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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0-80

作者:夏逢青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 71 章   前尘(四)


    做梦的人不会觉得自己不清醒,没被提醒的人不会发觉自己身陷幻境。早在与施颂真相遇之初,谢扶舟便已察觉到不对:他没有离开天山的记忆。


    尚未得到自保之力的天妖,怎么可能会贸然进入人族群居之地?


    然而这种怪异的感觉很快便散去了,某种外力迫使谢扶舟忽略这些疑虑,仿佛一切都是真实。直到此刻,面对自己尸体的白狐终于再也不能压下心头的困惑:被淳于意封印诅咒无法离开天山地界的他自己,为什么能进入新石城?


    他和眼前的尸体,到底哪一个才是真正的天妖谢扶舟?


    “别闻了,”施颂真跪在雪地上,从身后将白狐抱起来,“我们回去吧。”


    金合欢花称他会帮助施颂真离开幻境,但在发现他有意借自己之手杀死兄长后,施颂真不能再相信穆元青。而今在天山发现第二只白狐尸体,死因还是外人无论如何无法复刻的万剑归一,施颂真虽尚不明白真相如何,但至少有一点能够确信无疑。


    无论幻境中的孟逢春是真是假,他都对施颂真有所隐瞒。这份隐瞒或许和施颂真失去的记忆息息相关。


    她抱着白狐最后向北方看了一眼,风雪模糊了施颂真的视野,看不到天地的尽头。


    没有人回答她。祖父祖母对此事三缄其口,从来都是草草带过。阿娘抚摸着苏沅的头发,说这样不好吗?如果爹爹去修行了,也许就不会碰见阿娘,那你们也不会出生了。哥哥苏潼不以为意,说修者天天打打杀杀,没准大部分死得比我们这些普通人还早,有什么好羡慕的。


    安逸的生活终结于那个午后,施家来了一位不速之客。身材高大的青年走进家中,说要见施陵恩。但那日父亲去私塾授课去了,并不在家。阿娘煮了新茶招待客人,施苏沅在门边探头探脑地看。青年看见她,笑着招手叫她过来。


    “你是天衍宗的修者?”施苏沅试探地问,“你认识我爹?”眼、鼻、舌、耳、生、死,是为六欲。


    而六欲仙都有六部:鉴目司负责监察审判,天香司监管声娱宴饮经营,五味司掌管医毒营造,听风司掌管与各仙门的情报往来,少府司掌管钱财度支、万户生息,以及金乌卫负责拱卫仙都。


    夜弥天的势力一倒,金乌卫和鉴目司群龙无首,施颂真现在急需帮手,扶植心腹填补空缺。


    这十年间,夜弥天暗中运转,原使得先跟随施颂真的那批忠良失踪的失踪,流放的流放。


    施颂真动用了天机卷的力量,查到幸存的几名下属下落。频频动用天机卷的后果,便是她头昏脑涨,几近虚脱。


    好在六欲仙都堆金砌玉,财大气粗,有大把的灵丹妙药用来滋补她的身体。


    施颂真一拂指间灵戒,化出装有滋补灵液的金丝玉葫芦。


    她以拇指拨开软塞,仰首洒脱地连饮数口,浅碧色的香甜清液与红唇交映,下颌连接颈项的线条极为流畅柔和,吞咽时更添几分妩媚。


    饮毕,她将下颌抵在葫芦嘴上,纤白的手指有一搭没一搭抚着罢工的奸商天机卷。


    忙了一天,还有金乌卫统领的位置暂时空缺。


    仙都安危至关重要,必须要尽快安插些合适可靠的人选。


    正苦于无人可用,一旁啃菓子吃的白妙忽然“啊”了声,想起什么似的:“夜弥天在地牢里关了两个人。”


    施颂真问:“关了谁?”


    白妙显然不擅长记人名,捧着菓子想了半天,才慢吞吞道:“什么青、什么哥。”


    玄戈与玄青。


    施颂真脑中浮现出一对侍卫兄妹沉稳可靠的模样,眸色一凝:怎么把他们给忘了!


    玄氏兄妹是早年间跟在施颂真身边的侍卫,妹妹性子冷傲果决,哥哥则面带疤痕,生得高大凶恶。两人都不苟言笑,看起来凶巴巴的,一向是仙都中能止小儿夜啼的存在。


    后来施颂真入了昆仑仙宗,贴身侍卫无法随行,便将兄妹俩拨去了金乌卫。


    没想到主仆再见,竟是在阴潮肮脏的锁魂狱中。


    一只油光发亮的老鼠旁若无人地爬过,沿着血迹斑斑的石阶向下走到尽头,便可见一方浓墨般脏臭的水牢。


    水牢阴稠无比,中心缚着一道披头散发的身影。


    他的琵琶骨已被铁钩穿透,双臂被铁索吊起,一只手臂的关节不自然地扭曲着,显然是断了筋骨。更可怕的是,空气中有细微的电流声传来,滋啦作响,勾得人头皮发麻。


    斫雷术,是修真界最折磨人的酷刑之一。


    将雷系术法灌入铁索,顺着受刑者的伤口侵入四肢百骸,撕扯经脉。长此以往,受刑者轻则经脉受损沦为废人,重则在极度的撕裂痛苦中爆体而亡。


    这种阴狠的手段显然不是仙都的风格,不知夜弥天从何处学来的,当真是下作至极!


    约莫玄青是女子的缘故,状况稍好些,夜弥天并未对她用斫雷之刑,只是暂时封了她的灵脉关在水牢上的铁笼子中。故而她还有力气站起,满脸戒备。


    施颂真将兄妹俩安全救出。浑身血糊糊湿透的玄戈捂着胸口呛咳,兄妹俩勉强撑地跪坐,警惕地打量来人。


    他们并不识得施颂真如今的样貌,只在看见她腰间的仙都之主令牌时,目光逐渐变得锋利。


    “玄戈,玄青。”


    施颂真轻声开口,“可认得我是谁?”


    玄青闭了闭眼,问了个不相干的问题:“听说夜弥天死了?”


    “是。”


    “欺师灭祖的东西,该!”


    玄戈呸出一口血,笑道。


    笑着笑着,他的目光又冷下来,盯着施颂真:“不管你是谁,别白费力气了。我们兄妹这辈子,只认一个主子!”


    施颂真问:“你们知我为何而来?”


    玄青切齿冷哼:“可恨我等辜负了少主所托,未能护好仙都,以致身陷囹圄,不能手刃仇人。”


    闻言,施颂真心底最后的那丝谨慎迟疑也都烟消云散。


    自己一手带出来的亲卫是什么品性,她最清楚。


    “先别说话,我替你疗伤。”


    施颂真先解了玄青颈上的封灵锁,随即切脉灌输灵力,试图修补玄戈惨重的伤势。


    玄戈一身正气,冷然道:“休要假惺惺做戏,我不吃这一套……”


    “过来按住你哥。”


    施颂真示意玄青帮忙,念诀化指为兰,放出婆娑万象第一境。


    淡金色的光河绕腕而过,温暖和煦,如四月春光照亮阴暗潮湿的锁魂狱,灵力如涓涓细流淌进玄戈的伤口中。


    玄戈僵住了,而后发疯似的挣扎起身:“婆娑万象……你怎么会婆娑万象?你是谁?你……”


    “闭嘴!别让我分神!”


    施颂真一掌拍在玄戈肩头,不重,却足以让激动的病患冷静下来。


    玄戈似乎猜到了什么,睁大眼睛,干裂的嘴唇嗫嚅着:“你是……你是……”


    “对,是我。这个秘密暂且不能让人知晓,所以请你安静些。”


    玄戈立即闭紧嘴唇,不敢吭声。


    “破成这个样子,这要怎么补?”


    探查到他糟糕的伤势,施颂真难得蹙紧眉头,“究竟发生了什么,夜弥天要如此折磨你?说慢些,不必着急。”


    “说来话长,记得那是一个月黑风高的……”


    “长话短说。”


    “是。”


    玄戈老老实实低下头,精简一番,将事情始末一一道来。


    自夜弥天代理仙都诸事以来,一直在暗中扶植自己的势力,并想方设法地排挤施颂真留下的旧部,党同伐异。


    玄戈所管的金乌卫首当其冲。


    每次外出任务,金乌卫总是莫名遇袭,遑论夜弥天多有刁难,找各种借口革除了几名得力的副统领,使金乌卫损失惨重。偏偏他道貌岸然,每次出手都看似理由充足,金乌卫上下俱是敢怒不敢言。


    一个月前,又有金乌卫兄弟无端失踪,上报的文书全被夜弥天扣下。玄戈一气之下去找夜弥天理论,却无意间撞见他身染魔气修炼邪术,二人遂大打出手。


    玄戈声音几度哑涩:“是属下不察,中了埋伏,玄青为了救我,也失手被擒。后来外边传来消息,说少主已经……已经……”


    玄青替他说下去:“夜弥天不急着杀我们,大约是想继任少主之位时以我们祭旗,震慑旧部。对了,他好像在帮魔族收集一些东西……”


    “什么东西?”


    “属下还未来得及探明,就被他所擒……是属下无能!”


    “连我都被他骗过去了,怎能怪你们?”


    施颂真安抚道,“你们若能圆滑些,假意投诚,也不必吃这么多苦头。”


    “属下愚钝,未曾想那么多……”


    玄戈涩声道,“少主的知遇之恩,我等没齿难忘。”


    施颂真收回输送灵力的手,道:“好了,我已护住你的经脉,可保灵力不废。只是你伤得太重,受损的经脉需静养数月,方能彻底痊愈。”


    兄妹俩挣扎起身要拜,施颂真连忙制止:“金乌卫只有交给你们,我才放心。你们若还想跟着我干,便早些将伤养好才是正经。”


    说罢,她唤了几名金乌卫旧部,将兄妹俩抬下去养伤。


    待人都走了,施颂真这才缓缓吁出一口浊气,这一天下来,算是将她好不容易恢复的四成灵力花了个精光。


    她撑着膝盖起身,身形一晃,险些脱力跌倒。


    白妙忙扶住她。


    似乎觉得这样还不够表达自己的关心,小姑娘索性抄住施颂真的膝弯,轻轻松松将她整个儿打横抱起,眨巴着大眼睛问:“师父,你累了吗?徒儿送你回房休息可好?”


    “首先,我说过,你不能再叫我师父。其次,妙妙,身为仙都少主的我被你这样抱着,真的会很没面子。”


    施颂真哑然失笑,歪头碰了碰白妙的脸颊,哄道,“放我下来,我自己走。”


    回到寝殿,施颂真犹不放心,特意嘱咐白妙跑一趟五味司,多送些灵药给玄氏兄妹疗伤。


    忙完这一切已是月上中天,施颂真梳洗完毕,穿着轻软的寝衣倒在那张阔别了十年之久的垂纱大床上。


    这床以白玉为基,雕金嵌玉。床上铺着柔软的云丝锦绣,熏有合欢软香,躺在上面如睡云端,芳香阵阵,惬意至极。


    终于不用睡昆仑仙宗那种硬邦邦的行军床了,施颂真总疑心那床硬得能将人的脑袋睡扁,也不知奚长离那人是如何忍下来的。


    心口骤然一阵隐痛。


    施颂真在锦被上打了个滚,拉起被褥盖住脸颊,闭目沉沉睡去。


    青年手无寸铁,但气质脱俗,绝非凡俗中人。闻言他笑了笑,不答反问:“你是陵恩的孩子?不愧是父女,都是先天剑心。”


    施苏沅第一次听说自己体质,呆呆站在原地:“我也是?”


    “不错,想要修行吗?以你的天赋,又是入道的最好年纪,未来成就不可限量。”青年逗她,“若是和你爹一样蹉跎岁月,当真是暴殄天物了。”


    “可我爹好像很不喜欢修行,”施苏沅有点雀跃,又有点担心,“他会同意吗?”


    “陵恩不愿修行,是因为他有心病。如果他过得太好,他会觉得自己有罪。你不一样,”青年摸摸施苏沅的脑袋,“只要你想,他怎么会反对?”


    施苏沅似懂非懂:“那我哥哥可以陪我一起去吗?我们一样大,他也是‘入道的最好年纪’。我不想一个人去天衍宗,不然可能会想家。”


    青年目光忽然幽深:“你有哥哥?他和你一般年纪?你们是龙凤胎?他在那里?”


    后来施苏沅回想起那个眼神,总是暗暗心惊。青年乌发如木,眼眸漆黑如渊,看久了总会有种即将坠落深渊的恐惧感。


    仿佛是在寂静的黑夜中寻找到了猎物,夜幕中亮起了野狼绿油油的眼眸。


    “确实是龙凤胎,”幼年的施苏沅老老实实回答对方的问题,“大概是去后山捉蛐蛐了吧。他最近老跟孙小二那帮人一起,不怎么愿意带我玩,嫌我麻烦。”


    青年若有所悟,坐不多时便起身告辞,说本来也只是路过,既然久等施陵恩不来,那也不必再等了。施苏沅满心记挂着要和兄长一块去天衍宗修行的事,打算先和施苏潼商量好了,再去磨缠父亲求他同意。


    没想到那一天晚上,施苏潼并没有回来。


    他失踪了。


    “轰隆”一声巨响!简直像是天塌了一样。惊醒的施颂真浮上水面,神思混沌间还未擦干脸上水渍。一只白狐从天而降,直挺挺摔进施颂真的浴桶。


    水花四溅!


    窗户被狐狸撞出一个大洞,寒风从外间席卷而入。这么大的动静,左右竟没有一位旅客听见。客栈内依旧寂静如死,仿佛这座楼里只有施颂真谢扶舟两个活物。


    大朵大朵血花自水下绽开,施颂真眼皮一跳,急忙将湿淋淋的白狐从水里捞出。原本应该乖乖守在门外的狐狸气息奄奄,腹部的白毛已被伤口渗出的血液染红。


    这次伤口平平无奇,看不出剑招的路数。但伤口上残余的气息,分明就是逢春!


    “逢春?”施颂真声音轻而冷,“是你吗?”


    没有人回答,只有夹杂雪粒的寒风从墙壁上黑洞洞的缺口倒灌而入。


    第 72 章   前尘(五)


    孟逢春意识到,他中了谢扶舟之计。


    浮川弱水的雪莲已被摘走,施颂真此行必定无功而返。但孟逢春太了解施颂真了,她不是会轻易放弃的人。


    施颂真自小在孟逢春身边长大,平日行事虽然极力模仿纯钧剑灵的温和从容,但实际个性极度自我偏执。她下定决心要做的事,没有人能阻止。


    从前这孩子在他面前总是乖巧听话,不会有半分忤逆,那是因为年少时施颂真的世界里只有孟逢春,不愿因一时叛逆叫兄长伤心。但在幻境中,不记得谢扶舟的施颂真已几次三番为这只狐狸违拗孟逢春的意愿。


    “我爹让我带他去我哥常玩的几处地方,都没有他的踪影。他的玩伴都说斗完蛐蛐他们就散了,我哥应该早就回来了才对,村里乡亲说那肯定是被花子拐去卖了。”施苏沅倚着靠枕,“我爹大病一场,几乎下不来床,只说是报应。”


    施颂真默然。不知道施颂真过往的苏沅继续说:“我想天衍宗身为中州第一宗门,找人定然要比我爹方便些。只是父亲性格执拗,从前拒绝了天衍宗的橄榄枝,如今却又有求于他们。我担心他拉不下那个脸,所以瞒着爹娘独自去找了天衍宗的养育堂。我说我和我爹一样,是先天剑心。如果他们能帮我找回哥哥,我愿意一辈子奉献给天衍宗,报答他们的恩情。”


    天衍宗养育堂离施家甚远,待苏沅两条小短腿赶到时,已经入夜。留守堂主满口答应会派人帮忙找,留苏沅在堂中小住一晚。第二日却抱歉地告诉苏沅,他们没能找到施苏潼下落的半点线索,帮不了这个忙。


    “我当时没有怀疑过他们,只是万念俱灰。如果连天衍宗的仙人都找不到我哥,那还有谁能找到?”


    说到这里,苏沅古怪地笑一声,施颂真却从她的笑声中听出一点鼻音。赤霄剑灵忽然有种朦胧的、不祥的预感,但是无法用语言说明。


    “后来呢?”坐在床边的她轻声问。玉阶前,仙都六部之人严阵以待,各怀心思,俱是想看看能斩杀夜弥天夺权的人究竟是何方神圣。


    见到那袭白发红衣的身影迤逦走出,众人愕然,随即炸开了锅。


    “是仙都之主!”


    “怎么会是尊主大人!她老人家不是已经退隐东海,多年未曾入世了吗?”


    施颂真毕竟顶着师父的尊容,一改以往跳脱随性的步态,颇为霸气地大步向前。


    “都来齐了?”


    她扫视阶下一张张或熟悉或陌生的面孔,面色一凛,冷声呵笑:“诸君这是连自家人都不识得了。见了本尊,何不跪拜?”


    此言一出,一半仙都旧部俱是慑于其余威,纷纷跪拜道:“属下拜见尊主!”


    另有一半人仍旧站着,其中有新面孔壮着胆子问道:“不知夜司使在何处?”


    这些人果然是夜弥天所辖的鉴目司部众。好得很,这么急着为他们主子出头。


    施颂真扯出一抹讥笑:“夜弥天里通外敌,僭越犯上,已被本尊肃清。怎么,你们要抱不平?”


    那群人鬼鬼祟祟地鼓眼努睛,明显持怀疑态度。


    他们互相交换了个眼神,便有一个副使模样的中年男子暗中掐指凝气,将万象阁檐下倒悬的一面水镜转向施颂真。


    水镜即刻将她的容颜投射至空中,众目睽睽之下,白发红衣的女子唇畔带笑,目光冷冽,容貌没有丝毫的变化。


    “怎会如此?难道真的是仙都之主回来了?”


    夜弥天的部众骇然变了脸色。


    施颂真没给他们后悔的机会,抬手一挥,汹涌的灵力化作迅疾箭矢,将空中水镜连同那名掷镜的副使一同击了个粉碎,半点残渣都没留下。


    眼下谁还敢质疑“阶上之人就是柳云螭”的事实?


    一时众人惶然下跪,几个老部众更是激动得热泪盈眶。


    “仙都少主遭逢变故的事,想必诸位已经知晓。吾虽隐居东海,却不能坐视有人伤我徒儿、辱我仙都,故出关清理门户,诛杀通魔叛贼夜弥天及其同党。然本尊大道未成,不可长留此处。仙都不可一日无主,从今往后,这位……”


    施颂真顿了顿,将面无表情站立的纸人版自己推向前,继续道,“这位本尊的关门弟子师晚晚,便是新任的仙都少主。诸位可听得明白?”


    众人哪敢听不明白?忙抱拳称“是”。


    “甚好。望诸君引以为戒,日后再有人心生僭越……”


    施颂真一掌震碎白玉雕栏,霸气道,“有如此玉!”


    众人头也不敢抬,忙伏地跪拜。


    趁大家都忙着磕头的功夫,施颂真飞快转入廊柱后,抬手一挥变回小家碧玉的模样,将那纸人替身收回袖中。


    待她再从廊柱后走出时,便已取代纸人的位置站在那儿,俨然又成了仙都新任少主师晚晚。


    众人磕完头再起身时,赫然发现仙都之主柳云螭已然归去,只留下那个不发一言、看不出实力的柔弱新少主。


    虽说这个新少主是仙都之主的关门弟子,但毕竟没见过面,比不上颂真少主与他们的感情深厚。


    一时大家皆是愣愣杵着,不知作何反应。


    施颂真也不急着立威,只悄然唤醒灵台中的天机卷,咨询了魔气辨别的方法,便缓步走下台阶。


    众人自觉让开一条道。施颂真拢袖穿梭其中,审视众人。


    她循着指引行至一名低头垂首的金乌卫面前,灵台中的天机卷忽而一亮。


    果然,金乌卫中也混入了潜藏的魔修!


    施颂真眸色微变,近距离释放灵力控制住此人。她现在无需刻意隐瞒自己的招式,又得神女壤加持,出手又快又狠,众人还未反应过来,那名金乌卫已被一掌拍出原型,化作魔气逃窜。


    施颂真施法追击,只见一道白光噼里啪啦闪过,正中那团逃窜的魔气。


    魔气来不及哀嚎便化作灰烬,鉴目司的其余部众见大事不妙,顿时乱了阵脚。


    这些人一个都不能留。


    施颂真指尖灵力化作利刃,解决掉两人,继而看向一旁含着饴糖犯困的少女,笑道:“妙妙,干活了。”


    白妙猛然清醒,抬手幻化灵刀飞身阶前,几个起落间,便切菜瓜似的将那群叛徒收割。从出刀到收势,仅在一盏茶的时间内。


    魔气消散,众人这才如梦初醒。


    “原来真有魔族细作混入!”


    “夜弥天这竖子,真是枉费颂真少主对他的悉心栽培!”


    施颂真当场诛杀魔修细作,既亮明了实力,又解决了一大威胁,目的已然达成。


    她拂尘般拍了拍手,这才发话:“我不似前任少主心软,对吃里扒外的东西绝不手软!如今匪首已除,仙都百废待兴,各位还有什么话要说?”


    留下的人中有中立派,也有施颂真先前的死忠部众,不肯轻易易主。


    一时沉默,谁也不敢率先表态。


    施颂真对此早有预料,转身看向阶前困倦发呆的白妙,悄悄使了个眼神。


    白妙挠了挠脑门,随即会意。


    她快步跑到施颂真面前,直挺挺扑通跪地,而后以一个夸张的、顶礼膜拜的姿势,五体投地喊道:“属下愿誓死追随少主,属下愿誓死追随少主。”


    语气毫无感情,姿势格外浮夸。


    好在这番表现反而有一种“迫于淫威不得不低头”的荒诞感,众人反而不觉异常。见最强战力带头表态,众人也纷纷缴械下跪,齐声道:“属下愿誓死追随少主!”


    金色的晨曦洒下,微风拂过,紫羽金合欢枝叶婆娑。


    施颂真旋身接受众人跪拜,缓缓抬起纤白的手掌,似乎要抓住穿过指缝的那缕光,感受这久违的温暖。


    夜弥天扎根仙都几十年,同党恐不止今日这些,必定还有漏网之鱼潜伏他处。


    施颂真并不急于求成,今日拔除了大部分逆贼,又以新身份重新坐上了仙都少主的位置,已是足够。


    至于其他的杂碎,她等着他们按捺不住,自投罗网。


    苏沅面无表情,仿佛脸上罩了一张面具:“后来我回到家里,发现阿爹躺在棺材里,像是睡着了。我娘劈头盖脸打了我一顿,又抱着我痛哭。她说父亲是因为我才会死的。他以为我和哥哥一样失踪了,以为我被花子拐了,不顾病体发动所有乡亲出来找我,自己却失足摔进了沟里。”


    她眼中忽而蒙上一层薄薄的泪水:“郎中说,他是被活活冻死的!”


    春去秋来,施苏沅每次想起那一天,总是恨到夜不能寐。她恨那个带走兄长的人牙子,恨那个只会画饼关键时刻却帮不上忙的天衍宗,恨那天夜里没留条口信便离家出走的自己。


    要是爹爹没有成家,没有他们这两个拖累,顺利入道修行,怎么会在荒郊野外硬生生冻死呢?


    “这和你没关系,”一旁抱胸的谢扶舟忽然出声,“你也说了,是你爹拒绝了天衍宗的橄榄枝不想修行。他拒绝在先,有了你们在后。是他自己的选择,怎么也怪不到你们的出生上。”


    “不过离家之前没留口信,确实是你错了。”施颂真不赞同地纠正,“以后记得要改,不能再犯。”


    “有什么要改的?我已经没有家了,也没有需要留口信的人。”苏沅凛然,“我爹死后,我娘改嫁。改嫁夫家的婆婆讨厌我,连带讨厌我娘。每次看见我吃他家的饭,总会给我娘难堪。于是我离开了汉中,四处流浪。路上碰到曾经的同乡,他会一点引气之法,带我入了修道之门。”


    最后她带着对天衍宗的怀疑,去往南国龙渊。苏沅听修者说,龙渊是刺客之乡,只要完成他们的悬赏,龙渊就会完成刺客的一个心愿,不管这心愿有多夸张。


    而施苏沅的心愿,就是找回兄长施苏潼。


    “我以前从没听爹爹说过我有姑姑。”施苏沅从床上爬起,便要在榻上跪下,“我不知道施前辈是否和我阿爹有什么旧怨,但如果施前辈还能念一点骨血亲情,求求你救救我哥哥!这么多年不见……我怕他已经死了!”


    柔和的灵力托住女童的身体,苏沅只觉身体一轻,重又倒在靠枕上。


    “辛世恭既然那么说了,那你哥就一定没死。”施颂真没有受她的礼,“按照他的说法,唐拓希望你哥能成为下一任湛卢剑灵。如果他没成为剑灵,唐拓留他还有用,不会轻易杀了他。如果他和我一样成了剑灵,那就更不可能死了。”


    因为神剑剑灵,是不死之身啊。


    “那施前辈……”


    “我会尽我所能救他,你不必担心。”施颂真把苏沅按回被子里,“你现在要担心的,就是养好你的伤,赶紧退烧。烧久了容易变傻。”


    为了混入天衍宗,苏沅用了一点苦肉计。然而天衍宗内大能众多,她没信心能用那点蹩脚的障眼法瞒住天衍宗修者,因此她的伤口和高烧是实打实的。不过用了一些虫子,好让溃烂的伤口看上去更加可怖罢了。


    “我不相信天衍宗!”施苏沅一把攥住施颂真的衣袖,“如果我留在这里,辛世恭一定弄死我的!我要和施前辈一起去救我哥哥!”


    施颂真还没说什么,谢扶舟先皱起眉。他站在施颂真身后,用一个极具恐吓意味的目光威逼施苏沅松手。


    “辛世恭不敢对你做什么,因为这样对他没有好处。他要的是长生,不是敌人。”施颂真没注意到二人眼神官司,“如果害怕天衍宗对你下手,可以随我们一块去救你哥哥。”


    “但在这之前,你得先把身体养好,我不想带着一个累赘。”施颂真站起身,“先把药喝了。如果你能在明天天亮前退烧,我就带你一起去。”


    屋门在身后“吱呀”关闭,施颂真身后,天妖谢扶舟忽然说:“我以为你会拒绝辛世恭。”


    时隔多年,施颂真记忆中的施陵恩早已面容模糊。曾经世上最亲密的双生兄妹,感情被时间和距离磨灭,只剩下血缘。而在施颂真死而复生后,这一点联系终于也不复存在。


    施颂真恍惚想起,在被爹娘舍弃的时候,她其实是恨过施陵恩的。恨爹娘为什么选择卖掉她而不是哥哥,恨哥哥当初为什么不愿挺身而出换掉她。


    “来确认你有没有从这个幻境里出去,没想到你居然当真还被困在这里。”孟逢春在屋里转一圈,“当初你对我说,你愿意为和王淳意厮守付出任何代价,即便是死。可如今幻境里的王淳意已经死了,你却依然没有完成考验。”


    如果唐拓没有变心,那他早在和王淳意相爱的时候便能通过浮川弱水的考验。然而眼下幻境里的王淳意已死,唐拓身上的河神诅咒犹存。


    只有一种解释了。


    唐拓皱起眉:“幻境?考验?你在说什么?”


    “还没明白吗?”纯钧剑灵回身,银白眼眸里骤然涌出一团灰雾。


    “现实世界里的你,爱上那个瓷灵了。”


    第 73 章   前尘(六)


    和施颂真认知不同,孟逢春并不是乐于助人的个性,也不关心别人的恩怨情仇。纯钧剑灵永远温柔关切的表面下,藏着的是一颗冰冷坚硬的神剑之心。


    因此即便他早先看出唐拓对瓷灵王纯一有所移情,也从未出言提醒。唐拓执意去死,而孟逢春追求的是飞升。二人选择虽背道而驰,但本质上都是对剑灵命运的否定。


    多一个同行的唐拓,离经叛道的路上也不至于太过寂寞。


    “依你所言,这里只是我的记忆,并不是现实?”唐拓声音艰涩,“真正的我不仅没有找到淳意,还爱上了她的瓷灵?”


    得到湛卢剑灵的承诺,施苏潼松口气,原本紧绷的身体骤然松弛下去,气息忽而紊乱。唐拓眼睛微眯,忽然抬脚,将施苏潼一脚踹开去!


    施苏潼不防,喷出一口血,在地上翻滚停下。粗粝的砂石挫开他的脸颊,狭长的伤口中流下血来。


    “太松懈了!”唐拓声音中带着淡淡的恨铁不成钢,“你这样要学到何年何月?”


    他已决心成人后自戕,去幽冥寻找王淳意的亡魂,施苏潼是他选定的下一任湛卢剑灵人选。孩童身具先天剑骨,是最适合剑灵容器,能大大提高互换因果的成功率。可他找到施苏潼的时候,少年不曾修行,不通剑法,手无缚鸡之力。即便唐拓将神剑送到他手上,施苏潼也不会用。


    未来的神剑剑灵不能是什么剑法都不会的毛头小子,不然有损湛卢威名。在唐拓离开前,他已决定将湛卢剑法尽数教给施苏潼,不得已在人间蹉跎至今。


    令他失望的是,施苏潼虽然天赋不错。但和当年的芙蓉剑相比,依旧难以望其项背。要施苏潼将湛卢十七剑阵领悟透彻,少说也得三五年。


    但唐拓等不下去了。


    施苏潼勉力支撑起上半身。他没有睁眼,咸津津的汗水不允许他这么做。少年合目盘坐在地上,平息吐气,稳定了翻涌的气血。唐拓微露赞赏之意。他待要说些什么,忽然抬头向谷外看去,有一道气息正在迅速靠近清凉谷。


    是辛世恭。六欲仙都位于逍遥境以南,东邻妖界,西接鬼蜮,一条神仙不舟的无妄河将它与仙门百家割裂开来。


    此刻,无妄河上雾茫茫一片,一叶扁舟悄然横舟。船桨划破水波,宛如在画卷上拖出一条长长的墨痕。


    舱室中井然摆放四张小案几,置有香炉屏风,颇为风雅,只是此刻却空无一人,冷冷清清,唯有船头甲板处立着一位客人。


    那是一名头戴帷帽的少女,背影极为窈窕纤细,一袭素衣迎风翻飞。她拢着双袖,没有持剑,身上气息极淡,看不出是凡人还是修士,宽大袖口中露出的一截皓腕苍白若雪,毫无生气。


    身着蓑衣斗笠的船夫在船尾摇桨。


    他在此摆舟多年,什么客人都见过,自然不以为奇,主动搭话道:“姑娘舟河是去做生意,还是走亲?”


    白色的面纱拂过唇瓣,施颂真笑道:“回家。”


    竟是仙都中人,船夫有些讶然:“如今鲜少有人舟河了,老夫空闲了数日也才见着您一位客人。都是出城的多,进城的少。”


    施颂真轻声问:“为何?”


    六欲仙都是修真界少有的极乐净土,千年繁华,软红香土,往来经商享乐的人络绎不绝,多少修士趋之若鹜。即便如今遇上隆冬淡季,也不该如此冷清。


    “如今天下不甚太平,哪还有什么真正的净土?”


    船夫长叹一声,没忍住多说了两句,“贵客听说了吗,前几日在昆仑仙宗,有人召神成功了。”


    施颂真目光一凝:“好像是有这么回事。”


    “召神的那位,便是这六欲仙都的少主大人。那神明脚踏万丈金光,自九天而来,眨眨眼就削了昆仑两座雪峰,引得山峦崩裂,伤昆仑剑修无数,就连云之君也不曾幸免。”


    “云之君”便是奚长离的道号。


    “杀性如此之大,这哪里是召神?分明是邪神。”


    “邪神?”


    “可不是吗?据说是因仙都少主走火入魔,沾染上了魔物,这才连累昆仑仙宗遭此一劫。”


    船夫啧啧摇头,言辞多有后怕惋惜,“她自身也遭到反噬,万剑穿心,横死当场。消息一传出来,六欲仙都恐怕愈发不太平了,贵客此去,定要当心。”


    走火入魔,反噬横死……


    施颂真抿了抿唇线。昆仑仙宗那群粉饰太平的伪君子,是这样说她的吗?


    正想着,浓浓白雾中隐约显出一线青灰色的轮廓。


    “姑娘,船将靠岸,劳您将船费结一下。”


    船夫停了桨,伸出食指交叉比了个数,“十颗中品灵石。”


    十颗灵石?


    “以前不是三颗吗?”


    施颂真记得自己主持仙都数十年,舟河费用一直没变,怎么现在涨得这般厉害?


    “那是以前啦,如今这地界……哎,不好过啊。”


    船夫欲言又止,似有难言之隐。


    施颂真换了纸人身躯,两袖空空,便诚实道:“我现在没有钱。”


    “没钱?这可不行。”


    船夫敛了笑,正色道,“姑娘应该知晓无妄河底藏着什么,若无小老儿撑杆,当心兴风作浪,翻了船。”


    仿佛印证他的话,方才平静的河面顿时波澜四起,如沸水气泡,将小船顶得左摇右晃。


    施颂真稳住身形,墨染的眸子投向沸腾的水面,一扬唇线道:“船家莫急,我这就去取钱。”


    取钱?


    小船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去哪里取钱?


    船夫正纳闷,却见那少女足尖一点,飞身投入江面。


    船夫目瞪口呆,慌忙倾身一看,只见浑浊的水柱自河底而起,如灵蛇盘旋空中,而那少女的身形宛如纸蝶轻盈,灵活穿梭于水柱的夹击之间。


    这水柱里藏着无妄河特有的一种妖物,名为七情虫,顾名思义,便是以人的七情为食。因无妄河毗邻六欲仙都,这里不禁七情,欲念杂重,便吸引了不少七情虫来此定居觅食。


    这妖物常年隐匿水底,每隔一段时间便会跃出水面作祟,惊吓舟河之人。舟河之人越恐慌,它便越是壮大,也闹出过几条人命。


    施颂真镇守仙都时曾带人镇压过七情虫,河面上很是太平了一阵。怎料十年未归,它们又开始兴风作浪,不知吃了些什么,体型和破坏力都更甚当年。


    如今施颂真不能用剑,灵力只恢复三成,还要提防河水打湿纸做的身躯,多方掣肘,斗了一盏茶的时间方擒住水柱中的黑色妖虫。


    五指一捏,那疯狂扭动的妖虫瞬时化作一滩浓墨炸开,只留下一颗珍珠般莹白光洁的妖丹。


    该说不说,捏东西的感觉还挺解压的,无怪乎玄溟神主总喜欢将别人的脑袋当纸壳捏着玩。


    施颂真翩然落回船上,单手将妖丹交予船夫。


    “此物充当船费,可够?”


    “够了够了!”


    船夫手忙脚乱地双手接过莹珠。七情虫的妖丹能使人于水下呼吸如常,可比十颗中品灵石贵重多了。


    这少女究竟是何人?


    看上去一副病恹恹的模样,灵力也不算出彩,却敏捷果敢得很,似乎对无妄河的一切了如指掌。


    船夫将妖丹收入囊中,继续摇桨道:“小老儿方才无意冒犯贵客,只是摆舟规矩如此,还请贵客勿要见怪。观贵客如此本事,恐踏浪过河也不在话下吧?”


    施颂真抬起溅湿的手指,有些为难:“会打湿身体。”


    那纤纤玉指晾在风中,如雨水打湿的白茶般苍白透明。微风拂动她遮面的垂纱,露出的尖尖下颌亦是纸白之色,更显红唇靡艳。


    不稍片刻,船已靠岸。


    施颂真道了声“多谢”,便飞身下船,如轻巧的纸蝶翩跹而去,消失在浓雾之间。


    六欲仙都入口处沿用的,仍是施颂真十六岁那年修缮的上古护城阵法。


    时隔多年再次触摸到自己一手缔造出来的阵法结界,感受掌心下熟悉的符光流动,她心间涌上一股久违的暖意。


    出入阵法要有专门的符令,但这对阵法的缔造者来说,并非什么难事。


    施颂真熟稔地打开一道口子,缓步踏入阵中,阵法的流光在她身后悄然合拢,恢复如常。


    排山倒海的繁华喧闹瞬间扑面而来。


    正值日落黄昏,落日熔金,暮云合璧,一座绵延不见尽头的仙城如金粉画卷铺展眼前。


    和昆仑仙宗的清冷素净不同,这里金碧辉煌,花木扶疏,飞阁流丹更兼雕梁画栋。头顶画桥如彩练凌空,错落的高楼浸润在金红的余晖中,风一吹,檐铃叮当,欢声如浪。


    目之所及,一派泼天富贵的极乐盛况。


    这里并无种族之分,人妖之别。所见之处既有有凡人当垆卖酒,亦有山精野怪结伴而行,酒楼上斜倚着几名妖族,男的俊秀风雅,女的妩媚多情,正朝着楼下的年轻修士抛媚眼儿,有几个胆大的女妖更是凌空而舞,涂了嫣红丹蔻的裸露玉足上,金铃叮当作响,引得众人抚掌叫好……


    施颂真心口一阵熟悉的躁动,忙避开视线,惟恐引得情花咒发作。


    “六欲仙都,你可知何为‘六欲’?”


    道旁的货郎摇着拨浪鼓,正在与来人高谈阔论,“眼、鼻、舌、耳、生、死,六欲未净,是为六欲仙都。修仙成神要断七情绝六欲,而这里的人六欲俱存,自然也就飞升不了。”


    “不错。”


    饮茶的锦衣男子帮腔道,“除了无法飞升,此处闭目是温柔故里,睁眼是红尘万丈,没有仙门层层压迫,没有高低贵贱之分,不是仙境胜似仙境。故而这里虽是无神之境,却敢号称‘仙都’。”


    见到熟悉的草木街景,施颂真只觉恍如隔世。


    她终于回家了。


    走在熟悉的地盘,心情总是格外愉悦些,施颂真并不着急回宫,置身于热闹的烟火气中,仿佛要将身上残存的冰雪寒意涤荡干净。


    她路过货架,不由停下脚步,目光落在几串嫣红的糖葫芦上。


    糖葫芦上串的并非山楂,而是仙都特产的一种灵果,色泽如宝石红艳晶莹,绵密多汁,就是酸得厉害,需要裹上相思崖的无上蜜方能入口。


    那些刻意遗忘的记忆碎片又涌上脑海。


    记得很多年以前,她偷溜出来闲逛时就爱买上一串糖葫芦,也不吃,只晃悠悠拿在手里,笑着去逗弄身边那位安静随行的黑衣少年。


    她已经想不起那少年的模样,却还记得这糖葫芦的味道,酸酸的,香香的。


    施颂真不自觉取了一串,刚凑近些,就听脑袋里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这是什么?”


    玄溟神主?!


    施颂真一个趔趄,险些打翻了手里的糖葫芦,忙不迭将东西插回原位,挑开面纱四下张望。


    “别看了,只有你能听到本座的声音。”


    那道声音懒洋洋传来,“你有本座的一滴血,本座便可与你五感相通。”


    五感相通……


    也就是说无论自己做了什么,所见所闻都瞒不过玄溟神主的监察?


    施颂真抬指轻抚额间的神明血,眼尾一挑:就说嘛,他怎么会这么好心。


    “所以,这是什么东西?”


    玄溟神主难得耐心重复,显然对凡境的东西颇感兴趣。


    也是,飞升后没了凡间的记忆,千百年来都待在高处不胜寒的九天之上,必是孤寂无聊得很。


    “灵果做的糖葫芦,裹着一层蜜。”


    “甜的?”


    “酸的。”


    闻言,神主大人已然没了兴趣。


    他似乎又看中了什么东西,在施颂真脑袋里发话:“那又是什么?”


    “哪儿?”


    “你左前方,发光的那个。”


    施颂真被他催促着向前,来到指定的位置一瞧,原是银花灯。


    “银花灯,里头装着一种稀有的萤蝶,晃一晃让萤蝶扑闪翅膀,便可发出幽蓝的荧光。”


    “碗里的那个呢?”


    “荔枝煎,人族带来的美味,蜜渍的。”


    “甜吗?”


    “很甜。”


    “本座要这个荔枝煎,你弄来尝尝。”


    玄溟神主发号施令,全然一派少年心性。


    施颂真“呃”了声,窘迫道:“我没钱。”


    早知道要买东西,她就该在无妄河多杀几只七情虫。


    少年明显地“啧”了声。施颂真几乎能想象出他孤身倚坐在黑漆漆的识海虚空中,手撑下颌,微微眯起眼睛嘲讽她的模样。


    嘲就嘲吧,显得您很有钱似的,还不是连一个供奉的信徒也无,整日被困在九天之上捏人头玩儿?


    不对,他们五感相通,自己的腹诽不会被他听见吧?


    脑海里没有半点动静,施颂真不由松了口气,总算可以确定那阴鸷少年听不见纸人的心声。


    她语调轻快起来,试图找补:“待我回宫,便有取不尽的灵石法器,吃不完的佳肴美味。”


    只不过,昆仑之乱尚不知如何收尾,她要以什么样的身份回去,是个问题。


    施颂真正在铺子前出神,忽觉袖口被人轻轻拉扯了下。


    她低下头,只见一个总角之龄的人族女童端着一小碗荔枝煎勾兑的热饮,脆生生道:“姐姐,阿娘说,这个给你。”


    施颂真讶然,顺着女童的视线望去,她口中的“阿娘”原是这家饮食小铺的主人。


    “姑娘,要打烊了。我见你站在铺子前许久,就送你一碗饮子暖暖身罢。”


    荆钗布裙的妇人在腰间的围裙上拭了拭手,淳朴笑道,“不要钱的。”


    “这如何好意思?”


    施颂真许久不曾接受过善意,不由有些无措。


    那女童却将搪瓷碗塞到她手里,抿唇一笑,跑开了。


    “这家人倒是心善,此后必定逢凶化吉。”


    玄溟神主仍在远程看戏,催促她,“给本座尝尝。”


    施颂真知道神谕一出,必定应验,也算是这对母女的福分。


    她抬指撩开帷帽垂纱一角,将搪瓷碗递至红唇边。


    正迟疑喝水会不会弄湿纸做的身躯,便听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奔腾而来。


    “让开让开,挡路者死!”


    一小队骑着乌骓、身着紫袍金甲的人当街策马疾驰,见到行人也毫不避让,只将手中鞭子抽得呼呼作响,高声吆喝。


    行人吓得连滚带爬,一些商贩避之不及,货物洒落满地,被马蹄尽数踏成碎泥。


    妇人的糖水铺子亦未幸免,摆在门口的桌椅尽数被踏翻,连带着一旁玩耍的小女孩也险些丧命马蹄之下。


    施颂真旋身护住小姑娘,马蹄堪堪从耳边擦过,当真应了那句“逢凶化吉”。


    她低眸一看,碗中荔枝煎的汤水未撒分毫。


    再回首时,那队骁骑已经绝尘而去,只留下一地狼藉。


    “没事吧囡囡?真真是吓煞阿娘了!”


    妇人心有余悸地搂住女童,又不住给施颂真道谢,“多谢姑娘出手相护,不然我家囡囡恐怕是……这些个金乌卫,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


    施颂真眼皮一抽。


    金乌卫担负守护仙都之职,紫袍金甲是其标配。当年施颂真一手创办金乌卫时,可没想到会养出这么一帮嚣张跋扈的东西。


    她试探问:“金乌卫不是守护仙都百姓的吗,怎会如此行径?”


    “唉,那是以前了。少主尚在的时候,金乌卫的确为咱们办了不少实事,可颂真少主都有十来年没回来过了。早知会是这般光景,我们一家还不如留在外边呢。”


    妇人看了眼逐渐晦暗的天色,似有所顾忌,低声叮嘱道,“姑娘还是尽快归家为妙,最近夜间不太平,千万别出门。”


    说罢,她麻利收拾好碗筷桌椅,拉着女童进了门。


    面纱撩动,施颂真端着温热的荔枝煎饮子,琥珀色的糖水中倒映出她轻蹙的眉头。


    方才当街纵马的金乌卫皆是十分面生,不是她当年提拔的那批旧人。


    她得回宫去问问,到底怎么回事。


    “啪”,只听一声风响。施苏潼听声辨位,抬手攥住一只小小瓷瓶。


    “今日的内服伤药,”不传授剑法的时候,唐拓说话总是很简洁,“外敷的,待会儿纯一会拿给你。”


    脚步声远去。睁不开眼的施苏潼低头,眼前一片朦胧白光。掌中瓷瓶光滑,隐隐渗出几分清苦药香。


    他手指忽然收拢,将瓷瓶捏得粉碎!


    不一会儿,室内响起轻浅均匀的呼吸声。被褥里的谢扶舟骤然睁眼,金色竖瞳在黑夜里闪着流光。他几乎花光了全身力气,才从沉重的被褥下爬出来。


    最后狐狸盘成一团,压住施颂真的被角,就此睡下。


    奇怪的直觉。谢扶舟从前并不认识施颂真,却下意识觉得她的睡姿糟糕。明明打坐时能一日不动,躺下睡觉的时候却总是翻身,翻着翻着就会把被子翻掉,需要有人压住被角。他看着被子里正要往床下滚的施颂真,舒展开狐狸的长尾,将蓬松的尾巴压在施颂真身上。


    晃动间,狐狸尾尖拂过施颂真的脸。睡熟的施颂真觉得熟悉又亲切,下意识蹭了蹭,将脸贴在白狐的尾巴里,不再翻身。


    少女呼吸均匀悠长,拂过天山狐的尾毛,痒得惊人。谢扶舟浑身一震。他第一反应是将尾巴抽走,但不知为何,天山白狐最终并没有这么做。


    他最后抬头往门外看一眼,确定孟逢春已经离开,才回头将下颌搁在前爪上,专注地看着施颂真。金色竖瞳在黑暗里明灭,犹如夜里出海的渔火。


    第 74 章   前尘(七)


    施颂真向来睡得浅,因为她戒心太重。即便是夜里的浅浅风声,也能将她从梦境中带回到现实。然而这次她睡得意外踏实,一夜无梦。就像很久很久以前,年幼的孩童被孟逢春耳提面命练了一日的剑,晚上总是在浴桶内累到倒头就睡。


    熟悉的毛绒绒蹭着她的脸庞,带着一点冰雪的凉意,压制住施颂真体内的滚烫燥热。汹涌的岩浆隐在躯壳下蠢蠢欲动,可又被一层薄薄因果束缚,无法挣脱而出。


    那是属于神的力量。


    施颂真睁开眼睛时,窗外夜色渐收,朦胧的雪光透过窗纸,带着冷冽的桃花香。她转过头,正要查看被窝里的狐狸情况如何。映入眼帘的却是个十三四岁的少年,蜷曲压在被角上睡着。


    丹药起效带来的困倦中,施苏潼听到了哭声。有人捧着他的头,用毛巾蘸着冷水,悉心擦去施苏潼脸上干涸的血渍。


    那双手粗粝但柔软,熟悉又温暖。无需睁眼,施苏潼已经感到了令他安心的温暖。那不是瓷灵纯一,而是他被关在清凉谷的数年中,唯一思念的去处。


    “……娘?”


    头上传来的哭声一滞,随即少女破涕为笑:“哥!”


    施苏潼睁眼,映入眼帘的是斜坐在榻上的施苏沅。多年未见,同胞妹妹比起他当初离家时长大了一些,却消瘦许多,脸上没了婴儿肥。原本乌黑的头发变作干枯的黄,那是营养不良的体现。


    “苏沅?”九重天上,玄溟神主的真身立于滚滚云霞之上。


    头顶的巨大旋涡翻涌着,仿佛能将整个世界吞噬。


    旋涡之下,渺小的少年神明仰首看着头顶白玉京的入口,漆眸如渊,衣袍迎风猎猎。


    疾风乍起,他腾空而起,朝旋涡般的入口飞去。


    空中瞬时劈下数道紫霄雷电,玄溟神主旋身躲过,落回原地。玄冰铺天盖地而来,冻住厚厚的云层,灵蛇般的冰柱瞬时缠上他的脚腕,似要将他牢牢困住。


    “你还是要拦我。”


    少年毫无惧意地直视天道,缓缓抬脚,厚重的玄冰喀嚓作响,最终化为崩裂的碎玉飞溅。


    识海中,施颂真的元神漫无目的地飘荡着。


    这里没有丝毫神明应有的温暖光明,又黑又冷,她飘了这么久都不曾摸到识海的边界。


    真是奇怪,人死灯灭,竟也会觉得寒冷?


    施颂真越飘越绝望:再这样下去,她恐怕真要交待在这儿,成为滋养神明识海的一粒尘埃。


    又不知过了多久,就当她快要撑不住烟消云散时,漫无边际的黑暗中出现了一点微弱的光亮。


    施颂真心下一喜,气喘吁吁涉过黑镜般的水面,走近一瞧,总算找到了这唯一的一抹光芒。


    那是一块燃烧着白色火焰的碎片,不及巴掌大小,冰一般澄澈,宝石般剔透,在黑暗中散发出幽微的焰光,漂亮得像是一颗星辰。


    她下意识抬手靠近,想要触摸这美丽的生灵。


    然而一道冰冷的霜气却不知从何而来,玄冰沿着识海黑水蜿蜒侵袭,转瞬间便要冻上施颂真的手指,冻住那颗星辰。


    施颂真如梦初醒,换忙撤回手,连连后退两步。


    不稍片刻,冰化了,白色焰火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玄溟神主那惊绝的少年身姿。


    他外出归来,似是遇到了一点小麻烦,眸色极冷。


    他盯着施颂真,不知在想什么。


    难道真的要予她赐福,才能功德圆满?


    真是可笑,他所求又不是劳什子功德圆满。


    玄溟神主俯瞰面前淡得快要消散的少女元神,忽而凑近,抬指拢在她脆弱的颈项前,比划一番。


    不如杀了她,彻底了结这桩因果。


    他突发奇想。施颂真是被一阵鹤鸣声唤醒的,还没来得及睁开眼睛,便有一只带着薄茧的手伸过来,轻轻覆在她的眼睛上。


    “莫急着睁眼,”轻柔温和的女声响起,“你重伤未愈睡了四天,此时突逢光明恐会伤到眼睛。”


    施颂真听出来这是那日在林府见到的女修士——云星华。


    云星华见她没有反抗,继续说道,“如今我们正在回宗门的路上,云舟一日千里,明日我们便能赶到宗门了。”


    “你可还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


    施颂真右手捏住又松开,握住剑刃所造成的见骨伤痕连疤都没留下。


    她又摸了摸胸前,三道剑伤已全部愈合,身上沾满鲜血的衣服也已被换掉,新衣服软和又舒适,林府的一切似乎都远去了。


    她像是突然想起什么,握住云星华盖住她双眼的手,急声问道,“少爷还好吗?”


    云星华沉默一瞬,再开口时语气更加温柔几分,语含安慰道,“前几日张管家将你送到我们所住的客栈,师姐喂你吃了丹药,已经没事了,你不要怕······”


    她一番话避重就轻,施颂真怎会猜不到,面色骤然一白,顿时气血翻涌,猛地推开云星华喷出一口血来。


    “师妹!”


    顾淮在门外听见云星华惊叫,“哐”地一声推开门,满脸关心道,“师妹怎么了?!”


    云星华伸手扶住施颂真,随手掐了净尘诀祛了血迹,又遮住她被光刺得直流泪的双目,急道,“快闭眼。”


    施颂真咽下喉间血腥,轻声问道,“少爷已不在了,是吗?”


    顾淮顿了顿,见云星华不忍心说,便开口回道,“他已魂入归墟了。”


    眼泪霎时汹涌而出。


    她咬着唇,尽量不发出声音,明明伤心到了极点,却哭得极为压抑,让人看着就心疼。


    云星华一句话都没有说,只是将她揽入怀中,轻轻拍着她的后背。


    她感受到施颂真因悲伤而颤抖的身躯,迸发自骨血最深处出的哀恸,仿若无声悲鸣。


    顾淮沉默地站在原地,与满目疼惜的云星华对视,他说不出什么劝慰的话,但总得让施颂真有继续活下去的支撑。


    仇恨就再好不过。


    他沉声道,“施师妹,以你的天赋日后刻苦修炼,五十年内或可筑基,百年金丹也不无可能。那林水御虽是金丹,却是用、用淫邪之术堆起来的,自然比不得你刻苦修得的金丹。”


    顾淮深吸口气缓缓吐出,眼神愈发坚定,“也就是说,你修成金丹之日,便是为他们报仇之时,也能结了此间因果。此后道途坦荡,任你遨游。”


    “但这一切的前提便是,你要好好活着。”


    “无论多么痛苦,只有活着,才能去做你想要做的一切。”


    施颂真身子一动,渐渐止住了哭泣。


    她拉下云星华的手,扯动嘴角想要露出一个感激的微笑,却怎么也笑不出来,只好哑着嗓子道了声感谢。


    施颂真侧首看向顾淮,眼中毫无软弱寻死之意,“多谢仙师宽慰,但仙师应是想错了,我并无寻死之意。”


    施颂真眨了眨眼,浓重的鼻音尚未消退,所言却格外坚韧有力。


    “林水御杀了少爷、绿漪姐姐和许大哥,也想杀了我,只是我运气好才能逃过一劫。”


    “我身上背着三个人的命,无论是为了他们、还是我自己,我都该好好活下去,直到我有了手刃仇敌的能力。”


    “这是我的宿命,”她突然笑了笑,神情平静,眼眸却深邃幽寒,其中浓郁杀气一闪而逝,令人望之胆寒,“总有一日,我要亲手屠了林家,为他们报仇。”


    施颂真看着玄溟神主抬起的手掌,一脸莫名。


    什么意思?


    她沉思片刻,随即灵光一现,也跟着抬起一手来,与少年掌心相对,五指相抵。


    玄溟神主的额角,清晰地抽了抽。


    “你做什么?”


    “嗯?”


    施颂真坦然抬眼,问道,“神主去而复返,递出援手,不是要击掌为盟吗?”


    那双眼睛染了墨线似的妩媚,偏又无比真诚。


    好一个递出援手,好一个击掌为盟。


    装傻充愣恰到好处,倒让人下不了杀手。


    玄溟神主顿感兴致索然,屈指一弹,掌风便将少女纤弱的元神击飞数丈,倒悬在空中。


    施颂真双手环胸,任由自己倒挂金钩。


    正思考如何对付这个阴晴不定的神明,便听那道清朗空灵的声音传来。


    “本座倒想听听看。”


    玄溟神主缓步逼近,审视少女倒悬的瑰丽面容,“你想要什么赐福?”


    他伸出手,试探地去触碰妹妹的脸颊,却被施苏沅一把抓住。熟知兄长脾性的施苏沅毫不犹豫掐住施苏潼手腕,狠狠一拧。施苏潼痛叫一声,这下是彻底清醒了。


    “想知道是不是做梦就拧自己,不要来折腾我。”


    眼看施苏潼醒了,苏沅也松了口气,毫不留情将施苏潼的头扔下去。神思混乱的施苏潼“砰”的一下撞上墙壁,头晕目眩的感觉甚至胜过比被唐拓踢一脚。


    “噗”,一旁有人轻笑出声。苏潼捂着后脑勺,抬头看去,只见屋内除施苏沅之外,竟然还有另外一对陌生青年男女。可他方才震惊于妹妹的出现,竟丝毫没有察觉这二人的气息。


    红衣女子周身被透明结界包裹,含笑打量着地上的施苏潼。白衣青年抬手放在结界上,维持着结界的平衡,看上去似乎不太高兴。


    施苏潼捏紧了拳头:“你们是?”


    “是两位很厉害的前辈,我求他们带我来救你回家。”施苏沅解释,“施前辈是赤霄剑灵,所以能在不惊动湛卢剑灵的同时解开外面的剑阵。”


    唐拓在清凉谷内设下十七剑阵,虽是为施苏潼学习理解湛卢剑法准备,剑意没有催生到极致,但也不容小觑。若是强行破开,必定会惊动离开不久的湛卢剑灵。谢扶舟以天妖结界隔绝了施颂真的气息,避免两位剑灵因相距太近产生感应。


    施颂真不怕唐拓,可剑灵之间无法互相伤害,她也无法奈何湛卢剑。为了少生事端尽快带走施苏潼,施颂真不打算和唐拓起正面冲突。


    苏潼在清凉谷与世隔绝数年,从未听说过世间有什么赤霄剑灵,难免有些疑惑。苏沅也来不及解释:“能走吗?等逃出去我们再——”


    “你们不该进来的。”


    屋外忽然传来一声叹息,屋内四人同时回头。端着水盆的侍女站在门内。她眉眼间蕴着一段哀愁,带着某种易碎的柔弱感。


    “纯一。”施苏潼声音中带着哀求。


    “我虽然不知道你们是怎么进来的,但唐拓不会允许他离开的。”王纯一在架子上放下水盆,“你们也不想面对一位剑灵的愤怒吧。”


    天妖结界中的施颂真皱眉:“瓷器之灵?”


    和施苏潼不同,在场的天妖和剑灵一眼便能看穿眼前侍女的本质。对方看上去生得很好,并不干瘦,带着修行之人的健壮。但她本质却太过荏弱,只是泥塑火烤出来的东西,远比人族易碎。


    是继承亡者外形,承载生者记忆的瓷灵。


    瓷灵王纯一目光落在施颂真脸上,忽然露出微微惊讶的神情。


    “是你。”


    “你不想离开这里?”


    “离开清凉谷有什么用?只要我想活下去,不过是从一个牢笼换到另一个牢笼,有什么区别?”


    王纯一低头笑一笑:“瓷灵的职责是安抚生者,阿拓既然已经不需要我,自然也不必再见。只要是你想要的,我当然不会阻拦你。”


    王纯一不是永生的剑灵,她不是唐拓,还没有活到开始厌弃人间。比起虚无缥缈的自由,她更想要在唐拓进入冥界之前安全地活下去。


    至于唐拓永远不会再回清凉谷……只要这是宿主想要的,王纯一都会全力支持。


    其他的,都不再重要。


    第 75 章   真身(一)


    叶雪衣在浮川弱水外等待。


    她等了许久,从日出等到日落,又从月落等到月出。露水冰凉,打湿了叶雪衣的衣衫,西域的夜晚总是格外酷寒。彻骨寒意侵入修者单薄的身躯,叶雪衣不得不催动灵力运转暖和身体,久而久之竟成了一份负担。


    比起同境界修者,叶雪衣因心脏的脆弱更容易感到疲倦。她待要寻块山石坐下,忽觉胸腔传来剧烈的疼痛!


    “噗通”一声,叶雪衣无力委顿于地。心脏痛得仿佛被硬生生撕裂成两半,少女汗水渗满额头,手指陷进山地。嶙峋石块割伤了手指,鲜血溢出染红地面,但叶雪衣感觉不到痛楚。整个识海被心痛溢满,以至于她无法分出心力感知到手指的创伤。


    叶雪衣少时虽得纯钧剑心,终究是外力所系,并非自己修炼得出,比起凡人的心脏仍是孱弱三分,更禁不起修者的灵力过载。好在当年天山谢扶舟给出了神剑,纯钧和叶雪衣心脏同源,自然会源源不断分出神力维护剑心。


    可如今,纯钧神剑已不在叶雪衣身边。


    久违的心疾阴云重新回到叶雪衣头顶,时隔多年,蓬莱少岛主已忘了如何缓解心痛。挣扎间她想起父亲命人新配的灵药,腾手去乾坤袋却掏了个空。


    叶雪衣这才想起,她此次是怄气逃了父亲的禁足出门,蓬莱药师新配的药物没来得及带走。


    痛楚如潮水,一波更比一波剧烈。叶雪衣不及后悔,哆嗦从怀中摸出常用的止痛药丸。光滑的瓷瓶从汗津津的掌心中滑脱,滚落掉入崖下无边无尽的浮川弱水里。


    叶雪衣眼前一黑。这……


    好吧,随便了,毁灭吧。


    施颂真破罐破摔:“敢问,您是哪位尊神?”


    少年道:“吾乃玄溟神主。”施颂真似乎从来没有过一次,哪怕是一次,被奚长离坚定地选择过。


    即便两人有婚约在身,即便几十年的朝夕相处,奚长离也不曾对她流露过丝毫的偏爱与动心。


    每逢外出任务时遭遇危险,奚长离的剑锋总是第一个护住别人;师弟妹受伤,奚长离不惜亲自舟灵力为其治疗;施颂真数次因经脉逆行而疼得几欲死去,想借他一口纯阳之气缓解痛苦,却还要被他凛然训上一句“不知羞耻”。


    若非施颂真修为不俗,只怕不知死了多少回。


    有时候施颂真也会耍赖,会生气,会揪着奚长离的衣领质问他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主动提亲的是他,冷冰冰不理人的也是他,怎么好赖都让他一个人占全了?


    可不管她如何闹,奚长离始终只是神情淡淡,好似没有什么东西能在他眼底掀起半分波澜,不修无情道,却胜似无情道。


    施颂真曾为他这种处变不惊的冰雪之姿痴迷,如今冻久了,方知心伤。


    可只要奚长离主动与她说上一句话,她便忘了该如何生气,一颗心总不受控制地朝他飞去,如入漩涡,自甘沉沦。


    入昆仑多年之后,施颂真偶然间听一个看不惯她出身的内门弟子说漏嘴,才明白奚长离当初决定和六欲仙都结亲,是奉师命不得已而为之。


    他并不喜欢施颂真,只是师尊让他如此,他便如此。


    但那又如何?


    施颂真逢人自带三分笑颜,好似万事不挂心,素来不是自怨自艾的性子。


    昆仑仙宗的人瞧不上她,她便在宗门比试中将他们一个一个打趴下;奚长离不开窍,她便磨到这块寒冰融化为止……


    直到此刻,她眼睁睁看着奚长离再一次舍弃了她,将她抛弃于魔物的杀阵中。


    她方知自己错得离谱。


    一甲子的陪伴,北境孤身浴血的四十个昼夜,都成了天大的笑话。


    玄溟神主……“扑哧——”


    长剑再次穿透了林墨芝的身体。


    而他所持利剑则被轻巧避开,没能伤到林水御分毫。


    林水御拔出长剑,鲜血瞬间自胸膛处喷涌而出。


    他甩去刃上血迹,嫌恶地踹开林墨芝,怒道,“你竟敢弑父?!”


    林墨芝仰躺于地,鲜血不断从口中呛咳而出,与干涸的血泪混合在一处糊了满面,几乎看不清神情。


    身体愈发冷了,他已经感受不到四肢的存在,仅有飘忽的意识还在强撑着。


    早已视线模糊的眼前闪过无数画面——


    “阿芝,来娘这里,让娘抱抱。”


    “儿子,过来,让爹亲一个。”


    “阿芝,你娘她疯了,小心伤到你。”


    “阿芝,这是司姨,将来会是你的新娘亲,喜欢吗?”


    “失去灵根的滋味好受吗?从今日起,你就是一个废人了!”


    “阿芝,若你愿意每月提供心头血,我便让你每年春节时去见你娘亲。”


    “我这个儿子,听话又好用,也算我这么多年没白生养他。”


    “大哥哥,你的眼睛会好吗?”


    “少爷,你悄悄告诉我愿望,我帮你写吧。”


    昭昭云端月,此意颂昭昭。


    他已经浑浊的眼睛环视四周,最终落在冷眼旁观的施颂真身上。


    她眉尾处那道曾经鲜血淋漓的伤疤,如今已浅淡得几乎看不见,那个会喊他“少爷”的天真小姑娘似乎也随着那道疤痕,再也寻不见踪影。


    但看着这张曾被他一遍遍在心中摹画的脸,他竟提不起一丝恨意。


    恍惚间他觉得,这些都不过是他的一场梦罢了。


    只要闭上眼再睁开,就能再见到娘亲、阿真、绿漪和许昌了·······


    林墨芝断了生息的瞬间,距飞真城万里之隔的玄霄宗沉流峰内,闭关许久的剑尊睁开了眼睛。


    施颂真搜寻记忆,据三界典籍记载,九天之上好像是有这么一位真神。


    “传闻中玄溟神主飞升已逾千年,身高二丈,黑面短须。而且……”


    而且那是位得道的真神,额间神纹应是金色,而非红色才对。


    怎么看,都和眼前这位不太像?


    少年飘然落地,靴尖在黑水镜面上荡开一圈涟漪,姿态闲散道:“他是本座飞升后打败的第一神,所以本座夺了他的尊号,抢了他的洞府。本尊便是新的玄溟神主。”


    施颂真瞠目结舌,生平第一次听人将“抢”和“夺”说得如此轻描淡写却又正义凛然。


    神明的竞争这般激烈的吗?


    才出狼窝,又入虎穴,自己这点破损的元神落在此人手中,只怕凶多吉少。


    不太妙啊!


    玄溟神主饶有兴致地欣赏小东西的心绪起伏,对她的反应颇为满意。


    片刻,他睨向施颂真的灵台处。


    灵器但凡认主,便会与主人的元神融合在一起。即便主人躯壳死去,只要其神魂不灭,灵器亦不会消亡。


    少年神明兴致来焉,在施颂真的元神中挑挑拣拣,毫不留情地将她的底细抖了个干净。


    “能让天机卷认主,想来不是个没本事的,怎么死得这么窝囊?”


    施颂真心口一痛,好似中了一箭。


    察觉到什么,少年目光微凝,抬指一勾。


    施颂真来不及阻止,一颗金色的蝉蜕从她灵台飞出,轻飘飘落在他冷玉般的指间。


    玄溟神主懒洋洋捏着那颗物件端详片刻,得出结论:“金蝉印,传闻中能起死回生的灵药,世间罕见。只留下一枚空壳,你使用过它了?怎还会死?”


    “我以为你不会来这里了。”


    唐拓站在谷外,身后是湛卢十七剑阵。失去湛卢剑的辛世恭,无法解开剑阵进入其中。


    数日前,湛卢剑灵回了一趟天衍宗探望辛世恭,和剑主就湛卢剑的归属再次起了争执。辛世恭指责唐拓擅自带走神剑,以致他这个湛卢剑主有名无实,比起昔日的纯钧剑主叶雪衣犹有不如。而唐拓却觉得以辛世恭如今的修为,他并不需要湛卢神剑防身,施苏潼要继承湛卢剑,自然是越早熟悉越好。


    争执以唐拓的绝对优势告终,二人不欢而散。


    “只是想再来看一眼,你选中的那个孩子。”辛世恭温和地笑,“上次走得匆忙,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能和他培养一点感情,未来好将他挽留在天衍宗。你知道的,天衍宗不能失去湛卢剑,不管剑灵是谁。”


    “要成为神剑剑灵,这孩子目前还远不够格。比起上一位先天剑骨,他还是软弱了些。”唐拓说,“他今天的日课还没完成,你进去也只会打扰他,浪费我的时间。”


    “你也不要太着急了。”辛世恭劝说,“芙蓉剑十六化神,如此天赋,转化成剑灵尚且需要二十八年。何况这孩子?”


    “不是二十八年。”


    突兀的一句话。辛世恭露出惊讶的表情。


    “逆转因果,只需要进入鬼道之门的那一瞬间。”唐拓说,“只是我的那位兄弟动摇了,所以放任那位先天剑骨多活了十几年。”


    湛卢剑灵脸上有阴影流淌过去:“早知道他会动摇,我又何必虚耗这许多时间找下一个?”


    自王淳意去世之后,唐拓活在世间的每分每秒,无时无刻不被记忆束缚折磨着。永生对他来说不是上天的恩赐,而是一座永远无法逃脱的牢笼。


    辛世恭看出唐拓心情不好:“我许久不来西域,不如一起出去散散心?也省得你为那不成器的徒弟费心劳神了。”


    唐拓探究地看他一眼,没有拒绝。


    “真正的纯钧在哪里?这里又是什么地方?我真的只有十七岁吗?”


    施颂真眨一下眼,瞳孔短暂变成燃烧的红色,很快又褪回温吞的棕褐。


    “逢春你,其实知道这里是幻境吧?”


    “难道说,你想把我永远困在这里吗?”


    话犹未了,一道金红闪电自北向南横劈过天际。新生的春雷如车轮,轰隆隆自天山上方滚过。


    第 76 章   真身(二)


    原本应该被迷惑的对象道破真伪,浮川弱水幻境就此停滞。给其他客人送餐的店小二举着托盘穿梭在大堂中,谈兴正浓的客人举箸欲食,窗外白鸟探头探脑,琢磨着能不能从客栈大堂里偷一只馄饨吃。所有人的动作僵硬地停在某个时刻,仿佛一场被迫中止的折子戏。


    喧嚣人声一瞬远去,只剩风雪刮过天山岩隙的啸声。


    注视眼前仍在微笑的孟逢春,施颂真忽然浑身发冷。


    自幼被纯钧剑灵教养长大,在卓尔沁草原与世隔绝修行了十年,某种程度上施颂真曾熟悉剑灵远胜人类本身。第一次以质疑的态度迎上兄长的目光,施颂真蓦然惊觉,逢春他终究不是人啊。


    失去十七岁后的记忆,谢扶舟在施颂真心里的分量远逊孟逢春。在和兄长对峙前,施颂真犹豫了很久,想过许多兄长不同应对的可能,但没有一种是眼前的孟逢春。即便被她撕破和睦的假象,纯钧剑灵的神色也未有半分动摇,依旧在微笑。纯白整齐的睫毛垂落,覆住青年非人的银白眼眸,温和而冷漠。


    “……”


    施颂真有些难以启齿。


    三年前昆仑天柱出现裂缝,整个逍遥境都为之地动,奚长离补阵失败,被卷入裂缝中九死一生。施颂真得知消息后也纵身飞入裂缝,寻到奚长离时他已没了气息,连元神也微弱得几乎感应不到存在。


    为了救他,施颂真毫不迟疑献出自己的金蝉印,以灵力强行催动其孵化破茧,这才将奚长离从鬼门关给拉了回来。


    之后二人合力修补了裂缝,奚长离因此一战成名,成了仙门中人人敬仰的英雄,一呼百应。人们似乎忘了,那日同奚长离一同破劫而出的,还有一个精疲力竭的仙都少主施颂真。


    奚长离失去了昏迷期间的记忆,他并不知自己因何脱险,施颂真也没有再提。


    她并非挟恩图报之人,以奚长离那个古板高冷的性子,若得知真相,只怕是宁可将性命还予她也不愿欠她一分人情。左右金蝉印已给他使用,何必平添波澜,浪费一番心血?


    何况那时奚长离风头正盛,若施颂真毁了众人崇拜的高山之雪、仙门英雄形象,是只怕会被犯众怒,一人一口唾沫将她淹死。


    那时候少年意气,自诩潇洒,哪想到自己有一日也会落得个黔驴技穷,狼狈身死的下场。


    这番心事自然瞒不过神明的眼睛。


    玄溟神主将金蝉印的始末读了个大概,略显嫌恶地屈指,将指尖的蝉蜕弹飞,问道:“你是散财童子吗,还是那男人前生拯救了苍生?”


    施颂真胸口再次一痛,幽幽反问:“神明说话都这样一针见血吗?”


    玄溟神主微眯眼眸,那样子看起来像是在笑。


    “或许吧。对不自量力的蝼蚁说话,就要有对蝼蚁说话的态度,谁知道呢?”


    “?”


    说好的神明多慈悲呢?


    施颂真也不生气,莞尔道:“别忘了,您老人家是我这区区小蝼蚁召唤出来的。你还欠我一样赐福。”


    玄溟神主敛了笑意,目光沉寂。


    仅是眼神的变化,便险些压得施颂真魂飞魄散。


    但她不能退缩。


    “你从九天而来,便不可能是下界的堕神,而你额间的神纹偏偏是红色,那便只有一个可能——你这尊神明,还未得到天道的认可。”


    施颂真强忍住想要退缩的战栗,抛出自己的筹码,“我猜,玄溟神主应该很缺功德吧?”


    “你在威胁本座?”


    玄溟神主半眯眼眸,神情看不出喜怒,周遭空气却宛若凝冰。


    “不敢,是合作。”


    施颂真不想惹怒神明,抢先一步解释,“我的身上,似乎有诅咒。”


    周遭威压果然稍稍收敛。


    眨眼间,少年已倏地出现在她面前。如此近的距离,他露在面甲外的眉目更显惊心动魄的俊美。


    若非此刻是元神状态,施颂真恐怕已乱了心跳。


    少年盯着她的心口看了片刻,隔空抬掌,随即有所感应般眸色微变,收回五指。


    眼底的波澜一划而过,下一刻,少年神明的身影在一丈开外的身后出现,问她:“本座若不愿呢?”


    施颂真转身直面他,答道:“天道不认,神主或升不了正统神明。”


    少年却哈地大笑起来:“正不正统,与本座何干?你该不会以为,本座飞升九天,只是为了获得天道的认可?”


    难道不是吗?


    玄冥神主却不再多说,只懒洋洋道:“本座现身时,已替你灭了魔族,出了恶气。你的威胁,对无座无用。”


    “召神要定言灵契约,我并未开口求你,是神主自己主动灭魔,便不算赐福。”


    “本座可以杀了你。”


    “神明当然不能无故杀人。何况我的神魂破损至此,即便神主不出手我也会自行消亡。早死晚死都得死,这个威胁,对我同样无用。”


    “……”“少爷!”


    施颂真眼尖,自人群中一眼看见柳树下身着玉白衣衫的男子,拉着绿漪跑上前,笑着将手中的果子递出去,“少爷尝尝,这个可甜了。”


    林墨芝笑着接过,即便白纱覆眼,也能感受到其中的温润神色,还不忘叮嘱,“阿真慢点,莫要撞到人。”


    绿漪拍了拍身后的许昌,“主子放心,有我和许昌在,没人敢欺负阿真。”


    “怎么,”林墨芝眉头微蹩,“真的撞到人了?”


    施颂真连忙解释,“无事的,我已经道过歉了,他们没有为难我们。”


    林墨芝闻言,还是不放心道,“你初次出府,又遇上荷灯节这等盛事,一会儿过清泓桥时切记跟紧我,实在不行便拉住我的衣袖,莫要被人群冲散了。”


    “我晓得啦。”施颂真乖乖点头。


    绿漪笑着挽住她,“主子放心,我一定看牢她。”


    “好,”林墨芝转头,问站在身侧帮他隔开人流的许昌,“放荷灯的时辰快到了,咱们先走,一会儿人会更多。”


    “是。”


    许昌转身扶着林墨芝先行,施颂真和绿漪跟在他们身后,有许昌在前面挡着,恰好帮他们挡开了人流,倒没有方才挤闹了。


    施颂真到人界之后就在逃荒途中,之后进了林府连松鹤院都甚少出去,更不要说出门逛逛飞真城了。


    她方才在长街挑了一应吃食,这会儿靠近清泓桥,又见两岸尽是叫卖各种荷灯的摊贩,他们将荷灯高高挂起,浮光跃金,如梦似幻。


    “绿漪姐姐,”她疑惑道,“为何要在夏至之日放河灯啊?”


    绿漪想了半天,也说不出个所以然,索性道,“哪有那么多为什么,想放就放咯!”


    “飞真城地处极寒之地,夏日短而温暖,故而城中百姓为了怀念夏季的温暖,便会在荷灯上写下自己的愿望,于濯月河旁放入水中,颂托对来年夏日的期盼,久而久之,便形成了如今的荷灯节。”


    林墨芝回头解释,末了转向绿漪,“平日让你多读些书,偏说书上的字像小蝌蚪,看得你只想睡觉,如今说出上来了吧。”


    “主子,您怎么揭人短啊!”


    绿漪放开挽着施颂真的手,抬手拍了前面的许昌,“要笑就笑,别别扭扭的做什么!”


    施颂真见他们四人没有一个拎着荷灯的,疑惑道,“你们不放荷灯吗?”


    虽身处人群,她却察觉气氛突然沉寂下来。


    绿漪连忙扯起一个笑,拉着施颂真向旁边的摊贩走去,“放,咱们去挑一个。”


    许昌护着林墨芝停在一处人少些的地方,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施颂真的笑容上。


    “阿真,”林墨芝今日蒙着眼,只能问许昌,话一出口却顿了顿,“她笑得开心吗?”


    “开心。”


    “开心便好······”


    林墨芝轻轻叹了口气,林家有太多肮脏事,他深陷其中无法逃脱,要眼睁睁地看着自身不断沉沦,痛苦万分。


    许昌生下来就被父母抛弃,是师父将他养大,后来师父与人斗法身死,自此孑然一身,因为救命之恩便忠心于他。


    绿漪幼时家中遭了天灾,只有她和尚在襁褓中的妹妹活了下来,本以为有人相依为命,婴孩脆弱,最终因一场高热没能活下来。


    阿真不懂,他们都是对来年没有期盼的人,放河灯又有什么可写的?


    不如不放。


    没有期待,才能继续苟延残喘地活下去。


    而一旦有了在意之事,恐怕也活不长了。


    赤霄剑灵杀死南国国主的消息传遍五境四海,自此施颂真和谢扶舟一起销声匿迹,谁也不知道他们去了哪里。坊间多半倾向同情叶雪衣的不幸遭遇,痛斥九尾天狐的薄幸无情。


    蓬莱岛主叶全非松了口气,暂时结束了女儿叶雪衣的禁闭,把她从院子里放出来,许她在岛上散散心,但不允许她擅自出岛去。只是叶雪衣向来任性,从前她能做出劈开父亲的封印独自跑出去找谢扶舟的事,如今她也一样会做。


    等叶全非发现外界有许多人想要潜入蓬莱岛刺杀叶雪衣,急要重新将女儿关禁闭保护起来时,却发现叶雪衣不知何时已经混入了出外历练的弟子群中,从蓬莱岛逃之夭夭了。


    蓬莱少岛主的剑心并非靠自己修炼而成,这十多年来依旧需要纯钧神力维持保护。叶雪衣天赋不算低,但要靠自己修炼出一颗完整的通明剑心,还是太勉强了。


    如今坊间传闻施颂真已成神剑剑灵,按理说已经不再需要纯钧。叶雪衣此次出门,不仅是为了寻找谢扶舟索要一个关于婚约的答案,更是为了询问纯钧神剑的去向。


    只是叶雪衣在家中禁足多日,如何能知道有人在南国龙渊发布红榜悬赏她一条命?她去北境寻找天山之主,谢扶舟不在。只有纯钧剑阵在寒风中呼啸,不知疲倦地守着天山秘境,等待主人归来。


    未曾学过芙蓉九剑,如今又失了纯钧,叶雪衣无法强行破开施颂真当年设下的十三剑阵。不得已,她离开天山一路南下,打听关于谢扶舟的消息,不日进入中州地界。眼看将要入夜,毫无线索的叶雪衣在路边随便挑了家客栈住下。


    “仙长想要吃点什么?”


    “来碗燕皮云吞,不要小葱。”叶雪衣从竹筒里取一双干净筷子,“要快。”


    屋外飘起蒙蒙细雨,街边摆摊的小商贩急忙站起身收拾货物,给铺子盖上油布。没带伞的百姓就近躲入客栈檐下避雨,也有些人不好意思占了人家做生意的地,进屋点碗面吃,算是照顾掌柜生意。小二低声请窗边的客人让一下,好让他将大堂的窗关上。斗笠青年抬手,替他将木窗合上,隔绝了外界的寒风。


    青红剑光自施颂真指尖浮现。她手中已经没有剑,她本身就是一把剑。从前施颂真被孟逢春保护得无微不至,年幼的神剑剑主只需要站在剑灵身后,神剑自会为她挡去世间一切风雨。那时候不甘心总是被挡在身后的施颂真只能闷头修行,幻想自己未来一天变得很强,强到足够将逢春保护在自己的羽翼之下。


    如今她终于出师自创出属于自己的唯一一剑,剑锋所指却是曾经发誓未来要保护的人。施颂真嘴角溢出血丝,泪水无声无息地落下来。


    “逢春,”她轻声问,“为什么是你?”


    赤霄剑气如同浩荡江流,霎时扭曲了空间。毒蛇般的青红剑气一吐即收,山岳震荡,天地破碎。浮川幻境终于再也无法经受神力的破坏,开始大片大片地崩裂。


    孟逢春低头,只见胸前血丝飞溅,如同一朵破碎的红莲。


    第 77 章   真身(三)


    神剑剑灵常以人形出现,世人在觊觎神剑力量的同时往往误以为他们也有人族的喜怒哀乐。但不是这样的。和同时具有灵魂与肉身的人族不同,神剑剑灵只有灵体。灵体经历神剑山业火经年累月的煅烧后实体化,真正的神剑自此诞生于世。他们被赋予守护人间职责的同时又蔑视人类,极少有神剑能够正视人这一弱小却束缚了他们永生永世的种族。


    当孟逢春还是一缕被束缚在神剑山的灵体时,他不知道痛楚是什么。当孟逢春成就剑灵之体离开神剑山后,无人能够伤到他毫分,痛楚也就无从谈起。


    但他如今已不是真正的神剑,得到人族躯体后,不死之身的因果也消失无踪。芙蓉九剑轻易贯穿了孟逢春的胸膛,他也没有躲。鲜血飞溅,染红了孟逢春怀中的天山雪莲。


    尖叫声刺破满堂寂静,在檐下避雨的客人连滚带爬逃进春雨中。幸存的刺客一击不成,急要后退,斗笠青年却没给他们这个机会。一声凄厉剑鸣,叶雪衣只觉眼前光影变幻,再睁眼时,其余刺客目光呆滞,已经站在原地不动了。


    “我的面还没好么?”斗笠青年转向店小二。


    先前店小二身处纷乱正中,如今吓得屁滚尿流,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叶雪衣的燕皮云吞被他失手打翻在地,眼看是不能吃了。


    “我见过你,”叶雪衣出声,“尊驾莫非是当年为我稳定剑心的那位大夫?”


    斗笠青年目光从叶雪衣脸上滑过,微一颔首。叶雪衣放心了些,拱手道谢:“多谢阁下出手相——”


    话音未落,叶雪衣手肘无意撞到一旁凝滞的刺客。只听“噗”一声,对方的身体骤然破碎开来,坍塌成一堆齐整利落的肉片。


    血肉飞溅!少年收敛玩味,总算开始认真打量这个看似柔弱的少女。


    “你倒不笨。”


    “说出来神主可能不信,没有男人影响时,我可是很聪明的。”


    施颂真厚着脸皮回答。


    一场无形的拉锯,少年居高临下,似乎在考虑该如何处置她。


    施颂真看着他微挑的左侧眉峰,没由来一怔。


    她隐约记得,曾有个面目模糊的少年在思考时也喜欢这样撑着下颌,挑起一侧眉峰。


    不知道这玄溟神主未飞升前,是谁家的少年?


    他自己应该也想不起来了吧?据说修仙之人舟劫前要斩尽尘缘,飞升成神后,会忘记凡人时的所有记忆。


    施颂真忍不住去看他的眼睛,一时思绪飘飞。


    她显然忘了,在神明的识海中,胡思乱想是一件危险的事。


    玄溟神主冷然一笑,抬指一点,施颂真的元神便如泰山压顶般跪伏在地,动弹不得。


    再抬眼间,识海中已没了少年的踪影。林水御立在飞仙阁前,见三人在店家的带领下登临,连忙携林夫人与四位子女迎了上去。


    “三位道友,好久不见。”


    来人抬眼,一同行礼,“见过林伯父、林伯母。”


    其中一位沉稳些的收手笑道,“林伯父客气了,我等只是晚辈,不敢同称道友,伯父唤我等名字便好。”


    “好好好!”


    白云深的客气让林水御分外受用,他大笑几声,“那我便不客气了。云深、朝英、孟頫,三位里面请。”


    修者宴客,多食灵茶灵菜,期间说笑聊天多为论道,亦或剑术阵法、丹方法器等,林水御却左扯一句右扯一句,嘴里说的是修炼之道,实则顾左右而言他,所言皆是暗示三人道途漫漫,应当趁早寻个道侣,携手度过漫长枯燥的岁月。


    三人皆出身于修真世家,一听他的话,再看看这桌上坐的三位姑娘和无所聊赖的林家二少爷,还有什么不明白的,顿时无心再留。


    只是面上功夫还做得足,对林水御的一番暗示照单全收,嘴里“嗯嗯”地应着,瞧着像是答应了日后与林家姑娘们多往来,实则什么都没许诺。


    林水御不好直说,再加上白云深耐着性子周旋,偶尔捧两句“林世伯”,将他哄得飘飘然,这才一时没察觉,林夫人又不好插嘴,便只能听着他们敷衍应付。


    白云深和孟頫毕竟年长,对这些场面见得多,也忍得住你来我回地说“废话”,白朝英却越听越烦。


    他在家里是最小的,又从小测出天极风灵根,被家中长辈骄纵着长大,脾气性子可不如白云深沉稳。


    “哥,听说飞真城的荷灯节很有趣,我们也去放河灯吧!”


    他腾地站起身,飞速说完话就离开了,白云深急忙喊了一声,他头都没回就不见了人影,弄得众人颇为尴尬。


    还是林夫人反应过来,推了把林水御,应和道,“夫君,让年轻人们一同去玩儿吧。墨玉,带着三位公子好好逛逛,照顾好弟弟妹妹们。”


    “是,母亲。”


    林墨玉笑意盈盈,柔声道,“二位公子、弟弟妹妹们,我们走吧。”


    白云深急着去追白朝英,见林夫人给了台阶下,与孟頫连忙起身告辞,快步离开追人去了,林墨玉匆忙跟上,谁知还没出玉京楼便不见了人影。


    “我说二姐,咱还追吗?”


    林墨竹吊儿郎当靠在柱子上,眼睛却直往街上走过的女子们身上看,若见着容貌气度好的,眼珠子都瞪得快从眼眶里掉出来了,活脱脱一副色胚模样。


    “收起你那下流胚子样,这几年在书院里学了都些什么,”林墨玉嫌恶地瞪他一眼,冷冷骂道,“再随意乱看我就把你眼珠子抠出来喂狗,省得让人瞧见恶心。”


    林墨竹才不怕她,翻了个白眼,撇嘴道,“你少管我,还是快追你那云深哥哥去吧!”


    林墨玉难得吃瘪,偏又不能真对林墨竹动手,瞥了眼林墨梅憋笑的模样,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几步越过她,反抽了旁边一言未发的林墨兰一巴掌。


    “不过是个地级灵根的贱人,连你也敢笑我!”


    林墨兰跌倒在地,早已习惯了林墨玉这般行为,连反抗都不敢,她垂着头一声不吭,只有地上几滴泪痕能看出她在哭,却连擦都不敢擦,声如蚊呐不停解释,“姐姐我没有,我真的没有······”


    林墨玉掏出绣帕擦了擦手,随后扔到林墨兰面前,捋了捋鬓边发丝,“给我洗干净,明日送到我房里来。”


    “是。”她连忙拾起面前的绣帕,喏喏应下。


    林墨玉不屑一笑,“我去找找他们,你们爱干什么干什么去,亥时半再回府,父亲母亲若问起来,便说我们与三位公子相谈甚欢。”


    她顿了顿,声音一沉,扫过三人面庞,语含警告,“若谁敢不听,我便让他好看,听懂了吗?”


    “知道了,你赶紧去吧,真烦。”


    “听懂了听懂了。”


    “是。”


    待她走后,林墨竹一眨眼就不见了踪影,城中最大的花楼就在隔壁街,想也知道他去了哪里。


    林墨梅俯身扶起林墨兰,放软语气哄了两句,还拿出帕子帮她擦干净眼泪,笑道,“好了别哭啦,咱们也去摊贩处买盏河灯吧,等到时辰了咱们也去放。”


    “好,”林墨兰红着眼睛点了点头,看向她是眼中满是感激,“三姐,你喜欢什么样的?我给你买。”


    林墨梅一边同林墨兰说话,一边抬眼望向林墨玉捏着寻人术而去的背影,眼神嘲弄,却未料到没有遵守约定归家的人,会是林墨玉。


    泰山压顶的压迫感瞬间消失,施颂真跌坐在黑水镜面上,得以大口喘息。


    后厨帮工听到动静,掀开帘子走出来,被满墙血腥惊到作声不能。斗笠青年皱眉,伸手在桌上放些灵石:“这些是赔偿,你们自己收拾干净。”


    他走到客栈门口,眼看将要离去,忽又回头,侧脸漠然:“不跟上来?”


    叶雪衣一愣,旋即回神,急忙追上去。斗笠青年一袭霜雪旧衣,在空中漫卷如云。


    “不知尊驾名讳,如何称呼?”叶雪衣亦步亦趋。


    青年没有回答:“叶全非怎么肯放你出来?他不知道如今五境四海全是追杀你的人?”


    “追杀,我?” 叶雪衣指着自己,“为什么?”


    斗笠青年终于多看她一眼:“你不知道?那你还敢一个人跑出来?”


    明明是质问的话,青年男子却说得甚是漫不经心,话里犹带笑意。叶雪衣跟着他走出一段路,忽然有几分泄气。


    “我想去找谢扶舟……还有纯钧剑。我想要一个答案。”


    从小高傲的天之骄子蓬莱少岛主,如今离了神剑纯钧,乍然觉出自己的渺小无力。叶雪衣修为不算深厚,只是从前仗着有神剑在手,向来横行无忌。如果神剑还在她手,叶雪衣本无需畏惧客栈的那些刺客。


    前提是,她还能拿得回纯钧。


    虽然叶全非极力否认施颂真的身份,但叶雪衣不是傻子。那一日谢扶舟随施颂真在婚宴上离去,已经能说明很多问题。叶雪衣想,如果对方当真是故去十五年的芙蓉剑,她又有什么理由、什么立场向施颂真索回纯钧,索回谢扶舟?


    “你要去找谢扶舟?”青年语中笑意淡去,“巧了,我知道他如今在哪里,可以带你去找他。”


    叶雪衣猛然抬头:“真的?”


    “不过你得随我见一个人。”斗笠青年注视远处群山,“如果顺利的话,你不仅能得到你想要的答案,还能长长久久地和你爱的人在一起,永远不会分开。”


    我们会重新在一起,永远不分离。


    “我可以帮你出去,”穆元青早有预料,“但我有条件,你必须帮我杀一个人。”


    “杀了逢春?”施颂真冷笑一声,“我早说过,绝无可能。”


    纯钧剑灵或许做了什么对不起她的事,但那是她和逢春的事。即便施颂真有朝一日想要杀了兄长,也必然是出于本心,而非为了和别人的交易。


    金光难得哈哈大笑,笑声里满是大仇得报的得意畅快。


    “不,我要你杀的人,是你自己!”


    施颂真愣住。穆元青语调柔和,却憋不住心中狂喜,语声尖哑如毒蛇嘶嘶:“帮你出去的条件只有一个。解决完你和孟逢春的那些恩恩怨怨后,我要你死。”


    第 78 章   真身(四)


    “或许你已经不记得了。我之所以能出现在你的识海里,是因为我和你结下了契约。”金光在空中转一圈,“我已经死了许多年,如今剩下的意识不过是一抹灵魂印记。你在神剑山底和金合欢树结下死契,自此你我二人因果交缠,只有你死,我才能彻底得到解脱。”


    “我不明白,”施颂真荒谬到几乎失笑,“你愿意帮我出去,可又希望我死?”


    “准确地说,我希望你能死在孟逢春面前,这样我在消失前至少能欣赏一下他痛苦的样子。”


    “你觉得他会为我的死亡痛苦?”施颂真匪夷所思。


    瓷灵纯一记得施颂真的脸。


    瓷灵诞生于泥土和火焰之中,背负生者的记忆和期盼,以死者的面貌出现。它们是用来安慰生者的工艺品,完全由倾注了记忆和感情的生者操纵,宿主死亡后自会灰飞烟灭。


    湛卢剑主王淳意当年死得惨烈,魂魄被鬼修四分五裂,未能完全进入下界。湛卢剑灵唐拓收集了所有剑主残留在世间的“念”,将其灌注进入南国瓷器之中,妄想以此复活爱人,却始终未能成功。


    从瓷器中觉醒的灵物有着和王淳意一模一样的面容,却不是他想要的那个人。


    王纯一自此陪伴在唐拓身边,看着他送走了数代湛卢剑主,也看着他因为无法进入冥界和爱人重聚日夜痛苦。这个世界上,王纯一是最了解湛卢剑灵的人,却无法治愈唐拓的伤口。


    神剑剑灵是不老不死的,他们会在人间长久驻足,无法去往冥界,而这恰恰是唐拓痛苦的根源。


    世上只有一个人能将湛卢剑灵从绝望的泥潭中拯救出来,而那个人恰恰长了一张和眼前女子一模一样的脸。


    “是你?”瓷灵纯一惊讶,“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你认识我?”施颂真意识到问题所在,“我们什么时候见过?”


    王纯一凝神再看,这次终于分辨出二人的不同。眼前被结界包裹的少女眼眸不是烟灰色,而是火焰燃烧的赤红。她看上去只有十五六岁,不是纯一当年见到的那个“她”。


    “你是他的后人?”瓷灵迟疑,“还是……”


    “你在哪里见过我?”施颂真往前迈一步,“你见过的那个‘我’,如今又在何处?”


    纯一瞳孔微震:“你是施颂真?”“哥,他林家算什么东西,竟妄图高攀?”


    白云深低声训斥,“朝英,嘴下留情。”


    白朝英瞪大了眼睛,“哥,你不会真看上那个什么玉了吧?那女人一看就心思不正,我不同意!”


    白云深瞥了眼身后,摇了摇头,“此次出来只为游历,十日后你我便要入玄霄宗,此后只求大道,儿女私情并不在我考虑之内。”


    白朝英满意点头,随即嬉皮笑脸地凑到他跟前,“哥,道途漫漫,你真不准备找个道侣什么的?”


    白云深神情无奈,懒得同弟弟纠缠,孟頫借机调侃他,“怎么,你想找哪个?薛家的三小姐,还是徐家的四小姐,亦或是刚才那位小姑娘?”


    哪知他脸上突现一片红霞,不知是气得还是羞得,嚷嚷着要把孟頫打得亲娘都不认识。


    “你们俩慢点,小心再撞到人!”白云深挤开人群追了上去。


    他们身后柳树边,露出的大红裙摆一荡,原本隐息藏在此处之人顷刻间不见了踪影。


    那边绿漪拉着施颂真到摊贩前,挑挑拣拣拎起一个,“阿真,这盏怎么样?”


    施颂真看了看眼前的,又看了看其他的,没忍住实话实说,“我觉得,它们都长得差不多。”


    “怎么会差不多呢!”绿漪无奈,“我拿的是千瓣莲,其他还有碗莲、翠盖华章······”


    施颂真被她念叨地头晕,随意拎起三盏,又指了指绿漪手中那盏,“要这四个就行!老板,结账。”


    绿漪一怔,“你买这么多做什么?”


    “放啊,”施颂真付过钱,拉着绿漪向林墨芝和许昌走去,“我一个人放多孤单,大家要一起放才热闹。”


    绿漪轻晃手里的千瓣莲灯,撇了撇嘴,眨眨眼将泪花压下去,嘟囔道,“小丫头片子还挺会说话。”


    林墨芝怀里被塞了一盏灯时,和绿漪、许昌一样,也是有些无措的。


    施颂真笑着凑近,“少爷,你悄悄告诉我愿望,我帮你写吧。”


    他抱着荷灯的手指紧了紧,“好。”


    灯火映照下月白锦衣光华流转,愈发显得他容颜俊美,如空中皎月。


    灯下看美人,诚不欺我也。


    施颂真无端蹦出这个想法,轻轻一笑,接过他手中荷灯,便听他凑近她的耳边,音色不似往常,带有几分紧张的喑哑。


    “你便写,‘昭昭云端月,此意颂昭昭’。”


    施颂真眨了眨眼,“少爷,这是什么意思?”


    林墨芝尚未教她诗词,她应当是没听过这句的,自然不解其意。


    “是美好的祝愿。”他笑了笑,并没有过多解释。


    只一句,瓷灵便判断出眼前女子不是旁人,恰恰正是十五年前被置换因果的芙蓉剑本尊。既已被置换因果,眼前女子便不再是能被神剑伤害的人族修士,而是能与唐拓平起平坐的存在。即便唐拓此刻折返,也未必能拦得住对方带走施苏潼。


    “苏潼是湛卢剑灵选定的继承人,”瓷灵说,“无论你是人是鬼,都不能带走他。”


    “施苏潼是我侄子,我想带他走就带他走,谁都拦不住我,唐拓也不行。”


    不知道自己哪来姑姑的苏潼满眼迷茫,张嘴欲问,被妹妹苏沅制止。施颂真笑一下,眼底殊无笑意:“现在回答我的问题。你在哪里见过另一个‘我’?他是谁?”


    “你如果当真觉得阿拓拦不住你,又何必选在他离开的时候进入清凉谷?”说到这里,瓷灵纯一顿悟,“辛世恭是和你们一伙儿的!他想要你们带走苏潼,好让阿拓别无选择,只能让他成为下一代湛卢剑灵!”


    施颂真没有立即回答。她确实无需畏惧湛卢剑灵,只是此处有施苏潼兄妹二人。若是一言不合打起来,难保唐拓不会对两个孩子下手。


    置换因果需要其中一人踏入鬼道,施颂真不会天真地以为身为湛卢剑灵的唐拓能走进那道门。如果她将唐拓逼得太紧,唐拓一定会提前动手杀了施苏潼。


    “你带他们两个先走,我留下来等唐拓。”施颂真抬头看向谢扶舟,“区区一介瓷灵,知道的东西也不多,不如我留下来问唐拓本人。他一定见过另一个我。”


    “你们不能带走苏潼。”王纯一断然,“你们若是敢带施苏潼离开清凉谷,我会立刻自尽。”


    “你不会觉得自尽就能阻止我们吧?”从头至尾阴沉着一张脸的九尾天狐冷笑一声。


    “当然不会。”王纯一将手放在心脏处,“但我是唐拓用记忆和泥土制造出来的瓷灵,这里存放着我们的契约,维系着我和阿拓的因果。一旦我死去,阿拓必然会察觉到我的死亡,知道清凉谷出了事。”


    渡劫期神剑跨越千山万水也不过短短一瞬,在施苏潼踏出清凉谷之前,唐拓便能立即赶回这里,不会有片刻拖延。


    施颂真皱眉:“你似乎很不把你的命当回事。”


    “作为瓷灵,为了主人的愿望赴汤蹈火是我们的职责。”王纯一放下手,“阿拓一心求死,他心愿得偿的那天,就是我的死期。所以我早就准备好了,随时都可以为他去死,不过是早晚的问题。”


    “我也不同意就这么带走他。”


    出乎意料,这次反对施颂真的人是谢扶舟。天山白狐在这件事上难得强硬:“施颂真,你难道忘了你的第二个承诺?你必须留在我身边。如果要带走他俩,你就得跟我一起走。”


    “必须?”施颂真脸上在笑,眼睛却微微眯起来,“什么时候轮到你对我发号施令了?”


    “你难道想违背承诺?”谢扶舟暗暗磨牙。


    “我答应的明明是暂时允许你留在我身边,而不是我跟在你身后,听你替我做决定。”施颂真笑容淡去,“如果你觉得我的话不中听随时可以走,没必要在这里对我指手画脚。”


    原本还是同盟的神剑天妖忽然起了龃龉,在屋内旁若无人地争吵起来。二人声音越来越高,企图盖过对方的话证明自己说得有理,每句话里都绵里藏针,带着不加掩饰的火药气。


    施苏潼兄妹在旁边呆呆看着,早已抱了必死之心的王纯一愣在原地。


    “我指手画脚?”谢扶舟骤然捏紧了拳头,“唐拓成为剑灵的时间比你长得多,这里还是他的老窝。就算他伤不了你的性命,也难保不会像淳于意一样用计困住你!我明明是在担心你!”


    “担心我?”施颂真冷笑一声,伸手要去背后拔剑,“这样自以为是的担心我消受不起,不如还是去找别人浪费你那过剩的掌控欲好了,比如你的未婚妻叶雪衣?”


    谢扶舟眼眸骤然变成刺眼的金色:“你说什么?”


    难道当真要在这种时候起内讧?不安的苏沅待要出声阻止,却已来不及。话犹未了,施颂真背上长剑赤霄骤然出鞘!


    只听一声清越剑啸,无数剑气向谢扶舟脸上直刺而出!


    芙蓉九剑·一剑化万!


    与之同时,谢扶舟背后无声无息地探出了九条长尾,闪电般向前方席卷而去!


    “等等!”


    十五岁的施颂真泪水盈满眼眶又被迅速灼干,只因知晓了那一份背叛。巨量信息猝不及防挤入少女脑海,曾经忘却的记忆纷至沓来。


    “是你。逢春,原来是你。”


    赤霄剑灵神情木然:“我怎么也没有想到,竟然是你。”


    第 79 章   决裂(一)


    十五年前,东海。


    芙蓉剑施颂真到达东海时,受到了蓬莱岛的最高礼遇。岛主叶全非亲迎出来,带一众弟子恭请施颂真入内。施颂真敏锐察觉到对方目光热切,却不是对她,而是对着她背上的纯钧剑。


    又一个奔着纯钧剑灵来的。施颂真漠不关心地想。总有人认为神剑剑主是靠神剑加成,剑主修为再高也比不上剑灵本身。这些年施颂真出手帮过不少宗门,仍会碰到一些对她实力抱有怀疑的修者,总有人要求在正式求助前见见纯钧剑灵本尊,而非纯钧剑主施颂真。


    施颂真生性懒惰,不爱为不相干的人生气,以为这是在浪费时间。她对别人的冒犯向来采取“三不原则”,不答应不理睬不解释。正因她从不发火,人人以为芙蓉剑是众多神剑之主最好应付的那个。即便是成为宗主后稳重不少的承影剑主也会千里之外飞剑取人首级,纯钧剑主却从不伤人性命。修真界公认得罪了纯钧剑主也没关系,施颂真不是嗜杀之人,只要不过分到惹毛她家那只小心眼狐狸,怎么也不会有性命之忧。


    西域占地辽阔,只是因为地形崎岖,多为高原。山谷盆地间气候严酷,日夜温差极大,难以耕作,因此鲜有人烟。唐拓将苏潼隐藏在清凉谷,便是看中此地荒僻,走上百八十里也不会撞见其他修者,施苏潼插翅也难飞。


    眼下辛世恭来访,唐拓念及剑主旧情,带他去了稍远地界走了走。眼下正是春日,草原上到处都是淡黄的金露梅。牦牛在白色山脊下的乱石堆中吃草,牧羊犬护在羊群之前,警惕地戒备着两个从天而降的陌生人。


    “我听说你那几个徒弟最近为了抢少宗主之位,斗得跟乌眼鸡似的。”唐拓说,“还没选好吗?下一任宗主候选。”


    天衍宗弟子默认下一任湛卢剑主即是本宗宗主,却不知唐拓已不想再做湛卢剑。选谁做少宗主,全在辛世恭一念之间。


    “我还没老到不能动,哪里就需要考虑起后事来?”辛世恭不愿就这个话题长聊,“你带我来这里,可是此地有什么过人之处?”


    “我有个朋友从前住在这,说草原上的烤羊肉很不错,他时常带他家小孩去吃。”唐拓指着远处的牧民帐篷,“也许你会喜欢。”


    “你不给苏潼带一点回去?”辛世恭笑问,“他也是个孩子,还在贪吃的年纪。”


    “你在说笑吗?”唐拓皱眉,“他需要做的就是好好修行,尽快悟透湛卢剑法,贪图这点口腹之欲只会浪费我的时间。”


    “你也不要太过揠苗助长了。他这个年纪的悟性,在同龄人中已经算是一骑绝尘。你还要他再好好修行,难道当真指望他成为第二个施颂真?”


    “前一个以人身化剑的能做到这个地步,我湛卢剑灵的继承者怎能犹有不如?”唐拓傲然,“我选继承人,当然是要选最好的!”


    “这就是你始终不肯选我的原因?觉得我不仅比不过施颂真,甚至比不上那个孩子?”


    唐拓凝神看辛世恭一眼:“你果然还是没有放弃。”


    “你要我怎么放弃?”辛世恭忽然激动起来,“明明你是最了解我的那一个!除我之外,没有人比你更清楚我还能活多久!”


    即便再不服老,辛世恭也到了快死的时候。始终无法窥破最后一道天堑,想要活下去,唯有和神剑剑灵交换因果,以身化剑。然而湛卢剑灵虽然痛恨剑灵无法死去的限制,却又对神剑剑灵的身份颇为自矜,选择继承人的门槛极高。


    神剑拥有永恒的生命,千万年来在世上辗转多人之手。他们亲眼见过无数剑主撒手人寰,辛世恭并不是特别到能让剑灵动摇的那个人。


    湛卢剑灵放弃了剑主辛世恭,最终选择了施苏潼,这就是唐拓最终给出的答案。


    “我和你说过很多次,交换因果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即便是契约的创造者南国国主,他和烛龙成功交换因果前也失败了无数次。”


    唐拓皱眉,但还是耐心解释:“在这之前,我见过的成功者只有一人。因为他选择的继承者是先天剑骨,是我们剑灵的最佳容器。”


    再怎么说,辛世恭也是湛卢剑灵曾经认定的剑主。面对垂垂老矣的旧主,唐拓比起应付旁人多了三分宽容。


    “只有一人?就是和施颂真交换因果的那位剑灵?”辛世恭深吸一口气,“他成功之后,你可有见过他?得到梦寐以求的人身,他可还满意?”


    “见过一次,也只有一次。”唐拓不甚在意,“我们追求的目标并不相同,不过是会同行一段路。如今他早已得到他想要的,我还没有。”


    “他还留存在这世间吗?我倒是想见他一见。”


    “你为什么想见他?”唐拓奇道,“他身上如今可没有多余的神剑因果了,你打他主意也没用。”


    “非也,只是有人想得到他的消息,求到我这里。”辛世恭微笑,“我只要帮助她和那位剑灵见上一面,求证一件事,她就愿意帮我一个忙。”


    草原上忽然起了风,狂乱地将草揉在一处。云被吹散了,露出其后深蓝的天空。草下藏狐叼着兔子昂然抬头,眼里透出几分呆滞的迷茫。


    唐拓蓦然回首!


    “谁?你去见了施颂真?”


    明明是问句,唐拓却说得毫无疑问。不过片刻,湛卢剑灵表情从疑惑到了悟再到狂怒,不同情绪在瞬息间闪回个遍。


    辛世恭含笑待要点头,只觉身前一阵狂风刮过,眼前剑灵已经没了影踪。


    “你在伤心吗?”孟逢春问。


    “有什么好伤心的?”施颂真自嘲一笑,眼里水光很快被业火灼干,“你既不是第一个背叛我的,也不是最后一个。想利用我的人那么多,多你一个不算多 。”


    不是这样的。孟逢春想。只有相信了才会被背叛,如果不去相信,就不会有背叛的感觉。想要利用施颂真的人很多,真正能做到背叛的却寥寥无几。


    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抱着我的腿哇哇大哭说这辈子不会再相信任何人。如果你真的做到了这一点,那时候就不该相信我。


    如果你当真做到了,那就好了。


    第 80 章   决裂(二)


    失去的记忆纷至沓来,施颂真头痛欲裂。


    她想起十五年前死去的那一天,去世多年的孟逢春突兀再次出现,那一瞬间施颂真失去了肉身的控制权,意识被强行拉回镇压进识海。只那一瞬的肉身迟滞便已足够,鬼道之门的阴气缠上施颂真脚踝,再也无法分开。


    无需任何言语,施颂真认出了孟逢春,猜到他的用意。她不相信自己的推测,却想不出一个能帮兄长开脱的借口。


    想要夺舍她的鬼修那么多,为什么是逢春?


    “叶全非是听你的命令杀了那些人的吗?”


    所以她才选择去婚宴上搅局,存心让这对新人不得安生。施颂真并不完全是传说中完全没有私心的圣人,相反,她非常在乎自己所有的东西。


    “但现在想来,我们当初的约定,只是在我活着的时候你不能变心。而对于那时候的你而言,我已经死去十五年了,对你来说毫无约束效力。如果你移情别恋,也是在所难免。”施颂真把下颌搁在膝盖上,“何况我当初在蓬莱岛上给过你一剑,也算一报还一报。”


    “我没有移情别恋。”趴在榻上的小狐狸急忙辩解,“我从来没有——”


    “没有爱过叶雪衣,这句话你已经说过了,”施颂真摇头,“但是我不能再相信你了。”


    前世的芙蓉剑毫无保留地信任着谢扶舟,觉得至少他永远不会背叛她。即便在外界遭受重重挫折欺瞒,施颂真只要想起谢扶舟,万般柔情,涌上心头。


    如今信任的基石已经崩塌,无论谢扶舟说话时显得有多诚恳,施颂真只要想起他曾经的欺瞒,就无法做到再次心无芥蒂地信任他。


    “我们之前做过约定,你还我纯钧剑,我帮你做三件事。前两件事很简单,所以我没说什么。”施颂真看着榻上的小狐狸,“但最后一个要求,你得拿纯钧换。”


    “已经防备我到这个程度了吗?”“林墨玉其人,幼时自卑、少时跋扈、如今疯魔。”


    林墨芝放下手中账册,阖上双眼时有些微刺痛传来,他眉头微蹩揉了揉眼周,“她虽天赋异禀,却被幼时之事困扰,尚未结丹便生心魔,可见修行一途不会走得太远。”


    许昌将账册收好,吹灭屋中仅有的几盏烛火,这才出声问道,“主子的意思是?”


    屋内一片黑暗,林墨芝反倒看得更清楚了,那双浅金异瞳落在面前的黄花梨木首饰盒上,里面放着一支凤穿牡丹金簪,华贵精美,一眼望去便知造价不菲。


    等?


    恐怕她今日不会放过松鹤院中的每一个人,包括林墨芝。


    施颂真眼神恍惚,透过坠在眼睫之上的黏腻血液,她几乎分辨不清那抹月白色身影在何处,只循声抬脸,拼尽全身力气、嗓音嘶哑地喊了一句,


    “少爷快走!”


    哪知她的话瞬间激怒了林墨玉,她怒火攻心,手腕一动长鞭卷住施颂真伤痕累累的身躯,用力一扯将她掼倒在地。


    林墨玉抬脚便要踢向她柔软的腹部,却被扑上来的绿漪护住,“二小姐,您这是要自毁前程吗?!”


    “前程?”


    林墨玉神情古怪,“啊,你说的是玄霄宗即将来此收徒之事?”


    “正是,”绿漪展臂将施颂真护在身后,思绪飞转,“听闻玄霄宗收徒除了天赋之外,亦极为看重‘德行’,若今日二小姐杀了阿真,一旦传扬出去,必然会损害二小姐的名声,恐与玄霄宗无缘。”


    林墨玉打量绿漪几眼,轻笑一声、眼含嘲弄,说出来的话格外嚣张跋扈,“你们那时早已是一抔黄土,又有谁敢说我的不是?”


    她微微附身,双目直视绿漪,压低了声音,犹如恶鬼絮语,“更何况,那瞎子活着一天,我便一天没有名声可言。”


    那日林墨玉被许昌逼退,林夫人许是接到消息,先林水御一步回来,对知情者好一顿敲打,这才将事情压了下去。


    再加上准备荷灯节,以及在外读书的三小姐、四小姐和二少爷要回来,府里上上下下忙得脚不沾地,松鹤院本就不惹眼,就更没人提了。


    林墨玉抬了抬胳膊,好让婢女将袖子穿过去,“母亲,往年荷灯节也没这般隆重,今年是要来什么大人物吗?”


    林夫人眼角的笑意藏都藏不住,“你可知韶都白家?”


    “那个第一修真世家?”林墨玉撇了撇嘴,“怎么,您和父亲要与白家联姻?”


    “那可是韶都白家,”林夫人见她不屑,正想训斥几句,又看到镜中红衣美人,嗔怪道,“你呀,眼高于顶。咱们家与白家相比,说句云泥之别都不为过,白家你都瞧不上,还有谁能入了你的眼?”


    林墨玉轻抚鬓角,眼波流转,红唇轻启,“母亲,凭我此等天资与容貌,待入了玄霄宗,便是与那位剑尊结契,也算不得什么。”


    “你傻呀,”她挥手屏退下人,握住林墨玉的手柔声教导,“若此时能得白家青睐,哪里还用愁那些资源、丹药,待入了玄霄宗有更好的,再换也不迟。”


    林墨玉挑眉,疑惑道,“母亲当年天资容貌亦不差,为何要嫁与父亲?”


    她这话问得直白,林夫人一顿,随即露出深重的怨恨来,“若非江月明那个贱人害我根骨有损,我也不至于在这小小飞真城中蹉跎一生。”


    语毕,林夫人满眼疼惜地抚上林墨玉的脸,“玉儿,切莫走我的老路。”


    “江月明是谁?”林墨玉顾不上安慰,握住她的手追问道。


    林夫人冷哼,怨毒神色一闪而过,“还能有谁,自然是那小瞎子的亲娘了。”


    林墨玉见状没有再问,暗中却起了些心思,上次她狼狈走出松鹤院的仇,还没报呢。


    “提那些个玩意儿干什么。”


    林夫人重新笑了起来,她从桌上的首饰盒里拿起一支凤穿牡丹的金簪,缓缓插入林墨玉发间,“牡丹配美人,倾城又倾国。”


    两人同时望向镜子,视线交接时皆露出一抹极为相似的笑来,“这金簪是我专门托人从一位大能手中求得,几经辗转才到手,有聚灵之效,最适合筑基期佩戴。又是你最爱的凤穿牡丹图样,喜欢吗?”


    林墨玉抬手,惊喜地扶了扶金簪,“多谢母亲。”


    “毕竟你有前科嘛,”施颂真想了想,“其实你也没必要和我解释和叶雪衣订婚的事,我原谅你了。”


    亲眼目睹承影剑主和天妖祝宣的纠缠后,施颂真反而能理解谢扶舟了。作为沈雁归的挚友,施颂真不希望承影剑主吊死在祝宣这一棵树上,一辈子为亲手杀死爱人的记忆困住难以脱身。她希望沈雁归能快快走出祝宣的阴影,遇到真正有缘的命定之人。


    既然她都这么想,那么谢扶舟的朋友会希望他走出过去开始新生活,也是理所当然的事吧。


    “可是我在乎!”谢扶舟冲口而出,“我不希望你……不希望你误会。”


    施颂真看着他:“是吗?”


    她没有再问下去。


    沉睡万年的轩辕剑灵终于惊醒,迷茫坐起张望。龙渊剑灵皱眉站在裂口边缘,这么多年了,他还是头一次见有人胆大包天到企图打穿神剑山。


    他犹豫要不要插上一手,却一时想不出帮谁才能将这摊水彻底搅浑,正难以决断之时,身后汹涌妖气骤然爆发,无形波动霎时间荡开去,如潮如海!


    龙渊剑灵蓦然回头,石柱中扭曲打滚的天山白狐倏忽睁眼,赤金竖瞳喷吐三尺金芒,耀眼宛如日光。【你现在阅读的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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