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1 章 斩龙(二)
前世到北境前,十六岁的施颂真曾在东陆短暂停留过一段时间。
以芙蓉剑的资质,五境中年轻一代难以望其项背。纯钧剑主因幼时的阴影,对不认识的人总是充满戒心。承影剑主沈雁归是施颂真唯一承认的朋友,因为夷安剑宗能让这只无脚鸟短暂落在地上,有枝可栖。
同为神剑之主,沈雁归修为境界和施颂真相仿,没什么需要利用施颂真的地方。施颂真能做到的事,沈雁归一样也能做。
施颂真第一次遇见沈雁归,是在东海郡广陵县的酒楼里。那时东陆刚刚入冬,正是淡云欲雪的天气,街头的百姓都穿上了棉衣。施颂真夜间途径此地,打算找个客栈落脚。
刚迈进酒楼,施颂真便看见一位面容秀丽的青年女子,站在堂中恋恋不舍不肯离去。她身着一身黄衣,腰间并无兵刃,也没有修者常用的乾坤袋,看上去不过寻常凡人。
女子手上比比划划,似乎是要拿一柄宝剑赊账。酒楼掌柜被她磨得烦了,伸手“去去”地来撵。
“龙!”
目睹神迹的百姓纷纷拜倒于地,口中祷祝不停。信仰之力汇入阵法中,和天地眷顾一起,短暂疗愈了淳于意的伤势。身为帝王和天妖,淳于意在南国都城战斗时有着天然的优势。可惜他对上的是神剑剑灵,更可惜他对上的是施颂真。
不能停留在此,因为有赤霄剑灵在身后穷追不舍。不能离开京城,因为有承影剑主守在城外虎视眈眈。同时被两位神剑追杀的淳于意,平生第一次成了风箱中的老鼠。只片刻,剑灵施颂真便恢复如初,提着神剑冲入云霄!无处藏身的淳于意躲在云间,仓皇的竖瞳中倒映出剑灵的身影。
赤霄剑灵身形轻盈,动作快若闪电。三寸剑芒自剑尖一闪即逝,灿烂如列星之行,又如毒蛇般伸缩不定。淳于意察觉不到对方的攻击去了哪里,只觉得自己周身四面八方全部为剑灵锁定。
被逼入死境的天妖已无路可逃!
最后关头,淳于意耳畔忽然响起一声清浅叹息。这声叹息很轻,对紧绷到极致的淳于意而言却不亚于雷鸣。
“谁!”明明是质问,施颂真声音却是难得的软弱。孟逢春注视着施颂真,眼神柔和:“因为不想让你难过。”
施颂真微愣:“难过?”
“在我死后,你遇到了一只被封印的狐妖。他妄图借助神剑的力量解开诅咒,想要从你手中偷走纯钧。于是他隐瞒了天妖的身份,故意欺骗你的感情。你爱上了他,和他成亲,庇护了他十数年,但你甚至不知道他是谁。”
谢扶舟手指一颤,他虽没有未来的记忆,却模糊意识到这是自己会选择的道路。联想起纯钧剑灵无缘无故的敌意,狐妖下意识缩回手,却被施颂真紧紧攥住。
孟逢春目光落在二人交握的手上,斜飞长眉下银眸冷淡:“但解除封印需要神剑剑灵斩断因果的力量,剑主无法代替。在知道我已经死去之后,他毫不犹豫地离开了你。你那时已将他看做自己最重要的人,因为他的离去难过伤心许久。多年后你被鬼修暗算重伤,他也只是眼睁睁看着你去死,什么都没有坦白,什么也没有挽回。”
“濒死之际我从你的心脏中苏醒,得到了你的记忆,将你从他身边带走。幽冥鬼道摧毁了你的身体,却重塑了你的灵魂。我不想让你再因为这只狐狸伤心。既然如今你已经忘记,过去的一切,你最好还是不要再想起。”
“所以你帮我做出了选择?”施颂真低声问,“可逢春,你在我什么都不知道的时候将我困在这里,这难道不也算一种欺骗?我不相信未来的自己会选择逃避,不管是被谁背叛。”
即便背叛她的人是兄长,施颂真会痛苦十几年或几十年甚至一辈子,但绝对不会想要忘记一切来逃避痛苦。抛弃过去或许能获得短暂的解脱,但这绝非真实,反而遗祸无穷。
芙蓉剑厌恶重蹈覆辙。
“而且我也不相信,这家伙能背叛我却不必付出任何代价。”施颂真将谢扶舟拉到身后,是完全庇护的姿态,“如果他有做过什么对不起我的事,等从这里出去我想起一切,自然会和他重新把账算清楚。这是我和他的事情,不用把别人牵扯进来。”
“对你来说,我也是那个‘别人’吗?”
“这是两回事。不管什么人都不能代替我自己做选择,任何想要左右我意志的人都是别人,”施颂真态度出乎孟逢春意料的坚决,“逢春,你越界了。”
半晌,银眸青年笑一声:“哦?”
春雷戛然而止!“轰隆”一声巨响,新石城中央的客栈应声炸开!
听到笑声的那一刻,施颂真想也不想,一把捞起谢扶舟暴退!少女脚尖点在虚空之中,俯视废墟中的纯钧剑灵。三千青丝如水泻,柔柔拂过狐妖的面颊。
“你还是想困住我,”施颂真笃定又困惑,“为什么?”
宽袍大袖为磅礴灵力撑满,青年衣襟在北境寒风中猎猎。孟逢春抬头,慢条斯理向施颂真伸出手。
“颂真,回来。”“你唤本座什么?”
黑衣少年自宣纸后抬眼,似是不满于施颂真直勾勾的目光。
“莫非,情咒又发作了?”
情花咒?
施颂真轻抿唇线,下意识覆住自己近乎窒闷的胸口:是因为这个原因吗,所以她才如此心慌难受?
冷静些,施颂真。
说不定玄溟神主是用了“谢扶舟”的名字,才会幻化出与他一般无二的容貌来。
施颂真浅浅吐息,措辞一番,试探问:“神主为何幻化出这少年模样?难道神明借物所化的分-身也能如神女壤一般,可随意捏造容貌?”
少年答道:“神明虽有千般法相,却万变不离其宗,分-身皆由本相演变而来。”
也就是说,并非他凭空捏造出这般模样,而是他本相就接近于此。
施颂真忽而觉得喉咙干涩,目光落在他腕上那条红绳手链上。
红绳编织的手法极其特殊,乃是六欲仙都特有,施颂真不可能看走眼。
“这条红绳……也是神主的所有物吗?”
少年抬起手腕,垂眸看着那截与他周身气度格格不入的,系着银珠的粗糙红绳。
“神明每幻化出一个分身,都要托借身上的一件物品,或发肤精血,或随身之物。这东西许是本座成神之前从凡境带上来的……”
他颇为嫌弃地皱了皱眉,点评道,“真丑。”
他想不起来了。
施颂真心道:神明飞升后果然不再有凡人时期的记忆。
可他真的是谢扶舟吗?那个灵力尚不及她的病弱少年,是如何在短短几十年甚至是数年内修炼至顶峰,又顺利熬过几十道雷劫飞升成神的?
要知道一道雷劫便极有可能将人劈得魂飞魄散,几十道接踵而至,他孤身一人如何受得住……
施颂真不敢想下去,怔忪良久,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
若说她毫无内疚,那定然是假的。当年她深陷情咒、一意孤行,伤得最深的便是谢扶舟。
可惜那时她年少负气,总拉不下面子,等到终于鼓足勇气回头时,身后早没了少年沉默的身影。她也动念去打听过,可谢扶舟这个人就像是人间蒸发了般,再未留下半点踪迹,加之她身处昆仑仙宗,许多事已是鞭长莫及。
“你打听这些作甚?”
见她突然陷入沉默,少年欺身逼近,带着审视的意味,“方才你看着本座的脸,在叫谁的名字?”
瞧,连挑起单边眉毛的模样也和谢扶舟一般无二。
施颂真的视线无法从他身上挪开。
“有没有一种可能,我是说假设……”
她咽了咽嗓子,轻声道,“神主始终无法修得圆满,会不会是因为……在凡间有情债未了?”
她说这话时,明显没了往日那般自信张扬的底气。
如果真是因为她欠下的债导致他心生魔障,无法突破最后一重境界,那她的罪过岂非大了?
谢扶舟五指一拢,将写有名字的宣纸碾作齑粉,迤迤然道:“若果真如此,本座下界第一件事便是要找到这名女子。”
施颂真心脏一颤。
继而听他冷然笑道:“再亲手杀了她,斩尽情缘。”
施颂真没有回应,反而后退一步。
“逢春,你想要我忘记的,真的只有天妖的背叛吗?”
若她忘记的仅仅只有谢扶舟的欺瞒,纯钧剑灵何必偏执至此?混沌的大脑忽然清晰,一桶冰水当头浇下,施颂真目光骤然锋锐。
赤红长蟒的双翼上有羽毛脱落,被风席卷着翻飞而过。如同一双故人的手,温柔地拂过淳于意的眼眸。
“不要害怕。死亡不是这么可怕的东西,只是长睡不醒。”
淳于意只觉灵魂被故人拥抱。仿佛周身浸在暖洋洋的温泉中,热气上涌,催眠了淳于意的神智。紧张畏惧的情绪如潮水般消逝,淳于意久违地放松下来,昏沉沉想要睡去。
缥缈的幻影出现在淳于意身后,生有重瞳的青年女子轻柔地覆盖住他的额头。
“到此为止吧,小意。至少最后的最后,我们在一起。”
云层被剑气撕裂,缭乱的剑光甚至短暂压倒了日光,人间忽然黯淡下去,昏暗犹如日落。向龙神叩拜的百姓抬头,只见遥远天际出现了一朵庞大的赤红莲花。它优雅地舒展着花瓣,一片片将云山全部裹入其中。太阳为芙蓉遮蔽,不知藏去了哪里。
如果有曾经认得纯钧剑主的修者在此,一定会大为惊异。这样炽烈的剑芒,这样独特的剑法,只能是那个人。可十五年前,芙蓉剑的杀意并未强到如此地步,剑芒也不是这般妖异的赤红。
芙蓉九剑·剑生芙蓉!
剑芒劈裂了芙蓉莲心,被芙蓉剑斩断的长蟒从天而降!殷红鲜血汹涌从断裂的伤口处喷洒而出,南国京城下起了血雨,腐蚀了无数屋顶地面。
失去头颅的长蟒重重砸落在地,一瞬间轰塌了整座宫城!地面崩裂,房屋倒塌,京城如同经受了一场地震。空中的芙蓉光影渐渐淡去。漫天云山为剑气绞碎,露出其后耀眼的日光,碧蓝的天空澄澈如洗。
曾经的君王陨落在龙椅上,初生的天妖死在窃取因果的第一天。
“你没看出来吗?他已经不能算是真正的天妖了。”谢扶舟目光落在眼前的烛龙身上。即便天妖生来便该自相残杀,但他们之间依然存在着某种联系。
九尾天狐感觉得出,烛龙的妖丹已经不在这里了。如今滞留在这龙渊底部的,不过是一具空壳罢了。
“他如今失了妖丹,没了灵智,只能被囚禁于此。他不再是天妖,只是被人炼化过的傀儡。”谢扶舟看向施颂真,“他被人炼成了牢笼,用来关押龙渊下的鬼修。无论是什么人,只要进入他体内的结界,就绝对不可能再出来。”
“你怎么这么清楚?”施颂真没有立即相信,“是你拿走了他的妖丹?”
“不。”谢扶舟目光有些受伤。
“我只是那个人准备的备用品罢了。如果祝宣没能成功,如今被囚禁在这里的,应该就是我了。”
第 42 章 斩龙(三)
天妖无父无母,生而知之。人族敌视他们,却又渴求他们的力量。初生的天妖不得不寻找远离人群的地方蛰伏,等待成长到足够强大的那一天。
如果没有遇到淳于意,九尾天狐会在修炼到一定境界后,寻找其他兄弟姐妹决一死战。但谢扶舟遇到太阿剑主太早,那时候的他太过弱小。尚未修出人身的天狐在神剑之主面前,丝毫没有还手之力。
年幼的天狐以为那一天是他的死期,然而太阿剑主竟然放过了他。作为代价,淳于意在天狐身上下了两道封印。第一道封印住谢扶舟的人身,叫他无法修炼出人形。第二道封印住谢扶舟的妖身,叫他无法得到天妖的力量。
能够呼风唤雨的九尾天妖,从那天起成了一只寻常白狐。那时孱弱懵懂的谢扶舟,尚不明白太阿剑主此举意在何为。
等他明白之后,一切都太迟了。
“天妖拥有天地眷顾,能直接吞噬天地山川灵气,所以修行得很快。”谢扶舟说,“等我到了应该修出人形的年纪,却发现自己始终无法和天地共感。那时候我才明白,淳于意在我身上下的不是封印那么简单。”
那不是寻常封印,而是契约。
承影剑主在城外等了两个时辰。两个时辰后,城门重新打开,浑身浴血的施颂真背负长剑从中走出。已经到了日暮时分,夕阳落在山巅上,晒干了施颂真脸上的血点,越发衬得那双眼眸炽烈如火。
赤霄剑灵身后,数百将士恭敬分成两列送她出来。城门缓缓关闭,南国人需要时间重新修建他们的家园。
“淳于意的尸体,我放在里面了。”施颂真远远走来,向沈雁归伸出提着乾坤袋的手,“我想你也许需要,如果想拿他尸体出气的话。”
“人死如灯灭,鞭尸又有何益?”沈雁归嘴上这么说,到底还是接过手。她打开乾坤袋看一眼,冲鼻的血腥气凶猛扑出,隐约看见里面血肉模糊的蛇块。
“此间事了,你还要去哪里?”沈雁归问,“如果暂时不打算回天山,何不来夷安待几日?我正好有问题想问你,有很多话想和你说。”
“对我来说还远远没有结束。”施颂真犹豫,“我来南国本来是为了向淳于意讨还一件东西,但他死得太早,我方才翻遍皇宫也没找到。”
施颂真本打算先问出纯钧剑的下落,再杀了淳于意。但淳于意没等她问完就动了手,施颂真没法手下留情。不然以淳于意滑溜的劲头,随时可能从她手下逃走。
“我需要去找辜廿一,”施颂真思忖,“等我讨回我的东西,再去东陆找你也不迟。”
“什么东西对你这么重要?”沈雁归忽然领悟,“等等,该不会是……”
“是纯钧。”叶雪衣从心痛中的昏厥中苏醒,几乎喘不上气,身体里的每一分灵力都在经脉中横冲直撞,来源于那颗缺少纯钧神剑辅助的残缺剑心。她只觉后脑柔软地枕在什么人的腿上,睁开眼睛却看不清对方的脸,只有大片大片晕染开的色块。
“你——”
对方没有说话,只是粗暴地掰开她下颌,毫不客气地往叶雪衣嘴里倒了一瓶药液。尚未完全清醒的叶雪衣被苦涩的灵药呛得头晕眼花,剧烈咳嗽起来。
“你!”翌日醒来,天光明媚,一枝紫羽金合欢横斜窗外,随风抖落几片浅紫的叶片。
美好得像是一场梦。
施颂真披衣下榻,见窗边的案几上摆了几样东西,便赤足走过去看了看。
两个装着她曾经旧物的小箱子,还有一碟明显咬了个月牙缺口的糕点,想必是白妙悄悄送过来的。
施颂真几乎能想象白妙久等她不醒,无聊到偷吃糕点,啃完一口后发现不敬,又偷摸着将其放回的纠结模样。
她轻笑一声,于案几前跪坐,披散的长发蜿蜒垂下腰际,发尾落在锃亮的地砖上,好似积了一汪油亮的墨。
素手抚过玉盘,顺手摸了块糕点咬在唇间,施颂真懒洋洋托着瓷白的下颌,将箱子里的东西一样样翻找出来过目。
晨光下一堆宝物熠熠生辉,什么银丝凤羽扇啦,麒麟角梳啦,千年鲛绡啦,全是她年少时珍藏的玩物,也不知白妙那丫头从哪个角落里翻找出来的。
翻到箱子的最底层,却是一本泛黄的图册。
施颂真愣了愣。图册上的墨书行云流水,与她字迹的很像,却多了几分凌厉如剑的少年风骨。
是很多年前,谢扶舟为她亲笔撰绘的《深渊鬼煞录》。只因她随口一句提到对深渊各阶鬼物的感到好奇,而各处古籍中又找不到相关记载,于是那个出身鬼蜮的少年便执笔润墨,花了大半个月,将当初撕咬他血肉的鬼物一一画出,赠予她做消遣。
他擅于模仿,连字迹都与施颂真的十分相似。
“谢扶舟……”
施颂真执笔润墨,在宣纸上写下这个名字。
脑中浮现的,却是玄溟神主那双惊心动魄的完美眼睛。
六十年足够改变许多事,也足够遗忘许多事。看来她的记性真的是不行了,竟然连谢扶舟的具体样貌也回想不起来,看谁都觉得像他。
施颂真凝眸看了片刻,终是承受不住回忆的重量,搁笔将图册放回箱箧中锁好。
对了,还需给神主供奉香火瓜果。
她并未过河拆桥之人,既然神主愿意通力合作,她自然也要尽好一个信徒的本分。六欲仙都最不缺的便是吃喝玩乐,小小供奉,不在话下。
施颂真命人准备了瓜果香油,兽炉焚香,将贡品摆在香案上,拜了一拜。
只是这架势,怎么像是供奉亡魂?
身为无神之境的仙都少主,施颂真从未供奉过神明,也不知别人家是如何做的。
不管了,心意到了就成。
刚准备走,忽闻一道略带嫌弃的声音传来:“你这都准备的什么?”
施颂真转身,只见一片黑色的纸蝶飘飘然自窗外飞入,恰巧落在那墨迹未干的宣纸上。
待它落下,施颂真才发现那不是纸蝶,而是玄溟神主所造的剪纸人,看形状,明显是男版。
“神主?”
施颂真俯身打量那片在宣纸上乱跑的纸人,满眼新奇道,“你为何变成这个样子了?”
“本座要长留凡境,总得有个像样的分-身。”
黑色小纸人右手腕上系着一条细细的红线,乍一看倒像条手链。
他低头念道:“谢扶舟?是个名字?”
施颂真点头。
“这个名字不错,本座要了。”
不等她反应,一阵清风袭来,黑色剪纸人连同宣纸一同飘飞半空中。
金光闪过,一袭黑袍的少年落地现形,抬掌接住轻飘飘坠落的宣纸。
与先前那缥缈无踪的神识法相不同,分-身乃是神明借物凝成的实体,可感可触,人人可见,自然也就不需要戴面甲遮掩。
晨曦下的少年面容俊美,神清骨秀,右腕的红绳手链微晃,格外醒目。
风停,花落。
排山倒海的回忆涌上脑海,施颂真微微睁大眼眸。
扑通扑通。
心脏狂跳,热意上涌,她怔怔看着面前这张毫无遮掩的熟悉脸庞,不禁后退一步。
与前夜面具下的匆匆一瞥不同,这回玄溟神主的分-身样貌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摆在她眼前:
没了黑色的面甲遮挡,没了额间的谢红神纹,没了圣洁的柔光笼罩,眼前的少年与记忆中的那张脸完全重叠,一般无二。
数日来的疑惑有了答案。
她唇瓣轻启,几乎是失声唤出那个名字:“阿舟?”
疼痛缓慢退潮,随之涌上来的是一种懒洋洋的疲倦感。熟悉的灵力从交握的手渡入,暂时抚平了身体的伤痛。叶雪衣眼皮逐渐沉重,视野却渐渐清晰起来。映入眼帘的是她的父亲,是叶全非。
蓬莱岛主抱着失而复得的女儿,怒气勃然的脸上满是心疼和恨铁不成钢。
放在平时,叶雪衣早就害怕到赶紧躲在奶娘身后免得被揍。可如今面对父亲那张发怒又不得不隐忍的面容,蓬莱少岛主竟然安心得想要落泪。
第一次在没有神剑加持的时候脱离父亲的庇护,她这才发现自己的弱小。若不是幸运遇上孟逢春,叶雪衣早就在龙渊刺客的重重追杀里死了一百回。她蓦然惊觉,从前种种傲气何尝不是一种恃宠而骄?因为从小想要的一切叶全非都会满足并给她最好的,叶雪衣习惯了事事如意,才会对始终得不到的谢扶舟这么刻骨铭心,这么难以释怀。
她幻想过无数次遇到危险时,谢扶舟能如当初在东海郡一般再次从天而降,如英雄般救她于水火。可当叶雪衣再次睁开眼睛,世界上唯一会毫不犹豫前来救她的却只有父亲。
“爹……”
不受控制的,泪水大颗大颗从眼眶中滚落。蓬莱少岛主合上眼,安心在父亲怀中沉沉睡去。叶全非抱着女儿,灵力探入叶雪衣周身经脉,瞬间面色如土。
叶雪衣自幼身体孱弱,本活不过三岁。只是叶全非从谢扶舟那里求得纯钧神剑,又有纯钧剑灵给的一颗不完全剑心,强行逆天改命将叶雪衣生命维持到如今。叶雪衣自小被父亲千娇百宠养大,仍是面容苍白养不出几分好气色,便是从胎里带来的不足之症。自从那日在新石城被人夺去纯钧剑,残破剑心失去力量来源,眼见是一日日衰败下去。叶雪衣又不知轻重贸然跑出去,被龙渊刺客千里追杀受了惊吓,加速了剑心的解体崩塌。
若是找不到一颗合适的心脏替补,叶雪衣活不过三天。可短短三天,叶全非上哪里找一颗和叶雪衣年龄相当灵根相同修为相近活的剑修心脏?
蓬莱岛主手指缓慢收拢,忽然下定了某种决心。
沈雁归虽被关在龙渊有些时日,可对纯钧剑的下落也不是一无所知。施颂真去世第一年,蓬莱岛主叶全非去天山跪求神剑纯钧,叶雪衣借此成了五境内第二位纯钧剑主。此事天下人所共知,可纯钧何时又跑来了南国境内?
“我知道纯钧本来在蓬莱岛那里,但辜廿一夺走了它。我以为鱼肠剑主会交给淳于意,现在看来似乎不是这么回事。”施颂真笑一下,“我知道以我如今的状态,有无纯钧在手,其实没有什么太大差别。我也知道没了逢春,我又成了剑灵,注定无法再度和纯钧结契。”
她声音很轻,宛若叹息:“只是我不甘心。”
不甘心目睹孟逢春的本体落入他人之手,不甘心看着不相干的人拿着纯钧剑枉担虚名。只要施颂真活着,就不能容许别人占有纯钧剑。
这是她最后一点私心,为了重新拿回这柄剑,施颂真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可鱼肠剑带着辜廿一跑了,你要怎么找到他们?”沈雁归觉得不妥,“简直是大海捞针。如果辜廿一打定主意躲起来,最后死在一个谁也不知道的地方,难道你要一直找下去?”
还没等施颂真回答,晚风送来了青年的声音:“即便你找到辜廿一也没有用。”
二人同时回头,施颂真率先露出惊讶神色。她杀了淳于意,以为谢扶舟会如南国国主所言,自此破境飞升,二人此生不复相见。然而谢扶舟竟然又出现在她面前。青年白衣上满是斑斑血迹,如同一只折翼的鹰。荒原上的风卷起谢扶舟的衣角,暮色将他周身映出红色的金边,越发衬得谢扶舟面色苍白如纸。
“是陷阱吗?”沈雁归低声问,“颂真,颂真她怎么可能还活着?”
“也许是。”承影剑灵回答她,“不过相不相信,只在于你。”
天妖体内的结界只进不能出,声音和气息也一样。施颂真的声音能传递到结界内部,沈雁归却无法询问外界之人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但她如果再不说话,天妖谢扶舟和疑似施颂真的存在可能会杀了祝宣!她如果要阻止对方杀死祝宣,就必须破开结界。但一旦破开结界,祝宣就必然会死。沈雁归如今面对的是一个死局,怎样也无法解开。
“我不知道,”沈雁归握紧承影剑柄,“我应该怎么做?”
第 43 章 斩龙(四)
对沈雁归而言,她少女时代的爱人在相当一段时间内都只是徐元烛,从来没有什么天妖祝宣。
成为承影剑主前,沈雁归不过是寻常夷安老宗主座下弟子。她上面有沉稳可靠的师姐,下有天赋异禀的师弟。在老宗主的入室弟子中,沈雁归不是天赋最好的那一个,不是最努力的那一个,当然也不是师父最偏爱的那一个。对承影剑主来说,修行虽好,可也没那么好,不如喝酒重要。
她生性顽劣,喜欢逃课,对钱财没什么概念。堂堂夷安宗主亲传弟子,本不该缺钱才对。但沈雁归总是在月初花完所有月例,每月总有一半时间不得不老老实实待在宗门里吃斋。
无论从哪个角度看,沈雁归都不是少宗主的合适人选。但她得到了承影剑灵的认可,于是一切就此改变。原本能逃的晚课忽然逃不了了,因为师父会亲自来盯。九位太上长老也时常将她叫去,命沈雁归在堂中学着处理一些宗门事务,为以后接手宗主之位做准备。
对沈雁归来说,宗主不宗主什么的,到底还是太远了。夜里她趁师父不在,偷偷从山门中溜出去见徐元烛。青年总是坐在山崖上等着她来。
在见到施颂真之前,谢扶舟以为施颂真不知道天妖的诅咒,不明白一旦杀掉淳于意,谢扶舟便不得不离开人间。
然而施颂真回头的那一霎,谢扶舟却看清了,少女眼中一闪即逝的诧异。
她知道杀死淳于意,谢扶舟便不能留存世间。她知道,她都知道,然而她还是这么做了。谢扶舟苦中作乐地想,至少施颂真如今对他应无半点恨意,所以才能毫无负担地送他一场飞升的良机。
这么想着,谢扶舟的疼痛感稍微轻了些许。他忍下心头酸楚,向施颂真走去。
“纯钧在我这里。”
然后他看见了,施颂真高高扬起的眉毛。
“什么?”
“借一步说话。”谢扶舟向沈雁归点一点头,沈雁归看一眼施颂真,往远处走了数十步。
“你什么时候拿到的纯钧?”施颂真单刀直入。
“从辜廿一那里拿回的。在婚宴上时,他从叶雪衣身边拿走了。”谢扶舟解释道,“你破开幻境后就立即离开了,没有等我,大概没注意到纯钧就在鱼肠剑主身上。”
施颂真回忆起当初的场景,随后向谢扶舟伸出手。
“还给我。”
谢扶舟注视着施颂真摊开的手掌:“没有报酬?”
施颂真皱眉:“纯钧本来就是我的,谈何报酬?”
“但如果没有我,纯钧剑也不能这么快找回来。”谢扶舟深知如今他能拿捏施颂真的东西只剩下纯钧,因此万万不能让她得到得太过轻易,“施姐姐,如果你想要回纯钧,还是早早拿出诚意比较好。”
“你威胁我?”玄溟神主神识消失的这两日,似乎去别家神庙考察了一番,观摩诸神是如何享受信徒供奉的。
回来后,他便给施颂真提了一堆的要求。
譬如每日供奉在香案上的,须得是最新鲜的上品灵果,再配以灵泉天脉之水,所燃之香须得是能清心通神的月幽髓,以及所用器皿一概换成价值连城的玄涧冰玉。
据说是普通的金银碗盘易沾染污秽之气,玷污贡品清气。
另外施颂真还需为他塑造一尊神像——神像不可用泥水浇铸,不可由他人代劳,须得她亲手一笔一划雕刻出来,每挫一刀都要带着无比虔诚的信念。
待神像塑好后,她还需日日对其顶礼膜拜,每叩一次首,便是一次功德。
施颂真哪能说不?
一则她需遵守言灵契的约定,二则若是刺激到玄溟神主,他一怒之下想起了什么前尘往事,恐会酿成血光之灾。
施颂真书画尚可,手工却是难登大雅之堂,挑选什么样的原料塑造神像是个大问题。
她着实不会冶金炼银的技艺,而玉石又易碎,最后在修缮中的万象阁里挑拣了半日,才找到一截羊脂般洁白无瑕的太阴灵木。
这种灵木兼有软木的质感与白玉的色泽,易于雕刻,且美观圣洁,用以新手塑造神像再合适不过。
施颂真指腹一划,释放出薄如纸刃的灵力,循着记忆劈砍削刻,一连做坏了几个样品,才堪堪雕刻出一尊少年静坐神像的雏形。
暮色四合,浮灯尽明。
施颂真头顶着几片刨花木屑,百无聊赖地往案几上一趴,伸直双腿,揉了揉酸痛的颈项。
什么雕刻一笔便要带着虔诚的信念?几百上千刀下来,她已是生无可恋,神游天外。
一片黑影落下,一只霜白纤长的少年手臂越过她的头顶,拿起那尊半成品白色神像前后看了看。
千言万语凝成两个字:“好丑!”
施颂真也不恼,朝角落里那堆废料一指:“喏,你去里面挑挑,看有没有满意的。”
谢扶舟顺着她所指的方向看去,表情顿时变得十分古怪。
那堆废料奇形怪状,不是眼歪嘴斜就是缺胳膊断腿。相比之下,手里这只虽然略微粗糙,五官也不甚精准,但至少有个七八分相似了。
玄溟神主可不是将就之人,他本想冷嘲热讽几句,然而目光扫视至施颂真因过度雕琢打磨而红肿的指尖,涌至嘴边的话语便咽了大半。
“神情不太像。”
他最终只挑了个不痛不痒的错,便将木雕置回案几上。
施颂真将半成品神像转过来面朝自己,这才发现,她似乎将“玄溟神主”与记忆中的“谢扶舟”弄混了。
如果说玄溟神主的容貌与谢扶舟只有七分相像,那他分-身状态下的黑衣少年则与谢扶舟有十分相似。
然他们的容貌虽然一般无二,心性气质乃至喜好,却俱是天差地别。
谢扶舟乖巧、单纯、柔弱可欺,连笑容亦是柔和恬淡的;
而神主则锋利、灼目、毁天灭地,长眉一挑便是十足的恣睢桀骜。
神像上的少年分明眉目含笑,温和可亲。
“今日还未上交功德。”
谢扶舟打断她的思绪,支起一条腿坐在案几对面,一只手随意搭在膝头,看着她的眼底满是促狭。
比起神像的模样,他显然更期待施颂真朝着他折腰叩首的样子。
施颂真不慌不忙,从一堆废纸和碎屑中扒拉出来一件新奇玩意儿——一个用同料灵木雕成的小人,跪在圆木台上做祈祷状,细细的身躯上刻着“颂真”二字。
施颂真抬指拧一下旁边的机括,木头小人便啪啪啪磕三下头。
三颗微若尘埃的金光飘飘荡荡地朝谢扶舟飞去,融入他的身躯。
“不敢。”九尾天狐内丹骤然一痛,谢扶舟即刻回答,“只是交易而已。如今施姐姐既已视我如陌路,那我们便是陌生人。陌生人帮你取回你最看重的东西,当事人怎么一点酬谢都不愿拿出来?”
说到“最看重的东西”时,谢扶舟几乎算得上是咬牙切齿。施颂真蹙眉打量谢扶舟,只见青年神色苍白,颇有几分虚弱,大约是方才为太阿剑灵缠身,吃了不少亏。
想起方才抛下谢扶舟跑路的果断,施颂真难得有几分心虚:“你要什么?只要要求不过分,我都会给你。”
对施颂真而言,没有宝物价值能胜过纯钧,所以有此一答。
“我要你的三个承诺,”谢扶舟说,“只要你答应帮我做三件事,我就把纯钧还给你。”
“三件?”施颂真讨价还价,“一件就差不多了。”
“原来在施姐姐心中,纯钧也不过如此吗?”谢扶舟眼睛弯起,难得带了几分真心笑意,“但是不行,三件就是三件。如果施姐姐不答应,就得自己耐心去找了。要不要猜一猜,我可能会把纯钧剑藏在哪里?”
四海五境偌大,施颂真哪里猜得过来。被谢扶舟这么一问,赤霄剑灵逐渐耐心耗尽。她往前迈一步,神剑在背后剑鞘中蠢蠢欲动。
“说,还是不说?”施颂真看着谢扶舟的眼睛,“我最恨别人威胁我,尤其是你。”
话音刚落,赤霄从剑鞘中跳出,落入施颂真之手。赤红剑光在剑锋上流转,耀眼如同施颂真的眼眸,灼灼生光。
在幻境中斩断前缘时,施颂真曾想过此生和谢扶舟相逢陌路。即便日后重逢,只把他当做一个不相干的陌生人便好。
但再次直面谢扶舟后,施颂真悲哀地发现,她做不到。
每一次和谢扶舟目光相接时,施颂真总能想起从前,想起谢扶舟还是当年那只小狐狸的时候。过往的回忆纷至沓来,又被残忍的现实一刀截断。施颂真必须花费很大的力气,才能压抑住心中残余的愤怒和不解,平等地将谢扶舟和别人放在同一个层面。
而那些多余的力气已经证明了,施颂真没办法完全将谢扶舟当做陌生人。如果她真的做到了这一点,那些多余的情绪根本不会存在。
只是需要时间而已。施颂真告诫自己。不过是时间问题。
“恨我吗?恨我就对了。”谢扶舟并未被她吓住。他低头握住施颂真的手腕,将胸膛送上赤霄的剑锋。剑锋陷入九尾白狐的胸膛,渗出的血迹渐渐染红了青年的衣襟。
“只是不要把我当成陌生人。”谢扶舟声音很轻,“除了这个,你干什么都行。”
惩罚他也好,杀了他也罢。谢扶舟都能接受。如果施颂真亲手杀了谢扶舟,那她至少会如沈雁归一般,永远不会忘记他。
“你疯了?”施颂真震惊地睁大眼睛,“不过就是三个承诺而已……”何必为了三个虚无缥缈的约定拼上一条性命?
以谢扶舟如今的修为,他还需要剑灵做什么?
“不,我没有疯。”谢扶舟握着施颂真的手反而更紧了,“我很清醒,这就是我想要的。如果你不答应我的请求,可以杀了我,然后去找你的孟逢春。不管是找上一天还是很多年,已经死了的我不会有任何意见。”
谢扶舟从前在施颂真面前极好说话,无论施颂真怎么招惹他,天山白狐都会无条件地迁就遵从。施颂真从来没见谢扶舟这么疾言厉色过,一时间呆呆地看着他。
“相反,如果你想从我这里拿回纯钧,就必须按我的说法做。”谢扶舟意识到自己方才的失控,手上力道轻了两分,“施颂真,你答应我三件事,我带你去拿纯钧剑。”
他松开施颂真的手腕,握住了她的手。赤霄剑灵低下头,见谢扶舟正轻柔地帮她揉着手腕。她驴头不对马嘴地问:“这算是第一件吗?”
“不是,”谢扶舟松手,确认施颂真手腕没有被他捏红后,细心抹平她衣袖上的褶皱,“不过你应该很快就知道了,我到底需要你做什么。”
在出世神剑中,承影堪称相当特别的一把。即便是从来没有见过神剑的普通人,也能一眼认出它。因为它唯有剑柄,却无剑身。即便是在火光的映衬下,天妖烛龙也只能看见一点潋滟的光,一痕秋水冥冥。定睛再看时,却又了无踪迹。
那就是传说中的神剑承影,那就是传说中的承影剑主沈雁归。
泰山顶上骤然传来气势磅礴的龙吟声。四散逃开的百姓们抽空回望一眼,只见一条夭矫的烛龙破开火幕而出!
在他身后,无形剑气腾空而起,同样将四周的火焰荡开去,隐隐显出一柄长剑模样。夷安沈雁归立于剑影之上,和烛龙隔着火海两两相望。
那是承影剑主这辈子,最后一次看见徐元烛。
第 44 章 斩龙(五)
一夜过后,泰山上的大火熄灭了,引起动乱的天妖烛龙也不知所踪。
失踪前,徐元烛没有给出任何解释。自始至终,沈雁归都不知道他是谁,为什么会选择和她一起来东陆,又为什么会在杀死泰山树妖后突然不告而别。她机械地为泰山郡火灾善后,带着夷安弟子帮助泰山郡子民建设新家园。
百姓纷纷向这位仙长表达谢意,沈雁归微笑以对。这种时候她终于有了几分神剑之主的气度。但自始至终,承影剑主心中一片空空,什么情绪也没有。
回到山门后,沈雁归无数次去往他们常见面的那片山崖上,却再也没有见到徐元烛。沈雁归坐在徐元烛曾经坐过的地方,看着他曾看过的那片山崖。
她忽然想起那一年中秋,她带着徐元烛在夷安县城内游玩,有戏班子在酒楼里搭了台子唱霍小玉。
山川灵气蕴养着九尾天狐的内丹,天地对于天妖的眷顾自此集于谢扶舟一身。天道将登天的长梯垂到最后幸存的孩子面前,谢扶舟意识到,只要迈入那扇门,他就能够飞升。
淳于意费尽心机想要得到的飞升,对如今的谢扶舟而言,几乎唾手可得。
只要他迈进那扇门……芙蓉九剑·三剑云结!
纯钧之心·七剑镇岳!
接连不断的爆炸,幻境中的新石城已然成了废墟。高耸天山被缭绕的剑气切碎,化作一摊雾气融入虚空不见。
强行以绝对武力破开浮川幻境的,施颂真和孟逢春是头一份。向来游刃有余的纯钧剑灵难得显出惊人的进攻性,处处杀招,浩荡剑气如山如岳从天而降,几乎将弱小的谢扶舟压得喘不过气。
芙蓉剑挡在狐妖身前,纯钧剑气撞上施颂真周身灵力,无声地化解开去。
“变回去!”施颂真低声说,“快!”
终于能呼吸的天妖虚弱变回原型,施颂真眼疾手快将狐狸捞起护在怀里。神剑剑气撞上施颂真仓皇护在谢扶舟身前的胳膊,再次化作虚无的雾气,被因果同源的力量拒绝。
十七岁的施颂真本不该是孟逢春的对手,何况如今纯钧剑并不在她手里,她本以为自己在孟逢春手下撑不过二十招。可如今二人纠缠六十个回合,施颂真虽完全被压着打,但在纯钧剑灵密不透风的攻势下,她竟然一点没有受伤。
是逢春手下留情了吗?施颂真看着完好无损的胳膊想,还是说……
来不及细想,施颂真毫不犹豫一划切开手掌,鲜血滴落在白狐脊背,迅速融入谢扶舟体内。耀眼红光迅速勾勒出繁复图形,对面不识的二人因果自此再次纠缠。
眼看施颂真始终将妖狐紧紧护在怀中,孟逢春终于耐心耗尽。他面无表情在虚空一握,千万剑影在空气中突兀浮现,层叠如卓尔沁草原傍晚被落日染红的片片云霞,又像是天山终年不化被山脊割裂的积雪。
即便失去了记忆,也依旧把他看得比自己更重要吗?纯钧剑灵想到这里竟然有了几分怨恨。
那就让我看看吧……面对生死抉择的最后一刻,你到底会选谁!
施颂真面色遽变!谢扶舟眼皮一跳,“这是什么?”
“木人代磕。是我找五味司的器修高手设计后,再亲手打磨的。”
施颂真又拧了一下机括,在小木人一片勤劳的磕头声中笑道,“磕一下,功德加一,磕一下,功德再加一……瞧,是不是很有意思?”
谢扶舟冷着脸道:“你这是欺神。”
“怎么会?这和敲木鱼一个道理呀,神主不是瞧见有散落的功德芥子飞出去吗?说明这法子是有效的。功德虽小,胜在量多,磕多少下都不累。”
施颂真眨眨眼,一副有理有据的样子,“若是我真身跪拜,还需沐浴焚香以示敬重,一来一回要花费不少心思。我是无所谓,就怕耽搁了神主宝贵的时间。”
有那么一瞬,神女壤的幻容术似乎失了效力。呈现在谢扶舟面前的,是那张足以惊艳逍遥境的明丽笑颜。
谢扶舟轻哼一声。
然后面无表情地抬手,屈指将那谄媚的小木人“颂真”弹得栽倒在地。看到小人一叩不起,便愉悦地笑出声来。
“少主。”
笃笃两声叩门声打破屋内的安谧,玄戈低沉略显虚弱的声音自殿外响起。
“玄戈?你不在房中养伤,跑来这里作甚?”
施颂真操控灵力打开殿门,颇有些意外,“有事?”
“属下伤势已无大碍,玄青官复原职,属下亦不敢懈怠,恳请少主也让属下重回金乌卫……”
说话间玄戈瞧见了霸道坐于少主对面的黑衣少年,声音一顿,下意识按住腰间灵剑,拔剑一寸。
他自诩警觉,方才竟全然不曾察觉到此人的气息!
施颂真这才反应过来,玄氏兄妹并未与谢扶舟打过什么交道,的确容易闹出误会,遂解释道:“你不必紧张,这位……”
她看了眼谢扶舟,唇线微扬:“这位阿舟公子,是我的旧识故友,此后会随侍我左右,你们不得对他无礼。”
听到“随侍左右”一词,谢扶舟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
施颂真似乎致力于同他较量,他欺她一头,她便要压他一寸,打情骂俏似的争口舌之利。
玄戈听闻这俊美少年是少主的好友,立即收剑换上尊敬的态度。
他是个闲不住的性子,方才听当值的玄青说少主今日怪怪的,将自己一个人闷在屋中雕一尊少年的木像,茶饭不思。
他放心不下,且想早日归队金乌卫,这才强撑着身体前来看一眼。
少主旁边的这位姿容俊美高贵的黑袍少年,似乎有些眼熟。
玄戈看了看案几上摆放的木雕,又看了看黑袍少年,细瞧之下,方觉他竟与木雕上的那张脸有七八分相似!
他不由恍然:少主大人自幼青睐美少年,莫非此间雕刻的是她的旧相好,只可惜斯人已逝,只余空山旧梦,少主这才寻了这位阿舟公子做替代品,聊慰相思之苦?
这种事,六欲仙都又不是没有先例!
玄戈越想越觉得可能,一脸“撞破秘辛”的讳莫如深。
施颂真见玄戈站着不走,便发话道:“时辰不早了,劳你安排个清净舒服的住处,送阿舟公子下去歇息。”
顾及他伤势未愈,施颂真只挑了最轻松的事给他做,免得他躺着养伤都不安心。
玄戈显然想到了另一层意思:贴身随侍,夜深留宿,还要安排清净舒服的住处……
“金屋藏娇”四字跃然脑海。
“属下明白了。”
玄戈做出了然的神情,抬手朝谢扶舟比了个“请”的手势。
直到一个时辰后,施颂真带着一身沐泽过后的水汽回到寝宫,才明白玄戈那句意味深长的“属下明白了”是何意思。
推开殿门,只闻满室暖香铺面,银烛如昼,紫纱垂幔于眼前朦胧轻舞,似真似幻。
烛火投下一圈昏黄的光晕,照亮了那张铺着簇新云丝锦被的奢华大床,大朵大朵的荼蘼花在被褥上争先怒放,丝丝流光,活色生香。
谢扶舟身着一袭玄黑的真丝袍子,一手抵着额角,一手平置于腹上,正斜倚在床上休憩。
他似是睡着了,眉睫极黑,肤色极白,黑色袖袍蜿蜒垂下床沿,有种说不出的绮靡之感。
施颂真呼吸一窒,捂着胸口直扶额。
这真是……
要命了!
“哥,少主交代你的事办好了?”
玄青执勤路过,问守在阶前的兄长。
“放心,办得妥妥的。”
玄戈一脸严肃,自信竖起大拇指。
纯钧之心·万剑归一!
剑影瞬息凝成一道,空中骤然失去了踪迹。由纯钧剑灵亲手施展出的第九剑,远非施颂真的芙蓉九剑能企及。最后一剑仍未落下,施颂真却能察觉到自己周身已为孟逢春的神识锁定,怎么也无法逃脱。
是威胁吗?要么交出谢扶舟,要么自己肉身抗下这一剑。
她不相信兄长真的会杀了她,但情势不容施颂真质疑。眼前之人已非昨日之人,记忆被篡改之后谁都不能再相信。孱弱的幼狐在施颂真怀里踢蹬,似乎是想从她怀中跳下来。
最后时刻施颂真终于不再紧紧将谢扶舟护在怀中,灵力将白狐托在半空中,没有半分阻挡。那道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的剑气随时能够贯穿谢扶舟的身体。
孟逢春嘴角勾起,很快又平复。他在谢扶舟身上栽过不止一次跟头,即便如今被封印的天妖已经受了重伤,孟逢春依然不会轻敌。
好在如今他已不是真正的神剑剑灵,再也不能斩断因果解开天妖的封印。银白眼眸的青年轻笑一声,白狐被突然出现的剑气贯穿了胸膛,身体痛苦地蜷缩成一团。
纯钧之心·万剑归一!
谢扶舟忽然出手,一掌击向自己小腹!
疯狂向天狐内丹涌去的灵气骤然迟滞一瞬。只听“咔嚓”一声,天山白狐丹田内部的妖丹出现数道细小的裂缝!
内丹无法囤积的灵气遇到阻碍,被迫原路返回,一瞬间便涨满了谢扶舟浑身经脉。剧痛一瞬间从天狐周身袭来,只一瞬,谢扶舟便失去了对这些灵气的掌控。妖力没了容身之处,疯狂地从谢扶舟周身大穴四溢而出!
鲜血满溢,染红了青年的白衣。太阿剑灵停留在空中,不解地看着谢扶舟极力反抗天道的模样。即便曾经几次与生死擦肩而过,谢扶舟也无法忍受这种几乎能够摧毁全身经脉的痛苦。九尾白狐紧咬牙关,额上青筋暴起。
“为什么?为什么你会不想飞升?”
世人皆追求无上大道,企图飞升上界,就此获得永恒的生命。而对剑灵而言,飞升意味着解脱。
太阿剑灵不明白,为什么谢扶舟会拒绝进入那扇门,甚至不惜为此自损内丹。
灵气逆流,包裹天妖的结界被破,失去凭依的谢扶舟从空中摔落。浑身皆是斑斑血迹的青年躺在徘徊花树下,苍白的脸上满是疲倦。
“因为我想要的东西不在上界,而在人间。”
施颂真就在这里,所以除了这里,谢扶舟哪里也不会去。
“你是为了那个孩子?”太阿剑灵明白过来,“可她已经是剑灵了,是和我一样的存在。身为剑灵,我们注定要守护人类,在人间消耗一生,此生此世永远无法得到解脱。即便你现在自损灵丹,推迟了飞升的机会,也没办法推迟一辈子。”
身为天妖内斗的最后幸存者,谢扶舟注定会前往上界,而施颂真却只能留在人间。无论谢扶舟此次自伤能拖延多久,都无法实现他的心愿。
待谢扶舟妖丹修复的那一日,便是二人别离之时。
“总会有办法的。”谢扶舟挣扎着站起身,“淳于意既死,你也没有继续拦住我的必要,何不让开放我过去?”
他脚步蹒跚着向施颂真离去的方向走去,每走一步,谢扶舟面色就会白上一分。在此之前,九尾天狐从来没有经受过碎丹之痛。即便是蓬莱岛的那一剑。世人捕猎天妖,也会小心谨慎,以免不小心损伤了天妖内丹,最后得不偿失。
自损内丹来逃避飞升的天妖,谢扶舟大概是头一只。太阿剑灵目送谢扶舟渐行渐远的背影,忽然出声问道。
“想交换吗?你我的因果。”
他要摆脱剑灵的诅咒,而谢扶舟要施颂真。如果二人地位颠倒,未尝不算两全其美。
谢扶舟离去的动作凝滞一瞬,随后他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地缝中吹来的风卷走了蔷薇花瓣,青年白衣上血迹斑斑,一时分不清是花是血。
“你长相不是她会喜欢的类型,还是算了吧。”
天妖灵体甚是珍贵,谢扶舟却被神剑三次重创神识。如今他灵魂被新生神剑重创未愈,只能顶得上巅峰实力的四成。因此淳于意觉得惋惜。即便他现在杀了谢扶舟,得到的妖丹也绝没有烛龙祝宣那般强大。
还是先带回去养一养好了。淳于意想。
“如果落在你手上才能叫物尽其用,变得和他一样,”谢扶舟凌空一指墙上的祝宣,“那被你吃掉的所有天妖都恨不得在神智清醒的时候死了。”
淳于意信步走进洞中,跟在后面的是鱼肠剑主辜廿一。南国国主俯身看一眼底下戒备紧张的天狐,忽然轻轻笑起来。
“那可由不得你。”
第 45 章 斩龙(六)
世间人族千千万万,淳于意或许是唯一一位不把天妖放在眼里的存在。
他看轻它们,蔑视它们,但又深深地嫉妒它们。和人族不同,妖族天然拥有亘长的寿命。作为代价,妖族修行天赋大多无法与人族比拟。人族修者一年半载的进益,妖修需要花费几十甚至上百的年岁实现。
然而天妖却摆脱了这份束缚:他们不仅能够活得很久,修行天赋更是远超最优秀的人族修者。他们是天地的孩子,生来拥有天道的气运大地的眷顾。
和蓬莱叶雪衣一般,淳于意生有不足之症,注定无法活得太久。幼年的淳于意趴在床上听大人讲天妖的故事,当阿娘恐吓他再不早睡就有天妖来把他抓走时,淳于意感觉不到任何恐惧,有的只是深埋心底的嫉妒和厌恶。
如果他是天妖就好了,这样他就能活得长长久久,再不用担心自己合上眼睛,便再也看不到第二天的日出。
从南国回北境,路上必然要经过中州。入夜时,谢扶舟说要休息,不由分说在林中点了火堆。施颂真坐在树上,看谢扶舟在树下烤一只半熟的野鸡。香气四溢,坐在下风口的施颂真没忍住咽一口口水。
坐在树下的谢扶舟听到了,却没有抬头,嘴角浮起淡淡笑意。
“你是刚引气入体的小修者吗?”施颂真知道谢扶舟听见了,为了避免尴尬被迫没话找话,“为什么晚上还一定要休息?”
“我受了很重的伤,”谢扶舟镇定自若,“不好好睡一觉的话,可能撑不到回北境,也没办法帮你拿到纯钧。”
施颂真琢磨良久,仍然无法分辨出谢扶舟说的真话与否,最后放弃。只要能拿回剑就好。施颂真想,耽误一两晚,对如今寿命无穷无尽的剑灵而言并不重要。
她抬起头,看见不远处的枝丫上栖息着一只凶狠的罗罗鸟,看上去是将要结丹的修为。此刻它正专注地俯身看向谢扶舟手上的烤野鸡,似乎在等一个合适的时机。
“你的记忆还剩下多少?”杀死幻境谢扶舟时,孟逢春什么都没有带走,只带走了那朵浮川弱水捏出的天山雪莲。西域的幻象之花虽无药效,却实在漂亮。他想颂真应该会喜欢,她那么喜欢花。
那就等解决完这一切后送给她吧,就当弥补她十七岁记忆中和谢扶舟相遇的那一朵。从此施颂真的人生里不再有九尾天狐,只有纯钧剑灵孟逢春。
但他没能成功。芙蓉剑气切开纯钧剑灵胸膛的同时绞碎了那一朵天山雪莲,破碎带血的花瓣飞散开去,被孟逢春一把攥住,再松开手后化为雾气重新融入了浮川弱水。
什么都抓不住,什么都留不住。十五年前动手的那一刻他就该想到这一天,满心满眼只有孟逢春的施颂真已经死在了过去,即便封印了记忆,她也不可能变回当年的芙蓉剑。
她已不再是人。
远远传来狐狸的悲鸣,孟逢春抬眼看去。
他的瞳孔骤然收缩!
这是谢扶舟一生中第三次被万剑归一贯穿心脏,但九尾天狐并未感觉到痛楚。狐妖身体蜷缩是受到伤害后难以自控的生理反应,但他痛觉的因果被某个特定契约转换。剑气消逝后,谢扶舟伤口的血肉以惊人的速度生长愈合,须臾恢复如初。
同一时间,本应毫发无伤的施颂真胸前有鲜血缓慢渗出。因果转换,心脏遭受重创的施颂真喷出一口鲜血。她不在意地擦去嘴角血丝,含泪的眼睛弯弯,竟是在微笑。
“没想到吗?我已经学会了你没有教给我的东西。”
替身契约。契约一方自愿成为另一方的替身木偶,肉身为对方承受一切伤害直至承受方死去,神剑剑灵的禁区。
替身契约的前提是拥有肉身,神剑剑灵却只有实体化的灵魂。置换神剑因果后只剩灵魂的施颂真本不能和任何人签订这种契约,但浮川幻境赋予了她肉身,短暂让施颂真变回一个“半人”。
封印未解的施颂真不可能知道她是不死之身,但她依然单方面和谢扶舟结下替身契约,这一瞬间给孟逢春带来的冲击犹胜方才当胸一剑。心脏剧烈疼痛起来,纯钧剑灵平生第一次真正明白了心痛为何物。
就这么爱他?爱到不惜为他去死?孟逢春曾固执认为,施颂真当年选择谢扶舟是因为他死了。可如今他活生生站在施颂真面前,施颂真依旧毫不犹豫地选择了谢扶舟。
她的目光再也不会为孟逢春停留。
“这就是你的选择?”孟逢春剧烈咳嗽起来,“你为了救他,甚至愿意亲手杀了我?”
“我没想杀你,逢春。”施颂真目光落在孟逢春前胸,“你是神剑剑灵,谁能真正伤到——”
话音戛然而止,施颂真表情忽然变了。她几乎是迷惑地上前几步,茫然发出疑问。
“你不是逢春?”
荒谬感涌上心头。身为孟逢春选定的纯钧剑主,施颂真当然知道神剑剑灵天生不死不灭之身,灵体即便被利器切割开也能很快愈合,千万年如此,不变如天上的星辰。
但从孟逢春胸前涌出的,是不折不扣的人血。
“不,你是逢春。我不可能认错人。”施颂真反复自我怀疑又自我否认,“可你怎么会……”
怎么会变成人?谢扶舟缓缓放下食中二指,千丝万缕的神识收回至眉心,红色神纹一闪即消。
原来不是遭逢意外。
而是她吃了什么奇怪的丹药,拿他当试验品而已。
意识到这个问题的谢扶舟眸色微沉,面无表情地看了施颂真片刻。
半晌,他忽的扯了扯薄唇,温声唤道:“施颂真。”
“嗯?”
施颂真下意识抬头,只见谢扶舟神情缱绻地依靠在金合欢下,朝她缓缓弯出一个有史以来最温柔、最动人的笑。
满树花影黯然失色。
施颂真从惊艳中回神,捂住眼道:“别对我笑别对我笑……”
然而已经晚了,心跳如鼓,她再次化作光点升天,怦然散开绚烂的花雨。
谢扶舟当然是故意捉弄。
他大仇得报,半眯着眼睛,眉眼间尽是落拓不羁的笑意。
“真美。”
他甚至颇为风雅地幻出琼浆玉液,自斟自饮,仰首欣赏空中瑰丽的落英,顺便期许少女气急败坏归来的样子。
然而一个时辰过去,施颂真还未归来。
谢扶舟的笑不那么悠闲了。
话犹未了,心神动荡的施颂真只觉后颈刺痛,两眼一翻失去了意识。失去凭依的少女自高空坠落,飘零如风中枯叶。灵力捆绑缠绕上施颂真的躯体,趁施颂真心神不稳偷袭的孟逢春伸出手,单手将她紧紧抱在怀里。
没了施颂真的庇佑,未觉醒的天妖毫无还手之力。孟逢春面无表情将白狐掐晕,随手扔进灵兽袋里。
掐晕天妖的那一刻孟逢春的杀意膨胀至巅峰,但他不能够,至少在解开施颂真的替身契约前不能。施颂真即便被封印了记忆,也在无意中将了孟逢春一军。摒弃前尘的剑灵失去了看透人间因果的眼睛,没有神剑的帮助无法斩断二人之间的契约。
要杀谢扶舟,很难绕过施颂真。施颂真若是和谢扶舟早些结契,孟逢春至少可以让唐拓帮忙。如今湛卢剑灵已经离开西域,孟逢春短时间内很难找到第二柄可以信任的神剑。
要么找到纯钧,要么找到其他兄弟。能短时间满足这两个条件的只有一个地方。
“真会给我出难题,不过没关系。”
孟逢春抵住施颂真的额头:“睡一觉吧。等你睡醒,所有问题都会迎刃而解。”
注意力被罗罗鸟吸引走的施颂真回过神:“什么?”
“你的记忆,应该出了问题吧。”谢扶舟转着树枝,确定每一块鸡肉都渗出油来,每一块鸡皮都烤得酥脆,“鬼道打开的那天,蓬莱岛上发生的事,你还记得多少?”
施颂真张一张嘴,最后又合上:“不记得了,不过已经过去这么久了,真的还很重要吗?”
不知为何,施颂真对那段时间的记忆总有一种恐惧感。施颂真想,如果可以选择的话,也许那段记忆是她刻意忘记的也说不准。
“是吗?”谢扶舟的声音遥遥传来,听上去有些发闷,“你给了我一剑,然后现在告诉我这一剑不重要?”
破碎的记忆浮上水面,施颂真蓦然想起,确实有这么回事。她从树上跳下来,轻盈无声地落在地上。谢扶舟不防,仓皇抬起头来。
施颂真讶异地发现,谢扶舟眼圈竟然是红的。不知道是因为难过,还是被篝火的烟熏的。
“你下来做什么?”谢扶舟鼻音闷闷的,“反正当初发生了什么都不重要,你只关心你想看到的,根本不在意我遇到了——”
“我不记得了,”施颂真打断他的话,“既然你记得,能告诉我吗?”
“谢扶舟,为什么我会给你一剑?”
她半跪在谢扶舟身前,一把扯开青年衣服前襟。露出的胸膛上肌肉分明,一条长长的粉色疤痕上,另有一条短而粗的紫色疤痕。第一道粉色疤痕来自于鱼肠剑,随着年岁增长逐渐淡去。
施颂真伸手抚摸那条狰狞的紫色疤痕,熟悉的气息告诉她,不会错的,这确实是纯钧剑留下的伤口。
是万剑归一。
施颂真蜷起手指:“疼吗?”饮露宫的角落,一缕细如黑线的魔气钻过叶缝,落地化作一只不起眼的黑色小虫。
小虫在廊下飞快游走,正是方才自仙都少主掌下逃生的那位魔修——
事发突然,多亏他及时将一缕魔魂抽出,趁乱混入众人影子中逃离,这才侥幸保住一命。
夜弥天已死,亲信被拔除了大半,六欲仙都已是新少主的天下。他必须要将这个消息告诉魔主大人,以便与族人里应外合,另谋大计!
但饮露宫四处都有水镜监视,他若还以魔气的形态在空中乱窜,则极易暴露踪迹。唯有变成虫子贴地爬行,才有可能避开所有水镜的照射,顺利钻出结界。
可惜这种障目托生的术法有个弊端:若是虫身被人摧毁,那他寄生在上的那缕魔魂亦会烟消云散。
所以,他须得万分小心。
身为魔族细作,这种程度的困难完全不在话下!
魔修小虫得意洋洋,冷不防一片硕大的阴影冲天而降,吧唧一声,将他砸了个正着。
那只精致的鞋底移开,黑虫已被压了个稀巴烂。
施颂真矜贵垂首,碾了碾藕丝绣鞋。
嗯?
好像踩着什么东西了?
没有人回答。施颂真抬起头,却见谢扶舟脸颊微红,把眼睛转到了一边。
“过了这么久,早就不疼了。”谢扶舟说,“施颂真,你这句关心迟到了十五年。”
“可你还没告诉我,我为什么会给你一剑。”施颂真松手,“你不告诉我原因,我怎么关心你?如果是你做错了事怎么办?”
“我没有做错!”谢扶舟重新转过脸来,固执地向施颂真解释,“你给我一剑的时候,我根本什么都没有来得及做!”
“那我难道是疯了?”施颂真抱着赤霄剑坐在一边,好整以暇地看着谢扶舟急匆匆辩解。
“我宁可是你疯了,”谢扶舟低声说,“这样我至少不会心有不甘这么多年。”
他宁可死在施颂真剑下,也不愿意折在一个占据了施颂真身躯的冒牌货手里。过了十五年,谢扶舟早已不是当年青涩稚嫩的少年狐妖。他模糊地猜出了一点,当初究竟发生了什么。但正是因为猜到了,所以他才不能对施颂真说。
至少在有证据证明他的猜想前,不行。施颂真不会相信。
施颂真见谢扶舟情绪不对,自悔不该揭他旧伤疤。然而她又实在困惑,她当初对谢扶舟动手的那个理由。
如果她当初当真毫无理由地对谢扶舟下了死手,谢扶舟恨她也算情有可原。可施颂真不记得。难言的慌乱中,赤霄剑灵匆忙换了话题:“希望沈雁归回夷安后不要太伤心。”
淳于意瞳孔一缩,身形急退!鱼肠剑主辜廿一却没有反应过来。他只觉一阵清风拂过,施颂真不知何时已到了他身前。
赤红长剑逆刺,自上而下没入了鱼肠剑主的小腹!一缕业火悄无声息地潜入辜廿一体内,附在他的心脉之中。
“我平生最不喜欢别人威胁我。”施颂真拔出赤霄,甩去剑上血渍,“等我抓了你,只要你不想死,就必须得给我乖乖解开结界。”
只一剑,施颂真便废了鱼肠剑主的丹田,碎了他的元婴。辜廿一捂住小腹,鱼肠剑灵慢一拍浮现在空气中,接住自己的剑主,对着施颂真怒目而视。
“别这样看我,我可没有杀了他。”施颂真剑指鱼肠剑灵背后的淳于意,“但如果你敢插手接下来的战斗,给我生出点旁的什么事,我真的会杀了他。”
第 46 章 斩龙(七)
同为神剑,鱼肠剑灵认得那撮业火。剑主身为人族没有剑灵不死的能力,一旦被业火侵入心脉,辜廿一必死无疑。
如今施颂真将鱼肠剑主性命拿捏在手,却又不真的杀了他,便是要借辜廿一震慑住喻元川,让他不要插手后面的战斗。如果辜廿一死去,鱼肠剑灵少不得要去再找一个辜廿二出来。倘若那位辜廿二和他的前辈一般,同样效忠于南国国主,那可不是施颂真想看见的。
“是颂真,不会错的。”沈雁归神情复杂,“她居然能找到这里来。”
外面少年剑灵声音比之十五年前稚嫩了些,却更接近她刚认识施颂真的时候。作为施颂真好友,沈雁归当然知道施颂真三大忌讳:谎言,欺骗,和威胁。
离开夷安前,沈雁归不想和旁人提起旧事,没有告知任何人她的目的地,于是她被天妖身躯囚禁于此,被迫和外界断了消息。
沈雁归站在不远处,看着谢扶舟和施颂真二人比比划划,却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天狐妖力隔绝了声音,叫承影剑主无法偷听。
小气。沈雁归摇头。她知道面对谢扶舟时施颂真吃不了什么亏,只有谢扶舟吃瘪的份,因此并未太过担心。过了半晌,天狐解开妖力结界,施颂真过来与沈雁归辞别。
“待拿回了纯钧剑,我再来东陆找你。”施颂真眉眼弯弯,“不用担心,我很快就能解决。”
“确实不用担心,毕竟你现在可是不死之身了。”沈雁归撞了一下施颂真肩膀,“等你来夷安的时候,我请你喝酒。”
那还是免了吧。不爱喝酒的施颂真想。她正要和沈雁归辞别,站在赤霄剑灵身后的谢扶舟蓦然出声,打断了好友间的寒暄:“不知夷安剑宗宗内有几只金翅红翼蝶?”
沈雁归眯起眼睛:“你怎么知道夷安有金翅红翼?”雾气被神力荡开,如同摩西分海,从中走出一个抱着女孩的青年来。青年戴着斗笠,霜雪白衣缥缈,几乎和浮川弱水的云雾融为一体,仿佛随时都会羽化飞去。
蓬莱岛主叶全非跪在地上,重重一个头磕在地下,并不抬头。
“叶岛主?”孟逢春轻笑一声,“何必行如此大礼?”
叶雪衣被扶靠在一块背风的山石后,看上去像是睡着了。但在场之人都明白,如果没有外力刺激,她这一觉可能永远不会醒来。
“小女此病,我已无计可施,请先生看在十五年前蓬莱岛出手帮忙打开鬼道大门的情分上救救小女!”叶全非伏在地下,声音哀恸,“再没有合适的心脏,雪衣她,她……”
“逢春不是忘恩负义的人,十五年前叶岛主的出手,逢春永远铭记在心。”青年烟灰的眼瞳染上笑意,“但我当年已经给了一颗剑心,又建议岛主去天山取回纯钧剑。若是叶姑娘能在家修行安分守己,不去和人争斗乱了剑心,此生不会有任何问题。这一份恩情尽够了,叶岛主还有什么情分要求我再帮一次忙呢?”对峙,看见残忍的纯钧剑灵沾染情爱跌落凡尘。
那一刻穆元青忽然意识到,孟逢春爱着这个和他契约的孩子,而且爱得很深。即便施颂真为了别人向他拔剑,纯钧剑灵也不舍得伤她毫分。
那就更应该让施颂真早点去死了。只要施颂真愿意为那只狐狸去死,不仅他可以从无止境的痛苦中解脱,死前还能看见孟逢春因为嫉妒和悔恨痛苦终生。
这是一个残缺的灵魂能对神剑发起的最大报复。
“他爱我又如何?”施颂真古怪地笑,“你想说,因为他爱我,我就得死在他面前?”
“如果你能放弃他却愿意为别的男人去死,他会很痛苦。我需要他的痛苦,你也一样。”穆元青谆谆善诱,“忘了吗?幻境中的你已经发现了,他做了对不起你的事。他是你最信任的人,可他和那些叛徒一样,都欺骗了你。”
施颂真沉默片刻:“你错了,我从来不希望他痛苦。”
即便孟逢春对她有所欺瞒,施颂真依旧是世上最希望他能永远幸福的人。神剑剑灵注定不老不死,而施颂真无论是飞升成仙还是在人间老去,都没有办法陪他一辈子。早在和纯钧剑灵相遇的那一天起,施颂真就明白了,和屡次遭遇背叛而无法相信的她一样,孟逢春也是个孤独的人。
他温和又宽容地对待所有人,恰恰是因为他从未正视过任何人,从未将任何人放在平等的地位上对待。人族在神剑眼里不过是朝生暮死的蜉蝣罢了,你会对一群虫子生气吗?
即便她是孟逢春千万年来唯一承认的纯钧剑主,他们终有一日将会背道而驰。
“即便这样你会一直困在这里?你明知道你不出去那只狐狸就一定会死!”穆元青声音抬高,几乎气急败坏,“你简直不可理喻!”
“我不希望逢春痛苦,也不会为任何人的痛苦去死,”施颂真奇道,“怎么会有人随随便便因为别人的一句话就想死?你才是不可理喻。”
她不再理会金光的喋喋不休,抬头看去。滚滚乌云结成一片,遮住了识海本来蔚蓝的天。隐隐有雷声从乌云中传来,云山却是坚硬的岩石质地,如山如岳。
是孟逢春。想要出去,必须打破他的禁制。
“真会给人出难题,”施颂真看着空无一物的双手,“不过没关系。”
她纵身一跃,离弦之箭般向乌云直射而去。穆元青恼羞成怒的吼声被风无限割裂拉长,施颂真瞳孔中的云山迅速靠近!
“轰隆”一声巨响,施颂真重重撞在结界之上!
沉重如山的乌云裂开一条缝隙,被岩石弹飞的施颂真撞破冰面坠入海中,张口待要咳嗽,冰冷的灵力海水倒灌而入,呛得施颂真几乎喘不过气来。
“你这样没用的,只会徒增痛苦。灵魂受伤可比肉身难治得多。”穆元青冷静下来,听不出是诚恳建议还是冷嘲热讽,“和我交换吧,这样我们都能得到解脱。”
施颂真没有理睬,身影虚幻些许的少女拖着湿漉漉的身躯跃上冰层,再次向乌云猛冲而去。
石破天惊的一撞!施颂真当然不会自大到以为自己能有用意念杀人的本事,何况那还是一只甲级器灵!
她警觉抬眸,只见面前夜幕被硬生生撕开一道裂口。
裂口边缘火星明灭,墨色的衣袍如流云舒展,谢扶舟带着难以言喻的凌寒气势飘然现于她的身前,入目先是宽肩细腰,继而是一双笔直修长的腿,颀长的影子将她整个笼罩其中。
“神主?”片刻,施颂真将思绪从梦境的阴寒中抽离。
这个时候,她已无暇思索为何谢扶舟会出现在她寝房之中。
若非他及时赶到,唤醒了她的神智,只怕她的元神现在还在昆仑仙宗的地宫里飘着。
那处着实诡谲,仿佛对她的元神有种致命的引力。
施颂真按捺住躁动的心跳,将一缕鬓发挽至耳后,缓缓吐出一口浊气:“方才我的元神出窍,飘去了昆仑仙宗。”
说这话时,她的呼吸仍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轻颤。
谢扶舟观摩她的神色,问道:“你很怕他们?”
然而,施颂真只是轻轻摇首。
“似乎每次离魂,我的元神都越飘越远,越来越弱。我害怕的是,会不会有一天我的元神会就此消亡,再也无法醒来?”
想到此,她没由来泛起一阵恶寒。
那一闪而过的情绪并未逃过谢扶舟的眼睛。
“本座方才探查过,因你先前的元神受损严重,尚未与神女壤完全融合,所以才会间或引发离魂之症。你只需找一样能招魂引魄的神器施以辅助,便可稳定元神,根绝此症。”
他缓声说毕,顿了一息,难得补上一句:“不必过于担忧。”
他这是……在安慰人吗?
施颂真笑了起来:“我是不是又欠了神主一个人情?”
她说的是今夜离魂症发,谢扶舟出手将她唤醒之事。
原以为锱铢必较的玄溟神主多少会取笑她两句,再趁机要挟“悦神供奉”事宜。谁知少年神明只是看了她一眼,淡淡道:“不必。本座想要的报酬,你已提前支付过了。”
他意有所指地睨向墙上神像,施颂真扭头望去,可惜视角被垂纱床幔遮挡,压根看不真切。
“什么意思?”
她茫然地眨了眨眼睛,还欲再问,谢扶舟已搴帘起身,信步离去。
施颂真从怔忪中回神,还有心思笑着打趣,“这都能撞上,真巧。”
“是吗?本座倒觉得,一点也不巧合。”
谢扶舟转过身看她,面容在月色的浸润下尤显深邃。
心脏突地一颤。
“不会吧,又来……”
等施颂真察觉到不对劲时,她已失去意识,软软地朝前栽去!
原是抑情丹中的清心寡欲丸的药效太重,情咒发作时冷静过了头,竟强行令她进入休眠!
眼瞅着她就要一头栽下屋檐,方才还冷冰冰的谢扶舟眸色微动,下意识化出银丝托住她的身形。
他在那株紫羽金合欢下等了许久。
一开始他尚能寻来琼浆仙露,悠闲自在地自斟自饮,然等到天色完全黑下来,满城灯火阑珊,依旧不见施颂真归来。
谢扶舟将施颂真平搁在屋檐的安全处,目光扫过在她臂上的那一线伤处,略微凝了凝。
即便昏睡过去,她的眉头也依旧轻蹙着,似乎极为不甘。
是在生气他故意捉弄,致使她陷此险境?
谢扶舟下意识抬指,隔空碰了下她微蹙的眉心。
“檐上道友因何杀我器灵?报上名来!”
炼器师捧着一堆残渣碎屑,气得青筋暴起,满面怒容。
聒噪。
乌云裂缝扩大,有了准备的施颂真在空中停一停,毫不犹豫开始撞第三次、第四次……缝隙迅速扩大裂开,蛛网般须臾遍布整片天空。
本我消耗至几乎透明的“蜘蛛”停在蛛网中心,抚摸着坚硬如岩石的乌云。
“到此为止了,逢春。”
她手下微微用力。“咔嚓”一声,结界应声而碎!
“当年蓬莱岛找遍东陆,依旧没能找到足够的冤魂。为助先生打开幽冥鬼道,蓬莱岛不得不出手屠杀活人收集灵魂,就连本岛的弟子也有许多死在了那一天。”叶全非再一次磕头,鲜血从额上流下来,“几百几千条命的牺牲,难道连小女一条命都换不回来吗?”
孟逢春笑容淡去,片刻问:“五境内人人都说颂真是插足天妖和你女儿的第三者,是你派人传出去的谣言吗?”
明明是问句,平淡得像是一句陈述。叶全非哑口无言,说不出一句分辩的话。
“一路上听到很多人把颂真说成是勾引有妇之夫的坏孩子,虽然知道她不会在意,但我还是很不高兴。”孟逢春神情淡淡,实在难以看出他到底哪里不高兴,“看在十五年前的份上,我本不想太过追究。但你既然又拿这件事出来……”
叶全非骤然呼吸急促,满脸紫涨,拼命抠着脖子。化作银白绳索的神力骤然收缩,将蓬莱岛主脖颈勒出深深沟壑。
“管好你的舌头。我不管你的女儿究竟是死的还是活的,名声是好还是臭,别牵扯到颂真。”孟逢春俯身微笑,烟灰的眼瞳温柔又瑰丽,“再发生这种事,我先杀你女儿,再杀你。”
绳索突兀松开,缓过气来的叶全非瘫软在地,满是血丝的眼睛又恨又怕。孟逢春漠然看他一眼,抱着施颂真走远,衣襟云雾般拂过草地。
“带上你的女儿,跟上来。”
金翅红翼蝶虽然不算什么特别名贵的东西,没有实际的药用价值,但胜在稀有,千金难寻。夷安行事低调,从不将此物宣扬人前。
难道这天妖趁她不在东陆,悄悄混进了夷安的宝库?
“前段时间夷安少宗主派人来送贺礼,便是这件东西。”谢扶舟不顾沈雁归蓦然睁大的眼睛,“说是宗主祝天山之主和纯钧剑主百年好合,所以我收下了。”
“一定是楚臾那孩子……”沈雁归捏住鼻根,“不错,夷安宗确实有一只千年金翅红翼。你既然已经得到了它,又何必再问?”
谢扶舟得到了他想要的回答,不再继续追问。一旁听到二人交谈的施颂真,猜到他们所说蝴蝶是谢扶舟和叶雪衣的新婚贺礼。
在情绪波动前,施颂真强迫自己想起了纯钧剑,想起了孟逢春。和谢扶舟不同,记忆里的故人永远不会弃她而去。赤霄剑灵往旁边走了两步,仍是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拼尽全身气力说完了最后一句话,烛龙赤红的竖瞳渐渐熄灭了,眼眸也失去了焦距。龙渊仍在崩塌,无数山石滚落,眼看便要将一人一龙埋在底下。然而沈雁归依旧一动不动,只是靠在祝宣身边。
她忽然想起很多年前,她和徐元烛坐在夷安剑宗的山崖上,看眼前山雾如水,月光皎洁。徐元烛说他有一个想杀的人,但也有可能会死在对方手下。那时尚还年少气盛的承影剑主搂着爱人的脖子,许下了“我会保护你”的承诺。
“如果你当真遇到没有办法击败的敌人,我一定会去救你的。没有人能伤害你,因为你在我的保护之下。”
到头来,她却为了别人亲手杀了他。沈雁归用力抱住已经死去的烛龙尸骨,手指抚过那些被人刮得参差不齐的鳞片。
烛龙死后会回到他们生前选定的埋骨之地,而祝宣死后没有移动,证明他的墓地就在这里。正在崩塌的龙渊注定会被埋在地下。沈雁归想,这应该就是他们最后的拥抱了。
第 47 章 斩龙(八)
结界既破,烛龙体内囚禁的千万亡魂纷纷逃离龙身。它们或零或整,扭曲成不同诡异形状,迎着崩落的巨石向上逃窜而去。凄厉的嚎哭声直入大脑,尖锐得让施颂真心烦气躁。
赤霄剑灵一剑划过,便将第一批试图逃跑的鬼魂全部荡平。然而击退这一批,还有千千万万的后继者。赤红剑锋横出,细密的剑气一分二二分四,短暂将这些已经失去理智的亡魂困入结界。
重获自由的鬼魂悍不畏死迎上施颂真面前的剑幕,眨眼便被剑气绞碎成片。黑雾散去,更多亡魂前赴后继地冲向上方,撞得结界“砰砰”有声。
淳于意登上国主之位前杀了太多人。这些亡魂在天妖体内受困多年,大多被烛龙胃液侵蚀消化大半,积攒的怨气极为深厚。神剑剑灵挡得住一时,挡不住一世,唯一办法是全部杀掉。但他们实在太多了,难免会有漏网之鱼,赤霄剑灵独木难支。
尖锐的刺痛自太阳穴处长驱直入。施颂真蓦然按住眼角。前世的记忆在已死之人面前铺展而开,模糊的画面试图从水下挣扎而上。
“在我死后,有人占据了我的身体?”施颂真确认,“所以你为了斩断婚契,去找了叶雪衣?”
复活后,施颂真一直有些奇怪,她的身体到底去了哪里。即便成就了不死之身,她也依旧怀念着那具人类的躯体。不仅是为了其中的修为,更是为了那颗胸腔中的纯钧之心。
孟逢春临死前的最后一份礼物,却被施颂真弄丢了。如今施颂真已是剑灵,按理来说已经无需剑心。但她依旧为此感到深深的负疚。
“我需要一个婚契,来斩断和另一个‘你’的联系。”谢扶舟说,“叶雪衣是最合适的人选。”
“为什么?为什么她是最合适的人选?”施颂真反问,“因为你对她有恩,所以她愿意听话?还是因为她对你有情,所以能让你感到安心?”
施颂真和叶雪衣交集不多,但也能看出,叶雪衣对谢扶舟绝非毫无情意。世间觊觎天妖内丹的人千千万,但一个爱慕着救命恩人的女子,绝对不会想要借助因果伤害谢扶舟的性命。
从这个角度看,叶雪衣确实是最合适的人选。但施颂真不喜欢这种做法。
“这是一部分的原因。”但不是全部的原因。
“如果那天我没有出现,你真的会和叶雪衣拜堂结契?”
谢扶舟没有否认。如果那天“施颂真”没有出现,她就不可能是施颂真。为了达成目的可以不择手段的谢扶舟,不会等待哪怕一天。
施颂真试图强行按捺住心头那点不适,但是失败。薄怒不受控制地爬上施颂真双颊,带着淡淡的绯色。
最终她笑一声,却没能保持住平时的淡然温和,反倒像是冷笑。
“好,也好。”她抚了抚胸口,紊乱的心跳已然平息,灵台如同清水漱过,一片清明。
她现在是从未有过的心平气和,清净寡欲得如同入定老僧,一点脾气也没有,连瞧见乐坊外呵气如兰的妖族美人都可以无动于衷。
抑情丹是由幻形丹和清心丸合炼而成,想必是幻形药效过后,便轮到了清心药效登场。
看来是太急于求成了,丹炉火候不够,两种药效未能很好地融合,下次须得改进才行。
施颂真心如止水地复盘,目光落在一旁吆喝的小吃铺面上。
今日一河之隔的逍遥境下了一场碎雪,仙都小贩便别出心裁地做了一批应景的糖滚灵果。红艳艳半透明的灵果上裹着一层厚厚的糖霜,看上去如白雪覆红颜,格外诱人。
不知为何,施颂真又想起了当年那个拿着糖葫芦,笑吟吟跟在她身侧的少年。
她如今有的是钱,从灵戒中摸出一分灵石,买了两袋糖霜果子。
一袋自己边逛边吃,一袋揣进灵戒中,准备带回家。
风起,满街浮灯晃动。少女沐浴在光河之下,游走于人声鼎沸中,如同一尾逆流而上的鱼,逍遥自在,姝丽明艳。
她拐过一个街角,喧嚣声淡去,身后传来一声不易察觉的瓦砾松动声。
施颂真嘎嘣咬碎灵果的糖霜外壳,停了脚步,余光瞥向身后。
几乎同时,高墙上映出数道鬼魅般的黑影,悄无声息地朝她围拢逼近。
电光火石间,数人同时发难!
赤红色的鞭影划破夜空,妖蛇般丝丝吐信,直取少女的后心。施颂真翻身避过,旋身间嫣红的发带飘飞,夹杂一缕青丝,调皮地掠过她的唇瓣。
没人看见她是如何动作的,数名黑衣修士皆是痛呼一声,仰面栽倒。
他们眉心溅着红色的果汁,沾着星星点点的霜白,定睛一看,登时无言——那少女竟将灵力灌输于果子中,炼制成武器,轻而易举地击碎了他们的元神!
施颂真飘然落至一旁的屋檐上,轻轻抚去指尖残留的糖霜碎屑,敛目俯瞰众人。
“我原以为,你们这些漏网之鱼会蛰伏得再久些。这才几日,你们就按捺不住了。”
说罢,她扫了眼手持灵器隐匿于黑暗中的男人,轻挑眼尾,“很好,傀儡宗的炼器师也在。”
“我早已被逐出傀儡宗,改名换姓逃亡至此,往事不必再提。”
炼器师从阴影中走出,露出脸上一片象征极刑的丑陋刺青,“我和他们不一样,非是为夜弥天而来,但我们的目的一致,那便是要取你性命。小丫头,来与我公平斗一场……”
话音未落,玉簪裹挟着清澈的灵力呼啸而至,轰然一声,径直将他高大的身躯拍入墙中。
施颂真笑道:“以多欺少,行偷袭暗算之举,还好意思提‘公平’二字?别丢人了,本少主都替你害臊。”
“你!”
“瞧,还恼羞成怒了。”
“不识好歹!”
炼器师将自己从墙中扒拉出来,咬牙切齿道,“那我就直说了,这仙都之主的位置,我也想坐上去感受感受!”
说话间杀招已出,无数条阴寒的锁魂水链朝施颂真飞扑而去,将她团团包裹,形成绞杀之势。
施颂真取出戒中一柄龙骨扇,化指为兰,运转灵力,掌心烈焰托举骨扇,竟是打算原地炼化灵器。
仅是瞬息之间,骨扇威力大增,施颂真手腕一翻接住扇柄,哗地抖开一挥……罡风迅疾,风生水起,锁魂水链应声而断,化作柔和细雨飘散。
施颂真收扇落地,身上未曾沾湿分毫。
炼器师连连后退两步站稳,望着衣裙如云霞飘飞的瑰丽少女,眼中阴鸷一闪而过。
“好手段,这可是你逼我的。”
炼器师张开双臂,咬紧腮帮,双目翻白,嘶吼着释放出本命器灵祸祟。
黑雾缭绕的庞大器灵拔地而起,口吐浊气,双眼如灯笼大,森森然冒着不详的红光,刹那间吞噬了周遭三十丈内的一切光亮。
偏偏此时,一个举着风车的孩童呆呆跑来,误入器灵阵法范围。
他歪着脑袋,好奇地打量巷子里的动静,显然还不知道自己已陷入了怎样危险的境地。
“不好!”
施颂真凝眸抖开骨扇,化出温柔的香风卷起那懵懂稚童,将他安全送出器灵的攻击范围外。
只是如此一来,她手中的扇子也寿终正寝,化作骨屑崩裂。
锋利的碎片划过她的手臂,留下一道薄血红痕。
器灵对法器有着绝对的克制。
凡是器灵侵占的区域,所有法器皆会受其灾厄之气的影响,轻则功力锐减,重则直接报废。
也就是说,施颂真那满灵戒的法器并不占半点优势。
能炼出器灵祸祟的炼器师,灵力至少是能匹敌元婴中境的水平。而街市人员混杂,待会打起来恐会殃及无辜,须得开设结界隔离。
要用婆娑万象吗?施颂真的思绪飞快转动。
她如今有情花咒在身,将婆娑万象开到第七境,或能与此人匹敌。只是如此一来,她的真实身份恐怕也藏不住了。
容不得她迟疑,器灵祸祟已怒吼着朝她扑来,带起一片摧枯拉朽的崩裂声。
罢了,先脱身再说。
施颂真面容沉静,微微侧身摆出防御的姿势,双手汇聚灵力。
正要施展婆娑万象,却见那扑来的庞大器灵仿佛撞见了什么可怕的东西,于空中凝滞须臾,随即疯狂扭动后退。
砰地一声,器灵在哀嚎声中炸成火屑,哗啦啦落地消散。
怎么回事?
“那你呢?施颂真。”谢扶舟反问,“在你心里,我是什么人?十五年前你到底是为了谁,不惜抛下我直接去死?”
“我不记得了。”这次施颂真回答得干脆果断,“我不知道十五年前如何,但我知道对于现在的我来说,什么人都比你重要。”
这不是谢扶舟想要听到的回答,他认为这是气话。九尾天狐紧紧盯着施颂真的眼睛,企图从中间找出一点昔日的温和真诚:“孟逢春呢?我和他相比,谁在你的心里更重要?”
终于问出来了,这个问题。多少个夜晚,面容模糊的纯钧剑灵总是在谢扶舟梦里出现。谢扶舟看不清他的脸,却能看清依靠在他臂弯中的施颂真。满头乌黑长发并未束起,泼墨一般洒落在纯钧剑灵身上。少女眉眼弯弯,笑起来的时候有种熟悉的生动和温暖。
无数次午夜梦回,谢扶舟总会因为这个场景惊醒。他不能自抑地想起,施颂真对于男人的审美和启蒙,几乎都来源于传说中的那个孟逢春。如果不是孟逢春已死,谢扶舟或许没有那个机会成为施颂真的退而求其次。
从始至终,施颂真当真从未爱过孟逢春吗?
一直到死,她也依旧爱着孟逢春吗?
施颂真皱眉:“你在问什么,当然——”
话音未落,忽听枝头“扑棱”一声,一只罗罗鸟从天而降!已经忘记它存在的施颂真微微吃了一惊。只见罗罗鸟锋锐的利爪向谢扶舟抓去,眼看便要从火堆旁抢走那只熟了的烤鸡。
“咔嚓咔嚓”,谢扶舟单手捏住罗罗鸟的头颅,瞬间将它脖子拧断成了麻花。被不速之客打扰了的谢扶舟失去耐心,手上拔毛破腹的动作快如闪电。对做饭流程丝毫不通的施颂真只觉眼花缭乱,不过短短片刻,便又多了一只正在烤火的恶鸟。
“罗罗鸟的肉有点柴,还有你最讨厌的酸味,你不会喜欢的,”谢扶舟把烤鸡递过来,“先吃这个吧。”
施颂真下意识接过手。多年不见,谢扶舟厨艺见长。稍微一嗅,鸡肉香味便扑鼻而来,带着清芬的芸草和红柳香气。待接过去,施颂真才想起,她刚和谢扶舟起了龃龉,或许不吃这份烤鸡更能显得有骨气些。
然而到了嘴边的美食,施颂真又实在难以割舍。
“吃吧,”谢扶舟用水诀清理着罗罗鸟脏腑,“你不是最讨厌我威胁你吗?就当是我刚才逼你给我三个承诺的赔罪好了。”
罗罗鸟性情暴虐,不仅喜欢捕猎寻常牛羊,甚至能够捕杀寻常人族和修士。谢扶舟划开它庞大的鸟胃,清理里面残余的人体组织和衣料。极浓郁的人血腥气弥漫开来,刚吃了两口鸡肉的施颂真胃口减了一半。
她注视着对面熟练给罗罗鸟串上红柳木的谢扶舟,忽然开口:“你为什么总是问起逢春?你很在意他?”
“不是在意他,而是在意他在你心里的位置。”谢扶舟说。破损的布袋从鸟胗中滑落,掉出一张被血污染的红纸。
“我只是想知道,如果当初他还活着,你是不是就不会选择我?”
谢扶舟无数次扪心自问,面对已经死去的孟逢春,他到底有多少胜算?死去的纯钧剑灵拥有着独一无二,和施颂真一起度过的十一年光阴。活人永远没办法和死人相比,正如施颂真去世后他十五年无法看见别人一样。在发现纯钧剑灵已死后,谢扶舟曾经偶然问过施颂真,为什么她从前表现得好像孟逢春还活着一样。施颂真微愣,随后将手掌贴在左胸前,神情是难得的温柔。
“因为他确实还活着,活在我心里。”
有着纯钧之心的施颂真,这辈子都不可能忘记为了救她放弃生命的孟逢春。只要那颗心脏在施颂真胸腔里跳动一日,她心里便会永远有一个地方为孟逢春保留,谢扶舟不能在此地驻足。
而谢扶舟想要的,却是毫无保留的爱。
施颂真没有立即回答。她俯过身,靠近了正在烤火的谢扶舟。眼角余光瞥见施颂真主动贴近的九尾白狐一愣,嘴角不受控制地微微翘起来。
是选择他吗?果然孟逢春也没什么了不起——
“这是什么?”
“只是交易而已。他教我怎么利用契约术变成人,作为回报,我需要帮他三次。”
第一次,帮助淳于意得到南国国主的宝座。第二次,说服鱼肠剑灵让淳于意挑选合适的神剑之主。第三次,帮助淳于意杀了谢扶舟,拦住追杀他的人。
这些只是太阿剑灵完成的承诺,他没能完成的有更多。神剑剑灵也不是万能的。在这百年中,淳于意的很多愿望,太阿剑灵都无法做到。比如切断承影剑灵的主从契约,让承影剑灵向南国效忠。太阿剑灵斩断了承影剑灵和沈雁归之间的因果,却无法改变兄弟的心。承影剑灵毅然选择追随沈雁归进入龙腹,随她在结界中被困数月。
如今只需完成这最后一个承诺,太阿剑灵便能重获自由。
第 48 章 斩龙(九)
淳于意逃回了京城。
即便他如今窃取了祝宣的因果,成为了真正的天妖。初生的天妖也无法同时与两位神剑之主匹敌。神剑剑灵极为高傲,淳于意费尽心机多年,终究没能和任何剑灵结下主从契约,所得不过太阿剑灵的三个承诺。
而这三个承诺已经被他用完了。
太阿剑灵再强,到底分身乏术,无法同时拦住两位神剑一位天妖。淳于意感知到后面两道气息紧追不舍,恰恰都是他畏惧着的神剑,而不是作为天妖飞升最后筹码的谢扶舟,一时心中怨愤难消。
故而施颂真最早学会的数百字中,人名最多。除此之外,还有一篇《长东陵颂》。那是方圆十里内最大的一块碑,上面的字也最多最工整。孩童拿着树枝在沙盘里反复习字,将芭蕉叶上的字和记忆里的读音对应在一起。
“你不是常怪爹娘叫错名字吗?”记忆中面容已经模糊的兄长说,“不如我们把名字区分开来吧。你取一个字,我取一个字。这样我们名字有了两个字,比之前更好区分些,爹娘也不会叫错。”
《长东陵颂》中的长东是地名。为表长幼有序,兄长选择了“陵”,而妹妹是“颂”字。于是一个是施陵恩,一个成了施颂真。兄妹二人将新起的名字写了几遍,又给方丈看过,得到“不错”的肯定。起名起上了瘾的施陵恩忽然说:“我想好以后要给我的孩子起什么名字了。”
他在沙盘上写下两个名字,施颂真凑上去看,是“苏潼”和“苏沅”四个字。施家爹娘两边家族都有生双生胎的传统,因此施陵恩一想便是两个。
“男孩就叫苏潼,女孩就叫苏沅。”施陵恩得意洋洋,“怎么样?”
“听上去不错,不过笔画太多了。”施颂真指着那个“苏”字,“不知道的人听了,还以为他们姓苏呢。”
“可这个字寓意不错,”施陵恩学着私塾先生念书的样子摇头晃脑,“听上去就很像文化人。”
“想得可真够远的,”施颂真重新推平沙盘,“先说服爹娘再说吧,要是他们觉得我们新名字不好——”
“不会的,”施陵恩很笃定,“乳名不能用一辈子,他们早晚要去算命先生那里花钱给我们算一个大名。现在他们又能省下些花费,阿娘开心还来不及呢。”
兄长没有说错,爹娘果然没有对他们更名表示异议。他们轻易地被施陵恩说服,兄妹二人乳名自此彻底区分开。
如今施颂真终于明白过来,为什么她在龙渊第一次听到“苏沅”会觉得熟悉,孩童的面容又为什么总给她一种奇异的感觉。
施苏沅……长得很像她爹小时候。桃树下的施颂真蓦然睁开双眼,对上一双疲倦狰狞的陌生男子面孔。她和对方大眼瞪小眼片刻,礼貌出声问:“请问你是?”
说话间,施颂真滚动的咽喉触及下陷的刀锋,一缕血丝顺着脖子流下来。憔悴的中年修者明显吃了一惊,握刀的手颤了一瞬。
“你不记得我了?”
“我应该认识你?”施颂真抱歉地笑,“不好意思,我不记得了。如果你我二人有旧怨,可否先等等,我要先去找一个人。”
她往四周看去,只见自己身处一片陌生山谷,不远处草丛上躺着另一位沉睡的年轻姑娘。暗沉业火直上云霄,染红了大半天空,看不到业火的尽头。空气也被火焰烤化,扭曲了人的视野。湖边开花的桃树枝被灼烧半枯,花朵却依旧鲜艳,是业火的赤红。
……这是逢春说过的神剑山?
施颂真伸手推开对方的刀锋坐起,身上盖着的白衣滑落。中年男子一惊,将匕首逼得更紧。施颂真微微蹙眉,攥住利刃的手指用力。
“叮叮”两声,碎裂的铁片跌落尘埃。施颂真垂手,鲜血顺着手指流下来,染红了纯钧剑灵的白衣。
“我说过,等我找完人就回来。”施颂真声音冷下去,“别挡路。”
“就是你要找的那位大人托我在这里看着你,他现在不想见你。”
施颂真打量对方:“逢春让你看着我?他是太低估我了还是太高估你?”
纯钧剑主素来迟钝,但对杀气极其敏感。她看得出来,对方刚才是真的想杀了自己,不知为何又迟迟不下手,像是有所忌惮。
她不明白逢春为什么会将自己交给这种人,也不想明白。
“你拦不住我,不想死就让开。”白妙腾空挥刀,直劈施颂真面门。
疾风扑面而来,施颂真不得不集中精力,摆出防御的姿势。
以她如今的灵力,只够将婆娑万象开到第三境,若是被小八十多岁的徒弟按在地上揍,未免也太没面子。
正屏气凝神间,却见白妙的身形晃了晃,毫无征兆地摔落在地,连带着凝气化成的刀刃也劈错了地方。
她捂着胸口跪地,欲强行提气再战,却“哇”地喷出一大口鲜血。
这……
怎么回事?
玄溟神主显然不可能出手。那便只有可能是白妙本来就身负重伤,经脉受损,出现在万象阁前便已是强弩之末。
和长袖善舞的夜弥天不同,白妙打小就心智单纯,一根筋脑子,受了伤也不知服软。她从废墟中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小兽似的甩了甩头上的碎屑与尘土,再次试图凝气化刀。
施颂真眼看白妙口鼻中鲜血如注,不禁心生怜悯,出言提醒道:“收势打坐,气归丹田!强行驭气会爆体而亡。”
白妙显然听不进去,只将唇上的血迹一抹,恶狠狠龇着牙:“师父的玉牌,不许你碰!”
嗯?师父?
施颂真看了眼自己腰间的令牌,再联想夜弥天临死前说过的那句“剩下的那个年纪尚小,没什么脑子,这会儿估摸着已经死在昆仑仙宗了”……
不禁恍然:莫非白妙是得知她的死讯后赶去昆仑仙宗大战了一场,带伤归来后又将她误认成趁乱夺权的贼人,所以才拼了命的想夺回令牌,为她这个师父雪恨?
这个徒弟没坏,还有救!
施颂真喉间一热,连忙手掌轻拂脸庞化出真容,唤道:“妙妙。”
听到这声熟悉而又温柔的呼唤,白妙身形一顿。
她看着施颂真那张熟悉的脸,茫然了一瞬,使劲儿揉了揉眼睛,似乎在确认自己是不是看见了幻觉。
怪力少女显然不擅长处理需要动脑的事。
在她的认知中,师父已经死了,尸骨无存。面前的这个,极有可能是冒牌货。
想到此,她的目光重新变得凶狠,再次提刀砍来。
“脑子就跟新长出来似的,还来?”
施颂真只好祭出绝招,轻吸一口气,念道,“君问归期未有期,蒜泥白肉葫芦鸡。”
这句打油诗仿佛开启了什么回忆机关,白妙握着灵刀的手僵在半空中。
她怔怔看着施颂真,许久,慢吞吞试探问:“一树梨花压海棠?”
“酥山胡饼荔枝糖。”
施颂真接上下联,笑叹一声,“妙妙,是师父。”
叶全非不知道为什么施颂真会醒。孟逢春将施颂真交给他时说过,施颂真的本我意识被锁在了识海中,轻易出不来。也只有在施颂真昏迷的时候,叶全非才敢打神剑剑灵的主意。
纯钧剑灵能帮叶雪衣获得剑心续命,其他神剑剑灵也能,当然包括新生的神剑施颂真。叶全非十多年来为叶雪衣的心疾翻遍古籍,关于剑心了解的比寻常人多得多。神剑剑灵在世间传闻中是永生不死的,但也有一种说法,说他们死后能化作剑主的心脏。和叶雪衣的临时剑心不同,神剑剑灵本身化作的心脏能保剑主一世平安,再无任何后顾之忧。
如果施颂真能成为叶雪衣的剑心……可那纯钧剑灵绝不是好惹的。即便叶全非趁施颂真被封印了神剑之身时杀了她夺取神剑之心,暴怒的孟逢春挖地三尺拆了五境四海也会杀了叶雪衣。因此叶全非才会欲杀不杀,难以决断。
无论是听孟逢春的话还是以做父亲的私心杀剑灵取心,叶全非都不能放施颂真走。
“对不起,我不能让你过去。”
叶全非掣出长剑,渡劫的灵力威压从这个男人身上升起,蓬莱岛纵横剑气让施颂真微微皱眉:“东海的人?”
“换了失忆前的你来,我不是你的对手。可你不是。”叶全非剑指施颂真,“那位大人没有高估我也没有低估你,只是事实如此。”
同境界的修者亦有差距。若是渡劫期的施颂真站在这里,叶全非在她手下走不过三个回合。但被封印神剑之身又失去兵刃的十七岁芙蓉剑无法做到,何况她方才强行打破孟逢春的禁制,灵体在识海内受了不轻的伤。
因此叶全非如此有恃无恐,眼下他的修为状态无不胜过施颂真太多。
渡劫期东海剑修语气冷硬:“他愿意救我的女儿,所以我必须听他的,你得留在这里等他回来。”
只是化神的施颂真折下一枝桃花,单手指向叶全非:“你可以试试看。”
“怎么了?”谢扶舟察觉到施颂真情绪起伏,“你认识这个名字?他是你什么人?”
既然姓施,多半是施颂真的亲人。谢扶舟想,他最好是。自重逢以来,除了婚宴上的那一次,谢扶舟尚且不能引起施颂真几分动摇,这个不知道从哪里来的施苏沅又何德何能?
“不出意外的话,她可能是我侄女,”施颂真低声道,“但我希望这是那个意外。”
即便曾经怨恨过,从来不曾回去寻找过,施颂真内心深处还是希望血脉亲人能活下来的。只有他们一直活着,一直背负着亲手抛弃女儿的罪孽,施颂真才能安心。何况施颂真被抛弃的时候,施苏沅还没有出生,根本什么都不知道。
这么年幼的孩子,应该在父母的庇佑下长大才对。为什么她会出现在龙渊,孤身接下了刺杀湛卢剑主的悬赏?悬赏又为什么会出现在罗罗鸟腹中?如果施苏沅当真能完成那份悬赏,她想要完成的心愿是什么?
等等……悬赏!此处可是中州地界,难道她真的去刺杀辛世恭了?
施颂真矍然站起,紧盯着她的谢扶舟也随之起身。
“我要去趟天衍宗,”施颂真伸手挥灭篝火,语速很快,“你不用等我,剩下两个承诺我会照做,你把纯钧拿回来给——”
“我陪你一起去。”谢扶舟打断施颂真的话。
“你不是说你受了伤走不了?”施颂真不解,“我只是为你考虑,如果你随我一同去,少不得要卷进这场纷争。但此事和你无关,你只需要把剑还给我,其他的都不用考虑。”
如果施苏沅没有死,只是受制于天衍宗之手,施颂真少不得要把她捞出来。可施苏沅身为接下刺杀辛世恭的刺客,天衍宗不会轻易放过她。施颂真此番前往,极有可能会和湛卢剑对上,何必拖上一只半死不活的重伤天妖?
“我忽然觉得我现在好多了,”谢扶舟咳嗽几声,试图让自己气色看上去红润些,“天衍宗有神剑剑灵,施颂真,我担心你一个人会吃亏。”
“他是不死之身,我也是,有什么好吃亏的。”施颂真摇头,“以你现在的状态,反而会成为我的累赘。如果湛卢剑灵抓住了你,以你为质,我又该如何?”
谢扶舟眼眸微亮:“你在乎——”
“既然你现在好多了,就回去帮我拿剑吧。”施颂真弯了弯眼睫,“我会遵守我的承诺,完成剩下来的两个约定。等我处置完这边事务,自会去天山找你。希望那时候我能看到纯钧。”
“谢扶舟,不要让我失望。”
“你应该知道我是不死之身吧?”施颂真有些困惑,“你觉得你能杀了我?”
“我确实杀不了剑灵,但你也未必会杀我。”淳于意说,“忘了吗?我现在是天妖。只要杀死世间所有天妖,我就能飞升。而世间天妖除了我,就只剩谢扶舟。”
“你杀了我,谢扶舟就能飞升到上界。可他真的值得你这么做吗?”淳于意语转柔和,带了几分诱哄的语气,“他那样卑鄙的人,在你死后不仅将纯钧赠与旁人,还娶了叶雪衣。如果你那天没有真的出现,他可是真要和叶雪衣成夫妻了。”
“即便如此,你也要杀了我,白送他一场飞升的机缘吗?”
第 49 章 斩龙(十)
“谢扶舟不值得我这么做?”施颂真甩去剑上鲜血,“你错了,我杀你不是为了谢扶舟,而是为了我自己。所以没什么值得不值得,只看我想不想。”
她是不知道世间天妖几何,如今又剩下几个。谢扶舟能飞升也好,不飞升也罢,无论杀死淳于意会带来什么后果,施颂真都会去做。因为这是她对沈雁归的承诺。
答应过的事情,施颂真总会做到。
“你疯了?”神剑山,黑石广场。
无数插在广场中的断剑忽然齐齐嗡鸣,一身霜雪旧衣的青年涉过业火,斗笠下烟灰的眼瞳倒映着业火的赤红。青年所过之处业火骤然分开,让出一条道来。
他踩上黑石台阶的那一刻,广场内原本羸弱的火苗骤然大盛。
“我就知道你会回来。”
孩童的声音从石柱顶端响起。孟逢春抬头看去,龙渊剑灵站在龙渊石柱上,俯视这位偏要逆天而行的兄弟。
黑石广场的尽头,最后一位神剑剑灵自长眠中短暂苏醒。青年女子睁开金色瞳孔,确定没有外侵者后又翻身沉沉睡去。
昔日的纯钧剑灵摘下斗笠:“她提前离开了神剑山,你没有告诉我。”
“我又不欠你的,为什么要通知你。”龙渊剑灵嗤笑一声,“她想借我的力量从这出去的时候我没理她,已经算是帮了你大忙。你不对我感恩戴德,现在还跑来怪我?”
“可她还是出去了。”“其他地方或许需要数量庞大的鬼修才会引起幽冥注意,唯有那扇门只需一丝鬼气便可牵动打开,因为它本就存在,那是幽冥肉身的嘴,它就在东陆境内。”叶全非娓娓道来,“并非在下杞人忧天,只是早有前例,不得不提前预防。”
施颂真神情松动:“原来如此,看来这扇门是在你们蓬莱岛了。”
叶全非笑笑,不置可否,转头与小厮附耳片刻。不多时有奶娘抱着襁褓从后面出来,送至芙蓉剑面前。施颂真探头去看,是个满脸青紫的女婴。
她一瞬间恍然,想起先前沈雁归写信来时提到蓬莱多了个先天心疾的少岛主,必定就是这孩子了。只怕叶全非求救信寄到天山,鬼修之事不过是个幌子。
他真正想要的,是一颗健康的心脏。
“我并非痴心妄想从施道友那里求得神剑,不过是暂借。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叶全非一掀衣袍跪下,“待小女借剑灵之力修得剑心,蓬莱岛自会将纯钧完璧归赵。”
施颂真坐着不动,坦然受了这礼:“我很好奇,叶岛主为什么会向我求助?神剑之主并非只有我一人,往近了说东陆就有承影剑。岛主没那个胆量去求承影剑主,却把主意打到我身上来?”
她微微笑起来:“想来叶岛主也知道,剑就是剑修的命,片刻离不得身,即便是和蓬莱岛有旧的夷安剑宗也绝不可能将神剑外借。蓬莱随便用一封信把我从天山骗来,莫非是我平时脾气太好给了叶岛主什么错觉?”
被点出别有用心的叶全非慌忙解释:“不敢。鬼道之门确有其事,在下怎敢撒谎。施道友不愿借剑,蓬莱岛也不敢勉强,还请施道友在此小住几日,到时便知端地。”
此乃谎言。唯一一扇永恒存在的鬼道之门确实在东陆不假,却不是蓬莱岛。东海鬼修之乱远未发展到叶全非无法控制的地步。他写信骗施颂真来东海,不是为求芙蓉剑助他剿灭东海鬼修,而是因为在医修间听到了某种传闻。
芙蓉剑施颂真在修得纯钧剑心前,心脏也是残缺的。
施颂真十六岁时误中尸毒着了蔺虞南的道,以致孟逢春不得不散去剑灵之体化作剑心。纯钧剑灵灰飞烟灭后,施颂真寻找蔺虞南下落的同时开始学习用毒解毒之法。教她毒术的医修为施颂真诊脉时惊讶发觉,芙蓉剑原身心脏早已为外力毁去不复存在。少女胸腔里跳动的那颗剑心并非参悟剑道修炼而成,而是纯钧神力凝结。
凭什么同样失去心脏的施颂真就能靠神剑重获新生,他的女儿叶雪衣却不能?内心忧闷的叶全非半夜月下踱步,一边担心牵挂女儿,一边忧虑如何找到大量鬼修向施颂真证明他未曾撒谎。
纯钧剑主最恨欺骗。
“叶岛主?”
温和男声自背后响起,叶全非猛然回身。陌生青年隐在院门阴影里,叶全非乍然看去,还以为是半夜撞鬼。
“你是什么人?怎敢混进我蓬莱岛?”
磅礴灵力向对方碾压过去,青年一动不动,叶全非只觉灵识撞上了什么异常锋锐的东西,浩荡灵力宛若河水,被河床中央礁石从容切开,一瞬间叶全非错觉灵魂都将要被对方的剑气割裂!
青年往前一步迈出阴影,露出满头披散白发。院中月光银白青年眼瞳也银白,清隽脸上浮起淡淡笑意。
“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能帮你。叶岛主如果真心实意想救令爱,我们可以做个交易。”
叶全非戒备地盯着对方:“什么交易?”砰地一声响,原本就破了个窟窿的墙壁更是雪上加霜,砖石乱飞。
一根两人合抱的粗大廊柱凭空飞来,直取施颂真的后心。
施颂真第一时间察觉到了危机,回身以灵力为刃,将百斤重的柱子斩成碎块。
木屑飞溅,一道娇小的身影从滚滚尘灰中冲出,落地站稳,却是个穿着鹅黄短袄、橙红间色灯笼胡裤的少女。
她拖着两条自然卷且蓬松的麻花辫,面容稚嫩稍显婴儿肥,看年纪,好似人族的十四五岁,却偏有一身与她身形不符的蛮力。
只是这个怪力少女此时一身脏污,满眼呆然,头发乱糟糟翘起两缕,脸上尘土抹得宛如花猫般,衣服亦是划破了数道血口,仿佛与人殊死搏斗后又长途颠簸而来。
少女腰间挂着一只装有玄涧灵水的小葫芦。
施颂真认得,那是她送给小徒弟的拜师礼。
“白妙……”
施颂真轻念小徒儿的名字,一时百感交集。
数年未见,她竟已经长这么大了,修为也霸道了不少。
施颂真还未想好该如何面对这个相处不多的便宜小徒弟,白妙已先一步开口。
“夜弥天呢?”
小姑娘显然认不出施颂真的假脸,语气带着迟钝的绵软。
施颂真答道:“死了。”
“你杀的?”
“我杀的。”
白妙抿唇,目光下移,而后顿住。
她的视线落在施颂真腰间那枚象征“仙都少主”的紫玉令牌上,一双人畜无害的猫儿眼突然变得凌寒无比,杀意顿现!
她抬手虚握,掌心瞬间出现了一柄灵力汇集而成的、巨大的半透明长刀,可劈山断石!
完了!
施颂真暗道“糟糕”。她这个小徒弟天生根骨极佳,吃得多招式也霸道,小小年纪已是仙都中能独当一面的高手。
而自己炼化神女壤消耗了太多精力,且元神刚与神女壤融合,正是虚弱之时,恐挡不住对方同归于尽的打法。
她看向玄溟神主……
玄溟神主挑了个看戏的最佳角度,微阖双目不睬她,一副作壁上观的悠闲。
好罢,方才那一吻算是彻底得罪了神主大人,这根大腿是靠不住了。
施颂真有些头疼。
解决一个夜弥天,又来一个白妙,今日是捅了徒弟窝吗?
“你帮我杀了施颂真,我给你女儿一颗剑心。”
叶全非悚然:“你开什么玩笑!”
“我从不开玩笑。”青年宽容地笑,“我知道你怕她,觉得自己做不到。但你如果答应,我会告诉你怎么做,你只需一步步按我说的做,不会有半点危险。”
“我凭什么相信你?”
“你当然可以不信我,但令爱没有多少时间了。”青年弯起眼睛。他笑起来很好看,宛若春风化雨,一瞬间能消除人的疑心。
“如果你真的想救她,最好不要犹豫太久。”
声音如同砂砾,被风裹挟着远去。叶全非眼睁睁看着对方身影淡去,匆忙追上前:“你到底是谁?我要去哪里找你?”
“我就在施颂真身边,随时看着你。”
青年身影彻底消失,只留下风过竹林的声音。叶全非愣在原地,方才一切过于缥缈不定,朦胧宛若梦境。
“是啊,顶着业火反复焚身的痛苦也要离开这里。”孩童诡谲地笑起来,“我猜她这么拼死往外跑,不是为了去找你吧。”
孟逢春眼角微微绷紧一瞬,很快又放松。他不再理会龙渊剑灵拙劣的挑衅,缓步走到一根石柱前。那是纯钧神剑诞生的地方,如今里面空空荡荡,白发青年的手轻易穿过了它。
沉睡的石柱被唤醒,对面前似曾相识的孩子发出疑问的轰鸣。
“你想召回纯钧?”龙渊剑灵看稀奇地吹声口哨,“你把本体搞丢了?”
孟逢春回答温和而冷漠:“那已经不是我的本体了。”
神剑剑灵无需石柱也能召回神剑,然而孟逢春在斩断神剑因果后失去了和本体间的联系,无法轻易做到这一点。点点银光自孟逢春指尖倾落,飞快在石柱上勾勒出神剑线条轮廓。孕育神剑的石柱感知到纯钧剑灵发生了某种本质变化,不安地呼唤失落在外的孩子立即归来。
孟逢春从灵兽袋中拎出白狐,随手将它扔进去,奄奄一息的天狐仿佛在经受某种惊人的痛苦,整只狐狸在石柱中扭曲成一团。当纯钧剑回归石柱的那一刻,天妖的心脏会被神剑牢牢贯穿在石柱上。神剑回归神位的力量足以斩断一切因果,包括那份该死的替身契约。
这就是孟逢春为谢扶舟选定的最后结局。
黑石广场外的业火传来异样动静,是纯钧回来了吗?孟逢春漫不经心回头,永远温和永远淡然永远安之若素的眼瞳骤然一片空白。浑身焦炭的人族蹒跚走在业火中,每一次举步都会有血从漆黑的胳膊上流下来,没等落到地上便被高温烤至虚无。
对方已经看不出人形了,但孟逢春知道那是施颂真。失去前世修为的剑修无法劈山裂海,自然无法分开业火结界,只能靠肉身硬抗。上一次施颂真能成功离开神剑山,是因为她的灵魂得到神剑不死因果,被业火灼烧也能恢复如初。可如今浮川弱水赋予她的身体只是脆弱的血肉之躯,被业火焚烧后再也无法痊愈,只化作碎裂的飞灰湮灭开去。
天衍宗山门半夜为人扣响,轮值弟子打着哈欠开门,一时间睡意全无,呆呆站在原地。门外站着一位眼眸深红的少女,眉眼如画,笑容如同春风化雨,一瞬间柔和了少女过分锋锐的眉眼,显得温吞无害。
来人看上去和轮值弟子一般年纪,却多一份这个年纪不该有的沉稳淡定,仿佛根本没把中州第一宗门放在眼里。她放下扣门的手:“不知贵宗宗主近日可在宗门内?”
“您是?”弟子咽一口唾沫,下意识用了敬称。
“施颂真,来找故人叙旧。”姑娘笑起来,“可别再问我是哪个施颂真,这些日子我被问烦了。”
和清幽的夷安宗不同,天衍宗门装潢极尽富丽壮观,照明的灯笼是夜明珠,脚下踩的石子路铺着蕴含灵气的文玉,乍见之下叫初次登门之人心生敬畏。施颂真却认为这种地方最容易招贼。
她随轮值弟子步入堂中,迎接她的不是湛卢剑主辛世恭,恰恰是熟人陈复行。数日不见,陈复行神情比新石城那天见面时飞扬许多,一副踌躇满志的模样。
“怎么是你?”施颂真皱皱鼻子,“你师父呢?”
“师父这几日有所感悟,正在闭关,谁也不见。”陈复行示意施颂真坐下,“倒是施前辈昨日不是刚在南国都城闹了个天翻地覆,怎么晚上又跑来中州?我们天衍宗可禁不起你折腾。”
“只是路过而已。夜里途经此地,忽然想起和湛卢剑主久疏问候。如今我莫名其妙成了剑灵,还有许多事情不太清楚,想请教湛卢剑灵一二。”
“那可是来得不巧了。唐前辈向来和我师父形影不离,此番和剑主一起闭关,怕是没机会和施前辈相见。”陈复行命人奉上茶水,“施前辈既已救出夷安宗主,何不直接去问承影剑,偏偏要绕上这么大个圈子?说得这般轻巧,我可不信。”
“巧了,我也不信。”施颂真一挑长眉,“前些日子我去找沈雁归,她徒弟告诉我承影剑主闭关了,真相你我都知道。如今你又说你师父在闭关,你觉得我会相信吗?”
修为到了湛卢剑主这个地步,其实已经没有闭关的必要了。他已经达到了人间修者的极限,再要突破,唯有飞升。然而飞升又岂是闭关就能实现的?因此施颂真不信。
“师父这么告诉我们的,我们也只有这样下传的份。”陈复行笑容微僵,“施前辈应该也知道,和我说这些没有用吧。”
施颂真无辜耸肩:“既然你没有为我引见你师父的权利,看在曾经相识一场的份上,总该给我安排间房吧?刚和淳于意打了一架,现在我有些累了,正好来讨张床来睡。”
看上去怎么都不像修为圆满即将飞升的状态,倒像是受了很重的内伤。施颂真想,难道是谢扶舟飞升时不敌太阿剑灵,最终破境失败?
“你怎么——”还在这里?
谢扶舟猜到施颂真在想什么,脸上难得涌上些怒容,很快又褪去:“辜廿一没有拿走纯钧剑,即便你找到鱼肠剑主也没用。”
“你怎么知道?”
“因为它在我这里。”
第 50 章 剑骨(一)
片刻前,被太阿剑灵缠住难以脱身的谢扶舟,心脏忽然重重狂跳起来!
原本抗拒谢扶舟的大地忽然接纳了他,山川灵气源源不断地向他汇聚而来,满溢的力量充盈着九尾天狐身躯的每一处,饱满地抚平每一处谢扶舟未愈的创伤。
太阿剑灵被灵气推着被迫向一旁退去,眼睁睁看着谢扶舟为灵气包裹,如同一只即将破茧的蚕蛹。“蚕蛹”内,九尾天狐气势越来越强盛,渐渐有突破最后一层束缚的趋势。
“淳于意死了吗?”
说这话的时候,太阿剑灵看上去有些欣羡的忧伤:“真好啊。”
每次看见纯钧剑的时候,施颂真总会想起孟逢春。正如谢扶舟疑惑的那样,施颂真时常感觉孟逢春还没有死,他就在她身边,就在她心里。每次施颂真成功帮助别人解决了困难,她总能听见孟逢春的声音。记忆里的青年还穿着他那身霜雪旧衣,笑起来的时候宛若春风拂过山林,空留一点松枝摇晃的余音。
她躺在檐下晒太阳的时候,孟逢春就坐在榻旁,拿蒲扇给她扇风。她在天山脚下村镇逛街时,孟逢春作势要将路边小贩叫卖的斗笠扣在她头上,嘴角勾起浅淡笑意。施颂真坐在熟食店里等她的猪肘子,顺便观察着其他人类。街上百姓熙来攘往,急着奔赴各自的目的地,去谋他们的生计。没有人往施颂真的方向多看一眼,她只是孤零零的一个人。
银白眼眸的孟逢春倚在门边,向施颂真眨了眨眼。
因为孟逢春送给她一条命,于是施颂真的人生从此往后,到处都是孟逢春的身影。即便随着时间流逝,孟逢春对她的影响逐渐淡去,施颂真想起孟逢春的次数逐渐减少。她仍旧有着那种幻觉:兄长就在她周围,看着她的一举一动。
究竟是从什么时候改变的呢?谢扶舟在她心里,逐渐变得和孟逢春一样重要。施颂真记不清了。
她只记得离家出走被谢扶舟带回天山的某日午后,谢扶舟不知为何又和她闹了脾气,故意把饭烧糊了,锅巴倒比铁锅还硬。芙蓉剑不得不下山买了两只松木烤兔,一只果木烤鸭。她截了半只烤鸭和两条兔腿给谢扶舟,剩下的全部自己吃了。
在回天山的路上,她又看见了孟逢春。暌违数年的青年不快不慢走在施颂真前面,没有在雪地上留下半分足印。
天山的风刮起地上黏连的雪粒,吹起青年霜雪般洁白的衣角。他的背影那么轻薄,仿佛随时可能乘风而去。
施颂真忽然发疯地追了上去!
她知道那只是幻觉,她知道那不是真正的孟逢春,她知道自己追不上那个幻影,然而她想这么做,于是她就追上去了。天山上风势渐紧,吹迷了施颂真的双眼。芙蓉剑鞋履被雪水浸满,脚步逐渐沉重。
待转过山坡,青年背影倏忽不见。施颂真愣愣站在原地,不知道自己该去往哪里。
“施姐姐?施姐姐?”
重新煮好饭的小狐狸谢扶舟察觉到外间施颂真紊乱的气息,急忙忙冲出秘境,便看见山坡旁失魂落魄的施颂真。他叫了几声,眼看施颂真毫无反应,声音下意识大了些。
“施颂真!”在蓬莱岛上的几日,芙蓉剑精神不太好。不知为何,她总有些莫名心惊肉跳。有时施颂真一阵恍惚,惊醒时已经掣出纯钧似要自刎,而她完全没有拔剑前的记忆。
从前吃过鬼修夺舍的苦,施颂真立刻检查了自己的肉身识海,一切干干净净,经脉内除了芙蓉剑修炼来的灵力外只有纯钧剑的神力残留,没有半点外力入侵的痕迹。
是她大惊小怪了吗?施颂真不相信。以她如今的修为,肉身怎么还会脆弱得像个凡人,动不动就头晕?
此刻她再次从那种古怪的眩晕感中醒来,睁眼看见跪在地下的叶全非仰头,脸部肌肉被狂喜扭曲得狰狞,嘴角不受控制地抽动。
“如果大人真的能实现承诺,我愿以整座蓬莱岛作为报酬,奉养大人终生!“
“叶岛主?”施颂真困惑,“你在说什么?”
她要蓬莱岛的奉养做什么?方才他们在聊这么深刻的话题吗?
狂喜冻结在叶全非脸上,蓬莱岛主僵硬地收敛笑容,干巴巴露出一个讨好的笑。
“我方才是说,如果施道友能助我蓬莱岛结束鬼修之乱,施道友便是我叶全非的朋友。如若不弃,施道友可以留在东海,蓬莱岛的大门永远向阁下敞开。”
“这倒不必了,我总是要回北境的。”施颂真想起天山看家的谢扶舟,眼睛不自觉弯起来,“分内之事,叶岛主不必挂怀。”
叶全非所言非虚,蓬莱岛周遭确实有许多鬼修。随着时间推移,鬼气的存在逐渐发展到令人无法忽视,已然惊动东陆上众多宗门,派了各自弟子前来助阵。施颂真初来东海时,所见鬼修寥寥无几。不过短短数日,森然死气已经罩住了整座蓬莱岛的山林河川。若有若无的黑气缠绕在林间枝头,被撕裂的灵魂在风里哀哀恸哭。
有鬼修藏匿在蓬莱岛周边大肆杀人收集灵魂,施颂真十分确定。她对前几日对叶全非的怀疑感到抱歉,又因始终找不出罪魁祸首焦躁不安。什么修为的鬼修能藏到自己都找不到?必然也是同为渡劫期的鬼修。可这五境四海内,能修到渡劫的鬼修能有几个?
会是蔺虞南吗?那个暗算自己间接导致逢春离开的蔺虞南。
“叶岛主在蓬莱岛上生活这么多年,可知这岛上哪里最能藏人?”施颂真不打算拖延下去,“若是蓬莱岛上毫无线索,我今日把整个东海翻过来找一遍,不信找不着那罪魁祸首。”
“施道友很着急?”施颂真睁眼时,神女壤已经炼化出新躯壳,并与她的元神成功融合。
万象阁中一片狼藉,木板纸张杂乱堆积,简直似飓风过境。墙壁破开硕大一个洞,熹微的晨光投射进来,宛如薄薄一层冷霜。
施颂真转去内间,寻来珍藏在阁中的一套干净的仙裙换上,穿戴齐整,方坐在水镜面前审视自己的新身躯。
熟悉的脸,熟悉的身形,面容如明珠璀璨,秾丽而不妖冶,与她先前被扎成筛子的原身长得一般无二。
看来炼化的神女壤会因人而异,量身制定肉躯。
想起一件重要的事,施颂真飞速拉开衣襟,低头去确认心口的印记。
四瓣花灼灼红艳,宛如软雪上的一点落红。
果然,即便她换了上古神器炼化的身躯,情花咒印也依然存在,只不过五瓣花转为了四瓣。
施颂真蹙眉,抬指灌输灵力,泄愤般去搓心口的印记,仿佛如此就能将那那碍事的情花咒消磨干净。
搓了半天,她挫败地抬头,忽见水镜里映出一道阴恻恻的身影。
施颂真“啊”地一颤,猛然回头,只见玄溟神主正倚站在漆柱的阴影中,无甚表情地看着她欲盖弥彰捂着胸口的手。
他竟然还在?!
施颂真手一抖,松散的衣襟如花瓣垂谢臂弯,露出一片纤白的肩颈,肌肤如灯下暖玉,细腻若雪。
“……”好吧,话本子果然都是骗人的。
“如果你不知道该干些什么,以后便跟着本少主,我吃你就吃,我睡你便睡。”
施颂真吹了吹散落的鬓发,叉着腰下达命令,“我让你活下去就要活下去,听见没?”
自那以后,人们发现仙都少主的身边多了个缠着绷带的黑衣少年,如同影子般,寸步不离地跟着。
施颂真偷溜出去玩,不许他跟着,他便在门口阶前站一宿,直至天光大亮,肩上被雾气晨露打湿。施颂真打着哈欠溜回来时,他连姿势也没变,依旧安静地看着她,没有半句怨言。
他虽长成少年的模样,心智却与新生孩童无异,没有记忆也不知来处,什么都要从头学。
所以,他致力于模仿施颂真的举动。
施颂真喜欢托着下颌思考,他便也学她托着下颌思考;施颂真歪头,他也跟着歪头;施颂真朝他笑,他便也生涩地提了提唇角,朝她露齿一笑。
有一次,他还学着施颂真蹦蹦跳跳走路,学着她爬墙偷溜,弄得施颂真哭笑不得,纠正了许久才将他的举止纠正过来。
施颂真毫不怀疑,即便她要他的血肉与筋骨,他也会毫不迟疑地剜下来送给她。
数月过去,他的身体发肤已经生长完全,唯有脸上还缠着几圈。
拆脸上的绷带前,他问施颂真:“你希望我是什么样子?”
说实话,施颂真虽然也曾夸赞过他的背影好看,对他的容貌却没有多少期待。毕竟在鬼蜮里遭万鬼啃噬、由一颗诡异心脏长成的少年,能好看到哪里去?
不是青面獠牙、口吐黑气的恶煞长相,她就谢天谢地。
“我是六欲仙都的人,当然希望你生得好看些。”
她手指勾了勾少年垂下的绷带尾端,笑着戏言,“若是个俊美郎君,便做我的童养夫,如何?”
少年垂下眼睫不语。
施颂真怕他自卑,忙改口道:“其实,我比较看重内在美,容貌没那么重要啦。”
少年慢慢转动眼珠看她。
施颂真对上他那双幽潭般的黑眸,没由来一阵心虚。
少年抬手,绷带终于解落,蜿蜒垂地。
见到少年真容的那刻,施颂真足有半盏茶的时间说不出话,满脑子飘过去两个字:美人!
两人四目相对,俱是无言。
施颂真不动声色地拉起衣襟合拢,视线在少年染血的衣袍上短暂停留,忍不住壮着胆子去看他的眼睛,试图确认什么。
时隔六十年,她不确定方才摘下面具的一瞬有无看错,是不是幻觉。
他……是谢扶舟吗?
“我想早些解决完鬼气回家,不然我道侣可能会生气。”
叶全非目光闪烁:“纯钧剑主也会害怕道侣生气?”
“害怕倒不至于,只是能少一事少一事。”施颂真心想你是不知道狐妖拧巴起来能有多无理取闹,“叶岛主若是始终找不到线索,我也不好在外待得太久。”
“不是在下推诿,蓬莱占地颇广,在下也不能对每寸土地都了如指掌。恕在下无能,一时竟然想不出。”叶全非歉然,“何况岛内有门规,有些地方即便是岛主也不能贸然进入,是蓬莱岛的禁地。”
想要惊动幽冥打开鬼道,必须收集大量的鬼魂聚齐死气。短短三日,蓬莱岛弟子西渡东陆收集了许多冤死的灵魂,但还远远不够。叶全非不得不另外设法,暗自命心腹做了些见不得人的勾当。
在有足够把握打开那扇门之前,绝不能让施颂真发现埋骨之地。
“施道友不妨再静候数日。”叶全非劝道,“量那只鬼修再怎么猖狂,也越不过神剑剑主。”
蓬莱鬼修之乱,隔着东海的沈雁归也略有耳闻。只是她身为夷安剑宗宗主,不能如施颂真一般来去随心,非特殊情况都要坐镇宗门。区区鬼修之乱,一个神剑之主便已足够,实在不必来第二个。
若是沈雁归也在,即便那白发青年吹得再天花乱坠,叶全非也断然不敢在两个神剑之主眼皮底下动歪脑筋。
“是吗?”施颂真不等他说完,拂袖而去,“既然叶岛主想不出来,那我就自己一寸寸翻过去。有些地方对贵岛弟子是禁地,我可不是蓬莱岛人。”
施颂真回神,目光落在眼前眉清目朗的少年身上。因为刚刚在烧火,谢扶舟还穿着满是油斑的围裙,磨出细毛的布衣袖口沾着一点草木灰。不知不觉间,谢扶舟已经长得比施颂真还高了,如今他又站在坡上,施颂真得抬头看他。
风雪吹红了谢扶舟的面颊,他看上去神情焦急,施颂真却不明白他在急什么。
这次她还没有来得及哄过他吧?少女迟钝地想,为什么他现在看起来好像完全不生气了?
还没等她想出答案,谢扶舟却已经明白了。身形挺拔如薄剑的少年叹口气,走过来抱住了施颂真的肩膀。
“又看见他了吗?”
施颂真说不出话来,只是点头。谢扶舟手上力道忽然重了一点,很快又放轻。
“他已经死了。你不是告诉过我吗?早在我们相遇之初,孟逢春就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只是幻觉而已,不必在意。”
“我知道,”施颂真回答时带着淡淡鼻音,然而依旧固执,“他只是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上而已,但还在我心里。”
谢扶舟吸了一口气,施颂真能感觉到他胸腔急速地升高一点,很快又平复下去。施颂真左右摇晃脑袋,在谢扶舟肩头蹭掉一点眼泪,将头埋进了谢扶舟的颈窝里。
“你在哭吗?施颂真。”
“我没有。”施颂真闷声闷气回答,“逢春说过,哭是不能解决问题的。”
“哭确实不能解决问题,但可以让心情变好。”谢扶舟收紧了抱住她的胳膊,“哭吧施姐姐,这次我可以当做什么都没有看见。”
因为刚才在烧火做饭,谢扶舟身上还残留着柴火烧焦的气味。施颂真几乎完全被这个怀抱包裹住,柴木的气息和白梅的香气混在一起,带着烟火气的温暖隔绝了怀抱外的风雪。施颂真贪恋地吸了一口,抬手抱住谢扶舟。
哭是没有用的,这个道理,施颂真早在遇到孟逢春的时候就已经明白了。很久以前她在东陆遇见了承影剑主沈雁归,说起昔年往事。沈雁归听完后说你不难过吗?不想哭吗?施颂真只是耸耸肩。如果哭可以把逢春带回给我,我愿意哭一千次一万次。
但是不能。所以施颂真也没有哭。
“爱是会违逆本能的,”谢扶舟转了一圈鸡肉,“能被时间和求生欲战胜的爱,其实也不过如此了。”
“那你呢?”施颂真反问,“你不也是走出了过去,娶了叶雪衣吗?为什么你可以,雁归却不行?”
“这就是我要求你做的第一件事,施颂真。”谢扶舟说,“至少这一次,不要忽然动手,不要把我扔到一边,耐心听我把话说完。”
“我并没有爱上叶雪衣,之所以想要覆盖和你的婚契,是因为你不是你。”【你现在阅读的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