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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60

作者:夏逢青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 51 章   剑骨(二)


    时隔十五年,不仅施颂真对天山之主感到极为陌生。谢扶舟面对死而复生的赤霄剑灵时,同样有种淡淡的疏离感。


    亲眼目睹施颂真灵魂进入鬼道,谢扶舟早就接受了“她不会再回来”的事实。曾经赤诚的爱为时间消磨,只剩下记忆的空壳。天山白狐固执不肯放下的过去,在好友窦关山眼里,不过是“死亡美化过的幻觉”,并不是像他父母一样永恒炽热的爱。


    因为在一起的时间太短,施颂真死得又太过突然,芙蓉剑在谢扶舟记忆里永远定格在最美好的时间里。她成了一个符号,象征着谢扶舟过去的种种美好。没有时间带来的琐碎消磨感情,谢扶舟永远不会厌弃记忆里的施颂真,当然也无法向前看。


    听窦关山说他爹娘的次数多了,天山白狐偶尔也会怀疑起自己的心。和干将莫邪两位神剑之主相比,谢扶舟和施颂真的过往起于欺骗,终于抛弃,不是什么能拿上台面的记忆。


    可如今夜色深沉,篝火哔剥,远远传来树叶落地的细碎动静,掩盖住飞鸟落到枝头上的足音。谢扶舟借篝火看去,火光明灭,照亮了施颂真浓密长睫。


    曾经温柔含笑的棕褐瞳孔,如今成了带着淡淡戾气的赤红眼眸。


    距离昔日爱人这般靠近,谢扶舟只需一伸手便能抓住她。久违的满足感填满胸腔,真切存在的施颂真唤醒了谢扶舟沉睡已久的爱意,如同潮水一点点漫过九尾白狐的心扉。


    谢扶舟绝望中又带着一丝满足地想,他依旧爱她。即便施颂真已经不是他记忆中的模样,她忘了自己曾经弃他而去,换了面容,成了剑灵,他也依旧爱她。为了留在她身边,谢扶舟可以做任何事。


    世上会有这样扭曲的爱吗?


    唐拓重返家中时,清凉谷早已人去楼空。洗脸盆打翻在地,地上水渍未干。空气中残留着淡淡妖气,湛卢剑灵眼睛微眯。


    是狐狸的骚气!


    不会错的,是天妖谢扶舟,他果然也来了这里!


    和辛世恭不同,唐拓早知道施颂真就是那个和施陵恩对应的先天剑骨。这一代的先天剑骨施苏潼,恰恰是赤霄剑灵前世的血亲。


    如果说施颂真带走苏潼还算事出有因,可为什么纯一也一并失踪了?


    “唐前辈。”少女声音和缓。


    唐拓蓦然回头!湛卢剑气飚出,转瞬切开他身后那堵墙!


    剑气斩过空中虚影,却没能伤害到对方一分一毫。


    光屏中的少女无声微笑。无形的波动拂过岛上众人周身,清淡如水,一瞬间覆盖了整座蓬莱岛。那是施颂真的灵识。修者极少这般动用灵识肆无忌惮地扫过其他修者,尤其是在别人的地盘上,会被视作冒犯和挑衅,遇到强过己身太多的人还有被反噬的可能。但施颂真足够强,不必畏惧任何反噬。被施颂真“看”过的人不会觉得对方无礼,那一扫不含任何傲慢和轻亵意味,只是强大到极致的仙人在云端的无意一瞥。


    他们若有自知之明,便该明白自己绝无可能是这种境界修者的最终目标。只是一场无意间路过他们肩头的春雨,仅此而已。


    施颂真灵识忽然凝滞。


    即便同为渡劫,叶全非的修为也完全无法和施颂真媲美。待他赶到埋骨之地,负责投放尸体灵魂维护结界的蓬莱弟子已然倒了一地。施颂真半跪在万鬼大阵中,四周一片尸山血海,腐烂尸肉上满是失去理智疯狂撞击结界的恶鬼。芙蓉剑却只是紧紧抱着怀中尚还温热的女修尸体,侧脸向叶全非睇过冷冷一眼。


    “叶岛主不觉得该给我一个解释吗?”


    施颂真认得死去的这个孩子,十二年前她在夷安宗住了些日子,沈雁归安排了弟子服侍芙蓉剑的日常起居。那时夷安宗门下人人都想留下纯钧剑主,好让宗门得到第二柄神剑。施颂真脾气再好,婉拒的次数多了也难免厌烦。那日刚吃完午饭的施颂真坐在桌前磨墨铺纸,琢磨着要不要给沈雁归留封信后直接跑路。收拾碗盘的女童忽然近前,递给施颂真一方叠好的手帕。


    “施前辈,卤汁吃到脸上了。”


    施颂真下意识擦了擦嘴,果然手帕留下一抹酱汁痕迹,同时面颊被手帕里挽着的疙瘩硌了一下。芙蓉剑捻了捻手帕,从里面滚出一颗小小的梅子糖。


    她抬头,端着餐盘的孩童向施颂真露出一个骄傲活泼的笑:“这是夷安的梅子糖,饭后吃可以解腻。”


    算是投桃报李,离开东陆前,施颂真回赠了女童一条新剑穗。十二年间沈雁归偶尔也会在信里提起这孩子,说她甚是爱惜施颂真所赠剑穗,多年不肯换下,只因这是唯一一件来自纯钧剑主的馈赠,直言其稀有程度超过了宗主赏赐。施颂真哑然失笑,想这孩子真是个妙人,怎么什么话都敢说。


    而现在,她死在了蓬莱岛的万鬼结界里。


    满溢的鬼气被阵法控住不曾外泄,失去神智的鬼魂在结界内横冲直撞。新生的恶鬼发现施颂真,垂涎于神剑之主灵魂的美味,冲上前试图将她撕碎,却被剑气击退。施颂真捏紧剑穗,她已经不能从面前这张扭曲狰狞的脸上辨认出半点熟悉的部分。


    若为天下计,她该立时把结界内所有恶鬼全部屠杀殆尽,避免鬼气逸散出结界惊动幽冥。可念及过去一点旧情,施颂真怎么也无法狠下心立时叫故人魂飞魄散。


    “自导自演这一出戏将我引来蓬莱岛,叶岛主是想做什么?”


    叶全非脑子飞快运转。施颂真没有立刻动手,这很好理解。万鬼大阵里恶鬼虽多,也有许多尚未被鬼气感染堕落的冤魂,杀死他们无异于杀人。若是贸然打开结界将他们放走,又有可能因为鬼气太多开启那扇门。


    施颂真被误导以为“门”在东海蓬莱,不知道结界内的鬼气还不够打开鬼道。青年那句“你只要按我说的做就不会有任何危险”又在耳畔回响,叶全非重振精神。


    若是能利用好这份信息差,他还能翻盘!


    “施剑主以为在下最看重的东西是什么?”


    “修为?蓬莱岛?还是你的女儿?”施颂真注视叶全非的目光冰冷到像在看一个死人,“谁知道?谁在乎?”


    “不,是我的妻子。”叶全非放声大笑,这个总是恭恭敬敬的沉默中年男子终于迸发出彻头彻尾的疯狂,或许他早就疯了,只是别人发现得太晚,“雪衣是她唯一留给我的东西,我绝对不能,绝对不能让她也在我之前离开这个世界!”


    叶雪衣永远不会知道,她在她父亲眼里曾只是母亲的一个附属品,一个吞噬他挚爱生命力最后却能顽强活下来的寄生物。在爱人刚刚去世的那几日里,叶全非恨着这个新生的婴儿恨到不愿意多看叶雪衣一眼。


    但那又怎样?他在失去妻子的时候已经饱尝过无能为力的苦果,难道还要在孩子身上再体会一次吗?为了让叶雪衣活下去,叶全非可以做任何事,包括杀人。


    “这就是你杀人的理由?”施颂真颇感荒谬,“你以为自己杀了很多人,你女儿就能活?”


    “不,”叶全非止住狂笑,“想要雪衣活下去,我真正要杀的人不是他们。”


    而是你。


    话音刚落,蓬莱岛主猛然拔剑,封锁恶鬼的阵法结界应声而碎!被施颂真打晕的蓬莱弟子昏迷中只觉一痛,身体便已被他们的好宗主切成一摊血肉。山谷突兀裂开,磅礴海水自地下汹涌倒灌而入,瞬间吞噬了满地尸体狼藉。


    渡劫修者,一剑之力足以移山填海。惊天动地的声响贯彻了这片天空,蓬莱岛隐隐骚动,无数道熟悉或陌生的气息向埋骨之地直射而来。大地深处传来隐隐震动,新生的大量蓬莱弟子魂魄出现在蓬莱岛上,弥补了开启鬼道缺失的鬼气。未知存在被地面上四溢鬼气惊醒,终于自长眠中睁开了眼睛。整座蓬莱岛都在摇晃下陷,漩涡贪婪地吞噬一切,无穷无尽的海水四面八方奔涌而来!


    旋涡尽头,一扇被水波扭曲的门影逐渐浮现。


    不容施颂真犹豫,剑气自纯钧剑身腾起,无差别将掠过之处的恶鬼全部撕裂成片。灵魂残片破碎,飞散如同振翅的蝴蝶。万千蝶翼燃烧成灰烬后,露出芙蓉剑含怒的眼眸。


    芙蓉九剑·一剑化万!


    第十剑·剑生芙蓉!


    三寸青芒一闪而逝,色泽为青,灿烂若列星之行,又如毒蛇般伸缩不定。纯钧剑主一剑二式,瞳孔里蓬莱岛主的身影不断放大。女修冷静却又忍不住饱含怒气地想,她一定要杀了叶全非。


    她一定要亲手杀了他。


    纯钧剑主的最强一剑,当世除了神剑剑灵外无人能全身而退。叶全非却不闪不躲,反而向施颂真张开了怀抱,大笑出声。


    “我已经实现了我的承诺,现在轮到你了。”


    他说什么?不等芙蓉剑想明白,一阵剧烈的心痛瞬间席卷施颂真周身。芙蓉剑芒在叶全非心口浮现,在最后将要贯穿蓬莱岛主胸腔的那一刻悄然溃散开去。与之同时,海底深处的那扇门逐渐上浮,已然浮出海面。森然鬼气如触手,自施颂真脚踝攀援而上。


    纯钧剑心破碎,曾经的神剑剑灵之体重塑。缥缈的人影出现在施颂真识海中,温柔含笑,一如二十四年前初见的那一天。二十九岁的施颂真茫然睁大眼睛。多疑的芙蓉剑想过任何人背叛她的样子,唯独想不到会是一个死人。


    “怎么会是你?”


    “前辈,你应该知道,现在的你已无法伤害到我。”


    留在清凉谷内的并非施颂真本人,而是她的一块通讯令牌。离开前,赤霄剑灵将令牌留在此处。唐拓只能看见一团模糊的光影。近丈长的九尾白狐侧卧在一旁,金色竖瞳冷冷瞥光幕里的唐拓一眼,随后低下头趴在榻上。红眸剑灵坐在天妖身前,笑容温和。


    像极了亲手将她抚养长大的纯钧剑灵,礼貌却疏离,唐拓从来没有这么痛恨过这种笑。


    “是你和辛世恭合谋,在我眼皮底下带走的施苏潼?”


    “不错。”施颂真颔首,“苏潼当初被唐前辈强行劫走,并非出于他自愿。前辈的贸然出手,间接导致了我兄长的死,以致他父子阴阳两隔,不能再见。如今我带走我的侄子,于情于理都不算过分。前辈如果还要指责,未免欺人太甚了些。”


    “那纯一呢?她是我的瓷灵,和你没有一点关系!”唐拓大声质问,“你凭什么带走她!”


    “前辈休怪,只是王姑娘对前辈忠心耿耿,扬言说我若是带走苏潼,便要在我面前自杀。”施颂真举起一只手,表示自己并无恶意,“晚辈只想解决问题,不想徒造杀孽,不得不将王姑娘打晕带走。”


    “不得不?”唐拓重复一遍,“按你所说,明明打晕便已足够,你又何必非要将她带走!”


    “这就要问前辈自己了。”


    “什么?”唐拓气急反笑。


    “前辈带走苏潼,是为了他的先天剑骨,觉得他能成为剑灵的最佳容器。你想和苏潼交换因果,借此成为人类。”施颂真轻描淡写,“如果我猜得不错,十五年前有剑灵对晚辈做了同样的事,以致我成了前辈的同类。只是世间本无赤霄神剑,所以我一直无法断定对方的身份。”


    说到此处,施颂真眼角轻微地抽搐一下。她抿住嘴,看上去有些悲伤。


    身后白狐将长尾荡过来,温柔地覆在赤霄剑灵腿上。


    “王姑娘说,她在唐前辈身边见过我。可那个时候,我早就死了。”


    施颂真轻轻地笑:“我想,唐前辈应该认识那个人吧。”


    唐拓沉默片刻:“你到底想问什么?”


    “那个和我互换因果的神剑剑灵,”施颂真舔舔唇,声音难得干涩,“他是纯钧吗?”


    轰然一声春雷,在山谷上空“隆隆”滚过。只一霎,清凉谷屋外便落了雨。冰凉细密的雨丝从斩断的墙壁间倾泻进屋,冷却了湛卢剑灵被气红的双颊。


    唐拓目光忽然凝滞!


    光幕之后,烟灰色眼眸的斗笠青年站在门外,含笑将食指竖在嘴边,示意唐拓噤声。


    屋外,蓬莱叶雪衣站在棚下,并不过分靠近。


    “前辈在看什么?”


    被施颂真的疑问声惊醒,唐拓没有立即回答问题:“如果我给你答案,你是不是就能把纯一完整地还给我?”


    “请前辈放心,晚辈并不会把王姑娘怎么样。只是如果前辈想要王姑娘回去,须得向晚辈证明自己的诚意。”


    施颂真心下忽然微微一动,有什么记忆迅速从她眼前浮现,但她抓不住。嘴角弧度迅速抹平的谢扶舟若无其事靠近前,凑过去看了一眼那口破损的布袋。


    心怀鬼胎的九尾狐低垂眼睫,洁白如雪的睫毛被火光染成浅淡的金色,确保施颂真一抬眼便能看见。


    “这里有个名字。”


    施颂真翻过布袋,费力地辨认着已经被血浸透的布料。黑色丝绒勾剔出的字迹铁画银钩,带着某种傲然的倔强。


    “施苏沅”。


    第 52 章   剑骨(三)


    施颂真年少时,只有乳名,并无大名。她爹娘是大字不识几个的农户,给儿女起了乳名,和姓连在一起。一个施恩恩,一个施真真。然而“恩”“真”二字在南国方言中极为相像,时常便会弄混。


    何况家中有两个孩子,有时父母分不清,用哥哥的名字叫了妹妹,又用妹妹的名字叫了哥哥,这种情况时有发生。


    兄妹二人年纪尚小时,时常一起溜去村中私塾,在窗下偷听先生教书。他们听不懂文意,却甚是如痴如醉。只觉这些文章读起来音律清脆,朗朗上口。兄妹虽不认字,但聪颖过人,屋内先生读一遍文章,二人即能背诵而出,竟是传说中的“过耳不忘”。


    书籍价贵,施家兄妹买不起,连摸都不能摸上一次。能去私塾读书的都是村中大户,学生们甚是高傲,不愿将书借给泥腿子,嫌弃他们的手会弄脏书页。村中唯一能看到很多字的地方,除了私塾和寺庙外,便只有乱葬岗上的墓碑。兄妹照着墓碑把字拓到芭蕉叶上,央求识得些字的方丈读给他们听。


    以孱弱灵体顶着熊熊业火离开黑石广场,就是为了那个谢扶舟。


    “不过出乎意料,我原以为你更在意施苏潼,没想到你要的是王纯一,”来者话锋一转,“莫非你当真爱上了一个自己亲手造就的幻影,不惜为她放弃去往冥界的计划?你应该知道,那位瓷灵姑娘并不是王淳意。”


    “那是当然!”唐拓厉声断喝,“我怎么可能会为区区一个瓷灵,放弃和淳意重聚的机会?我只是担心施颂真会把那个实心眼的家伙弄死罢了!”


    “你担心那只瓷灵会死?颂真不是会轻易造杀孽的人。”青年微笑,“何况你早该知道,你去往冥界的那一天,就是那位瓷灵姑娘的死期,何必现在为此大动肝火?她的死,难道不是早在你的计划内?”


    “还是你为了身为瓷灵所有者的高傲,不允许她因为别人而死?”


    在那一瞬间,即便是在屋外发呆的叶雪衣,也察觉到了屋内的杀气。


    这杀气一闪即逝,没能长久留存。


    “你现在已经不算剑灵了,”唐拓眯起眼睛,“再胡说八道,我完全可以杀了你。”


    “只是随便聊聊,何必打打杀杀?”青年举手投降示弱,一脸“败给你了”的表情。可他眼睛里完全没有惧意,依旧温和而冷漠。


    见对方点到即止,唐拓也见好就收。对方虽已不是剑灵,可正因为如此,他才愈发危险。十数年不见,唐拓已无法看出对方修为,只觉深不见底,宛若幽冥鬼道。


    “我当然想要先天剑骨,可他是施颂真的血亲,施颂真不可能把苏潼还给我。贸然提起只会打草惊蛇。”


    湛卢剑灵将地上水盆捡起,放在架子上。未干的水滴顺着木盆滴落在地,不一会儿便聚成小小一摊。


    “至于纯一,我和施苏潼交换因果之后,她的主人便不再是我。即便我自戕也没什么关系,她会作为新生剑灵的契约者活下去。”唐拓摩挲着木盆,上面还残留一点水温,“我当然知道她和淳意是不一样的人,但她应该活下去。”


    作为王纯一的创造者,没有人比唐拓更能意识到瓷灵和湛卢剑主的不同。王淳意性情飞扬,行事粗枝大叶,时常会因为战斗过分拼命不小心伤到自己。而王纯一作为瓷灵禀赋柔脆,最是注重自己安危,一举一动若娇花照水,安静温顺。


    瓷灵生来没有自我,只是以死者外貌出现,为了生者执念而活的复制品。唐拓意识到无法复活王淳意后,对瓷灵纯一的诞生难免生出歉疚之心。但王纯一平静地接受了自己的宿命,将唐拓的生活照顾得无微不至,还帮助他看管监护了先天剑骨施苏潼。


    如果说一开始面对这张和爱人一模一样的面容还有些无所适从,随着时间的流逝,唐拓已经渐渐习惯了王纯一的存在。他认识到了二人的不同,歉疚之心渐渐转化成了几分留恋不舍,不想让她跟着自己一起送死。


    斗笠青年注视唐拓怅然的神情,眉宇间的笑意加深了。


    “算盘打得不错,可惜……”可我现在做错了什么,以致你会用这样的目光看着我?黑气缠身的施颂真放声大笑,可又失声痛哭。


    真正做错事的人,难道不是你吗?


    十三年来她一直困在孟逢春死去的噩梦中难以释怀。施颂真曾无数次想,她当初面对蔺虞南时若是修为境界能更高,或者小心谨慎些避开蔺虞南的圈套,逢春是不是就不必死。她反复扪心自问反复审视怀疑反复自我谴责,履行当年对逢春的承诺尽心竭力帮助别人,身心俱疲的同时被负罪感压到喘不上气。


    即便谢扶舟再三阻止,但施颂真坚定认为她这条命是逢春的牺牲换回来的,她必须代替纯钧剑灵完成他要做的事。她用这种方式麻痹自己,假装兄长还活在这世上。


    但现在,逢春告诉她,他和蔺虞南其实是一样的人。


    “杀了这么多人,就是为了夺得我的肉身吗?”施颂真止住狂笑,“逢春,你当初对我有说过一句真话吗?”


    教导她宽容博爱,可又能对人族大开杀戒。施颂真想,有血脉维系的父母兄长都能给予她深重背叛,同为人族的友人师父尚且会为利益弃她而去,她当年为什么会轻易相信一个素昧平生的剑灵?


    大概是那当胸一刀实在太痛,绝望的施颂真明白眼前白衣青年是她唯一希望。求生欲望促使孩童伸出求助的手,高高在上的神剑剑灵低垂眼眸。自孟逢春将她从泥地里抱起的那一刻,施颂真注定将会迈入纯钧剑灵的圈套,此生活成彻头彻尾的笑话。


    “你是这么觉得的吗?”孟逢春轻声问,“我若是真的想要你的肉身,十三年前我就可以动手。等蔺虞南杀了你后我再抹杀她,不会有任何后顾之忧。”


    “是啊,你为什么不动手呢?”施颂真嘲讽反问,“至少我那时候到死都不会怀疑你,更不会恨你。”


    外界地动山摇,施颂真意识挣扎着浮出识海往外看去。四面八方赶到的各门弟子已和结界中逃逸出的恶鬼战成一团,却无济于事。战死的修士倒下去,更多的鬼魂出现在这片埋骨之地,聚集在此处的死气愈发浓郁,宛如抱薪救火。通身漆黑的鬼道之门屹立半空,施颂真的手不受控制放在了门上。施颂真想起了很多事。


    比如,谢扶舟是她从阴山鬼蜮里捡回来的。


    阴山是深渊裂缝下的一座地底尸山。那年她十三岁,恰逢深渊裂缝异动,她与师门上下合力镇压,却不小心误入裂缝中。


    阴山鬼蜮里,铺天盖地的鬼气如豺狼聚集,争先啃噬堆积的骸骨血肉。


    透过蜂拥的鬼气,她隐约看见森森白骨中有一颗微弱跳动的光点。


    她驱散鬼气,气喘吁吁地扒开白骨,将那颗光点捧在手中观摩,发现那是一颗如琉璃般通透的心脏,温热的,柔软的,在她掌心羸弱地搏动。


    她将心脏擦拭干净,揣在怀中,带回了六欲仙都。


    师兄摇着羽扇打趣她:“见过养小猫小狗、仙兽灵蛋的,还是第一次见养心脏的。我家小师妹果然不同凡响呢!”


    施颂真不以为意地笑,轻快道:“养那些凡物有什么意思?我施颂真看中的,自然是这世间最特别的东西。”


    闲来无事时,她便以自身血气和灵水慢慢滋养着这颗奇怪的小东西,只当个消遣。


    毕竟它太弱了,施颂真一开始并没有期待它真能活过来。


    第一年,心脏慢慢长出了一副完整的骨骼。它在胸腔中轻微鼓动,青红色的经络密布于森森白骨上,像是给它织了一张安全的网。


    施颂真惊讶无比,养得越发起劲,搜罗了无数珍稀的灵药直往骨骼上倒。她既好奇它的主人是谁、为何会将它遗落在那暗不见天日的地方,亦好奇这颗心脏最终会长成什么样子。


    第二年,心跳强劲了些许,骨骼上生出了薄薄一层肌肉,五脏六腑亦在慢慢复原,隐约可以看出是个身量瘦高的少年。


    只是这般模样实在有些诡谲可怕,几个洒扫的外门弟子不小心撞见这具奇怪的身躯,皆是吓得魂飞魄散,夺门而逃。


    施颂真怕再吓到无辜路人,便兴致勃勃取来绷带,缠粽子似的将榻上那具正在生养血肉的“宠物”从头到脚缠了个遍,只露出双眼和口鼻出气的孔洞。


    第三年,绷带少年睁开了眼睛,能坐能动了。他躯干和四肢的皮肤还未生长完全,但已先长出了一头黑缎似的长发,根根发丝墨黑浓密,比女子更为好看。


    他醒来时并不会说话,虽能下地走动,却无多少生机活力,整日坐在角落里不吃不喝地发呆,旁人拿石子丢他砸他,他也毫无反应。若非绷带下的单薄胸膛缓慢起伏,施颂真几乎以为他又变成了死人。


    一个安静又哑的人,无疑是最好的倾诉对象。施颂真时常会同他说说话,说修炼的枯燥无聊,说逃出去玩的趣事,说谁家少年郎相貌出众令她印象深刻……


    “哎呀,一个人自言自语真无趣,你要是能说话就好了。”


    施颂真熟稔地配置灵药喂他,百无聊赖地戳他被绷带包裹严实的脸颊,“一直睁着眼睛不干涩吗?吃了药快快活过来,听见没?”


    但显然,绷带少年并不想活下来。


    为了研究他,施颂真在房中摆了一大桌子的药瓶,有灵药也有相生相克的毒-药。好几次,绷带少年趁她不备将毒草挑出来,一股脑全吃了。


    施颂真气得跺脚,一边骂他一边手忙脚乱给他配置解药。她并未发现,在她看不见的角度,绷带人那双空洞无光的眼睛转了转,正追随着她暴躁的背影而间或移动。


    他一次次寻死,施颂真便一次次救他,这仿佛成了两人间默契十足的小游戏。


    后来有一次,绷带人突然消失了。


    施颂真找遍了屋里屋外,几乎将整座饮露宫翻过来,才在飞涧旁的断崖上找到他。


    他摊开手脚安静地躺在石台上,身躯上插着一柄通体乌黑的长剑。剑刃没入他的腹部,将他整个人钉在地上,鲜血染红了层层绷带。


    那把乌鞘剑,是一天前施颂真怕他无聊,随手丢给他把玩的。


    红枫飘零,落在他染血的身躯上,甚为凄美,施颂真却被吓了个半死。她一边手足无措地给他止血,一边高声唤医师过来帮忙。


    她心痛!


    这是她花了三年心血和无数天材地宝养活的人,世间独一无二的奇葩,哪能就这么死了!


    或许是她眼底的焦急与心疼太过明显,了无生念的绷带少年破天荒动了动,似乎要触碰她眼尾的那点湿意。


    “不怕……”


    少年绷带下的苍白薄唇轻轻翕动,在施颂真惊愕的目光中,第一次开口说话。


    刚长好的嗓子发音十分沙哑,不太好听,语调更是模仿得古怪平直。


    他那双乌黑的眼睛直勾勾看着施颂真,重复道:“不怕,这种程度……是……死不了的,我试过……很多次了。”


    试过什么?


    削骨剔肉还是自残?


    这么惊悚的事,麻烦不要说得跟“今晚喝粥”一样平静啊!


    施颂真不敢贸然拔他腹部的剑,头疼道:“即便不会死,也是会疼的呀!为什么要做这种无聊的事?”


    她忽然想起自己曾在话本上看到过:若一个人在黑暗压抑的环境中待久了,即便救出来后也会有些不正常,多半会自残,似乎只有疼痛才让会让他有活着的感觉。


    这位仁兄莫非也是如此?


    她问出了自己的疑问,没想到绷带少年静默半晌,摇了摇头。


    他说:“我只是,不知道该……干些什么。”


    若是推开那扇门,万鬼入世,当世几乎没有人能阻止!


    “我放弃。”施颂真突兀说。


    被阴气纠缠,又拼命摆脱孟逢春的控制短暂夺回身体的控制权,纯钧剑主灵识一丝丝虚弱下去,几乎站立不住:“反正我本来就欠你的。我把身体给你,逢春,你别开那扇门。”


    孟逢春张开臂膀,接住向前栽去的施颂真。他注视那张灰了大半的面孔,心酸又心满意足地想,这就是他亲手养大的下一代神剑剑灵啊。年少时因被至亲背叛仇恨世间所有人,濒死前想的却是保护别人。


    等她再次醒来,世间不会有比她更称职的神剑。


    “不要害怕,”孟逢春没有回答她的请求,伸手摩挲施颂真的额头,“只是一场噩梦而已,只要是梦就会醒。”


    等你再次醒来,不要记得今天的事情,不要记得谢扶舟。这只是个梦。谁都没有背叛你,你还可以相信我,这次没有人再能骗你。


    “我会去冥河接你,不要害怕。”


    他无意识说了两遍“不要害怕”,仿佛施颂真还是当年那个怯懦的、紧紧抓着他号啕痛哭的孩子。昔日的纯钧剑主正在死去,彻底放弃抵抗的施颂真意识在无可避免地衰弱,只要再数息时间,孟逢春就能彻底得到这具躯体。


    只要再数息时间——


    “施颂真!”


    仿佛当头一棒,笼罩在识海上空的阴气乌云被厉声喝退,压制在最底层沉睡的意识忽然颤抖起来。“施颂真”睁开眼眸,映入眼帘的是一张狰狞的面容。不知道爱侣身上发生什么事的狐妖惊怒交加,急速妖化的面庞中扭曲带着惊痛,赤金眼眸中怒气燃烧如同太阳的陨落,刺伤了“施颂真”变幻的眼眸。


    “是你。”孟逢春嘴角浮起极淡笑意。


    是弱小却敢厚颜无耻赖在颂真身边的狐狸,是明明享受着颂真庇佑却总是对她乱发脾气的妖异,是胆敢趁我沉睡将颂真从我身边夺走的你。


    他毫不犹豫掣出纯钧,一剑刺入天山白狐的胸膛。


    “可惜什么?”唐拓敏锐追问。


    “第一,王纯一受你指使监管先天剑骨多年,以致施苏潼骨肉分离,阴阳两隔。苏潼虽然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但难免会对那只瓷灵生出些怨怼。如果你死了,瓷灵因果落到那孩子手上,你觉得他当真会让那只瓷灵好过?”


    “二来,因果可不是那么容易交换的东西啊……”


    唐拓皱眉:“你到底想说什么?”


    “难道你就从来没有奇怪过?”青年抬头,烟灰色眼眸苍茫缥缈如云霭,美丽而遥远,“为什么施颂真和我交换因果之后,没有继承我的神剑,反而自创神剑之位,成了第十柄神剑?”


    他点点自己的左胸,那里曾经存在着一份婚契,同时连接灵魂和肉.体。肉.体上的婚契成为了他的一部分,灵魂上的因果却被施颂真的亡魂带入了冥界。


    “因果这东西,无论怎么被生死之力冲刷,都没有办法完全转换或者消失,总会有一些残留在原来的灵魂上,伴随他们转世或者消亡。因果交换之法,无论是我还是南国国主,其实都没有真正成功过。”


    没等她想出个究竟,只听屋外传来一声短促的惊叫,随后一切归于平静。施颂真疑惑,起身推窗。刚一打开,便有花香扑面而来。


    施颂真定睛看去,只见狐妖青年抱着满怀的佛见笑站在窗下,额上微微渗出汗珠,看上去又生气又紧张。两只毛绒绒的耳朵从长发间探出,不安地颤动一下。


    “你怎么在这里?”


    “你生气了吗?”


    二人同时发问,同时愣一下,又同时回答。


    “我为什么要生气?”


    “我有些不放心。”


    第 53 章   剑骨(四)


    “我不是让你去拿纯钧剑了吗?”施颂真蹙眉,“你怎么进来的?”


    天衍宗的护山结界比之夷安剑宗只强不弱。施颂真虽然也能直接破开结界进来,但势必会惊动整个天衍宗。


    如今施苏沅情况不明,施颂真不打算贸然和湛卢剑主结仇,只想先看看情况如何。


    “我不放心你,还是跟来看看。”谢扶舟将怀中的佛见笑递过去。


    “我如今是不死之身,辛世恭他不能拿我怎么样。”施颂真捧着花束,一时摸不着谢扶舟的路数,“倒是你——”


    施苏潼当年离家,家中父母双亲俱在。如今一朝得了自由,却被妹妹告知爹爹在他失踪后便已去世,阿娘也另行改嫁。


    这么多年他心心念念想回去的那个家,被唐拓压榨羞辱的日夜中唯一能支撑他走下去的那个家,早在苏潼不知道的时候分崩离析,再也回不去了。


    “我还是想去见见娘。”苏潼固执己见。


    苏沅欲言又止。施颂真扶着门框,向她轻轻摇头。


    “我从没听说我有姑姑,所以我不会完全相信你,我要自己用眼睛去看。”苏潼昂然,“我不相信爹爹这么容易就会死,也不相信阿娘会不要我。只要有娘在,我就不是没有家的孩子。”


    “没听说过我也很正常,”施颂真语气淡漠,“我很小的时候就被你爷爷奶奶卖给了人贩子。这么多年他们从来没跟你们提起过我,想来是问心有愧,要彻底抹消我的存在。我也不习惯有亲人的存在,没有给陌生人当姑姑的癖好,叫我前辈就好。”


    说这话的时候她显得温和又有耐心,似乎是在认真为施苏潼解惑,说的话却冰冷入骨,仿佛一点都没有被动摇,也不会为亲人的背叛伤一点心。


    苏潼下意识退后一步,又为自己潜意识的恐惧感到羞耻。


    “苏沅应该知道你娘改嫁的门户,我待会儿会带你们过去。后面的事,我就不管了。”施颂真垂下眼帘,“毕竟是你们的家事,照顾好你妹妹。”


    芙蓉剑素来懒得多管闲事,此次出手已算是极大的破例,好在也不算一无所获。她合上门,回身注视被困在天妖结界里的瓷灵王纯一。瓷灵少女被迫沉浸在无法醒来的梦里,睫毛不安地微微颤动,如同振翅欲飞的蝶。


    施颂真坐在榻前,将王纯一的一绺鬓发掖到耳后,赤红的眼眸看上去温柔又悲伤。


    “你在难过?就为了那小子刚才说的话?”虚空中和谢扶舟相连的因果一刹那齐齐斩断,施颂真心中一恸。


    “这就是你想要的?”赤霄剑灵慢慢地问,“你以为谢扶舟死了,我们就能回到过去,假装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狂风肆意揉弄野草,吹落满岛合欢。白衣青年立于草丛中,眼眸烟灰如鸽子飞羽。


    “你没有试过,怎么知道不能?”


    至少这次他活了下来,谢扶舟却没有。死人是没有未来的,活下来才能拥有更多可能。孟逢春当年选择牺牲自己,以致谢扶舟有了可趁之机。在苏醒获得施颂真记忆的那一刻,孟逢春明白当初究竟犯了一个怎样的错误。若不是他十三年前离她而去导致颂真孤身一人感到寂寞,那只阴险狡猾的狐狸怎能死皮赖脸留在她身边?


    吃一堑长一智。无论如何,孟逢春绝不会让谢扶舟好过。即便背叛剑主的纯钧剑灵注定和剑主反目成仇,孟逢春也决不允许任何活人横亘在他与颂真中间。若是谢扶舟在新石城能放下过去和叶雪衣顺利结成道侣,孟逢春未必不能放他一马。施颂真向来不肯轻信人言,只信自己看见的东西,只有让她亲眼目睹谢扶舟另娶别人,她才能彻底死心。


    可惜谢扶舟竟然厚颜无耻到如此地步,被施颂真再三驱逐仍是不肯远离,总要跟在她身后。


    那就只能请这只不知天高地厚的狐妖去死了。


    “是吗?”施颂真寒声,“你真以为我不敢杀了你?”


    “那你呢?”孟逢春收敛笑意,“这点觉悟就想阻止我,真以为我舍不得对你动手?”


    “好一个‘舍不得对我动手’!”


    施颂真怒极反笑,霍然拔剑。剑气凛冽肃杀,带着业火的炽热。整个燃烧起来的赤霄剑灵自天际划过,如绚烂坠落的流星。


    但孟逢春远比流星更快。只一眨眼,原地已经没了青年的踪迹。失去目标的施颂真周身骤然泛起一股凉意。她想也不想,反手一剑刺向身后。


    她的手腕被捏住了。一道白光闪过,施颂真手筋齐齐挑断。未知因果顺着断裂的手筋攀援而上,呼吸间已然侵入心脉,强烈的困意袭来,是契约结成的前兆。施颂真悚然,意识到孟逢春竟是要将她彻底囚禁。神剑清醒时能斩断天下因果,被浮川弱水拖入幻境中时却无法看清自我。


    来不及思索,施颂真挥剑断臂,鲜血溅了她半身。断裂的臂膀自孟逢春手中炸开,化作赤红光芒急速侵入孟逢春体内。同时施颂真借着爆炸的气浪急速后退。


    “你竟然已经……”纯粹霸道的气息舟入嘴中,比那滴神明血更有效。


    难怪仙都的师兄姐们冒着被揍的风险,也要找道侣双修。有如此捷径,谁还愿意累死累活地苦修?


    然而现在并不是感慨合欢功效的时候。施颂真怔怔看着面前这张睁大眼睛的熟悉俊脸,思绪有一瞬间停止运转。


    玄溟神主很快从震惊中回神,一把推开她,隔空吸来面甲重新戴上。


    就这么刹那间的功夫,一道裂缝从地面攀爬而上,墙壁和顶梁柱接连裂开,少年神明的衣袍无风自动,显然已经动了怒。


    “……放肆!”


    他掌心神力化出焚天业火,双眸似如冰刃刺骨。


    是看错了吗?


    出现幻觉了?面前这个恣睢强悍的神明,怎会生着与谢扶舟相似的脸?


    施颂真的理智复苏,已无暇思考方才渎神是不得已而为之,还是情花咒在作祟。当务之急,是化解危机苟住小命,否则神主发怒非要将万象阁连同她一同削平不可。


    “等等,神主还欠我两件事未做。现在,我想许下第二件事。”


    “怎么,要许愿求饶吗?晚了。”


    玄溟神主冷笑一声,掌心的白色业火不灭反盛,呼得窜起老高。


    施颂真反手撑在地上,仰首看他:“在解咒之前,我要神主伴我左右,不可伤我性命。”


    不伤她性命是保命的无奈之举,伴她左右却是另有私心。


    其中深意……


    罢了,还是等他气消了再说。


    少年危险地眯了眯眼:“本座若是不愿,你又能如何?”


    “我不能如何,但我不想、也不能死在这。”


    “渎神之罪,你说不死就不死?”


    “抱歉。就当我发癫。”


    施颂真能屈能伸,当即惭愧认错。


    “你……”


    玄溟神主被抢白,掌心火焰高举,修长白皙的手指因盛怒而青筋凸显。


    可举了半晌,也没能下得去手。


    成神这么久,他向来是想打便打,从未对谁容情过。但这次明显不一样,直到掌心的焰火逐渐变小,再哧的一声堙灭,他也下不了手。


    这该死的言灵契约!


    施颂真当然不会放过这个休战的机会,见好就收,含笑道了声“多谢”便闪去一旁,以灵力开启混元玉鼎,专心炼化神女壤。


    生气这种事,向来都是一鼓作气,再而衰。


    这么一打岔,玄溟神主再愠恼也干不出从背后偷袭这种事。


    他盯着施颂真精神奕奕忙碌的背影,阴沉沉地想:谢什么?把他当什么人了?


    越想越不爽,她拍拍屁股去干正事了,搞得好像只有他一个人在生闷气似的。


    玄溟神主面无表情地抬手,一掌将地上的吞天兽头颅摧为齑粉,强大的余波连破数排书架,将厚实的墙壁击了对穿。


    夜风呼呼地漏了进来,撩起帷幔纷飞。


    “什么动静?!”


    外边巡逻的卫兵听到动静,惊道,“好像夜司使的万象阁传来的,走,去看看!”


    诚如孟逢春所言,施颂真不是他的对手,但并非施颂真师承的缘故。即便换一个和孟逢春素不相识即将突破飞升的巅峰修者站在这里,也绝不能在昔日的纯钧剑灵手下走过三个回合。


    以孟逢春的修为,他早就不该继续滞留人间了。


    “何至于此。”孟逢春注视着施颂真血淋淋的断臂,声音怜爱中带着疼惜,全然不顾赤霄神剑的力量也在入侵他的身体。凛冽剑气在孟逢春体内横冲直撞,斑纹爬上他的面庞,破碎赤红犹如火山爆发后的岩浆河流。


    “你为什么不躲?”


    施颂真都可以躲开爆炸的气浪,孟逢春当然也可以。昔日的纯钧剑灵挥挥手就能将施颂真的进攻化于无形,但他却没有这样做。孟逢春放任赤霄剑气在他体内横冲直撞,将自己体内的经脉绞成一片一片。而他甚至自始至终还在微笑,似乎并不觉得痛,只是脸色白了白。


    “因为你想伤害我。”青年声音柔和,“如果这能让你高兴点,我就不会躲。”


    “撒谎。”


    施颂真面无表情震去剑上鲜血,赤红剑气从伤口溢流而出,须臾化作一条新的臂膀。成为赤霄剑灵后,施颂真有了不死之身,她固然杀不了孟逢春,可孟逢春同样杀不了她。


    他也不想杀她,他只是想困住她。他想用因果用契约用浮川弱水再次将施颂真囚禁,两人在忘却过去的幻境里长相厮守。


    但施颂真只想要他死。


    即便需要同归于尽。


    如果她和孟逢春的旧账只有彼此二人,施颂真或许永远也无法下定决心。从五岁那年的第一面开始她就欠逢春的,这一点毋庸置疑。既然她的命是兄长给的,那逢春有朝一日拿走也很合理,施颂真没什么异议。


    但他不该将其他人也牵扯进来,无论是当初万鬼大阵还是今日的谢扶舟。天山白狐千错万错,对不起的也只有施颂真一个人,轮不到别人欺负,即便是施颂真最爱最信任的孟逢春。


    即便是逢春。


    不知何时,重新化为人形的谢扶舟抱胸倚在墙上。九条尾巴没有完全收起,在空中烦躁摇晃。狐狸毛被空气卷起转圈,在窗格透过的光柱中纷飞如天山雪。


    “要不要我去教训他一顿?”“我一直以为那只是个梦。”施颂真站在熊熊业火里,脊椎里封印的神剑滚烫,“我梦到自己必须抛下爱的人去死,本以为自己能很从容,但到最后一刻满脑子想的还是他,所以他才会出现在我面前。”


    她这一生无愧于天无愧于己,只是临死前愧对爱人谢扶舟,只在想着谢扶舟。记忆里永远爱她永远不会欺骗背叛她的人只剩下谢扶舟,她那样爱他,舍不得撇他一个人孤零零在世上。


    濒死之际施颂真被牵挂的爱人声音唤醒,那样短暂救了她一命。神思混沌的施颂真睁眼,看见了她此生最后的走马灯,一个因不舍生出来的幻影。她费力抬手摸了摸谢扶舟的面庞,擦掉他脸上的血迹。


    “你不该来的。”


    只要谢扶舟老老实实待在天山剑阵里,即便万鬼入世他也会很安全。他应该一直待在天山等自己回去,永远不要离开北境。


    “我当然应该来,”狐妖黑发被血黏在嘴角,谢扶舟面色惨白,但眼神亮得惊人,“我来带你回家。”


    真好,施颂真想,还能在幻觉里见你一面。她低头亲了亲他冰冷的嘴唇,心满意足地死去了。


    熟悉的天山寒梅气息凛冽中带着血腥,沁入芙蓉剑最后的幻梦里。


    那是施颂真那一生,最后一次看见谢扶舟。


    “和他无关。”施颂真否认,“我只是想,唐拓既然能为了和昔日爱人重聚,选择成为人族然后去死,想来应该是很爱那位姑娘的。可他却又制造出了和爱人一模一样的瓷灵,甚至还对这位瓷灵王姑娘有些许移情……”


    施颂真看得很清楚,她在提到王纯一时,唐拓脸上的焦急关切绝非作假。有那么一瞬,唐拓明知无法奈何赤霄剑灵,依旧对施颂真动了杀意。


    即便当事人身在局中无法看清自己的心,但施颂真可以断定,唐拓对王纯一有了一点恋慕不舍的情意。


    明明不是当事人,但赤霄剑灵只要想一下王淳意,极淡的悲伤便如钱塘江潮般涌上来,淹没了施颂真那颗兔死狐悲的心脏。


    因为死亡,所以注定被人遗忘。


    “人是会变的。时间会冲淡痛苦,自然也能消磨爱恨。”谢扶舟走近一步,“唯一办法是活下去,将所爱之人留在身边,永不分离。”


    然而如今被谢扶舟抱住,施颂真泪水忽然再也止不住,从眼中滚滚而落,很快濡湿了谢扶舟的肩膀。在极低温下,少女流出的泪水瞬间便能凝结成冰,以致谢扶舟肩头的衣料很快冻得坚硬如铁。天山白狐没有抱怨,只是一下一下拍打施颂真的后背,帮她顺气。


    暖意从谢扶舟手掌渗进施颂真的身体,她心底有个地方抽动一下,随后松快下去。情绪决堤之后,施颂真深埋在心的痛苦减轻了些许。


    她忽然意识到,谢扶舟是对的。哭泣确实不能解决任何问题,但强行压抑住情绪不去释放,同样无济于事,只是在勉强自己而已。


    对年少的施颂真而言,孟逢春曾是她迈不过去的一道坎。她因他而生,又为他而活。在施颂真短暂又绚烂的一生里,没有人能和孟逢春相提并论。然而谢扶舟却在那个雪夜强行闯入纯钧剑主的人生,自此从未远离。他填补了施颂真身边的空缺,无微不至地照顾了她十二年。


    很多年后,死而复生的施颂真回忆起那一日的午后,那一日的风雪,那一日的拥抱。这一刻她倏忽明了一件事。


    也许就是从那一天开始,她爱上了谢扶舟。


    只是她后来忘记了。


    第 54 章   剑骨(五)


    “逢春对我而言,代表着一种可能性。在他面前,我可以不用担心被利用,只需要做好我自己。后来这种可能性里多了你。”施颂真收回手,抱住她的膝盖,“每次我因为别人的欺骗感到厌倦时,一旦想起你,我的心就能平静下来。那时候我想,无论是谁背叛了我,那个人总不会是你。只要身边有一个人对我诚实,我在这个世界上就不是孤独的。”


    那是她亲手捡到养大的小狐狸,背叛这种事,放在谢扶舟身上显得毫无道理。


    “但后来发现,其实我以为的,都是错的。”


    从一开始,天山白狐便是蓄意接近。施颂真在相遇的第一天内亲眼目睹了谢扶舟的首次化形,以为他太过年幼,不曾追究他的过去。然而谢扶舟的从前,并不如施颂真以为的那般简单。


    西域不常下雨,清凉谷是那个例外,可惜总不长久。不一会儿,外间细密的雨便落得缓了些。叶雪衣目光空茫,没有着落地四处飘荡。她想从来没见过面的阿娘,想自幼疼爱宠溺自己的阿爹,想少时天山谢扶舟的惊鸿一瞥,一时间心内又酸又痛,几乎落泪。


    什么人恨她恨到这个田地?甚至不怕蓬莱岛的威名,不惜去龙渊红榜悬赏?


    身后传来脚步声,叶雪衣回头,是那个带她来到此处的斗笠青年。此时青年已摘去了斗笠,露出一双烟灰色的眼眸,温柔如同清凉谷落雨的阴天。


    莫名的熟悉,总让她想起施颂真来。


    “你在想什么?”青年察觉到她的出神。


    “我在想施颂——”沈雁归赶到九阳山时,一切动乱已经结束。神剑山沉睡的轩辕剑灵阻止了浩劫,将业火重新赶回了黑石结界。山下农人无人死亡,只有一位上了年纪的奶奶因为慌不择路摔折了腿。驻守九阳山的夷安弟子为她接骨,又喂她服下灵药,情况已然好了许多。沈雁归没有停留,直往山上掠去。


    “你从来没有告诉我,九阳山就是神剑山。”


    沈雁归目光从山间废墟间扫过。业火之力,足以焚天煮海。原本高耸的山体已然被业火化去大半,融化的石头变成赤红岩浆,在曾经的溪流河道中流淌。


    几百年内,九阳山上将毫无生机可言。


    “你要知道这个做什么?”无形无影的承影剑灵回答她,“你已经有了我,难道还需要第二柄神剑吗?”


    “可如果……”


    “没有如果,”承影剑灵打断她的假设,“我们兄弟九个都早早修炼到了最后一层可以离开神剑山,唯有他们两个始终守在这里不肯远离。你以为随便带几个剑修进山,就能妄想让他们认主改变主意吗?”


    一个想要守护人族,所以千万年守着鬼道之门;一个讨厌人族,所以千万年不肯离开黑石广场。剑灵本性是极为固执的,他们下定的决心,无论过了多久都不会改变。


    比如唐拓,比如孟逢春。


    比如施颂真。


    沈雁归也知道这一点。她从前听说过九阳山山火之名,未曾细究,不想藏了这么大一个“惊喜”在此处。若是神剑消息传出五境,东陆将永无宁日。


    “这山下不能再住人了,”沈雁归想,“得找个机会让这里的百姓全部搬走。”


    她穿过山间穿过湖水穿过业火穿过黑石广场,十根黑石长柱出现在沈雁归面前。七根空空荡荡,唯有三根石柱内尚有神剑留存。沈雁归“咦”了一声,停在其中一根前。冰冷黑石上泼满淋漓鲜血,一滴带着天妖气息的心血顺着银白剑锋滴落。


    “这是颂真的……”


    “是纯钧。”


    冷淡女子声音自身后传来,沈雁归回身。陌生青年女子凭空自石柱中浮现,金色长发在业火中舒卷,脚下是一柄威严肃穆的黄金剑。她低垂眼睫,似是自长眠中惊动,尚未完全苏醒。但气势凛然,高不可攀。


    “你是……他们说的那个剑灵。”沈雁归想起一路行来所见情景,“你救了山下很多人。”


    女子不置可否。


    “可我不明白,业火为什么会忽然暴动?”


    百姓意识到地动和真正山火爆发之间,有着微妙的时间差。第一次他们感受到地动山摇,慌张赶出家门。此时业火尚未真正暴动,否则他们根本无暇逃跑。


    “因为有天妖闯进去了。”含笑的孩童声音响起,背对着他们的龙渊剑灵坐在广场大坑边,两条腿在半空晃荡,“他想闯进那扇门救一个人,但金合欢不许他进去。所以他们起了点——争执。”


    “什么门?”沈雁归迷惑不到一瞬,“天妖!”


    谢扶舟也在这里!施颂真慢慢调整呼吸,暂时封住经脉,护住岌岌可危的灵力。


    情花咒的反噬仍在继续,七情灼烧五脏,一会儿悲一会儿悔,一会儿想哭一会儿想死,令她难受得几欲自戕。


    越是痛得慌便越不能去想这事儿,施颂真数着头顶的飞天彩绘,努力保持清醒。


    她怕自己一睡,就再也醒不过来了。


    躺了一炷香,施颂真开始认真思索万一早上被巡逻的卫兵撞见,自己该如何脱身。


    干脆挑个顺眼的采补算了,还能加快神魂恢复的速度。


    施颂真破罐破摔地想:硬扛着给谁看呢?这苦谁爱吃谁吃去,何必守着清高让自己遭罪。


    正胡思乱想,眼角余光察觉身侧隐隐有淡金色的光芒一闪而过。


    施颂真心下一惊,警觉地扭头,恰见一道熟悉矜贵的身影缓步撞入她的视野,正倾身探首打量躺地的她。


    是玄溟神主。


    他双袖染血,手上提着一颗硕大的、血淋淋的三眼异兽头颅,连黑色面甲上也溅着细微的血迹,浑身杀气未敛,有种与圣洁不符的桀骜疯狂。


    “是你?”


    施颂真没脾气了,似乎每次自己最狼狈的时候,这祖宗都在场。


    “是我。”


    玄溟神主将那颗血淋淋的兽首往地上一扔,微眯的眼眸满是促狭,“你要死了吗?”


    他好像很期待的样子,还有点儿兴奋。


    毕竟她一死,赐福的事便就此作罢,还可以遵循交易收割她的元神。


    施颂真安详道:“托您的福,我还在苟延残喘。”


    “纸躯一破,你的元神亦会收到同样的伤害。”


    玄溟神主弯腰审视施颂真的伤口,似乎在估量她还能撑多久。


    片刻,大约觉得她这样直挺挺躺着实在无聊且不雅,他心血来潮,抬指化出银丝,如操控傀儡木偶般操控她的手脚,一会儿将她摆成“大”字,一会儿将她摆成“丨”字。


    最后他将施颂真的双手交叠着放在胸口处,摆了个入土为安的姿势。


    施颂真一头无可恋的冷漠:这人到底是来干什么的?


    玄溟神主对自己的杰作颇为满意,用脚尖踢了踢吞天兽方正的头颅,使其毛发柔软干净没有血污的头顶朝上。


    然后,他老人家拿那颗头颅当凳子,翘腿坐在了上边,还悠闲的掸了掸袖袍上并不存在的尘土。


    “真可怜。”


    玄溟神主倾身打量施颂真,颇为少年气地撑着下颌,“如何,需要本座救你吗?”


    直觉告诉施颂真,他绝对没有这么好心。


    少年果然将眼一弯,露出一个温柔至极的笑来:“求我。”


    就说他这人睚眦必报吧。


    不过是在赐福之事上吃了一次亏,便斤斤计较到现在,哪有神明是这样的?


    施颂真没力气同他掰扯,竭力将自己伪装成一具尸体。


    “怎么不说话?”


    玄溟神主凑近看了看,伸指好奇地点了点她涂着红晕的面颊。


    人在绝境中回溯往事,总会想起很多东西。


    这么近的距离,施颂真再次清楚地看见他的眼睛,如乌潭般摄魂夺魄。


    奇怪,她当初怎么会觉得夜弥天的眼睛像那个人?


    明明面前的这双眼,才是更像。


    胸口的热意又开始悄然蔓延,施颂真心思一动,无声地张了张唇瓣。


    “在说什么?”


    玄溟神主大概以为她要开口求饶,便大发慈悲地凑得更近些,试图听清楚她服软的话语。


    少年耳后的垂发柔柔扫落在她的脸颊旁,凉如飘雪,晕散出丝丝缕缕的神力。


    施颂真做了一件惊世骇俗的事。


    她抬起唯一能动的手,飞速扯下少年的黑色面甲,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凑了上去。


    “我说,借神明一吻……”


    唇瓣轻轻相贴,体内的沉睡的合欢修功法瞬间复苏,如逢甘霖般自发汲取对方磅礴的神力。


    仅是眨眼间,施颂真破损的伤口迅速愈合,丰沛的灵力在她体内肆意游走,所有枯竭的经脉瞬间充盈复原。


    玄溟神主瞳仁微缩,显然惊住了。


    看清他全貌的施颂真也惊住了。


    谢……谢扶舟?!


    不是她的错觉,纯钧剑上绝对是那条九尾狐狸的心血。承影剑主目光下移,只见断断续续的血点自纯钧石柱内延伸而去,直直通向黑石广场中央那个大坑。


    什么人能让谢扶舟重伤下不管不顾直接跳崖?沈雁归忽然反应过来。是颂真!颂真绝对也在这里!她不管龙渊剑灵“诶诶”的阻拦,伸手自石柱中拿起纯钧,失去剑灵的死剑丝毫没有反抗。


    无影无形的承影剑灵陡然出手!挡住龙渊剑灵试图阻拦剑主的剑气。沈雁归甚至没有多看龙渊剑灵一眼,直接自黑石断裂之处也跳了下去。


    冰凉山风从脸颊拂过,破碎的合欢花盛开在地下世界每个角落。沈雁归在半空中站稳,定睛看去,不由倒吸一口凉气。原本生机昂然的小岛已经被切割得四分五裂,仿佛千百头水牛把这片土地从头到尾犁了万遍,树木倒塌,草汁飞溅,翻出底下湿润的黑土。


    小岛中央,化出九尾妖狐原身的谢扶舟盘踞在断裂的金合欢树桩上缩成一团。原本纯白狐狸已然是泡在了血里,看上去仿佛死透了。沈雁归一边向谢扶舟走去,一边用灵识迅速扫遍整个小岛,到处都是赤霄剑灵留下的剑气,施颂真本人却不见踪影。


    “谢扶舟!你怎么了?快醒醒,我有话要问你。”


    谢扶舟怎么了?


    他没有死,只是睡着了。


    天妖死斗剩下最后一只狐狸,获得胜利的谢扶舟自此便能获得天界的青睐飞升。和神剑剑灵永生的灵体不同,最后赢家的天妖得到的奖励是永生的肉身。他会重伤,会沉睡,却永远不会死去。


    在淳于意死去的那一刻,谢扶舟的内丹便得到了天界的因果,自此被死亡拒绝,注定无法靠自己进入冥界。


    可施颂真还在下面。


    “疯子,都疯了。”濒死的合欢树咳出一口金血,“我早就告诉他,我没有办法给他钥匙。那个疯子本应该是下一把钥匙,可她是第二次进入那扇门,永远不可能出来了。”


    说到一半,叶雪衣忡然变色,慌忙住口。青年却似很感兴趣:“你和施颂真很熟?”


    “没有,只是有过几面之缘罢了。”叶雪衣急忙划清界限。


    “是吗?”青年浑不在意,“在你眼里,她是一个怎样的人?”


    这次叶雪衣沉默了很久:“很漂亮,很温柔的人。但她的温柔很冷,好像月光一样冰凉,就像你一样。”


    美丽而温柔,亲切又疏离,无法看清她的内心。明明叶雪衣就站在施颂真面前,却觉得她遥不可及。明明施颂真的目光落在叶雪衣身上,却又好像没有在看她。


    只有在看谢扶舟的时候,那双冰冷的赤红眼眸才会多了几分生动,带着淡淡恨意。但这恨意也如云雾,风一吹便散了。


    “像我?”青年笑着摇头,“颂真不是那样凉薄的人,她只是很容易累而已。”


    “我从前一直在想,什么人能配得上谢扶舟?他那样好,是自由的天妖,没有人能阻挡他的脚步,怎么可能会有人能把他束缚住?”叶雪衣终于找到一个合适的倾诉者,开始滔滔不绝,“但是我想不出来。看到那个施颂真之后,我更不明白了。她确实很好,但也没好到能困住他的程度。有时候我会忍不住埋怨,要是阿娘生我生得早一点就好了,要是我遇到他比施颂真更早就好了。这样他就会是我的了,遇到施颂真也不会爱上她。”


    “没有用的。”青年摇头,“很多事情是不讲先来后到的,即便你先来了,不是你的终究不是你的。”


    “你为什么知道一定会这样?”叶雪衣语气难得冲撞了些,“谁说谢扶舟注定不能是我的?”


    队员俯身去查探黑衣老者的气息,不巧被谢扶舟挡住:“黎老先前受了内伤,如今旧伤复发晕过去了。我正要将他二人一起送去药堂,几位可愿意帮我打下手?”


    “既然如此,还是你把他送去吧。”黑衣老者身上沾染了施苏沅身上些许腐臭气味,天衍宗本部门下又向来看不起养育堂的外围弟子,闻言顺理成章丢开手去,便要继续巡逻下一座山头。


    巡防队后头有个年轻姑娘,几度回头,欲言又止。谢扶舟察觉到她的目光,微笑着朝她挥挥手。


    “你在看什么?”前面的队员问道,“他有什么不对劲的吗?”


    “不是,”修者回过神,“我只是觉得他身上气味很熟悉,好像昨天在哪里闻到过。”


    然而如今夹杂了几分血腥的臭气,叫她难以分清。


    第 55 章   剑骨(六)


    山路尽头,谢扶舟目送他们渐行渐远,一转不见。他脸上微笑渐渐淡去,忽然伸手捏住怀中女童鼻子,掐碎了附在鼻腔内部的龟息诀。


    施苏沅不防,被谢扶舟这么一捏,瞬间剧烈地呛咳起来。


    “既然醒了,就别装睡了。”谢扶舟将她轻轻放在地上,“你这装晕的功夫,也只能骗骗这些人了,难道还指望能瞒过辛世恭?”


    身为天妖,谢扶舟敏锐察觉到施苏沅身上蠕动的虫子并不是单纯蚕食她躯体的蠹虫,只是看起来吓人而已,实际上却在任人摆布。


    “我不相信阿娘会不要我们。”苏潼说,“她如果看到我平安回家,一定会很高兴。”


    “我没有说阿娘不要我们,”苏沅解释,“只是她如今没有我们,或许能过得更开心一点。”


    “胡说什么!”苏潼皱眉,“你也说了,娘过得不好,全是因为那个姓童的给她气受。我们难道还怕那些凡人?等我们把娘接走,一家人远走高飞,谁也找不到我们。”


    兄长如此固执,苏沅也不好继续阻止。何况苏潼说得确有道理。如今兄妹二人都成了修者,苏潼更是得了湛卢剑灵唐拓亲传,难道还怕区区凡人?


    只不知为何,苏沅心下总有些不安。


    真的会这么简单吗?沈雁归素来厌恶谢扶舟,认定他当年诡计多端诓骗了施颂真的感情,怀疑此番又是天妖的苦肉计。可如今施颂真既死,谢扶舟花招百出也不能让冥界中人看到。想不明白谢扶舟此番做作又是做给谁看,沈雁归封锁了神剑山消息后就此留在地底世界,等待谢扶舟的醒来。夜弥天哀声问:“师父,你真的要杀徒儿吗?”


    施颂真掌控下的剑尖,不受控制地颤了颤。


    她看着面前的青年,往事历历在目。


    从刚走出奴隶笼的自卑怯懦,到端茶奉水的谨小慎微,再到后来拜师成功的喜极而泣……那时的夜弥天就像一个没有脾气的面人,对施颂真言听计从,随叫随到,毫无怨言。


    他又露出了这般哀求的眼神,一如多年前的笼中幼兽。


    一股强烈悲伤与怜悯交叠涌上施颂真心头,几乎要吞噬她的理智。她的心旌开始动摇,杀意逐渐被莫名的迷茫取代。


    这是怎么了?


    一开始,她以为自己的异样来源于强开婆娑万象耗尽灵力的虚脱,但很快,她发现了不对劲。


    理智告诉她“这个徒弟已经养废了,绝不能留”,可她的身体却沉湎于师徒旧情中,无法抑制地抗拒动手。


    熟悉的感觉,胸口突突发烫。


    不是虚脱,而是情花咒发作!


    施颂真抿紧唇线。看来这天杀的诅咒不仅能让她在情爱上优柔寡断、理智全无,就连面对亲情、友情乃至师生情时亦不能幸免。


    下不去手。偏偏是这个时候!


    恬静的莲池幻境起了波澜,施颂真不得不握住自己的右腕,试图稳住发颤的剑尖。


    夜弥天发现了她的异样,脸上掠过一丝狂喜之色,趁机猛然挣脱束缚,毫不迟疑夺剑刺向她的胸口!


    “对不住了师父,我不能留下后患!”


    施颂真抽身后退,只听嗤地一声,那剑刃堪堪没入她的左肩。


    好险!尖锐的疼痛暂时压制住施颂真心口的沸腾,唤回一丝清明。


    她的目光重新变得坚定,拼着剑刃刺深的危险飞身向前,以灵力扼住夜弥天的喉咙。


    夜弥天猛地抽出长剑,想要后退已是来不及,整个人被灵力形成的水链缚住,强行按压跪地。


    一块紫玉令牌啷当坠地,夜弥天挣扎要去捡拾,却被施颂真先一步收回手中。


    仙都少主令,执掌此玉牌者可号令仙都各部。


    夜弥天代管这块令牌十年,还真以为这东西是他的所有物了。


    “师父!”


    夜弥天直勾勾地看着她手中的令牌,那张讨喜的脸,已被欲望和恐惧扭曲,“师父,不要……”


    施颂真轻笑。


    她曾桀骜不驯,年少无知到了以为自己能改变整个世界,以为释放的所有善意都能收获等份的真心。可事实上,大多数男人都是养不熟的狗。


    “夜弥天,你说我给不了你想要的东西。”


    施颂真将仙都玉令收回囊中,顾不上处理肩头的伤口,忍着窒痛缓步向前,“那为师便将赐予你的东西,一样一样讨回来。”


    夜弥天这才彻底慌了,脸色瞬间褪为煞白。


    “师父,不要!求求你了,我不能再回到一无所有的日子!至少……至少这些东西要留给我!”


    然而已经晚了,施颂真抬指念咒,夜弥天周身的灵力便迅速蒸腾外泄,丝丝缕缕朝她飞去。


    那是她教给他的功法,有最上等的驻颜清心之法,也有重塑经脉的洗髓换骨之术。没有这些她废寝忘食改良过的术法,一个经脉受损的小奴隶便是再花百年也结不成金丹。


    既然夜弥天看不上,她便全都收回来。


    “我的金丹……我的灵力!”


    夜弥天疯了似的伸手乱抓,试图留住一丝抽走的灵力,可惜只是徒劳。


    六十年的岁月顷刻间碾过,没了修为傍身,他的凡人之躯迅速衰老,背脊如脱水的树枝伛偻干枯,三千青丝亦是褪为蓬乱的灰白。


    转瞬间,跪在地上的只余一个鹤发鸡皮、颤颤巍巍哭泣的七旬老人。


    幻境莲池中倒映出夜弥天枯槁的面容,他疯狂地揉扯长斑皱巴的脸皮,发出一声浑浊的嘶鸣。让他变回一无所有的凡人,还不如让他去死!


    “师父,徒儿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他膝行向前求饶,苍老的脸上涕泪涟涟,试图去拽施颂真的衣袖,“师父最是心软了不是吗?求求您大发善心,可怜可怜徒儿,再给徒儿一个机会……”


    施颂真避开他的牵扯,压抑住脏腑中沸腾的炽痛。


    “好,我给你个说实话的机会。魔族与你合作到底是何目的?六欲仙都内还有多少魔族潜伏?”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夜弥天沙哑道,“我与他们各取所需,从不问过往和出处。我只知道,他们在找东西,在等一个契机,一个能改变一切的……”


    话音戛然而止。


    夜弥天惊恐地瞪大双眼,只见一团黑色的魔火从他身体里烧起,转瞬将他连人带骨烧成灰烬,连一片完整的元神都不曾留下。


    是一种极为阴险恶毒的封语咒。


    想必是他急功近利,便用仙都的税收灵石交换魔族的力量,结果在吸收接纳魔气时反被对方暗中种下封语咒,一旦他试图泄露机密,此咒便会发作,令他爆体焚烧而亡。


    与虎谋皮,自取其祸。


    一阵夜风穿堂而过,便连那点灰烬也散得一干二净。


    施颂真收了婆娑万象的幻境,缓神捂住肩头的伤处,朝混元玉鼎上悬浮的神女壤走去。


    她才走了两步,顿觉一阵翻江倒海的剧痛涌上胸口。她踉跄扶柱,整个人如抽去脊骨的软泥倒地。


    肩头的剑伤犹在,虽然纸做的身躯不会流血,却实在疼痛。更何况还有点点灵力的萤光正顺着捅开的伤口涌散,施颂真更是心疼得滴血。


    神女壤近在咫尺,只要她花点时间炼化,便会拥有一具完美的新肉躯。


    可她连抬手的力气都没了。


    她单知道情花咒会让她面对男人时心猿意马、神志不清,却不知强行违背情花咒的意愿会遭受如此之大的反噬。


    是的,脏腑的绞痛比肩上的剑伤更甚百倍,仿佛无数刀片在她胸中翻绞。若非她眼下是一具纸人,只怕高低要呕出几口心头血。


    这该死的情花咒,我这是造了什么孽?


    施颂真骂了几句,想动动不了,想哭哭不出。


    她只能躺在冰冷的地上,愣愣看着头顶彩绘华美的梁柱出神,伤口处飘出的灵力光点如萤虫在眼前晃荡,还怪凄美的。


    她不会要在这里躺到天亮吧?


    施颂真咳了声,惋惜地想:早知道就该打开窗扇,欣赏一番六欲仙都的星空了。


    “死?”谢扶舟反问,“如今这五境四海,还有谁能杀得了我?”


    在成为最后一只幸存天妖后,九尾天狐已然得到了天界的认可,修为远在神剑之上。即便是神剑剑灵,也无法轻易斩断他人飞升的机缘。


    偌大天下,已无人再是谢扶舟的对手,即便是神剑。


    好嚣张的口气。沈雁归皱眉,她素来和这只狐狸话不投机,也不再徒增纠缠。承影剑主随手一掷,一道白光闪过。


    “啪”,谢扶舟抬手抓住,是纯钧剑。


    “我在上面捡的,给你。”承影剑主仔细观察谢扶舟神情,“作为回报,你要告诉我,颂真为什么又进了那道门?”


    死过一次后,沉睡十五年后返回人世的施颂真失去了一切,却获得了神剑永生的因果。与天地同寿的神剑剑灵,怎么能靠自己打开鬼道之门,去往另一个世界?


    谢扶舟握住纯钧剑鞘的手指倏忽收拢,忽然低低笑出声。


    “你问我……我又去问谁?”


    施颂真不是怕死的人,可也不会轻易选择放弃生命。让她心甘情愿第二次选择死亡踏入鬼道,除了孟逢春外,不会有第二个人。


    ……等等!


    被再次背叛的愤怒痛苦冲昏了头脑,谢扶舟竟然忘记了,施颂真是爱之欲其生恨之欲其死的个性,比起他人的解释更相信自己亲眼看到的东西。她当年能为了孟逢春毫不犹豫地去死,也能为了谢扶舟的欺骗隐瞒一意孤行要了结他一条性命。


    如果施颂真当真崇拜敬爱孟逢春到完全放弃了处事原则的地步,决不会选择与孟逢春同归于尽,只会带着罪恶感和爱人一起活下去而非殉情。


    “要选择吗?”谢扶舟听到自己内心的声音,“她到底是因为太爱孟逢春所以选择一死了之一起赎罪,还是为了被欺骗的愤怒,宁愿搭上自己也要毁了孟逢春。”


    犹豫的心在天平之间摇摆,每一次动摇对天山白狐而言都是一次地覆天翻。要相信哪一种解释,才能让自己的内心获得平静?都不能,因为不是施颂真亲口说出的真相,只是他一厢情愿的偏信。即便谢扶舟内心已然确定施颂真是为孟逢春赎罪才选择一同殉情,只要施颂真没有亲口承认,天山白狐就还会抱着最后一点自欺欺人等下去,日日自我折磨。


    狂乱的嫉妒与渺小的希望纠缠,反复撕扯着天妖的心脏,以致谢扶舟几乎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你真的什么都不知道?”沈雁归没有得到满意的答案,蹙眉追问。


    谢扶舟回过神,答非所问:“承影剑主,看在过去的交情上,帮我一个忙。”


    “交情?”沈雁归嗤笑,“我不记得与你有什么交情。”


    “没有也好。”谢扶舟出乎意料没有反驳,“我知道你讨厌我,觉得我欠了颂真一条命,现在做这件事不会有任何负担。”


    “你要我帮你做什么?”


    “帮我去死。”


    承影剑主愕然。谢扶舟合眼,雪白整齐的睫毛垂落,遮住天妖黯淡的金瞳。


    “杀了我。一次不行,就再来一次。”


    帮我去死,帮我进入冥界,帮我得到最后一个答案。


    无论施颂真给出怎样的答案,谢扶舟都能平静接受,迎来最后的解脱。


    “堂堂神剑之主,也会觉得自己是普通人?”赤霄剑灵语气里难得带上几分嘲意,“世间能达到渡劫境界的人族,满打满算不会超过五个,宗主要那些真正的普通人怎么想?”


    施颂真从上辈子活到这辈子,第一次听到有人说她运气好。她并没有为此感到喜悦,只是止不住地想冷笑。


    “更何况,剑灵不能飞升。足下身为湛卢剑主,不应该连这点都不知道。”施颂真指了指自己,“如果辛宗主当真想变得和我一样,即便能活下来,也注定了这辈子永远无法窥破天机去往上界。即便如此——”


    “我不在乎!”辛世恭激动地打断施颂真,“施小友,你没到这个年纪,所以不会明白,活着究竟是多么珍贵的事。成为剑灵便能拥有永恒的生命,这对普通人来说是可望不可即的。如果能够永生,还要飞升做什么!我想要的,不过是剑灵的一生罢了!”


    施颂真微微皱眉:“你要永生,和叶雪衣有什么关系?她又不是剑灵。”


    “她确实不是剑灵,但她身上或许藏着可以帮助我成为剑灵的秘密。”辛世恭冷静下来,“施小友难道就从来没有好奇过吗?为什么死而复生之后,你会不再是人。”


    第 56 章   剑骨(七)


    如果不是和年少成名的施颂真比较,辛世恭前半生堪称顺风顺水,并无半点烦忧。他四十二岁得到湛卢剑灵认可,和唐拓缔结契约。辛世恭就此被天衍宗招揽进入门下,一百零七岁成为宗主,同年破境渡劫。


    自此之后,湛卢剑主修为一直停滞不前,难有寸进。从年轻气盛到如今垂垂老矣,天衍宗宗主已经消磨了昔日所有傲气,唯一的愿望是活下去。


    活下去,不管是以什么方式。飞升也好,剑灵也罢。


    只要能够活下去。


    “施小友应该知道,神剑剑灵是不会死的,他们生来就有渡劫期的实力,却永远无法飞升,也不能去往冥界。他们是世间众生梦寐以求的存在,但我的剑灵一直对此心有不甘。六年前,唐拓来向我告辞,说他找到了去死的办法。”


    “哦?”


    “你也觉得可笑吗?明明这么多人都想要永生,真正拥有永生的人却弃如敝屣。”辛世恭自嘲地笑,“唐拓想要去往冥界,但身为永生的剑灵,他注定无法通过那扇门。我从来没把他的疯话放在心上。直到那一天,他来向我告别。”


    “哪来的浑小子在这里胡吣!没了娘就自己去找,我家可没你什么新娘旧娘!”


    老远听见童大娘的破口大骂,糙米巷的街坊纷纷探出头看热闹。只见平日里最爱嘴上造业的童大娘挥舞大笤帚,劈头盖脸往一位脸生的少年头上砸。那扫帚刚扫过雨后的院子,全是湿漉漉的鸡粪水。


    少年不防,虽然躲得及时,仍被溅了一身泥点,原本齐整的模样便显出几分狼狈来。


    “我娘她明明……”


    苏潼刚要分辩,苏沅突兀从他身后闪出,一把捏住童大娘手腕:“童奶奶,是我,施苏沅。”


    四海飘零数年,苏沅比先前黄瘦了些,童大娘第一眼没能认出来。然而苏沅捏得很紧,以致童大娘动弹不得。


    童大娘被迫住手,定睛一看。


    “是你?”九重天上,云层形成的旋涡不住涌动。


    衣袂张扬的少年神祇穿过紫霄雷电,朝旋涡中心的白玉京入口飞去。


    这一次,果然更近了些。


    快要接近入口时,只闻头顶炸开一声震天兽吼,一头巨大的白毛三睛仙兽从云层中蹿出。它张嘴露出森白的獠牙,一吼便是数道紫电劈下,黑漆漆的深渊巨口仿佛能吞下日月星辰。


    吞天兽,白玉京外的镇关神兽。


    “赐福未成,果然还是不行吗?”


    玄溟神主闲庭信步般落地,轻飘飘抬袖击散飞来的紫霄雷电,“今日心情不佳,便拿你来练练手。”


    正酣战之际,玄溟神主忽的一顿,胸口传来一丝不易察觉的痛意。


    他并未受伤,神明亦没有五感,那么这丝疼痛便只可能来源于……


    施颂真。


    她又怎么了?


    施苏沅从前随母亲改嫁上门,受了对方许多磋磨,学了许多人情世故,不比被湛卢剑灵关在深谷的愣头青:“是我。这位是我哥哥施苏潼。此次上门,我们是想见见我娘,接她离开这里。”


    童大娘审视施苏潼几眼,果然看出他轮廓与李冬生有几分相像。她心里“咯噔”一声,嘴上分毫不饶人:“接她离开?她李冬生既然已经嫁到我家来,生是我家的人,死是我家的鬼!想走,先把给的聘礼还上再说!”


    “还就还!”苏潼抹一把脸上泥水,“我把聘礼给你,你把我娘还我!”


    “好大的口气!还我聘礼?你知道聘礼有多少吗?”


    童大娘见苏潼和苏沅一般幼弱,料他拿不出多少银子,刚欲胡诌个数目吓他一吓。却见施苏潼伸手在腰间一抹,凭空多出一袋灵石。


    这是唐拓塞给他的。直接吸收灵石中的灵气纳为己有,算是另一种急于求成,对寻常修者来说性价比不高,奈何湛卢剑灵不差钱。关在清凉谷中这些年,施苏潼被唐拓生生用灵石堆出个筑基圆满来。


    “不管有多少,这些都够了。”施苏潼递出去,“现在,我要我娘!”


    旁边看热闹的街坊惊得呆了。众所周知,只有传说中的仙人能用藏万物于芥子的乾坤袋,也只有那些道长不用银子,而是任性地拿灵石付账。


    这童大娘家的儿媳妇,竟能有个能修行的儿子回来给她撑腰?


    “啪”,是汤碗摔碎的声音。门口三人同时回头,只见厨房门口站着一位年轻妇人,怔怔看着被笤帚泥点扑得灰头土脸的少年。


    “潼潼?”


    “娘!”那的确是一抹魔气,施颂真绝不会认错。


    紫黑色的气息融于浓浓夜色,极难被人发现,若非施颂真吃过一次大亏,恐怕也会以为掠过去的只是飞鸟抑或乌云。


    她化出纸身飞速跟上,只见那抹气息掠过饮露宫,消失在西北角。


    施颂真落地现形,抬首一瞧,一座金碧辉映的八宝飞阁矗立眼前。


    万象阁,历代仙都之主的藏品收集之地,神女壤就在其中。


    “这魔气倒是会挑地方藏匿。”


    施颂真抬指拂过眼睫,再睁目时视野清明,一层淡金色的结界浮现眼前。


    果然,万象阁的核心阵法也被篡改过了。


    没人比施颂真更清楚此处阵法的杀伤力,绝不能贸然强开。这么重要的地方,自然也不会让外人出入,想要再钻进谁的衣袍中混进去是不可能了。


    施颂真目光一扫,果然在入口旁边发现了一面水镜。


    她记得万象阁中也有一面同样的水镜。


    少时她被师父关在阁中清修,耐不住寂寞,便常用那面水镜偷览六欲仙都的街景山色。后来偷看已不能满足她的玩心,她便又研究出一个“界门瞬移”的术法——从一面水镜进,便可从指定的另一面水镜出。虽然使用范围不能超过三十丈,但用来穿透禁制结界却是十分便利。


    这是施颂真的秘密,师门中知道水镜有这般作用的人极少,没想到还有派上用场的一日。


    施颂真一边佩服自己的高瞻远瞩,一边循着记忆施法结印,化作流光钻入水镜。


    下一刻,她已现身万象阁中。


    这里是内间藏书之地,借着一盏盏悬浮的琉璃灯,可见四周排排书架如林海高耸,墨香浩瀚。


    施颂真随手拿起水镜前摊开的一本书,上头还保留着自己几十年前画的墨宝——一只四脚朝天的长尾王八。


    施颂真嘴角轻提,正要继续朝里搜寻,便听外间传来低沉的人语声。


    她心下一紧,敛去气息藏身阴影中,借着博古架的空隙朝外望去。


    外间是一处开阔的修炼之所,置有玉鼎,鼎上悬浮着巴掌大一块金色的神女壤,守护符文浅浅流光。鼎旁的七星玉台上,一位身着广袖紫袍的年轻男子背对她而立,身姿瘦而清隽。


    施颂真认出了这个背影,她的大徒儿夜弥天。


    而悬浮在夜弥天面前的,赫然正是那团她追踪了一路的魔气!


    一声凄厉哭叫,满脸倔强的少年忽然痛哭出声。他扑跪过去,依恋地抱着李冬生的腰,不能遏制地泪流满面。


    “娘,我回来了!”


    李冬生虽不明白发生了何事,可下意识地担心起儿子来:“快起来,这地上都是碎瓷,小心——”


    “没关系的。”施苏潼非但不避开,反而故意将膝盖挪到打碎的汤碗上,狠狠一碾。


    灵力震动,碎裂的瓷片须臾化为齑粉。


    “娘,我成为修者了,可以保护你了。”施苏潼紧紧抓着母亲的衣角,“我们走吧,离开这里,再也不用看别人的眼色,没人能给你气受。”


    空气短暂寂静片刻,随即响起凄厉的尖叫:“你们这是在做什么?你要把我儿媳带到哪里去?”


    童大娘奋力挣开苏沅的钳制,拎着扫帚虎虎生风地往苏潼身上招呼:“谁给她气受了?仙人就可以随便污蔑人?我今天非得给你点教训尝尝!”


    苏潼不躲不闪。方才他吃亏完全是因为没有心理准备,而非当真奈何不了对方。沾着泥水的扫帚撞上剑修少年的灵力,无法再有寸进。


    苏潼虚虚捏住扫帚一端,手指倏忽收拢,竹笤帚突兀碎裂成一段一段。


    没等苏潼碰到对方一指头,反应迅疾的童大娘已顺势往地上一赖,就此撒泼打滚起来。


    “修者打人啦!修者抢人啦!修者欺负人啦!”


    施苏潼幼时被唐拓掳走,在与世隔绝的清凉谷中长大,鲜少与旁人说话。他不擅长和陌生人交流,顿时有种有理说不清的荒谬感。街坊投来的目光如芒在背,以致苏潼浑身不自在。


    意气填满胸腔,愤怒冲昏头脑。施苏潼被唐拓带大,并不忌讳杀人,他刚想要不把这老婆子弄死算了。模糊邪恶的想法还未完全成形,苏沅已经看出哥哥眼中的戾气,心头一跳。她刚欲阻止,忽然一只布老虎重重砸在苏潼背上。


    含混不清的孩童声音在苏潼身后响起:“坏,坏人!”


    或许是来自血缘的奇妙感应,苏潼苏沅同时看去。刚学会走路的孩童扶着墙壁,愤怒地瞪着苏潼:“坏人!不准你欺负奶奶!”


    “双双!”李冬生惊慌俯身,将这孩子抱起来,“不要胡闹,那是你哥哥!”


    霹雳突兀在耳边炸响,施苏潼的世界就此寂静。他听不见妹妹的呼唤,听不见童大娘的胡搅蛮缠,听不见街坊邻居的交头接耳。声音似乎已经离他而去了,施苏潼只能看见李冬生爱怜搂抱着陌生孩童的身影,和她脸上为难的神情。


    原来阿娘改嫁之后,已经有新的孩子了吗?对娘来说比我更重要,甚至重要到让她愿意留在这里受气。


    不要拒绝我,不要为了其他人放弃我。


    在清凉谷的日日夜夜,支撑施苏潼走过来的只有家,记忆中有着爹娘妹妹的家。如今他侥幸从唐拓手下逃走,活着回来见到了阿娘。


    爹已经死了,难道连最疼他的娘最终也要舍弃他吗?


    李冬生终于下定决心,将孩子往上抱了抱。她的双唇一张一合。明明没有听见,施苏潼却看清楚了,母亲要说的话。


    “你走吧。”


    “轰隆”一声,整片天空的雷云朝着施苏潼心头倾泻而下。


    施颂真想起自己昏迷前的呓语,不由得微红了脸。但她很快振作起来,矜持地抬起下颌。


    “因为我总是被人利用,即便是我的救命恩人,所以不敢相信别人。但现在我不想死,而你是唯一愿意救我的人。”施颂真伸出小拇指,“我相信你不是因为你值得相信,而是因为我想活下去。”


    “我叫施颂真,方才谢谢你救了我。”


    银眸青年低头笑笑,伸出小拇指和施颂真勾在一处:“那么,契约成立。”


    “我是纯钧剑灵孟逢春。如果觉得这么叫我太麻烦,叫我逢春就可以了。”


    第 57 章   剑骨(八)


    对施颂真而言,孟逢春是她身处泥淖时唯一的光。如果没有孟逢春,她早就被人剖腹取心,不知道死在了什么地方。


    刚被孟逢春捡回去时,施颂真心脏旧伤难愈,高烧反复,时常半夜从梦魇中惊醒。浑身披满月光的银眸剑灵哼着一支断断续续的歌谣,伸手抚摩着施颂真的额头,试探她的体温。


    青年手指微凉,神智昏沉的施颂真忽然清醒些许。借着窗外投进的月光,她看清了那双银白的眼眸,和月光一般美丽,却更多三分霜雪寒意。


    锋锐而危险,不是人族的眼眸,却让年幼的施颂真感到安心。她努力伸出手去,想拉扯剑灵的衣袖。孟逢春及时抓住她的手。孩童的手攥成拳头,在青年宽大的手掌里缩成小小一团。


    “不舒服?”孟逢春掖好被角,“心口疼?”


    天空是月白色,山林却是深邃的蓝,苍茫云海如同浩荡江河,在悬崖下湍急流过。放眼望去只能看见星星点点的深蓝,是山林顽固地从云海中探出头来。


    湛卢剑灵站在悬崖前,背后传来脚步声。


    唐拓没有回头。


    “你迟到了。”


    云海上涌,海潮般漫过崖边,盖住湛卢剑灵的鞋面。唐拓声音缥缈也如云雾,远远听不分明。


    “是你选的地方太偏僻了。”


    施颂真为人懒惰,又不喜欢被人拿住主动权,当然不可能跟着唐拓的指责自我检讨。


    “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我要见的人在哪里?”


    “确实,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唐拓终于回身,“你要见的那个人不在这里,我要的纯一你也没带来。想来应该是那只天妖用本命结界困住了纯一,才让我无法感应到她的存在。”


    “你让我见那个占用我身体的人,我把王纯一还给你,这是我们的约定。”施颂真站在悬崖边,赤红长发在风中漫漫如海藻,“我会遵守承诺,希望前辈也能。”


    “口说无凭。”


    “信不信,全在前辈自己。”施颂真将一绺长发别到耳后,“剑灵永生。我有信心靠自己挖地三尺,终有一日能将对方找出来。可前辈一心求死,恐怕等不了这么久吧。”


    空气骤然一冷,施颂真仿若无知无觉,脸上笑意依旧。


    唐拓移开目光。那是极为惊艳的一张脸,眉黑,鼻挺,唇红齿白,俊俏而不显女气。


    六欲仙都从来不乏容貌出众的佼佼者,但从来没有哪一个人的皮相如眼前这般惊艳。


    那具裹于黑衣下的少年身躯略显青涩而又肌理紧实,宽肩细腰长腿,乌发如瀑,仿佛天地灵气集于一身,才形成了恰到好处的完美。


    他身上始终有一种沉默的枯寂,连带着眼睛没多少神采,但只要他稍稍一笑,满室春光都仿佛黯然失色。


    这可比养蛋刺激多了。


    施颂真满意地想:没想到自己随意捡回来的小东西,居然开出了极品惊喜。


    她道:“你既然决定留下,就该有个自己的名字,不然总是‘你’啊‘你’的叫,多不方便。”


    “名字?”


    少年尚且不明白这两个字的含义,深渊的野鬼,山间的草木,没有名字不也活得挺好?


    “名字呢,是一个人存在于世间的证明。”


    施颂真耐心给他解释,“每个人都会有名字,意味着他从此有了归属。每念一次名字,都是一次牵挂。”


    “我没有名字。”


    “没关系,我送你一个。”


    施颂真抬笔润墨,以笔杆抵着下颌想了想,“你来自阴山,但‘阴’这个字含义不好,不如……有了,就取同音的‘谢’,既是姓又代表着丰饶富裕,是不是很有意义?至于名嘛,这届外门弟子皆是‘无’字辈,你就叫‘扶舟’。”


    施颂真将墨迹未干的名字指给他看,笑着说:“愿你所遇困难,无所不舟,一生坦途。”


    “谢……扶舟?”


    “对,谢扶舟!”


    谢扶舟听着明艳少女脆生生的嗓音,空洞的眸子似有涟漪一掠而过。


    “你,牵挂我?”


    “哈?”


    “你说的,有了名字,便有了活着的证明;每念一次名字,便是一次牵挂。”


    少年不是很懂,歪着头疑惑,“那么,方才你是在牵挂我吗?”


    施颂真愣了愣,而后用力地点点头,笑着逗他:“对,我牵挂你!”


    毕竟,他可是她辛辛苦苦花了三年多养出来的惊喜呢!


    谢扶舟对美丑没有概念,但见施颂真总笑吟吟看他,便猜想自己的容貌算是不错的。


    于是有第一次见他真容的人问他是谁,他会微笑着回答:“在下谢扶舟,是晚晚的童养夫。”


    “晚晚”是施颂真的小名,素来只有师父和三位师兄姐们知道,不知何时,被谢扶舟学了去。


    罢了,他就是刚出壳的小鸡仔,见什么都要学一学。


    何况他自诩童养夫,还咬着字念“晚晚”的样子着实有趣,施颂真便随他去了。


    寒来暑往,施颂真身边的人换了一拨又一拨,唯有谢扶舟长随左右,俨然成了饮露宫非主非仆的存在。


    他不是六欲仙都的弟子,侍从们看在施颂真的面子上唤他一声“公子”,但私底下对他却并无多少敬意。


    在他人眼中,谢扶舟不过是阴山捡回来的怪物,连给少主提鞋都不配,竟还敢独占少主的宠爱,自诩为夫。我呸!


    这些不待见,谢扶舟从未抱怨过分毫,总一副病弱且与世无争的安静。但偶尔他会消失一两个时辰,再回来时,他的指骨上带着破皮的擦伤。


    施颂真问他怎么弄的,他只是将手藏至身后,低眸一笑。


    可怜见的!


    施颂真为此还训斥了侍从一番,不许他们做仗势欺人之辈。不知是她的威慑太强,还是别的什么原因,总之自那以后阖宫内外再无人敢对谢扶舟不敬。


    谢扶舟悟性极高,学习什么都很快,几乎一天一个样。短短数月,他学会了读书识字,学会了微笑示人,甚至急速突破练气筑基直逼金丹,能陪施颂真修炼过招……


    虽然他每次都会体力不支败下阵来,然后含笑凝视她说:“少主果真厉害,我认输。”


    他懂得了礼义廉耻,不再轻易在外人面前唤她小名,施颂真依旧很开心。


    她一天天看着谢扶舟脱胎换骨,变成一个谦逊挺拔又可靠的少年。他再也不是那个自深渊鬼蜮而来,无聊时会自残捅自己的身子,然后一脸麻木地告诉她“我只是不知道该干些什么”的怪物。


    若是没有后面那些糟心事,她与谢扶舟或许就不会走向决裂……


    回忆陡然反转,冷冽冰雪取代了明媚春光。


    昆仑山下,那道戾气横生的声音穿透风雪而来,闻之刺骨。


    “施颂真,我再问你一次。这门亲事,你退还是不退?”


    黑剑折断,少年不再。


    自情花咒起,步步踏错。


    “你知道这里为什么叫浮川弱水吗?”


    名为浮川,却没有河流,只有山间穿梭的云雾,在深蓝山脊上拍打如海浪。此前施颂真从未听说过西域还有这么个地方。


    “很久很久以前,在三界还没有分开的时候,在众神刚刚出世的时候,在我们还没有诞生的时候。这里的山脉被浮川弱水环绕,鸿毛不浮,不可逾越。在这里出生的人被困在此处无法离开,只能一辈子在这里生活,到老到死。


    “人们想尽办法要跨过这条河,但都以失败告终。所有做成的船只放在浮川上都会立即沉没,所有翱翔的飞鸟都会投入河水溺死。


    “被困住的人们几乎绝望。最后有一名青年站出来,说愿意为大家将浮川的河水喝干。”


    施颂真皱眉:“一个人怎么能喝完一整条江河?”


    “当然不能。但那位青年说,他喝一点,他的子孙喝一点,世世代代这样下去,早晚能将这条河流喝干。”


    于是青年趴在岸边,从早上喝到傍晚,从日落喝到日出,然而浮川的水线并没有下降一点。


    此时青年腹中已饱胀如鼓,他的情人哭着求他不要再喝,他却执念成魔,一定要证明自己的想法可以成功。


    “最后他肚子裂开死去,从他腹中流出的弱水和鲜血重新被浮川吞没。青年虽然勇敢,也想到了可能会牺牲的未来,但所做的一切努力却没能得到半点回报,哪怕只是往前迈出微不足道的一小步。


    “他的情人悲痛欲绝,按照青年的遗愿将他的尸体推入浮川,青年就此永远长眠在弱水之下。”


    “青年死后,少女思念成疾,逐渐疯癫。一天早上,他们的族人发现少女在浮川旁架起大锅,背来柴火,将浮川中的弱水一锅一锅煮开。看着弱水被蒸发成虚无消散在空气里。族人觉得这样或许可行,于是他们在浮川旁边建了一座巨大的炉灶,用柴火将水煮开,一点点烧干。


    “眼看浮川的水线开始下降,族人狂喜大笑,互相拥抱,觉得胜利的日子就在眼前。没想到数日之后,天降大雨。浮川的水线不仅涨了回来,甚至还比原先凸高了些。”


    被蒸干的弱水去往天上,聚成云团,最终也将重回到地面。这是个死局,注定无法破解。


    眼看多日辛劳毁于一旦,少女绝望至极。她想起为喝干浮川死去的爱侣,想起大家为离开这里做出的一切,想起世世代代被困在这里的族人。


    最后她大叫一声,毫不犹豫跳进炽热的炉火里。


    “听上去不是什么愉快的故事,”施颂真说,“你究竟想要告诉我什么?”


    “少女死后,感动了火神祝融。祝融以河床为锅,烧沸了整条江流。浮川中的弱水最终化为云雾,永远不会再变成河水,终日在这里飘荡。浮川浮川,终于成了飘浮在山中的江川。”


    唐拓伸手,牵引出云海中的一团云雾,将它缠绕在指尖。


    “青年和少女的神魂在云海中重聚,化作两只红色的蝴蝶相伴,永生永世再不分离。这就是金翅红翼蝶的传说。据说所有金翅红翼蝶都是他们的后代。如果情侣的爱能通过浮川弱水的考验,就能得到一只金翅红翼蝶。在蝴蝶面前许下承诺,二人的灵魂将永不分离,即便是去往黄泉。


    “而你想见的那个人,就在这片云海里。”


    施颂真没有立即动身。她往前走几步,到了唐拓身边。


    “怎么?”湛卢剑灵有些意外,“不想亲自去见见他?”


    “我只是有点奇怪,”施颂真慢条斯理,“为什么你会大方至此,愿意在夺回王姑娘之前告诉我这件事?为什么你需要让我云海里见他?在清凉谷也一样可以见,还不需要我找这么久。”


    “为什么,你会一点不问我先天剑骨的下落?”


    唐拓神色一凛,施颂真忽然一笑:“算了,这不重要。”


    她骤然出手,扣住唐拓手腕!唐拓下意识一剑斩出,想要逼她松手。然而神剑剑灵之间注定无法互相伤害。湛卢剑锋触到赤霄剑灵后便就此止住,无法向前。


    施颂真放声大笑,拽着唐拓从崖上一跃而下!


    “不管你为我准备了什么陷阱,我都要你也亲身经历一遍!”


    浓稠的云雾扑面而来,将二人俱都淹没。湛卢剑灵奋力想要挣脱桎梏,几乎要将施颂真的手指掰断。可赤霄剑灵怎会如此轻易为人左右。施颂真狠狠掐住湛卢剑灵的手腕,不容唐拓半路挣脱。


    逐渐模糊的视野里,唐拓只能看见施颂真赤红的长发,和她脸上诡谲的微笑。随后施颂真的面容淡去,唐拓眼前开始混沌。岁月的风霜一寸寸从他眼眸中淡去,湛卢剑灵眉宇间突兀多出几分落拓不羁的年少意气。破碎的画面在他眼前铺展而开。青翠的绿叶,白色的石阶,少女飞扬的裙摆。


    绯色衣衫的王淳意回头,向唐拓伸出手来。


    “虽然我不知道我会不会是那个能拯救你的人,也不知道我能不能成为合格的湛卢剑主。但只要我活着一天,就会陪在你身边,不会让你误入歧途。”


    契约成立。无主的流浪神剑终于再次找到自己存在的意义。


    “你早就知道了?我变成这样和他有关?”


    谢扶舟没有直接回答,转而提起另一件事:“你还记得我说过,你在蓬莱岛上给过我一剑吗?”


    “其实这不是真话,”谢扶舟说到这里,忽然想起施颂真的三个忌讳,急忙修饰措辞,“不是全部的真话。给我一剑的不是你,只是别人用了你的身体,刺出了那一剑。”


    “怎么可能?”施颂真下意识反驳,“那可是——”


    谢扶舟打断施颂真:“是万剑归一,你说过的,孟逢春教你的万剑归一。”


    第 58 章   剑骨(九)


    是从什么时候怀疑孟逢春的呢?


    谢扶舟想,也许在施颂真死去的那一天,就已经开始了吧。


    和施颂真不同,谢扶舟没有和孟逢春相处过。他不了解这位纯钧剑灵,也没有施颂真对孟逢春的种种滤镜。如果说孟逢春死后在施颂真记忆中日趋完美,那么在谢扶舟意识到他爱上施颂真后,孟逢春的存在便成了九尾天狐多年难消的一根心头刺,时间越久扎得越深。


    按理说孟逢春已死,人死如灯灭,谢扶舟不该和一个没见过面的死人较劲,俯身亲吻他的姑娘才是他真正拥有的一切。但九尾天狐却不能抑制地嫉妒着孟逢春,恨不得以身代之,补上他不曾亲历的、施颂真前十一年的人生。


    这份嫉妒源于他对施颂真的了解,在芙蓉剑心里,能和相伴多年的谢扶舟比肩的,只有亲手养育她长大的孟逢春。纯钧剑灵用十一年光阴扎根在施颂真心底,谢扶舟无法否认,也无法抹去。


    东海地陷那日,谢扶舟亲眼目睹施颂真进入鬼道。魂魄离体前,芙蓉剑曾抚摸谢扶舟的脸,说“这是我自己的选择”。那时谢扶舟中了纯钧一剑垂危将死,心痛却远胜肉身的创伤。


    你是因为改不了自我奉献的老毛病,选择为拯救旁人牺牲自己?还是为了让出躯体,好让其他人借尸还魂?


    所谓“自己的选择”,就是为了旁人选择弃我而去吗?


    什么人在施颂真心里能胜过多年道侣?几乎是第一时间,孟逢春的名字在谢扶舟心头一闪而过。施颂真早年被爹娘抛弃,又因童年阴影不肯和旁人轻易交付真心。除了抚养她十一年的孟逢春,谢扶舟想不出第二种可能。


    但一切只是猜想,他没有证据。


    叶雪衣探出头,看见的是月光下一个白衣白发的雪人。定睛再看,才发现对方的头发是乌黑的。然而他在这里待得太久,雪已在他身上积了浅浅一层。


    雪人微微侧身,露出半张俊秀清逸的侧脸。金色竖瞳漠然垂下,在叶全非父女身上一扫而过。


    “有事?”些微刺痛感蛰醒了泥水中的少女,被冲上冥河河岸的施颂真终于睁开了眼睛。


    在赤霄剑灵昏迷的这段时间里,无数察觉到强大魂体的鬼修循味而来,争抢啃噬施颂真的灵体壮大自身。只是神剑身蕴业火至阳之力,寻常鬼修根本无法承受,没吃两口就哭嚎着在火焰中灰飞烟灭。被啃食的神剑灵体很快恢复如初,更多没有思考能力的小鬼前仆后继填补了烧死的鬼修空缺,贪婪地享用这场断头盛宴。


    施颂真苏醒时,正有十几只不知死活的小鬼死死咬着她被啃了大半的左腿,牙齿深深陷进筋肉之间。四周满是死去的鬼修尸体,修为差的业已化作一缕飞烟,修为强些的还能留个半具残尸,荏弱的花茎从鬼物的灵体上生出攀援,吸食施颂真的血液和记忆后开出大片鲜红妖异的花朵。


    曼珠沙华。


    真是地狱一样的场景。施颂真想。不对,我现在就在地狱里啊。


    她厌倦伸手,一只只将那些啃食剑灵血肉的鬼修从腿上拔下来,随手拧断脖颈。火焰顺着赤血一瞬燃烧起来,于是断裂在血肉里的牙齿也不复存在。其余将要扑上前的恶鬼被业火震慑,下意识退避开去,可又舍不得这美味血食,在施颂真五丈外围成一圈,贪婪地流着口水。


    施颂真懒得理这群没有神智的小鬼,伸手从后背掣出赤霄,拄着长剑踉跄起身环顾四周,身边满是吸食赤霄神血开出的彼岸花原,花下掩埋着焦黑的鬼修尸体。


    看不见第二个神志清醒的鬼魂,当然也没有孟逢春。


    这就是冥界吗?可是,怎么可能?


    细瞧之下,施颂真不禁心生疑窦:除了那张脸,这两人的身份与性格分明天差地别,半点也不相似。


    玄溟神主显然是瞧见了她的情花咒印,饶有兴趣道:“你到底是犯了什么弥天大罪,要受如此诅咒?”


    “这个问题,我也想知道。”


    施颂真瞄了眼他沾着污血的袖口,转移话题道,“神主这是,自哪里夜游归来?”


    “外边的人吵得人心烦,本座只好让他们都闭嘴。”


    玄溟神主漫不经心地振了振袖袍,袖袍上沾染的污血便如清水涤过,消失得一干二净。


    发带垂缨的少年又恢复了初见时的圣洁,周身如月华笼罩,纤尘不染。


    施颂真探首,顺着他身后墙壁上的窟窿往外看去,只见仰面倒地的几个金乌卫皆是面生之人,腰带上所刻纹路也都隶属于夜弥天麾下的分支,想必是夜弥天近年提拔上来的心腹亲卫。


    修仙之人目力极佳,可洞悉百里,不可能看错。


    如此便稍稍放心,看来玄溟神主无意间帮她除去了一大威胁。否则若是她炼化神女壤时这些人冲进来,还不知会闹出什么麻烦。


    玄溟神主见她一派安之若素的淡然,问道:“本座动了你的人,你不生气?”


    施颂真哪敢说实话?


    便笑道:“我气不气的不要紧,神主开心就好。”


    玄溟神主睨视她。


    片刻,他自阴影中走出,也没看清是如何动的,转瞬间便越过狼藉的地面,飘至施颂真面前。


    第一次见她时,她正被魔修吊在半空中,浑身是血,狼狈得看不出原本样貌。后来在识海中相遇,她只剩一点黯淡破损的元神,面色苍白透明,亦是模糊不清。


    而今炼化了神女壤,他才有机会看清她本来的样貌:一双玲珑眼,红唇雪肤,乌发如瀑蜿蜒垂下腰际,恰似月中聚雪,海棠醉日,静坐不动便已是倾城仙姿。


    美到极致便会颇具攻击性,她却并非如此,不经意间流露出的慵懒随性让她的气质变得柔和。


    如珠似玉,明艳近妖,当真是应了她这个华丽璀璨的名字——颂真。


    玄溟神主却无端觉得,这张脸灼眼得很。


    他不说话,施颂真便坦然接受他的审视,自我安慰道:一朝明珠拂尘,神主多看几眼也是应该的。能理解。


    正想着,方才还兴致勃勃打量她的玄溟神主面无表情,转身走开了。


    “上古遗留下来的神女壤,能任意捏造肉身灵躯,为己所用。”


    他在主位的椅子上坐下,撑额问道,“可惜只剩这么最后一捧,你将它用了,就不怕犯众怒?”


    合着他盯着自己看了半天,竟是在思考这件事吗?


    施颂真干咳一声,回道:“六欲仙都崇尚开明,没有那么多规矩。小时候我和师兄无聊时随手揪一块神女壤下来,捏一张假面敷在脸上偷溜出去玩,师父也从来不生气,她老人家说反正供着也是供着,能让神女壤发挥作用便不算浪费。何况如今仙门百家易容术已十分精进,神女壤已没什么用武之地……我看中的,是它另一项功能。”


    还是干正事要紧。


    施颂真掐指捏诀,化作一团谢红的雾气笼罩面容。


    “你又要做甚?”


    玄溟神主看着她动作。


    “在昆仑仙宗嘴里,我已遭反噬横死,不知他们还会整出什么名堂,更兼有魔族在暗。保险起见,我需换个身份归来,这张脸自是不能再用了。”施颂真解释道。


    只见她动动手指,便如捏造泥人般将五官改造。


    她照着先前纸人身躯的模样,稍稍捏圆眼睛,压一压鼻梁,再揉一揉脸颊,明明每样五官只改动了一点点,呈现出的气质却与她的本相截然不同,俨然是一位身娇体弱的小家碧玉。


    施颂真对着水镜前后照了照,水镜并未识别出她的真容。


    这便是神女壤的特别之处。


    普通的易容术和幻形术极易被道行高的大能识破,亦或是被鉴真镜照出真容,但神女壤不一样,它捏出的容貌无论是开天眼还是用鉴真镜照射,都不会有任何纰漏。


    换而言之,施颂真改造后的这张脸,可以经受住任何人的考验。


    她起身转了一圈,问一旁的玄溟神主:“如何?”


    玄溟神主打量她,给出评价:“尚能入眼。”


    她捏造的五官是纸人样貌的改良版,翠眉樱唇,只是少了两坨可笑的胭脂红晕,勉强算得上是个清秀的小美人。


    但终归有些寡淡,和她本来的美貌没法比。


    “我倒是挺喜欢的。”施颂真端着水镜仔细欣赏。


    原先那张脸终究太过招摇,她刚回仙都,天亮后必有一场恶战,还是低调些好。


    玄溟神主抬袖一扫,将她换下的剪纸人身躯收回。薄薄一片剪纸兜在袖中,仿佛还沾染着她身体的温度。


    不知为何,他觉得施颂真在他面前转圈展示的样子,倒像个描好红妆后期待丈夫回应的妻子……


    这真是可怕的错觉。


    与她合作只是各取所需,将来事成,他必亲手摘取她的元神,绝不手软。


    正想着,忽闻百丈之外有异动。


    玄溟神主目光一凛,望向破洞之外。


    第一次迈入鬼道之时,施颂真没有神剑不死因果,自始至终都在沉睡,不久后又被孟逢春从冥河中召回,冥界种种未尝亲见。如今赤霄剑灵身处冥河彼岸,茫茫然不知自己将要往何处去,只下意识觉得不该停留在此。


    她举步欲行,忽然被陷在泥地里的几只箱子绊住脚步。没上锁的箱盖被撞得滑落下去,露出里面满箱的纸钱。施颂真俯身抓一把出来,只见里面每张都写满她的名字。“施颂真”“施颂真”“施颂真”……


    墨迹干枯,腕力虚浮,却依旧能看出谢扶舟的字迹,似是大病未愈时草草写就。后面笔迹渐渐正常起来,还在名下标注了生辰八字,大约是担心烧错了对象,有人在下面没钱使。可惜真正的冥界和民间传说并不相同,所谓纸钱根本无处花销。


    施颂真啼笑皆非,手上力道不由轻了些。来自冥河的风骤紧,将箱中纸钱胡乱吹散。白黑的纸钱被风托举向上,自由地消失在天际。


    自亡魂被外力带回人间后,在冥河中滞留了十五年的礼物终于找到了失主。


    一只绯色蝴蝶穿过彼岸花丛,翩然在施颂真面前转了个圈。它展翅后约三寸大小,双翅边缘生着灿烂的金边。蹲在地下的施颂真没有注意到它,只顾埋头翻箱子。蝴蝶犹豫半晌,无声合拢扇动的翅膀,轻盈落在施颂真肩上。


    刚从纸钱堆里翻出一枝白梅的赤霄神剑一顿,转头看去。


    “金翅红翼蝶?”


    只一眼,叶雪衣便觉浑身冰凉。对方的眼神寒冷而凛冽,似能洞察人心,让她无端感到恐惧。


    她迅速缩回父亲身后,却被叶全非赔笑又给拉出来:“多年前承蒙山主关照,在下有幸得了纯钧剑给犬女修炼剑心。若不是山主大发慈悲,犬女如何能有今日?如今小女病势稍退,蓬莱岛备了厚礼,特地上门拜谢山主当年恩情。”


    “不必谢我。”天狐声音冷冷,“要谢,就谢那个愿意为了救你们去死的蠢货。”


    他在说谁?还没等叶雪衣想明白,蓬莱少岛主忽觉背上剑鞘一轻。妖力裹挟纯钧出鞘,滑入谢扶舟之手。


    天山白狐低头,还未融化的积雪顺着头发“扑簌簌”滑落。他抚摸剑柄,凛冽的气息蓦然褪去,天妖的眼神竟变得柔软了。如同天山秘境内融化积雪的温泉池水,荡漾着粼粼波光。


    然而这柔软也只有片刻。不知想起了什么,天山白狐慢慢捏紧纯钧剑柄,手背青筋暴起!


    “……山主!”叶全非误以为谢扶舟想拿回纯钧剑,声音骤紧,“小女虽然如今心疾得到缓解,但尚未根治。若是没了纯钧剑,怕是功亏一篑朝不保夕。还望山主能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啊山主!”


    “送佛送到西?我又不是和尚。”天妖笑一声,“我救你的女儿,从来不是为了什么佛祖。”


    他似乎是厌倦了,将纯钧随意掷出。神剑在空中滑过一道银光,稳稳落入剑鞘中。


    “礼物丢下。你们可以走了。”


    和叶全非不同,叶雪衣从不觉得天山之主想要回纯钧剑。她个子比父亲矮,所以天妖垂眸时的眼神她看得很清楚。


    那不是舍不得的眼神,而是愤恨的目光。有一瞬间,天妖竖瞳中的金色耀眼得如同两轮太阳,以致叶雪衣误以为谢扶舟想把纯钧剑折断。


    但她很快反应过来,神剑是永恒存在的,绝不可能为外力损毁,即便对方是天妖。


    离开天山的时候,叶雪衣没忍住最后回头看了一眼。白衣青年的背影独自没入风雪,显得那么孤单。


    “爹,为什么天妖会收下我们的礼物?”


    在叶雪衣的想象中,天妖高高在上,不染一片世俗尘埃。即便父亲将整座蓬莱岛奉上,谢扶舟也应该冷冷瞥一眼,嫌弃这些世俗之物的铜臭味染脏了天山秘境,让叶全非赶紧拿走滚蛋。


    “谢扶舟是天山之主。天山附近所有城镇和人妖族群,都在他的庇佑之下。北境条件恶劣,不如我东陆繁华,遇到气候反常时会因缺少口粮朝不保夕。这种时候天山之主就会出手,避免他领地中的生灵饿死太多。”


    “这也是天妖会做的事情吗?”叶雪衣困惑,“我记得爹爹你说过,天妖一般都很残忍嗜杀?”


    “他从前不是这样的。”叶全非低声说。


    谢扶舟成为天妖,是在芙蓉剑死后。施颂真在世时,众人对纯钧剑主道侣的唯一印象,只是那只“踩了狗屎运的废物狐妖”。和热衷于拯救别人的芙蓉剑不同,这只野性难驯的雪狐对他人悲苦极为冷漠。即便是承影剑主沈雁归,也只有施颂真在场的时候能得到谢扶舟的正眼相待。一旦芙蓉剑起身离开片刻,天山白狐和承影剑主立时相看两相厌。


    在天妖眼里,那些随时可能在苦难中死去的普通人并不重要。因为这种人太多,即便芙蓉剑能救下小小一部分,也势必不能救下所有。然而施颂真被孟逢春的遗言束缚,习惯了疲于奔命自己受累,无法从这种困境中脱身。


    世人皆知天山白狐极为小心眼。他不喜欢芙蓉剑的时间和注意力被别人占据,受不了芙蓉剑目光落在别人身上。向天山求助的修者百姓间普遍存在一种共识:如果明明写了求救信寄去天山,芙蓉剑却并未如期到来,那一定是她的道侣偷偷把信藏起来了。


    正是因为知道这一点,在听闻谢扶舟居然开始庇佑危难中的普通人后,那些知道谢扶舟究竟小气到何种程度的故人才会吃惊到如此地步。


    传闻中远居天山不问世事的九尾白狐,在他所爱之人死后,终于向尘世投去注视的目光。


    天衍宗在中州扎根多年,底蕴深厚,关于先天剑心和先天剑骨的记录最是清晰具体。辛世恭曾阅读书籍,发现天衍宗第一任宗主留有记录,说如果传承这两种体质之一的孩子是双生胎,那么他的同胞兄弟姐妹,则必然继承了另一种体质作为互补。


    三十多年前,天衍宗养育堂发现了先天剑心施陵恩。少年拒绝了天衍宗的邀请,怎么也不肯入道修行。辛世恭虽然惋惜,可也做不出强行收徒的举动来。没想到湛卢剑灵对施陵恩上了心,亲自去寻这位先天剑心,将其家中情况掌握得一清二楚。那时辛世恭以为唐拓看中了施陵恩的资质,有意要选他成为下一任湛卢剑主。


    湛卢剑主万万没有想到,唐拓只是在寻找施陵恩对应的那位先天剑骨,想要将其培养成剑灵成人后的最佳容器罢了。


    “你是她的姑姑?那就对了!”辛世恭稳操胜券,“想救出你的侄子吗?那你更应该帮我了。只要我成为湛卢剑灵,唐拓便没有再利用他的理由,我也可以助你找到纯钧剑灵的下落。”


    第 59 章   诅咒(一)


    施苏沅最不理解她父亲的地方,在于施陵恩始终不肯修行。


    她虽然年幼不知事,可也知道先天剑心在修行一途的优势。祖父祖母还没去世时,常说起父亲年少时曾得中州第一宗门青眼的旧事。天衍宗的养育堂时常派人来家中,比出修行的种种好处,劝诱施陵恩入宗拜师。他们说山门内没有弟子天赋能与先天剑心比肩,宗主未来极有可能将湛卢神剑传给施陵恩。这是五境内所有修者梦寐以求的未来,天衍宗不相信有人能拒绝这种诱惑。


    但父亲坚定地拒绝了。施陵恩带着父母在汉中定居,恢复了逃亡前的生活,日出田间农耕劳作,日落回家灯下念书。到年龄后他被庄上大户聘去家学授业,按部就班娶妻生子,三十岁后有了施苏潼兄妹二人。


    看上去一切步入正轨,施陵恩在放弃修行大道后依然有了不错的人生。但施苏沅想,如果换做她,必定会毫不犹豫选择修道长生。同村人们提起那些在天上飞来飞去的仙长,总是满怀敬意。和劳碌一生的普通人相比,那些不必耕作劳苦便能长生百年的存在,几乎算得上是另一个物种。


    如今叶雪衣终于想了起来,当初她究竟为什么会爱上谢扶舟,为什么会想要嫁给谢扶舟。蓬莱少岛主生下来便被叶全非捧在手心呵护长大,在蓬莱岛算得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她自恃天赋不错,又有神剑傍身,故而始终认为自己是第一流的修者。


    然而初次离开蓬莱岛,叶雪衣见识到纯钧十三剑阵的强大,又被天妖力量震慑,这才觉出自己的井底之蛙。慕强使她对天妖产生敬畏之心,但这种敬畏本该让叶雪衣远远观望,不敢靠近。


    真正让叶雪衣爱上谢扶舟的,是天妖抚摸纯钧剑时流露出的柔软脆弱。和施颂真不同,承影剑主杀过很多人,也并不畏惧杀人。只是她以结果为先,向来追求一剑毙命,尽可能减少对方死去的痛苦。被承影剑刺杀的受害者往往意识不到沈雁归的出手,头颅便已砸落在地。


    眼下承影剑主杀了谢扶舟许多次,从一剑削去头颅,到断去四肢,最后已然发展成碎尸,几乎算得上是虐杀。


    承影剑主虽因挚友被骗了感情对九尾天狐心存厌恶,但她对谢扶舟本身了解寥寥,这点厌恶也相当浅薄,远不足以支撑她杀死谢扶舟成千上百遍。反复杀死一个不死的怪物,某种程度上给沈雁归也造成了极重的心理负担。


    被天妖永生肉身震撼的同时,承影剑主不受控制地想起徐元烛来。回到东陆后,夷安宗主已经刻意借宗门事务麻痹自己不去想起那条龙。可看着眼前求死不得的九尾天狐,沈雁归终于第一次发自内心地痛恨起谢扶舟来。


    凭什么一心求死的谢扶舟还能活着,困在龙渊那么多年挣扎求生的祝宣却死了?


    倘若天妖内斗赢到最后的是……


    她忽然弃剑在地,捂脸无声痛哭起来。


    “连神剑也做不到吗?”


    谢扶舟并不意外。被杀了这么多次依然无法进入冥界,他连失望都没有力气了。九尾天狐漠然扫了一眼沈雁归,踉跄起身一步步走远。潮湿湖风吹乱满地破碎的合欢,泥泞草地里走着一只茫然的狐狸。


    离开地底世界并不是这个方向,可谢扶舟想不到这一点,他脑海里只剩下一片空白。天山白狐漫无目的地在湖心小岛上行走,仿佛只要一直一直走下去,就能进入冥界,去往施颂真身边。


    想要进入冥界,就必然要接受死亡迈入鬼道。可只要身在人界,大地就会源源不断为她选中的孩子提供无穷无尽的生命力。最后一只天妖留在人间时几乎是无敌的,所以天地间的平衡才会再三逼迫他们离开此处。


    逐渐完美的天妖内丹无时无刻不在提醒谢扶舟,他早已能够打开神道去往天界。


    可谢扶舟不愿意。施颂真被猝不及防戳中痛处,决定撤回方才的感动。


    “你外出多年,就不怕老巢被人端了?”


    玄溟神主似乎心情不错,对她的过往很感兴趣。


    施颂真道:“我的心腹皆留守仙都,何况,还有夜弥天在……”


    “那又是谁?”


    “我的徒弟。”


    夜弥天是施颂真收的第一个徒弟。


    是近六十年前的事,冰雪初融,春寒料峭,有个野猪精在兜售关在木笼子里的人族小奴隶,十来个衣衫褴褛、瑟瑟发抖的脏污少年被铁链锁在笼中,施颂真一眼就看中了夜弥天。


    只因他的眼睛生得有几分像谢扶舟,瞳仁很黑,眼睫很长,看人时有种楚楚可怜的破碎感。


    失去了一同长大的竹马,施颂真还是有些伤心的,以至于看到一双与他类似的眼睛都会怅然若失。


    于是她将夜弥天买下,带回身边,收为首徒。


    玄溟神主意兴阑珊,打断她的回忆:“最亲近的人未必可靠,徒弟亦是如此。”


    施颂真道:“他一向乖巧。”


    玄溟神主意义不明地轻哼一声。


    闲聊间云梯已尽,枝干虬结的硕大紫羽金合欢显露眼前,即便隆冬时节也花期如旧,夜色中金穗流光,如梦似幻。


    前方便是施颂真的饮露宫了,她加快步伐,抬手覆上结界,熟稔地结印开阵。


    铛的一声,施颂真被结界弹了回来。


    怎么回事?开阵方法不对?


    施颂真再次尝试开阵,又再次被结界弹回……


    她终于确认,有人改换了结界的符文。


    这种感觉,无异于你跋山涉水归家,却发现家中大门全换了新的锁匙。


    然仔细想想,十年未归,结界有所更新加固也正常。


    施颂真如今的身份不能暴露,两次尝试进门未果,万不能再强行开启第三次,否则触发警报,必定惊动他人。


    她正思索该如何溜进去,忽闻身后有脚步声靠近。


    她立即旋身藏在假山后,几乎同时,一对金乌卫绕过围墙拐角而来,与假山擦身而过。


    为首之人饮露宫大门下站定,面朝一面潋滟的水镜,只听“滴”的一声响,水镜上浮出那人的姓名与职位,显示“点卯成功”。


    “滴,滴。”


    紧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


    施颂真:点卯镜???


    世风日下,崇尚逍遥的六欲仙都怎么会有这种大逆不道的东西!


    施颂真抓住机会,幻化出巴掌大的剪纸人原身,借着夜色的遮掩飞入最后一名金乌卫的披风下,随即紧紧贴住。


    金乌卫毫不知情,带着她穿过结界。六欲仙都很大,外圈内门加起来绵延千里,高楼画桥错落有致,待夜间灯火次第燃亮,一片光海蜿蜒,尤为绚丽。


    在中心地带,仙都六部殿宇罗列,拱卫着一座悬浮半空的仙山。


    一线银丝飞瀑悬挂其间,飞云流霭,壮丽非常。


    顺着仙山云梯往上,山顶平坦开阔,有一株遮天蔽日的千年紫羽金合欢。六欲仙都崇尚合欢功法,城中徽印便是华美的“紫叶金穗”。


    紫羽金合欢之下,一座金碧辉煌的仙宫隐现其中,那便是施颂真的居所,饮露宫。


    云梯两侧的石壁上刻着创世神女的浮雕,左边为“造人”,右侧为“补天”。


    上古时期,身为万神之皇的创世神女抟土造人,创造出世间万般生机。后来九天出现裂缝,致使天火肆虐、魔气横行,创世神女炼化曜魄砂补天,以身殉道,神陨后其神力化作满天星辰、银河万里,继续守护人间。


    此后诸神则全部退隐九天之上,凡境交予人族做主。


    石壁观完,施颂真手中的荔枝煎也饮得差不多了。


    她面朝左壁而立,透过轻舞的素白面纱,凝视造人浮雕上神女手中捏造的一捧金色泥土——


    神女壤,六欲仙都的传世之宝,上古土系神器。


    这便是她此次归来的目的之一。


    “荔枝煎的味道不错,本座命你明日再去买。”


    脑海里突然传来玄溟神主餍足的声音。


    尚在出神的施颂真一哆嗦,抬指揉了揉太阳穴,“神主一定要在我脑子里说话吗?我是无甚意见,只是无辜路人见我自言自语,多少有些惊恐呢。”


    玄溟神主低低笑了起来。


    明明是一把颇具少年气的好嗓子,说出来的话却比恶人还要恶劣。


    “本座乐意。若你提前将自己折腾死了,本座也好第一时间收割你的元神,供我驱使。”


    他品味着施颂真带来的那丝清甜,似是意犹未尽,“这就是‘甜’的感觉,还不错……”


    施颂真看向手里的空碗,有些奇怪:“成神会忘却凡尘俗世,连酸甜苦辣的味道也不记得了?”


    神主道:“神明无口腹之欲,舌头尝不出味道。”


    施颂真有些同情他了,“神明无悲无喜,连味道也尝不出,那成神还有什么意思?”


    神主淡淡道:“是没什么意思。”


    施颂真更加好奇,“既然成神没意思,神主为何还要成神?”


    神主懒得回答,岔开话题:“仙都之主只有你一个弟子?”


    “当然不止。怎么突然问这个?”


    “既然不止你一个徒弟,为何偏生选你做继承人?”


    施颂真顺利进门,找了个没人的角落落地,化出真身大小。


    期间玄溟神主一直没再出声,识海里也寻不到他的踪迹,想必他厌倦了这场旁观,打盹或是清修去了。


    这样也好,施颂真可以心无旁骛地行动。


    正想着,月华忽的一暗,似是有什么东西自头顶飞速掠过。


    施颂真心下警觉,下意识抬头,不由瞳仁微缩。


    魔气?


    六欲仙都为何会有魔气出现?


    “你就没有一点歉意吗?”


    不知何时追上来的承影剑灵出声质问。谢扶舟动了动眼珠,声音干涩:“为什么、要有歉意。”


    “你把我的剑主折磨成这个样子——”


    “那是因为她废物。”谢扶舟嗤笑一声,在打压情敌这件事上他可谓是擅长十分,说话都流利了许多,“都神剑剑主了,还能因为杀个人被吓到,你难道还指望我花时间哄她不哭吗?”


    “这么说来,你不也是废物?”承影剑灵微微冷笑,“如果你能自己找到去死的办法,何必在这里折磨旁人?说到底,你如今求死不能的处境,不过是因为你的无能罢了。”


    谢扶舟蓦然抬头,竖瞳里灼然金光一闪,然而目光所及只有空荡荡的虚无。承影剑灵和承影剑一般,都是无影无形的。


    “你是什么意思?”


    不过是失败者的无能狂怒罢了。承影剑灵轻蔑地想,语气也重了几分:“我说,你跟施颂真如今阴阳分隔,完全是因为你也废物!”


    “我要听的不是这个,”谢扶舟不耐烦地挥手,“沈雁归杀不了我,我说她是废物;我自己也无法杀死自己,你觉得我是废物。那你现在能做个不废物的神剑剑灵,把我杀了吗?”


    神剑剑灵生性高傲。无论孟逢春还是唐拓,对人族和妖族都有种居高临下的不屑。即便是身为天妖的谢扶舟,如果没有和施颂真道侣这一层关系在,孟逢春大概这辈子不会多看九尾天狐一眼。他们拥有天妖也难以企及的亘长寿命,见识过常人无法想象的风景。


    倘若承影剑灵没有一星半点的把握,是不会漏出这么个话柄,让谢扶舟有机会嘲笑他废物的。


    “你其实是知道怎么杀了我的,对吗?”


    谢扶舟恳切地看向那一片虚空。然而他看不见承影剑灵的神情,也无法从承影剑灵的目光中猜出神剑的所思所想。千伶百俐的天山白狐,此刻终于也无法揣度人心。


    承影剑灵沉默片刻:“我可以和你做一个交易。”


    “你要什么?只要你要,只要我有。”


    “我要你的天妖内丹。”


    谢扶舟的强大,一在肉身,二在内丹。肉身是天妖的身份赋予,赐予他永恒不朽的生命。而内丹汇聚了所有死去的天妖修为,足以帮助任何到达最后一道天堑的修者飞升。可承影剑灵注定留守人间。


    无论是谁得到天妖内丹都能受益匪浅,除了神剑。


    即便是心如死灰的天山白狐,此刻也难免有些困惑:“你要这个——”


    话犹未了,谢扶舟摇头,不再追问下去。无论承影剑灵要天妖内丹有什么用处,都和他没有关系了。


    “好,我给你。”谢扶舟话音一转,“但如果你只是在戏弄我……”


    我一定会杀了沈雁归。


    在那一刻,天妖冰冷的外壳破碎开来,露出一条细缝。叶雪衣顺着这一丝裂缝,窥见了天妖的本质。


    明明看上去是凛冽肃杀的存在,但他的眼神却是那么悲伤。纤白的睫毛低垂颤抖,仿佛随时可能破碎。叶雪衣情不自禁想要靠近一步,再靠近一步,好顺着那道裂缝看清天山白狐的整个灵魂。


    叶雪衣厌恶孟逢春和施颂真这样看上去温暖摸上去冰凉的月亮,却爱着谢扶舟这般肃杀凛冽的冬日冰雪。她坚信只要时间足够,冰雪会被炽热的心脏融化成温暖的池水。然而过了十五年,天山秘境的温泉池依旧停留在原地,静静地倒映月光。


    “我猜,应该是因为愧疚吧。他大约觉得你已经死了。”谢扶舟说,“不是常有那种人吗?因为觉得原本应该死去的人是自己,觉得自己过得太好是一种罪孽。于是会在潜意识里惩罚自己,故意糟蹋自己的人生,好让自己好受一点。”


    谢扶舟低估了施陵恩在施颂真心里的地位。如果早知道施陵恩的死会动摇施颂真到如此地步,谢扶舟当初就不会眼睁睁看着青年四处奔波寻觅而不伸出任何援手。


    但现在说这个,未免太迟了。


    “施颂真,你在难过吗?”


    和谢扶舟疑问一起响起的是金合欢的声音,鬼道钥匙在施颂真心底诱惑般地反复呓语:“难过吗?愤怒吗?如果想救你的哥哥,就和我交换吧。我会帮助你救回他。”


    施颂真没有回答。


    第 60 章   诅咒(二)


    西域和中州的交界处,清凉谷。


    湛卢十七剑阵。


    “当啷”一声,长剑突兀碎裂成数十截铁片跌落尘埃。少年施苏潼脱力倒在地上,大口大口喘着粗气。汗水如浆,浸透了他的衣物,蜇痛了他的眼眸,以致施苏潼无法视物。


    剑阵的攻击就此中止,脚步声自远而近,施苏潼眼前光线忽转黯淡。


    叶雪衣忽然想起八年前的那天,父亲带她亲上天山,登门向救命恩人道谢。北境终年大雪,一年到头都是冬天。强大的天妖气息弥漫在天山每个角落,以致尚还年幼的叶雪衣只能躲在父亲身后寻求庇护。


    叶雪衣不是内向胆小的人,她只是本能地对气息的主人感到畏惧。


    纯钧十三剑阵打开,叶全非带着女儿进入天山秘境。穿过剑阵结界时,叶雪衣仰头。万千银光声势若雷霆,剑气密集恣肆如汪洋大海。每一道剑气落在身上,都会轻易要了她甚至叶全非的小命。


    那是叶雪衣第一次直观感受到前任纯钧剑主的强大,即便叶雪衣并没有见过她。蓬莱岛家传功法不擅长剑技,在剑术上的造诣远不如夷安宗。在剑阵中穿梭时,叶雪衣凭借着和纯钧剑的联系窥见了芙蓉剑强大的一角,却无法纳为己用,只能望洋兴叹。


    秘境内也在下雪,风势却比秘境外缓和许多,一草一木皆是青葱繁盛,看得出有人精心打理过。菜肴的暖香和松枝柏叶的清香缠绵勾连在一处,叶雪衣东张西望,才从窗外发现厨房桌上摆着一桌丰盛菜肴。


    这桌菜并没有被人动过筷子,如今已经冷了。你听说过天界和冥界诞生的故事吗?


    在传说里,天界和冥界前身是大地的孩子。他们无需自相残杀,便已具备了空前绝后的力量。他们强悍到甚至能独自离开大地,在虚无中开辟新世界,成就三界共存的不朽伟业。


    创世双子和天妖最大的不同,在于力量来源是否完整。上古时期具有完整意识的大地尚且能够借助姐弟二人影响人间。可在双子接连离开后,陷入沉睡的大地反过来为人族改变。人族学会用火药炸开高山铺设新路,学会挖掘改变江河流向。他们在河流上建造桥梁,又创造了舟楫横渡江海。人族代代繁衍生息,甚至有一小撮学会了吸收山川灵气修行,主动打开只接受卓越人族的神道飞升。


    人族聚集在一起,借助集体的力量改造他们生存的环境,自此才有了所谓的“人间”。不同地貌造就不同人族的生活风俗,而不同地区的人族集体意识又造就了不同的人间。大地的力量就此分裂,自此才有了所谓的“五境”。


    分成五块的大地各自无意识地孕育不同的天妖,而在这种情况下诞生的天妖在具备自我意识的那一刻便能明白:能吞噬其他同伴得到其他四境认可的那只天妖,才有资格成为真正“大地的孩子”。


    “创世双子中的姐姐抛弃了自己的肉身,轻而上浮成为天界的是她的灵魂。而弟弟连同肉身一起沉没进地底,最终成为了冥界。”承影剑灵说,“你们天妖和他俩力量同源,失去了肉身的天界可以接纳你们的一切,冥界却会排斥你们的所有,无论肉身还是灵魂。”


    内斗中死去的天妖灵魂无法进入冥界,而是作为战利品成为其他天妖的灵魂印记,帮助胜者得到新的大地承认。


    “逃回人间的鬼修中流传着某种说法:有一条冥河贯穿了整个冥界,里面沉睡着所有死去的亡魂。没有人知道冥河的源头在哪里,又会流向何方,但我却有一点自己的猜想。它应该是从三界之外而来,最终流向大地内部。它将吞噬的灵魂力量反哺给大地,最终孕育出新的生命。”


    “这些只是我的设想,并没有机会真正验证过。”承影剑灵强调,“而今天地间只剩下你一只天妖,即便死去你的灵魂也不会有天妖再要,可能还能保留一定的自我意识。你无法从正面突破冥界的封锁,这是你唯一的机会。”


    “唯一的机会,”谢扶舟喃喃,“是冥河吗?”


    “不错。天妖的强大在于强悍肉身,在你抛弃肉身进入三界之外后,衰弱的灵魂或许会为冥河捕获,从而进入冥界。当然也有另一种可能:你的灵体会被冥界排斥,始终游离在虚无中直至灰飞烟灭。”


    “除了大地和创世双子,没有人知道世界外侧是什么样子。即便你侥天之幸借助冥河成功进入冥界,也不一定能达成所愿。比起肉身,你的灵魂不算强大。如果没有外力惊扰,你更有可能会在冥河中沉睡不醒。运气好的话,你或许能去到冥河尽头,重新成为大地的一部分生机。运气不好的话,你付出这么多代价最终得到的结果,就是成为下界那些鬼修的食物了。”


    “重重阻挠,成功的可能性百不足一。要不要选这条路,全看你自己。”


    谢扶舟不语。承影剑灵以为他难以接受,转身待要离去。九尾天狐却在他背后出声叫住。


    “我要怎么在抛弃肉身后进入三界之外?”


    承影剑灵回头。冥界中除了黑红之外,几乎没有其他颜色。黑色的土地,红色的日光。黑色的恶鬼,红色的曼珠沙华……冥界没有黄金,鬼王却命人自山中开采矿石,于冥河河沙中千淘万漉,借亡魂之力沉淀一分难得的金。


    要这一分金色,得十名鬼修将手浸没在冥河中淘洗千万次方能成功。而鬼王的宫殿外墙上,全是这样浸透鬼修血泪的金色,澄净耀眼,宛如上界的日光。高高在上的鬼王睡在躺椅里,远远凝视天边那轮血日。


    被这些金色围绕,她又觉得自己是活在人间了。


    “到底还是关上了,那扇门。”


    不知道人间究竟出了个什么怪物,竟然能做到这一步。如今鬼道之门被封锁,孟逢春虽然无法进入冥界,可她也永远无法回到人间。


    比起寻常鬼修,鬼王在冥界拥有的已经足够多,可她犹不知足。鬼修欲望永无止境。因为即使他们在冥界如何顺风顺水,也不可能比上界的凡人过得更好。


    每每鬼王记起她当年在人间何等逍遥快活,想吃什么灵魂吃什么灵魂,想夺舍谁夺舍谁,再看看眼前没有茶味的茶水,没有第三种颜色的天空,都忍不住咬碎一口银牙。


    “神道。”玄溟神主敛了笑意,眼睛微微眯起,“你在耍赖。”


    施颂真的确钻了空子。


    九州仙门已有百余年未有人召神成功,而这位玄溟神主成神的时间并不算太长,想来也是第一次遇上“赐福”之事,经验尚且不足。再者,他中途出过一次识海,再归来时便改变了主意……


    施颂真猜测,这段时间内定是发生了什么事,让他意识到需要与人合作。


    与神明博弈,各取所需,当然要寸土必争。


    正想着,一阵危险的寒意袭来,施颂真的元神猛然轻颤。


    “既是‘寸土必争’,索性许愿本座对你俯首帖耳、为奴为仆,岂不更好?”


    玄溟神主眸色阴沉,语气绝对称不上善意。


    施颂真本能地觉得,但凡自己答错一句话,这点可怜的元神便会瞬间寂灭。


    “那多不好意思,我是个实诚人。”


    她咬牙顶住死亡的恐惧,嫣然一笑,“神主若觉得吃亏,我可以换一个愿望。譬如神主为我找几个灵力强大且乖巧听话的男子为炉鼎,助我采补新生,近水楼台先得月,只要有足够优秀的男子在身旁,或能与情花咒制衡。而且这些男子还必须生得俊秀挺拔,不能太胖,也不能太瘦,毕竟我对男人的容颜要求可是很挑剔的。更重要的是,他们还得对我好,不能负我骗我伤我,我让他往东他绝不往西,我让他去死他绝不苟活,修为么最好是大乘往上,毕竟太弱的话身子骨受不住。”


    “你上一个愿望是什么来着?”


    神主忍无可忍打断她。


    大乘期以上的半仙,还得俊美听话,心甘情愿做她的炉鼎……


    神主拧眉打量眼前这抹一掐即断的虚弱元神,这么一对比,做三件事好像也没那么不能接受了。


    施颂真这才弯了弯眼眸,趁热打铁道:“我保证,这三件事绝不会让神主为难。除此之外,我愿日日供奉功德,助神主早登圆满。”


    还算她识趣。


    玄溟神主微微摩挲指腹,懒洋洋虚阖眼睫,似在考量。


    片刻,他加上筹码:“日日供奉功德可不够,本座还要你一样东西。”


    “什么?”


    “待你命绝,我要你的元神。”


    施颂真低眸看着自己黯淡如烟的元神,良久不语。


    玄溟神主挑眉:“怕了?现在后悔还来得……”


    “好。”


    见少年睨目,她复又点点头,“成交。”


    简单,她努力苟着不死就行。


    话音落地,一根细如蛛丝的银线凭空出现,轻柔地缠上施颂真的手腕。她顺着银丝朝前看去,另一端已然延伸至玄溟神主袖中。


    少年神明眉头微皱,指尖化作锋芒削去,那看似纤细的银丝却岿然不动,只晃了晃,便袅袅隐去。


    契约已定,言灵生效。


    施颂真唇畔扬起浅笑,转了转手腕道:“那么,我想让神主做的第一件事,便是为我的元神找一具合适的容器,使我能运用术法,行动自如。”


    她倒是适应得快。


    “就这?”


    玄溟神主轻哼一声,略作失望,“我还以为,你会向本座索取至高神力,或是干脆让本座屠了昆仑仙宗给你复仇。”


    施颂真笑道:“谁不想要至高无上的神力?”


    神主问:“要改口?”


    施颂真轻轻摇首,否决道:“只要情花咒一日不解,我便仍会在‘情’字上栽跟头。解决一个奚长离,还有李长离、赵长离,根源并不在此。即便我成了仙道魁首,只要我心智不清明,也不过是为他人做嫁衣。”


    她已死过一回,没人比她更清楚受情花咒影响时那种身不由己,对心上人掏心掏肺的感觉。


    “所以,你还是要解咒。”


    玄溟神主惊异于她的胆量,又觉得她有些不自量力。


    “是。”


    施颂真含笑点头,眸中有微光隐现,“我自己的债,自己讨;神主解不了的咒,我自己解。”


    这一笑,眉目如盈盈秋水,淡淡春山,连她那抹惨败黯淡的魂影都仿佛明媚了几分。


    神主若有所思地瞥了她一眼,方道:“随你。”


    ……


    造物对一个神明来说,是再简单不过的事。


    虚空中,少年神祇把玩着掌心的剪纸人。


    他抬手一挥,那双髻大袖的女纸人便飘飘然落地,化作真人大小,继而五官显现。不稍片刻,那扁平的身躯也渐渐变得丰盈,僵直的衣袖亦变得柔软而兼有色泽,裙裾蜿蜒,一眼看上去与活人女子无异。


    女子静立,薄薄的眼皮下眼珠微微转动,缓缓吐出一口呼吸,活了过来。


    施颂真睁眼的第一件事,便是蹲身去看自己的倒影。


    黑水如镜,登时映出一张黑发黑眸、梳着双髻的苍白少女面容——肤色苍白如纸也就罢了,偏生脸上还画着两抹象征女子身份的俗气胭脂,在这黑漆漆的虚空中,更显几分阴森诡谲,与她生前的皮囊可谓天壤之别。


    施颂真猝不及防骇了一跳,惊呼道:“有鬼!”


    黑镜中的倒影也跟着惊呼,双眼圆溜溜睁得老大。


    “……”


    她还要再看,被父亲拉了一把。叶全非带着叶雪衣匆匆穿过屋子,到了后院。迈出后门,叶雪衣瞬间被风雪迷得睁不开眼。她以手加额,用灵力护着眼眸往前看。风雪中有人背对他们站在温泉边,对着假山旁的一丛荼蘼树发呆。


    墙边一枝旁逸斜出的红梅被雪压弯,忽然一颤。蓬松积雪落入温泉,须臾便化了。温泉水倒映出满池溶溶月光,一波波荡漾开来,如同叶雪衣紧张到怦怦乱跳的心脏。


    “山主大人。”叶全非叫一声。


    这时店外又有一群客人涌入客栈,有男有女,有老有少,看上去互不认识,只是一起进店避雨罢了。他们在叶雪衣周围的桌边坐了,刚关好窗的小二急忙迎上去,询问客人打尖还是住店。


    此时云吞将要上桌。叶雪衣收回目光,待要动筷,异变陡生!


    一柄匕首自托盘下横出,瞬间便能抹断叶雪衣的脖子。叶雪衣不防,匆忙闪避间被刀刃刺伤了胳膊。几乎是下意识,叶雪衣第一反应便要召唤纯钧剑护身,但却拔了个空。


    此时周边四桌的客人同时大喝,各自掣出兵刃,便将叶雪衣密不透风围在当中,眼看便要将她的肉身剁碎成泥。只听一声巨响!叶雪衣背后的刺客还未反应过来,便被一张桌案撞飞出去!


    “叮叮叮”,连续六声,是木头刺入人体的声音。三名刺客被突然飞出的筷子牢牢钉死在墙上。在柜台后打算盘的掌柜惊叫一声,腿抖得再站不住,瘫软在地上。叶雪衣定睛看去,只觉浑身发麻。只见刺客每人眼窝里各中一根筷子。他们被筷子刺穿了大脑,牢牢钉死在了墙面上,如同叶全非放在书房中那些用来标榜财力的收藏品。


    血迹蜿蜒,顺着刺客的面庞流下来,冰冷杀意潮水般缓慢退去。叶雪衣僵硬转身,只见窗边那位客人不知何时站起身。斗笠青年抬头,烟灰色眼眸美丽如同山中云霭,笑容温和而冷漠。


    叶雪衣瞳孔急剧收缩……那张脸,她认识!【你现在阅读的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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