半根,身上龙鳞十去七八,鲜血和龙鬃混在一处,分不清鬃毛的原色。 如果不是他尾部的龙鳞几乎已经全部为人刮去,只刚刚那甩出的一尾,便足以重创谢扶舟。眼下他虽然看上去能和谢扶舟勉强打个平手,施颂真也能判断出,眼前的烛九阴似乎毫无理智,只是在凭借本能做出反击罢了。 再这样下去,不消片刻,谢扶舟便能彻底击杀眼前的烛龙。 她不由皱眉。这般神志不清的存在,竟然也能吞掉沈雁归,将承影剑困住半年之久? 沈雁归到底在做什么? 失去最坚固的龙鳞,烛龙祝宣的防御力大大下降。只能凭借本能战斗的烛龙很快被天狐打得节节败退。他拼死咬住了天狐乱飞的狐狸尾巴,迎上前的却不是施颂真手下柔软蓬松的毛发,而是根根锋锐尖利的银针! 狐尾坚韧,一瞬间刺穿了烛九阴的上颌!被咬住尾巴的天狐翻转身躯,一爪挥向烛九阴龙腹。 “住手!”谢扶舟早知真正的雪莲已被孟逢春摘走,施颂真此次寻找注定落空。但他一不会说人话,二打定主意要在施颂真面前装傻,自然不能阻止施颂真去做这无用功。 街上人头攒动,谢扶舟目光落在施颂真身后的一对母子上,惊觉施颂真抱他的姿态犹如母亲抱着婴孩。一时间天妖羞耻心萌发,刚走出孟逢春的视线范围,白狐便等不及在施颂真怀中胡乱扭动起来,想要跳到地上去。 “别乱动。”施颂真不知谢扶舟内心活动,以为他想逃走,立即将他摁住。依穆元青所言,施颂真解开封印重获记忆的希望全在这只狐狸身上,当然不会轻易松手。 这次胳膊圈得太紧,谢扶舟身体一僵,就此不再动弹,只一条毛绒蓬松的尾巴缠上芙蓉剑手腕。施颂真刚低下头,要看这狐狸又在整什么幺蛾子,忽觉脖侧一点轻微刺痛。 不满的天山白狐终于做了他想做很久的事,轻轻咬了一下施颂真脖子。 力道恰好维持在咬破皮肤和施颂真感到疼痛之间,留下一点浅浅牙印。 经过数十日的找寻,北境的“雪莲热”已经到了尾声。遍寻无果的修者大多悻悻离去。施颂真御剑带谢扶舟绕着天山半日,仍是一无所获。谢扶舟虽对结果早有预料,但见施颂眼露失望,陡然生出几分对孟逢春的不满来。 风雪渐紧,施颂真盘腿坐在纯钧剑上,一时间难以取舍。如今她已知此处是幻境,也知道孟逢春可能并非幻影,自然要奋力一搏尝试将兄长带出幻境。可幻境模拟出的药材,真的能补全纯钧剑灵神力的虚亏吗? 等到出了幻境解了诅咒,她会有多少岁?身边可有几个值得信任的人? 正在出神,怀中白狐忽然叼住施颂真的衣衫前襟,使劲“嘤嘤”拽她往下看。 “怎么了?”凡人时的谢扶舟做得一手好菜,且舍得沉下心钻研,做出来的点心菜肴常令五味司的食修都自愧不如,将施颂真的胃哄得服服帖帖。 施颂真满心疑惑。 她当初怎么就没发现,谢扶舟下厨时的专注神情如此撩人呢?是因为他脱胎换骨飞升成神后,气质也大为变化的原因吗? 好在抑情丸药效已失,否则她非要带着膳房炸成一地花雨不可。 这样下去非长久之计。 施颂真思忖着,在集齐其余四样神器彻底封印情花咒前,她得想个法子对谢扶舟脱敏。 若有朝一日,谢扶舟那样的容貌都能使她无动于衷,其他那些泥人木偶般黯然的男子自然也入不了她的眼。如此一来,便可大大减少情花咒发作的可能,使她时刻保持正常的理智清醒。 这次万不能乱试药了。 施颂真歪身倚坐在书案后,托腮斟酌片刻,扼袖铺纸研墨,取来火鼠毫的细笔开始勾勒谢扶舟的画像。 先是墨染出丝滑的长发,再是桀骜流畅的面部轮廓,宽肩朝下收束出窄腰长腿,继而是深邃浓密眉睫,挺鼻与薄唇。 尽管这张脸她已看过很多次,然每次细品,都会禁不住感慨这副皮相的完美出色。 日头西斜,施颂真搁笔吹干墨迹,取来卷轴施法装裱。 她满意地看着画卷中神清骨秀的俊美少年,心想:即便是剧毒,每日浅尝微末亦能锻炼出抗性,遑论一个情花咒? 她每日对着画像多看几眼,提神醒脑,看多了自然就麻木了。 届时再见到谢扶舟本人,她必能做到心如止水。 膳房中。 清澈的灵汤咕噜冒泡,满室清香缭绕浮沉,五彩霞光绕梁氤氲,显然已大功告成。 谢扶舟久等施颂真不至,颇为不悦地盖上锅盖,拂袖灭了灶中灵火。 说好的是信徒准备悦神供品,怎么变成他做菜了? 谢扶舟抄着手臂出了膳房,穿过曲折的游廊,带着兴师问罪的气势行去暖阁。 推门一瞧,传闻中“去取灵液”的少主大人歪在绣榻上,脸颊枕着手掌睡得正香。 夕阳斜斜透过窗棂,在她身上勾勒出一道金边,纤长卷翘的眼睫亦染着一层金粉似的暖阳,承受不住金粉般微微抖动。那一袭绯红的裙裾从榻上葳蕤垂地,点点洒金跳跃,宛如最上等的朱砂浓墨泼成,一直淌向那只随意倾倒的金丝玉葫芦。 谢扶舟脑中无端浮现出四个字:海棠醉日。 他顿了顿,伸手勾起葫芦晃了晃。 果然,灵液都被她偷饮光了。 谢扶舟眼尾一挑,竖起食中二指于眼前,施法将那碗黑乎乎的失败灵汤召来掌心,心道:这般不敬神明,不如将黑汤灌入玉葫芦中捉弄她一番,待她误饮,神情定然十分精彩。 正要施行,他余光一瞥,眼尖地发现了书案上那张墨香未散的画像。 谢扶舟隔空取物勾来画卷,抖开一瞧,目光微顿。 画像上竟然是他的模样。 其笔触流畅,勾画细腻,将他英武高贵的形象描绘得栩栩如生,一看就知花了不少心思。 她下午就在干这个? 亲手绘制神像,倒是对自己有几分敬重,勉强算是个合格的小信徒。 谢扶舟看了眼画像,又看了眼手中的黑汤,睚眦必报的恶趣味有了些许动摇。 迟疑片刻,他终是面无表情地化去碗中黑汤,将玉葫芦轻轻置回原位。 转身出房门前,他还不忘扬手一挥,将那副英武神像画作悬于墙上的醒目位置。 施颂真顺白狐指引的方向降下纯钧,落在山崖上。山石缺口后,只剩下茎叶的天山雪莲在寒风中摇曳。花茎折断的时间不长,伤口尚还青翠不曾转黑,渗出的汁液业已凝结成冰。 “迟了一步,”施颂真捻一片雪莲叶在手,“偏偏只迟了一步……” 如果是凡人摘走的,应该还未走远。可若是修者…… 脚边白狐忽然狂奔而出! 只一眨眼,狐狸便没了影踪。风雪茫茫,玉雪琉璃间只留一排狐狸爪印。施颂真担心谢扶舟走失,顾不得那株天山雪莲,顺着脚印急追上前。 渐渐清晰的视野中,白狐在雪地中驻足,低头去嗅地上一片赤红的血迹。 红光一闪,却是拔出赤霄的施颂真。烛龙龙鳞已去七八,虽有腹甲。但施颂真不确定沈雁归在龙体内何处,担心身陷龙腹的沈雁归为谢扶舟误伤。 情况紧急,施颂真没有时间犹豫,闪身挡住了谢扶舟的狐爪! 神剑和妖爪撞在一处,火花四溅!谢扶舟金色竖瞳中难得流露出些许惊痛,像是不相信施颂真竟然选择维护烛龙而不是他。 下一秒,烛龙下死命地咬住狐尾,竟是不顾自己的穿颌之痛,也要硬生生扯断天狐的尾巴! 芙蓉九剑·七剑镇岳! 剑芒瞬间吞吐而出,如毒蛇般迅疾。本能意识到危险的烛龙骤然松开狐尾,甩头避让,但已经来不及。不过一眨眼,赤霄剑芒便击中了天妖的额头。剧烈的疼痛贯穿了烛九阴的头颅。重伤的烛龙惨呼一声,坠落深谷,所过之处石壁皆为烛龙拍断。 深渊底部被天妖的身躯砸出惊天水声,随后寂静如死,连先前的鬼哭声都不见了。 天狐待要追上前给烛龙一个了断,却听身后传来一声断喝。 “站住!” 谢扶舟回头,只见施颂真手提长剑,漠然注视着他。 “你怎么会在这里?你跟踪我?” 施颂真到龙渊,一半为了寻沈雁归,一半为了找纯钧剑。在她想来,谢扶舟既然已经爱上叶雪衣,必然处处以她的利益为先。而蓬莱岛众人不像是会心甘情愿放弃神剑纯钧的模样。 该不会是叶全非要求谢扶舟找回神剑,才会原谅他大婚之日不辞而别,继续履行天山蓬莱岛的婚约吧? 未等谢扶舟回答,施颂真便已想出许多可能:“你也是来找纯钧的?” 谢扶舟虽不知施颂真如何猜测,可也能从施颂真戒备的目光中看出,她想的绝不会是什么好事。九尾天狐凭空在空中消失不见,再次出现的是一位苍白疲倦的青年。 谢扶舟拭去嘴角鲜血,再抬头时神情柔软可怜。青年锋锐的眉眼缓和些许,少了些棱角,不复面对外人时的冷漠。 “我不是来找纯钧的。”谢扶舟头上冒出两只毛绒绒的耳朵,神情虚弱又真诚。施颂真一个错眼,恍惚间仿佛回到很多年前。 “我是来找你的,施姐姐。” 在谢扶舟身后,赤红眼眸的施颂真注视着他的背影,嘴角浮起一个惨淡的笑。想要击碎梦境,就必须杀死梦境里的谢扶舟。这一点她早就有了心理预期。 只是施颂真没有想过,谢扶舟会用“恶心”来形容他们的结合。曾经在天山结下的契约成了笑话,十五年后固执地留存在二人之间,空惹人嫌。 “原来我是你的噩梦啊。”施颂真拔出神剑赤霄,缓步上前。赤红的光在神剑剑锋上流淌,美丽得好像喷薄而出的岩浆,带着绝对炽热的力量。 一条红线突兀自空中浮现,是缔结在二人灵魂之间的婚契。一切因果在神剑剑灵眼中都无所遁藏,即便是新生的赤霄。 “我知道你欺骗我的事了。没关系,我原谅你。” 半跪在地的施颂真从身后搂住谢扶舟的脖子。毫无知觉的谢扶舟注视着眼前永不止歇的大雨,目光茫然而痛苦。 “我原谅你,你也原谅自己吧。叶雪衣还在外面等你。” 她举起赤霄,一剑刺进了谢扶舟的胸膛。 第 28 章 故人(一) 噩梦崩塌,场景破裂成晶亮的碎屑,身处虚无的施颂真向下坠落。 无数泡沫从施颂真身边掠过,穿透黑暗向上浮去。那是谢扶舟的记忆,梦妖用来构筑梦境的根基。 施颂真试着伸手触摸,无数二人的过往涌入她的脑海:天山阴差阳错的第一次相遇,红雀花味的第一次接吻,温泉旁花丛中的第一次缠绵……施颂真还记得谢扶舟每次撒娇都会把脑袋搁在她颈窝。毛茸茸的脑袋,乌黑的长发,天妖睫毛颤抖的时候有一种莫名脆弱,蹭得施颂真痒痒得要躲。回到客栈时天色已暮。一人一狐跨进客栈门槛,店小二迎上前:“可是施颂真仙长?” 施颂真颔首:“找我有事?” “方才令兄嘱咐我们烧些热水,说今日劳动仙长在外奔波一日,在热水里泡一回澡可以消除疲惫。”店小二引施颂真上楼,“如今热水已经备下,仙师请自便。” “那我兄长人呢?”施颂真想起今日的夸下海口和徒劳无功。 “孟仙师似乎是身体不适,早早睡下了。”小二恭敬回道,“仙师看上去很累,我们也不敢擅自打扰。” 修者不需要洗澡,水诀和避尘诀都可清理身上风尘。偶尔泡个热水澡,算是修士的放松休息。施颂真幼年初学御剑时,时常将身上跌得青一块紫一块,衣衫上满是草汁泥泞。这时孟逢春就会烧上满满一桶热水,在里面滴入治伤的药液。 施颂真自此养成了经常洗澡的凡人习惯,疲倦或受伤时就会跳进热水里泡一泡。失去孟逢春的那一年,施颂真没了兄长的扣门声提醒,时常在冷却的药浴中昏沉睡去。 北境气候酷寒,用来烧水的柴火有限。施颂真俯身试了试水温,身后忽然传来木头的“吱呀”声。 在窗户上磨完牙的白狐若无其事地从桌上跳下,落地轻而无声。施颂真低头,只见地上白狐昂首,口中叼着一套折叠整齐的单薄浴衣。衣袍看上去倒还整齐干净,如果忽略狐狸咬出的牙印。 “你要我穿这个洗?”施颂真醒来时,身体一空。 她竟然又灵魂出窍了! 这一次,她的元神已飘出了三千里地,置身于昆仑仙宗的琼楼玉宇中。 约莫是离肉身太远的缘故,她连半透明的完整形态都维持不住,一缕元神纤细如丝,微弱到没有任何人能察觉到她的存在。 昆山夜碧,人闻清钟。满目皆是苍山负雪,透骨的清寒。 “怎么回事?我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施颂真挣扎无果,那一线元神被冷风托举着,钻过无数门底、墙缝,晃晃悠悠朝通天塔飘去。 “里外都翻遍了,还是没有找到那颗心。” “为什么会没有?” “……真是怪哉。” 塔中传来谁的喃喃低语,施颂真的元神并未停留。 那股无形的力量牵扯她的灵魂,继续朝塔底一处隐秘的地宫沉淀。 好冷! 这处地宫竟然比山巅的积雪还要清冷,雪白的地面,雪白的墙壁,雪白的雕花支柱,这里的一切都仿佛是万年寒玉堆砌而成,若施颂真凝成实体,此刻必然已经冷得汗毛倒竖。 地宫穹顶上浮着数百盏烛灯,地上置着一对引吭高歌的落地鹤首铜灯,这便是地宫中唯二的暖色。 三四条影绰的身影或坐或立,气氛凝重。烛火将他们的影子投射在墙壁上,拉伸跳跃,颇有几分张牙舞爪的意味。 再往前,一张九曲十八弯的天蝉翼屏风横档了施颂真的视线,同样冰寒刺骨的淡蓝色结界将她的一丝游魂彻底隔绝在外。 屏风后有一张寒冰雕砌的圆台,旁边安静地站着一人,似是在敛目出神。 施颂真认出了这道身影,清冷,沉默,手执拂尘,背负长剑。 是奚长离。 一道年长的声音打破死寂:“云之,玉凌烟的伤势如何了?” “回二师伯,小师妹已送入通天塔中,请师尊出手救治。” 是奚长离的声音。 施颂真的元神仿佛被谁扯了一下,骤然绷直,牵出细微的痛意。 她无法原谅,她不该出现在这,可一股无形的力量驱使她停在原地,继续听了下去。 “那便好。” 先前那道年长的声音道,“先前重伤濒死的雾之、林河等四名弟子,皆是宗主师兄妙手救活,凌烟那丫头也不会有事。师兄闭关多年,有这几个小辈陪在身边解闷也是好事,你不必过于担忧。” 奚长离恭敬道:“是。” 微风拂过,满宫烛火随之明灭跳跃。 忽然,奚长离似是察觉到了什么,猛地转身,清冷的目光刺透屏风望来。 施颂真仿佛被那视线攫取,元神骤然一紧。 她下意识后退,却仿佛跌入一股巨大的空间旋涡中,身边景色急速倒退…… 画面陡然翻转。 下一刻,她挣扎着从榻上坐起,冷汗涔涔地大口喘息,手里还紧紧攥着一片黑色的袍角。 一片温凉细滑的,有着真切触感的袍角。 施颂真顺着袍角往上看去,只见谢扶舟坐于榻边,正敛目看她。 他朝她眉心一点,懒洋洋问:“你的元神飘去哪里夜游了,肉躯气息微弱得不行。若非本座及时察觉到异常……” 话还未说完,谢扶舟凝了目光。 施颂真面色莹白,呼吸颤得厉害。 谢扶舟晃了晃神,不明白一瞬的紧张从何而来。 他的嗓音低了下去,问她:“你梦见什么了?” 谢扶舟不再装傻,点了点头。 即便白狐不装傻,施颂真也不可能在他面前沐浴。虽然白狐未得人身,可施颂真记得穆元青所言,并未将谢扶舟当做普通狐狸对待。之前将谢扶舟时刻带在身边,是担心孟逢春忽然下手,绝了施颂真解开封印脱离幻境的指望。如今兄长已经睡下,想来也不会有什么危险。 “出去待一会儿。”施颂真打开房门,“不准乱跑,等我洗完就叫你进来。” 白狐毛发光滑如流水,从施颂真脚边淌过。谢扶舟听话地蹲坐在门外,蓬松柔软的尾巴在身后摇摆。 明明只是一张狐狸脸,施颂真却莫名从他的表情中读出“乖巧”二字,不由微笑起来。随后她将门关上。木门隔绝了屋内的烛火,廊上光线蓦然黯淡下去。 一缕寒风从长廊尽头的窗缝内侵入,吹熄了墙壁上几盏零星油灯。蹲坐的白狐慢吞吞起身伸了个懒腰,舒展几下梅花爪子。 屋内传来水声,白狐耳尖涌上一点红,不自在地抖了抖。他左右张望一会儿,似是觉得等待无聊,若无其事走进长廊尽头的深渊巨口中。 烛龙和旁人战斗,沈雁归当然不会一无所觉。起先她并未放在心上,半年中这种情况时有发生。总有不知死活的刺客潜入龙渊底部,想知道这里的秘密。但他们没有能伤到天妖的实力,惊醒烛龙后都死在了这里。 所有战斗,都以祝宣吞下这些刺客为终结。沈雁归目睹这些尸体慢慢化作白骨,无法前往冥界往生的鬼魂夜夜在此恸哭。原本悲伤犹疑的心渐渐也变得麻木起来。 但这次的战斗却与往日有所不同,祝宣显然并未占据上风,反而在来人的进攻下节节败退。沈雁归心中焦急,却又无可奈何。外界战斗的动静透过血肉模糊地传进来,承影剑主从声音分辨来人身份,不由得惊讶出声。 “怎么是谢扶舟?他怎么来了?” “谢扶舟是天妖,注定要与祝宣自相残杀,只能有一个活下来。”承影剑灵声音淡淡。 “可……”沈雁归站起身。 “这是他们天妖间的战斗,轮不到你我出手。何况你也帮不了他。你如果想帮他,反而是害了他。”承影剑灵按住沈雁归的肩膀,“在这里的半年里,你到底有没有想出答案?” 是继续困在这里,还是打破牢笼出去? 沈雁归不语。她又想起杀死应展元的那一天,锋锐至极的承影剑竟然没能刺入那个狩猎者的身体。当时她懒得多想,直接用了纯钧剑主相赠的雪下青,一杯茶毒死了那个奇怪的宗门叛徒。 雪下青并不是一味立时毒发的毒药,从出现征兆到真正死亡,需要整整一天的时间。中毒者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逐渐衰败,脏腑溃烂,骨骼尽酥,却无力转圜。 发现中毒后,应展元意识到自己身份暴露。他知道即便苦苦求饶,沈雁归也不会给他活路。因此他当机立断选择从夷安剑宗逃走,死前见了妻子崔若最后一面。 沈雁归那时并未出手阻拦。在承影剑主眼中,一个注定要死的狩猎者,死在哪里都是一样。死在狩猎者的老家里,应展元的痛苦死状也许还能起到一点震慑作用,省得那帮疯子有事没事就往夷安塞人。 直到侍女收拾杯盘时,无意从应展元坐过的椅子下捡起一片龙鳞。 神剑锋锐,劈山裂海,无坚不摧。世上几乎不存在能阻挡神剑的防护。狩猎者应展元却有一件龙鳞制成的盔甲,足以短暂挡住神剑剑锋而不破碎。承影剑第一次进攻,只刺落了护心甲上一片龙鳞,应展元因此得以幸免。 那是烛龙龙鳞,上面还残留着一点祝宣的气息。 是祝宣,杀死东陆天妖后便不辞而别数年的祝宣。沈雁归拿着龙鳞翻来覆去地看。她曾经爱过祝宣很多年,也恨过祝宣很多年。她此生全部爱恨都系于烛龙祝宣一身,最终由时间酿成一碗辛辣入喉的苦酒,被沈雁归尽数吞咽。 在夷安老宗主去世后,没有人知道沈雁归曾经的爱人是谁。即便最亲密的纯钧剑主施颂真,知道的也仅限于“她有个曾经爱而不得的人”,如此而已。 沈雁归厌恶回忆那一段往事。因为每次回忆都提醒她,原来她也曾为爱那么蠢过。 过了这么多年,祝宣一直在沈雁归想象中的某个南国水乡过得很快活。可那一片龙鳞告诉沈雁归,祝宣不仅可能过得不好,还有可能已经死了。 不然以祝宣的实力,他怎么可能会容忍应展元这种宵小剥下他的龙鳞,还制成了护甲? 应展元既死,他身上的线索就此断裂。沈雁归亲自将整个夷安宗门掀过来筛过一遍,最终没能找到应展元的同党。和其他人多势众的狩猎者不同,应展元似乎总是独来独往。受挫的沈雁归决定换个方向,从南国天妖的家乡查起。 她查来查去,最后查到了南国的一个地名。 施颂真回到了北境。 辜廿一从叶雪衣那里带走纯钧剑后,将它扔进乾坤袋中。乾坤袋隔绝了神剑气息,因此施颂真没能发现纯钧的存在。眼看有鱼肠剑灵阻挠,施颂真注定奈何不了辜廿一二人,索性离开了。 在施颂真的认知里,纯钧剑还在叶雪衣手上,她当然还是回来找蓬莱岛人要。然而待她回到新石城城主府,此地早已人去楼空。空气中残留着火药和饭菜的香气,炸鞭炮的红纸被风吹着满巷子翻滚。 “这是怎么了?”施颂真随手拦下一位路过的老人,“不是说今日天山和蓬莱联姻,酒席就办在这里?” 老太太拄着拐杖,看起来老眼昏花,说起八卦来可是精神得很:“别提喽。我们城主为了这场婚宴不知道操了多少心,花了多少力气。婚宴举行到一半,有个自称是天妖亡妻的姑娘跑来抢亲,天山之主还当真跟着人家跑了!” 施颂真欲言又止。 “姑娘莫非是来吃席的亲友?那你可来得晚了,没瞧上那热闹,”一旁摆摊的大叔津津乐道,“听说那自称是芙蓉剑的女剑修往厅前一站,天山之主眼睛都直了,话也不会说了,堂也不拜了,直接跟那位姑娘跑了。蓬莱岛主脸都气青了,直接带着新嫁娘回东海了。” 他浑家在一旁添油加醋:“那群蓬莱弟子临走前还放话,说谢扶舟要是不去蓬莱三跪九叩请纯钧剑主回来,这事没完!可笑,也不看看他们生了几对眉毛眼睛,竟敢让天山对东海低头!” 谢扶舟身为天山之主,这些年没少出手帮衬新石城,城中百姓比起远在海外的蓬莱岛,自然更敬重近在眼前的天妖谢扶舟。 施颂真虽被梦妖迷惑,中途失去了意识。但她也知道,这些百姓听来的道听途说信不得,十句里倒有九句是不可能发生的事。 她待要找其他没离开的修士打听叶雪衣的下落,只觉衣襟被人轻轻拉了拉。施颂真低下头去。浑身脏兮兮的乞儿将信笺往施颂真手里塞了塞,低声说:“有个道长哥哥托我把这个给你。” 施颂真接过手来,翻手一看。信封封皮上落款六个字,铁画银钩。 “天衍宗,陈复行。” 第 29 章 故人(二) 施颂真挑开帘子,映入眼中的是背对着她挑选书籍的青年背影。陈复行似乎没听到身后的脚步声,全身心沉浸在眼前的书籍中。 施颂真眯起眼睛。 她和谢扶舟十五年不见,已觉得对方足够陌生。而施颂真自从五岁那年被陈复行抛下后,便再也没有见过他。除了被人牙子带走的短短一天两夜外,施颂真对陈复行近乎一无所知。 过了三十九年,对死而复生的施颂真而言,前世再深的怨恨也该淡了。除了名字外,施颂真已经记不清当初抛下她独自离开的孩子,究竟生了一张怎样的面孔。 “听说你在找我?”施颂真晃了晃手里的信封,“天衍宗的家伙。” 青年背影凝滞一瞬,回头时已是神色如常:“天衍宗弟子众多,你如果不叫名字,我怎么知道你在喊谁。” “但你知道我在叫你,这里也没有第二个人,有话直说便是,”施颂真迈进门来,“何必藏头露尾,这么点距离还要派个孩子送信?” 陈复行送来的信只有封皮,施颂真倒半天没倒出信纸,忽然若有所悟,直接拎住乞儿问他写信人在哪里。 “外界都知道芙蓉剑死了十五年,如今不知道从哪冒出一个声称是她复活的家伙,我总要确认一下你的身份吧。”陈复行打量眼眸深红的施颂真,“如果你当真是她的话,怎么会不记得我?” “找我?找我做什么?”施颂真眼中寒光一闪,“我并没有认主的打算。如果你想给叶雪衣找个纯钧的替代品,那可是打错了主意。” 何况施颂真也不打算让出纯钧。两把神剑,贪心的剑灵选择全都要。 “和叶雪衣没有关系,”谢扶舟软声道,“我只是想看一看你。” 说话间,谢扶舟咳嗽了几声,嘴角溢出血丝。施颂真落到谢扶舟身前,戒备地打量着他。 方才的战斗中,谢扶舟看上去确实有些吃力。但施颂真不了解如今的谢扶舟,不知道他真正实力到底处于哪个水平,和烛龙相比孰强孰弱。 “你想看我?为什么?”施颂真试着理解,“你现在看到我不觉得恶心了?” “恶心?”天狐支起两只耳朵,满眼都是震惊,“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真是倒打一耙。施颂真想起在谢扶舟记忆里看到的场景,不由冷笑一声。相比曾经欺骗过她的谢扶舟,施颂真当然还是更愿意相信自己亲眼看见的记忆。 事已至此,她也不便和已有婚姻之约的前夫多费口舌。施颂真强迫自己将目光从谢扶舟脑袋上移开,看向那双黯淡的金色眼眸:“分别那日,我已经亲手斩断婚契,算是尽了我最后一点心意。至于我想去哪里,要做什么,还请天山之主不必再问。我有我要做的事,与君两无干涉。” 看在方才谢扶舟出手相救的份上,施颂真语气难得软和了些:“至于你今后愿意和谁结契,自己定夺便是,和我没有关系。” “不,这和你很有关系。”谢扶舟意外地较真起来,“你听谁说的?什么恶心不恶心的话。” 当然是听你自己说的。心头撞鹿,跳得有些不正常。 施颂真悄悄拉开衣襟看了眼,胸口的情花咒印果然如吸足鲜血般,盛开得格外鲜丽。 她咬唇扶着门框,缓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来,在“让人把谢扶舟抬走”和“叫醒他让他自己走”之间犹疑了片刻,还是选择了后者。 施颂真定了定神,撩开垂纱,迟疑地朝谢扶舟走去。柔软的兽绒地毯温柔地包裹着她的足底,勾起一阵似有还无的痒意。 “神……” 刚开口唤了一个字,她便发现不对劲。 谢扶舟的胸口毫无起伏,没有丝毫活人的气息——虽然他是神明而非凡人,但神明也总要呼吸吧? 细看之下,他眼睫上覆着一层淡淡的冰霜,眉头微蹙,似乎遇到什么棘手的事。 施颂真忙抬指探了探他的鼻息,又按了按他搁在小腹上的手背,亦是万年玄冰般寒可透骨。 怎会如此冰凉? 该不会出事了吧? 她心下一紧,倾身坐于床沿,一边握住谢扶舟的手输送灵力,一边探查他的内息变化。 甫一抬头,便撞进一双幽沉深邃的眼眸。 谢扶舟不知何时醒了,挑着一侧眉峰,正静静地看着她。 他眼睫上的冰霜消融,身上又恢复了活人的气息,反观施颂真一手握住他,一手撑在枕边,倾身与他四目相对…… 这姿势距离,这昏暗靡丽的氛围,若说她不是在图谋不轨,恐怕连她自己都不信。 她收回手,一脸正色地解释:“我说我是在为你检查身体,你信吗?” 少女一袭素色单衣,乌发垂腰,钗饰尽褪,长裙葳蕤曳地,宛如清水出芙蓉,较平日更添几分柔婉闲适。 谢扶舟缓缓下移视线,顿住,缓声道:“你压着本座的袖边了。” 施颂真低头一看,自己果然压住了他的黑色袖袍,遂不动声色地挪了挪位。 谢扶舟一抬手,将袖子扯回身边,轻轻一掸抚平褶皱。 施颂真观摩他的神色半晌,到底没忍住问出口:“你方才……是做噩梦了吗?我见你皱着眉,身上很冷。” “回九天仙京,打了场架。” 大概是小憩初醒的缘故,谢扶舟浓密的眼睫半垂,眉宇间尚残存着几分倦怠,气质不似以往那般霸道凌寒。 “原来你小憩时,神识会回到九天之上吗?” 施颂真了然,又好奇他怎么总是在打架,不是抢人封号就是夺人洞府,“其实我很好奇,神主既然不在乎什么天道正统,那为何要成神呢?” “你近来话很多。” 谢扶舟抬掌覆在眼上,按了按眉心,“先出去。” 施颂真:“哈?” 谢扶舟屈起一腿支棱着,落拓不羁道,“还不走,是打算给本座叩首问安,晨昏定省?” 施颂真指了指锦绣软床,笑盈盈提醒他:“这里,是我的闺房。这个,是我的床。” 谢扶舟闭目道:“今日起,你的房,还有你的床,归本座了。” “隔壁有一间客房,视野甚是宽阔……” 施颂真话还未说完,只见谢扶舟抬手打了个响指。 吧嗒一声脆响,继而眼前一黑一暗,回过神来时她已被神明的术法撵至门外。 哐当。殿门在她眼前合拢。 这真的是那个在她彻夜不归时,甘愿提灯等到天明也毫无怨言的谢扶舟吗? 施颂真双臂环胸,望着紧闭的门缝许久,日常怀疑自己认错了人。 听到施颂真的远去,寝宫内的谢扶舟缓缓睁开了眼。 他没有告诉施颂真,方才被天道之眼困于九天时,他的确做了个短暂的噩梦。 神明不会做梦,今日是个例外。 梦里有呼啸的风雪,昆仑群山如冰冷的巨人矗立,审视他如渺小蝼蚁。 他孤身而立,脚下有一柄断裂的黑剑,还有一道模糊不清的纤细身影…… 这不是他成神后的记忆,他不知道为什么会梦到这些。许是这间房过于安逸舒坦,又许是屋内的熏香搅乱了他的心神。 紫电在耳边怒吼,玄冰已冻住他的半截身躯,似乎要将他的桀骜彻底封存。 就在此时,一丝柔淡的温暖裹住了他的手掌。那丝微弱的暖意顺着指节攀爬,驱散满身寒气,唤醒了他的神识。 待他归位醒来,便见那少女正握着他的手坐在床沿,满眼的担忧。 真是好笑,她担心什么呢?神明又不会死,她那残存的一点灵力输送进来,无异于滴水汇入汪洋,掀不起半点波澜。 但他笑不出来。谢扶舟抬起修竹般匀称霜白的手掌,举至眼前,迎着靡丽的烛火前后照了照,仿佛上面还残留着她掌心的温度。 作为一个未突破天劫的逍遥境女修,她对神明的影响似乎太多了些,这着实不正常。 谢扶舟需得弄明白,这期间,她到底使了些什么手段。 想着,他下床撩开垂纱,开始仔细打量这间屋子的摆设,试图找出让他心生梦魇的根源所在。 满室珠玑灿然,灯影软香,处处彰显一位金枝玉叶的尊贵不凡。 谢扶舟拂袖打开那排鎏金的衣柜,只见无数绫罗仙裙、珠宝首饰整齐排列,款式之多、花样之丰,令人目不暇接。 他行至最前端,两指挑出一件藕荷色的心衣。 似是好奇这种没有袖子只有两根吊带的衣物如何穿戴,他将那片少得可怜的布料拎至自己身前比了比,而后索然无味地丢回柜中。 女人的东西真是奇怪,搞不懂。 谢扶舟隔空拂灭烛火,身形嵌在夜色中,模糊难辨。 不能再拖下去了,他必须尽快突破白玉京。 想到这里,施颂真忽然怔住。一直以来,她都不愿意回忆在谢扶舟梦境中所见。因为无论从哪里开始回忆,到最后施颂真总能想起那一句“因为会觉得恶心”。她从开始的心痛到后来的麻木,再到最后的逃避不去想。种种心境变化,不过短短一天。 但如今谢扶舟就在眼前,不容施颂真逃避,赤霄剑灵忽然记起一件事来。 “你来蓬莱岛见我的那……” 话犹未了,异变陡生!施颂真猛然转身,险险和黑铁箭矢擦肩而过!长箭斜斜没入山崖石壁中,只剩下数十道箭羽,在空气中高速回震。 赤霄剑灵和九尾天狐同时抬头,只见无数白衣人从龙渊上方掠过,向他们所在之地奔来! 方才两只天妖战斗的动静太过骇人,惊动了山崖上的众人。因为龙渊的警告,大多数刺客并不敢擅自闯入龙渊底部。然而内部人员可不怕。他们察觉到底下出了问题,最快时间内向此刻不在龙渊的鱼肠剑主发去消息。 同时龙渊派出一批精锐下崖,查探底下到底出了什么事。这次看上去可不是寻常的天妖发怒。是谁混进了龙渊,对那条半死不活的烛龙下了手? 没有成功救出沈雁归之前,施颂真暂时不愿打草惊蛇。如果不想杀了所有人又不愿走漏风声,就只得另寻他法。幂篱早在方才的战斗中坠入深谷,乾坤袋中并无第二顶。 施颂真正在想着怎么遮掩容貌,身旁看出她心思的谢扶舟一把攥住施颂真的手腕! “跟我来,”谢扶舟低声说,“我知道他们绝对不会去哪里。” 谢扶舟一步上前,抓住短暂失去意识的赤霄剑灵。稍微清醒过来的赤霄剑灵半抬起眼皮,眼里流过一道惊心动魄的红。 先前谢扶舟无法断定眼前之人就是施颂真,是因为她虽然行为举止很像施颂真,但言谈间总带着些微妙的迟钝。前世的芙蓉剑行事随心所欲,又懒得和别人解释,无厘头的风格后自有施颂真的原则,坚信她做的都是对的。 谢扶舟花很多年才摸清了施颂真的思路。如今死而复生的少女却少了一份当年的淡然笃定,举止中带着懵懂的试探。如果说十五年后谢扶舟变得成熟了,那么施颂真就正如她外貌表现出来的年纪一般,反而变得弱小了。 是复活的时候出了什么岔子吗?谢扶舟想。他原本就有些不放心施颂真的身体状况,一个人死后要怎么才能成为神剑剑灵? 他正欲探手检察施颂真体内的状况,却忽然住手抬起头来! 远处有什么存在,正在飞速靠近龙渊。因为距离太过遥远,谢扶舟无法判断来人的身份,但按照感知来看,其中至少有一位渡劫期! “继续往下,去找那什么祝宣,不要管上面的那些家伙。”施颂真奋力从幻觉中挣扎而出,低声道,“谢扶舟,我帮你杀天妖,你帮我救人。” “你要救谁?”谢扶舟问,施颂真却没有立即回答。短暂冲破枷锁后,迷雾重新掩盖了剑灵部分不该记起的记忆。施颂真神思昏沉,唯一记得的只有那填满胸腔的歉疚。 对不起,留下你一个人。 对不起。 谢扶舟半抱半搀,带着施颂真循烛龙的气息潜入龙渊石壁的洞窟中,寻找那只重伤的天妖。水流无声地被二人分割而开。片刻,重新能够思考的施颂真睁开眼睛。 她抬起手中的赤霄剑,赤红剑芒照亮了逐渐狭窄的洞窟石壁。上面刻着些乱七八糟的字迹。前面的尚还清晰,到后面逐渐狂乱起来。 施颂真靠近前,模糊地从中辨认出几个字来。 “徐——元烛?”她念出声,“这是谁?” 施颂真听明白了:“所以你想向我道歉,好让你感到好受些?” 说到底,陈复行有一点良心,但是不多。正因为这点为数不多的良心,才折磨得他这么痛苦,阻碍了他的修行。 “说得很好,但我拒绝。”施颂真接过陈复行手上的修炼手册,胡乱翻了翻后扔到了书架上,“我早就不需要辟谷的方法了。你只是在企图弥补那个五岁的施颂真而已,但我不是她。你如今的道歉在我眼中毫无意义。” “如今我不杀你,是因为我不再在乎,而不是你能够让我宽恕。”施颂真摇摇头,“我不会伤害你,但也不会原谅你,你自己好自为之吧。” 说完施颂真抬脚就走。她刚掀起帘子,忽然听到身后传来陈复行的声音。 “如果我告诉你,我也许知道承影剑主在哪里呢?” 第 30 章 故人(三) 施颂真脚步顿住:“你说什么?” 沈雁归失踪后,她亲传弟子秦楚臾封锁了消息,声称宗主遇到修炼瓶颈被迫闭关。夷安剑宗内部尚且无人清楚承影剑的下落,远在中州的陈复行凭什么知道? “沈雁归已经不在了,你该不会不知道吧?”陈复行说,“你复活后衰弱至此,却选择孤身一人阻止谢扶舟的亲事,越发证实了我的猜测。不然以你俩的交情,承影剑主绝不可能放弃这个看热闹的机会。” 秦楚臾以为他掩盖得很好,但在熟悉沈雁归性格的人看来,他的遮掩简直漏洞百出。夷安九位太上长老未必没有看出什么,只是这消息一旦传出去,同时失去神剑和宗主的夷安剑宗不免遭受重创,于是他们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而陈复行的师父,恰是同为神剑之主的辛世恭。 “夷安少宗主宣布承影剑主闭关的前一天,沈雁归曾修书一封给我师父,随后书信往来就此中断。”陈复行说,“我帮师父收拾书房的时候,发现了火盆里没烧干净的书信残叶。” 沈雁归只有秦楚臾一个亲传弟子,辛世恭的入室弟子却足有七个。所有人都想得到神剑传承,同门竞争十分激烈。在这种条件下,天赋只能算平平的陈复行需要更多的努力和绝对的不择手段,来弥补天资的不足。 任何能探知师父心意,博得湛卢剑主欢心的事,陈复行都会去做。 “上面写了什么?”谢扶舟眸色一沉,缓缓起身,睥睨下方叫嚣之人。 那是怎样可怕眼神? 冰冷,无情,目空一切。他看着几近元婴顶峰修为的高手,也不过像是在看一直朝生暮死的蝼蚁。 他轻飘飘跃下屋檐,脚尖点地的瞬间如踏湖面,有金色的涟漪顺着他的靴底迅速扩散开来,释放出漫无边际的须弥结界。 结界是保护,也是囚笼,困住那冷汗涔涔的数名高手。 “本座近来缺新的信徒,给你们两个选择。” 他信步而行,脸上的表情可堪称温柔,可每走一步,都是一阵无形的威压,“一,你们即刻跪地求本座宽恕,再自废灵脉以供养本座;二,简单,本座杀了你们。” 他低低一笑,补充道:“忘了说,被神杀死的人,没有来世。” “哪儿来的疯子……” 炼器师咬牙怒斥,“一起上!” 他冲了上去,满身灵气迸发,喉中发出殊死一搏的嘶吼。 可跑出几丈远,他才发觉不对劲。 太安静了,身边一片诡谲的死寂。 他不由驻足回首,随即如见恶鬼般瞪目震悚:不知何时,他身边的伙伴竟然全都不见了,只剩兵器零星铺了一路,仿佛遗落的残骸! 十来名高手倾巢而出,一个都没了! 他们甚至没机会挨上黑袍少年的一片衣角。 身后不紧不慢的脚步声传来,炼器师膝盖一沉,轰然跪地。 死亡的气息笼罩着他。炼器师睁大血红的眼睛,浑身不受控制的颤抖。 在绝对的实力面前,负隅顽抗没有任何意义,炼器师口鼻溢血,将字眼一个个从牙关中挤出来:“我认输……我愿自废灵脉……供养道友……不,供养神尊!” 炼器师伏地跪拜,臂上青筋暴起,却听那道好听的声音再次传来。 “可你太丑了,瞧着实在碍眼。” 少年垂眸勾起淡笑,似是想到了一个好主意,“不如,本座将你变得好看些罢。” 随着一声骨骼压缩的哔剥声传来,那名炼器师的刺青上绽出数朵艳丽的火烧花,仿佛火星子由内而外烧出。继而他的身上猛然窜起焰火,整个人化作赤红的光束飞上天际,砰地炸开漫天火光。 烟花如柳丝垂落,明灭绚烂,没有留下半点灰烬。 结界散去,街市的热闹重新灌入耳中。不明真相的行人俱是三三两两驻足仰首,欣赏天边的烟火余韵,笑着猜测是谁家在做喜事添彩。 一星在水,明月无缺,烟火下沉睡的美人格外明艳动人。 谢扶舟在施颂真身边坐下,倾身看了片刻。 心想:果然,还是这位信徒最顺眼。 陈复行只觉眼前一花,原本站在门口的施颂真身形一转,风一般掠至他身前。炽热的威压扑面而来,陈复行下意识屏住呼吸,双腿隐隐几分战栗。 不知为何,他总觉得施颂真的眼神有几分像师父的湛卢剑灵。那种居高临下的漠然和美丽,不是人类的眼眸。 他不合时宜地想,为什么施颂真复活后,眼睛会变成这样艳丽的红色? “是一个很奇怪的问题,”陈复行竭力回想那张黄褐的纸片,“她问我师父,南国的龙原,是什么时候改名成龙渊的。” 谢扶舟察觉到施颂真抽手的动作,下意识将她的手腕握得更紧,不容她挣脱。鲜少被谢扶舟违拗的施颂真没料到他是这个反应,疑惑地“嗯”一声。 记起施颂真脾气的谢扶舟立即松开。 前世的芙蓉剑习惯在亲密关系中占据主导地位。因为过去被亲友背叛的次数太多,只有牢牢把握住交往中的主动权,施颂真才能放心。谢扶舟若是不想吓跑她,便决不能在施颂真面前显得过于强势。 十五年前的事历历在目,谢扶舟总觉得一松手,施颂真便会在他面前烟消云散。所以他不想松开,但他又不得不松开。 青年手迟疑停在半空,一时间伸手也不是收手也不是。 施颂真转了转手腕:“你到龙渊来是想杀了祝宣?” “我说过,只是来找你的。”谢扶舟低声说,“施颂真,你现在好像不愿意相信我了。” 二人面对面站在水中,周身一片黑暗。他们只能靠神识互相感知,看不见彼此的眼神。施颂真单手落在赤霄剑上,食指有规律地敲击着剑柄。谢扶舟在心里一点点描摹出施颂真如今的神情,却始终只有一个模糊的轮廓。 他不曾见过十五岁的施颂真,就像施颂真不曾见过没被淳于意封印的谢扶舟一样。 “因为我已经不敢相信你了。”施颂真轻笑一声,“还记得兰陵的那一晚吗?我复活后你送给我的第一份大礼,是给了我当胸一箭,附送一个和蓬莱岛的婚约。” 如果不是因为施颂真复活后成就剑灵之身,注定无法死去。那一天或许便是施颂真的死期。她满怀期待地走出神剑山,想让谢扶舟不要难过,换来的竟是这样的结果。昔日爱人一直有所隐瞒不说,还要解除二人之间的婚契。 “我从来没有想过要伤害你,”谢扶舟上前一步,“如果我知道——” 话音未落,施颂真已经拔出赤霄剑!神剑剑身流淌着业火的赤红光芒,瞬间照亮了深不见底的水下! 剑尖对准天妖心口,赤霄剑灵绷紧下颌。 “不要靠得太近,”施颂真警告谢扶舟,“离远一点,也方便你不会觉得恶心。” 和先前她在文峰山见到的冷漠谢扶舟相比,水下的青年更像施颂真十五年前认识的那只狐狸。施颂真陡然觉出几分熟悉,好像过去的十五年根本没有消逝,一切都没有改变。 但施颂真克制住这种错觉。斩断婚契后,施颂真已决定绝不会为这些前尘过往驻足。吃一堑长一智,施颂真绝不会在一只欺骗过她的狐狸身上跌倒两次。 “我从来没有觉得你恶心过。”谢扶舟上前一步。赤霄神剑抵在谢扶舟心口,再近一分便能切开天狐的胸膛。 “如果你因为那几箭记恨我,可以原封不动地还给我。”谢扶舟伸手握住赤霄剑,对准了天妖心脏所在之地,“如果给我一剑能让你好受点,你现在就可以动手。一剑也好,两剑也罢。” 他声音渐渐低下去,带着几分悲意:“只是施颂真,你不能这样不理我,什么话都不听我说。这对我不公平。” 剑锋割开谢扶舟的手心,刺入他的胸膛。天狐的鲜血顺着神剑流出,染红了清澈的江水。施颂真目光微微动摇,原本模糊遥远的记忆骤然清晰了片刻,剧烈疼痛如同潮水,一瞬间将施颂真意识覆盖而过。 殷红色在眼前铺展而开,那是谢扶舟的血。一片鲜红之中,狐妖少年胸口被神剑贯穿,嘴角溢出血丝。施颂真低下头,只见握剑的人不偏不倚,恰恰是她自己。 可为什么?为什么她会给谢扶舟一剑? 施颂真忽然慌乱起来,她想这一定是有原因的。她绝不可能无缘无故地给谢扶舟一剑。然而记忆并未告诉她那个原因。施颂真眼睁睁看着被纯钧贯穿胸膛的谢扶舟伸出手,抚摸施颂真的面庞。 心脏被破坏的狐狸面如金纸,现出濒死之人的灰败。但他依然奋力握住施颂真的胳膊,似乎将死前的最后一点力量全部用在了这里。 很痛。施颂真想,她的胳膊要被谢扶舟捏断了。垂危将死的天山白狐嘴唇一动一动,但施颂真却听不见声音,只能从唇形中读出谢扶舟想要说的话。 他在……说什么…… “醒过来!” 当头一声嘶吼,刹那间驱散了施颂真头脑中的所有阴霾!被掩盖的记忆重新浮上水面,被清洗的感情重新溢满了施颂真的胸膛。 赤霄剑灵握着神剑的手忽然微微颤抖起来。记忆中的白狐少年绝望地抓住她的胳膊,声音嘶哑到几乎无法发声。 “醒过来,施颂真!” 她想起来了! 施颂真临死前对谢扶舟的愧疚,不仅仅是因为无法实现她先前的承诺。还因为她要丢下他了,她要因为别人丢下孤零零的谢扶舟一个了! 但她却无法告诉谢扶舟,这注定是个无法说出口的理由。谢扶舟不会理解,但施颂真却必须得这么做。因为这样才是纯钧剑主。自孟逢春死后,施颂真一直要求自己做一个世俗意义上的好人,转眼便是一十三年。整整十三年,遇事优先牺牲自己的自毁倾向已经牢牢扎根在施颂真的意识深处,根深蒂固,无法轻易改变。 眼泪大颗大颗涌出眼眶,却不是因为肉身的疼痛,而是因为灵魂的愧疚。这份愧疚,施颂真永远都不能弥补。 因为她快要死了。 愧疚之后,施颂真竟感到如释重负。曾经束缚住她的枷锁褪去,曾经压在她背上的重担烟消云散。濒死之际,芙蓉剑从来没有这么轻松过。 本性懒惰不爱多管闲事的施颂真,自此终于重获自由。 不用担心没有完成兄长的遗愿,不用害怕被信任的人利用。她终于可以舍弃掉这个破败的、悲剧的人生,获得永恒的安宁。 她这次做了一个自私的人,这让施颂真感到很快活。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施颂真抚摸着谢扶舟的面庞,露出一个真心的笑来。 “这次注定无法实现我的承诺了,但还是请原谅我。” 这就是施颂真对天妖谢扶舟说的最后一句话,十二年中能确定没有被共享记忆的唯一一句。 “我原谅你,你也原谅自己吧。叶雪衣还在外面等你。” 赤红神剑落下,斩断谢扶舟心脏处缠绕的因果,谢扶舟和施颂真的婚契就此烟消云散。梦境中的谢扶舟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只觉心口剧痛,接着天旋地转。 在梦境崩塌的那一瞬间,谢扶舟下意识伸手摸向脖颈。他觉得这里应该有一双手,他想这里应该有一双手,但他想不起来是谁,也想不起来有谁能强行打破他的噩梦,将他从这个囚牢中带出去。 但他现在想起来了。是施颂真,能打破这个噩梦的只有施颂真。她亲手斩断了二人之间的联系,说什么“叶雪衣在等你”后转身离开,没有多等被困的谢扶舟一秒。 憎恨多年的契约被解,谢扶舟应该高兴才对。然而他心头没有一丝一毫如同前两次解契一般的喜悦。沉甸甸的巨石压在谢扶舟心头,天妖一时无法分清那是被神剑贯穿灵魂的疼痛,还是心痛。 无需过多言语,谢扶舟明白,施颂真是真的要离他而去了。她性格温和,却唯恨欺骗和背叛,在这一点上异常决然。而谢扶舟在施颂真死后,在她的雷区上踩了个遍。 和他是否真的爱上叶雪衣无关,在施颂真心里,谢扶舟已经是别人的东西了。在施颂真眼中,纯钧剑被人夺走需要索回,谢扶舟却不用。 “施……颂真……” 呓语被风吹散。天空碧蓝如水洗,下面跪着一只重创的狐狸。【你现在阅读的是 】 30-40 第 31 章 故人(四) 梦妖的幻术中,叶全非看见了亡妻。 困住蓬莱岛主的是美梦,在梦中,他的妻子并未死去。女儿叶雪衣也没有心疾,正大光明地得到了神剑认可。然而幻境的泡沫破碎,叶全非从虚幻的幸福中醒来,迎来的却是女儿苍白的脸。 婚宴上,新郎官谢扶舟和前来搅局的少女一并下落不明,就连叶雪衣的纯钧剑也不见踪影! 前来观礼的修士遍布五湖四海,许多都是五境中有名有姓的宗门行走。叶全非本就心中有鬼,见当事双方俱都不在,当即先声夺人指责天妖谢扶舟负心薄幸,竟于大婚之日弃叶雪衣不顾。 “老夫劳碌半生,只得这一个女儿,不是养来给他谢扶舟糟践的!”叶全非声若洪钟,一时新石城内百姓人人都听得清清楚楚,“他既然今日舍了小女而去,就休怪老夫不记往日情分!从今日起,蓬莱岛人和天山狐妖一刀两断!” 话音刚落,叶全非拔剑出鞘,一剑斩落厅上桌角:“老夫若有半句口不应心,与此案同!” 在场修者有认得那招“剑生芙蓉”的旧人,默然不语。更多的宗门使者嘴上不说什么,可也知道这件事背后没那么简单。好在他们乐意看原本要修秦晋之好的两家反目成仇,也不想当面触了蓬莱岛主的霉头,所以选择沉默。 蓬莱弟子个个义愤填膺,说再看见那位辜负大小姐的天妖,一定要给他好看。有人提议要不要去闯天山护山剑阵,在谢扶舟回来前毁了天山秘境,给那只天妖一点颜色瞧瞧。 “不可!” 防备心极强的施颂真原本最是讨厌自来熟,不喜欢和这种人过多接触。然而迎上对方真诚渴求的目光后,纯钧剑主竟然也迟疑了片刻。 “你要借多少?” 沈雁归摊开手掌,向施颂真比出一个“五”。 “五十灵石?” 沈雁归摇头。 “五百?” 沈雁归再摇头。 施颂真拧眉:“五千?” “是五万!”沈雁归一把抓住施颂真的手,露出一双可怜巴巴的眼睛,“求你!” 被当成冤大头的施颂真:“……” 后来施颂真留在夷安剑宗时,曾经问沈雁归为什么知道她能掏出五万灵石。沈雁归说,当施颂真刚刚迈进酒楼中那一刻,承影剑灵便已经提醒过她,来人身怀纯钧气息。而施颂真看起来和神剑剑灵孟逢春相去甚远,那就只能是纯钧剑主了。 “神剑剑主怎么可能会缺灵石?”沈雁归说,“我料定在场之人只有你能帮我,果然是这样。” 除孟逢春遗产外一无所有的施颂真欲言又止。 凭借五万灵石,沈雁归买空了酒楼里所有库存的琼花玉露和广陵散,顺手带走了两种美酒的酒曲和酿造秘方。作为报酬,夷安宗主盛情挽留纯钧剑主留在城阳郡过年,芙蓉剑答应了。 几月一晃而过,转眼便是元宵。沈雁归用琼花玉露的酒曲酿一坛新酒,邀施颂真品尝。年少的芙蓉剑不胜酒力,酒过三巡后难免头晕眼花起来。她靠在沈雁归榻上小憩一会儿,再睁眼时身上盖一条薄被,房中已空无一人。 施颂真挣扎着爬起身,窗外不知何时起了山雾,晕开了云间皎洁的满月。她向楼外看去,只见沈雁归背对着她站在竹林下,昏黄的灯光透过山雾映入施颂真眼帘。 施颂真眯起眼睛。 这么晚了,沈雁归站在那里做什么? 不多时,屋外长廊传来脚步声,是离去的屋主去而复返。承影剑主提一盏灯笼,动作轻盈,以免惊醒屋内睡着的客人。 沈雁归刚推开房门,便迎上一双清明的棕褐眼眸。施颂真目光落在那盏破旧灯笼上,看清了灯笼上题写的字迹,是一首前人的三五七言。 “秋风清,秋月明。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 落款是“沈夷安雅属,庚卯年中秋徐元烛书于东陆城阳”。笔迹潇洒流畅,和已经泛黄的灯笼不甚相称。 “你醒了?”沈雁归吃一惊,脸上微微变色。 “醒好久了,”施颂真指了指窗外,“你在那边的时候我就醒了,这是去竹林里埋酒了吗?” 沈雁归重新镇定下来,反手吹灭了灯笼,将其妥帖收起:“不错,不过这坛酒我要存上个百十来年,短期内你是喝不到了。” 灯笼颇为破旧,灯纸边缘已经磨得有些起毛。施颂真看着沈雁归收拾,漫不经心地想,原来沈雁归有个和宗门名字一样的家人?怎么以前不曾听她提过? “光是新酒我就吃不消了,何况陈酿?还是留着你自己喝吧。” 她大喊一声,脚步轻快地跑过去,从徐元烛身后搂住他的脖子。徐元烛刚一回头,便被沈雁归捏住脸颊。 被宗门事务纠缠得心浮气躁的沈雁归半跪在徐元烛身后,低头胡乱蹭了蹭他的颈窝。青年衣衫为雾气打湿,又被徐元烛蒸干,带着火焰的炽热气息。蹭着温暖干燥的衣料,沈雁归心情忽然又变得好起来。 “今日怎么这么晚?”徐元烛按住她乱动的手,“你们宗门的晚课有这么久吗?” “你又不是我们宗门弟子,怎么知道我们晚课有多久?”沈雁归信誓旦旦,“大家都是这个时候回去,我可没有因为偷懒被罚留堂。” 徐元烛笑一声,伸手摸了摸沈雁归乌黑的长发,像是在哄一只顽皮的猫,手上力道比往日轻了两分。 “你有心事?”沈雁归抬头。施颂真醒来时,发现自己正躺在饮露宫那张柔软宽阔的大床上,乌发铺满枕面,一手举起搁在头顶,仰面睡得正酣。 是的,她醒来了,看到自己在睡觉,这并不矛盾。 因为她半透明的元神已然离体,正晃悠悠飘在帐顶上,俯瞰她不拘一格的绝美睡姿。 施颂真差点以为自己又死了,可仔细一瞧,她的身躯呼吸绵长,面色红润,显然还活着。此刻以旁观的视角近距离观摩她这具新身躯,多少有些惊悚怪异。 她朝身体里飞去,试图让元神归位。可无论她如何努力,元神就是无法与肉躯合二为一。 莫非是昨晚那颗抑情丹的药效太猛,又炸又晕的,将她折腾出离魂症了? 她越想越觉得可能,毕竟自己这具肉身刚炼化不久,本就需要时间慢慢融合元神。 对了,昨晚她不是和那群叛贼打到一半情花咒发作了吗? 昏迷之下如何回房的? 不可能是玄溟神主送她回来的吧?谢扶舟或有怜香惜玉的善心,可神主可没有。 正想着,殿门被人打开,谢扶舟踏着纤薄的晨光走了进来。 “神主?” 施颂真眼睛一亮,忙飘过去道,“你来得正好,快瞧瞧我这是怎么回事?” 可谢扶舟却像是没看见她似的,径直穿过她的元神而去。 他行至窗边的小榻上坐下,自顾自沏了杯茶,垂眸浅啜了一口。约莫嫌弃味道不佳,又将茶盏搁回小桌上,习惯性支肘撑着下颌。 从施颂真元神的角度,可惜清楚地看到他每一根纤长的眼睫,镀着晨曦的金光,格外好看。 还好元神没有心脏,情花咒对她的影响不似先前那般大。 “……神主?谢扶舟!” 施颂真的元神歪身坐在坐榻的另一边,倾身凑近,伸手在谢扶舟的眼前挥了挥。 谢扶舟有所感应似的抬眸,施颂真还未来得及欣喜,就见谢扶舟的目光穿过她,望向床上酣睡的倩影。 好吧,原来是在看那里…… 不对,你小子在看哪里?! 谢扶舟充耳不闻,面无表情地朝床榻行去,在她身躯旁站定。他单手撑在床沿,俯身打量着施颂真沉睡的身躯,皱了皱眉。 他终于发现不对了吗! 施颂真迫不及待地飘过去,却见谢扶舟勾起一抹坏性的笑,伸指捏住了她肉身的鼻子。 肉身呼吸不畅,轻轻蹙起眉头,连带着她的元神也紧绷起来。谢扶舟却像是得了乐趣似的,松开手低低笑出声。 施颂真的元神旁观着这一切,对他的幼稚行径感到无言且震惊。 莫不是谢扶舟飞升成神时不仅丢了记忆,还丢了脑子? 可惜,施颂真天生就不是任人拿捏的性子。 礼尚往来,她骤然催动元神飘近,捏起自己元神的一缕发丝,在谢扶舟那张紧致俊俏的脸上挠了挠。 谢扶舟毫无反应。 施颂真又骤然飘近,再近,更近……最后几乎面对面贴上少年俊朗的面容。 两人的唇瓣仅有一线之隔,她清楚地看见谢扶舟眼睫抖了抖。 徐元烛手上动作一顿:“没什么。” “说没什么,就一定是有什么。”沈雁归不相信,“快说!不然我就把你推下去!” 她勒紧胳膊,是个十足的威慑。然而对方只是笑了笑。青年注视着远方群山,忽然问:“如果夷安遇到了一个必须要杀的人,但没有十全的把握,你会动手吗?” 沈雁归审慎地考虑半日:“你想杀谁?我看看能不能帮你。” “只是假设而已。”徐元烛没想到她这么回答,一时间啼笑皆非,“如果你为了自己必须杀了他,但也有可能会死在对方手下,你还会动手吗?” “你说得这么笼统,我听不懂,”沈雁归说,“不过如果你遇到危险的话,我一定会去救你的。所以不要害怕。” 她安抚地拍了拍徐元烛的头,动作轻柔。 “害怕?”徐元烛重复一遍,“你觉得我会害怕?” “不害怕的话,你为什么在犹豫?”沈雁归歪过脑袋,“既然一时间无法下定决心,那一定是有所忌惮吧。” “但没有关系,”沈雁归说,“如果你当真遇到没有办法击败的敌人,我一定会去救你的,不会让其他人伤害你。因为你在我的保护之下,所以不用害怕。” 那时二人尚未向彼此坦白身份。他们只是南国体修徐元烛和东陆剑修沈夷安。夷安剑宗极其反感南国人,尤其是南国皇室和龙渊刺客。沈雁归的师父不止一次提醒过她,如果不想被龙渊刺客盯上,一定要离南国人远远的。 但对沈雁归而言,徐元烛和其他南国人不一样。 如果他真的遇到了危险,就告诉他我的身份吧。区区救命之恩,应该足以平息欺骗带来的怒火吧。 那时的沈雁归曾满怀期待地想。 变故发生于天妖暴动的那一夜。蛰伏在泰山内部的天妖受到天妖血脉刺激,自长眠中苏醒。两只天妖相遇,注定只能存活其一。 消息传来前,沈雁归被师父压在黎明堂中老老实实抄心法。白发苍苍的夷安老宗主站在门内,抬头看着天上的月亮。被雾气晕开后,云间圆月如同长了毛一般,带着森然的凉意。 “昨天夜里,你是不是又背着我偷偷跑出去玩了?” 谢扶舟刚回到天山,还未来得及打开护山剑阵。只听一声风啸,谢扶舟敏锐偏过头去。窦关山的本命剑削去谢扶舟鬓旁的一缕头发,又回到窦关山手中。 西域剑修手持长剑,笔直指向谢扶舟。 “理由?”面容苍白的谢扶舟掀起眼皮,神情厌倦。 “难道不是应该你先给我们一个理由?今日你为什么要逃婚?”窦关山步步行来,“你当真觉得那个疯女人是施颂真?她已经死了!你要拿你和蓬莱岛的亲事怎么办?” “不会有亲事了,”懒得解释的谢扶舟简短回答,“没有人要成亲。” “什么?” “婚契已经被斩断了,所以这桩亲事没有继续存在的必要。”谢扶舟打开十三剑阵,孤身没入剑气的汪洋。 “没有什么疯女人,她就是施颂真。” 第 32 章 故人(五) 二十三年前,北境,天山。 这是黎明即将到来前的黑夜,没有一丝光。施颂真和谢扶舟并排坐在天山山巅,等待着将要到来的日出。一人一狐坐在雪地里,如同两个雪人,头发都变作了白色。 等到有些犯困的谢扶舟打个激灵,浑身的积雪“扑簌簌”掉落在地。 那样子实在很像狗掉进河里后耸毛抖水,施颂真不由得笑一声。 原本还在犯困的谢扶舟瞬间清醒过来:“你笑什么?” 自从谢扶舟千里迢迢地将施颂真从三山镇带回北境后,二人关系得到了微妙的缓和。施颂真答应原谅谢扶舟之前的不告而别,但是她有条件。 她要谢扶舟陪她在雪地里等一次日出。 前世记忆重现眼前,施颂真忽然意识到,沈夷安可能根本不是什么沈雁归的亲人,恰恰正是沈雁归本人! 施颂真厌恶谎言,自己也不会说谎,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因此她根本没有想到,沈雁归会有使用假名的可能。她从前在夷安剑宗的时候,模糊知道沈雁归曾心有所属,最终爱而不得。然而施颂真并不清楚,那个舍沈雁归而去的男人,到底是个怎样的存在。 但她现在知道了。蒸腾的水气在室内弥漫,温热的水流抚平少女的每一寸劳碌。打湿的额发黏在鬓角,施颂真半张脸埋在水下,颊上薄薄一层蒸出的嫣红。 之前她拒绝金合欢杀了孟逢春的提议,穆元青就此沉寂,再不肯出声和施颂真说一句话。以致施颂真虽然知道眼下一切并非真实,但对于如何出去这一点,依旧毫无头绪。 想要破解诅咒,必须要爱上一个根本不了解的陌生人吗?屋外那只天山白狐,当真是她未来爱人的幻象吗?施颂真想,如果她能够控制自己的心就好了。如果爱和恨都可以假装,她今夜就能带着逢春离开这个鬼地方。 可如果穆元青说谎了怎么办?如果爱上这只狐狸也无法离开怎么办?如果孟逢春也背叛了她怎么办?施颂真希望孟逢春是真的死而复生了,可又本能地对有所隐瞒的兄长感到畏惧。 她厌恶这种一团迷雾的感觉,连逢春都不能完全相信。 思绪杂乱如麻,怎么也理不清。施颂真深吸一口气,整个人沉进热水里。水下细密的纹路荡漾开来,摇碎水上盈盈烛光。 睡意上涌,施颂真合上眼,烛光透过眼皮照进她的梦里,是温暖的橙黄。 “你一定要杀死祝宣吗?”施颂真忽然问。饮露宫多的是琼楼玉宇。 施颂真另挑了间明亮雅致的暖阁做寝室,点缀神仙锦和灵虚纱,给自己重新做了个柔软舒适的窝,一觉安眠到天亮。 她下榻先拧一把木鱼代磕,梆梆梆上缴功德,便开始一日的忙碌。 如今各司空缺职位已基本补上,当务之急是要拨乱反正,废除夜弥天暗中增设的各项苛捐杂税,各处租金商税下调至先前水准。 仙门百家的赋税制度由来已久。 随着八百年前最后一个人族皇朝覆灭,刀戈不止,裂土分疆,生民煎熬。 于是在长达百年的混战中,仙门百家拔地而起,取代皇朝划地而治,自立为王。其中昆仑仙宗巍峨矗立魁首,仙门百家唯其马首是瞻。 在这个人人以修仙为荣的时代,普通凡人跌落底层,成为了比蝼蚁更不堪的存在。 有灵气的山水地界全被各家仙门霸占,留下给百姓的都是无人问津的瘦土贫田。黎民百姓不仅要向仙门缴纳地税、田税、定期进贡,遇上妖魔肆虐,天灾频发,请仙门出山还要另交一笔庞大的辛苦费,甚至于各仙门世家强占土地建造劳民伤财的奢靡行宫,以供其下榻消遣。 仙门各家争夺灵脉,垄断术法灵器,小门派依附其下嗷嗷待哺,每年还要派遣大量弟子入昆仑仙宗、巫宗凤火族这样的仙门大家交流学习,而交流学习自然免不了上贡大笔的束脩灵石…… 这些钱,都得从下层百姓的身上盘剥出来。 相比之下,六欲仙都便可称得上是唯一的净土。 万物平等,公正逍遥,是六欲仙都的底线。 施颂真今日穿的是一袭凝夜紫的大袖礼衣,头戴象征仙都少主身份的金花冠,半披的乌发流泻腰际,深色长裙曳地,更衬得她肤白胜雪,清雅高贵。 待少府司的人领着文书退下,施颂真歪身倚坐,吩咐玄青道:“政令颁布后,着鉴目司盯紧各部。但凡有阳奉阴违、心术不正的,不必再留。” 玄青领命,随即又道:“天香司二位司使求见,少主可要召见?” 天香司多音修和合欢修,其司使是一对狐族姐弟。 姐姐长袖善舞,负责仙都内一应胭脂水粉、珠宝华服的经营与供应;弟弟风流妩媚,监管着仙都所有声娱歌舞之所。 因此,天香司是整个仙都六部俊男美女最多的地方,亦是油水最丰足的地方。 一窝青衣小婢模样的狸子精捧着各种华美精致的衣裙钗饰、胭脂水粉鱼贯而入,照镜子般分排两列,俱是一样的粉面桃腮,一样的绛唇妆靥,看起来可爱至极。 姐弟俩红唇含笑,俱是弯着细长上挑的狐狸眼,拢袖盈盈跪拜道:“闻少主继位仙都,荡清奸邪,属下等感激涕零,无以为表。今略备薄礼,唯望少主笑纳!” 狐族一向圆滑,原是表忠心来了。 施颂真扫了眼狸子精们捧着的衣物,只见那些衣料仙锦流光,首饰珠玉璀璨,皆非凡品。 没有哪个少女不爱锦衣华服,施颂真也不例外。 如今仙门百家推崇素净装扮,力求仙气飘飘,一个个穿得跟披麻戴孝似的。回想她在昆仑仙宗的那几十年,每日见的是皑皑冰雪,住的是白玉楼阁,穿的是雪衣素袍,当真是寡淡至极。 她不会再为了迎合谁的喜好而刻意委屈自己,如今回到仙都,衣裳首饰自然是越鲜妍越好。 “你们有心了,东西留下吧。” 施颂真执卷,见姐弟俩还不走,便问,“还有事?” 那狐族弟弟合拢折扇,拢袖再拜:“少主日理万机,身边不可无贴心之人侍候。故属下特择美侍数名,以供少主闲暇之余,聊以解颐。” 他轻轻抚掌,便有七、八名穿红着绿的男子一字排入,或清纯可人,或风姿绰约,俱是面若敷粉,眉如翠羽的俊俏少年郎。 这几人一个个媚骨天成,勾魂夺魄,其容色即便放在艳狐一族中亦是上乘。 暗香袭来,勾起情思无限。 回过神时,她已行至一名艳若桃李的红衣少年面前,垂眸一笑,以玉简挑起了他的下颌。 等等…… 施颂真清醒过来:我这是在做什么??? “什么?”谢扶舟转过头。“谢扶舟,你是不是忘了一件事?”叶雪衣冷笑,“我们之间婚约未解,你我二人仍是未婚夫妻。如今你却为了别人,再三再四对我避而不见,是否太过分了些?” “婚约?”谢扶舟笑笑,“虽然我不在场,可也听过一点风声。叶岛主当日发怒,将你带回蓬莱岛,说如果再把你嫁给我,他宁可去死。如今你是不顾你爹生死誓言,也要保留你我二人的婚约?” “不要忘了叶雪衣,你我二人当日约定,你帮我斩断婚契,我等你修炼出剑心后收回纯钧,一切只是交易。当时你说你不要真正做夫妻,只是挂个名而已。论情论理,我没做过任何对不起你的事,为何如今又要步步紧逼?” 叶雪衣怔住。她确实说过这样的话,然而只是权宜之计。她看得出来,谢扶舟并没有那么看重纯钧剑,即便叶雪衣不主动提出这个交易,谢扶舟也未必会将纯钧剑收回。 但她需要一个靠近谢扶舟的理由,一个可以成为交易的借口。 人是会变得贪心的。年少时远远望着天妖的叶雪衣,觉得能和谢扶舟定下婚约已是天下最幸福的事。但站在谢扶舟身边后,她真的能控制住自己的心不再继续靠近,就此而止吗? 想得到他的目光,想得到他的爱情,想得到他的心。明知在逾越约定的界限却无法停止,只能看着对方一步步远离。 话音刚落,谢扶舟见叶雪衣眼睛红了一圈,意识到方才言语有指责对方不孝的意思。叶雪衣到底是个不满二十的小辈,说得太绝未免有以大欺小之嫌。 看在她曾经愿意助他一臂之力的份上,谢扶舟柔和一点语气:“如今颂真回来,纯钧剑也该物归原主。至于你的病,颂真或许会愿意助你修炼出剑心。” 赤霄剑灵的全力引导,当然比一柄没有剑灵的纯钧剑有用得多。谢扶舟不确定如今施颂真对他的爱还残留几分,却能确定施颂真绝对不是见死不救的人。 “施颂真不会回来了。”叶雪衣说出这句话时居然有几分快意,“放弃吧,不要再等下去了。” 天妖竖瞳中灼然金光一闪:“你说什么?” 不远处隐隐传来粗重的呼吸声。施颂真精神一振!她甩开谢扶舟,独自向洞窟深处游去。随着她不断深入,血腥味和腐臭气息渐渐浓郁。 穿过最后一道石门,施颂真眼前忽然亮起来。幽蓝的光充盈在石窟中,照亮了盘踞其中的庞大烛龙。被赤霄剑芒重创头颅的烛龙将身体缠绕在洞穴中的石柱上,合目栖息。 它的呼吸极为微弱,仿佛随时可能死去。施颂真停在烛龙身前,目光落在烛龙额头剑伤上。起先施颂真曾想过直接杀了对方,剖开龙腹救出沈雁归。但如果祝宣就是施颂真想的那个徐元烛,那位沈雁归的昔日爱人,一切又另当别论。 沈雁归当真是因为被天妖吞入腹中,所以无法回到东陆?赤霄剑灵不明白。以她所见,沈雁归既然没有和承影剑分离,便有一百种方法可以离开龙渊。失去神智的天妖,绝非全盛期承影剑主的对手。 可她并没有这么做。为什么?难道是沈雁归自己想要留下来,永远和天妖烛龙在一起? 施颂真不太了解沈雁归的那一段过往,不好贸然插手故友的私事。她向前走去,眼看距离烛龙头部仅三丈之遥。从后面赶来的谢扶舟纵身,伸手探向赤霄剑灵的肩膀,想要阻止她继续向前。 施颂真猛然回头,反手擒住天狐的爪子! “方才多谢你,在上面为我挡住了烛龙的攻击。”施颂真抬头,“但我本来就没想抵抗,所以你其实是碍了我的事。” “看在你没有恶意的份上,方才的事我可以当做没有发生过。”施颂真握紧了谢扶舟的手腕,“倘若你一而再再而三地挡在我面前,别怪我不顾昔日情分。” “我碍了你的事?”谢扶舟问,“你难道想进他的肚子里,去找你要救的人?什么人对你这么重要?让你连命都不要了?” “我是剑灵,剑灵是不会死的。”施颂真说,“现在,让开!” 谢扶舟当然知道神剑不朽,然而施颂真前世为人,如今又虚弱非常。谢扶舟疑心有人对施颂真的灵体动了手脚,担心施颂真不能算是真正的神剑剑灵,难免有些耽前虑后。 天妖吞噬万物,如果有必要,他们甚至能够饮尽江海。即便施颂真是不死之身,被烛龙吞进肚里后,也未必不会吃上半分苦头。谢扶舟想,能让施颂真这般挂在心上,又能在天妖腹中活下来的存在,怎么也不会超过三个人吧。 “你想救沈雁归?”谢扶舟见施颂真眼角微微一抽,知道他猜对了,“如果你真的想救她,就更不应该进去。” “为什么?” 短短数息之中,连续不断的“轰轰”声接连响起,护岛结界于空气中浮现,灵力流转的速度一瞬间变快。构筑结界的阵法被激活,巨量的灵石在不断的攻击中蒸发成虚无。叶全非定睛看去,能隐约看见天际变幻的光影,和随着剑影凶猛扑来的滔天海浪! 这种能够直接影响到山川存在的力量,和当初叶全非亲眼目睹芙蓉剑的移山倒海一模一样……不会错的!虽然叶全非无法确定敌人的身份,但对方的修为一定超越了寻常化神境界! 最后一剑“轰隆”,护岛结界应声而碎!飞溅的结界碎片如同破碎的光点,纷纷扬扬坠落下来,还没落到地上便统统成了虚无。 整座蓬莱岛弟子都察觉到了异常,纷纷抬起了头。 叶全非只见天边红光一闪,手提长剑的施颂真已经到了他身前。赤红双眸的少女站在虚空之中,神情是克制的礼貌。 明明神态气息相去甚远,叶全非一晃眼却看见了,那位烟灰色眼眸的“少女”。刻意被遗忘的往事如海潮般扑面而来,几乎将叶全非压得喘不过气来。 “……是你!” 第 33 章 故人(六) 叶全非还记得那个人,那个占据了芙蓉剑身躯的“人”。 “她”的眼眸是烟灰色的,比起施颂真的温吞迟钝多几分冷漠。“她”似乎总是在笑,但叶全非每次定睛细看,那双眼眸里都毫无笑意,反而带着尖锐冰冷的凉气和杀意。 当叶全非成功将纯钧剑从天山带回时,“施颂真”抚摸着银白的神剑剑锋,那双总是漠然的眼睛里难得流露出几分若有所思。 “他就这么把剑给你了?没有一点犹豫过?” “我照着尊驾教我的说了,”叶全非小心回答,“他果然没有杀我。” “他当然不会杀你。因为蓬莱岛是施颂真豁出性命救下来的地方。如果他杀了你,那么施颂真最后做的一切都将毫无意义。”“施颂真”弹一指剑锋,轻轻笑起来,“天妖竟然也能被感情拖累至此。这么多年了,我还是第一次碰见这样稀奇的事。” 一旁满脸青紫的婴儿忽然醒来,在襁褓中发出断断续续的啼哭。叶全非整个心都揪起来,急忙将爱女抱起来小声安抚。“施颂真”居高临下看着叶全非怀中的孩童,那双漠然的眼睛无波也无澜。 “作为你帮助我打开鬼道的回报,我会给你女儿一颗心脏。要怎么用,能用多久,只看她自己。” “夷安城中,有什么事是我不知道的?”夷安宗主沉声,“我听说和你一起出去玩的这位朋友有南国口音?” “他确实是南国人,”沈雁归抿嘴,“不过他很好,他——” 话犹未了,忽然有弟子从院外冲来,在门外“噗通”跪下:“宗主,泰山传来天地异动,似乎是天妖苏醒了!” 堂中沈雁归蓦然站起,狼毫笔滚落在纸上,压出层叠印记:“天妖?” 天妖向来行事隐秘,从不轻现人前。一旦他们光明正大地行走在世间,便只能说明一件事。 他们已经足够强大,因此不再畏惧被旁人暗杀。 “不是普通的天地异动!”弟子伏于地下,“烧起了好大的火!不仅无法被水浇灭,一旦黏在身上便怎么都甩不开。整座山都被点燃了!我们紧急疏散了附近的百姓,但火势再继续蔓延下去,早晚会烧掉整个泰山郡!” “师父,我去帮忙!”沈雁归当机立断,便要向外奔出。有承影剑灵相护的她,即便是面对天妖,沈雁归也能有自保之力。 “站住!”夷安宗主喝道。“回天山吧,施颂真。这一次,我一定会留在你身边。” 是谁在说话?声音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朦朦胧胧听不分明。昏沉中施颂真听见了自己的声音,语气却比现在的她沉稳许多。 “你整天劈柴也怪麻烦的。不如我在后院开辟出一方温泉,也省了你日日烧水的麻烦。” “说得好听,还不是出去一趟看上了人家城主的温泉?”少年冷笑,“你知道这山上哪里有泉眼?温泉井打多深合适?怎么将地下的水引入池中才不至于泉水太冷或太烫?” “施颂真,你该不会以为拿着你那柄纯钧在地上划划就会有温泉了吧?” 即便是在梦里,还没听完少年的问题,施颂真已经开始头大。她素来懒惰,不爱在这种细枝末节上花费精力时间,当下悻悻:“我不要了还不行吗?” 少年皱起他好看的眉毛:“说要的是你,说不要的也是你。到底要不要?” “不要了。”施颂真摇头,说得斩钉截铁。 话说得坚决,施颂真其实是有些怄气的。她本是一番好意,想减轻对方每日劈柴的负担,然而少年并不领情,话里话外都带着嘲讽的意思,像是指责她想一出是一出。后面连续五六日,施颂真总是目不斜视地路过热气腾腾的木桶,下山去新石城的客栈吃饭沐浴,坚决不用一点少年烧的热水,吃一口他做的饭菜。 六天里,二人一句话也没有交流过。直到第七天,顶着两只狐狸耳朵的少年拦住了施颂真的去路。 “干什么?”施颂真目光转向一边,不看对方的脸。 芙蓉剑只会和人动手,不擅长口舌相争,何况面对千伶百俐的狐妖,施颂真嘴上绝对讨不了好。这六日二人也并未吵架,只是施颂真单方面冷战而已。 “你下山做什么?” “去山下买猪蹄子,”施颂真伸手要将狐妖推到一边去,“你挡着门了。” 真要继续冷战下去,施颂真大可直接从院墙上飞出去,不一定非要走正门。然而这种做法未免落了下乘,有点像是被逼到落荒而逃,施颂真不喜欢被胁迫的感觉。 “啪”,狐妖抓住她的手腕。施颂真惊讶抬眼,狐妖难得强硬,攥着她的手腕便往屋里拖。施颂真被拽得踉跄几步,还未反应过来,已被少年拖到后院。 游廊曲折,隐隐有水气自假山石后蒸腾而起。盘绕在山石上的仙草藤蔓苍劲虬曲,结出的果实青翠欲滴,又独有一股淡淡草木香气,沁人心脾。 “你干什么?”施颂真难得被激出几分真火气,抱住游廊的柱子不肯往前,“你直说你要做什么就是了,谁同你拉拉扯扯的?” 少年修为不高,施颂真较起真来哪里拉得动。狐妖拽了几次无果,脸上表情不变,头上的耳朵却耷拉下来。梦里旁观的“施颂真”忽然有一种奇怪的直觉:他的心情变得更糟糕了。 等等,她为什么要说“更”? “你不是想要温泉吗?”少年声音冷淡。 “你不是觉得我异想天开吗?”施颂真硬邦邦顶回去。 狐妖不再说话,只是盯着施颂真的眼睛。施颂真怒瞪那双金色竖瞳半日,忽然反应过来:“你该不会是……” 少年叹口气,松开施颂真的手腕,轻轻握住她的手。施颂真被他牵着绕过游廊,才发现假山后的院墙向后退了九丈,凭空多出一块温泉池来。池上雾气蒸腾,偶尔有白梅花瓣凋零,落在温泉池水上。 温泉周边和底部所用石头被打磨掉了所有棱角,又雕刻上细密花纹,这样入浴者既不会在沐浴时划伤脚掌,也不会因为石面过于光滑跌倒。 施颂真怔在原地:“是什么时候……” 六天内在天山秘境内建造出一弯温泉池,听上去不算什么。可施颂真竟然半分没有察觉,这才是问题所在。 “在你下山吃饭的时候,”身后少年语气幽幽,“客栈烧的水洗起来舒服吗?” 施颂真半跪在温泉池畔,提起衣袖试了试水温,和她平日泡澡的温度仿佛。她微微皱眉:“你不会嫌烫吗?” 少年真身是天山雪狐,沐浴时不喜热水。施颂真平时洗澡的温度,对天山狐而言难免过高了些。狐妖辛苦六日建造出来的温泉汤浴,却不是他适合的水温。 “只是有点不喜欢而已,还不至于被烫死。” 少年的回答怎么听怎么阴阳怪气,施颂真终于后知后觉:他在生气。施颂真回过头,身后狐妖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嘴角抿成一条直线,金色竖瞳喜怒难辨。 “你——”为什么在生气? 话犹未了,金瞳少年忽然弯腰,生涩地吻住施颂真的眼睛。施颂真只觉眼前一暗,随即狐妖温暖的吐息落在了眼睫上。这个吻很轻很浅,带着些被迫按捺的克制。 “施颂真,不要再生气了。” 明明就是在生气,语气却很无奈,像是一种妥协让步,好让这场没头没脑的冷战早点结束。施颂真缓慢地眨了眨眼:“你是在学我吗,谢扶舟?” “施颂真”微愣。 ……谢扶舟?这是你的名字吗? 沈雁归不得不煞住脚:“师父!” “万事当心,不要受伤。”宗主叹一口气,“夷安已经百年没有出过一位承影剑主了,你的小命对我们来说很重要,不要轻易死了。” “还有,不要相信任何南国来的人,这一点我早就和你说……” 得了师父首肯,承影剑主再不犹豫,径自御剑离去。夷安老宗主最后的嘱托被雾气吞没,到底没能传进沈雁归的耳朵里。 泰山之上,天妖厮杀,血流成河。烛龙的火将整座山都燃烧起来,一时间半边天光亮有如白昼。 东陆的天妖原是一只沉睡的树妖。众人以为泰山上的树林中有千千万万棵树,然而那千千万万实际上只有一棵。他们来源于同一株根系,真正的天妖沉睡在地底。谁能想到,传说中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天妖,千百年来一直在众人脚下沉睡。 此刻她被烛龙唤醒,终于展现出天妖伟岸的身躯。 无数枝条从地底探出,在空中狂乱飞舞,眼看要将烛龙捆住。盘旋在天际的烛龙喷出火焰,须臾便将这些枝条全部燃烧殆尽。被重创的树妖发出怒吼,更多的树木藤蔓拔地而起,向烛龙“哗啦啦”展开叶子,远远望去犹如被激怒的毒蛇。 满地皆是赤红的火焰,被天妖战斗波及的普通百姓尖叫着向远处逃去。他们身后祖辈百年传下来的基业,在龙息中毁于一旦。 “为什么?为什么你能找到我?”东陆天妖化作人形,美丽的脸上满是愤怒不解,“你不该来这里的!” 在没有正式宣战前,天妖一般不会擅自闯入其他同类的领地。他们生来能够借助天地的眷顾吸取灵气,获得大地的回馈。在他人领地作战,对天妖不利。 何况树妖隐藏得很好,寻常妖族本不会发现。她原先以为,她能撑到天妖自相残杀的最后一刻出来捡漏的。 同样化作人形的烛龙没有回答。他闪电般自天而降,将沿途所有试图阻止他的藤蔓全部烧毁!只一瞬间,烛龙的手便贯穿了树妖的胸膛。他捏住树妖的心脏,能感受到那底下鲜活的、蓬勃跳动的生命。 妖丹! 他刚欲捏碎这颗心脏,忽然听见身后传来一声不可置信的呼唤。 但在施颂真当真死去后,谢扶舟却后悔了。他的心脏仿佛被人撕裂开来,汹涌地冒着热气,却感觉不到痛。他试着触摸胸膛,想知道那颗属于天妖的心脏究竟还在不在。 原来这就是难过吗?原来我也会难过吗? 可惜谢扶舟并不能未卜先知,所以他没能告诉施颂真这件事。 第 34 章 囚笼(一) 快入夜时,谢扶舟从温泉中浮出,披了一身旧衣往外走。满天星光透过护山结界倾泻而下,洒了九尾天狐一身。 在梦魇中被施颂真一剑穿心,谢扶舟灵体遭受重创。紧跟着和鱼肠剑灵一番交手,消耗了天妖不少元气。将养了一天两夜,谢扶舟才勉强恢复到巅峰状态的四成,斩断因果的心脏仍在隐隐作痛。 从辜廿一手中抢回的乾坤袋扔在角落,唯有那柄纯钧静悄悄躺在桌上。谢扶舟拔剑出鞘,银白的剑芒一瞬间照亮了狐狸漠然的金色竖瞳。 谢扶舟凝视纯钧片刻,头上陡然冒出两只狐狸耳朵,在空气中抖了抖。他待要将这柄神剑丢到一边,忽然转头向秘境外看去。 风雪中,新石城城主恭敬地在纯钧剑阵外等候。 “可有她的消息?”天山之主的声音从天山四面八方而来。只闻其声,不见其人。 新石城城主拱手行礼:“大人所猜不错,施姑娘果然去了东陆。” 天妖动乱同年,夷安宗主立次徒沈雁归为夷安少宗主。二十六年后,老宗主羽化失败,死于飞升雷劫。少宗主沈雁归接手夷安剑宗。 继任大典后,师姐忽然出声叫住沈雁归。 “怎么了?”沈雁归不明所以。 “这是师父羽化前交给我的,”师姐取出一只木匣,“他说如果他破境失败,就把这个给你。” 沈雁归接过来打开,只见里面躺着一封信笺。上面龙飞凤舞的笔迹,是潇洒不羁的行楷。 “沈雁归亲启。” 沈雁归手轻微一抖,几乎脱手。但她随后反而将信封捏得更紧了。 “师父他……”因为自己的出生,王纯一始终对唐拓抱有某种歉意。 以逝者面貌安抚生者,让他们不至于太过痛苦,这是瓷灵存在的意义。然而在王纯一诞生后,唐拓的痛苦不减反增。至少在瓷灵出现前,他还能抱着复活爱侣的希望等待下去。 在瓷器中苏醒的灵魂不是王淳意,而是新生的瓷灵,这一点几乎摧毁了湛卢剑灵全部希望。唐拓不得不开始正视现实:王淳意已经不在了。她破碎的灵魂为幽冥吞噬,永远不能再回来。 只这一点歉疚,和瓷灵生来的使命,王纯一对唐拓可谓尽心非常。神剑剑灵无需饮食,不害怕受伤,更不会死亡。王纯一却将唐拓当成了容易受伤的人族,将他的生活照顾得无微不至。 西域干旱,鲜少下雨,唯有一座清凉谷因地势原因,还能留得住些许水气。在没有剑主的时候,唐拓总会回到这里,琢磨如何打开鬼道之门进入幽冥的办法。 王纯一打帘进来,一眼看见盘腿榻上的唐拓。神剑湛卢躺在他的膝上,唐拓似是刚刚睡醒,皱起的眉眼中隐有几分燥郁之色。 “昨晚没休息好吗?”她将茶盘放在桌上。 “还好。”残存几分起床气的唐拓惜字如金。 “累的话就多睡一会儿,也没有人催你。” “我睡不好,”唐拓冷冷,“每次合上眼睛,我总会想起淳意。她现在一个人孤零零待在底下,一定很孤单,我得动作再快些。” 淳意和纯一的发音太过接近,王纯一心跳漏了一拍。为了掩饰这点不自然,她转过头,为唐拓倒了一盏紫阳毛尖。 “喝些茶吧,这样精神能好些。” 唐拓接过抿一口。茶水清亮,火候正好,一口下去还有回甘,便知王纯一在这茶水上下了不少功夫。 “我没回来的这二十年,你一个人待在这清凉谷可寂寞?” 湛卢剑认主后,唐拓便不能总待在西域,而要时时刻刻跟在剑主身后。身为瓷灵的王纯一禀赋柔弱,极其易碎,湛卢剑灵不得不在以剑气为阵,将她护在清凉谷中。 “怎么会?”王纯一轻笑,“我最不喜欢和外人接触,一个人在这里清清静静待着倒好。琢磨怎么做饭,怎么煮茶,怎么裁衣,晃眼又安安稳稳地过了一年。倘若出了这谷,还不知道我能活多久。” 瓷灵无法修炼,在修者面前不堪一击,一个体格健壮的凡人都能轻易将他们碾碎。因此南国那些烧铸瓷灵怀缅故人的修者总是谨慎非常,小心地将他们的念想藏在安全的地方。 唐拓有些意外:“我还以为你一个人会无聊。” 即便清凉谷是湛卢剑灵亲手打造,他也不喜欢在同一个地方待得太久。从谷中看去,四方的天,日落都比谷外早些。他想象自己被困在同一个地方,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不自觉焦躁起来。 “其实我很早就想说,你不必为我做这么多。我当初想要的是让淳意回来,你的出现是一个意外,所以你不必觉得欠我什么。如果你觉得无聊,随时可以离开。” 王纯一只是摇头:“然后无声无息地死掉吗?外面的世界对瓷灵来说太危险了。比起自由,我更想活得久些。” 如果没有外力介入,瓷灵的寿命长短取决于契约者本身。湛卢剑灵本可以赋予王纯一永恒的生命,但唐拓一心求死。待他和王淳意于地下重聚之日,便是瓷灵纯一的死期。 “……抱歉,我不知道你这么渴望活着。” “没什么好道歉的。”瓷灵纯一反过来安慰唐拓,“你不是说过吗?我不必觉得欠了你什么。同样,你也不必觉得对不起我。是你给了我生命,所以我并没有害怕为你去死。” 她很轻地叹口气:“我只是想要在那一天到来之前,尽可能活得久些而已。” 话题不知不觉沉重起来,唐拓难得开始正视这只瓷灵。因为瓷灵的面容和王淳意一模一样,这些年唐拓很少看她的脸,以免徒增伤感。 如今再次审视,唐拓才发觉出二人的不同。记忆中的王淳意永远神采飞扬,而瓷灵纯一的眉眼间总蕴着淡淡忧郁。 “时候不早,我去吃早饭了,”王纯一起身,“如果你饿了,可以自己来厨房拿。” 她离去得和进屋时一样无声无息,不像一个真正的人,而像一个影子,一只幽灵。唐拓收回目光,下意识又抿一口茶水。二人说了这么久的话,毛尖已然半凉,不仅没有了回甘,反而带了一点苦涩。 “你果然移情别恋了。” 熟悉的嗓音响起,唐拓眼神骤然凌厉!暌违千年的兄弟纯钧闲闲坐在窗沿上,微微抬起的斗笠下露出青年似笑非笑的眼眸。 看样子他已经坐了很久,唐拓却完全没发现他是什么时候来的。 “逢春?你怎么会在这里?” “师父说,当初没有把这封信交给你,他很抱歉。”师姐尽可能柔和语气,“但你那段时间状态太糟糕了,说是失魂落魄也不为过。师父觉得既然要断,干脆断干净一点,免得后面惹出多余是非,因此没有把它交给你。” 对夷安剑宗来说,承影剑主的存在极为重要。老宗主不想让宗门的未来为情所困,尤其对象还是南国的天妖。因此他选择将这封信瞒下,并未立时交给沈雁归。 “如今过去了二十多年,师父觉得你应该不会像当年一样,那么——爱他了。”师姐斟酌着字句,“他因为这件事一直对你有愧,嘱咐我在他死后还给你,希望你不要太恨他。” 沈雁归想拆信,但她的手在发抖。她几乎调用了平生所有意志力,才控制住没有当场将信封撕个粉碎。 “多谢师姐,雁归知道了。” 师姐离去后,沈雁归又去了他们常碰面的山崖边。那是个难得的好天气,阳光蒸发了山中的浓雾,显出碧蓝的天。沈雁归坐在崖边,裙角被草汁染成浅淡的绿色。 因为她来这里的次数太多,山石被坐下去一个小坑。沈雁归拆开信封,信纸上字迹凝滞,难得显出几分迟疑。 “沈雁归: 这是我第一次这样叫你,希望不是最后一次。我确实有事情隐瞒了你。我的真名不是徐元烛,而是祝宣。但并非有意欺瞒。只是我曾与人以天妖祝宣之名结下契约,如果我承认这个名字,这份契约对我造成的束缚也就越大。所以我选择利用徐元烛这个化名行走世间,在不承认我是祝宣的时候,我可以短暂摆脱对方的束缚,离开那个牢笼。 很久之前我就猜到了,你绝不会是夷安剑宗的寻常弟子。你也不会撒谎,说‘生在夷安所以爹娘取名夷安’的时候,你眼睛一直在咕噜噜乱转。每次撒谎的时候你总会这样。那时候我就知道了,沈夷安绝不可能是你真实的名字。只是我也没有用真名,所以没有追问下去。 此番我杀了东陆的天妖,了却一桩心事。有她的妖丹相助,我或许可以杀掉我一直想要杀掉的人。如果杀不死,那也没关系。因为我知道即便遇到危险,承影剑主也会不远万里地来救我。只要想起你,无论相距多远,我都会有勇气回到那里去。” 沈雁归一时失神,手中信笺被风吹远,落入底下的深涧。她如梦初醒,毫不犹豫地跃下山谷。 “噗通”一声,沈雁归落入水中,被流水打湿的信笺字迹模糊。湿漉漉的头发黏在额头上,沈雁归仰躺在河水上,将信纸放在心口。已经模糊的歌声穿透二十六年的时间重回耳畔,是她当年和徐元烛一起去听的霍小玉。 “山上复有山, 何日大道还? 欲化望夫石一片, 要寄回文织字难。 纵有这爱如冬日寒炉火, 只怕那弃若秋风扇一团。” “对你来说,杀什么人需要二十六年?” 对成熟的天妖来说,这个世界除了同族,几乎不存在任何能够威胁到他们的存在。什么样的敌人能拖住天妖的脚步,以致祝宣二十六年不曾寄来第二封信? “只是借口吧?让我一直等下去的借口。” “刺客有他们效忠的主人,为他们的信仰做事。而我们末流杀手,只为钱财杀人。”老人伸手进袖,调整了弩.箭弹道。方才施颂真不过轻轻一捏,便将这架箭在弦上的暗器捏得变了形。 “我们这样渺小的存在,怎么可能有机会接触到鱼肠剑主那样的大角色?即便是龙渊人,亲眼见过鱼肠剑主的人也不会超过五个。而见过刺杀之剑真容的人,最后都死了。” 施颂真微有失望,咬一口春卷。老人眼中微芒一闪:“不过姑娘如果实在想见鱼肠剑主,也不是毫无办法。” 第 35 章 囚笼(二) “龙渊城虽名为刺客之乡,却只有我们这些末流杀手。真正的刺客本营并不在此,而在龙渊内部。只有被选中成为刺客的孩子,才能进入那里。为龙渊效忠的刺客,可以实现他们的心愿。”老人瞥一眼施颂真的脸色,“如果姑娘想见鱼肠剑主,可以去前边街上揭榜,看看能不能得到这个机会。” 让她失望的是,眼前姑娘始终面色红润,丝毫没有中毒的迹象。施颂真吃完两根春卷:“多谢。” 龙渊城内,唯有这条街上四处贴着白榜,上面用红墨各自写着“刀”“剑”“枪”“弓”等字。底下又另起一行小字缀在角落:龙渊之下,行刺一生。凡入此门,死生勿论。 城中行走的人们根本不会看这些白榜一眼。即便不小心瞥到,也会立即闪开目光,如避蛇蝎。施颂真掲了一张“剑”字榜单在手,不多时,前面酒楼便出来一位满面笑容的中年男子。他引施颂真进入楼中雅间,分宾主坐定。 “姑娘是剑修?想当一名龙渊刺客?” “是。”施颂真取一柄寻常长剑放在桌上。 “姑娘可知,龙渊刺客即便能成功杀人,也拿不到多少钱财。如果姑娘是为了金银而来,还是当个寻常杀手比较稳妥。” 施颂真在外面呼唤承影剑主的名字,却半点不闻沈雁归应答,不由得焦躁起来。烛龙张嘴的那一瞬,施颂真因为神剑之间的共鸣,察觉到了承影剑所在,却不能感知到剑主气息。 难道沈雁归已死?徒留承影剑在结界中? 在猜到祝宣就是徐元烛后,赤霄剑灵原本已经打消了剖开龙腹救人的打算,但沈雁归不回应她的呼唤,失去理智的烛龙又屡次三番试图杀死她,渐渐耗光了施颂真的耐心。她决意亲自去天妖烛龙腹中一探究竟。 毕竟神剑注定无法死去。如果沈雁归当真遇到不测,施颂真也不必再手下留情,直接将祝宣送到地下去陪故友。 无需言语,谢扶舟已经猜到了她的想法。这一次他没有挡在施颂真面前。 “你想好了?我陪你。”他以为谢扶舟还要继续装傻,然而狐狸开了口,声线清冷。 “尊驾便是纯钧剑灵孟逢春?” 孟逢春眉毛一动:“你会说话?” “我早已开了灵智,只是被淳于意封印,无法修出人形。”狐狸语气诚恳,“听闻神剑剑灵能斩断因果、破坏诅咒,故而今日斗胆前来请求纯钧剑灵伸出援手,助我摆脱别人的束缚。” “你怎么确定我会帮你?” “你会,”谢扶舟微笑,眼神骤然冷下去,“反正尊驾也不是第一次这么做了,不是吗?” 话犹未了,白狐猛然蹬腿,朝纯钧剑灵脸上直扑而去! 没有人能比谢扶舟更了解谢扶舟。在看到自己尸体的那一刻,九尾天狐便意识到了问题所在:另一个“谢扶舟”在被杀前,对凶手毫无防备之心。 什么理由能让天妖放心迎向神剑剑锋而不逃跑?谢扶舟扪心自问。答案唯有一种可能:孟逢春答应为他解开淳于意的封印,动手时却没有刺向他的胸膛,反而割掉了他的头! 谢扶舟突袭虽快,但纯钧剑灵只是漫不经心地一挥手,白狐便整个翻滚出去,轰然撞塌四指宽的长廊栏杆! 木屑纷飞,尘埃四起,撞在墙上的狐狸喷出一口鲜血,却没有人出来查看发生了什么事。孟逢春以剑气结界封印整条长廊,谢扶舟的任何挣扎都无法透过结界传入其他住客耳中,当然也包括施颂真。 自施颂真关上门的那一刻开始,谢扶舟已整个掉进孟逢春的陷阱里,休想轻易脱身。 “既然你已经猜到是我,为什么又要过来自寻死路?” 脚步声靠近,天山白狐眼前垂下死亡的阴翳。纯钧剑灵低垂眼眸,神情温柔而困惑。 “倘若你向颂真表露身份求取庇护,或许还有一线生机。可你偏要来找我,是觉得我不敢对你动手?” 不是这样的。 不知为何,谢扶舟和施颂真虽是初见,但二人每每相处,总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谢扶舟看得出来,施颂真深深信任着孟逢春。剑主和剑灵十多年相伴积累的感情,不是一只初来乍到的陌生狐狸能轻易动摇的。 坦诚不一定能换来庇护,反而可能引来施颂真的猜忌。 “我只是想不明白,你为什么一定要杀了我。”白狐挣扎抬头,“就因为我是天妖?可我被淳于意封印,注定要成为他的食粮,怎么也无法祸乱人间。想要天妖妖丹?可你并没有带走另一个我的尸体。何况神剑注定不能飞升,你就算得到我的灵魂和身体也没什么用处。” 他声音渐渐微弱下去:“是淳于意派你来的?可你不是施颂真的剑灵吗?怎么会听他的话?” “和淳于意没有关系,”孟逢春淡淡,“就凭他,也妄想差遣我?” 神剑不是眼瘸的天妖丰双,他们能看清人族的灵魂因果,怎么会看得上淳于意。纯钧剑灵和南国国主的所有交集,只有一场关于因果的交易。 仅此而已。 “那就只有施颂真了。”谢扶舟低低笑起来,“你害怕我留在她身边,害怕我的出现会给她带来某种改变,所以才要提前——” 话音戛然而止!纯钧剑气自空中无声浮现,转瞬没入白狐心口。带着热气的妖血泼洒而出,溅上孟逢春面无表情的脸。 这不是他第一次对谢扶舟动手。早在十五年前的蓬莱岛上,孟逢春刚得到施颂真的身体后,第一件事便是要杀了这个碍眼的谢扶舟。然而盛怒的纯钧剑灵刚得肉身,不曾看清天山白狐心脏处缠绕的因果,反倒误打误撞帮助谢扶舟解开天妖最后一道封印。 这种低级错误,纯钧剑灵不会犯第二遍。他冷眼看着天山白狐在剑气下垂死挣扎,一颤没了气息。迟到了十五年的死亡重又降临,孟逢春终于可以毫无后顾之忧地将施颂真带出幻境。 只要没有和谢扶舟相遇后的记忆,施颂真就能继续留在纯钧剑灵身边,一切还来得及重新开始。 谢扶舟既死,用来断绝他逃生之路的剑气结界逐渐消融。孟逢春转身回房。他刚迈入屋门,耳朵忽然一动! 应该已经死去的谢扶舟,居然再次拥有了心跳! “轰隆”一声巨响,窗户应声而塌!天山白狐蹿起的速度快如闪电,眨眼间撞开紧闭的窗扉,直接闯进施颂真的房间!热腾腾的水气在浴桶上升起,从梦境中惊醒的少女正要浮上水面。 孟逢春一刹那反应过来,他中了谢扶舟的奸计! 失去记忆的施颂真不记得谢扶舟,却全心全意地信任将她抚养长大的兄长,相信纯钧剑灵孟逢春是个品格高洁的好人。即便谢扶舟指证孟逢春对他怀有莫名恶意,施颂真也不会相信,反而会怀疑这只潜藏在自己身边的天妖别有用心,故意离间剑灵剑主感情。 可如果施颂真亲眼看到了呢? 从一开始,谢扶舟要的就不是从孟逢春这里得到被追杀的原因,他只是需要一个契机,一个暴露孟逢春杀意的契机。施颂真性格偏执,只相信自己亲眼看到的东西,即便是亲近之人的辩解,她也未必会听。 唯有她亲眼目睹孟逢春对无辜之人动手,谢扶舟才能有摧毁这份信任的把握。 他做到了。 “逢春,是你吗?” 施颂真的疑问落在地上,无人应答。隐在暗处的纯钧剑灵沉默片刻,转身离去。 施颂真脚步顿了顿:“没有那个必要。只要你能保证暂时不要杀了祝宣,随便你干什么。” 对如今的谢扶舟,施颂真的感官很复杂。原先她给了这只狐狸一剑,切断了婚契,本以为二人此生不会再见。没想到谢扶舟却再次出现在她面前,好像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在赤霄剑锋陷入谢扶舟胸膛时,快速闪现的记忆提醒施颂真,当年蓬莱岛发生的事不是她以为的那么简单。然而如今谢扶舟已经放下一切选择向前看,有了新的未来和人生。那么二人当初发生了什么事,真的还重要吗? “上次我们见面,你被困进了梦妖幻境,有些话我可能没有说清楚。”施颂真没有回头,“谢扶舟,我不追究你送剑另娶这许多事,你也不要来找我。就当我死了,从来没有复活过。这样无论是对你我,还是对叶雪衣都好。” 既然已经舍弃了过去,无论有多少理由,都不要为过去之人回头。芙蓉剑不算聪明,没有处理前任和前任未婚妻的经验,唯一的办法只有快刀斩乱麻。 话音未落,施颂真猛然跃起,向天妖祝宣一剑劈去!这一剑她没有使用任何剑法,只是平平无奇的一刺,伤害不了烛龙,却能令他感到警惕从而反击。烛龙从窒息中缓过神来,被刺痛激怒的他向施颂真张开嘴,一口龙息将吐未吐! 轰然一声巨响,龙渊洞窟石壁应声而塌!施颂真从烛龙的瞳孔中看见身后破碎的石壁,尚未来得及回头,谢扶舟冷不防从一旁扑出! 九尾天狐舒展长尾,再次将施颂真卷走。连续不断的山石炸裂声,烛龙甚至没有来得及看清真正的敌人是谁,便被长剑击飞。 “叮叮叮”,连续不断的金铁之声!烛龙身躯被十七道剑影牢牢钉死在石壁上。他发出一声凄厉的悲鸣,随后低下庞大的头颅再不动弹。 凌厉的剑气向施颂真这里扑来,施颂真更不思索,一剑化万构筑结界,将来人的攻击尽数挡住。烟尘中传来一声轻咦,随后灵力扑出,将此处水尘涤荡而空。 “不愧是芙蓉剑,即便死去了十五年,威严依旧不减当年。” 从烟尘中踏出一位红发青年,神剑剑威飚射而出。谢扶舟猛然闪身至施颂真身前,金色竖瞳中飚出滔天怒气。 太阿剑主,淳于意! “鱼肠?还是太阿?”沈雁归重新合上眼,“辜廿一这次回来得倒快。” “都不是。” “都不是?” 承影剑灵没有立即回答,半晌方道:“我辨认不出对方的身份,他似乎不是我兄弟中的任何一个,但那又的确是神剑的气息。” 沈雁归没有再问。承影剑灵重新稳定了保护沈雁归的神剑结界:“你又梦到什么了?我刚才见你气息不稳,但又不好把你叫醒。” “梦到了很久以前的事,”沈雁归声音很轻,恍若梦呓,“我梦到了很多人,有师父,师兄,死去的朋友,还有……” 还有那个半死不活的,把她困在这里的祝宣。 第 36 章 囚笼(三) 沈雁归第一次遇见祝宣,是个雨天。 那时她还不是夷安宗主,只是个爱喝酒的普通剑修。除了身怀神剑承影之外,沈雁归和其他夷安弟子并无太多不同。夷安弟子每月下发的分例灵石被承影剑主折作酒钱,全部花在了酒楼里。每次灵石不到月底就得花个一干二净,沈雁归只得暂时先赊着酒钱,等下月月例发了之后再补。 东陆的酒饮了个遍,承影剑又把主意打到了南国。她听闻南国有一美酒,名为洞庭春色,和城阳郡的琼壶歌月相比也绝不逊色。于是夷安剑修不远万里去往南国,将全副身家换了两坛美酒。 除却这两坛酒外,沈雁归浑身竟摸不出第二个铜板,再买一碟下酒菜。她拎着酒葫芦在竹林中边走边喝,不知不觉下起了雨。 眼看路边有个废弃茶棚,沈雁归蹲在檐下,将喝空的酒坛放在林中,接那些从竹叶上滑落的雨水。带着竹叶清香的雨水滴入酒坛,泠泠有声。 “你接这些雨水做什么?”身前忽然响起年轻男子的声音。 隔着窗儿点滴不休。”在出世的七神剑之中,唯有纯钧对神剑的使命最为抗拒,从不认主。他游离于六神剑之外,既不会为了人类对兄弟出手相助,也不会因为维护剑主和其他剑灵剑锋相向。唐拓自认和孟逢春没多少兄弟情谊,不明白素来冷漠孤僻的纯钧何以忽然横插一手。 “因为你还有和相爱之人在一起的机会,既然有机会,就不应该错过。” 唐拓无端从这句话里听出几分萧瑟。孟逢春声音依旧温和:“如果你能通过浮川弱水的考验,你就能得到一只金翅红翼蝶。届时你和那只瓷灵在它面前许下相守一生的承诺,你们就能永远在一起,再也不会分开。” 唐拓种种执念,皆是由失去王淳意而起。而今他被施颂真拉进浮川弱水,未尝不算是一种机缘。若是他能顺利认清自己的心意,得到红翼蝶的奖赏,唐拓和王纯一的灵魂便能一直相守,再也不必重蹈覆辙。 唐拓眼睛微微亮起来:“如果我得到那什么蝴蝶,它能把我带到淳意身边去吗?” 孟逢春惊奇地笑:“当然不能。” 在金翅红翼蝶面前许下誓言需要双方同时在场,蝴蝶才能将爱侣二人的灵魂缔结在一处。而王淳意的灵魂已经分裂遁入阴界,怎么可能会出现在唐拓身边。 “何况你得到红翼蝶的前提,是你在幻境中再次爱上王纯一。等到那个时候,你真的还会在意王淳意?”纯钧剑灵观察唐拓的神情,“难道你要抱着一颗爱上别人的心,去往你曾经的爱人身边吗?” 那未免太过荒唐。 唐拓沉默半晌:“逢春,你说的东西对我来说太遥远了。如今我的心里只有淳意,每天想她想到恨不得为她去死,你却告诉我未来会爱上那只瓷灵。我没有办法理解,更不愿意接受这样的未来。” “既如此,你是想一直待在这里?” 浮川弱水只是记忆的延续,只要当事人愿意,可以在这里经历一段和现世完全不同的人生,永远停留于此。 只是孟逢春没想到,唐拓居然也是这种自欺欺人的性格。 “既已知道是虚假,便没有留下来的必要。”唐拓举起湛卢,“不管什么诅咒,斩断就好了吧。” 被孟逢春惊扰,唐拓终于打破浮川弱水的禁锢,看清左胸新添出的那一条因果。淡淡的水色,如雾气一般从心脏蔓延出去,通往未知的虚空。先前湛卢剑灵也曾看到它,但总有一种力量强迫唐拓忽略了这份因果,让他下意识不去细想。 湛卢剑尖对准唐拓心脏,却迟迟没有刺下去。 “怎么,后悔了?”孟逢春饶有兴致挑眉,“如果不是因为我注定无法伤害你,倒是可以勉强代劳一二。” “你说过,我变成这样是因为中了河神的诅咒,失去了后面的记忆。”唐拓握紧剑柄,“等我斩断了这份诅咒,是不是记忆又会回来?” 他还是会变成未来移情王纯一的唐拓,那个湛卢剑灵不愿意接受的自己。 “应该是。” 久久的沉默。忽然“当啷”一声,湛卢神剑脱手,剑尖向下立在地上。 “那我宁可不要解开这份诅咒,就这样从这里走出去。”唐拓漠然,“我不明白未来为什么会变成那样,但我至少可以自己选择要不要想起来。” 无论未来如何,如今的湛卢剑灵永远只会爱王淳意一个。即便他无法离开人间,无法进入下界,至少唐拓每次想起淳意的时候,万般苦涩中也夹杂着些许回忆的快乐。 “这就是你的决定吗?”孟逢春喟叹,“那王纯一怎么办?” “什么?” “屋外的那个王纯一,并不是浮川弱水的幻象。而是真正的,你亲手创造出来的瓷灵。如果她心中没有任何人,就不会陷入这场幻觉,更不会失去和你相遇前的记忆。”孟逢春隔窗看出去,厨房里的王纯一正在吃花糕,“要不要猜一下,她心里的人到底是谁?” 瓷灵因本身的脆弱,出世后一直困守清凉谷,不曾外出,自然也见不到外人。唐拓皱眉,他被河神诅咒失去了记忆,自然也无法猜出未来的他和王纯一关系发展到了什么地步。 “无论如何,未来的你确实爱上了她。可你若是就此离去,幻境中的她不会见到你,不会爱上你,更不能从这里出去。”孟逢春说,“我很好奇,你会怎么处理。是要舍弃她吗?” 唐拓没有立即回答。他凝视纯钧剑灵的背影:“逢春?” “嗯?”斗笠青年回头,含笑的眼眸盛满银白的雪。 “你也有了爱的人吗?你舍弃她了吗?” 纯钧剑灵不笑了。青年冷漠的银眸渐渐爬上烟灰色,轻柔温暖,如同鸽子的羽毛。 那是另一个人灵魂留下来的痕迹。自十五年前蓬莱岛上契约成立的那一刻,孟逢春注定要带着施颂真的因果活下去,此生此世无法分开。 “是啊。” 过了半晌,唐拓才听到了对方的回答。永远温和的纯钧剑灵垂下眼眸,掩住那一抹烟灰的沉郁。 “这是我这辈子,最后悔的事情。” 徐元烛身为南国人,不通东陆方言。偶尔有听不懂的话,沈雁归便小声解释给他听。故事说霍小玉被昔日海誓山盟的爱侣辜负,书信全无,最终一病不起,含恨而终。徐元烛听完发出疑问:“李十郎既然狠心绝情至此,为何霍小玉舍不得杀了他,临终前还要替他求情?” 沈雁归一时间被问住:“我怎么知道。如果换了我,也不需要那位侠客出手,李益一定会死在我的手上。” 那时的沈雁归,并没有想到徐元烛会和李益一般一去不回。承影剑主扪心自问,她绝不会成为第二个霍小玉,因为她有惩罚天妖的力量,所以她绝不会轻易放过那条烛龙。 但同时她又忍不住侥幸想,也许徐元烛隐瞒她是有苦衷的呢?也许徐元烛不告而别也是有苦衷的呢?天妖不能轻易泄露自己的身份,正如无法向南国人透露剑主身份的沈雁归。如果当初竹林相遇,沈雁归和祝宣互相通了真实名姓,两人也许当场就会动手,自然不会有今日。 可又为什么?你暴露身份后会立即选择逃走,而不是选择当面和我解释? 你就这么确定,我一定会厌恶真实的你吗? 薄雾弥漫,蒲公英被风从谷底吹上山崖,遮住了少女的眼睛。曾经和她互相依偎的青年却已不见踪影,并无半点音信。 年少的承影剑主忽然不能自抑地哭起来。 从山崖上俯视而下,可以看见山间飞流直下的瀑布,田间“吱呀”转着的水车,从屋顶上升起的袅袅炊烟,远远传来同村叔叔婶婶的山歌声。淳于意站在瀑布旁,山风吹散了他枯草般的乱发。他忽然抑制不住地想,也许从这里跳下去,就能摆脱这具沉重无用的身躯,获得真正的自由? “我是不介意你自杀,不过能不能换个地方?”身后传来旁人困扰的声音,“我很喜欢这里,不想让它染上半点血腥气。” 淳于意猛然回头,映入眼帘的是一位风采过人的青年女子。她生着一双赤红的眼眸,睫毛却是浅淡的金色。 说话间她往这里走近了几步,这下淳于意更能确定了:对方的右眼是重瞳。 “我不想自杀,我不想死,”淳于意听见自己干涩的声音,“我想活下去。” 对方显然没有料到他会这样回答,惊讶地瞪大眼睛:“可我看你刚才那样子,分明就是想跳下去。” 那双漆黑的眼瞳瞪大时有一种莫名的天真,又因为那只重瞳显得分外吓人。青年女子认真凝视淳于意一眼,随后摇头:“你身无灵力,分明是个凡人。如果你跳下去,一定会死的。” 淳于意那颗孱弱的心脏忽然“砰砰”乱跳起来。如果她能看清别人身上的灵力,岂不是说她能修行? “我是住在山下的淳于意,”他试探地问,“大姐你是妖,还是哪里的修者?” “丰双,是很厉害的天妖哦。”女子拍拍他的脑袋,笑容和善。 “还有,不准叫我大姐,我没你这么一个便宜弟弟。” 后来的日子里,一人一妖逐渐熟稔起来。天妖丰双几乎不曾与人接触过。因为她生来不死,一直对脆弱的人族有些好奇。而淳于意又是其中格外脆弱的那一个。因此丰双对他总是轻拿轻放,生怕手一重就把这个病歪歪的人族幼崽捏没了。 过了四五年,孩童淳于意长成少年,心疾加重,垂危将死。天妖生出恻隐之心,给了淳于意一根神羽,让他重获新生,还拥有了可以修行的妖力。 作为回报,淳于意吃掉了她,一根羽毛也没有剩下。 这是淳于意吃掉的第一只天妖,但不是最后一个。 “第二道悬赏,目标天衍宗宗主,辛世恭。” “雇主只要求杀死湛卢剑主,对神剑湛卢无要求。如果在场诸位有人能杀死辛世恭,湛卢神剑可自留。” “说得轻巧,”大厅中有人低语,“辛世恭可是货真价实的神剑剑主,可不是叶雪衣那样的半吊子!” 一千份红榜飞向大厅各处,老头捧出第三叠红榜。在场之人皆屏住呼吸,一边在心中衡量取舍,一边等待第三位刺杀目标。 “第三道悬赏,目标天山芙蓉剑,施颂真。” 第 37 章 囚笼(四) 一片死寂。片刻后,在场之人如同炸了的油锅,一时间都吵嚷起来。 “肃静!”老头却似早有预料,再次鸣锣,“雇主说……” “说什么?天山芙蓉剑早就死了!我们要怎么才能杀死一个死人?”有沉不住气的汉子上前,一拳砸在老头面前桌上,“如果他想杀的是最近那个疑似施颂真复活的女子,那家伙可是神剑剑灵!什么人能杀死神剑剑灵?你这是让我们去白白送死!” “咻”一声,四支黑铁箭矢冷不丁从暗处射出。壮汉瞳孔骤缩,急要回避。然而已来不及。 施颂真和淳于意不熟。她对南国国主的唯一了解,只有当初在天山时一封封往来信件。 那时天山秘境内的家务还由谢扶舟一手包揽,起初太阿剑主的信被这只白狐挑出来,全部扔进火盆里烧了。后来施颂真发现不对,谢扶舟才心不甘情不愿地留下南国国主来信,一句句念给施颂真听。 那些冠冕堂皇的话,施颂真多听两句就忍不住犯困。她有时忍不住怀疑谢扶舟在胡言乱语,然而拿来信件一看,却和他念的一字不差,都是些说了等于没说的废话。由此看来,施颂真以为淳于意必然不怀好心,存心用接连不断的书信把她无聊死。 那时她从未疑心过,谢扶舟早在她之前知道了淳于意的存在,还和他有着不浅的渊源。 “你很聪明,想到了借助神剑之力斩断因果。”淳于意遥遥一点谢扶舟,“这么多年,你是唯一一个完全摆脱我束缚的家伙,祝宣也没能做到这一点。” “这算是夸奖吗?”谢扶舟冷笑一声。 “不,”淳于意摇摇头,“是惋惜。” 天妖身躯极为强悍,即便被人重创,也能很快痊愈。除了神剑。同为天地所生的灵物,神剑能够斩断因果,自然也能伤害灵体,杀死鬼魂。神剑造成的伤口,即便肉身的伤口能够愈合,可永远无法做到真正的恢复如初。 灵魂的创伤是永远不会消失的。只是时间过得久了,当事人淡忘了。 “淳于意,你是不是忘了,我和你之间还有一笔旧账要算?” 施颂真挣开白狐长尾,脚尖轻点,轻飘飘落在谢扶舟身前。谢扶舟刚欲阻止,赤霄剑灵反手挥剑,无数剑气横扫而出,眨眼堵住九尾天狐所有去路,将谢扶舟困在原地。 芙蓉九剑·七剑镇岳!孟逢春一直在想,如果施颂真在他沉睡的那些年里没有遇到谢扶舟,没有和谢扶舟在一起,等他从纯钧剑心里苏醒,绝对不会因为嫉妒对颂真做出那种事。他会和施颂真在一起,即便只是以剑灵和剑主的身份相伴百年,那也很好。 只要二人之间没有插入第三者,他都能接受。 事实上,谢扶舟并没有绝对的把握。他只是在赌。 天妖妖身被封印,谢扶舟甚至不能修出人形,身侧却有一个虎视眈眈的神剑剑灵,随时可能要了他的小命。在这个诡异的地方,能从孟逢春手下保住他的只有施颂真,为了得到她的信任,谢扶舟能做任何事。 不过是赌一次罢了,难道还有比死更可怕的事吗? 明明是在大量失血,狐狸的体温却不降反升,隐隐有发烧的趋势。施颂真湿淋淋地将谢扶舟从水中抱起来,用浴衣的衣袖擦他肚子上的血迹,准备上药。 然而她惊讶地发现,狐狸腹部伤口竟然在缓慢收拢。新生的肉芽在断裂的伤处增生蔓延,不一会儿便将伤口堵住了。 她拿捏不准到底是什么情况,只得以水诀将狐狸毛发弄干,将谢扶舟放在榻上。狐狸撞开的破窗在寒风中摇晃,“吱嘎吱嘎”,眼看是坏了关不上。施颂真一挥衣袖,木桶里的水迅速跳跃攀爬上窗,不一会儿便凝结成冰,将寒气隔绝在屋外。 恰在此时,白狐睁开眼睛,有气无力地“哼”一声。施颂真眼疾手快打开玉瓶,便要把药液往这狐狸嘴里倒。然而狐狸紧紧咬着牙关,不肯喝施颂真的伤药。 “不吃药也没关系吗?你好像伤得很重。” 狐狸摇头。这种关头他终于没办法再装傻下去。施颂真松了口气。依穆元青所言,谢扶舟的生死和她能不能离开浮川弱水息息相关。即便这只狐狸只是诅咒捏造的幻影,她也不能眼睁睁看他去死。 她趴在床边,一下一下顺着谢扶舟的毛,希望狐狸能好受些。气息奄奄的谢扶舟刚睁开眼,便看见施颂真还穿着泡澡的浴衣,连头发都是湿漉漉的坐在他身边,棕褐的眼眸里满是关切。 去换衣服,不然会着凉。谢扶舟想。然而他如今连说话的气力都无,只能奋力抬头,咬住施颂真的衣袖。 “放心,我不会走的。”施颂真误以为谢扶舟是怕她离开,反手握住狐狸爪子。这时她才发现自己浑身都是水,摸得白狐爪子冰凉,当即掐诀去了身上水汽。 谢扶舟放下心来,刚要合上眼。 这时他闻到了,门外孟逢春的气味。 纯钧剑灵刻意收敛了自己的气息,十七岁的施颂真无法发觉。但谢扶舟是天妖,感知外界更多是靠直觉。他意识到此刻孟逢春就站在门外,一时间愤怒压倒了惊讶。 恐吓的低吼在狐狸喉咙深处滚动,谢扶舟却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愤怒。 “又怎么了?”施颂真歪头,轻轻捏一下他的爪子,“是哪里不舒服吗?” 在她的神识里,屋外长廊的灯火早就熄灭了。只有从门缝溜进来的风吹动了大堂中的帘子,除此之外别无动静。 谢扶舟住嘴,将吻部插进松软的枕头里。他本想告诉施颂真屋外有人,但一想到先前吃饭时施颂真和孟逢春的亲近,顿时犹豫了。目前看来,施颂真和孟逢春有他无法插手的十一年人生,比起路上随便捡的一只狐狸更亲密十分。 这时候叫施颂真开门,等于谢扶舟又给了施孟二人夜里促膝长谈的机会。若是孟逢春几句花言巧语,施颂真没准又能被糊弄过去。谢扶舟没这么傻。他若无其事地对上施颂真怀疑的眼神,憋出几声撒娇的“嘤嘤”声,拿鼻子拱了拱施颂真的脸。 “我说你这家伙,”施颂真捏住他的吻部,“其实是故意的吧?” 寻常人洗澡并没有穿浴衣的习惯,谢扶舟却执意要施颂真穿上衣服泡水。如果施颂真没穿,窗户被撞开的时候难免尴尬。如此一想,施颂真很难不怀疑这只狐狸是不是早有预料。 谢扶舟迷茫,有气无力地摇摇尾巴。 “……算了。”施颂真觉得不能和这只狐狸计较。北境气候比西域和南国寒冷上许多,开始犯困的施颂真摸了一把被子里面,发现没多少热乎气,谢扶舟身上依旧冰凉。 她掀开被子躺进去,替这只伤重的狐狸渥着。 施颂真此次出剑并未动用全力,对谢扶舟来说,挣脱剑气不是一件太难的事。但他留在了结界中,没有继续动弹。 “龙渊是你的势力?”赤霄剑灵抚摸长剑剑锋,目光在淳于意和辜廿一身上来回一圈,“二十九年前,辜十九试图在天山刺杀我,可是出于你的授意?” “施道友也知道是二十九年前了。辜十九当初在北境遇到尊驾纯属意外,在下又怎能未卜先知?他未能得手,反而死在了尊驾手下。我尚未追究足下的过错,施道友反而问起我来了。” 淳于意四两拨千斤:“何况辜十九当初刺杀的是纯钧剑主施颂真,如今足下不仅死过一次,甚至已经不算是人。那前世为人的种种旧怨,还要再提吗?” “好,那我们不提旧怨。”施颂真抬起下颌,往石壁上钉死的烛龙点了点,“第二件事,沈雁归是被你关在这里的?” “尊驾误会了,我哪里有这个本事。”淳于意笑起来,“承影剑主想留在这里,完全是出于她自己的意愿。作为东道主,我们也不好贸然赶走一位神剑剑主。她想留多久,都只看她自己。” “不要拐弯抹角,我没时间听你在这说书。”施颂真嘴角的微笑淡去了,“直说吧。如果她想出来,是不是非得杀了这条烛龙不可?” “看来天山之主已经告诉过你了。”淳于意看向结界中的谢扶舟,“不错,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画地为牢,传说中最残忍的关押方法。囚犯明明只要迈出一步,便能离开困住他的囚笼。但这一脚却又万万不能迈出。倘若当真是一座精钢浇铸的铁牢,囚犯或许还能死心。但这座囚牢千疮百孔,处处都是生机,却又半分不给囚犯挣脱的机会。 对身处绝望之境的人来说,希望是毒药。对沈雁归来说一样如此。她一日无法下手杀死祝宣,便一日得不到自由。 这的确是承影剑主的选择,但她又别无选择。 “承影剑主愿不愿意出来,是她自己的事。而新生神剑未来剑主是谁,却是全天下都关心的事。”淳于意说,“说来施道友可有满意的剑主?在下可以——” “不劳国主费心,我没有认主的打算,”施颂真打断淳于意,“我生性懒惰,做不了别人手中刀剑,只能做我自己。如果不慎认了如国主一般的剑主,只怕我是有冤无处诉。” 淳于意嘴角微笑加深:“你还真是……和孟逢春一模一样。” 谢扶舟第一次将目光从施颂真背后移开,施颂真难得正眼打量起淳于意:“你见过逢春?什么时候?” “很久以前的事了,那时候恐怕你的祖父都没有出生。”淳于意低头,看向手中的太阿剑,“那时他也不肯认我为主,却想得到我的契约术。我告诉他,淳于意不做赔本的买卖。如果他想得到什么,必须拿出等价的东西来换。” “如今这条道理同样适用于你。”淳于意抬头,“如果你想救出承影剑主,必须向我献出忠诚。” “救她?”施颂真扯了扯嘴角,“你刚才不是说过,沈雁归留在这里,完全是她自己的选择?既然是她自己想留下来,我又要怎么救她?” “承影剑主不愿出来,一来是因为她深爱天妖祝宣,所以不愿让他死去。世间除了我,没有人知道如何解开这个结界的同时不伤害天妖本体。二来祝宣体内结界关着千千万万没有去往冥界往生的鬼魂,一旦逃出结界,必将为祸人间。”淳于意摊开手,“但此地有三位神剑剑灵在此,何愁杀不了他们?” 闷热的腐臭扑面而来,施颂真睁大眼睛,只见青年脚底不远处亮起两盏巨型红灯笼,有黑影在灯笼下晃来晃去。施颂真的心脏不自觉开始加速跳动,她的预感告诉她,有什么东西要来了! 一声龙吟!黑影终于显出原形。原来那两盏灯笼,竟是龙的眼睛!被束缚于此的烛龙察觉到了神剑的气息,从睡梦中惊醒。他猛然从深渊底部跃起,向着危险源头的施颂真扑去! 在烛龙张嘴的那一瞬,施颂真心脏一瞬间收紧! 不会错的,那气息是承影剑!沈雁归就在那里! 烛龙从深渊中腾跃而出,将挡路的银网和青年刺客尽皆吞入口中。对天妖而言,没有他们无法消化的食物。施颂真待要任烛龙吞下,去他腹中寻找沈雁归,忽听身后传来一声凄厉狐鸣! 巨大的白色天狐从天而降,径直越过了施颂真。毛茸茸的九条尾巴一甩,便将施颂真护在身后。 他一爪挥出,便抓裂了烛龙翻起的上唇。 第 38 章 囚笼(五) 施颂真只觉身体一轻,下一刻她已被狐尾拥簇而起。 狐尾扑面而来,糊了施颂真一脸。完全是下意识的,施颂真习惯性伸手摸了一把九尾天狐的狐尾根部,能轻松刺穿鱼肠剑主的尾毛如今蓬松柔软,一如当年。施颂真没有忍住多摸一把。 正和烛龙战斗的天狐身体一僵,浑身毛发猛然炸开! 只这一僵,被天狐一路压制的烛龙便得了机会。长长的龙尾骤然从深渊中甩出,谢扶舟不防,被祝宣一尾巴重重甩在胸膛! 地动山摇! 最后关头,九尾天狐骤然翻转身体,将原本挡在身后的施颂真护在怀中,硬生生撞上龙渊石壁!上方传来人声惊叫,谢扶舟将施颂真护在身下,挡住上方滚落的大块山石灰尘。那些砸在狐狸脊背的石头坠落深渊,隐隐听见下方的水声。 烛龙一招得逞,待要乘胜追击,却见眼前的天狐眼中金光一闪,是被激怒的征兆。施颂真只觉束缚着她的狐尾倏忽放松,将她轻轻送到石壁上。 接着谢扶舟俯冲而下,和祝宣斗在一处! “是颂真,不会错的。”沈雁归神情复杂,“她居然能找到这里来。” 外面少年剑灵声音比之十五年前稚嫩了些,却更接近她刚认识施颂真的时候。作为施颂真好友,沈雁归当然知道施颂真三大忌讳:谎言,欺骗,和威胁。 离开夷安前,沈雁归不想和旁人提起旧事,没有告知任何人她的目的地,于是她被天妖身躯囚禁于此,被迫和外界断了消息。 承影剑主万万没有想到,第一个找到这里来救她的,竟然是死去的故友芙蓉剑。 “一个人要怎么才能变成剑灵?”沈雁归问,“我不明白。” “我也不清楚,从前我从未见过这样的存在。”承影剑灵回应她,“我们生于神剑山业火,天地赋予我们灵智,从此神剑才能拥有灵魂。但我从未听说过,已经死去的亡魂竟然能够成就剑灵之身。” 不是天定,就一定是人为了。承影剑灵想。能做到这一点的人可不多。 “现在颂真被淳于意缠住,暂时没时间杀死它。”沈雁归隔着剑气结界,虚虚抚摸外面蠕动着的肉壁,“可她如果想要救我,早晚会下手的。” “纯钧剑主追杀淳于意,便是为了在不杀死天妖的同时救出你。我想这一点应该暂时不用担心,”承影剑灵宽慰她,“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施颂真应该不想杀死祝宣。” “即便是为了谢扶舟?”沈雁归嘴角浮起苦笑。说起来,施颂真刚继任仙都少主之位时,天香司也给她进献过一批美人。 可惜后来这群美少年不知遭遇了什么事,看向她这边时,眼底总闪着微微的怯。来到饮露宫不到三个月,他们便相继哭丧着脸自请离去。 从始至终跟在施颂真身边的,只有一个谢扶舟。 虽说作为仙都少主,看上七八个男人也没什么,他们多少人求都求不来这福气。 可她看上是一回事,被情花咒按头喜欢,又是另一回事。 施颂真天生反骨,当然不服。 “我与你们前任少主不同,并不醉心此道。况且仙都诸事未定,谈何享乐?” 她嘴上带笑,目光却显而易见地冷沉下来,“都下去,休得再提!” 狐族姐弟被她正气凛然的模样所慑,连忙伏地称“是”,领着那群美少年躬身退出。 只有施颂真自己知道,背在身后的那只手忍得辛苦,几乎快将玉简捏碎。 经此一事后,施颂真有了危机之感。 从前她一颗心扑在奚长离身上,眼里再容不下别的男子,倒没有发觉情花咒对她的影响如此之大。 只要看见一个容貌气度对她胃口的男子,她的心跳便会不可抑止地加速,热血上头,甚至于浑浑噩噩失了理智,当真是应了那句“春心频动”的谶言。 施颂真猜测,情花咒发作的对象也有高低强弱之别。譬如从前有谢扶舟在她身边,她并未有发作的迹象,一旦遇上一个看似比谢扶舟更出色的奚长离,她的全部注意力则会不受控制地转移到奚长离身上。 如此看来,要想解决情花咒的麻烦,要么炼制灵药压制。要么找一个比奚长离更听话、更强大的男子为道侣,一步到位。 施颂真选择前者。 她已然试过,普通的清心丹对情花咒无效。要想压制此咒,须得先对症下药,寻到突破口。 观这几次异动,大多因她看见了符合自己喜好的男子,便会心跳加快,忍不住做出一些她平时根本不会做的亲近之举,继而色令智昏,甚至于恨不能将一颗心捧送出去…… 那么换而言之,只要她在心跳加速时强行施法中断,便可规避情咒发动——譬如炼出一种幻形丹,服下后一旦遇见心跳加快之人,便会将她强行变成冷静的山石草木。 至于为何不变成毛茸茸的走兽灵宠,施颂真有自己的考量:走兽亦有欲-望,情动交合,恐压不住情花咒,何况还要冒着被人猎杀的危险,实在划不来。 而草木无心,无心便不会心动,最是妥当。 施颂真依照五味司提供的资料,很是废寝忘食地研发了数日,终于炼成了一颗异香扑鼻的白色丹丸。 正巧玄戈进来述职,问她这是何物。 施颂真捻着那颗白色丹药,微笑道:“清心丸和幻形丹的结合体,我给它取了个合适的名字,叫做‘心花怒放’。若是服下此药的人心跳急促,动了春心,便会化作一枝花,直至一刻钟后心境清明方可复原。” 不得不说,玄戈是个嘴严的合格下属,竟然没有好奇她为何要炼制这种有着奇怪附加功能的丹药。 丹药已成,总要试试效果。 施颂真就着煎雪茶服下丹丸,咽下静候片刻,便见玄戈摆了个姿势,一本正经道:“少主,您看着卑职。” 施颂真抬眸看向玄戈那张粗犷严肃的脸庞,疑惑道:“怎么?” “没有变化吗?” 玄戈摸着下巴,颇为惋惜地摇摇头,“看来此药炼制失败了。” 天妖生来便会自相残杀,只有一个能成为最后赢家。谢扶舟觉醒为九尾天狐后,沈雁归终于明白,她刚认识谢扶舟时便隐隐产生的厌恶,究竟是来源于何处。 作为天妖,九尾天狐早晚要与烛龙决出胜负。彼时沈雁归虽深恨祝宣,可也不希望烛龙是输的那一个。而这一天居然还是来了,在施颂真已经复活的情况下。 她会愿意放过祝宣吗?那可是谢扶舟一定要杀死的天妖啊。 “即便是为了谢扶舟。”承影剑灵出乎意料地肯定了沈雁归的猜想,“你要担心的不该是施颂真,而是淳于意。他不会放过你的,即便需要借刀杀人。” 沈雁归原本黯淡的目光忽然凌厉,她缓缓攥起拳头。 “被关了这么久,你也该想明白了吧。淳于意根本没想要祝宣活下去。即便你念及旧情不愿下手,他也早晚会死。”剑灵声音缥缈,“祝宣如今对淳于意的唯一价值,只是困住你罢了。” 不是为了外边那些亡魂,而是为了夺取承影剑。半年前,太阿剑灵偷袭承影剑主,切断了沈雁归和承影剑灵的因果,斩断了他们的剑主契约。被神剑重创的沈雁归为失控的烛龙吞噬,那时候她以为自己必死无疑。 没想到承影神剑没有放弃她,反而追入龙腹之中。 “如果只是为了阻挡这些亡魂,寻常结界足以。何况外边还有龙渊那些刺客。烛龙结界之所以特殊,只是因为他是祝宣,而你是你。”承影剑灵抚摸着沈雁归的头,沈雁归感到脸上有柔柔的触感。 “如果你现在还无法下定决心,淳于意会帮你解决这个难题,但结局一定不会是你想要的。” “什么?”但穆元青几次诱导她对孟逢春下死手,反而让施颂真起了疑心。 “何况前辈应该知道,剑灵注定不死不灭。逢春当年为我而死,是出于他自愿。除此之外,世间没有力量能杀死剑灵。” 穆元青冷笑:“所以你是不会对他动手了?” “逢春救过我两次性命,又亲手将我养育到大。让我背叛逢春,绝无可能。” 施颂真此生最恨背叛。这不仅是她对身边人的衡量标准,更是对自己的要求。 “前辈几次诱骗我动手,大约是因为如今这般模样,绝不可能靠自己伤到逢春一丝一毫。但我不明白,逢春向来温厚,怎么会和前辈结下仇怨,以至于前辈处处想致他于死地?” 寻常修者会对神剑剑主起杀心,妄想杀死剑主求得神剑。想要杀死神剑剑灵的修者,施颂真还是头一回见。 “好!好!”穆元青连说两声,听上去愠怒至极,“你说得不错,以我现在这般模样,确实无法伤他毫分。不过你也别太得意。你真以为你看到的那个人,是真正的孟逢春?” “你当真觉得我沦落至此,就一点伤不了他?” 穆元青意识虽不能始终保持清醒,但他看得出,孟逢春对眼前这孩子抱有不一样的情愫。在施颂真面前,孟逢春从未暴露他冷漠绝情的那一面。纯钧剑主眼里的孟逢春,善良温厚,从容淡泊,无欲无求。 但那不是真正的孟逢春。真正的纯钧剑灵,施颂真从未见过。 或者她见过,只是后来忘记了。 门外传来“笃笃”敲门声,压在被子上的少年迷迷瞪瞪睁开眼,对上施颂真含笑的眼眸。谢扶舟打个激灵,慌乱退后,不小心“砰”的翻滚到地上。昨日他为孟逢春所伤,后半夜高烧不退,看施颂真看着看着睡死过去,竟不知自己何时已恢复了人身。 纯钧剑灵解开淳于意的第一道封印,还给这只天妖以离开天山的自由。 “谁?”施颂真扬声。 “是我。”店小二说,“孟仙师让我来叫仙长,说是既然已经醒了,早些下来吃饭。” 白光一闪,谢扶舟重又变回狐狸模样,转身便要逃走。施颂真眼疾手快将他抱起,任它四条腿在空中胡乱踢蹬:“知道了,我待会儿下去。” “还有,”小二声音带上些许迟疑,“仙长这窗……” 门忽然打开。披了一件单衣,腋下夹着狐狸的施颂真探头出来看了看。长廊上一片狼藉,破碎的木屑石块散落在地上,一看便知昨夜有修者在此动过手。 其他房间的窗扉完好,唯有施颂真房间墙上破了个大洞,用水诀加以修补。店小二自然能猜到,施颂真和眼前这片狼藉脱不了干系。 “这个算是赔你的。”施颂真递出一只装了灵石的荷包,“辛苦你今日帮我把墙补一补。” “不辛苦不辛苦。” 小二接了荷包,欢天喜地退下。施颂真关门,将狐狸放在地上。谢扶舟还想再跑,却被忽然出现的芙蓉剑气束缚,怎么也无法挣脱。 施颂真懒洋洋打个哈欠:“跑什么?我又没把你怎么样,搞得好像我要吃了你似的。” 谢扶舟沉默。不知为何,他总觉得以原身见施颂真不太妥当。施颂真喜欢毛绒绒的狐狸,却不见得喜欢狐狸变成的少年。 或许是出于直觉,天妖认为自己的人身出现会被讨厌,施颂真不会留他在身边。 “我没想跑,”狐狸终于在施颂真面前口吐人言,“你放开我,我不跑。” “真的吗?那你变回去。”施颂真俯身,伸手点点白狐湿漉漉的鼻子,“你变成人我就放开你。” 屋内光线忽然扭曲。白狐化作一团光影,不断扭曲长高。须臾间,剑影结界内已经没了狐狸,只有满头白发的少年。少年眼瞳是灿烂的金,犹如雪地里温暖的日光。或许是修为不够的缘故,那两只毛绒绒的狐狸耳朵并未收起,依旧顶在头上。 施颂真鬼使神差伸出手,碰了碰狐狸耳朵。随着她的动作,少年耳朵一颤,迅速收回发间,耳尖染上一层绯色。雪色的头发一寸寸染上乌木的黑,逐渐变得与常人无异。 一刹那眼前的人影和施颂真的梦境重叠:曲折的游廊,青翠的藤蔓,热气腾腾的温泉,俯身亲吻她的狐妖少年…… “是你,”施颂真忽然微笑,“你是谢扶舟。” 你是我爱的那个人。 “……据说那里曾是神龙诞生的草原,因此南国人称之为龙原。但声称见过神龙的人大多早已亡故,至于那里到底有没有龙,如今谁也不清楚。数十年前神剑之主在此大战,神剑劈裂了这片草原,此后方有了龙渊。南国所有刺客尽出于此,龙渊遂有‘刺客之乡’的名号。 “南国国主虽然明面上和龙渊从无往来,但南国民间曾有一种说法,说龙渊的刺客其实是南国国主私下培养的势力。鱼肠剑主名为神剑之主,却不能和太阿剑主平起平坐,不过是南国国主座前走狗罢了。因此鱼肠剑主死得很勤快,短短数十年便死了十几个。 “你上次来信问南国哪里有龙出没的传说,我的回答便是如此。如果还有疑问,请回信。” 第 39 章 囚笼(六) 沈雁归决定去龙渊。 对于承影剑主这种境界的修者而言,即便目标千里之遥,也能缩地成寸,咫尺可达。何况事关天妖祝宣,她不想闹得人尽皆知,只想私下解决。 在离开夷安宗的前一夜,沈雁归唤来爱徒秦楚臾。少年半跪在地下,满眼亮晶晶地看着沈雁归,等待师父下达命令。 “我最近修行遇到了些瓶颈,可能需要闭关几日。这几天你要坚持日课,不能怠慢。我出关后要检查的。如果敢偷懒——” “不会偷懒的。”秦楚臾立即回答,“师父放心考校便是。如果楚臾这几天里有半点偷懒疏忽,但凭师父发落。” 她这唯一的徒儿向来乖巧听话,修行勤勉,很让沈雁归省心。沈雁归点一点头,便让秦楚臾退下。然而秦楚臾却没有立即起身。少年抬起头,满眼热切,简直能烫伤人。 “师父此次能在中秋前出关吗?夷安今年的灯会是徒儿一手操办,比往年热闹许多。楚臾想和师父一起去看。” 片刻前,烛龙腹内。 承影剑主站起身,额前头发垂落,神情不明。结界内的亡魂被外界的动静吓住,全部潜藏起来,烛龙体内得到了短暂的安宁。哪里都看不见承影剑灵,却又无处不是他的声音。 “鱼肠剑主被重创,鱼肠剑灵因为剑主没有参战。外面只有淳于意和谢扶舟,没有人能控制住施颂真。除了祝宣。淳于意如果想活下去,必定会用半年前埋伏你的那一招。” 半年前,淳于意放出烛龙的妖丹,让祝宣的灵魂短暂回到神龙体内,回应了承影剑主的呼唤。在沈雁归放松警惕时,偷袭的太阿剑灵斩断了承影剑的主从契约。 被淳于意操控了神魂的烛龙祝宣,一口吞掉了他昔日的爱人。 “施颂真或许会为了你放弃杀死祝宣,但谢扶舟一定不会。不管是因为天妖之间的自相残杀,还是为了施颂真。谢扶舟都没有放过祝宣的理由。他一定会杀了烛龙,好让施颂真出来。”承影剑灵声音低下去,“如果祝宣因施颂真而死,你和纯钧剑主的交情,还能和十五年前一般牢固不变吗?” 没有什么是永恒不变的,即便是曾经互相信赖亲近着的朋友。时隔多年,沈雁归虽然依旧视施颂真为她的挚友不变,但一切已经回不到从前。沈雁归的时间流逝了十五年,而施颂真还站在原点。 无论施颂真是人是妖,她依旧是承影剑主珍视的朋友。但对沈雁归而言,她已经习惯了失去施颂真的时间,这份友谊已不如当年那般不可或缺。根基已经变得脆弱的友情,如何能经受得住这般严峻的考验? 要么是施颂真为了她牺牲自己,一起被关在这里;要么是谢扶舟出手杀了祝宣,故友反目成仇。承影剑主扪心自问,她因为祝宣在龙渊自困半年也就罢了,可没那个脸皮劝施颂真放弃反抗一起等下去。 可如果祝宣当真因施颂真而死,即便沈雁归努力说服自己祝宣原本就无法活下去,日后也难保不会心存芥蒂,无法再如当年一般和施颂真亲密无间。 此时外界淳于意已经取出烛龙妖丹。他一边借烛龙掩盖身形,一边释放出祝宣的灵魂。 禁术·九转拘灵! 天妖烛龙短暂神魂归位,却因灵魂为淳于意污染,无法被肉身接纳,发出凄惨的痛呼。被半妖操纵的烛龙挣开束缚,猛然回头,一口将施颂真吞入腹中! 狂怒的九尾天狐从天而降,一爪抓向挡路的淳于意后心。刚刚强行将祝宣灵魂逼出的淳于意还未缓过元气,只能借太阿神剑勉强挡住狐爪。 “砰”一声,淳于意借势被拍飞,短暂和谢扶舟逃开一段安全距离,随后他胳膊软软垂落下去。谢扶舟不及去追淳于意,九条狐爪齐出,便要将狂乱的烛龙逼入死角,一爪抓开龙腹救出施颂真! 此时烛龙忽然用力扭曲身躯,仰天发出一声凄惨龙吟! 长达数千里的龙渊应声而塌! 山石崩裂,整个大地都剧烈地晃动起来。龙渊之外,原本肥沃开满徘徊花的草原瞬间裂开无数蛛网般的裂缝,露出泥土下嶙峋白骨!黑色石城被地下传来的震动摇晃得整个塌陷,无数裂缝凭空出现,许多老人孩童没来得及惊呼一声,就此掉入深渊。 龙渊上居住的虽大多数都是修者,可也都不全是修为高深的存在。有些人猝不及防摔入龙渊之中,也有的被洞穴内掉落的石块砸死。一时间龙渊内外凄惨嚎叫不绝于耳。 “真是地狱啊。”淳于意擦去嘴角鲜血,“和那天一模一样。” 谢扶舟还未动手,烛龙便已经痛苦地扭曲起来。他以为是施颂真要动手脱困,因此住手。眼看烛龙身躯如灌了气一般迅速鼓涨起来,剑光一闪,天妖烛龙肉身应声而裂! 谢扶舟目光微微一凝,这剑气,不是赤霄! 烛龙身躯自内而外被人剖开,被他囚禁的千万鬼魂一瞬间全部逃遁出来!须臾万鬼嚎哭的动静传遍了整座正在崩塌的龙渊!被烛龙肉身囚禁了半年之久的承影剑主拉着施颂真破空而出,没有束起的长发在风中猎猎,漫卷如云。 深陷两难局面,无法接受祝宣最后死于其他天妖之手,也无法接受和施颂真疏远的沈雁归,最终做出了艰难的决定:她亲手杀死了天妖祝宣,打开了结界。 “你还好吗?”施颂真轻声问。 “我没事,我很好。” 沈雁归松开施颂真的手,落在下方垂死挣扎的烛龙身前。天妖身躯有着极为强悍的生命力,能够保证他们在经受剖腹重创后依然能短暂不死,继续战斗。 “徐元烛。” 正在地上扭曲的烛龙忽然不动了。他那庞大的赤色红瞳凝视着沈雁归的面庞,原本狂乱的眼睛里难得流露出些许迷茫。在天妖面前,承影剑主显得那么渺小。 消瘦的青年女子在烛龙竖瞳里倒映出清澈的倒影。在忍受过灵魂归体的剧痛后,烛龙的眼睛忽然清明起来:“沈……夷安?” “对不起,”沈雁归眼泪一滴一滴堕下来,“对不起。” 是我亲手杀了你,对不起。 她跪在祝宣身前,低头靠上烛龙头颅。祝宣原本始终流淌着火焰的鳞片在慢慢黯淡下去,恰如他永远不会回来的生命。已经模糊的记忆纷至沓来,沈雁归仿佛回到了初见的那一日。竹林下的青年收起伞,走进了茶棚中。屋外烟雨朦胧,映得他那双赤红眼眸越发热烈如火。然而他的神情始终是温和的。 “在下徐元烛,还未请教姑娘芳名。” 曾经那样热烈的眼眸,终究还是死在了她的手里。 “不……不要自责……”断断续续的话从祝宣牙间溢出来,“比起淳于意,我宁可死在你的手里。” 这样你就会一直记得我,永远不会忘记我。 今年的清凉谷总是下雨。王纯一吃过早饭,站在厨房前的长廊上发呆。 “你在想什么?这么出神。” 唐拓声音自背后响起,王纯一回神,柔声道:“我在想,早知这会儿还会下雨,我就该把你给我的那些花种种下去,没准明日就发芽了。” “哪有那么快。”唐拓短促笑一声。 对长生不死的湛卢剑灵来说,时间流速极慢,慢到他活着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在受煎熬。 “是吗?我倒觉得很快。”王纯一听雨敲打檐上瓦片的声音,“今日播下种子,来日就能抽芽、开花,转眼又是一年。” 瓷灵生来脆弱,注定要依附宿主而活,因此王纯一喜欢侍弄花草。目睹这些小东西靠她的照顾顽强生长,能让瓷灵纯一获得某种程度的满足感。 她在被其他生灵需要着。 “不寂寞吗?一个人永远待在这里,谁也见不到。” 王纯一蹙眉:“这个问题,阿拓刚才不是已经问过了吗?” 而唐拓已经决定要离开,永远不再见王纯一。 “我在屋内问的是从前,现在问的是未来。”唐拓指向面前无穷无尽的雨幕,“如果我未来永远不会回来,你就得一直留在清凉谷,永远不能出去。即便如此,你也不会感到寂寞,不会后悔吗?” 王纯一没有立即回答:“你要去哪里?” “不知道,”唐拓手垂落下来,“但肯定不是这里。” “就算你要去很远的地方,也总该会有回来的一天吧。”王纯一轻声说,“这么笃定不会回来,是因为阿拓你不想再见我?” 如果唐拓找到了进入阴界的办法,大可不必这么问她。在唐拓迈入鬼道之门的那一刻,便是王纯一的死期。 已经消散的瓷灵当然不会感到寂寞,更来不及后悔。 “不是想不想的问题,只是不愿意。”雨势渐小,唐拓的声音在淅沥雨声下显得格外清晰,“如果再和你相见,我未来可能会变成自己不愿意接受的人。” 唐拓憎恨未来移情别恋的自己,会让湛卢剑灵觉得恶心。来日若九泉之下和淳意重聚,他要怎么跟爱人解释? 曾经只属于你的心脏,原来也曾为其他人蓬勃跳动吗? 白光闪过,十多名浑身缟素的老人停在箭矢没入山崖之处。他们面无表情地查看山崖的破损状况,很快将残留的鲜血气息判断得一清二楚。 “是天妖,两只天妖的战斗。”老妇举起一根狐狸毛,“刚才闯入龙渊的狐狸,果然是天山谢扶舟。” “天妖生来就是需要自相残杀的,”老头并不意外,“好在如今看来,祝宣应该还没有死。” 幸好烛龙没有死,那可是国主大人最满意的作品。他从这只天妖上榨取了最多的利益,还借助天妖和神剑之主的感情困住了承影剑。 如果烛龙在此死去,他体内囚禁的千万鬼魂将会闯入人间。淳于意早已为此做了最坏打算,才选择在龙渊之上建造了五境内最大的刺客之城。龙渊山崖上满是擅长暗杀的修者,如果有一天烛龙耗尽力量走向死亡,那么龙渊的结界和刺客将会是阻止鬼修闯入人间的防线。 “现在谢扶舟不见了。他不会把我们放在眼里,如今却在我们赶到前消失不见。一定还有其他原因。”老头将目光投向龙渊底部湍急的河流,“我们能控制住祝宣,却不是谢扶舟的对手。还是等辜廿一大人回来后再做打算。” “但辜大人也不是天妖的对手……”有人低声质疑,“他可是谢扶舟啊。” 那可是当年国主两道束缚都没能困住的天狐谢扶舟,年纪轻轻的鱼肠剑主又怎么可能是他的对手? “让这两只天妖先自相残杀好了。即便谢扶舟杀了祝宣,也无法从他身上得到天妖妖丹。” 老头眯起眼睛:“何况如果他当真得手,脱困的承影剑主也不会放过他。到那时,也许根本用不着辜大人出手了。” 第 40 章 斩龙(一) “噗通”一声,施颂真被谢扶舟拽入水中。 流水被谢扶舟分开,从施颂真身旁滑过。施颂真先前闻见淡淡的腐臭气息,总以为这里的水里浸着尸体。然而龙渊的尸体都被天妖吞噬,未曾留下太多残余,因此这条河竟然还能算得上干净。 眼前一片漆黑,施颂真神识外放,只看见两边陡峭的石壁。上下左右皆是澄清透明的流水,身下是一眼望不见底的深渊。水下极度寂静,施颂真只能听见两个心跳声。除此之外,附近并无第三个活着的存在。 谢扶舟拽着她向下潜去,始终没有回头。 “这里是天妖的地盘,上面那些人平时虽然能靠一点手段制住祝宣。但要在水中和天妖争斗,以他们的力量来说还是勉强了些。”九尾天狐解释道,“他们会怀疑我们在水下,但轻易不会下水。” 赤霄剑灵试着抽回手:“祝宣是谁?就是刚才那条龙吗?” 谢扶舟站在剑气结界内,注视眼前这场闹剧。 因为担心击碎结界会激怒已经对他失去耐心的施颂真,谢扶舟并未轻举妄动。在亲眼目睹他要另娶旁人后,施颂真待他之心早已不复当年。谢扶舟不想把她越推越远。用力握紧只会失去得更快,恰如流沙逝于掌心。 谢扶舟能看出,施颂真有好几次机会能斩下淳于意的头。但她显然是相信了淳于意先前的说辞,打算活捉太阿剑主后逼他放出沈雁归,因此并未痛下杀手。 而南国国主虽然不精剑术,又无法利用太阿伤害赤霄剑灵。但他逃命可是很有本事,甚是滑溜,几度脱手。 再在别人的地盘上拖下去,难保不会出意外。谢扶舟看向一旁的鱼肠剑主,只见鱼肠剑灵正在渡灵力过去,暂时稳住了辜廿一的伤势。修为尽废的鱼肠剑主脸色灰败,似乎完全被这一剑击垮了,却并未流露出半分慌张。 淳于意还有后手吗?谢扶舟想。不然为什么,明明淳于意已经落入下风,可辜廿一看上去完全不害怕?还有太阿剑灵,为什么他一直没有出现?明明只要他出手,施颂真很难越过太阿剑灵伤到淳于意半分。如今淳于意握着太阿在手,却哪里都不见剑灵的踪迹。 他重新看向施颂真。只见二人缠斗处距离被钉死在山上的烛龙越来越近。淳于意似乎是看出施颂真不想杀死烛龙,钓着她绕着祝宣前后兜圈子。奄奄一息的天妖祝宣察觉到了他们的靠近,有气无力地抬起头来。 一缕清明从烛龙红色龙瞳中浮现,极淡的祝宣妖气从淳于意身上一闪即逝。 谢扶舟瞳孔骤缩! 那是,天妖妖丹!如果昨夜没有掉进谢扶舟的陷阱对天妖动了手,孟逢春当然会去叫施颂真下楼吃早饭。然而被亲手养大的孩子发现他刻意掩饰的那一面,孟逢春一时间有些难以面对施颂真怀疑的目光。 早在和施颂真相遇之初,孟逢春便做好了和这个孩子交换因果的准备。不出意外,施颂真会成为下一位纯钧剑灵。然而剑灵被天神赋予了守护人间的责任,倘若施颂真被他养成第二个离经叛道的孟逢春,必定会背负着这份使命痛苦一生。因此在施颂真面前,孟逢春总是收敛起那些神剑不该有的杀意和私心,处处引导教育,终于将施颂真养成一个温柔勇敢的孩子。她聪明强大,对人族抱有极高的怀疑和警惕,却不畏惧为保护别人做出牺牲。 已经算得上足够称职的神剑剑灵,只差交换因果的临门一脚。 在施颂真眼里,孟逢春品格高洁,行事从容,对人族博爱而怜悯,是世上最好的神剑剑灵。只有他帮助别人的份,绝无他杀死无辜之人的可能。对于兄长,她永远尊敬仰慕,以至于她心中的纯钧剑灵永远有一层不败金身。 孟逢春明知施颂真把他想得太好,偶尔也会厌倦这些伪装。但想要培养下一代神剑,必须从小塑造施颂真的人格。在不辨是非的年少时期,尚是孩童的施颂真会盲目地模仿养兄的一举一动,以孟逢春的好恶为衡量善恶的标尺。但孟逢春想要的并不是第二个自己,他是这世间最不称职的神剑剑灵。谢扶舟这几日有些不悦。 他的信徒终日不见踪迹,总闭门捣鼓一些奇怪的物件,连带着给他的供奉都不似先前认真。 每每他沉脸不耐,施颂真才敷衍地拿出那个机括小木人拧一把,梆梆梆叩几下功德。 玄溟神主开始认真思忖,是否要再发展几个信徒,取代施颂真的地位。 他将神识扩散至饮露仙宫方圆百里,漫无目的地游走闲逛。 他云游至一座布满机关的庞大殿宇,檐下金光闪闪的招牌上书“五味司”三字,此时云淡风轻,天日晴好,几个十来岁的少年正在院落中斗机关兽玩。 谢扶舟随即落地现形,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数名斗得热火朝天的少年面前。 他先是饶有兴致地拎起一只木鹰看了眼,最低等的炼器术承受不住神明的凝视,咯哒咯哒地扑腾翅膀,抖了片刻,便哗的散成一堆木块零件。 呐喊声安静下来,鸦雀无声。 谢扶舟带着一身“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的气度,问道:“小孩儿,你们谁愿意成为本座的信徒,供奉本座?” 从他凭空出现到拿走木鹰,再到开口说话,一切发生得那样突然,那样的顺理成章。那群少年呆呆张着嘴,尤未反应过来。 看起来不甚聪明的样子,算了。 谢扶舟没了兴趣。他的视线扫过一个少年手中的灵果糖葫芦,勾指抢过来,置于鼻端闻了闻。 酸涩味十分明显,他皱了皱眉,又嫌弃地将糖葫芦丢至石桌上,转身消失在风中。 地上那几只巴掌大的机关兽嘎达一跳,陆续变成了神像的模样,雕刻着玄溟神主那张俯瞰众生的淡漠俊脸。 风卷积落叶飞过,半晌,院中响起了少年被骗的怒吼。 “他谁啊!为什么抢我糖葫芦!为什么将我的机关兽变成这个样子?啊啊啊啊啊啊啊!” 谢扶舟收回神识,披着黑袍走出寝殿,开始研究那株叶繁叶茂的紫羽金合欢。 此树得饮露宫灵气滋养,四季花开不败,紫红的羽叶与浅金的花穗交相辉映,于夕阳下有种说不出的高贵美丽。 谢扶舟抬指凝出一颗绿豆大小的神力光球,碰了碰粗壮的银灰色树干。 紫羽金合欢哪里承受得住九天神明的力量?当即猛然一抖,满树羽叶疯长,金合欢瞬间怒放又瞬间凋零,窸窸窣窣落了他满肩满身。 几名端着果盘、茶点等物的青衣小婢路过,见状骇然大惊,着急道:“那是什么人?竟然敢如此戏耍我们仙都的圣树!金乌卫,还不快速速将他拿下!” “你有所不知,这位是新少主的屋里人,得宠得很。” 值守的金乌卫正是玄戈麾下旧部,按着刀,朝花树下努努嘴,“前日天香司进献美人,少主愣是一个都没看上,全赶了出去。喏,就是为了这位。” 青衣小婢们倒吸一口气,纷纷掩唇噤声,望向少年的眼神多了几分敬畏。 嘤,果真是恃宠而骄呢,都快将美丽的圣树薅秃了! 身后传来轻缓的脚步声,一袭紫衣金冠的矜贵少女迤迤然而来,朝侍婢们道:“你们都下去吧。” 侍婢们忙屈膝行礼,恭恭敬敬地端着茶盘等物退下。 施颂真按了按胸口,确定心境如常,这才踏着一地浅金朝花树下行去。 “谢……” 她刚开口唤了一个字,少年便有所感般回过头来。 紫金色的花雨纷纷扬扬飘落,树影婆娑。 施颂真脑中忽然浮现多年前的一幕:少时的她一袭明艳仙衣绯裙,曲肘枕着脸颊伏在紫羽金合欢花枝上酣眠,而黑衣少年则抱剑倚靠树干而坐,抬掌接住自她身旁飘落的花瓣。 见她打着哈欠醒来,他微微一笑,满眼的纵容放任,唤她:“少主,该练功了。” 回忆与现实重合,施颂真目光微动,一股不合时宜的热意自胸口蔓延。 糟了…… 此时再捂住心口已是来不及,她体内的抑情丹已然生效! 只见眼前白光一闪,她整个人毫无征兆地化作漫天花雨炸开,飘飘然消散在暮色中。 好消息,她研制的抑情丹的确打断了情花咒的发作,让她化作无心无情的花。 坏消息,是天女散花。 施颂真的意识飘飘然飞上天际,生无可恋地俯瞰六欲仙都的山川暮色,等待强制冷静后再次凝形。 她飞得太远,自然没看见谢扶舟的反应。 看到施颂真毫无征兆地消失眼前,谢扶舟的瞳仁骤缩,下意识伸出手,却只捞起了几片冰凉的花瓣。 他几乎第一时间释放出神识朝四周蔓延侵袭,试图捕捞她的气息。 那是本能的反应。在他的思绪还未反应过来时,身体已先一步替他做出了选择。 是因为言灵契,还是因为她是他唯一的信徒? 他不知道。这种感觉甚是奇怪,且令人不安。 似乎嫌弃这一缕神识速度太慢,谢扶舟以食中二指点至眉心处,强行释放更多。无数发着银白柔光的神识以他为中心,流星般朝四周飞去,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银丝大网。 就在这时,施颂真气喘吁吁地回来了。 她似是从很远的地方归来,鬓发微乱,沾着几片落花,一手叉腰一手扶墙喘息道:“不对呀,我明明加入的是紫莲精魄,怎会炸得七零八落成不了形?是幻形丹的药效太猛了吗?” 而今施颂真借天妖的阴谋看穿他的卑劣,孟逢春没有想象中那般轻松,反而惶恐起来。已经长大的施颂真有了自己的善恶观,再不会如从前那般盲从。 倘若她日后发现一切的真相,会厌恶他,会离开他,会恨他吗? 楼梯上传来熟悉的脚步声,对着饭菜发呆的孟逢春抛弃纷乱的思绪,微笑抬头:“今日怎么起得这么——” 声音戛然而止。红白衣衫的剑修少女牵着狐妖少年的手缓步而下,并不是多么亲昵的动作,落在孟逢春眼里却如针刺。狐妖刚刚化形,不太会用两只后足走路,步伐节奏略微杂乱,显出几分幼子的生疏。但他的眉眼却再没有先前的稚嫩挑衅,显出几分若有所思来。 谢扶舟迎上孟逢春的目光,两人谁都没有避开。 “昨晚泡了澡,所以睡得沉些。”施颂真眉眼含笑,“兄长休息得如何?今日身体可好些?” 孟逢春回过神。他不确定施颂真问话的用意,斟酌回答:“比昨日好些,只是虚亏难补。” “既如此,兄长夜里更该好好休息了。”施颂真喟叹,“夜里对无辜之人动手见血,可不是病人该做的事。” 客栈小二送上最后两碟小菜,识相地迅速退下。他虽不知三人纠葛,却精明地察觉到空气中弥漫的不安定。施颂真和孟逢春长得并不相像,但女孩自幼由纯钧剑灵抚养长大,举手投足间的气质和兄长极为相似。任何人乍然见到这对剑主剑灵,都不会怀疑他们之间的血缘。 此刻两双同样微笑的眼眸互相凝视,不带敌意,却也不复当年相依为命的孺慕信赖。 青年银白眼眸中染上些许失望:“比起我,你更愿意相信他?一只不知道从哪里来的野狐狸?” 即便被施颂真道破昨夜的争执,孟逢春也并不慌乱。他神情真诚,仿佛在为被剑主的误解难过不已。放在十年前面对这样的兄长,施颂真早就慌乱地向孟逢春道歉了。 但现在不是十年前,施颂真也不是当年毫无判断能力的孩童。 “如果兄长当真问心无愧,怎么知道我方才说的是什么?” 芙蓉剑声音柔软,没有半句恼火失态的质问,却格外咄咄逼人:“若是昨日之事若另有隐情,兄长现在解释清楚就好,我会耐心听完的。” 质疑孟逢春对施颂真来说不是一件容易事。自五岁后,纯钧剑灵是施颂真在这个世界上唯一全心信任的人。怀疑逢春别有居心,对素来固执的施颂真来说无若天崩地裂。 在直接戳破后的每一刻,纯钧剑主表面镇定自若,眼眶却滚烫,泪水随时可能不争气地滚落。然而一股陌生灼热的气息舔舐上眼眶的湿润,灼干了那一层薄薄水汽。 如果你真的是逢春,如果你真的是孟逢春,求求你,不要让我失望。 纯钧剑灵难得沉默片刻:“你想让我解释什么?” 他以为施颂真会追问对谢扶舟动手的理由,孟逢春有一百种将此事敷衍过去的借口。但施颂真只是解下腰间佩剑,放在了桌上。 “这柄纯钧,其实不是真的吧。” 在被金合欢提醒后,施颂真的自我意识从深层浮出,挣脱了幻境的迷乱束缚。没了幻境的诱导暗示,施颂真自然发现神剑并非真实,同样只是幻影。如果眼前的孟逢春当真不是幻影而是纯钧剑灵本尊,怎会认不出这柄神剑的真伪。 但他始终没有说。 “快闪开!” 只在顷刻,谢扶舟重新化出原型,一爪抓碎赤霄结界,猛然纵身向施颂真的方向扑去!然而已经来不及。为南国国主操控的天妖身躯挣扎起来,瞬间挣断了十七道太阿剑影! 短暂的回魂冲刷着已经神智混乱的烛龙身躯,被失去的妖丹和命令刺激到发狂的天妖昂然长啸,一口吞下了措手不及的赤霄剑灵! 等等,这个落款,她曾见过的。施颂真想。很多年前,她见过这个名字,见过这个字迹。但被记忆冲刷脑海的痛苦尚还残留在灵魂中,施颂真一时无法完整地回忆起当年的场景。 旋转的走马灯,清亮柔和的月光,远远站在竹林中的背影……模糊的画面纷至沓来,施颂真头痛欲裂。 她究竟是在哪里见到的这个名字? “沈夷安、徐元烛、徐元烛、沈夷安、祝宣……”谢扶舟代她念出旁边纠缠在一处的名字。随着他们逐渐深入洞穴,那些字迹越来越潦草,辨认的难度也越来越高。 到最后,谢扶舟和施颂真在一面石壁前停下脚步。赤霄剑芒照亮了石壁上的图景,面容熟悉的少女提一盏灯笼回头,朝石壁外的人露出俏皮笑意。 施颂真忽然睁大眼睛。画像下方端方正楷,笔迹中显出万分柔情。 “夷安,沈雁归。”【你现在阅读的是 】 40-50 第 41 章 斩龙(二) 前世到北境前,十六岁的施颂真曾在东陆短暂停留过一段时间。 以芙蓉剑的资质,五境中年轻一代难以望其项背。纯钧剑主因幼时的阴影,对不认识的人总是充满戒心。承影剑主沈雁归是施颂真唯一承认的朋友,因为夷安剑宗能让这只无脚鸟短暂落在地上,有枝可栖。 同为神剑之主,沈雁归修为境界和施颂真相仿,没什么需要利用施颂真的地方。施颂真能做到的事,沈雁归一样也能做。 施颂真第一次遇见沈雁归,是在东海郡广陵县的酒楼里。那时东陆刚刚入冬,正是淡云欲雪的天气,街头的百姓都穿上了棉衣。施颂真夜间途径此地,打算找个客栈落脚。 刚迈进酒楼,施颂真便看见一位面容秀丽的青年女子,站在堂中恋恋不舍不肯离去。她身着一身黄衣,腰间并无兵刃,也没有修者常用的乾坤袋,看上去不过寻常凡人。 女子手上比比划划,似乎是要拿一柄宝剑赊账。酒楼掌柜被她磨得烦了,伸手“去去”地来撵。 “龙!” 目睹神迹的百姓纷纷拜倒于地,口中祷祝不停。信仰之力汇入阵法中,和天地眷顾一起,短暂疗愈了淳于意的伤势。身为帝王和天妖,淳于意在南国都城战斗时有着天然的优势。可惜他对上的是神剑剑灵,更可惜他对上的是施颂真。 不能停留在此,因为有赤霄剑灵在身后穷追不舍。不能离开京城,因为有承影剑主守在城外虎视眈眈。同时被两位神剑追杀的淳于意,平生第一次成了风箱中的老鼠。只片刻,剑灵施颂真便恢复如初,提着神剑冲入云霄!无处藏身的淳于意躲在云间,仓皇的竖瞳中倒映出剑灵的身影。 赤霄剑灵身形轻盈,动作快若闪电。三寸剑芒自剑尖一闪即逝,灿烂如列星之行,又如毒蛇般伸缩不定。淳于意察觉不到对方的攻击去了哪里,只觉得自己周身四面八方全部为剑灵锁定。 被逼入死境的天妖已无路可逃! 最后关头,淳于意耳畔忽然响起一声清浅叹息。这声叹息很轻,对紧绷到极致的淳于意而言却不亚于雷鸣。 “谁!”明明是质问,施颂真声音却是难得的软弱。孟逢春注视着施颂真,眼神柔和:“因为不想让你难过。” 施颂真微愣:“难过?” “在我死后,你遇到了一只被封印的狐妖。他妄图借助神剑的力量解开诅咒,想要从你手中偷走纯钧。于是他隐瞒了天妖的身份,故意欺骗你的感情。你爱上了他,和他成亲,庇护了他十数年,但你甚至不知道他是谁。” 谢扶舟手指一颤,他虽没有未来的记忆,却模糊意识到这是自己会选择的道路。联想起纯钧剑灵无缘无故的敌意,狐妖下意识缩回手,却被施颂真紧紧攥住。 孟逢春目光落在二人交握的手上,斜飞长眉下银眸冷淡:“但解除封印需要神剑剑灵斩断因果的力量,剑主无法代替。在知道我已经死去之后,他毫不犹豫地离开了你。你那时已将他看做自己最重要的人,因为他的离去难过伤心许久。多年后你被鬼修暗算重伤,他也只是眼睁睁看着你去死,什么都没有坦白,什么也没有挽回。” “濒死之际我从你的心脏中苏醒,得到了你的记忆,将你从他身边带走。幽冥鬼道摧毁了你的身体,却重塑了你的灵魂。我不想让你再因为这只狐狸伤心。既然如今你已经忘记,过去的一切,你最好还是不要再想起。” “所以你帮我做出了选择?”施颂真低声问,“可逢春,你在我什么都不知道的时候将我困在这里,这难道不也算一种欺骗?我不相信未来的自己会选择逃避,不管是被谁背叛。” 即便背叛她的人是兄长,施颂真会痛苦十几年或几十年甚至一辈子,但绝对不会想要忘记一切来逃避痛苦。抛弃过去或许能获得短暂的解脱,但这绝非真实,反而遗祸无穷。 芙蓉剑厌恶重蹈覆辙。 “而且我也不相信,这家伙能背叛我却不必付出任何代价。”施颂真将谢扶舟拉到身后,是完全庇护的姿态,“如果他有做过什么对不起我的事,等从这里出去我想起一切,自然会和他重新把账算清楚。这是我和他的事情,不用把别人牵扯进来。” “对你来说,我也是那个‘别人’吗?” “这是两回事。不管什么人都不能代替我自己做选择,任何想要左右我意志的人都是别人,”施颂真态度出乎孟逢春意料的坚决,“逢春,你越界了。” 半晌,银眸青年笑一声:“哦?” 春雷戛然而止!“轰隆”一声巨响,新石城中央的客栈应声炸开! 听到笑声的那一刻,施颂真想也不想,一把捞起谢扶舟暴退!少女脚尖点在虚空之中,俯视废墟中的纯钧剑灵。三千青丝如水泻,柔柔拂过狐妖的面颊。 “你还是想困住我,”施颂真笃定又困惑,“为什么?” 宽袍大袖为磅礴灵力撑满,青年衣襟在北境寒风中猎猎。孟逢春抬头,慢条斯理向施颂真伸出手。 “颂真,回来。”“你唤本座什么?” 黑衣少年自宣纸后抬眼,似是不满于施颂真直勾勾的目光。 “莫非,情咒又发作了?” 情花咒? 施颂真轻抿唇线,下意识覆住自己近乎窒闷的胸口:是因为这个原因吗,所以她才如此心慌难受? 冷静些,施颂真。 说不定玄溟神主是用了“谢扶舟”的名字,才会幻化出与他一般无二的容貌来。 施颂真浅浅吐息,措辞一番,试探问:“神主为何幻化出这少年模样?难道神明借物所化的分-身也能如神女壤一般,可随意捏造容貌?” 少年答道:“神明虽有千般法相,却万变不离其宗,分-身皆由本相演变而来。” 也就是说,并非他凭空捏造出这般模样,而是他本相就接近于此。 施颂真忽而觉得喉咙干涩,目光落在他腕上那条红绳手链上。 红绳编织的手法极其特殊,乃是六欲仙都特有,施颂真不可能看走眼。 “这条红绳……也是神主的所有物吗?” 少年抬起手腕,垂眸看着那截与他周身气度格格不入的,系着银珠的粗糙红绳。 “神明每幻化出一个分身,都要托借身上的一件物品,或发肤精血,或随身之物。这东西许是本座成神之前从凡境带上来的……” 他颇为嫌弃地皱了皱眉,点评道,“真丑。” 他想不起来了。 施颂真心道:神明飞升后果然不再有凡人时期的记忆。 可他真的是谢扶舟吗?那个灵力尚不及她的病弱少年,是如何在短短几十年甚至是数年内修炼至顶峰,又顺利熬过几十道雷劫飞升成神的? 要知道一道雷劫便极有可能将人劈得魂飞魄散,几十道接踵而至,他孤身一人如何受得住…… 施颂真不敢想下去,怔忪良久,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 若说她毫无内疚,那定然是假的。当年她深陷情咒、一意孤行,伤得最深的便是谢扶舟。 可惜那时她年少负气,总拉不下面子,等到终于鼓足勇气回头时,身后早没了少年沉默的身影。她也动念去打听过,可谢扶舟这个人就像是人间蒸发了般,再未留下半点踪迹,加之她身处昆仑仙宗,许多事已是鞭长莫及。 “你打听这些作甚?” 见她突然陷入沉默,少年欺身逼近,带着审视的意味,“方才你看着本座的脸,在叫谁的名字?” 瞧,连挑起单边眉毛的模样也和谢扶舟一般无二。 施颂真的视线无法从他身上挪开。 “有没有一种可能,我是说假设……” 她咽了咽嗓子,轻声道,“神主始终无法修得圆满,会不会是因为……在凡间有情债未了?” 她说这话时,明显没了往日那般自信张扬的底气。 如果真是因为她欠下的债导致他心生魔障,无法突破最后一重境界,那她的罪过岂非大了? 谢扶舟五指一拢,将写有名字的宣纸碾作齑粉,迤迤然道:“若果真如此,本座下界第一件事便是要找到这名女子。” 施颂真心脏一颤。 继而听他冷然笑道:“再亲手杀了她,斩尽情缘。” 施颂真没有回应,反而后退一步。 “逢春,你想要我忘记的,真的只有天妖的背叛吗?” 若她忘记的仅仅只有谢扶舟的欺瞒,纯钧剑灵何必偏执至此?混沌的大脑忽然清晰,一桶冰水当头浇下,施颂真目光骤然锋锐。 赤红长蟒的双翼上有羽毛脱落,被风席卷着翻飞而过。如同一双故人的手,温柔地拂过淳于意的眼眸。 “不要害怕。死亡不是这么可怕的东西,只是长睡不醒。” 淳于意只觉灵魂被故人拥抱。仿佛周身浸在暖洋洋的温泉中,热气上涌,催眠了淳于意的神智。紧张畏惧的情绪如潮水般消逝,淳于意久违地放松下来,昏沉沉想要睡去。 缥缈的幻影出现在淳于意身后,生有重瞳的青年女子轻柔地覆盖住他的额头。 “到此为止吧,小意。至少最后的最后,我们在一起。” 云层被剑气撕裂,缭乱的剑光甚至短暂压倒了日光,人间忽然黯淡下去,昏暗犹如日落。向龙神叩拜的百姓抬头,只见遥远天际出现了一朵庞大的赤红莲花。它优雅地舒展着花瓣,一片片将云山全部裹入其中。太阳为芙蓉遮蔽,不知藏去了哪里。 如果有曾经认得纯钧剑主的修者在此,一定会大为惊异。这样炽烈的剑芒,这样独特的剑法,只能是那个人。可十五年前,芙蓉剑的杀意并未强到如此地步,剑芒也不是这般妖异的赤红。 芙蓉九剑·剑生芙蓉! 剑芒劈裂了芙蓉莲心,被芙蓉剑斩断的长蟒从天而降!殷红鲜血汹涌从断裂的伤口处喷洒而出,南国京城下起了血雨,腐蚀了无数屋顶地面。 失去头颅的长蟒重重砸落在地,一瞬间轰塌了整座宫城!地面崩裂,房屋倒塌,京城如同经受了一场地震。空中的芙蓉光影渐渐淡去。漫天云山为剑气绞碎,露出其后耀眼的日光,碧蓝的天空澄澈如洗。 曾经的君王陨落在龙椅上,初生的天妖死在窃取因果的第一天。 “你没看出来吗?他已经不能算是真正的天妖了。”谢扶舟目光落在眼前的烛龙身上。即便天妖生来便该自相残杀,但他们之间依然存在着某种联系。 九尾天狐感觉得出,烛龙的妖丹已经不在这里了。如今滞留在这龙渊底部的,不过是一具空壳罢了。 “他如今失了妖丹,没了灵智,只能被囚禁于此。他不再是天妖,只是被人炼化过的傀儡。”谢扶舟看向施颂真,“他被人炼成了牢笼,用来关押龙渊下的鬼修。无论是什么人,只要进入他体内的结界,就绝对不可能再出来。” “你怎么这么清楚?”施颂真没有立即相信,“是你拿走了他的妖丹?” “不。”谢扶舟目光有些受伤。 “我只是那个人准备的备用品罢了。如果祝宣没能成功,如今被囚禁在这里的,应该就是我了。” 第 42 章 斩龙(三) 天妖无父无母,生而知之。人族敌视他们,却又渴求他们的力量。初生的天妖不得不寻找远离人群的地方蛰伏,等待成长到足够强大的那一天。 如果没有遇到淳于意,九尾天狐会在修炼到一定境界后,寻找其他兄弟姐妹决一死战。但谢扶舟遇到太阿剑主太早,那时候的他太过弱小。尚未修出人身的天狐在神剑之主面前,丝毫没有还手之力。 年幼的天狐以为那一天是他的死期,然而太阿剑主竟然放过了他。作为代价,淳于意在天狐身上下了两道封印。第一道封印住谢扶舟的人身,叫他无法修炼出人形。第二道封印住谢扶舟的妖身,叫他无法得到天妖的力量。 能够呼风唤雨的九尾天妖,从那天起成了一只寻常白狐。那时孱弱懵懂的谢扶舟,尚不明白太阿剑主此举意在何为。 等他明白之后,一切都太迟了。 “天妖拥有天地眷顾,能直接吞噬天地山川灵气,所以修行得很快。”谢扶舟说,“等我到了应该修出人形的年纪,却发现自己始终无法和天地共感。那时候我才明白,淳于意在我身上下的不是封印那么简单。” 那不是寻常封印,而是契约。 承影剑主在城外等了两个时辰。两个时辰后,城门重新打开,浑身浴血的施颂真背负长剑从中走出。已经到了日暮时分,夕阳落在山巅上,晒干了施颂真脸上的血点,越发衬得那双眼眸炽烈如火。 赤霄剑灵身后,数百将士恭敬分成两列送她出来。城门缓缓关闭,南国人需要时间重新修建他们的家园。 “淳于意的尸体,我放在里面了。”施颂真远远走来,向沈雁归伸出提着乾坤袋的手,“我想你也许需要,如果想拿他尸体出气的话。” “人死如灯灭,鞭尸又有何益?”沈雁归嘴上这么说,到底还是接过手。她打开乾坤袋看一眼,冲鼻的血腥气凶猛扑出,隐约看见里面血肉模糊的蛇块。 “此间事了,你还要去哪里?”沈雁归问,“如果暂时不打算回天山,何不来夷安待几日?我正好有问题想问你,有很多话想和你说。” “对我来说还远远没有结束。”施颂真犹豫,“我来南国本来是为了向淳于意讨还一件东西,但他死得太早,我方才翻遍皇宫也没找到。” 施颂真本打算先问出纯钧剑的下落,再杀了淳于意。但淳于意没等她问完就动了手,施颂真没法手下留情。不然以淳于意滑溜的劲头,随时可能从她手下逃走。 “我需要去找辜廿一,”施颂真思忖,“等我讨回我的东西,再去东陆找你也不迟。” “什么东西对你这么重要?”沈雁归忽然领悟,“等等,该不会是……” “是纯钧。”叶雪衣从心痛中的昏厥中苏醒,几乎喘不上气,身体里的每一分灵力都在经脉中横冲直撞,来源于那颗缺少纯钧神剑辅助的残缺剑心。她只觉后脑柔软地枕在什么人的腿上,睁开眼睛却看不清对方的脸,只有大片大片晕染开的色块。 “你——” 对方没有说话,只是粗暴地掰开她下颌,毫不客气地往叶雪衣嘴里倒了一瓶药液。尚未完全清醒的叶雪衣被苦涩的灵药呛得头晕眼花,剧烈咳嗽起来。 “你!”翌日醒来,天光明媚,一枝紫羽金合欢横斜窗外,随风抖落几片浅紫的叶片。 美好得像是一场梦。 施颂真披衣下榻,见窗边的案几上摆了几样东西,便赤足走过去看了看。 两个装着她曾经旧物的小箱子,还有一碟明显咬了个月牙缺口的糕点,想必是白妙悄悄送过来的。 施颂真几乎能想象白妙久等她不醒,无聊到偷吃糕点,啃完一口后发现不敬,又偷摸着将其放回的纠结模样。 她轻笑一声,于案几前跪坐,披散的长发蜿蜒垂下腰际,发尾落在锃亮的地砖上,好似积了一汪油亮的墨。 素手抚过玉盘,顺手摸了块糕点咬在唇间,施颂真懒洋洋托着瓷白的下颌,将箱子里的东西一样样翻找出来过目。 晨光下一堆宝物熠熠生辉,什么银丝凤羽扇啦,麒麟角梳啦,千年鲛绡啦,全是她年少时珍藏的玩物,也不知白妙那丫头从哪个角落里翻找出来的。 翻到箱子的最底层,却是一本泛黄的图册。 施颂真愣了愣。图册上的墨书行云流水,与她字迹的很像,却多了几分凌厉如剑的少年风骨。 是很多年前,谢扶舟为她亲笔撰绘的《深渊鬼煞录》。只因她随口一句提到对深渊各阶鬼物的感到好奇,而各处古籍中又找不到相关记载,于是那个出身鬼蜮的少年便执笔润墨,花了大半个月,将当初撕咬他血肉的鬼物一一画出,赠予她做消遣。 他擅于模仿,连字迹都与施颂真的十分相似。 “谢扶舟……” 施颂真执笔润墨,在宣纸上写下这个名字。 脑中浮现的,却是玄溟神主那双惊心动魄的完美眼睛。 六十年足够改变许多事,也足够遗忘许多事。看来她的记性真的是不行了,竟然连谢扶舟的具体样貌也回想不起来,看谁都觉得像他。 施颂真凝眸看了片刻,终是承受不住回忆的重量,搁笔将图册放回箱箧中锁好。 对了,还需给神主供奉香火瓜果。 她并未过河拆桥之人,既然神主愿意通力合作,她自然也要尽好一个信徒的本分。六欲仙都最不缺的便是吃喝玩乐,小小供奉,不在话下。 施颂真命人准备了瓜果香油,兽炉焚香,将贡品摆在香案上,拜了一拜。 只是这架势,怎么像是供奉亡魂? 身为无神之境的仙都少主,施颂真从未供奉过神明,也不知别人家是如何做的。 不管了,心意到了就成。 刚准备走,忽闻一道略带嫌弃的声音传来:“你这都准备的什么?” 施颂真转身,只见一片黑色的纸蝶飘飘然自窗外飞入,恰巧落在那墨迹未干的宣纸上。 待它落下,施颂真才发现那不是纸蝶,而是玄溟神主所造的剪纸人,看形状,明显是男版。 “神主?” 施颂真俯身打量那片在宣纸上乱跑的纸人,满眼新奇道,“你为何变成这个样子了?” “本座要长留凡境,总得有个像样的分-身。” 黑色小纸人右手腕上系着一条细细的红线,乍一看倒像条手链。 他低头念道:“谢扶舟?是个名字?” 施颂真点头。 “这个名字不错,本座要了。” 不等她反应,一阵清风袭来,黑色剪纸人连同宣纸一同飘飞半空中。 金光闪过,一袭黑袍的少年落地现形,抬掌接住轻飘飘坠落的宣纸。 与先前那缥缈无踪的神识法相不同,分-身乃是神明借物凝成的实体,可感可触,人人可见,自然也就不需要戴面甲遮掩。 晨曦下的少年面容俊美,神清骨秀,右腕的红绳手链微晃,格外醒目。 风停,花落。 排山倒海的回忆涌上脑海,施颂真微微睁大眼眸。 扑通扑通。 心脏狂跳,热意上涌,她怔怔看着面前这张毫无遮掩的熟悉脸庞,不禁后退一步。 与前夜面具下的匆匆一瞥不同,这回玄溟神主的分-身样貌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摆在她眼前: 没了黑色的面甲遮挡,没了额间的谢红神纹,没了圣洁的柔光笼罩,眼前的少年与记忆中的那张脸完全重叠,一般无二。 数日来的疑惑有了答案。 她唇瓣轻启,几乎是失声唤出那个名字:“阿舟?” 疼痛缓慢退潮,随之涌上来的是一种懒洋洋的疲倦感。熟悉的灵力从交握的手渡入,暂时抚平了身体的伤痛。叶雪衣眼皮逐渐沉重,视野却渐渐清晰起来。映入眼帘的是她的父亲,是叶全非。 蓬莱岛主抱着失而复得的女儿,怒气勃然的脸上满是心疼和恨铁不成钢。 放在平时,叶雪衣早就害怕到赶紧躲在奶娘身后免得被揍。可如今面对父亲那张发怒又不得不隐忍的面容,蓬莱少岛主竟然安心得想要落泪。 第一次在没有神剑加持的时候脱离父亲的庇护,她这才发现自己的弱小。若不是幸运遇上孟逢春,叶雪衣早就在龙渊刺客的重重追杀里死了一百回。她蓦然惊觉,从前种种傲气何尝不是一种恃宠而骄?因为从小想要的一切叶全非都会满足并给她最好的,叶雪衣习惯了事事如意,才会对始终得不到的谢扶舟这么刻骨铭心,这么难以释怀。 她幻想过无数次遇到危险时,谢扶舟能如当初在东海郡一般再次从天而降,如英雄般救她于水火。可当叶雪衣再次睁开眼睛,世界上唯一会毫不犹豫前来救她的却只有父亲。 “爹……” 不受控制的,泪水大颗大颗从眼眶中滚落。蓬莱少岛主合上眼,安心在父亲怀中沉沉睡去。叶全非抱着女儿,灵力探入叶雪衣周身经脉,瞬间面色如土。 叶雪衣自幼身体孱弱,本活不过三岁。只是叶全非从谢扶舟那里求得纯钧神剑,又有纯钧剑灵给的一颗不完全剑心,强行逆天改命将叶雪衣生命维持到如今。叶雪衣自小被父亲千娇百宠养大,仍是面容苍白养不出几分好气色,便是从胎里带来的不足之症。自从那日在新石城被人夺去纯钧剑,残破剑心失去力量来源,眼见是一日日衰败下去。叶雪衣又不知轻重贸然跑出去,被龙渊刺客千里追杀受了惊吓,加速了剑心的解体崩塌。 若是找不到一颗合适的心脏替补,叶雪衣活不过三天。可短短三天,叶全非上哪里找一颗和叶雪衣年龄相当灵根相同修为相近活的剑修心脏? 蓬莱岛主手指缓慢收拢,忽然下定了某种决心。 沈雁归虽被关在龙渊有些时日,可对纯钧剑的下落也不是一无所知。施颂真去世第一年,蓬莱岛主叶全非去天山跪求神剑纯钧,叶雪衣借此成了五境内第二位纯钧剑主。此事天下人所共知,可纯钧何时又跑来了南国境内? “我知道纯钧本来在蓬莱岛那里,但辜廿一夺走了它。我以为鱼肠剑主会交给淳于意,现在看来似乎不是这么回事。”施颂真笑一下,“我知道以我如今的状态,有无纯钧在手,其实没有什么太大差别。我也知道没了逢春,我又成了剑灵,注定无法再度和纯钧结契。” 她声音很轻,宛若叹息:“只是我不甘心。” 不甘心目睹孟逢春的本体落入他人之手,不甘心看着不相干的人拿着纯钧剑枉担虚名。只要施颂真活着,就不能容许别人占有纯钧剑。 这是她最后一点私心,为了重新拿回这柄剑,施颂真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可鱼肠剑带着辜廿一跑了,你要怎么找到他们?”沈雁归觉得不妥,“简直是大海捞针。如果辜廿一打定主意躲起来,最后死在一个谁也不知道的地方,难道你要一直找下去?” 还没等施颂真回答,晚风送来了青年的声音:“即便你找到辜廿一也没有用。” 二人同时回头,施颂真率先露出惊讶神色。她杀了淳于意,以为谢扶舟会如南国国主所言,自此破境飞升,二人此生不复相见。然而谢扶舟竟然又出现在她面前。青年白衣上满是斑斑血迹,如同一只折翼的鹰。荒原上的风卷起谢扶舟的衣角,暮色将他周身映出红色的金边,越发衬得谢扶舟面色苍白如纸。 “是陷阱吗?”沈雁归低声问,“颂真,颂真她怎么可能还活着?” “也许是。”承影剑灵回答她,“不过相不相信,只在于你。” 天妖体内的结界只进不能出,声音和气息也一样。施颂真的声音能传递到结界内部,沈雁归却无法询问外界之人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但她如果再不说话,天妖谢扶舟和疑似施颂真的存在可能会杀了祝宣!她如果要阻止对方杀死祝宣,就必须破开结界。但一旦破开结界,祝宣就必然会死。沈雁归如今面对的是一个死局,怎样也无法解开。 “我不知道,”沈雁归握紧承影剑柄,“我应该怎么做?” 第 43 章 斩龙(四) 对沈雁归而言,她少女时代的爱人在相当一段时间内都只是徐元烛,从来没有什么天妖祝宣。 成为承影剑主前,沈雁归不过是寻常夷安老宗主座下弟子。她上面有沉稳可靠的师姐,下有天赋异禀的师弟。在老宗主的入室弟子中,沈雁归不是天赋最好的那一个,不是最努力的那一个,当然也不是师父最偏爱的那一个。对承影剑主来说,修行虽好,可也没那么好,不如喝酒重要。 她生性顽劣,喜欢逃课,对钱财没什么概念。堂堂夷安宗主亲传弟子,本不该缺钱才对。但沈雁归总是在月初花完所有月例,每月总有一半时间不得不老老实实待在宗门里吃斋。 无论从哪个角度看,沈雁归都不是少宗主的合适人选。但她得到了承影剑灵的认可,于是一切就此改变。原本能逃的晚课忽然逃不了了,因为师父会亲自来盯。九位太上长老也时常将她叫去,命沈雁归在堂中学着处理一些宗门事务,为以后接手宗主之位做准备。 对沈雁归来说,宗主不宗主什么的,到底还是太远了。夜里她趁师父不在,偷偷从山门中溜出去见徐元烛。青年总是坐在山崖上等着她来。 在见到施颂真之前,谢扶舟以为施颂真不知道天妖的诅咒,不明白一旦杀掉淳于意,谢扶舟便不得不离开人间。 然而施颂真回头的那一霎,谢扶舟却看清了,少女眼中一闪即逝的诧异。 她知道杀死淳于意,谢扶舟便不能留存世间。她知道,她都知道,然而她还是这么做了。谢扶舟苦中作乐地想,至少施颂真如今对他应无半点恨意,所以才能毫无负担地送他一场飞升的良机。 这么想着,谢扶舟的疼痛感稍微轻了些许。他忍下心头酸楚,向施颂真走去。 “纯钧在我这里。” 然后他看见了,施颂真高高扬起的眉毛。 “什么?” “借一步说话。”谢扶舟向沈雁归点一点头,沈雁归看一眼施颂真,往远处走了数十步。 “你什么时候拿到的纯钧?”施颂真单刀直入。 “从辜廿一那里拿回的。在婚宴上时,他从叶雪衣身边拿走了。”谢扶舟解释道,“你破开幻境后就立即离开了,没有等我,大概没注意到纯钧就在鱼肠剑主身上。” 施颂真回忆起当初的场景,随后向谢扶舟伸出手。 “还给我。” 谢扶舟注视着施颂真摊开的手掌:“没有报酬?” 施颂真皱眉:“纯钧本来就是我的,谈何报酬?” “但如果没有我,纯钧剑也不能这么快找回来。”谢扶舟深知如今他能拿捏施颂真的东西只剩下纯钧,因此万万不能让她得到得太过轻易,“施姐姐,如果你想要回纯钧,还是早早拿出诚意比较好。” “你威胁我?”玄溟神主神识消失的这两日,似乎去别家神庙考察了一番,观摩诸神是如何享受信徒供奉的。 回来后,他便给施颂真提了一堆的要求。 譬如每日供奉在香案上的,须得是最新鲜的上品灵果,再配以灵泉天脉之水,所燃之香须得是能清心通神的月幽髓,以及所用器皿一概换成价值连城的玄涧冰玉。 据说是普通的金银碗盘易沾染污秽之气,玷污贡品清气。 另外施颂真还需为他塑造一尊神像——神像不可用泥水浇铸,不可由他人代劳,须得她亲手一笔一划雕刻出来,每挫一刀都要带着无比虔诚的信念。 待神像塑好后,她还需日日对其顶礼膜拜,每叩一次首,便是一次功德。 施颂真哪能说不? 一则她需遵守言灵契的约定,二则若是刺激到玄溟神主,他一怒之下想起了什么前尘往事,恐会酿成血光之灾。 施颂真书画尚可,手工却是难登大雅之堂,挑选什么样的原料塑造神像是个大问题。 她着实不会冶金炼银的技艺,而玉石又易碎,最后在修缮中的万象阁里挑拣了半日,才找到一截羊脂般洁白无瑕的太阴灵木。 这种灵木兼有软木的质感与白玉的色泽,易于雕刻,且美观圣洁,用以新手塑造神像再合适不过。 施颂真指腹一划,释放出薄如纸刃的灵力,循着记忆劈砍削刻,一连做坏了几个样品,才堪堪雕刻出一尊少年静坐神像的雏形。 暮色四合,浮灯尽明。 施颂真头顶着几片刨花木屑,百无聊赖地往案几上一趴,伸直双腿,揉了揉酸痛的颈项。 什么雕刻一笔便要带着虔诚的信念?几百上千刀下来,她已是生无可恋,神游天外。 一片黑影落下,一只霜白纤长的少年手臂越过她的头顶,拿起那尊半成品白色神像前后看了看。 千言万语凝成两个字:“好丑!” 施颂真也不恼,朝角落里那堆废料一指:“喏,你去里面挑挑,看有没有满意的。” 谢扶舟顺着她所指的方向看去,表情顿时变得十分古怪。 那堆废料奇形怪状,不是眼歪嘴斜就是缺胳膊断腿。相比之下,手里这只虽然略微粗糙,五官也不甚精准,但至少有个七八分相似了。 玄溟神主可不是将就之人,他本想冷嘲热讽几句,然而目光扫视至施颂真因过度雕琢打磨而红肿的指尖,涌至嘴边的话语便咽了大半。 “神情不太像。” 他最终只挑了个不痛不痒的错,便将木雕置回案几上。 施颂真将半成品神像转过来面朝自己,这才发现,她似乎将“玄溟神主”与记忆中的“谢扶舟”弄混了。 如果说玄溟神主的容貌与谢扶舟只有七分相像,那他分-身状态下的黑衣少年则与谢扶舟有十分相似。 然他们的容貌虽然一般无二,心性气质乃至喜好,却俱是天差地别。 谢扶舟乖巧、单纯、柔弱可欺,连笑容亦是柔和恬淡的; 而神主则锋利、灼目、毁天灭地,长眉一挑便是十足的恣睢桀骜。 神像上的少年分明眉目含笑,温和可亲。 “今日还未上交功德。” 谢扶舟打断她的思绪,支起一条腿坐在案几对面,一只手随意搭在膝头,看着她的眼底满是促狭。 比起神像的模样,他显然更期待施颂真朝着他折腰叩首的样子。 施颂真不慌不忙,从一堆废纸和碎屑中扒拉出来一件新奇玩意儿——一个用同料灵木雕成的小人,跪在圆木台上做祈祷状,细细的身躯上刻着“颂真”二字。 施颂真抬指拧一下旁边的机括,木头小人便啪啪啪磕三下头。 三颗微若尘埃的金光飘飘荡荡地朝谢扶舟飞去,融入他的身躯。 “不敢。”九尾天狐内丹骤然一痛,谢扶舟即刻回答,“只是交易而已。如今施姐姐既已视我如陌路,那我们便是陌生人。陌生人帮你取回你最看重的东西,当事人怎么一点酬谢都不愿拿出来?” 说到“最看重的东西”时,谢扶舟几乎算得上是咬牙切齿。施颂真蹙眉打量谢扶舟,只见青年神色苍白,颇有几分虚弱,大约是方才为太阿剑灵缠身,吃了不少亏。 想起方才抛下谢扶舟跑路的果断,施颂真难得有几分心虚:“你要什么?只要要求不过分,我都会给你。” 对施颂真而言,没有宝物价值能胜过纯钧,所以有此一答。 “我要你的三个承诺,”谢扶舟说,“只要你答应帮我做三件事,我就把纯钧还给你。” “三件?”施颂真讨价还价,“一件就差不多了。” “原来在施姐姐心中,纯钧也不过如此吗?”谢扶舟眼睛弯起,难得带了几分真心笑意,“但是不行,三件就是三件。如果施姐姐不答应,就得自己耐心去找了。要不要猜一猜,我可能会把纯钧剑藏在哪里?” 四海五境偌大,施颂真哪里猜得过来。被谢扶舟这么一问,赤霄剑灵逐渐耐心耗尽。她往前迈一步,神剑在背后剑鞘中蠢蠢欲动。 “说,还是不说?”施颂真看着谢扶舟的眼睛,“我最恨别人威胁我,尤其是你。” 话音刚落,赤霄从剑鞘中跳出,落入施颂真之手。赤红剑光在剑锋上流转,耀眼如同施颂真的眼眸,灼灼生光。 在幻境中斩断前缘时,施颂真曾想过此生和谢扶舟相逢陌路。即便日后重逢,只把他当做一个不相干的陌生人便好。 但再次直面谢扶舟后,施颂真悲哀地发现,她做不到。 每一次和谢扶舟目光相接时,施颂真总能想起从前,想起谢扶舟还是当年那只小狐狸的时候。过往的回忆纷至沓来,又被残忍的现实一刀截断。施颂真必须花费很大的力气,才能压抑住心中残余的愤怒和不解,平等地将谢扶舟和别人放在同一个层面。 而那些多余的力气已经证明了,施颂真没办法完全将谢扶舟当做陌生人。如果她真的做到了这一点,那些多余的情绪根本不会存在。 只是需要时间而已。施颂真告诫自己。不过是时间问题。 “恨我吗?恨我就对了。”谢扶舟并未被她吓住。他低头握住施颂真的手腕,将胸膛送上赤霄的剑锋。剑锋陷入九尾白狐的胸膛,渗出的血迹渐渐染红了青年的衣襟。 “只是不要把我当成陌生人。”谢扶舟声音很轻,“除了这个,你干什么都行。” 惩罚他也好,杀了他也罢。谢扶舟都能接受。如果施颂真亲手杀了谢扶舟,那她至少会如沈雁归一般,永远不会忘记他。 “你疯了?”施颂真震惊地睁大眼睛,“不过就是三个承诺而已……”何必为了三个虚无缥缈的约定拼上一条性命? 以谢扶舟如今的修为,他还需要剑灵做什么? “不,我没有疯。”谢扶舟握着施颂真的手反而更紧了,“我很清醒,这就是我想要的。如果你不答应我的请求,可以杀了我,然后去找你的孟逢春。不管是找上一天还是很多年,已经死了的我不会有任何意见。” 谢扶舟从前在施颂真面前极好说话,无论施颂真怎么招惹他,天山白狐都会无条件地迁就遵从。施颂真从来没见谢扶舟这么疾言厉色过,一时间呆呆地看着他。 “相反,如果你想从我这里拿回纯钧,就必须按我的说法做。”谢扶舟意识到自己方才的失控,手上力道轻了两分,“施颂真,你答应我三件事,我带你去拿纯钧剑。” 他松开施颂真的手腕,握住了她的手。赤霄剑灵低下头,见谢扶舟正轻柔地帮她揉着手腕。她驴头不对马嘴地问:“这算是第一件吗?” “不是,”谢扶舟松手,确认施颂真手腕没有被他捏红后,细心抹平她衣袖上的褶皱,“不过你应该很快就知道了,我到底需要你做什么。” 在出世神剑中,承影堪称相当特别的一把。即便是从来没有见过神剑的普通人,也能一眼认出它。因为它唯有剑柄,却无剑身。即便是在火光的映衬下,天妖烛龙也只能看见一点潋滟的光,一痕秋水冥冥。定睛再看时,却又了无踪迹。 那就是传说中的神剑承影,那就是传说中的承影剑主沈雁归。 泰山顶上骤然传来气势磅礴的龙吟声。四散逃开的百姓们抽空回望一眼,只见一条夭矫的烛龙破开火幕而出! 在他身后,无形剑气腾空而起,同样将四周的火焰荡开去,隐隐显出一柄长剑模样。夷安沈雁归立于剑影之上,和烛龙隔着火海两两相望。 那是承影剑主这辈子,最后一次看见徐元烛。 第 44 章 斩龙(五) 一夜过后,泰山上的大火熄灭了,引起动乱的天妖烛龙也不知所踪。 失踪前,徐元烛没有给出任何解释。自始至终,沈雁归都不知道他是谁,为什么会选择和她一起来东陆,又为什么会在杀死泰山树妖后突然不告而别。她机械地为泰山郡火灾善后,带着夷安弟子帮助泰山郡子民建设新家园。 百姓纷纷向这位仙长表达谢意,沈雁归微笑以对。这种时候她终于有了几分神剑之主的气度。但自始至终,承影剑主心中一片空空,什么情绪也没有。 回到山门后,沈雁归无数次去往他们常见面的那片山崖上,却再也没有见到徐元烛。沈雁归坐在徐元烛曾经坐过的地方,看着他曾看过的那片山崖。 她忽然想起那一年中秋,她带着徐元烛在夷安县城内游玩,有戏班子在酒楼里搭了台子唱霍小玉。 山川灵气蕴养着九尾天狐的内丹,天地对于天妖的眷顾自此集于谢扶舟一身。天道将登天的长梯垂到最后幸存的孩子面前,谢扶舟意识到,只要迈入那扇门,他就能够飞升。 淳于意费尽心机想要得到的飞升,对如今的谢扶舟而言,几乎唾手可得。 只要他迈进那扇门……芙蓉九剑·三剑云结! 纯钧之心·七剑镇岳! 接连不断的爆炸,幻境中的新石城已然成了废墟。高耸天山被缭绕的剑气切碎,化作一摊雾气融入虚空不见。 强行以绝对武力破开浮川幻境的,施颂真和孟逢春是头一份。向来游刃有余的纯钧剑灵难得显出惊人的进攻性,处处杀招,浩荡剑气如山如岳从天而降,几乎将弱小的谢扶舟压得喘不过气。 芙蓉剑挡在狐妖身前,纯钧剑气撞上施颂真周身灵力,无声地化解开去。 “变回去!”施颂真低声说,“快!” 终于能呼吸的天妖虚弱变回原型,施颂真眼疾手快将狐狸捞起护在怀里。神剑剑气撞上施颂真仓皇护在谢扶舟身前的胳膊,再次化作虚无的雾气,被因果同源的力量拒绝。 十七岁的施颂真本不该是孟逢春的对手,何况如今纯钧剑并不在她手里,她本以为自己在孟逢春手下撑不过二十招。可如今二人纠缠六十个回合,施颂真虽完全被压着打,但在纯钧剑灵密不透风的攻势下,她竟然一点没有受伤。 是逢春手下留情了吗?施颂真看着完好无损的胳膊想,还是说…… 来不及细想,施颂真毫不犹豫一划切开手掌,鲜血滴落在白狐脊背,迅速融入谢扶舟体内。耀眼红光迅速勾勒出繁复图形,对面不识的二人因果自此再次纠缠。 眼看施颂真始终将妖狐紧紧护在怀中,孟逢春终于耐心耗尽。他面无表情在虚空一握,千万剑影在空气中突兀浮现,层叠如卓尔沁草原傍晚被落日染红的片片云霞,又像是天山终年不化被山脊割裂的积雪。 即便失去了记忆,也依旧把他看得比自己更重要吗?纯钧剑灵想到这里竟然有了几分怨恨。 那就让我看看吧……面对生死抉择的最后一刻,你到底会选谁! 施颂真面色遽变!谢扶舟眼皮一跳,“这是什么?” “木人代磕。是我找五味司的器修高手设计后,再亲手打磨的。” 施颂真又拧了一下机括,在小木人一片勤劳的磕头声中笑道,“磕一下,功德加一,磕一下,功德再加一……瞧,是不是很有意思?” 谢扶舟冷着脸道:“你这是欺神。” “怎么会?这和敲木鱼一个道理呀,神主不是瞧见有散落的功德芥子飞出去吗?说明这法子是有效的。功德虽小,胜在量多,磕多少下都不累。” 施颂真眨眨眼,一副有理有据的样子,“若是我真身跪拜,还需沐浴焚香以示敬重,一来一回要花费不少心思。我是无所谓,就怕耽搁了神主宝贵的时间。” 有那么一瞬,神女壤的幻容术似乎失了效力。呈现在谢扶舟面前的,是那张足以惊艳逍遥境的明丽笑颜。 谢扶舟轻哼一声。 然后面无表情地抬手,屈指将那谄媚的小木人“颂真”弹得栽倒在地。看到小人一叩不起,便愉悦地笑出声来。 “少主。” 笃笃两声叩门声打破屋内的安谧,玄戈低沉略显虚弱的声音自殿外响起。 “玄戈?你不在房中养伤,跑来这里作甚?” 施颂真操控灵力打开殿门,颇有些意外,“有事?” “属下伤势已无大碍,玄青官复原职,属下亦不敢懈怠,恳请少主也让属下重回金乌卫……” 说话间玄戈瞧见了霸道坐于少主对面的黑衣少年,声音一顿,下意识按住腰间灵剑,拔剑一寸。 他自诩警觉,方才竟全然不曾察觉到此人的气息! 施颂真这才反应过来,玄氏兄妹并未与谢扶舟打过什么交道,的确容易闹出误会,遂解释道:“你不必紧张,这位……” 她看了眼谢扶舟,唇线微扬:“这位阿舟公子,是我的旧识故友,此后会随侍我左右,你们不得对他无礼。” 听到“随侍左右”一词,谢扶舟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 施颂真似乎致力于同他较量,他欺她一头,她便要压他一寸,打情骂俏似的争口舌之利。 玄戈听闻这俊美少年是少主的好友,立即收剑换上尊敬的态度。 他是个闲不住的性子,方才听当值的玄青说少主今日怪怪的,将自己一个人闷在屋中雕一尊少年的木像,茶饭不思。 他放心不下,且想早日归队金乌卫,这才强撑着身体前来看一眼。 少主旁边的这位姿容俊美高贵的黑袍少年,似乎有些眼熟。 玄戈看了看案几上摆放的木雕,又看了看黑袍少年,细瞧之下,方觉他竟与木雕上的那张脸有七八分相似! 他不由恍然:少主大人自幼青睐美少年,莫非此间雕刻的是她的旧相好,只可惜斯人已逝,只余空山旧梦,少主这才寻了这位阿舟公子做替代品,聊慰相思之苦? 这种事,六欲仙都又不是没有先例! 玄戈越想越觉得可能,一脸“撞破秘辛”的讳莫如深。 施颂真见玄戈站着不走,便发话道:“时辰不早了,劳你安排个清净舒服的住处,送阿舟公子下去歇息。” 顾及他伤势未愈,施颂真只挑了最轻松的事给他做,免得他躺着养伤都不安心。 玄戈显然想到了另一层意思:贴身随侍,夜深留宿,还要安排清净舒服的住处…… “金屋藏娇”四字跃然脑海。 “属下明白了。” 玄戈做出了然的神情,抬手朝谢扶舟比了个“请”的手势。 直到一个时辰后,施颂真带着一身沐泽过后的水汽回到寝宫,才明白玄戈那句意味深长的“属下明白了”是何意思。 推开殿门,只闻满室暖香铺面,银烛如昼,紫纱垂幔于眼前朦胧轻舞,似真似幻。 烛火投下一圈昏黄的光晕,照亮了那张铺着簇新云丝锦被的奢华大床,大朵大朵的荼蘼花在被褥上争先怒放,丝丝流光,活色生香。 谢扶舟身着一袭玄黑的真丝袍子,一手抵着额角,一手平置于腹上,正斜倚在床上休憩。 他似是睡着了,眉睫极黑,肤色极白,黑色袖袍蜿蜒垂下床沿,有种说不出的绮靡之感。 施颂真呼吸一窒,捂着胸口直扶额。 这真是…… 要命了! “哥,少主交代你的事办好了?” 玄青执勤路过,问守在阶前的兄长。 “放心,办得妥妥的。” 玄戈一脸严肃,自信竖起大拇指。 纯钧之心·万剑归一! 剑影瞬息凝成一道,空中骤然失去了踪迹。由纯钧剑灵亲手施展出的第九剑,远非施颂真的芙蓉九剑能企及。最后一剑仍未落下,施颂真却能察觉到自己周身已为孟逢春的神识锁定,怎么也无法逃脱。 是威胁吗?要么交出谢扶舟,要么自己肉身抗下这一剑。 她不相信兄长真的会杀了她,但情势不容施颂真质疑。眼前之人已非昨日之人,记忆被篡改之后谁都不能再相信。孱弱的幼狐在施颂真怀里踢蹬,似乎是想从她怀中跳下来。 最后时刻施颂真终于不再紧紧将谢扶舟护在怀中,灵力将白狐托在半空中,没有半分阻挡。那道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的剑气随时能够贯穿谢扶舟的身体。 孟逢春嘴角勾起,很快又平复。他在谢扶舟身上栽过不止一次跟头,即便如今被封印的天妖已经受了重伤,孟逢春依然不会轻敌。 好在如今他已不是真正的神剑剑灵,再也不能斩断因果解开天妖的封印。银白眼眸的青年轻笑一声,白狐被突然出现的剑气贯穿了胸膛,身体痛苦地蜷缩成一团。 纯钧之心·万剑归一! 谢扶舟忽然出手,一掌击向自己小腹! 疯狂向天狐内丹涌去的灵气骤然迟滞一瞬。只听“咔嚓”一声,天山白狐丹田内部的妖丹出现数道细小的裂缝! 内丹无法囤积的灵气遇到阻碍,被迫原路返回,一瞬间便涨满了谢扶舟浑身经脉。剧痛一瞬间从天狐周身袭来,只一瞬,谢扶舟便失去了对这些灵气的掌控。妖力没了容身之处,疯狂地从谢扶舟周身大穴四溢而出! 鲜血满溢,染红了青年的白衣。太阿剑灵停留在空中,不解地看着谢扶舟极力反抗天道的模样。即便曾经几次与生死擦肩而过,谢扶舟也无法忍受这种几乎能够摧毁全身经脉的痛苦。九尾白狐紧咬牙关,额上青筋暴起。 “为什么?为什么你会不想飞升?” 世人皆追求无上大道,企图飞升上界,就此获得永恒的生命。而对剑灵而言,飞升意味着解脱。 太阿剑灵不明白,为什么谢扶舟会拒绝进入那扇门,甚至不惜为此自损内丹。 灵气逆流,包裹天妖的结界被破,失去凭依的谢扶舟从空中摔落。浑身皆是斑斑血迹的青年躺在徘徊花树下,苍白的脸上满是疲倦。 “因为我想要的东西不在上界,而在人间。” 施颂真就在这里,所以除了这里,谢扶舟哪里也不会去。 “你是为了那个孩子?”太阿剑灵明白过来,“可她已经是剑灵了,是和我一样的存在。身为剑灵,我们注定要守护人类,在人间消耗一生,此生此世永远无法得到解脱。即便你现在自损灵丹,推迟了飞升的机会,也没办法推迟一辈子。” 身为天妖内斗的最后幸存者,谢扶舟注定会前往上界,而施颂真却只能留在人间。无论谢扶舟此次自伤能拖延多久,都无法实现他的心愿。 待谢扶舟妖丹修复的那一日,便是二人别离之时。 “总会有办法的。”谢扶舟挣扎着站起身,“淳于意既死,你也没有继续拦住我的必要,何不让开放我过去?” 他脚步蹒跚着向施颂真离去的方向走去,每走一步,谢扶舟面色就会白上一分。在此之前,九尾天狐从来没有经受过碎丹之痛。即便是蓬莱岛的那一剑。世人捕猎天妖,也会小心谨慎,以免不小心损伤了天妖内丹,最后得不偿失。 自损内丹来逃避飞升的天妖,谢扶舟大概是头一只。太阿剑灵目送谢扶舟渐行渐远的背影,忽然出声问道。 “想交换吗?你我的因果。” 他要摆脱剑灵的诅咒,而谢扶舟要施颂真。如果二人地位颠倒,未尝不算两全其美。 谢扶舟离去的动作凝滞一瞬,随后他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地缝中吹来的风卷走了蔷薇花瓣,青年白衣上血迹斑斑,一时分不清是花是血。 “你长相不是她会喜欢的类型,还是算了吧。” 天妖灵体甚是珍贵,谢扶舟却被神剑三次重创神识。如今他灵魂被新生神剑重创未愈,只能顶得上巅峰实力的四成。因此淳于意觉得惋惜。即便他现在杀了谢扶舟,得到的妖丹也绝没有烛龙祝宣那般强大。 还是先带回去养一养好了。淳于意想。 “如果落在你手上才能叫物尽其用,变得和他一样,”谢扶舟凌空一指墙上的祝宣,“那被你吃掉的所有天妖都恨不得在神智清醒的时候死了。” 淳于意信步走进洞中,跟在后面的是鱼肠剑主辜廿一。南国国主俯身看一眼底下戒备紧张的天狐,忽然轻轻笑起来。 “那可由不得你。” 第 45 章 斩龙(六) 世间人族千千万万,淳于意或许是唯一一位不把天妖放在眼里的存在。 他看轻它们,蔑视它们,但又深深地嫉妒它们。和人族不同,妖族天然拥有亘长的寿命。作为代价,妖族修行天赋大多无法与人族比拟。人族修者一年半载的进益,妖修需要花费几十甚至上百的年岁实现。 然而天妖却摆脱了这份束缚:他们不仅能够活得很久,修行天赋更是远超最优秀的人族修者。他们是天地的孩子,生来拥有天道的气运大地的眷顾。 和蓬莱叶雪衣一般,淳于意生有不足之症,注定无法活得太久。幼年的淳于意趴在床上听大人讲天妖的故事,当阿娘恐吓他再不早睡就有天妖来把他抓走时,淳于意感觉不到任何恐惧,有的只是深埋心底的嫉妒和厌恶。 如果他是天妖就好了,这样他就能活得长长久久,再不用担心自己合上眼睛,便再也看不到第二天的日出。 从南国回北境,路上必然要经过中州。入夜时,谢扶舟说要休息,不由分说在林中点了火堆。施颂真坐在树上,看谢扶舟在树下烤一只半熟的野鸡。香气四溢,坐在下风口的施颂真没忍住咽一口口水。 坐在树下的谢扶舟听到了,却没有抬头,嘴角浮起淡淡笑意。 “你是刚引气入体的小修者吗?”施颂真知道谢扶舟听见了,为了避免尴尬被迫没话找话,“为什么晚上还一定要休息?” “我受了很重的伤,”谢扶舟镇定自若,“不好好睡一觉的话,可能撑不到回北境,也没办法帮你拿到纯钧。” 施颂真琢磨良久,仍然无法分辨出谢扶舟说的真话与否,最后放弃。只要能拿回剑就好。施颂真想,耽误一两晚,对如今寿命无穷无尽的剑灵而言并不重要。 她抬起头,看见不远处的枝丫上栖息着一只凶狠的罗罗鸟,看上去是将要结丹的修为。此刻它正专注地俯身看向谢扶舟手上的烤野鸡,似乎在等一个合适的时机。 “你的记忆还剩下多少?”杀死幻境谢扶舟时,孟逢春什么都没有带走,只带走了那朵浮川弱水捏出的天山雪莲。西域的幻象之花虽无药效,却实在漂亮。他想颂真应该会喜欢,她那么喜欢花。 那就等解决完这一切后送给她吧,就当弥补她十七岁记忆中和谢扶舟相遇的那一朵。从此施颂真的人生里不再有九尾天狐,只有纯钧剑灵孟逢春。 但他没能成功。芙蓉剑气切开纯钧剑灵胸膛的同时绞碎了那一朵天山雪莲,破碎带血的花瓣飞散开去,被孟逢春一把攥住,再松开手后化为雾气重新融入了浮川弱水。 什么都抓不住,什么都留不住。十五年前动手的那一刻他就该想到这一天,满心满眼只有孟逢春的施颂真已经死在了过去,即便封印了记忆,她也不可能变回当年的芙蓉剑。 她已不再是人。 远远传来狐狸的悲鸣,孟逢春抬眼看去。 他的瞳孔骤然收缩! 这是谢扶舟一生中第三次被万剑归一贯穿心脏,但九尾天狐并未感觉到痛楚。狐妖身体蜷缩是受到伤害后难以自控的生理反应,但他痛觉的因果被某个特定契约转换。剑气消逝后,谢扶舟伤口的血肉以惊人的速度生长愈合,须臾恢复如初。 同一时间,本应毫发无伤的施颂真胸前有鲜血缓慢渗出。因果转换,心脏遭受重创的施颂真喷出一口鲜血。她不在意地擦去嘴角血丝,含泪的眼睛弯弯,竟是在微笑。 “没想到吗?我已经学会了你没有教给我的东西。” 替身契约。契约一方自愿成为另一方的替身木偶,肉身为对方承受一切伤害直至承受方死去,神剑剑灵的禁区。 替身契约的前提是拥有肉身,神剑剑灵却只有实体化的灵魂。置换神剑因果后只剩灵魂的施颂真本不能和任何人签订这种契约,但浮川幻境赋予了她肉身,短暂让施颂真变回一个“半人”。 封印未解的施颂真不可能知道她是不死之身,但她依然单方面和谢扶舟结下替身契约,这一瞬间给孟逢春带来的冲击犹胜方才当胸一剑。心脏剧烈疼痛起来,纯钧剑灵平生第一次真正明白了心痛为何物。 就这么爱他?爱到不惜为他去死?孟逢春曾固执认为,施颂真当年选择谢扶舟是因为他死了。可如今他活生生站在施颂真面前,施颂真依旧毫不犹豫地选择了谢扶舟。 她的目光再也不会为孟逢春停留。 “这就是你的选择?”孟逢春剧烈咳嗽起来,“你为了救他,甚至愿意亲手杀了我?” “我没想杀你,逢春。”施颂真目光落在孟逢春前胸,“你是神剑剑灵,谁能真正伤到——” 话音戛然而止,施颂真表情忽然变了。她几乎是迷惑地上前几步,茫然发出疑问。 “你不是逢春?” 荒谬感涌上心头。身为孟逢春选定的纯钧剑主,施颂真当然知道神剑剑灵天生不死不灭之身,灵体即便被利器切割开也能很快愈合,千万年如此,不变如天上的星辰。 但从孟逢春胸前涌出的,是不折不扣的人血。 “不,你是逢春。我不可能认错人。”施颂真反复自我怀疑又自我否认,“可你怎么会……” 怎么会变成人?谢扶舟缓缓放下食中二指,千丝万缕的神识收回至眉心,红色神纹一闪即消。 原来不是遭逢意外。 而是她吃了什么奇怪的丹药,拿他当试验品而已。 意识到这个问题的谢扶舟眸色微沉,面无表情地看了施颂真片刻。 半晌,他忽的扯了扯薄唇,温声唤道:“施颂真。” “嗯?” 施颂真下意识抬头,只见谢扶舟神情缱绻地依靠在金合欢下,朝她缓缓弯出一个有史以来最温柔、最动人的笑。 满树花影黯然失色。 施颂真从惊艳中回神,捂住眼道:“别对我笑别对我笑……” 然而已经晚了,心跳如鼓,她再次化作光点升天,怦然散开绚烂的花雨。 谢扶舟当然是故意捉弄。 他大仇得报,半眯着眼睛,眉眼间尽是落拓不羁的笑意。 “真美。” 他甚至颇为风雅地幻出琼浆玉液,自斟自饮,仰首欣赏空中瑰丽的落英,顺便期许少女气急败坏归来的样子。 然而一个时辰过去,施颂真还未归来。 谢扶舟的笑不那么悠闲了。 话犹未了,心神动荡的施颂真只觉后颈刺痛,两眼一翻失去了意识。失去凭依的少女自高空坠落,飘零如风中枯叶。灵力捆绑缠绕上施颂真的躯体,趁施颂真心神不稳偷袭的孟逢春伸出手,单手将她紧紧抱在怀里。 没了施颂真的庇佑,未觉醒的天妖毫无还手之力。孟逢春面无表情将白狐掐晕,随手扔进灵兽袋里。 掐晕天妖的那一刻孟逢春的杀意膨胀至巅峰,但他不能够,至少在解开施颂真的替身契约前不能。施颂真即便被封印了记忆,也在无意中将了孟逢春一军。摒弃前尘的剑灵失去了看透人间因果的眼睛,没有神剑的帮助无法斩断二人之间的契约。 要杀谢扶舟,很难绕过施颂真。施颂真若是和谢扶舟早些结契,孟逢春至少可以让唐拓帮忙。如今湛卢剑灵已经离开西域,孟逢春短时间内很难找到第二柄可以信任的神剑。 要么找到纯钧,要么找到其他兄弟。能短时间满足这两个条件的只有一个地方。 “真会给我出难题,不过没关系。” 孟逢春抵住施颂真的额头:“睡一觉吧。等你睡醒,所有问题都会迎刃而解。” 注意力被罗罗鸟吸引走的施颂真回过神:“什么?” “你的记忆,应该出了问题吧。”谢扶舟转着树枝,确定每一块鸡肉都渗出油来,每一块鸡皮都烤得酥脆,“鬼道打开的那天,蓬莱岛上发生的事,你还记得多少?” 施颂真张一张嘴,最后又合上:“不记得了,不过已经过去这么久了,真的还很重要吗?” 不知为何,施颂真对那段时间的记忆总有一种恐惧感。施颂真想,如果可以选择的话,也许那段记忆是她刻意忘记的也说不准。 “是吗?”谢扶舟的声音遥遥传来,听上去有些发闷,“你给了我一剑,然后现在告诉我这一剑不重要?” 破碎的记忆浮上水面,施颂真蓦然想起,确实有这么回事。她从树上跳下来,轻盈无声地落在地上。谢扶舟不防,仓皇抬起头来。 施颂真讶异地发现,谢扶舟眼圈竟然是红的。不知道是因为难过,还是被篝火的烟熏的。 “你下来做什么?”谢扶舟鼻音闷闷的,“反正当初发生了什么都不重要,你只关心你想看到的,根本不在意我遇到了——” “我不记得了,”施颂真打断他的话,“既然你记得,能告诉我吗?” “谢扶舟,为什么我会给你一剑?” 她半跪在谢扶舟身前,一把扯开青年衣服前襟。露出的胸膛上肌肉分明,一条长长的粉色疤痕上,另有一条短而粗的紫色疤痕。第一道粉色疤痕来自于鱼肠剑,随着年岁增长逐渐淡去。 施颂真伸手抚摸那条狰狞的紫色疤痕,熟悉的气息告诉她,不会错的,这确实是纯钧剑留下的伤口。 是万剑归一。 施颂真蜷起手指:“疼吗?”饮露宫的角落,一缕细如黑线的魔气钻过叶缝,落地化作一只不起眼的黑色小虫。 小虫在廊下飞快游走,正是方才自仙都少主掌下逃生的那位魔修—— 事发突然,多亏他及时将一缕魔魂抽出,趁乱混入众人影子中逃离,这才侥幸保住一命。 夜弥天已死,亲信被拔除了大半,六欲仙都已是新少主的天下。他必须要将这个消息告诉魔主大人,以便与族人里应外合,另谋大计! 但饮露宫四处都有水镜监视,他若还以魔气的形态在空中乱窜,则极易暴露踪迹。唯有变成虫子贴地爬行,才有可能避开所有水镜的照射,顺利钻出结界。 可惜这种障目托生的术法有个弊端:若是虫身被人摧毁,那他寄生在上的那缕魔魂亦会烟消云散。 所以,他须得万分小心。 身为魔族细作,这种程度的困难完全不在话下! 魔修小虫得意洋洋,冷不防一片硕大的阴影冲天而降,吧唧一声,将他砸了个正着。 那只精致的鞋底移开,黑虫已被压了个稀巴烂。 施颂真矜贵垂首,碾了碾藕丝绣鞋。 嗯? 好像踩着什么东西了? 没有人回答。施颂真抬起头,却见谢扶舟脸颊微红,把眼睛转到了一边。 “过了这么久,早就不疼了。”谢扶舟说,“施颂真,你这句关心迟到了十五年。” “可你还没告诉我,我为什么会给你一剑。”施颂真松手,“你不告诉我原因,我怎么关心你?如果是你做错了事怎么办?” “我没有做错!”谢扶舟重新转过脸来,固执地向施颂真解释,“你给我一剑的时候,我根本什么都没有来得及做!” “那我难道是疯了?”施颂真抱着赤霄剑坐在一边,好整以暇地看着谢扶舟急匆匆辩解。 “我宁可是你疯了,”谢扶舟低声说,“这样我至少不会心有不甘这么多年。” 他宁可死在施颂真剑下,也不愿意折在一个占据了施颂真身躯的冒牌货手里。过了十五年,谢扶舟早已不是当年青涩稚嫩的少年狐妖。他模糊地猜出了一点,当初究竟发生了什么。但正是因为猜到了,所以他才不能对施颂真说。 至少在有证据证明他的猜想前,不行。施颂真不会相信。 施颂真见谢扶舟情绪不对,自悔不该揭他旧伤疤。然而她又实在困惑,她当初对谢扶舟动手的那个理由。 如果她当初当真毫无理由地对谢扶舟下了死手,谢扶舟恨她也算情有可原。可施颂真不记得。难言的慌乱中,赤霄剑灵匆忙换了话题:“希望沈雁归回夷安后不要太伤心。” 淳于意瞳孔一缩,身形急退!鱼肠剑主辜廿一却没有反应过来。他只觉一阵清风拂过,施颂真不知何时已到了他身前。 赤红长剑逆刺,自上而下没入了鱼肠剑主的小腹!一缕业火悄无声息地潜入辜廿一体内,附在他的心脉之中。 “我平生最不喜欢别人威胁我。”施颂真拔出赤霄,甩去剑上血渍,“等我抓了你,只要你不想死,就必须得给我乖乖解开结界。” 只一剑,施颂真便废了鱼肠剑主的丹田,碎了他的元婴。辜廿一捂住小腹,鱼肠剑灵慢一拍浮现在空气中,接住自己的剑主,对着施颂真怒目而视。 “别这样看我,我可没有杀了他。”施颂真剑指鱼肠剑灵背后的淳于意,“但如果你敢插手接下来的战斗,给我生出点旁的什么事,我真的会杀了他。” 第 46 章 斩龙(七) 同为神剑,鱼肠剑灵认得那撮业火。剑主身为人族没有剑灵不死的能力,一旦被业火侵入心脉,辜廿一必死无疑。 如今施颂真将鱼肠剑主性命拿捏在手,却又不真的杀了他,便是要借辜廿一震慑住喻元川,让他不要插手后面的战斗。如果辜廿一死去,鱼肠剑灵少不得要去再找一个辜廿二出来。倘若那位辜廿二和他的前辈一般,同样效忠于南国国主,那可不是施颂真想看见的。 “是颂真,不会错的。”沈雁归神情复杂,“她居然能找到这里来。” 外面少年剑灵声音比之十五年前稚嫩了些,却更接近她刚认识施颂真的时候。作为施颂真好友,沈雁归当然知道施颂真三大忌讳:谎言,欺骗,和威胁。 离开夷安前,沈雁归不想和旁人提起旧事,没有告知任何人她的目的地,于是她被天妖身躯囚禁于此,被迫和外界断了消息。 沈雁归站在不远处,看着谢扶舟和施颂真二人比比划划,却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天狐妖力隔绝了声音,叫承影剑主无法偷听。 小气。沈雁归摇头。她知道面对谢扶舟时施颂真吃不了什么亏,只有谢扶舟吃瘪的份,因此并未太过担心。过了半晌,天狐解开妖力结界,施颂真过来与沈雁归辞别。 “待拿回了纯钧剑,我再来东陆找你。”施颂真眉眼弯弯,“不用担心,我很快就能解决。” “确实不用担心,毕竟你现在可是不死之身了。”沈雁归撞了一下施颂真肩膀,“等你来夷安的时候,我请你喝酒。” 那还是免了吧。不爱喝酒的施颂真想。她正要和沈雁归辞别,站在赤霄剑灵身后的谢扶舟蓦然出声,打断了好友间的寒暄:“不知夷安剑宗宗内有几只金翅红翼蝶?” 沈雁归眯起眼睛:“你怎么知道夷安有金翅红翼?”雾气被神力荡开,如同摩西分海,从中走出一个抱着女孩的青年来。青年戴着斗笠,霜雪白衣缥缈,几乎和浮川弱水的云雾融为一体,仿佛随时都会羽化飞去。 蓬莱岛主叶全非跪在地上,重重一个头磕在地下,并不抬头。 “叶岛主?”孟逢春轻笑一声,“何必行如此大礼?” 叶雪衣被扶靠在一块背风的山石后,看上去像是睡着了。但在场之人都明白,如果没有外力刺激,她这一觉可能永远不会醒来。 “小女此病,我已无计可施,请先生看在十五年前蓬莱岛出手帮忙打开鬼道大门的情分上救救小女!”叶全非伏在地下,声音哀恸,“再没有合适的心脏,雪衣她,她……” “逢春不是忘恩负义的人,十五年前叶岛主的出手,逢春永远铭记在心。”青年烟灰的眼瞳染上笑意,“但我当年已经给了一颗剑心,又建议岛主去天山取回纯钧剑。若是叶姑娘能在家修行安分守己,不去和人争斗乱了剑心,此生不会有任何问题。这一份恩情尽够了,叶岛主还有什么情分要求我再帮一次忙呢?”对峙,看见残忍的纯钧剑灵沾染情爱跌落凡尘。 那一刻穆元青忽然意识到,孟逢春爱着这个和他契约的孩子,而且爱得很深。即便施颂真为了别人向他拔剑,纯钧剑灵也不舍得伤她毫分。 那就更应该让施颂真早点去死了。只要施颂真愿意为那只狐狸去死,不仅他可以从无止境的痛苦中解脱,死前还能看见孟逢春因为嫉妒和悔恨痛苦终生。 这是一个残缺的灵魂能对神剑发起的最大报复。 “他爱我又如何?”施颂真古怪地笑,“你想说,因为他爱我,我就得死在他面前?” “如果你能放弃他却愿意为别的男人去死,他会很痛苦。我需要他的痛苦,你也一样。”穆元青谆谆善诱,“忘了吗?幻境中的你已经发现了,他做了对不起你的事。他是你最信任的人,可他和那些叛徒一样,都欺骗了你。” 施颂真沉默片刻:“你错了,我从来不希望他痛苦。” 即便孟逢春对她有所欺瞒,施颂真依旧是世上最希望他能永远幸福的人。神剑剑灵注定不老不死,而施颂真无论是飞升成仙还是在人间老去,都没有办法陪他一辈子。早在和纯钧剑灵相遇的那一天起,施颂真就明白了,和屡次遭遇背叛而无法相信的她一样,孟逢春也是个孤独的人。 他温和又宽容地对待所有人,恰恰是因为他从未正视过任何人,从未将任何人放在平等的地位上对待。人族在神剑眼里不过是朝生暮死的蜉蝣罢了,你会对一群虫子生气吗? 即便她是孟逢春千万年来唯一承认的纯钧剑主,他们终有一日将会背道而驰。 “即便这样你会一直困在这里?你明知道你不出去那只狐狸就一定会死!”穆元青声音抬高,几乎气急败坏,“你简直不可理喻!” “我不希望逢春痛苦,也不会为任何人的痛苦去死,”施颂真奇道,“怎么会有人随随便便因为别人的一句话就想死?你才是不可理喻。” 她不再理会金光的喋喋不休,抬头看去。滚滚乌云结成一片,遮住了识海本来蔚蓝的天。隐隐有雷声从乌云中传来,云山却是坚硬的岩石质地,如山如岳。 是孟逢春。想要出去,必须打破他的禁制。 “真会给人出难题,”施颂真看着空无一物的双手,“不过没关系。” 她纵身一跃,离弦之箭般向乌云直射而去。穆元青恼羞成怒的吼声被风无限割裂拉长,施颂真瞳孔中的云山迅速靠近! “轰隆”一声巨响,施颂真重重撞在结界之上! 沉重如山的乌云裂开一条缝隙,被岩石弹飞的施颂真撞破冰面坠入海中,张口待要咳嗽,冰冷的灵力海水倒灌而入,呛得施颂真几乎喘不过气来。 “你这样没用的,只会徒增痛苦。灵魂受伤可比肉身难治得多。”穆元青冷静下来,听不出是诚恳建议还是冷嘲热讽,“和我交换吧,这样我们都能得到解脱。” 施颂真没有理睬,身影虚幻些许的少女拖着湿漉漉的身躯跃上冰层,再次向乌云猛冲而去。 石破天惊的一撞!施颂真当然不会自大到以为自己能有用意念杀人的本事,何况那还是一只甲级器灵! 她警觉抬眸,只见面前夜幕被硬生生撕开一道裂口。 裂口边缘火星明灭,墨色的衣袍如流云舒展,谢扶舟带着难以言喻的凌寒气势飘然现于她的身前,入目先是宽肩细腰,继而是一双笔直修长的腿,颀长的影子将她整个笼罩其中。 “神主?”片刻,施颂真将思绪从梦境的阴寒中抽离。 这个时候,她已无暇思索为何谢扶舟会出现在她寝房之中。 若非他及时赶到,唤醒了她的神智,只怕她的元神现在还在昆仑仙宗的地宫里飘着。 那处着实诡谲,仿佛对她的元神有种致命的引力。 施颂真按捺住躁动的心跳,将一缕鬓发挽至耳后,缓缓吐出一口浊气:“方才我的元神出窍,飘去了昆仑仙宗。” 说这话时,她的呼吸仍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轻颤。 谢扶舟观摩她的神色,问道:“你很怕他们?” 然而,施颂真只是轻轻摇首。 “似乎每次离魂,我的元神都越飘越远,越来越弱。我害怕的是,会不会有一天我的元神会就此消亡,再也无法醒来?” 想到此,她没由来泛起一阵恶寒。 那一闪而过的情绪并未逃过谢扶舟的眼睛。 “本座方才探查过,因你先前的元神受损严重,尚未与神女壤完全融合,所以才会间或引发离魂之症。你只需找一样能招魂引魄的神器施以辅助,便可稳定元神,根绝此症。” 他缓声说毕,顿了一息,难得补上一句:“不必过于担忧。” 他这是……在安慰人吗? 施颂真笑了起来:“我是不是又欠了神主一个人情?” 她说的是今夜离魂症发,谢扶舟出手将她唤醒之事。 原以为锱铢必较的玄溟神主多少会取笑她两句,再趁机要挟“悦神供奉”事宜。谁知少年神明只是看了她一眼,淡淡道:“不必。本座想要的报酬,你已提前支付过了。” 他意有所指地睨向墙上神像,施颂真扭头望去,可惜视角被垂纱床幔遮挡,压根看不真切。 “什么意思?” 她茫然地眨了眨眼睛,还欲再问,谢扶舟已搴帘起身,信步离去。 施颂真从怔忪中回神,还有心思笑着打趣,“这都能撞上,真巧。” “是吗?本座倒觉得,一点也不巧合。” 谢扶舟转过身看她,面容在月色的浸润下尤显深邃。 心脏突地一颤。 “不会吧,又来……” 等施颂真察觉到不对劲时,她已失去意识,软软地朝前栽去! 原是抑情丹中的清心寡欲丸的药效太重,情咒发作时冷静过了头,竟强行令她进入休眠! 眼瞅着她就要一头栽下屋檐,方才还冷冰冰的谢扶舟眸色微动,下意识化出银丝托住她的身形。 他在那株紫羽金合欢下等了许久。 一开始他尚能寻来琼浆仙露,悠闲自在地自斟自饮,然等到天色完全黑下来,满城灯火阑珊,依旧不见施颂真归来。 谢扶舟将施颂真平搁在屋檐的安全处,目光扫过在她臂上的那一线伤处,略微凝了凝。 即便昏睡过去,她的眉头也依旧轻蹙着,似乎极为不甘。 是在生气他故意捉弄,致使她陷此险境? 谢扶舟下意识抬指,隔空碰了下她微蹙的眉心。 “檐上道友因何杀我器灵?报上名来!” 炼器师捧着一堆残渣碎屑,气得青筋暴起,满面怒容。 聒噪。 乌云裂缝扩大,有了准备的施颂真在空中停一停,毫不犹豫开始撞第三次、第四次……缝隙迅速扩大裂开,蛛网般须臾遍布整片天空。 本我消耗至几乎透明的“蜘蛛”停在蛛网中心,抚摸着坚硬如岩石的乌云。 “到此为止了,逢春。” 她手下微微用力。“咔嚓”一声,结界应声而碎! “当年蓬莱岛找遍东陆,依旧没能找到足够的冤魂。为助先生打开幽冥鬼道,蓬莱岛不得不出手屠杀活人收集灵魂,就连本岛的弟子也有许多死在了那一天。”叶全非再一次磕头,鲜血从额上流下来,“几百几千条命的牺牲,难道连小女一条命都换不回来吗?” 孟逢春笑容淡去,片刻问:“五境内人人都说颂真是插足天妖和你女儿的第三者,是你派人传出去的谣言吗?” 明明是问句,平淡得像是一句陈述。叶全非哑口无言,说不出一句分辩的话。 “一路上听到很多人把颂真说成是勾引有妇之夫的坏孩子,虽然知道她不会在意,但我还是很不高兴。”孟逢春神情淡淡,实在难以看出他到底哪里不高兴,“看在十五年前的份上,我本不想太过追究。但你既然又拿这件事出来……” 叶全非骤然呼吸急促,满脸紫涨,拼命抠着脖子。化作银白绳索的神力骤然收缩,将蓬莱岛主脖颈勒出深深沟壑。 “管好你的舌头。我不管你的女儿究竟是死的还是活的,名声是好还是臭,别牵扯到颂真。”孟逢春俯身微笑,烟灰的眼瞳温柔又瑰丽,“再发生这种事,我先杀你女儿,再杀你。” 绳索突兀松开,缓过气来的叶全非瘫软在地,满是血丝的眼睛又恨又怕。孟逢春漠然看他一眼,抱着施颂真走远,衣襟云雾般拂过草地。 “带上你的女儿,跟上来。” 金翅红翼蝶虽然不算什么特别名贵的东西,没有实际的药用价值,但胜在稀有,千金难寻。夷安行事低调,从不将此物宣扬人前。 难道这天妖趁她不在东陆,悄悄混进了夷安的宝库? “前段时间夷安少宗主派人来送贺礼,便是这件东西。”谢扶舟不顾沈雁归蓦然睁大的眼睛,“说是宗主祝天山之主和纯钧剑主百年好合,所以我收下了。” “一定是楚臾那孩子……”沈雁归捏住鼻根,“不错,夷安宗确实有一只千年金翅红翼。你既然已经得到了它,又何必再问?” 谢扶舟得到了他想要的回答,不再继续追问。一旁听到二人交谈的施颂真,猜到他们所说蝴蝶是谢扶舟和叶雪衣的新婚贺礼。 在情绪波动前,施颂真强迫自己想起了纯钧剑,想起了孟逢春。和谢扶舟不同,记忆里的故人永远不会弃她而去。赤霄剑灵往旁边走了两步,仍是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拼尽全身气力说完了最后一句话,烛龙赤红的竖瞳渐渐熄灭了,眼眸也失去了焦距。龙渊仍在崩塌,无数山石滚落,眼看便要将一人一龙埋在底下。然而沈雁归依旧一动不动,只是靠在祝宣身边。 她忽然想起很多年前,她和徐元烛坐在夷安剑宗的山崖上,看眼前山雾如水,月光皎洁。徐元烛说他有一个想杀的人,但也有可能会死在对方手下。那时尚还年少气盛的承影剑主搂着爱人的脖子,许下了“我会保护你”的承诺。 “如果你当真遇到没有办法击败的敌人,我一定会去救你的。没有人能伤害你,因为你在我的保护之下。” 到头来,她却为了别人亲手杀了他。沈雁归用力抱住已经死去的烛龙尸骨,手指抚过那些被人刮得参差不齐的鳞片。 烛龙死后会回到他们生前选定的埋骨之地,而祝宣死后没有移动,证明他的墓地就在这里。正在崩塌的龙渊注定会被埋在地下。沈雁归想,这应该就是他们最后的拥抱了。 第 47 章 斩龙(八) 结界既破,烛龙体内囚禁的千万亡魂纷纷逃离龙身。它们或零或整,扭曲成不同诡异形状,迎着崩落的巨石向上逃窜而去。凄厉的嚎哭声直入大脑,尖锐得让施颂真心烦气躁。 赤霄剑灵一剑划过,便将第一批试图逃跑的鬼魂全部荡平。然而击退这一批,还有千千万万的后继者。赤红剑锋横出,细密的剑气一分二二分四,短暂将这些已经失去理智的亡魂困入结界。 重获自由的鬼魂悍不畏死迎上施颂真面前的剑幕,眨眼便被剑气绞碎成片。黑雾散去,更多亡魂前赴后继地冲向上方,撞得结界“砰砰”有声。 淳于意登上国主之位前杀了太多人。这些亡魂在天妖体内受困多年,大多被烛龙胃液侵蚀消化大半,积攒的怨气极为深厚。神剑剑灵挡得住一时,挡不住一世,唯一办法是全部杀掉。但他们实在太多了,难免会有漏网之鱼,赤霄剑灵独木难支。 尖锐的刺痛自太阳穴处长驱直入。施颂真蓦然按住眼角。前世的记忆在已死之人面前铺展而开,模糊的画面试图从水下挣扎而上。 “在我死后,有人占据了我的身体?”施颂真确认,“所以你为了斩断婚契,去找了叶雪衣?” 复活后,施颂真一直有些奇怪,她的身体到底去了哪里。即便成就了不死之身,她也依旧怀念着那具人类的躯体。不仅是为了其中的修为,更是为了那颗胸腔中的纯钧之心。 孟逢春临死前的最后一份礼物,却被施颂真弄丢了。如今施颂真已是剑灵,按理来说已经无需剑心。但她依旧为此感到深深的负疚。 “我需要一个婚契,来斩断和另一个‘你’的联系。”谢扶舟说,“叶雪衣是最合适的人选。” “为什么?为什么她是最合适的人选?”施颂真反问,“因为你对她有恩,所以她愿意听话?还是因为她对你有情,所以能让你感到安心?” 施颂真和叶雪衣交集不多,但也能看出,叶雪衣对谢扶舟绝非毫无情意。世间觊觎天妖内丹的人千千万,但一个爱慕着救命恩人的女子,绝对不会想要借助因果伤害谢扶舟的性命。 从这个角度看,叶雪衣确实是最合适的人选。但施颂真不喜欢这种做法。 “这是一部分的原因。”但不是全部的原因。 “如果那天我没有出现,你真的会和叶雪衣拜堂结契?” 谢扶舟没有否认。如果那天“施颂真”没有出现,她就不可能是施颂真。为了达成目的可以不择手段的谢扶舟,不会等待哪怕一天。 施颂真试图强行按捺住心头那点不适,但是失败。薄怒不受控制地爬上施颂真双颊,带着淡淡的绯色。 最终她笑一声,却没能保持住平时的淡然温和,反倒像是冷笑。 “好,也好。”她抚了抚胸口,紊乱的心跳已然平息,灵台如同清水漱过,一片清明。 她现在是从未有过的心平气和,清净寡欲得如同入定老僧,一点脾气也没有,连瞧见乐坊外呵气如兰的妖族美人都可以无动于衷。 抑情丹是由幻形丹和清心丸合炼而成,想必是幻形药效过后,便轮到了清心药效登场。 看来是太急于求成了,丹炉火候不够,两种药效未能很好地融合,下次须得改进才行。 施颂真心如止水地复盘,目光落在一旁吆喝的小吃铺面上。 今日一河之隔的逍遥境下了一场碎雪,仙都小贩便别出心裁地做了一批应景的糖滚灵果。红艳艳半透明的灵果上裹着一层厚厚的糖霜,看上去如白雪覆红颜,格外诱人。 不知为何,施颂真又想起了当年那个拿着糖葫芦,笑吟吟跟在她身侧的少年。 她如今有的是钱,从灵戒中摸出一分灵石,买了两袋糖霜果子。 一袋自己边逛边吃,一袋揣进灵戒中,准备带回家。 风起,满街浮灯晃动。少女沐浴在光河之下,游走于人声鼎沸中,如同一尾逆流而上的鱼,逍遥自在,姝丽明艳。 她拐过一个街角,喧嚣声淡去,身后传来一声不易察觉的瓦砾松动声。 施颂真嘎嘣咬碎灵果的糖霜外壳,停了脚步,余光瞥向身后。 几乎同时,高墙上映出数道鬼魅般的黑影,悄无声息地朝她围拢逼近。 电光火石间,数人同时发难! 赤红色的鞭影划破夜空,妖蛇般丝丝吐信,直取少女的后心。施颂真翻身避过,旋身间嫣红的发带飘飞,夹杂一缕青丝,调皮地掠过她的唇瓣。 没人看见她是如何动作的,数名黑衣修士皆是痛呼一声,仰面栽倒。 他们眉心溅着红色的果汁,沾着星星点点的霜白,定睛一看,登时无言——那少女竟将灵力灌输于果子中,炼制成武器,轻而易举地击碎了他们的元神! 施颂真飘然落至一旁的屋檐上,轻轻抚去指尖残留的糖霜碎屑,敛目俯瞰众人。 “我原以为,你们这些漏网之鱼会蛰伏得再久些。这才几日,你们就按捺不住了。” 说罢,她扫了眼手持灵器隐匿于黑暗中的男人,轻挑眼尾,“很好,傀儡宗的炼器师也在。” “我早已被逐出傀儡宗,改名换姓逃亡至此,往事不必再提。” 炼器师从阴影中走出,露出脸上一片象征极刑的丑陋刺青,“我和他们不一样,非是为夜弥天而来,但我们的目的一致,那便是要取你性命。小丫头,来与我公平斗一场……” 话音未落,玉簪裹挟着清澈的灵力呼啸而至,轰然一声,径直将他高大的身躯拍入墙中。 施颂真笑道:“以多欺少,行偷袭暗算之举,还好意思提‘公平’二字?别丢人了,本少主都替你害臊。” “你!” “瞧,还恼羞成怒了。” “不识好歹!” 炼器师将自己从墙中扒拉出来,咬牙切齿道,“那我就直说了,这仙都之主的位置,我也想坐上去感受感受!” 说话间杀招已出,无数条阴寒的锁魂水链朝施颂真飞扑而去,将她团团包裹,形成绞杀之势。 施颂真取出戒中一柄龙骨扇,化指为兰,运转灵力,掌心烈焰托举骨扇,竟是打算原地炼化灵器。 仅是瞬息之间,骨扇威力大增,施颂真手腕一翻接住扇柄,哗地抖开一挥……罡风迅疾,风生水起,锁魂水链应声而断,化作柔和细雨飘散。 施颂真收扇落地,身上未曾沾湿分毫。 炼器师连连后退两步站稳,望着衣裙如云霞飘飞的瑰丽少女,眼中阴鸷一闪而过。 “好手段,这可是你逼我的。” 炼器师张开双臂,咬紧腮帮,双目翻白,嘶吼着释放出本命器灵祸祟。 黑雾缭绕的庞大器灵拔地而起,口吐浊气,双眼如灯笼大,森森然冒着不详的红光,刹那间吞噬了周遭三十丈内的一切光亮。 偏偏此时,一个举着风车的孩童呆呆跑来,误入器灵阵法范围。 他歪着脑袋,好奇地打量巷子里的动静,显然还不知道自己已陷入了怎样危险的境地。 “不好!” 施颂真凝眸抖开骨扇,化出温柔的香风卷起那懵懂稚童,将他安全送出器灵的攻击范围外。 只是如此一来,她手中的扇子也寿终正寝,化作骨屑崩裂。 锋利的碎片划过她的手臂,留下一道薄血红痕。 器灵对法器有着绝对的克制。 凡是器灵侵占的区域,所有法器皆会受其灾厄之气的影响,轻则功力锐减,重则直接报废。 也就是说,施颂真那满灵戒的法器并不占半点优势。 能炼出器灵祸祟的炼器师,灵力至少是能匹敌元婴中境的水平。而街市人员混杂,待会打起来恐会殃及无辜,须得开设结界隔离。 要用婆娑万象吗?施颂真的思绪飞快转动。 她如今有情花咒在身,将婆娑万象开到第七境,或能与此人匹敌。只是如此一来,她的真实身份恐怕也藏不住了。 容不得她迟疑,器灵祸祟已怒吼着朝她扑来,带起一片摧枯拉朽的崩裂声。 罢了,先脱身再说。 施颂真面容沉静,微微侧身摆出防御的姿势,双手汇聚灵力。 正要施展婆娑万象,却见那扑来的庞大器灵仿佛撞见了什么可怕的东西,于空中凝滞须臾,随即疯狂扭动后退。 砰地一声,器灵在哀嚎声中炸成火屑,哗啦啦落地消散。 怎么回事? “那你呢?施颂真。”谢扶舟反问,“在你心里,我是什么人?十五年前你到底是为了谁,不惜抛下我直接去死?” “我不记得了。”这次施颂真回答得干脆果断,“我不知道十五年前如何,但我知道对于现在的我来说,什么人都比你重要。” 这不是谢扶舟想要听到的回答,他认为这是气话。九尾天狐紧紧盯着施颂真的眼睛,企图从中间找出一点昔日的温和真诚:“孟逢春呢?我和他相比,谁在你的心里更重要?” 终于问出来了,这个问题。多少个夜晚,面容模糊的纯钧剑灵总是在谢扶舟梦里出现。谢扶舟看不清他的脸,却能看清依靠在他臂弯中的施颂真。满头乌黑长发并未束起,泼墨一般洒落在纯钧剑灵身上。少女眉眼弯弯,笑起来的时候有种熟悉的生动和温暖。 无数次午夜梦回,谢扶舟总会因为这个场景惊醒。他不能自抑地想起,施颂真对于男人的审美和启蒙,几乎都来源于传说中的那个孟逢春。如果不是孟逢春已死,谢扶舟或许没有那个机会成为施颂真的退而求其次。 从始至终,施颂真当真从未爱过孟逢春吗? 一直到死,她也依旧爱着孟逢春吗? 施颂真皱眉:“你在问什么,当然——” 话音未落,忽听枝头“扑棱”一声,一只罗罗鸟从天而降!已经忘记它存在的施颂真微微吃了一惊。只见罗罗鸟锋锐的利爪向谢扶舟抓去,眼看便要从火堆旁抢走那只熟了的烤鸡。 “咔嚓咔嚓”,谢扶舟单手捏住罗罗鸟的头颅,瞬间将它脖子拧断成了麻花。被不速之客打扰了的谢扶舟失去耐心,手上拔毛破腹的动作快如闪电。对做饭流程丝毫不通的施颂真只觉眼花缭乱,不过短短片刻,便又多了一只正在烤火的恶鸟。 “罗罗鸟的肉有点柴,还有你最讨厌的酸味,你不会喜欢的,”谢扶舟把烤鸡递过来,“先吃这个吧。” 施颂真下意识接过手。多年不见,谢扶舟厨艺见长。稍微一嗅,鸡肉香味便扑鼻而来,带着清芬的芸草和红柳香气。待接过去,施颂真才想起,她刚和谢扶舟起了龃龉,或许不吃这份烤鸡更能显得有骨气些。 然而到了嘴边的美食,施颂真又实在难以割舍。 “吃吧,”谢扶舟用水诀清理着罗罗鸟脏腑,“你不是最讨厌我威胁你吗?就当是我刚才逼你给我三个承诺的赔罪好了。” 罗罗鸟性情暴虐,不仅喜欢捕猎寻常牛羊,甚至能够捕杀寻常人族和修士。谢扶舟划开它庞大的鸟胃,清理里面残余的人体组织和衣料。极浓郁的人血腥气弥漫开来,刚吃了两口鸡肉的施颂真胃口减了一半。 她注视着对面熟练给罗罗鸟串上红柳木的谢扶舟,忽然开口:“你为什么总是问起逢春?你很在意他?” “不是在意他,而是在意他在你心里的位置。”谢扶舟说。破损的布袋从鸟胗中滑落,掉出一张被血污染的红纸。 “我只是想知道,如果当初他还活着,你是不是就不会选择我?” 谢扶舟无数次扪心自问,面对已经死去的孟逢春,他到底有多少胜算?死去的纯钧剑灵拥有着独一无二,和施颂真一起度过的十一年光阴。活人永远没办法和死人相比,正如施颂真去世后他十五年无法看见别人一样。在发现纯钧剑灵已死后,谢扶舟曾经偶然问过施颂真,为什么她从前表现得好像孟逢春还活着一样。施颂真微愣,随后将手掌贴在左胸前,神情是难得的温柔。 “因为他确实还活着,活在我心里。” 有着纯钧之心的施颂真,这辈子都不可能忘记为了救她放弃生命的孟逢春。只要那颗心脏在施颂真胸腔里跳动一日,她心里便会永远有一个地方为孟逢春保留,谢扶舟不能在此地驻足。 而谢扶舟想要的,却是毫无保留的爱。 施颂真没有立即回答。她俯过身,靠近了正在烤火的谢扶舟。眼角余光瞥见施颂真主动贴近的九尾白狐一愣,嘴角不受控制地微微翘起来。 是选择他吗?果然孟逢春也没什么了不起—— “这是什么?” “只是交易而已。他教我怎么利用契约术变成人,作为回报,我需要帮他三次。” 第一次,帮助淳于意得到南国国主的宝座。第二次,说服鱼肠剑灵让淳于意挑选合适的神剑之主。第三次,帮助淳于意杀了谢扶舟,拦住追杀他的人。 这些只是太阿剑灵完成的承诺,他没能完成的有更多。神剑剑灵也不是万能的。在这百年中,淳于意的很多愿望,太阿剑灵都无法做到。比如切断承影剑灵的主从契约,让承影剑灵向南国效忠。太阿剑灵斩断了承影剑灵和沈雁归之间的因果,却无法改变兄弟的心。承影剑灵毅然选择追随沈雁归进入龙腹,随她在结界中被困数月。 如今只需完成这最后一个承诺,太阿剑灵便能重获自由。 第 48 章 斩龙(九) 淳于意逃回了京城。 即便他如今窃取了祝宣的因果,成为了真正的天妖。初生的天妖也无法同时与两位神剑之主匹敌。神剑剑灵极为高傲,淳于意费尽心机多年,终究没能和任何剑灵结下主从契约,所得不过太阿剑灵的三个承诺。 而这三个承诺已经被他用完了。 太阿剑灵再强,到底分身乏术,无法同时拦住两位神剑一位天妖。淳于意感知到后面两道气息紧追不舍,恰恰都是他畏惧着的神剑,而不是作为天妖飞升最后筹码的谢扶舟,一时心中怨愤难消。 故而施颂真最早学会的数百字中,人名最多。除此之外,还有一篇《长东陵颂》。那是方圆十里内最大的一块碑,上面的字也最多最工整。孩童拿着树枝在沙盘里反复习字,将芭蕉叶上的字和记忆里的读音对应在一起。 “你不是常怪爹娘叫错名字吗?”记忆中面容已经模糊的兄长说,“不如我们把名字区分开来吧。你取一个字,我取一个字。这样我们名字有了两个字,比之前更好区分些,爹娘也不会叫错。” 《长东陵颂》中的长东是地名。为表长幼有序,兄长选择了“陵”,而妹妹是“颂”字。于是一个是施陵恩,一个成了施颂真。兄妹二人将新起的名字写了几遍,又给方丈看过,得到“不错”的肯定。起名起上了瘾的施陵恩忽然说:“我想好以后要给我的孩子起什么名字了。” 他在沙盘上写下两个名字,施颂真凑上去看,是“苏潼”和“苏沅”四个字。施家爹娘两边家族都有生双生胎的传统,因此施陵恩一想便是两个。 “男孩就叫苏潼,女孩就叫苏沅。”施陵恩得意洋洋,“怎么样?” “听上去不错,不过笔画太多了。”施颂真指着那个“苏”字,“不知道的人听了,还以为他们姓苏呢。” “可这个字寓意不错,”施陵恩学着私塾先生念书的样子摇头晃脑,“听上去就很像文化人。” “想得可真够远的,”施颂真重新推平沙盘,“先说服爹娘再说吧,要是他们觉得我们新名字不好——” “不会的,”施陵恩很笃定,“乳名不能用一辈子,他们早晚要去算命先生那里花钱给我们算一个大名。现在他们又能省下些花费,阿娘开心还来不及呢。” 兄长没有说错,爹娘果然没有对他们更名表示异议。他们轻易地被施陵恩说服,兄妹二人乳名自此彻底区分开。 如今施颂真终于明白过来,为什么她在龙渊第一次听到“苏沅”会觉得熟悉,孩童的面容又为什么总给她一种奇异的感觉。 施苏沅……长得很像她爹小时候。桃树下的施颂真蓦然睁开双眼,对上一双疲倦狰狞的陌生男子面孔。她和对方大眼瞪小眼片刻,礼貌出声问:“请问你是?” 说话间,施颂真滚动的咽喉触及下陷的刀锋,一缕血丝顺着脖子流下来。憔悴的中年修者明显吃了一惊,握刀的手颤了一瞬。 “你不记得我了?” “我应该认识你?”施颂真抱歉地笑,“不好意思,我不记得了。如果你我二人有旧怨,可否先等等,我要先去找一个人。” 她往四周看去,只见自己身处一片陌生山谷,不远处草丛上躺着另一位沉睡的年轻姑娘。暗沉业火直上云霄,染红了大半天空,看不到业火的尽头。空气也被火焰烤化,扭曲了人的视野。湖边开花的桃树枝被灼烧半枯,花朵却依旧鲜艳,是业火的赤红。 ……这是逢春说过的神剑山? 施颂真伸手推开对方的刀锋坐起,身上盖着的白衣滑落。中年男子一惊,将匕首逼得更紧。施颂真微微蹙眉,攥住利刃的手指用力。 “叮叮”两声,碎裂的铁片跌落尘埃。施颂真垂手,鲜血顺着手指流下来,染红了纯钧剑灵的白衣。 “我说过,等我找完人就回来。”施颂真声音冷下去,“别挡路。” “就是你要找的那位大人托我在这里看着你,他现在不想见你。” 施颂真打量对方:“逢春让你看着我?他是太低估我了还是太高估你?” 纯钧剑主素来迟钝,但对杀气极其敏感。她看得出来,对方刚才是真的想杀了自己,不知为何又迟迟不下手,像是有所忌惮。 她不明白逢春为什么会将自己交给这种人,也不想明白。 “你拦不住我,不想死就让开。”白妙腾空挥刀,直劈施颂真面门。 疾风扑面而来,施颂真不得不集中精力,摆出防御的姿势。 以她如今的灵力,只够将婆娑万象开到第三境,若是被小八十多岁的徒弟按在地上揍,未免也太没面子。 正屏气凝神间,却见白妙的身形晃了晃,毫无征兆地摔落在地,连带着凝气化成的刀刃也劈错了地方。 她捂着胸口跪地,欲强行提气再战,却“哇”地喷出一大口鲜血。 这…… 怎么回事? 玄溟神主显然不可能出手。那便只有可能是白妙本来就身负重伤,经脉受损,出现在万象阁前便已是强弩之末。 和长袖善舞的夜弥天不同,白妙打小就心智单纯,一根筋脑子,受了伤也不知服软。她从废墟中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小兽似的甩了甩头上的碎屑与尘土,再次试图凝气化刀。 施颂真眼看白妙口鼻中鲜血如注,不禁心生怜悯,出言提醒道:“收势打坐,气归丹田!强行驭气会爆体而亡。” 白妙显然听不进去,只将唇上的血迹一抹,恶狠狠龇着牙:“师父的玉牌,不许你碰!” 嗯?师父? 施颂真看了眼自己腰间的令牌,再联想夜弥天临死前说过的那句“剩下的那个年纪尚小,没什么脑子,这会儿估摸着已经死在昆仑仙宗了”…… 不禁恍然:莫非白妙是得知她的死讯后赶去昆仑仙宗大战了一场,带伤归来后又将她误认成趁乱夺权的贼人,所以才拼了命的想夺回令牌,为她这个师父雪恨? 这个徒弟没坏,还有救! 施颂真喉间一热,连忙手掌轻拂脸庞化出真容,唤道:“妙妙。” 听到这声熟悉而又温柔的呼唤,白妙身形一顿。 她看着施颂真那张熟悉的脸,茫然了一瞬,使劲儿揉了揉眼睛,似乎在确认自己是不是看见了幻觉。 怪力少女显然不擅长处理需要动脑的事。 在她的认知中,师父已经死了,尸骨无存。面前的这个,极有可能是冒牌货。 想到此,她的目光重新变得凶狠,再次提刀砍来。 “脑子就跟新长出来似的,还来?” 施颂真只好祭出绝招,轻吸一口气,念道,“君问归期未有期,蒜泥白肉葫芦鸡。” 这句打油诗仿佛开启了什么回忆机关,白妙握着灵刀的手僵在半空中。 她怔怔看着施颂真,许久,慢吞吞试探问:“一树梨花压海棠?” “酥山胡饼荔枝糖。” 施颂真接上下联,笑叹一声,“妙妙,是师父。” 叶全非不知道为什么施颂真会醒。孟逢春将施颂真交给他时说过,施颂真的本我意识被锁在了识海中,轻易出不来。也只有在施颂真昏迷的时候,叶全非才敢打神剑剑灵的主意。 纯钧剑灵能帮叶雪衣获得剑心续命,其他神剑剑灵也能,当然包括新生的神剑施颂真。叶全非十多年来为叶雪衣的心疾翻遍古籍,关于剑心了解的比寻常人多得多。神剑剑灵在世间传闻中是永生不死的,但也有一种说法,说他们死后能化作剑主的心脏。和叶雪衣的临时剑心不同,神剑剑灵本身化作的心脏能保剑主一世平安,再无任何后顾之忧。 如果施颂真能成为叶雪衣的剑心……可那纯钧剑灵绝不是好惹的。即便叶全非趁施颂真被封印了神剑之身时杀了她夺取神剑之心,暴怒的孟逢春挖地三尺拆了五境四海也会杀了叶雪衣。因此叶全非才会欲杀不杀,难以决断。 无论是听孟逢春的话还是以做父亲的私心杀剑灵取心,叶全非都不能放施颂真走。 “对不起,我不能让你过去。” 叶全非掣出长剑,渡劫的灵力威压从这个男人身上升起,蓬莱岛纵横剑气让施颂真微微皱眉:“东海的人?” “换了失忆前的你来,我不是你的对手。可你不是。”叶全非剑指施颂真,“那位大人没有高估我也没有低估你,只是事实如此。” 同境界的修者亦有差距。若是渡劫期的施颂真站在这里,叶全非在她手下走不过三个回合。但被封印神剑之身又失去兵刃的十七岁芙蓉剑无法做到,何况她方才强行打破孟逢春的禁制,灵体在识海内受了不轻的伤。 因此叶全非如此有恃无恐,眼下他的修为状态无不胜过施颂真太多。 渡劫期东海剑修语气冷硬:“他愿意救我的女儿,所以我必须听他的,你得留在这里等他回来。” 只是化神的施颂真折下一枝桃花,单手指向叶全非:“你可以试试看。” “怎么了?”谢扶舟察觉到施颂真情绪起伏,“你认识这个名字?他是你什么人?” 既然姓施,多半是施颂真的亲人。谢扶舟想,他最好是。自重逢以来,除了婚宴上的那一次,谢扶舟尚且不能引起施颂真几分动摇,这个不知道从哪里来的施苏沅又何德何能? “不出意外的话,她可能是我侄女,”施颂真低声道,“但我希望这是那个意外。” 即便曾经怨恨过,从来不曾回去寻找过,施颂真内心深处还是希望血脉亲人能活下来的。只有他们一直活着,一直背负着亲手抛弃女儿的罪孽,施颂真才能安心。何况施颂真被抛弃的时候,施苏沅还没有出生,根本什么都不知道。 这么年幼的孩子,应该在父母的庇佑下长大才对。为什么她会出现在龙渊,孤身接下了刺杀湛卢剑主的悬赏?悬赏又为什么会出现在罗罗鸟腹中?如果施苏沅当真能完成那份悬赏,她想要完成的心愿是什么? 等等……悬赏!此处可是中州地界,难道她真的去刺杀辛世恭了? 施颂真矍然站起,紧盯着她的谢扶舟也随之起身。 “我要去趟天衍宗,”施颂真伸手挥灭篝火,语速很快,“你不用等我,剩下两个承诺我会照做,你把纯钧拿回来给——” “我陪你一起去。”谢扶舟打断施颂真的话。 “你不是说你受了伤走不了?”施颂真不解,“我只是为你考虑,如果你随我一同去,少不得要卷进这场纷争。但此事和你无关,你只需要把剑还给我,其他的都不用考虑。” 如果施苏沅没有死,只是受制于天衍宗之手,施颂真少不得要把她捞出来。可施苏沅身为接下刺杀辛世恭的刺客,天衍宗不会轻易放过她。施颂真此番前往,极有可能会和湛卢剑对上,何必拖上一只半死不活的重伤天妖? “我忽然觉得我现在好多了,”谢扶舟咳嗽几声,试图让自己气色看上去红润些,“天衍宗有神剑剑灵,施颂真,我担心你一个人会吃亏。” “他是不死之身,我也是,有什么好吃亏的。”施颂真摇头,“以你现在的状态,反而会成为我的累赘。如果湛卢剑灵抓住了你,以你为质,我又该如何?” 谢扶舟眼眸微亮:“你在乎——” “既然你现在好多了,就回去帮我拿剑吧。”施颂真弯了弯眼睫,“我会遵守我的承诺,完成剩下来的两个约定。等我处置完这边事务,自会去天山找你。希望那时候我能看到纯钧。” “谢扶舟,不要让我失望。” “你应该知道我是不死之身吧?”施颂真有些困惑,“你觉得你能杀了我?” “我确实杀不了剑灵,但你也未必会杀我。”淳于意说,“忘了吗?我现在是天妖。只要杀死世间所有天妖,我就能飞升。而世间天妖除了我,就只剩谢扶舟。” “你杀了我,谢扶舟就能飞升到上界。可他真的值得你这么做吗?”淳于意语转柔和,带了几分诱哄的语气,“他那样卑鄙的人,在你死后不仅将纯钧赠与旁人,还娶了叶雪衣。如果你那天没有真的出现,他可是真要和叶雪衣成夫妻了。” “即便如此,你也要杀了我,白送他一场飞升的机缘吗?” 第 49 章 斩龙(十) “谢扶舟不值得我这么做?”施颂真甩去剑上鲜血,“你错了,我杀你不是为了谢扶舟,而是为了我自己。所以没什么值得不值得,只看我想不想。” 她是不知道世间天妖几何,如今又剩下几个。谢扶舟能飞升也好,不飞升也罢,无论杀死淳于意会带来什么后果,施颂真都会去做。因为这是她对沈雁归的承诺。 答应过的事情,施颂真总会做到。 “你疯了?”神剑山,黑石广场。 无数插在广场中的断剑忽然齐齐嗡鸣,一身霜雪旧衣的青年涉过业火,斗笠下烟灰的眼瞳倒映着业火的赤红。青年所过之处业火骤然分开,让出一条道来。 他踩上黑石台阶的那一刻,广场内原本羸弱的火苗骤然大盛。 “我就知道你会回来。” 孩童的声音从石柱顶端响起。孟逢春抬头看去,龙渊剑灵站在龙渊石柱上,俯视这位偏要逆天而行的兄弟。 黑石广场的尽头,最后一位神剑剑灵自长眠中短暂苏醒。青年女子睁开金色瞳孔,确定没有外侵者后又翻身沉沉睡去。 昔日的纯钧剑灵摘下斗笠:“她提前离开了神剑山,你没有告诉我。” “我又不欠你的,为什么要通知你。”龙渊剑灵嗤笑一声,“她想借我的力量从这出去的时候我没理她,已经算是帮了你大忙。你不对我感恩戴德,现在还跑来怪我?” “可她还是出去了。”“其他地方或许需要数量庞大的鬼修才会引起幽冥注意,唯有那扇门只需一丝鬼气便可牵动打开,因为它本就存在,那是幽冥肉身的嘴,它就在东陆境内。”叶全非娓娓道来,“并非在下杞人忧天,只是早有前例,不得不提前预防。” 施颂真神情松动:“原来如此,看来这扇门是在你们蓬莱岛了。” 叶全非笑笑,不置可否,转头与小厮附耳片刻。不多时有奶娘抱着襁褓从后面出来,送至芙蓉剑面前。施颂真探头去看,是个满脸青紫的女婴。 她一瞬间恍然,想起先前沈雁归写信来时提到蓬莱多了个先天心疾的少岛主,必定就是这孩子了。只怕叶全非求救信寄到天山,鬼修之事不过是个幌子。 他真正想要的,是一颗健康的心脏。 “我并非痴心妄想从施道友那里求得神剑,不过是暂借。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叶全非一掀衣袍跪下,“待小女借剑灵之力修得剑心,蓬莱岛自会将纯钧完璧归赵。” 施颂真坐着不动,坦然受了这礼:“我很好奇,叶岛主为什么会向我求助?神剑之主并非只有我一人,往近了说东陆就有承影剑。岛主没那个胆量去求承影剑主,却把主意打到我身上来?” 她微微笑起来:“想来叶岛主也知道,剑就是剑修的命,片刻离不得身,即便是和蓬莱岛有旧的夷安剑宗也绝不可能将神剑外借。蓬莱随便用一封信把我从天山骗来,莫非是我平时脾气太好给了叶岛主什么错觉?” 被点出别有用心的叶全非慌忙解释:“不敢。鬼道之门确有其事,在下怎敢撒谎。施道友不愿借剑,蓬莱岛也不敢勉强,还请施道友在此小住几日,到时便知端地。” 此乃谎言。唯一一扇永恒存在的鬼道之门确实在东陆不假,却不是蓬莱岛。东海鬼修之乱远未发展到叶全非无法控制的地步。他写信骗施颂真来东海,不是为求芙蓉剑助他剿灭东海鬼修,而是因为在医修间听到了某种传闻。 芙蓉剑施颂真在修得纯钧剑心前,心脏也是残缺的。 施颂真十六岁时误中尸毒着了蔺虞南的道,以致孟逢春不得不散去剑灵之体化作剑心。纯钧剑灵灰飞烟灭后,施颂真寻找蔺虞南下落的同时开始学习用毒解毒之法。教她毒术的医修为施颂真诊脉时惊讶发觉,芙蓉剑原身心脏早已为外力毁去不复存在。少女胸腔里跳动的那颗剑心并非参悟剑道修炼而成,而是纯钧神力凝结。 凭什么同样失去心脏的施颂真就能靠神剑重获新生,他的女儿叶雪衣却不能?内心忧闷的叶全非半夜月下踱步,一边担心牵挂女儿,一边忧虑如何找到大量鬼修向施颂真证明他未曾撒谎。 纯钧剑主最恨欺骗。 “叶岛主?” 温和男声自背后响起,叶全非猛然回身。陌生青年隐在院门阴影里,叶全非乍然看去,还以为是半夜撞鬼。 “你是什么人?怎敢混进我蓬莱岛?” 磅礴灵力向对方碾压过去,青年一动不动,叶全非只觉灵识撞上了什么异常锋锐的东西,浩荡灵力宛若河水,被河床中央礁石从容切开,一瞬间叶全非错觉灵魂都将要被对方的剑气割裂! 青年往前一步迈出阴影,露出满头披散白发。院中月光银白青年眼瞳也银白,清隽脸上浮起淡淡笑意。 “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能帮你。叶岛主如果真心实意想救令爱,我们可以做个交易。” 叶全非戒备地盯着对方:“什么交易?”砰地一声响,原本就破了个窟窿的墙壁更是雪上加霜,砖石乱飞。 一根两人合抱的粗大廊柱凭空飞来,直取施颂真的后心。 施颂真第一时间察觉到了危机,回身以灵力为刃,将百斤重的柱子斩成碎块。 木屑飞溅,一道娇小的身影从滚滚尘灰中冲出,落地站稳,却是个穿着鹅黄短袄、橙红间色灯笼胡裤的少女。 她拖着两条自然卷且蓬松的麻花辫,面容稚嫩稍显婴儿肥,看年纪,好似人族的十四五岁,却偏有一身与她身形不符的蛮力。 只是这个怪力少女此时一身脏污,满眼呆然,头发乱糟糟翘起两缕,脸上尘土抹得宛如花猫般,衣服亦是划破了数道血口,仿佛与人殊死搏斗后又长途颠簸而来。 少女腰间挂着一只装有玄涧灵水的小葫芦。 施颂真认得,那是她送给小徒弟的拜师礼。 “白妙……” 施颂真轻念小徒儿的名字,一时百感交集。 数年未见,她竟已经长这么大了,修为也霸道了不少。 施颂真还未想好该如何面对这个相处不多的便宜小徒弟,白妙已先一步开口。 “夜弥天呢?” 小姑娘显然认不出施颂真的假脸,语气带着迟钝的绵软。 施颂真答道:“死了。” “你杀的?” “我杀的。” 白妙抿唇,目光下移,而后顿住。 她的视线落在施颂真腰间那枚象征“仙都少主”的紫玉令牌上,一双人畜无害的猫儿眼突然变得凌寒无比,杀意顿现! 她抬手虚握,掌心瞬间出现了一柄灵力汇集而成的、巨大的半透明长刀,可劈山断石! 完了! 施颂真暗道“糟糕”。她这个小徒弟天生根骨极佳,吃得多招式也霸道,小小年纪已是仙都中能独当一面的高手。 而自己炼化神女壤消耗了太多精力,且元神刚与神女壤融合,正是虚弱之时,恐挡不住对方同归于尽的打法。 她看向玄溟神主…… 玄溟神主挑了个看戏的最佳角度,微阖双目不睬她,一副作壁上观的悠闲。 好罢,方才那一吻算是彻底得罪了神主大人,这根大腿是靠不住了。 施颂真有些头疼。 解决一个夜弥天,又来一个白妙,今日是捅了徒弟窝吗? “你帮我杀了施颂真,我给你女儿一颗剑心。” 叶全非悚然:“你开什么玩笑!” “我从不开玩笑。”青年宽容地笑,“我知道你怕她,觉得自己做不到。但你如果答应,我会告诉你怎么做,你只需一步步按我说的做,不会有半点危险。” “我凭什么相信你?” “你当然可以不信我,但令爱没有多少时间了。”青年弯起眼睛。他笑起来很好看,宛若春风化雨,一瞬间能消除人的疑心。 “如果你真的想救她,最好不要犹豫太久。” 声音如同砂砾,被风裹挟着远去。叶全非眼睁睁看着对方身影淡去,匆忙追上前:“你到底是谁?我要去哪里找你?” “我就在施颂真身边,随时看着你。” 青年身影彻底消失,只留下风过竹林的声音。叶全非愣在原地,方才一切过于缥缈不定,朦胧宛若梦境。 “是啊,顶着业火反复焚身的痛苦也要离开这里。”孩童诡谲地笑起来,“我猜她这么拼死往外跑,不是为了去找你吧。” 孟逢春眼角微微绷紧一瞬,很快又放松。他不再理会龙渊剑灵拙劣的挑衅,缓步走到一根石柱前。那是纯钧神剑诞生的地方,如今里面空空荡荡,白发青年的手轻易穿过了它。 沉睡的石柱被唤醒,对面前似曾相识的孩子发出疑问的轰鸣。 “你想召回纯钧?”龙渊剑灵看稀奇地吹声口哨,“你把本体搞丢了?” 孟逢春回答温和而冷漠:“那已经不是我的本体了。” 神剑剑灵无需石柱也能召回神剑,然而孟逢春在斩断神剑因果后失去了和本体间的联系,无法轻易做到这一点。点点银光自孟逢春指尖倾落,飞快在石柱上勾勒出神剑线条轮廓。孕育神剑的石柱感知到纯钧剑灵发生了某种本质变化,不安地呼唤失落在外的孩子立即归来。 孟逢春从灵兽袋中拎出白狐,随手将它扔进去,奄奄一息的天狐仿佛在经受某种惊人的痛苦,整只狐狸在石柱中扭曲成一团。当纯钧剑回归石柱的那一刻,天妖的心脏会被神剑牢牢贯穿在石柱上。神剑回归神位的力量足以斩断一切因果,包括那份该死的替身契约。 这就是孟逢春为谢扶舟选定的最后结局。 黑石广场外的业火传来异样动静,是纯钧回来了吗?孟逢春漫不经心回头,永远温和永远淡然永远安之若素的眼瞳骤然一片空白。浑身焦炭的人族蹒跚走在业火中,每一次举步都会有血从漆黑的胳膊上流下来,没等落到地上便被高温烤至虚无。 对方已经看不出人形了,但孟逢春知道那是施颂真。失去前世修为的剑修无法劈山裂海,自然无法分开业火结界,只能靠肉身硬抗。上一次施颂真能成功离开神剑山,是因为她的灵魂得到神剑不死因果,被业火灼烧也能恢复如初。可如今浮川弱水赋予她的身体只是脆弱的血肉之躯,被业火焚烧后再也无法痊愈,只化作碎裂的飞灰湮灭开去。 天衍宗山门半夜为人扣响,轮值弟子打着哈欠开门,一时间睡意全无,呆呆站在原地。门外站着一位眼眸深红的少女,眉眼如画,笑容如同春风化雨,一瞬间柔和了少女过分锋锐的眉眼,显得温吞无害。 来人看上去和轮值弟子一般年纪,却多一份这个年纪不该有的沉稳淡定,仿佛根本没把中州第一宗门放在眼里。她放下扣门的手:“不知贵宗宗主近日可在宗门内?” “您是?”弟子咽一口唾沫,下意识用了敬称。 “施颂真,来找故人叙旧。”姑娘笑起来,“可别再问我是哪个施颂真,这些日子我被问烦了。” 和清幽的夷安宗不同,天衍宗门装潢极尽富丽壮观,照明的灯笼是夜明珠,脚下踩的石子路铺着蕴含灵气的文玉,乍见之下叫初次登门之人心生敬畏。施颂真却认为这种地方最容易招贼。 她随轮值弟子步入堂中,迎接她的不是湛卢剑主辛世恭,恰恰是熟人陈复行。数日不见,陈复行神情比新石城那天见面时飞扬许多,一副踌躇满志的模样。 “怎么是你?”施颂真皱皱鼻子,“你师父呢?” “师父这几日有所感悟,正在闭关,谁也不见。”陈复行示意施颂真坐下,“倒是施前辈昨日不是刚在南国都城闹了个天翻地覆,怎么晚上又跑来中州?我们天衍宗可禁不起你折腾。” “只是路过而已。夜里途经此地,忽然想起和湛卢剑主久疏问候。如今我莫名其妙成了剑灵,还有许多事情不太清楚,想请教湛卢剑灵一二。” “那可是来得不巧了。唐前辈向来和我师父形影不离,此番和剑主一起闭关,怕是没机会和施前辈相见。”陈复行命人奉上茶水,“施前辈既已救出夷安宗主,何不直接去问承影剑,偏偏要绕上这么大个圈子?说得这般轻巧,我可不信。” “巧了,我也不信。”施颂真一挑长眉,“前些日子我去找沈雁归,她徒弟告诉我承影剑主闭关了,真相你我都知道。如今你又说你师父在闭关,你觉得我会相信吗?” 修为到了湛卢剑主这个地步,其实已经没有闭关的必要了。他已经达到了人间修者的极限,再要突破,唯有飞升。然而飞升又岂是闭关就能实现的?因此施颂真不信。 “师父这么告诉我们的,我们也只有这样下传的份。”陈复行笑容微僵,“施前辈应该也知道,和我说这些没有用吧。” 施颂真无辜耸肩:“既然你没有为我引见你师父的权利,看在曾经相识一场的份上,总该给我安排间房吧?刚和淳于意打了一架,现在我有些累了,正好来讨张床来睡。” 看上去怎么都不像修为圆满即将飞升的状态,倒像是受了很重的内伤。施颂真想,难道是谢扶舟飞升时不敌太阿剑灵,最终破境失败? “你怎么——”还在这里? 谢扶舟猜到施颂真在想什么,脸上难得涌上些怒容,很快又褪去:“辜廿一没有拿走纯钧剑,即便你找到鱼肠剑主也没用。” “你怎么知道?” “因为它在我这里。” 第 50 章 剑骨(一) 片刻前,被太阿剑灵缠住难以脱身的谢扶舟,心脏忽然重重狂跳起来! 原本抗拒谢扶舟的大地忽然接纳了他,山川灵气源源不断地向他汇聚而来,满溢的力量充盈着九尾天狐身躯的每一处,饱满地抚平每一处谢扶舟未愈的创伤。 太阿剑灵被灵气推着被迫向一旁退去,眼睁睁看着谢扶舟为灵气包裹,如同一只即将破茧的蚕蛹。“蚕蛹”内,九尾天狐气势越来越强盛,渐渐有突破最后一层束缚的趋势。 “淳于意死了吗?” 说这话的时候,太阿剑灵看上去有些欣羡的忧伤:“真好啊。” 每次看见纯钧剑的时候,施颂真总会想起孟逢春。正如谢扶舟疑惑的那样,施颂真时常感觉孟逢春还没有死,他就在她身边,就在她心里。每次施颂真成功帮助别人解决了困难,她总能听见孟逢春的声音。记忆里的青年还穿着他那身霜雪旧衣,笑起来的时候宛若春风拂过山林,空留一点松枝摇晃的余音。 她躺在檐下晒太阳的时候,孟逢春就坐在榻旁,拿蒲扇给她扇风。她在天山脚下村镇逛街时,孟逢春作势要将路边小贩叫卖的斗笠扣在她头上,嘴角勾起浅淡笑意。施颂真坐在熟食店里等她的猪肘子,顺便观察着其他人类。街上百姓熙来攘往,急着奔赴各自的目的地,去谋他们的生计。没有人往施颂真的方向多看一眼,她只是孤零零的一个人。 银白眼眸的孟逢春倚在门边,向施颂真眨了眨眼。 因为孟逢春送给她一条命,于是施颂真的人生从此往后,到处都是孟逢春的身影。即便随着时间流逝,孟逢春对她的影响逐渐淡去,施颂真想起孟逢春的次数逐渐减少。她仍旧有着那种幻觉:兄长就在她周围,看着她的一举一动。 究竟是从什么时候改变的呢?谢扶舟在她心里,逐渐变得和孟逢春一样重要。施颂真记不清了。 她只记得离家出走被谢扶舟带回天山的某日午后,谢扶舟不知为何又和她闹了脾气,故意把饭烧糊了,锅巴倒比铁锅还硬。芙蓉剑不得不下山买了两只松木烤兔,一只果木烤鸭。她截了半只烤鸭和两条兔腿给谢扶舟,剩下的全部自己吃了。 在回天山的路上,她又看见了孟逢春。暌违数年的青年不快不慢走在施颂真前面,没有在雪地上留下半分足印。 天山的风刮起地上黏连的雪粒,吹起青年霜雪般洁白的衣角。他的背影那么轻薄,仿佛随时可能乘风而去。 施颂真忽然发疯地追了上去! 她知道那只是幻觉,她知道那不是真正的孟逢春,她知道自己追不上那个幻影,然而她想这么做,于是她就追上去了。天山上风势渐紧,吹迷了施颂真的双眼。芙蓉剑鞋履被雪水浸满,脚步逐渐沉重。 待转过山坡,青年背影倏忽不见。施颂真愣愣站在原地,不知道自己该去往哪里。 “施姐姐?施姐姐?” 重新煮好饭的小狐狸谢扶舟察觉到外间施颂真紊乱的气息,急忙忙冲出秘境,便看见山坡旁失魂落魄的施颂真。他叫了几声,眼看施颂真毫无反应,声音下意识大了些。 “施颂真!”在蓬莱岛上的几日,芙蓉剑精神不太好。不知为何,她总有些莫名心惊肉跳。有时施颂真一阵恍惚,惊醒时已经掣出纯钧似要自刎,而她完全没有拔剑前的记忆。 从前吃过鬼修夺舍的苦,施颂真立刻检查了自己的肉身识海,一切干干净净,经脉内除了芙蓉剑修炼来的灵力外只有纯钧剑的神力残留,没有半点外力入侵的痕迹。 是她大惊小怪了吗?施颂真不相信。以她如今的修为,肉身怎么还会脆弱得像个凡人,动不动就头晕? 此刻她再次从那种古怪的眩晕感中醒来,睁眼看见跪在地下的叶全非仰头,脸部肌肉被狂喜扭曲得狰狞,嘴角不受控制地抽动。 “如果大人真的能实现承诺,我愿以整座蓬莱岛作为报酬,奉养大人终生!“ “叶岛主?”施颂真困惑,“你在说什么?” 她要蓬莱岛的奉养做什么?方才他们在聊这么深刻的话题吗? 狂喜冻结在叶全非脸上,蓬莱岛主僵硬地收敛笑容,干巴巴露出一个讨好的笑。 “我方才是说,如果施道友能助我蓬莱岛结束鬼修之乱,施道友便是我叶全非的朋友。如若不弃,施道友可以留在东海,蓬莱岛的大门永远向阁下敞开。” “这倒不必了,我总是要回北境的。”施颂真想起天山看家的谢扶舟,眼睛不自觉弯起来,“分内之事,叶岛主不必挂怀。” 叶全非所言非虚,蓬莱岛周遭确实有许多鬼修。随着时间推移,鬼气的存在逐渐发展到令人无法忽视,已然惊动东陆上众多宗门,派了各自弟子前来助阵。施颂真初来东海时,所见鬼修寥寥无几。不过短短数日,森然死气已经罩住了整座蓬莱岛的山林河川。若有若无的黑气缠绕在林间枝头,被撕裂的灵魂在风里哀哀恸哭。 有鬼修藏匿在蓬莱岛周边大肆杀人收集灵魂,施颂真十分确定。她对前几日对叶全非的怀疑感到抱歉,又因始终找不出罪魁祸首焦躁不安。什么修为的鬼修能藏到自己都找不到?必然也是同为渡劫期的鬼修。可这五境四海内,能修到渡劫的鬼修能有几个? 会是蔺虞南吗?那个暗算自己间接导致逢春离开的蔺虞南。 “叶岛主在蓬莱岛上生活这么多年,可知这岛上哪里最能藏人?”施颂真不打算拖延下去,“若是蓬莱岛上毫无线索,我今日把整个东海翻过来找一遍,不信找不着那罪魁祸首。” “施道友很着急?”施颂真睁眼时,神女壤已经炼化出新躯壳,并与她的元神成功融合。 万象阁中一片狼藉,木板纸张杂乱堆积,简直似飓风过境。墙壁破开硕大一个洞,熹微的晨光投射进来,宛如薄薄一层冷霜。 施颂真转去内间,寻来珍藏在阁中的一套干净的仙裙换上,穿戴齐整,方坐在水镜面前审视自己的新身躯。 熟悉的脸,熟悉的身形,面容如明珠璀璨,秾丽而不妖冶,与她先前被扎成筛子的原身长得一般无二。 看来炼化的神女壤会因人而异,量身制定肉躯。 想起一件重要的事,施颂真飞速拉开衣襟,低头去确认心口的印记。 四瓣花灼灼红艳,宛如软雪上的一点落红。 果然,即便她换了上古神器炼化的身躯,情花咒印也依然存在,只不过五瓣花转为了四瓣。 施颂真蹙眉,抬指灌输灵力,泄愤般去搓心口的印记,仿佛如此就能将那那碍事的情花咒消磨干净。 搓了半天,她挫败地抬头,忽见水镜里映出一道阴恻恻的身影。 施颂真“啊”地一颤,猛然回头,只见玄溟神主正倚站在漆柱的阴影中,无甚表情地看着她欲盖弥彰捂着胸口的手。 他竟然还在?! 施颂真手一抖,松散的衣襟如花瓣垂谢臂弯,露出一片纤白的肩颈,肌肤如灯下暖玉,细腻若雪。 “……”好吧,话本子果然都是骗人的。 “如果你不知道该干些什么,以后便跟着本少主,我吃你就吃,我睡你便睡。” 施颂真吹了吹散落的鬓发,叉着腰下达命令,“我让你活下去就要活下去,听见没?” 自那以后,人们发现仙都少主的身边多了个缠着绷带的黑衣少年,如同影子般,寸步不离地跟着。 施颂真偷溜出去玩,不许他跟着,他便在门口阶前站一宿,直至天光大亮,肩上被雾气晨露打湿。施颂真打着哈欠溜回来时,他连姿势也没变,依旧安静地看着她,没有半句怨言。 他虽长成少年的模样,心智却与新生孩童无异,没有记忆也不知来处,什么都要从头学。 所以,他致力于模仿施颂真的举动。 施颂真喜欢托着下颌思考,他便也学她托着下颌思考;施颂真歪头,他也跟着歪头;施颂真朝他笑,他便也生涩地提了提唇角,朝她露齿一笑。 有一次,他还学着施颂真蹦蹦跳跳走路,学着她爬墙偷溜,弄得施颂真哭笑不得,纠正了许久才将他的举止纠正过来。 施颂真毫不怀疑,即便她要他的血肉与筋骨,他也会毫不迟疑地剜下来送给她。 数月过去,他的身体发肤已经生长完全,唯有脸上还缠着几圈。 拆脸上的绷带前,他问施颂真:“你希望我是什么样子?” 说实话,施颂真虽然也曾夸赞过他的背影好看,对他的容貌却没有多少期待。毕竟在鬼蜮里遭万鬼啃噬、由一颗诡异心脏长成的少年,能好看到哪里去? 不是青面獠牙、口吐黑气的恶煞长相,她就谢天谢地。 “我是六欲仙都的人,当然希望你生得好看些。” 她手指勾了勾少年垂下的绷带尾端,笑着戏言,“若是个俊美郎君,便做我的童养夫,如何?” 少年垂下眼睫不语。 施颂真怕他自卑,忙改口道:“其实,我比较看重内在美,容貌没那么重要啦。” 少年慢慢转动眼珠看她。 施颂真对上他那双幽潭般的黑眸,没由来一阵心虚。 少年抬手,绷带终于解落,蜿蜒垂地。 见到少年真容的那刻,施颂真足有半盏茶的时间说不出话,满脑子飘过去两个字:美人! 两人四目相对,俱是无言。 施颂真不动声色地拉起衣襟合拢,视线在少年染血的衣袍上短暂停留,忍不住壮着胆子去看他的眼睛,试图确认什么。 时隔六十年,她不确定方才摘下面具的一瞬有无看错,是不是幻觉。 他……是谢扶舟吗? “我想早些解决完鬼气回家,不然我道侣可能会生气。” 叶全非目光闪烁:“纯钧剑主也会害怕道侣生气?” “害怕倒不至于,只是能少一事少一事。”施颂真心想你是不知道狐妖拧巴起来能有多无理取闹,“叶岛主若是始终找不到线索,我也不好在外待得太久。” “不是在下推诿,蓬莱占地颇广,在下也不能对每寸土地都了如指掌。恕在下无能,一时竟然想不出。”叶全非歉然,“何况岛内有门规,有些地方即便是岛主也不能贸然进入,是蓬莱岛的禁地。” 想要惊动幽冥打开鬼道,必须收集大量的鬼魂聚齐死气。短短三日,蓬莱岛弟子西渡东陆收集了许多冤死的灵魂,但还远远不够。叶全非不得不另外设法,暗自命心腹做了些见不得人的勾当。 在有足够把握打开那扇门之前,绝不能让施颂真发现埋骨之地。 “施道友不妨再静候数日。”叶全非劝道,“量那只鬼修再怎么猖狂,也越不过神剑剑主。” 蓬莱鬼修之乱,隔着东海的沈雁归也略有耳闻。只是她身为夷安剑宗宗主,不能如施颂真一般来去随心,非特殊情况都要坐镇宗门。区区鬼修之乱,一个神剑之主便已足够,实在不必来第二个。 若是沈雁归也在,即便那白发青年吹得再天花乱坠,叶全非也断然不敢在两个神剑之主眼皮底下动歪脑筋。 “是吗?”施颂真不等他说完,拂袖而去,“既然叶岛主想不出来,那我就自己一寸寸翻过去。有些地方对贵岛弟子是禁地,我可不是蓬莱岛人。” 施颂真回神,目光落在眼前眉清目朗的少年身上。因为刚刚在烧火,谢扶舟还穿着满是油斑的围裙,磨出细毛的布衣袖口沾着一点草木灰。不知不觉间,谢扶舟已经长得比施颂真还高了,如今他又站在坡上,施颂真得抬头看他。 风雪吹红了谢扶舟的面颊,他看上去神情焦急,施颂真却不明白他在急什么。 这次她还没有来得及哄过他吧?少女迟钝地想,为什么他现在看起来好像完全不生气了? 还没等她想出答案,谢扶舟却已经明白了。身形挺拔如薄剑的少年叹口气,走过来抱住了施颂真的肩膀。 “又看见他了吗?” 施颂真说不出话来,只是点头。谢扶舟手上力道忽然重了一点,很快又放轻。 “他已经死了。你不是告诉过我吗?早在我们相遇之初,孟逢春就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只是幻觉而已,不必在意。” “我知道,”施颂真回答时带着淡淡鼻音,然而依旧固执,“他只是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上而已,但还在我心里。” 谢扶舟吸了一口气,施颂真能感觉到他胸腔急速地升高一点,很快又平复下去。施颂真左右摇晃脑袋,在谢扶舟肩头蹭掉一点眼泪,将头埋进了谢扶舟的颈窝里。 “你在哭吗?施颂真。” “我没有。”施颂真闷声闷气回答,“逢春说过,哭是不能解决问题的。” “哭确实不能解决问题,但可以让心情变好。”谢扶舟收紧了抱住她的胳膊,“哭吧施姐姐,这次我可以当做什么都没有看见。” 因为刚才在烧火做饭,谢扶舟身上还残留着柴火烧焦的气味。施颂真几乎完全被这个怀抱包裹住,柴木的气息和白梅的香气混在一起,带着烟火气的温暖隔绝了怀抱外的风雪。施颂真贪恋地吸了一口,抬手抱住谢扶舟。 哭是没有用的,这个道理,施颂真早在遇到孟逢春的时候就已经明白了。很久以前她在东陆遇见了承影剑主沈雁归,说起昔年往事。沈雁归听完后说你不难过吗?不想哭吗?施颂真只是耸耸肩。如果哭可以把逢春带回给我,我愿意哭一千次一万次。 但是不能。所以施颂真也没有哭。 “爱是会违逆本能的,”谢扶舟转了一圈鸡肉,“能被时间和求生欲战胜的爱,其实也不过如此了。” “那你呢?”施颂真反问,“你不也是走出了过去,娶了叶雪衣吗?为什么你可以,雁归却不行?” “这就是我要求你做的第一件事,施颂真。”谢扶舟说,“至少这一次,不要忽然动手,不要把我扔到一边,耐心听我把话说完。” “我并没有爱上叶雪衣,之所以想要覆盖和你的婚契,是因为你不是你。”【你现在阅读的是 】 50-60 第 51 章 剑骨(二) 时隔十五年,不仅施颂真对天山之主感到极为陌生。谢扶舟面对死而复生的赤霄剑灵时,同样有种淡淡的疏离感。 亲眼目睹施颂真灵魂进入鬼道,谢扶舟早就接受了“她不会再回来”的事实。曾经赤诚的爱为时间消磨,只剩下记忆的空壳。天山白狐固执不肯放下的过去,在好友窦关山眼里,不过是“死亡美化过的幻觉”,并不是像他父母一样永恒炽热的爱。 因为在一起的时间太短,施颂真死得又太过突然,芙蓉剑在谢扶舟记忆里永远定格在最美好的时间里。她成了一个符号,象征着谢扶舟过去的种种美好。没有时间带来的琐碎消磨感情,谢扶舟永远不会厌弃记忆里的施颂真,当然也无法向前看。 听窦关山说他爹娘的次数多了,天山白狐偶尔也会怀疑起自己的心。和干将莫邪两位神剑之主相比,谢扶舟和施颂真的过往起于欺骗,终于抛弃,不是什么能拿上台面的记忆。 可如今夜色深沉,篝火哔剥,远远传来树叶落地的细碎动静,掩盖住飞鸟落到枝头上的足音。谢扶舟借篝火看去,火光明灭,照亮了施颂真浓密长睫。 曾经温柔含笑的棕褐瞳孔,如今成了带着淡淡戾气的赤红眼眸。 距离昔日爱人这般靠近,谢扶舟只需一伸手便能抓住她。久违的满足感填满胸腔,真切存在的施颂真唤醒了谢扶舟沉睡已久的爱意,如同潮水一点点漫过九尾白狐的心扉。 谢扶舟绝望中又带着一丝满足地想,他依旧爱她。即便施颂真已经不是他记忆中的模样,她忘了自己曾经弃他而去,换了面容,成了剑灵,他也依旧爱她。为了留在她身边,谢扶舟可以做任何事。 世上会有这样扭曲的爱吗? 唐拓重返家中时,清凉谷早已人去楼空。洗脸盆打翻在地,地上水渍未干。空气中残留着淡淡妖气,湛卢剑灵眼睛微眯。 是狐狸的骚气! 不会错的,是天妖谢扶舟,他果然也来了这里! 和辛世恭不同,唐拓早知道施颂真就是那个和施陵恩对应的先天剑骨。这一代的先天剑骨施苏潼,恰恰是赤霄剑灵前世的血亲。 如果说施颂真带走苏潼还算事出有因,可为什么纯一也一并失踪了? “唐前辈。”少女声音和缓。 唐拓蓦然回头!湛卢剑气飚出,转瞬切开他身后那堵墙! 剑气斩过空中虚影,却没能伤害到对方一分一毫。 光屏中的少女无声微笑。无形的波动拂过岛上众人周身,清淡如水,一瞬间覆盖了整座蓬莱岛。那是施颂真的灵识。修者极少这般动用灵识肆无忌惮地扫过其他修者,尤其是在别人的地盘上,会被视作冒犯和挑衅,遇到强过己身太多的人还有被反噬的可能。但施颂真足够强,不必畏惧任何反噬。被施颂真“看”过的人不会觉得对方无礼,那一扫不含任何傲慢和轻亵意味,只是强大到极致的仙人在云端的无意一瞥。 他们若有自知之明,便该明白自己绝无可能是这种境界修者的最终目标。只是一场无意间路过他们肩头的春雨,仅此而已。 施颂真灵识忽然凝滞。 即便同为渡劫,叶全非的修为也完全无法和施颂真媲美。待他赶到埋骨之地,负责投放尸体灵魂维护结界的蓬莱弟子已然倒了一地。施颂真半跪在万鬼大阵中,四周一片尸山血海,腐烂尸肉上满是失去理智疯狂撞击结界的恶鬼。芙蓉剑却只是紧紧抱着怀中尚还温热的女修尸体,侧脸向叶全非睇过冷冷一眼。 “叶岛主不觉得该给我一个解释吗?” 施颂真认得死去的这个孩子,十二年前她在夷安宗住了些日子,沈雁归安排了弟子服侍芙蓉剑的日常起居。那时夷安宗门下人人都想留下纯钧剑主,好让宗门得到第二柄神剑。施颂真脾气再好,婉拒的次数多了也难免厌烦。那日刚吃完午饭的施颂真坐在桌前磨墨铺纸,琢磨着要不要给沈雁归留封信后直接跑路。收拾碗盘的女童忽然近前,递给施颂真一方叠好的手帕。 “施前辈,卤汁吃到脸上了。” 施颂真下意识擦了擦嘴,果然手帕留下一抹酱汁痕迹,同时面颊被手帕里挽着的疙瘩硌了一下。芙蓉剑捻了捻手帕,从里面滚出一颗小小的梅子糖。 她抬头,端着餐盘的孩童向施颂真露出一个骄傲活泼的笑:“这是夷安的梅子糖,饭后吃可以解腻。” 算是投桃报李,离开东陆前,施颂真回赠了女童一条新剑穗。十二年间沈雁归偶尔也会在信里提起这孩子,说她甚是爱惜施颂真所赠剑穗,多年不肯换下,只因这是唯一一件来自纯钧剑主的馈赠,直言其稀有程度超过了宗主赏赐。施颂真哑然失笑,想这孩子真是个妙人,怎么什么话都敢说。 而现在,她死在了蓬莱岛的万鬼结界里。 满溢的鬼气被阵法控住不曾外泄,失去神智的鬼魂在结界内横冲直撞。新生的恶鬼发现施颂真,垂涎于神剑之主灵魂的美味,冲上前试图将她撕碎,却被剑气击退。施颂真捏紧剑穗,她已经不能从面前这张扭曲狰狞的脸上辨认出半点熟悉的部分。 若为天下计,她该立时把结界内所有恶鬼全部屠杀殆尽,避免鬼气逸散出结界惊动幽冥。可念及过去一点旧情,施颂真怎么也无法狠下心立时叫故人魂飞魄散。 “自导自演这一出戏将我引来蓬莱岛,叶岛主是想做什么?” 叶全非脑子飞快运转。施颂真没有立刻动手,这很好理解。万鬼大阵里恶鬼虽多,也有许多尚未被鬼气感染堕落的冤魂,杀死他们无异于杀人。若是贸然打开结界将他们放走,又有可能因为鬼气太多开启那扇门。 施颂真被误导以为“门”在东海蓬莱,不知道结界内的鬼气还不够打开鬼道。青年那句“你只要按我说的做就不会有任何危险”又在耳畔回响,叶全非重振精神。 若是能利用好这份信息差,他还能翻盘! “施剑主以为在下最看重的东西是什么?” “修为?蓬莱岛?还是你的女儿?”施颂真注视叶全非的目光冰冷到像在看一个死人,“谁知道?谁在乎?” “不,是我的妻子。”叶全非放声大笑,这个总是恭恭敬敬的沉默中年男子终于迸发出彻头彻尾的疯狂,或许他早就疯了,只是别人发现得太晚,“雪衣是她唯一留给我的东西,我绝对不能,绝对不能让她也在我之前离开这个世界!” 叶雪衣永远不会知道,她在她父亲眼里曾只是母亲的一个附属品,一个吞噬他挚爱生命力最后却能顽强活下来的寄生物。在爱人刚刚去世的那几日里,叶全非恨着这个新生的婴儿恨到不愿意多看叶雪衣一眼。 但那又怎样?他在失去妻子的时候已经饱尝过无能为力的苦果,难道还要在孩子身上再体会一次吗?为了让叶雪衣活下去,叶全非可以做任何事,包括杀人。 “这就是你杀人的理由?”施颂真颇感荒谬,“你以为自己杀了很多人,你女儿就能活?” “不,”叶全非止住狂笑,“想要雪衣活下去,我真正要杀的人不是他们。” 而是你。 话音刚落,蓬莱岛主猛然拔剑,封锁恶鬼的阵法结界应声而碎!被施颂真打晕的蓬莱弟子昏迷中只觉一痛,身体便已被他们的好宗主切成一摊血肉。山谷突兀裂开,磅礴海水自地下汹涌倒灌而入,瞬间吞噬了满地尸体狼藉。 渡劫修者,一剑之力足以移山填海。惊天动地的声响贯彻了这片天空,蓬莱岛隐隐骚动,无数道熟悉或陌生的气息向埋骨之地直射而来。大地深处传来隐隐震动,新生的大量蓬莱弟子魂魄出现在蓬莱岛上,弥补了开启鬼道缺失的鬼气。未知存在被地面上四溢鬼气惊醒,终于自长眠中睁开了眼睛。整座蓬莱岛都在摇晃下陷,漩涡贪婪地吞噬一切,无穷无尽的海水四面八方奔涌而来! 旋涡尽头,一扇被水波扭曲的门影逐渐浮现。 不容施颂真犹豫,剑气自纯钧剑身腾起,无差别将掠过之处的恶鬼全部撕裂成片。灵魂残片破碎,飞散如同振翅的蝴蝶。万千蝶翼燃烧成灰烬后,露出芙蓉剑含怒的眼眸。 芙蓉九剑·一剑化万! 第十剑·剑生芙蓉! 三寸青芒一闪而逝,色泽为青,灿烂若列星之行,又如毒蛇般伸缩不定。纯钧剑主一剑二式,瞳孔里蓬莱岛主的身影不断放大。女修冷静却又忍不住饱含怒气地想,她一定要杀了叶全非。 她一定要亲手杀了他。 纯钧剑主的最强一剑,当世除了神剑剑灵外无人能全身而退。叶全非却不闪不躲,反而向施颂真张开了怀抱,大笑出声。 “我已经实现了我的承诺,现在轮到你了。” 他说什么?不等芙蓉剑想明白,一阵剧烈的心痛瞬间席卷施颂真周身。芙蓉剑芒在叶全非心口浮现,在最后将要贯穿蓬莱岛主胸腔的那一刻悄然溃散开去。与之同时,海底深处的那扇门逐渐上浮,已然浮出海面。森然鬼气如触手,自施颂真脚踝攀援而上。 纯钧剑心破碎,曾经的神剑剑灵之体重塑。缥缈的人影出现在施颂真识海中,温柔含笑,一如二十四年前初见的那一天。二十九岁的施颂真茫然睁大眼睛。多疑的芙蓉剑想过任何人背叛她的样子,唯独想不到会是一个死人。 “怎么会是你?” “前辈,你应该知道,现在的你已无法伤害到我。” 留在清凉谷内的并非施颂真本人,而是她的一块通讯令牌。离开前,赤霄剑灵将令牌留在此处。唐拓只能看见一团模糊的光影。近丈长的九尾白狐侧卧在一旁,金色竖瞳冷冷瞥光幕里的唐拓一眼,随后低下头趴在榻上。红眸剑灵坐在天妖身前,笑容温和。 像极了亲手将她抚养长大的纯钧剑灵,礼貌却疏离,唐拓从来没有这么痛恨过这种笑。 “是你和辛世恭合谋,在我眼皮底下带走的施苏潼?” “不错。”施颂真颔首,“苏潼当初被唐前辈强行劫走,并非出于他自愿。前辈的贸然出手,间接导致了我兄长的死,以致他父子阴阳两隔,不能再见。如今我带走我的侄子,于情于理都不算过分。前辈如果还要指责,未免欺人太甚了些。” “那纯一呢?她是我的瓷灵,和你没有一点关系!”唐拓大声质问,“你凭什么带走她!” “前辈休怪,只是王姑娘对前辈忠心耿耿,扬言说我若是带走苏潼,便要在我面前自杀。”施颂真举起一只手,表示自己并无恶意,“晚辈只想解决问题,不想徒造杀孽,不得不将王姑娘打晕带走。” “不得不?”唐拓重复一遍,“按你所说,明明打晕便已足够,你又何必非要将她带走!” “这就要问前辈自己了。” “什么?”唐拓气急反笑。 “前辈带走苏潼,是为了他的先天剑骨,觉得他能成为剑灵的最佳容器。你想和苏潼交换因果,借此成为人类。”施颂真轻描淡写,“如果我猜得不错,十五年前有剑灵对晚辈做了同样的事,以致我成了前辈的同类。只是世间本无赤霄神剑,所以我一直无法断定对方的身份。” 说到此处,施颂真眼角轻微地抽搐一下。她抿住嘴,看上去有些悲伤。 身后白狐将长尾荡过来,温柔地覆在赤霄剑灵腿上。 “王姑娘说,她在唐前辈身边见过我。可那个时候,我早就死了。” 施颂真轻轻地笑:“我想,唐前辈应该认识那个人吧。” 唐拓沉默片刻:“你到底想问什么?” “那个和我互换因果的神剑剑灵,”施颂真舔舔唇,声音难得干涩,“他是纯钧吗?” 轰然一声春雷,在山谷上空“隆隆”滚过。只一霎,清凉谷屋外便落了雨。冰凉细密的雨丝从斩断的墙壁间倾泻进屋,冷却了湛卢剑灵被气红的双颊。 唐拓目光忽然凝滞! 光幕之后,烟灰色眼眸的斗笠青年站在门外,含笑将食指竖在嘴边,示意唐拓噤声。 屋外,蓬莱叶雪衣站在棚下,并不过分靠近。 “前辈在看什么?” 被施颂真的疑问声惊醒,唐拓没有立即回答问题:“如果我给你答案,你是不是就能把纯一完整地还给我?” “请前辈放心,晚辈并不会把王姑娘怎么样。只是如果前辈想要王姑娘回去,须得向晚辈证明自己的诚意。” 施颂真心下忽然微微一动,有什么记忆迅速从她眼前浮现,但她抓不住。嘴角弧度迅速抹平的谢扶舟若无其事靠近前,凑过去看了一眼那口破损的布袋。 心怀鬼胎的九尾狐低垂眼睫,洁白如雪的睫毛被火光染成浅淡的金色,确保施颂真一抬眼便能看见。 “这里有个名字。” 施颂真翻过布袋,费力地辨认着已经被血浸透的布料。黑色丝绒勾剔出的字迹铁画银钩,带着某种傲然的倔强。 “施苏沅”。 第 52 章 剑骨(三) 施颂真年少时,只有乳名,并无大名。她爹娘是大字不识几个的农户,给儿女起了乳名,和姓连在一起。一个施恩恩,一个施真真。然而“恩”“真”二字在南国方言中极为相像,时常便会弄混。 何况家中有两个孩子,有时父母分不清,用哥哥的名字叫了妹妹,又用妹妹的名字叫了哥哥,这种情况时有发生。 兄妹二人年纪尚小时,时常一起溜去村中私塾,在窗下偷听先生教书。他们听不懂文意,却甚是如痴如醉。只觉这些文章读起来音律清脆,朗朗上口。兄妹虽不认字,但聪颖过人,屋内先生读一遍文章,二人即能背诵而出,竟是传说中的“过耳不忘”。 书籍价贵,施家兄妹买不起,连摸都不能摸上一次。能去私塾读书的都是村中大户,学生们甚是高傲,不愿将书借给泥腿子,嫌弃他们的手会弄脏书页。村中唯一能看到很多字的地方,除了私塾和寺庙外,便只有乱葬岗上的墓碑。兄妹照着墓碑把字拓到芭蕉叶上,央求识得些字的方丈读给他们听。 以孱弱灵体顶着熊熊业火离开黑石广场,就是为了那个谢扶舟。 “不过出乎意料,我原以为你更在意施苏潼,没想到你要的是王纯一,”来者话锋一转,“莫非你当真爱上了一个自己亲手造就的幻影,不惜为她放弃去往冥界的计划?你应该知道,那位瓷灵姑娘并不是王淳意。” “那是当然!”唐拓厉声断喝,“我怎么可能会为区区一个瓷灵,放弃和淳意重聚的机会?我只是担心施颂真会把那个实心眼的家伙弄死罢了!” “你担心那只瓷灵会死?颂真不是会轻易造杀孽的人。”青年微笑,“何况你早该知道,你去往冥界的那一天,就是那位瓷灵姑娘的死期,何必现在为此大动肝火?她的死,难道不是早在你的计划内?” “还是你为了身为瓷灵所有者的高傲,不允许她因为别人而死?” 在那一瞬间,即便是在屋外发呆的叶雪衣,也察觉到了屋内的杀气。 这杀气一闪即逝,没能长久留存。 “你现在已经不算剑灵了,”唐拓眯起眼睛,“再胡说八道,我完全可以杀了你。” “只是随便聊聊,何必打打杀杀?”青年举手投降示弱,一脸“败给你了”的表情。可他眼睛里完全没有惧意,依旧温和而冷漠。 见对方点到即止,唐拓也见好就收。对方虽已不是剑灵,可正因为如此,他才愈发危险。十数年不见,唐拓已无法看出对方修为,只觉深不见底,宛若幽冥鬼道。 “我当然想要先天剑骨,可他是施颂真的血亲,施颂真不可能把苏潼还给我。贸然提起只会打草惊蛇。” 湛卢剑灵将地上水盆捡起,放在架子上。未干的水滴顺着木盆滴落在地,不一会儿便聚成小小一摊。 “至于纯一,我和施苏潼交换因果之后,她的主人便不再是我。即便我自戕也没什么关系,她会作为新生剑灵的契约者活下去。”唐拓摩挲着木盆,上面还残留一点水温,“我当然知道她和淳意是不一样的人,但她应该活下去。” 作为王纯一的创造者,没有人比唐拓更能意识到瓷灵和湛卢剑主的不同。王淳意性情飞扬,行事粗枝大叶,时常会因为战斗过分拼命不小心伤到自己。而王纯一作为瓷灵禀赋柔脆,最是注重自己安危,一举一动若娇花照水,安静温顺。 瓷灵生来没有自我,只是以死者外貌出现,为了生者执念而活的复制品。唐拓意识到无法复活王淳意后,对瓷灵纯一的诞生难免生出歉疚之心。但王纯一平静地接受了自己的宿命,将唐拓的生活照顾得无微不至,还帮助他看管监护了先天剑骨施苏潼。 如果说一开始面对这张和爱人一模一样的面容还有些无所适从,随着时间的流逝,唐拓已经渐渐习惯了王纯一的存在。他认识到了二人的不同,歉疚之心渐渐转化成了几分留恋不舍,不想让她跟着自己一起送死。 斗笠青年注视唐拓怅然的神情,眉宇间的笑意加深了。 “算盘打得不错,可惜……”可我现在做错了什么,以致你会用这样的目光看着我?黑气缠身的施颂真放声大笑,可又失声痛哭。 真正做错事的人,难道不是你吗? 十三年来她一直困在孟逢春死去的噩梦中难以释怀。施颂真曾无数次想,她当初面对蔺虞南时若是修为境界能更高,或者小心谨慎些避开蔺虞南的圈套,逢春是不是就不必死。她反复扪心自问反复审视怀疑反复自我谴责,履行当年对逢春的承诺尽心竭力帮助别人,身心俱疲的同时被负罪感压到喘不上气。 即便谢扶舟再三阻止,但施颂真坚定认为她这条命是逢春的牺牲换回来的,她必须代替纯钧剑灵完成他要做的事。她用这种方式麻痹自己,假装兄长还活在这世上。 但现在,逢春告诉她,他和蔺虞南其实是一样的人。 “杀了这么多人,就是为了夺得我的肉身吗?”施颂真止住狂笑,“逢春,你当初对我有说过一句真话吗?” 教导她宽容博爱,可又能对人族大开杀戒。施颂真想,有血脉维系的父母兄长都能给予她深重背叛,同为人族的友人师父尚且会为利益弃她而去,她当年为什么会轻易相信一个素昧平生的剑灵? 大概是那当胸一刀实在太痛,绝望的施颂真明白眼前白衣青年是她唯一希望。求生欲望促使孩童伸出求助的手,高高在上的神剑剑灵低垂眼眸。自孟逢春将她从泥地里抱起的那一刻,施颂真注定将会迈入纯钧剑灵的圈套,此生活成彻头彻尾的笑话。 “你是这么觉得的吗?”孟逢春轻声问,“我若是真的想要你的肉身,十三年前我就可以动手。等蔺虞南杀了你后我再抹杀她,不会有任何后顾之忧。” “是啊,你为什么不动手呢?”施颂真嘲讽反问,“至少我那时候到死都不会怀疑你,更不会恨你。” 外界地动山摇,施颂真意识挣扎着浮出识海往外看去。四面八方赶到的各门弟子已和结界中逃逸出的恶鬼战成一团,却无济于事。战死的修士倒下去,更多的鬼魂出现在这片埋骨之地,聚集在此处的死气愈发浓郁,宛如抱薪救火。通身漆黑的鬼道之门屹立半空,施颂真的手不受控制放在了门上。施颂真想起了很多事。 比如,谢扶舟是她从阴山鬼蜮里捡回来的。 阴山是深渊裂缝下的一座地底尸山。那年她十三岁,恰逢深渊裂缝异动,她与师门上下合力镇压,却不小心误入裂缝中。 阴山鬼蜮里,铺天盖地的鬼气如豺狼聚集,争先啃噬堆积的骸骨血肉。 透过蜂拥的鬼气,她隐约看见森森白骨中有一颗微弱跳动的光点。 她驱散鬼气,气喘吁吁地扒开白骨,将那颗光点捧在手中观摩,发现那是一颗如琉璃般通透的心脏,温热的,柔软的,在她掌心羸弱地搏动。 她将心脏擦拭干净,揣在怀中,带回了六欲仙都。 师兄摇着羽扇打趣她:“见过养小猫小狗、仙兽灵蛋的,还是第一次见养心脏的。我家小师妹果然不同凡响呢!” 施颂真不以为意地笑,轻快道:“养那些凡物有什么意思?我施颂真看中的,自然是这世间最特别的东西。” 闲来无事时,她便以自身血气和灵水慢慢滋养着这颗奇怪的小东西,只当个消遣。 毕竟它太弱了,施颂真一开始并没有期待它真能活过来。 第一年,心脏慢慢长出了一副完整的骨骼。它在胸腔中轻微鼓动,青红色的经络密布于森森白骨上,像是给它织了一张安全的网。 施颂真惊讶无比,养得越发起劲,搜罗了无数珍稀的灵药直往骨骼上倒。她既好奇它的主人是谁、为何会将它遗落在那暗不见天日的地方,亦好奇这颗心脏最终会长成什么样子。 第二年,心跳强劲了些许,骨骼上生出了薄薄一层肌肉,五脏六腑亦在慢慢复原,隐约可以看出是个身量瘦高的少年。 只是这般模样实在有些诡谲可怕,几个洒扫的外门弟子不小心撞见这具奇怪的身躯,皆是吓得魂飞魄散,夺门而逃。 施颂真怕再吓到无辜路人,便兴致勃勃取来绷带,缠粽子似的将榻上那具正在生养血肉的“宠物”从头到脚缠了个遍,只露出双眼和口鼻出气的孔洞。 第三年,绷带少年睁开了眼睛,能坐能动了。他躯干和四肢的皮肤还未生长完全,但已先长出了一头黑缎似的长发,根根发丝墨黑浓密,比女子更为好看。 他醒来时并不会说话,虽能下地走动,却无多少生机活力,整日坐在角落里不吃不喝地发呆,旁人拿石子丢他砸他,他也毫无反应。若非绷带下的单薄胸膛缓慢起伏,施颂真几乎以为他又变成了死人。 一个安静又哑的人,无疑是最好的倾诉对象。施颂真时常会同他说说话,说修炼的枯燥无聊,说逃出去玩的趣事,说谁家少年郎相貌出众令她印象深刻…… “哎呀,一个人自言自语真无趣,你要是能说话就好了。” 施颂真熟稔地配置灵药喂他,百无聊赖地戳他被绷带包裹严实的脸颊,“一直睁着眼睛不干涩吗?吃了药快快活过来,听见没?” 但显然,绷带少年并不想活下来。 为了研究他,施颂真在房中摆了一大桌子的药瓶,有灵药也有相生相克的毒-药。好几次,绷带少年趁她不备将毒草挑出来,一股脑全吃了。 施颂真气得跺脚,一边骂他一边手忙脚乱给他配置解药。她并未发现,在她看不见的角度,绷带人那双空洞无光的眼睛转了转,正追随着她暴躁的背影而间或移动。 他一次次寻死,施颂真便一次次救他,这仿佛成了两人间默契十足的小游戏。 后来有一次,绷带人突然消失了。 施颂真找遍了屋里屋外,几乎将整座饮露宫翻过来,才在飞涧旁的断崖上找到他。 他摊开手脚安静地躺在石台上,身躯上插着一柄通体乌黑的长剑。剑刃没入他的腹部,将他整个人钉在地上,鲜血染红了层层绷带。 那把乌鞘剑,是一天前施颂真怕他无聊,随手丢给他把玩的。 红枫飘零,落在他染血的身躯上,甚为凄美,施颂真却被吓了个半死。她一边手足无措地给他止血,一边高声唤医师过来帮忙。 她心痛! 这是她花了三年心血和无数天材地宝养活的人,世间独一无二的奇葩,哪能就这么死了! 或许是她眼底的焦急与心疼太过明显,了无生念的绷带少年破天荒动了动,似乎要触碰她眼尾的那点湿意。 “不怕……” 少年绷带下的苍白薄唇轻轻翕动,在施颂真惊愕的目光中,第一次开口说话。 刚长好的嗓子发音十分沙哑,不太好听,语调更是模仿得古怪平直。 他那双乌黑的眼睛直勾勾看着施颂真,重复道:“不怕,这种程度……是……死不了的,我试过……很多次了。” 试过什么? 削骨剔肉还是自残? 这么惊悚的事,麻烦不要说得跟“今晚喝粥”一样平静啊! 施颂真不敢贸然拔他腹部的剑,头疼道:“即便不会死,也是会疼的呀!为什么要做这种无聊的事?” 她忽然想起自己曾在话本上看到过:若一个人在黑暗压抑的环境中待久了,即便救出来后也会有些不正常,多半会自残,似乎只有疼痛才让会让他有活着的感觉。 这位仁兄莫非也是如此? 她问出了自己的疑问,没想到绷带少年静默半晌,摇了摇头。 他说:“我只是,不知道该……干些什么。” 若是推开那扇门,万鬼入世,当世几乎没有人能阻止! “我放弃。”施颂真突兀说。 被阴气纠缠,又拼命摆脱孟逢春的控制短暂夺回身体的控制权,纯钧剑主灵识一丝丝虚弱下去,几乎站立不住:“反正我本来就欠你的。我把身体给你,逢春,你别开那扇门。” 孟逢春张开臂膀,接住向前栽去的施颂真。他注视那张灰了大半的面孔,心酸又心满意足地想,这就是他亲手养大的下一代神剑剑灵啊。年少时因被至亲背叛仇恨世间所有人,濒死前想的却是保护别人。 等她再次醒来,世间不会有比她更称职的神剑。 “不要害怕,”孟逢春没有回答她的请求,伸手摩挲施颂真的额头,“只是一场噩梦而已,只要是梦就会醒。” 等你再次醒来,不要记得今天的事情,不要记得谢扶舟。这只是个梦。谁都没有背叛你,你还可以相信我,这次没有人再能骗你。 “我会去冥河接你,不要害怕。” 他无意识说了两遍“不要害怕”,仿佛施颂真还是当年那个怯懦的、紧紧抓着他号啕痛哭的孩子。昔日的纯钧剑主正在死去,彻底放弃抵抗的施颂真意识在无可避免地衰弱,只要再数息时间,孟逢春就能彻底得到这具躯体。 只要再数息时间—— “施颂真!” 仿佛当头一棒,笼罩在识海上空的阴气乌云被厉声喝退,压制在最底层沉睡的意识忽然颤抖起来。“施颂真”睁开眼眸,映入眼帘的是一张狰狞的面容。不知道爱侣身上发生什么事的狐妖惊怒交加,急速妖化的面庞中扭曲带着惊痛,赤金眼眸中怒气燃烧如同太阳的陨落,刺伤了“施颂真”变幻的眼眸。 “是你。”孟逢春嘴角浮起极淡笑意。 是弱小却敢厚颜无耻赖在颂真身边的狐狸,是明明享受着颂真庇佑却总是对她乱发脾气的妖异,是胆敢趁我沉睡将颂真从我身边夺走的你。 他毫不犹豫掣出纯钧,一剑刺入天山白狐的胸膛。 “可惜什么?”唐拓敏锐追问。 “第一,王纯一受你指使监管先天剑骨多年,以致施苏潼骨肉分离,阴阳两隔。苏潼虽然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但难免会对那只瓷灵生出些怨怼。如果你死了,瓷灵因果落到那孩子手上,你觉得他当真会让那只瓷灵好过?” “二来,因果可不是那么容易交换的东西啊……” 唐拓皱眉:“你到底想说什么?” “难道你就从来没有奇怪过?”青年抬头,烟灰色眼眸苍茫缥缈如云霭,美丽而遥远,“为什么施颂真和我交换因果之后,没有继承我的神剑,反而自创神剑之位,成了第十柄神剑?” 他点点自己的左胸,那里曾经存在着一份婚契,同时连接灵魂和肉.体。肉.体上的婚契成为了他的一部分,灵魂上的因果却被施颂真的亡魂带入了冥界。 “因果这东西,无论怎么被生死之力冲刷,都没有办法完全转换或者消失,总会有一些残留在原来的灵魂上,伴随他们转世或者消亡。因果交换之法,无论是我还是南国国主,其实都没有真正成功过。” 没等她想出个究竟,只听屋外传来一声短促的惊叫,随后一切归于平静。施颂真疑惑,起身推窗。刚一打开,便有花香扑面而来。 施颂真定睛看去,只见狐妖青年抱着满怀的佛见笑站在窗下,额上微微渗出汗珠,看上去又生气又紧张。两只毛绒绒的耳朵从长发间探出,不安地颤动一下。 “你怎么在这里?” “你生气了吗?” 二人同时发问,同时愣一下,又同时回答。 “我为什么要生气?” “我有些不放心。” 第 53 章 剑骨(四) “我不是让你去拿纯钧剑了吗?”施颂真蹙眉,“你怎么进来的?” 天衍宗的护山结界比之夷安剑宗只强不弱。施颂真虽然也能直接破开结界进来,但势必会惊动整个天衍宗。 如今施苏沅情况不明,施颂真不打算贸然和湛卢剑主结仇,只想先看看情况如何。 “我不放心你,还是跟来看看。”谢扶舟将怀中的佛见笑递过去。 “我如今是不死之身,辛世恭他不能拿我怎么样。”施颂真捧着花束,一时摸不着谢扶舟的路数,“倒是你——” 施苏潼当年离家,家中父母双亲俱在。如今一朝得了自由,却被妹妹告知爹爹在他失踪后便已去世,阿娘也另行改嫁。 这么多年他心心念念想回去的那个家,被唐拓压榨羞辱的日夜中唯一能支撑他走下去的那个家,早在苏潼不知道的时候分崩离析,再也回不去了。 “我还是想去见见娘。”苏潼固执己见。 苏沅欲言又止。施颂真扶着门框,向她轻轻摇头。 “我从没听说我有姑姑,所以我不会完全相信你,我要自己用眼睛去看。”苏潼昂然,“我不相信爹爹这么容易就会死,也不相信阿娘会不要我。只要有娘在,我就不是没有家的孩子。” “没听说过我也很正常,”施颂真语气淡漠,“我很小的时候就被你爷爷奶奶卖给了人贩子。这么多年他们从来没跟你们提起过我,想来是问心有愧,要彻底抹消我的存在。我也不习惯有亲人的存在,没有给陌生人当姑姑的癖好,叫我前辈就好。” 说这话的时候她显得温和又有耐心,似乎是在认真为施苏潼解惑,说的话却冰冷入骨,仿佛一点都没有被动摇,也不会为亲人的背叛伤一点心。 苏潼下意识退后一步,又为自己潜意识的恐惧感到羞耻。 “苏沅应该知道你娘改嫁的门户,我待会儿会带你们过去。后面的事,我就不管了。”施颂真垂下眼帘,“毕竟是你们的家事,照顾好你妹妹。” 芙蓉剑素来懒得多管闲事,此次出手已算是极大的破例,好在也不算一无所获。她合上门,回身注视被困在天妖结界里的瓷灵王纯一。瓷灵少女被迫沉浸在无法醒来的梦里,睫毛不安地微微颤动,如同振翅欲飞的蝶。 施颂真坐在榻前,将王纯一的一绺鬓发掖到耳后,赤红的眼眸看上去温柔又悲伤。 “你在难过?就为了那小子刚才说的话?”虚空中和谢扶舟相连的因果一刹那齐齐斩断,施颂真心中一恸。 “这就是你想要的?”赤霄剑灵慢慢地问,“你以为谢扶舟死了,我们就能回到过去,假装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狂风肆意揉弄野草,吹落满岛合欢。白衣青年立于草丛中,眼眸烟灰如鸽子飞羽。 “你没有试过,怎么知道不能?” 至少这次他活了下来,谢扶舟却没有。死人是没有未来的,活下来才能拥有更多可能。孟逢春当年选择牺牲自己,以致谢扶舟有了可趁之机。在苏醒获得施颂真记忆的那一刻,孟逢春明白当初究竟犯了一个怎样的错误。若不是他十三年前离她而去导致颂真孤身一人感到寂寞,那只阴险狡猾的狐狸怎能死皮赖脸留在她身边? 吃一堑长一智。无论如何,孟逢春绝不会让谢扶舟好过。即便背叛剑主的纯钧剑灵注定和剑主反目成仇,孟逢春也决不允许任何活人横亘在他与颂真中间。若是谢扶舟在新石城能放下过去和叶雪衣顺利结成道侣,孟逢春未必不能放他一马。施颂真向来不肯轻信人言,只信自己看见的东西,只有让她亲眼目睹谢扶舟另娶别人,她才能彻底死心。 可惜谢扶舟竟然厚颜无耻到如此地步,被施颂真再三驱逐仍是不肯远离,总要跟在她身后。 那就只能请这只不知天高地厚的狐妖去死了。 “是吗?”施颂真寒声,“你真以为我不敢杀了你?” “那你呢?”孟逢春收敛笑意,“这点觉悟就想阻止我,真以为我舍不得对你动手?” “好一个‘舍不得对我动手’!” 施颂真怒极反笑,霍然拔剑。剑气凛冽肃杀,带着业火的炽热。整个燃烧起来的赤霄剑灵自天际划过,如绚烂坠落的流星。 但孟逢春远比流星更快。只一眨眼,原地已经没了青年的踪迹。失去目标的施颂真周身骤然泛起一股凉意。她想也不想,反手一剑刺向身后。 她的手腕被捏住了。一道白光闪过,施颂真手筋齐齐挑断。未知因果顺着断裂的手筋攀援而上,呼吸间已然侵入心脉,强烈的困意袭来,是契约结成的前兆。施颂真悚然,意识到孟逢春竟是要将她彻底囚禁。神剑清醒时能斩断天下因果,被浮川弱水拖入幻境中时却无法看清自我。 来不及思索,施颂真挥剑断臂,鲜血溅了她半身。断裂的臂膀自孟逢春手中炸开,化作赤红光芒急速侵入孟逢春体内。同时施颂真借着爆炸的气浪急速后退。 “你竟然已经……”纯粹霸道的气息舟入嘴中,比那滴神明血更有效。 难怪仙都的师兄姐们冒着被揍的风险,也要找道侣双修。有如此捷径,谁还愿意累死累活地苦修? 然而现在并不是感慨合欢功效的时候。施颂真怔怔看着面前这张睁大眼睛的熟悉俊脸,思绪有一瞬间停止运转。 玄溟神主很快从震惊中回神,一把推开她,隔空吸来面甲重新戴上。 就这么刹那间的功夫,一道裂缝从地面攀爬而上,墙壁和顶梁柱接连裂开,少年神明的衣袍无风自动,显然已经动了怒。 “……放肆!” 他掌心神力化出焚天业火,双眸似如冰刃刺骨。 是看错了吗? 出现幻觉了?面前这个恣睢强悍的神明,怎会生着与谢扶舟相似的脸? 施颂真的理智复苏,已无暇思考方才渎神是不得已而为之,还是情花咒在作祟。当务之急,是化解危机苟住小命,否则神主发怒非要将万象阁连同她一同削平不可。 “等等,神主还欠我两件事未做。现在,我想许下第二件事。” “怎么,要许愿求饶吗?晚了。” 玄溟神主冷笑一声,掌心的白色业火不灭反盛,呼得窜起老高。 施颂真反手撑在地上,仰首看他:“在解咒之前,我要神主伴我左右,不可伤我性命。” 不伤她性命是保命的无奈之举,伴她左右却是另有私心。 其中深意…… 罢了,还是等他气消了再说。 少年危险地眯了眯眼:“本座若是不愿,你又能如何?” “我不能如何,但我不想、也不能死在这。” “渎神之罪,你说不死就不死?” “抱歉。就当我发癫。” 施颂真能屈能伸,当即惭愧认错。 “你……” 玄溟神主被抢白,掌心火焰高举,修长白皙的手指因盛怒而青筋凸显。 可举了半晌,也没能下得去手。 成神这么久,他向来是想打便打,从未对谁容情过。但这次明显不一样,直到掌心的焰火逐渐变小,再哧的一声堙灭,他也下不了手。 这该死的言灵契约! 施颂真当然不会放过这个休战的机会,见好就收,含笑道了声“多谢”便闪去一旁,以灵力开启混元玉鼎,专心炼化神女壤。 生气这种事,向来都是一鼓作气,再而衰。 这么一打岔,玄溟神主再愠恼也干不出从背后偷袭这种事。 他盯着施颂真精神奕奕忙碌的背影,阴沉沉地想:谢什么?把他当什么人了? 越想越不爽,她拍拍屁股去干正事了,搞得好像只有他一个人在生闷气似的。 玄溟神主面无表情地抬手,一掌将地上的吞天兽头颅摧为齑粉,强大的余波连破数排书架,将厚实的墙壁击了对穿。 夜风呼呼地漏了进来,撩起帷幔纷飞。 “什么动静?!” 外边巡逻的卫兵听到动静,惊道,“好像夜司使的万象阁传来的,走,去看看!” 诚如孟逢春所言,施颂真不是他的对手,但并非施颂真师承的缘故。即便换一个和孟逢春素不相识即将突破飞升的巅峰修者站在这里,也绝不能在昔日的纯钧剑灵手下走过三个回合。 以孟逢春的修为,他早就不该继续滞留人间了。 “何至于此。”孟逢春注视着施颂真血淋淋的断臂,声音怜爱中带着疼惜,全然不顾赤霄神剑的力量也在入侵他的身体。凛冽剑气在孟逢春体内横冲直撞,斑纹爬上他的面庞,破碎赤红犹如火山爆发后的岩浆河流。 “你为什么不躲?” 施颂真都可以躲开爆炸的气浪,孟逢春当然也可以。昔日的纯钧剑灵挥挥手就能将施颂真的进攻化于无形,但他却没有这样做。孟逢春放任赤霄剑气在他体内横冲直撞,将自己体内的经脉绞成一片一片。而他甚至自始至终还在微笑,似乎并不觉得痛,只是脸色白了白。 “因为你想伤害我。”青年声音柔和,“如果这能让你高兴点,我就不会躲。” “撒谎。” 施颂真面无表情震去剑上鲜血,赤红剑气从伤口溢流而出,须臾化作一条新的臂膀。成为赤霄剑灵后,施颂真有了不死之身,她固然杀不了孟逢春,可孟逢春同样杀不了她。 他也不想杀她,他只是想困住她。他想用因果用契约用浮川弱水再次将施颂真囚禁,两人在忘却过去的幻境里长相厮守。 但施颂真只想要他死。 即便需要同归于尽。 如果她和孟逢春的旧账只有彼此二人,施颂真或许永远也无法下定决心。从五岁那年的第一面开始她就欠逢春的,这一点毋庸置疑。既然她的命是兄长给的,那逢春有朝一日拿走也很合理,施颂真没什么异议。 但他不该将其他人也牵扯进来,无论是当初万鬼大阵还是今日的谢扶舟。天山白狐千错万错,对不起的也只有施颂真一个人,轮不到别人欺负,即便是施颂真最爱最信任的孟逢春。 即便是逢春。 不知何时,重新化为人形的谢扶舟抱胸倚在墙上。九条尾巴没有完全收起,在空中烦躁摇晃。狐狸毛被空气卷起转圈,在窗格透过的光柱中纷飞如天山雪。 “要不要我去教训他一顿?”“我一直以为那只是个梦。”施颂真站在熊熊业火里,脊椎里封印的神剑滚烫,“我梦到自己必须抛下爱的人去死,本以为自己能很从容,但到最后一刻满脑子想的还是他,所以他才会出现在我面前。” 她这一生无愧于天无愧于己,只是临死前愧对爱人谢扶舟,只在想着谢扶舟。记忆里永远爱她永远不会欺骗背叛她的人只剩下谢扶舟,她那样爱他,舍不得撇他一个人孤零零在世上。 濒死之际施颂真被牵挂的爱人声音唤醒,那样短暂救了她一命。神思混沌的施颂真睁眼,看见了她此生最后的走马灯,一个因不舍生出来的幻影。她费力抬手摸了摸谢扶舟的面庞,擦掉他脸上的血迹。 “你不该来的。” 只要谢扶舟老老实实待在天山剑阵里,即便万鬼入世他也会很安全。他应该一直待在天山等自己回去,永远不要离开北境。 “我当然应该来,”狐妖黑发被血黏在嘴角,谢扶舟面色惨白,但眼神亮得惊人,“我来带你回家。” 真好,施颂真想,还能在幻觉里见你一面。她低头亲了亲他冰冷的嘴唇,心满意足地死去了。 熟悉的天山寒梅气息凛冽中带着血腥,沁入芙蓉剑最后的幻梦里。 那是施颂真那一生,最后一次看见谢扶舟。 “和他无关。”施颂真否认,“我只是想,唐拓既然能为了和昔日爱人重聚,选择成为人族然后去死,想来应该是很爱那位姑娘的。可他却又制造出了和爱人一模一样的瓷灵,甚至还对这位瓷灵王姑娘有些许移情……” 施颂真看得很清楚,她在提到王纯一时,唐拓脸上的焦急关切绝非作假。有那么一瞬,唐拓明知无法奈何赤霄剑灵,依旧对施颂真动了杀意。 即便当事人身在局中无法看清自己的心,但施颂真可以断定,唐拓对王纯一有了一点恋慕不舍的情意。 明明不是当事人,但赤霄剑灵只要想一下王淳意,极淡的悲伤便如钱塘江潮般涌上来,淹没了施颂真那颗兔死狐悲的心脏。 因为死亡,所以注定被人遗忘。 “人是会变的。时间会冲淡痛苦,自然也能消磨爱恨。”谢扶舟走近一步,“唯一办法是活下去,将所爱之人留在身边,永不分离。” 然而如今被谢扶舟抱住,施颂真泪水忽然再也止不住,从眼中滚滚而落,很快濡湿了谢扶舟的肩膀。在极低温下,少女流出的泪水瞬间便能凝结成冰,以致谢扶舟肩头的衣料很快冻得坚硬如铁。天山白狐没有抱怨,只是一下一下拍打施颂真的后背,帮她顺气。 暖意从谢扶舟手掌渗进施颂真的身体,她心底有个地方抽动一下,随后松快下去。情绪决堤之后,施颂真深埋在心的痛苦减轻了些许。 她忽然意识到,谢扶舟是对的。哭泣确实不能解决任何问题,但强行压抑住情绪不去释放,同样无济于事,只是在勉强自己而已。 对年少的施颂真而言,孟逢春曾是她迈不过去的一道坎。她因他而生,又为他而活。在施颂真短暂又绚烂的一生里,没有人能和孟逢春相提并论。然而谢扶舟却在那个雪夜强行闯入纯钧剑主的人生,自此从未远离。他填补了施颂真身边的空缺,无微不至地照顾了她十二年。 很多年后,死而复生的施颂真回忆起那一日的午后,那一日的风雪,那一日的拥抱。这一刻她倏忽明了一件事。 也许就是从那一天开始,她爱上了谢扶舟。 只是她后来忘记了。 第 54 章 剑骨(五) “逢春对我而言,代表着一种可能性。在他面前,我可以不用担心被利用,只需要做好我自己。后来这种可能性里多了你。”施颂真收回手,抱住她的膝盖,“每次我因为别人的欺骗感到厌倦时,一旦想起你,我的心就能平静下来。那时候我想,无论是谁背叛了我,那个人总不会是你。只要身边有一个人对我诚实,我在这个世界上就不是孤独的。” 那是她亲手捡到养大的小狐狸,背叛这种事,放在谢扶舟身上显得毫无道理。 “但后来发现,其实我以为的,都是错的。” 从一开始,天山白狐便是蓄意接近。施颂真在相遇的第一天内亲眼目睹了谢扶舟的首次化形,以为他太过年幼,不曾追究他的过去。然而谢扶舟的从前,并不如施颂真以为的那般简单。 西域不常下雨,清凉谷是那个例外,可惜总不长久。不一会儿,外间细密的雨便落得缓了些。叶雪衣目光空茫,没有着落地四处飘荡。她想从来没见过面的阿娘,想自幼疼爱宠溺自己的阿爹,想少时天山谢扶舟的惊鸿一瞥,一时间心内又酸又痛,几乎落泪。 什么人恨她恨到这个田地?甚至不怕蓬莱岛的威名,不惜去龙渊红榜悬赏? 身后传来脚步声,叶雪衣回头,是那个带她来到此处的斗笠青年。此时青年已摘去了斗笠,露出一双烟灰色的眼眸,温柔如同清凉谷落雨的阴天。 莫名的熟悉,总让她想起施颂真来。 “你在想什么?”青年察觉到她的出神。 “我在想施颂——”沈雁归赶到九阳山时,一切动乱已经结束。神剑山沉睡的轩辕剑灵阻止了浩劫,将业火重新赶回了黑石结界。山下农人无人死亡,只有一位上了年纪的奶奶因为慌不择路摔折了腿。驻守九阳山的夷安弟子为她接骨,又喂她服下灵药,情况已然好了许多。沈雁归没有停留,直往山上掠去。 “你从来没有告诉我,九阳山就是神剑山。” 沈雁归目光从山间废墟间扫过。业火之力,足以焚天煮海。原本高耸的山体已然被业火化去大半,融化的石头变成赤红岩浆,在曾经的溪流河道中流淌。 几百年内,九阳山上将毫无生机可言。 “你要知道这个做什么?”无形无影的承影剑灵回答她,“你已经有了我,难道还需要第二柄神剑吗?” “可如果……” “没有如果,”承影剑灵打断她的假设,“我们兄弟九个都早早修炼到了最后一层可以离开神剑山,唯有他们两个始终守在这里不肯远离。你以为随便带几个剑修进山,就能妄想让他们认主改变主意吗?” 一个想要守护人族,所以千万年守着鬼道之门;一个讨厌人族,所以千万年不肯离开黑石广场。剑灵本性是极为固执的,他们下定的决心,无论过了多久都不会改变。 比如唐拓,比如孟逢春。 比如施颂真。 沈雁归也知道这一点。她从前听说过九阳山山火之名,未曾细究,不想藏了这么大一个“惊喜”在此处。若是神剑消息传出五境,东陆将永无宁日。 “这山下不能再住人了,”沈雁归想,“得找个机会让这里的百姓全部搬走。” 她穿过山间穿过湖水穿过业火穿过黑石广场,十根黑石长柱出现在沈雁归面前。七根空空荡荡,唯有三根石柱内尚有神剑留存。沈雁归“咦”了一声,停在其中一根前。冰冷黑石上泼满淋漓鲜血,一滴带着天妖气息的心血顺着银白剑锋滴落。 “这是颂真的……” “是纯钧。” 冷淡女子声音自身后传来,沈雁归回身。陌生青年女子凭空自石柱中浮现,金色长发在业火中舒卷,脚下是一柄威严肃穆的黄金剑。她低垂眼睫,似是自长眠中惊动,尚未完全苏醒。但气势凛然,高不可攀。 “你是……他们说的那个剑灵。”沈雁归想起一路行来所见情景,“你救了山下很多人。” 女子不置可否。 “可我不明白,业火为什么会忽然暴动?” 百姓意识到地动和真正山火爆发之间,有着微妙的时间差。第一次他们感受到地动山摇,慌张赶出家门。此时业火尚未真正暴动,否则他们根本无暇逃跑。 “因为有天妖闯进去了。”含笑的孩童声音响起,背对着他们的龙渊剑灵坐在广场大坑边,两条腿在半空晃荡,“他想闯进那扇门救一个人,但金合欢不许他进去。所以他们起了点——争执。” “什么门?”沈雁归迷惑不到一瞬,“天妖!” 谢扶舟也在这里!施颂真慢慢调整呼吸,暂时封住经脉,护住岌岌可危的灵力。 情花咒的反噬仍在继续,七情灼烧五脏,一会儿悲一会儿悔,一会儿想哭一会儿想死,令她难受得几欲自戕。 越是痛得慌便越不能去想这事儿,施颂真数着头顶的飞天彩绘,努力保持清醒。 她怕自己一睡,就再也醒不过来了。 躺了一炷香,施颂真开始认真思索万一早上被巡逻的卫兵撞见,自己该如何脱身。 干脆挑个顺眼的采补算了,还能加快神魂恢复的速度。 施颂真破罐破摔地想:硬扛着给谁看呢?这苦谁爱吃谁吃去,何必守着清高让自己遭罪。 正胡思乱想,眼角余光察觉身侧隐隐有淡金色的光芒一闪而过。 施颂真心下一惊,警觉地扭头,恰见一道熟悉矜贵的身影缓步撞入她的视野,正倾身探首打量躺地的她。 是玄溟神主。 他双袖染血,手上提着一颗硕大的、血淋淋的三眼异兽头颅,连黑色面甲上也溅着细微的血迹,浑身杀气未敛,有种与圣洁不符的桀骜疯狂。 “是你?” 施颂真没脾气了,似乎每次自己最狼狈的时候,这祖宗都在场。 “是我。” 玄溟神主将那颗血淋淋的兽首往地上一扔,微眯的眼眸满是促狭,“你要死了吗?” 他好像很期待的样子,还有点儿兴奋。 毕竟她一死,赐福的事便就此作罢,还可以遵循交易收割她的元神。 施颂真安详道:“托您的福,我还在苟延残喘。” “纸躯一破,你的元神亦会收到同样的伤害。” 玄溟神主弯腰审视施颂真的伤口,似乎在估量她还能撑多久。 片刻,大约觉得她这样直挺挺躺着实在无聊且不雅,他心血来潮,抬指化出银丝,如操控傀儡木偶般操控她的手脚,一会儿将她摆成“大”字,一会儿将她摆成“丨”字。 最后他将施颂真的双手交叠着放在胸口处,摆了个入土为安的姿势。 施颂真一头无可恋的冷漠:这人到底是来干什么的? 玄溟神主对自己的杰作颇为满意,用脚尖踢了踢吞天兽方正的头颅,使其毛发柔软干净没有血污的头顶朝上。 然后,他老人家拿那颗头颅当凳子,翘腿坐在了上边,还悠闲的掸了掸袖袍上并不存在的尘土。 “真可怜。” 玄溟神主倾身打量施颂真,颇为少年气地撑着下颌,“如何,需要本座救你吗?” 直觉告诉施颂真,他绝对没有这么好心。 少年果然将眼一弯,露出一个温柔至极的笑来:“求我。” 就说他这人睚眦必报吧。 不过是在赐福之事上吃了一次亏,便斤斤计较到现在,哪有神明是这样的? 施颂真没力气同他掰扯,竭力将自己伪装成一具尸体。 “怎么不说话?” 玄溟神主凑近看了看,伸指好奇地点了点她涂着红晕的面颊。 人在绝境中回溯往事,总会想起很多东西。 这么近的距离,施颂真再次清楚地看见他的眼睛,如乌潭般摄魂夺魄。 奇怪,她当初怎么会觉得夜弥天的眼睛像那个人? 明明面前的这双眼,才是更像。 胸口的热意又开始悄然蔓延,施颂真心思一动,无声地张了张唇瓣。 “在说什么?” 玄溟神主大概以为她要开口求饶,便大发慈悲地凑得更近些,试图听清楚她服软的话语。 少年耳后的垂发柔柔扫落在她的脸颊旁,凉如飘雪,晕散出丝丝缕缕的神力。 施颂真做了一件惊世骇俗的事。 她抬起唯一能动的手,飞速扯下少年的黑色面甲,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凑了上去。 “我说,借神明一吻……” 唇瓣轻轻相贴,体内的沉睡的合欢修功法瞬间复苏,如逢甘霖般自发汲取对方磅礴的神力。 仅是眨眼间,施颂真破损的伤口迅速愈合,丰沛的灵力在她体内肆意游走,所有枯竭的经脉瞬间充盈复原。 玄溟神主瞳仁微缩,显然惊住了。 看清他全貌的施颂真也惊住了。 谢……谢扶舟?! 不是她的错觉,纯钧剑上绝对是那条九尾狐狸的心血。承影剑主目光下移,只见断断续续的血点自纯钧石柱内延伸而去,直直通向黑石广场中央那个大坑。 什么人能让谢扶舟重伤下不管不顾直接跳崖?沈雁归忽然反应过来。是颂真!颂真绝对也在这里!她不管龙渊剑灵“诶诶”的阻拦,伸手自石柱中拿起纯钧,失去剑灵的死剑丝毫没有反抗。 无影无形的承影剑灵陡然出手!挡住龙渊剑灵试图阻拦剑主的剑气。沈雁归甚至没有多看龙渊剑灵一眼,直接自黑石断裂之处也跳了下去。 冰凉山风从脸颊拂过,破碎的合欢花盛开在地下世界每个角落。沈雁归在半空中站稳,定睛看去,不由倒吸一口凉气。原本生机昂然的小岛已经被切割得四分五裂,仿佛千百头水牛把这片土地从头到尾犁了万遍,树木倒塌,草汁飞溅,翻出底下湿润的黑土。 小岛中央,化出九尾妖狐原身的谢扶舟盘踞在断裂的金合欢树桩上缩成一团。原本纯白狐狸已然是泡在了血里,看上去仿佛死透了。沈雁归一边向谢扶舟走去,一边用灵识迅速扫遍整个小岛,到处都是赤霄剑灵留下的剑气,施颂真本人却不见踪影。 “谢扶舟!你怎么了?快醒醒,我有话要问你。” 谢扶舟怎么了? 他没有死,只是睡着了。 天妖死斗剩下最后一只狐狸,获得胜利的谢扶舟自此便能获得天界的青睐飞升。和神剑剑灵永生的灵体不同,最后赢家的天妖得到的奖励是永生的肉身。他会重伤,会沉睡,却永远不会死去。 在淳于意死去的那一刻,谢扶舟的内丹便得到了天界的因果,自此被死亡拒绝,注定无法靠自己进入冥界。 可施颂真还在下面。 “疯子,都疯了。”濒死的合欢树咳出一口金血,“我早就告诉他,我没有办法给他钥匙。那个疯子本应该是下一把钥匙,可她是第二次进入那扇门,永远不可能出来了。” 说到一半,叶雪衣忡然变色,慌忙住口。青年却似很感兴趣:“你和施颂真很熟?” “没有,只是有过几面之缘罢了。”叶雪衣急忙划清界限。 “是吗?”青年浑不在意,“在你眼里,她是一个怎样的人?” 这次叶雪衣沉默了很久:“很漂亮,很温柔的人。但她的温柔很冷,好像月光一样冰凉,就像你一样。” 美丽而温柔,亲切又疏离,无法看清她的内心。明明叶雪衣就站在施颂真面前,却觉得她遥不可及。明明施颂真的目光落在叶雪衣身上,却又好像没有在看她。 只有在看谢扶舟的时候,那双冰冷的赤红眼眸才会多了几分生动,带着淡淡恨意。但这恨意也如云雾,风一吹便散了。 “像我?”青年笑着摇头,“颂真不是那样凉薄的人,她只是很容易累而已。” “我从前一直在想,什么人能配得上谢扶舟?他那样好,是自由的天妖,没有人能阻挡他的脚步,怎么可能会有人能把他束缚住?”叶雪衣终于找到一个合适的倾诉者,开始滔滔不绝,“但是我想不出来。看到那个施颂真之后,我更不明白了。她确实很好,但也没好到能困住他的程度。有时候我会忍不住埋怨,要是阿娘生我生得早一点就好了,要是我遇到他比施颂真更早就好了。这样他就会是我的了,遇到施颂真也不会爱上她。” “没有用的。”青年摇头,“很多事情是不讲先来后到的,即便你先来了,不是你的终究不是你的。” “你为什么知道一定会这样?”叶雪衣语气难得冲撞了些,“谁说谢扶舟注定不能是我的?” 队员俯身去查探黑衣老者的气息,不巧被谢扶舟挡住:“黎老先前受了内伤,如今旧伤复发晕过去了。我正要将他二人一起送去药堂,几位可愿意帮我打下手?” “既然如此,还是你把他送去吧。”黑衣老者身上沾染了施苏沅身上些许腐臭气味,天衍宗本部门下又向来看不起养育堂的外围弟子,闻言顺理成章丢开手去,便要继续巡逻下一座山头。 巡防队后头有个年轻姑娘,几度回头,欲言又止。谢扶舟察觉到她的目光,微笑着朝她挥挥手。 “你在看什么?”前面的队员问道,“他有什么不对劲的吗?” “不是,”修者回过神,“我只是觉得他身上气味很熟悉,好像昨天在哪里闻到过。” 然而如今夹杂了几分血腥的臭气,叫她难以分清。 第 55 章 剑骨(六) 山路尽头,谢扶舟目送他们渐行渐远,一转不见。他脸上微笑渐渐淡去,忽然伸手捏住怀中女童鼻子,掐碎了附在鼻腔内部的龟息诀。 施苏沅不防,被谢扶舟这么一捏,瞬间剧烈地呛咳起来。 “既然醒了,就别装睡了。”谢扶舟将她轻轻放在地上,“你这装晕的功夫,也只能骗骗这些人了,难道还指望能瞒过辛世恭?” 身为天妖,谢扶舟敏锐察觉到施苏沅身上蠕动的虫子并不是单纯蚕食她躯体的蠹虫,只是看起来吓人而已,实际上却在任人摆布。 “我不相信阿娘会不要我们。”苏潼说,“她如果看到我平安回家,一定会很高兴。” “我没有说阿娘不要我们,”苏沅解释,“只是她如今没有我们,或许能过得更开心一点。” “胡说什么!”苏潼皱眉,“你也说了,娘过得不好,全是因为那个姓童的给她气受。我们难道还怕那些凡人?等我们把娘接走,一家人远走高飞,谁也找不到我们。” 兄长如此固执,苏沅也不好继续阻止。何况苏潼说得确有道理。如今兄妹二人都成了修者,苏潼更是得了湛卢剑灵唐拓亲传,难道还怕区区凡人? 只不知为何,苏沅心下总有些不安。 真的会这么简单吗?沈雁归素来厌恶谢扶舟,认定他当年诡计多端诓骗了施颂真的感情,怀疑此番又是天妖的苦肉计。可如今施颂真既死,谢扶舟花招百出也不能让冥界中人看到。想不明白谢扶舟此番做作又是做给谁看,沈雁归封锁了神剑山消息后就此留在地底世界,等待谢扶舟的醒来。夜弥天哀声问:“师父,你真的要杀徒儿吗?” 施颂真掌控下的剑尖,不受控制地颤了颤。 她看着面前的青年,往事历历在目。 从刚走出奴隶笼的自卑怯懦,到端茶奉水的谨小慎微,再到后来拜师成功的喜极而泣……那时的夜弥天就像一个没有脾气的面人,对施颂真言听计从,随叫随到,毫无怨言。 他又露出了这般哀求的眼神,一如多年前的笼中幼兽。 一股强烈悲伤与怜悯交叠涌上施颂真心头,几乎要吞噬她的理智。她的心旌开始动摇,杀意逐渐被莫名的迷茫取代。 这是怎么了? 一开始,她以为自己的异样来源于强开婆娑万象耗尽灵力的虚脱,但很快,她发现了不对劲。 理智告诉她“这个徒弟已经养废了,绝不能留”,可她的身体却沉湎于师徒旧情中,无法抑制地抗拒动手。 熟悉的感觉,胸口突突发烫。 不是虚脱,而是情花咒发作! 施颂真抿紧唇线。看来这天杀的诅咒不仅能让她在情爱上优柔寡断、理智全无,就连面对亲情、友情乃至师生情时亦不能幸免。 下不去手。偏偏是这个时候! 恬静的莲池幻境起了波澜,施颂真不得不握住自己的右腕,试图稳住发颤的剑尖。 夜弥天发现了她的异样,脸上掠过一丝狂喜之色,趁机猛然挣脱束缚,毫不迟疑夺剑刺向她的胸口! “对不住了师父,我不能留下后患!” 施颂真抽身后退,只听嗤地一声,那剑刃堪堪没入她的左肩。 好险!尖锐的疼痛暂时压制住施颂真心口的沸腾,唤回一丝清明。 她的目光重新变得坚定,拼着剑刃刺深的危险飞身向前,以灵力扼住夜弥天的喉咙。 夜弥天猛地抽出长剑,想要后退已是来不及,整个人被灵力形成的水链缚住,强行按压跪地。 一块紫玉令牌啷当坠地,夜弥天挣扎要去捡拾,却被施颂真先一步收回手中。 仙都少主令,执掌此玉牌者可号令仙都各部。 夜弥天代管这块令牌十年,还真以为这东西是他的所有物了。 “师父!” 夜弥天直勾勾地看着她手中的令牌,那张讨喜的脸,已被欲望和恐惧扭曲,“师父,不要……” 施颂真轻笑。 她曾桀骜不驯,年少无知到了以为自己能改变整个世界,以为释放的所有善意都能收获等份的真心。可事实上,大多数男人都是养不熟的狗。 “夜弥天,你说我给不了你想要的东西。” 施颂真将仙都玉令收回囊中,顾不上处理肩头的伤口,忍着窒痛缓步向前,“那为师便将赐予你的东西,一样一样讨回来。” 夜弥天这才彻底慌了,脸色瞬间褪为煞白。 “师父,不要!求求你了,我不能再回到一无所有的日子!至少……至少这些东西要留给我!” 然而已经晚了,施颂真抬指念咒,夜弥天周身的灵力便迅速蒸腾外泄,丝丝缕缕朝她飞去。 那是她教给他的功法,有最上等的驻颜清心之法,也有重塑经脉的洗髓换骨之术。没有这些她废寝忘食改良过的术法,一个经脉受损的小奴隶便是再花百年也结不成金丹。 既然夜弥天看不上,她便全都收回来。 “我的金丹……我的灵力!” 夜弥天疯了似的伸手乱抓,试图留住一丝抽走的灵力,可惜只是徒劳。 六十年的岁月顷刻间碾过,没了修为傍身,他的凡人之躯迅速衰老,背脊如脱水的树枝伛偻干枯,三千青丝亦是褪为蓬乱的灰白。 转瞬间,跪在地上的只余一个鹤发鸡皮、颤颤巍巍哭泣的七旬老人。 幻境莲池中倒映出夜弥天枯槁的面容,他疯狂地揉扯长斑皱巴的脸皮,发出一声浑浊的嘶鸣。让他变回一无所有的凡人,还不如让他去死! “师父,徒儿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他膝行向前求饶,苍老的脸上涕泪涟涟,试图去拽施颂真的衣袖,“师父最是心软了不是吗?求求您大发善心,可怜可怜徒儿,再给徒儿一个机会……” 施颂真避开他的牵扯,压抑住脏腑中沸腾的炽痛。 “好,我给你个说实话的机会。魔族与你合作到底是何目的?六欲仙都内还有多少魔族潜伏?”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夜弥天沙哑道,“我与他们各取所需,从不问过往和出处。我只知道,他们在找东西,在等一个契机,一个能改变一切的……” 话音戛然而止。 夜弥天惊恐地瞪大双眼,只见一团黑色的魔火从他身体里烧起,转瞬将他连人带骨烧成灰烬,连一片完整的元神都不曾留下。 是一种极为阴险恶毒的封语咒。 想必是他急功近利,便用仙都的税收灵石交换魔族的力量,结果在吸收接纳魔气时反被对方暗中种下封语咒,一旦他试图泄露机密,此咒便会发作,令他爆体焚烧而亡。 与虎谋皮,自取其祸。 一阵夜风穿堂而过,便连那点灰烬也散得一干二净。 施颂真收了婆娑万象的幻境,缓神捂住肩头的伤处,朝混元玉鼎上悬浮的神女壤走去。 她才走了两步,顿觉一阵翻江倒海的剧痛涌上胸口。她踉跄扶柱,整个人如抽去脊骨的软泥倒地。 肩头的剑伤犹在,虽然纸做的身躯不会流血,却实在疼痛。更何况还有点点灵力的萤光正顺着捅开的伤口涌散,施颂真更是心疼得滴血。 神女壤近在咫尺,只要她花点时间炼化,便会拥有一具完美的新肉躯。 可她连抬手的力气都没了。 她单知道情花咒会让她面对男人时心猿意马、神志不清,却不知强行违背情花咒的意愿会遭受如此之大的反噬。 是的,脏腑的绞痛比肩上的剑伤更甚百倍,仿佛无数刀片在她胸中翻绞。若非她眼下是一具纸人,只怕高低要呕出几口心头血。 这该死的情花咒,我这是造了什么孽? 施颂真骂了几句,想动动不了,想哭哭不出。 她只能躺在冰冷的地上,愣愣看着头顶彩绘华美的梁柱出神,伤口处飘出的灵力光点如萤虫在眼前晃荡,还怪凄美的。 她不会要在这里躺到天亮吧? 施颂真咳了声,惋惜地想:早知道就该打开窗扇,欣赏一番六欲仙都的星空了。 “死?”谢扶舟反问,“如今这五境四海,还有谁能杀得了我?” 在成为最后一只幸存天妖后,九尾天狐已然得到了天界的认可,修为远在神剑之上。即便是神剑剑灵,也无法轻易斩断他人飞升的机缘。 偌大天下,已无人再是谢扶舟的对手,即便是神剑。 好嚣张的口气。沈雁归皱眉,她素来和这只狐狸话不投机,也不再徒增纠缠。承影剑主随手一掷,一道白光闪过。 “啪”,谢扶舟抬手抓住,是纯钧剑。 “我在上面捡的,给你。”承影剑主仔细观察谢扶舟神情,“作为回报,你要告诉我,颂真为什么又进了那道门?” 死过一次后,沉睡十五年后返回人世的施颂真失去了一切,却获得了神剑永生的因果。与天地同寿的神剑剑灵,怎么能靠自己打开鬼道之门,去往另一个世界? 谢扶舟握住纯钧剑鞘的手指倏忽收拢,忽然低低笑出声。 “你问我……我又去问谁?” 施颂真不是怕死的人,可也不会轻易选择放弃生命。让她心甘情愿第二次选择死亡踏入鬼道,除了孟逢春外,不会有第二个人。 ……等等! 被再次背叛的愤怒痛苦冲昏了头脑,谢扶舟竟然忘记了,施颂真是爱之欲其生恨之欲其死的个性,比起他人的解释更相信自己亲眼看到的东西。她当年能为了孟逢春毫不犹豫地去死,也能为了谢扶舟的欺骗隐瞒一意孤行要了结他一条性命。 如果施颂真当真崇拜敬爱孟逢春到完全放弃了处事原则的地步,决不会选择与孟逢春同归于尽,只会带着罪恶感和爱人一起活下去而非殉情。 “要选择吗?”谢扶舟听到自己内心的声音,“她到底是因为太爱孟逢春所以选择一死了之一起赎罪,还是为了被欺骗的愤怒,宁愿搭上自己也要毁了孟逢春。” 犹豫的心在天平之间摇摆,每一次动摇对天山白狐而言都是一次地覆天翻。要相信哪一种解释,才能让自己的内心获得平静?都不能,因为不是施颂真亲口说出的真相,只是他一厢情愿的偏信。即便谢扶舟内心已然确定施颂真是为孟逢春赎罪才选择一同殉情,只要施颂真没有亲口承认,天山白狐就还会抱着最后一点自欺欺人等下去,日日自我折磨。 狂乱的嫉妒与渺小的希望纠缠,反复撕扯着天妖的心脏,以致谢扶舟几乎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你真的什么都不知道?”沈雁归没有得到满意的答案,蹙眉追问。 谢扶舟回过神,答非所问:“承影剑主,看在过去的交情上,帮我一个忙。” “交情?”沈雁归嗤笑,“我不记得与你有什么交情。” “没有也好。”谢扶舟出乎意料没有反驳,“我知道你讨厌我,觉得我欠了颂真一条命,现在做这件事不会有任何负担。” “你要我帮你做什么?” “帮我去死。” 承影剑主愕然。谢扶舟合眼,雪白整齐的睫毛垂落,遮住天妖黯淡的金瞳。 “杀了我。一次不行,就再来一次。” 帮我去死,帮我进入冥界,帮我得到最后一个答案。 无论施颂真给出怎样的答案,谢扶舟都能平静接受,迎来最后的解脱。 “堂堂神剑之主,也会觉得自己是普通人?”赤霄剑灵语气里难得带上几分嘲意,“世间能达到渡劫境界的人族,满打满算不会超过五个,宗主要那些真正的普通人怎么想?” 施颂真从上辈子活到这辈子,第一次听到有人说她运气好。她并没有为此感到喜悦,只是止不住地想冷笑。 “更何况,剑灵不能飞升。足下身为湛卢剑主,不应该连这点都不知道。”施颂真指了指自己,“如果辛宗主当真想变得和我一样,即便能活下来,也注定了这辈子永远无法窥破天机去往上界。即便如此——” “我不在乎!”辛世恭激动地打断施颂真,“施小友,你没到这个年纪,所以不会明白,活着究竟是多么珍贵的事。成为剑灵便能拥有永恒的生命,这对普通人来说是可望不可即的。如果能够永生,还要飞升做什么!我想要的,不过是剑灵的一生罢了!” 施颂真微微皱眉:“你要永生,和叶雪衣有什么关系?她又不是剑灵。” “她确实不是剑灵,但她身上或许藏着可以帮助我成为剑灵的秘密。”辛世恭冷静下来,“施小友难道就从来没有好奇过吗?为什么死而复生之后,你会不再是人。” 第 56 章 剑骨(七) 如果不是和年少成名的施颂真比较,辛世恭前半生堪称顺风顺水,并无半点烦忧。他四十二岁得到湛卢剑灵认可,和唐拓缔结契约。辛世恭就此被天衍宗招揽进入门下,一百零七岁成为宗主,同年破境渡劫。 自此之后,湛卢剑主修为一直停滞不前,难有寸进。从年轻气盛到如今垂垂老矣,天衍宗宗主已经消磨了昔日所有傲气,唯一的愿望是活下去。 活下去,不管是以什么方式。飞升也好,剑灵也罢。 只要能够活下去。 “施小友应该知道,神剑剑灵是不会死的,他们生来就有渡劫期的实力,却永远无法飞升,也不能去往冥界。他们是世间众生梦寐以求的存在,但我的剑灵一直对此心有不甘。六年前,唐拓来向我告辞,说他找到了去死的办法。” “哦?” “你也觉得可笑吗?明明这么多人都想要永生,真正拥有永生的人却弃如敝屣。”辛世恭自嘲地笑,“唐拓想要去往冥界,但身为永生的剑灵,他注定无法通过那扇门。我从来没把他的疯话放在心上。直到那一天,他来向我告别。” “哪来的浑小子在这里胡吣!没了娘就自己去找,我家可没你什么新娘旧娘!” 老远听见童大娘的破口大骂,糙米巷的街坊纷纷探出头看热闹。只见平日里最爱嘴上造业的童大娘挥舞大笤帚,劈头盖脸往一位脸生的少年头上砸。那扫帚刚扫过雨后的院子,全是湿漉漉的鸡粪水。 少年不防,虽然躲得及时,仍被溅了一身泥点,原本齐整的模样便显出几分狼狈来。 “我娘她明明……” 苏潼刚要分辩,苏沅突兀从他身后闪出,一把捏住童大娘手腕:“童奶奶,是我,施苏沅。” 四海飘零数年,苏沅比先前黄瘦了些,童大娘第一眼没能认出来。然而苏沅捏得很紧,以致童大娘动弹不得。 童大娘被迫住手,定睛一看。 “是你?”九重天上,云层形成的旋涡不住涌动。 衣袂张扬的少年神祇穿过紫霄雷电,朝旋涡中心的白玉京入口飞去。 这一次,果然更近了些。 快要接近入口时,只闻头顶炸开一声震天兽吼,一头巨大的白毛三睛仙兽从云层中蹿出。它张嘴露出森白的獠牙,一吼便是数道紫电劈下,黑漆漆的深渊巨口仿佛能吞下日月星辰。 吞天兽,白玉京外的镇关神兽。 “赐福未成,果然还是不行吗?” 玄溟神主闲庭信步般落地,轻飘飘抬袖击散飞来的紫霄雷电,“今日心情不佳,便拿你来练练手。” 正酣战之际,玄溟神主忽的一顿,胸口传来一丝不易察觉的痛意。 他并未受伤,神明亦没有五感,那么这丝疼痛便只可能来源于…… 施颂真。 她又怎么了? 施苏沅从前随母亲改嫁上门,受了对方许多磋磨,学了许多人情世故,不比被湛卢剑灵关在深谷的愣头青:“是我。这位是我哥哥施苏潼。此次上门,我们是想见见我娘,接她离开这里。” 童大娘审视施苏潼几眼,果然看出他轮廓与李冬生有几分相像。她心里“咯噔”一声,嘴上分毫不饶人:“接她离开?她李冬生既然已经嫁到我家来,生是我家的人,死是我家的鬼!想走,先把给的聘礼还上再说!” “还就还!”苏潼抹一把脸上泥水,“我把聘礼给你,你把我娘还我!” “好大的口气!还我聘礼?你知道聘礼有多少吗?” 童大娘见苏潼和苏沅一般幼弱,料他拿不出多少银子,刚欲胡诌个数目吓他一吓。却见施苏潼伸手在腰间一抹,凭空多出一袋灵石。 这是唐拓塞给他的。直接吸收灵石中的灵气纳为己有,算是另一种急于求成,对寻常修者来说性价比不高,奈何湛卢剑灵不差钱。关在清凉谷中这些年,施苏潼被唐拓生生用灵石堆出个筑基圆满来。 “不管有多少,这些都够了。”施苏潼递出去,“现在,我要我娘!” 旁边看热闹的街坊惊得呆了。众所周知,只有传说中的仙人能用藏万物于芥子的乾坤袋,也只有那些道长不用银子,而是任性地拿灵石付账。 这童大娘家的儿媳妇,竟能有个能修行的儿子回来给她撑腰? “啪”,是汤碗摔碎的声音。门口三人同时回头,只见厨房门口站着一位年轻妇人,怔怔看着被笤帚泥点扑得灰头土脸的少年。 “潼潼?” “娘!”那的确是一抹魔气,施颂真绝不会认错。 紫黑色的气息融于浓浓夜色,极难被人发现,若非施颂真吃过一次大亏,恐怕也会以为掠过去的只是飞鸟抑或乌云。 她化出纸身飞速跟上,只见那抹气息掠过饮露宫,消失在西北角。 施颂真落地现形,抬首一瞧,一座金碧辉映的八宝飞阁矗立眼前。 万象阁,历代仙都之主的藏品收集之地,神女壤就在其中。 “这魔气倒是会挑地方藏匿。” 施颂真抬指拂过眼睫,再睁目时视野清明,一层淡金色的结界浮现眼前。 果然,万象阁的核心阵法也被篡改过了。 没人比施颂真更清楚此处阵法的杀伤力,绝不能贸然强开。这么重要的地方,自然也不会让外人出入,想要再钻进谁的衣袍中混进去是不可能了。 施颂真目光一扫,果然在入口旁边发现了一面水镜。 她记得万象阁中也有一面同样的水镜。 少时她被师父关在阁中清修,耐不住寂寞,便常用那面水镜偷览六欲仙都的街景山色。后来偷看已不能满足她的玩心,她便又研究出一个“界门瞬移”的术法——从一面水镜进,便可从指定的另一面水镜出。虽然使用范围不能超过三十丈,但用来穿透禁制结界却是十分便利。 这是施颂真的秘密,师门中知道水镜有这般作用的人极少,没想到还有派上用场的一日。 施颂真一边佩服自己的高瞻远瞩,一边循着记忆施法结印,化作流光钻入水镜。 下一刻,她已现身万象阁中。 这里是内间藏书之地,借着一盏盏悬浮的琉璃灯,可见四周排排书架如林海高耸,墨香浩瀚。 施颂真随手拿起水镜前摊开的一本书,上头还保留着自己几十年前画的墨宝——一只四脚朝天的长尾王八。 施颂真嘴角轻提,正要继续朝里搜寻,便听外间传来低沉的人语声。 她心下一紧,敛去气息藏身阴影中,借着博古架的空隙朝外望去。 外间是一处开阔的修炼之所,置有玉鼎,鼎上悬浮着巴掌大一块金色的神女壤,守护符文浅浅流光。鼎旁的七星玉台上,一位身着广袖紫袍的年轻男子背对她而立,身姿瘦而清隽。 施颂真认出了这个背影,她的大徒儿夜弥天。 而悬浮在夜弥天面前的,赫然正是那团她追踪了一路的魔气! 一声凄厉哭叫,满脸倔强的少年忽然痛哭出声。他扑跪过去,依恋地抱着李冬生的腰,不能遏制地泪流满面。 “娘,我回来了!” 李冬生虽不明白发生了何事,可下意识地担心起儿子来:“快起来,这地上都是碎瓷,小心——” “没关系的。”施苏潼非但不避开,反而故意将膝盖挪到打碎的汤碗上,狠狠一碾。 灵力震动,碎裂的瓷片须臾化为齑粉。 “娘,我成为修者了,可以保护你了。”施苏潼紧紧抓着母亲的衣角,“我们走吧,离开这里,再也不用看别人的眼色,没人能给你气受。” 空气短暂寂静片刻,随即响起凄厉的尖叫:“你们这是在做什么?你要把我儿媳带到哪里去?” 童大娘奋力挣开苏沅的钳制,拎着扫帚虎虎生风地往苏潼身上招呼:“谁给她气受了?仙人就可以随便污蔑人?我今天非得给你点教训尝尝!” 苏潼不躲不闪。方才他吃亏完全是因为没有心理准备,而非当真奈何不了对方。沾着泥水的扫帚撞上剑修少年的灵力,无法再有寸进。 苏潼虚虚捏住扫帚一端,手指倏忽收拢,竹笤帚突兀碎裂成一段一段。 没等苏潼碰到对方一指头,反应迅疾的童大娘已顺势往地上一赖,就此撒泼打滚起来。 “修者打人啦!修者抢人啦!修者欺负人啦!” 施苏潼幼时被唐拓掳走,在与世隔绝的清凉谷中长大,鲜少与旁人说话。他不擅长和陌生人交流,顿时有种有理说不清的荒谬感。街坊投来的目光如芒在背,以致苏潼浑身不自在。 意气填满胸腔,愤怒冲昏头脑。施苏潼被唐拓带大,并不忌讳杀人,他刚想要不把这老婆子弄死算了。模糊邪恶的想法还未完全成形,苏沅已经看出哥哥眼中的戾气,心头一跳。她刚欲阻止,忽然一只布老虎重重砸在苏潼背上。 含混不清的孩童声音在苏潼身后响起:“坏,坏人!” 或许是来自血缘的奇妙感应,苏潼苏沅同时看去。刚学会走路的孩童扶着墙壁,愤怒地瞪着苏潼:“坏人!不准你欺负奶奶!” “双双!”李冬生惊慌俯身,将这孩子抱起来,“不要胡闹,那是你哥哥!” 霹雳突兀在耳边炸响,施苏潼的世界就此寂静。他听不见妹妹的呼唤,听不见童大娘的胡搅蛮缠,听不见街坊邻居的交头接耳。声音似乎已经离他而去了,施苏潼只能看见李冬生爱怜搂抱着陌生孩童的身影,和她脸上为难的神情。 原来阿娘改嫁之后,已经有新的孩子了吗?对娘来说比我更重要,甚至重要到让她愿意留在这里受气。 不要拒绝我,不要为了其他人放弃我。 在清凉谷的日日夜夜,支撑施苏潼走过来的只有家,记忆中有着爹娘妹妹的家。如今他侥幸从唐拓手下逃走,活着回来见到了阿娘。 爹已经死了,难道连最疼他的娘最终也要舍弃他吗? 李冬生终于下定决心,将孩子往上抱了抱。她的双唇一张一合。明明没有听见,施苏潼却看清楚了,母亲要说的话。 “你走吧。” “轰隆”一声,整片天空的雷云朝着施苏潼心头倾泻而下。 施颂真想起自己昏迷前的呓语,不由得微红了脸。但她很快振作起来,矜持地抬起下颌。 “因为我总是被人利用,即便是我的救命恩人,所以不敢相信别人。但现在我不想死,而你是唯一愿意救我的人。”施颂真伸出小拇指,“我相信你不是因为你值得相信,而是因为我想活下去。” “我叫施颂真,方才谢谢你救了我。” 银眸青年低头笑笑,伸出小拇指和施颂真勾在一处:“那么,契约成立。” “我是纯钧剑灵孟逢春。如果觉得这么叫我太麻烦,叫我逢春就可以了。” 第 57 章 剑骨(八) 对施颂真而言,孟逢春是她身处泥淖时唯一的光。如果没有孟逢春,她早就被人剖腹取心,不知道死在了什么地方。 刚被孟逢春捡回去时,施颂真心脏旧伤难愈,高烧反复,时常半夜从梦魇中惊醒。浑身披满月光的银眸剑灵哼着一支断断续续的歌谣,伸手抚摩着施颂真的额头,试探她的体温。 青年手指微凉,神智昏沉的施颂真忽然清醒些许。借着窗外投进的月光,她看清了那双银白的眼眸,和月光一般美丽,却更多三分霜雪寒意。 锋锐而危险,不是人族的眼眸,却让年幼的施颂真感到安心。她努力伸出手去,想拉扯剑灵的衣袖。孟逢春及时抓住她的手。孩童的手攥成拳头,在青年宽大的手掌里缩成小小一团。 “不舒服?”孟逢春掖好被角,“心口疼?” 天空是月白色,山林却是深邃的蓝,苍茫云海如同浩荡江河,在悬崖下湍急流过。放眼望去只能看见星星点点的深蓝,是山林顽固地从云海中探出头来。 湛卢剑灵站在悬崖前,背后传来脚步声。 唐拓没有回头。 “你迟到了。” 云海上涌,海潮般漫过崖边,盖住湛卢剑灵的鞋面。唐拓声音缥缈也如云雾,远远听不分明。 “是你选的地方太偏僻了。” 施颂真为人懒惰,又不喜欢被人拿住主动权,当然不可能跟着唐拓的指责自我检讨。 “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我要见的人在哪里?” “确实,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唐拓终于回身,“你要见的那个人不在这里,我要的纯一你也没带来。想来应该是那只天妖用本命结界困住了纯一,才让我无法感应到她的存在。” “你让我见那个占用我身体的人,我把王纯一还给你,这是我们的约定。”施颂真站在悬崖边,赤红长发在风中漫漫如海藻,“我会遵守承诺,希望前辈也能。” “口说无凭。” “信不信,全在前辈自己。”施颂真将一绺长发别到耳后,“剑灵永生。我有信心靠自己挖地三尺,终有一日能将对方找出来。可前辈一心求死,恐怕等不了这么久吧。” 空气骤然一冷,施颂真仿若无知无觉,脸上笑意依旧。 唐拓移开目光。那是极为惊艳的一张脸,眉黑,鼻挺,唇红齿白,俊俏而不显女气。 六欲仙都从来不乏容貌出众的佼佼者,但从来没有哪一个人的皮相如眼前这般惊艳。 那具裹于黑衣下的少年身躯略显青涩而又肌理紧实,宽肩细腰长腿,乌发如瀑,仿佛天地灵气集于一身,才形成了恰到好处的完美。 他身上始终有一种沉默的枯寂,连带着眼睛没多少神采,但只要他稍稍一笑,满室春光都仿佛黯然失色。 这可比养蛋刺激多了。 施颂真满意地想:没想到自己随意捡回来的小东西,居然开出了极品惊喜。 她道:“你既然决定留下,就该有个自己的名字,不然总是‘你’啊‘你’的叫,多不方便。” “名字?” 少年尚且不明白这两个字的含义,深渊的野鬼,山间的草木,没有名字不也活得挺好? “名字呢,是一个人存在于世间的证明。” 施颂真耐心给他解释,“每个人都会有名字,意味着他从此有了归属。每念一次名字,都是一次牵挂。” “我没有名字。” “没关系,我送你一个。” 施颂真抬笔润墨,以笔杆抵着下颌想了想,“你来自阴山,但‘阴’这个字含义不好,不如……有了,就取同音的‘谢’,既是姓又代表着丰饶富裕,是不是很有意义?至于名嘛,这届外门弟子皆是‘无’字辈,你就叫‘扶舟’。” 施颂真将墨迹未干的名字指给他看,笑着说:“愿你所遇困难,无所不舟,一生坦途。” “谢……扶舟?” “对,谢扶舟!” 谢扶舟听着明艳少女脆生生的嗓音,空洞的眸子似有涟漪一掠而过。 “你,牵挂我?” “哈?” “你说的,有了名字,便有了活着的证明;每念一次名字,便是一次牵挂。” 少年不是很懂,歪着头疑惑,“那么,方才你是在牵挂我吗?” 施颂真愣了愣,而后用力地点点头,笑着逗他:“对,我牵挂你!” 毕竟,他可是她辛辛苦苦花了三年多养出来的惊喜呢! 谢扶舟对美丑没有概念,但见施颂真总笑吟吟看他,便猜想自己的容貌算是不错的。 于是有第一次见他真容的人问他是谁,他会微笑着回答:“在下谢扶舟,是晚晚的童养夫。” “晚晚”是施颂真的小名,素来只有师父和三位师兄姐们知道,不知何时,被谢扶舟学了去。 罢了,他就是刚出壳的小鸡仔,见什么都要学一学。 何况他自诩童养夫,还咬着字念“晚晚”的样子着实有趣,施颂真便随他去了。 寒来暑往,施颂真身边的人换了一拨又一拨,唯有谢扶舟长随左右,俨然成了饮露宫非主非仆的存在。 他不是六欲仙都的弟子,侍从们看在施颂真的面子上唤他一声“公子”,但私底下对他却并无多少敬意。 在他人眼中,谢扶舟不过是阴山捡回来的怪物,连给少主提鞋都不配,竟还敢独占少主的宠爱,自诩为夫。我呸! 这些不待见,谢扶舟从未抱怨过分毫,总一副病弱且与世无争的安静。但偶尔他会消失一两个时辰,再回来时,他的指骨上带着破皮的擦伤。 施颂真问他怎么弄的,他只是将手藏至身后,低眸一笑。 可怜见的! 施颂真为此还训斥了侍从一番,不许他们做仗势欺人之辈。不知是她的威慑太强,还是别的什么原因,总之自那以后阖宫内外再无人敢对谢扶舟不敬。 谢扶舟悟性极高,学习什么都很快,几乎一天一个样。短短数月,他学会了读书识字,学会了微笑示人,甚至急速突破练气筑基直逼金丹,能陪施颂真修炼过招…… 虽然他每次都会体力不支败下阵来,然后含笑凝视她说:“少主果真厉害,我认输。” 他懂得了礼义廉耻,不再轻易在外人面前唤她小名,施颂真依旧很开心。 她一天天看着谢扶舟脱胎换骨,变成一个谦逊挺拔又可靠的少年。他再也不是那个自深渊鬼蜮而来,无聊时会自残捅自己的身子,然后一脸麻木地告诉她“我只是不知道该干些什么”的怪物。 若是没有后面那些糟心事,她与谢扶舟或许就不会走向决裂…… 回忆陡然反转,冷冽冰雪取代了明媚春光。 昆仑山下,那道戾气横生的声音穿透风雪而来,闻之刺骨。 “施颂真,我再问你一次。这门亲事,你退还是不退?” 黑剑折断,少年不再。 自情花咒起,步步踏错。 “你知道这里为什么叫浮川弱水吗?” 名为浮川,却没有河流,只有山间穿梭的云雾,在深蓝山脊上拍打如海浪。此前施颂真从未听说过西域还有这么个地方。 “很久很久以前,在三界还没有分开的时候,在众神刚刚出世的时候,在我们还没有诞生的时候。这里的山脉被浮川弱水环绕,鸿毛不浮,不可逾越。在这里出生的人被困在此处无法离开,只能一辈子在这里生活,到老到死。 “人们想尽办法要跨过这条河,但都以失败告终。所有做成的船只放在浮川上都会立即沉没,所有翱翔的飞鸟都会投入河水溺死。 “被困住的人们几乎绝望。最后有一名青年站出来,说愿意为大家将浮川的河水喝干。” 施颂真皱眉:“一个人怎么能喝完一整条江河?” “当然不能。但那位青年说,他喝一点,他的子孙喝一点,世世代代这样下去,早晚能将这条河流喝干。” 于是青年趴在岸边,从早上喝到傍晚,从日落喝到日出,然而浮川的水线并没有下降一点。 此时青年腹中已饱胀如鼓,他的情人哭着求他不要再喝,他却执念成魔,一定要证明自己的想法可以成功。 “最后他肚子裂开死去,从他腹中流出的弱水和鲜血重新被浮川吞没。青年虽然勇敢,也想到了可能会牺牲的未来,但所做的一切努力却没能得到半点回报,哪怕只是往前迈出微不足道的一小步。 “他的情人悲痛欲绝,按照青年的遗愿将他的尸体推入浮川,青年就此永远长眠在弱水之下。” “青年死后,少女思念成疾,逐渐疯癫。一天早上,他们的族人发现少女在浮川旁架起大锅,背来柴火,将浮川中的弱水一锅一锅煮开。看着弱水被蒸发成虚无消散在空气里。族人觉得这样或许可行,于是他们在浮川旁边建了一座巨大的炉灶,用柴火将水煮开,一点点烧干。 “眼看浮川的水线开始下降,族人狂喜大笑,互相拥抱,觉得胜利的日子就在眼前。没想到数日之后,天降大雨。浮川的水线不仅涨了回来,甚至还比原先凸高了些。” 被蒸干的弱水去往天上,聚成云团,最终也将重回到地面。这是个死局,注定无法破解。 眼看多日辛劳毁于一旦,少女绝望至极。她想起为喝干浮川死去的爱侣,想起大家为离开这里做出的一切,想起世世代代被困在这里的族人。 最后她大叫一声,毫不犹豫跳进炽热的炉火里。 “听上去不是什么愉快的故事,”施颂真说,“你究竟想要告诉我什么?” “少女死后,感动了火神祝融。祝融以河床为锅,烧沸了整条江流。浮川中的弱水最终化为云雾,永远不会再变成河水,终日在这里飘荡。浮川浮川,终于成了飘浮在山中的江川。” 唐拓伸手,牵引出云海中的一团云雾,将它缠绕在指尖。 “青年和少女的神魂在云海中重聚,化作两只红色的蝴蝶相伴,永生永世再不分离。这就是金翅红翼蝶的传说。据说所有金翅红翼蝶都是他们的后代。如果情侣的爱能通过浮川弱水的考验,就能得到一只金翅红翼蝶。在蝴蝶面前许下承诺,二人的灵魂将永不分离,即便是去往黄泉。 “而你想见的那个人,就在这片云海里。” 施颂真没有立即动身。她往前走几步,到了唐拓身边。 “怎么?”湛卢剑灵有些意外,“不想亲自去见见他?” “我只是有点奇怪,”施颂真慢条斯理,“为什么你会大方至此,愿意在夺回王姑娘之前告诉我这件事?为什么你需要让我云海里见他?在清凉谷也一样可以见,还不需要我找这么久。” “为什么,你会一点不问我先天剑骨的下落?” 唐拓神色一凛,施颂真忽然一笑:“算了,这不重要。” 她骤然出手,扣住唐拓手腕!唐拓下意识一剑斩出,想要逼她松手。然而神剑剑灵之间注定无法互相伤害。湛卢剑锋触到赤霄剑灵后便就此止住,无法向前。 施颂真放声大笑,拽着唐拓从崖上一跃而下! “不管你为我准备了什么陷阱,我都要你也亲身经历一遍!” 浓稠的云雾扑面而来,将二人俱都淹没。湛卢剑灵奋力想要挣脱桎梏,几乎要将施颂真的手指掰断。可赤霄剑灵怎会如此轻易为人左右。施颂真狠狠掐住湛卢剑灵的手腕,不容唐拓半路挣脱。 逐渐模糊的视野里,唐拓只能看见施颂真赤红的长发,和她脸上诡谲的微笑。随后施颂真的面容淡去,唐拓眼前开始混沌。岁月的风霜一寸寸从他眼眸中淡去,湛卢剑灵眉宇间突兀多出几分落拓不羁的年少意气。破碎的画面在他眼前铺展而开。青翠的绿叶,白色的石阶,少女飞扬的裙摆。 绯色衣衫的王淳意回头,向唐拓伸出手来。 “虽然我不知道我会不会是那个能拯救你的人,也不知道我能不能成为合格的湛卢剑主。但只要我活着一天,就会陪在你身边,不会让你误入歧途。” 契约成立。无主的流浪神剑终于再次找到自己存在的意义。 “你早就知道了?我变成这样和他有关?” 谢扶舟没有直接回答,转而提起另一件事:“你还记得我说过,你在蓬莱岛上给过我一剑吗?” “其实这不是真话,”谢扶舟说到这里,忽然想起施颂真的三个忌讳,急忙修饰措辞,“不是全部的真话。给我一剑的不是你,只是别人用了你的身体,刺出了那一剑。” “怎么可能?”施颂真下意识反驳,“那可是——” 谢扶舟打断施颂真:“是万剑归一,你说过的,孟逢春教你的万剑归一。” 第 58 章 剑骨(九) 是从什么时候怀疑孟逢春的呢? 谢扶舟想,也许在施颂真死去的那一天,就已经开始了吧。 和施颂真不同,谢扶舟没有和孟逢春相处过。他不了解这位纯钧剑灵,也没有施颂真对孟逢春的种种滤镜。如果说孟逢春死后在施颂真记忆中日趋完美,那么在谢扶舟意识到他爱上施颂真后,孟逢春的存在便成了九尾天狐多年难消的一根心头刺,时间越久扎得越深。 按理说孟逢春已死,人死如灯灭,谢扶舟不该和一个没见过面的死人较劲,俯身亲吻他的姑娘才是他真正拥有的一切。但九尾天狐却不能抑制地嫉妒着孟逢春,恨不得以身代之,补上他不曾亲历的、施颂真前十一年的人生。 这份嫉妒源于他对施颂真的了解,在芙蓉剑心里,能和相伴多年的谢扶舟比肩的,只有亲手养育她长大的孟逢春。纯钧剑灵用十一年光阴扎根在施颂真心底,谢扶舟无法否认,也无法抹去。 东海地陷那日,谢扶舟亲眼目睹施颂真进入鬼道。魂魄离体前,芙蓉剑曾抚摸谢扶舟的脸,说“这是我自己的选择”。那时谢扶舟中了纯钧一剑垂危将死,心痛却远胜肉身的创伤。 你是因为改不了自我奉献的老毛病,选择为拯救旁人牺牲自己?还是为了让出躯体,好让其他人借尸还魂? 所谓“自己的选择”,就是为了旁人选择弃我而去吗? 什么人在施颂真心里能胜过多年道侣?几乎是第一时间,孟逢春的名字在谢扶舟心头一闪而过。施颂真早年被爹娘抛弃,又因童年阴影不肯和旁人轻易交付真心。除了抚养她十一年的孟逢春,谢扶舟想不出第二种可能。 但一切只是猜想,他没有证据。 叶雪衣探出头,看见的是月光下一个白衣白发的雪人。定睛再看,才发现对方的头发是乌黑的。然而他在这里待得太久,雪已在他身上积了浅浅一层。 雪人微微侧身,露出半张俊秀清逸的侧脸。金色竖瞳漠然垂下,在叶全非父女身上一扫而过。 “有事?”些微刺痛感蛰醒了泥水中的少女,被冲上冥河河岸的施颂真终于睁开了眼睛。 在赤霄剑灵昏迷的这段时间里,无数察觉到强大魂体的鬼修循味而来,争抢啃噬施颂真的灵体壮大自身。只是神剑身蕴业火至阳之力,寻常鬼修根本无法承受,没吃两口就哭嚎着在火焰中灰飞烟灭。被啃食的神剑灵体很快恢复如初,更多没有思考能力的小鬼前仆后继填补了烧死的鬼修空缺,贪婪地享用这场断头盛宴。 施颂真苏醒时,正有十几只不知死活的小鬼死死咬着她被啃了大半的左腿,牙齿深深陷进筋肉之间。四周满是死去的鬼修尸体,修为差的业已化作一缕飞烟,修为强些的还能留个半具残尸,荏弱的花茎从鬼物的灵体上生出攀援,吸食施颂真的血液和记忆后开出大片鲜红妖异的花朵。 曼珠沙华。 真是地狱一样的场景。施颂真想。不对,我现在就在地狱里啊。 她厌倦伸手,一只只将那些啃食剑灵血肉的鬼修从腿上拔下来,随手拧断脖颈。火焰顺着赤血一瞬燃烧起来,于是断裂在血肉里的牙齿也不复存在。其余将要扑上前的恶鬼被业火震慑,下意识退避开去,可又舍不得这美味血食,在施颂真五丈外围成一圈,贪婪地流着口水。 施颂真懒得理这群没有神智的小鬼,伸手从后背掣出赤霄,拄着长剑踉跄起身环顾四周,身边满是吸食赤霄神血开出的彼岸花原,花下掩埋着焦黑的鬼修尸体。 看不见第二个神志清醒的鬼魂,当然也没有孟逢春。 这就是冥界吗?可是,怎么可能? 细瞧之下,施颂真不禁心生疑窦:除了那张脸,这两人的身份与性格分明天差地别,半点也不相似。 玄溟神主显然是瞧见了她的情花咒印,饶有兴趣道:“你到底是犯了什么弥天大罪,要受如此诅咒?” “这个问题,我也想知道。” 施颂真瞄了眼他沾着污血的袖口,转移话题道,“神主这是,自哪里夜游归来?” “外边的人吵得人心烦,本座只好让他们都闭嘴。” 玄溟神主漫不经心地振了振袖袍,袖袍上沾染的污血便如清水涤过,消失得一干二净。 发带垂缨的少年又恢复了初见时的圣洁,周身如月华笼罩,纤尘不染。 施颂真探首,顺着他身后墙壁上的窟窿往外看去,只见仰面倒地的几个金乌卫皆是面生之人,腰带上所刻纹路也都隶属于夜弥天麾下的分支,想必是夜弥天近年提拔上来的心腹亲卫。 修仙之人目力极佳,可洞悉百里,不可能看错。 如此便稍稍放心,看来玄溟神主无意间帮她除去了一大威胁。否则若是她炼化神女壤时这些人冲进来,还不知会闹出什么麻烦。 玄溟神主见她一派安之若素的淡然,问道:“本座动了你的人,你不生气?” 施颂真哪敢说实话? 便笑道:“我气不气的不要紧,神主开心就好。” 玄溟神主睨视她。 片刻,他自阴影中走出,也没看清是如何动的,转瞬间便越过狼藉的地面,飘至施颂真面前。 第一次见她时,她正被魔修吊在半空中,浑身是血,狼狈得看不出原本样貌。后来在识海中相遇,她只剩一点黯淡破损的元神,面色苍白透明,亦是模糊不清。 而今炼化了神女壤,他才有机会看清她本来的样貌:一双玲珑眼,红唇雪肤,乌发如瀑蜿蜒垂下腰际,恰似月中聚雪,海棠醉日,静坐不动便已是倾城仙姿。 美到极致便会颇具攻击性,她却并非如此,不经意间流露出的慵懒随性让她的气质变得柔和。 如珠似玉,明艳近妖,当真是应了她这个华丽璀璨的名字——颂真。 玄溟神主却无端觉得,这张脸灼眼得很。 他不说话,施颂真便坦然接受他的审视,自我安慰道:一朝明珠拂尘,神主多看几眼也是应该的。能理解。 正想着,方才还兴致勃勃打量她的玄溟神主面无表情,转身走开了。 “上古遗留下来的神女壤,能任意捏造肉身灵躯,为己所用。” 他在主位的椅子上坐下,撑额问道,“可惜只剩这么最后一捧,你将它用了,就不怕犯众怒?” 合着他盯着自己看了半天,竟是在思考这件事吗? 施颂真干咳一声,回道:“六欲仙都崇尚开明,没有那么多规矩。小时候我和师兄无聊时随手揪一块神女壤下来,捏一张假面敷在脸上偷溜出去玩,师父也从来不生气,她老人家说反正供着也是供着,能让神女壤发挥作用便不算浪费。何况如今仙门百家易容术已十分精进,神女壤已没什么用武之地……我看中的,是它另一项功能。” 还是干正事要紧。 施颂真掐指捏诀,化作一团谢红的雾气笼罩面容。 “你又要做甚?” 玄溟神主看着她动作。 “在昆仑仙宗嘴里,我已遭反噬横死,不知他们还会整出什么名堂,更兼有魔族在暗。保险起见,我需换个身份归来,这张脸自是不能再用了。”施颂真解释道。 只见她动动手指,便如捏造泥人般将五官改造。 她照着先前纸人身躯的模样,稍稍捏圆眼睛,压一压鼻梁,再揉一揉脸颊,明明每样五官只改动了一点点,呈现出的气质却与她的本相截然不同,俨然是一位身娇体弱的小家碧玉。 施颂真对着水镜前后照了照,水镜并未识别出她的真容。 这便是神女壤的特别之处。 普通的易容术和幻形术极易被道行高的大能识破,亦或是被鉴真镜照出真容,但神女壤不一样,它捏出的容貌无论是开天眼还是用鉴真镜照射,都不会有任何纰漏。 换而言之,施颂真改造后的这张脸,可以经受住任何人的考验。 她起身转了一圈,问一旁的玄溟神主:“如何?” 玄溟神主打量她,给出评价:“尚能入眼。” 她捏造的五官是纸人样貌的改良版,翠眉樱唇,只是少了两坨可笑的胭脂红晕,勉强算得上是个清秀的小美人。 但终归有些寡淡,和她本来的美貌没法比。 “我倒是挺喜欢的。”施颂真端着水镜仔细欣赏。 原先那张脸终究太过招摇,她刚回仙都,天亮后必有一场恶战,还是低调些好。 玄溟神主抬袖一扫,将她换下的剪纸人身躯收回。薄薄一片剪纸兜在袖中,仿佛还沾染着她身体的温度。 不知为何,他觉得施颂真在他面前转圈展示的样子,倒像个描好红妆后期待丈夫回应的妻子…… 这真是可怕的错觉。 与她合作只是各取所需,将来事成,他必亲手摘取她的元神,绝不手软。 正想着,忽闻百丈之外有异动。 玄溟神主目光一凛,望向破洞之外。 第一次迈入鬼道之时,施颂真没有神剑不死因果,自始至终都在沉睡,不久后又被孟逢春从冥河中召回,冥界种种未尝亲见。如今赤霄剑灵身处冥河彼岸,茫茫然不知自己将要往何处去,只下意识觉得不该停留在此。 她举步欲行,忽然被陷在泥地里的几只箱子绊住脚步。没上锁的箱盖被撞得滑落下去,露出里面满箱的纸钱。施颂真俯身抓一把出来,只见里面每张都写满她的名字。“施颂真”“施颂真”“施颂真”…… 墨迹干枯,腕力虚浮,却依旧能看出谢扶舟的字迹,似是大病未愈时草草写就。后面笔迹渐渐正常起来,还在名下标注了生辰八字,大约是担心烧错了对象,有人在下面没钱使。可惜真正的冥界和民间传说并不相同,所谓纸钱根本无处花销。 施颂真啼笑皆非,手上力道不由轻了些。来自冥河的风骤紧,将箱中纸钱胡乱吹散。白黑的纸钱被风托举向上,自由地消失在天际。 自亡魂被外力带回人间后,在冥河中滞留了十五年的礼物终于找到了失主。 一只绯色蝴蝶穿过彼岸花丛,翩然在施颂真面前转了个圈。它展翅后约三寸大小,双翅边缘生着灿烂的金边。蹲在地下的施颂真没有注意到它,只顾埋头翻箱子。蝴蝶犹豫半晌,无声合拢扇动的翅膀,轻盈落在施颂真肩上。 刚从纸钱堆里翻出一枝白梅的赤霄神剑一顿,转头看去。 “金翅红翼蝶?” 只一眼,叶雪衣便觉浑身冰凉。对方的眼神寒冷而凛冽,似能洞察人心,让她无端感到恐惧。 她迅速缩回父亲身后,却被叶全非赔笑又给拉出来:“多年前承蒙山主关照,在下有幸得了纯钧剑给犬女修炼剑心。若不是山主大发慈悲,犬女如何能有今日?如今小女病势稍退,蓬莱岛备了厚礼,特地上门拜谢山主当年恩情。” “不必谢我。”天狐声音冷冷,“要谢,就谢那个愿意为了救你们去死的蠢货。” 他在说谁?还没等叶雪衣想明白,蓬莱少岛主忽觉背上剑鞘一轻。妖力裹挟纯钧出鞘,滑入谢扶舟之手。 天山白狐低头,还未融化的积雪顺着头发“扑簌簌”滑落。他抚摸剑柄,凛冽的气息蓦然褪去,天妖的眼神竟变得柔软了。如同天山秘境内融化积雪的温泉池水,荡漾着粼粼波光。 然而这柔软也只有片刻。不知想起了什么,天山白狐慢慢捏紧纯钧剑柄,手背青筋暴起! “……山主!”叶全非误以为谢扶舟想拿回纯钧剑,声音骤紧,“小女虽然如今心疾得到缓解,但尚未根治。若是没了纯钧剑,怕是功亏一篑朝不保夕。还望山主能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啊山主!” “送佛送到西?我又不是和尚。”天妖笑一声,“我救你的女儿,从来不是为了什么佛祖。” 他似乎是厌倦了,将纯钧随意掷出。神剑在空中滑过一道银光,稳稳落入剑鞘中。 “礼物丢下。你们可以走了。” 和叶全非不同,叶雪衣从不觉得天山之主想要回纯钧剑。她个子比父亲矮,所以天妖垂眸时的眼神她看得很清楚。 那不是舍不得的眼神,而是愤恨的目光。有一瞬间,天妖竖瞳中的金色耀眼得如同两轮太阳,以致叶雪衣误以为谢扶舟想把纯钧剑折断。 但她很快反应过来,神剑是永恒存在的,绝不可能为外力损毁,即便对方是天妖。 离开天山的时候,叶雪衣没忍住最后回头看了一眼。白衣青年的背影独自没入风雪,显得那么孤单。 “爹,为什么天妖会收下我们的礼物?” 在叶雪衣的想象中,天妖高高在上,不染一片世俗尘埃。即便父亲将整座蓬莱岛奉上,谢扶舟也应该冷冷瞥一眼,嫌弃这些世俗之物的铜臭味染脏了天山秘境,让叶全非赶紧拿走滚蛋。 “谢扶舟是天山之主。天山附近所有城镇和人妖族群,都在他的庇佑之下。北境条件恶劣,不如我东陆繁华,遇到气候反常时会因缺少口粮朝不保夕。这种时候天山之主就会出手,避免他领地中的生灵饿死太多。” “这也是天妖会做的事情吗?”叶雪衣困惑,“我记得爹爹你说过,天妖一般都很残忍嗜杀?” “他从前不是这样的。”叶全非低声说。 谢扶舟成为天妖,是在芙蓉剑死后。施颂真在世时,众人对纯钧剑主道侣的唯一印象,只是那只“踩了狗屎运的废物狐妖”。和热衷于拯救别人的芙蓉剑不同,这只野性难驯的雪狐对他人悲苦极为冷漠。即便是承影剑主沈雁归,也只有施颂真在场的时候能得到谢扶舟的正眼相待。一旦芙蓉剑起身离开片刻,天山白狐和承影剑主立时相看两相厌。 在天妖眼里,那些随时可能在苦难中死去的普通人并不重要。因为这种人太多,即便芙蓉剑能救下小小一部分,也势必不能救下所有。然而施颂真被孟逢春的遗言束缚,习惯了疲于奔命自己受累,无法从这种困境中脱身。 世人皆知天山白狐极为小心眼。他不喜欢芙蓉剑的时间和注意力被别人占据,受不了芙蓉剑目光落在别人身上。向天山求助的修者百姓间普遍存在一种共识:如果明明写了求救信寄去天山,芙蓉剑却并未如期到来,那一定是她的道侣偷偷把信藏起来了。 正是因为知道这一点,在听闻谢扶舟居然开始庇佑危难中的普通人后,那些知道谢扶舟究竟小气到何种程度的故人才会吃惊到如此地步。 传闻中远居天山不问世事的九尾白狐,在他所爱之人死后,终于向尘世投去注视的目光。 天衍宗在中州扎根多年,底蕴深厚,关于先天剑心和先天剑骨的记录最是清晰具体。辛世恭曾阅读书籍,发现天衍宗第一任宗主留有记录,说如果传承这两种体质之一的孩子是双生胎,那么他的同胞兄弟姐妹,则必然继承了另一种体质作为互补。 三十多年前,天衍宗养育堂发现了先天剑心施陵恩。少年拒绝了天衍宗的邀请,怎么也不肯入道修行。辛世恭虽然惋惜,可也做不出强行收徒的举动来。没想到湛卢剑灵对施陵恩上了心,亲自去寻这位先天剑心,将其家中情况掌握得一清二楚。那时辛世恭以为唐拓看中了施陵恩的资质,有意要选他成为下一任湛卢剑主。 湛卢剑主万万没有想到,唐拓只是在寻找施陵恩对应的那位先天剑骨,想要将其培养成剑灵成人后的最佳容器罢了。 “你是她的姑姑?那就对了!”辛世恭稳操胜券,“想救出你的侄子吗?那你更应该帮我了。只要我成为湛卢剑灵,唐拓便没有再利用他的理由,我也可以助你找到纯钧剑灵的下落。” 第 59 章 诅咒(一) 施苏沅最不理解她父亲的地方,在于施陵恩始终不肯修行。 她虽然年幼不知事,可也知道先天剑心在修行一途的优势。祖父祖母还没去世时,常说起父亲年少时曾得中州第一宗门青眼的旧事。天衍宗的养育堂时常派人来家中,比出修行的种种好处,劝诱施陵恩入宗拜师。他们说山门内没有弟子天赋能与先天剑心比肩,宗主未来极有可能将湛卢神剑传给施陵恩。这是五境内所有修者梦寐以求的未来,天衍宗不相信有人能拒绝这种诱惑。 但父亲坚定地拒绝了。施陵恩带着父母在汉中定居,恢复了逃亡前的生活,日出田间农耕劳作,日落回家灯下念书。到年龄后他被庄上大户聘去家学授业,按部就班娶妻生子,三十岁后有了施苏潼兄妹二人。 看上去一切步入正轨,施陵恩在放弃修行大道后依然有了不错的人生。但施苏沅想,如果换做她,必定会毫不犹豫选择修道长生。同村人们提起那些在天上飞来飞去的仙长,总是满怀敬意。和劳碌一生的普通人相比,那些不必耕作劳苦便能长生百年的存在,几乎算得上是另一个物种。 如今叶雪衣终于想了起来,当初她究竟为什么会爱上谢扶舟,为什么会想要嫁给谢扶舟。蓬莱少岛主生下来便被叶全非捧在手心呵护长大,在蓬莱岛算得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她自恃天赋不错,又有神剑傍身,故而始终认为自己是第一流的修者。 然而初次离开蓬莱岛,叶雪衣见识到纯钧十三剑阵的强大,又被天妖力量震慑,这才觉出自己的井底之蛙。慕强使她对天妖产生敬畏之心,但这种敬畏本该让叶雪衣远远观望,不敢靠近。 真正让叶雪衣爱上谢扶舟的,是天妖抚摸纯钧剑时流露出的柔软脆弱。和施颂真不同,承影剑主杀过很多人,也并不畏惧杀人。只是她以结果为先,向来追求一剑毙命,尽可能减少对方死去的痛苦。被承影剑刺杀的受害者往往意识不到沈雁归的出手,头颅便已砸落在地。 眼下承影剑主杀了谢扶舟许多次,从一剑削去头颅,到断去四肢,最后已然发展成碎尸,几乎算得上是虐杀。 承影剑主虽因挚友被骗了感情对九尾天狐心存厌恶,但她对谢扶舟本身了解寥寥,这点厌恶也相当浅薄,远不足以支撑她杀死谢扶舟成千上百遍。反复杀死一个不死的怪物,某种程度上给沈雁归也造成了极重的心理负担。 被天妖永生肉身震撼的同时,承影剑主不受控制地想起徐元烛来。回到东陆后,夷安宗主已经刻意借宗门事务麻痹自己不去想起那条龙。可看着眼前求死不得的九尾天狐,沈雁归终于第一次发自内心地痛恨起谢扶舟来。 凭什么一心求死的谢扶舟还能活着,困在龙渊那么多年挣扎求生的祝宣却死了? 倘若天妖内斗赢到最后的是…… 她忽然弃剑在地,捂脸无声痛哭起来。 “连神剑也做不到吗?” 谢扶舟并不意外。被杀了这么多次依然无法进入冥界,他连失望都没有力气了。九尾天狐漠然扫了一眼沈雁归,踉跄起身一步步走远。潮湿湖风吹乱满地破碎的合欢,泥泞草地里走着一只茫然的狐狸。 离开地底世界并不是这个方向,可谢扶舟想不到这一点,他脑海里只剩下一片空白。天山白狐漫无目的地在湖心小岛上行走,仿佛只要一直一直走下去,就能进入冥界,去往施颂真身边。 想要进入冥界,就必然要接受死亡迈入鬼道。可只要身在人界,大地就会源源不断为她选中的孩子提供无穷无尽的生命力。最后一只天妖留在人间时几乎是无敌的,所以天地间的平衡才会再三逼迫他们离开此处。 逐渐完美的天妖内丹无时无刻不在提醒谢扶舟,他早已能够打开神道去往天界。 可谢扶舟不愿意。施颂真被猝不及防戳中痛处,决定撤回方才的感动。 “你外出多年,就不怕老巢被人端了?” 玄溟神主似乎心情不错,对她的过往很感兴趣。 施颂真道:“我的心腹皆留守仙都,何况,还有夜弥天在……” “那又是谁?” “我的徒弟。” 夜弥天是施颂真收的第一个徒弟。 是近六十年前的事,冰雪初融,春寒料峭,有个野猪精在兜售关在木笼子里的人族小奴隶,十来个衣衫褴褛、瑟瑟发抖的脏污少年被铁链锁在笼中,施颂真一眼就看中了夜弥天。 只因他的眼睛生得有几分像谢扶舟,瞳仁很黑,眼睫很长,看人时有种楚楚可怜的破碎感。 失去了一同长大的竹马,施颂真还是有些伤心的,以至于看到一双与他类似的眼睛都会怅然若失。 于是她将夜弥天买下,带回身边,收为首徒。 玄溟神主意兴阑珊,打断她的回忆:“最亲近的人未必可靠,徒弟亦是如此。” 施颂真道:“他一向乖巧。” 玄溟神主意义不明地轻哼一声。 闲聊间云梯已尽,枝干虬结的硕大紫羽金合欢显露眼前,即便隆冬时节也花期如旧,夜色中金穗流光,如梦似幻。 前方便是施颂真的饮露宫了,她加快步伐,抬手覆上结界,熟稔地结印开阵。 铛的一声,施颂真被结界弹了回来。 怎么回事?开阵方法不对? 施颂真再次尝试开阵,又再次被结界弹回…… 她终于确认,有人改换了结界的符文。 这种感觉,无异于你跋山涉水归家,却发现家中大门全换了新的锁匙。 然仔细想想,十年未归,结界有所更新加固也正常。 施颂真如今的身份不能暴露,两次尝试进门未果,万不能再强行开启第三次,否则触发警报,必定惊动他人。 她正思索该如何溜进去,忽闻身后有脚步声靠近。 她立即旋身藏在假山后,几乎同时,一对金乌卫绕过围墙拐角而来,与假山擦身而过。 为首之人饮露宫大门下站定,面朝一面潋滟的水镜,只听“滴”的一声响,水镜上浮出那人的姓名与职位,显示“点卯成功”。 “滴,滴。” 紧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 施颂真:点卯镜??? 世风日下,崇尚逍遥的六欲仙都怎么会有这种大逆不道的东西! 施颂真抓住机会,幻化出巴掌大的剪纸人原身,借着夜色的遮掩飞入最后一名金乌卫的披风下,随即紧紧贴住。 金乌卫毫不知情,带着她穿过结界。六欲仙都很大,外圈内门加起来绵延千里,高楼画桥错落有致,待夜间灯火次第燃亮,一片光海蜿蜒,尤为绚丽。 在中心地带,仙都六部殿宇罗列,拱卫着一座悬浮半空的仙山。 一线银丝飞瀑悬挂其间,飞云流霭,壮丽非常。 顺着仙山云梯往上,山顶平坦开阔,有一株遮天蔽日的千年紫羽金合欢。六欲仙都崇尚合欢功法,城中徽印便是华美的“紫叶金穗”。 紫羽金合欢之下,一座金碧辉煌的仙宫隐现其中,那便是施颂真的居所,饮露宫。 云梯两侧的石壁上刻着创世神女的浮雕,左边为“造人”,右侧为“补天”。 上古时期,身为万神之皇的创世神女抟土造人,创造出世间万般生机。后来九天出现裂缝,致使天火肆虐、魔气横行,创世神女炼化曜魄砂补天,以身殉道,神陨后其神力化作满天星辰、银河万里,继续守护人间。 此后诸神则全部退隐九天之上,凡境交予人族做主。 石壁观完,施颂真手中的荔枝煎也饮得差不多了。 她面朝左壁而立,透过轻舞的素白面纱,凝视造人浮雕上神女手中捏造的一捧金色泥土—— 神女壤,六欲仙都的传世之宝,上古土系神器。 这便是她此次归来的目的之一。 “荔枝煎的味道不错,本座命你明日再去买。” 脑海里突然传来玄溟神主餍足的声音。 尚在出神的施颂真一哆嗦,抬指揉了揉太阳穴,“神主一定要在我脑子里说话吗?我是无甚意见,只是无辜路人见我自言自语,多少有些惊恐呢。” 玄溟神主低低笑了起来。 明明是一把颇具少年气的好嗓子,说出来的话却比恶人还要恶劣。 “本座乐意。若你提前将自己折腾死了,本座也好第一时间收割你的元神,供我驱使。” 他品味着施颂真带来的那丝清甜,似是意犹未尽,“这就是‘甜’的感觉,还不错……” 施颂真看向手里的空碗,有些奇怪:“成神会忘却凡尘俗世,连酸甜苦辣的味道也不记得了?” 神主道:“神明无口腹之欲,舌头尝不出味道。” 施颂真有些同情他了,“神明无悲无喜,连味道也尝不出,那成神还有什么意思?” 神主淡淡道:“是没什么意思。” 施颂真更加好奇,“既然成神没意思,神主为何还要成神?” 神主懒得回答,岔开话题:“仙都之主只有你一个弟子?” “当然不止。怎么突然问这个?” “既然不止你一个徒弟,为何偏生选你做继承人?” 施颂真顺利进门,找了个没人的角落落地,化出真身大小。 期间玄溟神主一直没再出声,识海里也寻不到他的踪迹,想必他厌倦了这场旁观,打盹或是清修去了。 这样也好,施颂真可以心无旁骛地行动。 正想着,月华忽的一暗,似是有什么东西自头顶飞速掠过。 施颂真心下警觉,下意识抬头,不由瞳仁微缩。 魔气? 六欲仙都为何会有魔气出现? “你就没有一点歉意吗?” 不知何时追上来的承影剑灵出声质问。谢扶舟动了动眼珠,声音干涩:“为什么、要有歉意。” “你把我的剑主折磨成这个样子——” “那是因为她废物。”谢扶舟嗤笑一声,在打压情敌这件事上他可谓是擅长十分,说话都流利了许多,“都神剑剑主了,还能因为杀个人被吓到,你难道还指望我花时间哄她不哭吗?” “这么说来,你不也是废物?”承影剑灵微微冷笑,“如果你能自己找到去死的办法,何必在这里折磨旁人?说到底,你如今求死不能的处境,不过是因为你的无能罢了。” 谢扶舟蓦然抬头,竖瞳里灼然金光一闪,然而目光所及只有空荡荡的虚无。承影剑灵和承影剑一般,都是无影无形的。 “你是什么意思?” 不过是失败者的无能狂怒罢了。承影剑灵轻蔑地想,语气也重了几分:“我说,你跟施颂真如今阴阳分隔,完全是因为你也废物!” “我要听的不是这个,”谢扶舟不耐烦地挥手,“沈雁归杀不了我,我说她是废物;我自己也无法杀死自己,你觉得我是废物。那你现在能做个不废物的神剑剑灵,把我杀了吗?” 神剑剑灵生性高傲。无论孟逢春还是唐拓,对人族和妖族都有种居高临下的不屑。即便是身为天妖的谢扶舟,如果没有和施颂真道侣这一层关系在,孟逢春大概这辈子不会多看九尾天狐一眼。他们拥有天妖也难以企及的亘长寿命,见识过常人无法想象的风景。 倘若承影剑灵没有一星半点的把握,是不会漏出这么个话柄,让谢扶舟有机会嘲笑他废物的。 “你其实是知道怎么杀了我的,对吗?” 谢扶舟恳切地看向那一片虚空。然而他看不见承影剑灵的神情,也无法从承影剑灵的目光中猜出神剑的所思所想。千伶百俐的天山白狐,此刻终于也无法揣度人心。 承影剑灵沉默片刻:“我可以和你做一个交易。” “你要什么?只要你要,只要我有。” “我要你的天妖内丹。” 谢扶舟的强大,一在肉身,二在内丹。肉身是天妖的身份赋予,赐予他永恒不朽的生命。而内丹汇聚了所有死去的天妖修为,足以帮助任何到达最后一道天堑的修者飞升。可承影剑灵注定留守人间。 无论是谁得到天妖内丹都能受益匪浅,除了神剑。 即便是心如死灰的天山白狐,此刻也难免有些困惑:“你要这个——” 话犹未了,谢扶舟摇头,不再追问下去。无论承影剑灵要天妖内丹有什么用处,都和他没有关系了。 “好,我给你。”谢扶舟话音一转,“但如果你只是在戏弄我……” 我一定会杀了沈雁归。 在那一刻,天妖冰冷的外壳破碎开来,露出一条细缝。叶雪衣顺着这一丝裂缝,窥见了天妖的本质。 明明看上去是凛冽肃杀的存在,但他的眼神却是那么悲伤。纤白的睫毛低垂颤抖,仿佛随时可能破碎。叶雪衣情不自禁想要靠近一步,再靠近一步,好顺着那道裂缝看清天山白狐的整个灵魂。 叶雪衣厌恶孟逢春和施颂真这样看上去温暖摸上去冰凉的月亮,却爱着谢扶舟这般肃杀凛冽的冬日冰雪。她坚信只要时间足够,冰雪会被炽热的心脏融化成温暖的池水。然而过了十五年,天山秘境的温泉池依旧停留在原地,静静地倒映月光。 “我猜,应该是因为愧疚吧。他大约觉得你已经死了。”谢扶舟说,“不是常有那种人吗?因为觉得原本应该死去的人是自己,觉得自己过得太好是一种罪孽。于是会在潜意识里惩罚自己,故意糟蹋自己的人生,好让自己好受一点。” 谢扶舟低估了施陵恩在施颂真心里的地位。如果早知道施陵恩的死会动摇施颂真到如此地步,谢扶舟当初就不会眼睁睁看着青年四处奔波寻觅而不伸出任何援手。 但现在说这个,未免太迟了。 “施颂真,你在难过吗?” 和谢扶舟疑问一起响起的是金合欢的声音,鬼道钥匙在施颂真心底诱惑般地反复呓语:“难过吗?愤怒吗?如果想救你的哥哥,就和我交换吧。我会帮助你救回他。” 施颂真没有回答。 第 60 章 诅咒(二) 西域和中州的交界处,清凉谷。 湛卢十七剑阵。 “当啷”一声,长剑突兀碎裂成数十截铁片跌落尘埃。少年施苏潼脱力倒在地上,大口大口喘着粗气。汗水如浆,浸透了他的衣物,蜇痛了他的眼眸,以致施苏潼无法视物。 剑阵的攻击就此中止,脚步声自远而近,施苏潼眼前光线忽转黯淡。 叶雪衣忽然想起八年前的那天,父亲带她亲上天山,登门向救命恩人道谢。北境终年大雪,一年到头都是冬天。强大的天妖气息弥漫在天山每个角落,以致尚还年幼的叶雪衣只能躲在父亲身后寻求庇护。 叶雪衣不是内向胆小的人,她只是本能地对气息的主人感到畏惧。 纯钧十三剑阵打开,叶全非带着女儿进入天山秘境。穿过剑阵结界时,叶雪衣仰头。万千银光声势若雷霆,剑气密集恣肆如汪洋大海。每一道剑气落在身上,都会轻易要了她甚至叶全非的小命。 那是叶雪衣第一次直观感受到前任纯钧剑主的强大,即便叶雪衣并没有见过她。蓬莱岛家传功法不擅长剑技,在剑术上的造诣远不如夷安宗。在剑阵中穿梭时,叶雪衣凭借着和纯钧剑的联系窥见了芙蓉剑强大的一角,却无法纳为己用,只能望洋兴叹。 秘境内也在下雪,风势却比秘境外缓和许多,一草一木皆是青葱繁盛,看得出有人精心打理过。菜肴的暖香和松枝柏叶的清香缠绵勾连在一处,叶雪衣东张西望,才从窗外发现厨房桌上摆着一桌丰盛菜肴。 这桌菜并没有被人动过筷子,如今已经冷了。你听说过天界和冥界诞生的故事吗? 在传说里,天界和冥界前身是大地的孩子。他们无需自相残杀,便已具备了空前绝后的力量。他们强悍到甚至能独自离开大地,在虚无中开辟新世界,成就三界共存的不朽伟业。 创世双子和天妖最大的不同,在于力量来源是否完整。上古时期具有完整意识的大地尚且能够借助姐弟二人影响人间。可在双子接连离开后,陷入沉睡的大地反过来为人族改变。人族学会用火药炸开高山铺设新路,学会挖掘改变江河流向。他们在河流上建造桥梁,又创造了舟楫横渡江海。人族代代繁衍生息,甚至有一小撮学会了吸收山川灵气修行,主动打开只接受卓越人族的神道飞升。 人族聚集在一起,借助集体的力量改造他们生存的环境,自此才有了所谓的“人间”。不同地貌造就不同人族的生活风俗,而不同地区的人族集体意识又造就了不同的人间。大地的力量就此分裂,自此才有了所谓的“五境”。 分成五块的大地各自无意识地孕育不同的天妖,而在这种情况下诞生的天妖在具备自我意识的那一刻便能明白:能吞噬其他同伴得到其他四境认可的那只天妖,才有资格成为真正“大地的孩子”。 “创世双子中的姐姐抛弃了自己的肉身,轻而上浮成为天界的是她的灵魂。而弟弟连同肉身一起沉没进地底,最终成为了冥界。”承影剑灵说,“你们天妖和他俩力量同源,失去了肉身的天界可以接纳你们的一切,冥界却会排斥你们的所有,无论肉身还是灵魂。” 内斗中死去的天妖灵魂无法进入冥界,而是作为战利品成为其他天妖的灵魂印记,帮助胜者得到新的大地承认。 “逃回人间的鬼修中流传着某种说法:有一条冥河贯穿了整个冥界,里面沉睡着所有死去的亡魂。没有人知道冥河的源头在哪里,又会流向何方,但我却有一点自己的猜想。它应该是从三界之外而来,最终流向大地内部。它将吞噬的灵魂力量反哺给大地,最终孕育出新的生命。” “这些只是我的设想,并没有机会真正验证过。”承影剑灵强调,“而今天地间只剩下你一只天妖,即便死去你的灵魂也不会有天妖再要,可能还能保留一定的自我意识。你无法从正面突破冥界的封锁,这是你唯一的机会。” “唯一的机会,”谢扶舟喃喃,“是冥河吗?” “不错。天妖的强大在于强悍肉身,在你抛弃肉身进入三界之外后,衰弱的灵魂或许会为冥河捕获,从而进入冥界。当然也有另一种可能:你的灵体会被冥界排斥,始终游离在虚无中直至灰飞烟灭。” “除了大地和创世双子,没有人知道世界外侧是什么样子。即便你侥天之幸借助冥河成功进入冥界,也不一定能达成所愿。比起肉身,你的灵魂不算强大。如果没有外力惊扰,你更有可能会在冥河中沉睡不醒。运气好的话,你或许能去到冥河尽头,重新成为大地的一部分生机。运气不好的话,你付出这么多代价最终得到的结果,就是成为下界那些鬼修的食物了。” “重重阻挠,成功的可能性百不足一。要不要选这条路,全看你自己。” 谢扶舟不语。承影剑灵以为他难以接受,转身待要离去。九尾天狐却在他背后出声叫住。 “我要怎么在抛弃肉身后进入三界之外?” 承影剑灵回头。冥界中除了黑红之外,几乎没有其他颜色。黑色的土地,红色的日光。黑色的恶鬼,红色的曼珠沙华……冥界没有黄金,鬼王却命人自山中开采矿石,于冥河河沙中千淘万漉,借亡魂之力沉淀一分难得的金。 要这一分金色,得十名鬼修将手浸没在冥河中淘洗千万次方能成功。而鬼王的宫殿外墙上,全是这样浸透鬼修血泪的金色,澄净耀眼,宛如上界的日光。高高在上的鬼王睡在躺椅里,远远凝视天边那轮血日。 被这些金色围绕,她又觉得自己是活在人间了。 “到底还是关上了,那扇门。” 不知道人间究竟出了个什么怪物,竟然能做到这一步。如今鬼道之门被封锁,孟逢春虽然无法进入冥界,可她也永远无法回到人间。 比起寻常鬼修,鬼王在冥界拥有的已经足够多,可她犹不知足。鬼修欲望永无止境。因为即使他们在冥界如何顺风顺水,也不可能比上界的凡人过得更好。 每每鬼王记起她当年在人间何等逍遥快活,想吃什么灵魂吃什么灵魂,想夺舍谁夺舍谁,再看看眼前没有茶味的茶水,没有第三种颜色的天空,都忍不住咬碎一口银牙。 “神道。”玄溟神主敛了笑意,眼睛微微眯起,“你在耍赖。” 施颂真的确钻了空子。 九州仙门已有百余年未有人召神成功,而这位玄溟神主成神的时间并不算太长,想来也是第一次遇上“赐福”之事,经验尚且不足。再者,他中途出过一次识海,再归来时便改变了主意…… 施颂真猜测,这段时间内定是发生了什么事,让他意识到需要与人合作。 与神明博弈,各取所需,当然要寸土必争。 正想着,一阵危险的寒意袭来,施颂真的元神猛然轻颤。 “既是‘寸土必争’,索性许愿本座对你俯首帖耳、为奴为仆,岂不更好?” 玄溟神主眸色阴沉,语气绝对称不上善意。 施颂真本能地觉得,但凡自己答错一句话,这点可怜的元神便会瞬间寂灭。 “那多不好意思,我是个实诚人。” 她咬牙顶住死亡的恐惧,嫣然一笑,“神主若觉得吃亏,我可以换一个愿望。譬如神主为我找几个灵力强大且乖巧听话的男子为炉鼎,助我采补新生,近水楼台先得月,只要有足够优秀的男子在身旁,或能与情花咒制衡。而且这些男子还必须生得俊秀挺拔,不能太胖,也不能太瘦,毕竟我对男人的容颜要求可是很挑剔的。更重要的是,他们还得对我好,不能负我骗我伤我,我让他往东他绝不往西,我让他去死他绝不苟活,修为么最好是大乘往上,毕竟太弱的话身子骨受不住。” “你上一个愿望是什么来着?” 神主忍无可忍打断她。 大乘期以上的半仙,还得俊美听话,心甘情愿做她的炉鼎…… 神主拧眉打量眼前这抹一掐即断的虚弱元神,这么一对比,做三件事好像也没那么不能接受了。 施颂真这才弯了弯眼眸,趁热打铁道:“我保证,这三件事绝不会让神主为难。除此之外,我愿日日供奉功德,助神主早登圆满。” 还算她识趣。 玄溟神主微微摩挲指腹,懒洋洋虚阖眼睫,似在考量。 片刻,他加上筹码:“日日供奉功德可不够,本座还要你一样东西。” “什么?” “待你命绝,我要你的元神。” 施颂真低眸看着自己黯淡如烟的元神,良久不语。 玄溟神主挑眉:“怕了?现在后悔还来得……” “好。” 见少年睨目,她复又点点头,“成交。” 简单,她努力苟着不死就行。 话音落地,一根细如蛛丝的银线凭空出现,轻柔地缠上施颂真的手腕。她顺着银丝朝前看去,另一端已然延伸至玄溟神主袖中。 少年神明眉头微皱,指尖化作锋芒削去,那看似纤细的银丝却岿然不动,只晃了晃,便袅袅隐去。 契约已定,言灵生效。 施颂真唇畔扬起浅笑,转了转手腕道:“那么,我想让神主做的第一件事,便是为我的元神找一具合适的容器,使我能运用术法,行动自如。” 她倒是适应得快。 “就这?” 玄溟神主轻哼一声,略作失望,“我还以为,你会向本座索取至高神力,或是干脆让本座屠了昆仑仙宗给你复仇。” 施颂真笑道:“谁不想要至高无上的神力?” 神主问:“要改口?” 施颂真轻轻摇首,否决道:“只要情花咒一日不解,我便仍会在‘情’字上栽跟头。解决一个奚长离,还有李长离、赵长离,根源并不在此。即便我成了仙道魁首,只要我心智不清明,也不过是为他人做嫁衣。” 她已死过一回,没人比她更清楚受情花咒影响时那种身不由己,对心上人掏心掏肺的感觉。 “所以,你还是要解咒。” 玄溟神主惊异于她的胆量,又觉得她有些不自量力。 “是。” 施颂真含笑点头,眸中有微光隐现,“我自己的债,自己讨;神主解不了的咒,我自己解。” 这一笑,眉目如盈盈秋水,淡淡春山,连她那抹惨败黯淡的魂影都仿佛明媚了几分。 神主若有所思地瞥了她一眼,方道:“随你。” …… 造物对一个神明来说,是再简单不过的事。 虚空中,少年神祇把玩着掌心的剪纸人。 他抬手一挥,那双髻大袖的女纸人便飘飘然落地,化作真人大小,继而五官显现。不稍片刻,那扁平的身躯也渐渐变得丰盈,僵直的衣袖亦变得柔软而兼有色泽,裙裾蜿蜒,一眼看上去与活人女子无异。 女子静立,薄薄的眼皮下眼珠微微转动,缓缓吐出一口呼吸,活了过来。 施颂真睁眼的第一件事,便是蹲身去看自己的倒影。 黑水如镜,登时映出一张黑发黑眸、梳着双髻的苍白少女面容——肤色苍白如纸也就罢了,偏生脸上还画着两抹象征女子身份的俗气胭脂,在这黑漆漆的虚空中,更显几分阴森诡谲,与她生前的皮囊可谓天壤之别。 施颂真猝不及防骇了一跳,惊呼道:“有鬼!” 黑镜中的倒影也跟着惊呼,双眼圆溜溜睁得老大。 “……” 她还要再看,被父亲拉了一把。叶全非带着叶雪衣匆匆穿过屋子,到了后院。迈出后门,叶雪衣瞬间被风雪迷得睁不开眼。她以手加额,用灵力护着眼眸往前看。风雪中有人背对他们站在温泉边,对着假山旁的一丛荼蘼树发呆。 墙边一枝旁逸斜出的红梅被雪压弯,忽然一颤。蓬松积雪落入温泉,须臾便化了。温泉水倒映出满池溶溶月光,一波波荡漾开来,如同叶雪衣紧张到怦怦乱跳的心脏。 “山主大人。”叶全非叫一声。 这时店外又有一群客人涌入客栈,有男有女,有老有少,看上去互不认识,只是一起进店避雨罢了。他们在叶雪衣周围的桌边坐了,刚关好窗的小二急忙迎上去,询问客人打尖还是住店。 此时云吞将要上桌。叶雪衣收回目光,待要动筷,异变陡生! 一柄匕首自托盘下横出,瞬间便能抹断叶雪衣的脖子。叶雪衣不防,匆忙闪避间被刀刃刺伤了胳膊。几乎是下意识,叶雪衣第一反应便要召唤纯钧剑护身,但却拔了个空。 此时周边四桌的客人同时大喝,各自掣出兵刃,便将叶雪衣密不透风围在当中,眼看便要将她的肉身剁碎成泥。只听一声巨响!叶雪衣背后的刺客还未反应过来,便被一张桌案撞飞出去! “叮叮叮”,连续六声,是木头刺入人体的声音。三名刺客被突然飞出的筷子牢牢钉死在墙上。在柜台后打算盘的掌柜惊叫一声,腿抖得再站不住,瘫软在地上。叶雪衣定睛看去,只觉浑身发麻。只见刺客每人眼窝里各中一根筷子。他们被筷子刺穿了大脑,牢牢钉死在了墙面上,如同叶全非放在书房中那些用来标榜财力的收藏品。 血迹蜿蜒,顺着刺客的面庞流下来,冰冷杀意潮水般缓慢退去。叶雪衣僵硬转身,只见窗边那位客人不知何时站起身。斗笠青年抬头,烟灰色眼眸美丽如同山中云霭,笑容温和而冷漠。 叶雪衣瞳孔急剧收缩……那张脸,她认识!【你现在阅读的是 】 60-70 第 61 章 诅咒(三) 叶雪衣见过面前的青年,在很多年前。 和其他剑主不同,叶雪衣的剑心并非靠自己修炼而成。自有记忆开始,这颗剑心便取代了叶雪衣那颗天生残缺的心脏,为蓬莱少岛主供血转灵。 这颗剑心得来容易,却不够完整。只能缓解叶雪衣的心疾,不能根治。叶雪衣少时心疾时常复发,需要纯钧神剑帮助稳定剑心。八岁那年,叶雪衣病势凶险,几乎朝不保夕。急白了头的蓬莱岛主费了许多气力,请来一位叶雪衣从未听说过的“名医”为女儿诊治。 神医出手,药到病除。叶雪衣再次从昏迷中苏醒时,虚弱感已经退去许多。她费力从黑暗中挣扎睁开双眼,映入眼帘之人却不是父亲,而是一位坐在床头看书的青年男子。 “你醒了?”他察觉到叶雪衣的动静,抬头微微地笑了。 叶雪衣想,她这辈子都不会忘记那双烟灰色的眼睛。幽深而美丽,带着尖锐的凉气,宛若十二月的霜雪。 明明气息亲切到叶雪衣莫名想要靠近,但那股冰冷的杀意却在反复警告叶雪衣,必须离他远一点。 温和却冷漠,和谢扶舟完全不同的存在,无端让她想起施颂真来。 即便是死去十五年,施颂真依然一点也没有改变。她依旧懒惰,依旧宽容,依旧不愿手染血腥。仿佛任凭心怀不轨之人穷尽东南西北风,她自岿然不动,如同时间河流中的礁石。 但这样懒惰的人,却愿意再三再四费尽心神与他人周旋,就为了一个真相。谢扶舟看得出来,施颂真只想证明孟逢春和此事毫无干系。至于她究竟被何人算计成了神剑剑灵,施颂真其实并没有那么在乎。 只要不是孟逢春。“听说了吗?那扇唯一永恒不变的鬼道之门,今后再也不能打开了。” “怎么可能?那可是幽冥前身喉舌所在,谁这么神通广大能把冥界的嘴缝上?” “谁知道,反正那条路是废了。如果你们想借助鬼道回到人间,只能等地上再出个杀神了。” 破落凋敝的围墙下,站着几个身形虚幻的鬼修,一边吸食最近得到的鬼魂一边闲谈。他们修为低劣,无法靠自己从冥河中掳得鬼魂,只能靠出卖劳动给鬼王修建宫楼殿宇,换取作为报酬的魂魄,吸取灵气保持清醒。模糊还能看出脸的残魂落在他们手中,很快化作几缕银白雾气。 银雾被他们长长吸入体内,一声满意的喟叹,原本将要消散的身形渐渐稳定。 “什么时候才能回到人间?明明地上灵魂那么多,想吃哪个吃哪个。”上年纪的鬼修忍不住抱怨,“想我当年也是宗门骄子,茶都不必自己沏,但在见鬼的冥界待了这么久,连给地砖美缝都会了。” 死去的灵魂就该沉睡在冥河里,永远不再醒来。他们这等鬼修虽然机缘巧合逃出冥河一次,却无法保证能逃出第二次。然而不吸食其他灵魂又无法在冥界中保持清醒,要么沉睡要么疯狂要么魂飞魄散,只能如此苟延残喘。 但让这些心高气傲凌驾在凡人之上的修者不见天日为奴为婢地苟活,某种程度上比要他们死了还要难受。 “你们真的这么想上去吗?”有鬼在旁泼冷水,“上面的修者可不会容忍我们活着,昔日同门再见只会千方百计追杀我们,绝不会手下留情!” “不上去,难道你就甘心在这里永生永世被奴役吗?”同伴反唇相讥,“还是你觉得,就这么死在这里被别人吃掉也无所谓?” 沉默。鬼修戒备地对视一眼,各怀心事散开去。能在冥界中保持清醒的恶鬼是少数,是鬼王不可多得的劳动力,因此鬼王下了严令,禁止有意识的鬼修私下斗殴,不然饿急了的鬼很难控制住不自相残杀吃了岸上的同伴。 高见就是这样一个被鬼王禁令庇护的弱小鬼魂。他生前刚刚引气入体,在修真界里算是底层中的底层,机缘巧合从冥河中苏醒爬上岸。但他修为浅薄,即便得到了鬼王赏赐的食物,也依旧是同伴中最弱小的那一个,甚至打不过那些失去理智发狂的恶鬼,随时可能被饿极了的同伴暗算死去。昆仑山巅,风声忽的停了。 天边云墨排开,金光乍现,万籁俱寂。 飞鸟定格于天际,飘雪悬浮于空中,魔修掷出的利刃化作黑雾消散。施颂真甚至能看到六角形的霜花如碎冰浮于春水,在她眼前温柔地打了个转,结构纤毫毕现。 这凝滞的时间中,一道与阴霾格格不入的朦胧身影自金光中现形,靴尖轻点六叶霜花,飘飖现身于法阵。 那应该是个极年轻的男子,或者说,少年。 他悬浮于半空中,发带垂缨,墨发无风自动,金白色的仙衣仿佛最纯净的月华与朝阳裁剪而成,衣袂柔和地舒展、飘散,如浮云卷霭,似明月流光。 神明不可直视。 故而神明现世大都不用真颜,或戴着神秘傩面,或幻化慈悲相貌。 这少年亦戴着半截黑色的面甲,只露出一双如墨染的长眉,和深邃轻阖的眼睫。 片刻,他缓缓打开眼睫,额间红色的神纹格外醒目。 少年抬起一根修长如玉的手指,拨开雪花如浮萍,凝视狼狈不堪的施颂真。 是极漂亮的一双眼。 眸若点漆,沉静如冰,完美得不似凡间之物。 施颂真却恍惚生出一种熟悉之感。 是幻觉吗? 还是说……她成功了? “是你在唤本座?” 少年的声音带着几分长眠初醒的慵懒,空灵清澈,远在天边,又似近在耳畔。 施颂真张了张唇,咳出几口淤血,仅剩一口气吊着的身躯再抬不起一根手指,再发不出半点声音。 唯有眼中还烧着一点不屈的烈焰。 少年似乎读懂了她的不甘,轻笑一声:“有意思。” 下一刻,飞鸟掠过天际,疾风卷起骤雪,凝滞的世间复苏。 魔族看着空中凭空出现的神圣身影,如临大敌。 “什么人!什么时候出现的!” 片刻的沉寂,深谙召神之术的昆仑子弟顿时哗然色变。 “不,不是人……是神!” “你们看他额间的神纹,是召神之术!” “施姑娘吗?她一介欲都女子,怎会此等秘术!竟然还成功了!” “要知道九州仙门已有百年未有人请神成功,就连少宗主也不曾……” 昆仑仙宗结界内炸开了锅,魔族却是没耐性观摩下去。 为首的魔修凝气化刃,只一眼便下了定论,看向少年的目光多了几分轻蔑。 正如妖有妖丹,魔有魔纹印,神也有神纹。 魔纹为黑色,仙轮为白色,正统神纹则为高贵的金色。 若一个神明的神纹是红色,无非两种情况:一是此神犯过大错,被剥夺神力后打入下界为堕神;二是此神不被天道认可,无供奉无信徒,俗称野神。 不管是哪种,都不足为惧。魔修自然不会将其放在眼中。 “呵!不知道是从哪儿挖出来凑数的小杂种,也敢来挡道。本大爷还未弑过神,不如剔了你的神髓回去交差……” 声音戛然而止。 魔修的视线仿佛被施展了缩地成寸的术法,方才还远在半空中的神明,顷刻间已到了他眼前。 极致的压迫感。 魔修下意识想要摸摸脖子,好奇自己怎么突然间就发不出声音来了? 直到他察觉颈项以下空荡荡一片冰冷时,才悚然反应过来:不是喉咙有问题,而是他被摘了脑袋! 不是缩地成寸,而是他的脑袋正被这“野神”拎在手里! 明明无人眨眼,可没有一个人看清这少年是如何出手的,竟然凭空摘了魔修的首级——要知道就连号称“仙门兵器”的奚长离,也不敌这魔人两招。 “你方才的话,本座没听清。不如凑近些说?” 少年的声音一如既往地平缓,甚至还甚为贴心的,将那颗瞪大了眼睛的脑袋拎近了些。 神明淡漠的眼中,倒映着魔修临死前惊恐的神情。 下一刻,少年五指虚虚一握,捏纸皮般轻轻松松捏爆了魔修的脑袋。 捏爆了一只尚不解气,他扫视群龙无首的魔族,抬指慵懒一点:“净。” 逃窜的魔气如同是滴入清水里的墨,一颗接着一颗炸开,晕散,消失,连一颗灰尘也不曾留下。 他又看向瞠目结舌的昆仑仙宗弟子,略一垂眸。 离了同伴聚餐的“食堂”,高见悄悄来到冥河岸边。以鬼王下发“食物”的份量,远不足以让高见饱腹。饥肠辘辘到几乎发疯时,高见只能对着冥河中沉睡的灵魂望梅止渴。 “清醒的鬼?” 只要答案不是孟逢春,赤霄剑灵便能从无休止自我怀疑的痛苦中得到解脱。 愿意花这么大力气求证孟逢春不是幕后黑手,却不愿意停下脚步听他解释一下婚契的前因后果。谢扶舟想,你就这么爱他,就这么不在乎我吗? 谷中风势骤紧,吹散浮川上一片云雾,露出其后深邃山林。日暮时分,天色将晚,早过了二人约好的时间。谢扶舟料定是唐拓那边出了问题,不再等待,沿着施颂真遗留的气味追索而去。 气味线落在一片高高悬崖上,随后没入浓稠的云雾中。谢扶舟落在山上,身后忽然传来一声冷笑。 “你果然是和她在一起。” 是叶雪衣。少女单手叉腰,青绿衣裙在风中翻飞。 谢扶舟微微皱眉:“你怎么在这里?” 蓬莱岛和天衍宗素无往来,谢扶舟想不出叶雪衣在这里出现的理由。 唐拓认识叶雪衣?所以把她带来这里? “我在等你。” “等我?”谢扶舟重复。 “如果我没有猜错,你是来找施颂真的吧。”叶雪衣走近前,“唐前辈说,你手里有他的人质。” “你认识唐拓?”谢扶舟抓住问题关键,“颂真在哪里?” “不用担心,她没事,她很好。唐前辈要他的瓷灵。” “在确定颂真平安前,我不会给他任何人。” “如果始终无法确定呢?” “那我就杀了人质,把她的尸体送还给唐拓,也算全了我对颂真的承诺。”谢扶舟冷淡,“前提是作为瓷灵的王纯一,死后还能留得下尸体。” 刺骨杀意扑面而来,割得叶雪衣面上一痛,以致她半晌没能说一句话。这样冰冷的语气,她已经很久不曾听过。 自从蓬莱岛和天山定下婚约后,谢扶舟对叶雪衣的态度比从前客气许多,不再是施恩之人高高在上的冷漠,和叶全非说话时都比往日礼貌三分。 不知何时,两只狐狸耳朵从谢扶舟头上毛绒绒地顶出来。他对此一无所知,面无表情地将瓷灵拖到身前。 “湛卢剑灵知道的一定更多,只是带着他们两个,不方便和唐拓直接对上。”施颂真伸手将瓷灵从狐尾中拉进结界,“就拿她当人质好了。唐拓抢走我侄子,我带走他的瓷灵。如果想要这只瓷灵回去,就拿我想要的消息来换,很公平。” 说话间,施颂真目光落在谢扶舟头上,微微皱起眉。 “你真生气了?”赤霄剑灵困惑,“为什么?她已经被控制了,没必要再演下去。” “原来你们不是真的吵架吗?”一旁施苏沅骤然松一大口气。方才在神剑和天妖威压之下,即便只是演戏,两个孩子也被压迫得几至无法呼吸。 “他不擅长对我放狠话,”施颂真解释道,“我从来没见过他企图控制我的行动,一看就知道了。” “你真的生气了吗?”她又问了一遍。 谢扶舟撇过脸去,两只圆圆耳朵很快收回发间:“没有。” 第 62 章 诅咒(四) 成为天山之主后,谢扶舟几乎没有如此失态过。世上能气到他的人只有一个,而施颂真在他重获天妖之身前便已死去。 因此他也忘记了,如何巧妙地在施颂真面前示弱,如何在不合适的时机掩饰自己的真实感情。明明只是做戏分散瓷灵的注意力,谢扶舟却因为施颂真再三再四借叶雪衣将他推远,没忍住当真动了气。 情绪起伏时因露出原型暴露自己,不是成熟天妖应该犯下的错误。 “你真的生气了?”施颂真探身想看清他的脸。 因为耳朵被看出端倪,谢扶舟难得狼狈扭过头去,耳根却是淡淡的绯色。 “没有。” 距离靠得太近,反而会因为瞳孔无法聚焦看不清彼此的神情。纯钧剑灵均匀有力的呼吸忽然紊乱一瞬。施颂真敏锐察觉到不对,向后仰头想要看清孟逢春的眼神。宽阔温暖的手掌却在此时落下来,覆住施颂真的眼眸。 模糊的灵识感知中,纯钧剑灵神情复杂晦涩。施颂真不明白他在想什么。 “逢春?” 纯钧剑灵没有立即回答。半晌,孟逢春放下手。 “以后不要再说这种话了。” “为什么?”孟逢春! 想到此处,鬼王越发气闷,“砰”一声将杯子掷在桌上。斟茶的侍女受了惊吓,手滑“啪”地砸了茶盅,慌忙跪下请罪。鬼王不耐烦地挥手,其余待在殿内安静如摆设的侍女一拥而上,将斟茶侍女拖下去。 一眨眼的功夫,地下茶碗茶水已然被收拾干净,大殿重又恢复了安静。 心烦意乱的鬼王起身待要回屋,没走两步忽然顿住。她蓦然回头,只见遥远天际忽然亮起一道耀眼的红光,直刺鬼都而来。 她瞳孔微微收缩……那气息,分明是神剑! 惊悚一瞬间席卷鬼王周身,屹立于整个冥界顶端的帝王竟然不自觉开始发抖。青年女鬼低低咒骂一声,毫不犹豫自后殿小门一跃而出,没命纵身奔向冥河下游。 神剑怎么能进入冥界?这不合常理! 鬼王知道孟逢春恨她,但纯钧不是会被儿女情长牵绊的剑灵。孟逢春不是唐拓,他是立志要飞升的神剑,怎么可能为了当年那一点龃龉不管不顾冲下冥界? 他就这么珍爱他那唯一的剑主?甚至不惜为此放弃飞升的志向?那个没修为没城府除了先天剑骨一无所有的黄毛丫头,到底有什么值得神剑在意?倘若她当年遇到的是愿意亲手将剑主养大的纯钧而不是对剑主生死漠不关心的太阿,她一定早早就飞升了,怎么也不会沦落到如今的境地。 遇人不淑,遇剑不淑…… 不等鬼王在心里扎完太阿剑灵的小人,身后已然传来破风的尖啸。来人追得极紧,只需几个呼吸便能轻松附到她耳边。鬼王全身汗毛倒竖,头也不回,只死命顺着冥河狂奔而下。她知道将要到达的那个地方很危险,很可能一去不回,让她十二年来在冥界的苦心经营功亏一篑。 但即便是魂飞魄散,也比落在孟逢春那个笑里藏刀的疯子手里强! “你跑什么?”远远传来施颂真含笑的声音,“怎么像我要吃了你似的。” 果然是他!鬼王整个灵体都颤抖起来。十二年鬼道磨灭的记忆重又变得清晰。被纯钧神力重创周身一百零八处,鬼力散尽的她被钉死在地上,丝毫没有还手之力,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修为化作黑色烟雾一点点散去,直至消耗殆尽。 白衣神剑静静驻足在她身前,垂下眼看她。斗笠下只露出青年半张脸,嘴角弯弯。 “都是你的错。”青年温言细语,却是女孩子的声线,“如果没有你,颂真就不会离开我。” 我十三年前就后悔了,这还不够吗?痛到几乎蜷缩的女鬼想。而且施颂真的死又不是我做的,她不是被蓬莱岛岛主暗算死的吗,跟我有个屁的关系啊! 如果还有力气反抗,女鬼大概会跳起来指着纯钧剑灵的鼻子大骂三千三百句。然而她翕动嘴唇,吐露出的却是微弱的求饶,几不可闻。 “对不,对不起……”昔日高高在上的太阿剑主努力曲动手指,试图触碰纯钧剑灵的鞋尖,“我会帮你,帮你找到她的残魂……” 声音渐渐低下去,女鬼喉咙已经完全被纯钧切断了。白衣青年毫无动容,斗笠下的嘴角弧度没有变化半分。 “我不会杀你。” 女鬼眼睛亮起来。砰—— 一片膝盖撞地的闷响,昆仑仙宗上上下下俱是提线木偶般齐刷刷跪地,被无形的威压按得抬不起头来。 奚长离手持长剑顿地,方勉强挺直了背脊。不过眨眼间,他青筋暴起的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膝盖砸在地砖上,迅速蔓开蛛网般蜿蜒的裂痕。 这就是神明的力量吗? 没了魔气的桎梏,施颂真染血的身躯如破布般飘然坠下。 雪停了,天空在飘远。凡境承受不住神明降世的威压,昆仑山旁的两座无人雪峰相继崩裂,冰雪坍塌,天地变色。 这是施颂真最后见到的画面—— 少年,破坏,毁灭。 一种矛盾的,睥睨众生的圣洁美丽。 堕神又怎样,邪神又如何? 能见到如此酣畅淋漓的场面,她甘愿奉上神魂血肉。 只是可惜。 闭目前,施颂真浑浑噩噩地想:自己倒霉百年,好不容易走运一次召唤出了如此强大神明,却没来得及开口要一样赐福…… 暴殄天物啊。 “可我也不想放过你。”青年声音带着淡淡笑意,“说实话,我现在心情很不好。我心情不好的时候,就很想杀人。可杀了你也不能改变现状,反而少了一个能和我聊颂真的人……” “所以在我找回颂真前,尽可能地逃吧。”青年俯身,拍了拍女鬼的面颊,“我会一直一直找你。每次抓住你,我都会和你玩一个小游戏。” “做错事必须付出代价,这就是你为当年的冒犯付出的一点小小代价。不过请放心,游戏并不会持续很长时间。” 女鬼忽然感到一阵彻骨的冷。 “等到颂真彻底苏醒的那一天,我会找到你,给你一个痛快。那将是你我二人的了结之日。”青年含笑直起身,摩挲下颌做思考状,“不过放心,距离她完全复生少说也还有一百多年。对你这种早就该死的鬼修来说,能多活这么长时间,应该已经够本了吧。” 不!绝对不够!被孟逢春追杀三年固然痛苦,但鬼修也从来没想过要放弃。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只有活下去,她才能有更多可能。即便肉身早已死去,昔日的太阿剑主也从未忘过年少时的心愿。 她要飞升!不管挡在面前的是人还是神剑,她都要飞升! 可孟逢春的追捕无孔不入,人间已经没有一块女鬼的落脚地,唯一能短暂休憩的地方竟然只剩下了——冥界。 抛弃昔日积攒的所有势力和囤粮,鬼修被迫遁入鬼道,靠猎杀冥河中沉睡的游魂重回巅峰。她花了整整十二年一统冥界,在冥河尽头建起一座高高的鬼城,又在鬼城当中修造了一座金碧辉煌的宫殿。除了她的居所,冥界没有第二座金色的建筑,那就是鬼王权柄的象征。从此下界所有游荡的鬼修都要仰她鼻息。没有鬼王的允许,其余鬼修甚至无权吞食冥河里的灵魂补充力量。 正当她洋洋得意觉得自己早晚还能率领万鬼攻回人间时,孟逢春竟然也到了冥界! “这个该死的孟逢……” 话犹未了,一道红光骤然自天而降!冰冷锋锐的剑气险而又险擦过鬼王鼻尖,重重插进地底!震耳欲聋的声响席卷无数尘灰,整片大地都剧烈摇动起来。赤红剑气自四面八方旋转裹挟而来,密不透风地将女鬼包围在正当中。 鬼王煞住脚步,脸色惨白。只差一点,只要她反应慢一点,她就得一头撞死在纯钧剑锋上…… 等等。 眼前这柄神剑,似乎并不是纯钧? “跑这么快做什么?”施颂真含笑的声音逐渐靠近,“如果不是你这么急着逃跑,我还不能第一时间确定你就是那个鬼王。” 寻常鬼修如何能有这般速度,即便是施颂真,要追上这只全力逃跑的女鬼也花了些功夫。自鬼王背后看去,施颂真模糊觉出这个背影有几分眼熟,只是一时间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对方倒是心虚得很,连正面都不敢照一个。 “因为会觉得愧疚。” 施颂真茫然。孟逢春如梦初醒,匆忙起身。 “你心里有数就好,我不揠苗助长。”银白眼眸的青年将斗笠扣在头上,“最近要出趟门,过两天回来。功课不要偷懒,我回来会检察。” 施颂真追上去:“我要吃上次的金城白兰瓜!” 金城地处中州西域交界,出产的白兰瓜清爽解腻,吃完甜香满口。不管孟逢春去哪里办事,回来总要经过金城。施颂真虽重口腹之欲,但也不想让逢春为她的一点零嘴绕太多远路。 “除了白兰瓜还想要什么?”纯钧剑灵摩挲小颂真的脸颊。 施颂真被问住:“暂时想不到了,路上你看到什么好吃,顺手给我买点。实在没有就给我带束花好了。” 施颂真祖籍南国,那里气候温暖湿润,一年到头花开不断,山中树木四季常青。比起南国大朵大朵肆意生长的鲜花,草原上的野花没有那般嚣张,胜在生命力顽强,能将整片草原织成黄绿花毯。 孟逢春在外遇见盛放的野花,不会忘了摘一束带回西域。有时是野百合,有时是白姜花。不知情的修者奉承神剑剑灵果然风雅,孟逢春总是笑说,是家里孩子喜欢。 施颂真喜欢这个。 “如何证明?” “我要见一见那个人,那个用了我身体的人。” 施颂真无意识地揉一把毛,随后惊醒般将腿上的狐狸尾巴推下去。 身后的天山白狐委屈地呜咽一声。 “我要知道,他到底是谁。” 是不是逢春。 最后这句话,她没有说出来。 第 63 章 诅咒(五) 通讯结束,光幕骤然收缩成一条长线,消失于无形。 屋外青年一脚迈入门槛,取下头上斗笠。 “你怎么来了?”唐拓看向窗外的叶雪衣,“那孩子又是谁?” “你难道不想我来?”青年莞尔一笑,“如果我不来,你打算怎么夺回你的瓷灵?” 唐拓脸色一变再变,随即冷哼一声。 “还不是你的错?如果不是你没看住施颂真,我怎么会沦落到被小辈拿捏的境地!” “逢春?”施颂真听见她颤抖的声音,“真的是你?” 纯钧剑灵故去的一年里,施颂真曾无数次在幻觉里看见孟逢春,看见逢春就在她身边。她在人海中迷失时,逢春就在身旁牵着她的手;她站在东陆沙滩上看海时,逢春就坐在礁石上钓鱼。孟逢春不擅长钓鱼,钓到之后也会扔回海里,但神剑剑灵很乐意在这种没有意义的事情上浪费时间。话犹未了,蔺虞南瞅准施颂真失神的短暂瞬间,全身鬼力震荡,硬生生从赤霄剑阵中闯出!蛛网似的剑气在鬼王身上割出细密切口,蔺虞南痛得倒吸一口冷气,却并未就此有丝毫停留,毫不犹豫奔向冥河的尽头。 只一霎,赤霄剑灵的剑阵中就走脱了她的猎物。施颂真疾追上前,在冥河尽头的界碑旁缓缓站住脚步。 如果说界碑前还有几分暗红的日光,那么界碑后就是彻头彻尾的漆黑,什么也看不见。施颂真放出灵识探路,然而灵识刚刚进入那片黑暗便被吞没,什么信息也没有反馈回来,就如奔流到此的冥河一般。高约六丈的山石上刻着四个血红的字:此路不通。 被鬼王质问时,赤霄剑灵难得有些举棋不定,不知自己该不该过河拆桥。待蔺虞南表现出了逃跑的意图后,施颂真断然不再遏制杀心,一脚踏了进去。 施颂真在他身后默默看着,斗笠青年一次也没有回头。 她知道那不是真的,只是为了欺骗自己编造出的幻影,却心甘情愿沉溺其中。 你也是我想象出来的幻觉吗? 热意涌上眼眶。施颂真眨一下眼,泪水夺眶而出。青年手掌落在施颂真脸颊上,为她擦去泪痕,就像小时候一样。 “是我,我回来了。”孟逢春声音中带着几分笑意,“怎么哭成小花猫了?看到我回来,你不高兴?” 怎么会!施颂真待要反驳,却有另一道尖刻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当然高兴,你这家伙怎么到现在还没死?’ “谁!”施颂真猛然环顾左右。 没有回答,周围寂然无声。最近的动静也在十里开外,那是成群结队来天山寻找雪莲的修者,和施颂真二人毫无干系。 “怎么了?”斗笠青年微俯下身,观察施颂真的神情。 少女眉宇清润如画,眼眸中含着剑光,锐气尚未被岁月磋磨殆尽。这是十七岁的施颂真,孟逢春没有见过的人。 他忍不住多看几眼,算是二人错过这么多年的一点补偿。 施颂真迟疑:“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什么声音?”魔族向来没有耐性,破布般吊在半空的施颂真便成了最好的发泄品。 他抬手一挥,杀阵剑光齐飞。数百遗落的长剑悬浮空中,游鱼般一把接着一把刺入施颂真的身体,穿刺,切割,以这种最残忍的方式挑衅奚长离。 好痛! 好痛好痛好痛! 施颂真几乎抑制不住惨叫,嘶哑的喉咙却发不出半点声响,想蜷缩起来护着柔软的脏腑,却连躲避的力气也全无,唯有铁索因她的痛苦而叮当作响。 她生来七情泛滥,就连痛感也比寻常修士灵敏得多,平时破了点皮都能疼得她直吸气,而刀剑入体的尖锐疼痛更甚其万倍,痛到连神魂都在剧颤哀鸣。 若施颂真尚在巅峰状态,或能与这魔物殊死一搏。 可惜她为了取天机卷,早有重伤在身,经昆仑仙宗背刺,更是油尽灯枯。 按理说负伤了也没什么,她是天生的双修圣体,只要找个根骨强悍的男人亲近采补,伤势便能神速愈合。 可奚长离从不会碰她。 他永远清冷自持,不染尘埃,宛如高山上终年不化的冰雪,只可远观,近之刺骨。 正如此刻,他只是手持长剑站在那儿,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未婚妻受万剑穿心之痛。 或许在奚长离心里,昆仑仙宗的任何一个人、任何一件事都比未婚妻的性命重要。 不是不能救她,只是无关紧要。奚长离不可能为了她,而让昆仑仙宗承受哪怕一分的损失。 他清冷的脸上看不出一分的心痛,或是无奈。 心脏仿佛被彻底碾碎,挖空,呼呼漏着冷风。 她早该认清一切,可是为何直到今天才如梦初醒? 是因为天机卷所说的“情花咒”吗? 所以她才挣不脱、逃不了,注定要为男人抛却一颗心,丢掉一条命? 魔物操控的剑再次穿透了她的心口,这一次,剑刃刺入得格外缓慢,仿佛要将她胸腔里的什么东西完整地剐出来。 淋漓的鲜血瞬间浸透了施颂真的衣裙,又顺着她的裙摆淅沥流淌。即将随着鲜血淌尽的,还有她的生命。 可是,她怎可认命? 她也曾是六欲仙都最年少尊贵的掌权者,也曾是潇洒恣意的璀璨明珠,到头来却逃不过“因男人而陨”的诅咒,叫她如何甘心! 就算是死,也要拉着他们一起! 施颂真拼尽全力,将体内残存的最后一缕灵力灌入灵台,随即忍着剜心的剧痛,艰难启唇:“天机卷,开!” 恍惚间,灵台微光浮现,那天机卷得了她献祭般的滋养,果然再次苏醒。 天机卷已认主,只有她自己能看见。 可惜这灵器虽可解百惑,可知世间万般机缘,却唯独没有战力。 施颂真也并不指望它能杀敌。她想要的,是能在这绝境中反杀的术法。 感受到她的渴求,天机卷倏地展开,紧接着浮现出两个鲜血染就的大字:【召神。】 施颂真眼睫一颤。 仙门百家对这两个字讳莫如深,她也只在奚长离的藏书阁中偷见过召神术的记载。 但凡是有些名望的仙门,皆有供奉一两尊始祖神灵,以求荫庇。仙门中飞升成神的修士越多,则荫庇越多,譬如昆仑仙宗供有一尊真神,十二金仙,信徒门生无数,是当之无愧的仙门百家之首。 而“召神”术,便是连接信徒与供神的桥梁。 传闻中资质至纯的仙门信徒习此秘术,加以苦修,使元神在极致的痛苦中千锤百炼,则有一定的机会召来供奉的神明降世,为他赐福消灾。而神明得了信仰,功德越多,则神力越强,实是双赢之举。 只是这样的机缘并非人人可得,若心术不正者利用神明赐福满足私欲,于人间而言无疑是灭顶之灾,故而千万年来成功者寥寥无几。 施颂真生于无神之境,并不曾信奉什么神明,但濒死的绝望已容不得她迟疑。 身体在发烫,那是神魂燃烧的炙热。施颂真以一种玉石俱焚的决然悬浮空中,以血为符,以身为阵,艰难转动指节捏诀。 “三山……五岳,九霄……仙京。以血为祭,献我……神魂。” 她每说一个字,口鼻都会溢出新鲜的鲜血,“祈……九天神明,降世……赐福……” 风雪呜咽,撕扯她的血肉。 一切毫无动静。 “这女人死到临头了,嘀咕什么呢?是在求饶吗?” 魔族察觉到不对,欺身逼近,手中魔气化作利刃,“求饶也没有用了,今日便掏了你的心祭旗!” 黑色的魔刃高高举起,萦绕着死亡的气息。 施颂真瞳仁涣散,元神黯淡,仍一遍又一遍翕合染血的嘴唇,整个人几乎燃烧殆尽。 只要能助她反杀脱困,真仙也好,邪神也罢,她通通照单全收! “以血为祭,献我神魂。” “祈九天神明,降世赐福……” “祈九天神明,降世赐福……给我,来!” 最后一个字落音,风扶摇而上,穿过层层云海。 九天之上,玄冰裂开细微的缝隙。 冰封的神像中,一双漂亮的眼睛猛地打开,映出冷冽寒光。 “……没事,可能是我听错了。”被幻觉纠缠困扰数月的施颂真已然习惯,反手抓住孟逢春衣袖。 确定眼前之人不是她的臆想,十七岁的芙蓉剑一瞬间潸然泪下。 “你居然还活着?” “怎么,我活着,你不高兴?”孟逢春故意曲解她的意思,举步要走,“既然你不欢迎我,我这就走。” “等等!”施颂真急得忘形,死死拽住孟逢春的衣袖,被纯钧剑灵在雪地里拖了几步。孟逢春停住脚步,含笑低头看她。 “我没有不高兴,只是不敢相信。”施颂真凝视他的银白眼眸,“你是怎么活过来的?” ‘是啊,为什么我死了,你还能活着?’ 怨毒的声音忽然又响起来。这次施颂真听清楚了,是从她心脏流淌出来的声音,还是个陌生男人。 对未知的恐慌和刻骨的恨意攫住芙蓉剑的心脏。她不知不觉松开手,往后退一步。 “说来话长……你怎么了?” 孟逢春意识到施颂真状态不对,反手扶住她肩膀。不同人进入浮川幻境,有人会重蹈覆辙,有人却会走上一条和现实截然不同的道路。而赤霄剑灵失去前世肉身,注定无法成为十七岁的施颂真。 只是浮川河神诅咒模拟出来的躯壳,却强行灌注了前世芙蓉剑的化神修为,难保不会出纰漏。 “我听到——”奇怪的声音。 ‘不能告诉他我的存在。’陌生声音忽然冷静,‘施颂真,如果你想出去,就必须听我的,绝对不能相信他。’ “你是什么人?” 没有回答,声音消失得如同出现那般毫无预兆。施颂真追问几遍没有答复,抬头对上纯钧剑灵若有所思的目光。 不知为何,施颂真蓦然有些紧张。 “我——” 孟逢春打断施颂真的话:“身体不舒服要早说,不要强撑。” “你为什么知道一定会这样?”叶雪衣语气难得冲撞了些,“谁说谢扶舟注定不能是我的?” “放心,他会是你的。”青年没有在意这种小小冒犯,“只是作为过来人,告诉你一桩小小教训,教你不致重蹈覆辙罢了。” “什么教训?”叶雪衣蹙眉。 “死人注定会被人遗忘。” “……啊?” 青年笑容淡去些许,看上去有些悲伤。 “所以要活下去,永远留在她身旁。” 第 64 章 诅咒(六) 和苏沅不同,施苏潼比起父亲,和母亲李冬生的关系更加亲近。 兄妹二人身为龙凤胎,年岁差距不过半刻,平时相处不算和睦。父亲施陵恩教导苏潼作为兄长,要爱护谦让妹妹。苏潼对此并不服气,他这辈子注定比苏沅年长,凭什么为了这半刻的差异退让一辈子? 就算是养的两盆花,人也总有偏爱的那棵,何况活生生的孩子?没有父母能当真在心里端平两碗水,做到最好不过明面上的公平。而施陵恩因他年少时对颂真的歉疚,对小女儿苏沅要格外溺爱些。 兄妹日常生活中,不患寡而患不均。施苏潼人虽年幼,心如明镜。他看出爹爹更偏疼苏沅,难免心中愤愤。唯一能给他安慰的只有阿娘。阿爹所有因偏心苏沅对苏潼造成的忽略和伤害,阿娘总会加倍地在苏潼身上弥补回来。 爹爹偏爱妹妹,阿娘偏爱他。这是施家不明说的默契,不致兄妹二人彻底失和。 天山,新石城。 孟逢春在客栈中开了间卧房,让施颂真休息。他正要出门,久别重逢后分离焦虑的施颂真从被子里探出手,紧紧拽住纯钧剑灵的衣袖不让走。 “你要去哪里?” 孟逢春无奈,半俯下身摸摸施颂真的额头:“我去摘天山雪莲,待会儿回来。” “你要天山雪莲做什么?”赤霄剑灵行走在茫茫大雾里。被黑暗吞没后,她无法动用灵力,短暂变回一个普通的凡人。在黑雾中,她无法分清方向,听不见任何声音,也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只一味向前。 寻常人失去视觉时会因为步伐微妙的长短差异在原地转圈。施颂真精准把握每一步间距,确定自己在向黑暗最深处前进。 她眼前忽然亮起微弱的银光。 周围仍是无边无尽的黑,面前却陡然出现一弯湖泊,里面贮满了银色的湖水。正是湖水的微光,照亮了这一眼望不到头的黑暗。湖心岛屿上生长着大片大片银白的荻花,风一吹就纷纷扬扬地飘落,坠入银色的湖中后消失不见,仿佛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冥界里下了一场大雪。施颂真俯身去看湖水,只见粼粼波光中间或浮现一些人的面庞,很快又隐去了。 剑灵忽然明了,这就是冥河的尽头。所有死去的灵魂都将汇聚于此,到达生命的终点。 施颂真伸出手,试图在湖水中寻找谢扶舟,心情急切又矛盾。她希望能赶紧找到谢扶舟,但绝不是在这里。冥冥中她有些不祥的预感:冥河中的鬼魂或许还有苏醒的契机,眼前湖水中的灵魂可能再也不会醒来。 在剑灵手指触碰到湖水的那一霎,巨量的记忆信息长驱直入施颂真脑海!陌生杂乱的声音在剑灵身体内左冲右突,尖叫着试图占据新的宿主。 施颂真被识海中的刺痛惊得急忙收手,转眼退出一射之地。她肩头的金翅红翼蝶收拢双翅,紧紧叮在主人衣襟上。 “真是鲁莽的孩子。” 湖心岛上的荻花丛中,忽然飞出了许多橙红色的萤火虫。它们轻盈地越过湖水,将施颂真围在当中。于是赤霄剑灵被它们的光照亮,好像一盏红色的灯笼。 “你是谁?”施颂真问。 对方没有回答。围绕她的萤火虫忽而散去,毫不犹豫地投入湖中。施颂真追上前,只见萤火虫在接触湖水的一瞬间融化成光,在湖面上凝结成一道长而薄的桥梁,直直通向湖心岛。 明明是温暖的颜色,质地却有如寒冰。 是个邀请的姿态。施颂真快死了。 昆仑山,警钟狂作,飞雪弥天。 罡风如冷刃切肤,她孤身躺在冰冷透骨的雪地里,虚阖的眼睫早已结满冰霜。身下鲜血洇透纯白的积雪,往四周蔓延。 濒死前,走马灯浮现。 她恍惚间看到多年以前,也是这么个大雪纷飞之日,有个黑衣少年背对着她孑然而立,满身煞气,剑指昆仑。 “施颂真,我再问你一次。这门亲事,你退还是不退?” 朔风凌寒,衣袍迎风勒出他劲瘦的身形,像是雪纸上的一笔锋利的枯墨。回忆平添几分悲凉。 他是谁? 施颂真想起来了。 回忆里的这个黑衣少年,应是她曾经两小无猜的竹马,谢扶舟。 是的,曾经。 那已经是六十年前的事了。 彼时施颂真尚是逍遥界六欲仙都的少主,年少有为,容色倾城。自师父柳云螭甩手归隐东海后,仙都之主的重任便尽数压到了她一人肩头,当真是风光无限。 招猫逗狗的日子虽然琐碎,却也逍遥自在。 直到一次仙门玄谈,她遇见了那位同样年少成名的天之骄子——昆仑仙宗第一剑君,奚长离。 含霜履雪的年轻剑修,只惊鸿一眼,便让施颂真不可抑制地动了春心。 少女情思来得莫名且汹涌,那是她从未有过的感觉,如入迷境,如坠旋涡,欢喜忐忑皆不由己。仿佛天地间只剩下奚长离这抹亮色,从此悲也是他,喜也是他。 故而当奚长离主动提出结亲时,施颂真没有理由拒绝。 她生而多情易感,能与仙门之首的昆仑仙宗联姻,于公于私,都是好事。 唯一的变故,便是谢扶舟。 那日,她那乖巧听话的小竹马好似突然入了魔,竟孤身执剑杀上了昆仑十二峰。 “阿舟,你放下剑,先随我回去!” 主峰上数百昆仑仙徒严阵以待,施颂真焦急唤道,“你忘了你曾经答应过我什么吗?” 黑衣少年岿然不动。 良久,他轻笑一声:“忘了的人,是你。” “什么意思?” “没关系。待我去砍了奚长离的手,一样可以滴血画押,解了结亲契。” 说罢,谢扶舟踏雪而起,剑映寒光。 他真是入魔了! 青梅竹马一场,没人比施颂真更清楚谢扶舟的实力。 他素来病弱乖顺,灵力在施颂真之下,每次比试坚持不了一个时辰就要收剑向她撒娇讨饶。此番他心性大变,若落在昆仑正派的手中,只怕难逃一死。 施颂真气得脑仁疼,下一刻已闪现空中,抬掌挡住谢扶舟去路。 蕴着清透灵力的掌风掠出,毫无保留地隔空撞上剑刃。只闻叮地一声脆响,谢扶舟手中那把通体漆黑的长剑应声而裂,断成两截。 折断的好像是剑,又好像不止是剑。 谢扶舟怔了怔,不闪不避,反攥住施颂真的腕子,再用力一拉。 施颂真整个儿扑入他怀中,如被铁臂嵌住,动弹不得。 惊怒之下,澎湃的灵力溢出,震得谢扶舟身躯一颤。 但他并未松开双臂,反而收紧了力度,仿佛要将施颂真整个人拦腰折断。 谢扶舟低着头,呼吸撩过少女的耳廓,沉重且破碎。 很快,施颂真察觉到肩头晕开一片温热的黏腻。她嗅到了鲜血的气息。 僵持中,少年沙哑的声音响起。 “我没有想到,你竟然花了这么久才找到这里来。” 施颂真踩在桥梁上,脚下咔咔作响。她仍然试图从湖中辨认出熟悉的面容,没有听清对方的话:“你说什么?” “没什么。”对方哑然失笑,“你如果想要找故人,为什么不直接来问我呢?这样可比你自己一个个去找快得多。” 远处湖面亮起一道银光,箭也似的向施颂真所在之处窜来。施颂真戒备地握住赤霄。银箭在将要抵达时放慢速度,在一团光晕中显现出真容。 “我想你应该认识这两个人吧。在他们的记忆里,他们可是因你而死的。” 死去的少女虽然已经永远沉睡不醒,可灵魂还不忘紧紧抱住父亲,企图将父亲挡在自己的庇护之下。然而她的小身板远不足以包裹住父亲的身形,于是这场面乍一看竟然有些滑稽。 “蓬莱岛的那两个?”施颂真是真有些震惊了,“我没对他们下杀手,怎么会……” 孟逢春封印施颂真的意识后,在东陆将施颂真交给了叶全非看管。那时赤霄神剑的力量尚未完全觉醒,施颂真冲破孟逢春的封印又受了不轻的伤。她抱着伤敌八百自损一千的决心将叶全非打废,孤身闯进了业火结界。 那时施颂真一心闯进神剑山阻止孟逢春,对叶全非并未有半分手下留情,可她当时完全没有时间也没有理由要了叶全非的小命。她承认复活后对上叶全非时,偶尔会遏制不住杀心。然而在进入业火结界前,赤霄剑灵尚未解开浮川弱水的封印,根本不认得叶全非是谁。 蓬莱岛主在十七岁的施颂真眼里只是一个陌生疲惫的中年男人,她只觉得此人甚是聒噪碍事,甚至不记得对方的长相,杀心自然也无处谈起。 就算叶全非是死在她的手里,叶雪衣又是怎么回事? “我没有说他们是被你杀的。”那个声音轻轻反驳,“你并没有动手,他们却因你而死。” “我不明白。” “杀他们的人,你应该是认识的。事实上,你不正是为了他才闯进这里,寻找他的灵体吗?” 芙蓉剑瞳孔骤然放大,几乎握不稳手里的剑。她听见自己嘶哑变调的声音,像是另一个人发出的疑问。 “谢扶舟没有死?” “你进入冥界的那一天,没有。但如今,他已经死了七个月了。” “七个月?” “你没有意识到吗?在你于冥河中沉睡的时候,在你于河畔寻找故人的时候,在你一路追着那只小鬼到这里的时候,时间是不会为任何人停留的。按人间历法来算,距离你打开我的嘴强行闯进鬼道的那天,已经过去快九个月了。” 话到这里,施颂真终于意识到了对方的身份:“尊驾的意思是,阁下就是冥界本身?” “不错。事实上,你正站在我的意识里。” “那谢扶舟呢?他在哪里?我要去哪里才能找到他?” 幽冥诧异:“你没有其他想要问的人了吗?比如,那天和你一起——” “我刚刚复活,身体比较虚弱,需要外力助我恢复。”纯钧剑灵耐心解释,“天山雪莲是最好的药引。” “我去帮你找。”施颂真固执不放手。 “自己幻觉的问题没解决,就别操心我了。”孟逢春弹她一脑瓜崩,“好好睡一觉,睡醒我就回来了。” 他没有去掰施颂真的手,只是均匀地拍打被子,像在哄孩子睡觉。施颂真眼皮慢慢沉重,渐渐合上。孟逢春轻笑一声,给她掖好被角,就此从容脱身。 纯钧剑灵在身后关上门,再转头时已是平静冷漠。 他对施颂真说了谎。此处乃浮川弱水按照诅咒者记忆建造的幻境,除了孟逢春二人之外,一切都是浮川河神捏造的幻象。眼前天山虽同样生着一棵雪莲,却只有空壳,并无药用价值。何况孟逢春复活时日已久,根本不需要外力反哺自身。 他要找的不是天山雪莲,而是天妖谢扶舟。 外人误入浮川弱水,会被浮川河神诅咒失去记忆,身体变小,无法独立自主离开浮川谷。而金翅红翼蝶的祖先保全了被诅咒者和所爱之人相遇前的记忆,给予了他们的祝福。 只要通过幻境的考验再次相爱,被诅咒者就能恢复身体和记忆。如果不能通过,被诅咒者只能重新长大一次,在幻象中一日日老去,直至死亡。 赤霄剑灵进入浮川弱水,变成了十七岁初上天山的芙蓉剑。这是施颂真和谢扶舟相遇的那一天,却不是和孟逢春的。 没有关系,孟逢春想,他不会给施颂真再次与谢扶舟相爱的机会。施颂真无法通过考验,就不能解开浮川河神的诅咒,不会想起纯钧剑灵曾在她人生中缺席那么多年。 幸运的是,一切还来得及重新开始。 因为会心痛。明明鞋子还没有落到地上,施颂真却莫名有种从悬崖上跃下失重的惶恐。 没等施颂真回答,通讯令牌骤然“叮”一声。施颂真看一眼,眉头微蹙。 “唐拓?”谢扶舟探身。 “他给了我一个地名,说让我去那里交换人质。我给他王纯一,他给我那个占据我身体的人。” “那不正是你想要的?” 施颂真翻转令牌给谢扶舟看。 “问题是,我没听说过这个地方,不知道怎么去。” 第 65 章 诅咒(七) 浮川弱水。 施颂真在卓尔沁草原度过她的少年时代,对西域不算陌生,但从没听说过这里有一条叫做浮川的河。和终年寒冷的北境不同,西域昼夜温差极大,气候酷烈,不仅不适合凡人停留,甚至对修者来说也颇为凶险。 孟逢春时常告诫施颂真,叫她不要乱跑。如果不小心掉进某个上古秘境,即便强大如纯钧剑灵,也难以迅速找到剑主所在。 “他让我一个人去交换,点名说不准你跟去。”施颂真翻手收起令牌,“你就留在这里,帮我看着那只瓷灵。如果唐拓兑现承诺,你就把王纯一还他。” “不行!”谢扶舟断然,“他这么说,一定是另有图谋。你一个人去,我不放心。” “我知道。”施颂真并不惊讶,“我不信唐拓不想要先天剑骨。不过如今他的软肋被我捏在手里,唐拓又不知道苏潼在哪,一时间不敢轻举妄动罢了。” 屋外风啸声远去,是纯钧剑灵离开的动静。 躺在床上的施颂真睁开眼睛。 “他已经走了,现在你可以回答我的问题了?” 没有人回答,施颂真静静等着。半晌,那个声音终于再次冒头。 “你居然真的信我。” “我能感觉得到,你我之间存在着因果联系。如果没有猜错,你应该是我的契约者吧。” 除了神剑剑灵,世上本不该有人能看得见因果。但施颂真却看见了,那一条细弱坚韧的因果线。 “只是这样?”为何? 施颂真竟有一瞬的迷茫。 “你知道的,我是天生的合欢修圣体,注定要与男人纠缠不休。既如此,我为何不找这世间最强的剑修?” 施颂真握紧五指,想出了最完美的回答,“论仙门翘楚,谁比得过奚长离?他看中我,我也喜欢他,自然是皆大欢喜!” 千般戾气,终敌不过一句“我喜欢”。 谢扶舟忽的哑声咳笑,似是不甘,又似讥诮。 “世人皆言你多情,于我看来,分明是无情。” 鲜血自指缝溢出,他淡然抹去,忽而自语般说了句:“好疼啊,施颂真。” 心脏一窒,沙雪迷眼。 那一瞬,施颂真仿佛听到有什么东西,同这漫天的霜雪一同碎去了。 她别开脸颊,竟不敢去看少年的眼睛。 那是她与谢扶舟的决裂。 自此一别,再无音讯。 不久后某一日,逍遥界以北的弥山突然天雷轰鸣,炸开万丈金光。仙都之人议论纷纷,揣测是哪位大能得悟大道,飞升成神了。 施颂真闻言,只是付之一笑。 六欲仙都因其所处位置极为特殊,乃是出了名的无神之境,万年来从未有修士飞升。更何况,她整颗心都扑在奚长离身上,哪还管这些捕风捉影的谣传。 又过了几年,施颂真便以“剑君未婚妻”的身份入了昆仑,飞蛾扑火般追逐奚长离的脚步,为他舍弃了自小修炼的合欢宗功法,为他忍着经脉逆行的痛苦练昆仑剑术,为他斩妖兽闯秘境…… 甚至是连师父留给她保命的金蝉丹,也偷偷赠予了他。 这一追,便是数十年。 饶是仙门修士寿数漫长,百岁才堪堪成年,也经不住这般蹉跎。 是什么东西? 施颂真撑着崖壁艰难起身,想起什么,复又顿住。 她抬手拉开衣襟,低头可见左肩下胸口的位置有一颗花钿大小的嫣红印记——据师父说,这胎记从她出生时便有,初始只有米粒大小,随着年纪的长大而逐渐舒展开来,形状也越发像灼灼绽放的五瓣花。 可这分明是普通的胎记,百年来从未有异动。 施颂真深知天机卷不可能无端显现,还欲追问,天机卷却察觉到她灵力将竭。得不到灵力滋养,它自然便不愿再答,自行封了卷,藏入她灵台之中。 当真是十足的奸商做派。 极北之地苦寒伤身,不能久留,何况奚长离还在等天机卷的帮助。 施颂真迅速拢紧斗篷,顾不上喘息片刻,连夜启程归去。 可当她风尘仆仆赶回昆仑玉虚宫时,等待她的却是天魔肆虐、千夫所指的景象。 “是你!是你将魔族引进宗门的!” 银牙咬碎,颠倒黑白的是奚长离的小师妹玉凌烟,“昆仑仙宗结界固若金汤,千百年来未有损坏。可你一从北境回来,便有魔族凭空出现肆虐宗门,不是你是谁!” “休得狡辩!六欲仙都的妖女,本就心性不纯!” 百剑齐指,怒发冲冠的是奚长离的同门师兄弟,“我就知道,你千方百计入我昆仑,迷惑少宗主,必有所图!” “抓住她!这女人是奚长离的未婚妻,尚有大用!” 桀桀冷笑的,步步紧逼的是身着黑袍的魔修。 没有人听她解释,没有人相信她。 神剑天成,非人力能夺之毁之。浮川河神能投射出不同人物的幻影,却无法百分百投射出真正的神剑。施颂真从床头取过纯钧。她曾无数次抚摸过这把剑的剑柄,纯钧就是她第三只手,亲近得如同她身体的一部分。 “虽然看起来很像,但这不是真正的纯钧。”施颂真放下剑,“我是不是陷入了某种幻觉?” 只有在幻觉里,孟逢春才能活着回到她身边。 那个声音久久没有回答。 “我小瞧你了。看来即便没有我,你也不一定会走不出去。” “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施颂真追问,“你到底是谁?我为什么会和你结契?” “我是谁?”男人冷笑一声,“在我死去之前,我是夷安剑宗的太上长老。但和你结契的时候,我只剩下一缕随时可能消磨殆尽的意识。” “我是从幽冥回来的亡魂,我是打开冥界的钥匙,我是穆元青。” 施颂真皱眉:“夷安剑宗?” “不是我选择了你,而是你将我从金合欢树上摘下来,从此你我二人缔结了契约。你使用我打开冥界大门之日,便是我彻底解脱之时。” “我不明白,”施颂真说,“我不记得我见过什么金合欢树。” “因为你已经忘记了。清醒点,不要以为幻境中真实的只有自己,连你自己都是假的!”穆元青厉声喝道,“你早不是如今的年纪了!这里是浮川弱水,进入这里的人会被浮川诅咒变小,回到和心爱之人相遇的那一天。你只是忘了今天之后的记忆,想要重新记起,就必须解开诅咒!” “什么!” 她只有十七岁前的记忆,完全还是那个初出茅庐的芙蓉剑。她想象不出自己早已经历过更多的人生,也想不到自己原来已经有了心爱之人。 “你怎么知道这么多?”施颂真警觉。 “因为我也来过这里。”金合欢说,“我进入过浮川,通过了考验,没有人比我更清楚浮川弱水到底是什么东西。不出意外,你很快就会遇到你曾经的伴侣。” 通过浮川考验的时候,穆元青的爱人早已去世。他将金翅红翼蝶带回宗门,没有许下任何心愿。 他的爱人远在冥界,想要见面,唯有进入黄泉。 施颂真还要再问,忽然听到外面传来敲门声。来者不是孟逢春,也不是店小二,气息冰冷凛冽如冰雪。 “他来了。”穆元青低声。 就是那个她未来会爱上的人?施颂真蹙眉,掀开被子下地去开门。 门刚拉开,一个白团炮弹直直撞进她怀里。施颂真不防,几乎被撞个倒仰。她匆忙间稳住身形,往下看去。 她的瞳孔骤然一缩。 “怎么可能!” 浮川弱水,一条漂浮在山间的弱水河。被火神祝融燃烧沸腾成了缥缈的山雾,浮川河神心中怨愤难消。所有进入浮川弱水里的人都会被浮川河神诅咒变小,被剥夺记忆和灵力。被诅咒的人们会逐渐变得软弱无助,无法自主脱离这里的迷雾幻境。 然而金翅红翼蝶的祖先赠予了他们的祝福,给予了此处的一线生机。所有进入浮川的人会时间溯回至遇到所爱之人的那一天。他们会失去相遇后的所有记忆,一如很多年前。 如果一切重来,他们还能相爱,真挚不改,浮川河神的诅咒便能被解开。通过考验的人不仅能重获身躯,还能得到一只金翅红翼蝶,在蝴蝶面前许下相守一生的誓言。 唐拓时间溯回,在弱水的幻境中看见了少女时代的王淳意。施颂真时间溯回,在大雾里看见了被阳光照成金色的天山山脊。 山路尽头的白衣青年察觉到脚步声,终于抬头。斗笠下露出一双银白色的眉眼,美得如同鸽子飞羽在云端落下的轻轻一吻。 “颂真,”他轻轻唤道,“我回来了。” 热意涌上眼眸。施颂真骤然捂住胸膛。那颗久违的纯钧剑心猛然剧烈跳动起来,仿佛随时能够跳出胸腔。 “是你,是你。” 是孟逢春。 第 66 章 诅咒(八) 西域的风从谷中吹来山雾,蒙住天山白狐的金色竖瞳。谢扶舟挥去眼前雾气,身下浮川在他眼底流动如云。 临行前施颂真将王纯一托付给他,说如果唐拓遵守承诺,就把这只瓷灵还给对方。谢扶舟对此嗤之以鼻。他不相信湛卢剑灵会乖乖交出那个人,也不相信唐拓在施苏潼身上花了这么多心思气力后还能甘心放手。 但施颂真居然真的做了将瓷灵还给唐拓的准备? “我知道唐拓不会老实完成约定,但我要王纯一有什么用?”施颂真说,“关她一辈子?还是杀了她?无论选择哪个,对我来说都毫无益处,反而会多一个仇家。唐拓为人心胸狭窄,睚眦必报。他不会因为抢走施苏潼对我心存歉疚,却一定会因为我囚禁王纯一对我恨之入骨。” “那又如何?只要我在,他就不会有机会伤你毫分。” 占据先天剑骨的身躯后,孟逢春去过很多地方。他将施颂真的灵体从冥界取回,带回了神剑山,以万千剑气浇灌蕴养,静候第十柄神剑出世。 同时他遵守和南国国主的约定,给淳于意当了十年国师,算是学会因果交换的报酬。偶尔孟国师也会问淳于意:“你真的觉得因果可以交换吗?” 淳于意莫名其妙看他一眼:“难道你不就是我最成功的实验品?” 不是这样的,孟逢春想,我们都错了。 神剑剑灵可以看见因果,但在和施颂真交换因果之后,孟逢春才真正理解了因果的本质。它们是“缘”,是构成灵魂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淳于意契约交换的因果,只是灵魂外部缠绕的虚线,而灵魂本身也是因果存在的一种方式。 交换所有因果的前提是交换灵魂,但这绝无可能。即便交换因果,孟逢春也绝不可能成为施颂真本身。 肉身是灵魂的承载,会被灵魂一点点影响改变。在施颂真死去的第八年,孟逢春彻底同化了芙蓉剑的肉身,变得和他做纯钧剑灵时殊无二致。唯一区别,只在双眼。 眼睛是心灵的窗户。纯钧剑灵原本银白的眼眸,混合了芙蓉剑施颂真的因果,被染成了雨后云雾的烟灰色。那是曾经属于施颂真的“缘”。 自此,孟逢春的灵体中融合了施颂真的因果,永远无法分开。 第十年,孟逢春履行完约定离开南国,回到东陆神剑山。黑石广场千万刀剑的剑气蕴养呵护着施颂真的灵体,尚还弱小的剑灵被她的兄弟姐妹环绕着沉睡。孟逢春度其修为,大约需要一百三十七年方能修成渡劫境,离开业火结界。 要是能再久一些就好了。昔日的纯钧剑灵想。一旦新生剑灵苏醒,势必会想起前世他二人的死前决裂。施颂真由他亲手养大,孟逢春深知这孩子性格倔强,一生最恨欺骗与背叛。 如果她想起来,一切还能回到最初吗? 她还能放下谢扶舟回到他身边吗?“哼,跑进来一只小虫子。” 一道清冷的声音响起,忽远忽近,缥缈无踪。 虫子?谁?“神主这是答应合作了?” 施颂真眸光一亮,忙倒转身形站稳。 惟恐他反悔,施颂真刚要开口,心思已先一步被玄溟神主看透。 “你元神中的咒印,无人能解。” 此言犹如冷水当头泼下,将施颂真才燃起的希冀浇了个彻底。 玄溟神主这话无疑印证了天机卷的谶语,她身上的确有“情花咒”。这咒并不会因为她身死而消亡,而是会烙在元神中,即便投胎转世也不过是重蹈覆辙。 且下咒之人修为极高,高到连玄溟神主也无法插手。 施颂真难掩失落,轻声追问:“连神主解不了?” 一抹苍白残破的元神倩影,看上去颇为可怜。 “本座又不擅长解咒。” 玄溟神主换了个居高临下的姿势,催促她,“趁本座还未反悔,换一个换一个。” 施颂真沉吟片刻,随即下定决心,唇瓣轻启。 玄溟神主冷眼旁观,对她眼底的渴求并不陌生。凡人所求不过无尽寿命,至高财富,无上权力,眼前这少女也不会免俗。 他好整以暇,几乎能想象她会说出怎样庸俗至极的愿望。 “我想要玄溟神主,为我做三件事。” 少女虚弱而坚定的声音响起,在偌大虚空中荡出清越的回音。 玄溟神主微微睁眼,怀疑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 施颂真又重复一遍:“我想要的赐福,便是神主为我做三件事。” 这简直是玄溟神主这么多年来听到的,最好笑的笑话。 他也的确笑出声来,抬指抵着下颌:“你该知道,一次赐福只能求一个愿望。” “我知。” 施颂真笃定道,“可天道并未规定,一个愿望只能做一件事。既然并无数量规定,那么我的这个愿望便是‘让神主为我做三件事’,有何不可?” 施颂真意识混沌,如同陷在泥泞的沼泽中,无法开口回应。 她是被冷醒的。 天机卷,情花咒,魔族,污蔑,背叛,万剑穿心…… 一幕幕记忆复苏,施颂真于刺骨的痛意中猛然惊醒。 入目先是一张倒悬的脸,墨色的长眉,漆黑的眼睛,黑色面甲,发带垂缨无风自动,光是一双眉目已是摄人心魂。 只是此时这个完美的神祇正脚朝上站立,衣袂流光,修长的五指正置于她胸前。 ……这,很难不让人多想。 施颂真惊呼一声,猛地飘远。 说是惊呼,声音却细弱得一掐即断,宛如蚊哼。 施颂真这才发现自己不太对劲:她此时并非实体,全身呈现出半透明的形态,比烟还轻,比雾还淡,仿佛一阵风就能将她彻底吹散。 倒悬的也并非面前的少年神明,而是她头朝下飘在半空,所以整个视野亦跟着颠倒。 一种不好的预感涌上心头。 施颂真一蹬脚尖,努力调转身形站正,喃喃自语:“我这是怎么了?” 细小的声音在空荡的世界里撞出微弱的回音。 “你死了。” 那道无情的少年音证实了施颂真的猜想。 真死了? 就这样死了? “不死能如何?你的肉身已被捅成筛子,大罗金仙都救不活。” 少年神明盘腿飘坐在半空,百无聊赖地撑着下颌,试图从她脸上找出一丝崩溃的神情。 施颂真的确不好受。 无论是背负情花咒因奚长离而死,还是被当做魔族细作含冤而亡,都是横在她心间的一根刺,稍一动念,便勾起头皮发麻的痛意。 但她不能崩溃。 事已至此,哭泣和后悔都没有用。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半透明的纤细手掌,心想:还好,元神虽然破损黯淡,却并未完全消散,尚有一线转机。 当务之急,要弄清这是哪里? 施颂真环顾四周,只见这里一片黑寂。周围是黑色的虚空,脚下是黑色的水镜,黑水中倒映着她微微发着淡光的魂影,没有天地,没有边际。 乌漆嘛黑一片,难道她来了阴曹地府? 那么她召唤出来的这个,该不会是掌管十万鬼魂的酆都冥神吧? “此处,是本座的识海。” 仿佛猜出她心中所想,那道空灵的嗓音再次传来,语气略有不悦,似乎对她“阴曹地府”的评价颇为不满。 “你……能听见我的心声?” 施颂真抬头望向那盘腿而坐的少年神祇,继而元神一震,慌忙咬唇敛目。 神明不可直视,那一瞬强烈的威压几乎令她魂飞魄散。 缓过神来,随即释然。 识海是修仙之人突破自身混沌后所开辟的一个精神世界,在此精神小世界中,生死、生克、造物、消亡全在识海之主的一念之间,堪称绝对的主宰,没有任何秘密能瞒得过他的眼睛。 并且灵力越强者,则识海越大…… 施颂真又看了眼这片看不见边际的黑色虚空,再次震悚:如此浩瀚一片识海,眼前之人的神力该修炼到了何等恐怖的境界! 她多了几分钦佩,虚弱问:“我既没有入轮回,亦未魂飞魄散,为何会出现在你的识海?” 神明一抬眼皮。 施颂真讶然:“你也不知道原因?” “或许因你死前献祭召神,唤出本座,作为交换,你的元神便归本座所有。” 少年微眯眼眸,越发觉得这个解释十分在理。 时隔二十三年,孟逢春终于回到卓尔沁草原。他站在二人曾经互相依偎看日落的丘陵上,远处落日染红了荒野。晚霞热烈如神剑山的业火,新生的黄心雏菊爬满山坡。仿佛一切都没有改变,仿佛施颂真还在他身边。 孟逢春忽然想,他当初为什么会愿意放弃交换因果,只想要施颂真好好活着?为什么在苏醒后发现施颂真和他人结契,他又会愤怒到一度想要摧毁施颂真的人生? 真的只是习惯和占有欲在作祟吗? 通过浮川幻境后,河神的诅咒给了孟逢春答案。缥缈的青年男女身影出现在斗笠青年身前,告诉孟逢春他已经通过浮川弱水的考验,可以得到一只金翅红翼蝶。 原本茫然的孟逢春听清这对爱侣的解释,嘴唇慢慢抿起。 “这个幻境的考验,是要被诅咒者再次爱上心爱之人?” “不错,正是如此。” “可我根本没有爱的人,”孟逢春冷冷,“这不可能。” “怎么会?”青年女子微笑,“当你愿意用自己修补她灵魂的残缺时,如果不是因为爱,难道是因为你活腻了吗?” 她的伴侣一挥衣袖,幻境倒回,光影变幻,最终停顿在半跪在地的施颂真抱着纯钧剑失声痛哭的场面上。孟逢春下意识伸手,想要为施颂真擦去泪水。 然而一切只是幻象。他的手指穿过空气,摸了个空。 这是孟逢春通过考验前最后看到的景象,随后他便苏醒了。不仅见到两个莫名其妙的人,还得到一只莫名其妙的蝴蝶。 “或许你没有认识到这一点,但这毫无疑问便是爱。”青年男女的声音在浮川雾气中淡去,“不要逃避自己的感情,不要误解自己的心。” 假的,都是假的。孟逢春想。他一把将金翅红翼蝶捏得粉碎,狂风般从浮川弱水中奔出。他怎么可能会爱上施颂真?那可是他为自己准备的先天剑骨,剑灵灵体最适合的肉身。 他怎么可能会爱上自己的容器?一个他亲手养大的孩子?在遇见施颂真的第一天,孟逢春便早已预料到杀了她交换因果的未来,他也确实这么做了。 他怎么可能会杀了自己爱的人? 没有人能解答孟逢春的疑问,与天同寿的神剑剑灵在感情上也不过是个初出茅庐的孩子。和唐拓他们不同,孟逢春反感神剑背负着的使命,厌恶认主后注定会失去自由的未来。 在遇到施颂真之前,孟逢春从未认主。世人皆知纯钧剑灵是自由的风,绝不可能会选择和剑主结契束缚住自己。其他剑灵也会爱上人,也会因为和爱人分离心碎。在唐拓等剑灵为爱发疯偏执的千千万万年里,孟逢春始终是一个人。 纯钧剑灵不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好,也不想改变这一点。 但在他不知道的时候,一切已经改变了。 眼下谢扶舟将话挑到明面,叶雪衣却因为听到孟逢春的名字困惑一瞬,没能立即回答。谢扶舟将叶雪衣的停顿看得一清二楚,忽然放肆大笑起来。 “施颂真要不要我,我要她当面亲口说给我听。”天山白狐毛茸茸的耳朵不知何时探出头发,在风中抖了抖,“不相干人等在这里挑拨是非的话,我不会在乎。” 说完他不再理会叶雪衣。谢扶舟转身,毫不犹豫跳进浓稠大雾里。 第 67 章 诅咒(九) 十七岁的施颂真,从没想过还能再见到孟逢春。 神剑不死不灭,施颂真曾以为她必定会死在孟逢春之先。幼时被算命师傅当胸一刀,虽然孟逢春及时赶到,以神力护住她心脉,施颂真还是落下了病根,时常便会心痛。 起初施颂真并不在乎。和死亡相比,心痛不过是普通的小毛病。但孟逢春格外在意。纯钧剑灵日日催促施颂真修炼出一颗属于她自己的剑心,好代替原先那颗受损的心脏。 “你不是说过要看机缘吗?”六岁的施颂真捂住脑袋不给孟逢春乱戳,“到死也没能修炼出剑心的人有的是,逢春你也太着急了吧。” “别人是别人,你是你。”孟逢春半蹲在地下和她对视,“他们只是普通人,你却是纯钧剑主。拿普通人当你不好好修行的借口,是不是有点过分了?” 天山断脊下,乱石嶙峋的峭壁上,一朵通体剔透的雪莲自石缝中迎风盛放。白雪掩盖了它的形迹,寒风吹散了它的香气,因此寻常修者始终没能找到它的踪影。 孟逢春伸手,待要采下这朵雪莲。一声悠长狐鸣,雪山白狐冷不防从旁闪出,抢先一口咬断天山雪莲的花茎。 不待孟逢春出声,天山白狐四爪齐扬,拔腿便要逃跑。 “锵锵锵锵锵!”这次轮到施颂真沉默。 她僵硬抬头,弱弱问:“这就是……神主为我寻的容器?” 玄溟神主飘坐于上空,一条腿搭在另一条腿上,单手撑着额角道:“本座只擅杀人,不擅造人,况且纸人便宜好用,替换起来不心疼。” 他满眼写着“三件事干不好还干不坏吗”的敷衍,施颂真怀疑他是故意的。 真是睚眦必报,一点亏也不肯吃。 神主似是听到了她的腹诽,眼底笑意一闪而过,“容器就这一种,你爱用不用。” 说罢掀起一边眼皮,觑视她的反应。 施颂真很是花了点时间,才接受自己如今这副尊容。 纸做的身躯脆弱至极,遇火则燃,遇水则湿,风一吹能飘上二里地。 施颂真可不敢再踩在识海的黑水里了,晃悠悠飘去一块黑色的礁石上晾着。她将沾湿的裙裾和衣袖一点点拧干,便凝神捏指,打坐调息。 好在这片偌大的识海神力充沛,是极好的休养之地。施颂真东拼西凑,缝缝补补,竟也勉强搜刮出一成残存的灵力,咬牙拼一把,足够开启天机卷。 休息够了,施颂真唤醒天机卷,将灵力灌入其中,询问情花咒的解咒方法。 所窥天机越大,则付出的代价越大。 施颂真一连灌了几次灵力,直到快撑不住时,天机卷上才隐约浮现出数行小字。 据天机卷所言:情花咒来源于上古神明的诅咒,中咒者七情泛滥,五感敏锐,喜怒哀乐惧皆倍于常人。若想解咒,唯有将同样带有上古神力的神器种入己身,封印七情。而在修真逍遥界,七情与五行对应,如木主怒,火主喜,土主思,金主忧悲,水主惊恐…… 也就是说,施颂真若想解咒,则需先封印七情; 若想封印七情,则必须集齐具有“金木水火土”五行之力的上古神器,将其融于己身。 如今仙门百家分封而治,互有较量,寻一样上古神器已是十分难得,更遑论要集齐五行五样。 不过也算天无绝人之路,施颂真恰巧,知道其中一样的下落。 正思忖间,她孱弱的身躯再承受不住天机卷的反噬,灵力枯竭,嗤地一声被打回原形。 施颂真变回薄薄一张纸,虚弱无比,飘飘荡荡朝远方飞去。 前方白色焰火明灭闪烁,她竟又看到了那颗漂亮如星辰的碎片。 一股无形的力量牵引她朝光亮飞去,施颂真大惊:糟糕,自己这具纸人身躯不会被白焰灼成灰烬吧! 眼睁睁看着离光亮越来越近,施颂真拼命扇动双袖,闭眼惊呼:完了完了!自己才刚复活,怎么就直接火化了! 正此时,熟悉的光芒闪现,白焰消失,戴着黑色面甲的少年神祇飘飖现身眼前。 “本座好不容易打个盹,就听你在识海中闹腾,这么想死吗?” 施颂真刹脚不及,猛然被他吸去,一头扑进了少年清冷硬实的怀中。 磅礴的灵力瞬时将施颂真浸润其中,体内禁用已久的合欢宗功法正在蠢蠢欲动,叫嚣着要吸收采补。让重伤的她对眼前的纯净神力视而不见,不下于让一个饥饿濒死的人放弃满桌喷香鲜美的鱼肉佳肴。 正天人交战间,听闻清冷的嗓音自头顶传来:“下来。” 施颂真撑起薄薄的纸袖,又吧唧一声趴下,喘息瓮声道:“不好意思啊神主,我实在没力气。” 神主皱眉,嫌恶地将她从肩上撕下来,拎在眼前看了看。 近在毫厘的距离,少年浓密的眉睫根根分明,施颂真甚至能清晰地看见他墨色瞳仁中,自己那惊慌扑腾的小小倒影。 熟悉之感又涌上心间,她情不自禁去看他的眼睛。 他们是不是在哪见过? 念头一浮出脑海,她便清醒过来:这话听起来倒像是拙劣的搭讪。她出身无神之境,怎么可能和九天之上的神明相识? 又是情花咒的影响吗? 正失神间,神主一垂眼皮,面无表情将纸人弹飞。 他问:“怎么回事?” 施颂真在空中“之”字形飘荡,生无可恋道:“一不小心窥得天机,反噬自身了。” 神主哼笑一声:“活该。” 见施颂真半晌没有反应,他又觉得笑起来索然无味,不由敛目觑视她的动静。 她伤成这样,少说要将养一两个月方能恢复如初。 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了,死气沉沉的也无甚意思。她还是那副伶牙俐齿的模样更顺眼点。 神主换了个姿势打坐,百无聊赖地观察了许久,方闪现至施颂真面前。 下一刻,他以灵力为刃划破指尖,朝病恹恹的纸人额间一点。 施颂真顿感一阵充沛的暖意自额间升腾扩散,转瞬漫遍四肢百骸。反应过来时,她的身躯已然恢复如初,行动间甚至比之前更为灵活。 再低头一看,水镜中依稀倒映出她苍白的、涂着两抹厚重胭脂的陌生脸庞,但是黛眉间却多了一点红色的朱砂。 “这是……” 她好奇地摸了摸眉间的嫣红印记,“神明血?” “还算识货。” 神主淡然捻了捻指腹,那点细小的伤口瞬息愈合,完好如初。 施颂真略一舒展五指,便有淡色的灵光聚集在掌心,灵力已然恢复至她巅峰时的三成。 她心下感激,行礼道:“多谢神主相助。” 她这一礼行得十分认真,弯腰时可见耳后青丝垂落,露出雪颈一段。 玄溟神主颇有些受用,交叠双腿倚坐在虚空中,靴尖一晃一晃地勾着。 “本座可不是帮你,只是你在眼前飘来飘去实在碍眼,倒不如速速修复好元神打发出去,为本座上供功德。” “神主说得对,是该出去看看了。” 施颂真颔首思忖,请求道,“还请神主帮帮忙,放我出识海。” 听她真要走,玄溟神主晃动的脚尖微不可察地一顿。 “你要去哪里?” “回六欲仙都,我需要一具更完美的身体。” 施颂真垂眸一笑,决然道:“还有,拿回属于我的东西。” 连续不断的剑气拔地而起,转眼构筑成剑阵牢笼,将这只幼弱白狐困在当中。天山白狐不防,畏怯地退后一步,金色竖瞳紧紧盯着孟逢春。 “果然是守在附近。”孟逢春意料之中收回手,意兴阑珊。 不能人言的白狐伏于地面,眼神警惕而戒备。 “不用紧张,我并不是为了天山雪莲而来。”纯钧剑灵笑容温和,“如果我没有猜错,你应该就是谢扶舟?” 白狐一个激灵,喉咙间压着低沉咆哮,是狐狸的警告。 “我是纯钧剑灵孟逢春,你应该知道我。如果我没有猜错,你身上有淳于意下的两道禁制,所以无法修得人身,不能说话。” 孟逢春半跪在地下,笑意中带着诱导:“你应该也想到了,想要解开这个禁制,并不是非得淳于意本人不可。” 神剑剑灵能够斩断因果。只要孟逢春破坏白狐心脏处的契约,谢扶舟便能从淳于意单方面的奴役中得到解脱,重获天妖伟大的身躯。 白狐显然也想到了这一点,金色竖瞳亮起来。他犹豫一下,吐出口中雪莲,小心翼翼用吻部往孟逢春这里拱了拱。 “给我?”孟逢春捻着天山雪莲转了转。 白狐点点头。 “很好。” 孟逢春伸手进了剑气牢笼,顺着狐狸后颈摸了摸。空气中骤然浮出千千万万的纯钧剑气,一如现实中守护天山二十余年的纯钧剑阵。 “不用害怕,”纯钧剑灵低声说,声音中带着鼓励,“不会很痛的。” 白狐叫一声,翻身露出柔软的肚皮,那是他心脏所在,也是淳于意的两道禁制根源之处。 说时迟那时快!万千剑气倏忽凝为一道寒芒,瞬间削掉了天山白狐的头颅! 万剑归一! 鲜血飞溅,染红了纯钧剑灵的脸。年幼的白狐骤然睁大双眼。 他不明白,明明对方杀了自己轻而易举,为什么还要刻意与他周旋,故意误导他,让他以为自己将要得到自由? 白狐的脑袋砸落在地,粘稠血液将狐狸毛黏在一处。纯钧剑灵俯身,最后摸了摸白狐的脑袋。 “我说过,很快的,所以不会痛。” 通过浮川幻境考验的条件是再次爱上心爱之人,但孟逢春不允许施颂真再次爱上谢扶舟。然而谢扶舟只要活着,难保来日不会与施颂真相遇。杀了幻境中的天山白狐,这样才是一了百了。 无法通过浮川弱水的考验,施颂真便无法解开浮川河神的诅咒,不能想起十七岁以后的记忆,不会想起她曾爱上过谢扶舟。她会以十七岁的芙蓉剑形态重新长大。 而这一次,孟逢春会守在她身边,再也不会离开。 孟逢春从地上捡起天山雪莲,上面附着一点白狐鲜血。他微微皱眉,以神力震去上面血渍。虽然这朵雪莲只是浮川弱水的投影,并无真实药力,但它剔透美丽的模样和现实中并无差别,十七岁前的施颂真从未见过。 纯钧剑灵低头,清芬的雪莲香味扑面而来,带着一点冰雪的寒意。 “应该会喜欢吧。” 就像从前很多次那样,孟逢春归来前总会带上一束花,因为有人喜欢。每次施颂真都会将他的礼物插在床头的土定瓶中,等着晚风将花香送进梦里。 他将雪莲收入怀中,重新踏上下山的路。 一片混沌,只有火焰在熊熊燃烧。瓷灵忍受被火焰煅烧的痛苦,脑海里不断浮现的是别人的记忆。觉得活着毫无意义的湛卢剑灵,在迷茫颓废中遇见了愿意指引他的剑修少女。五湖四海之内,第一次有修者向永生的剑灵伸出手,许诺将会给予他以拯救。 “人的寿命有限,注定不能和你们剑灵一般长久。我不知道我能不能成为救赎你灵魂的那个人,也不知道我能活多久。但只要我活着一天,就不会放弃你,不会让你误入歧途。” 强烈的哀恸席卷瓷灵周身,那是宿主最疼痛的那一部分感情。王纯一眼睁睁看着记忆中的剑修少女展颜一笑,向她伸出手来。 “在我生命结束之前,你在我的保护之下。” “醒醒,王淳意,”青年声音哽咽,“我还在等你。” 瓷灵王纯一,在火焰中睁开了眼睛。 第 68 章 前尘(一) 剑灵和人寿数不同,注定无法长久。修者或飞升去往上界,或死亡被幽冥吞噬,没有第三条道路,神剑剑主也不例外。 早在相遇的最初,剑修王淳意便预见到分道扬镳的未来。她深知自己飞升几率渺茫,所以在最后一天到来时,湛卢剑主并没有觉得非常遗憾。意料之中的结局,只是比预想中的稍早一些。 但唐拓不能接受。 如果王淳意是寿终正寝,唐拓或许不会疯魔至此。然而湛卢剑主在中毒时被鱼肠剑主偷袭,命陨当场。被鱼肠剑灵缠住无法脱身的唐拓,眼睁睁看着王淳意的灵魂被千万怨鬼撕扯成碎片。 那一瞬间湛卢剑灵的世界就此寂静,他听不见其他声音,看不见其他人。视野中只有飞散的光点,那是王淳意最后的魂魄残留。 “再转一圈,再转一圈……真聪明!” 远远听到施颂真咯咯笑声,孟逢春没想到她这次睡的时间这么短,脚步不由得加快几分。然而他将要到房门前时,孟逢春忽然停住脚步。 为什么这里会有狐狸的骚气? “逢春?”屋内施颂真听出他的脚步声,靸鞋开门,“雪莲采到了?” 孟逢春没有立刻回答。他的目光落在榻上,一只通体白色的雪狐正在施颂真睡塌的被褥上打滚。蓬松的狐狸毛脱落,在空气中打旋如吹散的蒲公英。 是谢扶舟,禁制尚在未能修得人身的谢扶舟。 他已经杀了一只天山白狐,为何这里又有谢扶舟? “逢春?”施颂真试探唤道。 孟逢春回过神,没有回答施颂真的问题,反而伸手从她乌黑长发上拈走两根白狐狸毛。 “这狐狸是从哪里来的?” “刚捡到的。”施颂真乖乖低下头任他拈,“好像是从天山上偷偷跑下来的,溜到这客栈里,被我逮到了。你不觉得很可爱吗?” 斗笠青年脸上笑意淡去:“你要养他?” “逢春不喜欢他?”施颂真察觉到兄长的不悦,“可我们以前在草原上见过很多狐狸。” “我不是不喜欢他,是不喜欢你养他。”纯钧剑灵将挑下来的狐狸毛捏在指尖,一点点揉搓成粉末。 “……这有什么区别?” “算了,”孟逢春放弃掩饰,“我确实很讨厌狐狸。如果我这样说的话,颂真你会把它扔掉吗?” 施颂真皱眉:“为什么?没这个必要吧。我已经能自己养宠物了,逢春讨厌的话我会注意一点,不会让你们待在一块的。” 孟逢春打断施颂真:“问题不在这里。如果我让你在我和他之间选一个,你会选谁?” 他问得太过严厉,施颂真一时没能反应过来。她从没见过孟逢春这般疾言厉色,仿佛榻上打滚的不是一只狐狸,而是他的仇人。 “颂真,”青年声音重又柔软,“你会选谁?” 纯钧剑灵神情中带着恳求,仿佛生死悬于施颂真之手。施颂真当真傻眼了。多少年了,孟逢春一直是传授她剑术的师父,教她做人道理的兄长。他永远温柔永远斯文永远镇定自若,无时无刻不在为她指明前进的道路。 可如今目露哀求的孟逢春,看上去好像一只可怜的小狗,需要施颂真去拯救。 “当然是选逢春啊。”施颂真说。“……” 怎么说呢,施颂真抬头望向星斗密布的夜空。 说出来不怕人笑话,别看她现在这副模样,少时也是被称为“天才”的存在。她天资聪慧,学什么都很快,十五岁金丹已成,自创“婆娑万象”,十六岁修补上古阵法,建立金乌卫,是当之无愧的仙都明珠。 若非她从小因情花咒而格外怕疼怕苦,总是想方设法偷懒逃去游山玩水,灵力只怕还会更精进几层。 不过话又说回来,那时她并不知晓情花咒的存在,不知者无罪。 后来遇见奚长离,她脑子一热,半路改学昆仑心法,纵使自身体质与昆仑心法相克,她也依然咬牙突破了心法七境,炼出了属于自己的本命剑“情无恨”。这也就罢了,偏生她是个招摇的性子,整日拿着情无恨四处晃悠比试,弄得昆仑仙宗那群小辈对她又嫉又恨,好几次跑去奚长离面前告状…… 奚长离…… 施颂真心口窒闷。昆仑山上,真是白白浪费了几十年的光阴。 在昆仑山上几十年,施颂真早已习惯了旁人的轻视和质疑。 她眨了眨眼,司空见惯的语气:“神主也觉得我这个仙都少主名不副实,不堪大用?” 出乎意料的,这次神主的声音没有丝毫的轻视嘲讽。 “笑话,能召出本座的人,怎么会是无用之人?谁敢说你名不副实,摘了他的脑袋便是。” 施颂真怔愣,纸做的空荡胸口竟涌上一丝丝的暖意。 她捻指一拂,化去空碗,沿着月下云梯继续往上走。 “其实在我之上,还有一位师兄、两位师姐。” 或许是那一丝暖意作祟,施颂真第一次与人聊起自己的师门,“我家大师兄什么都好,就是太好女色,百年来拈花惹草欠下情债无数,惹来各族女子通缉追杀,故而他常年在外躲债,极少回仙都; 二师姐亦是修的合欢功法,少时有一朱砂痣,可惜对方英年早逝,二师姐便一直深居简出,连我也鲜少见她。我十三岁那年深渊异动,师门倾巢而出,二师姐负伤失踪,被一海族美男所救,那美男竟与她死去的白月光有七分神似,二师姐遂强取豪夺至仙都……” “……” 玄溟神主挑眉。他已经能预料到故事的走向了。 “后来海妖美男得知真相,写下一封绝交书愤而出逃,二师姐这才知晓美男已珠胎暗结,怀了她的孩子……” “等等。” 玄溟神主笑她,“这话本杜撰得未免太不严谨了些。你确定珠胎暗结的是海妖,不是你师姐?” “那男子是海龙一族的人,这个种族皆是男子产子。” 施颂真温声解释。在六欲仙都,一切皆有可能。 玄溟神主接受了故事的荒诞。 “……继续。” “总之,二师姐千里追夫,至今未归。” 施颂真顿了顿,继续道,“小师姐与我相处的时间最长,与我感情甚笃。我还走不稳路的时候,她便陪在我身边了,时常教我识字练气,与我同食共寝。她出身妖族,却性子清冷,更像个无情道剑修,我一直以为她不会对任何人动情,但我去了昆仑仙宗后,却忽然得到消息,小师姐要回族群去,同一个来历不明的男人成亲了……” 施颂真真不想提及后来的事。 总之,对于和昆仑仙宗联姻之事,小师姐一直不甚赞同;小师姐看中的那个来历不明的男人,施颂真也不敢苟同。 曾经的亲密无间似乎有了罅隙,话不投机,各奔东西。 “论实力,小师姐亦是根骨不俗,但她有自己的族人要保护,也有了心上人,不可能留在仙都。” 施颂真负手而行,竭力让语气轻松。 好在玄溟神主并未追问她言辞中的那点怅惘,总结道:“不愧是不禁‘六欲’的地方。这么说来,他们都是为情所困,无力承担重任?” “倒也不全是为情所困。” 施颂真晃悠悠道,“比如我师父,不动情不好色,只好赌。八十年前她与一人做赌,结果阴沟翻船,千年来第一次输,就输掉了五百年自由。” 随后师父跟着那人去了东海闭关,还不许徒弟们去赎人,此后音信全无。 施颂真总疑心师父是被人关进东海某座黑矿山里,没日没夜地挖灵石还债…… 她心算一番,颔首道:“估摸着她老人家再挖上四百一十七年矿,便能与我团圆了吧。” 玄溟神主漠然半晌,给出评价。 “你们师门的人,果真各个都是人才。” 施颂真深以为然:“好赌的师父,四散的家,还有一个破碎的我。” 玄溟神主表示理解:“你独木难支,无怪乎会被男人骗心骗命。” “……” 话刚出口,榻上翻肚皮的白狐忽然不动了。纯钧剑灵表面上不动声色,内心却在微微冷笑。 难怪,难怪谢扶舟能打破施颂真的惯例,在她身边停留这么多年。原来施颂真当真吃这一套。纯钧剑主要的不是师父也不是兄长,而是需要她拯救的弱小。 施颂真渴望自己被需要。 “既然如此——” “不过这有什么冲突的吗?” 孟逢春的手被拦住:“嗯?” “逢春是逢春,狐狸是狐狸,为什么非要选一个舍弃另一个?”施颂真将榻上的白狐抱起,“逢春对我来说很重要,可它也是我想要的同伴。为什么逢春一定要我放弃他?我需要一个理由。” 在纯钧剑灵面前时,施颂真总是格外乖巧。孟逢春鲜少见到她这般执着的一面,宁愿让他不高兴也要将谢扶舟留在身边。 斗笠青年沉默片刻,忽然转头离开了施颂真的卧房。 他忽然明白了,为什么浮川幻境会出现两个谢扶舟。纯钧剑灵杀死的天山白狐是浮川弱水创造出的幻影。然而在孟逢春杀死幻象之后,真正的谢扶舟也进入了弱水。 施颂真遇到心爱之人和谢扶舟是同一天,相爱的两人会进入同一个幻境。浮川弱水会将他们的记忆拉回到二十七年的那一天,重复二人相遇的那一瞬间:懵懂莽撞的天山白狐,猛然撞进毫无准备的纯钧剑主怀里。 想要施颂真无法通过浮川的考验,无法解开浮川河神的诅咒,孟逢春必须再次杀掉谢扶舟。这本不是一件难事,但看施颂真如今对白狐爱若珍宝的模样,他真的能找到机会动手吗? “剑灵无法代替剑主修炼出剑心,这是世间公认的铁律。但这条铁律不是完全无法打破,只是需要付出代价。千万年来从来没有剑灵这么做过,因为剑灵不可能会为剑主牺牲自己,所以大家才会这么说。” “什么代价?”穆元青追问。 代价是剑灵本身。神剑剑灵以剑契为引,将自身化为剑主的剑心,这是剑灵代替剑主得到剑心的唯一办法。施颂真眼睁睁看着孟逢春灵体崩散后又再次凝聚,混合二人因果化作她第二颗心脏。纯钧剑心震动,神力荡平施颂真的周身。 蔺虞南惨叫一声,原本壮大的灵魂忽又萎靡下去。她生前虽有渡劫期修为,如今却只有死后的部分残魂,哪里是纯钧剑灵的对手?漆黑阴影从施颂真口中遁出,望风便逃。 重新得到心脏的施颂真蓦然睁眼!眼前只有立在地上的纯钧剑,和落在地上的斗笠。神力汪洋般汇入施颂真丹田,瞬息净化了蔺虞南残留的所有死气,凝结成新的元婴。每一次呼吸都会有新的力量涌入,浇灌着施颂真原本枯竭的身体。每一次吐纳她的境界都在飞速上涨:筑基、金丹、元婴、大乘…… “从今天开始,我就是你的心脏,”孟逢春声音柔和中带着疲惫,渐渐低沉下去,“不用伤心,颂真。我们会一直在一起,永不分离。” 不管施颂真飞升还是死亡,他们都会永远在一起。十六岁的施颂真跪倒在地,将脸埋在孟逢春的白衣里,不能遏止地失声痛哭。 这就是,纯钧剑灵和他剑主的最终结局。 第 69 章 前尘(二) 穆元青深恨孟逢春。 夷安剑宗曾经的太上长老沦落至此,某种程度上全拜这位纯钧剑灵所赐。 不知从何时起,东陆有了金合欢的传说。他们说九阳山的业火里藏着一棵金合欢树,如果愿意用自己的性命作为代价和它结契,合欢树会救活你爱的人。 穆元青听过这个传说,并未动心。他的爱人虽早已故去,但他想要的不仅仅是救活已死之人,而是和她长相厮守。以一换一这种事,对穆元青来说不是划算的买卖。比起救活妻子,穆元青更想要自己好好活着。 在孟逢春出现前,穆元青从未想过去九阳山。 被施颂真从沉睡中唤醒,昔日踌躇满志的夷安剑修成了手无缚鸡之力的合欢花。穆元青仅剩的意识时而清醒时而模糊,唯有使命始终清晰如一:当契约的另一方使用他打开鬼道大门进入冥界之日,便是穆元青彻底解脱之时。 但施颂真并没有想要救活的人。 和金合欢结契的人大多心有不甘,施颂真却是个异类。她被崔若骗上了钩,才被迫和金合欢树结契。金合欢几次希望施颂真放他自由,施颂真却从未动摇,即便是知道兄长施陵恩已死,半点不像传闻中能为拯救东海牺牲自己封印鬼道的芙蓉剑。 穆元青几度灰心丧气。就在他将要放弃的关头,记忆中戴着斗笠的白衣青年,毫无征兆地出现在了宿主施颂真的面前。 宿主说他是纯钧剑灵,是她的兄长孟逢春。 “他走了?”穆元青的声音响起。 “走了。”施颂真将白狐重新放回榻上,“你还没有告诉我,让我这样做的理由。” “很简单,因为这只狐狸就是你现实的心爱之人。在你进入浮川弱水之前,你们到哪都待在一起。我认得他身上的妖气。” “就他?”“……这几年已经加重了仙都税收,连无妄河上的船费都没放过,每月还需抓人供你们吸食灵气,还想如何?把六欲仙都拆了,够不够你们用?” 夜弥天的声音很沉,全然不似往日和气。 博古架后,施颂真的心陡然沉至谷底。 “做生意讲究你来我往,不能光顾着你们抬价。前日答应我的事呢?” 夜弥天冷声逼问,“她的元神,还未找到?” 魔气里的人不知说了什么,夜弥天压低了声音:“找到尸首还不够,必须得到她的元神!只有亲眼看见师父的元神陨灭永不超生,我才能高枕无忧,坐稳仙都之主的位子。” 施颂真听得清楚,只觉一股滔天怒火席卷全身,烧到极致,反从指尖渗出一丝阴寒的冷意。 暴涨的舟河费,繁重的苛捐杂税,还有潜入仙都的魔气…… 这一切的幕后推手,昭然若揭。 至于夜弥天这样做的理由,抓来一审便知。 施颂真尚未行动,那团魔气却是感应到了什么,猛然窜起。 夜弥天被惊动,转身喝道:“谁?!” 伴随这一声低喝而来的,还有一招凌厉的杀招! 施颂真灵敏避开,遮挡的博古架霎时应声而裂,一片摧枯拉朽。 魔气见与夜弥天的密谋暴露,第一时间要逃。 施颂真飞身阻拦,却被夜弥天一剑横档,拖住步伐。 就这么一眨眼的功夫,魔气撞破窗扇逃窜,消失得无隐无踪。 这魔气修为不高,倒是颇为狡猾敏捷。 施颂真如今只有三成灵力傍身,还是纸做的身躯,分身乏力,索性先解决内乱,专心对付夜弥天一人。 她顺手扔出手里那本画了王八的书,格挡住夜弥天刺来的剑刃。书籍被剑锋震碎,纸页如雪花漫天,纷纷扬扬自两人间洒落。 “你是何人?如何进来的?” 夜弥天不慌不忙,依旧是一副和颜悦色的好皮相,“方才的话,姑娘听去了多少?别担心,只要姑娘实话实说,在下不会为难。” 杀意撩动帷帽面纱,施颂真反问:“仙都少主的死,也有你的一份功劳?” “你是师父的人?” 夜弥天做了然状,随即又自顾自摇头,“不对,师父留下的人早已清理干净。剩下的那个年纪尚小,没什么脑子,这会儿估摸着已经死在昆仑仙宗了吧。” 他一袭金冠紫袍,俨然一副“仙都之主”的做派,脸上再也没有做奴隶时的卑微怯懦。 施颂真看着这张熟悉年轻的脸庞,只感到了陌生和憎恶。 “既然是师父的人,那便不能留了。” 夜弥天收剑双手结印,没有给人反应的机会。 一股汹涌的煞气自他脚下四散,霎时黑雾滚滚,宛如野马奔腾而来。 施颂真见到这熟悉的术法,只觉荒诞可笑。 婆娑万象,夜弥天竟然用她创造的术法来杀她。 “婆娑万象,开!” 夜弥天睁目一指,煞气迅速吞噬周遭一切,朝施颂真扑去。 施颂真裙裾翻飞,纹丝不动,只在黑雾即将吞噬她的一刻轻启红唇,宛如复刻般道:“婆娑万象,开。” 果然还是本宗术法使用起来最顺手。她甚至不用抬手结印,那奔腾的黑雾有短暂瞬息的凝滞。 继而一股更为磅礴的力量如洪流反噬,将扩散的黑雾瞬间蚕食。夜弥天的幻境不攻自破,取而代之的是清水潺潺涤荡,紫莲朵朵生香,摇曳生姿。 一切发生在须臾之间。 夜弥天猝不及防被这股清澈的灵力击飞在地,口鼻溢血。他浑身沉重如吸足清水的棉花,连抬手反抗的力气也无,只能狼狈跪地喘息。 “婆娑万象”一旦开展,无异于识海外放,对卷入阵内的生灵及物品有着绝对的操控力。 可是,怎么可能? 夜弥天咬牙,不可置信地抬头:这个女子为什么会师父的术法,还运用得这般炉火纯青? “你心术不正,连婆娑万象也使得这般肮脏丑陋。” 那纤弱的女子踏着紫莲水面缓步而来,袖边灵鸟翻飞,身后星辰万里,“看好了,什么才是真正的婆娑万象。” 女子在他面前站定,帷帽垂纱轻舞,露出一张苍白陌生的、画着两坨可笑红晕的少女脸庞。 夜弥天没见过这张脸,但他明白,普天之下只有一个人能将第三境的婆娑万象施展到这般境界。 “师……父?” 夜弥天最怕的局面还是出现了,掩盖在锦衣华服下的卑怯显露无疑。 “如今再说‘我待你不薄’这种话,已无甚意义。” 施颂真抬指操控他坠落一旁的佩剑,剑指咽喉,“你与魔族合作了,为何?” “师父,徒儿……” “回答我!” 夜弥天咬唇,捂在胸口的手掌青筋暴起。 良久,他苦笑一声:“师父真的待我不薄吗?” 施颂真审视他:“说清楚些。” “师父不会以为把我从奴隶笼里买回来,替我拍拍尘土,给我一口饭吃,就是对我好,我就应该感恩戴德了吧?您知道一个任人凌辱、没有尊严没有地位的奴隶最渴望什么吗?不是您心血来潮的关心,不是无关痛痒的施舍,而是权势、力量,是将那些欺辱我的人踩进泥里,让那些瞧不起我的人对我俯首称臣!” 夜弥天缓缓直身:“可是您呢?您既没有珍宝法器赠予,也没有仙门秘籍传授,只会带我吃喝玩乐,只让我修炼一些基本的养身功法,和养一只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给两顿饭就摇尾乞怜的哈巴狗没什么区别,就连‘婆娑万象’,也是我偷学而来的赝品……” 话到这份上,夜弥天索性破罐子破摔,不介意多说两句实话。 “真正能给我力量的人是魔族,是他们助我登上高位,拥有今天的一切。” “所以你和魔族联手,要彻底扫除我这个障碍。杀了我还不够,连元神也要粉碎。” 施颂真平静说着,再次尝到了被背叛的切肤之痛。 回想她远去昆仑仙宗时,夜弥天长袖善舞,主动为她鞍前马后。他从一开始帮着处理一些宫中杂务,到后来将仙都大小事宜打理得井井有条,联络汇报,事必躬亲,一如既往的谨慎本分,不曾表现出丝毫不该有的觊觎僭越。 他用了五十年的时间一步步赢得众人的信赖,一点点获得代理仙都之权,却原来全是伪装。 直到此刻施颂真才看清,夜弥天的眼里竟藏了这么多的怨与恨。 五十年的蛰伏隐忍,真是难为他了。施颂真佩服。 “道法自然,见世间美好,方知何为‘婆娑万象’。你以前受过苦,心思太重,若我说不急于教你高阶术法,是为了洗濯你的心性,你定然不信。” 施颂真凝目,强忍住心口那丝异样的窒闷,“我再问你一句,魔族为何与你合作?他们的目的是什么?” 夜弥天抬起湿红的眼睛看她,一如多年前木笼子里那般惊惶破碎。 他问:“师父,你真的要杀徒儿吗?” “没错。虽然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但毫无疑问就是他。”穆元青诱导她,“如果想要离开这里,解开河神的诅咒,你必须再次爱上他。” “不可能!”施颂真断然,“我不知道我会爱上什么人,但我显然不会爱上一只狐狸。” 施颂真喜欢毛绒绒的小动物,不代表她会想和一只不会说人话的狐狸互许终生。 “不是普通的狐狸,是狐妖。如果我没有猜错,他现在已经具备了作为人的灵智,只是在装傻罢了。”穆元青说,“你可以帮他修炼出人形,到时候爱上他可能会容易点。” 施颂真怀疑看向床榻。白狐似是受了孟逢春的惊吓,从施颂真怀中跳下后,一直躲在床角瑟瑟发抖。 “你要是敢骗我,”施颂真声音柔和,“你就死定了。” 重新被两道禁制封印,失去十三岁后所有记忆的谢扶舟缩在床角。他不记得自己为什么会离开天山,出现在这个客栈,但他认得榻上那柄纯钧神剑,也认得孟逢春身上的气味。 不会错的。从方才进来又出去的白衣青年身上,谢扶舟闻到了熟悉的妖血气息。 是天山白狐的血腥味,中间还夹杂着雪莲的淡淡香气。 “所以你是真实存在的吗?”施颂真辨认着孟逢春的眉眼,努力想从虚幻中辨认出一点真实,“你是真的回来了吗,逢春?” 不要给我虚无的希望又重新剥夺,不要回来后又再次离开我。 孟逢春没有回答,只是微俯下身,将施颂真抱住了。 还有比这个拥抱更充分有力的回答吗?距离得这么近,记忆中模糊的温度忽然再次具体,青年呼吸悠长而温暖,微微吹动了施颂真顶上翘起的乱发。这么真实的触感,怀里真切拥抱着的温度,真的会只是幻境捏造的虚像吗? 天山白狐从施颂真膝上轻盈跃下。剑灵和天妖越过施颂真的头顶,隔着一段距离冷冷对视。 第 70 章 前尘(三) 天山白狐厌恶孟逢春。 按理说,孟逢春既是纯钧剑灵,谢扶舟便该有求于他。神剑剑灵是他绕过淳于意斩断契约的唯一希望。然而在看见孟逢春的第一眼,在目睹纯钧剑灵和施颂真亲密的每个瞬间,天山白狐的心头总会涌上一团暗火,烧得谢扶舟心头酸苦难言。 他厌恶纯钧剑灵,不仅是为了初见时孟逢春身上可疑的狐妖血气,更多出于直觉。这份直觉还告诉谢扶舟,孟逢春对他的厌恶同样只多不少。 如果谢扶舟敢向施颂真表露身份请求剑灵帮助摆脱契约束缚,孟逢春就敢在动手时“不小心”“失手”杀了他。 已经入春,天山脚下皆是粉色的花海。桃花压满枝头,错落有致地落在青色田野中,给满是冷意的北境染上一抹春色。屋顶积雪消融,檐下垂落的茅草湿哒哒地滴落雪水。半跪在榻上的施颂真推开窗,苍青的山脊没于天际,终年不化的积雪在云山后若隐若现。 明明是陌生的风景,施颂真却莫名觉得亲切,仿佛早已在此生活了许多年。微冷的桃花香气浮动在鼻端,脚边传来柔软的毛发触感,是天山白狐绕着施颂真的腿蹭来蹭去。施颂真俯身,点一下白狐湿漉漉的鼻子。 “我想过很久,你那天为什么要抛下我。如果是为了救人,你死之后,反而有更多的鬼魂通过鬼道逃入人间。如果你真的想要镇压鬼修救下其他人,就不该选择这么轻易地去死。” 谢扶舟眼神落寞:“后来我想起你曾告诉我,芙蓉九剑前九剑,全是孟逢春传授于你,唯有最后一剑是你自创。” 能施展出万剑归一的不一定是施颂真,也有可能是孟逢春。重创的天狐跌跌撞撞回到天山秘境,在温热的泉水中浮浮沉沉,满脑子只有一件事:如果施颂真是为了孟逢春主动让出身体,他竟丝毫不感到意外! 他为这份“理所当然”感到深深的悲哀。 施颂真心头剧震! 如果说辛世恭前番言语暗示,在赤霄剑灵心中不过掀起轻微涟漪,埋下一颗名为“怀疑”的种子;那么谢扶舟的质问,对施颂真而言绝不亚于惊涛骇浪!施颂真记起来了!她曾在梦妖幻境中见过谢扶舟的伤疤,确实是万剑归一没错。 所以施颂真先前从未怀疑谢扶舟“你曾在蓬莱给过我一剑”的说辞。除了她和孟逢春,施颂真没见过第三个会这招剑法的人。 她的心微微痛了起来,这次不是因为背叛。前世施颂真熟悉的谢扶舟,是捉摸不定的风。有时他能容忍施颂真的恶作剧,细心妥帖地照顾施颂真的起居,怎么闹他都不生气。有时却会因为奇怪的理由单方面跟施颂真耍小性子,必须要施颂真多亲几下才肯消气。芙蓉剑素来迟钝,难以揣摩出这只狐狸的真实想法,索性不去猜。 但耐心温和也好,傲娇自负也罢,前世的施颂真从未见过谢扶舟这般脆弱痛苦的模样。明明是晴天,谢扶舟却好似站在一场大雨里,金色竖瞳里满是湿漉漉的疲惫,固执地寻求一个答案。 “十五年前,你是为了孟逢春才选择离我而去的吗?”“……师父?” 手中的灵刀化去,白妙愣愣向前。 她不擅长读书识字,儿时师父教她念诗,她总记不住,一个人躲在角落里生闷气。师父便将她感兴趣的食物嵌入诗句中,做了些打油诗逗她开心。 只有师父知道这些打油诗。 “师父!” 白妙“哇”地哭出声来,猛地扑入施颂真怀中,一边哭一边语无伦次道,“夜弥天和我吵架,他说师父死了……昆仑山上好冷,我没能抢回师父的身体!呜呜我打输了,他们不肯把师父给我!” 她像个稚子般嚎啕大哭,哭得头发乱糟糟的,麻花辫上碎发一缕缕炸起,仿佛要将这数日的委屈一并道尽。 她还真去昆仑仙宗打架了?难怪受这么重的伤。 施颂真心头一软,抬手揉了揉她蓬乱的发顶。 “没事了,师父回来了。” 那些欺负你的人,师父也会一一讨教回来。 一刻钟后。 白妙蜷缩着身体,枕在施颂真腿上睡着了,眼睫上还挂着晶莹的泪珠。 施颂真有一搭没一搭地轻抚她的脊背,替她捋顺紊乱的经脉,享受着黎明前最后的平静。 说来惭愧,施颂真常年昆仑、仙都两处跑,与白妙相处的时日并不多,远不及夜弥天。 十年前她自昆仑仙宗归来探望,顺手救了一个脏兮兮、瘦巴巴的小乞儿,给了她一顿饭吃。 谁知小乞儿就赖上她了,怎么也不肯离开。施颂真启程时,小姑娘就踉踉跄跄跟在她的仙辇后跑,小野猫认主似的,怎么赶都赶不走。 施颂真见小姑娘虽呆滞迟钝些,根骨却是上佳,是极佳的修炼苗子,便为其取名为“白妙”,收为徒儿,贴身教养。 那时白妙还很年幼,看不出具体年纪,身上有人类混合兽族的气息,贪吃,力大无穷。施颂真猜测这丫头祖上或许有饕餮的血脉,否则谁家姑娘的肚子跟无底洞似的,用脸盆吃饭还喊饿? 白妙入门太晚,施颂真又常年在外,师徒俩总是聚少离多。 时隔多年再见,施颂真并不知白妙是何立场,有无被夜弥天同化,因而方才不敢轻易与她相认。 好在只是虚惊一场。 至少这世间,还有白妙这一抹温情陪伴着她。 玄溟神主斜倚在卧榻上,意料中师徒反目的戏码没有到来,反倒看了一幅师徒情深的画面。 屋内好像只有他是孤身游离在外,无甚意思。 他打破沉静,问道:“天亮了,你还不跑?” 施颂真这才将视线落回他身上,头一歪,反问道:“我为何要跑?” “你不能暴露你本来的身份,又在此大闹一场,六欲仙都的各方势力必定趁乱分羹,对你群起而攻之。” 玄溟神主抬指朝她虚虚一点,“以你如今的灵力,不跑难道等着被抓?” 施颂真轻笑:“我非但不跑,还要将夜弥天已死、六欲仙都易主的消息散布出去。” 说着,她还真的抬指捏诀,以灵力刻字传入水镜,将此消息传遍了整个六欲仙都。 她似乎总不按常理出牌。 讶然片刻,神主朗然轻笑,莫名的亢奋在眸底递染。他已能想象出天亮后,会有怎样一场腥风血雨。 待消息成功传送,施颂真才迎上神主探究的视线,狡黠一笑:“不过在此之前,我还需借神主所赐的纸人一用。” “以卵击石。” 玄溟神主嘴上不看好她,到底拿出袖中那片染有余温的剪纸,扬至施颂真面前,“可惜这样的好戏,本座看不到了。” 即便他现在只是真身分散出的一缕神识,在下界逗留久了,也会影响到此处的秩序。 是时候将这缕神识收回九天之上了。 “神主没发现吗?”施颂真突然问。 “发现什么?” “神主此次下界已有一整夜,而我这万象阁,却并未受到半分影响……当然,被你一掌拍坏的那个窟窿不算。” 玄溟神主自然发现了,只是一直懒得确认。 “我曾在古籍中看到过相关记载:山河承受不住神明的力量,故而神明非召神、历劫不能下界。否则众神时不时下来玩,轻则山河崩塌,重则凡间秩序摧毁,一切都会乱套。” 施颂真提唇,一双笑眼顾盼生辉,“那如果是我以言灵之力许愿,言出法随,让神主可以留在凡间呢?” 玄溟神主眸光微动,不禁想起她方才许下的第二件事。 “我要神主伴我左右,不可伤我性命。” 他原以为这只是施颂真在钻空子占便宜,这会儿细品之下,才发现另有深意。 伴她左右,不就得留在凡境吗? 也只有她才有这般雁过拔毛、舌灿莲花的本事。 “你胆子不小,敢钻天道秩序的空子。” 占天道的便宜仿佛是一件极有意思的事,玄溟神主低低笑出声来,笑得双肩一颤一颤,“趁本座心情不错,你的‘第三件事’是什么,一并说了。” “暂未想好。等我哪天想好了,再与神主说也不迟。” “本座神识可感应千里,六欲仙都各部已集结力量往你这里赶了。” 神主循循善诱,“不需要本座替你杀了他们?” 施颂真轻轻摇首,还是那句话:“我自己的债,我自己讨。” 不多时,窗纸上投射的晨曦渐渐由冷转暖,天光大亮。 施颂真找出一块金棕色的息壤置于混元玉鼎的符文中,取代了神女壤的位置。 如此便不会有人想到“死去的施颂真”会借神女壤复活,反正除了六欲仙都的掌权人外,无人知晓神女壤究竟是何模样,找一样同宗的神器替代再合适不过。 “妙妙,你从今往后不能叫我‘师父’了,而要叫小师叔。” 施颂真看向懵懂跪坐的白妙,问道,“方才我交代你的事,记住了?” 白妙睁着圆润的猫儿眼,用力点点头。 “好,随为师出去,清理师门。” 施颂真在心中默念了声“师父对不住,就容我狐假虎威一次”,随即抬手在脸上一挥。 待红雾散尽,她已变成了一位白发红衣的冷艳女子,正是她的师父——仙都之主柳云螭的模样。 而玄溟神主留下的剪纸人,则变成她原先那副小家碧玉的身躯。 如今她在明敌在暗,与其坐以待毙,不如以身做饵,将人引出来一网打尽。 “柳云螭”抬手一挥,带着白妙与小家碧玉走入晨光中,迎向阁外乌压压的人群。 “我不知道,”施颂真退后一步,茫然又惊痛,“我不记得了。” 趁谢扶舟分神之际,辛世恭抓住天狐破绽,一掌击向谢扶舟前胸。谢扶舟不闪不避,不过闷哼一声,便正面受了这一掌。辛世恭借势摆脱天狐束缚,眨眼向后急退百步。 灵力流转,融化了湛卢剑主周身冰雪。面色青白的老人剧烈咳嗽数声,勉强抬头:“你方才明明能躲,为什么不躲?” 以谢扶舟方才制住他周身经脉的雷霆手段,辛世恭几乎可以断定,天山白狐的境界已经远远凌驾于他之上。然而辛世恭已经到达人间修者的极限,再要往上,唯有飞升! 可已经能够飞升的天妖,为何还要滞留人间,眷恋不肯离去? 谢扶舟忍住痛苦,内视丹田。过了一夜,谢扶舟击碎的天妖内丹已然开始痊愈,如今受了渡劫期全力一击,终于重又开裂。九尾天狐心中稍定,不回答辛世恭的疑问,只是看着施颂真。 自施颂真死而复生后,谢扶舟还是第一次见到她情绪波动这般激烈,这般彷徨无依。即便是那日单枪匹马闯进新石城的婚宴,施颂真也不曾失魂落魄到如此境地。不过短短一句对孟逢春的质疑,对施颂真的打击竟比亲眼目睹谢扶舟和别人拜堂更重。 谢扶舟心下隐隐有了某个答案,但不愿承认。 “你想记起来吗?”他低头问,“如果想的话,我带你去找孟逢春,如果他还活着的话。如果不想,我们立刻——” “找孟逢春?你是说纯钧剑灵?”辛世恭冷笑一声,“说得倒是轻巧,你打算去哪里找他?” 唐拓拒绝选择辛世恭成为下一任湛卢剑灵,辛世恭无法从他那里得到长生之法,不得不将永生的希望寄托在其他剑灵身上。只是天下人人想活,要找到一个像唐拓一心求死的傻子可不容易。 西域挚情双剑向来双宿双飞,决不肯为辛世恭牺牲掉一条命去。而东陆沈雁归带着承影剑一起失踪,罪魁祸首极有可能是南国淳于意。辛世恭从前和淳于意打过交道,不愿贸然得罪这位他摸不清底细的南国国主。 前任纯钧剑主复生成为剑灵的消息传到天衍宗,辛世恭一瞬间明了,孟逢春应该还活着。除了唐拓之外,还有其他剑灵同样知道逆转因果的契约和方法。所以他才向龙渊发布针对叶雪衣的悬赏。辛世恭怀疑,叶雪衣的那颗剑心是剑灵神力的产物,并非靠自己修炼而成。 如果叶雪衣的尸体如他猜想一般,那就证明了一件事:纯钧剑灵孟逢春,其实从来没有死去过。 “既然施小友不愿和我交换因果,我也不会强求。”眼下天妖和剑灵联手,辛世恭将姿态放得很低,“只要施小友助我一臂之力,帮我成为下一任湛卢剑灵,我会给你足够的证据,找到你想见的那个人。” 施颂真一时间不知道该不该迈出这一步。她想知道真相,却不愿相信所谓的真相和孟逢春有关。然而她如果当真就此放弃,几乎将“我因为怀疑逢春所以不想求证”摆在明面上。 素来果决的赤霄剑灵难得犹豫,握剑时极为稳定的手指都微微痉挛起来。 温热的手掌覆盖而上,是谢扶舟。天山白狐用力握一下施颂真的手,很快又放开。 “我说过,如果你想知道,我会带你去找那个真相。如果不想知道,我们立刻离开这个地方,带着你的侄女一起。”谢扶舟声音很轻,“不要勉强自己。” 施颂真从紊乱的心绪中挣扎而出:“侄女?你是说——” 似乎是为了回应她的问题,浑身罩在斗篷里的女童深一脚浅一脚从暗处转出。施苏沅站在山间,仰头注视着这位有过一面之缘的姑姑,神情复杂。 施颂真看清眼前的事物,骤然失声。那是一只白狐的尸体,狐狸的白毛和雪地融为一体,只有红色的血迹格外清晰。可怕的是,这只狐狸的外形、爪牙、肌肉流向、甚至是气息,都与尸体前驻足的白狐殊无二致。 更大的问题在于,这具狐狸尸体上残留的伤口痕迹,分明就是万剑归一! 为什么幻境中会出现两只一模一样的白狐?为什么向来温和冷淡的兄长一定要致一只狐狸于死地?为什么穆元青会想借她的手杀了逢春?施颂真不明白。她忽然害怕起来。她爱着的,亲近的那个人,真的是她记忆中的兄长孟逢春吗? 谢扶舟低头,吻部凑在尸体伤痕处嗅了嗅。一样的气味、一样的毛发、一样的伤疤,就连那已经黯淡下去的金色竖瞳,也是一模一样。 没有人比谢扶舟更清楚,眼前已经僵硬的狐狸尸体,就是他自己。【你现在阅读的是 】 70-80 第 71 章 前尘(四) 做梦的人不会觉得自己不清醒,没被提醒的人不会发觉自己身陷幻境。早在与施颂真相遇之初,谢扶舟便已察觉到不对:他没有离开天山的记忆。 尚未得到自保之力的天妖,怎么可能会贸然进入人族群居之地? 然而这种怪异的感觉很快便散去了,某种外力迫使谢扶舟忽略这些疑虑,仿佛一切都是真实。直到此刻,面对自己尸体的白狐终于再也不能压下心头的困惑:被淳于意封印诅咒无法离开天山地界的他自己,为什么能进入新石城? 他和眼前的尸体,到底哪一个才是真正的天妖谢扶舟? “别闻了,”施颂真跪在雪地上,从身后将白狐抱起来,“我们回去吧。” 金合欢花称他会帮助施颂真离开幻境,但在发现他有意借自己之手杀死兄长后,施颂真不能再相信穆元青。而今在天山发现第二只白狐尸体,死因还是外人无论如何无法复刻的万剑归一,施颂真虽尚不明白真相如何,但至少有一点能够确信无疑。 无论幻境中的孟逢春是真是假,他都对施颂真有所隐瞒。这份隐瞒或许和施颂真失去的记忆息息相关。 她抱着白狐最后向北方看了一眼,风雪模糊了施颂真的视野,看不到天地的尽头。 没有人回答她。祖父祖母对此事三缄其口,从来都是草草带过。阿娘抚摸着苏沅的头发,说这样不好吗?如果爹爹去修行了,也许就不会碰见阿娘,那你们也不会出生了。哥哥苏潼不以为意,说修者天天打打杀杀,没准大部分死得比我们这些普通人还早,有什么好羡慕的。 安逸的生活终结于那个午后,施家来了一位不速之客。身材高大的青年走进家中,说要见施陵恩。但那日父亲去私塾授课去了,并不在家。阿娘煮了新茶招待客人,施苏沅在门边探头探脑地看。青年看见她,笑着招手叫她过来。 “你是天衍宗的修者?”施苏沅试探地问,“你认识我爹?”眼、鼻、舌、耳、生、死,是为六欲。 而六欲仙都有六部:鉴目司负责监察审判,天香司监管声娱宴饮经营,五味司掌管医毒营造,听风司掌管与各仙门的情报往来,少府司掌管钱财度支、万户生息,以及金乌卫负责拱卫仙都。 夜弥天的势力一倒,金乌卫和鉴目司群龙无首,施颂真现在急需帮手,扶植心腹填补空缺。 这十年间,夜弥天暗中运转,原使得先跟随施颂真的那批忠良失踪的失踪,流放的流放。 施颂真动用了天机卷的力量,查到幸存的几名下属下落。频频动用天机卷的后果,便是她头昏脑涨,几近虚脱。 好在六欲仙都堆金砌玉,财大气粗,有大把的灵丹妙药用来滋补她的身体。 施颂真一拂指间灵戒,化出装有滋补灵液的金丝玉葫芦。 她以拇指拨开软塞,仰首洒脱地连饮数口,浅碧色的香甜清液与红唇交映,下颌连接颈项的线条极为流畅柔和,吞咽时更添几分妩媚。 饮毕,她将下颌抵在葫芦嘴上,纤白的手指有一搭没一搭抚着罢工的奸商天机卷。 忙了一天,还有金乌卫统领的位置暂时空缺。 仙都安危至关重要,必须要尽快安插些合适可靠的人选。 正苦于无人可用,一旁啃菓子吃的白妙忽然“啊”了声,想起什么似的:“夜弥天在地牢里关了两个人。” 施颂真问:“关了谁?” 白妙显然不擅长记人名,捧着菓子想了半天,才慢吞吞道:“什么青、什么哥。” 玄戈与玄青。 施颂真脑中浮现出一对侍卫兄妹沉稳可靠的模样,眸色一凝:怎么把他们给忘了! 玄氏兄妹是早年间跟在施颂真身边的侍卫,妹妹性子冷傲果决,哥哥则面带疤痕,生得高大凶恶。两人都不苟言笑,看起来凶巴巴的,一向是仙都中能止小儿夜啼的存在。 后来施颂真入了昆仑仙宗,贴身侍卫无法随行,便将兄妹俩拨去了金乌卫。 没想到主仆再见,竟是在阴潮肮脏的锁魂狱中。 一只油光发亮的老鼠旁若无人地爬过,沿着血迹斑斑的石阶向下走到尽头,便可见一方浓墨般脏臭的水牢。 水牢阴稠无比,中心缚着一道披头散发的身影。 他的琵琶骨已被铁钩穿透,双臂被铁索吊起,一只手臂的关节不自然地扭曲着,显然是断了筋骨。更可怕的是,空气中有细微的电流声传来,滋啦作响,勾得人头皮发麻。 斫雷术,是修真界最折磨人的酷刑之一。 将雷系术法灌入铁索,顺着受刑者的伤口侵入四肢百骸,撕扯经脉。长此以往,受刑者轻则经脉受损沦为废人,重则在极度的撕裂痛苦中爆体而亡。 这种阴狠的手段显然不是仙都的风格,不知夜弥天从何处学来的,当真是下作至极! 约莫玄青是女子的缘故,状况稍好些,夜弥天并未对她用斫雷之刑,只是暂时封了她的灵脉关在水牢上的铁笼子中。故而她还有力气站起,满脸戒备。 施颂真将兄妹俩安全救出。浑身血糊糊湿透的玄戈捂着胸口呛咳,兄妹俩勉强撑地跪坐,警惕地打量来人。 他们并不识得施颂真如今的样貌,只在看见她腰间的仙都之主令牌时,目光逐渐变得锋利。 “玄戈,玄青。” 施颂真轻声开口,“可认得我是谁?” 玄青闭了闭眼,问了个不相干的问题:“听说夜弥天死了?” “是。” “欺师灭祖的东西,该!” 玄戈呸出一口血,笑道。 笑着笑着,他的目光又冷下来,盯着施颂真:“不管你是谁,别白费力气了。我们兄妹这辈子,只认一个主子!” 施颂真问:“你们知我为何而来?” 玄青切齿冷哼:“可恨我等辜负了少主所托,未能护好仙都,以致身陷囹圄,不能手刃仇人。” 闻言,施颂真心底最后的那丝谨慎迟疑也都烟消云散。 自己一手带出来的亲卫是什么品性,她最清楚。 “先别说话,我替你疗伤。” 施颂真先解了玄青颈上的封灵锁,随即切脉灌输灵力,试图修补玄戈惨重的伤势。 玄戈一身正气,冷然道:“休要假惺惺做戏,我不吃这一套……” “过来按住你哥。” 施颂真示意玄青帮忙,念诀化指为兰,放出婆娑万象第一境。 淡金色的光河绕腕而过,温暖和煦,如四月春光照亮阴暗潮湿的锁魂狱,灵力如涓涓细流淌进玄戈的伤口中。 玄戈僵住了,而后发疯似的挣扎起身:“婆娑万象……你怎么会婆娑万象?你是谁?你……” “闭嘴!别让我分神!” 施颂真一掌拍在玄戈肩头,不重,却足以让激动的病患冷静下来。 玄戈似乎猜到了什么,睁大眼睛,干裂的嘴唇嗫嚅着:“你是……你是……” “对,是我。这个秘密暂且不能让人知晓,所以请你安静些。” 玄戈立即闭紧嘴唇,不敢吭声。 “破成这个样子,这要怎么补?” 探查到他糟糕的伤势,施颂真难得蹙紧眉头,“究竟发生了什么,夜弥天要如此折磨你?说慢些,不必着急。” “说来话长,记得那是一个月黑风高的……” “长话短说。” “是。” 玄戈老老实实低下头,精简一番,将事情始末一一道来。 自夜弥天代理仙都诸事以来,一直在暗中扶植自己的势力,并想方设法地排挤施颂真留下的旧部,党同伐异。 玄戈所管的金乌卫首当其冲。 每次外出任务,金乌卫总是莫名遇袭,遑论夜弥天多有刁难,找各种借口革除了几名得力的副统领,使金乌卫损失惨重。偏偏他道貌岸然,每次出手都看似理由充足,金乌卫上下俱是敢怒不敢言。 一个月前,又有金乌卫兄弟无端失踪,上报的文书全被夜弥天扣下。玄戈一气之下去找夜弥天理论,却无意间撞见他身染魔气修炼邪术,二人遂大打出手。 玄戈声音几度哑涩:“是属下不察,中了埋伏,玄青为了救我,也失手被擒。后来外边传来消息,说少主已经……已经……” 玄青替他说下去:“夜弥天不急着杀我们,大约是想继任少主之位时以我们祭旗,震慑旧部。对了,他好像在帮魔族收集一些东西……” “什么东西?” “属下还未来得及探明,就被他所擒……是属下无能!” “连我都被他骗过去了,怎能怪你们?” 施颂真安抚道,“你们若能圆滑些,假意投诚,也不必吃这么多苦头。” “属下愚钝,未曾想那么多……” 玄戈涩声道,“少主的知遇之恩,我等没齿难忘。” 施颂真收回输送灵力的手,道:“好了,我已护住你的经脉,可保灵力不废。只是你伤得太重,受损的经脉需静养数月,方能彻底痊愈。” 兄妹俩挣扎起身要拜,施颂真连忙制止:“金乌卫只有交给你们,我才放心。你们若还想跟着我干,便早些将伤养好才是正经。” 说罢,她唤了几名金乌卫旧部,将兄妹俩抬下去养伤。 待人都走了,施颂真这才缓缓吁出一口浊气,这一天下来,算是将她好不容易恢复的四成灵力花了个精光。 她撑着膝盖起身,身形一晃,险些脱力跌倒。 白妙忙扶住她。 似乎觉得这样还不够表达自己的关心,小姑娘索性抄住施颂真的膝弯,轻轻松松将她整个儿打横抱起,眨巴着大眼睛问:“师父,你累了吗?徒儿送你回房休息可好?” “首先,我说过,你不能再叫我师父。其次,妙妙,身为仙都少主的我被你这样抱着,真的会很没面子。” 施颂真哑然失笑,歪头碰了碰白妙的脸颊,哄道,“放我下来,我自己走。” 回到寝殿,施颂真犹不放心,特意嘱咐白妙跑一趟五味司,多送些灵药给玄氏兄妹疗伤。 忙完这一切已是月上中天,施颂真梳洗完毕,穿着轻软的寝衣倒在那张阔别了十年之久的垂纱大床上。 这床以白玉为基,雕金嵌玉。床上铺着柔软的云丝锦绣,熏有合欢软香,躺在上面如睡云端,芳香阵阵,惬意至极。 终于不用睡昆仑仙宗那种硬邦邦的行军床了,施颂真总疑心那床硬得能将人的脑袋睡扁,也不知奚长离那人是如何忍下来的。 心口骤然一阵隐痛。 施颂真在锦被上打了个滚,拉起被褥盖住脸颊,闭目沉沉睡去。 青年手无寸铁,但气质脱俗,绝非凡俗中人。闻言他笑了笑,不答反问:“你是陵恩的孩子?不愧是父女,都是先天剑心。” 施苏沅第一次听说自己体质,呆呆站在原地:“我也是?” “不错,想要修行吗?以你的天赋,又是入道的最好年纪,未来成就不可限量。”青年逗她,“若是和你爹一样蹉跎岁月,当真是暴殄天物了。” “可我爹好像很不喜欢修行,”施苏沅有点雀跃,又有点担心,“他会同意吗?” “陵恩不愿修行,是因为他有心病。如果他过得太好,他会觉得自己有罪。你不一样,”青年摸摸施苏沅的脑袋,“只要你想,他怎么会反对?” 施苏沅似懂非懂:“那我哥哥可以陪我一起去吗?我们一样大,他也是‘入道的最好年纪’。我不想一个人去天衍宗,不然可能会想家。” 青年目光忽然幽深:“你有哥哥?他和你一般年纪?你们是龙凤胎?他在那里?” 后来施苏沅回想起那个眼神,总是暗暗心惊。青年乌发如木,眼眸漆黑如渊,看久了总会有种即将坠落深渊的恐惧感。 仿佛是在寂静的黑夜中寻找到了猎物,夜幕中亮起了野狼绿油油的眼眸。 “确实是龙凤胎,”幼年的施苏沅老老实实回答对方的问题,“大概是去后山捉蛐蛐了吧。他最近老跟孙小二那帮人一起,不怎么愿意带我玩,嫌我麻烦。” 青年若有所悟,坐不多时便起身告辞,说本来也只是路过,既然久等施陵恩不来,那也不必再等了。施苏沅满心记挂着要和兄长一块去天衍宗修行的事,打算先和施苏潼商量好了,再去磨缠父亲求他同意。 没想到那一天晚上,施苏潼并没有回来。 他失踪了。 “轰隆”一声巨响!简直像是天塌了一样。惊醒的施颂真浮上水面,神思混沌间还未擦干脸上水渍。一只白狐从天而降,直挺挺摔进施颂真的浴桶。 水花四溅! 窗户被狐狸撞出一个大洞,寒风从外间席卷而入。这么大的动静,左右竟没有一位旅客听见。客栈内依旧寂静如死,仿佛这座楼里只有施颂真谢扶舟两个活物。 大朵大朵血花自水下绽开,施颂真眼皮一跳,急忙将湿淋淋的白狐从水里捞出。原本应该乖乖守在门外的狐狸气息奄奄,腹部的白毛已被伤口渗出的血液染红。 这次伤口平平无奇,看不出剑招的路数。但伤口上残余的气息,分明就是逢春! “逢春?”施颂真声音轻而冷,“是你吗?” 没有人回答,只有夹杂雪粒的寒风从墙壁上黑洞洞的缺口倒灌而入。 第 72 章 前尘(五) 孟逢春意识到,他中了谢扶舟之计。 浮川弱水的雪莲已被摘走,施颂真此行必定无功而返。但孟逢春太了解施颂真了,她不是会轻易放弃的人。 施颂真自小在孟逢春身边长大,平日行事虽然极力模仿纯钧剑灵的温和从容,但实际个性极度自我偏执。她下定决心要做的事,没有人能阻止。 从前这孩子在他面前总是乖巧听话,不会有半分忤逆,那是因为年少时施颂真的世界里只有孟逢春,不愿因一时叛逆叫兄长伤心。但在幻境中,不记得谢扶舟的施颂真已几次三番为这只狐狸违拗孟逢春的意愿。 “我爹让我带他去我哥常玩的几处地方,都没有他的踪影。他的玩伴都说斗完蛐蛐他们就散了,我哥应该早就回来了才对,村里乡亲说那肯定是被花子拐去卖了。”施苏沅倚着靠枕,“我爹大病一场,几乎下不来床,只说是报应。” 施颂真默然。不知道施颂真过往的苏沅继续说:“我想天衍宗身为中州第一宗门,找人定然要比我爹方便些。只是父亲性格执拗,从前拒绝了天衍宗的橄榄枝,如今却又有求于他们。我担心他拉不下那个脸,所以瞒着爹娘独自去找了天衍宗的养育堂。我说我和我爹一样,是先天剑心。如果他们能帮我找回哥哥,我愿意一辈子奉献给天衍宗,报答他们的恩情。” 天衍宗养育堂离施家甚远,待苏沅两条小短腿赶到时,已经入夜。留守堂主满口答应会派人帮忙找,留苏沅在堂中小住一晚。第二日却抱歉地告诉苏沅,他们没能找到施苏潼下落的半点线索,帮不了这个忙。 “我当时没有怀疑过他们,只是万念俱灰。如果连天衍宗的仙人都找不到我哥,那还有谁能找到?” 说到这里,苏沅古怪地笑一声,施颂真却从她的笑声中听出一点鼻音。赤霄剑灵忽然有种朦胧的、不祥的预感,但是无法用语言说明。 “后来呢?”坐在床边的她轻声问。玉阶前,仙都六部之人严阵以待,各怀心思,俱是想看看能斩杀夜弥天夺权的人究竟是何方神圣。 见到那袭白发红衣的身影迤逦走出,众人愕然,随即炸开了锅。 “是仙都之主!” “怎么会是尊主大人!她老人家不是已经退隐东海,多年未曾入世了吗?” 施颂真毕竟顶着师父的尊容,一改以往跳脱随性的步态,颇为霸气地大步向前。 “都来齐了?” 她扫视阶下一张张或熟悉或陌生的面孔,面色一凛,冷声呵笑:“诸君这是连自家人都不识得了。见了本尊,何不跪拜?” 此言一出,一半仙都旧部俱是慑于其余威,纷纷跪拜道:“属下拜见尊主!” 另有一半人仍旧站着,其中有新面孔壮着胆子问道:“不知夜司使在何处?” 这些人果然是夜弥天所辖的鉴目司部众。好得很,这么急着为他们主子出头。 施颂真扯出一抹讥笑:“夜弥天里通外敌,僭越犯上,已被本尊肃清。怎么,你们要抱不平?” 那群人鬼鬼祟祟地鼓眼努睛,明显持怀疑态度。 他们互相交换了个眼神,便有一个副使模样的中年男子暗中掐指凝气,将万象阁檐下倒悬的一面水镜转向施颂真。 水镜即刻将她的容颜投射至空中,众目睽睽之下,白发红衣的女子唇畔带笑,目光冷冽,容貌没有丝毫的变化。 “怎会如此?难道真的是仙都之主回来了?” 夜弥天的部众骇然变了脸色。 施颂真没给他们后悔的机会,抬手一挥,汹涌的灵力化作迅疾箭矢,将空中水镜连同那名掷镜的副使一同击了个粉碎,半点残渣都没留下。 眼下谁还敢质疑“阶上之人就是柳云螭”的事实? 一时众人惶然下跪,几个老部众更是激动得热泪盈眶。 “仙都少主遭逢变故的事,想必诸位已经知晓。吾虽隐居东海,却不能坐视有人伤我徒儿、辱我仙都,故出关清理门户,诛杀通魔叛贼夜弥天及其同党。然本尊大道未成,不可长留此处。仙都不可一日无主,从今往后,这位……” 施颂真顿了顿,将面无表情站立的纸人版自己推向前,继续道,“这位本尊的关门弟子师晚晚,便是新任的仙都少主。诸位可听得明白?” 众人哪敢听不明白?忙抱拳称“是”。 “甚好。望诸君引以为戒,日后再有人心生僭越……” 施颂真一掌震碎白玉雕栏,霸气道,“有如此玉!” 众人头也不敢抬,忙伏地跪拜。 趁大家都忙着磕头的功夫,施颂真飞快转入廊柱后,抬手一挥变回小家碧玉的模样,将那纸人替身收回袖中。 待她再从廊柱后走出时,便已取代纸人的位置站在那儿,俨然又成了仙都新任少主师晚晚。 众人磕完头再起身时,赫然发现仙都之主柳云螭已然归去,只留下那个不发一言、看不出实力的柔弱新少主。 虽说这个新少主是仙都之主的关门弟子,但毕竟没见过面,比不上颂真少主与他们的感情深厚。 一时大家皆是愣愣杵着,不知作何反应。 施颂真也不急着立威,只悄然唤醒灵台中的天机卷,咨询了魔气辨别的方法,便缓步走下台阶。 众人自觉让开一条道。施颂真拢袖穿梭其中,审视众人。 她循着指引行至一名低头垂首的金乌卫面前,灵台中的天机卷忽而一亮。 果然,金乌卫中也混入了潜藏的魔修! 施颂真眸色微变,近距离释放灵力控制住此人。她现在无需刻意隐瞒自己的招式,又得神女壤加持,出手又快又狠,众人还未反应过来,那名金乌卫已被一掌拍出原型,化作魔气逃窜。 施颂真施法追击,只见一道白光噼里啪啦闪过,正中那团逃窜的魔气。 魔气来不及哀嚎便化作灰烬,鉴目司的其余部众见大事不妙,顿时乱了阵脚。 这些人一个都不能留。 施颂真指尖灵力化作利刃,解决掉两人,继而看向一旁含着饴糖犯困的少女,笑道:“妙妙,干活了。” 白妙猛然清醒,抬手幻化灵刀飞身阶前,几个起落间,便切菜瓜似的将那群叛徒收割。从出刀到收势,仅在一盏茶的时间内。 魔气消散,众人这才如梦初醒。 “原来真有魔族细作混入!” “夜弥天这竖子,真是枉费颂真少主对他的悉心栽培!” 施颂真当场诛杀魔修细作,既亮明了实力,又解决了一大威胁,目的已然达成。 她拂尘般拍了拍手,这才发话:“我不似前任少主心软,对吃里扒外的东西绝不手软!如今匪首已除,仙都百废待兴,各位还有什么话要说?” 留下的人中有中立派,也有施颂真先前的死忠部众,不肯轻易易主。 一时沉默,谁也不敢率先表态。 施颂真对此早有预料,转身看向阶前困倦发呆的白妙,悄悄使了个眼神。 白妙挠了挠脑门,随即会意。 她快步跑到施颂真面前,直挺挺扑通跪地,而后以一个夸张的、顶礼膜拜的姿势,五体投地喊道:“属下愿誓死追随少主,属下愿誓死追随少主。” 语气毫无感情,姿势格外浮夸。 好在这番表现反而有一种“迫于淫威不得不低头”的荒诞感,众人反而不觉异常。见最强战力带头表态,众人也纷纷缴械下跪,齐声道:“属下愿誓死追随少主!” 金色的晨曦洒下,微风拂过,紫羽金合欢枝叶婆娑。 施颂真旋身接受众人跪拜,缓缓抬起纤白的手掌,似乎要抓住穿过指缝的那缕光,感受这久违的温暖。 夜弥天扎根仙都几十年,同党恐不止今日这些,必定还有漏网之鱼潜伏他处。 施颂真并不急于求成,今日拔除了大部分逆贼,又以新身份重新坐上了仙都少主的位置,已是足够。 至于其他的杂碎,她等着他们按捺不住,自投罗网。 苏沅面无表情,仿佛脸上罩了一张面具:“后来我回到家里,发现阿爹躺在棺材里,像是睡着了。我娘劈头盖脸打了我一顿,又抱着我痛哭。她说父亲是因为我才会死的。他以为我和哥哥一样失踪了,以为我被花子拐了,不顾病体发动所有乡亲出来找我,自己却失足摔进了沟里。” 她眼中忽而蒙上一层薄薄的泪水:“郎中说,他是被活活冻死的!” 春去秋来,施苏沅每次想起那一天,总是恨到夜不能寐。她恨那个带走兄长的人牙子,恨那个只会画饼关键时刻却帮不上忙的天衍宗,恨那天夜里没留条口信便离家出走的自己。 要是爹爹没有成家,没有他们这两个拖累,顺利入道修行,怎么会在荒郊野外硬生生冻死呢? “这和你没关系,”一旁抱胸的谢扶舟忽然出声,“你也说了,是你爹拒绝了天衍宗的橄榄枝不想修行。他拒绝在先,有了你们在后。是他自己的选择,怎么也怪不到你们的出生上。” “不过离家之前没留口信,确实是你错了。”施颂真不赞同地纠正,“以后记得要改,不能再犯。” “有什么要改的?我已经没有家了,也没有需要留口信的人。”苏沅凛然,“我爹死后,我娘改嫁。改嫁夫家的婆婆讨厌我,连带讨厌我娘。每次看见我吃他家的饭,总会给我娘难堪。于是我离开了汉中,四处流浪。路上碰到曾经的同乡,他会一点引气之法,带我入了修道之门。” 最后她带着对天衍宗的怀疑,去往南国龙渊。苏沅听修者说,龙渊是刺客之乡,只要完成他们的悬赏,龙渊就会完成刺客的一个心愿,不管这心愿有多夸张。 而施苏沅的心愿,就是找回兄长施苏潼。 “我以前从没听爹爹说过我有姑姑。”施苏沅从床上爬起,便要在榻上跪下,“我不知道施前辈是否和我阿爹有什么旧怨,但如果施前辈还能念一点骨血亲情,求求你救救我哥哥!这么多年不见……我怕他已经死了!” 柔和的灵力托住女童的身体,苏沅只觉身体一轻,重又倒在靠枕上。 “辛世恭既然那么说了,那你哥就一定没死。”施颂真没有受她的礼,“按照他的说法,唐拓希望你哥能成为下一任湛卢剑灵。如果他没成为剑灵,唐拓留他还有用,不会轻易杀了他。如果他和我一样成了剑灵,那就更不可能死了。” 因为神剑剑灵,是不死之身啊。 “那施前辈……” “我会尽我所能救他,你不必担心。”施颂真把苏沅按回被子里,“你现在要担心的,就是养好你的伤,赶紧退烧。烧久了容易变傻。” 为了混入天衍宗,苏沅用了一点苦肉计。然而天衍宗内大能众多,她没信心能用那点蹩脚的障眼法瞒住天衍宗修者,因此她的伤口和高烧是实打实的。不过用了一些虫子,好让溃烂的伤口看上去更加可怖罢了。 “我不相信天衍宗!”施苏沅一把攥住施颂真的衣袖,“如果我留在这里,辛世恭一定弄死我的!我要和施前辈一起去救我哥哥!” 施颂真还没说什么,谢扶舟先皱起眉。他站在施颂真身后,用一个极具恐吓意味的目光威逼施苏沅松手。 “辛世恭不敢对你做什么,因为这样对他没有好处。他要的是长生,不是敌人。”施颂真没注意到二人眼神官司,“如果害怕天衍宗对你下手,可以随我们一块去救你哥哥。” “但在这之前,你得先把身体养好,我不想带着一个累赘。”施颂真站起身,“先把药喝了。如果你能在明天天亮前退烧,我就带你一起去。” 屋门在身后“吱呀”关闭,施颂真身后,天妖谢扶舟忽然说:“我以为你会拒绝辛世恭。” 时隔多年,施颂真记忆中的施陵恩早已面容模糊。曾经世上最亲密的双生兄妹,感情被时间和距离磨灭,只剩下血缘。而在施颂真死而复生后,这一点联系终于也不复存在。 施颂真恍惚想起,在被爹娘舍弃的时候,她其实是恨过施陵恩的。恨爹娘为什么选择卖掉她而不是哥哥,恨哥哥当初为什么不愿挺身而出换掉她。 “来确认你有没有从这个幻境里出去,没想到你居然当真还被困在这里。”孟逢春在屋里转一圈,“当初你对我说,你愿意为和王淳意厮守付出任何代价,即便是死。可如今幻境里的王淳意已经死了,你却依然没有完成考验。” 如果唐拓没有变心,那他早在和王淳意相爱的时候便能通过浮川弱水的考验。然而眼下幻境里的王淳意已死,唐拓身上的河神诅咒犹存。 只有一种解释了。 唐拓皱起眉:“幻境?考验?你在说什么?” “还没明白吗?”纯钧剑灵回身,银白眼眸里骤然涌出一团灰雾。 “现实世界里的你,爱上那个瓷灵了。” 第 73 章 前尘(六) 和施颂真认知不同,孟逢春并不是乐于助人的个性,也不关心别人的恩怨情仇。纯钧剑灵永远温柔关切的表面下,藏着的是一颗冰冷坚硬的神剑之心。 因此即便他早先看出唐拓对瓷灵王纯一有所移情,也从未出言提醒。唐拓执意去死,而孟逢春追求的是飞升。二人选择虽背道而驰,但本质上都是对剑灵命运的否定。 多一个同行的唐拓,离经叛道的路上也不至于太过寂寞。 “依你所言,这里只是我的记忆,并不是现实?”唐拓声音艰涩,“真正的我不仅没有找到淳意,还爱上了她的瓷灵?” 得到湛卢剑灵的承诺,施苏潼松口气,原本紧绷的身体骤然松弛下去,气息忽而紊乱。唐拓眼睛微眯,忽然抬脚,将施苏潼一脚踹开去! 施苏潼不防,喷出一口血,在地上翻滚停下。粗粝的砂石挫开他的脸颊,狭长的伤口中流下血来。 “太松懈了!”唐拓声音中带着淡淡的恨铁不成钢,“你这样要学到何年何月?” 他已决心成人后自戕,去幽冥寻找王淳意的亡魂,施苏潼是他选定的下一任湛卢剑灵人选。孩童身具先天剑骨,是最适合剑灵容器,能大大提高互换因果的成功率。可他找到施苏潼的时候,少年不曾修行,不通剑法,手无缚鸡之力。即便唐拓将神剑送到他手上,施苏潼也不会用。 未来的神剑剑灵不能是什么剑法都不会的毛头小子,不然有损湛卢威名。在唐拓离开前,他已决定将湛卢剑法尽数教给施苏潼,不得已在人间蹉跎至今。 令他失望的是,施苏潼虽然天赋不错。但和当年的芙蓉剑相比,依旧难以望其项背。要施苏潼将湛卢十七剑阵领悟透彻,少说也得三五年。 但唐拓等不下去了。 施苏潼勉力支撑起上半身。他没有睁眼,咸津津的汗水不允许他这么做。少年合目盘坐在地上,平息吐气,稳定了翻涌的气血。唐拓微露赞赏之意。他待要说些什么,忽然抬头向谷外看去,有一道气息正在迅速靠近清凉谷。 是辛世恭。六欲仙都位于逍遥境以南,东邻妖界,西接鬼蜮,一条神仙不舟的无妄河将它与仙门百家割裂开来。 此刻,无妄河上雾茫茫一片,一叶扁舟悄然横舟。船桨划破水波,宛如在画卷上拖出一条长长的墨痕。 舱室中井然摆放四张小案几,置有香炉屏风,颇为风雅,只是此刻却空无一人,冷冷清清,唯有船头甲板处立着一位客人。 那是一名头戴帷帽的少女,背影极为窈窕纤细,一袭素衣迎风翻飞。她拢着双袖,没有持剑,身上气息极淡,看不出是凡人还是修士,宽大袖口中露出的一截皓腕苍白若雪,毫无生气。 身着蓑衣斗笠的船夫在船尾摇桨。 他在此摆舟多年,什么客人都见过,自然不以为奇,主动搭话道:“姑娘舟河是去做生意,还是走亲?” 白色的面纱拂过唇瓣,施颂真笑道:“回家。” 竟是仙都中人,船夫有些讶然:“如今鲜少有人舟河了,老夫空闲了数日也才见着您一位客人。都是出城的多,进城的少。” 施颂真轻声问:“为何?” 六欲仙都是修真界少有的极乐净土,千年繁华,软红香土,往来经商享乐的人络绎不绝,多少修士趋之若鹜。即便如今遇上隆冬淡季,也不该如此冷清。 “如今天下不甚太平,哪还有什么真正的净土?” 船夫长叹一声,没忍住多说了两句,“贵客听说了吗,前几日在昆仑仙宗,有人召神成功了。” 施颂真目光一凝:“好像是有这么回事。” “召神的那位,便是这六欲仙都的少主大人。那神明脚踏万丈金光,自九天而来,眨眨眼就削了昆仑两座雪峰,引得山峦崩裂,伤昆仑剑修无数,就连云之君也不曾幸免。” “云之君”便是奚长离的道号。 “杀性如此之大,这哪里是召神?分明是邪神。” “邪神?” “可不是吗?据说是因仙都少主走火入魔,沾染上了魔物,这才连累昆仑仙宗遭此一劫。” 船夫啧啧摇头,言辞多有后怕惋惜,“她自身也遭到反噬,万剑穿心,横死当场。消息一传出来,六欲仙都恐怕愈发不太平了,贵客此去,定要当心。” 走火入魔,反噬横死…… 施颂真抿了抿唇线。昆仑仙宗那群粉饰太平的伪君子,是这样说她的吗? 正想着,浓浓白雾中隐约显出一线青灰色的轮廓。 “姑娘,船将靠岸,劳您将船费结一下。” 船夫停了桨,伸出食指交叉比了个数,“十颗中品灵石。” 十颗灵石? “以前不是三颗吗?” 施颂真记得自己主持仙都数十年,舟河费用一直没变,怎么现在涨得这般厉害? “那是以前啦,如今这地界……哎,不好过啊。” 船夫欲言又止,似有难言之隐。 施颂真换了纸人身躯,两袖空空,便诚实道:“我现在没有钱。” “没钱?这可不行。” 船夫敛了笑,正色道,“姑娘应该知晓无妄河底藏着什么,若无小老儿撑杆,当心兴风作浪,翻了船。” 仿佛印证他的话,方才平静的河面顿时波澜四起,如沸水气泡,将小船顶得左摇右晃。 施颂真稳住身形,墨染的眸子投向沸腾的水面,一扬唇线道:“船家莫急,我这就去取钱。” 取钱? 小船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去哪里取钱? 船夫正纳闷,却见那少女足尖一点,飞身投入江面。 船夫目瞪口呆,慌忙倾身一看,只见浑浊的水柱自河底而起,如灵蛇盘旋空中,而那少女的身形宛如纸蝶轻盈,灵活穿梭于水柱的夹击之间。 这水柱里藏着无妄河特有的一种妖物,名为七情虫,顾名思义,便是以人的七情为食。因无妄河毗邻六欲仙都,这里不禁七情,欲念杂重,便吸引了不少七情虫来此定居觅食。 这妖物常年隐匿水底,每隔一段时间便会跃出水面作祟,惊吓舟河之人。舟河之人越恐慌,它便越是壮大,也闹出过几条人命。 施颂真镇守仙都时曾带人镇压过七情虫,河面上很是太平了一阵。怎料十年未归,它们又开始兴风作浪,不知吃了些什么,体型和破坏力都更甚当年。 如今施颂真不能用剑,灵力只恢复三成,还要提防河水打湿纸做的身躯,多方掣肘,斗了一盏茶的时间方擒住水柱中的黑色妖虫。 五指一捏,那疯狂扭动的妖虫瞬时化作一滩浓墨炸开,只留下一颗珍珠般莹白光洁的妖丹。 该说不说,捏东西的感觉还挺解压的,无怪乎玄溟神主总喜欢将别人的脑袋当纸壳捏着玩。 施颂真翩然落回船上,单手将妖丹交予船夫。 “此物充当船费,可够?” “够了够了!” 船夫手忙脚乱地双手接过莹珠。七情虫的妖丹能使人于水下呼吸如常,可比十颗中品灵石贵重多了。 这少女究竟是何人? 看上去一副病恹恹的模样,灵力也不算出彩,却敏捷果敢得很,似乎对无妄河的一切了如指掌。 船夫将妖丹收入囊中,继续摇桨道:“小老儿方才无意冒犯贵客,只是摆舟规矩如此,还请贵客勿要见怪。观贵客如此本事,恐踏浪过河也不在话下吧?” 施颂真抬起溅湿的手指,有些为难:“会打湿身体。” 那纤纤玉指晾在风中,如雨水打湿的白茶般苍白透明。微风拂动她遮面的垂纱,露出的尖尖下颌亦是纸白之色,更显红唇靡艳。 不稍片刻,船已靠岸。 施颂真道了声“多谢”,便飞身下船,如轻巧的纸蝶翩跹而去,消失在浓雾之间。 六欲仙都入口处沿用的,仍是施颂真十六岁那年修缮的上古护城阵法。 时隔多年再次触摸到自己一手缔造出来的阵法结界,感受掌心下熟悉的符光流动,她心间涌上一股久违的暖意。 出入阵法要有专门的符令,但这对阵法的缔造者来说,并非什么难事。 施颂真熟稔地打开一道口子,缓步踏入阵中,阵法的流光在她身后悄然合拢,恢复如常。 排山倒海的繁华喧闹瞬间扑面而来。 正值日落黄昏,落日熔金,暮云合璧,一座绵延不见尽头的仙城如金粉画卷铺展眼前。 和昆仑仙宗的清冷素净不同,这里金碧辉煌,花木扶疏,飞阁流丹更兼雕梁画栋。头顶画桥如彩练凌空,错落的高楼浸润在金红的余晖中,风一吹,檐铃叮当,欢声如浪。 目之所及,一派泼天富贵的极乐盛况。 这里并无种族之分,人妖之别。所见之处既有有凡人当垆卖酒,亦有山精野怪结伴而行,酒楼上斜倚着几名妖族,男的俊秀风雅,女的妩媚多情,正朝着楼下的年轻修士抛媚眼儿,有几个胆大的女妖更是凌空而舞,涂了嫣红丹蔻的裸露玉足上,金铃叮当作响,引得众人抚掌叫好…… 施颂真心口一阵熟悉的躁动,忙避开视线,惟恐引得情花咒发作。 “六欲仙都,你可知何为‘六欲’?” 道旁的货郎摇着拨浪鼓,正在与来人高谈阔论,“眼、鼻、舌、耳、生、死,六欲未净,是为六欲仙都。修仙成神要断七情绝六欲,而这里的人六欲俱存,自然也就飞升不了。” “不错。” 饮茶的锦衣男子帮腔道,“除了无法飞升,此处闭目是温柔故里,睁眼是红尘万丈,没有仙门层层压迫,没有高低贵贱之分,不是仙境胜似仙境。故而这里虽是无神之境,却敢号称‘仙都’。” 见到熟悉的草木街景,施颂真只觉恍如隔世。 她终于回家了。 走在熟悉的地盘,心情总是格外愉悦些,施颂真并不着急回宫,置身于热闹的烟火气中,仿佛要将身上残存的冰雪寒意涤荡干净。 她路过货架,不由停下脚步,目光落在几串嫣红的糖葫芦上。 糖葫芦上串的并非山楂,而是仙都特产的一种灵果,色泽如宝石红艳晶莹,绵密多汁,就是酸得厉害,需要裹上相思崖的无上蜜方能入口。 那些刻意遗忘的记忆碎片又涌上脑海。 记得很多年以前,她偷溜出来闲逛时就爱买上一串糖葫芦,也不吃,只晃悠悠拿在手里,笑着去逗弄身边那位安静随行的黑衣少年。 她已经想不起那少年的模样,却还记得这糖葫芦的味道,酸酸的,香香的。 施颂真不自觉取了一串,刚凑近些,就听脑袋里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这是什么?” 玄溟神主?! 施颂真一个趔趄,险些打翻了手里的糖葫芦,忙不迭将东西插回原位,挑开面纱四下张望。 “别看了,只有你能听到本座的声音。” 那道声音懒洋洋传来,“你有本座的一滴血,本座便可与你五感相通。” 五感相通…… 也就是说无论自己做了什么,所见所闻都瞒不过玄溟神主的监察? 施颂真抬指轻抚额间的神明血,眼尾一挑:就说嘛,他怎么会这么好心。 “所以,这是什么东西?” 玄溟神主难得耐心重复,显然对凡境的东西颇感兴趣。 也是,飞升后没了凡间的记忆,千百年来都待在高处不胜寒的九天之上,必是孤寂无聊得很。 “灵果做的糖葫芦,裹着一层蜜。” “甜的?” “酸的。” 闻言,神主大人已然没了兴趣。 他似乎又看中了什么东西,在施颂真脑袋里发话:“那又是什么?” “哪儿?” “你左前方,发光的那个。” 施颂真被他催促着向前,来到指定的位置一瞧,原是银花灯。 “银花灯,里头装着一种稀有的萤蝶,晃一晃让萤蝶扑闪翅膀,便可发出幽蓝的荧光。” “碗里的那个呢?” “荔枝煎,人族带来的美味,蜜渍的。” “甜吗?” “很甜。” “本座要这个荔枝煎,你弄来尝尝。” 玄溟神主发号施令,全然一派少年心性。 施颂真“呃”了声,窘迫道:“我没钱。” 早知道要买东西,她就该在无妄河多杀几只七情虫。 少年明显地“啧”了声。施颂真几乎能想象出他孤身倚坐在黑漆漆的识海虚空中,手撑下颌,微微眯起眼睛嘲讽她的模样。 嘲就嘲吧,显得您很有钱似的,还不是连一个供奉的信徒也无,整日被困在九天之上捏人头玩儿? 不对,他们五感相通,自己的腹诽不会被他听见吧? 脑海里没有半点动静,施颂真不由松了口气,总算可以确定那阴鸷少年听不见纸人的心声。 她语调轻快起来,试图找补:“待我回宫,便有取不尽的灵石法器,吃不完的佳肴美味。” 只不过,昆仑之乱尚不知如何收尾,她要以什么样的身份回去,是个问题。 施颂真正在铺子前出神,忽觉袖口被人轻轻拉扯了下。 她低下头,只见一个总角之龄的人族女童端着一小碗荔枝煎勾兑的热饮,脆生生道:“姐姐,阿娘说,这个给你。” 施颂真讶然,顺着女童的视线望去,她口中的“阿娘”原是这家饮食小铺的主人。 “姑娘,要打烊了。我见你站在铺子前许久,就送你一碗饮子暖暖身罢。” 荆钗布裙的妇人在腰间的围裙上拭了拭手,淳朴笑道,“不要钱的。” “这如何好意思?” 施颂真许久不曾接受过善意,不由有些无措。 那女童却将搪瓷碗塞到她手里,抿唇一笑,跑开了。 “这家人倒是心善,此后必定逢凶化吉。” 玄溟神主仍在远程看戏,催促她,“给本座尝尝。” 施颂真知道神谕一出,必定应验,也算是这对母女的福分。 她抬指撩开帷帽垂纱一角,将搪瓷碗递至红唇边。 正迟疑喝水会不会弄湿纸做的身躯,便听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奔腾而来。 “让开让开,挡路者死!” 一小队骑着乌骓、身着紫袍金甲的人当街策马疾驰,见到行人也毫不避让,只将手中鞭子抽得呼呼作响,高声吆喝。 行人吓得连滚带爬,一些商贩避之不及,货物洒落满地,被马蹄尽数踏成碎泥。 妇人的糖水铺子亦未幸免,摆在门口的桌椅尽数被踏翻,连带着一旁玩耍的小女孩也险些丧命马蹄之下。 施颂真旋身护住小姑娘,马蹄堪堪从耳边擦过,当真应了那句“逢凶化吉”。 她低眸一看,碗中荔枝煎的汤水未撒分毫。 再回首时,那队骁骑已经绝尘而去,只留下一地狼藉。 “没事吧囡囡?真真是吓煞阿娘了!” 妇人心有余悸地搂住女童,又不住给施颂真道谢,“多谢姑娘出手相护,不然我家囡囡恐怕是……这些个金乌卫,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 施颂真眼皮一抽。 金乌卫担负守护仙都之职,紫袍金甲是其标配。当年施颂真一手创办金乌卫时,可没想到会养出这么一帮嚣张跋扈的东西。 她试探问:“金乌卫不是守护仙都百姓的吗,怎会如此行径?” “唉,那是以前了。少主尚在的时候,金乌卫的确为咱们办了不少实事,可颂真少主都有十来年没回来过了。早知会是这般光景,我们一家还不如留在外边呢。” 妇人看了眼逐渐晦暗的天色,似有所顾忌,低声叮嘱道,“姑娘还是尽快归家为妙,最近夜间不太平,千万别出门。” 说罢,她麻利收拾好碗筷桌椅,拉着女童进了门。 面纱撩动,施颂真端着温热的荔枝煎饮子,琥珀色的糖水中倒映出她轻蹙的眉头。 方才当街纵马的金乌卫皆是十分面生,不是她当年提拔的那批旧人。 她得回宫去问问,到底怎么回事。 “啪”,只听一声风响。施苏潼听声辨位,抬手攥住一只小小瓷瓶。 “今日的内服伤药,”不传授剑法的时候,唐拓说话总是很简洁,“外敷的,待会儿纯一会拿给你。” 脚步声远去。睁不开眼的施苏潼低头,眼前一片朦胧白光。掌中瓷瓶光滑,隐隐渗出几分清苦药香。 他手指忽然收拢,将瓷瓶捏得粉碎! 不一会儿,室内响起轻浅均匀的呼吸声。被褥里的谢扶舟骤然睁眼,金色竖瞳在黑夜里闪着流光。他几乎花光了全身力气,才从沉重的被褥下爬出来。 最后狐狸盘成一团,压住施颂真的被角,就此睡下。 奇怪的直觉。谢扶舟从前并不认识施颂真,却下意识觉得她的睡姿糟糕。明明打坐时能一日不动,躺下睡觉的时候却总是翻身,翻着翻着就会把被子翻掉,需要有人压住被角。他看着被子里正要往床下滚的施颂真,舒展开狐狸的长尾,将蓬松的尾巴压在施颂真身上。 晃动间,狐狸尾尖拂过施颂真的脸。睡熟的施颂真觉得熟悉又亲切,下意识蹭了蹭,将脸贴在白狐的尾巴里,不再翻身。 少女呼吸均匀悠长,拂过天山狐的尾毛,痒得惊人。谢扶舟浑身一震。他第一反应是将尾巴抽走,但不知为何,天山白狐最终并没有这么做。 他最后抬头往门外看一眼,确定孟逢春已经离开,才回头将下颌搁在前爪上,专注地看着施颂真。金色竖瞳在黑暗里明灭,犹如夜里出海的渔火。 第 74 章 前尘(七) 施颂真向来睡得浅,因为她戒心太重。即便是夜里的浅浅风声,也能将她从梦境中带回到现实。然而这次她睡得意外踏实,一夜无梦。就像很久很久以前,年幼的孩童被孟逢春耳提面命练了一日的剑,晚上总是在浴桶内累到倒头就睡。 熟悉的毛绒绒蹭着她的脸庞,带着一点冰雪的凉意,压制住施颂真体内的滚烫燥热。汹涌的岩浆隐在躯壳下蠢蠢欲动,可又被一层薄薄因果束缚,无法挣脱而出。 那是属于神的力量。 施颂真睁开眼睛时,窗外夜色渐收,朦胧的雪光透过窗纸,带着冷冽的桃花香。她转过头,正要查看被窝里的狐狸情况如何。映入眼帘的却是个十三四岁的少年,蜷曲压在被角上睡着。 丹药起效带来的困倦中,施苏潼听到了哭声。有人捧着他的头,用毛巾蘸着冷水,悉心擦去施苏潼脸上干涸的血渍。 那双手粗粝但柔软,熟悉又温暖。无需睁眼,施苏潼已经感到了令他安心的温暖。那不是瓷灵纯一,而是他被关在清凉谷的数年中,唯一思念的去处。 “……娘?” 头上传来的哭声一滞,随即少女破涕为笑:“哥!” 施苏潼睁眼,映入眼帘的是斜坐在榻上的施苏沅。多年未见,同胞妹妹比起他当初离家时长大了一些,却消瘦许多,脸上没了婴儿肥。原本乌黑的头发变作干枯的黄,那是营养不良的体现。 “苏沅?”九重天上,玄溟神主的真身立于滚滚云霞之上。 头顶的巨大旋涡翻涌着,仿佛能将整个世界吞噬。 旋涡之下,渺小的少年神明仰首看着头顶白玉京的入口,漆眸如渊,衣袍迎风猎猎。 疾风乍起,他腾空而起,朝旋涡般的入口飞去。 空中瞬时劈下数道紫霄雷电,玄溟神主旋身躲过,落回原地。玄冰铺天盖地而来,冻住厚厚的云层,灵蛇般的冰柱瞬时缠上他的脚腕,似要将他牢牢困住。 “你还是要拦我。” 少年毫无惧意地直视天道,缓缓抬脚,厚重的玄冰喀嚓作响,最终化为崩裂的碎玉飞溅。 识海中,施颂真的元神漫无目的地飘荡着。 这里没有丝毫神明应有的温暖光明,又黑又冷,她飘了这么久都不曾摸到识海的边界。 真是奇怪,人死灯灭,竟也会觉得寒冷? 施颂真越飘越绝望:再这样下去,她恐怕真要交待在这儿,成为滋养神明识海的一粒尘埃。 又不知过了多久,就当她快要撑不住烟消云散时,漫无边际的黑暗中出现了一点微弱的光亮。 施颂真心下一喜,气喘吁吁涉过黑镜般的水面,走近一瞧,总算找到了这唯一的一抹光芒。 那是一块燃烧着白色火焰的碎片,不及巴掌大小,冰一般澄澈,宝石般剔透,在黑暗中散发出幽微的焰光,漂亮得像是一颗星辰。 她下意识抬手靠近,想要触摸这美丽的生灵。 然而一道冰冷的霜气却不知从何而来,玄冰沿着识海黑水蜿蜒侵袭,转瞬间便要冻上施颂真的手指,冻住那颗星辰。 施颂真如梦初醒,换忙撤回手,连连后退两步。 不稍片刻,冰化了,白色焰火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玄溟神主那惊绝的少年身姿。 他外出归来,似是遇到了一点小麻烦,眸色极冷。 他盯着施颂真,不知在想什么。 难道真的要予她赐福,才能功德圆满? 真是可笑,他所求又不是劳什子功德圆满。 玄溟神主俯瞰面前淡得快要消散的少女元神,忽而凑近,抬指拢在她脆弱的颈项前,比划一番。 不如杀了她,彻底了结这桩因果。 他突发奇想。施颂真是被一阵鹤鸣声唤醒的,还没来得及睁开眼睛,便有一只带着薄茧的手伸过来,轻轻覆在她的眼睛上。 “莫急着睁眼,”轻柔温和的女声响起,“你重伤未愈睡了四天,此时突逢光明恐会伤到眼睛。” 施颂真听出来这是那日在林府见到的女修士——云星华。 云星华见她没有反抗,继续说道,“如今我们正在回宗门的路上,云舟一日千里,明日我们便能赶到宗门了。” “你可还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 施颂真右手捏住又松开,握住剑刃所造成的见骨伤痕连疤都没留下。 她又摸了摸胸前,三道剑伤已全部愈合,身上沾满鲜血的衣服也已被换掉,新衣服软和又舒适,林府的一切似乎都远去了。 她像是突然想起什么,握住云星华盖住她双眼的手,急声问道,“少爷还好吗?” 云星华沉默一瞬,再开口时语气更加温柔几分,语含安慰道,“前几日张管家将你送到我们所住的客栈,师姐喂你吃了丹药,已经没事了,你不要怕······” 她一番话避重就轻,施颂真怎会猜不到,面色骤然一白,顿时气血翻涌,猛地推开云星华喷出一口血来。 “师妹!” 顾淮在门外听见云星华惊叫,“哐”地一声推开门,满脸关心道,“师妹怎么了?!” 云星华伸手扶住施颂真,随手掐了净尘诀祛了血迹,又遮住她被光刺得直流泪的双目,急道,“快闭眼。” 施颂真咽下喉间血腥,轻声问道,“少爷已不在了,是吗?” 顾淮顿了顿,见云星华不忍心说,便开口回道,“他已魂入归墟了。” 眼泪霎时汹涌而出。 她咬着唇,尽量不发出声音,明明伤心到了极点,却哭得极为压抑,让人看着就心疼。 云星华一句话都没有说,只是将她揽入怀中,轻轻拍着她的后背。 她感受到施颂真因悲伤而颤抖的身躯,迸发自骨血最深处出的哀恸,仿若无声悲鸣。 顾淮沉默地站在原地,与满目疼惜的云星华对视,他说不出什么劝慰的话,但总得让施颂真有继续活下去的支撑。 仇恨就再好不过。 他沉声道,“施师妹,以你的天赋日后刻苦修炼,五十年内或可筑基,百年金丹也不无可能。那林水御虽是金丹,却是用、用淫邪之术堆起来的,自然比不得你刻苦修得的金丹。” 顾淮深吸口气缓缓吐出,眼神愈发坚定,“也就是说,你修成金丹之日,便是为他们报仇之时,也能结了此间因果。此后道途坦荡,任你遨游。” “但这一切的前提便是,你要好好活着。” “无论多么痛苦,只有活着,才能去做你想要做的一切。” 施颂真身子一动,渐渐止住了哭泣。 她拉下云星华的手,扯动嘴角想要露出一个感激的微笑,却怎么也笑不出来,只好哑着嗓子道了声感谢。 施颂真侧首看向顾淮,眼中毫无软弱寻死之意,“多谢仙师宽慰,但仙师应是想错了,我并无寻死之意。” 施颂真眨了眨眼,浓重的鼻音尚未消退,所言却格外坚韧有力。 “林水御杀了少爷、绿漪姐姐和许大哥,也想杀了我,只是我运气好才能逃过一劫。” “我身上背着三个人的命,无论是为了他们、还是我自己,我都该好好活下去,直到我有了手刃仇敌的能力。” “这是我的宿命,”她突然笑了笑,神情平静,眼眸却深邃幽寒,其中浓郁杀气一闪而逝,令人望之胆寒,“总有一日,我要亲手屠了林家,为他们报仇。” 施颂真看着玄溟神主抬起的手掌,一脸莫名。 什么意思? 她沉思片刻,随即灵光一现,也跟着抬起一手来,与少年掌心相对,五指相抵。 玄溟神主的额角,清晰地抽了抽。 “你做什么?” “嗯?” 施颂真坦然抬眼,问道,“神主去而复返,递出援手,不是要击掌为盟吗?” 那双眼睛染了墨线似的妩媚,偏又无比真诚。 好一个递出援手,好一个击掌为盟。 装傻充愣恰到好处,倒让人下不了杀手。 玄溟神主顿感兴致索然,屈指一弹,掌风便将少女纤弱的元神击飞数丈,倒悬在空中。 施颂真双手环胸,任由自己倒挂金钩。 正思考如何对付这个阴晴不定的神明,便听那道清朗空灵的声音传来。 “本座倒想听听看。” 玄溟神主缓步逼近,审视少女倒悬的瑰丽面容,“你想要什么赐福?” 他伸出手,试探地去触碰妹妹的脸颊,却被施苏沅一把抓住。熟知兄长脾性的施苏沅毫不犹豫掐住施苏潼手腕,狠狠一拧。施苏潼痛叫一声,这下是彻底清醒了。 “想知道是不是做梦就拧自己,不要来折腾我。” 眼看施苏潼醒了,苏沅也松了口气,毫不留情将施苏潼的头扔下去。神思混乱的施苏潼“砰”的一下撞上墙壁,头晕目眩的感觉甚至胜过比被唐拓踢一脚。 “噗”,一旁有人轻笑出声。苏潼捂着后脑勺,抬头看去,只见屋内除施苏沅之外,竟然还有另外一对陌生青年男女。可他方才震惊于妹妹的出现,竟丝毫没有察觉这二人的气息。 红衣女子周身被透明结界包裹,含笑打量着地上的施苏潼。白衣青年抬手放在结界上,维持着结界的平衡,看上去似乎不太高兴。 施苏潼捏紧了拳头:“你们是?” “是两位很厉害的前辈,我求他们带我来救你回家。”施苏沅解释,“施前辈是赤霄剑灵,所以能在不惊动湛卢剑灵的同时解开外面的剑阵。” 唐拓在清凉谷内设下十七剑阵,虽是为施苏潼学习理解湛卢剑法准备,剑意没有催生到极致,但也不容小觑。若是强行破开,必定会惊动离开不久的湛卢剑灵。谢扶舟以天妖结界隔绝了施颂真的气息,避免两位剑灵因相距太近产生感应。 施颂真不怕唐拓,可剑灵之间无法互相伤害,她也无法奈何湛卢剑。为了少生事端尽快带走施苏潼,施颂真不打算和唐拓起正面冲突。 苏潼在清凉谷与世隔绝数年,从未听说过世间有什么赤霄剑灵,难免有些疑惑。苏沅也来不及解释:“能走吗?等逃出去我们再——” “你们不该进来的。” 屋外忽然传来一声叹息,屋内四人同时回头。端着水盆的侍女站在门内。她眉眼间蕴着一段哀愁,带着某种易碎的柔弱感。 “纯一。”施苏潼声音中带着哀求。 “我虽然不知道你们是怎么进来的,但唐拓不会允许他离开的。”王纯一在架子上放下水盆,“你们也不想面对一位剑灵的愤怒吧。” 天妖结界中的施颂真皱眉:“瓷器之灵?” 和施苏潼不同,在场的天妖和剑灵一眼便能看穿眼前侍女的本质。对方看上去生得很好,并不干瘦,带着修行之人的健壮。但她本质却太过荏弱,只是泥塑火烤出来的东西,远比人族易碎。 是继承亡者外形,承载生者记忆的瓷灵。 瓷灵王纯一目光落在施颂真脸上,忽然露出微微惊讶的神情。 “是你。” “你不想离开这里?” “离开清凉谷有什么用?只要我想活下去,不过是从一个牢笼换到另一个牢笼,有什么区别?” 王纯一低头笑一笑:“瓷灵的职责是安抚生者,阿拓既然已经不需要我,自然也不必再见。只要是你想要的,我当然不会阻拦你。” 王纯一不是永生的剑灵,她不是唐拓,还没有活到开始厌弃人间。比起虚无缥缈的自由,她更想要在唐拓进入冥界之前安全地活下去。 至于唐拓永远不会再回清凉谷……只要这是宿主想要的,王纯一都会全力支持。 其他的,都不再重要。 第 75 章 真身(一) 叶雪衣在浮川弱水外等待。 她等了许久,从日出等到日落,又从月落等到月出。露水冰凉,打湿了叶雪衣的衣衫,西域的夜晚总是格外酷寒。彻骨寒意侵入修者单薄的身躯,叶雪衣不得不催动灵力运转暖和身体,久而久之竟成了一份负担。 比起同境界修者,叶雪衣因心脏的脆弱更容易感到疲倦。她待要寻块山石坐下,忽觉胸腔传来剧烈的疼痛! “噗通”一声,叶雪衣无力委顿于地。心脏痛得仿佛被硬生生撕裂成两半,少女汗水渗满额头,手指陷进山地。嶙峋石块割伤了手指,鲜血溢出染红地面,但叶雪衣感觉不到痛楚。整个识海被心痛溢满,以至于她无法分出心力感知到手指的创伤。 叶雪衣少时虽得纯钧剑心,终究是外力所系,并非自己修炼得出,比起凡人的心脏仍是孱弱三分,更禁不起修者的灵力过载。好在当年天山谢扶舟给出了神剑,纯钧和叶雪衣心脏同源,自然会源源不断分出神力维护剑心。 可如今,纯钧神剑已不在叶雪衣身边。 久违的心疾阴云重新回到叶雪衣头顶,时隔多年,蓬莱少岛主已忘了如何缓解心痛。挣扎间她想起父亲命人新配的灵药,腾手去乾坤袋却掏了个空。 叶雪衣这才想起,她此次是怄气逃了父亲的禁足出门,蓬莱药师新配的药物没来得及带走。 痛楚如潮水,一波更比一波剧烈。叶雪衣不及后悔,哆嗦从怀中摸出常用的止痛药丸。光滑的瓷瓶从汗津津的掌心中滑脱,滚落掉入崖下无边无尽的浮川弱水里。 叶雪衣眼前一黑。这…… 好吧,随便了,毁灭吧。 施颂真破罐破摔:“敢问,您是哪位尊神?” 少年道:“吾乃玄溟神主。”施颂真似乎从来没有过一次,哪怕是一次,被奚长离坚定地选择过。 即便两人有婚约在身,即便几十年的朝夕相处,奚长离也不曾对她流露过丝毫的偏爱与动心。 每逢外出任务时遭遇危险,奚长离的剑锋总是第一个护住别人;师弟妹受伤,奚长离不惜亲自舟灵力为其治疗;施颂真数次因经脉逆行而疼得几欲死去,想借他一口纯阳之气缓解痛苦,却还要被他凛然训上一句“不知羞耻”。 若非施颂真修为不俗,只怕不知死了多少回。 有时候施颂真也会耍赖,会生气,会揪着奚长离的衣领质问他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主动提亲的是他,冷冰冰不理人的也是他,怎么好赖都让他一个人占全了? 可不管她如何闹,奚长离始终只是神情淡淡,好似没有什么东西能在他眼底掀起半分波澜,不修无情道,却胜似无情道。 施颂真曾为他这种处变不惊的冰雪之姿痴迷,如今冻久了,方知心伤。 可只要奚长离主动与她说上一句话,她便忘了该如何生气,一颗心总不受控制地朝他飞去,如入漩涡,自甘沉沦。 入昆仑多年之后,施颂真偶然间听一个看不惯她出身的内门弟子说漏嘴,才明白奚长离当初决定和六欲仙都结亲,是奉师命不得已而为之。 他并不喜欢施颂真,只是师尊让他如此,他便如此。 但那又如何? 施颂真逢人自带三分笑颜,好似万事不挂心,素来不是自怨自艾的性子。 昆仑仙宗的人瞧不上她,她便在宗门比试中将他们一个一个打趴下;奚长离不开窍,她便磨到这块寒冰融化为止…… 直到此刻,她眼睁睁看着奚长离再一次舍弃了她,将她抛弃于魔物的杀阵中。 她方知自己错得离谱。 一甲子的陪伴,北境孤身浴血的四十个昼夜,都成了天大的笑话。 玄溟神主……“扑哧——” 长剑再次穿透了林墨芝的身体。 而他所持利剑则被轻巧避开,没能伤到林水御分毫。 林水御拔出长剑,鲜血瞬间自胸膛处喷涌而出。 他甩去刃上血迹,嫌恶地踹开林墨芝,怒道,“你竟敢弑父?!” 林墨芝仰躺于地,鲜血不断从口中呛咳而出,与干涸的血泪混合在一处糊了满面,几乎看不清神情。 身体愈发冷了,他已经感受不到四肢的存在,仅有飘忽的意识还在强撑着。 早已视线模糊的眼前闪过无数画面—— “阿芝,来娘这里,让娘抱抱。” “儿子,过来,让爹亲一个。” “阿芝,你娘她疯了,小心伤到你。” “阿芝,这是司姨,将来会是你的新娘亲,喜欢吗?” “失去灵根的滋味好受吗?从今日起,你就是一个废人了!” “阿芝,若你愿意每月提供心头血,我便让你每年春节时去见你娘亲。” “我这个儿子,听话又好用,也算我这么多年没白生养他。” “大哥哥,你的眼睛会好吗?” “少爷,你悄悄告诉我愿望,我帮你写吧。” 昭昭云端月,此意颂昭昭。 他已经浑浊的眼睛环视四周,最终落在冷眼旁观的施颂真身上。 她眉尾处那道曾经鲜血淋漓的伤疤,如今已浅淡得几乎看不见,那个会喊他“少爷”的天真小姑娘似乎也随着那道疤痕,再也寻不见踪影。 但看着这张曾被他一遍遍在心中摹画的脸,他竟提不起一丝恨意。 恍惚间他觉得,这些都不过是他的一场梦罢了。 只要闭上眼再睁开,就能再见到娘亲、阿真、绿漪和许昌了······· 林墨芝断了生息的瞬间,距飞真城万里之隔的玄霄宗沉流峰内,闭关许久的剑尊睁开了眼睛。 施颂真搜寻记忆,据三界典籍记载,九天之上好像是有这么一位真神。 “传闻中玄溟神主飞升已逾千年,身高二丈,黑面短须。而且……” 而且那是位得道的真神,额间神纹应是金色,而非红色才对。 怎么看,都和眼前这位不太像? 少年飘然落地,靴尖在黑水镜面上荡开一圈涟漪,姿态闲散道:“他是本座飞升后打败的第一神,所以本座夺了他的尊号,抢了他的洞府。本尊便是新的玄溟神主。” 施颂真瞠目结舌,生平第一次听人将“抢”和“夺”说得如此轻描淡写却又正义凛然。 神明的竞争这般激烈的吗? 才出狼窝,又入虎穴,自己这点破损的元神落在此人手中,只怕凶多吉少。 不太妙啊! 玄溟神主饶有兴致地欣赏小东西的心绪起伏,对她的反应颇为满意。 片刻,他睨向施颂真的灵台处。 灵器但凡认主,便会与主人的元神融合在一起。即便主人躯壳死去,只要其神魂不灭,灵器亦不会消亡。 少年神明兴致来焉,在施颂真的元神中挑挑拣拣,毫不留情地将她的底细抖了个干净。 “能让天机卷认主,想来不是个没本事的,怎么死得这么窝囊?” 施颂真心口一痛,好似中了一箭。 察觉到什么,少年目光微凝,抬指一勾。 施颂真来不及阻止,一颗金色的蝉蜕从她灵台飞出,轻飘飘落在他冷玉般的指间。 玄溟神主懒洋洋捏着那颗物件端详片刻,得出结论:“金蝉印,传闻中能起死回生的灵药,世间罕见。只留下一枚空壳,你使用过它了?怎还会死?” “我以为你不会来这里了。” 唐拓站在谷外,身后是湛卢十七剑阵。失去湛卢剑的辛世恭,无法解开剑阵进入其中。 数日前,湛卢剑灵回了一趟天衍宗探望辛世恭,和剑主就湛卢剑的归属再次起了争执。辛世恭指责唐拓擅自带走神剑,以致他这个湛卢剑主有名无实,比起昔日的纯钧剑主叶雪衣犹有不如。而唐拓却觉得以辛世恭如今的修为,他并不需要湛卢神剑防身,施苏潼要继承湛卢剑,自然是越早熟悉越好。 争执以唐拓的绝对优势告终,二人不欢而散。 “只是想再来看一眼,你选中的那个孩子。”辛世恭温和地笑,“上次走得匆忙,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能和他培养一点感情,未来好将他挽留在天衍宗。你知道的,天衍宗不能失去湛卢剑,不管剑灵是谁。” “要成为神剑剑灵,这孩子目前还远不够格。比起上一位先天剑骨,他还是软弱了些。”唐拓说,“他今天的日课还没完成,你进去也只会打扰他,浪费我的时间。” “你也不要太着急了。”辛世恭劝说,“芙蓉剑十六化神,如此天赋,转化成剑灵尚且需要二十八年。何况这孩子?” “不是二十八年。” 突兀的一句话。辛世恭露出惊讶的表情。 “逆转因果,只需要进入鬼道之门的那一瞬间。”唐拓说,“只是我的那位兄弟动摇了,所以放任那位先天剑骨多活了十几年。” 湛卢剑灵脸上有阴影流淌过去:“早知道他会动摇,我又何必虚耗这许多时间找下一个?” 自王淳意去世之后,唐拓活在世间的每分每秒,无时无刻不被记忆束缚折磨着。永生对他来说不是上天的恩赐,而是一座永远无法逃脱的牢笼。 辛世恭看出唐拓心情不好:“我许久不来西域,不如一起出去散散心?也省得你为那不成器的徒弟费心劳神了。” 唐拓探究地看他一眼,没有拒绝。 “真正的纯钧在哪里?这里又是什么地方?我真的只有十七岁吗?” 施颂真眨一下眼,瞳孔短暂变成燃烧的红色,很快又褪回温吞的棕褐。 “逢春你,其实知道这里是幻境吧?” “难道说,你想把我永远困在这里吗?” 话犹未了,一道金红闪电自北向南横劈过天际。新生的春雷如车轮,轰隆隆自天山上方滚过。 第 76 章 真身(二) 原本应该被迷惑的对象道破真伪,浮川弱水幻境就此停滞。给其他客人送餐的店小二举着托盘穿梭在大堂中,谈兴正浓的客人举箸欲食,窗外白鸟探头探脑,琢磨着能不能从客栈大堂里偷一只馄饨吃。所有人的动作僵硬地停在某个时刻,仿佛一场被迫中止的折子戏。 喧嚣人声一瞬远去,只剩风雪刮过天山岩隙的啸声。 注视眼前仍在微笑的孟逢春,施颂真忽然浑身发冷。 自幼被纯钧剑灵教养长大,在卓尔沁草原与世隔绝修行了十年,某种程度上施颂真曾熟悉剑灵远胜人类本身。第一次以质疑的态度迎上兄长的目光,施颂真蓦然惊觉,逢春他终究不是人啊。 失去十七岁后的记忆,谢扶舟在施颂真心里的分量远逊孟逢春。在和兄长对峙前,施颂真犹豫了很久,想过许多兄长不同应对的可能,但没有一种是眼前的孟逢春。即便被她撕破和睦的假象,纯钧剑灵的神色也未有半分动摇,依旧在微笑。纯白整齐的睫毛垂落,覆住青年非人的银白眼眸,温和而冷漠。 “……” 施颂真有些难以启齿。 三年前昆仑天柱出现裂缝,整个逍遥境都为之地动,奚长离补阵失败,被卷入裂缝中九死一生。施颂真得知消息后也纵身飞入裂缝,寻到奚长离时他已没了气息,连元神也微弱得几乎感应不到存在。 为了救他,施颂真毫不迟疑献出自己的金蝉印,以灵力强行催动其孵化破茧,这才将奚长离从鬼门关给拉了回来。 之后二人合力修补了裂缝,奚长离因此一战成名,成了仙门中人人敬仰的英雄,一呼百应。人们似乎忘了,那日同奚长离一同破劫而出的,还有一个精疲力竭的仙都少主施颂真。 奚长离失去了昏迷期间的记忆,他并不知自己因何脱险,施颂真也没有再提。 她并非挟恩图报之人,以奚长离那个古板高冷的性子,若得知真相,只怕是宁可将性命还予她也不愿欠她一分人情。左右金蝉印已给他使用,何必平添波澜,浪费一番心血? 何况那时奚长离风头正盛,若施颂真毁了众人崇拜的高山之雪、仙门英雄形象,是只怕会被犯众怒,一人一口唾沫将她淹死。 那时候少年意气,自诩潇洒,哪想到自己有一日也会落得个黔驴技穷,狼狈身死的下场。 这番心事自然瞒不过神明的眼睛。 玄溟神主将金蝉印的始末读了个大概,略显嫌恶地屈指,将指尖的蝉蜕弹飞,问道:“你是散财童子吗,还是那男人前生拯救了苍生?” 施颂真胸口再次一痛,幽幽反问:“神明说话都这样一针见血吗?” 玄溟神主微眯眼眸,那样子看起来像是在笑。 “或许吧。对不自量力的蝼蚁说话,就要有对蝼蚁说话的态度,谁知道呢?” “?” 说好的神明多慈悲呢? 施颂真也不生气,莞尔道:“别忘了,您老人家是我这区区小蝼蚁召唤出来的。你还欠我一样赐福。” 玄溟神主敛了笑意,目光沉寂。 仅是眼神的变化,便险些压得施颂真魂飞魄散。 但她不能退缩。 “你从九天而来,便不可能是下界的堕神,而你额间的神纹偏偏是红色,那便只有一个可能——你这尊神明,还未得到天道的认可。” 施颂真强忍住想要退缩的战栗,抛出自己的筹码,“我猜,玄溟神主应该很缺功德吧?” “你在威胁本座?” 玄溟神主半眯眼眸,神情看不出喜怒,周遭空气却宛若凝冰。 “不敢,是合作。” 施颂真不想惹怒神明,抢先一步解释,“我的身上,似乎有诅咒。” 周遭威压果然稍稍收敛。 眨眼间,少年已倏地出现在她面前。如此近的距离,他露在面甲外的眉目更显惊心动魄的俊美。 若非此刻是元神状态,施颂真恐怕已乱了心跳。 少年盯着她的心口看了片刻,隔空抬掌,随即有所感应般眸色微变,收回五指。 眼底的波澜一划而过,下一刻,少年神明的身影在一丈开外的身后出现,问她:“本座若不愿呢?” 施颂真转身直面他,答道:“天道不认,神主或升不了正统神明。” 少年却哈地大笑起来:“正不正统,与本座何干?你该不会以为,本座飞升九天,只是为了获得天道的认可?” 难道不是吗? 玄冥神主却不再多说,只懒洋洋道:“本座现身时,已替你灭了魔族,出了恶气。你的威胁,对无座无用。” “召神要定言灵契约,我并未开口求你,是神主自己主动灭魔,便不算赐福。” “本座可以杀了你。” “神明当然不能无故杀人。何况我的神魂破损至此,即便神主不出手我也会自行消亡。早死晚死都得死,这个威胁,对我同样无用。” “……”“少爷!” 施颂真眼尖,自人群中一眼看见柳树下身着玉白衣衫的男子,拉着绿漪跑上前,笑着将手中的果子递出去,“少爷尝尝,这个可甜了。” 林墨芝笑着接过,即便白纱覆眼,也能感受到其中的温润神色,还不忘叮嘱,“阿真慢点,莫要撞到人。” 绿漪拍了拍身后的许昌,“主子放心,有我和许昌在,没人敢欺负阿真。” “怎么,”林墨芝眉头微蹩,“真的撞到人了?” 施颂真连忙解释,“无事的,我已经道过歉了,他们没有为难我们。” 林墨芝闻言,还是不放心道,“你初次出府,又遇上荷灯节这等盛事,一会儿过清泓桥时切记跟紧我,实在不行便拉住我的衣袖,莫要被人群冲散了。” “我晓得啦。”施颂真乖乖点头。 绿漪笑着挽住她,“主子放心,我一定看牢她。” “好,”林墨芝转头,问站在身侧帮他隔开人流的许昌,“放荷灯的时辰快到了,咱们先走,一会儿人会更多。” “是。” 许昌转身扶着林墨芝先行,施颂真和绿漪跟在他们身后,有许昌在前面挡着,恰好帮他们挡开了人流,倒没有方才挤闹了。 施颂真到人界之后就在逃荒途中,之后进了林府连松鹤院都甚少出去,更不要说出门逛逛飞真城了。 她方才在长街挑了一应吃食,这会儿靠近清泓桥,又见两岸尽是叫卖各种荷灯的摊贩,他们将荷灯高高挂起,浮光跃金,如梦似幻。 “绿漪姐姐,”她疑惑道,“为何要在夏至之日放河灯啊?” 绿漪想了半天,也说不出个所以然,索性道,“哪有那么多为什么,想放就放咯!” “飞真城地处极寒之地,夏日短而温暖,故而城中百姓为了怀念夏季的温暖,便会在荷灯上写下自己的愿望,于濯月河旁放入水中,颂托对来年夏日的期盼,久而久之,便形成了如今的荷灯节。” 林墨芝回头解释,末了转向绿漪,“平日让你多读些书,偏说书上的字像小蝌蚪,看得你只想睡觉,如今说出上来了吧。” “主子,您怎么揭人短啊!” 绿漪放开挽着施颂真的手,抬手拍了前面的许昌,“要笑就笑,别别扭扭的做什么!” 施颂真见他们四人没有一个拎着荷灯的,疑惑道,“你们不放荷灯吗?” 虽身处人群,她却察觉气氛突然沉寂下来。 绿漪连忙扯起一个笑,拉着施颂真向旁边的摊贩走去,“放,咱们去挑一个。” 许昌护着林墨芝停在一处人少些的地方,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施颂真的笑容上。 “阿真,”林墨芝今日蒙着眼,只能问许昌,话一出口却顿了顿,“她笑得开心吗?” “开心。” “开心便好······” 林墨芝轻轻叹了口气,林家有太多肮脏事,他深陷其中无法逃脱,要眼睁睁地看着自身不断沉沦,痛苦万分。 许昌生下来就被父母抛弃,是师父将他养大,后来师父与人斗法身死,自此孑然一身,因为救命之恩便忠心于他。 绿漪幼时家中遭了天灾,只有她和尚在襁褓中的妹妹活了下来,本以为有人相依为命,婴孩脆弱,最终因一场高热没能活下来。 阿真不懂,他们都是对来年没有期盼的人,放河灯又有什么可写的? 不如不放。 没有期待,才能继续苟延残喘地活下去。 而一旦有了在意之事,恐怕也活不长了。 赤霄剑灵杀死南国国主的消息传遍五境四海,自此施颂真和谢扶舟一起销声匿迹,谁也不知道他们去了哪里。坊间多半倾向同情叶雪衣的不幸遭遇,痛斥九尾天狐的薄幸无情。 蓬莱岛主叶全非松了口气,暂时结束了女儿叶雪衣的禁闭,把她从院子里放出来,许她在岛上散散心,但不允许她擅自出岛去。只是叶雪衣向来任性,从前她能做出劈开父亲的封印独自跑出去找谢扶舟的事,如今她也一样会做。 等叶全非发现外界有许多人想要潜入蓬莱岛刺杀叶雪衣,急要重新将女儿关禁闭保护起来时,却发现叶雪衣不知何时已经混入了出外历练的弟子群中,从蓬莱岛逃之夭夭了。 蓬莱少岛主的剑心并非靠自己修炼而成,这十多年来依旧需要纯钧神力维持保护。叶雪衣天赋不算低,但要靠自己修炼出一颗完整的通明剑心,还是太勉强了。 如今坊间传闻施颂真已成神剑剑灵,按理说已经不再需要纯钧。叶雪衣此次出门,不仅是为了寻找谢扶舟索要一个关于婚约的答案,更是为了询问纯钧神剑的去向。 只是叶雪衣在家中禁足多日,如何能知道有人在南国龙渊发布红榜悬赏她一条命?她去北境寻找天山之主,谢扶舟不在。只有纯钧剑阵在寒风中呼啸,不知疲倦地守着天山秘境,等待主人归来。 未曾学过芙蓉九剑,如今又失了纯钧,叶雪衣无法强行破开施颂真当年设下的十三剑阵。不得已,她离开天山一路南下,打听关于谢扶舟的消息,不日进入中州地界。眼看将要入夜,毫无线索的叶雪衣在路边随便挑了家客栈住下。 “仙长想要吃点什么?” “来碗燕皮云吞,不要小葱。”叶雪衣从竹筒里取一双干净筷子,“要快。” 屋外飘起蒙蒙细雨,街边摆摊的小商贩急忙站起身收拾货物,给铺子盖上油布。没带伞的百姓就近躲入客栈檐下避雨,也有些人不好意思占了人家做生意的地,进屋点碗面吃,算是照顾掌柜生意。小二低声请窗边的客人让一下,好让他将大堂的窗关上。斗笠青年抬手,替他将木窗合上,隔绝了外界的寒风。 青红剑光自施颂真指尖浮现。她手中已经没有剑,她本身就是一把剑。从前施颂真被孟逢春保护得无微不至,年幼的神剑剑主只需要站在剑灵身后,神剑自会为她挡去世间一切风雨。那时候不甘心总是被挡在身后的施颂真只能闷头修行,幻想自己未来一天变得很强,强到足够将逢春保护在自己的羽翼之下。 如今她终于出师自创出属于自己的唯一一剑,剑锋所指却是曾经发誓未来要保护的人。施颂真嘴角溢出血丝,泪水无声无息地落下来。 “逢春,”她轻声问,“为什么是你?” 赤霄剑气如同浩荡江流,霎时扭曲了空间。毒蛇般的青红剑气一吐即收,山岳震荡,天地破碎。浮川幻境终于再也无法经受神力的破坏,开始大片大片地崩裂。 孟逢春低头,只见胸前血丝飞溅,如同一朵破碎的红莲。 第 77 章 真身(三) 神剑剑灵常以人形出现,世人在觊觎神剑力量的同时往往误以为他们也有人族的喜怒哀乐。但不是这样的。和同时具有灵魂与肉身的人族不同,神剑剑灵只有灵体。灵体经历神剑山业火经年累月的煅烧后实体化,真正的神剑自此诞生于世。他们被赋予守护人间职责的同时又蔑视人类,极少有神剑能够正视人这一弱小却束缚了他们永生永世的种族。 当孟逢春还是一缕被束缚在神剑山的灵体时,他不知道痛楚是什么。当孟逢春成就剑灵之体离开神剑山后,无人能够伤到他毫分,痛楚也就无从谈起。 但他如今已不是真正的神剑,得到人族躯体后,不死之身的因果也消失无踪。芙蓉九剑轻易贯穿了孟逢春的胸膛,他也没有躲。鲜血飞溅,染红了孟逢春怀中的天山雪莲。 尖叫声刺破满堂寂静,在檐下避雨的客人连滚带爬逃进春雨中。幸存的刺客一击不成,急要后退,斗笠青年却没给他们这个机会。一声凄厉剑鸣,叶雪衣只觉眼前光影变幻,再睁眼时,其余刺客目光呆滞,已经站在原地不动了。 “我的面还没好么?”斗笠青年转向店小二。 先前店小二身处纷乱正中,如今吓得屁滚尿流,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叶雪衣的燕皮云吞被他失手打翻在地,眼看是不能吃了。 “我见过你,”叶雪衣出声,“尊驾莫非是当年为我稳定剑心的那位大夫?” 斗笠青年目光从叶雪衣脸上滑过,微一颔首。叶雪衣放心了些,拱手道谢:“多谢阁下出手相——” 话音未落,叶雪衣手肘无意撞到一旁凝滞的刺客。只听“噗”一声,对方的身体骤然破碎开来,坍塌成一堆齐整利落的肉片。 血肉飞溅!少年收敛玩味,总算开始认真打量这个看似柔弱的少女。 “你倒不笨。” “说出来神主可能不信,没有男人影响时,我可是很聪明的。” 施颂真厚着脸皮回答。 一场无形的拉锯,少年居高临下,似乎在考虑该如何处置她。 施颂真看着他微挑的左侧眉峰,没由来一怔。 她隐约记得,曾有个面目模糊的少年在思考时也喜欢这样撑着下颌,挑起一侧眉峰。 不知道这玄溟神主未飞升前,是谁家的少年? 他自己应该也想不起来了吧?据说修仙之人舟劫前要斩尽尘缘,飞升成神后,会忘记凡人时的所有记忆。 施颂真忍不住去看他的眼睛,一时思绪飘飞。 她显然忘了,在神明的识海中,胡思乱想是一件危险的事。 玄溟神主冷然一笑,抬指一点,施颂真的元神便如泰山压顶般跪伏在地,动弹不得。 再抬眼间,识海中已没了少年的踪影。林水御立在飞仙阁前,见三人在店家的带领下登临,连忙携林夫人与四位子女迎了上去。 “三位道友,好久不见。” 来人抬眼,一同行礼,“见过林伯父、林伯母。” 其中一位沉稳些的收手笑道,“林伯父客气了,我等只是晚辈,不敢同称道友,伯父唤我等名字便好。” “好好好!” 白云深的客气让林水御分外受用,他大笑几声,“那我便不客气了。云深、朝英、孟頫,三位里面请。” 修者宴客,多食灵茶灵菜,期间说笑聊天多为论道,亦或剑术阵法、丹方法器等,林水御却左扯一句右扯一句,嘴里说的是修炼之道,实则顾左右而言他,所言皆是暗示三人道途漫漫,应当趁早寻个道侣,携手度过漫长枯燥的岁月。 三人皆出身于修真世家,一听他的话,再看看这桌上坐的三位姑娘和无所聊赖的林家二少爷,还有什么不明白的,顿时无心再留。 只是面上功夫还做得足,对林水御的一番暗示照单全收,嘴里“嗯嗯”地应着,瞧着像是答应了日后与林家姑娘们多往来,实则什么都没许诺。 林水御不好直说,再加上白云深耐着性子周旋,偶尔捧两句“林世伯”,将他哄得飘飘然,这才一时没察觉,林夫人又不好插嘴,便只能听着他们敷衍应付。 白云深和孟頫毕竟年长,对这些场面见得多,也忍得住你来我回地说“废话”,白朝英却越听越烦。 他在家里是最小的,又从小测出天极风灵根,被家中长辈骄纵着长大,脾气性子可不如白云深沉稳。 “哥,听说飞真城的荷灯节很有趣,我们也去放河灯吧!” 他腾地站起身,飞速说完话就离开了,白云深急忙喊了一声,他头都没回就不见了人影,弄得众人颇为尴尬。 还是林夫人反应过来,推了把林水御,应和道,“夫君,让年轻人们一同去玩儿吧。墨玉,带着三位公子好好逛逛,照顾好弟弟妹妹们。” “是,母亲。” 林墨玉笑意盈盈,柔声道,“二位公子、弟弟妹妹们,我们走吧。” 白云深急着去追白朝英,见林夫人给了台阶下,与孟頫连忙起身告辞,快步离开追人去了,林墨玉匆忙跟上,谁知还没出玉京楼便不见了人影。 “我说二姐,咱还追吗?” 林墨竹吊儿郎当靠在柱子上,眼睛却直往街上走过的女子们身上看,若见着容貌气度好的,眼珠子都瞪得快从眼眶里掉出来了,活脱脱一副色胚模样。 “收起你那下流胚子样,这几年在书院里学了都些什么,”林墨玉嫌恶地瞪他一眼,冷冷骂道,“再随意乱看我就把你眼珠子抠出来喂狗,省得让人瞧见恶心。” 林墨竹才不怕她,翻了个白眼,撇嘴道,“你少管我,还是快追你那云深哥哥去吧!” 林墨玉难得吃瘪,偏又不能真对林墨竹动手,瞥了眼林墨梅憋笑的模样,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几步越过她,反抽了旁边一言未发的林墨兰一巴掌。 “不过是个地级灵根的贱人,连你也敢笑我!” 林墨兰跌倒在地,早已习惯了林墨玉这般行为,连反抗都不敢,她垂着头一声不吭,只有地上几滴泪痕能看出她在哭,却连擦都不敢擦,声如蚊呐不停解释,“姐姐我没有,我真的没有······” 林墨玉掏出绣帕擦了擦手,随后扔到林墨兰面前,捋了捋鬓边发丝,“给我洗干净,明日送到我房里来。” “是。”她连忙拾起面前的绣帕,喏喏应下。 林墨玉不屑一笑,“我去找找他们,你们爱干什么干什么去,亥时半再回府,父亲母亲若问起来,便说我们与三位公子相谈甚欢。” 她顿了顿,声音一沉,扫过三人面庞,语含警告,“若谁敢不听,我便让他好看,听懂了吗?” “知道了,你赶紧去吧,真烦。” “听懂了听懂了。” “是。” 待她走后,林墨竹一眨眼就不见了踪影,城中最大的花楼就在隔壁街,想也知道他去了哪里。 林墨梅俯身扶起林墨兰,放软语气哄了两句,还拿出帕子帮她擦干净眼泪,笑道,“好了别哭啦,咱们也去摊贩处买盏河灯吧,等到时辰了咱们也去放。” “好,”林墨兰红着眼睛点了点头,看向她是眼中满是感激,“三姐,你喜欢什么样的?我给你买。” 林墨梅一边同林墨兰说话,一边抬眼望向林墨玉捏着寻人术而去的背影,眼神嘲弄,却未料到没有遵守约定归家的人,会是林墨玉。 泰山压顶的压迫感瞬间消失,施颂真跌坐在黑水镜面上,得以大口喘息。 后厨帮工听到动静,掀开帘子走出来,被满墙血腥惊到作声不能。斗笠青年皱眉,伸手在桌上放些灵石:“这些是赔偿,你们自己收拾干净。” 他走到客栈门口,眼看将要离去,忽又回头,侧脸漠然:“不跟上来?” 叶雪衣一愣,旋即回神,急忙追上去。斗笠青年一袭霜雪旧衣,在空中漫卷如云。 “不知尊驾名讳,如何称呼?”叶雪衣亦步亦趋。 青年没有回答:“叶全非怎么肯放你出来?他不知道如今五境四海全是追杀你的人?” “追杀,我?” 叶雪衣指着自己,“为什么?” 斗笠青年终于多看她一眼:“你不知道?那你还敢一个人跑出来?” 明明是质问的话,青年男子却说得甚是漫不经心,话里犹带笑意。叶雪衣跟着他走出一段路,忽然有几分泄气。 “我想去找谢扶舟……还有纯钧剑。我想要一个答案。” 从小高傲的天之骄子蓬莱少岛主,如今离了神剑纯钧,乍然觉出自己的渺小无力。叶雪衣修为不算深厚,只是从前仗着有神剑在手,向来横行无忌。如果神剑还在她手,叶雪衣本无需畏惧客栈的那些刺客。 前提是,她还能拿得回纯钧。 虽然叶全非极力否认施颂真的身份,但叶雪衣不是傻子。那一日谢扶舟随施颂真在婚宴上离去,已经能说明很多问题。叶雪衣想,如果对方当真是故去十五年的芙蓉剑,她又有什么理由、什么立场向施颂真索回纯钧,索回谢扶舟? “你要去找谢扶舟?”青年语中笑意淡去,“巧了,我知道他如今在哪里,可以带你去找他。” 叶雪衣猛然抬头:“真的?” “不过你得随我见一个人。”斗笠青年注视远处群山,“如果顺利的话,你不仅能得到你想要的答案,还能长长久久地和你爱的人在一起,永远不会分开。” 我们会重新在一起,永远不分离。 “我可以帮你出去,”穆元青早有预料,“但我有条件,你必须帮我杀一个人。” “杀了逢春?”施颂真冷笑一声,“我早说过,绝无可能。” 纯钧剑灵或许做了什么对不起她的事,但那是她和逢春的事。即便施颂真有朝一日想要杀了兄长,也必然是出于本心,而非为了和别人的交易。 金光难得哈哈大笑,笑声里满是大仇得报的得意畅快。 “不,我要你杀的人,是你自己!” 施颂真愣住。穆元青语调柔和,却憋不住心中狂喜,语声尖哑如毒蛇嘶嘶:“帮你出去的条件只有一个。解决完你和孟逢春的那些恩恩怨怨后,我要你死。” 第 78 章 真身(四) “或许你已经不记得了。我之所以能出现在你的识海里,是因为我和你结下了契约。”金光在空中转一圈,“我已经死了许多年,如今剩下的意识不过是一抹灵魂印记。你在神剑山底和金合欢树结下死契,自此你我二人因果交缠,只有你死,我才能彻底得到解脱。” “我不明白,”施颂真荒谬到几乎失笑,“你愿意帮我出去,可又希望我死?” “准确地说,我希望你能死在孟逢春面前,这样我在消失前至少能欣赏一下他痛苦的样子。” “你觉得他会为我的死亡痛苦?”施颂真匪夷所思。 瓷灵纯一记得施颂真的脸。 瓷灵诞生于泥土和火焰之中,背负生者的记忆和期盼,以死者的面貌出现。它们是用来安慰生者的工艺品,完全由倾注了记忆和感情的生者操纵,宿主死亡后自会灰飞烟灭。 湛卢剑主王淳意当年死得惨烈,魂魄被鬼修四分五裂,未能完全进入下界。湛卢剑灵唐拓收集了所有剑主残留在世间的“念”,将其灌注进入南国瓷器之中,妄想以此复活爱人,却始终未能成功。 从瓷器中觉醒的灵物有着和王淳意一模一样的面容,却不是他想要的那个人。 王纯一自此陪伴在唐拓身边,看着他送走了数代湛卢剑主,也看着他因为无法进入冥界和爱人重聚日夜痛苦。这个世界上,王纯一是最了解湛卢剑灵的人,却无法治愈唐拓的伤口。 神剑剑灵是不老不死的,他们会在人间长久驻足,无法去往冥界,而这恰恰是唐拓痛苦的根源。 世上只有一个人能将湛卢剑灵从绝望的泥潭中拯救出来,而那个人恰恰长了一张和眼前女子一模一样的脸。 “是你?”瓷灵纯一惊讶,“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你认识我?”施颂真意识到问题所在,“我们什么时候见过?” 王纯一凝神再看,这次终于分辨出二人的不同。眼前被结界包裹的少女眼眸不是烟灰色,而是火焰燃烧的赤红。她看上去只有十五六岁,不是纯一当年见到的那个“她”。 “你是他的后人?”瓷灵迟疑,“还是……” “你在哪里见过我?”施颂真往前迈一步,“你见过的那个‘我’,如今又在何处?” 纯一瞳孔微震:“你是施颂真?”“哥,他林家算什么东西,竟妄图高攀?” 白云深低声训斥,“朝英,嘴下留情。” 白朝英瞪大了眼睛,“哥,你不会真看上那个什么玉了吧?那女人一看就心思不正,我不同意!” 白云深瞥了眼身后,摇了摇头,“此次出来只为游历,十日后你我便要入玄霄宗,此后只求大道,儿女私情并不在我考虑之内。” 白朝英满意点头,随即嬉皮笑脸地凑到他跟前,“哥,道途漫漫,你真不准备找个道侣什么的?” 白云深神情无奈,懒得同弟弟纠缠,孟頫借机调侃他,“怎么,你想找哪个?薛家的三小姐,还是徐家的四小姐,亦或是刚才那位小姑娘?” 哪知他脸上突现一片红霞,不知是气得还是羞得,嚷嚷着要把孟頫打得亲娘都不认识。 “你们俩慢点,小心再撞到人!”白云深挤开人群追了上去。 他们身后柳树边,露出的大红裙摆一荡,原本隐息藏在此处之人顷刻间不见了踪影。 那边绿漪拉着施颂真到摊贩前,挑挑拣拣拎起一个,“阿真,这盏怎么样?” 施颂真看了看眼前的,又看了看其他的,没忍住实话实说,“我觉得,它们都长得差不多。” “怎么会差不多呢!”绿漪无奈,“我拿的是千瓣莲,其他还有碗莲、翠盖华章······” 施颂真被她念叨地头晕,随意拎起三盏,又指了指绿漪手中那盏,“要这四个就行!老板,结账。” 绿漪一怔,“你买这么多做什么?” “放啊,”施颂真付过钱,拉着绿漪向林墨芝和许昌走去,“我一个人放多孤单,大家要一起放才热闹。” 绿漪轻晃手里的千瓣莲灯,撇了撇嘴,眨眨眼将泪花压下去,嘟囔道,“小丫头片子还挺会说话。” 林墨芝怀里被塞了一盏灯时,和绿漪、许昌一样,也是有些无措的。 施颂真笑着凑近,“少爷,你悄悄告诉我愿望,我帮你写吧。” 他抱着荷灯的手指紧了紧,“好。” 灯火映照下月白锦衣光华流转,愈发显得他容颜俊美,如空中皎月。 灯下看美人,诚不欺我也。 施颂真无端蹦出这个想法,轻轻一笑,接过他手中荷灯,便听他凑近她的耳边,音色不似往常,带有几分紧张的喑哑。 “你便写,‘昭昭云端月,此意颂昭昭’。” 施颂真眨了眨眼,“少爷,这是什么意思?” 林墨芝尚未教她诗词,她应当是没听过这句的,自然不解其意。 “是美好的祝愿。”他笑了笑,并没有过多解释。 只一句,瓷灵便判断出眼前女子不是旁人,恰恰正是十五年前被置换因果的芙蓉剑本尊。既已被置换因果,眼前女子便不再是能被神剑伤害的人族修士,而是能与唐拓平起平坐的存在。即便唐拓此刻折返,也未必能拦得住对方带走施苏潼。 “苏潼是湛卢剑灵选定的继承人,”瓷灵说,“无论你是人是鬼,都不能带走他。” “施苏潼是我侄子,我想带他走就带他走,谁都拦不住我,唐拓也不行。” 不知道自己哪来姑姑的苏潼满眼迷茫,张嘴欲问,被妹妹苏沅制止。施颂真笑一下,眼底殊无笑意:“现在回答我的问题。你在哪里见过另一个‘我’?他是谁?” “你如果当真觉得阿拓拦不住你,又何必选在他离开的时候进入清凉谷?”说到这里,瓷灵纯一顿悟,“辛世恭是和你们一伙儿的!他想要你们带走苏潼,好让阿拓别无选择,只能让他成为下一代湛卢剑灵!” 施颂真没有立即回答。她确实无需畏惧湛卢剑灵,只是此处有施苏潼兄妹二人。若是一言不合打起来,难保唐拓不会对两个孩子下手。 置换因果需要其中一人踏入鬼道,施颂真不会天真地以为身为湛卢剑灵的唐拓能走进那道门。如果她将唐拓逼得太紧,唐拓一定会提前动手杀了施苏潼。 “你带他们两个先走,我留下来等唐拓。”施颂真抬头看向谢扶舟,“区区一介瓷灵,知道的东西也不多,不如我留下来问唐拓本人。他一定见过另一个我。” “你们不能带走苏潼。”王纯一断然,“你们若是敢带施苏潼离开清凉谷,我会立刻自尽。” “你不会觉得自尽就能阻止我们吧?”从头至尾阴沉着一张脸的九尾天狐冷笑一声。 “当然不会。”王纯一将手放在心脏处,“但我是唐拓用记忆和泥土制造出来的瓷灵,这里存放着我们的契约,维系着我和阿拓的因果。一旦我死去,阿拓必然会察觉到我的死亡,知道清凉谷出了事。” 渡劫期神剑跨越千山万水也不过短短一瞬,在施苏潼踏出清凉谷之前,唐拓便能立即赶回这里,不会有片刻拖延。 施颂真皱眉:“你似乎很不把你的命当回事。” “作为瓷灵,为了主人的愿望赴汤蹈火是我们的职责。”王纯一放下手,“阿拓一心求死,他心愿得偿的那天,就是我的死期。所以我早就准备好了,随时都可以为他去死,不过是早晚的问题。” “我也不同意就这么带走他。” 出乎意料,这次反对施颂真的人是谢扶舟。天山白狐在这件事上难得强硬:“施颂真,你难道忘了你的第二个承诺?你必须留在我身边。如果要带走他俩,你就得跟我一起走。” “必须?”施颂真脸上在笑,眼睛却微微眯起来,“什么时候轮到你对我发号施令了?” “你难道想违背承诺?”谢扶舟暗暗磨牙。 “我答应的明明是暂时允许你留在我身边,而不是我跟在你身后,听你替我做决定。”施颂真笑容淡去,“如果你觉得我的话不中听随时可以走,没必要在这里对我指手画脚。” 原本还是同盟的神剑天妖忽然起了龃龉,在屋内旁若无人地争吵起来。二人声音越来越高,企图盖过对方的话证明自己说得有理,每句话里都绵里藏针,带着不加掩饰的火药气。 施苏潼兄妹在旁边呆呆看着,早已抱了必死之心的王纯一愣在原地。 “我指手画脚?”谢扶舟骤然捏紧了拳头,“唐拓成为剑灵的时间比你长得多,这里还是他的老窝。就算他伤不了你的性命,也难保不会像淳于意一样用计困住你!我明明是在担心你!” “担心我?”施颂真冷笑一声,伸手要去背后拔剑,“这样自以为是的担心我消受不起,不如还是去找别人浪费你那过剩的掌控欲好了,比如你的未婚妻叶雪衣?” 谢扶舟眼眸骤然变成刺眼的金色:“你说什么?” 难道当真要在这种时候起内讧?不安的苏沅待要出声阻止,却已来不及。话犹未了,施颂真背上长剑赤霄骤然出鞘! 只听一声清越剑啸,无数剑气向谢扶舟脸上直刺而出! 芙蓉九剑·一剑化万! 与之同时,谢扶舟背后无声无息地探出了九条长尾,闪电般向前方席卷而去! “等等!” 十五岁的施颂真泪水盈满眼眶又被迅速灼干,只因知晓了那一份背叛。巨量信息猝不及防挤入少女脑海,曾经忘却的记忆纷至沓来。 “是你。逢春,原来是你。” 赤霄剑灵神情木然:“我怎么也没有想到,竟然是你。” 第 79 章 决裂(一) 十五年前,东海。 芙蓉剑施颂真到达东海时,受到了蓬莱岛的最高礼遇。岛主叶全非亲迎出来,带一众弟子恭请施颂真入内。施颂真敏锐察觉到对方目光热切,却不是对她,而是对着她背上的纯钧剑。 又一个奔着纯钧剑灵来的。施颂真漠不关心地想。总有人认为神剑剑主是靠神剑加成,剑主修为再高也比不上剑灵本身。这些年施颂真出手帮过不少宗门,仍会碰到一些对她实力抱有怀疑的修者,总有人要求在正式求助前见见纯钧剑灵本尊,而非纯钧剑主施颂真。 施颂真生性懒惰,不爱为不相干的人生气,以为这是在浪费时间。她对别人的冒犯向来采取“三不原则”,不答应不理睬不解释。正因她从不发火,人人以为芙蓉剑是众多神剑之主最好应付的那个。即便是成为宗主后稳重不少的承影剑主也会千里之外飞剑取人首级,纯钧剑主却从不伤人性命。修真界公认得罪了纯钧剑主也没关系,施颂真不是嗜杀之人,只要不过分到惹毛她家那只小心眼狐狸,怎么也不会有性命之忧。 西域占地辽阔,只是因为地形崎岖,多为高原。山谷盆地间气候严酷,日夜温差极大,难以耕作,因此鲜有人烟。唐拓将苏潼隐藏在清凉谷,便是看中此地荒僻,走上百八十里也不会撞见其他修者,施苏潼插翅也难飞。 眼下辛世恭来访,唐拓念及剑主旧情,带他去了稍远地界走了走。眼下正是春日,草原上到处都是淡黄的金露梅。牦牛在白色山脊下的乱石堆中吃草,牧羊犬护在羊群之前,警惕地戒备着两个从天而降的陌生人。 “我听说你那几个徒弟最近为了抢少宗主之位,斗得跟乌眼鸡似的。”唐拓说,“还没选好吗?下一任宗主候选。” 天衍宗弟子默认下一任湛卢剑主即是本宗宗主,却不知唐拓已不想再做湛卢剑。选谁做少宗主,全在辛世恭一念之间。 “我还没老到不能动,哪里就需要考虑起后事来?”辛世恭不愿就这个话题长聊,“你带我来这里,可是此地有什么过人之处?” “我有个朋友从前住在这,说草原上的烤羊肉很不错,他时常带他家小孩去吃。”唐拓指着远处的牧民帐篷,“也许你会喜欢。” “你不给苏潼带一点回去?”辛世恭笑问,“他也是个孩子,还在贪吃的年纪。” “你在说笑吗?”唐拓皱眉,“他需要做的就是好好修行,尽快悟透湛卢剑法,贪图这点口腹之欲只会浪费我的时间。” “你也不要太过揠苗助长了。他这个年纪的悟性,在同龄人中已经算是一骑绝尘。你还要他再好好修行,难道当真指望他成为第二个施颂真?” “前一个以人身化剑的能做到这个地步,我湛卢剑灵的继承者怎能犹有不如?”唐拓傲然,“我选继承人,当然是要选最好的!” “这就是你始终不肯选我的原因?觉得我不仅比不过施颂真,甚至比不上那个孩子?” 唐拓凝神看辛世恭一眼:“你果然还是没有放弃。” “你要我怎么放弃?”辛世恭忽然激动起来,“明明你是最了解我的那一个!除我之外,没有人比你更清楚我还能活多久!” 即便再不服老,辛世恭也到了快死的时候。始终无法窥破最后一道天堑,想要活下去,唯有和神剑剑灵交换因果,以身化剑。然而湛卢剑灵虽然痛恨剑灵无法死去的限制,却又对神剑剑灵的身份颇为自矜,选择继承人的门槛极高。 神剑拥有永恒的生命,千万年来在世上辗转多人之手。他们亲眼见过无数剑主撒手人寰,辛世恭并不是特别到能让剑灵动摇的那个人。 湛卢剑灵放弃了剑主辛世恭,最终选择了施苏潼,这就是唐拓最终给出的答案。 “我和你说过很多次,交换因果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即便是契约的创造者南国国主,他和烛龙成功交换因果前也失败了无数次。” 唐拓皱眉,但还是耐心解释:“在这之前,我见过的成功者只有一人。因为他选择的继承者是先天剑骨,是我们剑灵的最佳容器。” 再怎么说,辛世恭也是湛卢剑灵曾经认定的剑主。面对垂垂老矣的旧主,唐拓比起应付旁人多了三分宽容。 “只有一人?就是和施颂真交换因果的那位剑灵?”辛世恭深吸一口气,“他成功之后,你可有见过他?得到梦寐以求的人身,他可还满意?” “见过一次,也只有一次。”唐拓不甚在意,“我们追求的目标并不相同,不过是会同行一段路。如今他早已得到他想要的,我还没有。” “他还留存在这世间吗?我倒是想见他一见。” “你为什么想见他?”唐拓奇道,“他身上如今可没有多余的神剑因果了,你打他主意也没用。” “非也,只是有人想得到他的消息,求到我这里。”辛世恭微笑,“我只要帮助她和那位剑灵见上一面,求证一件事,她就愿意帮我一个忙。” 草原上忽然起了风,狂乱地将草揉在一处。云被吹散了,露出其后深蓝的天空。草下藏狐叼着兔子昂然抬头,眼里透出几分呆滞的迷茫。 唐拓蓦然回首! “谁?你去见了施颂真?” 明明是问句,唐拓却说得毫无疑问。不过片刻,湛卢剑灵表情从疑惑到了悟再到狂怒,不同情绪在瞬息间闪回个遍。 辛世恭含笑待要点头,只觉身前一阵狂风刮过,眼前剑灵已经没了影踪。 “你在伤心吗?”孟逢春问。 “有什么好伤心的?”施颂真自嘲一笑,眼里水光很快被业火灼干,“你既不是第一个背叛我的,也不是最后一个。想利用我的人那么多,多你一个不算多 。” 不是这样的。孟逢春想。只有相信了才会被背叛,如果不去相信,就不会有背叛的感觉。想要利用施颂真的人很多,真正能做到背叛的却寥寥无几。 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抱着我的腿哇哇大哭说这辈子不会再相信任何人。如果你真的做到了这一点,那时候就不该相信我。 如果你当真做到了,那就好了。 第 80 章 决裂(二) 失去的记忆纷至沓来,施颂真头痛欲裂。 她想起十五年前死去的那一天,去世多年的孟逢春突兀再次出现,那一瞬间施颂真失去了肉身的控制权,意识被强行拉回镇压进识海。只那一瞬的肉身迟滞便已足够,鬼道之门的阴气缠上施颂真脚踝,再也无法分开。 无需任何言语,施颂真认出了孟逢春,猜到他的用意。她不相信自己的推测,却想不出一个能帮兄长开脱的借口。 想要夺舍她的鬼修那么多,为什么是逢春? “叶全非是听你的命令杀了那些人的吗?” 所以她才选择去婚宴上搅局,存心让这对新人不得安生。施颂真并不完全是传说中完全没有私心的圣人,相反,她非常在乎自己所有的东西。 “但现在想来,我们当初的约定,只是在我活着的时候你不能变心。而对于那时候的你而言,我已经死去十五年了,对你来说毫无约束效力。如果你移情别恋,也是在所难免。”施颂真把下颌搁在膝盖上,“何况我当初在蓬莱岛上给过你一剑,也算一报还一报。” “我没有移情别恋。”趴在榻上的小狐狸急忙辩解,“我从来没有——” “没有爱过叶雪衣,这句话你已经说过了,”施颂真摇头,“但是我不能再相信你了。” 前世的芙蓉剑毫无保留地信任着谢扶舟,觉得至少他永远不会背叛她。即便在外界遭受重重挫折欺瞒,施颂真只要想起谢扶舟,万般柔情,涌上心头。 如今信任的基石已经崩塌,无论谢扶舟说话时显得有多诚恳,施颂真只要想起他曾经的欺瞒,就无法做到再次心无芥蒂地信任他。 “我们之前做过约定,你还我纯钧剑,我帮你做三件事。前两件事很简单,所以我没说什么。”施颂真看着榻上的小狐狸,“但最后一个要求,你得拿纯钧换。” “已经防备我到这个程度了吗?”“林墨玉其人,幼时自卑、少时跋扈、如今疯魔。” 林墨芝放下手中账册,阖上双眼时有些微刺痛传来,他眉头微蹩揉了揉眼周,“她虽天赋异禀,却被幼时之事困扰,尚未结丹便生心魔,可见修行一途不会走得太远。” 许昌将账册收好,吹灭屋中仅有的几盏烛火,这才出声问道,“主子的意思是?” 屋内一片黑暗,林墨芝反倒看得更清楚了,那双浅金异瞳落在面前的黄花梨木首饰盒上,里面放着一支凤穿牡丹金簪,华贵精美,一眼望去便知造价不菲。 等? 恐怕她今日不会放过松鹤院中的每一个人,包括林墨芝。 施颂真眼神恍惚,透过坠在眼睫之上的黏腻血液,她几乎分辨不清那抹月白色身影在何处,只循声抬脸,拼尽全身力气、嗓音嘶哑地喊了一句, “少爷快走!” 哪知她的话瞬间激怒了林墨玉,她怒火攻心,手腕一动长鞭卷住施颂真伤痕累累的身躯,用力一扯将她掼倒在地。 林墨玉抬脚便要踢向她柔软的腹部,却被扑上来的绿漪护住,“二小姐,您这是要自毁前程吗?!” “前程?” 林墨玉神情古怪,“啊,你说的是玄霄宗即将来此收徒之事?” “正是,”绿漪展臂将施颂真护在身后,思绪飞转,“听闻玄霄宗收徒除了天赋之外,亦极为看重‘德行’,若今日二小姐杀了阿真,一旦传扬出去,必然会损害二小姐的名声,恐与玄霄宗无缘。” 林墨玉打量绿漪几眼,轻笑一声、眼含嘲弄,说出来的话格外嚣张跋扈,“你们那时早已是一抔黄土,又有谁敢说我的不是?” 她微微附身,双目直视绿漪,压低了声音,犹如恶鬼絮语,“更何况,那瞎子活着一天,我便一天没有名声可言。” 那日林墨玉被许昌逼退,林夫人许是接到消息,先林水御一步回来,对知情者好一顿敲打,这才将事情压了下去。 再加上准备荷灯节,以及在外读书的三小姐、四小姐和二少爷要回来,府里上上下下忙得脚不沾地,松鹤院本就不惹眼,就更没人提了。 林墨玉抬了抬胳膊,好让婢女将袖子穿过去,“母亲,往年荷灯节也没这般隆重,今年是要来什么大人物吗?” 林夫人眼角的笑意藏都藏不住,“你可知韶都白家?” “那个第一修真世家?”林墨玉撇了撇嘴,“怎么,您和父亲要与白家联姻?” “那可是韶都白家,”林夫人见她不屑,正想训斥几句,又看到镜中红衣美人,嗔怪道,“你呀,眼高于顶。咱们家与白家相比,说句云泥之别都不为过,白家你都瞧不上,还有谁能入了你的眼?” 林墨玉轻抚鬓角,眼波流转,红唇轻启,“母亲,凭我此等天资与容貌,待入了玄霄宗,便是与那位剑尊结契,也算不得什么。” “你傻呀,”她挥手屏退下人,握住林墨玉的手柔声教导,“若此时能得白家青睐,哪里还用愁那些资源、丹药,待入了玄霄宗有更好的,再换也不迟。” 林墨玉挑眉,疑惑道,“母亲当年天资容貌亦不差,为何要嫁与父亲?” 她这话问得直白,林夫人一顿,随即露出深重的怨恨来,“若非江月明那个贱人害我根骨有损,我也不至于在这小小飞真城中蹉跎一生。” 语毕,林夫人满眼疼惜地抚上林墨玉的脸,“玉儿,切莫走我的老路。” “江月明是谁?”林墨玉顾不上安慰,握住她的手追问道。 林夫人冷哼,怨毒神色一闪而过,“还能有谁,自然是那小瞎子的亲娘了。” 林墨玉见状没有再问,暗中却起了些心思,上次她狼狈走出松鹤院的仇,还没报呢。 “提那些个玩意儿干什么。” 林夫人重新笑了起来,她从桌上的首饰盒里拿起一支凤穿牡丹的金簪,缓缓插入林墨玉发间,“牡丹配美人,倾城又倾国。” 两人同时望向镜子,视线交接时皆露出一抹极为相似的笑来,“这金簪是我专门托人从一位大能手中求得,几经辗转才到手,有聚灵之效,最适合筑基期佩戴。又是你最爱的凤穿牡丹图样,喜欢吗?” 林墨玉抬手,惊喜地扶了扶金簪,“多谢母亲。” “毕竟你有前科嘛,”施颂真想了想,“其实你也没必要和我解释和叶雪衣订婚的事,我原谅你了。” 亲眼目睹承影剑主和天妖祝宣的纠缠后,施颂真反而能理解谢扶舟了。作为沈雁归的挚友,施颂真不希望承影剑主吊死在祝宣这一棵树上,一辈子为亲手杀死爱人的记忆困住难以脱身。她希望沈雁归能快快走出祝宣的阴影,遇到真正有缘的命定之人。 既然她都这么想,那么谢扶舟的朋友会希望他走出过去开始新生活,也是理所当然的事吧。 “可是我在乎!”谢扶舟冲口而出,“我不希望你……不希望你误会。” 施颂真看着他:“是吗?” 她没有再问下去。 沉睡万年的轩辕剑灵终于惊醒,迷茫坐起张望。龙渊剑灵皱眉站在裂口边缘,这么多年了,他还是头一次见有人胆大包天到企图打穿神剑山。 他犹豫要不要插上一手,却一时想不出帮谁才能将这摊水彻底搅浑,正难以决断之时,身后汹涌妖气骤然爆发,无形波动霎时间荡开去,如潮如海! 龙渊剑灵蓦然回头,石柱中扭曲打滚的天山白狐倏忽睁眼,赤金竖瞳喷吐三尺金芒,耀眼宛如日光。【你现在阅读的是 】 80-90 第 81 章 决裂(三) 施颂真在黑暗中坠落。 她无数次尝试脱困跃回地面,但孟逢春宁可受伤也绝不放手,每每在施颂真将要挣脱离去之时将她拽入深渊,仿佛猫戏老鼠。 “你所有剑招都是我教的,你觉得你能赢过我?” “你到底想要什么?你我的恩怨和谢扶舟没有半点关系,他犯了什么错让你必须杀掉他?” “让你爱上他,就是他最大的错!” 第二日天亮,施颂真嘱咐谢扶舟待在房内不要随便离开,起身去寻陈复行。天衍宗弟子告诉她陈复行不在后山。这几日中州各地的养育堂又送了有灵根的孩子过来,陈复行要去引他们入门。 如今宗主闭关,天衍宗说话有分量的除了各堂长老,便只有宗主的六位亲传弟子。其中陈复行虽然天赋平平,但胜在稳重,辛世恭很信任他,此番闭关许多事都交给他去办。 施颂真想起昨夜所见,陈复行气色确实比北境时红润些,隐隐流露出几分傲意。原来是一朝得势,有些本性就压制不住了。 “这么说来,你们未来的少宗主,很有可能就是他吗?”日头偏西,黄昏时分。 施颂真正提着水桶、扬起水瓢给前院刚种下的花苗浇水,却听门外骤起喧哗,她刚想放下手中东西过去看看,便听见一声巨响—— 松鹤院的门竟让人生生劈作两半,切口处干净利落,如同裁纸一般。 碎屑飞舞间,一只精致的红莲绣鞋率先踏了进来,紧接着乌压压地挤进来一堆人,立在门口把守的人将破损处堵得严严实实。 “真是好久不见啊,小贱人。” 施颂真似是被这等场面吓住了,愣愣站在原地,面色惨白地盯着步步逼近的林墨玉,好半晌没反应。 待她快到近前时,本能驱使着施颂真向后退去,步伐慌乱险些摔倒在地。 “你怕我?”午时,日头正高,有人敲响了松鹤院的门。 绿漪拉开门,面上带着熟络地笑意,“真是麻烦你了,这么热还要跑着一趟。” “这算什么,”春杏摆摆手,打趣道,“真想谢我便不要口头说说,送个簪子、胭脂之类的,我看就很不错。” 绿漪伸手拍她,“好好好,等我攒够了银子,一定给你买!” 两人对视一眼,嘻嘻哈哈地笑起来。 “春杏姐姐好。”施颂真跟在绿漪身后,笑着探出脸来。 春杏跟着笑,“你这小妮子,多日不见,好像长高了些?” 绿漪比划两下,惊讶道,“我成日看着还未发现,确实比来时长高了些,看来今年制冬衣的时候得做大些了。” “怎么啦,”春杏见施颂真看着自己不说话,俏皮地眨了眨眼,“有事儿要我帮忙?” 施颂真“嘿嘿”一笑,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可否麻烦姐姐帮我寻几坛清酒?有急用。” “这有什么,”春杏伸手捏了捏她的脸蛋,“不过你要清酒何用?” “想酿几坛桑葚酒,”她笑吟吟地,“到时候也给姐姐一坛。” “我记得你们主子······” 春杏突地看了眼绿漪,见她轻轻摇了摇头,将快要出口的话咽了回去,笑着应道,“好啊,那我可等着了。” “好呀,只需七日便能喝,到时候我给姐姐多装点。” 施颂真沉浸在喜悦中,似乎并没有注意到绿漪和春杏神情有异。 她心中盘算着桑葚酒如何分配,绿漪和春杏两位姐姐一定要给,还有许昌哥也要留些。 最重要的是大少爷,得给他多留些,每日喝那么多苦药,酿时或许可以多放些蔗糖,这样甜些。 林墨玉停步,饶有兴致地打量面带恐惧的小丫头,她手腕轻转,手中火红色的长鞭如同灵活的长蛇,眨眼间便探向施颂真的腰。 施颂真眸光微动,这种程度的修为法器她还不放在眼里,但魔尊能避开,“施微真”一介凡人却难以逃离。 长鞭舞动、破空声起,施颂真只觉腰间一股大力将她向前扯去,瞬间被扯到了林墨玉眼前。 她那张靡丽面容压下来,眉眼间戾气横生,平白多了几分令人呼吸困难的压迫感。 “眼睛怎么红着?”她恍然大悟般“哦”了一声,松了松手中长鞭,“想去找那瞎子救你吗?可惜啊,这时辰他恐怕顾不上你吧。” “不许你骂大少爷!” 施颂真双手使劲扯动腰间长鞭,脸都憋红了却憾动不了分毫,甚至越勒越紧,将她勒得快要喘不过气来。 林墨玉得意神色忽然变作无辜,似才发觉长鞭纠缠过紧,遮住嘴角笑意,“把你勒疼了?你倒是说一声呀,我松开便是。” 语毕,她手腕一抖,长鞭猛地伸展开来,卷着施颂真甩了出去,“砰”地撞上花池尽头的院墙,最终像块烂肉般摔落在地。 施颂真觉得全身都要散架了。 耳边骤然响起的尖锐轰鸣声让她头晕目眩,眼前黑一阵白一阵闪烁,鼻尖埋入尘土,呼吸间满是花泥。 她只觉喉间血腥翻涌,没忍住呛咳起来,却喷出一口血腥,连带着满身骨头都叫嚣起来,捏碎般的疼痛直冲脑海,分明已经伤到了五脏六腑。 莫说动弹,便是呼吸都疼痛难忍。 林墨玉作为始作俑者,却像没事人一样,惊讶地捂住嘴,“哎呀,一不小心劲儿使大了,你没事儿吧?需要我向你道歉吗?” 施颂真动也没动,眼帘微阖,看来林墨玉还记恨着那日逼她道歉之事,今日来此,恐怕并不单单是冲着她来的。 只是······林墨玉是如何知晓林墨芝这个时辰绝不会出房间的? 林墨玉立在原地盯了一阵,见她趴在地上一声不吭,挥了挥手,旁边两个眼熟的嬷嬷上前,粗手粗脚地撕扯着将她从地上捞了起来。 施颂真只觉得原本快要碎了的五脏六腑再次翻江倒海起来,痛得她控制不住扭曲神情,闷哼一声,又呕出一口血来。 “我还以为死了呢,”林墨玉后退几步,嫌弃地用帕子捂住口鼻,“卑贱者的命果然格外硬些。” 她挥了挥手,一直跟在后面的婢子压上着人上前,将其按倒跪在施颂真面前。 “正好见见你的好姐姐,就是她带我来的。” 林墨玉掰正施颂真的脸,凑近她耳边,却侧目看向杏儿,声音愉悦又充满了恶意,“也是她告诉我,每日这个时辰内,无论松鹤院发生什么事,林墨芝都会因治伤而闭门不出。” “阿真、阿真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杏儿眼泪扑簌而下,“是二小姐逼我的!我不敢不从啊!” 施颂真呼吸间都在痛,连张嘴说话的力气都没有,她皱着眉看向慌乱、满是歉疚的杏儿,眨了眨眼,缓缓露出一个笑来,嘴唇一张一合。 杏儿紧紧盯着她,自然看懂了她的意思,随后歉疚地垂下头,眼泪汹涌而下,染湿了膝前的青石板。 ——没关系。 “这谁知道?”弟子“嘘”一声,“大家都说宗主入室弟子中悟性最高的是岳师兄,天赋最高的是冷师姐。从前陈师兄一直困于心魔,修为未有寸进。此番从北境回来,竟然大有进益,宗主因此看重他也是人之常情,只是恐怕不能持久。” 湛卢剑主向来心思莫测,至今尚未择定继承人。他究竟更属意于谁,天衍宗除了湛卢剑灵之外,谁也不知道。陈复行如今虽然得意,可未必能永远得意下去。 施颂真若有所思,忽然问道:“这么说来,辛宗主是在陈复行回来之后闭关的?不知闭关了多久?” “从当天算起,至今不过刚刚五日。所以说施前辈来得不巧了。若是早来些时候,也不致如此。”弟子说,“宗主闭关时日不定,我们也不好贸然打搅。如果施前辈有话要对宗主说,不妨告诉我们,我们会转告宗主,也不耽误施前辈的时间。” 这是委婉地劝她离开了。施颂真在龙渊遇见施苏沅是在两天前,如果施苏沅想要刺杀辛世恭,应该还没来得及动手。 可如果施苏沅不是因为刺杀辛世恭遇难,她如今又该在何处? 心念几转,施颂真忽然问:“不知辛宗主闭关的洞府在何处?” 弟子没有立即回答。施颂真举手,示意她并无敌意。 “你也知道,此番我打南国来。途经龙渊时,发现了一点关于贵宗宗主的小事。如果不及时告知,恐怕辛宗主会有不小的麻烦。可如果随意告诉不相干的人,我又总是担心会走漏消息。” 她两指夹着一张叠成豆腐块的红纸,上面兀自带着淡淡的血腥气。 “我不会打扰贵宗宗主闭关,只把这个东西送去。” “咔嚓”一声,孟逢春低头,少女手掌刺入他胸膛,带出一蓬鲜血。血丝从孟逢春嘴角溢出,他弯唇笑一笑,不以为忤,反而将这失而复得的珍宝抱得更紧了。 “你觉得这样就能杀了我?离了我这么多年,你还是一点长进都没有。” “当然不是。”施颂真附在孟逢春耳边,声音是难得的决然。 “我们一起去死吧,逢春。” 她紧紧掐住孟逢春的腰不容他逃跑,二人以扭曲狰狞的姿势攀在一处,齐齐坠入燃烧的烈日。 第 82 章 决裂(四) 东陆在震颤。 连绵业火裹挟巨石自天际坠落,光辉绚烂如除夕烟火。业火甫一落在地上,湖水瞬息灼干,树木化作焦炭,整座九阳山须臾沦为焦土。山体震动,山下村民拖着老母弱子在草屋坍塌前跑出来,却看见了满天赤红的火焰。 “是山火!快跑啊!” 谁不知道要跑?可普通人族哪里跑得过业火?又能跑到哪里去?村里院内鸡飞狗跳,田间满是到处乱撞的兽妖。年过九旬的戚奶奶年迈体衰,慌不择路被一只乱窜的黄鼠狼绊倒在地。曾孙仓皇想去拉她,却被她狠狠甩开了。 “别管我!跑!” 话犹未了,热浪已经扑到了脸上。尚未长成的孩童不及最后看祖母一眼,跌跌撞撞向远处逃去。戚翠兰目送亲人离去的背影,欣慰又心酸。其实扶或不扶,跑或不跑都没什么区别,不过是死个早晚,大家心知肚明。只是大祸临头难免还要垂死挣扎,万一能逃出去呢? 可眼看业火就在眼前,至亲至爱却因为逃命离自己而去,难免还是会害怕。眼泪从戚翠兰眼窝中流出来,她忽然有些后悔。反正都逃不出去,不如方才不要把乖孙孙推走。全家人死在一处,黄泉路上好歹有个伴,到了冥界也不会孤单。 而死亡已经近在咫尺。飞真城今年的夏日来的迅猛,端午刚过,午后便有了蒸腾之感。 许昌仍旧未回来。 林墨芝撕开符纸叠成的传音纸鹤,屋内响起许昌的声音,“主子,流民四散踪迹难寻,我已查到施微真的父母落在南部临安城,后日便可到达。” “主子,”绿漪犹豫着说道,“前几日我在张管家那处提了几句,他说阿真的父母只用她换了两袋糙米,并没有提其他的要求。” “那位看不上,就直接送到咱们这里来了。” 她这番话听着是在陈述事实,实际上却是在帮施颂真说话,“那位”便是林夫人,说她瞧不上,无异于在说,施颂真并非林夫人安插进来的眼线。 林墨芝并没有接话,他明白绿漪心软,自那丫头受伤之后,她便转了态度,对其颇多照拂。 但心软于他来说,是最该舍弃的东西,“一切等许昌回来再说。” 绿漪不由心中叹了口气,“是。” 她收拾了破碎符纸,出去时见施颂真怀里抱着一个陶罐,顿时皱眉,“这一大早的你又跑出去了?” 施颂真两只手紧了紧陶罐,讨好地笑了笑,“绿漪姐姐······” “我都是避开人群走的,”她连忙解释,“没人看见我的。” 绿漪皱眉,“藏什么呢?没人看见也不行,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上次差点被那疯婆子挖眼睛你忘了?” “这都过了多久啦,”施颂真眼神无辜,天真道,“二小姐肯定早就把我给忘了。” 绿漪不知该怎么同她讲,原本她也怀疑施颂真和翡翠的死脱不了干系,可法器所示并无她的身影,便是凭家主的金丹修为也无法做到,更不要说眼前这个毫无修为的小丫头。 心思深沉、精于算计? 绿漪看了眼施颂真抱着东西的傻样子,还不如说是傻人有傻福、福大命大来的靠谱点。 同她讲林墨玉那个疯婆子绝不会善罢甘休,恐怕她也不会放在心上。 想到这里,绿漪神情严肃起来,一字一句命令道,“我说过不要出去,若你再不听话,我便禀了大少爷,让他收拾你。” 她想了想,又加了一句,“大少爷身体一向不好,你也不想他为你这点小事儿动气伤身,是吧?” 施颂真原本一副不置可否的模样,听到绿漪说会影响林墨芝的身体,立即乖乖点头。 “绿漪姐姐放心,我一定听话,不会再出去了。” 绿漪满意地点了点头,随即奇怪道,“我记得从第一日进府起,你就格外关心大少爷的病,这是为何?” “大哥哥是第一个说要照顾我的人,”施颂真抿了抿嘴,有些不好意思,“还很好看,我从没见过这般好看的人。” 绿漪先是怔楞,哪里来的“照顾”,不过是一句稳住她的客套话罢了。 她压下心间无端泛起的酸软,有意避开这个话题,便指了指施颂真藏到身后的小包袱,“这又是什么好东西?还藏着掖着的。” 施颂真笑着摇了摇头,将罐子打开递到绿漪面前。 “黑乎乎的什么东西?”绿漪随手拾起一个,“桑葚?你摘它作甚?” “酿桑葚酒呀,”施颂真合上盖子,双眼亮晶晶地,“每年娘都会在这个季节酿桑葚酒,很好喝的。娘还说桑葚酒有明目之效,对大哥哥的眼疾也有好处。” 绿漪神情一顿,随即迅速遮掩过去,嘀咕道,“府里还有种桑葚的地方吗?” 复又警告道,“之后不许出去了啊,这些也够你酿两坛了。” “知道啦,”施颂真小心抱着罐子,向屋内走去,“谢谢绿漪姐姐关心。” 绿漪看着她的背影嘀咕,“谁关心你了。” 复又想起来什么,大声道,“若再想要什么,同每日过来送饭的春杏说就行。” 施颂真转头笑笑,“我晓得啦。” 她转过身,抱着罐子进了小厨房,将它放在阴凉处,用带有凉气的井水镇住,洗干净手之后便回了房间。 “嗖嗖嗖”,接连不断的长啸,有剑气刺破长空遁来。戚翠兰身为凡人无法感应到神力,只是呆呆地看着眼前女子的背影。脚踩虚空的青年女子随意抬手,飞溅的山石业火便被一层看不见的结界阻拦在半空。无形的大手将所有业火全部包裹在内,没有半分遗漏,甚至将热浪也一并隔绝在内。暗沉的火苗静静地在结界中燃烧不再坠落,于是它不再灼热,不再危险,只是人间节日放飞的孔明灯火。 那是超越了人间所有修者的伟力,是所有剑修都在疯狂追求的力量之源——神剑。 “神啊……”戚翠兰喃喃。 陈复行站在堂前,目光扫过堂前数百幼童。他们年龄大多在四五岁之间,注视着陈复行的目光憧憬又胆怯。 “都在这里了?”他问,“你先前和我说的那个先天剑心呢?” “在这里。”单手夹着包裹的苍老修者恭敬回答。陈复行皱眉,只见老者解开外面包裹的绸布,露出一张苍白虚弱的病容。女童奄奄一息,似是受了重伤,断裂的肢体上爬着虫子,看上去随时可能死去。 “这是?”陈复行微微后仰。 “我救下她的时候就已经这样了。死去的那个年轻人把她交给我,说她是先天剑心,很有天分,求我一定要治好她,以后会很有用。”老者识趣地退后一步,“我检查过,确实不错,是块好料子。唯一问题是年纪大了些。” “既然已经引气入体,年纪便不是问题。”陈复行不甚在意,“既是先天剑心,她的悟性便远远胜过后天修出剑心的岳灵均。假以时日,未必不是第二个冷春川。” 辛世恭大限将至,始终未能突破飞升,却又迟迟不定下少宗主人选,底下六个弟子明面上同门情深似海,私下里早已打得头破血流不可开交。陈复行如今虽得师父器重,但和那些天赋近妖的同门相比,他还是太弱小了。 即便辛世恭愿意选他做少宗主,湛卢剑灵那般高傲,连冷春川都不放在眼里,绝不肯认陈复行作湛卢剑主。 没有神剑助力的天衍宗宗主,有谁会把他放在眼里?眼下既然有一个现成的先天剑心送到眼前,陈复行打定主意要先下手为强,把这块好材料占为己有,让她去和岳灵均冷春川等人争竞。 如果陈复行的徒弟是下一任湛卢剑主,天衍宗还有哪个人能和他争抢宗主之位? “先把她送去药堂治一下吧,别把人带回来了,却没救回来。”陈复行示意老者将这孩子带下去,“对了,她叫什么名字?” 这是他选定的第一个弟子,总不该连名字都不知道,回头和师父也不好交代。 “那个年轻人说是姓苏,苏原。” 老者抱着浑身腐臭的女孩,匆匆向天衍宗药堂赶去。刚在山路上转过弯,那股腐臭味似乎变淡了些,隐约有一股淡淡荼蘼花香浮在鼻端。 他心下有些奇怪,宗内何时有人种了佛见笑?还没来得及想出答案,黑衣老者忽觉后颈一痛。只听“砰”一声,人体应声栽倒。 怀中女童眼看将要滚落在地,凭空伸出一只胳膊,轻轻松松将整个包裹提起来。穿着一身天衍宗弟子常服的谢扶舟低头,审视着孩童那张和施颂真几分相似的面容,原本皱着的眉头渐渐松弛下去。 果然是施颂真的血亲,得到她的在意也不算什么稀奇。 “谁在那里?” 身后骤然传来喝问,是天衍宗巡防队员。几位年轻修者走近前,警惕地打量着谢扶舟。 “你是谁?我怎么从前没在山里见过你?” “在下并非天衍宗本部之人,不过是养育堂帮忙打下手的罢了。”谢扶舟面不改色,将施苏沅夹在胳膊下。孩童本就瘦弱,在谢扶舟手里轻巧得像个包裹,一提便能拎走。 “地上怎么还躺着个人?” 如果施颂真没有进入冥界,即便她身为神剑注定无法飞升,谢扶舟也能靠一遍又一遍的自残强行滞留人间。过了这么多年他已不再强求施颂真忘记孟逢春,所求不过是留在她的身边。可现在就连这最后一点小小的心愿都注定无法实现。 骗子,施颂真就是个骗子。在金合欢树记忆里把二人坠入太阳的最后一刻看了一遍又一遍,谢扶舟恨得几乎发狂。施颂真能遵守和任何陌生人的承诺,却唯独不会实现他的心愿,十五年后施颂真还是那个永远将孟逢春放在他前面的骗子,一点也没有改变。 不会原谅你,我再也不会原谅你。 天妖因果缓慢帮助九尾天狐修复破碎的心脏,迟到的心痛席卷周身。十五年后第二次被抛弃的谢扶舟终于不能自抑,在幻觉里痛哭出声。 第 83 章 生死(一) 仿佛做了一场反复倒带的噩梦,谢扶舟终于从施颂真决绝背影中苏醒。 破碎的肉身已然自行修复完全,只内丹尚有一半遍布裂纹,重新化出人身的白发青年靠在断裂的金合欢树桩上,仰望烈日的金色竖瞳空洞。 “哟,终于起了?”是承影剑主久违的阴阳怪气,“我还以为你会在这里睡上个千八百年才肯醒呢。” 即便已是伤心绝望到了极致,听到承影剑主的嘲讽后,谢扶舟仍下意识第一时间打起精神,冷冷瞥去一眼:“你怎么在这里?” 施颂真潜入辛世恭洞府。 天衍宗宗主洞府和她想象的不同,少了那股富丽之气,十分隐蔽偏僻。若不是有天衍宗弟子指点,施颂真就算从门口路过,也绝想不到辛世恭居然住在那里。 洞中空无一人,只残留着一点淡淡神剑气息。从气息残余程度判断,湛卢剑灵至少离开了两日有余。桌上摊着本画到一半的剑谱,砚中笔墨未干。茶水上有热气腾腾升起,仿佛主人并未远离。 辛世恭没有闭关,施颂真并不感到惊讶。她想知道的是辛世恭去了哪里,施苏沅可能就在那里。她坐在桌案前合上双眼,整个洞府在施颂真神识中铺展而开。 日光透过窗扉照进室内,尘埃在光圈中飞舞的速度骤然放慢。微风拂过院中的柳树,送来淡淡草木香气,和屋里笔墨清香混在一起。桌上书籍信件杂乱地摞在一处,被春风翻卷而过,散溢出不同的气息。 信件大多来自于不同的人,混杂着敬畏和恐惧的感情。而剑谱尽皆是辛世恭亲笔,凌厉的笔触带着未干的剑意,似是随时能够从纸张中跳跃而出。 施颂真蓦然睁眼!清闲时候的日子过得总是格外快。 施颂真在床上养了两个月,伤早好得七七八八,硬是被绿漪压着又躺了十几日,背上都快起痱子了。 好在自她能下地走动起,林墨芝日日前来教她读书习字,虽她只是装的,还得费劲学着刚学字的幼童,将字写得歪歪扭扭,但有个人能说说话,也不算太无聊。 林墨芝现下又变着法地补偿她,一应吃穿用度全部按照贵的、好的来,明眼人一看便知,那些东西都不便宜。 仗着她是大字都不识一个的“穷苦丫头”,也不怕她发现他的真实家底,各种新奇摆件、精致衣物也就罢了,还日日提来样式精致的佳肴糕点、小吃蜜饯,真把她当小孩哄了。 施颂真脸都吃圆了一圈,比起刚进府时的干柴瘦弱,乍一看以为是哪家捧在手心呵护养大的小姑娘。 知道的林墨芝是在补偿她,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把她当女儿养。 “荷灯节快要到了,本想着能赶上穿这套,”绿漪拽了拽施颂真短了一截的袖子,无奈又好笑,“可上个月刚做的新衣裳,这个月怎得又缺了一截。” 她站直身子,将施颂真拉到自己面前比划高矮,两个月前才到她肩膀的小丫头,这会儿已经快到她鼻尖下了。 绿漪捏住施颂真圆润不少的脸蛋,满意地点了点头,“嗯,比之前干干瘦瘦的模样好看多了。” 施颂真身体朝后仰,想要躲开绿漪,“绿漪姐姐,轻点捏,疼!” 哪知绿漪不依不饶,又伸手逗她,林墨芝和许昌从屋里出来,便见院子里二人你来我往闹作一团。 “咳。” 许昌轻咳一声以做提醒,二人这才收了手。 施颂真那一遭之后,才发现林墨芝没什么架子,许昌和绿漪都是心底里敬重他。 从前绿漪狐假虎威,不过是林墨芝疑心她是林夫人送来的眼线,态度自然也好不到哪儿去。 “衣服短了重做便是。” 林墨芝走下台阶,在施颂真面前站定,递过来一样东西,“阿真,这个你拿着。” 施颂真抬手接过,是一枚两指宽的圆形玉坠,雕做真花状,翡翠清透、上飘蓝花,乍一眼看过似是期间有冰霜凝结。 玉种漂亮珍贵,但比之功效却不算什么。 “少爷,”她面露犹疑,将东西递还回去,“这个真花坠子这么漂亮一定很贵,我不能收。” 林墨芝没有接,认真解释道,“这并非普通的坠子,而是一件防御性法器,它最高能抵御金丹期修士全力一击。” “荷灯节你若想出去玩,便带上它。” 施颂真听出了林墨芝的未尽之言,“少爷,二小姐还会来找我麻烦吗?” 她伸手从书堆里取出一张红封,落款是两日前。还未来得及打开,只觉后心一凉。白发苍苍的湛卢剑主负手而立,凌厉剑意直指施颂真后心。 “数年不见,芙蓉剑倒是比当年更任性妄为了些。为何不通传一声,便擅自闯我洞府?” 多年未见,辛世恭修为更胜当年,距离飞升只差那一丝天堑。即便是前世将死的施颂真,也从未达到过这般境界。 赤霄剑灵并未立即起身,也没有拆开那封信。她背对着辛世恭举起手,两指间夹着那张红封。 “天衍宗原来和龙渊一直有生意往来?” 她见过龙渊的红榜,知道那是什么。施颂真只是不明白,以辛世恭的能耐,他还能有什么无法实现的愿望,以致转去求助南国淳于意。 “我并不是龙渊的刺客。”辛世恭声音低沉。 “不是刺客,那就是主顾了。”施颂真晃了晃红封,“不巧,颂真此番从龙渊来,恰好知道两日前龙渊红榜悬赏有哪些目标。其中恰有一位是辛宗主。我本想顺路提醒尊驾这些日子小心些,没想到还有这种意外收获。” “要不要让我猜一下,辛宗主悬赏的是自己,是在下,还是——” 话犹未了,背后忽有凌厉剑气袭来。施颂真一拍桌子,借势翻身躲过辛世恭的突然袭击。赤霄神剑骤然跳出,将辛世恭的攻击尽皆挡在剑气结界之外。 红封受到剑气余波,顷刻间碎裂成片。破碎的纸片从赤霄剑灵脸颊掠过,施颂真瞥一眼,看清了上面的名字。 “——叶雪衣?” “施小友为什么要来天衍宗?”辛世恭岔脚,气势如山如岳,“别说什么提醒不提醒我的话,你知道我不会相信。” 针对神剑剑主的刺杀,一年不说成千上万也得有数百。只是有神剑剑灵的庇佑,剑主不需要担心自己真的会被杀死罢了。能杀死一位神剑之主的只有另一位神剑,这是纯钧剑主施颂真战死于蓬莱岛之前的共识。 即便没有施颂真提醒,辛世恭也绝不可能死在龙渊那些蹩脚刺客手下。 “你为什么要杀叶雪衣?”坐在梁上的施颂真俯身,“她和你无冤无仇,你杀了她,才是真正和蓬莱岛结下仇怨。蓬莱岛主虽然没什么本事,可是爱女成痴。他若是知道你要杀了叶雪衣,才不会管你是不是神剑之主,一定会倾尽蓬莱之力报复天衍宗。” “难道这不是两全其美?”辛世恭反问施颂真,“难道你就不想杀了叶雪衣?这些日子外界沸沸扬扬的流言,都是从东海蓬莱而来。叶岛主拒绝承认你是施颂真,一口咬定谢扶舟是见异思迁。他说你只不过是个长得有几分像施颂真的小姑娘,却用不入流的手段勾走了谢扶舟的心,以致他在婚宴上弃叶雪衣而去。只有叶雪衣死去,这些流言才能有消停的日子。不然叶雪衣活着一日,你就得一日活在横刀夺爱的流言里,休想全身而退。” “他们当真信了叶全非的说法?”施颂真有些困惑,“那日在新石城中许多人,怎么可能一个都认不出我来?” 数十年前曾与施颂真有一面之缘的陈复行尚且能认出施颂真,何况那些曾经受过芙蓉剑恩惠的宗门旧识? “他们也许认得出你是施颂真,但不会愿意为你和蓬莱岛唱反调。因为你如今是剑灵,是强大的一方。和你相比,叶雪衣太过弱小。修者总是畏惧强者而怜悯弱者。因为强者会影响到他们的生存,但弱者不会。”辛世恭仰视梁上剑灵,“他们会想将你逼入死角,好让你过得不痛快。这就是他们身为弱者的唯一消遣。即便如此,你也要放任叶雪衣活着吗?” “只是因为我过得不痛快,就要让别人去死,那才叫真正的任性妄为。”施颂真将一绺发丝别到耳后,“旁人怎么看我,我并不在乎。” 她是个很懒的人,懒得为自己辩白。前世芙蓉剑不会解释她其实不是纯钧剑灵,如今她既然放过了谢扶舟,当然更不会向旁人解释她究竟是不是死而复生的那个人。 那些修者不是没有猜出施颂真的真实身份,只不过不肯承认罢了。对他们而言,解释是没有用的。除了语言之外,那些人无法干扰施颂真的一丝一毫。他们承认也好,不承认也罢,都不能阻拦施颂真做任何她要做的事。 因此他们是如何想的,施颂真并不在意。 “所以辛宗主现在能告诉我了吗?你为什么要杀叶雪衣?”施颂真从梁上一跃而下,“宗主其实还是不希望和蓬莱岛结仇的吧,不然要杀一个有名无实的神剑剑主,对你来说不费任何吹灰之力,何必假手龙渊?” 多年未见,从前温吞沉默的芙蓉剑眉目变得锋锐了些,说话间带着些逼人的气势。深红眼睫却浓郁到化不开,如同振翅的红翼蝶。辛世恭注视着面前的施颂真,无端想起十五年前的谢扶舟来。 去过西域浮川若水的施颂真,一眼认出蝴蝶的来历。只是她并未通过浮川若水的考验便被逢春带出了幻境,本不该得到蝴蝶的奖励。这只冥界的金翅红翼蝶却径直奔她而来。一人一蝶未曾有半句语言交流,但施颂真能从它停驻在肩上的举动中察觉到,它是为她而来。 “如果一对爱侣在金翅红翼蝶面前许下相守终生的誓言,二人灵魂将永不分离,即便是去往黄泉。” 湛卢剑灵言犹在耳,施颂真忽然想,如果她早年曾与谢扶舟在金翅红翼蝶面前许下誓言,如今她要在冥界寻找谢扶舟下落的话,应该会轻松上许多。 然而这念头也一闪即逝。赤霄神剑生性高傲,不相信没了外力的帮助就无法找到那只笨拙的狐妖。确定的目标自心底浮起,片刻前的茫然无措一扫而空。施颂真再不犹豫,撇下那几只笨重箱子,只带走了那枝天山白梅,毅然踏上前行的道路。 河岸泥土潮湿,留下少女微跛的脚印。恶鬼畏惧,退避让出一个缺口后又舍不得放弃这份难得的口粮,犹豫再三后紧紧跟上前去,在少女足印后缀成一条长长黑尾。绯色蝴蝶穿梭在彼岸花丛中,时而在前时而在后,仿佛在为赤霄神剑引路。而在赤红花丛之下,唯有滔滔冥河裹挟无数亡魂奔流而过。 第 84 章 生死(二) 这是第几次动手?沈雁归不记得。一百次?一千次?代代相传的剑技只剩下机械的斩切,泼洒妖血溅上沈雁归的脸。承影剑主喘着粗气站在一地碎尸前,眼睁睁看着满地鲜血蠕动爬回狐妖体内,断裂肢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再生连接。 不过短短几息功夫,被沈雁归切碎的天妖重又返本还原。全身细密的剑疮尚未痊愈,蛛网似的流淌着血红的光,然而这光也随着创口消逝渐渐隐去。 一道金光闪过,九尾妖狐重新睁开双眼。 反复濒死又反复再生,肢体疼痛多了终于变得麻木。谢扶舟低头看向手掌,试探地曲动手指,嘴角泛出古怪笑意。名震东陆的夷安宗主被这微笑震慑,不受控制后退几步。 那时纯钧剑主刚刚战死,谢扶舟暴露天妖身份,五境内想伺机杀死天狐夺取内丹的修者前赴后继赶往北境,最终都被九尾天狐吞噬。有人求到了天衍宗,希望湛卢剑主辛世恭能为人族铲除天妖大敌,为已死之人报仇雪恨。而辛世恭困于渡劫多年,急需一个契机突破飞升。 天妖能不能成为这个契机,辛世恭不知道,但他愿意一试。他带着湛卢剑前往北境,却为施颂真生前留下的纯钧十三剑阵阻挡在山下,无法进入天山秘境。 施颂真战死时不过二十九,但对剑的理解程度却非常人可及,甚至不逊于剑灵。即便是辛世恭,也不敢打包票说自己能毫发无伤地破开这座剑阵。正在辛世恭犹豫要不要叫出剑灵唐拓时,天狐谢扶舟却自己出来了。 重伤未愈的天狐挡在纯钧剑阵前,仿佛不是剑阵在庇护他,而是他要保护这座剑阵。 “你为什么不逃呢?”辛世恭不解,“至少施颂真的剑阵能为你争取一点时间。” “逃?”谢扶舟重复一遍,“谁会逃跑?我,还是你?” 狐妖青年面色苍白,仿佛随时都会倒下,然而眉宇间透出的凶狠却半分未减,以致辛世恭竟然胆怯了一瞬。大地察觉到了谢扶舟的危机,源源不断地提供给天妖以力量。风云流转,天地变色,低低的咆哮声从天狐喉间传来,带着血腥气的悲怆,如同失偶的孤狼。 在这一刻,辛世恭忽然明白了,为什么天妖从不擅自闯入其他同族的领地。在天妖主场作战,对敌人极为不利。 “神剑剑灵是永恒不死的,剑主却不是。”谢扶舟凝视着空中的辛世恭,“人人都说神剑剑主只能被神剑杀死,施颂真却不是。辛世恭,你也要来做这其中之一吗?” 纯钧剑主究竟因何而死,至今仍是四海内未解之谜。但五境内人所共知,在鬼道之门打开的那日,天妖谢扶舟就在蓬莱岛上,就在芙蓉剑身边。千万鬼修自鬼道逃出冥界,却未能遁入尘世祸害人间,多亏九尾天狐吞天之能。 一时间辛世恭有些畏怯。他虽然想要借助天妖妖丹突破最后一层桎梏飞升,可也没想要把命丢在北境。谢扶舟说得不错,施颂真既然能被神剑以外的存在杀死,那辛世恭也一样能。而湛卢剑主这么多年苦苦追求飞升大道,恰恰是因为他不想死。 “拿下他的把握有多少?”辛世恭在心中问。 “八成。”湛卢剑灵唐拓回答,“他如今已是强弩之末,杀了他对我来说不算难事。但——” “但?”出了个天级冰灵根,后续再出现其他的顾淮和云星华都提不起什么兴趣,所幸剩下的人不多,半个时辰便测试完毕了。 林水御起身,拱手笑道,“今日辛苦两位道友,天色也不早了,不若留下吃顿便饭吧,也让林某尽尽地主之谊。” 顾淮本就不喜林水御,此时更不愿多待,摆了摆手说,“多谢前辈美意,不必了。” 如此干脆的拒绝让林水御颇为难堪,不过他本也无心留顾云二人,虚情假意地劝了两句就不再提起了。 云星华翻了翻手中册子,提高声音道,“记录在册之人明日辰时于西城门乘云舟,随我等一同回宗门,切记莫要迟到,有急事到云来客栈找我与顾师兄即可。” 众人行礼应诺。“绿漪姐姐,我不想测这个,”施颂真皱眉,拉住要走的绿漪,低声恳求道,“我肯定测不出什么,等着也是浪费时间,不如回去帮忙。” 他们已经计划好明晚救出夫人就走,林墨芝却不知抽什么风,非要逼她来此测试灵根,她不肯来,还叮嘱绿漪绑也要把她绑来。 “不行,”绿漪开口就是拒绝,半点没有商量的余地,“主子让我盯着你,别想着中途溜走,给我老老实实测完再说。” 找了个不起眼位置站着的施颂真也跟着应声,抬眼却看见云星华越过众人向她走来。 她笑着牵起她的手,柔声道,“施姑娘,不如今晚就随我们一起搬去客栈,正好见见虞师姐,明日我们出发回宗门也方便许多。” “对啊,”顾淮凑过来,“你可以和我们一起回去,先见见诸位同门兄弟姐妹们。” 两人面带期待,哪知施颂真犹豫片刻,摇了摇头,她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满是真挚,“两位仙师,实在抱歉,此事我还要回禀大少爷,才好做决定。” 顾淮皱眉,眼中露出倨傲神色,“你此等天赋,入我玄霄宗何需他人同意?” “少爷待我很好,”施颂真连忙摇头,却又碍于人多无法解释,恳求道,“明日一早我必定准时到,绝不给诸位仙师添麻烦。” “好,”云星华打断还要说些什么的顾淮,点了点头,“你且去吧。” 她语气一顿,笑着轻轻捏了捏施颂真的手,“若明早你没来,我们便来接你。” 人心可怖,尤其修道之人,越是明白天资意味着什么,有时对天才的嫉妒之心会越重。 更何况林家那位二小姐刚刚身亡,三小姐本该是今日天资最优者,却被他们眼中“低贱”的婢女夺去了风头,且日后进了宗门更会被压制。 林水御本就心狠手辣,对亲子尚能下那等毒手,更何况施颂真,他极有可能为了给子女铺路做点什么。 这也是云星华和顾淮提出要施颂真今晚就随他们回客栈的原因,她那句话也是同样道理。 明着是叮嘱,实则暗含警告,告诉林家施颂真如今背后有玄霄宗撑腰,别想着动歪心思。 “多谢仙师。” 施颂真自然听明白了,笑着应下,道别后径直出门回了松鹤院。 她一走,顾淮愈发不耐烦,说句告辞便要离开,林水御送他们出了府,还站在门口好一会儿,目送他们二人走过街转角才回身。 林夫人上前挽住林水御,叹了口气轻声道,“老爷,若真让那丫头进了玄霄宗,恐怕你我二人乃至整个林家、都危矣。” “我明白。” 他面色如常,眼中却闪过一抹狠戾,低声吩咐道,“今日早些闭门,让他们回各自的院子,看紧下人不要出来,天黑之后禁止走动。” 林夫人满意地勾起唇角,垂眸应道,“是。” 林墨梅跟着他们身后,简直快要抑制不住她嘴边的笑意了,甚至兴奋到拿着帕子的手都在轻微颤抖。 林墨兰偷偷瞥了眼林墨梅,随即神情怯懦地垂下头,步履不停地跟在她身后,如同随行的影子,静谧无声。 至于走在最后面的林墨竹,那场刀光剑影过后,他虽不敢再看云星华一眼,心中却在暗自盘算,宗门内的美人应当更多,若能哄到两个岂不美哉。 至于其他,父亲和母亲自会为他办好,无需他操心,只可惜了那个小美人,跟谁不好偏跟了那个瞎子,只怕活不过今晚咯。 风雨欲来。 “八成是我全力以赴的结果,如果我要在保住你的命的前提下刺杀他,把握只有三成。” 湛卢神剑并非刺杀之剑,又缺少承影剑隐匿气息的能力。想要在天妖主场偷袭谢扶舟,对湛卢剑灵来说绝非易事。何况如今谢扶舟虽然孱弱,但看上去情绪极不稳定,隐隐有要发疯的趋势。即便唐拓最后能杀了谢扶舟,也难保辛世恭不会被发狂的谢扶舟咬死吞噬。 湛卢剑灵不擅长应对疯子,尤其是刚刚失去伴侣的疯子,总会让他想起不太温暖的过去。 “放弃吧,至少在天山,你不是他的对手。”湛卢剑灵说,“你还有至少十年的时间,何必非要在今日冒险?” 只因唐拓这一句话,辛世恭选择暂避锋芒,就此离开了北境。然而十五年如流水般转瞬即逝,眼看辛世恭大限将至,修为却依旧停在原地,被那一层障壁牢牢卡住,寸步难行。 原本已经死去的施颂真却忽然重返世间,还成了不老不死的神剑。 “你……你到底是什么东西?”高见心中庞然惊惧炸开,“你不是鬼王!” 她不是鬼王,甚至不是鬼修。靠吸食别人存续的恶鬼身上不会有那样凛然的气息,柔软却锋锐。 只消一眼便该知道,她与自己绝不是同类。 “鬼王?”来人困惑反问,“那是什么东西?” 第 85 章 生死(三) 和神剑山湖底一样,冥界也有一颗永远不会坠落的太阳,却远没有人间的明亮。暗红色的日光照在滔滔江流上,于是整条冥河也成了血一般的红。 在这种环境中待得久了,施颂真渐渐失去了对时间的感知。她不知道自己顺着冥河走了多久,不知道身边流过的冥河河水中是否有她认识的人,只知道跟在身后的恶鬼早已不是她睁眼所见的那一批。恶鬼爬行跟随的时间太长,饥肠辘辘时只能自相残杀互相啃食。更多的恶鬼为散逸而出的鬼力吸引而来,迅速补上了被吃掉的空缺。 漫无边际的旷野中终于遇见一只能够交流的鬼修,施颂真竟然有几分感动。 “鬼王是你们的头领吗?”施颂真礼貌询问,“像你们这样有意识的鬼修,竟然也会群居吗?” “我找到了去死的办法。” 湛卢剑灵站在阴影里,辛世恭看不清他的表情:“你说什么?” 身为剑灵的唐拓,怎么可能会死?天气渐渐热起来,林墨芝的病似乎畏寒,待到夏日里便好多了,绿漪一个人操持松鹤院大小事,忙得脚不沾地。 好在施颂真也算勉强能用了,除了不让她出院门,其余的杂活儿绿漪都放心交给她干了。 许昌还在时,绿漪清闲,所以能多抽出些时间盯着她,如今她可没这等闲功夫。 “你听着些响动,若有人来扣门,只说待回禀大少爷之后再给答复,不要放任何人进来。” 见施颂真点头,绿漪耳提面命,“大少爷脾胃虚,用饭的时候不要来打扰,待我从屋里出来后再行禀报。明白了吗?” 施颂真继续点头,“明白了。” 每日黄昏时分,绿漪都会进入林墨芝的屋子,服侍他用晚餐和服药,大约一个时辰之后才会出来。 比之早晨和午时,时间颇长,但算上服药的时间,似乎也勉强说得过去。 但施颂真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扣扣扣——” “谁呀?” 施颂真探出头,入目是笑眯眯地张管家。 “绿漪呢?” 施颂真将门略微开大了些,眨了眨眼睛问道,“绿漪姐姐在忙,张管家有什么事儿吗?” “倒是没什么急事儿,”张管家摆了摆手,“夏日近了,该给少爷小姐们做夏装,我今日就是来问问大少爷有什么要求?” 施颂真照着绿漪交代的话说了一遍,“我需要请示大少爷,但大少爷这会儿在忙,等我问过了再给您答复。” 张管家见她说起话来一副小大人的样子,与方才截然不同,他之前被绿漪用这类话搪塞过好几次,一看便知是谁教的。 他忍不住笑了笑,“无事,就不打扰大少爷了,我便还按照以前的来做吧。” 说罢,他摆了摆手便离开了。 施颂真同他道别,合上门之后,看向主屋禁闭的门扉,抬步走了过去。 她轻步靠近门前,静静停了片刻,屋内没有半点声响,皱着眉敲了敲门。 果然,无人应声。 施颂真思索片刻,伸手使劲推了推门,她从勉强推开的门缝里看见里面竟挂着一把锁。 吃个饭而已,何需锁门? 她想了想,绕到林墨芝卧房侧面的窗户旁,踮起脚将耳朵贴上去细细听了起来。 里面一片寂静。 这扇窗户距离桌子最近,就算林墨芝用餐轻拿轻放,也不至于一丝碗筷碰撞的声音也无。 只有一种可能,屋内没人。 且林墨芝的屋内有通往别处的秘密通道。 施颂真眯了眯眼,每日一个时辰,需要在林府之间往返,再加之办事的时间,能到之地的范围并不大。 但若是从屋内走暗道出府,随后立即乘坐镶嵌了神行石的马车、兽车之类,整个飞真城都在范围内。 林墨芝究竟去了哪里难以推测,她不想知道,也没必要知道。 不过这对于她来说,或许是个重新把火烧起来的机会。 施颂真立在窗户旁,大约过了半个多时辰,日隐西沉时分,才听到屋子里传来一阵轻微的机括声。 她快步离开窗户前,绕到了后院拾起斧头,继续劈起了柴。 绿漪从前院过来,见她正劈柴也没多说什么,随口说了一句,“天色暗了,明天再劈吧。” 她似乎觉得自己说话像是在关心施颂真,又回过头来嘴硬道,“看你那笨手笨脚的样子,别又受伤了。” “好,”施颂真依旧像以前一样,笑眯了眼,“谢谢绿漪姐姐。” “只要我一天是剑灵,就一日无法死去。”角落的剑灵抬头,上半张脸为鲛珠照亮,“唯一的办法,是成为真正的人。” “你不想当剑灵了?”辛世恭往前一步追问,“那湛卢剑怎么办?” 失去剑灵的神剑依旧具有神力,无坚不摧。但世人最看重的不是神剑本体,而是剑灵带来的助力。没有纯钧剑灵的叶雪衣,从来没被其他剑主真正放在眼里。 “我会和一个人族交换因果,当我变成人之后,他会成为新的剑灵,继承湛卢剑。在这之前,只要我还是湛卢剑灵,就不会斩断你我的契约。”唐拓隐没在黑暗中,“至于在这之后,新的剑灵到时候还肯不肯认你为主,就不是我能控制的事情了。” 和鬼王靠得越近,熟悉的感觉便越强烈。赤霄剑灵不知不觉收起笑意,微微蹙眉。 “等等,你先转过身来。” 剑阵变动,鬼王被剑气逼迫着缓慢侧身,有过一面之缘的青年女子面容映入赤霄剑灵眼帘。 施颂真下颌忽然收紧。 “好久不见了,纯钧剑主。”鬼王露出一个尴尬而不失礼貌的笑容。 “是你。”施颂真的笑完全消失了。 蔺虞南。 第 86 章 生死(四) 黑红日光照亮了剑灵的赤红瞳孔,赤霄剑灵目光忽而变得悠远。 怎么会忘了她呢?施颂真想。她追杀过那么多鬼修,最不该忘记的就是蔺虞南。这只鬼修是她和逢春分离的开始,一生执念的起点。如果没有孟逢春的死,施颂真没有去北境寻找天山雪莲的理由,自然也不会遇到谢扶舟。 孟逢春死后,施颂真曾穷尽一切追查蔺虞南的下落,但她追杀鬼修的时间太过短暂,而蔺虞南对神剑的了解又绝非常人能比。直到施颂真死在蓬莱岛的那天,她也未能亲手了结昔日恩怨。 眼下蔺虞南忽然出现在面前,施颂真竟有些迷惘。回想起过往种种苦痛,她应该杀了这只作恶多端的鬼修以报兄长之仇。可孟逢春根本没有死,反过来一脚将施颂真踹进鬼道。而赤霄剑灵如今来到鬼城寻找鬼王,不过是为了挟持鬼王以令万鬼帮忙在冥界寻找谢扶舟…… 纯钧剑灵和剑主之间一笔烂账,二人同归于尽后仍是难以理清。施颂真放弃了思考,也放弃了一直坚持的、兄长的微笑:“我暂时不会杀你。” 被孟逢春折磨过成千上百遍的蔺虞南并未狂喜,反而警惕地等待下文。 “十五年前,他让我放弃追杀天妖,说我能在这十年里靠自己突破飞升。如今我尚未飞升,他倒先要弃我而去。”辛世恭难得冷笑两声,“他明知我要的是永生,而这恰恰是他不想要的。为什么他宁可把剑灵的身份送给一个不相干的人,都不愿意考虑一下我?” “等等,”施颂真意识到了问题所在,“你的意思是——” “不错!”辛世恭眼神一厉,“只要他们想,剑灵就可以和人交换身份,成为能够死亡的人族。作为因果互换的承受者,交易的另一方会转换成不死之身。” 唐拓和辛世恭相伴百年,明知辛世恭如今最是畏惧死亡,却一意孤行选择了别人成为下一代湛卢剑灵。辛世恭心下暗恨,然而无可奈何。 “我想问的不是这个,”施颂真打断辛世恭的滔滔不绝,“尊驾说十五年前湛卢剑灵劝你放弃追杀天妖?是说的哪一只天妖?” 她眉眼间带着融融笑意,目光却一寸寸冷下去:“你想杀谁?” “等等!”辛世恭意识到不对,“我并没有杀了谢扶舟!” 施颂真笑了:“但你确实想杀他,如今还在我面前后悔当初没有这么做?” 沈雁归杀死的不过是半残状态的祝宣,施颂真却是杀了完全体的淳于意。五境内没有人比施颂真更清楚,如果神剑剑灵想要杀死天妖,除了飞升之外,天妖没有第二条逃脱的路。 换句话说,十五年前谢扶舟得以侥幸苟活,全是因为湛卢剑灵被剑主辛世恭拖了后腿。谢扶舟奈何不了湛卢剑灵,却有极大的把握和辛世恭同归于尽。 “怎么,施小友是还对九尾天狐余情未了?觉得他需要你的庇护?”辛世恭话里不自觉带上几分嘲意,“他早就不是你认识的那个谢扶舟了。直到现在,施小友连这点觉悟都没有吗?” “这是两回事。你想杀谢扶舟的时候,他还没做出任何背叛我的事。”施颂真眉眼弯弯,“说到底,你不过是仗着我死了,才敢欺负到他头上。如今湛卢剑灵并不在你身边,如果我想要杀你,你觉得谁能拦得住我?” 身为渡劫大能,又是湛卢剑主,辛世恭本不必畏惧这世上的任何人。然而在温柔含笑的赤霄剑灵面前,熟悉的对死亡的恐惧又顺着脊背攀爬而上。仿佛有鬼魂附在身后,向辛世恭耳朵吹一口寒气。浑身紧绷的天衍宗宗主没忍住退后一步。 “——开玩笑的,”施颂真收了笑意,“说下去,剑灵和别人交换身份的事。” 辛世恭一时未能反应过来。待他回过神,极大的羞辱感瞬间溢满胸腔。白发苍苍的修者微微涨红了脸,又迅速镇定下来。 “唐拓告诉我,他可以借助契约连接他和选中之人的因果。待因果逆转,二人身份即可调换。到那时候,他会选择自戕,好通过鬼道之门去往冥界。” 说到这里,辛世恭目光带上了几分隐秘的恶意:“逆转因果的前提,是二人之间有契约存在。施小友不妨想一想,你和哪一位剑灵签订过契约?” “开什么玩笑?”施颂真皱眉,“我什么时候——” 话犹未了,赤霄剑灵心脏忽然一沉,几乎坠得她五脏六腑都痛起来。辛世恭的话语骤然远去,遥遥的似乎隔着大雨,隐隐听不分明:“真的没有吗?纯钧剑主。” 有的,是有的。在很久很久前,在施颂真五岁那一年,在她被师父刺入胸膛的那一天。年幼的女童挂在刀尖上,握着刀刃的手上满是伤痕,却半分拦不住师父的动作。施颂真痛得整个人都在发抖,视野在慢慢黯淡下去,唯一清晰的只有那只师父的手。 “别,别杀我……”她张了张嘴,却只能发出气声,“师父,我……” “不要反抗,”师父的声音从头顶上传来,温和又冷漠,“你反抗得越厉害,这个过程就会越长,你要经受的折磨就越多。老老实实呆着,反而不会疼得太久。” 大颗大颗的眼泪从女童眼角滚落,她已经什么都看不见了。混沌的意识中,破碎场景扑面而来,是施颂真短暂又草率的一生。从施家爹娘开始,到算命师父结束。那一日师父从大路旁的草丛中捡走了断了腿的施颂真,为她接骨,给她一块烧饼。施颂真曾天真地以为,这是她人生新的开始。 全部信任换来的是当胸一刀。从头至尾,施颂真存在的意义,从一斛小米,到半块饼,再到一颗做药引的童子心。她浑身的价值都被别人榨干吸尽,不会有一点多余的血肉浪费。 “原来,你们都是想利用我啊。” 握着刀刃的手软弱无力垂落下去,匕首“噗嗤”一声刺入心脏。浑身冰冷的孩童坠入虚无,最后一句呓语被黑暗吞没。 “好痛啊,师父。” 不管是被人刺了一刀,还是被人利用背叛,都好痛啊。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是回光返照。意识短暂回到躯壳后,施颂真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正在走近的、晃动的人影。她睁大眼睛努力辨认,却只能看清青年微勾的嘴角,和斗笠下银白若霜雪的眼眸。 不是师父。这是施颂真唯一的念头。她努力伸出手去,紧紧攥住对方的裤腿,但她的意识已经疲倦到想不出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 斗笠青年俯下身,将葫芦送至施颂真嘴边。清甜的甘霖涌入女童口中,一瞬间唤醒了这具躯体里残存的所有生命力。原本冰凉的身体逐渐升温,被呛到的施颂真剧烈地咳嗽,似乎要把心肺全部咳出来。 浓浓的委屈和不甘涌上心头,劫后余生的女童抱住青年的腿,不能自抑地失声痛哭。 当时的施颂真还不明白,救活她的葫芦里,装的并不是普通的水,而是青年凝结成实体的神力。纯钧剑灵以灵魂之力短暂压制了施颂真的伤势,模拟出被破坏的半边心脏,以此维持住施颂真体内供血。 只是此时的施颂真尚未引气入体,如何经得起神剑之力的冲刷。长此以往,完全借助外力的心脏还是会出问题。于是纯钧剑灵和女童缔约,施颂真成了有史可载的第一位纯钧剑主。 “剑主契约能保证你的身体不排斥我的力量,不出意外的话,撑个百八十年不是问题。”坐在床边的青年已经卸下斗笠,银白眼眸美得惊人,带着锋锐的凉气,如同十二月的冬雪。 他将施颂真扶靠在枕头上,自己拎一把椅子过来坐下。 第一次看清救命恩人面容的施颂真咽一口唾沫,润湿了已经嘶哑的嗓子:“你的意思是说,我能至少再活八十年吗?” 青年扬眉,忽然笑了。他伸手拨开施颂真黏在嘴角的一绺头发,原本锋锐的目光忽然柔和下来。 “如果你能跟随我好好修行,早早修炼出一颗属于自己的剑心,那就不是八十年了,而是很多很多年。”他说到此处,话锋一转,“不过如果你不相信我——” “我相信你!”施颂真打断他的话,“我愿意和你缔约。” 幽冥沉默片刻,不情愿地回答:“他不在冥界,自然也不会在这里。” “为什么?”施颂真茫然,“死去后灵魂不入鬼道,他是也变成了鬼修强行留在人间了吗?” “说来话长……”幽冥不知如何向年幼的神剑解释天妖的起源,“算了,还是让你亲眼看一看吧。” 脚下桥梁倏忽断开!施颂真不及反应,已然就此坠入湖中!银白的湖水温柔地将她包裹在内,却没有窒息的感觉。因为那不是水,是最纯粹的灵魂之力。 这次施颂真没有感到半分痛苦。她合上眼,静静地被湖水吞没,陷入了一场冥河的沉睡。 第 87 章 神道(一) 叶雪衣从没有这么后悔过。 她当日一时任性,不顾父亲阻拦偷逃出蓬莱岛寻找纯钧和谢扶舟,惹下这许多祸事。失去纯钧心疾复发却没有带上药丸,叶雪衣险些死在了西域浮川。疼痛难忍之际她模糊看见了父亲叶全非,方能安心沉沉睡去。 待她自昏迷中醒来,迎上的却是夷安宗医修漠然的脸。有过一面之缘的少宗主秦楚臾叉着两条腿反坐着椅子,注视叶雪衣的目光充满兴味。 “醒了?” 叶雪衣支撑着几次想要坐起,都因力竭摔回枕头上:“这是哪里?我爹呢?” 檐下夜明珠光芒皎洁如月,照亮了少女瑰丽的眼眸。只因这两点深红,前世温柔清雅的少女眉眼间忽然多了几分冬日的肃杀之气,带着刀锋般尖锐的凉意。 谢扶舟凝视施颂真的眼眸,企图从眼神中辨认出熟悉的那个人。最后他伸出手,温柔勾住施颂真尾指。 “当然。” 话音刚落,外面忽然吵嚷起来。夜巡弟子发现地上横七竖八躺倒的同门,急忙上前唤醒。好在他们只是被打晕了,没有受什么伤。 “是谁?谁能这么快把你们全都放倒?”夜巡队员问。 “我只看到一道白光……”被问的弟子尚在迟疑,一齐被打晕的同伴已经七嘴八舌嚷开了:“不管是谁,如今结界未开,他无论如何也逃不出去!我们挖地三尺,不信找不出他来!” 他们并未压低声音,施谢二人听得清清楚楚。施颂真不及思索,单手拽住谢扶舟的衣领,就要把他扯进屋里来。 谢扶舟顺从地从窗台上翻进屋内,施颂真刚合上窗,屋外已然响起了扣门声。 “请问施前辈睡下了吗?” 施颂真按住谢扶舟嘴,示意他噤声。随后她披着衣服去开门。谢扶舟听她三言两语打发天衍宗门下走。慑于神剑剑灵之威,这些弟子不敢擅自用灵识搜查施颂真的房间,只站在门边问话。 屋里弥漫着淡淡荼蘼花香,夜巡队员看见桌上摆着的佛见笑,没放在心上。例行盘问几句后,天衍宗弟子就此告辞。脚步声远去,施颂真关上了门。 “你没从正门进来,又袭击了天衍宗弟子,还是不要和他们见面的好。”施颂真在床边坐下。 “不然会连带你一起受怀疑,我明白。”谢扶舟点头。 不止是这样。天衍宗身为中州之主,对天妖的态度不算友好。在施颂真前世活着的时候,五境只有中州是没有任何一只天妖的所在。它们下意识逃避着这个危险之地。 虽然谢扶舟婚宴那日,天衍宗也派了人去天山观礼。但施颂真不确定天衍宗发现谢扶舟对弟子动手后,是否还能保持表面上的友好。 不过谢扶舟既然这么说了,施颂真也不会反驳。她是个懒得解释的人。赤霄剑灵靠墙盘腿坐在床上,怀中抱着她那柄本体剑,合目将要入定。 谢扶舟化作小狐狸模样,轻盈跳到了床上,在施颂真身旁蜷缩成狐狸团。 施颂真睁开双眼。 “地上太脏了,”谢扶舟轻声解释,“我就睡这么一点地方,不会打扰到你的。” 时隔多年,施颂真终于再次见到了曾经和她朝夕相伴的小狐狸。谢扶舟隐去额上天妖独属的妖异红纹,整只白狐看上去温暖又柔软,和从前一模一样,让人忍不住想揉一把。 施颂真抬手,似乎是想摸摸谢扶舟的头。天山白狐金色竖瞳紧紧盯着她的手。 然而在将要触及他耳朵之前,施颂真却忽然收住了。 “还是不一样了。”施颂真低语。 “你说什么?”白狐一抖耳朵,柔软的狐狸毛拂过施颂真指尖。 “我没说什么。”施颂真蜷起手指。 “你说了,”谢扶舟固执追问,往施颂真身边靠得更近了些,“我听见了。” 借着外面夜明珠光辉,谢扶舟可以将施颂真的神情全部收入眼底。解去发带的赤霄剑灵长发披散,目光中带着些怔怔的惆怅。相距如此之近,谢扶舟可以闻见施颂真发间残余的荼蘼花香。 “我只是想起了一件事。”施颂真说,“方才烤火时,你问在我心里,你和孟逢春到底谁更重要。那时候我不懂你为什么忽然问这个,但我现在明白了。” 夜深人静,室内唯有二人独处,原本对感情之事甚是浑噩的施颂真,心中忽然一片清明。 在龙渊时,谢扶舟对她百般维护,事后借助纯钧剑和施颂真交易三个承诺,向施颂真再三解释他并未爱上过叶雪衣,却十分在意孟逢春在她心中地位几何。 如今谢扶舟又追到了天衍宗,要一直跟在她身边。施颂真想,如果不是她自作多情,那就只有一种解释。 “你想我回天山?”施颂真问。 小狐狸将下颌搁在两腿间,抬眼看向施颂真,带着些许可怜和讨好的:“不一定非要回天山,去哪里都可以。我们可以去海边,可以去草原——” 只要你不赶我走,只要我还在你身边。 “你爱我吗?”施颂真打断谢扶舟。 “或者说,你爱过我吗?”赤霄剑灵低头看着他,“你现在还爱着我吗?” 她鲜少问得这么直白,以致谢扶舟愣了一下。天山白狐往前挪了挪,翻身露出肚皮。长长的狐尾摇了摇,卷住施颂真的手腕。 如此一来,谢扶舟的要害全部暴露在施颂真面前。仿佛施颂真一剑杀死他,他也不会挣扎,不会有半句怨言。 此次飞升前的小聚仍然设在城主府,宾客都是结契大典那日请的那一批,仿佛一切都是历史重演。叶全非不知其他客人来了多久,只知宴上已然座无虚席。席间窃窃私语与各色打量的目光似刀,刮得蓬莱岛主颜面无存。习惯身处高位的叶全非几要掩面奔进堂内,只庆幸没将女儿一并带进来丢人。 “叶岛主。” 冷淡声音自庭前响起。叶全非抬头,只见谢扶舟在阶上袖手看他,金色竖瞳毫无感情。 “你太慢了。” 第 88 章 神道(二) 如果叶全非离开夷安宗后独自全力赶往天山,路上至多不过花上两日。然而他不放心将女儿留在东陆,唯恐沈雁归出尔反尔暗下杀手,只得用飞车将叶雪衣带在身边寸步不离。 飞车怎能赶上渡劫期修士的速度?一来二去在路上浪费许多时间,这也在所难免。 “你怎么知道我要来?”叶全非紧盯谢扶舟的眼睛。 谢扶舟没有回答,叶全非心底有巨大的恐慌炸开:“是不是沈雁归?她对你说了什么!” “沈雁归什么也没有对我说,请放心。”谢扶舟嗤笑一声,“她虽然不聪明,倒还算守信。” 天妖声音悠悠:“毕竟,谁会愿意不得好死呢?” 叶全非瞳孔一缩!不待他转身逃跑,无数丝线骤然在空中显形!纯白妖力编织成网,将蓬莱岛主牢牢捆住。叶全非试图召唤剑气割断这些丝线,却惊恐发现,每当他体内灵力流转一分,束缚他的丝线便收紧一分。 衣服为妖力割裂,血从破碎伤口中流出来。不等叶全非灵力动用到足以召唤本命剑,谢扶舟的妖力便能将他切成一堆细细臊子。 谢扶舟难得有些卡壳,即便隔着白色毛发,施颂真也能看见他微红的脸,乖巧又慌张。她有些失望,待要将扯开狐尾,谢扶舟却下意识卷得更紧了。 “我当然爱过你,现在也依然爱着你。”谢扶舟声音很轻,渐渐坚定起来,“在你死去之后,我大概已经忘记了这种感情。只是会想起你,然后心痛,然后怨恨。” 他无数次梦见施颂真,但那都不是真的,只是意识深处残留的记忆,因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投射到表面的幻影。他自私而胆小地爱着那个死去的施颂真,那个带给他温暖的芙蓉剑。 而在施颂真为了别人离他而去后,谢扶舟开始恨她。恨意消磨了昔日的感情,他以为他不会再爱她。就像窦关山所说一样,只是习惯而已。 他只是习惯性地想起施颂真,但那并不是爱。 然而如今狐尾卷住了施颂真的手,曾经失去的爱人就在他身边,谢扶舟胸腔被强烈的幸福冲刷而过,心脏快乐到微微发痛,仿佛随时能够裂成两半。深埋的爱意卷土重来,谢扶舟终于有勇气将那句话说出口,这次绝非谎言。 “我爱你,一直都。” 施颂真定定看着谢扶舟的眼眸,嘴角浮起一丝极淡的微笑:“果然是这样。” “你不相信?”谢扶舟直觉不对。 “不是不想相信,”施颂真说,“是不能相信。” 因为幼时屡次为人欺骗,被人利用,前世的芙蓉剑觉得自己不该再轻信人言。然而她身为纯钧剑主,比世间寻常修者强过太多,需要信任别人的场合也比寻常人频繁。时有弱者被逼至穷途末路,最后向传闻中强大温柔的芙蓉剑伸出求援之手。施颂真铭记兄长教诲,尽力克服年少的阴影,努力去帮助那些弱小的人们。 那时她给自己定下一条规则:不管有多害怕被陌生人利用,至少在第一次他们求救时,一定要尽全力去帮助他们,不能让他们失望。如果不幸为人利用,再将这些信任尽数收回。 身为纯钧剑主,施颂真相信自己经得住旁人的第一次背叛,也不会给他们第二次背叛的机会。 “你之前问我,在我心里,你和逢春孰轻孰重。”施颂真回忆道,“其实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你对我来说都比不上逢春。因为他是向泥泞里的我伸出手的人,而你只是我捡到的一只狐狸。” 天狐突然口吐人言。暗处窥视的修者纷纷吃了一惊,慌忙远远避开。他们确实打着谢扶舟飞升后搜刮天山遗产的算盘。以神剑和天妖的身份,想来施谢二人随便留下什么东西,对寻常修者的修行都大有裨益。 唯一问题是纯钧剑阵实在难解。好在剑阵力量并不是无穷无尽,他们人多势众,慢慢跟它死耗,失去主人的剑阵迟早有消散的一天。 可谢扶舟为何忽然这么说?难不成他还能将整座天山打包一起飞升? 不等众人想个明白,盘旋天际的九尾白狐忽然俯冲而下!施颂真只见他张开庞然大口,竟将二人曾居住过的天山主峰——连同纯钧剑阵,整个吞了下去! 第 89 章 神道(三) 万千银光旋飞,剑气声若雷霆,在场修者无一不瞠目结舌。曾有拜访谢扶舟的修者进入过天山结界。虽然谢扶舟允许了他们的进入,纯钧剑阵不曾对来访者怀有敌意。但他们行走在剑阵中时,依然无法遏制地感到恐惧。 即便创造剑阵的施颂真早已故去多年,即便来人足够为他们的修为自傲,穿过纯钧剑阵时,到访者依然会清晰察觉到他们的渺小,如一粒蜉蝣见青天。只要剑阵主人想,他们会立时被旋飞剑影绞成一缕血烟,不会有半分迟滞。 而现在,天妖却毫不犹豫将整座山峰连同剑阵一起吃了。吞噬了整座剑阵的天狐于半空重现人形,身形佝偻下去。谢扶舟捂嘴咳嗽,指间溢出血丝,好一阵方才平复,将掌心破碎的内脏和断齿扔到一边。 世上不再有任何天妖留恋的人和事,到这时谢扶舟终于心满意足。 “你已经成长到这个地步了吗?”“真的没有和剑灵签订过契约吗?纯钧剑主?”辛世恭观察施颂真脸上表情,“既是神剑之主,怎么可能没有剑主契约?” 除了叶雪衣之外,世间六位神剑剑主,无一不和剑灵签订契约。即便是未能得到神剑认可的淳于意,也能命令太阿剑灵三次。理论上说,剑灵只要掌握逆转因果的方法,剑主一切尽可落入他们手中,任其拿捏。 “你想暗示我,让我变成这样的人是纯钧剑?” “不然呢?神剑天孕,非人力能夺之毁之。如果不是纯钧剑灵在你的契约中动了手脚,已经死去的灵魂怎么可能转化成神剑?” “这只是你的猜想,我需要证据。”施颂真抬眼,“没有证据的话,你要我怎么相信?” “要证据也很容易,只要施小友愿意助我一臂之力。”辛世恭慈和地笑,“你想重新变成人吗?” 施颂真一愣,随即明白过来,转身便走。辛世恭闪身拦在赤霄剑灵身前,挡住施颂真的去路。 “且慢,施小友当真不想知道真相?” “想死的是湛卢剑灵,又不是我。”施颂真抱胸,食指不耐烦地敲打胳膊,声音倒还柔和,“尊驾也知道我已经死过一次,所以更加珍惜活着的感受。一句话就想哄我和尊驾交换因果?我可不想做一个快死的老头。” 她说得客气,但话本身不大客气。辛世恭脸色僵硬一瞬,立即打叠出千般慈爱的神态来:“施小友既是不想交换,那也——” 没等辛世恭说完,施颂真举步便要出门,眼看将和天衍宗宗主擦身而过。辛世恭情急之下伸手阻拦,渡劫期威压横出,企图将施颂真挡在屋内。 施颂真也不动手,背后赤红长剑横跳而出,顷刻间便破开了辛世恭洞府的屋顶!附近巡逻的弟子惊愕抬头,只见宗主洞府屋顶猛然蹿出一只剑灵,乌发一点点染作赤红。 “唐拓不在这里,你拦不住我。” 神剑归鞘,脚踏虚空的施颂真低头,红发在风中漫漫如水流过:“我只要证据。没有确切的证据,辛宗主就不必和我空手套白狼了。” 对施颂真而言,区区一个辛世恭,不足以摧毁她对孟逢春的信任。诚然她方才动摇了一瞬,但只凭辛世恭几句话,还远远不够。 “什么人?竟敢打扰宗主闭关!”巡逻队的人正要上前,却见宗主落在已经破损的屋顶上,宽大的衣袍在风中漫卷如云,仙风道骨。 “退下。”辛世恭低喝一声。巡逻队员不得不乖乖退至一边。辛世恭多看他们一眼,巡逻队员恍然,迅速离开了。 短短数息,洞府周围已然没了旁人,只能听见风在山林中穿梭而过。 “如果阁下有证据,欢迎随时找我。”施颂真语气平淡,“恕不奉陪了,辛宗主。” 她正要离去,却听辛世恭的声音自后方远远追上来。 “你在逃避吗?施颂真。” 施颂真动作一滞,半空中的辛世恭一步步追上来,话里带上些许笑意。 “你不想承认自己是被欺骗的那个人,所以选择逃避现实?”苍老的湛卢剑主和赤霄剑灵对面而立,“还是不想承认欺骗你的的人的身份,因为他曾是你最信任的人?” “我没有。”施颂真声音有一些哑。 “没有?那是最好。”辛世恭轻声诱哄,“向我证明这一点,你随我去一个地方,帮我做一件事。无需置换你我因果,我会给你想要的证据。” 施颂真心里很乱。 一方面,她确实想查清自己为何死后会成为剑灵复生;但另一方面,她不愿相信这一切和孟逢春有关。世人都道剑灵不老不死,不朽不灭,纯钧剑灵孟逢春却在施颂真十六岁那年死在了她面前,灰飞烟灭,连一点残魂都没能留下。 如果置换施颂真因果之人当真是孟逢春,那也就是说,他其实还活着吗? 那他为什么没有早早出现在她面前,害她白伤心了那么多年? 原本该为此感到喜悦的施颂真,心底寒意一点点泛上来,以致她浑身冰凉。赤霄剑灵惶恐地意识到,她希望孟逢春活着,又不希望他活着。昔年孟逢春为救她而死的记忆从未远离,她深深地爱着将她一手抚养成人的兄长,所以她希望孟逢春活着,她好永远陪在他身边。 可如果孟逢春当真活着,却不告诉她,反而将她转化成剑灵…… “施小友?施小友!” 辛世恭见赤霄剑灵心神失守,探手向施颂真抓去。还没等他触碰到施颂真,冷不丁横出一只狐爪,牢牢攥住辛世恭的手腕。冰寒彻骨的气息瞬间侵入辛世恭经脉之中。天衍宗主急要后退,却被那只白狐爪牢牢掐住,无法动弹。 “是你!”辛世恭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是你!” 只一碰撞,辛世恭便察觉到了眼前的九尾天狐,实力已不在他之下。而谢扶舟比他更年轻,妖力也更霸道。不过短短片刻,辛世恭只觉自己周身血脉全部为冰雪覆盖。被冻僵的胳膊宛若枯木,敲一敲会发出“梆梆”的空洞声响。 天妖谢扶舟俯视着这位曾经将他逼至绝境的湛卢剑主。时隔十五年,他终于成长到无需惧怕辛世恭的地步。如果说当初谢扶舟只能抱着必死的觉悟和辛世恭同归于尽,那么现在他便有绝对的把握杀了辛世恭而不必冒任何险。 “她想知道什么,不想知道什么,都是她的事,你无权置喙。”谢扶舟手扼得更紧了些,“有孟逢春下落的线索就拿出来,不要做多余的事。” “不愧是施颂真养的好狗,居然一路跟到这里。这次不怕了?”辛世恭经脉受制,仍忍不住冷笑两声,“早知今日,我当初就不该一时心软放过你。” “他不是狗,是狐狸。”回过神的施颂真纠正,“你当初放过他,也不是因为心软,不过是怯懦而已。” 担心被逼至死角的野兽拼死一搏会损伤到自己,不得不选择放弃。 说完这话,施颂真不再理睬辛世恭,转向谢扶舟:“你早就知道了?” 施颂真木然凝视谢扶舟。身为纯钧剑阵曾经的主人,没有人能比她更了解剑阵本身。谢扶舟将整座天山主脉连同剑阵,作为一个“概念”吞噬进天妖肉身。然而剑阵远不是什么听话的东西。察觉到变化的纯钧剑气会第一时间冲破外界束缚——也就是天妖自己,直到辨认出气息是剑主曾 你问我想要什么? 你问我要做什么? 只是想要他一个答案,仅此而已。 第 90 章 惟我(一) 目睹孟逢春将施颂真送进冥界又带走,幽冥以为纯钧剑主和剑灵是彼此最亲密在乎的人,原想借孟逢春要挟施颂真。然而施颂真误入冥河尽头的反应不如所料,幽冥意识到哪里不对。找了个借口将施颂真困入叶家父女灵魂中时,幽冥趁机偷看了施颂真的记忆。 短短一霎,幽冥便改了主意,转而从谢扶舟身上下手。新生的赤霄剑灵没有其他神剑的阅历,也没有半分对幽冥的了解,就这么轻易地、主动地背上一辈子的枷锁。 “我完成了你说的,”施颂真松手,“现在你可以救他了吗?” “当然。” 幽冥回过神,不自然地清咳。施颂真没有半分停留,听到对方肯定回答后转身就走。 在她背影即将没入黑暗时,幽冥再次出声。 “你真不想知道孟逢春在哪里吗?” 施颂真脚步一滞,幽冥声音不急不缓:“你在路上拖了七个月,应该知道冥界有多大。如果你想靠自己去找他,是打算再花上七个月?你怎么能确定,届时是你先找到孟逢春,还是孟逢春先让谢扶舟灰飞烟灭?” “你知道他在哪里?” “当然。”幽冥不再卖关子,“他在我这里。” 施颂真是个让人讨厌的傻子。十三岁的谢扶舟想。 起初谢扶舟讨厌施颂真,是因为施颂真指挥谢扶舟干活的腔调太过理直气壮。初见那日谢扶舟说过一句“做牛做马报答施姐姐的恩情”,施颂真就当真把谢扶舟当牛马一样使唤。她心安理得地将家里所有的家务活全部甩给谢扶舟这只十三岁的幼狐,一点都不心虚的。 天山白狐开始还会试着故意把饭菜烧糊,想让施颂真也吃吃瘪。施颂真却反手从山下村镇买来现成的熟食,大方地分给谢扶舟一半。 “我没有生气哦,”施颂真摸摸谢扶舟的头,“毕竟你是刚刚开始学做饭,搞砸了也是常事。慢慢进步就好。反正我是修士,几天不吃饭也饿不死的。” 谢扶舟一口气憋在喉咙里:“……我知道了。” 她一定是看穿了我的来意,所以故意在耍我。谢扶舟不止一次这么想。直到后来二人在生活中逐渐熟稔,谢扶舟才发现,施颂真根本不是这么聪明的人。 “我还以为你很喜欢当牛当马。”施颂真有点吃惊,“毕竟那天你跟我说过好多回,我说没那个必要你还是很固执,甚至偷偷跟踪我。” 施颂真从前在草原上听过许多狐妖报恩的故事。在传说里,狐妖都是些死脑筋的家伙,而谢扶舟的语气和神态又太过真挚。施颂真认定不让谢扶舟当牛做马,谢扶舟一定会因为无法报答救命之恩日夜难安,还是让他多干点活比较好。 身体忙碌起来,脑子就能少想点乱七八糟的东西。 “如果觉得累的话,就直接跟我说。”施颂真挠挠谢扶舟的下颌,耐心地哄他,“我很通情达理的,不要搞得我好像在剥削你的地主。” 年幼的谢扶舟按住了太阳穴。南国的选择首先被排除。自从谢扶舟封印被解,天妖身份暴露,淳于意被气到暴跳如雷。而中州天衍宗看似中立和平,与人为善,但谢扶舟总觉得他们的行事风格中带着几分诡异,不像他们宣扬的那般光明正直。 如果有得到天妖内丹的机会,湛卢剑主会放弃吗?天衍宗会放弃吗? 到头来,谢扶舟唯一能够信任的,竟然只有东陆承影剑。沈雁归虽然一直很不喜欢谢扶舟,总觉得他接近施颂真是别有居心,事实也证明了这一点。但看在故人遗夫的份上,夷安宗主还不至于对这只天妖下死手。 于是谢扶舟修了一封书信,寄往东陆夷安剑宗。信中言辞恳切,请求借承影剑灵斩断婚契。然而沈雁归一目十行地看完谢扶舟的书信,直接在灯上点着了。 “人才死了多久,就想着要摆脱过去了,”承影剑主冷笑,“如果他能装模作样等上几年,我还算他有点良心。” 少宗主秦楚臾偷眼去瞧,只见信笺在灯盏中扭曲燃烧,不一会儿便化作了一堆纸灰。无形无影的承影剑灵站在沈雁归身后,冷不丁问:“这样不太好吧。纯钧剑主既死,婚契本就不该继续存在,再要强留又有何用?” “他做梦,”沈雁归断然道,“我就是要他这辈子都被契约捆绑,永远也别想翻身!” 东陆中州南国三境的道路全部被阻断,西域修者向来独来独往,奉行神秘主义。无人知道干将莫邪的两位剑主如今身在何方,谢扶舟只得暂且搁下这份心肠,全心全力地开始在四海内寻找起疑似“施颂真”的下落来。 在汉中找到施颂真亲生哥哥的那一次,谢扶舟遇到了前任干将莫邪剑主之子,西域剑修窦关山。 “你想找神剑剑灵斩断你的婚契?”窦关山抱着本命剑,“如果你能早几年遇到我,我也许能帮你这个忙。不过现在我爹娘都不在了……” 金翅红翼蝶,能跨越生死强行将二者灵魂缔结在一处的神物。在金翅红翼蝶面前许下承诺的爱侣,其中一方死去,另一方的灵魂也会追去地府,二人永不分离。 作为父母相爱的副产物,窦关山离开了那个孤零零的家,开始他四海漂泊的流浪。他不知道干将和莫邪的下落,只知道光靠谢扶舟一人的话,九尾天狐这辈子可能都找不到两柄神剑。 “神剑剑灵比世人想象的要挑剔很多。比起被他人追寻,他们更喜欢主动出击,寻找他们心仪的剑主。”窦关山斟酌着字句,“我虽然和他们也不是很亲近,但知道他们对爱极为挑剔。即便你找到了他们,他们也未必会愿意帮你斩断契约。” 毕竟那可是婚契啊,挚情神剑最看重的婚契。 施颂真是个让人讨厌的圣人。十五岁的谢扶舟想。 无论旁人遇到什么困难,施颂真总会伸出援手,不管会遇到何种危险。北境村镇出现了吃人的雪妖,施颂真接到百姓求救信前往,早上背着纯钧出门,晚上背着纯钧回来,剑上妖血尚温;中州小宗的宗主被人暗杀,眼看整个宗门传承将要被仇敌吞并,施颂真接到故人求救信前往,在山门外设下防护剑阵,敌人偃旗息鼓而退;西域中州边境小城陷于山中,百姓为山路所困,难以和外面的人交流,施颂真接到求助信前往,一剑劈山,中州自此向山城敞开了怀抱。 拯救别人到底有什么意思,能让施颂真如此乐在其中?谢扶舟不明白。他有时候也会想,照施颂真这个圣人心性,初见那天他向施颂真坦白身上的秘密,施颂真也许会愿意帮他解开身上的封印也说不定。 但他不敢赌。人族修士厌恶天妖,又渴求天妖的力量,谢扶舟不确定施颂真知道他的天妖身份后,会不会一剑杀了他。 毕竟芙蓉剑帮助的那些人,都是人啊。她斩杀雪妖的时候从来没有犹豫过,何况传闻中生性残忍的天妖。被封印的谢扶舟也不过是一只弱小的狐狸罢了,如果施颂真要动手,谢扶舟丝毫没有还手之力。 他想得到能够斩断因果的神剑,想到快要绝望。 机会来得猝不及防。北境商城数十百姓横死家中,却没有妖族出没的痕迹。城主宁昭怀疑有鬼修作祟,写信到天山请芙蓉剑驱邪。 平时一直看家的谢扶舟抓住这个机会,缠着施颂真一定要跟过去。施颂真被他磨得没法,只得答应。但她要求谢扶舟不能离开她三丈远,避免遇到危险。 傍晚时分,施颂真带谢扶舟到了商城。宁昭盛情招待了二人。酒过三巡,宁城主不经意问:“怎么施道友不吃菜?只喝酒可不行,倒显得我们招待不周了。” 谢扶舟抬头,只见对面的施颂真笑了笑,向他遥遥一指:“胃口被家里小狐狸养刁了,吃不惯其他厨子做的菜,倒不是刻意拂城主的面子。” 谢扶舟举箸的手一顿。施颂真在他眼中缺点太多,唯有一个优点:不挑食。施颂真平时没有忌口,山下村镇野味也吃得很香,怎么忽然这般挑剔起来? “那也至少尝一口吧,”宁城主循循劝诱,“我们商城的菜可是北境第一流,今日我特地请了最好的厨子,施道友若是一口都不吃,岂不是白费了我这番苦心?” 施颂真低头笑了笑:“什么苦心?想毒死我的心吗?” 话音刚落,坐在上手的宁昭脸色骤变!他一把从桌下掣出兵刃,待要动手。银光闪过,纯钧已经割下了他的头。鲜血四溅,旁边奉酒的侍女尖叫着跑出去。 施颂真不知何时闪至谢扶舟身前,掀开他眼皮看了看,从玉瓶中取出一颗丹丸。 “果然是尸毒,把这个吃了。” 谢扶舟后知后觉地发现,他的脑袋有些昏沉,思考也不及从前灵敏。起先他还以为是喝酒的缘故。 “醒了一个。”梦妖察觉到挣脱梦境的存在。 “谁?”施颂真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熟悉的天山秘境。凋零的白梅花瓣落进温泉中,只披一件单衣的谢扶舟闭目坐在温泉中,额上渗出冷汗。 施颂真目光下移,落在谢扶舟的胸膛上。 她瞳孔微微放大。 谢扶舟心脏处有一处淡粉疤痕,是早年为她挡剑被鱼肠所伤。但梦境中浸没在温泉中的狐狸,胸膛上赫然多了一道新鲜的剑伤。 因为受伤的时间尚短,施颂真认得出来,那气息分明就是纯钧! 还有这剑伤的痕迹…… 和上一次入梦不同,施颂真这次进入的不是她的噩梦,而是谢扶舟的记忆。因此她清楚地意识到,眼前只是梦妖迷惑她的把戏。她向谢扶舟走去,想要看得更清楚一点。 被困在噩梦中的谢扶舟恍若未闻,只见他浑身赤红,竟又像是发了高烧的模样。施颂真和谢扶舟相伴十二年,统共也不过看他发了两回烧。 她半跪在温泉边,看谢扶舟在幻觉中痛苦地呓语。 “施……颂真……” 施颂真微怔。 “不会原谅你……”失去理智的谢扶舟说话也颠三倒四,“不会原谅你……不会原谅你!” 到最后,他几乎是喊出来的。眼泪混合汗水,顺着眼角流下。施颂真伸出手,想帮他擦一擦。但她的手指触碰到谢扶舟时,却直接穿了过去。 谢扶舟的噩梦,源于失去施颂真。因此施颂真无法存在于这个梦境,她好像单独被这个噩梦隔离出去一般,无法直接和谢扶舟的意识沟通。 “就这么恨我吗?”施颂真抬起手,虚虚地在谢扶舟脑袋上摸了摸,“我有做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吗?” 她想起在新石城的时候,谢扶舟执着地追问她,他们在蓬莱岛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那时施颂真不记得自己做过什么,有一瞬间怀疑过谢扶舟是为了否认她的复活,所以随意编造出这席话,就是想看她无法回答出这个问题,最后否认她是施颂真。 但如果这个噩梦是真的,他们确实在蓬莱岛相遇了,她还给了谢扶舟一剑。谢扶舟对她复活的抵触似乎也不是毫无缘由了。 “不会原谅我吗?”施颂真低声说,“听上去真是可怕的威胁啊。” 眼前画面忽然扭曲,谢扶舟的噩梦融化成不同的色块,逐渐消失于虚无。再次出现在梦境里的是窦关山。施颂真认得他,谢扶舟和叶雪衣大婚时的那个知宾。 “你真的要因为一个施颂真,就决定困死在过去再也不出来了吗?”青年剑修说,“对死人的感情是会不断美化的,那些过去的幻象当真就比现在更重要吗?你因为她的死亡不断美化过的感情,真的还是你一开始对她的爱吗?” 躺椅上的谢扶舟脸上盖一本书,过了半晌,谢扶舟的声音才从书后含混地溢出来。 “是那个剑灵,”虞丽开始怀疑自己,“谢扶舟真的是天妖吗?我们是不是抓错人了?” 天妖拥有天地眷顾,能强行对其他小妖使用精神控制,甚至能让其他妖族自戕。按理说梦妖不该能困住一个天妖这么久,除非是他自己走不出这个噩梦,找不到梦境的出口。 到底是什么噩梦,能让谢扶舟迷失了自我,心甘情愿沉溺其中? “他醒不来也好,免得出岔子。”辜廿一却不这么想,“我不觉得封穴和捆妖绳能困住他太久。既然你的梦境有用,那他还是不要醒的好。” 葫芦中,施颂真还在挣扎。她虽然脾气温吞,但不喜欢被人拿捏。某种程度上,施颂真从前的温柔姿态恰是一种自负:她知道世间鲜有人能拿她怎么样,所以她能以漫不经心的态度应付旁人的怠慢和殷勤。 但眼下未知的敌人将她困在这里,激起了施颂真的傲气。她不允许自己这么狼狈地落入敌手。捆住的手腕逐渐磨出了红痕,施颂真眼角嘴角溢出了血丝。诅咒牢牢扎根在施颂真灵魂深处,不许她调动任何力量。 疼痛!施颂真的身体痛到仿佛要裂开一般,视野渐渐黯淡下去。恍惚间她想起了离开黑石广场的天,被业火灼烧的疼痛胜过诅咒反噬千倍万倍,但那时候她还能坚持下去,最终走出了一眼望不到尽头的业火结界。 为什么,为什么现在反而坚持不下去了? 充血的眼球不知不觉变成了赤红,原本因诅咒开始混沌的大脑忽然又被注入了一丝清明。施颂真悲哀地想,她当然知道为什么。 因为那时候的她以为只要走出去,只要回到北境,就能看到谢扶舟留在天山上等她回来。想象中的谢扶舟支撑着施颂真走出了漫无边际的业火,但如今这根支柱已经不存在了。 他不仅爱上了别人,要和别人成亲,还要杀了她。 十五年前施颂真离开天山时曾有戏语,“如果你爱上了别人,我也许会杀了你也说不准。”那时的施颂真没有想到,终究是一语成谶。 如果谢扶舟只是要和旁人结亲,施颂真还不至于要做到如此境地。毕竟一别十五年,变心也是人之常情,施颂真还不至于在一棵树上吊死。她真正愤怒的是,谢扶舟不肯认她是施颂真,还要杀了她。 觉得我挡了你另娶新欢的路,所以不惜抹杀我的存在吗?施颂真想。你就这么爱她,这么恨我吗? 那就去死吧,谢扶舟。 意识在渐渐消沉下去,施颂真即将再次陷入昏迷。正在这时,被诅咒反复刺激的脊椎终于亮了起来。 施颂真猛然惊醒,她似乎在身体里听到了第二个心跳! 第二天谢扶舟起了个大早,天不亮开始剥蟹,姜葱紫苏去腥的蟹粉很快堆成一小碗。十九岁的施颂真尤其爱吃螃蟹,又懒得自己剥。几次过去谢扶舟已然练出一手剥蟹好手法,十指翻飞麻利拆完蟹黄蟹肉,剩下的蟹壳还能拼成一只整蟹。 北境买螃蟹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谢扶舟前日做蟹黄狮子头时留了六只养在水桶里,好在早上给施颂真煮一碗新鲜的螃蟹面。他一边盘算施颂真回来的时间一边往锅里下面。煮熟的面条刚捞出锅,果然听到纯钧剑阵打开的声音。 谢扶舟得意地笑一下,熟练掀开另一边的锅盖。勾芡重新炖过的蟹粉浇在面条上,冒着腾腾热气。 “早饭好了,”谢扶舟端着两只碗,板着一张脸出了厨房,“过来趁热——” 他忽然顿住,脸色阴沉下去。 “他们是谁?”【你现在阅读的是 】 90-100 第 91 章 惟我(二) 厨房里那张谢扶舟亲手打的小饭桌,自出现在天山秘境中后从没这般挤过。灰发少年局促坐在桌边,带血双手放在膝盖上,动作乖巧得好像在坐牢。一旁春凳上团着三只灰黑色的小狼,互相依偎着取暖。 施颂真端碗在门边罚站,“吸溜吸溜”吃着她的蟹黄面,不一会儿便嗦完了半碗。半饱后她缓过一口气,伸长脖子看向那三条小狼,犹犹豫豫开口。 “我能不能……” “不能,就站在那里吃,”谢扶舟抱胸冷眼旁观,“我说进来再进来。” “那锅里还有面吗?”施颂真举起筷子隔空点了一下灰发少年,“这有个病号,让他先垫垫肚子也好。” “不给!”谢扶舟气得太阳穴都在痛,“那是我给你煮的,你要给他吃就自己做啊!” 施颂真一缩脑袋,不吭声了。 此次收到的写信人地址在西域沙格尔荒漠,距离天山甚远。谢扶舟料施颂真赶一天内来回,路上必定来不及休息吃饭,故而早早做好她爱吃的蟹黄面。只是不让施颂真挨饿是一回事,施颂真至今没解释昨天那些伤人心的话是另一回事。谢扶舟故意臭着一张脸出来,就是为了提醒施颂真他还在生气。回家后别光顾着吃,至少说点他爱听的。 然而他端着面碗刚出厨房,迎面刚归家的施颂真正爱不释手将怀中小狼高高举起,身后还跟着另一个同样生着金瞳的少年。陌生妖兽气息扑面而来,如刀割面。 那一瞬间,谢扶舟听到额角突突跳了一天的神经,“嘎嘣”一声断了。 为什么她身体里,会有一根具有陌生神剑气息的骨头? 还没等她想明白,只听一声“糟了”,是很年轻的女声。一道光刺入黑暗,施颂真只觉身体一轻,随后天光大放。她被捆仙绳牢牢困在树上,身前是一对不认识的青年男女。 “你们是谁?”施颂真扫一眼他们的脸,“为什么要绑我?” 还没等二人回答,施颂真目光落在辜廿一脸上,随后皱眉:“是你。你是鱼肠剑主。” 在新石城的时候,施颂真刚刚迈进庭院中,她的心便忽然跳了一下。施颂真下意识往南国使臣团方向看去,只瞧见了一张陌生的脸。 那时距离太远,辜廿一又刻意收敛了神剑气息,一心忙着和谢扶舟算账的施颂真没认出来。此刻相隔如此之近,施颂真终于辨认出辜廿一的身份。 怎么又是鱼肠剑?昏暗矮小的房间,大门被一根铁链栓得紧紧。十七八个孩子紧张地蹲在地上,竭力减少自己的存在感。 施颂真把饼递给哭得抽抽的陈复行,看着他吃得一噎一噎,下意识咽了咽口水。为了转移注意力,她别过头,看向墙上那扇用来透气的窗。 屋外银白的月亮被铁栅栏分隔成三块,无声地安慰这些被迫和爹娘分离的孩子。施颂真沐浴着柔和的月光,不合时宜地想,她好想吃月饼啊,尤其是冰糖芝麻核桃仁馅的。 “谢谢你的饼。”身后传来孩童嗫嚅的道谢。 施颂真回头,少年陈复行舔干净手指上最后一粒芝麻,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如果我们能从这里逃出去,我带你回我家。你想吃什么我都叫厨房给你做。” 和其他被卖的孩子不同,陈复行一身锦衣,一看便知出身不凡。年幼如施颂真分不清那些名贵的布料,也能从陈复行通身气派模糊地猜出,他和他们是不同的。 她顺着陈复行的话想象了不同肉菜的味道,想到胃烧得隐隐作痛。如果眼前有一头活猪,施颂真大概也会毫不犹豫上去抓着啃的。 最后她摇了摇头。在场修者有认得那招“剑生芙蓉”的旧人,默然不语。更多的宗门使者嘴上不说什么,可也知道这件事背后没那么简单。好在他们乐意看原本要修秦晋之好的两家反目成仇,也不想当面触了蓬莱岛主的霉头,所以选择沉默。 蓬莱弟子个个义愤填膺,说再看见那位辜负大小姐的天妖,一定要给他好看。有人提议要不要去闯天山护山剑阵,在谢扶舟回来前毁了天山秘境,给那只天妖一点颜色瞧瞧。 “不可!” 两个声音混在一处,众人看去,是今日主角之一的叶雪衣,和知宾窦关山。叶雪衣虽不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可也明白事有蹊跷。谢扶舟生性冷漠,行事风格与其说是肆无忌惮,不如说是旁若无人。他如果想要逃婚会直接走人,不会多此一举弄晕在场所有人。 既然谢扶舟没有当面对她说过取消婚约,叶雪衣就相信他还会回来。在这之前,她暂时不想和谢扶舟撕破脸。 而窦关山想的就简单多了。虽然东海蓬莱岛弟子不知,但北境内可是人人皆知。九尾天狐最看重的珍宝从来不是天山秘境,而是天山秘境外芙蓉剑布下的护山剑阵。 沈雁归不过失踪半年,夷安剑阵的力量便有消耗殆尽的趋势。而施颂真死去十五年,纯钧十三剑阵仍一如往昔。究其根本,不过是大多数敌人没来得及触发剑阵,就死在重伤未愈的谢扶舟手下。 昔年谢扶舟身中纯钧神剑,天妖身份由此暴露,在重伤状态下吞噬三千九百名鬼修。他返回天山后,无数想要捡漏的修者前赴后继去往北境,想要猎杀虚弱的谢扶舟获得他的妖丹。 对待寻常修者,天妖会给他们留个全尸,囫囵整个吞掉。而对那些触发了纯钧剑阵的猎人,谢扶舟会让他们死得很难看。 久而久之,北境无人敢靠近天山十三剑阵。即便是毫无敌意的客人,也只敢在剑阵结界外耐心等候。芙蓉剑留给她道侣的最后一道防守,被天山之主反过来小心翼翼地呵护着。 那是他能触碰到的,最后一点属于已故之人的真实。 “如果你们不想死,就不要碰天山剑阵。”窦关山说,“这是我的忠告,不管你们能不能听进去。” 蓬莱弟子交换了一个不以为然的眼神。叶全非紧紧绷住下颌,骤然出手封住叶雪衣周身大穴。叶雪衣惊叫一声,便被父亲拉出城主府去,毫无还手之力。 眼看婚宴不欢而散,在场宾客议论着散去。南国使臣团是离开得最快的,天衍宗门下慢了一步。而叶全非强行封住了叶雪衣的灵力后,直接将她带回蓬莱岛。 “从今天起,闭门思过!什么时候想明白自己错哪了,什么时候放你出来。”叶全非将叶雪衣关进她的卧房,转身向下人喝道,“若是放跑了大小姐,我拿你们是问!” 伺候叶雪衣的下人唯唯而退。叶全非余怒未消,转手给叶雪衣的卧房下了禁制。这次没了纯钧,叶雪衣可没法半夜逃走了。 “爹!”叶雪衣倔强的声音从窗后逸出来,“我这次根本什么都没做错,为什么又要关我禁闭?” “这次没有做错?”叶全非怒吼,“明明是从一开始,全部都错了!” 为什么要嫁给谢扶舟?为什么想嫁给谢扶舟?天下仰慕纯钧剑主的男人那么多,为什么偏偏是谢扶舟?她也不掂量掂量,天妖和神剑背后那摊纠缠不清的浑水,是她说趟就能趟的吗? 如果今日闯进大厅的女子当真是死而复生的施颂真…… 叶全非不敢再想,背后冷汗涔涔而下。消息传播的速度,远比修者的御剑飞行快。施颂真刚回到夷安剑宗,远远看见秦楚臾脚步轻快地迎上来。 “听说施前辈此次抢亲大获成功?”秦楚臾迎施颂真进楼,“蓬莱岛这次丢了个大脸,据说叶全非带着他女儿回到岛上,都不敢出门了。” “没有抢亲,只是被人偷袭了。纯钧也没有拿回来,怎么能说是成功?”施颂真说。她的眼眸深红,如同将要西沉的落日,瑰丽到极致。 秦楚臾愣住:“前辈没拿回纯钧?可你背后这把……” 即便没有出鞘,秦楚臾也能清楚地从施颂真背后感知到熟悉的神剑气息。那是能和承影平起平坐的存在。只是承影无影无形,无法为灵识探知。施颂真背后的长剑却充满了强烈的侵略气息,炽热如熊熊燃烧的火焰。 “这是一把新剑,不是纯钧。”施颂真解开背后行囊,拔出那柄赤红的长剑。秦楚臾定睛看去,只见剑柄末端铭刻着一个秦楚臾从来没有听说过的剑名。 “赤霄”。 “这是前辈从哪里找到的神剑?”秦楚臾颤抖着问。 “不是找到的,而是长出来的。”施颂真反手摸了摸后脖颈。神剑破体而出的那种奇怪感觉还残留在血肉中,带着淡淡的痒意。 “长出来的?” “说来话长……”施颂真不欲与秦楚臾就这个话题纠缠下去,“我得到了你师父的一点线索,可能需要你帮我一个忙。” 原本对神剑极为在意的秦楚臾,闻得施颂真此言,瞬间被转移了注意力:“什么?” 屋内人鱼灯烛之光微晃。施颂真暗叹一口气,心知故友选定的这个接班人,心智成熟程度恐怕还比不过天衍宗的陈复行。 好在秦楚臾比起陈复行胜在年轻,以后有的是时间成长。 “你师父平时写信的时候,你会在旁边看吗?”施颂真问,“她平时收到的信件会放在哪里,你知道吗?” 秦楚臾摇头:“师父很讨厌写东西的时候旁边有人,说是会打乱她的思路,我怎么敢偷看她写信?” “这样啊,”施颂真沉吟,“那她失踪之后,你有没有翻过她的东西?知不知道她一般会把信件收在哪里?” 秦楚臾涨红了脸,半晌方才期期艾艾回答:“翻了一点,不过我是为了——” “为了找到你师父,”施颂真截断秦楚臾,“不用解释,你找到了吗?” “只有十来封,多半都是施前辈的。”秦楚臾解释,“夷安内部通过网络联通,处理大多数宗门事务都无需通过纸质记录,需要写信的场合不多。但师父又有一个毛病……” “不重要的信看完直接烧了是吧?我知道。”施颂真伸出手,“剩下的拿来给我看看,也许有找到你师父下落的线索。” “施颂真,施颂真,施颂真……” 施颂真一封封扫过去,当真如秦楚臾所说,沈雁归保存着的信件,几乎都是她寄来的。她虽不记得自己曾写过什么,可也知道都是些没营养的废话。 “有了!”施颂真眼睛一亮,拆开封皮写着“辛世恭”的来信。沉稳优雅的楷书,一板一眼,恰是出于中州那位湛卢剑主之手。 “上次你来信问的龙渊,我确实有所耳闻。南国龙渊数十年前并不叫龙渊,而是一片名为‘龙原’的草原。一位南国神剑之主以神剑之力劈裂此地,长达千里的深渊贯穿了这片草原,自此龙原更名为龙渊。 “龙渊是南国刺客的故乡,南国四十年来有史可载的鱼肠剑主全部来自于此。我曾怀疑有组织在那里培养叛乱势力,提醒南国国主小心防范刺杀之剑。然而太阿剑主却哈哈大笑,说龙渊只是一座坟墓,为被篡位成功的南国皇族准备。不管生前是怎样的人,死后灵魂都会被囚禁于此,无法前往冥界。 “天衍宗,辛世恭。” “我想去修仙宗门学习辟谷,这样即便没有东西吃,也不会被饿死。” 后来他们联手偷走了钥匙,声东击西引开了人牙子,二人成功逃出了那间小屋。然而陈复行并没有履行他“带你回家请你吃饭”的承诺。翻墙时摔断了腿的施颂真无法长距离奔走,没等天亮便因腿伤发起高烧。 扛累了施颂真的陈复行将她丢弃在路边,曾经许下重诺的少年一去不回。 烧得满脸飞红的施颂真睁着眼睛看向天空,月亮隐在树梢后,即将沉入地平线之下。雪白的山梨花飘落下来,盖住了神志不清的施颂真。她试着张嘴吃几朵梨花垫肚子,然而这东西嚼几下便成渣滓,还不如吃草。 要是再过几个月就好了,意识模糊的施颂真想,这样掉下来的就是可以吃的梨子了。 那时梨花如雪,盖住了施颂真大半身子。施颂真眼睛半开半闭,随时可能一睡不醒。逃荒路上专吃腐肉和尸体的乌鸦落在女孩身旁,耐心地等她断气的那一刻。 它们等了很久,然而女孩始终没有咽气。有一只等得不耐烦了,率先跳到施颂真的脑袋边,想要啄瞎她的眼睛。 只听“咔嚓”一声,乌鸦脖子应声而断! 其他乌鸦纷纷惊起,黑色的羽毛和雪白的梨花混在一处,在空中打旋。施颂真睁开眼,乌鸦殷红的血顺着咬出的口子流进她嘴里,润湿了施颂真苍白的唇。 她从这只乌鸦身上汲取到最后一点生命力,勉强撑到了天亮。官道上路过一位准备天亮进城的算命先生,他捡走了施颂真,收她作了徒弟。 因诅咒险些被神剑反噬妖力的梦妖惊魂未定,抬腿踢了施颂真好几脚。辜廿一目光在施颂真身上转一圈,确定施颂真尚未觉醒出神剑本体,不动声色地松口气。 “不错,我是鱼肠剑主,辜廿一。” 听上去就是和辜十九是一家的,应该也是南国的人。施颂真想。她动了动手腕,发现越动捆仙绳捆得越紧。 “为什么要抓我?”施颂真问,“难道你们想给辜十九报仇?” 她揉手腕的速度加快了,捆仙绳已经牢牢勒进施颂真的手肘,切开她的血肉。施颂真神色不变,继续和辜廿一二人周旋。 “和那位前辈无关,”辜廿一回答,“我们只是奉命抓走天妖谢扶舟,你是顺带的。” 寻常之法无法控制住神剑剑灵,好在眼前这只新生剑灵似乎还不知道她的身份。辜廿一不希望施颂真知道她的重要性,不然抓走她必定会更为棘手。 梦妖虞丽站在鱼肠剑主身后,恨恨地盯着施颂真。施颂真眯起眼睛:“你们要抓谢扶舟?谁要你们抓的?” 她想起到北境道贺的南国使臣团:“你们代表了太阿剑主?南国皇室和龙渊有关系?” 虞丽一惊,施颂真从她眼睛里读出想要的信息,一声冷笑:“倒挺会装模作样的,淳于意。从前他写信到天山百般和我套近乎,可半点没跟我提过他认识辜十九。” 血一滴一滴顺着施颂真的手腕流下来,被捆仙绳切开的血肉不断自我修复,原本被切断的肌肉很快又连接在一处。须臾间,捆仙绳便被施颂真的手臂“吃”了进去。施颂真动一下腿,盖住树上蜿蜒的血迹。 辜廿一有些惊讶:“那些信,你居然真的看过?” 明明淳于意说过,施颂真应该没有看过那些信里的任何一封,恐怕早给某只天妖全部截下烧了。 “有人念给我听,和看了也没什么区别。”施颂真漠然,“识相的话就快点给我松绑,淳于意要谢扶舟,你们抓我做什么?” “恐怕不能。”梦妖虞丽幸灾乐祸地笑,“不错,你确实只是那个顺带的。不过既然落到了我们手里,就别想跑了。我们自然会给你找个合适的主人。” 施颂真拧起眉:“主人?” 辜廿一刚要斥责虞丽嘴上没把门的,转眼瞥见施颂真额上冷汗。他心脏忽然重重一跳。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空气里多了一股血腥味? “你——” 话犹未了,施颂真已经解开了捆仙绳。她的手腕被收紧的捆仙绳切断又重新长好,原本捆住施颂真手腕的捆仙绳两端松松地垂落下来,被施颂真握住轻轻一抖。 只见金光一闪,捆仙绳应声脱落!重获自由的施颂真闪身而出! 辜廿一一惊,反手将毫无自保能力的梦妖推出去。他迅速掣出鱼肠,凭直觉架住施颂真的第一剑。而施颂真更不犹豫,很快又刺出第二剑、第三剑…… 只见银白剑光如雨,被鱼肠斩断的长剑碎片很快落了一地。辜廿一修为虽高过施颂真,但鱼肠剑拒绝伤害新生神剑剑灵。即便辜廿一斩断施颂真的佩剑,鱼肠落在施颂真身上,甚至无法划开她的衣饰。 眼看辜廿一竟拿施颂真无可奈何,虞丽蹑手蹑脚绕到施颂真身后,待要偷袭。施颂真敏锐回身,无数破碎剑片自她掌中飞出。梦妖急要闪躲,施颂真已然抛下辜廿一,向虞丽袭去。 芙蓉九剑·万剑归一! 情急之下,辜廿一忘记了鱼肠剑无法伤害施颂真的限制,追上前想要阻止。鱼肠剑锋直指施颂真后心,企图阻止袭击梦妖的神剑剑灵。 鱼肠三式·生灵灭! 又过了半月,狼妖老大的内伤彻底养好,施颂真依约将四兄妹送去草原。刚把他们送走的那几天,谢扶舟可谓殷勤备至,比平日更细致妥帖到十倍去。施颂真被他搞得毛骨悚然,问是怎么了。 谢扶舟没有回答,发间耳朵却心情极好地冒出来抖了抖。 “明日还要吃蟹吗?吃的话我下山去和游贩再订十只。” “不了,再好的东西总吃也没意思。”施颂真果然被转移了注意力,“明天我要吃腐皮包子,馅要素一点的,不要放很多油。” “那就香干烤笋馅?再来一道银鱼蒸蛋?” 谢扶舟系上围裙,得了施颂真的肯定后转身备菜。天山银鱼刚从桶里捞出,落在竹筛里仍是活蹦乱跳,在围裙上溅出星星水渍。纯钧剑主看着莫名欢快的谢扶舟,悄无声息走到他背后,一把抓住那条晃来晃去的狐狸尾巴。 “你到底在高兴什么?”施颂真发自内心地不解,“说出来让我也高兴高兴。” 说出来你也不会理解的。谢扶舟想。我一直想要的,是在你心里的独一无二。为此我转弯抹角试探了那么多次未能成功,却在偷听你和旁人的对话时得了一点安慰。 十五岁的谢扶舟所求,不过是和那些萍水相逢之人不同,要做唯一能长久留在施颂真身边的存在。可后来二人感情深笃,谢扶舟渐渐变得贪心起来。他要赢的不是施颂真救助的过客,不是施颂真留在东陆的挚友,而是将施颂真抚养长大的养兄。他想和纯钧剑灵一样重要,想比纯钧剑灵更重要,想做施颂真心里唯一最重要。 如果你听到我发自肺腑的心声,大概会忍不住笑出来吧。 —— 三界之外的黑暗里,冥界入口暗沉红光缓慢变得明亮起来。谢扶舟抬头望去。无尽虚无涌入浩荡冥河中,湍急河水后是鬼影憧憧。 第 92 章 惟我(三) 施颂真进入冥界意识前,冥河静静流淌仿佛一摊死水,没有半分生息。然而在她离开黑暗后,整条冥河忽然沸腾“活”过来了。鬼修密密麻麻列在岸边组阵,无数黑烟接连不断自江流上蒸腾而起,于高空显形出重重鬼影。残缺不全的魂体被鬼修强行抽出,全无清醒意识,被操纵守在冥河尽头等候。 迈出界碑阴影的施颂真抬头,映入眼帘的是千万狰狞扭曲的鬼面。 “我还没去找你们,你们倒先找上我了?” 鬼修没有停止动作,也没有回答。他们中有的身带镣铐,有的面露恐惧,有的腿抖得好像在弹琵琶。更多鬼修只是麻木,满脸写着“都这样了还能咋办不如去死一死”。施颂真眯眼看去,只见众多鬼修胸口皆有一条亮起的契约线。它们在万千虚线因果中汇聚拧成一股粗绳,向冥河上游追溯而去。 随着婚契的终结,二人缔结十九年的因果就此斩断。施颂真眼睁睁看着泡沫里那对年轻的爱侣渐行渐远,如同那些不能回溯的时间。少年青涩的心声在施颂真意识深处响起,是尚还年少的谢扶舟。 “施颂真,你到底有没有爱过我?哪怕和你爱孟逢春一样多。” 谢扶舟还问过这种话?是什么时候的事?施颂真想,她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了。 她眼前忽然亮起来。“某种程度上确实记忆犹新,”施颂真走到陈复行身边,“不过不是什么好记忆就是了。” 对世人而言,芙蓉剑的人生开始于她十六岁的时候。施颂真一出世便有化神期修为,又有神剑纯钧,生来强大无匹,凌驾于全部修者之上。 没有人会猜到,芙蓉剑会有一个那般弱小糟糕的童年。 “我还以为你这辈子都不会敢来见我。” “确实上辈子没敢来见你,担心你会一剑杀了我,最后一直等到你死。”陈复行斟酌着字句,“但方才在城主府,你说你就是施颂真,我想这也许是我的机会。” 施颂真哑然:“你觉得我会杀了你?” “刚才在婚宴上,你是真的想杀了谢扶舟吧。”陈复行指出这一点,“谢扶舟至少在你活着的时候没有亏欠过你,只是在你死后变心爱上了别人。这样你都要杀了他,何况当初在你重病时弃你而去的我?” 施颂真脸上的笑容淡去了:“有事说事,不要拉扯别人。你找我来,到底是为了什么?” 陈复行合上书,向施颂真递过来:“礼物。” 施颂真没有去接。她瞥一眼书封,是平常的引气入体和辟谷的修炼法则。 “还记得我们逃出去的前一天晚上吗?我当时肚子很饿,你把藏起来的碎饼拿给我。”陈复行的手停留在半空中,“那是我吃过最难吃的一块饼,还没我的拳头大,风干后硬邦邦得像石头。但你瞪着那双眼睛殷勤地看着我,像小狗一样,我只能假装吃得很开心。” “如果真的觉得难吃,你可以不吃的。我那时候也很饿了,那块饼是临走前哥哥塞给我的,只剩一点点。”施颂真说,“但你当时哭得好像很伤心,我觉得你可能比我更需要这块饼。” 陈复行顿住,坚强地说下去:“我说等我们逃走之后,我可以带你回我家,到时候你就不用啃你的那块破饼了。但你想了想,跟我说你要去修仙宗门学习辟谷,这辈子都不用挨饿了。” 模糊的记忆随着陈复行的叙述逐渐清晰。施颂真被爹娘卖掉的时候年纪尚小,个中细节早已淡忘。然而陈复行比施颂真大了整整三岁,到底记得比施颂真清楚些。 天光大放,脱离噩梦的施颂真重回现实。只见红光一闪,黑发红眸的少女突兀浮现。察觉到梦境破碎的梦妖率先躲到辜廿一身后。鱼肠剑灵无声无息地浮现在空气中,挡在剑主辜廿一身前。 此时梦妖虞丽的葫芦里,传来一下又一下的击打声。天妖谢扶舟被赤霄剑灵强行破开噩梦,就此恢复了意识,正在想方设法脱困。 “你确定要动手吗?”鱼肠剑灵声音冷淡,“身为神剑,你无法伤害同为剑灵的我。何况我们这边有三人,你却只有一个。真要动手的话,你不会占据优势。” 鱼肠剑灵喻元川作为早期离开神剑山的七位神剑之一,早早到了渡劫期境界。而施颂真尚未被业火锻出实体便离开了黑石广场,即便她如今有了神剑本体,在鱼肠剑灵面前依旧弱小得不堪一击。 如果不是因为神剑有着无法自相残杀的限制…… “如果你的主人没有突然把我抓起来,我也没有对他动手的必要。”施颂真忽略梦妖腰间“邦邦”响的葫芦,拿着神剑赤霄挥了几下,满意地发现很是称手。这柄赤红的利刃宛如她身体的一部分,如臂使指。 随后施颂真的情绪微微低落下去。原来她复活后不再是人,竟然是因为被神剑山的业火锻造成剑灵了吗? 施颂真少时和孟逢春相伴,知道神剑剑灵虽然灵力强大不死不灭,可也有着他们的痛苦。与其做被天下剑修追逐抢夺的神剑剑灵,施颂真还是更愿意当个不用认主的、自由自在的人。 “要来我们这里吗?”鱼肠剑灵喻元川问,“眼下你刚刚复活,无处可去。如果觉得一个人孤单的话,为什么不来南国?你也许会在这里找到你的朋友。” “不了。你似乎忘了辜十九是死我手上了,可我没忘。”施颂真瞥他一眼,“如果当初不是有人为我挡剑,我大概早就被你杀了,纯钧也会被辜十九带走。现在你却想让我跟你走?” 她和谢扶舟一切交集的起点,正是那个天山的雪夜。如果没有辜十九和喻元川的存在,施颂真大概也不会和谢扶舟走到眼下这步。 她不喜欢鱼肠剑灵,一并不喜欢他背后的南国龙渊。与其认主成为他人的附属任人驱使,施颂真宁可回到九阳山,和其他两位神剑一同沉睡。 “即便那日天妖没有为你挡剑,你也不会死的。”鱼肠剑灵神情冷淡。 “什么?”忽然一缕光冲破了地平线,刺破了无边无际的黑暗,接着通红的太阳从雪原之下猛然跳出!原本寂静的旷野四面八方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是沉睡的雪妖从睡梦中醒来,开始了他们一天的活动。 结束完一夜捕猎的雪狼结伴成群,三三两两回去休息。一只三翼的尚负鸟拍打着翅膀从天空飞过,在云间留下飞翔过的痕迹。 自从来到天山后,施颂真有了谢扶舟这个任劳任怨打理家务的仆人,很少有起得这般早过。她听着那些不同的呼吸声,感受着它们冰冷的吐息,竟然觉出一丝新奇。 “这就是活着的东西啊,”施颂真想,“和冥界的鬼魂是完全不一样的存在。” 她不合时宜地想起了孟逢春。在纯钧剑灵故去的第五年,施颂真想起孟逢春的次数越来越少,但还是会想起。因为牺牲了全部神魂来换回施颂真一颗完整的心脏,孟逢春的灵魂甚至没有机会进入冥界,便全部消散于无形。 四海之内,能证明孟逢春存在过的东西,除了纯钧剑外,便只剩下施颂真。然而如果说施颂真第一次目睹孟逢春在眼前消逝时痛到恨不得自己代替兄长去死,那么如今她的悲痛已经淡到可以忽略不计。 只是胸腔中的那颗心脏微微一抽,随后恢复正常。如此而已。 “已经看到了日出,我们可以回去了吧?”谢扶舟打个哈欠,眼眸中多了几分清明。 施颂真没有回答。她抱着腿,将下颌搁在膝盖上,注视着眼前漫天如火的朝霞。 “谢扶舟。”“叶岛主?” 叶全非从回忆中惊醒,只见深红眼眸的施颂真站在对面,探究地看着他。他忽然松了口气。 不一样的。十五年前施颂真已经二十九岁,而眼前的少女看起来却更加稚嫩,看上去不过十五六岁。她们绝不可能是同一个人! 但为什么?为什么他第一眼会认错?明明她们长得并不完全相同。 “叶岛主这是把我当成了谁?这般害怕。”施颂真脚踏虚空,向叶全非步步走来。 “还是说,你做了什么对不起我的事,所以不敢见我?” “一派胡言!”叶全非冷声叱道,“做错事的应该是姑娘你吧?不请自来还擅自打破蓬莱结界,你是想和整个东海为敌吗?” “我也不想这么粗暴,但是贵岛的弟子太过油盐不进。”施颂真有点困扰地皱眉,“我已经说过好几遍我只是想和叶岛主见一面,但他们好像聋了一样听不见别人说话,始终重复‘蓬莱以外人员不得上岛’。” “所以你就打破了蓬莱结界?” “不然呢?我不喜欢浪费彼此的时间。”施颂真语声淡淡,“十五年前叶岛主不过曾和我有过一面之缘,便能写信求我帮助蓬莱抵御鬼道入侵。没想到十五年后颂真要见叶岛主一面,竟是如此困难?” 叶全非面色微微苍白:“你当真是施颂真?你不回天山找谢扶舟,来蓬莱做什么?” “我想我在新石城主府上已经说过一遍,我是来拿纯钧的。”施颂真忽略他前半句话,“先前我和叶姑娘匆匆一面,见她有了一颗完整剑心,本想讨回纯钧。不过一来当时我刚刚重回人间,力有不逮。二来牵涉到神剑这样的大事,我想还是和叶岛主说一声比较好。” 那双赤红的眼眸盯着叶全非,隐隐带着刀剑的锋锐之气。叶全非想起十五年前的“施颂真”,他直觉那个“施颂真”和眼前眼眸深红的女子,应该是同一种东西。 同样危险的,不愿屈居人下的东西。 “纯钧不在蓬莱!你找错地方了!”叶全非喝道,“我不追究今日姑娘的过错,还请姑娘速速离去!不然的话,在下可要不客气了!” “不在蓬莱?”施颂真却没有相信,“那还能在哪里?” 她举起赤霄,直指叶全非喉间:“如果岛主不介意,我想见一见叶姑娘。” 剑长三尺,剑锋赤红,流淌着的红光宛若岩浆。起先施颂真没有生气时,叶全非尚未察觉到这柄剑的奇异之处。然而被针对之后,叶全非几乎要被神剑威压震慑得喘不过气来。 它给叶全非带来的压迫感,远胜失去剑灵的纯钧。 “……神剑!” 他从来没有听说过,世间还有一柄这样的神剑。和内敛的纯钧相比,它的威压要更为狂放,带着天生的高傲和嚣张。在施颂真情绪平静时,它普通得如同一柄普通的铁剑。 但此刻它被剑灵的怒气唤醒,飚射出惊天的敌意。 “我要见叶雪衣。”施颂真说。 这次她没有用敬语。 “怎么了?”谢扶舟转过头,金色竖瞳被朝阳折射出惊人的瑰丽。 “如果我有天死了,你会不会难过?”施颂真看着他的眼睛,“你会难过多久?” “直接默认我会难过吗?”谢扶舟难得有些迟疑,“但我想,答案应该是不会。” “为什么!” 即便施颂真第一时间选择掩饰,但她还是意识到。有一瞬间谢扶舟肯定察觉到了,她的震惊,她的不甘,她的失落。 如果我有一天死了,你甚至不会为我难过? “因为我从来没有过这种感情,”谢扶舟想了想,“我自从诞生于世后,在时间流逝中懂得了何谓快乐、愤怒、恐惧、喜悦。但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发生过什么事,能让我学会难过。” 他回答的神情很诚恳,施颂真能察觉到谢扶舟说的是实话。然而她无法接受:“一个人怎么会不懂难过?你难道就从来没有失去过什么不想失去的东西吗?” “第一,我不是人,我是妖。第二,我失去过很多不想失去的东西,但这并不代表我就会难过。”谢扶舟眼中金光灼然一闪,“因为我知道,总有一天,那些东西我会亲手拿回来。” 失去后的愤怒压倒了无能为力的绝望,因此狐妖从来不知难过为何物。不知道生死之事能多么令人绝望的谢扶舟,让施颂真羡慕到简直有些嫉妒了。 刚刚因感知到天地灵物苏醒而欢喜的施颂真别过脸去,不想再和谢扶舟说话。谢扶舟沉默片刻,似乎也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 半晌,施颂真搁在膝盖上的手触碰到了一种毛茸茸的质感。她回过头,只见谢扶舟妖化出两只毛茸茸的狐耳,正笨拙地把头往施颂真手下塞。 施颂真一时忍俊不禁,顺手摸了摸谢扶舟的脑袋。谢扶舟察觉到施颂真回嗔作喜,明显松了口气。 “我不会难过,但我也不会让你一个人孤零零地去死。”谢扶舟说,“所以你不用担心,只要你不再次丢下我。不管你去到哪里,我总会在你身边。” 我总会在你身边。 施颂真从睡梦中惊醒,身边空无一人。 她撑起上半身,秦楚臾为她腾出的房间干净敞亮,人鱼灯烛在屋中摇晃。窗外山雾浓稠似牛奶,透不进半分晨光。 自从在神剑山醒来,施颂真发现她的记忆缺损许多,仅剩的也总似隔了层薄雾,模糊遥远,看不分明。 但在体内生出一柄赤霄后,她似乎又能看清了。 “不会为我的死难过吗?”施颂真想,“不愧是天妖,当真是说到做到。” 施颂真掀开被子起身,拿着枕下的赤霄走出去。如今她还有许多事要做,不能因为一个旧梦反复浪费时间。 在出发寻找沈雁归之前,她得先去蓬莱岛拿回纯钧剑。 “你难道就从来没有想过,辜十九死后,我为什么没有对你动手?”鱼肠剑灵目光落在赤霄剑上,这柄新生神剑虽看上去还很弱小,但它身上凝聚的剑气却比喻元川见过的任何一柄神剑都深邃。 那不是一柄神剑的剑气,而是千千万万剑气的总和。 施颂真皱眉。 “因为当我第一次看清你的眼睛时,我就已经明白了。你未来必然会变成和我一样的存在,而我们注定无法互相伤害。” 她只是不明白,她已经满足了谢扶舟的愿望斩断了二人因果,为何天妖还要不依不饶地追去龙渊,甚至不惜放弃飞升追到了冥界。 “飞升多好啊,”她轻声问,“你怎么不飞升呢?” 一切声音都在飞速离谢扶舟远去,神思混沌的天妖模糊看见施颂真嘴唇开合,只是听不见她在回答什么,又在问什么。他用尽全身力气想要抓住她,然而那力道落在施颂真手上,也不过是虚虚一握。 “别逃避问题,别离开我……” 天妖声音低沉下去,手掌无力垂落。施颂真反手拢住他的手指,细细摩挲。 “我就在这里,不会离开。” “睡一觉吧,你还会再醒来。” 第 93 章 惟我(四) 施颂真孤身返回冥河尽头。 幽冥没想到这么快她便去而复返。他看向施颂真身后,除了神剑纯钧别无一人。 “你不是去救那只天妖去了?他人呢?” 施颂真不答反问:“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你和我立契的时候,蔺虞南就在附近偷听。” “当然,”幽冥笑起来,“怎么,生气了?” “你故意提前替她引路出去,就是为了给我添堵?” “添堵算不上,只是一个考验罢了。若是你因为那只狐狸便能被一个小小鬼王威胁,日后如何能替我解决三界内所有鬼修?”幽冥轻描淡写,“如果你迟早会为那只天妖误事,不如早些剥夺你的自我,让你老老实实心无杂念地为我做事,也算节省彼此的时间。” “是吗?”施颂真弯起嘴角,“不必担心,我向来遵守承诺。但我以为,履行约定时契约者即便不帮忙,至少也不该添乱。这会让我产生一种错觉,你并没有很担心鬼修鬼力扰乱人间,甚至——你其实是乐见其成的。” 葫芦中,谢扶舟在击打葫芦底部。 该说不愧是最了解天妖的淳于意吗?世上本不该存在能困住天妖的捆妖绳,然而这根捆妖绳竟然当真困住了重伤状态的谢扶舟数息。葫芦内壁坚硬光滑有如玄武龟壳,谢扶舟一爪上去,力量却被光滑的葫芦如流水般卸开,原封不动地奉还回来,险些折断了狐狸的爪子。 被神剑贯穿心脏后,谢扶舟虽然肉身无碍,但灵魂的疼痛残余体内,叠上这被原样奉还的攻击,谢扶舟手指不自觉开始痉挛。 施颂真的声音渐远,谢扶舟虽听不清,但下意识焦急了些。眼看爪子对葫芦毫无用处,谢扶舟甩出九条尾巴,尾巴上狐狸毛根根锋锐,银白犹如针尖! “轰隆”一声,葫芦应声而碎!谢扶舟从中冲出,反手一爪掏向拴着葫芦的梦妖虞丽。虞丽虽然有所预料,但没想到谢扶舟动作这么快,一时间闪躲不及,被天妖伤了腹部。虞丽惊呼一声,慌乱抬手,企图用胳膊挡住谢扶舟第二波攻击。 “当”,天妖碎金断玉的狐爪撞上了鱼肠剑。喻元川持剑挡住谢扶舟的攻击,转瞬和谢扶舟战成一团。鱼肠剑主辜廿一修为不过元婴,无法和谢扶舟正面对抗,只得将神剑交还鱼肠剑灵。 只见高空中谢扶舟和喻元川交手,招招致命,辜廿一不由得有些犹豫:淳于意要的是活的天妖,但如果喻元川不小心把谢扶舟杀了怎么办? 但他很快发现这是在杞人忧天。天妖谢扶舟虽然肉眼看上去有些虚弱,但重伤状态下的妖狐更添几分野兽的凶悍。即便喻元川身为神剑剑灵不死不灭,竟也被谢扶舟短暂压制住了,一时找不到生擒天妖的时机。 “施颂真呢?”谢扶舟扫一眼四周,发觉已经没了施颂真的踪影,“你们把她关到哪里去了?” 鱼肠剑灵方欲回答,梦妖虞丽眼珠骨碌一转,抢先出声:“你想见施颂真?那就乖乖住手,不然我就杀了她。” 谢扶舟锐利地瞥梦妖一眼。只这一眼,虞丽只觉大脑仿佛被一根银针长驱直入,痛到尖叫出声。 短短一瞬,谢扶舟已经强行连接了梦妖的意识,读取了她的记忆。他也只来得及读取这一瞬。下一刻,短暂被谢扶舟甩开的鱼肠剑灵又缠身而上,将谢扶舟牢牢困住。 剑阵·风霜切!我确实曾想要杀了你,不过那是很久之前的事。”施颂真说,“你上辈子没来找我是正确的,因为那时候的我绝对不会让你好过,不管你是谁的弟子。” 但如今她已经死过一次,前世恩怨忽如云烟。如果不是这次陈复行主动来找她,施颂真根本不会想起这桩旧事。她要做的事太多,一个曾经背叛过她的故人,对施颂真而言无足轻重。 “这些年我一直想要逃避,不去想我曾经只顾自己逃跑,把你一个人丢下的事。我想即便我当时带你一起走,你也有可能在半路上病死,所以即便你死了,那也不是我的错。”陈复行低声说,“但我没想到,你居然活下来了。” 不仅活了下来,还活得很好。北境芙蓉剑施颂真威名远播,天衍宗弟子都兴奋地讨论神剑纯钧为何忽然愿意低下他高傲的头颅,选择了他的剑主。 听清纯钧剑主名字的陈复行当头一个霹雳,呆若木鸡站在原地。天衍宗宗主辛世恭察觉到爱徒异状,关切地问他怎么了。 “只是有点好奇罢了,”陈复行听见自己干涩的声音,“纯钧剑主一出世便有化神修为,不知她如今有多少年岁?” “似乎是十七。”湛卢剑主叹息,“当真是年少有为,后生可畏。我在这个年纪的时候,恐怕敌不过她的一根手指。” 陈复行只觉脑子“轰”的一声,接着涨红了脸。 不会错的,这位横空出世的纯钧剑主,正是当年被他遗弃的孩子施颂真! “从那之后我一直很害怕,害怕你找到我,害怕你告诉所有人我当初做过什么事,害怕师父就此对我失望,不再愿意栽培我。所以我竭力回避一切可能遇到你的场合。”陈复行说,“但这样躲躲藏藏,对我来说实在太痛苦了。” 做错事的人必须承担责任。因为心中有愧,陈复行结婴时被心魔所缠,三次方才成功结出元婴。 然而心魔并没有就此消失,而是见缝插针地出现在陈复行每次心境动摇时。 无数剑气向谢扶舟席卷而去,谢扶舟毫不畏惧地直接撞上去,他坚硬如金铁的尾巴轻轻一荡,便将剑阵荡开一个缺口。 “她走了啊。”在新石城中时,叶全非百般推诿,拒绝承认施颂真是死去的芙蓉剑。施颂真自此打消了和平解决问题的天真想法。 拒绝归还纯钧?碾过去就好了,反正神剑是永远不会腐朽毁坏的。把整个蓬莱岛劈开,纯钧剑依旧会完好无损地沉入海底。 赶来的蓬莱弟子越来越多,乌压压站了一圈。他们的眼神或好奇或仇视或紧张,施颂真熟视无睹。赤霄剑锋直指叶全非的喉咙,逼着他向后院移动。 第一次在门生弟子面前这般丢丑,叶全非额间渗出汗水。 “到底出了什么事?”叶雪衣的声音隔着窗逸出,“是谁闯进了蓬莱岛?是谢扶舟吗?” “大小姐,你就别管那谢扶舟了。他——” 窗外侍女语声戛然而止,她目瞪口呆看着被施颂真逼进院中的叶全非:“老爷?” “爹?” 叶雪衣想要开窗,看看外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然而叶全非在屋外下了禁制,被封了灵力的叶雪衣一时间无可奈何。 她正要问侍女外面怎么了,只听“咔嚓”一声,窗扉应声而碎! 施颂真抬起手腕,木窗被赤霄一剑挑飞。叶雪衣目瞪口呆看向屋外深红眼眸的女子。 “……施颂真?” 施颂真礼貌颔首:“叶姑娘,我来拿回我的剑。” 谢扶舟看着虞丽记忆里的施颂真毫无留恋转身离去,刚刚放下心来。 接着他眉头微皱,目光投向虞丽身前的鱼肠剑主辜廿一。在梦妖的记忆里,谢扶舟有了一点意外收获。 “等等……你拿走了纯钧?” “我现在成了冥界行走,要杀光冥界里一切苏醒的恶鬼。早晚有一天,冥界会比当初的卓尔沁草原还要安静如死,因为这里除了你,没有其他能和我交流的活物。”施颂真隔着光晕抚摸孟逢春的脸,“我真怕现在不杀了你,日后在这份孤独里会慢慢忘记你曾经做过的事,因为孤独变得软弱,然后觉得原谅你也无可厚非,至少这样我不是一个人。” 还好,一切还未发展到不可救药。施颂真按了按胸腔,那里有一只受伤的狐狸灵魂,在她的心脏里沉睡。 她已不是一个人。 “不出意外,这是我最后一次来看你。我想,我大概还有件东西需要还给你。” 赤霄剑灵取下纯钧,束缚孟逢春的秋荻舒展出一根茎叶,飞快将纯钧卷进光晕。银白神剑躺在剑灵身畔,时间仿佛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拉着飞快倒回。千千万万年前,纯钧神剑和剑灵也曾是这样,相伴着静静在神剑山中沉睡。 这下是完璧归赵了。施颂真想。她一下子轻快起来,笑容终于也变得真心实意。 “永别了,逢春。” 少女身影渐渐远去,消失在黑暗里。银白禁制中沉睡的剑灵嘴唇忽然蠕动起来,挣扎着说了什么。 模糊言语化作气泡悠悠上浮,没有人听到。 第 94 章 惟我(五) “别过来!” 面容扭曲的男鬼挟持一个婴鬼,色厉内荏冲施颂真怒吼:“你再过来我就杀了他!” 被紧紧掐住脖子的婴鬼很不舒服地大哭起来,涕泗横流。赤霄剑灵困惑皱眉,旋即重归漠然。她甚至没有拔出那柄神剑,只是举起手掌在空中斜斜一切。冰冷弧线吻上恶鬼身躯,当事鬼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整具鬼躯已被剑气斩做两截。施颂真抬腿,毫不客气地在男鬼胸前猛踹一脚,断裂鬼躯霎时被踢出百丈远,“扑通”栽进冥河里。 失去支撑的婴鬼眼见要摔到地上,被赤霄剑灵眼疾手快接住。 “为什么会觉得这样能威胁到我?”施颂真摇头,“你们都是我要送回冥河的人,难道还指望我会放过任何一个吗?” 话虽如此说,她对婴鬼的手段显然要温和许多,即便她早已在这场无止境的杀戮里耐心耗尽。施颂真抱着婴鬼走向冥河,刚要俯身将它送回江流中去。“噗呲”一声,那只小手已然贯穿了赤霄剑灵的胸膛。 原本还在大哭大闹的婴鬼诡谲地“咯咯”直笑,尸毒黑气顺着胳膊攀援而上,一瞬间便侵入了施颂真的心脉!赤霄剑灵眼眸一冷,手上加重力气,直接拧断了婴鬼的脖子。 “施颂真!”城主只觉眼前一花,身前蓦然多了一只白毛狐狸。天妖金色眼眸耀眼如同日光:“神剑剑灵?这是蓬莱岛放出来的消息?” “应该是。据小道消息说,施姑娘和叶岛主血战一场,几乎将整座岛都犁了一遍,最终没能找到纯钧,无功而返。”城主斟酌着字句,“叶岛主声称对方绝不可能是芙蓉剑施颂真,因为对方不是人,而是剑灵。只有神剑剑灵,才能这样轻易地击碎他设下的护岛结界。” 就是到死,叶全非那张嘴也是硬的。只要他不承认对方是死而复生的芙蓉剑,施颂真就没有拿走纯钧剑的身份和理由。 而施颂真复活后确实已经不再是人,这无疑大大提高了她自证身份的难度。 “东陆的狩猎者正在前赴后继赶往蓬莱岛,有熟悉神剑的修者证实蓬莱岛上确实存在着未知神剑的气息。据老朽所知,施姑娘应该已经离开了东海,没有人知道她去了哪里。”新石城城主再拜,“后面需要再做什么,还请大人示下。” 谢扶舟低头沉思片刻:“不用了,回去吧。这段时间辛苦你了。” 施颂真在蓬莱岛当然找不到神剑,因为纯钧已经被谢扶舟带回了天山。然而叶全非此番行为着实有些可疑。他即便因为误会谢扶舟逃婚对天妖心有成见,也不该对疑似救命恩人的施颂真那般刻薄,三番两次否认芙蓉剑复活的可能。 施颂真确定纯钧不在叶雪衣身上后,应该想得到是鱼肠剑主和那只梦妖动了手脚。谢扶舟想,他大概能猜到施颂真会去哪里。而那恰恰是谢扶舟最不该踏上的土地。 “我没事,别忘了,我是不死之身。”赤霄剑灵安抚那只大惊小怪的狐狸,“倒是你,尸毒对你没有影响吧?” “没有,”天山白狐松了口气,“别忘了,我在你的心里,很安全。” 赤霄神剑陷入沉思:“虽然这种说法也没错,但总觉得好像哪里怪怪的……” 施颂真不知道这些前尘过往,她看见的只有结果:谢扶舟不惜和其他无辜女子成亲,只为覆盖和她之间的婚契。 回忆的幻境中,谢扶舟掀开书本,专心听窦关山讲那套未曾证实的理论。窦关山说完,忽然又生了些悔意:“不过我也只是听我娘……” “我知道了,”谢扶舟打断窦关山的找补,“谢谢你,关山。” “你真的要为了结束一段婚契再缔结一个婚契?”窦关山奇道,“其实那份契约放在那里也没什么关系吧,反正施颂真已经死了,它不会对你造成什么影响的。” 谢扶舟低垂眼帘,极长的雪白睫毛垂落,在脸上投下一痕阴影:“因为恶心。” “什么?”窦关山没有听清。 “因为会觉得恶心,”谢扶舟抬眼,将手放在心脏上,“每次我感知到不属于我的情绪时,都会觉得恶心。” 施颂真心头剧震!在天山秘境中时,谢扶舟总能想起施颂真。 他听北境百姓说,最痛的不是至亲之人死去的那一刻。当发现身边到处都有已故之人留下的痕迹后,意识到所爱之人永远无法再次出现,那才是留下的人最痛苦的时候。 天山秘境外,纯钧十三剑阵永不止息。施颂真残留的灵力支撑着剑阵的运转,十五年如一日地提醒着谢扶舟,施颂真不会回来了。 为什么不回来?是为了那些蓬莱岛的弟子,是为了那个占据了你身躯的存在?还是为了可能会被鬼修毁灭的人间? 谢扶舟不明白,拯救别人到底有什么意思?人总是要死的,即便施颂真出手,也不过是暂时延迟了他们的死期。这种见不到头的单方面自我满足,究竟有什么意义? 天妖生性残忍,这并不是人间的误传。谢扶舟平日在施颂真面前装得乖巧,对外人却素来冷漠。即便五境内所有人全部死去,也不能让谢扶舟动一下眉毛。然而鬼道大开的那一日,被纯钧重创的谢扶舟却选择吞噬了那三千九百名鬼修,没有给他们逃入人间的机会。 不能让施颂真的死毫无意义。这是谢扶舟混沌的大脑里,唯一一件清晰的事情。他带着纯钧剑跌跌撞撞回到天山秘境,摔进施颂真亲手开辟的温泉中。血花在温泉中绽开,热水上涌,一瞬间淹没了重伤的九尾狐狸。 失去意识的谢扶舟顺着泉水起起伏伏,隔着水看着秘境外的十三剑阵。剑阵犹在,设下剑阵保护他的人却已经死了。 为了保护蓬莱弟子而死,为了保护人间而死,唯独不是为了谢扶舟而死。 在谢扶舟眼中,没有人可以在施颂真心里占据比他更高的地位。但事实证明,即便是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鸠占鹊巢的孤魂野鬼,也比谢扶舟的生死强上一分。那只野鬼能得到施颂真的遗体,谢扶舟却不能。 即便是到了最后,施颂真都没有给谢扶舟解释,只有一句单薄的“这是我自己的选择”。谢扶舟想,也许施颂真不够爱他,或者根本没有爱过他。自始至终,施颂真只是把他当成一只宠物罢了。 不用给宠物解释,因为它们只要活下去就好。其他的,都不再重要。 他多么恨这个人。 他多么爱这个人。 许多人劝说谢扶舟从过去的幻象中走出来,他也试过这么做。但合上眼,谢扶舟总会看见十七岁的施颂真。她在绿草如茵的春天中向谢扶舟走来,满地青翠的草,河中碧清的水。是冰雪消融后带来的生机,和梦中面容模糊的少女截然相反。 “施颂真,你到底有没有爱过我?哪怕和你爱孟逢春一样多。” 苍白冷漠的少女站在树下,青白云影在天际飘浮,阳光在施颂真脸上投下树叶的阴翳。谢扶舟能听见湍急的流水声,和风拂过树叶的“哗哗”声。 可施颂真啊施颂真,你为什么总是不回答? 她虽不记得蓬莱岛上发生的事,也不记得自己为什么会捅谢扶舟一剑。但在施颂真想来,她做事总有她的理由。即便是给了谢扶舟一剑,当时的情形也一定是事出有因。 但不管是什么原因,都不足以平息施颂真听到这句“恶心”后心中生出的惊涛骇浪。她眼里短暂空茫片刻,耳里一片嗡鸣。施颂真听不见谢扶舟和窦关山的后续聊天,只觉胸腔里那颗模拟出来的心脏在砰砰乱跳。 可能因为心脏跳得太快了,所以有一点痛。 是从什么时候,你开始觉得你我二人的婚契恶心?是从你爱上叶雪衣后?还是我死之后? 又或者,早在我死之前,你已经开始厌倦了,只是不敢告诉我? “够了。”施颂真轻声说,“我不想再听。” 她向谢扶舟走去,想要击碎九尾天狐的噩梦。梦境却在此时再次融化,不同的色彩消弭于无形。施颂真只觉身体一轻,定睛再看,眼前是一座荒废的寺庙。 庙里蛛网遍布,满是尘灰,偶尔能听见老鼠的“吱吱”乱叫,和雨水渗透屋顶的声音。一位苍老的僧人借此地容身,所有不过身下一块破旧的蒲团。 谢扶舟坐在檐下的石阶高台上,伸手去接瓦片上滴落的雨水。 以施颂真的眼力,她当然能看出这位僧人毫无修为,不过是个不能修炼的凡人和尚。她不明白谢扶舟为什么会梦到这个场景,脚步不由得顿住。 “你下次来看我的时候,也许我已经死了。”老僧忽然说。 “是吗?”谢扶舟收回手,神情依旧是淡淡的。 这样的谢扶舟对施颂真而言,是极为陌生的。如果没有再次相遇,施颂真记忆里的谢扶舟还停留在十五年前。那时的施颂真还相信谢扶舟的一举一动都在她的掌握之中。 如今的谢扶舟已经成长了十五年,施颂真却依旧是十五年前的施颂真。当初施颂真就没能看破谢扶舟的假面,现在当然更加不能。 “不跟我再提一提你的亡妻施颂真了?”老僧笑了笑,“这或许是我最后一次开解你的机会了。” “没什么好开解的,”谢扶舟抬头看向天空,“我不会原谅她,即便是我死了。” “如果你真的觉得没什么,为什么这些年你一直会回到这里?”老僧说,“你的心乱了,但不是因为施颂真。” 而是因为叶雪衣吗?施颂真想。这个时候,谢扶舟和叶雪衣定亲了吗? 谢扶舟不语,过一会儿他忽然说:“我有事一直瞒着她,从一开始就是。” 谢扶舟从来没有告诉过施颂真,他是为了神剑而来。施颂真最恨谎言和欺骗,却到死也不知道谢扶舟的真实身份,当然不会恨他。 但谢扶舟宁可她恨他。从施颂真战死之后,谢扶舟不止一次想过,如果蓬莱岛那日他向施颂真和盘托出一切,也许施颂真会因为要报复他,短暂放弃去死的念头? “我到最后也不知道她为了什么抛下我去死,因为她始终对我有所保留。”谢扶舟说,“我或许从来不曾走进她的内心。但这不能怪她,而是应该怪我。” 一开始有所保留的是他,想要利用施颂真的也是他。人和人之间的感情是相互的。也许冥冥之中施颂真的潜意识察觉到了谢扶舟的欺骗,所以她会不自觉地对他有所提防。 “你觉得自己做错了事,所以对她心存歉疚?”老僧说,“但这和你从前说的不同。你一直告诉我,你无法原谅她背弃承诺弃你而去,所以你恨她。但现在看来,你好像更恨你自己?” “你觉得如果一开始对她坦白一切,你们或许会有不一样的未来,她也许会爱你爱得更多一些,那天也不会这般轻易地撒手而去。”老僧轻叹一口气,“谢施主,也许你无法原谅的不是你的妻子,而是你自己。” 谢扶舟如遭雷击! 自施颂真死后,他一直被困在失去施颂真的噩梦里,泥足深陷,难以自拔。许多得过芙蓉剑恩惠的故人来天山祭奠施颂真,总要劝说谢扶舟一句,希望他能从过去中走出来。 世上无人能再有施颂真的风采,活着的人终究还是要往前看。然而多少次午夜梦回,谢扶舟总会从噩梦中惊醒。 “这次无法履行我的承诺了,不过还是请原谅我。” “不会原谅你,只要我活着一天,就绝对不会原谅你。” 这句话谢扶舟在梦中说过一千一万次,仿佛只要他不原谅,施颂真就能回来。 他被困在这个噩梦里太久,竟然一直没有发现,他怨恨的人,其实从来不是施颂真。 原谅别人很容易,原谅自己却很难。世间没有囚牢能困住天妖,除了他自己。谢扶舟建造了这个噩梦,然后心甘情愿地将自己束缚在过去中,无法摆脱名为“作茧自缚”的牢笼。 说好不会原谅你,其实是无法原谅我自己。 “不是询问,而是请求。”谢扶舟直视那道萤火虫组成的幻影,“请你给颂真自由吧。鬼修复苏扰乱人世,该承担责任的人不是她。” “不是她又该是谁呢?”幽冥冷笑一声,“这是她自己的选择,为了救你,她和我立下契约。只要世上鬼修尚存,她就永远不能停下,永远无法休息。” “是你。”天妖声音冷淡清晰。 “……什么?” 多少年了,幽冥第一次产生了惊怒交加的情绪,恨不得一指头将这胆大包天的天妖捺死。然而触怒他的天山白狐毫无慌张神色,依旧镇定自若。 “一切的源头都是你,幽冥阁下。如果颂真休息一下都算失职的话,那擅自放出鬼修的你早就该死了。” 第 95 章 惟我(六) “……你什么时候猜到的?总不会是施颂真告诉你的。” “是我死之前的事了,和颂真没有关系。”谢扶舟态度诚恳,“我没有威胁尊驾的意思,只是颂真向来死脑筋,如果不是阁下先做出让步,她宁愿耗死自己也要永生永世遵守那个契约,一辈子不得安宁。” “你怎么猜出来的?我哪里露出了破绽?” “是金合欢树。” 金合欢树作为冥界的看守者,本该牢牢守住鬼道,没有幽冥允许绝不能打开那扇门。可它却能用那唯一的合欢花与人族立下契约,契约的人族能用那把钥匙打开鬼道,从冥河中一命换一命。 看上去只是打开了一个缺口,却给人间带来太多不安定的可能。多少修士为挽回所爱之人的性命奉献灵魂,日日为业火煎熬不得翻身。 “起先只是怀疑而已,后来我终于确定了这一点。”谢扶舟淡淡,“金合欢树的契约成立条件太过古怪,我想背后一定有个恶趣味的人,想从别人的痛苦里获得快乐。事涉人鬼两界,金合欢树没有能力擅自修改开门的条件打开那扇门。为进入冥界我将它打了个半死,它却无法反抗,也没有能力为了活命满足我的要求,越发肯定了我的猜想。” 能在神剑山下栽种金合欢树又为鬼道之门设置开启因果的人并不多,幽冥算一个。 “就因为这个?”幽冥问,“那你也不能确定是我。或许是大地自己的决定,我如何能干涉母亲?” “我是天妖。” 谢扶舟打断幽冥的诡辩:“我得到了金合欢树的记忆。” 腹背受敌,施颂真寡不敌众,退无可退。 “奚长离,奚长离……” 施颂真一遍遍念着这个名字,那是她绝境之下唯一的倚仗。 他是她的未婚夫,若他现身,一定会相信她的。 一阵剧痛贯穿身体,钻心刺骨。 尖锐的痛感将施颂真从记忆中抽离,回到现实。 她喘息着睁眼,视线渐渐聚焦。 只见紫黑的魔气仍在面前横冲直撞,化作镣铐锁住她的双腕,将她整个人吊在了半空中——方才的剧痛便是因此而来。 一同被吊在半空中的,还有失剑被擒的小师妹玉凌烟。 只是施颂真被魔气卷走是因为新伤叠旧伤,已濒临绝境。手脚俱全的玉凌烟被抓又是因为什么? 几乎同时,一声雏凤清鸣般的剑啸传来,雪白氅袍的颀长男子手持灵剑自通天塔中飞出。 昆仑仙宗以仙鹤为尊,男子双袖上的鹤纹亦是随风鼓动,仿佛下一刻便会清唳着振翅飞去。 昆仑巅,高山雪。 第一剑君,奚长离。他合上盖子,将首饰盒递给许昌,露出一抹温和笑意,“我们该帮帮她。” 既瞧不起废人,那便让她也尝尝做废人的滋味。 许昌垂眸接过,一如往常般寡言,“是。” 荷灯节快要到了。林墨玉挑眉,唇边几分嘲弄笑意淡去,想要看好戏的神情转瞬间冷了下来。 原本垂落在地的长鞭赤雩随着主人微微一动,“我虽没有动用灵力,但赤雩可是地级法宝,即便是筑基期的修士也承受不住十鞭。不如我们试试,你能承受几鞭?” 她说到这里顿了顿,瞥了眼不远处紧紧关着门的主屋,凑近施颂真笑着诱哄,“不过你若是叩头求饶,我或许可以放过你。” 施颂真眼睫颤抖着抬起,只轻轻瞥了她一眼,便垂下眼认命一般,不再有多余动作。 林墨玉见她敬酒不吃吃罚酒,面色一反常态的平静,缓缓站直身子盯她半晌,突然扬起长鞭赤雩,狠狠抽了下去! 长鞭落下的刹那,施颂真紧闭双眼,长鞭细微处有倒刺凸起,抽在身上犹如火烧,刮过皮肉时则如同将灼伤处再次撕裂开来,让人痛不欲生。 林墨玉见她将嘴唇咬破了都不肯喊叫出声,手底下顿时又加了几分力气,而最后一鞭子,她动用了一丝灵气。 “住手!” 人未至先闻声,主屋大门从里面被推开,绿漪扶着林墨芝走了出来。 林墨玉却充耳不闻,冷笑一声,扬手挥鞭。 那道鞭痕携着极深的怨恨,划过施颂真左肩及至右腹,最后末梢跋扈扬起,划过她的眉眼处,在眉尾留下了一道极其醒目的血痕,鲜血随之穿过眼眸流淌而下。 犹如血泪,望之心惊。 这一鞭林墨玉动用了灵气,抽得深且狠,鲜血很快渗透了初夏轻薄衣衫扩散开来,远远望去,似是将施颂真单薄身躯劈作了两半。 突闻绿漪惊呼一声,林墨芝偏了偏头,待听她迅速将眼前景象描述一遍,他面色未变,言语之间却满是威胁。 “二妹,今日你触犯身为修士、却对凡者动用灵力的禁令之事,我会立即禀明父亲。” 林墨玉回眸看向停在不远处的林墨芝,毫不在意地笑了笑,“父亲今日与母亲出去了,你若能等到他们回来,便去告吧。” 绿漪瞬间汗湿了后背,跟在林墨芝身边多年,她对这位二小姐实在是太熟悉了。 原是魔修首领见奚长离现身,便下意识去抓离自己最近的人质。 “大师兄救我!” 玉凌烟被吊在半空,双目噙泪,模样既屈辱又可怜。 所有人都知道,魔族阴险狡诈,对其一击不中便会失了先机,即便是奚长离也没有把握同时救下两人。 放弃谁,是个问题。 没有丝毫犹豫,在众人的惊呼声中,那道清冷的剑光破障而来,越过施颂真,斩断了她身旁的魔链。 奚长离单臂便轻飘飘接住了下坠的玉凌烟,护在怀中。第二剑挥出,果然被早有防备的魔族首领化解。 奚长离不再恋战,带着玉凌烟退回宗门。下一刻,淡蓝的结界自他脚下蔓延、扩散,直至覆盖住整座玉虚宫,将一众同门牢牢护住。 温润而又安全的结界距离施颂真不过一丈,咫尺距离,却划出生死的鸿沟。 施颂真嘴唇动了动,眼里的希冀甚至还未完全消散。 原来从希望到绝望,只需须臾一瞬。 为首的黑袍魔修一声冷笑:“少宗主,我等无意刁难,只是想借道通天塔,去取一样东西。事成之后,我等自会离开。若不让路……” 魔修一抬手指,只见方才酣战时遗落的佩剑便晃悠悠浮至半空。 然后,那剑当着奚长离的面刺穿了施颂真的身躯。 一声闷哼碎在齿间,她浑身颤抖,很快惨白了脸庞。 “不可!师尊尚在通天塔内闭关,放魔物进去,岂非害师尊性命!” 奚长离还未应答,玉凌烟警觉道,“何况,今日之灾和施颂真脱不了关系!” “都说了,不是我……” 施颂真咬牙,只挤出了几声虚弱的气音,转瞬被狂风淹没。 “少宗主,我等同门皆可作证。结界并未有破损,的确是施姑娘外出归来后,才有魔族作乱,屠我师门。” “说不定就是里应外合,给我们做一场戏!” “施姑娘许是被人利用了,并非刻意为之。可事关宗门安危,万不可大意。” 众人纷纷点头:眼下只有牺牲施颂真,才有足够时间布阵。 真相如何并不重要,既然要牺牲她,总该师出有名。 若不是虎落平阳,施颂真真恨不能将这些人的脑袋按进地里,教教他们如何做人。 奚长离刚踏出一脚,便被玉凌烟横身拦住。 “师兄,你一离开阵眼,这结界便会削弱几分。那魔物定然是知道如此,才千方百计激你出去!我等死不足惜,可眼下师尊尚在通天塔中,还请师兄以大局为重……” 情急之下,玉凌烟吐出一口心头血,竟是昏了过去。 奚长离下意识托住了她,眉头紧皱。 只一瞬的迟疑,他吩咐同门,声如冷玉:“带小师妹下去疗伤。不惜一切代价,务必守住阵法。” 不惜一切代价,自然包括施颂真。 “还有纯钧。” “……谢扶舟!” “别在我这叫魂,他死不了。”幽冥不耐烦地示意施颂真闭嘴,“这是他支付给我的代价,为了让我解除契约还你自由。” 施颂真脸色发白:“他支付的代价是什么?” 幽冥不是什么慷慨的存在,赤霄剑灵早在六年前就知道了。当初为了让幽冥放谢扶舟进冥界,施颂真付出的代价不可谓不惨痛,事后才知道自己被幽冥摆了一道。 让幽冥主动撤回六年前的陷阱放赤霄剑灵自由,施颂真怎么想都觉得无法善了。 “没什么,”幽冥阴恻恻笑起来,“你只要知道他死不掉就行。” 施颂真被笑得越发心慌意乱,正要也跳进湖里去找人,湖中却忽然冒出一只湿漉漉的狐狸脑袋。化为原型的天山白狐奋力游上岸边,浑身抖擞几下,甩掉毛发上的水迹。 “我们可以走了吗?”白狐口吐人言。 “走?”幽冥语气和缓,忽然声色俱厉,“我说让你们走了吗?” 一道掌风袭来,凌空将狐妖抽翻!被强行搜魂后本就虚弱的狐狸被抽得在地上滚了几滚,魂体越发透明,好像风一吹就会彻底散去。 施颂真变了脸色,一闪身拦在狐狸身前。 “你不要告诉我,这也是你们约定好的代价?” “不是,只是我收取的一点利息。”幽冥理所当然,“让开,还有两巴掌。” 区区天妖竟敢当面羞辱他渎职,这是一巴掌;用阿姐口信威胁他解契,这是两巴掌;为了闯进鬼道重伤金合欢,这是三巴掌。掌掌有理有据,幽冥并不打算放过这个胆大包天的天妖,决定今天就在这里给这只狐狸一点颜色瞧瞧。 白狐灰头土脸,咬住赤霄剑灵的衣角往后拉。 “让他打吧,确实是我冒犯了他。”昔日不可一世的天妖委屈咕哝,“打完我们就可以走了。” 施颂真挡在谢扶舟身前,一动不动。 第 96 章 惟我(七) “你一定要护着他?”幽冥寒声问,“护着他就是跟我作对。” “听上去也没什么大不了。”赤霄剑灵眉毛都没动一下,“不作对怎样,作对又能怎样?” 身为创世双子之一的幽冥固然强大,可解契后的施颂真也不是任人拿捏的软柿子。千古艰难唯一死。她都不死之身了,还怕什么? 幽冥气急反笑:“看来解契还是解早了。不过是解除了一道,你就学会蹬鼻子上脸了。” “是啊,这么算来,这位还算我的救命恩人。”施颂真若有所思,“那我就更该护着他了,不然岂不是成了忘恩负义的小人?” 她伤成这样,少说要将养一两个月方能恢复如初。 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了,死气沉沉的也无甚意思。她还是那副伶牙俐齿的模样更顺眼点。 神主换了个姿势打坐,百无聊赖地观察了许久,方闪现至施颂真面前。 下一刻,他以灵力为刃划破指尖,朝病恹恹的纸人额间一点。 施颂真顿感一阵充沛的暖意自额间升腾扩散,转瞬漫遍四肢百骸。反应过来时,她的身躯已然恢复如初,行动间甚至比之前更为灵活。 再低头一看,水镜中依稀倒映出她苍白的、涂着两抹厚重胭脂的陌生脸庞,但是黛眉间却多了一点红色的朱砂。 “这是……” 她好奇地摸了摸眉间的嫣红印记,“神明血?” “还算识货。” 神主淡然捻了捻指腹,那点细小的伤口瞬息愈合,完好如初。 施颂真略一舒展五指,便有淡色的灵光聚集在掌心,灵力已然恢复至她巅峰时的三成。 她心下感激,行礼道:“多谢神主相助。” 她这一礼行得十分认真,弯腰时可见耳后青丝垂落,露出雪颈一段。 玄溟神主颇有些受用,交叠双腿倚坐在虚空中,靴尖一晃一晃地勾着。 “本座可不是帮你,只是你在眼前飘来飘去实在碍眼,倒不如速速修复好元神打发出去,为本座上供功德。” “神主说得对,是该出去看看了。” 施颂真颔首思忖,请求道,“还请神主帮帮忙,放我出识海。” 听她真要走,玄溟神主晃动的脚尖微不可察地一顿。 “你要去哪里?” “回六欲仙都,我需要一具更完美的身体。” 施颂真垂眸一笑,决然道:“还有,拿回属于我的东西。” 连续不断的剑气拔地而起,转眼构筑成剑阵牢笼,将这只幼弱白狐困在当中。天山白狐不防,畏怯地退后一步,金色竖瞳紧紧盯着孟逢春。 “果然是守在附近。”孟逢春意料之中收回手,意兴阑珊。 不能人言的白狐伏于地面,眼神警惕而戒备。 “不用紧张,我并不是为了天山雪莲而来。”纯钧剑灵笑容温和,“如果我没有猜错,你应该就是谢扶舟?” 白狐一个激灵,喉咙间压着低沉咆哮,是狐狸的警告。 “我是纯钧剑灵孟逢春,你应该知道我。如果我没有猜错,你身上有淳于意下的两道禁制,所以无法修得人身,不能说话。” 孟逢春半跪在地下,笑意中带着诱导:“你应该也想到了,想要解开这个禁制,并不是非得淳于意本人不可。” 神剑剑灵能够斩断因果。只要孟逢春破坏白狐心脏处的契约,谢扶舟便能从淳于意单方面的奴役中得到解脱,重获天妖伟大的身躯。 白狐显然也想到了这一点,金色竖瞳亮起来。他犹豫一下,吐出口中雪莲,小心翼翼用吻部往孟逢春这里拱了拱。 “给我?”孟逢春捻着天山雪莲转了转。 白狐点点头。 “很好。” 孟逢春伸手进了剑气牢笼,顺着狐狸后颈摸了摸。空气中骤然浮出千千万万的纯钧剑气,一如现实中守护天山二十余年的纯钧剑阵。 “不用害怕,”纯钧剑灵低声说,声音中带着鼓励,“不会很痛的。” 白狐叫一声,翻身露出柔软的肚皮,那是他心脏所在,也是淳于意的两道禁制根源之处。 说时迟那时快!万千剑气倏忽凝为一道寒芒,瞬间削掉了天山白狐的头颅! 万剑归一! 鲜血飞溅,染红了纯钧剑灵的脸。年幼的白狐骤然睁大双眼。 他不明白,明明对方杀了自己轻而易举,为什么还要刻意与他周旋,故意误导他,让他以为自己将要得到自由? 白狐的脑袋砸落在地,粘稠血液将狐狸毛黏在一处。纯钧剑灵俯身,最后摸了摸白狐的脑袋。 “我说过,很快的,所以不会痛。” 通过浮川幻境考验的条件是再次爱上心爱之人,但孟逢春不允许施颂真再次爱上谢扶舟。然而谢扶舟只要活着,难保来日不会与施颂真相遇。杀了幻境中的天山白狐,这样才是一了百了。 无法通过浮川弱水的考验,施颂真便无法解开浮川河神的诅咒,不能想起十七岁以后的记忆,不会想起她曾爱上过谢扶舟。她会以十七岁的芙蓉剑形态重新长大。 而这一次,孟逢春会守在她身边,再也不会离开。 孟逢春从地上捡起天山雪莲,上面附着一点白狐鲜血。他微微皱眉,以神力震去上面血渍。虽然这朵雪莲只是浮川弱水的投影,并无真实药力,但它剔透美丽的模样和现实中并无差别,十七岁前的施颂真从未见过。 纯钧剑灵低头,清芬的雪莲香味扑面而来,带着一点冰雪的寒意。 “应该会喜欢吧。” 就像从前很多次那样,孟逢春归来前总会带上一束花,因为有人喜欢。每次施颂真都会将他的礼物插在床头的土定瓶中,等着晚风将花香送进梦里。 他将雪莲收入怀中,重新踏上下山的路。 一片混沌,只有火焰在熊熊燃烧。瓷灵忍受被火焰煅烧的痛苦,脑海里不断浮现的是别人的记忆。觉得活着毫无意义的湛卢剑灵,在迷茫颓废中遇见了愿意指引他的剑修少女。五湖四海之内,第一次有修者向永生的剑灵伸出手,许诺将会给予他以拯救。 “人的寿命有限,注定不能和你们剑灵一般长久。我不知道我能不能成为救赎你灵魂的那个人,也不知道我能活多久。但只要我活着一天,就不会放弃你,不会让你误入歧途。” 强烈的哀恸席卷瓷灵周身,那是宿主最疼痛的那一部分感情。王纯一眼睁睁看着记忆中的剑修少女展颜一笑,向她伸出手来。 “在我生命结束之前,你在我的保护之下。” 胆大的鬼修厉声质问,胆小的鬼修已是脚底抹油拔腿便要开溜。然而他们刚奔至乱葬岗边缘,便撞上了一层看不见的结界,反而被结界上的剑气回击倒飞出去。 不待在场恶鬼说出第二句话,一道赤红剑气陡然出现在结界正中央,画出一道完美圆弧! 接连不断的闷哼,一眨眼的功夫,结界内的鬼修俱都化成飞烟,一点痕迹没能留下。唯一还活着的只剩那位道袍鬼修,黑气缭绕的背影微微颤抖。 “师父为什么不肯回头?”施颂真微微偏头,仿佛真的很好奇,“就这么厌恶颂真,甚至不愿意多看我一眼?” 鬼修依旧呆立原地不动,施颂真耐心耗尽,闪身至对方身前,瞬间抬手卡住他的咽喉。 随后她瞳孔震颤,竟然没能第一时间掐断对方脖子。 “……活人?” 第 97 章 惟我(八) 前世芙蓉剑和孟逢春虽有师徒之实,却无师徒之名。比起师徒,二人相处更似兄妹,只是纯钧剑灵教习剑法时比寻常兄长严厉些。但面对千万年择定的唯一剑主,孟逢春一直是个温柔的人。 施颂真两世以来只有一位师父,尽管他们相处时间不到半个月。 “真没想到,师父你还活着啊。”施颂真感叹,“四十年不见,你怎么把自己搞成这个样子了?” 每逢外出任务时遭遇危险,奚长离的剑锋总是第一个护住别人;师弟妹受伤,奚长离不惜亲自舟灵力为其治疗;施颂真数次因经脉逆行而疼得几欲死去,想借他一口纯阳之气缓解痛苦,却还要被他凛然训上一句“不知羞耻”。 若非施颂真修为不俗,只怕不知死了多少回。 有时候施颂真也会耍赖,会生气,会揪着奚长离的衣领质问他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主动提亲的是他,冷冰冰不理人的也是他,怎么好赖都让他一个人占全了? 可不管她如何闹,奚长离始终只是神情淡淡,好似没有什么东西能在他眼底掀起半分波澜,不修无情道,却胜似无情道。 施颂真曾为他这种处变不惊的冰雪之姿痴迷,如今冻久了,方知心伤。 可只要奚长离主动与她说上一句话,她便忘了该如何生气,一颗心总不受控制地朝他飞去,如入漩涡,自甘沉沦。 入昆仑多年之后,施颂真偶然间听一个看不惯她出身的内门弟子说漏嘴,才明白奚长离当初决定和六欲仙都结亲,是奉师命不得已而为之。 他并不喜欢施颂真,只是师尊让他如此,他便如此。 但那又如何? 施颂真逢人自带三分笑颜,好似万事不挂心,素来不是自怨自艾的性子。 昆仑仙宗的人瞧不上她,她便在宗门比试中将他们一个一个打趴下;奚长离不开窍,她便磨到这块寒冰融化为止…… 直到此刻,她眼睁睁看着奚长离再一次舍弃了她,将她抛弃于魔物的杀阵中。 她方知自己错得离谱。 一甲子的陪伴,北境孤身浴血的四十个昼夜,都成了天大的笑话。 玄溟神主……“扑哧——” 长剑再次穿透了林墨芝的身体。 而他所持利剑则被轻巧避开,没能伤到林水御分毫。 林水御拔出长剑,鲜血瞬间自胸膛处喷涌而出。 他甩去刃上血迹,嫌恶地踹开林墨芝,怒道,“你竟敢弑父?!” 林墨芝仰躺于地,鲜血不断从口中呛咳而出,与干涸的血泪混合在一处糊了满面,几乎看不清神情。 身体愈发冷了,他已经感受不到四肢的存在,仅有飘忽的意识还在强撑着。 早已视线模糊的眼前闪过无数画面—— “阿芝,来娘这里,让娘抱抱。” “儿子,过来,让爹亲一个。” “阿芝,你娘她疯了,小心伤到你。” “阿芝,这是司姨,将来会是你的新娘亲,喜欢吗?” “失去灵根的滋味好受吗?从今日起,你就是一个废人了!” “阿芝,若你愿意每月提供心头血,我便让你每年春节时去见你娘亲。” “我这个儿子,听话又好用,也算我这么多年没白生养他。” “大哥哥,你的眼睛会好吗?” “少爷,你悄悄告诉我愿望,我帮你写吧。” 昭昭云端月,此意颂昭昭。 他已经浑浊的眼睛环视四周,最终落在冷眼旁观的施颂真身上。 她眉尾处那道曾经鲜血淋漓的伤疤,如今已浅淡得几乎看不见,那个会喊他“少爷”的天真小姑娘似乎也随着那道疤痕,再也寻不见踪影。 但看着这张曾被他一遍遍在心中摹画的脸,他竟提不起一丝恨意。 恍惚间他觉得,这些都不过是他的一场梦罢了。 只要闭上眼再睁开,就能再见到娘亲、阿真、绿漪和许昌了······· 林墨芝断了生息的瞬间,距飞真城万里之隔的玄霄宗沉流峰内,闭关许久的剑尊睁开了眼睛。 施颂真搜寻记忆,据三界典籍记载,九天之上好像是有这么一位真神。 “传闻中玄溟神主飞升已逾千年,身高二丈,黑面短须。而且……” 而且那是位得道的真神,额间神纹应是金色,而非红色才对。 怎么看,都和眼前这位不太像? 少年飘然落地,靴尖在黑水镜面上荡开一圈涟漪,姿态闲散道:“他是本座飞升后打败的第一神,所以本座夺了他的尊号,抢了他的洞府。本尊便是新的玄溟神主。” 施颂真瞠目结舌,生平第一次听人将“抢”和“夺”说得如此轻描淡写却又正义凛然。 神明的竞争这般激烈的吗? 才出狼窝,又入虎穴,自己这点破损的元神落在此人手中,只怕凶多吉少。 不太妙啊! 玄溟神主饶有兴致地欣赏小东西的心绪起伏,对她的反应颇为满意。 片刻,他睨向施颂真的灵台处。 灵器但凡认主,便会与主人的元神融合在一起。即便主人躯壳死去,只要其神魂不灭,灵器亦不会消亡。 少年神明兴致来焉,在施颂真的元神中挑挑拣拣,毫不留情地将她的底细抖了个干净。 “能让天机卷认主,想来不是个没本事的,怎么死得这么窝囊?” 施颂真心口一痛,好似中了一箭。 察觉到什么,少年目光微凝,抬指一勾。 不过短短几息功夫,被沈雁归切碎的天妖重又返本还原。全身细密的剑疮尚未痊愈,蛛网似的流淌着血红的光,然而这光也随着创口消逝渐渐隐去。 一道金光闪过,九尾妖狐重新睁开双眼。 反复濒死又反复再生,肢体疼痛多了终于变得麻木。谢扶舟低头看向手掌,试探地曲动手指,嘴角泛出古怪笑意。名震东陆的夷安宗主被这微笑震慑,不受控制后退几步。 那时纯钧剑主刚刚战死,谢扶舟暴露天妖身份,五境内想伺机杀死天狐夺取内丹的修者前赴后继赶往北境,最终都被九尾天狐吞噬。有人求到了天衍宗,希望湛卢剑主辛世恭能为人族铲除天妖大敌,为已死之人报仇雪恨。而辛世恭困于渡劫多年,急需一个契机突破飞升。 天妖能不能成为这个契机,辛世恭不知道,但他愿意一试。他带着湛卢剑前往北境,却为施颂真生前留下的纯钧十三剑阵阻挡在山下,无法进入天山秘境。 施颂真战死时不过二十九,但对剑的理解程度却非常人可及,甚至不逊于剑灵。即便是辛世恭,也不敢打包票说自己能毫发无伤地破开这座剑阵。正在辛世恭犹豫要不要叫出剑灵唐拓时,天狐谢扶舟却自己出来了。 重伤未愈的天狐挡在纯钧剑阵前,仿佛不是剑阵在庇护他,而是他要保护这座剑阵。 “你为什么不逃呢?”辛世恭不解,“至少施颂真的剑阵能为你争取一点时间。” “逃?”谢扶舟重复一遍,“谁会逃跑?我,还是你?” 狐妖青年面色苍白,仿佛随时都会倒下,然而眉宇间透出的凶狠却半分未减,以致辛世恭竟然胆怯了一瞬。大地察觉到了谢扶舟的危机,源源不断地提供给天妖以力量。风云流转,天地变色,低低的咆哮声从天狐喉间传来,带着血腥气的悲怆,如同失偶的孤狼。 在这一刻,辛世恭忽然明白了,为什么天妖从不擅自闯入其他同族的领地。在天妖主场作战,对敌人极为不利。 “神剑剑灵是永恒不死的,剑主却不是。”谢扶舟凝视着空中的辛世恭,“人人都说神剑剑主只能被神剑杀死,施颂真却不是。辛世恭,你也要来做这其中之一吗?” 纯钧剑主究竟因何而死,至今仍是四海内未解之谜。但五境内人所共知,在鬼道之门打开的那日,天妖谢扶舟就在蓬莱岛上,就在芙蓉剑身边。千万鬼修自鬼道逃出冥界,却未能遁入尘世祸害人间,多亏九尾天狐吞天之能。 一时间辛世恭有些畏怯。他虽然想要借助天妖妖丹突破最后一层桎梏飞升,可也没想要把命丢在北境。谢扶舟说得不错,施颂真既然能被神剑以外的存在杀死,那辛世恭也一样能。而湛卢剑主这么多年苦苦追求飞升大道,恰恰是因为他不想死。 “拿下他的把握有多少?”辛世恭在心中问。 “八成。”湛卢剑灵唐拓回答,“他如今已是强弩之末,杀了他对我来说不算难事。但——” “但?”出了个天级冰灵根,后续再出现其他的顾淮和云星华都提不起什么兴趣,所幸剩下的人不多,半个时辰便测试完毕了。 林水御起身,拱手笑道,“今日辛苦两位道友,天色也不早了,不若留下吃顿便饭吧,也让林某尽尽地主之谊。” 顾淮本就不喜林水御,此时更不愿多待,摆了摆手说,“多谢前辈美意,不必了。” 如此干脆的拒绝让林水御颇为难堪,不过他本也无心留顾云二人,虚情假意地劝了两句就不再提起了。 云星华翻了翻手中册子,提高声音道,“记录在册之人明日辰时于西城门乘云舟,随我等一同回宗门,切记莫要迟到,有急事到云来客栈找我与顾师兄即可。” 众人行礼应诺。“绿漪姐姐,我不想测这个,”施颂真皱眉,拉住要走的绿漪,低声恳求道,“我肯定测不出什么,等着也是浪费时间,不如回去帮忙。” 他们已经计划好明晚救出夫人就走,林墨芝却不知抽什么风,非要逼她来此测试灵根,她不肯来,还叮嘱绿漪绑也要把她绑来。 “不行,”绿漪开口就是拒绝,半点没有商量的余地,“主子让我盯着你,别想着中途溜走,给我老老实实测完再说。” 找了个不起眼位置站着的施颂真也跟着应声,抬眼却看见云星华越过众人向她走来。 她笑着牵起她的手,柔声道,“施姑娘,不如今晚就随我们一起搬去客栈,正好见见虞师姐,明日我们出发回宗门也方便许多。” “对啊,”顾淮凑过来,“你可以和我们一起回去,先见见诸位同门兄弟姐妹们。” 两人面带期待,哪知施颂真犹豫片刻,摇了摇头,她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满是真挚,“两位仙师,实在抱歉,此事我还要回禀大少爷,才好做决定。” 顾淮皱眉,眼中露出倨傲神色,“你此等天赋,入我玄霄宗何需他人同意?” “少爷待我很好,”施颂真连忙摇头,却又碍于人多无法解释,恳求道,“明日一早我必定准时到,绝不给诸位仙师添麻烦。” “好,”云星华打断还要说些什么的顾淮,点了点头,“你且去吧。” 她语气一顿,笑着轻轻捏了捏施颂真的手,“若明早你没来,我们便来接你。” 人心可怖,尤其修道之人,越是明白天资意味着什么,有时对天才的嫉妒之心会越重。 更何况林家那位二小姐刚刚身亡,三小姐本该是今日天资最优者,却被他们眼中“低贱”的婢女夺去了风头,且日后进了宗门更会被压制。 林水御本就心狠手辣,对亲子尚能下那等毒手,更何况施颂真,他极有可能为了给子女铺路做点什么。 这也是云星华和顾淮提出要施颂真今晚就随他们回客栈的原因,她那句话也是同样道理。 明着是叮嘱,实则暗含警告,告诉林家施颂真如今背后有玄霄宗撑腰,别想着动歪心思。 “多谢仙师。” 施颂真自然听明白了,笑着应下,道别后径直出门回了松鹤院。 她一走,顾淮愈发不耐烦,说句告辞便要离开,林水御送他们出了府,还站在门口好一会儿,目送他们二人走过街转角才回身。 林夫人上前挽住林水御,叹了口气轻声道,“老爷,若真让那丫头进了玄霄宗,恐怕你我二人乃至整个林家、都危矣。” “我明白。” 他面色如常,眼中却闪过一抹狠戾,低声吩咐道,“今日早些闭门,让他们回各自的院子,看紧下人不要出来,天黑之后禁止走动。” 林夫人满意地勾起唇角,垂眸应道,“是。” 林墨梅跟着他们身后,简直快要抑制不住她嘴边的笑意了,甚至兴奋到拿着帕子的手都在轻微颤抖。 林墨兰偷偷瞥了眼林墨梅,随即神情怯懦地垂下头,步履不停地跟在她身后,如同随行的影子,静谧无声。 至于走在最后面的林墨竹,那场刀光剑影过后,他虽不敢再看云星华一眼,心中却在暗自盘算,宗门内的美人应当更多,若能哄到两个岂不美哉。 至于其他,父亲和母亲自会为他办好,无需他操心,只可惜了那个小美人,跟谁不好偏跟了那个瞎子,只怕活不过今晚咯。 风雨欲来。 “八成是我全力以赴的结果,如果我要在保住你的命的前提下刺杀他,把握只有三成。” 湛卢神剑并非刺杀之剑,又缺少承影剑隐匿气息的能力。想要在天妖主场偷袭谢扶舟,对湛卢剑灵来说绝非易事。何况如今谢扶舟虽然孱弱,但看上去情绪极不稳定,隐隐有要发疯的趋势。即便唐拓最后能杀了谢扶舟,也难保辛世恭不会被发狂的谢扶舟咬死吞噬。 湛卢剑灵不擅长应对疯子,尤其是刚刚失去伴侣的疯子,总会让他想起不太温暖的过去。 “放弃吧,至少在天山,你不是他的对手。”湛卢剑灵说,“你还有至少十年的时间,何必非要在今日冒险?” “我很想说可以,这样你我都会满意。”施颂真摇头,“但不行,这也是我向幽冥承诺的一部分。你想死在我手上的那时候就该明白,我违背契约需要付出多少代价。” “那我说不说又有什么区别?”鬼修不由冷笑,“说一千道一万,你就是恨我,想利用她让我痛苦。可五境四海偌大,你怎么确定你就能找到她?” “我不需要找她,因为所有鬼修对我来说都一样,最后都是要回到冥河中去的。我也不恨你,负我之人良多,你在里面甚至排不上前几。”施颂真站起身,“你告不告诉我只有一点区别:如果你说实话,我可以考虑把你们二人一起带回冥界,让幽冥决定你们是不是可以死在一起。” “如果你咬死不说,可能最后来不及和她告别,她也见不到你最后一面。我杀鬼时一向动作很快,你要想好。” 第 98 章 惟我(九) 在施颂真之前,魏天觉没见过几柄神剑,最多远远看一眼。他只知道神剑剑灵能够移山填海,但何为“移山填海”,道士鬼修心中却没有准确的概念。 不到半个时辰,他眼睁睁见施颂真横扫东陆三个郡州,所向披靡无往不利。大多鬼修只是刚打了个照面便死在了赤霄神剑下,残留的惊恐神情凝结在脸上,须臾灰飞烟灭。 道鬼希望那几个化神期的鬼修能稍微拖慢施颂真横扫五境的脚步,这点微渺的期待尚未完全成形,施颂真已从容自他们之中走过,所过之处恶鬼俱都分裂四散,就此湮灭在鬼道。 “魏天觉!”有认出他身份的鬼修愤怒地指向他,“是不是你告了密?是不是你!” “你这个出卖同伴的背叛者,你不得好死!” 赤红剑光升腾而起,谩骂声戛然而止。魏天觉麻木地看着眼前的一切,这才觉出负隅顽抗的愚蠢。先前他闭口不言,就是还抱了最后一点指望。既然告诉了施颂真一切宜耘也得死,不如赌那万分之一的可能,赌施颂真忙中出错有所疏漏。 她将心脏擦拭干净,揣在怀中,带回了六欲仙都。 师兄摇着羽扇打趣她:“见过养小猫小狗、仙兽灵蛋的,还是第一次见养心脏的。我家小师妹果然不同凡响呢!” 施颂真不以为意地笑,轻快道:“养那些凡物有什么意思?我施颂真看中的,自然是这世间最特别的东西。” 闲来无事时,她便以自身血气和灵水慢慢滋养着这颗奇怪的小东西,只当个消遣。 毕竟它太弱了,施颂真一开始并没有期待它真能活过来。 第一年,心脏慢慢长出了一副完整的骨骼。它在胸腔中轻微鼓动,青红色的经络密布于森森白骨上,像是给它织了一张安全的网。 施颂真惊讶无比,养得越发起劲,搜罗了无数珍稀的灵药直往骨骼上倒。她既好奇它的主人是谁、为何会将它遗落在那暗不见天日的地方,亦好奇这颗心脏最终会长成什么样子。 第二年,心跳强劲了些许,骨骼上生出了薄薄一层肌肉,五脏六腑亦在慢慢复原,隐约可以看出是个身量瘦高的少年。 只是这般模样实在有些诡谲可怕,几个洒扫的外门弟子不小心撞见这具奇怪的身躯,皆是吓得魂飞魄散,夺门而逃。 施颂真怕再吓到无辜路人,便兴致勃勃取来绷带,缠粽子似的将榻上那具正在生养血肉的“宠物”从头到脚缠了个遍,只露出双眼和口鼻出气的孔洞。 第三年,绷带少年睁开了眼睛,能坐能动了。他躯干和四肢的皮肤还未生长完全,但已先长出了一头黑缎似的长发,根根发丝墨黑浓密,比女子更为好看。 他醒来时并不会说话,虽能下地走动,却无多少生机活力,整日坐在角落里不吃不喝地发呆,旁人拿石子丢他砸他,他也毫无反应。若非绷带下的单薄胸膛缓慢起伏,施颂真几乎以为他又变成了死人。 一个安静又哑的人,无疑是最好的倾诉对象。施颂真时常会同他说说话,说修炼的枯燥无聊,说逃出去玩的趣事,说谁家少年郎相貌出众令她印象深刻…… “哎呀,一个人自言自语真无趣,你要是能说话就好了。” 施颂真熟稔地配置灵药喂他,百无聊赖地戳他被绷带包裹严实的脸颊,“一直睁着眼睛不干涩吗?吃了药快快活过来,听见没?” 但显然,绷带少年并不想活下来。 为了研究他,施颂真在房中摆了一大桌子的药瓶,有灵药也有相生相克的毒-药。好几次,绷带少年趁她不备将毒草挑出来,一股脑全吃了。 施颂真气得跺脚,一边骂他一边手忙脚乱给他配置解药。她并未发现,在她看不见的角度,绷带人那双空洞无光的眼睛转了转,正追随着她暴躁的背影而间或移动。 他一次次寻死,施颂真便一次次救他,这仿佛成了两人间默契十足的小游戏。 后来有一次,绷带人突然消失了。 施颂真找遍了屋里屋外,几乎将整座饮露宫翻过来,才在飞涧旁的断崖上找到他。 他摊开手脚安静地躺在石台上,身躯上插着一柄通体乌黑的长剑。剑刃没入他的腹部,将他整个人钉在地上,鲜血染红了层层绷带。 那把乌鞘剑,是一天前施颂真怕他无聊,随手丢给他把玩的。 红枫飘零,落在他染血的身躯上,甚为凄美,施颂真却被吓了个半死。她一边手足无措地给他止血,一边高声唤医师过来帮忙。 她心痛! 这是她花了三年心血和无数天材地宝养活的人,世间独一无二的奇葩,哪能就这么死了! 或许是她眼底的焦急与心疼太过明显,了无生念的绷带少年破天荒动了动,似乎要触碰她眼尾的那点湿意。 “不怕……” 少年绷带下的苍白薄唇轻轻翕动,在施颂真惊愕的目光中,第一次开口说话。 刚长好的嗓子发音十分沙哑,不太好听,语调更是模仿得古怪平直。 他那双乌黑的眼睛直勾勾看着施颂真,重复道:“不怕,这种程度……是……死不了的,我试过……很多次了。” 试过什么? 削骨剔肉还是自残? 这么惊悚的事,麻烦不要说得跟“今晚喝粥”一样平静啊! 施颂真不敢贸然拔他腹部的剑,头疼道:“即便不会死,也是会疼的呀!为什么要做这种无聊的事?” 她忽然想起自己曾在话本上看到过:若一个人在黑暗压抑的环境中待久了,即便救出来后也会有些不正常,多半会自残,似乎只有疼痛才让会让他有活着的感觉。 这位仁兄莫非也是如此? 她问出了自己的疑问,没想到绷带少年静默半晌,摇了摇头。 他说:“我只是,不知道该……干些什么。” 若是推开那扇门,万鬼入世,当世几乎没有人能阻止! “我放弃。”施颂真突兀说。 被阴气纠缠,又拼命摆脱孟逢春的控制短暂夺回身体的控制权,纯钧剑主灵识一丝丝虚弱下去,几乎站立不住:“反正我本来就欠你的。我把身体给你,逢春,你别开那扇门。” 孟逢春张开臂膀,接住向前栽去的施颂真。他注视那张灰了大半的面孔,心酸又心满意足地想,这就是他亲手养大的下一代神剑剑灵啊。年少时因被至亲背叛仇恨世间所有人,濒死前想的却是保护别人。 等她再次醒来,世间不会有比她更称职的神剑。 “不要害怕,”孟逢春没有回答她的请求,伸手摩挲施颂真的额头,“只是一场噩梦而已,只要是梦就会醒。” 等你再次醒来,不要记得今天的事情,不要记得谢扶舟。这只是个梦。谁都没有背叛你,你还可以相信我,这次没有人再能骗你。 “我会去冥河接你,不要害怕。” 他无意识说了两遍“不要害怕”,仿佛施颂真还是当年那个怯懦的、紧紧抓着他号啕痛哭的孩子。昔日的纯钧剑主正在死去,彻底放弃抵抗的施颂真意识在无可避免地衰弱,只要再数息时间,孟逢春就能彻底得到这具躯体。 只要再数息时间—— “施颂真!” 仿佛当头一棒,笼罩在识海上空的阴气乌云被厉声喝退,压制在最底层沉睡的意识忽然颤抖起来。“施颂真”睁开眼眸,映入眼帘的是一张狰狞的面容。不知道爱侣身上发生什么事的狐妖惊怒交加,急速妖化的面庞中扭曲带着惊痛,赤金眼眸中怒气燃烧如同太阳的陨落,刺伤了“施颂真”变幻的眼眸。 “是你。”孟逢春嘴角浮起极淡笑意。 是弱小却敢厚颜无耻赖在颂真身边的狐狸,是明明享受着颂真庇佑却总是对她乱发脾气的妖异,是胆敢趁我沉睡将颂真从我身边夺走的你。 他毫不犹豫掣出纯钧,一剑刺入天山白狐的胸膛。 “我当时脑子嗡嗡的,听不见声音,也不知道自己在哪里,清醒时已经离开了刺桐城。”悔恨的眼泪冲净鬼修脸上尘土,“那时候我太过愚蠢,想不到自己大闹婚堂又一走了之,最后承受代价的只有她。” 刺桐城城主一脉血脉强盛,很难使母体受孕。城主只有少城主一根独苗,求孙心切放出话去,谁能怀上少城主的孩子,谁就能做刺桐城的少城主夫人。徐家高堂为在乱世中求得庇佑,铤而走险将女儿送了过去。 可这位少夫人在成亲当日却闹出了被抢婚的传言,一时间刺桐城流言纷纷,都说少城主夫人婚前不贞,怀的未必是城主家的种,毕竟人所共知城主一脉很难有后。徐宜耘本就年少,身体不适合孕育孩子,又添上失恋和不贞传言,忧思过重导致四月滑胎。 这一落胎,医修诊断出徐宜耘母体受损,以后很难再有孩子。城主立时命她移居别院,为下一任少城主夫人腾出位置。 “……她吃的这么多苦,归根结底都是因为我。” 第 99 章 惟我(十) “等我得到消息赶回去,她已经病得很重,时常陷入昏睡。我只能趁她睡着的时候进去为她把脉,才发现她已时日无多。徐家和她断绝关系向城主府表忠心,城主家不再为她延请医生,照顾她的侍女也相当敷衍,三顿饭里倒有两顿是馊的,只盼她早死好给下一位少城主夫人腾位置。如果她小产后能每日按时吃药,病怎么也不会拖到这个地步。 施颂真书画尚可,手工却是难登大雅之堂,挑选什么样的原料塑造神像是个大问题。 她着实不会冶金炼银的技艺,而玉石又易碎,最后在修缮中的万象阁里挑拣了半日,才找到一截羊脂般洁白无瑕的太阴灵木。 这种灵木兼有软木的质感与白玉的色泽,易于雕刻,且美观圣洁,用以新手塑造神像再合适不过。 施颂真指腹一划,释放出薄如纸刃的灵力,循着记忆劈砍削刻,一连做坏了几个样品,才堪堪雕刻出一尊少年静坐神像的雏形。 暮色四合,浮灯尽明。 施颂真头顶着几片刨花木屑,百无聊赖地往案几上一趴,伸直双腿,揉了揉酸痛的颈项。 什么雕刻一笔便要带着虔诚的信念?几百上千刀下来,她已是生无可恋,神游天外。 一片黑影落下,一只霜白纤长的少年手臂越过她的头顶,拿起那尊半成品白色神像前后看了看。 千言万语凝成两个字:“好丑!” 施颂真也不恼,朝角落里那堆废料一指:“喏,你去里面挑挑,看有没有满意的。” 谢扶舟顺着她所指的方向看去,表情顿时变得十分古怪。 那堆废料奇形怪状,不是眼歪嘴斜就是缺胳膊断腿。相比之下,手里这只虽然略微粗糙,五官也不甚精准,但至少有个七八分相似了。 玄溟神主可不是将就之人,他本想冷嘲热讽几句,然而目光扫视至施颂真因过度雕琢打磨而红肿的指尖,涌至嘴边的话语便咽了大半。 “神情不太像。”“不要靠得太近,”施颂真警告谢扶舟,“离远一点,也方便你不会觉得恶心。” 和先前她在文峰山见到的冷漠谢扶舟相比,水下的青年更像施颂真十五年前认识的那只狐狸。施颂真陡然觉出几分熟悉,好像过去的十五年根本没有消逝,一切都没有改变。 但施颂真克制住这种错觉。斩断婚契后,施颂真已决定绝不会为这些前尘过往驻足。吃一堑长一智,施颂真绝不会在一只欺骗过她的狐狸身上跌倒两次。 “我从来没有觉得你恶心过。”谢扶舟上前一步。赤霄神剑抵在谢扶舟心口,再近一分便能切开天狐的胸膛。 “如果你因为那几箭记恨我,可以原封不动地还给我。”谢扶舟伸手握住赤霄剑,对准了天妖心脏所在之地,“如果给我一剑能让你好受点,你现在就可以动手。一剑也好,两剑也罢。” 他声音渐渐低下去,带着几分悲意:“只是施颂真,你不能这样不理我,什么话都不听我说。这对我不公平。” 剑锋割开谢扶舟的手心,刺入他的胸膛。天狐的鲜血顺着神剑流出,染红了清澈的江水。施颂真目光微微动摇,原本模糊遥远的记忆骤然清晰了片刻,剧烈疼痛如同潮水,一瞬间将施颂真意识覆盖而过。 殷红色在眼前铺展而开,那是谢扶舟的血。一片鲜红之中,狐妖少年胸口被神剑贯穿,嘴角溢出血丝。施颂真低下头,只见握剑的人不偏不倚,恰恰是她自己。 可为什么?为什么她会给谢扶舟一剑? 施颂真忽然慌乱起来,她想这一定是有原因的。她绝不可能无缘无故地给谢扶舟一剑。然而记忆并未告诉她那个原因。施颂真眼睁睁看着被纯钧贯穿胸膛的谢扶舟伸出手,抚摸施颂真的面庞。 心脏被破坏的狐狸面如金纸,现出濒死之人的灰败。但他依然奋力握住施颂真的胳膊,似乎将死前的最后一点力量全部用在了这里。 很痛。施颂真想,她的胳膊要被谢扶舟捏断了。垂危将死的天山白狐嘴唇一动一动,但施颂真却听不见声音,只能从唇形中读出谢扶舟想要说的话。 他最终只挑了个不痛不痒的错,便将木雕置回案几上。 施颂真将半成品神像转过来面朝自己,这才发现,她似乎将“玄溟神主”与记忆中的“谢扶舟”弄混了。 如果说玄溟神主的容貌与谢扶舟只有七分相像,那他分-身状态下的黑衣少年则与谢扶舟有十分相似。 然他们的容貌虽然一般无二,心性气质乃至喜好,却俱是天差地别。 谢扶舟乖巧、单纯、柔弱可欺,连笑容亦是柔和恬淡的; 而神主则锋利、灼目、毁天灭地,长眉一挑便是十足的恣睢桀骜。 神像上的少年分明眉目含笑,温和可亲。 “今日还未上交功德。” 谢扶舟打断她的思绪,支起一条腿坐在案几对面,一只手随意搭在膝头,看着她的眼底满是促狭。 比起神像的模样,他显然更期待施颂真朝着他折腰叩首的样子。 施颂真不慌不忙,从一堆废纸和碎屑中扒拉出来一件新奇玩意儿——一个用同料灵木雕成的小人,跪在圆木台上做祈祷状,细细的身躯上刻着“颂真”二字。 施颂真抬指拧一下旁边的机括,木头小人便啪啪啪磕三下头。 三颗微若尘埃的金光飘飘荡荡地朝谢扶舟飞去,融入他的身躯。 “不敢。”九尾天狐内丹骤然一痛,谢扶舟即刻回答,“只是交易而已。如今施姐姐既已视我如陌路,那我们便是陌生人。陌生人帮你取回你最看重的东西,当事人怎么一点酬谢都不愿拿出来?” 说到“最看重的东西”时,谢扶舟几乎算得上是咬牙切齿。施颂真蹙眉打量谢扶舟,只见青年神色苍白,颇有几分虚弱,大约是方才为太阿剑灵缠身,吃了不少亏。 想起方才抛下谢扶舟跑路的果断,施颂真难得有几分心虚:“你要什么?只要要求不过分,我都会给你。” 对施颂真而言,没有宝物价值能胜过纯钧,所以有此一答。 “我要你的三个承诺,”谢扶舟说,“只要你答应帮我做三件事,我就把纯钧还给你。” “三件?”施颂真讨价还价,“一件就差不多了。” “原来在施姐姐心中,纯钧也不过如此吗?”谢扶舟眼睛弯起,难得带了几分真心笑意,“但是不行,三件就是三件。如果施姐姐不答应,就得自己耐心去找了。要不要猜一猜,我可能会把纯钧剑藏在哪里?” 四海五境偌大,施颂真哪里猜得过来。被谢扶舟这么一问,赤霄剑灵逐渐耐心耗尽。她往前迈一步,神剑在背后剑鞘中蠢蠢欲动。 “说,还是不说?”施颂真看着谢扶舟的眼睛,“我最恨别人威胁我,尤其是你。” 话音刚落,赤霄从剑鞘中跳出,落入施颂真之手。赤红剑光在剑锋上流转,耀眼如同施颂真的眼眸,灼灼生光。 在幻境中斩断前缘时,施颂真曾想过此生和谢扶舟相逢陌路。即便日后重逢,只把他当做一个不相干的陌生人便好。 但再次直面谢扶舟后,施颂真悲哀地发现,她做不到。 每一次和谢扶舟目光相接时,施颂真总能想起从前,想起谢扶舟还是当年那只小狐狸的时候。过往的回忆纷至沓来,又被残忍的现实一刀截断。施颂真必须花费很大的力气,才能压抑住心中残余的愤怒和不解,平等地将谢扶舟和别人放在同一个层面。 而那些多余的力气已经证明了,施颂真没办法完全将谢扶舟当做陌生人。如果她真的做到了这一点,那些多余的情绪根本不会存在。 只是需要时间而已。施颂真告诫自己。不过是时间问题。 “恨我吗?恨我就对了。”谢扶舟并未被她吓住。他低头握住施颂真的手腕,将胸膛送上赤霄的剑锋。剑锋陷入九尾白狐的胸膛,渗出的血迹渐渐染红了青年的衣襟。 “只是不要把我当成陌生人。”谢扶舟声音很轻,“除了这个,你干什么都行。” 惩罚他也好,杀了他也罢。谢扶舟都能接受。如果施颂真亲手杀了谢扶舟,那她至少会如沈雁归一般,永远不会忘记他。 “你疯了?”施颂真震惊地睁大眼睛,“不过就是三个承诺而已……”何必为了三个虚无缥缈的约定拼上一条性命? 以谢扶舟如今的修为,他还需要剑灵做什么? “不,我没有疯。”谢扶舟握着施颂真的手反而更紧了,“我很清醒,这就是我想要的。如果你不答应我的请求,可以杀了我,然后去找你的孟逢春。不管是找上一天还是很多年,已经死了的我不会有任何意见。” 谢扶舟从前在施颂真面前极好说话,无论施颂真怎么招惹他,天山白狐都会无条件地迁就遵从。施颂真从来没见谢扶舟这么疾言厉色过,一时间呆呆地看着他。 “相反,如果你想从我这里拿回纯钧,就必须按我的说法做。”谢扶舟意识到自己方才的失控,手上力道轻了两分,“施颂真,你答应我三件事,我带你去拿纯钧剑。” 他松开施颂真的手腕,握住了她的手。赤霄剑灵低下头,见谢扶舟正轻柔地帮她揉着手腕。她驴头不对马嘴地问:“这算是第一件吗?” “不是,”谢扶舟松手,确认施颂真手腕没有被他捏红后,细心抹平她衣袖上的褶皱,“不过你应该很快就知道了,我到底需要你做什么。” 在出世神剑中,承影堪称相当特别的一把。即便是从来没有见过神剑的普通人,也能一眼认出它。因为它唯有剑柄,却无剑身。即便是在火光的映衬下,天妖烛龙也只能看见一点潋滟的光,一痕秋水冥冥。定睛再看时,却又了无踪迹。 那就是传说中的神剑承影,那就是传说中的承影剑主沈雁归。 “你那时候也哭了吗?”施颂真忽然问。 她这话没头没尾,谢扶舟却一下子理解了。青年狐妖带笑抬头,看向神剑之外的世界。 “是啊,哭了很久呢。”【你现在阅读的是 】 【全文完结】 第 100 章 惟我(十一) 施颂真带着赤霄剑返回冥界。 鬼修是活人的案例仅有魏天觉一人,大地上其余的恶鬼皆为施颂真抹杀殆尽。赤霄剑灵放出神剑结界中沉睡的鬼道士,将他拎到冥河源头,徐宜耘死前为魏天觉盖的被子还好好地盖在他身上。施颂真找了根绳子把他和被子捆一块,猛一看魏天觉,倒像皇宫里那些被抬去侍寝的妃子,在幽冥意识的那片银湖里浮浮沉沉。 奉命剿杀恶鬼的神剑带回了活着的鬼修,将他当做祭品献给了幽冥。 “这位要怎么处理,在下不敢擅专,特地带回冥界,由尊驾自行决定。” 幽冥洞察灵魂的记忆只需要一瞬间:“你怎么不在外面解除封印,顺便告诉他徐宜耘已经死了?” “他爱着那个死去的恶鬼,为了救她付出自己的生命都在所不惜。”施颂真回想起魏天觉的再三哀求,“我总觉得让他知道这件事后会变得很麻烦,实在不想费心制住一个疯子,不如趁他没疯的时候带回来。” “有趣,你难道就没有想过,或许魏天觉知道徐宜耘的死讯后会选择自杀,追随他的爱人一起进入冥界?这样你也可以省一桩事,不用特地带着他来见我。” “比起自杀,我倒觉得他可能是会疯狂报复的个性。何况我对目睹别人的死亡毫无兴趣。我的职责只有将罪人送到该去的地方,怎么处理他是你的事。” 被裹成长条的魏天觉在银湖里沉浮两下,忽然彻底沉没下去。缭乱的人族颜色在湖面下分解、化开,须臾便彻底消散。 “你倒是很守时,当真只在人间待了一个月。我还以为你还阳后会在人间彻底迷失,不愿意再回来。” “迷失?”施颂真诧异,“不可能。我虽然喜欢人间的鲜活,可并不喜欢长久地身处其中。” 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芙蓉剑都更喜欢一个人待着。因为屡次遭人背叛,施颂真对陌生人的心防相当严重。即便前世和天山白狐缔结婚契,身为施颂真道侣的谢扶舟对她的内心也近乎一无所知。 如果不是曾和纯钧剑灵有过约定,施颂真下定决心要带着孟逢春的那一份活下去,以纯钧神剑的身份关怀帮助那些身处绝境的人族。前世的她大约会选择在天山秘境里闭门不出,逍遥不问世事。 她原本就是个彻头彻尾的懒人。 “没意思,”幽冥失去了兴趣,转而说起正事,“你离去刚刚一月,下界鬼修才发现你的失踪,眼下反而是他们警惕心最高的时候。我不建议你现在出去追杀他们,这些老油条可不是地面上那些愣头青,贸然出现只会打草惊蛇。” “那我该当如何?” “继续在这里待着,不要离开我的意识。一旦你出去不小心碰到哪个鬼修,都有可能打乱我的计划。” 施颂真沉默。即便她在冥界遇见了鬼修,只要不是蔺虞南那种和所有恶鬼缔结契约、随时能通过因果远距离控制其他恶鬼的鬼修,施颂真都有信心将它们全部杀掉而不会泄露任何消息。幽冥说出这番话来,只有一种可能。 “……你真的很喜欢看别人自相残杀,是因为一个人待在冥界千万年太过无聊了吗?” 一旦鬼修意识到了共同外敌的存在,他们会自发地团结起来,拼尽一切地和施颂真对抗。这种戏码看了六年后,幽冥似乎厌倦了。他更想看看施颂真的威胁远去后,鬼修会不会重归自相残杀的戏码。 “怎么会呢?我只是想给你以后的工作铺平道路而已。”幽冥断然否认,“总之,你不能待在外面的冥界,不然会打乱我的计划。” “可我也不想在这里,跟你……”施颂真目光自那片苇草上一扫而过,“或者其他的什么人待在一起。” 无趣,拘谨,没意思透顶。 “你不能回人间。你已经在地面上待满了一个月。” “我没说要去人间。” 幽冥大惑不解:“你不愿意待在我这里,又不能出去,还不去人间。那你还能去哪里?” 施颂真抬头,嘴角一弯。 “三界之外。” —— 难道沈雁归已死?徒留承影剑在结界中? 在猜到祝宣就是徐元烛后,赤霄剑灵原本已经打消了剖开龙腹救人的打算,但沈雁归不回应她的呼唤,失去理智的烛龙又屡次三番试图杀死她,渐渐耗光了施颂真的耐心。她决意亲自去天妖烛龙腹中一探究竟。 毕竟神剑注定无法死去。如果沈雁归当真遇到不测,施颂真也不必再手下留情,直接将祝宣送到地下去陪故友。 无需言语,谢扶舟已经猜到了她的想法。这一次他没有挡在施颂真面前。 “你想好了?我陪你。”他以为谢扶舟还要继续装傻,然而狐狸开了口,声线清冷。 “尊驾便是纯钧剑灵孟逢春?” 孟逢春眉毛一动:“你会说话?” “我早已开了灵智,只是被淳于意封印,无法修出人形。”狐狸语气诚恳,“听闻神剑剑灵能斩断因果、破坏诅咒,故而今日斗胆前来请求纯钧剑灵伸出援手,助我摆脱别人的束缚。” “你怎么确定我会帮你?” “你会,”谢扶舟微笑,眼神骤然冷下去,“反正尊驾也不是第一次这么做了,不是吗?” 话犹未了,白狐猛然蹬腿,朝纯钧剑灵脸上直扑而去! 没有人能比谢扶舟更了解谢扶舟。在看到自己尸体的那一刻,九尾天狐便意识到了问题所在:另一个“谢扶舟”在被杀前,对凶手毫无防备之心。 什么理由能让天妖放心迎向神剑剑锋而不逃跑?谢扶舟扪心自问。答案唯有一种可能:孟逢春答应为他解开淳于意的封印,动手时却没有刺向他的胸膛,反而割掉了他的头! 谢扶舟突袭虽快,但纯钧剑灵只是漫不经心地一挥手,白狐便整个翻滚出去,轰然撞塌四指宽的长廊栏杆! 木屑纷飞,尘埃四起,撞在墙上的狐狸喷出一口鲜血,却没有人出来查看发生了什么事。孟逢春以剑气结界封印整条长廊,谢扶舟的任何挣扎都无法透过结界传入其他住客耳中,当然也包括施颂真。 自施颂真关上门的那一刻开始,谢扶舟已整个掉进孟逢春的陷阱里,休想轻易脱身。 “既然你已经猜到是我,为什么又要过来自寻死路?” 脚步声靠近,天山白狐眼前垂下死亡的阴翳。纯钧剑灵低垂眼眸,神情温柔而困惑。 “倘若你向颂真表露身份求取庇护,或许还有一线生机。可你偏要来找我,是觉得我不敢对你动手?” 不是这样的。 不知为何,谢扶舟和施颂真虽是初见,但二人每每相处,总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谢扶舟看得出来,施颂真深深信任着孟逢春。剑主和剑灵十多年相伴积累的感情,不是一只初来乍到的陌生狐狸能轻易动摇的。 坦诚不一定能换来庇护,反而可能引来施颂真的猜忌。 “我只是想不明白,你为什么一定要杀了我。”白狐挣扎抬头,“就因为我是天妖?可我被淳于意封印,注定要成为他的食粮,怎么也无法祸乱人间。想要天妖妖丹?可你并没有带走另一个我的尸体。何况神剑注定不能飞升,你就算得到我的灵魂和身体也没什么用处。” 他声音渐渐微弱下去:“是淳于意派你来的?可你不是施颂真的剑灵吗?怎么会听他的话?” “和淳于意没有关系,”孟逢春淡淡,“就凭他,也妄想差遣我?” 神剑不是眼瘸的天妖丰双,他们能看清人族的灵魂因果,怎么会看得上淳于意。纯钧剑灵和南国国主的所有交集,只有一场关于因果的交易。 仅此而已。 “那就只有施颂真了。”谢扶舟低低笑起来,“你害怕我留在她身边,害怕我的出现会给她带来某种改变,所以才要提前——” 话音戛然而止!纯钧剑气自空中无声浮现,转瞬没入白狐心口。带着热气的妖血泼洒而出,溅上孟逢春面无表情的脸。 这不是他第一次对谢扶舟动手。早在十五年前的蓬莱岛上,孟逢春刚得到施颂真的身体后,第一件事便是要杀了这个碍眼的谢扶舟。然而盛怒的纯钧剑灵刚得肉身,不曾看清天山白狐心脏处缠绕的因果,反倒误打误撞帮助谢扶舟解开天妖最后一道封印。 这种低级错误,纯钧剑灵不会犯第二遍。他冷眼看着天山白狐在剑气下垂死挣扎,一颤没了气息。迟到了十五年的死亡重又降临,孟逢春终于可以毫无后顾之忧地将施颂真带出幻境。 只要没有和谢扶舟相遇后的记忆,施颂真就能继续留在纯钧剑灵身边,一切还来得及重新开始。 谢扶舟既死,用来断绝他逃生之路的剑气结界逐渐消融。孟逢春转身回房。他刚迈入屋门,耳朵忽然一动! 应该已经死去的谢扶舟,居然再次拥有了心跳! “轰隆”一声巨响,窗户应声而塌!天山白狐蹿起的速度快如闪电,眨眼间撞开紧闭的窗扉,直接闯进施颂真的房间!热腾腾的水气在浴桶上升起,从梦境中惊醒的少女正要浮上水面。 孟逢春一刹那反应过来,他中了谢扶舟的奸计! 失去记忆的施颂真不记得谢扶舟,却全心全意地信任将她抚养长大的兄长,相信纯钧剑灵孟逢春是个品格高洁的好人。即便谢扶舟指证孟逢春对他怀有莫名恶意,施颂真也不会相信,反而会怀疑这只潜藏在自己身边的天妖别有用心,故意离间剑灵剑主感情。 可如果施颂真亲眼看到了呢? 从一开始,谢扶舟要的就不是从孟逢春这里得到被追杀的原因,他只是需要一个契机,一个暴露孟逢春杀意的契机。施颂真性格偏执,只相信自己亲眼看到的东西,即便是亲近之人的辩解,她也未必会听。 唯有她亲眼目睹孟逢春对无辜之人动手,谢扶舟才能有摧毁这份信任的把握。 他做到了。甫一抬头,便撞进一双幽沉深邃的眼眸。 谢扶舟不知何时醒了,挑着一侧眉峰,正静静地看着她。 他眼睫上的冰霜消融,身上又恢复了活人的气息,反观施颂真一手握住他,一手撑在枕边,倾身与他四目相对…… 这姿势距离,这昏暗靡丽的氛围,若说她不是在图谋不轨,恐怕连她自己都不信。 她收回手,一脸正色地解释:“我说我是在为你检查身体,你信吗?” 少女一袭素色单衣,乌发垂腰,钗饰尽褪,长裙葳蕤曳地,宛如清水出芙蓉,较平日更添几分柔婉闲适。 谢扶舟缓缓下移视线,顿住,缓声道:“你压着本座的袖边了。” 施颂真低头一看,自己果然压住了他的黑色袖袍,遂不动声色地挪了挪位。 谢扶舟一抬手,将袖子扯回身边,轻轻一掸抚平褶皱。 施颂真观摩他的神色半晌,到底没忍住问出口:“你方才……是做噩梦了吗?我见你皱着眉,身上很冷。” “回九天仙京,打了场架。” 大概是小憩初醒的缘故,谢扶舟浓密的眼睫半垂,眉宇间尚残存着几分倦怠,气质不似以往那般霸道凌寒。 “原来你小憩时,神识会回到九天之上吗?” 施颂真了然,又好奇他怎么总是在打架,不是抢人封号就是夺人洞府,“其实我很好奇,神主既然不在乎什么天道正统,那为何要成神呢?” “你近来话很多。” 谢扶舟抬掌覆在眼上,按了按眉心,“先出去。” 施颂真:“哈?” 谢扶舟屈起一腿支棱着,落拓不羁道,“还不走,是打算给本座叩首问安,晨昏定省?” 施颂真指了指锦绣软床,笑盈盈提醒他:“这里,是我的闺房。这个,是我的床。” 谢扶舟闭目道:“今日起,你的房,还有你的床,归本座了。” “隔壁有一间客房,视野甚是宽阔……” 施颂真话还未说完,只见谢扶舟抬手打了个响指。 吧嗒一声脆响,继而眼前一黑一暗,回过神来时她已被神明的术法撵至门外。 哐当。殿门在她眼前合拢。 这真的是那个在她彻夜不归时,甘愿提灯等到天明也毫无怨言的谢扶舟吗? 施颂真双臂环胸,望着紧闭的门缝许久,日常怀疑自己认错了人。 听到施颂真的远去,寝宫内的谢扶舟缓缓睁开了眼。 他没有告诉施颂真,方才被天道之眼困于九天时,他的确做了个短暂的噩梦。 神明不会做梦,今日是个例外。 梦里有呼啸的风雪,昆仑群山如冰冷的巨人矗立,审视他如渺小蝼蚁。 他孤身而立,脚下有一柄断裂的黑剑,还有一道模糊不清的纤细身影…… 这不是他成神后的记忆,他不知道为什么会梦到这些。许是这间房过于安逸舒坦,又许是屋内的熏香搅乱了他的心神。 紫电在耳边怒吼,玄冰已冻住他的半截身躯,似乎要将他的桀骜彻底封存。 就在此时,一丝柔淡的温暖裹住了他的手掌。那丝微弱的暖意顺着指节攀爬,驱散满身寒气,唤醒了他的神识。 待他归位醒来,便见那少女正握着他的手坐在床沿,满眼的担忧。 真是好笑,她担心什么呢?神明又不会死,她那残存的一点灵力输送进来,无异于滴水汇入汪洋,掀不起半点波澜。 但他笑不出来。谢扶舟抬起修竹般匀称霜白的手掌,举至眼前,迎着靡丽的烛火前后照了照,仿佛上面还残留着她掌心的温度。 作为一个未突破天劫的逍遥境女修,她对神明的影响似乎太多了些,这着实不正常。 谢扶舟需得弄明白,这期间,她到底使了些什么手段。 想着,他下床撩开垂纱,开始仔细打量这间屋子的摆设,试图找出让他心生梦魇的根源所在。 满室珠玑灿然,灯影软香,处处彰显一位金枝玉叶的尊贵不凡。 谢扶舟拂袖打开那排鎏金的衣柜,只见无数绫罗仙裙、珠宝首饰整齐排列,款式之多、花样之丰,令人目不暇接。 他行至最前端,两指挑出一件藕荷色的心衣。 似是好奇这种没有袖子只有两根吊带的衣物如何穿戴,他将那片少得可怜的布料拎至自己身前比了比,而后索然无味地丢回柜中。 女人的东西真是奇怪,搞不懂。 谢扶舟隔空拂灭烛火,身形嵌在夜色中,模糊难辨。 不能再拖下去了,他必须尽快突破白玉京。 想到这里,施颂真忽然怔住。一直以来,她都不愿意回忆在谢扶舟梦境中所见。因为无论从哪里开始回忆,到最后施颂真总能想起那一句“因为会觉得恶心”。她从开始的心痛到后来的麻木,再到最后的逃避不去想。种种心境变化,不过短短一天。 但如今谢扶舟就在眼前,不容施颂真逃避,赤霄剑灵忽然记起一件事来。 “你来蓬莱岛见我的那……” 施颂真的疑问落在地上,无人应答。隐在暗处的纯钧剑灵沉默片刻,转身离去。 施颂真脚步顿了顿:“没有那个必要。只要你能保证暂时不要杀了祝宣,随便你干什么。” 对如今的谢扶舟,施颂真的感官很复杂。原先她给了这只狐狸一剑,切断了婚契,本以为二人此生不会再见。没想到谢扶舟却再次出现在她面前,好像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在赤霄剑锋陷入谢扶舟胸膛时,快速闪现的记忆提醒施颂真,当年蓬莱岛发生的事不是她以为的那么简单。然而如今谢扶舟已经放下一切选择向前看,有了新的未来和人生。那么二人当初发生了什么事,真的还重要吗? “上次我们见面,你被困进了梦妖幻境,有些话我可能没有说清楚。”施颂真没有回头,“谢扶舟,我不追究你送剑另娶这许多事,你也不要来找我。就当我死了,从来没有复活过。这样无论是对你我,还是对叶雪衣都好。” 既然已经舍弃了过去,无论有多少理由,都不要为过去之人回头。芙蓉剑不算聪明,没有处理前任和前任未婚妻的经验,唯一的办法只有快刀斩乱麻。 话音未落,施颂真猛然跃起,向天妖祝宣一剑劈去!这一剑她没有使用任何剑法,只是平平无奇的一刺,伤害不了烛龙,却能令他感到警惕从而反击。烛龙从窒息中缓过神来,被刺痛激怒的他向施颂真张开嘴,一口龙息将吐未吐! 轰然一声巨响,龙渊洞窟石壁应声而塌!施颂真从烛龙的瞳孔中看见身后破碎的石壁,尚未来得及回头,谢扶舟冷不防从一旁扑出! 九尾天狐舒展长尾,再次将施颂真卷走。连续不断的山石炸裂声,烛龙甚至没有来得及看清真正的敌人是谁,便被长剑击飞。 “叮叮叮”,连续不断的金铁之声!烛龙身躯被十七道剑影牢牢钉死在石壁上。他发出一声凄厉的悲鸣,随后低下庞大的头颅再不动弹。 凌厉的剑气向施颂真这里扑来,施颂真更不思索,一剑化万构筑结界,将来人的攻击尽数挡住。烟尘中传来一声轻咦,随后灵力扑出,将此处水尘涤荡而空。 “不愧是芙蓉剑,即便死去了十五年,威严依旧不减当年。” —— 在打开神道前,谢扶舟不愿将他和施颂真的东西留给旁人,将天山连带整座纯钧剑阵都吞进了肚子里。后来九尾白狐为了打开神道,切断了肉身和灵魂的联系,将肉身抛弃在了三界之外。 创世双子的姐姐在人间抛弃了她的肉身,最后化作了神剑山地底世界;双子中的弟弟带着肉身沉进地底,化作了冥界。同为大地孩子的天妖谢扶舟在三界之外抛弃的肉身,最后化作了一方小小天地,孤独地在虚无中漂流。 直到赤霄神剑带着这方天地的主人重新找来。 “没想到你飞升前吞下天山秘境,最后还有这个用处。”施颂真打量着柳树下的那群鸭子。 后院的泉水依旧温热不曾干涸,结界中的青松翠柏四季常青。新石城百姓送来的种子长满了菜园,繁殖最快的雪兔已然占据了整座秘境,在菜园里边吃边拉。偶尔有鸭子路过,被当成来和兔子抢食的存在,免不了要遭雪兔强有力的一记正蹬。 进入天妖肉身后,施颂真将谢扶舟从神剑结界中放出来。虽然白狐灵魂光泽依旧黯淡,整体却凝实了许多,一眼看上去不像缥缈的灵体了。一人一狐漫步在天山秘境中,好像他们还是二十一年前那对爱侣,从来不曾改变。 “我也没有想到。”谢扶舟含上几分笑意,“我做梦都想不到,这辈子还能有这样的好光景。” “对不起。”施颂真忽然说。 “嗯?” 谢扶舟猛然转头,迎上他目光的,是赤霄剑灵真挚的双眼。 “从前的我是个胆小鬼,总是害怕事情会脱离自己掌控,一定要居高临下地审视你,确定你在我的控制之中才能放心。”施颂真说,“那时候我给了你很大的压力吧,所以你才始终不敢向我坦白。因为你知道我一旦知道真相就会下意识逃避,甚至不会给你解释清楚的机会,也不会再相信你。” 如果谢扶舟二十一年前就告诉施颂真真相,告诉他二人相识起于一场利用,施颂真的反应或许会和听到谢扶舟要与叶雪衣结契时一模一样:不愿意听完谢扶舟的解释,更不愿意再见他。 封印未解的天妖缺少追上神剑剑主的实力,他们两个人或许这辈子都不会再见。 “那时候虽然是我主动向你提起的结契,但我却没能做到相信你,也没能让你相信我。对不起。” “为什么忽然对我说这些?”天妖白狐的声音忽然颤抖起来,“你以前从来没有对我说过。” “只是觉得该做一个了结。过去你做过对不起我的事,我也做过对不起你的。因为我从前不够尊重你,不在意你的想法,总是擅自代你做决定,才会有那么多误会。”施颂真指向那片冒着蒸汽的温泉,“我们当初是在这里开始的,就在这里结束,也算是有始有终。” 谢扶舟鼻子骤然一酸,眼前氤氲一片。然而这只是他的错觉。失去了肉身的狐妖,甚至连哭泣都做不到。 “所以……你带我来找这具身体,就是为了向我告别?” 天山白狐已经有些哽咽了。施颂真点点头,并不看谢扶舟一眼:“那天徐宜耘对我说,如果喜欢一个人,就要及时抓住他。缘分是很脆弱的东西,不小心就会断掉。我想她是对的。如果徐宜耘没有纠结当年城主府的那件事,也没有执着要用自己的死去报复父母,及时放下心结跟魏天觉走,或许他们会有一个不同的结局。” 爱情这种事,不抓住当下就是太迟。施颂真想,如果她六年前放不下谢扶舟欺骗过她的心结,放弃和幽冥的交易任由谢扶舟去死。那么六年后的她,想来只会比沦落成恶鬼的徐宜耘更加悔恨痛苦。 还好她做了那个交易,所以谢扶舟如今还能留在她身边。 “……然后我们在这里重新开始。”施颂真看向谢扶舟,“我带来了你送给我的——” 话音戛然而止,施颂真吃惊地看着天山白狐。谢扶舟眼眶通红,看上去好像随时都能哭出来。 “——你怎么了?”她将要说出口的话来了个急转弯。 “没什么,你继续说。” 谢扶舟抬手,粗暴地揉了揉眼眶后放下,神色重又恢复如常:“你带来了什么东西?我之前送你的哪一件?” 施颂真多看一眼,确定谢扶舟没有异常后才松手。 “是蝴蝶。” 绯色蝴蝶从玉匣中飞出,约三寸大小,双翅边缘生着灿烂的金边。它绕着施谢二人转了一圈,最终合拢双翅,静静停驻在施颂真的指尖。 金翅红翼蝶。 “我现在仍是不死之身,你却失去了天妖最重要的肉身,随时可能消失不见。”施颂真碰了碰蝴蝶的触角,“我担心哪天你会再次消失不见,然后我再也找不到你。” 而金翅红翼蝶缔结的缘分足以跨越一切艰险,将一对爱侣的人生牢牢捆绑在一处。在金翅红翼蝶面前发过誓愿的二人将永不分离,即便是去往黄泉。世上不会有比它更牢固的锁链。 “这次请别再离开我了。”施颂真近乎叹息,“不然我真的会忍不住杀了你的,谢扶舟。” “荣幸之至。”谢扶舟握住她的手。 秘境里又开始下雪,暮色四合,远远传来鸭子的“嘎嘎”叫声。专心啃青菜的兔子忽然竖起耳朵,听到了这个秘境主人从未有过的,向天地恳求的祈愿。狐妖的心声饱含着喜悦和快乐,被风带着从天而降,好像随时可能因为这满溢的幸福痛哭流涕。过往种种艰辛苦痛,在他身侧的幸福前都褪去了颜色。 旧的世界消失,新的世界浮现。一度一无所有的谢扶舟不再害怕,只要施颂真在他的身边,不管发生什么事,无论是生是死,他们都再也不会分开。 施颂真前世今生,惟我一人。【你现在阅读的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