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1 章 诅咒(三)
叶雪衣见过面前的青年,在很多年前。
和其他剑主不同,叶雪衣的剑心并非靠自己修炼而成。自有记忆开始,这颗剑心便取代了叶雪衣那颗天生残缺的心脏,为蓬莱少岛主供血转灵。
这颗剑心得来容易,却不够完整。只能缓解叶雪衣的心疾,不能根治。叶雪衣少时心疾时常复发,需要纯钧神剑帮助稳定剑心。八岁那年,叶雪衣病势凶险,几乎朝不保夕。急白了头的蓬莱岛主费了许多气力,请来一位叶雪衣从未听说过的“名医”为女儿诊治。
神医出手,药到病除。叶雪衣再次从昏迷中苏醒时,虚弱感已经退去许多。她费力从黑暗中挣扎睁开双眼,映入眼帘之人却不是父亲,而是一位坐在床头看书的青年男子。
“你醒了?”他察觉到叶雪衣的动静,抬头微微地笑了。
叶雪衣想,她这辈子都不会忘记那双烟灰色的眼睛。幽深而美丽,带着尖锐的凉气,宛若十二月的霜雪。
明明气息亲切到叶雪衣莫名想要靠近,但那股冰冷的杀意却在反复警告叶雪衣,必须离他远一点。
温和却冷漠,和谢扶舟完全不同的存在,无端让她想起施颂真来。
即便是死去十五年,施颂真依然一点也没有改变。她依旧懒惰,依旧宽容,依旧不愿手染血腥。仿佛任凭心怀不轨之人穷尽东南西北风,她自岿然不动,如同时间河流中的礁石。
但这样懒惰的人,却愿意再三再四费尽心神与他人周旋,就为了一个真相。谢扶舟看得出来,施颂真只想证明孟逢春和此事毫无干系。至于她究竟被何人算计成了神剑剑灵,施颂真其实并没有那么在乎。
只要不是孟逢春。“听说了吗?那扇唯一永恒不变的鬼道之门,今后再也不能打开了。”
“怎么可能?那可是幽冥前身喉舌所在,谁这么神通广大能把冥界的嘴缝上?”
“谁知道,反正那条路是废了。如果你们想借助鬼道回到人间,只能等地上再出个杀神了。”
破落凋敝的围墙下,站着几个身形虚幻的鬼修,一边吸食最近得到的鬼魂一边闲谈。他们修为低劣,无法靠自己从冥河中掳得鬼魂,只能靠出卖劳动给鬼王修建宫楼殿宇,换取作为报酬的魂魄,吸取灵气保持清醒。模糊还能看出脸的残魂落在他们手中,很快化作几缕银白雾气。
银雾被他们长长吸入体内,一声满意的喟叹,原本将要消散的身形渐渐稳定。
“什么时候才能回到人间?明明地上灵魂那么多,想吃哪个吃哪个。”上年纪的鬼修忍不住抱怨,“想我当年也是宗门骄子,茶都不必自己沏,但在见鬼的冥界待了这么久,连给地砖美缝都会了。”
死去的灵魂就该沉睡在冥河里,永远不再醒来。他们这等鬼修虽然机缘巧合逃出冥河一次,却无法保证能逃出第二次。然而不吸食其他灵魂又无法在冥界中保持清醒,要么沉睡要么疯狂要么魂飞魄散,只能如此苟延残喘。
但让这些心高气傲凌驾在凡人之上的修者不见天日为奴为婢地苟活,某种程度上比要他们死了还要难受。
“你们真的这么想上去吗?”有鬼在旁泼冷水,“上面的修者可不会容忍我们活着,昔日同门再见只会千方百计追杀我们,绝不会手下留情!”
“不上去,难道你就甘心在这里永生永世被奴役吗?”同伴反唇相讥,“还是你觉得,就这么死在这里被别人吃掉也无所谓?”
沉默。鬼修戒备地对视一眼,各怀心事散开去。能在冥界中保持清醒的恶鬼是少数,是鬼王不可多得的劳动力,因此鬼王下了严令,禁止有意识的鬼修私下斗殴,不然饿急了的鬼很难控制住不自相残杀吃了岸上的同伴。
高见就是这样一个被鬼王禁令庇护的弱小鬼魂。他生前刚刚引气入体,在修真界里算是底层中的底层,机缘巧合从冥河中苏醒爬上岸。但他修为浅薄,即便得到了鬼王赏赐的食物,也依旧是同伴中最弱小的那一个,甚至打不过那些失去理智发狂的恶鬼,随时可能被饿极了的同伴暗算死去。昆仑山巅,风声忽的停了。
天边云墨排开,金光乍现,万籁俱寂。
飞鸟定格于天际,飘雪悬浮于空中,魔修掷出的利刃化作黑雾消散。施颂真甚至能看到六角形的霜花如碎冰浮于春水,在她眼前温柔地打了个转,结构纤毫毕现。
这凝滞的时间中,一道与阴霾格格不入的朦胧身影自金光中现形,靴尖轻点六叶霜花,飘飖现身于法阵。
那应该是个极年轻的男子,或者说,少年。
他悬浮于半空中,发带垂缨,墨发无风自动,金白色的仙衣仿佛最纯净的月华与朝阳裁剪而成,衣袂柔和地舒展、飘散,如浮云卷霭,似明月流光。
神明不可直视。
故而神明现世大都不用真颜,或戴着神秘傩面,或幻化慈悲相貌。
这少年亦戴着半截黑色的面甲,只露出一双如墨染的长眉,和深邃轻阖的眼睫。
片刻,他缓缓打开眼睫,额间红色的神纹格外醒目。
少年抬起一根修长如玉的手指,拨开雪花如浮萍,凝视狼狈不堪的施颂真。
是极漂亮的一双眼。
眸若点漆,沉静如冰,完美得不似凡间之物。
施颂真却恍惚生出一种熟悉之感。
是幻觉吗?
还是说……她成功了?
“是你在唤本座?”
少年的声音带着几分长眠初醒的慵懒,空灵清澈,远在天边,又似近在耳畔。
施颂真张了张唇,咳出几口淤血,仅剩一口气吊着的身躯再抬不起一根手指,再发不出半点声音。
唯有眼中还烧着一点不屈的烈焰。
少年似乎读懂了她的不甘,轻笑一声:“有意思。”
下一刻,飞鸟掠过天际,疾风卷起骤雪,凝滞的世间复苏。
魔族看着空中凭空出现的神圣身影,如临大敌。
“什么人!什么时候出现的!”
片刻的沉寂,深谙召神之术的昆仑子弟顿时哗然色变。
“不,不是人……是神!”
“你们看他额间的神纹,是召神之术!”
“施姑娘吗?她一介欲都女子,怎会此等秘术!竟然还成功了!”
“要知道九州仙门已有百年未有人请神成功,就连少宗主也不曾……”
昆仑仙宗结界内炸开了锅,魔族却是没耐性观摩下去。
为首的魔修凝气化刃,只一眼便下了定论,看向少年的目光多了几分轻蔑。
正如妖有妖丹,魔有魔纹印,神也有神纹。
魔纹为黑色,仙轮为白色,正统神纹则为高贵的金色。
若一个神明的神纹是红色,无非两种情况:一是此神犯过大错,被剥夺神力后打入下界为堕神;二是此神不被天道认可,无供奉无信徒,俗称野神。
不管是哪种,都不足为惧。魔修自然不会将其放在眼中。
“呵!不知道是从哪儿挖出来凑数的小杂种,也敢来挡道。本大爷还未弑过神,不如剔了你的神髓回去交差……”
声音戛然而止。
魔修的视线仿佛被施展了缩地成寸的术法,方才还远在半空中的神明,顷刻间已到了他眼前。
极致的压迫感。
魔修下意识想要摸摸脖子,好奇自己怎么突然间就发不出声音来了?
直到他察觉颈项以下空荡荡一片冰冷时,才悚然反应过来:不是喉咙有问题,而是他被摘了脑袋!
不是缩地成寸,而是他的脑袋正被这“野神”拎在手里!
明明无人眨眼,可没有一个人看清这少年是如何出手的,竟然凭空摘了魔修的首级——要知道就连号称“仙门兵器”的奚长离,也不敌这魔人两招。
“你方才的话,本座没听清。不如凑近些说?”
少年的声音一如既往地平缓,甚至还甚为贴心的,将那颗瞪大了眼睛的脑袋拎近了些。
神明淡漠的眼中,倒映着魔修临死前惊恐的神情。
下一刻,少年五指虚虚一握,捏纸皮般轻轻松松捏爆了魔修的脑袋。
捏爆了一只尚不解气,他扫视群龙无首的魔族,抬指慵懒一点:“净。”
逃窜的魔气如同是滴入清水里的墨,一颗接着一颗炸开,晕散,消失,连一颗灰尘也不曾留下。
他又看向瞠目结舌的昆仑仙宗弟子,略一垂眸。
离了同伴聚餐的“食堂”,高见悄悄来到冥河岸边。以鬼王下发“食物”的份量,远不足以让高见饱腹。饥肠辘辘到几乎发疯时,高见只能对着冥河中沉睡的灵魂望梅止渴。
“清醒的鬼?”
只要答案不是孟逢春,赤霄剑灵便能从无休止自我怀疑的痛苦中得到解脱。
愿意花这么大力气求证孟逢春不是幕后黑手,却不愿意停下脚步听他解释一下婚契的前因后果。谢扶舟想,你就这么爱他,就这么不在乎我吗?
谷中风势骤紧,吹散浮川上一片云雾,露出其后深邃山林。日暮时分,天色将晚,早过了二人约好的时间。谢扶舟料定是唐拓那边出了问题,不再等待,沿着施颂真遗留的气味追索而去。
气味线落在一片高高悬崖上,随后没入浓稠的云雾中。谢扶舟落在山上,身后忽然传来一声冷笑。
“你果然是和她在一起。”
是叶雪衣。少女单手叉腰,青绿衣裙在风中翻飞。
谢扶舟微微皱眉:“你怎么在这里?”
蓬莱岛和天衍宗素无往来,谢扶舟想不出叶雪衣在这里出现的理由。
唐拓认识叶雪衣?所以把她带来这里?
“我在等你。”
“等我?”谢扶舟重复。
“如果我没有猜错,你是来找施颂真的吧。”叶雪衣走近前,“唐前辈说,你手里有他的人质。”
“你认识唐拓?”谢扶舟抓住问题关键,“颂真在哪里?”
“不用担心,她没事,她很好。唐前辈要他的瓷灵。”
“在确定颂真平安前,我不会给他任何人。”
“如果始终无法确定呢?”
“那我就杀了人质,把她的尸体送还给唐拓,也算全了我对颂真的承诺。”谢扶舟冷淡,“前提是作为瓷灵的王纯一,死后还能留得下尸体。”
刺骨杀意扑面而来,割得叶雪衣面上一痛,以致她半晌没能说一句话。这样冰冷的语气,她已经很久不曾听过。
自从蓬莱岛和天山定下婚约后,谢扶舟对叶雪衣的态度比从前客气许多,不再是施恩之人高高在上的冷漠,和叶全非说话时都比往日礼貌三分。
不知何时,两只狐狸耳朵从谢扶舟头上毛绒绒地顶出来。他对此一无所知,面无表情地将瓷灵拖到身前。
“湛卢剑灵知道的一定更多,只是带着他们两个,不方便和唐拓直接对上。”施颂真伸手将瓷灵从狐尾中拉进结界,“就拿她当人质好了。唐拓抢走我侄子,我带走他的瓷灵。如果想要这只瓷灵回去,就拿我想要的消息来换,很公平。”
说话间,施颂真目光落在谢扶舟头上,微微皱起眉。
“你真生气了?”赤霄剑灵困惑,“为什么?她已经被控制了,没必要再演下去。”
“原来你们不是真的吵架吗?”一旁施苏沅骤然松一大口气。方才在神剑和天妖威压之下,即便只是演戏,两个孩子也被压迫得几至无法呼吸。
“他不擅长对我放狠话,”施颂真解释道,“我从来没见过他企图控制我的行动,一看就知道了。”
“你真的生气了吗?”她又问了一遍。
谢扶舟撇过脸去,两只圆圆耳朵很快收回发间:“没有。”
第 62 章 诅咒(四)
成为天山之主后,谢扶舟几乎没有如此失态过。世上能气到他的人只有一个,而施颂真在他重获天妖之身前便已死去。
因此他也忘记了,如何巧妙地在施颂真面前示弱,如何在不合适的时机掩饰自己的真实感情。明明只是做戏分散瓷灵的注意力,谢扶舟却因为施颂真再三再四借叶雪衣将他推远,没忍住当真动了气。
情绪起伏时因露出原型暴露自己,不是成熟天妖应该犯下的错误。
“你真的生气了?”施颂真探身想看清他的脸。
因为耳朵被看出端倪,谢扶舟难得狼狈扭过头去,耳根却是淡淡的绯色。
“没有。”
距离靠得太近,反而会因为瞳孔无法聚焦看不清彼此的神情。纯钧剑灵均匀有力的呼吸忽然紊乱一瞬。施颂真敏锐察觉到不对,向后仰头想要看清孟逢春的眼神。宽阔温暖的手掌却在此时落下来,覆住施颂真的眼眸。
模糊的灵识感知中,纯钧剑灵神情复杂晦涩。施颂真不明白他在想什么。
“逢春?”
纯钧剑灵没有立即回答。半晌,孟逢春放下手。
“以后不要再说这种话了。”
“为什么?”孟逢春!
想到此处,鬼王越发气闷,“砰”一声将杯子掷在桌上。斟茶的侍女受了惊吓,手滑“啪”地砸了茶盅,慌忙跪下请罪。鬼王不耐烦地挥手,其余待在殿内安静如摆设的侍女一拥而上,将斟茶侍女拖下去。
一眨眼的功夫,地下茶碗茶水已然被收拾干净,大殿重又恢复了安静。
心烦意乱的鬼王起身待要回屋,没走两步忽然顿住。她蓦然回头,只见遥远天际忽然亮起一道耀眼的红光,直刺鬼都而来。
她瞳孔微微收缩……那气息,分明是神剑!
惊悚一瞬间席卷鬼王周身,屹立于整个冥界顶端的帝王竟然不自觉开始发抖。青年女鬼低低咒骂一声,毫不犹豫自后殿小门一跃而出,没命纵身奔向冥河下游。
神剑怎么能进入冥界?这不合常理!
鬼王知道孟逢春恨她,但纯钧不是会被儿女情长牵绊的剑灵。孟逢春不是唐拓,他是立志要飞升的神剑,怎么可能为了当年那一点龃龉不管不顾冲下冥界?
他就这么珍爱他那唯一的剑主?甚至不惜为此放弃飞升的志向?那个没修为没城府除了先天剑骨一无所有的黄毛丫头,到底有什么值得神剑在意?倘若她当年遇到的是愿意亲手将剑主养大的纯钧而不是对剑主生死漠不关心的太阿,她一定早早就飞升了,怎么也不会沦落到如今的境地。
遇人不淑,遇剑不淑……
不等鬼王在心里扎完太阿剑灵的小人,身后已然传来破风的尖啸。来人追得极紧,只需几个呼吸便能轻松附到她耳边。鬼王全身汗毛倒竖,头也不回,只死命顺着冥河狂奔而下。她知道将要到达的那个地方很危险,很可能一去不回,让她十二年来在冥界的苦心经营功亏一篑。
但即便是魂飞魄散,也比落在孟逢春那个笑里藏刀的疯子手里强!
“你跑什么?”远远传来施颂真含笑的声音,“怎么像我要吃了你似的。”
果然是他!鬼王整个灵体都颤抖起来。十二年鬼道磨灭的记忆重又变得清晰。被纯钧神力重创周身一百零八处,鬼力散尽的她被钉死在地上,丝毫没有还手之力,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修为化作黑色烟雾一点点散去,直至消耗殆尽。
白衣神剑静静驻足在她身前,垂下眼看她。斗笠下只露出青年半张脸,嘴角弯弯。
“都是你的错。”青年温言细语,却是女孩子的声线,“如果没有你,颂真就不会离开我。”
我十三年前就后悔了,这还不够吗?痛到几乎蜷缩的女鬼想。而且施颂真的死又不是我做的,她不是被蓬莱岛岛主暗算死的吗,跟我有个屁的关系啊!
如果还有力气反抗,女鬼大概会跳起来指着纯钧剑灵的鼻子大骂三千三百句。然而她翕动嘴唇,吐露出的却是微弱的求饶,几不可闻。
“对不,对不起……”昔日高高在上的太阿剑主努力曲动手指,试图触碰纯钧剑灵的鞋尖,“我会帮你,帮你找到她的残魂……”
声音渐渐低下去,女鬼喉咙已经完全被纯钧切断了。白衣青年毫无动容,斗笠下的嘴角弧度没有变化半分。
“我不会杀你。”
女鬼眼睛亮起来。砰——
一片膝盖撞地的闷响,昆仑仙宗上上下下俱是提线木偶般齐刷刷跪地,被无形的威压按得抬不起头来。
奚长离手持长剑顿地,方勉强挺直了背脊。不过眨眼间,他青筋暴起的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膝盖砸在地砖上,迅速蔓开蛛网般蜿蜒的裂痕。
这就是神明的力量吗?
没了魔气的桎梏,施颂真染血的身躯如破布般飘然坠下。
雪停了,天空在飘远。凡境承受不住神明降世的威压,昆仑山旁的两座无人雪峰相继崩裂,冰雪坍塌,天地变色。
这是施颂真最后见到的画面——
少年,破坏,毁灭。
一种矛盾的,睥睨众生的圣洁美丽。
堕神又怎样,邪神又如何?
能见到如此酣畅淋漓的场面,她甘愿奉上神魂血肉。
只是可惜。
闭目前,施颂真浑浑噩噩地想:自己倒霉百年,好不容易走运一次召唤出了如此强大神明,却没来得及开口要一样赐福……
暴殄天物啊。
“可我也不想放过你。”青年声音带着淡淡笑意,“说实话,我现在心情很不好。我心情不好的时候,就很想杀人。可杀了你也不能改变现状,反而少了一个能和我聊颂真的人……”
“所以在我找回颂真前,尽可能地逃吧。”青年俯身,拍了拍女鬼的面颊,“我会一直一直找你。每次抓住你,我都会和你玩一个小游戏。”
“做错事必须付出代价,这就是你为当年的冒犯付出的一点小小代价。不过请放心,游戏并不会持续很长时间。”
女鬼忽然感到一阵彻骨的冷。
“等到颂真彻底苏醒的那一天,我会找到你,给你一个痛快。那将是你我二人的了结之日。”青年含笑直起身,摩挲下颌做思考状,“不过放心,距离她完全复生少说也还有一百多年。对你这种早就该死的鬼修来说,能多活这么长时间,应该已经够本了吧。”
不!绝对不够!被孟逢春追杀三年固然痛苦,但鬼修也从来没想过要放弃。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只有活下去,她才能有更多可能。即便肉身早已死去,昔日的太阿剑主也从未忘过年少时的心愿。
她要飞升!不管挡在面前的是人还是神剑,她都要飞升!
可孟逢春的追捕无孔不入,人间已经没有一块女鬼的落脚地,唯一能短暂休憩的地方竟然只剩下了——冥界。
抛弃昔日积攒的所有势力和囤粮,鬼修被迫遁入鬼道,靠猎杀冥河中沉睡的游魂重回巅峰。她花了整整十二年一统冥界,在冥河尽头建起一座高高的鬼城,又在鬼城当中修造了一座金碧辉煌的宫殿。除了她的居所,冥界没有第二座金色的建筑,那就是鬼王权柄的象征。从此下界所有游荡的鬼修都要仰她鼻息。没有鬼王的允许,其余鬼修甚至无权吞食冥河里的灵魂补充力量。
正当她洋洋得意觉得自己早晚还能率领万鬼攻回人间时,孟逢春竟然也到了冥界!
“这个该死的孟逢……”
话犹未了,一道红光骤然自天而降!冰冷锋锐的剑气险而又险擦过鬼王鼻尖,重重插进地底!震耳欲聋的声响席卷无数尘灰,整片大地都剧烈摇动起来。赤红剑气自四面八方旋转裹挟而来,密不透风地将女鬼包围在正当中。
鬼王煞住脚步,脸色惨白。只差一点,只要她反应慢一点,她就得一头撞死在纯钧剑锋上……
等等。
眼前这柄神剑,似乎并不是纯钧?
“跑这么快做什么?”施颂真含笑的声音逐渐靠近,“如果不是你这么急着逃跑,我还不能第一时间确定你就是那个鬼王。”
寻常鬼修如何能有这般速度,即便是施颂真,要追上这只全力逃跑的女鬼也花了些功夫。自鬼王背后看去,施颂真模糊觉出这个背影有几分眼熟,只是一时间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对方倒是心虚得很,连正面都不敢照一个。
“因为会觉得愧疚。”
施颂真茫然。孟逢春如梦初醒,匆忙起身。
“你心里有数就好,我不揠苗助长。”银白眼眸的青年将斗笠扣在头上,“最近要出趟门,过两天回来。功课不要偷懒,我回来会检察。”
施颂真追上去:“我要吃上次的金城白兰瓜!”
金城地处中州西域交界,出产的白兰瓜清爽解腻,吃完甜香满口。不管孟逢春去哪里办事,回来总要经过金城。施颂真虽重口腹之欲,但也不想让逢春为她的一点零嘴绕太多远路。
“除了白兰瓜还想要什么?”纯钧剑灵摩挲小颂真的脸颊。
施颂真被问住:“暂时想不到了,路上你看到什么好吃,顺手给我买点。实在没有就给我带束花好了。”
施颂真祖籍南国,那里气候温暖湿润,一年到头花开不断,山中树木四季常青。比起南国大朵大朵肆意生长的鲜花,草原上的野花没有那般嚣张,胜在生命力顽强,能将整片草原织成黄绿花毯。
孟逢春在外遇见盛放的野花,不会忘了摘一束带回西域。有时是野百合,有时是白姜花。不知情的修者奉承神剑剑灵果然风雅,孟逢春总是笑说,是家里孩子喜欢。
施颂真喜欢这个。
“如何证明?”
“我要见一见那个人,那个用了我身体的人。”
施颂真无意识地揉一把毛,随后惊醒般将腿上的狐狸尾巴推下去。
身后的天山白狐委屈地呜咽一声。
“我要知道,他到底是谁。”
是不是逢春。
最后这句话,她没有说出来。
第 63 章 诅咒(五)
通讯结束,光幕骤然收缩成一条长线,消失于无形。
屋外青年一脚迈入门槛,取下头上斗笠。
“你怎么来了?”唐拓看向窗外的叶雪衣,“那孩子又是谁?”
“你难道不想我来?”青年莞尔一笑,“如果我不来,你打算怎么夺回你的瓷灵?”
唐拓脸色一变再变,随即冷哼一声。
“还不是你的错?如果不是你没看住施颂真,我怎么会沦落到被小辈拿捏的境地!”
“逢春?”施颂真听见她颤抖的声音,“真的是你?”
纯钧剑灵故去的一年里,施颂真曾无数次在幻觉里看见孟逢春,看见逢春就在她身边。她在人海中迷失时,逢春就在身旁牵着她的手;她站在东陆沙滩上看海时,逢春就坐在礁石上钓鱼。孟逢春不擅长钓鱼,钓到之后也会扔回海里,但神剑剑灵很乐意在这种没有意义的事情上浪费时间。话犹未了,蔺虞南瞅准施颂真失神的短暂瞬间,全身鬼力震荡,硬生生从赤霄剑阵中闯出!蛛网似的剑气在鬼王身上割出细密切口,蔺虞南痛得倒吸一口冷气,却并未就此有丝毫停留,毫不犹豫奔向冥河的尽头。
只一霎,赤霄剑灵的剑阵中就走脱了她的猎物。施颂真疾追上前,在冥河尽头的界碑旁缓缓站住脚步。
如果说界碑前还有几分暗红的日光,那么界碑后就是彻头彻尾的漆黑,什么也看不见。施颂真放出灵识探路,然而灵识刚刚进入那片黑暗便被吞没,什么信息也没有反馈回来,就如奔流到此的冥河一般。高约六丈的山石上刻着四个血红的字:此路不通。
被鬼王质问时,赤霄剑灵难得有些举棋不定,不知自己该不该过河拆桥。待蔺虞南表现出了逃跑的意图后,施颂真断然不再遏制杀心,一脚踏了进去。
施颂真在他身后默默看着,斗笠青年一次也没有回头。
她知道那不是真的,只是为了欺骗自己编造出的幻影,却心甘情愿沉溺其中。
你也是我想象出来的幻觉吗?
热意涌上眼眶。施颂真眨一下眼,泪水夺眶而出。青年手掌落在施颂真脸颊上,为她擦去泪痕,就像小时候一样。
“是我,我回来了。”孟逢春声音中带着几分笑意,“怎么哭成小花猫了?看到我回来,你不高兴?”
怎么会!施颂真待要反驳,却有另一道尖刻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当然高兴,你这家伙怎么到现在还没死?’
“谁!”施颂真猛然环顾左右。
没有回答,周围寂然无声。最近的动静也在十里开外,那是成群结队来天山寻找雪莲的修者,和施颂真二人毫无干系。
“怎么了?”斗笠青年微俯下身,观察施颂真的神情。
少女眉宇清润如画,眼眸中含着剑光,锐气尚未被岁月磋磨殆尽。这是十七岁的施颂真,孟逢春没有见过的人。
他忍不住多看几眼,算是二人错过这么多年的一点补偿。
施颂真迟疑:“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什么声音?”魔族向来没有耐性,破布般吊在半空的施颂真便成了最好的发泄品。
他抬手一挥,杀阵剑光齐飞。数百遗落的长剑悬浮空中,游鱼般一把接着一把刺入施颂真的身体,穿刺,切割,以这种最残忍的方式挑衅奚长离。
好痛!
好痛好痛好痛!
施颂真几乎抑制不住惨叫,嘶哑的喉咙却发不出半点声响,想蜷缩起来护着柔软的脏腑,却连躲避的力气也全无,唯有铁索因她的痛苦而叮当作响。
她生来七情泛滥,就连痛感也比寻常修士灵敏得多,平时破了点皮都能疼得她直吸气,而刀剑入体的尖锐疼痛更甚其万倍,痛到连神魂都在剧颤哀鸣。
若施颂真尚在巅峰状态,或能与这魔物殊死一搏。
可惜她为了取天机卷,早有重伤在身,经昆仑仙宗背刺,更是油尽灯枯。
按理说负伤了也没什么,她是天生的双修圣体,只要找个根骨强悍的男人亲近采补,伤势便能神速愈合。
可奚长离从不会碰她。
他永远清冷自持,不染尘埃,宛如高山上终年不化的冰雪,只可远观,近之刺骨。
正如此刻,他只是手持长剑站在那儿,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未婚妻受万剑穿心之痛。
或许在奚长离心里,昆仑仙宗的任何一个人、任何一件事都比未婚妻的性命重要。
不是不能救她,只是无关紧要。奚长离不可能为了她,而让昆仑仙宗承受哪怕一分的损失。
他清冷的脸上看不出一分的心痛,或是无奈。
心脏仿佛被彻底碾碎,挖空,呼呼漏着冷风。
她早该认清一切,可是为何直到今天才如梦初醒?
是因为天机卷所说的“情花咒”吗?
所以她才挣不脱、逃不了,注定要为男人抛却一颗心,丢掉一条命?
魔物操控的剑再次穿透了她的心口,这一次,剑刃刺入得格外缓慢,仿佛要将她胸腔里的什么东西完整地剐出来。
淋漓的鲜血瞬间浸透了施颂真的衣裙,又顺着她的裙摆淅沥流淌。即将随着鲜血淌尽的,还有她的生命。
可是,她怎可认命?
她也曾是六欲仙都最年少尊贵的掌权者,也曾是潇洒恣意的璀璨明珠,到头来却逃不过“因男人而陨”的诅咒,叫她如何甘心!
就算是死,也要拉着他们一起!
施颂真拼尽全力,将体内残存的最后一缕灵力灌入灵台,随即忍着剜心的剧痛,艰难启唇:“天机卷,开!”
恍惚间,灵台微光浮现,那天机卷得了她献祭般的滋养,果然再次苏醒。
天机卷已认主,只有她自己能看见。
可惜这灵器虽可解百惑,可知世间万般机缘,却唯独没有战力。
施颂真也并不指望它能杀敌。她想要的,是能在这绝境中反杀的术法。
感受到她的渴求,天机卷倏地展开,紧接着浮现出两个鲜血染就的大字:【召神。】
施颂真眼睫一颤。
仙门百家对这两个字讳莫如深,她也只在奚长离的藏书阁中偷见过召神术的记载。
但凡是有些名望的仙门,皆有供奉一两尊始祖神灵,以求荫庇。仙门中飞升成神的修士越多,则荫庇越多,譬如昆仑仙宗供有一尊真神,十二金仙,信徒门生无数,是当之无愧的仙门百家之首。
而“召神”术,便是连接信徒与供神的桥梁。
传闻中资质至纯的仙门信徒习此秘术,加以苦修,使元神在极致的痛苦中千锤百炼,则有一定的机会召来供奉的神明降世,为他赐福消灾。而神明得了信仰,功德越多,则神力越强,实是双赢之举。
只是这样的机缘并非人人可得,若心术不正者利用神明赐福满足私欲,于人间而言无疑是灭顶之灾,故而千万年来成功者寥寥无几。
施颂真生于无神之境,并不曾信奉什么神明,但濒死的绝望已容不得她迟疑。
身体在发烫,那是神魂燃烧的炙热。施颂真以一种玉石俱焚的决然悬浮空中,以血为符,以身为阵,艰难转动指节捏诀。
“三山……五岳,九霄……仙京。以血为祭,献我……神魂。”
她每说一个字,口鼻都会溢出新鲜的鲜血,“祈……九天神明,降世……赐福……”
风雪呜咽,撕扯她的血肉。
一切毫无动静。
“这女人死到临头了,嘀咕什么呢?是在求饶吗?”
魔族察觉到不对,欺身逼近,手中魔气化作利刃,“求饶也没有用了,今日便掏了你的心祭旗!”
黑色的魔刃高高举起,萦绕着死亡的气息。
施颂真瞳仁涣散,元神黯淡,仍一遍又一遍翕合染血的嘴唇,整个人几乎燃烧殆尽。
只要能助她反杀脱困,真仙也好,邪神也罢,她通通照单全收!
“以血为祭,献我神魂。”
“祈九天神明,降世赐福……”
“祈九天神明,降世赐福……给我,来!”
最后一个字落音,风扶摇而上,穿过层层云海。
九天之上,玄冰裂开细微的缝隙。
冰封的神像中,一双漂亮的眼睛猛地打开,映出冷冽寒光。
“……没事,可能是我听错了。”被幻觉纠缠困扰数月的施颂真已然习惯,反手抓住孟逢春衣袖。
确定眼前之人不是她的臆想,十七岁的芙蓉剑一瞬间潸然泪下。
“你居然还活着?”
“怎么,我活着,你不高兴?”孟逢春故意曲解她的意思,举步要走,“既然你不欢迎我,我这就走。”
“等等!”施颂真急得忘形,死死拽住孟逢春的衣袖,被纯钧剑灵在雪地里拖了几步。孟逢春停住脚步,含笑低头看她。
“我没有不高兴,只是不敢相信。”施颂真凝视他的银白眼眸,“你是怎么活过来的?”
‘是啊,为什么我死了,你还能活着?’
怨毒的声音忽然又响起来。这次施颂真听清楚了,是从她心脏流淌出来的声音,还是个陌生男人。
对未知的恐慌和刻骨的恨意攫住芙蓉剑的心脏。她不知不觉松开手,往后退一步。
“说来话长……你怎么了?”
孟逢春意识到施颂真状态不对,反手扶住她肩膀。不同人进入浮川幻境,有人会重蹈覆辙,有人却会走上一条和现实截然不同的道路。而赤霄剑灵失去前世肉身,注定无法成为十七岁的施颂真。
只是浮川河神诅咒模拟出来的躯壳,却强行灌注了前世芙蓉剑的化神修为,难保不会出纰漏。
“我听到——”奇怪的声音。
‘不能告诉他我的存在。’陌生声音忽然冷静,‘施颂真,如果你想出去,就必须听我的,绝对不能相信他。’
“你是什么人?”
没有回答,声音消失得如同出现那般毫无预兆。施颂真追问几遍没有答复,抬头对上纯钧剑灵若有所思的目光。
不知为何,施颂真蓦然有些紧张。
“我——”
孟逢春打断施颂真的话:“身体不舒服要早说,不要强撑。”
“你为什么知道一定会这样?”叶雪衣语气难得冲撞了些,“谁说谢扶舟注定不能是我的?”
“放心,他会是你的。”青年没有在意这种小小冒犯,“只是作为过来人,告诉你一桩小小教训,教你不致重蹈覆辙罢了。”
“什么教训?”叶雪衣蹙眉。
“死人注定会被人遗忘。”
“……啊?”
青年笑容淡去些许,看上去有些悲伤。
“所以要活下去,永远留在她身旁。”
第 64 章 诅咒(六)
和苏沅不同,施苏潼比起父亲,和母亲李冬生的关系更加亲近。
兄妹二人身为龙凤胎,年岁差距不过半刻,平时相处不算和睦。父亲施陵恩教导苏潼作为兄长,要爱护谦让妹妹。苏潼对此并不服气,他这辈子注定比苏沅年长,凭什么为了这半刻的差异退让一辈子?
就算是养的两盆花,人也总有偏爱的那棵,何况活生生的孩子?没有父母能当真在心里端平两碗水,做到最好不过明面上的公平。而施陵恩因他年少时对颂真的歉疚,对小女儿苏沅要格外溺爱些。
兄妹日常生活中,不患寡而患不均。施苏潼人虽年幼,心如明镜。他看出爹爹更偏疼苏沅,难免心中愤愤。唯一能给他安慰的只有阿娘。阿爹所有因偏心苏沅对苏潼造成的忽略和伤害,阿娘总会加倍地在苏潼身上弥补回来。
爹爹偏爱妹妹,阿娘偏爱他。这是施家不明说的默契,不致兄妹二人彻底失和。
天山,新石城。
孟逢春在客栈中开了间卧房,让施颂真休息。他正要出门,久别重逢后分离焦虑的施颂真从被子里探出手,紧紧拽住纯钧剑灵的衣袖不让走。
“你要去哪里?”
孟逢春无奈,半俯下身摸摸施颂真的额头:“我去摘天山雪莲,待会儿回来。”
“你要天山雪莲做什么?”赤霄剑灵行走在茫茫大雾里。被黑暗吞没后,她无法动用灵力,短暂变回一个普通的凡人。在黑雾中,她无法分清方向,听不见任何声音,也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只一味向前。
寻常人失去视觉时会因为步伐微妙的长短差异在原地转圈。施颂真精准把握每一步间距,确定自己在向黑暗最深处前进。
她眼前忽然亮起微弱的银光。
周围仍是无边无尽的黑,面前却陡然出现一弯湖泊,里面贮满了银色的湖水。正是湖水的微光,照亮了这一眼望不到头的黑暗。湖心岛屿上生长着大片大片银白的荻花,风一吹就纷纷扬扬地飘落,坠入银色的湖中后消失不见,仿佛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冥界里下了一场大雪。施颂真俯身去看湖水,只见粼粼波光中间或浮现一些人的面庞,很快又隐去了。
剑灵忽然明了,这就是冥河的尽头。所有死去的灵魂都将汇聚于此,到达生命的终点。
施颂真伸出手,试图在湖水中寻找谢扶舟,心情急切又矛盾。她希望能赶紧找到谢扶舟,但绝不是在这里。冥冥中她有些不祥的预感:冥河中的鬼魂或许还有苏醒的契机,眼前湖水中的灵魂可能再也不会醒来。
在剑灵手指触碰到湖水的那一霎,巨量的记忆信息长驱直入施颂真脑海!陌生杂乱的声音在剑灵身体内左冲右突,尖叫着试图占据新的宿主。
施颂真被识海中的刺痛惊得急忙收手,转眼退出一射之地。她肩头的金翅红翼蝶收拢双翅,紧紧叮在主人衣襟上。
“真是鲁莽的孩子。”
湖心岛上的荻花丛中,忽然飞出了许多橙红色的萤火虫。它们轻盈地越过湖水,将施颂真围在当中。于是赤霄剑灵被它们的光照亮,好像一盏红色的灯笼。
“你是谁?”施颂真问。
对方没有回答。围绕她的萤火虫忽而散去,毫不犹豫地投入湖中。施颂真追上前,只见萤火虫在接触湖水的一瞬间融化成光,在湖面上凝结成一道长而薄的桥梁,直直通向湖心岛。
明明是温暖的颜色,质地却有如寒冰。
是个邀请的姿态。施颂真快死了。
昆仑山,警钟狂作,飞雪弥天。
罡风如冷刃切肤,她孤身躺在冰冷透骨的雪地里,虚阖的眼睫早已结满冰霜。身下鲜血洇透纯白的积雪,往四周蔓延。
濒死前,走马灯浮现。
她恍惚间看到多年以前,也是这么个大雪纷飞之日,有个黑衣少年背对着她孑然而立,满身煞气,剑指昆仑。
“施颂真,我再问你一次。这门亲事,你退还是不退?”
朔风凌寒,衣袍迎风勒出他劲瘦的身形,像是雪纸上的一笔锋利的枯墨。回忆平添几分悲凉。
他是谁?
施颂真想起来了。
回忆里的这个黑衣少年,应是她曾经两小无猜的竹马,谢扶舟。
是的,曾经。
那已经是六十年前的事了。
彼时施颂真尚是逍遥界六欲仙都的少主,年少有为,容色倾城。自师父柳云螭甩手归隐东海后,仙都之主的重任便尽数压到了她一人肩头,当真是风光无限。
招猫逗狗的日子虽然琐碎,却也逍遥自在。
直到一次仙门玄谈,她遇见了那位同样年少成名的天之骄子——昆仑仙宗第一剑君,奚长离。
含霜履雪的年轻剑修,只惊鸿一眼,便让施颂真不可抑制地动了春心。
少女情思来得莫名且汹涌,那是她从未有过的感觉,如入迷境,如坠旋涡,欢喜忐忑皆不由己。仿佛天地间只剩下奚长离这抹亮色,从此悲也是他,喜也是他。
故而当奚长离主动提出结亲时,施颂真没有理由拒绝。
她生而多情易感,能与仙门之首的昆仑仙宗联姻,于公于私,都是好事。
唯一的变故,便是谢扶舟。
那日,她那乖巧听话的小竹马好似突然入了魔,竟孤身执剑杀上了昆仑十二峰。
“阿舟,你放下剑,先随我回去!”
主峰上数百昆仑仙徒严阵以待,施颂真焦急唤道,“你忘了你曾经答应过我什么吗?”
黑衣少年岿然不动。
良久,他轻笑一声:“忘了的人,是你。”
“什么意思?”
“没关系。待我去砍了奚长离的手,一样可以滴血画押,解了结亲契。”
说罢,谢扶舟踏雪而起,剑映寒光。
他真是入魔了!
青梅竹马一场,没人比施颂真更清楚谢扶舟的实力。
他素来病弱乖顺,灵力在施颂真之下,每次比试坚持不了一个时辰就要收剑向她撒娇讨饶。此番他心性大变,若落在昆仑正派的手中,只怕难逃一死。
施颂真气得脑仁疼,下一刻已闪现空中,抬掌挡住谢扶舟去路。
蕴着清透灵力的掌风掠出,毫无保留地隔空撞上剑刃。只闻叮地一声脆响,谢扶舟手中那把通体漆黑的长剑应声而裂,断成两截。
折断的好像是剑,又好像不止是剑。
谢扶舟怔了怔,不闪不避,反攥住施颂真的腕子,再用力一拉。
施颂真整个儿扑入他怀中,如被铁臂嵌住,动弹不得。
惊怒之下,澎湃的灵力溢出,震得谢扶舟身躯一颤。
但他并未松开双臂,反而收紧了力度,仿佛要将施颂真整个人拦腰折断。
谢扶舟低着头,呼吸撩过少女的耳廓,沉重且破碎。
很快,施颂真察觉到肩头晕开一片温热的黏腻。她嗅到了鲜血的气息。
僵持中,少年沙哑的声音响起。
“我没有想到,你竟然花了这么久才找到这里来。”
施颂真踩在桥梁上,脚下咔咔作响。她仍然试图从湖中辨认出熟悉的面容,没有听清对方的话:“你说什么?”
“没什么。”对方哑然失笑,“你如果想要找故人,为什么不直接来问我呢?这样可比你自己一个个去找快得多。”
远处湖面亮起一道银光,箭也似的向施颂真所在之处窜来。施颂真戒备地握住赤霄。银箭在将要抵达时放慢速度,在一团光晕中显现出真容。
“我想你应该认识这两个人吧。在他们的记忆里,他们可是因你而死的。”
死去的少女虽然已经永远沉睡不醒,可灵魂还不忘紧紧抱住父亲,企图将父亲挡在自己的庇护之下。然而她的小身板远不足以包裹住父亲的身形,于是这场面乍一看竟然有些滑稽。
“蓬莱岛的那两个?”施颂真是真有些震惊了,“我没对他们下杀手,怎么会……”
孟逢春封印施颂真的意识后,在东陆将施颂真交给了叶全非看管。那时赤霄神剑的力量尚未完全觉醒,施颂真冲破孟逢春的封印又受了不轻的伤。她抱着伤敌八百自损一千的决心将叶全非打废,孤身闯进了业火结界。
那时施颂真一心闯进神剑山阻止孟逢春,对叶全非并未有半分手下留情,可她当时完全没有时间也没有理由要了叶全非的小命。她承认复活后对上叶全非时,偶尔会遏制不住杀心。然而在进入业火结界前,赤霄剑灵尚未解开浮川弱水的封印,根本不认得叶全非是谁。
蓬莱岛主在十七岁的施颂真眼里只是一个陌生疲惫的中年男人,她只觉得此人甚是聒噪碍事,甚至不记得对方的长相,杀心自然也无处谈起。
就算叶全非是死在她的手里,叶雪衣又是怎么回事?
“我没有说他们是被你杀的。”那个声音轻轻反驳,“你并没有动手,他们却因你而死。”
“我不明白。”
“杀他们的人,你应该是认识的。事实上,你不正是为了他才闯进这里,寻找他的灵体吗?”
芙蓉剑瞳孔骤然放大,几乎握不稳手里的剑。她听见自己嘶哑变调的声音,像是另一个人发出的疑问。
“谢扶舟没有死?”
“你进入冥界的那一天,没有。但如今,他已经死了七个月了。”
“七个月?”
“你没有意识到吗?在你于冥河中沉睡的时候,在你于河畔寻找故人的时候,在你一路追着那只小鬼到这里的时候,时间是不会为任何人停留的。按人间历法来算,距离你打开我的嘴强行闯进鬼道的那天,已经过去快九个月了。”
话到这里,施颂真终于意识到了对方的身份:“尊驾的意思是,阁下就是冥界本身?”
“不错。事实上,你正站在我的意识里。”
“那谢扶舟呢?他在哪里?我要去哪里才能找到他?”
幽冥诧异:“你没有其他想要问的人了吗?比如,那天和你一起——”
“我刚刚复活,身体比较虚弱,需要外力助我恢复。”纯钧剑灵耐心解释,“天山雪莲是最好的药引。”
“我去帮你找。”施颂真固执不放手。
“自己幻觉的问题没解决,就别操心我了。”孟逢春弹她一脑瓜崩,“好好睡一觉,睡醒我就回来了。”
他没有去掰施颂真的手,只是均匀地拍打被子,像在哄孩子睡觉。施颂真眼皮慢慢沉重,渐渐合上。孟逢春轻笑一声,给她掖好被角,就此从容脱身。
纯钧剑灵在身后关上门,再转头时已是平静冷漠。
他对施颂真说了谎。此处乃浮川弱水按照诅咒者记忆建造的幻境,除了孟逢春二人之外,一切都是浮川河神捏造的幻象。眼前天山虽同样生着一棵雪莲,却只有空壳,并无药用价值。何况孟逢春复活时日已久,根本不需要外力反哺自身。
他要找的不是天山雪莲,而是天妖谢扶舟。
外人误入浮川弱水,会被浮川河神诅咒失去记忆,身体变小,无法独立自主离开浮川谷。而金翅红翼蝶的祖先保全了被诅咒者和所爱之人相遇前的记忆,给予了他们的祝福。
只要通过幻境的考验再次相爱,被诅咒者就能恢复身体和记忆。如果不能通过,被诅咒者只能重新长大一次,在幻象中一日日老去,直至死亡。
赤霄剑灵进入浮川弱水,变成了十七岁初上天山的芙蓉剑。这是施颂真和谢扶舟相遇的那一天,却不是和孟逢春的。
没有关系,孟逢春想,他不会给施颂真再次与谢扶舟相爱的机会。施颂真无法通过考验,就不能解开浮川河神的诅咒,不会想起纯钧剑灵曾在她人生中缺席那么多年。
幸运的是,一切还来得及重新开始。
因为会心痛。明明鞋子还没有落到地上,施颂真却莫名有种从悬崖上跃下失重的惶恐。
没等施颂真回答,通讯令牌骤然“叮”一声。施颂真看一眼,眉头微蹙。
“唐拓?”谢扶舟探身。
“他给了我一个地名,说让我去那里交换人质。我给他王纯一,他给我那个占据我身体的人。”
“那不正是你想要的?”
施颂真翻转令牌给谢扶舟看。
“问题是,我没听说过这个地方,不知道怎么去。”
第 65 章 诅咒(七)
浮川弱水。
施颂真在卓尔沁草原度过她的少年时代,对西域不算陌生,但从没听说过这里有一条叫做浮川的河。和终年寒冷的北境不同,西域昼夜温差极大,气候酷烈,不仅不适合凡人停留,甚至对修者来说也颇为凶险。
孟逢春时常告诫施颂真,叫她不要乱跑。如果不小心掉进某个上古秘境,即便强大如纯钧剑灵,也难以迅速找到剑主所在。
“他让我一个人去交换,点名说不准你跟去。”施颂真翻手收起令牌,“你就留在这里,帮我看着那只瓷灵。如果唐拓兑现承诺,你就把王纯一还他。”
“不行!”谢扶舟断然,“他这么说,一定是另有图谋。你一个人去,我不放心。”
“我知道。”施颂真并不惊讶,“我不信唐拓不想要先天剑骨。不过如今他的软肋被我捏在手里,唐拓又不知道苏潼在哪,一时间不敢轻举妄动罢了。”
屋外风啸声远去,是纯钧剑灵离开的动静。
躺在床上的施颂真睁开眼睛。
“他已经走了,现在你可以回答我的问题了?”
没有人回答,施颂真静静等着。半晌,那个声音终于再次冒头。
“你居然真的信我。”
“我能感觉得到,你我之间存在着因果联系。如果没有猜错,你应该是我的契约者吧。”
除了神剑剑灵,世上本不该有人能看得见因果。但施颂真却看见了,那一条细弱坚韧的因果线。
“只是这样?”为何?
施颂真竟有一瞬的迷茫。
“你知道的,我是天生的合欢修圣体,注定要与男人纠缠不休。既如此,我为何不找这世间最强的剑修?”
施颂真握紧五指,想出了最完美的回答,“论仙门翘楚,谁比得过奚长离?他看中我,我也喜欢他,自然是皆大欢喜!”
千般戾气,终敌不过一句“我喜欢”。
谢扶舟忽的哑声咳笑,似是不甘,又似讥诮。
“世人皆言你多情,于我看来,分明是无情。”
鲜血自指缝溢出,他淡然抹去,忽而自语般说了句:“好疼啊,施颂真。”
心脏一窒,沙雪迷眼。
那一瞬,施颂真仿佛听到有什么东西,同这漫天的霜雪一同碎去了。
她别开脸颊,竟不敢去看少年的眼睛。
那是她与谢扶舟的决裂。
自此一别,再无音讯。
不久后某一日,逍遥界以北的弥山突然天雷轰鸣,炸开万丈金光。仙都之人议论纷纷,揣测是哪位大能得悟大道,飞升成神了。
施颂真闻言,只是付之一笑。
六欲仙都因其所处位置极为特殊,乃是出了名的无神之境,万年来从未有修士飞升。更何况,她整颗心都扑在奚长离身上,哪还管这些捕风捉影的谣传。
又过了几年,施颂真便以“剑君未婚妻”的身份入了昆仑,飞蛾扑火般追逐奚长离的脚步,为他舍弃了自小修炼的合欢宗功法,为他忍着经脉逆行的痛苦练昆仑剑术,为他斩妖兽闯秘境……
甚至是连师父留给她保命的金蝉丹,也偷偷赠予了他。
这一追,便是数十年。
饶是仙门修士寿数漫长,百岁才堪堪成年,也经不住这般蹉跎。
是什么东西?
施颂真撑着崖壁艰难起身,想起什么,复又顿住。
她抬手拉开衣襟,低头可见左肩下胸口的位置有一颗花钿大小的嫣红印记——据师父说,这胎记从她出生时便有,初始只有米粒大小,随着年纪的长大而逐渐舒展开来,形状也越发像灼灼绽放的五瓣花。
可这分明是普通的胎记,百年来从未有异动。
施颂真深知天机卷不可能无端显现,还欲追问,天机卷却察觉到她灵力将竭。得不到灵力滋养,它自然便不愿再答,自行封了卷,藏入她灵台之中。
当真是十足的奸商做派。
极北之地苦寒伤身,不能久留,何况奚长离还在等天机卷的帮助。
施颂真迅速拢紧斗篷,顾不上喘息片刻,连夜启程归去。
可当她风尘仆仆赶回昆仑玉虚宫时,等待她的却是天魔肆虐、千夫所指的景象。
“是你!是你将魔族引进宗门的!”
银牙咬碎,颠倒黑白的是奚长离的小师妹玉凌烟,“昆仑仙宗结界固若金汤,千百年来未有损坏。可你一从北境回来,便有魔族凭空出现肆虐宗门,不是你是谁!”
“休得狡辩!六欲仙都的妖女,本就心性不纯!”
百剑齐指,怒发冲冠的是奚长离的同门师兄弟,“我就知道,你千方百计入我昆仑,迷惑少宗主,必有所图!”
“抓住她!这女人是奚长离的未婚妻,尚有大用!”
桀桀冷笑的,步步紧逼的是身着黑袍的魔修。
没有人听她解释,没有人相信她。
神剑天成,非人力能夺之毁之。浮川河神能投射出不同人物的幻影,却无法百分百投射出真正的神剑。施颂真从床头取过纯钧。她曾无数次抚摸过这把剑的剑柄,纯钧就是她第三只手,亲近得如同她身体的一部分。
“虽然看起来很像,但这不是真正的纯钧。”施颂真放下剑,“我是不是陷入了某种幻觉?”
只有在幻觉里,孟逢春才能活着回到她身边。
那个声音久久没有回答。
“我小瞧你了。看来即便没有我,你也不一定会走不出去。”
“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施颂真追问,“你到底是谁?我为什么会和你结契?”
“我是谁?”男人冷笑一声,“在我死去之前,我是夷安剑宗的太上长老。但和你结契的时候,我只剩下一缕随时可能消磨殆尽的意识。”
“我是从幽冥回来的亡魂,我是打开冥界的钥匙,我是穆元青。”
施颂真皱眉:“夷安剑宗?”
“不是我选择了你,而是你将我从金合欢树上摘下来,从此你我二人缔结了契约。你使用我打开冥界大门之日,便是我彻底解脱之时。”
“我不明白,”施颂真说,“我不记得我见过什么金合欢树。”
“因为你已经忘记了。清醒点,不要以为幻境中真实的只有自己,连你自己都是假的!”穆元青厉声喝道,“你早不是如今的年纪了!这里是浮川弱水,进入这里的人会被浮川诅咒变小,回到和心爱之人相遇的那一天。你只是忘了今天之后的记忆,想要重新记起,就必须解开诅咒!”
“什么!”
她只有十七岁前的记忆,完全还是那个初出茅庐的芙蓉剑。她想象不出自己早已经历过更多的人生,也想不到自己原来已经有了心爱之人。
“你怎么知道这么多?”施颂真警觉。
“因为我也来过这里。”金合欢说,“我进入过浮川,通过了考验,没有人比我更清楚浮川弱水到底是什么东西。不出意外,你很快就会遇到你曾经的伴侣。”
通过浮川考验的时候,穆元青的爱人早已去世。他将金翅红翼蝶带回宗门,没有许下任何心愿。
他的爱人远在冥界,想要见面,唯有进入黄泉。
施颂真还要再问,忽然听到外面传来敲门声。来者不是孟逢春,也不是店小二,气息冰冷凛冽如冰雪。
“他来了。”穆元青低声。
就是那个她未来会爱上的人?施颂真蹙眉,掀开被子下地去开门。
门刚拉开,一个白团炮弹直直撞进她怀里。施颂真不防,几乎被撞个倒仰。她匆忙间稳住身形,往下看去。
她的瞳孔骤然一缩。
“怎么可能!”
浮川弱水,一条漂浮在山间的弱水河。被火神祝融燃烧沸腾成了缥缈的山雾,浮川河神心中怨愤难消。所有进入浮川弱水里的人都会被浮川河神诅咒变小,被剥夺记忆和灵力。被诅咒的人们会逐渐变得软弱无助,无法自主脱离这里的迷雾幻境。
然而金翅红翼蝶的祖先赠予了他们的祝福,给予了此处的一线生机。所有进入浮川的人会时间溯回至遇到所爱之人的那一天。他们会失去相遇后的所有记忆,一如很多年前。
如果一切重来,他们还能相爱,真挚不改,浮川河神的诅咒便能被解开。通过考验的人不仅能重获身躯,还能得到一只金翅红翼蝶,在蝴蝶面前许下相守一生的誓言。
唐拓时间溯回,在弱水的幻境中看见了少女时代的王淳意。施颂真时间溯回,在大雾里看见了被阳光照成金色的天山山脊。
山路尽头的白衣青年察觉到脚步声,终于抬头。斗笠下露出一双银白色的眉眼,美得如同鸽子飞羽在云端落下的轻轻一吻。
“颂真,”他轻轻唤道,“我回来了。”
热意涌上眼眸。施颂真骤然捂住胸膛。那颗久违的纯钧剑心猛然剧烈跳动起来,仿佛随时能够跳出胸腔。
“是你,是你。”
是孟逢春。
第 66 章 诅咒(八)
西域的风从谷中吹来山雾,蒙住天山白狐的金色竖瞳。谢扶舟挥去眼前雾气,身下浮川在他眼底流动如云。
临行前施颂真将王纯一托付给他,说如果唐拓遵守承诺,就把这只瓷灵还给对方。谢扶舟对此嗤之以鼻。他不相信湛卢剑灵会乖乖交出那个人,也不相信唐拓在施苏潼身上花了这么多心思气力后还能甘心放手。
但施颂真居然真的做了将瓷灵还给唐拓的准备?
“我知道唐拓不会老实完成约定,但我要王纯一有什么用?”施颂真说,“关她一辈子?还是杀了她?无论选择哪个,对我来说都毫无益处,反而会多一个仇家。唐拓为人心胸狭窄,睚眦必报。他不会因为抢走施苏潼对我心存歉疚,却一定会因为我囚禁王纯一对我恨之入骨。”
“那又如何?只要我在,他就不会有机会伤你毫分。”
占据先天剑骨的身躯后,孟逢春去过很多地方。他将施颂真的灵体从冥界取回,带回了神剑山,以万千剑气浇灌蕴养,静候第十柄神剑出世。
同时他遵守和南国国主的约定,给淳于意当了十年国师,算是学会因果交换的报酬。偶尔孟国师也会问淳于意:“你真的觉得因果可以交换吗?”
淳于意莫名其妙看他一眼:“难道你不就是我最成功的实验品?”
不是这样的,孟逢春想,我们都错了。
神剑剑灵可以看见因果,但在和施颂真交换因果之后,孟逢春才真正理解了因果的本质。它们是“缘”,是构成灵魂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淳于意契约交换的因果,只是灵魂外部缠绕的虚线,而灵魂本身也是因果存在的一种方式。
交换所有因果的前提是交换灵魂,但这绝无可能。即便交换因果,孟逢春也绝不可能成为施颂真本身。
肉身是灵魂的承载,会被灵魂一点点影响改变。在施颂真死去的第八年,孟逢春彻底同化了芙蓉剑的肉身,变得和他做纯钧剑灵时殊无二致。唯一区别,只在双眼。
眼睛是心灵的窗户。纯钧剑灵原本银白的眼眸,混合了芙蓉剑施颂真的因果,被染成了雨后云雾的烟灰色。那是曾经属于施颂真的“缘”。
自此,孟逢春的灵体中融合了施颂真的因果,永远无法分开。
第十年,孟逢春履行完约定离开南国,回到东陆神剑山。黑石广场千万刀剑的剑气蕴养呵护着施颂真的灵体,尚还弱小的剑灵被她的兄弟姐妹环绕着沉睡。孟逢春度其修为,大约需要一百三十七年方能修成渡劫境,离开业火结界。
要是能再久一些就好了。昔日的纯钧剑灵想。一旦新生剑灵苏醒,势必会想起前世他二人的死前决裂。施颂真由他亲手养大,孟逢春深知这孩子性格倔强,一生最恨欺骗与背叛。
如果她想起来,一切还能回到最初吗?
她还能放下谢扶舟回到他身边吗?“哼,跑进来一只小虫子。”
一道清冷的声音响起,忽远忽近,缥缈无踪。
虫子?谁?“神主这是答应合作了?”
施颂真眸光一亮,忙倒转身形站稳。
惟恐他反悔,施颂真刚要开口,心思已先一步被玄溟神主看透。
“你元神中的咒印,无人能解。”
此言犹如冷水当头泼下,将施颂真才燃起的希冀浇了个彻底。
玄溟神主这话无疑印证了天机卷的谶语,她身上的确有“情花咒”。这咒并不会因为她身死而消亡,而是会烙在元神中,即便投胎转世也不过是重蹈覆辙。
且下咒之人修为极高,高到连玄溟神主也无法插手。
施颂真难掩失落,轻声追问:“连神主解不了?”
一抹苍白残破的元神倩影,看上去颇为可怜。
“本座又不擅长解咒。”
玄溟神主换了个居高临下的姿势,催促她,“趁本座还未反悔,换一个换一个。”
施颂真沉吟片刻,随即下定决心,唇瓣轻启。
玄溟神主冷眼旁观,对她眼底的渴求并不陌生。凡人所求不过无尽寿命,至高财富,无上权力,眼前这少女也不会免俗。
他好整以暇,几乎能想象她会说出怎样庸俗至极的愿望。
“我想要玄溟神主,为我做三件事。”
少女虚弱而坚定的声音响起,在偌大虚空中荡出清越的回音。
玄溟神主微微睁眼,怀疑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
施颂真又重复一遍:“我想要的赐福,便是神主为我做三件事。”
这简直是玄溟神主这么多年来听到的,最好笑的笑话。
他也的确笑出声来,抬指抵着下颌:“你该知道,一次赐福只能求一个愿望。”
“我知。”
施颂真笃定道,“可天道并未规定,一个愿望只能做一件事。既然并无数量规定,那么我的这个愿望便是‘让神主为我做三件事’,有何不可?”
施颂真意识混沌,如同陷在泥泞的沼泽中,无法开口回应。
她是被冷醒的。
天机卷,情花咒,魔族,污蔑,背叛,万剑穿心……
一幕幕记忆复苏,施颂真于刺骨的痛意中猛然惊醒。
入目先是一张倒悬的脸,墨色的长眉,漆黑的眼睛,黑色面甲,发带垂缨无风自动,光是一双眉目已是摄人心魂。
只是此时这个完美的神祇正脚朝上站立,衣袂流光,修长的五指正置于她胸前。
……这,很难不让人多想。
施颂真惊呼一声,猛地飘远。
说是惊呼,声音却细弱得一掐即断,宛如蚊哼。
施颂真这才发现自己不太对劲:她此时并非实体,全身呈现出半透明的形态,比烟还轻,比雾还淡,仿佛一阵风就能将她彻底吹散。
倒悬的也并非面前的少年神明,而是她头朝下飘在半空,所以整个视野亦跟着颠倒。
一种不好的预感涌上心头。
施颂真一蹬脚尖,努力调转身形站正,喃喃自语:“我这是怎么了?”
细小的声音在空荡的世界里撞出微弱的回音。
“你死了。”
那道无情的少年音证实了施颂真的猜想。
真死了?
就这样死了?
“不死能如何?你的肉身已被捅成筛子,大罗金仙都救不活。”
少年神明盘腿飘坐在半空,百无聊赖地撑着下颌,试图从她脸上找出一丝崩溃的神情。
施颂真的确不好受。
无论是背负情花咒因奚长离而死,还是被当做魔族细作含冤而亡,都是横在她心间的一根刺,稍一动念,便勾起头皮发麻的痛意。
但她不能崩溃。
事已至此,哭泣和后悔都没有用。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半透明的纤细手掌,心想:还好,元神虽然破损黯淡,却并未完全消散,尚有一线转机。
当务之急,要弄清这是哪里?
施颂真环顾四周,只见这里一片黑寂。周围是黑色的虚空,脚下是黑色的水镜,黑水中倒映着她微微发着淡光的魂影,没有天地,没有边际。
乌漆嘛黑一片,难道她来了阴曹地府?
那么她召唤出来的这个,该不会是掌管十万鬼魂的酆都冥神吧?
“此处,是本座的识海。”
仿佛猜出她心中所想,那道空灵的嗓音再次传来,语气略有不悦,似乎对她“阴曹地府”的评价颇为不满。
“你……能听见我的心声?”
施颂真抬头望向那盘腿而坐的少年神祇,继而元神一震,慌忙咬唇敛目。
神明不可直视,那一瞬强烈的威压几乎令她魂飞魄散。
缓过神来,随即释然。
识海是修仙之人突破自身混沌后所开辟的一个精神世界,在此精神小世界中,生死、生克、造物、消亡全在识海之主的一念之间,堪称绝对的主宰,没有任何秘密能瞒得过他的眼睛。
并且灵力越强者,则识海越大……
施颂真又看了眼这片看不见边际的黑色虚空,再次震悚:如此浩瀚一片识海,眼前之人的神力该修炼到了何等恐怖的境界!
她多了几分钦佩,虚弱问:“我既没有入轮回,亦未魂飞魄散,为何会出现在你的识海?”
神明一抬眼皮。
施颂真讶然:“你也不知道原因?”
“或许因你死前献祭召神,唤出本座,作为交换,你的元神便归本座所有。”
少年微眯眼眸,越发觉得这个解释十分在理。
时隔二十三年,孟逢春终于回到卓尔沁草原。他站在二人曾经互相依偎看日落的丘陵上,远处落日染红了荒野。晚霞热烈如神剑山的业火,新生的黄心雏菊爬满山坡。仿佛一切都没有改变,仿佛施颂真还在他身边。
孟逢春忽然想,他当初为什么会愿意放弃交换因果,只想要施颂真好好活着?为什么在苏醒后发现施颂真和他人结契,他又会愤怒到一度想要摧毁施颂真的人生?
真的只是习惯和占有欲在作祟吗?
通过浮川幻境后,河神的诅咒给了孟逢春答案。缥缈的青年男女身影出现在斗笠青年身前,告诉孟逢春他已经通过浮川弱水的考验,可以得到一只金翅红翼蝶。
原本茫然的孟逢春听清这对爱侣的解释,嘴唇慢慢抿起。
“这个幻境的考验,是要被诅咒者再次爱上心爱之人?”
“不错,正是如此。”
“可我根本没有爱的人,”孟逢春冷冷,“这不可能。”
“怎么会?”青年女子微笑,“当你愿意用自己修补她灵魂的残缺时,如果不是因为爱,难道是因为你活腻了吗?”
她的伴侣一挥衣袖,幻境倒回,光影变幻,最终停顿在半跪在地的施颂真抱着纯钧剑失声痛哭的场面上。孟逢春下意识伸手,想要为施颂真擦去泪水。
然而一切只是幻象。他的手指穿过空气,摸了个空。
这是孟逢春通过考验前最后看到的景象,随后他便苏醒了。不仅见到两个莫名其妙的人,还得到一只莫名其妙的蝴蝶。
“或许你没有认识到这一点,但这毫无疑问便是爱。”青年男女的声音在浮川雾气中淡去,“不要逃避自己的感情,不要误解自己的心。”
假的,都是假的。孟逢春想。他一把将金翅红翼蝶捏得粉碎,狂风般从浮川弱水中奔出。他怎么可能会爱上施颂真?那可是他为自己准备的先天剑骨,剑灵灵体最适合的肉身。
他怎么可能会爱上自己的容器?一个他亲手养大的孩子?在遇见施颂真的第一天,孟逢春便早已预料到杀了她交换因果的未来,他也确实这么做了。
他怎么可能会杀了自己爱的人?
没有人能解答孟逢春的疑问,与天同寿的神剑剑灵在感情上也不过是个初出茅庐的孩子。和唐拓他们不同,孟逢春反感神剑背负着的使命,厌恶认主后注定会失去自由的未来。
在遇到施颂真之前,孟逢春从未认主。世人皆知纯钧剑灵是自由的风,绝不可能会选择和剑主结契束缚住自己。其他剑灵也会爱上人,也会因为和爱人分离心碎。在唐拓等剑灵为爱发疯偏执的千千万万年里,孟逢春始终是一个人。
纯钧剑灵不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好,也不想改变这一点。
但在他不知道的时候,一切已经改变了。
眼下谢扶舟将话挑到明面,叶雪衣却因为听到孟逢春的名字困惑一瞬,没能立即回答。谢扶舟将叶雪衣的停顿看得一清二楚,忽然放肆大笑起来。
“施颂真要不要我,我要她当面亲口说给我听。”天山白狐毛茸茸的耳朵不知何时探出头发,在风中抖了抖,“不相干人等在这里挑拨是非的话,我不会在乎。”
说完他不再理会叶雪衣。谢扶舟转身,毫不犹豫跳进浓稠大雾里。
第 67 章 诅咒(九)
十七岁的施颂真,从没想过还能再见到孟逢春。
神剑不死不灭,施颂真曾以为她必定会死在孟逢春之先。幼时被算命师傅当胸一刀,虽然孟逢春及时赶到,以神力护住她心脉,施颂真还是落下了病根,时常便会心痛。
起初施颂真并不在乎。和死亡相比,心痛不过是普通的小毛病。但孟逢春格外在意。纯钧剑灵日日催促施颂真修炼出一颗属于她自己的剑心,好代替原先那颗受损的心脏。
“你不是说过要看机缘吗?”六岁的施颂真捂住脑袋不给孟逢春乱戳,“到死也没能修炼出剑心的人有的是,逢春你也太着急了吧。”
“别人是别人,你是你。”孟逢春半蹲在地下和她对视,“他们只是普通人,你却是纯钧剑主。拿普通人当你不好好修行的借口,是不是有点过分了?”
天山断脊下,乱石嶙峋的峭壁上,一朵通体剔透的雪莲自石缝中迎风盛放。白雪掩盖了它的形迹,寒风吹散了它的香气,因此寻常修者始终没能找到它的踪影。
孟逢春伸手,待要采下这朵雪莲。一声悠长狐鸣,雪山白狐冷不防从旁闪出,抢先一口咬断天山雪莲的花茎。
不待孟逢春出声,天山白狐四爪齐扬,拔腿便要逃跑。
“锵锵锵锵锵!”这次轮到施颂真沉默。
她僵硬抬头,弱弱问:“这就是……神主为我寻的容器?”
玄溟神主飘坐于上空,一条腿搭在另一条腿上,单手撑着额角道:“本座只擅杀人,不擅造人,况且纸人便宜好用,替换起来不心疼。”
他满眼写着“三件事干不好还干不坏吗”的敷衍,施颂真怀疑他是故意的。
真是睚眦必报,一点亏也不肯吃。
神主似是听到了她的腹诽,眼底笑意一闪而过,“容器就这一种,你爱用不用。”
说罢掀起一边眼皮,觑视她的反应。
施颂真很是花了点时间,才接受自己如今这副尊容。
纸做的身躯脆弱至极,遇火则燃,遇水则湿,风一吹能飘上二里地。
施颂真可不敢再踩在识海的黑水里了,晃悠悠飘去一块黑色的礁石上晾着。她将沾湿的裙裾和衣袖一点点拧干,便凝神捏指,打坐调息。
好在这片偌大的识海神力充沛,是极好的休养之地。施颂真东拼西凑,缝缝补补,竟也勉强搜刮出一成残存的灵力,咬牙拼一把,足够开启天机卷。
休息够了,施颂真唤醒天机卷,将灵力灌入其中,询问情花咒的解咒方法。
所窥天机越大,则付出的代价越大。
施颂真一连灌了几次灵力,直到快撑不住时,天机卷上才隐约浮现出数行小字。
据天机卷所言:情花咒来源于上古神明的诅咒,中咒者七情泛滥,五感敏锐,喜怒哀乐惧皆倍于常人。若想解咒,唯有将同样带有上古神力的神器种入己身,封印七情。而在修真逍遥界,七情与五行对应,如木主怒,火主喜,土主思,金主忧悲,水主惊恐……
也就是说,施颂真若想解咒,则需先封印七情;
若想封印七情,则必须集齐具有“金木水火土”五行之力的上古神器,将其融于己身。
如今仙门百家分封而治,互有较量,寻一样上古神器已是十分难得,更遑论要集齐五行五样。
不过也算天无绝人之路,施颂真恰巧,知道其中一样的下落。
正思忖间,她孱弱的身躯再承受不住天机卷的反噬,灵力枯竭,嗤地一声被打回原形。
施颂真变回薄薄一张纸,虚弱无比,飘飘荡荡朝远方飞去。
前方白色焰火明灭闪烁,她竟又看到了那颗漂亮如星辰的碎片。
一股无形的力量牵引她朝光亮飞去,施颂真大惊:糟糕,自己这具纸人身躯不会被白焰灼成灰烬吧!
眼睁睁看着离光亮越来越近,施颂真拼命扇动双袖,闭眼惊呼:完了完了!自己才刚复活,怎么就直接火化了!
正此时,熟悉的光芒闪现,白焰消失,戴着黑色面甲的少年神祇飘飖现身眼前。
“本座好不容易打个盹,就听你在识海中闹腾,这么想死吗?”
施颂真刹脚不及,猛然被他吸去,一头扑进了少年清冷硬实的怀中。
磅礴的灵力瞬时将施颂真浸润其中,体内禁用已久的合欢宗功法正在蠢蠢欲动,叫嚣着要吸收采补。让重伤的她对眼前的纯净神力视而不见,不下于让一个饥饿濒死的人放弃满桌喷香鲜美的鱼肉佳肴。
正天人交战间,听闻清冷的嗓音自头顶传来:“下来。”
施颂真撑起薄薄的纸袖,又吧唧一声趴下,喘息瓮声道:“不好意思啊神主,我实在没力气。”
神主皱眉,嫌恶地将她从肩上撕下来,拎在眼前看了看。
近在毫厘的距离,少年浓密的眉睫根根分明,施颂真甚至能清晰地看见他墨色瞳仁中,自己那惊慌扑腾的小小倒影。
熟悉之感又涌上心间,她情不自禁去看他的眼睛。
他们是不是在哪见过?
念头一浮出脑海,她便清醒过来:这话听起来倒像是拙劣的搭讪。她出身无神之境,怎么可能和九天之上的神明相识?
又是情花咒的影响吗?
正失神间,神主一垂眼皮,面无表情将纸人弹飞。
他问:“怎么回事?”
施颂真在空中“之”字形飘荡,生无可恋道:“一不小心窥得天机,反噬自身了。”
神主哼笑一声:“活该。”
见施颂真半晌没有反应,他又觉得笑起来索然无味,不由敛目觑视她的动静。
她伤成这样,少说要将养一两个月方能恢复如初。
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了,死气沉沉的也无甚意思。她还是那副伶牙俐齿的模样更顺眼点。
神主换了个姿势打坐,百无聊赖地观察了许久,方闪现至施颂真面前。
下一刻,他以灵力为刃划破指尖,朝病恹恹的纸人额间一点。
施颂真顿感一阵充沛的暖意自额间升腾扩散,转瞬漫遍四肢百骸。反应过来时,她的身躯已然恢复如初,行动间甚至比之前更为灵活。
再低头一看,水镜中依稀倒映出她苍白的、涂着两抹厚重胭脂的陌生脸庞,但是黛眉间却多了一点红色的朱砂。
“这是……”
她好奇地摸了摸眉间的嫣红印记,“神明血?”
“还算识货。”
神主淡然捻了捻指腹,那点细小的伤口瞬息愈合,完好如初。
施颂真略一舒展五指,便有淡色的灵光聚集在掌心,灵力已然恢复至她巅峰时的三成。
她心下感激,行礼道:“多谢神主相助。”
她这一礼行得十分认真,弯腰时可见耳后青丝垂落,露出雪颈一段。
玄溟神主颇有些受用,交叠双腿倚坐在虚空中,靴尖一晃一晃地勾着。
“本座可不是帮你,只是你在眼前飘来飘去实在碍眼,倒不如速速修复好元神打发出去,为本座上供功德。”
“神主说得对,是该出去看看了。”
施颂真颔首思忖,请求道,“还请神主帮帮忙,放我出识海。”
听她真要走,玄溟神主晃动的脚尖微不可察地一顿。
“你要去哪里?”
“回六欲仙都,我需要一具更完美的身体。”
施颂真垂眸一笑,决然道:“还有,拿回属于我的东西。”
连续不断的剑气拔地而起,转眼构筑成剑阵牢笼,将这只幼弱白狐困在当中。天山白狐不防,畏怯地退后一步,金色竖瞳紧紧盯着孟逢春。
“果然是守在附近。”孟逢春意料之中收回手,意兴阑珊。
不能人言的白狐伏于地面,眼神警惕而戒备。
“不用紧张,我并不是为了天山雪莲而来。”纯钧剑灵笑容温和,“如果我没有猜错,你应该就是谢扶舟?”
白狐一个激灵,喉咙间压着低沉咆哮,是狐狸的警告。
“我是纯钧剑灵孟逢春,你应该知道我。如果我没有猜错,你身上有淳于意下的两道禁制,所以无法修得人身,不能说话。”
孟逢春半跪在地下,笑意中带着诱导:“你应该也想到了,想要解开这个禁制,并不是非得淳于意本人不可。”
神剑剑灵能够斩断因果。只要孟逢春破坏白狐心脏处的契约,谢扶舟便能从淳于意单方面的奴役中得到解脱,重获天妖伟大的身躯。
白狐显然也想到了这一点,金色竖瞳亮起来。他犹豫一下,吐出口中雪莲,小心翼翼用吻部往孟逢春这里拱了拱。
“给我?”孟逢春捻着天山雪莲转了转。
白狐点点头。
“很好。”
孟逢春伸手进了剑气牢笼,顺着狐狸后颈摸了摸。空气中骤然浮出千千万万的纯钧剑气,一如现实中守护天山二十余年的纯钧剑阵。
“不用害怕,”纯钧剑灵低声说,声音中带着鼓励,“不会很痛的。”
白狐叫一声,翻身露出柔软的肚皮,那是他心脏所在,也是淳于意的两道禁制根源之处。
说时迟那时快!万千剑气倏忽凝为一道寒芒,瞬间削掉了天山白狐的头颅!
万剑归一!
鲜血飞溅,染红了纯钧剑灵的脸。年幼的白狐骤然睁大双眼。
他不明白,明明对方杀了自己轻而易举,为什么还要刻意与他周旋,故意误导他,让他以为自己将要得到自由?
白狐的脑袋砸落在地,粘稠血液将狐狸毛黏在一处。纯钧剑灵俯身,最后摸了摸白狐的脑袋。
“我说过,很快的,所以不会痛。”
通过浮川幻境考验的条件是再次爱上心爱之人,但孟逢春不允许施颂真再次爱上谢扶舟。然而谢扶舟只要活着,难保来日不会与施颂真相遇。杀了幻境中的天山白狐,这样才是一了百了。
无法通过浮川弱水的考验,施颂真便无法解开浮川河神的诅咒,不能想起十七岁以后的记忆,不会想起她曾爱上过谢扶舟。她会以十七岁的芙蓉剑形态重新长大。
而这一次,孟逢春会守在她身边,再也不会离开。
孟逢春从地上捡起天山雪莲,上面附着一点白狐鲜血。他微微皱眉,以神力震去上面血渍。虽然这朵雪莲只是浮川弱水的投影,并无真实药力,但它剔透美丽的模样和现实中并无差别,十七岁前的施颂真从未见过。
纯钧剑灵低头,清芬的雪莲香味扑面而来,带着一点冰雪的寒意。
“应该会喜欢吧。”
就像从前很多次那样,孟逢春归来前总会带上一束花,因为有人喜欢。每次施颂真都会将他的礼物插在床头的土定瓶中,等着晚风将花香送进梦里。
他将雪莲收入怀中,重新踏上下山的路。
一片混沌,只有火焰在熊熊燃烧。瓷灵忍受被火焰煅烧的痛苦,脑海里不断浮现的是别人的记忆。觉得活着毫无意义的湛卢剑灵,在迷茫颓废中遇见了愿意指引他的剑修少女。五湖四海之内,第一次有修者向永生的剑灵伸出手,许诺将会给予他以拯救。
“人的寿命有限,注定不能和你们剑灵一般长久。我不知道我能不能成为救赎你灵魂的那个人,也不知道我能活多久。但只要我活着一天,就不会放弃你,不会让你误入歧途。”
强烈的哀恸席卷瓷灵周身,那是宿主最疼痛的那一部分感情。王纯一眼睁睁看着记忆中的剑修少女展颜一笑,向她伸出手来。
“在我生命结束之前,你在我的保护之下。”
“醒醒,王淳意,”青年声音哽咽,“我还在等你。”
瓷灵王纯一,在火焰中睁开了眼睛。
第 68 章 前尘(一)
剑灵和人寿数不同,注定无法长久。修者或飞升去往上界,或死亡被幽冥吞噬,没有第三条道路,神剑剑主也不例外。
早在相遇的最初,剑修王淳意便预见到分道扬镳的未来。她深知自己飞升几率渺茫,所以在最后一天到来时,湛卢剑主并没有觉得非常遗憾。意料之中的结局,只是比预想中的稍早一些。
但唐拓不能接受。
如果王淳意是寿终正寝,唐拓或许不会疯魔至此。然而湛卢剑主在中毒时被鱼肠剑主偷袭,命陨当场。被鱼肠剑灵缠住无法脱身的唐拓,眼睁睁看着王淳意的灵魂被千万怨鬼撕扯成碎片。
那一瞬间湛卢剑灵的世界就此寂静,他听不见其他声音,看不见其他人。视野中只有飞散的光点,那是王淳意最后的魂魄残留。
“再转一圈,再转一圈……真聪明!”
远远听到施颂真咯咯笑声,孟逢春没想到她这次睡的时间这么短,脚步不由得加快几分。然而他将要到房门前时,孟逢春忽然停住脚步。
为什么这里会有狐狸的骚气?
“逢春?”屋内施颂真听出他的脚步声,靸鞋开门,“雪莲采到了?”
孟逢春没有立刻回答。他的目光落在榻上,一只通体白色的雪狐正在施颂真睡塌的被褥上打滚。蓬松的狐狸毛脱落,在空气中打旋如吹散的蒲公英。
是谢扶舟,禁制尚在未能修得人身的谢扶舟。
他已经杀了一只天山白狐,为何这里又有谢扶舟?
“逢春?”施颂真试探唤道。
孟逢春回过神,没有回答施颂真的问题,反而伸手从她乌黑长发上拈走两根白狐狸毛。
“这狐狸是从哪里来的?”
“刚捡到的。”施颂真乖乖低下头任他拈,“好像是从天山上偷偷跑下来的,溜到这客栈里,被我逮到了。你不觉得很可爱吗?”
斗笠青年脸上笑意淡去:“你要养他?”
“逢春不喜欢他?”施颂真察觉到兄长的不悦,“可我们以前在草原上见过很多狐狸。”
“我不是不喜欢他,是不喜欢你养他。”纯钧剑灵将挑下来的狐狸毛捏在指尖,一点点揉搓成粉末。
“……这有什么区别?”
“算了,”孟逢春放弃掩饰,“我确实很讨厌狐狸。如果我这样说的话,颂真你会把它扔掉吗?”
施颂真皱眉:“为什么?没这个必要吧。我已经能自己养宠物了,逢春讨厌的话我会注意一点,不会让你们待在一块的。”
孟逢春打断施颂真:“问题不在这里。如果我让你在我和他之间选一个,你会选谁?”
他问得太过严厉,施颂真一时没能反应过来。她从没见过孟逢春这般疾言厉色,仿佛榻上打滚的不是一只狐狸,而是他的仇人。
“颂真,”青年声音重又柔软,“你会选谁?”
纯钧剑灵神情中带着恳求,仿佛生死悬于施颂真之手。施颂真当真傻眼了。多少年了,孟逢春一直是传授她剑术的师父,教她做人道理的兄长。他永远温柔永远斯文永远镇定自若,无时无刻不在为她指明前进的道路。
可如今目露哀求的孟逢春,看上去好像一只可怜的小狗,需要施颂真去拯救。
“当然是选逢春啊。”施颂真说。“……”
怎么说呢,施颂真抬头望向星斗密布的夜空。
说出来不怕人笑话,别看她现在这副模样,少时也是被称为“天才”的存在。她天资聪慧,学什么都很快,十五岁金丹已成,自创“婆娑万象”,十六岁修补上古阵法,建立金乌卫,是当之无愧的仙都明珠。
若非她从小因情花咒而格外怕疼怕苦,总是想方设法偷懒逃去游山玩水,灵力只怕还会更精进几层。
不过话又说回来,那时她并不知晓情花咒的存在,不知者无罪。
后来遇见奚长离,她脑子一热,半路改学昆仑心法,纵使自身体质与昆仑心法相克,她也依然咬牙突破了心法七境,炼出了属于自己的本命剑“情无恨”。这也就罢了,偏生她是个招摇的性子,整日拿着情无恨四处晃悠比试,弄得昆仑仙宗那群小辈对她又嫉又恨,好几次跑去奚长离面前告状……
奚长离……
施颂真心口窒闷。昆仑山上,真是白白浪费了几十年的光阴。
在昆仑山上几十年,施颂真早已习惯了旁人的轻视和质疑。
她眨了眨眼,司空见惯的语气:“神主也觉得我这个仙都少主名不副实,不堪大用?”
出乎意料的,这次神主的声音没有丝毫的轻视嘲讽。
“笑话,能召出本座的人,怎么会是无用之人?谁敢说你名不副实,摘了他的脑袋便是。”
施颂真怔愣,纸做的空荡胸口竟涌上一丝丝的暖意。
她捻指一拂,化去空碗,沿着月下云梯继续往上走。
“其实在我之上,还有一位师兄、两位师姐。”
或许是那一丝暖意作祟,施颂真第一次与人聊起自己的师门,“我家大师兄什么都好,就是太好女色,百年来拈花惹草欠下情债无数,惹来各族女子通缉追杀,故而他常年在外躲债,极少回仙都;
二师姐亦是修的合欢功法,少时有一朱砂痣,可惜对方英年早逝,二师姐便一直深居简出,连我也鲜少见她。我十三岁那年深渊异动,师门倾巢而出,二师姐负伤失踪,被一海族美男所救,那美男竟与她死去的白月光有七分神似,二师姐遂强取豪夺至仙都……”
“……”
玄溟神主挑眉。他已经能预料到故事的走向了。
“后来海妖美男得知真相,写下一封绝交书愤而出逃,二师姐这才知晓美男已珠胎暗结,怀了她的孩子……”
“等等。”
玄溟神主笑她,“这话本杜撰得未免太不严谨了些。你确定珠胎暗结的是海妖,不是你师姐?”
“那男子是海龙一族的人,这个种族皆是男子产子。”
施颂真温声解释。在六欲仙都,一切皆有可能。
玄溟神主接受了故事的荒诞。
“……继续。”
“总之,二师姐千里追夫,至今未归。”
施颂真顿了顿,继续道,“小师姐与我相处的时间最长,与我感情甚笃。我还走不稳路的时候,她便陪在我身边了,时常教我识字练气,与我同食共寝。她出身妖族,却性子清冷,更像个无情道剑修,我一直以为她不会对任何人动情,但我去了昆仑仙宗后,却忽然得到消息,小师姐要回族群去,同一个来历不明的男人成亲了……”
施颂真真不想提及后来的事。
总之,对于和昆仑仙宗联姻之事,小师姐一直不甚赞同;小师姐看中的那个来历不明的男人,施颂真也不敢苟同。
曾经的亲密无间似乎有了罅隙,话不投机,各奔东西。
“论实力,小师姐亦是根骨不俗,但她有自己的族人要保护,也有了心上人,不可能留在仙都。”
施颂真负手而行,竭力让语气轻松。
好在玄溟神主并未追问她言辞中的那点怅惘,总结道:“不愧是不禁‘六欲’的地方。这么说来,他们都是为情所困,无力承担重任?”
“倒也不全是为情所困。”
施颂真晃悠悠道,“比如我师父,不动情不好色,只好赌。八十年前她与一人做赌,结果阴沟翻船,千年来第一次输,就输掉了五百年自由。”
随后师父跟着那人去了东海闭关,还不许徒弟们去赎人,此后音信全无。
施颂真总疑心师父是被人关进东海某座黑矿山里,没日没夜地挖灵石还债……
她心算一番,颔首道:“估摸着她老人家再挖上四百一十七年矿,便能与我团圆了吧。”
玄溟神主漠然半晌,给出评价。
“你们师门的人,果真各个都是人才。”
施颂真深以为然:“好赌的师父,四散的家,还有一个破碎的我。”
玄溟神主表示理解:“你独木难支,无怪乎会被男人骗心骗命。”
“……”
话刚出口,榻上翻肚皮的白狐忽然不动了。纯钧剑灵表面上不动声色,内心却在微微冷笑。
难怪,难怪谢扶舟能打破施颂真的惯例,在她身边停留这么多年。原来施颂真当真吃这一套。纯钧剑主要的不是师父也不是兄长,而是需要她拯救的弱小。
施颂真渴望自己被需要。
“既然如此——”
“不过这有什么冲突的吗?”
孟逢春的手被拦住:“嗯?”
“逢春是逢春,狐狸是狐狸,为什么非要选一个舍弃另一个?”施颂真将榻上的白狐抱起,“逢春对我来说很重要,可它也是我想要的同伴。为什么逢春一定要我放弃他?我需要一个理由。”
在纯钧剑灵面前时,施颂真总是格外乖巧。孟逢春鲜少见到她这般执着的一面,宁愿让他不高兴也要将谢扶舟留在身边。
斗笠青年沉默片刻,忽然转头离开了施颂真的卧房。
他忽然明白了,为什么浮川幻境会出现两个谢扶舟。纯钧剑灵杀死的天山白狐是浮川弱水创造出的幻影。然而在孟逢春杀死幻象之后,真正的谢扶舟也进入了弱水。
施颂真遇到心爱之人和谢扶舟是同一天,相爱的两人会进入同一个幻境。浮川弱水会将他们的记忆拉回到二十七年的那一天,重复二人相遇的那一瞬间:懵懂莽撞的天山白狐,猛然撞进毫无准备的纯钧剑主怀里。
想要施颂真无法通过浮川的考验,无法解开浮川河神的诅咒,孟逢春必须再次杀掉谢扶舟。这本不是一件难事,但看施颂真如今对白狐爱若珍宝的模样,他真的能找到机会动手吗?
“剑灵无法代替剑主修炼出剑心,这是世间公认的铁律。但这条铁律不是完全无法打破,只是需要付出代价。千万年来从来没有剑灵这么做过,因为剑灵不可能会为剑主牺牲自己,所以大家才会这么说。”
“什么代价?”穆元青追问。
代价是剑灵本身。神剑剑灵以剑契为引,将自身化为剑主的剑心,这是剑灵代替剑主得到剑心的唯一办法。施颂真眼睁睁看着孟逢春灵体崩散后又再次凝聚,混合二人因果化作她第二颗心脏。纯钧剑心震动,神力荡平施颂真的周身。
蔺虞南惨叫一声,原本壮大的灵魂忽又萎靡下去。她生前虽有渡劫期修为,如今却只有死后的部分残魂,哪里是纯钧剑灵的对手?漆黑阴影从施颂真口中遁出,望风便逃。
重新得到心脏的施颂真蓦然睁眼!眼前只有立在地上的纯钧剑,和落在地上的斗笠。神力汪洋般汇入施颂真丹田,瞬息净化了蔺虞南残留的所有死气,凝结成新的元婴。每一次呼吸都会有新的力量涌入,浇灌着施颂真原本枯竭的身体。每一次吐纳她的境界都在飞速上涨:筑基、金丹、元婴、大乘……
“从今天开始,我就是你的心脏,”孟逢春声音柔和中带着疲惫,渐渐低沉下去,“不用伤心,颂真。我们会一直在一起,永不分离。”
不管施颂真飞升还是死亡,他们都会永远在一起。十六岁的施颂真跪倒在地,将脸埋在孟逢春的白衣里,不能遏止地失声痛哭。
这就是,纯钧剑灵和他剑主的最终结局。
第 69 章 前尘(二)
穆元青深恨孟逢春。
夷安剑宗曾经的太上长老沦落至此,某种程度上全拜这位纯钧剑灵所赐。
不知从何时起,东陆有了金合欢的传说。他们说九阳山的业火里藏着一棵金合欢树,如果愿意用自己的性命作为代价和它结契,合欢树会救活你爱的人。
穆元青听过这个传说,并未动心。他的爱人虽早已故去,但他想要的不仅仅是救活已死之人,而是和她长相厮守。以一换一这种事,对穆元青来说不是划算的买卖。比起救活妻子,穆元青更想要自己好好活着。
在孟逢春出现前,穆元青从未想过去九阳山。
被施颂真从沉睡中唤醒,昔日踌躇满志的夷安剑修成了手无缚鸡之力的合欢花。穆元青仅剩的意识时而清醒时而模糊,唯有使命始终清晰如一:当契约的另一方使用他打开鬼道大门进入冥界之日,便是穆元青彻底解脱之时。
但施颂真并没有想要救活的人。
和金合欢结契的人大多心有不甘,施颂真却是个异类。她被崔若骗上了钩,才被迫和金合欢树结契。金合欢几次希望施颂真放他自由,施颂真却从未动摇,即便是知道兄长施陵恩已死,半点不像传闻中能为拯救东海牺牲自己封印鬼道的芙蓉剑。
穆元青几度灰心丧气。就在他将要放弃的关头,记忆中戴着斗笠的白衣青年,毫无征兆地出现在了宿主施颂真的面前。
宿主说他是纯钧剑灵,是她的兄长孟逢春。
“他走了?”穆元青的声音响起。
“走了。”施颂真将白狐重新放回榻上,“你还没有告诉我,让我这样做的理由。”
“很简单,因为这只狐狸就是你现实的心爱之人。在你进入浮川弱水之前,你们到哪都待在一起。我认得他身上的妖气。”
“就他?”“……这几年已经加重了仙都税收,连无妄河上的船费都没放过,每月还需抓人供你们吸食灵气,还想如何?把六欲仙都拆了,够不够你们用?”
夜弥天的声音很沉,全然不似往日和气。
博古架后,施颂真的心陡然沉至谷底。
“做生意讲究你来我往,不能光顾着你们抬价。前日答应我的事呢?”
夜弥天冷声逼问,“她的元神,还未找到?”
魔气里的人不知说了什么,夜弥天压低了声音:“找到尸首还不够,必须得到她的元神!只有亲眼看见师父的元神陨灭永不超生,我才能高枕无忧,坐稳仙都之主的位子。”
施颂真听得清楚,只觉一股滔天怒火席卷全身,烧到极致,反从指尖渗出一丝阴寒的冷意。
暴涨的舟河费,繁重的苛捐杂税,还有潜入仙都的魔气……
这一切的幕后推手,昭然若揭。
至于夜弥天这样做的理由,抓来一审便知。
施颂真尚未行动,那团魔气却是感应到了什么,猛然窜起。
夜弥天被惊动,转身喝道:“谁?!”
伴随这一声低喝而来的,还有一招凌厉的杀招!
施颂真灵敏避开,遮挡的博古架霎时应声而裂,一片摧枯拉朽。
魔气见与夜弥天的密谋暴露,第一时间要逃。
施颂真飞身阻拦,却被夜弥天一剑横档,拖住步伐。
就这么一眨眼的功夫,魔气撞破窗扇逃窜,消失得无隐无踪。
这魔气修为不高,倒是颇为狡猾敏捷。
施颂真如今只有三成灵力傍身,还是纸做的身躯,分身乏力,索性先解决内乱,专心对付夜弥天一人。
她顺手扔出手里那本画了王八的书,格挡住夜弥天刺来的剑刃。书籍被剑锋震碎,纸页如雪花漫天,纷纷扬扬自两人间洒落。
“你是何人?如何进来的?”
夜弥天不慌不忙,依旧是一副和颜悦色的好皮相,“方才的话,姑娘听去了多少?别担心,只要姑娘实话实说,在下不会为难。”
杀意撩动帷帽面纱,施颂真反问:“仙都少主的死,也有你的一份功劳?”
“你是师父的人?”
夜弥天做了然状,随即又自顾自摇头,“不对,师父留下的人早已清理干净。剩下的那个年纪尚小,没什么脑子,这会儿估摸着已经死在昆仑仙宗了吧。”
他一袭金冠紫袍,俨然一副“仙都之主”的做派,脸上再也没有做奴隶时的卑微怯懦。
施颂真看着这张熟悉年轻的脸庞,只感到了陌生和憎恶。
“既然是师父的人,那便不能留了。”
夜弥天收剑双手结印,没有给人反应的机会。
一股汹涌的煞气自他脚下四散,霎时黑雾滚滚,宛如野马奔腾而来。
施颂真见到这熟悉的术法,只觉荒诞可笑。
婆娑万象,夜弥天竟然用她创造的术法来杀她。
“婆娑万象,开!”
夜弥天睁目一指,煞气迅速吞噬周遭一切,朝施颂真扑去。
施颂真裙裾翻飞,纹丝不动,只在黑雾即将吞噬她的一刻轻启红唇,宛如复刻般道:“婆娑万象,开。”
果然还是本宗术法使用起来最顺手。她甚至不用抬手结印,那奔腾的黑雾有短暂瞬息的凝滞。
继而一股更为磅礴的力量如洪流反噬,将扩散的黑雾瞬间蚕食。夜弥天的幻境不攻自破,取而代之的是清水潺潺涤荡,紫莲朵朵生香,摇曳生姿。
一切发生在须臾之间。
夜弥天猝不及防被这股清澈的灵力击飞在地,口鼻溢血。他浑身沉重如吸足清水的棉花,连抬手反抗的力气也无,只能狼狈跪地喘息。
“婆娑万象”一旦开展,无异于识海外放,对卷入阵内的生灵及物品有着绝对的操控力。
可是,怎么可能?
夜弥天咬牙,不可置信地抬头:这个女子为什么会师父的术法,还运用得这般炉火纯青?
“你心术不正,连婆娑万象也使得这般肮脏丑陋。”
那纤弱的女子踏着紫莲水面缓步而来,袖边灵鸟翻飞,身后星辰万里,“看好了,什么才是真正的婆娑万象。”
女子在他面前站定,帷帽垂纱轻舞,露出一张苍白陌生的、画着两坨可笑红晕的少女脸庞。
夜弥天没见过这张脸,但他明白,普天之下只有一个人能将第三境的婆娑万象施展到这般境界。
“师……父?”
夜弥天最怕的局面还是出现了,掩盖在锦衣华服下的卑怯显露无疑。
“如今再说‘我待你不薄’这种话,已无甚意义。”
施颂真抬指操控他坠落一旁的佩剑,剑指咽喉,“你与魔族合作了,为何?”
“师父,徒儿……”
“回答我!”
夜弥天咬唇,捂在胸口的手掌青筋暴起。
良久,他苦笑一声:“师父真的待我不薄吗?”
施颂真审视他:“说清楚些。”
“师父不会以为把我从奴隶笼里买回来,替我拍拍尘土,给我一口饭吃,就是对我好,我就应该感恩戴德了吧?您知道一个任人凌辱、没有尊严没有地位的奴隶最渴望什么吗?不是您心血来潮的关心,不是无关痛痒的施舍,而是权势、力量,是将那些欺辱我的人踩进泥里,让那些瞧不起我的人对我俯首称臣!”
夜弥天缓缓直身:“可是您呢?您既没有珍宝法器赠予,也没有仙门秘籍传授,只会带我吃喝玩乐,只让我修炼一些基本的养身功法,和养一只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给两顿饭就摇尾乞怜的哈巴狗没什么区别,就连‘婆娑万象’,也是我偷学而来的赝品……”
话到这份上,夜弥天索性破罐子破摔,不介意多说两句实话。
“真正能给我力量的人是魔族,是他们助我登上高位,拥有今天的一切。”
“所以你和魔族联手,要彻底扫除我这个障碍。杀了我还不够,连元神也要粉碎。”
施颂真平静说着,再次尝到了被背叛的切肤之痛。
回想她远去昆仑仙宗时,夜弥天长袖善舞,主动为她鞍前马后。他从一开始帮着处理一些宫中杂务,到后来将仙都大小事宜打理得井井有条,联络汇报,事必躬亲,一如既往的谨慎本分,不曾表现出丝毫不该有的觊觎僭越。
他用了五十年的时间一步步赢得众人的信赖,一点点获得代理仙都之权,却原来全是伪装。
直到此刻施颂真才看清,夜弥天的眼里竟藏了这么多的怨与恨。
五十年的蛰伏隐忍,真是难为他了。施颂真佩服。
“道法自然,见世间美好,方知何为‘婆娑万象’。你以前受过苦,心思太重,若我说不急于教你高阶术法,是为了洗濯你的心性,你定然不信。”
施颂真凝目,强忍住心口那丝异样的窒闷,“我再问你一句,魔族为何与你合作?他们的目的是什么?”
夜弥天抬起湿红的眼睛看她,一如多年前木笼子里那般惊惶破碎。
他问:“师父,你真的要杀徒儿吗?”
“没错。虽然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但毫无疑问就是他。”穆元青诱导她,“如果想要离开这里,解开河神的诅咒,你必须再次爱上他。”
“不可能!”施颂真断然,“我不知道我会爱上什么人,但我显然不会爱上一只狐狸。”
施颂真喜欢毛绒绒的小动物,不代表她会想和一只不会说人话的狐狸互许终生。
“不是普通的狐狸,是狐妖。如果我没有猜错,他现在已经具备了作为人的灵智,只是在装傻罢了。”穆元青说,“你可以帮他修炼出人形,到时候爱上他可能会容易点。”
施颂真怀疑看向床榻。白狐似是受了孟逢春的惊吓,从施颂真怀中跳下后,一直躲在床角瑟瑟发抖。
“你要是敢骗我,”施颂真声音柔和,“你就死定了。”
重新被两道禁制封印,失去十三岁后所有记忆的谢扶舟缩在床角。他不记得自己为什么会离开天山,出现在这个客栈,但他认得榻上那柄纯钧神剑,也认得孟逢春身上的气味。
不会错的。从方才进来又出去的白衣青年身上,谢扶舟闻到了熟悉的妖血气息。
是天山白狐的血腥味,中间还夹杂着雪莲的淡淡香气。
“所以你是真实存在的吗?”施颂真辨认着孟逢春的眉眼,努力想从虚幻中辨认出一点真实,“你是真的回来了吗,逢春?”
不要给我虚无的希望又重新剥夺,不要回来后又再次离开我。
孟逢春没有回答,只是微俯下身,将施颂真抱住了。
还有比这个拥抱更充分有力的回答吗?距离得这么近,记忆中模糊的温度忽然再次具体,青年呼吸悠长而温暖,微微吹动了施颂真顶上翘起的乱发。这么真实的触感,怀里真切拥抱着的温度,真的会只是幻境捏造的虚像吗?
天山白狐从施颂真膝上轻盈跃下。剑灵和天妖越过施颂真的头顶,隔着一段距离冷冷对视。
第 70 章 前尘(三)
天山白狐厌恶孟逢春。
按理说,孟逢春既是纯钧剑灵,谢扶舟便该有求于他。神剑剑灵是他绕过淳于意斩断契约的唯一希望。然而在看见孟逢春的第一眼,在目睹纯钧剑灵和施颂真亲密的每个瞬间,天山白狐的心头总会涌上一团暗火,烧得谢扶舟心头酸苦难言。
他厌恶纯钧剑灵,不仅是为了初见时孟逢春身上可疑的狐妖血气,更多出于直觉。这份直觉还告诉谢扶舟,孟逢春对他的厌恶同样只多不少。
如果谢扶舟敢向施颂真表露身份请求剑灵帮助摆脱契约束缚,孟逢春就敢在动手时“不小心”“失手”杀了他。
已经入春,天山脚下皆是粉色的花海。桃花压满枝头,错落有致地落在青色田野中,给满是冷意的北境染上一抹春色。屋顶积雪消融,檐下垂落的茅草湿哒哒地滴落雪水。半跪在榻上的施颂真推开窗,苍青的山脊没于天际,终年不化的积雪在云山后若隐若现。
明明是陌生的风景,施颂真却莫名觉得亲切,仿佛早已在此生活了许多年。微冷的桃花香气浮动在鼻端,脚边传来柔软的毛发触感,是天山白狐绕着施颂真的腿蹭来蹭去。施颂真俯身,点一下白狐湿漉漉的鼻子。
“我想过很久,你那天为什么要抛下我。如果是为了救人,你死之后,反而有更多的鬼魂通过鬼道逃入人间。如果你真的想要镇压鬼修救下其他人,就不该选择这么轻易地去死。”
谢扶舟眼神落寞:“后来我想起你曾告诉我,芙蓉九剑前九剑,全是孟逢春传授于你,唯有最后一剑是你自创。”
能施展出万剑归一的不一定是施颂真,也有可能是孟逢春。重创的天狐跌跌撞撞回到天山秘境,在温热的泉水中浮浮沉沉,满脑子只有一件事:如果施颂真是为了孟逢春主动让出身体,他竟丝毫不感到意外!
他为这份“理所当然”感到深深的悲哀。
施颂真心头剧震!
如果说辛世恭前番言语暗示,在赤霄剑灵心中不过掀起轻微涟漪,埋下一颗名为“怀疑”的种子;那么谢扶舟的质问,对施颂真而言绝不亚于惊涛骇浪!施颂真记起来了!她曾在梦妖幻境中见过谢扶舟的伤疤,确实是万剑归一没错。
所以施颂真先前从未怀疑谢扶舟“你曾在蓬莱给过我一剑”的说辞。除了她和孟逢春,施颂真没见过第三个会这招剑法的人。
她的心微微痛了起来,这次不是因为背叛。前世施颂真熟悉的谢扶舟,是捉摸不定的风。有时他能容忍施颂真的恶作剧,细心妥帖地照顾施颂真的起居,怎么闹他都不生气。有时却会因为奇怪的理由单方面跟施颂真耍小性子,必须要施颂真多亲几下才肯消气。芙蓉剑素来迟钝,难以揣摩出这只狐狸的真实想法,索性不去猜。
但耐心温和也好,傲娇自负也罢,前世的施颂真从未见过谢扶舟这般脆弱痛苦的模样。明明是晴天,谢扶舟却好似站在一场大雨里,金色竖瞳里满是湿漉漉的疲惫,固执地寻求一个答案。
“十五年前,你是为了孟逢春才选择离我而去的吗?”“……师父?”
手中的灵刀化去,白妙愣愣向前。
她不擅长读书识字,儿时师父教她念诗,她总记不住,一个人躲在角落里生闷气。师父便将她感兴趣的食物嵌入诗句中,做了些打油诗逗她开心。
只有师父知道这些打油诗。
“师父!”
白妙“哇”地哭出声来,猛地扑入施颂真怀中,一边哭一边语无伦次道,“夜弥天和我吵架,他说师父死了……昆仑山上好冷,我没能抢回师父的身体!呜呜我打输了,他们不肯把师父给我!”
她像个稚子般嚎啕大哭,哭得头发乱糟糟的,麻花辫上碎发一缕缕炸起,仿佛要将这数日的委屈一并道尽。
她还真去昆仑仙宗打架了?难怪受这么重的伤。
施颂真心头一软,抬手揉了揉她蓬乱的发顶。
“没事了,师父回来了。”
那些欺负你的人,师父也会一一讨教回来。
一刻钟后。
白妙蜷缩着身体,枕在施颂真腿上睡着了,眼睫上还挂着晶莹的泪珠。
施颂真有一搭没一搭地轻抚她的脊背,替她捋顺紊乱的经脉,享受着黎明前最后的平静。
说来惭愧,施颂真常年昆仑、仙都两处跑,与白妙相处的时日并不多,远不及夜弥天。
十年前她自昆仑仙宗归来探望,顺手救了一个脏兮兮、瘦巴巴的小乞儿,给了她一顿饭吃。
谁知小乞儿就赖上她了,怎么也不肯离开。施颂真启程时,小姑娘就踉踉跄跄跟在她的仙辇后跑,小野猫认主似的,怎么赶都赶不走。
施颂真见小姑娘虽呆滞迟钝些,根骨却是上佳,是极佳的修炼苗子,便为其取名为“白妙”,收为徒儿,贴身教养。
那时白妙还很年幼,看不出具体年纪,身上有人类混合兽族的气息,贪吃,力大无穷。施颂真猜测这丫头祖上或许有饕餮的血脉,否则谁家姑娘的肚子跟无底洞似的,用脸盆吃饭还喊饿?
白妙入门太晚,施颂真又常年在外,师徒俩总是聚少离多。
时隔多年再见,施颂真并不知白妙是何立场,有无被夜弥天同化,因而方才不敢轻易与她相认。
好在只是虚惊一场。
至少这世间,还有白妙这一抹温情陪伴着她。
玄溟神主斜倚在卧榻上,意料中师徒反目的戏码没有到来,反倒看了一幅师徒情深的画面。
屋内好像只有他是孤身游离在外,无甚意思。
他打破沉静,问道:“天亮了,你还不跑?”
施颂真这才将视线落回他身上,头一歪,反问道:“我为何要跑?”
“你不能暴露你本来的身份,又在此大闹一场,六欲仙都的各方势力必定趁乱分羹,对你群起而攻之。”
玄溟神主抬指朝她虚虚一点,“以你如今的灵力,不跑难道等着被抓?”
施颂真轻笑:“我非但不跑,还要将夜弥天已死、六欲仙都易主的消息散布出去。”
说着,她还真的抬指捏诀,以灵力刻字传入水镜,将此消息传遍了整个六欲仙都。
她似乎总不按常理出牌。
讶然片刻,神主朗然轻笑,莫名的亢奋在眸底递染。他已能想象出天亮后,会有怎样一场腥风血雨。
待消息成功传送,施颂真才迎上神主探究的视线,狡黠一笑:“不过在此之前,我还需借神主所赐的纸人一用。”
“以卵击石。”
玄溟神主嘴上不看好她,到底拿出袖中那片染有余温的剪纸,扬至施颂真面前,“可惜这样的好戏,本座看不到了。”
即便他现在只是真身分散出的一缕神识,在下界逗留久了,也会影响到此处的秩序。
是时候将这缕神识收回九天之上了。
“神主没发现吗?”施颂真突然问。
“发现什么?”
“神主此次下界已有一整夜,而我这万象阁,却并未受到半分影响……当然,被你一掌拍坏的那个窟窿不算。”
玄溟神主自然发现了,只是一直懒得确认。
“我曾在古籍中看到过相关记载:山河承受不住神明的力量,故而神明非召神、历劫不能下界。否则众神时不时下来玩,轻则山河崩塌,重则凡间秩序摧毁,一切都会乱套。”
施颂真提唇,一双笑眼顾盼生辉,“那如果是我以言灵之力许愿,言出法随,让神主可以留在凡间呢?”
玄溟神主眸光微动,不禁想起她方才许下的第二件事。
“我要神主伴我左右,不可伤我性命。”
他原以为这只是施颂真在钻空子占便宜,这会儿细品之下,才发现另有深意。
伴她左右,不就得留在凡境吗?
也只有她才有这般雁过拔毛、舌灿莲花的本事。
“你胆子不小,敢钻天道秩序的空子。”
占天道的便宜仿佛是一件极有意思的事,玄溟神主低低笑出声来,笑得双肩一颤一颤,“趁本座心情不错,你的‘第三件事’是什么,一并说了。”
“暂未想好。等我哪天想好了,再与神主说也不迟。”
“本座神识可感应千里,六欲仙都各部已集结力量往你这里赶了。”
神主循循善诱,“不需要本座替你杀了他们?”
施颂真轻轻摇首,还是那句话:“我自己的债,我自己讨。”
不多时,窗纸上投射的晨曦渐渐由冷转暖,天光大亮。
施颂真找出一块金棕色的息壤置于混元玉鼎的符文中,取代了神女壤的位置。
如此便不会有人想到“死去的施颂真”会借神女壤复活,反正除了六欲仙都的掌权人外,无人知晓神女壤究竟是何模样,找一样同宗的神器替代再合适不过。
“妙妙,你从今往后不能叫我‘师父’了,而要叫小师叔。”
施颂真看向懵懂跪坐的白妙,问道,“方才我交代你的事,记住了?”
白妙睁着圆润的猫儿眼,用力点点头。
“好,随为师出去,清理师门。”
施颂真在心中默念了声“师父对不住,就容我狐假虎威一次”,随即抬手在脸上一挥。
待红雾散尽,她已变成了一位白发红衣的冷艳女子,正是她的师父——仙都之主柳云螭的模样。
而玄溟神主留下的剪纸人,则变成她原先那副小家碧玉的身躯。
如今她在明敌在暗,与其坐以待毙,不如以身做饵,将人引出来一网打尽。
“柳云螭”抬手一挥,带着白妙与小家碧玉走入晨光中,迎向阁外乌压压的人群。
“我不知道,”施颂真退后一步,茫然又惊痛,“我不记得了。”
趁谢扶舟分神之际,辛世恭抓住天狐破绽,一掌击向谢扶舟前胸。谢扶舟不闪不避,不过闷哼一声,便正面受了这一掌。辛世恭借势摆脱天狐束缚,眨眼向后急退百步。
灵力流转,融化了湛卢剑主周身冰雪。面色青白的老人剧烈咳嗽数声,勉强抬头:“你方才明明能躲,为什么不躲?”
以谢扶舟方才制住他周身经脉的雷霆手段,辛世恭几乎可以断定,天山白狐的境界已经远远凌驾于他之上。然而辛世恭已经到达人间修者的极限,再要往上,唯有飞升!
可已经能够飞升的天妖,为何还要滞留人间,眷恋不肯离去?
谢扶舟忍住痛苦,内视丹田。过了一夜,谢扶舟击碎的天妖内丹已然开始痊愈,如今受了渡劫期全力一击,终于重又开裂。九尾天狐心中稍定,不回答辛世恭的疑问,只是看着施颂真。
自施颂真死而复生后,谢扶舟还是第一次见到她情绪波动这般激烈,这般彷徨无依。即便是那日单枪匹马闯进新石城的婚宴,施颂真也不曾失魂落魄到如此境地。不过短短一句对孟逢春的质疑,对施颂真的打击竟比亲眼目睹谢扶舟和别人拜堂更重。
谢扶舟心下隐隐有了某个答案,但不愿承认。
“你想记起来吗?”他低头问,“如果想的话,我带你去找孟逢春,如果他还活着的话。如果不想,我们立刻——”
“找孟逢春?你是说纯钧剑灵?”辛世恭冷笑一声,“说得倒是轻巧,你打算去哪里找他?”
唐拓拒绝选择辛世恭成为下一任湛卢剑灵,辛世恭无法从他那里得到长生之法,不得不将永生的希望寄托在其他剑灵身上。只是天下人人想活,要找到一个像唐拓一心求死的傻子可不容易。
西域挚情双剑向来双宿双飞,决不肯为辛世恭牺牲掉一条命去。而东陆沈雁归带着承影剑一起失踪,罪魁祸首极有可能是南国淳于意。辛世恭从前和淳于意打过交道,不愿贸然得罪这位他摸不清底细的南国国主。
前任纯钧剑主复生成为剑灵的消息传到天衍宗,辛世恭一瞬间明了,孟逢春应该还活着。除了唐拓之外,还有其他剑灵同样知道逆转因果的契约和方法。所以他才向龙渊发布针对叶雪衣的悬赏。辛世恭怀疑,叶雪衣的那颗剑心是剑灵神力的产物,并非靠自己修炼而成。
如果叶雪衣的尸体如他猜想一般,那就证明了一件事:纯钧剑灵孟逢春,其实从来没有死去过。
“既然施小友不愿和我交换因果,我也不会强求。”眼下天妖和剑灵联手,辛世恭将姿态放得很低,“只要施小友助我一臂之力,帮我成为下一任湛卢剑灵,我会给你足够的证据,找到你想见的那个人。”
施颂真一时间不知道该不该迈出这一步。她想知道真相,却不愿相信所谓的真相和孟逢春有关。然而她如果当真就此放弃,几乎将“我因为怀疑逢春所以不想求证”摆在明面上。
素来果决的赤霄剑灵难得犹豫,握剑时极为稳定的手指都微微痉挛起来。
温热的手掌覆盖而上,是谢扶舟。天山白狐用力握一下施颂真的手,很快又放开。
“我说过,如果你想知道,我会带你去找那个真相。如果不想知道,我们立刻离开这个地方,带着你的侄女一起。”谢扶舟声音很轻,“不要勉强自己。”
施颂真从紊乱的心绪中挣扎而出:“侄女?你是说——”
似乎是为了回应她的问题,浑身罩在斗篷里的女童深一脚浅一脚从暗处转出。施苏沅站在山间,仰头注视着这位有过一面之缘的姑姑,神情复杂。
施颂真看清眼前的事物,骤然失声。那是一只白狐的尸体,狐狸的白毛和雪地融为一体,只有红色的血迹格外清晰。可怕的是,这只狐狸的外形、爪牙、肌肉流向、甚至是气息,都与尸体前驻足的白狐殊无二致。
更大的问题在于,这具狐狸尸体上残留的伤口痕迹,分明就是万剑归一!
为什么幻境中会出现两只一模一样的白狐?为什么向来温和冷淡的兄长一定要致一只狐狸于死地?为什么穆元青会想借她的手杀了逢春?施颂真不明白。她忽然害怕起来。她爱着的,亲近的那个人,真的是她记忆中的兄长孟逢春吗?
谢扶舟低头,吻部凑在尸体伤痕处嗅了嗅。一样的气味、一样的毛发、一样的伤疤,就连那已经黯淡下去的金色竖瞳,也是一模一样。
没有人比谢扶舟更清楚,眼前已经僵硬的狐狸尸体,就是他自己。【你现在阅读的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