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1 章 故人(四)
梦妖的幻术中,叶全非看见了亡妻。
困住蓬莱岛主的是美梦,在梦中,他的妻子并未死去。女儿叶雪衣也没有心疾,正大光明地得到了神剑认可。然而幻境的泡沫破碎,叶全非从虚幻的幸福中醒来,迎来的却是女儿苍白的脸。
婚宴上,新郎官谢扶舟和前来搅局的少女一并下落不明,就连叶雪衣的纯钧剑也不见踪影!
前来观礼的修士遍布五湖四海,许多都是五境中有名有姓的宗门行走。叶全非本就心中有鬼,见当事双方俱都不在,当即先声夺人指责天妖谢扶舟负心薄幸,竟于大婚之日弃叶雪衣不顾。
“老夫劳碌半生,只得这一个女儿,不是养来给他谢扶舟糟践的!”叶全非声若洪钟,一时新石城内百姓人人都听得清清楚楚,“他既然今日舍了小女而去,就休怪老夫不记往日情分!从今日起,蓬莱岛人和天山狐妖一刀两断!”
话音刚落,叶全非拔剑出鞘,一剑斩落厅上桌角:“老夫若有半句口不应心,与此案同!”
在场修者有认得那招“剑生芙蓉”的旧人,默然不语。更多的宗门使者嘴上不说什么,可也知道这件事背后没那么简单。好在他们乐意看原本要修秦晋之好的两家反目成仇,也不想当面触了蓬莱岛主的霉头,所以选择沉默。
蓬莱弟子个个义愤填膺,说再看见那位辜负大小姐的天妖,一定要给他好看。有人提议要不要去闯天山护山剑阵,在谢扶舟回来前毁了天山秘境,给那只天妖一点颜色瞧瞧。
“不可!”
防备心极强的施颂真原本最是讨厌自来熟,不喜欢和这种人过多接触。然而迎上对方真诚渴求的目光后,纯钧剑主竟然也迟疑了片刻。
“你要借多少?”
沈雁归摊开手掌,向施颂真比出一个“五”。
“五十灵石?”
沈雁归摇头。
“五百?”
沈雁归再摇头。
施颂真拧眉:“五千?”
“是五万!”沈雁归一把抓住施颂真的手,露出一双可怜巴巴的眼睛,“求你!”
被当成冤大头的施颂真:“……”
后来施颂真留在夷安剑宗时,曾经问沈雁归为什么知道她能掏出五万灵石。沈雁归说,当施颂真刚刚迈进酒楼中那一刻,承影剑灵便已经提醒过她,来人身怀纯钧气息。而施颂真看起来和神剑剑灵孟逢春相去甚远,那就只能是纯钧剑主了。
“神剑剑主怎么可能会缺灵石?”沈雁归说,“我料定在场之人只有你能帮我,果然是这样。”
除孟逢春遗产外一无所有的施颂真欲言又止。
凭借五万灵石,沈雁归买空了酒楼里所有库存的琼花玉露和广陵散,顺手带走了两种美酒的酒曲和酿造秘方。作为报酬,夷安宗主盛情挽留纯钧剑主留在城阳郡过年,芙蓉剑答应了。
几月一晃而过,转眼便是元宵。沈雁归用琼花玉露的酒曲酿一坛新酒,邀施颂真品尝。年少的芙蓉剑不胜酒力,酒过三巡后难免头晕眼花起来。她靠在沈雁归榻上小憩一会儿,再睁眼时身上盖一条薄被,房中已空无一人。
施颂真挣扎着爬起身,窗外不知何时起了山雾,晕开了云间皎洁的满月。她向楼外看去,只见沈雁归背对着她站在竹林下,昏黄的灯光透过山雾映入施颂真眼帘。
施颂真眯起眼睛。
这么晚了,沈雁归站在那里做什么?
不多时,屋外长廊传来脚步声,是离去的屋主去而复返。承影剑主提一盏灯笼,动作轻盈,以免惊醒屋内睡着的客人。
沈雁归刚推开房门,便迎上一双清明的棕褐眼眸。施颂真目光落在那盏破旧灯笼上,看清了灯笼上题写的字迹,是一首前人的三五七言。
“秋风清,秋月明。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
落款是“沈夷安雅属,庚卯年中秋徐元烛书于东陆城阳”。笔迹潇洒流畅,和已经泛黄的灯笼不甚相称。
“你醒了?”沈雁归吃一惊,脸上微微变色。
“醒好久了,”施颂真指了指窗外,“你在那边的时候我就醒了,这是去竹林里埋酒了吗?”
沈雁归重新镇定下来,反手吹灭了灯笼,将其妥帖收起:“不错,不过这坛酒我要存上个百十来年,短期内你是喝不到了。”
灯笼颇为破旧,灯纸边缘已经磨得有些起毛。施颂真看着沈雁归收拾,漫不经心地想,原来沈雁归有个和宗门名字一样的家人?怎么以前不曾听她提过?
“光是新酒我就吃不消了,何况陈酿?还是留着你自己喝吧。”
她大喊一声,脚步轻快地跑过去,从徐元烛身后搂住他的脖子。徐元烛刚一回头,便被沈雁归捏住脸颊。
被宗门事务纠缠得心浮气躁的沈雁归半跪在徐元烛身后,低头胡乱蹭了蹭他的颈窝。青年衣衫为雾气打湿,又被徐元烛蒸干,带着火焰的炽热气息。蹭着温暖干燥的衣料,沈雁归心情忽然又变得好起来。
“今日怎么这么晚?”徐元烛按住她乱动的手,“你们宗门的晚课有这么久吗?”
“你又不是我们宗门弟子,怎么知道我们晚课有多久?”沈雁归信誓旦旦,“大家都是这个时候回去,我可没有因为偷懒被罚留堂。”
徐元烛笑一声,伸手摸了摸沈雁归乌黑的长发,像是在哄一只顽皮的猫,手上力道比往日轻了两分。
“你有心事?”沈雁归抬头。施颂真醒来时,发现自己正躺在饮露宫那张柔软宽阔的大床上,乌发铺满枕面,一手举起搁在头顶,仰面睡得正酣。
是的,她醒来了,看到自己在睡觉,这并不矛盾。
因为她半透明的元神已然离体,正晃悠悠飘在帐顶上,俯瞰她不拘一格的绝美睡姿。
施颂真差点以为自己又死了,可仔细一瞧,她的身躯呼吸绵长,面色红润,显然还活着。此刻以旁观的视角近距离观摩她这具新身躯,多少有些惊悚怪异。
她朝身体里飞去,试图让元神归位。可无论她如何努力,元神就是无法与肉躯合二为一。
莫非是昨晚那颗抑情丹的药效太猛,又炸又晕的,将她折腾出离魂症了?
她越想越觉得可能,毕竟自己这具肉身刚炼化不久,本就需要时间慢慢融合元神。
对了,昨晚她不是和那群叛贼打到一半情花咒发作了吗?
昏迷之下如何回房的?
不可能是玄溟神主送她回来的吧?谢扶舟或有怜香惜玉的善心,可神主可没有。
正想着,殿门被人打开,谢扶舟踏着纤薄的晨光走了进来。
“神主?”
施颂真眼睛一亮,忙飘过去道,“你来得正好,快瞧瞧我这是怎么回事?”
可谢扶舟却像是没看见她似的,径直穿过她的元神而去。
他行至窗边的小榻上坐下,自顾自沏了杯茶,垂眸浅啜了一口。约莫嫌弃味道不佳,又将茶盏搁回小桌上,习惯性支肘撑着下颌。
从施颂真元神的角度,可惜清楚地看到他每一根纤长的眼睫,镀着晨曦的金光,格外好看。
还好元神没有心脏,情花咒对她的影响不似先前那般大。
“……神主?谢扶舟!”
施颂真的元神歪身坐在坐榻的另一边,倾身凑近,伸手在谢扶舟的眼前挥了挥。
谢扶舟有所感应似的抬眸,施颂真还未来得及欣喜,就见谢扶舟的目光穿过她,望向床上酣睡的倩影。
好吧,原来是在看那里……
不对,你小子在看哪里?!
谢扶舟充耳不闻,面无表情地朝床榻行去,在她身躯旁站定。他单手撑在床沿,俯身打量着施颂真沉睡的身躯,皱了皱眉。
他终于发现不对了吗!
施颂真迫不及待地飘过去,却见谢扶舟勾起一抹坏性的笑,伸指捏住了她肉身的鼻子。
肉身呼吸不畅,轻轻蹙起眉头,连带着她的元神也紧绷起来。谢扶舟却像是得了乐趣似的,松开手低低笑出声。
施颂真的元神旁观着这一切,对他的幼稚行径感到无言且震惊。
莫不是谢扶舟飞升成神时不仅丢了记忆,还丢了脑子?
可惜,施颂真天生就不是任人拿捏的性子。
礼尚往来,她骤然催动元神飘近,捏起自己元神的一缕发丝,在谢扶舟那张紧致俊俏的脸上挠了挠。
谢扶舟毫无反应。
施颂真又骤然飘近,再近,更近……最后几乎面对面贴上少年俊朗的面容。
两人的唇瓣仅有一线之隔,她清楚地看见谢扶舟眼睫抖了抖。
徐元烛手上动作一顿:“没什么。”
“说没什么,就一定是有什么。”沈雁归不相信,“快说!不然我就把你推下去!”
她勒紧胳膊,是个十足的威慑。然而对方只是笑了笑。青年注视着远方群山,忽然问:“如果夷安遇到了一个必须要杀的人,但没有十全的把握,你会动手吗?”
沈雁归审慎地考虑半日:“你想杀谁?我看看能不能帮你。”
“只是假设而已。”徐元烛没想到她这么回答,一时间啼笑皆非,“如果你为了自己必须杀了他,但也有可能会死在对方手下,你还会动手吗?”
“你说得这么笼统,我听不懂,”沈雁归说,“不过如果你遇到危险的话,我一定会去救你的。所以不要害怕。”
她安抚地拍了拍徐元烛的头,动作轻柔。
“害怕?”徐元烛重复一遍,“你觉得我会害怕?”
“不害怕的话,你为什么在犹豫?”沈雁归歪过脑袋,“既然一时间无法下定决心,那一定是有所忌惮吧。”
“但没有关系,”沈雁归说,“如果你当真遇到没有办法击败的敌人,我一定会去救你的,不会让其他人伤害你。因为你在我的保护之下,所以不用害怕。”
那时二人尚未向彼此坦白身份。他们只是南国体修徐元烛和东陆剑修沈夷安。夷安剑宗极其反感南国人,尤其是南国皇室和龙渊刺客。沈雁归的师父不止一次提醒过她,如果不想被龙渊刺客盯上,一定要离南国人远远的。
但对沈雁归而言,徐元烛和其他南国人不一样。
如果他真的遇到了危险,就告诉他我的身份吧。区区救命之恩,应该足以平息欺骗带来的怒火吧。
那时的沈雁归曾满怀期待地想。
变故发生于天妖暴动的那一夜。蛰伏在泰山内部的天妖受到天妖血脉刺激,自长眠中苏醒。两只天妖相遇,注定只能存活其一。
消息传来前,沈雁归被师父压在黎明堂中老老实实抄心法。白发苍苍的夷安老宗主站在门内,抬头看着天上的月亮。被雾气晕开后,云间圆月如同长了毛一般,带着森然的凉意。
“昨天夜里,你是不是又背着我偷偷跑出去玩了?”
谢扶舟刚回到天山,还未来得及打开护山剑阵。只听一声风啸,谢扶舟敏锐偏过头去。窦关山的本命剑削去谢扶舟鬓旁的一缕头发,又回到窦关山手中。
西域剑修手持长剑,笔直指向谢扶舟。
“理由?”面容苍白的谢扶舟掀起眼皮,神情厌倦。
“难道不是应该你先给我们一个理由?今日你为什么要逃婚?”窦关山步步行来,“你当真觉得那个疯女人是施颂真?她已经死了!你要拿你和蓬莱岛的亲事怎么办?”
“不会有亲事了,”懒得解释的谢扶舟简短回答,“没有人要成亲。”
“什么?”
“婚契已经被斩断了,所以这桩亲事没有继续存在的必要。”谢扶舟打开十三剑阵,孤身没入剑气的汪洋。
“没有什么疯女人,她就是施颂真。”
第 32 章 故人(五)
二十三年前,北境,天山。
这是黎明即将到来前的黑夜,没有一丝光。施颂真和谢扶舟并排坐在天山山巅,等待着将要到来的日出。一人一狐坐在雪地里,如同两个雪人,头发都变作了白色。
等到有些犯困的谢扶舟打个激灵,浑身的积雪“扑簌簌”掉落在地。
那样子实在很像狗掉进河里后耸毛抖水,施颂真不由得笑一声。
原本还在犯困的谢扶舟瞬间清醒过来:“你笑什么?”
自从谢扶舟千里迢迢地将施颂真从三山镇带回北境后,二人关系得到了微妙的缓和。施颂真答应原谅谢扶舟之前的不告而别,但是她有条件。
她要谢扶舟陪她在雪地里等一次日出。
前世记忆重现眼前,施颂真忽然意识到,沈夷安可能根本不是什么沈雁归的亲人,恰恰正是沈雁归本人!
施颂真厌恶谎言,自己也不会说谎,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因此她根本没有想到,沈雁归会有使用假名的可能。她从前在夷安剑宗的时候,模糊知道沈雁归曾心有所属,最终爱而不得。然而施颂真并不清楚,那个舍沈雁归而去的男人,到底是个怎样的存在。
但她现在知道了。蒸腾的水气在室内弥漫,温热的水流抚平少女的每一寸劳碌。打湿的额发黏在鬓角,施颂真半张脸埋在水下,颊上薄薄一层蒸出的嫣红。
之前她拒绝金合欢杀了孟逢春的提议,穆元青就此沉寂,再不肯出声和施颂真说一句话。以致施颂真虽然知道眼下一切并非真实,但对于如何出去这一点,依旧毫无头绪。
想要破解诅咒,必须要爱上一个根本不了解的陌生人吗?屋外那只天山白狐,当真是她未来爱人的幻象吗?施颂真想,如果她能够控制自己的心就好了。如果爱和恨都可以假装,她今夜就能带着逢春离开这个鬼地方。
可如果穆元青说谎了怎么办?如果爱上这只狐狸也无法离开怎么办?如果孟逢春也背叛了她怎么办?施颂真希望孟逢春是真的死而复生了,可又本能地对有所隐瞒的兄长感到畏惧。
她厌恶这种一团迷雾的感觉,连逢春都不能完全相信。
思绪杂乱如麻,怎么也理不清。施颂真深吸一口气,整个人沉进热水里。水下细密的纹路荡漾开来,摇碎水上盈盈烛光。
睡意上涌,施颂真合上眼,烛光透过眼皮照进她的梦里,是温暖的橙黄。
“你一定要杀死祝宣吗?”施颂真忽然问。饮露宫多的是琼楼玉宇。
施颂真另挑了间明亮雅致的暖阁做寝室,点缀神仙锦和灵虚纱,给自己重新做了个柔软舒适的窝,一觉安眠到天亮。
她下榻先拧一把木鱼代磕,梆梆梆上缴功德,便开始一日的忙碌。
如今各司空缺职位已基本补上,当务之急是要拨乱反正,废除夜弥天暗中增设的各项苛捐杂税,各处租金商税下调至先前水准。
仙门百家的赋税制度由来已久。
随着八百年前最后一个人族皇朝覆灭,刀戈不止,裂土分疆,生民煎熬。
于是在长达百年的混战中,仙门百家拔地而起,取代皇朝划地而治,自立为王。其中昆仑仙宗巍峨矗立魁首,仙门百家唯其马首是瞻。
在这个人人以修仙为荣的时代,普通凡人跌落底层,成为了比蝼蚁更不堪的存在。
有灵气的山水地界全被各家仙门霸占,留下给百姓的都是无人问津的瘦土贫田。黎民百姓不仅要向仙门缴纳地税、田税、定期进贡,遇上妖魔肆虐,天灾频发,请仙门出山还要另交一笔庞大的辛苦费,甚至于各仙门世家强占土地建造劳民伤财的奢靡行宫,以供其下榻消遣。
仙门各家争夺灵脉,垄断术法灵器,小门派依附其下嗷嗷待哺,每年还要派遣大量弟子入昆仑仙宗、巫宗凤火族这样的仙门大家交流学习,而交流学习自然免不了上贡大笔的束脩灵石……
这些钱,都得从下层百姓的身上盘剥出来。
相比之下,六欲仙都便可称得上是唯一的净土。
万物平等,公正逍遥,是六欲仙都的底线。
施颂真今日穿的是一袭凝夜紫的大袖礼衣,头戴象征仙都少主身份的金花冠,半披的乌发流泻腰际,深色长裙曳地,更衬得她肤白胜雪,清雅高贵。
待少府司的人领着文书退下,施颂真歪身倚坐,吩咐玄青道:“政令颁布后,着鉴目司盯紧各部。但凡有阳奉阴违、心术不正的,不必再留。”
玄青领命,随即又道:“天香司二位司使求见,少主可要召见?”
天香司多音修和合欢修,其司使是一对狐族姐弟。
姐姐长袖善舞,负责仙都内一应胭脂水粉、珠宝华服的经营与供应;弟弟风流妩媚,监管着仙都所有声娱歌舞之所。
因此,天香司是整个仙都六部俊男美女最多的地方,亦是油水最丰足的地方。
一窝青衣小婢模样的狸子精捧着各种华美精致的衣裙钗饰、胭脂水粉鱼贯而入,照镜子般分排两列,俱是一样的粉面桃腮,一样的绛唇妆靥,看起来可爱至极。
姐弟俩红唇含笑,俱是弯着细长上挑的狐狸眼,拢袖盈盈跪拜道:“闻少主继位仙都,荡清奸邪,属下等感激涕零,无以为表。今略备薄礼,唯望少主笑纳!”
狐族一向圆滑,原是表忠心来了。
施颂真扫了眼狸子精们捧着的衣物,只见那些衣料仙锦流光,首饰珠玉璀璨,皆非凡品。
没有哪个少女不爱锦衣华服,施颂真也不例外。
如今仙门百家推崇素净装扮,力求仙气飘飘,一个个穿得跟披麻戴孝似的。回想她在昆仑仙宗的那几十年,每日见的是皑皑冰雪,住的是白玉楼阁,穿的是雪衣素袍,当真是寡淡至极。
她不会再为了迎合谁的喜好而刻意委屈自己,如今回到仙都,衣裳首饰自然是越鲜妍越好。
“你们有心了,东西留下吧。”
施颂真执卷,见姐弟俩还不走,便问,“还有事?”
那狐族弟弟合拢折扇,拢袖再拜:“少主日理万机,身边不可无贴心之人侍候。故属下特择美侍数名,以供少主闲暇之余,聊以解颐。”
他轻轻抚掌,便有七、八名穿红着绿的男子一字排入,或清纯可人,或风姿绰约,俱是面若敷粉,眉如翠羽的俊俏少年郎。
这几人一个个媚骨天成,勾魂夺魄,其容色即便放在艳狐一族中亦是上乘。
暗香袭来,勾起情思无限。
回过神时,她已行至一名艳若桃李的红衣少年面前,垂眸一笑,以玉简挑起了他的下颌。
等等……
施颂真清醒过来:我这是在做什么???
“什么?”谢扶舟转过头。“谢扶舟,你是不是忘了一件事?”叶雪衣冷笑,“我们之间婚约未解,你我二人仍是未婚夫妻。如今你却为了别人,再三再四对我避而不见,是否太过分了些?”
“婚约?”谢扶舟笑笑,“虽然我不在场,可也听过一点风声。叶岛主当日发怒,将你带回蓬莱岛,说如果再把你嫁给我,他宁可去死。如今你是不顾你爹生死誓言,也要保留你我二人的婚约?”
“不要忘了叶雪衣,你我二人当日约定,你帮我斩断婚契,我等你修炼出剑心后收回纯钧,一切只是交易。当时你说你不要真正做夫妻,只是挂个名而已。论情论理,我没做过任何对不起你的事,为何如今又要步步紧逼?”
叶雪衣怔住。她确实说过这样的话,然而只是权宜之计。她看得出来,谢扶舟并没有那么看重纯钧剑,即便叶雪衣不主动提出这个交易,谢扶舟也未必会将纯钧剑收回。
但她需要一个靠近谢扶舟的理由,一个可以成为交易的借口。
人是会变得贪心的。年少时远远望着天妖的叶雪衣,觉得能和谢扶舟定下婚约已是天下最幸福的事。但站在谢扶舟身边后,她真的能控制住自己的心不再继续靠近,就此而止吗?
想得到他的目光,想得到他的爱情,想得到他的心。明知在逾越约定的界限却无法停止,只能看着对方一步步远离。
话音刚落,谢扶舟见叶雪衣眼睛红了一圈,意识到方才言语有指责对方不孝的意思。叶雪衣到底是个不满二十的小辈,说得太绝未免有以大欺小之嫌。
看在她曾经愿意助他一臂之力的份上,谢扶舟柔和一点语气:“如今颂真回来,纯钧剑也该物归原主。至于你的病,颂真或许会愿意助你修炼出剑心。”
赤霄剑灵的全力引导,当然比一柄没有剑灵的纯钧剑有用得多。谢扶舟不确定如今施颂真对他的爱还残留几分,却能确定施颂真绝对不是见死不救的人。
“施颂真不会回来了。”叶雪衣说出这句话时居然有几分快意,“放弃吧,不要再等下去了。”
天妖竖瞳中灼然金光一闪:“你说什么?”
不远处隐隐传来粗重的呼吸声。施颂真精神一振!她甩开谢扶舟,独自向洞窟深处游去。随着她不断深入,血腥味和腐臭气息渐渐浓郁。
穿过最后一道石门,施颂真眼前忽然亮起来。幽蓝的光充盈在石窟中,照亮了盘踞其中的庞大烛龙。被赤霄剑芒重创头颅的烛龙将身体缠绕在洞穴中的石柱上,合目栖息。
它的呼吸极为微弱,仿佛随时可能死去。施颂真停在烛龙身前,目光落在烛龙额头剑伤上。起先施颂真曾想过直接杀了对方,剖开龙腹救出沈雁归。但如果祝宣就是施颂真想的那个徐元烛,那位沈雁归的昔日爱人,一切又另当别论。
沈雁归当真是因为被天妖吞入腹中,所以无法回到东陆?赤霄剑灵不明白。以她所见,沈雁归既然没有和承影剑分离,便有一百种方法可以离开龙渊。失去神智的天妖,绝非全盛期承影剑主的对手。
可她并没有这么做。为什么?难道是沈雁归自己想要留下来,永远和天妖烛龙在一起?
施颂真不太了解沈雁归的那一段过往,不好贸然插手故友的私事。她向前走去,眼看距离烛龙头部仅三丈之遥。从后面赶来的谢扶舟纵身,伸手探向赤霄剑灵的肩膀,想要阻止她继续向前。
施颂真猛然回头,反手擒住天狐的爪子!
“方才多谢你,在上面为我挡住了烛龙的攻击。”施颂真抬头,“但我本来就没想抵抗,所以你其实是碍了我的事。”
“看在你没有恶意的份上,方才的事我可以当做没有发生过。”施颂真握紧了谢扶舟的手腕,“倘若你一而再再而三地挡在我面前,别怪我不顾昔日情分。”
“我碍了你的事?”谢扶舟问,“你难道想进他的肚子里,去找你要救的人?什么人对你这么重要?让你连命都不要了?”
“我是剑灵,剑灵是不会死的。”施颂真说,“现在,让开!”
谢扶舟当然知道神剑不朽,然而施颂真前世为人,如今又虚弱非常。谢扶舟疑心有人对施颂真的灵体动了手脚,担心施颂真不能算是真正的神剑剑灵,难免有些耽前虑后。
天妖吞噬万物,如果有必要,他们甚至能够饮尽江海。即便施颂真是不死之身,被烛龙吞进肚里后,也未必不会吃上半分苦头。谢扶舟想,能让施颂真这般挂在心上,又能在天妖腹中活下来的存在,怎么也不会超过三个人吧。
“你想救沈雁归?”谢扶舟见施颂真眼角微微一抽,知道他猜对了,“如果你真的想救她,就更不应该进去。”
“为什么?”
短短数息之中,连续不断的“轰轰”声接连响起,护岛结界于空气中浮现,灵力流转的速度一瞬间变快。构筑结界的阵法被激活,巨量的灵石在不断的攻击中蒸发成虚无。叶全非定睛看去,能隐约看见天际变幻的光影,和随着剑影凶猛扑来的滔天海浪!
这种能够直接影响到山川存在的力量,和当初叶全非亲眼目睹芙蓉剑的移山倒海一模一样……不会错的!虽然叶全非无法确定敌人的身份,但对方的修为一定超越了寻常化神境界!
最后一剑“轰隆”,护岛结界应声而碎!飞溅的结界碎片如同破碎的光点,纷纷扬扬坠落下来,还没落到地上便统统成了虚无。
整座蓬莱岛弟子都察觉到了异常,纷纷抬起了头。
叶全非只见天边红光一闪,手提长剑的施颂真已经到了他身前。赤红双眸的少女站在虚空之中,神情是克制的礼貌。
明明神态气息相去甚远,叶全非一晃眼却看见了,那位烟灰色眼眸的“少女”。刻意被遗忘的往事如海潮般扑面而来,几乎将叶全非压得喘不过气来。
“……是你!”
第 33 章 故人(六)
叶全非还记得那个人,那个占据了芙蓉剑身躯的“人”。
“她”的眼眸是烟灰色的,比起施颂真的温吞迟钝多几分冷漠。“她”似乎总是在笑,但叶全非每次定睛细看,那双眼眸里都毫无笑意,反而带着尖锐冰冷的凉气和杀意。
当叶全非成功将纯钧剑从天山带回时,“施颂真”抚摸着银白的神剑剑锋,那双总是漠然的眼睛里难得流露出几分若有所思。
“他就这么把剑给你了?没有一点犹豫过?”
“我照着尊驾教我的说了,”叶全非小心回答,“他果然没有杀我。”
“他当然不会杀你。因为蓬莱岛是施颂真豁出性命救下来的地方。如果他杀了你,那么施颂真最后做的一切都将毫无意义。”“施颂真”弹一指剑锋,轻轻笑起来,“天妖竟然也能被感情拖累至此。这么多年了,我还是第一次碰见这样稀奇的事。”
一旁满脸青紫的婴儿忽然醒来,在襁褓中发出断断续续的啼哭。叶全非整个心都揪起来,急忙将爱女抱起来小声安抚。“施颂真”居高临下看着叶全非怀中的孩童,那双漠然的眼睛无波也无澜。
“作为你帮助我打开鬼道的回报,我会给你女儿一颗心脏。要怎么用,能用多久,只看她自己。”
“夷安城中,有什么事是我不知道的?”夷安宗主沉声,“我听说和你一起出去玩的这位朋友有南国口音?”
“他确实是南国人,”沈雁归抿嘴,“不过他很好,他——”
话犹未了,忽然有弟子从院外冲来,在门外“噗通”跪下:“宗主,泰山传来天地异动,似乎是天妖苏醒了!”
堂中沈雁归蓦然站起,狼毫笔滚落在纸上,压出层叠印记:“天妖?”
天妖向来行事隐秘,从不轻现人前。一旦他们光明正大地行走在世间,便只能说明一件事。
他们已经足够强大,因此不再畏惧被旁人暗杀。
“不是普通的天地异动!”弟子伏于地下,“烧起了好大的火!不仅无法被水浇灭,一旦黏在身上便怎么都甩不开。整座山都被点燃了!我们紧急疏散了附近的百姓,但火势再继续蔓延下去,早晚会烧掉整个泰山郡!”
“师父,我去帮忙!”沈雁归当机立断,便要向外奔出。有承影剑灵相护的她,即便是面对天妖,沈雁归也能有自保之力。
“站住!”夷安宗主喝道。“回天山吧,施颂真。这一次,我一定会留在你身边。”
是谁在说话?声音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朦朦胧胧听不分明。昏沉中施颂真听见了自己的声音,语气却比现在的她沉稳许多。
“你整天劈柴也怪麻烦的。不如我在后院开辟出一方温泉,也省了你日日烧水的麻烦。”
“说得好听,还不是出去一趟看上了人家城主的温泉?”少年冷笑,“你知道这山上哪里有泉眼?温泉井打多深合适?怎么将地下的水引入池中才不至于泉水太冷或太烫?”
“施颂真,你该不会以为拿着你那柄纯钧在地上划划就会有温泉了吧?”
即便是在梦里,还没听完少年的问题,施颂真已经开始头大。她素来懒惰,不爱在这种细枝末节上花费精力时间,当下悻悻:“我不要了还不行吗?”
少年皱起他好看的眉毛:“说要的是你,说不要的也是你。到底要不要?”
“不要了。”施颂真摇头,说得斩钉截铁。
话说得坚决,施颂真其实是有些怄气的。她本是一番好意,想减轻对方每日劈柴的负担,然而少年并不领情,话里话外都带着嘲讽的意思,像是指责她想一出是一出。后面连续五六日,施颂真总是目不斜视地路过热气腾腾的木桶,下山去新石城的客栈吃饭沐浴,坚决不用一点少年烧的热水,吃一口他做的饭菜。
六天里,二人一句话也没有交流过。直到第七天,顶着两只狐狸耳朵的少年拦住了施颂真的去路。
“干什么?”施颂真目光转向一边,不看对方的脸。
芙蓉剑只会和人动手,不擅长口舌相争,何况面对千伶百俐的狐妖,施颂真嘴上绝对讨不了好。这六日二人也并未吵架,只是施颂真单方面冷战而已。
“你下山做什么?”
“去山下买猪蹄子,”施颂真伸手要将狐妖推到一边去,“你挡着门了。”
真要继续冷战下去,施颂真大可直接从院墙上飞出去,不一定非要走正门。然而这种做法未免落了下乘,有点像是被逼到落荒而逃,施颂真不喜欢被胁迫的感觉。
“啪”,狐妖抓住她的手腕。施颂真惊讶抬眼,狐妖难得强硬,攥着她的手腕便往屋里拖。施颂真被拽得踉跄几步,还未反应过来,已被少年拖到后院。
游廊曲折,隐隐有水气自假山石后蒸腾而起。盘绕在山石上的仙草藤蔓苍劲虬曲,结出的果实青翠欲滴,又独有一股淡淡草木香气,沁人心脾。
“你干什么?”施颂真难得被激出几分真火气,抱住游廊的柱子不肯往前,“你直说你要做什么就是了,谁同你拉拉扯扯的?”
少年修为不高,施颂真较起真来哪里拉得动。狐妖拽了几次无果,脸上表情不变,头上的耳朵却耷拉下来。梦里旁观的“施颂真”忽然有一种奇怪的直觉:他的心情变得更糟糕了。
等等,她为什么要说“更”?
“你不是想要温泉吗?”少年声音冷淡。
“你不是觉得我异想天开吗?”施颂真硬邦邦顶回去。
狐妖不再说话,只是盯着施颂真的眼睛。施颂真怒瞪那双金色竖瞳半日,忽然反应过来:“你该不会是……”
少年叹口气,松开施颂真的手腕,轻轻握住她的手。施颂真被他牵着绕过游廊,才发现假山后的院墙向后退了九丈,凭空多出一块温泉池来。池上雾气蒸腾,偶尔有白梅花瓣凋零,落在温泉池水上。
温泉周边和底部所用石头被打磨掉了所有棱角,又雕刻上细密花纹,这样入浴者既不会在沐浴时划伤脚掌,也不会因为石面过于光滑跌倒。
施颂真怔在原地:“是什么时候……”
六天内在天山秘境内建造出一弯温泉池,听上去不算什么。可施颂真竟然半分没有察觉,这才是问题所在。
“在你下山吃饭的时候,”身后少年语气幽幽,“客栈烧的水洗起来舒服吗?”
施颂真半跪在温泉池畔,提起衣袖试了试水温,和她平日泡澡的温度仿佛。她微微皱眉:“你不会嫌烫吗?”
少年真身是天山雪狐,沐浴时不喜热水。施颂真平时洗澡的温度,对天山狐而言难免过高了些。狐妖辛苦六日建造出来的温泉汤浴,却不是他适合的水温。
“只是有点不喜欢而已,还不至于被烫死。”
少年的回答怎么听怎么阴阳怪气,施颂真终于后知后觉:他在生气。施颂真回过头,身后狐妖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嘴角抿成一条直线,金色竖瞳喜怒难辨。
“你——”为什么在生气?
话犹未了,金瞳少年忽然弯腰,生涩地吻住施颂真的眼睛。施颂真只觉眼前一暗,随即狐妖温暖的吐息落在了眼睫上。这个吻很轻很浅,带着些被迫按捺的克制。
“施颂真,不要再生气了。”
明明就是在生气,语气却很无奈,像是一种妥协让步,好让这场没头没脑的冷战早点结束。施颂真缓慢地眨了眨眼:“你是在学我吗,谢扶舟?”
“施颂真”微愣。
……谢扶舟?这是你的名字吗?
沈雁归不得不煞住脚:“师父!”
“万事当心,不要受伤。”宗主叹一口气,“夷安已经百年没有出过一位承影剑主了,你的小命对我们来说很重要,不要轻易死了。”
“还有,不要相信任何南国来的人,这一点我早就和你说……”
得了师父首肯,承影剑主再不犹豫,径自御剑离去。夷安老宗主最后的嘱托被雾气吞没,到底没能传进沈雁归的耳朵里。
泰山之上,天妖厮杀,血流成河。烛龙的火将整座山都燃烧起来,一时间半边天光亮有如白昼。
东陆的天妖原是一只沉睡的树妖。众人以为泰山上的树林中有千千万万棵树,然而那千千万万实际上只有一棵。他们来源于同一株根系,真正的天妖沉睡在地底。谁能想到,传说中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天妖,千百年来一直在众人脚下沉睡。
此刻她被烛龙唤醒,终于展现出天妖伟岸的身躯。
无数枝条从地底探出,在空中狂乱飞舞,眼看要将烛龙捆住。盘旋在天际的烛龙喷出火焰,须臾便将这些枝条全部燃烧殆尽。被重创的树妖发出怒吼,更多的树木藤蔓拔地而起,向烛龙“哗啦啦”展开叶子,远远望去犹如被激怒的毒蛇。
满地皆是赤红的火焰,被天妖战斗波及的普通百姓尖叫着向远处逃去。他们身后祖辈百年传下来的基业,在龙息中毁于一旦。
“为什么?为什么你能找到我?”东陆天妖化作人形,美丽的脸上满是愤怒不解,“你不该来这里的!”
在没有正式宣战前,天妖一般不会擅自闯入其他同类的领地。他们生来能够借助天地的眷顾吸取灵气,获得大地的回馈。在他人领地作战,对天妖不利。
何况树妖隐藏得很好,寻常妖族本不会发现。她原先以为,她能撑到天妖自相残杀的最后一刻出来捡漏的。
同样化作人形的烛龙没有回答。他闪电般自天而降,将沿途所有试图阻止他的藤蔓全部烧毁!只一瞬间,烛龙的手便贯穿了树妖的胸膛。他捏住树妖的心脏,能感受到那底下鲜活的、蓬勃跳动的生命。
妖丹!
他刚欲捏碎这颗心脏,忽然听见身后传来一声不可置信的呼唤。
但在施颂真当真死去后,谢扶舟却后悔了。他的心脏仿佛被人撕裂开来,汹涌地冒着热气,却感觉不到痛。他试着触摸胸膛,想知道那颗属于天妖的心脏究竟还在不在。
原来这就是难过吗?原来我也会难过吗?
可惜谢扶舟并不能未卜先知,所以他没能告诉施颂真这件事。
第 34 章 囚笼(一)
快入夜时,谢扶舟从温泉中浮出,披了一身旧衣往外走。满天星光透过护山结界倾泻而下,洒了九尾天狐一身。
在梦魇中被施颂真一剑穿心,谢扶舟灵体遭受重创。紧跟着和鱼肠剑灵一番交手,消耗了天妖不少元气。将养了一天两夜,谢扶舟才勉强恢复到巅峰状态的四成,斩断因果的心脏仍在隐隐作痛。
从辜廿一手中抢回的乾坤袋扔在角落,唯有那柄纯钧静悄悄躺在桌上。谢扶舟拔剑出鞘,银白的剑芒一瞬间照亮了狐狸漠然的金色竖瞳。
谢扶舟凝视纯钧片刻,头上陡然冒出两只狐狸耳朵,在空气中抖了抖。他待要将这柄神剑丢到一边,忽然转头向秘境外看去。
风雪中,新石城城主恭敬地在纯钧剑阵外等候。
“可有她的消息?”天山之主的声音从天山四面八方而来。只闻其声,不见其人。
新石城城主拱手行礼:“大人所猜不错,施姑娘果然去了东陆。”
天妖动乱同年,夷安宗主立次徒沈雁归为夷安少宗主。二十六年后,老宗主羽化失败,死于飞升雷劫。少宗主沈雁归接手夷安剑宗。
继任大典后,师姐忽然出声叫住沈雁归。
“怎么了?”沈雁归不明所以。
“这是师父羽化前交给我的,”师姐取出一只木匣,“他说如果他破境失败,就把这个给你。”
沈雁归接过来打开,只见里面躺着一封信笺。上面龙飞凤舞的笔迹,是潇洒不羁的行楷。
“沈雁归亲启。”
沈雁归手轻微一抖,几乎脱手。但她随后反而将信封捏得更紧了。
“师父他……”因为自己的出生,王纯一始终对唐拓抱有某种歉意。
以逝者面貌安抚生者,让他们不至于太过痛苦,这是瓷灵存在的意义。然而在王纯一诞生后,唐拓的痛苦不减反增。至少在瓷灵出现前,他还能抱着复活爱侣的希望等待下去。
在瓷器中苏醒的灵魂不是王淳意,而是新生的瓷灵,这一点几乎摧毁了湛卢剑灵全部希望。唐拓不得不开始正视现实:王淳意已经不在了。她破碎的灵魂为幽冥吞噬,永远不能再回来。
只这一点歉疚,和瓷灵生来的使命,王纯一对唐拓可谓尽心非常。神剑剑灵无需饮食,不害怕受伤,更不会死亡。王纯一却将唐拓当成了容易受伤的人族,将他的生活照顾得无微不至。
西域干旱,鲜少下雨,唯有一座清凉谷因地势原因,还能留得住些许水气。在没有剑主的时候,唐拓总会回到这里,琢磨如何打开鬼道之门进入幽冥的办法。
王纯一打帘进来,一眼看见盘腿榻上的唐拓。神剑湛卢躺在他的膝上,唐拓似是刚刚睡醒,皱起的眉眼中隐有几分燥郁之色。
“昨晚没休息好吗?”她将茶盘放在桌上。
“还好。”残存几分起床气的唐拓惜字如金。
“累的话就多睡一会儿,也没有人催你。”
“我睡不好,”唐拓冷冷,“每次合上眼睛,我总会想起淳意。她现在一个人孤零零待在底下,一定很孤单,我得动作再快些。”
淳意和纯一的发音太过接近,王纯一心跳漏了一拍。为了掩饰这点不自然,她转过头,为唐拓倒了一盏紫阳毛尖。
“喝些茶吧,这样精神能好些。”
唐拓接过抿一口。茶水清亮,火候正好,一口下去还有回甘,便知王纯一在这茶水上下了不少功夫。
“我没回来的这二十年,你一个人待在这清凉谷可寂寞?”
湛卢剑认主后,唐拓便不能总待在西域,而要时时刻刻跟在剑主身后。身为瓷灵的王纯一禀赋柔弱,极其易碎,湛卢剑灵不得不在以剑气为阵,将她护在清凉谷中。
“怎么会?”王纯一轻笑,“我最不喜欢和外人接触,一个人在这里清清静静待着倒好。琢磨怎么做饭,怎么煮茶,怎么裁衣,晃眼又安安稳稳地过了一年。倘若出了这谷,还不知道我能活多久。”
瓷灵无法修炼,在修者面前不堪一击,一个体格健壮的凡人都能轻易将他们碾碎。因此南国那些烧铸瓷灵怀缅故人的修者总是谨慎非常,小心地将他们的念想藏在安全的地方。
唐拓有些意外:“我还以为你一个人会无聊。”
即便清凉谷是湛卢剑灵亲手打造,他也不喜欢在同一个地方待得太久。从谷中看去,四方的天,日落都比谷外早些。他想象自己被困在同一个地方,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不自觉焦躁起来。
“其实我很早就想说,你不必为我做这么多。我当初想要的是让淳意回来,你的出现是一个意外,所以你不必觉得欠我什么。如果你觉得无聊,随时可以离开。”
王纯一只是摇头:“然后无声无息地死掉吗?外面的世界对瓷灵来说太危险了。比起自由,我更想活得久些。”
如果没有外力介入,瓷灵的寿命长短取决于契约者本身。湛卢剑灵本可以赋予王纯一永恒的生命,但唐拓一心求死。待他和王淳意于地下重聚之日,便是瓷灵纯一的死期。
“……抱歉,我不知道你这么渴望活着。”
“没什么好道歉的。”瓷灵纯一反过来安慰唐拓,“你不是说过吗?我不必觉得欠了你什么。同样,你也不必觉得对不起我。是你给了我生命,所以我并没有害怕为你去死。”
她很轻地叹口气:“我只是想要在那一天到来之前,尽可能活得久些而已。”
话题不知不觉沉重起来,唐拓难得开始正视这只瓷灵。因为瓷灵的面容和王淳意一模一样,这些年唐拓很少看她的脸,以免徒增伤感。
如今再次审视,唐拓才发觉出二人的不同。记忆中的王淳意永远神采飞扬,而瓷灵纯一的眉眼间总蕴着淡淡忧郁。
“时候不早,我去吃早饭了,”王纯一起身,“如果你饿了,可以自己来厨房拿。”
她离去得和进屋时一样无声无息,不像一个真正的人,而像一个影子,一只幽灵。唐拓收回目光,下意识又抿一口茶水。二人说了这么久的话,毛尖已然半凉,不仅没有了回甘,反而带了一点苦涩。
“你果然移情别恋了。”
熟悉的嗓音响起,唐拓眼神骤然凌厉!暌违千年的兄弟纯钧闲闲坐在窗沿上,微微抬起的斗笠下露出青年似笑非笑的眼眸。
看样子他已经坐了很久,唐拓却完全没发现他是什么时候来的。
“逢春?你怎么会在这里?”
“师父说,当初没有把这封信交给你,他很抱歉。”师姐尽可能柔和语气,“但你那段时间状态太糟糕了,说是失魂落魄也不为过。师父觉得既然要断,干脆断干净一点,免得后面惹出多余是非,因此没有把它交给你。”
对夷安剑宗来说,承影剑主的存在极为重要。老宗主不想让宗门的未来为情所困,尤其对象还是南国的天妖。因此他选择将这封信瞒下,并未立时交给沈雁归。
“如今过去了二十多年,师父觉得你应该不会像当年一样,那么——爱他了。”师姐斟酌着字句,“他因为这件事一直对你有愧,嘱咐我在他死后还给你,希望你不要太恨他。”
沈雁归想拆信,但她的手在发抖。她几乎调用了平生所有意志力,才控制住没有当场将信封撕个粉碎。
“多谢师姐,雁归知道了。”
师姐离去后,沈雁归又去了他们常碰面的山崖边。那是个难得的好天气,阳光蒸发了山中的浓雾,显出碧蓝的天。沈雁归坐在崖边,裙角被草汁染成浅淡的绿色。
因为她来这里的次数太多,山石被坐下去一个小坑。沈雁归拆开信封,信纸上字迹凝滞,难得显出几分迟疑。
“沈雁归:
这是我第一次这样叫你,希望不是最后一次。我确实有事情隐瞒了你。我的真名不是徐元烛,而是祝宣。但并非有意欺瞒。只是我曾与人以天妖祝宣之名结下契约,如果我承认这个名字,这份契约对我造成的束缚也就越大。所以我选择利用徐元烛这个化名行走世间,在不承认我是祝宣的时候,我可以短暂摆脱对方的束缚,离开那个牢笼。
很久之前我就猜到了,你绝不会是夷安剑宗的寻常弟子。你也不会撒谎,说‘生在夷安所以爹娘取名夷安’的时候,你眼睛一直在咕噜噜乱转。每次撒谎的时候你总会这样。那时候我就知道了,沈夷安绝不可能是你真实的名字。只是我也没有用真名,所以没有追问下去。
此番我杀了东陆的天妖,了却一桩心事。有她的妖丹相助,我或许可以杀掉我一直想要杀掉的人。如果杀不死,那也没关系。因为我知道即便遇到危险,承影剑主也会不远万里地来救我。只要想起你,无论相距多远,我都会有勇气回到那里去。”
沈雁归一时失神,手中信笺被风吹远,落入底下的深涧。她如梦初醒,毫不犹豫地跃下山谷。
“噗通”一声,沈雁归落入水中,被流水打湿的信笺字迹模糊。湿漉漉的头发黏在额头上,沈雁归仰躺在河水上,将信纸放在心口。已经模糊的歌声穿透二十六年的时间重回耳畔,是她当年和徐元烛一起去听的霍小玉。
“山上复有山,
何日大道还?
欲化望夫石一片,
要寄回文织字难。
纵有这爱如冬日寒炉火,
只怕那弃若秋风扇一团。”
“对你来说,杀什么人需要二十六年?”
对成熟的天妖来说,这个世界除了同族,几乎不存在任何能够威胁到他们的存在。什么样的敌人能拖住天妖的脚步,以致祝宣二十六年不曾寄来第二封信?
“只是借口吧?让我一直等下去的借口。”
“刺客有他们效忠的主人,为他们的信仰做事。而我们末流杀手,只为钱财杀人。”老人伸手进袖,调整了弩.箭弹道。方才施颂真不过轻轻一捏,便将这架箭在弦上的暗器捏得变了形。
“我们这样渺小的存在,怎么可能有机会接触到鱼肠剑主那样的大角色?即便是龙渊人,亲眼见过鱼肠剑主的人也不会超过五个。而见过刺杀之剑真容的人,最后都死了。”
施颂真微有失望,咬一口春卷。老人眼中微芒一闪:“不过姑娘如果实在想见鱼肠剑主,也不是毫无办法。”
第 35 章 囚笼(二)
“龙渊城虽名为刺客之乡,却只有我们这些末流杀手。真正的刺客本营并不在此,而在龙渊内部。只有被选中成为刺客的孩子,才能进入那里。为龙渊效忠的刺客,可以实现他们的心愿。”老人瞥一眼施颂真的脸色,“如果姑娘想见鱼肠剑主,可以去前边街上揭榜,看看能不能得到这个机会。”
让她失望的是,眼前姑娘始终面色红润,丝毫没有中毒的迹象。施颂真吃完两根春卷:“多谢。”
龙渊城内,唯有这条街上四处贴着白榜,上面用红墨各自写着“刀”“剑”“枪”“弓”等字。底下又另起一行小字缀在角落:龙渊之下,行刺一生。凡入此门,死生勿论。
城中行走的人们根本不会看这些白榜一眼。即便不小心瞥到,也会立即闪开目光,如避蛇蝎。施颂真掲了一张“剑”字榜单在手,不多时,前面酒楼便出来一位满面笑容的中年男子。他引施颂真进入楼中雅间,分宾主坐定。
“姑娘是剑修?想当一名龙渊刺客?”
“是。”施颂真取一柄寻常长剑放在桌上。
“姑娘可知,龙渊刺客即便能成功杀人,也拿不到多少钱财。如果姑娘是为了金银而来,还是当个寻常杀手比较稳妥。”
施颂真在外面呼唤承影剑主的名字,却半点不闻沈雁归应答,不由得焦躁起来。烛龙张嘴的那一瞬,施颂真因为神剑之间的共鸣,察觉到了承影剑所在,却不能感知到剑主气息。
难道沈雁归已死?徒留承影剑在结界中?
在猜到祝宣就是徐元烛后,赤霄剑灵原本已经打消了剖开龙腹救人的打算,但沈雁归不回应她的呼唤,失去理智的烛龙又屡次三番试图杀死她,渐渐耗光了施颂真的耐心。她决意亲自去天妖烛龙腹中一探究竟。
毕竟神剑注定无法死去。如果沈雁归当真遇到不测,施颂真也不必再手下留情,直接将祝宣送到地下去陪故友。
无需言语,谢扶舟已经猜到了她的想法。这一次他没有挡在施颂真面前。
“你想好了?我陪你。”他以为谢扶舟还要继续装傻,然而狐狸开了口,声线清冷。
“尊驾便是纯钧剑灵孟逢春?”
孟逢春眉毛一动:“你会说话?”
“我早已开了灵智,只是被淳于意封印,无法修出人形。”狐狸语气诚恳,“听闻神剑剑灵能斩断因果、破坏诅咒,故而今日斗胆前来请求纯钧剑灵伸出援手,助我摆脱别人的束缚。”
“你怎么确定我会帮你?”
“你会,”谢扶舟微笑,眼神骤然冷下去,“反正尊驾也不是第一次这么做了,不是吗?”
话犹未了,白狐猛然蹬腿,朝纯钧剑灵脸上直扑而去!
没有人能比谢扶舟更了解谢扶舟。在看到自己尸体的那一刻,九尾天狐便意识到了问题所在:另一个“谢扶舟”在被杀前,对凶手毫无防备之心。
什么理由能让天妖放心迎向神剑剑锋而不逃跑?谢扶舟扪心自问。答案唯有一种可能:孟逢春答应为他解开淳于意的封印,动手时却没有刺向他的胸膛,反而割掉了他的头!
谢扶舟突袭虽快,但纯钧剑灵只是漫不经心地一挥手,白狐便整个翻滚出去,轰然撞塌四指宽的长廊栏杆!
木屑纷飞,尘埃四起,撞在墙上的狐狸喷出一口鲜血,却没有人出来查看发生了什么事。孟逢春以剑气结界封印整条长廊,谢扶舟的任何挣扎都无法透过结界传入其他住客耳中,当然也包括施颂真。
自施颂真关上门的那一刻开始,谢扶舟已整个掉进孟逢春的陷阱里,休想轻易脱身。
“既然你已经猜到是我,为什么又要过来自寻死路?”
脚步声靠近,天山白狐眼前垂下死亡的阴翳。纯钧剑灵低垂眼眸,神情温柔而困惑。
“倘若你向颂真表露身份求取庇护,或许还有一线生机。可你偏要来找我,是觉得我不敢对你动手?”
不是这样的。
不知为何,谢扶舟和施颂真虽是初见,但二人每每相处,总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谢扶舟看得出来,施颂真深深信任着孟逢春。剑主和剑灵十多年相伴积累的感情,不是一只初来乍到的陌生狐狸能轻易动摇的。
坦诚不一定能换来庇护,反而可能引来施颂真的猜忌。
“我只是想不明白,你为什么一定要杀了我。”白狐挣扎抬头,“就因为我是天妖?可我被淳于意封印,注定要成为他的食粮,怎么也无法祸乱人间。想要天妖妖丹?可你并没有带走另一个我的尸体。何况神剑注定不能飞升,你就算得到我的灵魂和身体也没什么用处。”
他声音渐渐微弱下去:“是淳于意派你来的?可你不是施颂真的剑灵吗?怎么会听他的话?”
“和淳于意没有关系,”孟逢春淡淡,“就凭他,也妄想差遣我?”
神剑不是眼瘸的天妖丰双,他们能看清人族的灵魂因果,怎么会看得上淳于意。纯钧剑灵和南国国主的所有交集,只有一场关于因果的交易。
仅此而已。
“那就只有施颂真了。”谢扶舟低低笑起来,“你害怕我留在她身边,害怕我的出现会给她带来某种改变,所以才要提前——”
话音戛然而止!纯钧剑气自空中无声浮现,转瞬没入白狐心口。带着热气的妖血泼洒而出,溅上孟逢春面无表情的脸。
这不是他第一次对谢扶舟动手。早在十五年前的蓬莱岛上,孟逢春刚得到施颂真的身体后,第一件事便是要杀了这个碍眼的谢扶舟。然而盛怒的纯钧剑灵刚得肉身,不曾看清天山白狐心脏处缠绕的因果,反倒误打误撞帮助谢扶舟解开天妖最后一道封印。
这种低级错误,纯钧剑灵不会犯第二遍。他冷眼看着天山白狐在剑气下垂死挣扎,一颤没了气息。迟到了十五年的死亡重又降临,孟逢春终于可以毫无后顾之忧地将施颂真带出幻境。
只要没有和谢扶舟相遇后的记忆,施颂真就能继续留在纯钧剑灵身边,一切还来得及重新开始。
谢扶舟既死,用来断绝他逃生之路的剑气结界逐渐消融。孟逢春转身回房。他刚迈入屋门,耳朵忽然一动!
应该已经死去的谢扶舟,居然再次拥有了心跳!
“轰隆”一声巨响,窗户应声而塌!天山白狐蹿起的速度快如闪电,眨眼间撞开紧闭的窗扉,直接闯进施颂真的房间!热腾腾的水气在浴桶上升起,从梦境中惊醒的少女正要浮上水面。
孟逢春一刹那反应过来,他中了谢扶舟的奸计!
失去记忆的施颂真不记得谢扶舟,却全心全意地信任将她抚养长大的兄长,相信纯钧剑灵孟逢春是个品格高洁的好人。即便谢扶舟指证孟逢春对他怀有莫名恶意,施颂真也不会相信,反而会怀疑这只潜藏在自己身边的天妖别有用心,故意离间剑灵剑主感情。
可如果施颂真亲眼看到了呢?
从一开始,谢扶舟要的就不是从孟逢春这里得到被追杀的原因,他只是需要一个契机,一个暴露孟逢春杀意的契机。施颂真性格偏执,只相信自己亲眼看到的东西,即便是亲近之人的辩解,她也未必会听。
唯有她亲眼目睹孟逢春对无辜之人动手,谢扶舟才能有摧毁这份信任的把握。
他做到了。
“逢春,是你吗?”
施颂真的疑问落在地上,无人应答。隐在暗处的纯钧剑灵沉默片刻,转身离去。
施颂真脚步顿了顿:“没有那个必要。只要你能保证暂时不要杀了祝宣,随便你干什么。”
对如今的谢扶舟,施颂真的感官很复杂。原先她给了这只狐狸一剑,切断了婚契,本以为二人此生不会再见。没想到谢扶舟却再次出现在她面前,好像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在赤霄剑锋陷入谢扶舟胸膛时,快速闪现的记忆提醒施颂真,当年蓬莱岛发生的事不是她以为的那么简单。然而如今谢扶舟已经放下一切选择向前看,有了新的未来和人生。那么二人当初发生了什么事,真的还重要吗?
“上次我们见面,你被困进了梦妖幻境,有些话我可能没有说清楚。”施颂真没有回头,“谢扶舟,我不追究你送剑另娶这许多事,你也不要来找我。就当我死了,从来没有复活过。这样无论是对你我,还是对叶雪衣都好。”
既然已经舍弃了过去,无论有多少理由,都不要为过去之人回头。芙蓉剑不算聪明,没有处理前任和前任未婚妻的经验,唯一的办法只有快刀斩乱麻。
话音未落,施颂真猛然跃起,向天妖祝宣一剑劈去!这一剑她没有使用任何剑法,只是平平无奇的一刺,伤害不了烛龙,却能令他感到警惕从而反击。烛龙从窒息中缓过神来,被刺痛激怒的他向施颂真张开嘴,一口龙息将吐未吐!
轰然一声巨响,龙渊洞窟石壁应声而塌!施颂真从烛龙的瞳孔中看见身后破碎的石壁,尚未来得及回头,谢扶舟冷不防从一旁扑出!
九尾天狐舒展长尾,再次将施颂真卷走。连续不断的山石炸裂声,烛龙甚至没有来得及看清真正的敌人是谁,便被长剑击飞。
“叮叮叮”,连续不断的金铁之声!烛龙身躯被十七道剑影牢牢钉死在石壁上。他发出一声凄厉的悲鸣,随后低下庞大的头颅再不动弹。
凌厉的剑气向施颂真这里扑来,施颂真更不思索,一剑化万构筑结界,将来人的攻击尽数挡住。烟尘中传来一声轻咦,随后灵力扑出,将此处水尘涤荡而空。
“不愧是芙蓉剑,即便死去了十五年,威严依旧不减当年。”
从烟尘中踏出一位红发青年,神剑剑威飚射而出。谢扶舟猛然闪身至施颂真身前,金色竖瞳中飚出滔天怒气。
太阿剑主,淳于意!
“鱼肠?还是太阿?”沈雁归重新合上眼,“辜廿一这次回来得倒快。”
“都不是。”
“都不是?”
承影剑灵没有立即回答,半晌方道:“我辨认不出对方的身份,他似乎不是我兄弟中的任何一个,但那又的确是神剑的气息。”
沈雁归没有再问。承影剑灵重新稳定了保护沈雁归的神剑结界:“你又梦到什么了?我刚才见你气息不稳,但又不好把你叫醒。”
“梦到了很久以前的事,”沈雁归声音很轻,恍若梦呓,“我梦到了很多人,有师父,师兄,死去的朋友,还有……”
还有那个半死不活的,把她困在这里的祝宣。
第 36 章 囚笼(三)
沈雁归第一次遇见祝宣,是个雨天。
那时她还不是夷安宗主,只是个爱喝酒的普通剑修。除了身怀神剑承影之外,沈雁归和其他夷安弟子并无太多不同。夷安弟子每月下发的分例灵石被承影剑主折作酒钱,全部花在了酒楼里。每次灵石不到月底就得花个一干二净,沈雁归只得暂时先赊着酒钱,等下月月例发了之后再补。
东陆的酒饮了个遍,承影剑又把主意打到了南国。她听闻南国有一美酒,名为洞庭春色,和城阳郡的琼壶歌月相比也绝不逊色。于是夷安剑修不远万里去往南国,将全副身家换了两坛美酒。
除却这两坛酒外,沈雁归浑身竟摸不出第二个铜板,再买一碟下酒菜。她拎着酒葫芦在竹林中边走边喝,不知不觉下起了雨。
眼看路边有个废弃茶棚,沈雁归蹲在檐下,将喝空的酒坛放在林中,接那些从竹叶上滑落的雨水。带着竹叶清香的雨水滴入酒坛,泠泠有声。
“你接这些雨水做什么?”身前忽然响起年轻男子的声音。
隔着窗儿点滴不休。”在出世的七神剑之中,唯有纯钧对神剑的使命最为抗拒,从不认主。他游离于六神剑之外,既不会为了人类对兄弟出手相助,也不会因为维护剑主和其他剑灵剑锋相向。唐拓自认和孟逢春没多少兄弟情谊,不明白素来冷漠孤僻的纯钧何以忽然横插一手。
“因为你还有和相爱之人在一起的机会,既然有机会,就不应该错过。”
唐拓无端从这句话里听出几分萧瑟。孟逢春声音依旧温和:“如果你能通过浮川弱水的考验,你就能得到一只金翅红翼蝶。届时你和那只瓷灵在它面前许下相守一生的承诺,你们就能永远在一起,再也不会分开。”
唐拓种种执念,皆是由失去王淳意而起。而今他被施颂真拉进浮川弱水,未尝不算是一种机缘。若是他能顺利认清自己的心意,得到红翼蝶的奖赏,唐拓和王纯一的灵魂便能一直相守,再也不必重蹈覆辙。
唐拓眼睛微微亮起来:“如果我得到那什么蝴蝶,它能把我带到淳意身边去吗?”
孟逢春惊奇地笑:“当然不能。”
在金翅红翼蝶面前许下誓言需要双方同时在场,蝴蝶才能将爱侣二人的灵魂缔结在一处。而王淳意的灵魂已经分裂遁入阴界,怎么可能会出现在唐拓身边。
“何况你得到红翼蝶的前提,是你在幻境中再次爱上王纯一。等到那个时候,你真的还会在意王淳意?”纯钧剑灵观察唐拓的神情,“难道你要抱着一颗爱上别人的心,去往你曾经的爱人身边吗?”
那未免太过荒唐。
唐拓沉默半晌:“逢春,你说的东西对我来说太遥远了。如今我的心里只有淳意,每天想她想到恨不得为她去死,你却告诉我未来会爱上那只瓷灵。我没有办法理解,更不愿意接受这样的未来。”
“既如此,你是想一直待在这里?”
浮川弱水只是记忆的延续,只要当事人愿意,可以在这里经历一段和现世完全不同的人生,永远停留于此。
只是孟逢春没想到,唐拓居然也是这种自欺欺人的性格。
“既已知道是虚假,便没有留下来的必要。”唐拓举起湛卢,“不管什么诅咒,斩断就好了吧。”
被孟逢春惊扰,唐拓终于打破浮川弱水的禁锢,看清左胸新添出的那一条因果。淡淡的水色,如雾气一般从心脏蔓延出去,通往未知的虚空。先前湛卢剑灵也曾看到它,但总有一种力量强迫唐拓忽略了这份因果,让他下意识不去细想。
湛卢剑尖对准唐拓心脏,却迟迟没有刺下去。
“怎么,后悔了?”孟逢春饶有兴致挑眉,“如果不是因为我注定无法伤害你,倒是可以勉强代劳一二。”
“你说过,我变成这样是因为中了河神的诅咒,失去了后面的记忆。”唐拓握紧剑柄,“等我斩断了这份诅咒,是不是记忆又会回来?”
他还是会变成未来移情王纯一的唐拓,那个湛卢剑灵不愿意接受的自己。
“应该是。”
久久的沉默。忽然“当啷”一声,湛卢神剑脱手,剑尖向下立在地上。
“那我宁可不要解开这份诅咒,就这样从这里走出去。”唐拓漠然,“我不明白未来为什么会变成那样,但我至少可以自己选择要不要想起来。”
无论未来如何,如今的湛卢剑灵永远只会爱王淳意一个。即便他无法离开人间,无法进入下界,至少唐拓每次想起淳意的时候,万般苦涩中也夹杂着些许回忆的快乐。
“这就是你的决定吗?”孟逢春喟叹,“那王纯一怎么办?”
“什么?”
“屋外的那个王纯一,并不是浮川弱水的幻象。而是真正的,你亲手创造出来的瓷灵。如果她心中没有任何人,就不会陷入这场幻觉,更不会失去和你相遇前的记忆。”孟逢春隔窗看出去,厨房里的王纯一正在吃花糕,“要不要猜一下,她心里的人到底是谁?”
瓷灵因本身的脆弱,出世后一直困守清凉谷,不曾外出,自然也见不到外人。唐拓皱眉,他被河神诅咒失去了记忆,自然也无法猜出未来的他和王纯一关系发展到了什么地步。
“无论如何,未来的你确实爱上了她。可你若是就此离去,幻境中的她不会见到你,不会爱上你,更不能从这里出去。”孟逢春说,“我很好奇,你会怎么处理。是要舍弃她吗?”
唐拓没有立即回答。他凝视纯钧剑灵的背影:“逢春?”
“嗯?”斗笠青年回头,含笑的眼眸盛满银白的雪。
“你也有了爱的人吗?你舍弃她了吗?”
纯钧剑灵不笑了。青年冷漠的银眸渐渐爬上烟灰色,轻柔温暖,如同鸽子的羽毛。
那是另一个人灵魂留下来的痕迹。自十五年前蓬莱岛上契约成立的那一刻,孟逢春注定要带着施颂真的因果活下去,此生此世无法分开。
“是啊。”
过了半晌,唐拓才听到了对方的回答。永远温和的纯钧剑灵垂下眼眸,掩住那一抹烟灰的沉郁。
“这是我这辈子,最后悔的事情。”
徐元烛身为南国人,不通东陆方言。偶尔有听不懂的话,沈雁归便小声解释给他听。故事说霍小玉被昔日海誓山盟的爱侣辜负,书信全无,最终一病不起,含恨而终。徐元烛听完发出疑问:“李十郎既然狠心绝情至此,为何霍小玉舍不得杀了他,临终前还要替他求情?”
沈雁归一时间被问住:“我怎么知道。如果换了我,也不需要那位侠客出手,李益一定会死在我的手上。”
那时的沈雁归,并没有想到徐元烛会和李益一般一去不回。承影剑主扪心自问,她绝不会成为第二个霍小玉,因为她有惩罚天妖的力量,所以她绝不会轻易放过那条烛龙。
但同时她又忍不住侥幸想,也许徐元烛隐瞒她是有苦衷的呢?也许徐元烛不告而别也是有苦衷的呢?天妖不能轻易泄露自己的身份,正如无法向南国人透露剑主身份的沈雁归。如果当初竹林相遇,沈雁归和祝宣互相通了真实名姓,两人也许当场就会动手,自然不会有今日。
可又为什么?你暴露身份后会立即选择逃走,而不是选择当面和我解释?
你就这么确定,我一定会厌恶真实的你吗?
薄雾弥漫,蒲公英被风从谷底吹上山崖,遮住了少女的眼睛。曾经和她互相依偎的青年却已不见踪影,并无半点音信。
年少的承影剑主忽然不能自抑地哭起来。
从山崖上俯视而下,可以看见山间飞流直下的瀑布,田间“吱呀”转着的水车,从屋顶上升起的袅袅炊烟,远远传来同村叔叔婶婶的山歌声。淳于意站在瀑布旁,山风吹散了他枯草般的乱发。他忽然抑制不住地想,也许从这里跳下去,就能摆脱这具沉重无用的身躯,获得真正的自由?
“我是不介意你自杀,不过能不能换个地方?”身后传来旁人困扰的声音,“我很喜欢这里,不想让它染上半点血腥气。”
淳于意猛然回头,映入眼帘的是一位风采过人的青年女子。她生着一双赤红的眼眸,睫毛却是浅淡的金色。
说话间她往这里走近了几步,这下淳于意更能确定了:对方的右眼是重瞳。
“我不想自杀,我不想死,”淳于意听见自己干涩的声音,“我想活下去。”
对方显然没有料到他会这样回答,惊讶地瞪大眼睛:“可我看你刚才那样子,分明就是想跳下去。”
那双漆黑的眼瞳瞪大时有一种莫名的天真,又因为那只重瞳显得分外吓人。青年女子认真凝视淳于意一眼,随后摇头:“你身无灵力,分明是个凡人。如果你跳下去,一定会死的。”
淳于意那颗孱弱的心脏忽然“砰砰”乱跳起来。如果她能看清别人身上的灵力,岂不是说她能修行?
“我是住在山下的淳于意,”他试探地问,“大姐你是妖,还是哪里的修者?”
“丰双,是很厉害的天妖哦。”女子拍拍他的脑袋,笑容和善。
“还有,不准叫我大姐,我没你这么一个便宜弟弟。”
后来的日子里,一人一妖逐渐熟稔起来。天妖丰双几乎不曾与人接触过。因为她生来不死,一直对脆弱的人族有些好奇。而淳于意又是其中格外脆弱的那一个。因此丰双对他总是轻拿轻放,生怕手一重就把这个病歪歪的人族幼崽捏没了。
过了四五年,孩童淳于意长成少年,心疾加重,垂危将死。天妖生出恻隐之心,给了淳于意一根神羽,让他重获新生,还拥有了可以修行的妖力。
作为回报,淳于意吃掉了她,一根羽毛也没有剩下。
这是淳于意吃掉的第一只天妖,但不是最后一个。
“第二道悬赏,目标天衍宗宗主,辛世恭。”
“雇主只要求杀死湛卢剑主,对神剑湛卢无要求。如果在场诸位有人能杀死辛世恭,湛卢神剑可自留。”
“说得轻巧,”大厅中有人低语,“辛世恭可是货真价实的神剑剑主,可不是叶雪衣那样的半吊子!”
一千份红榜飞向大厅各处,老头捧出第三叠红榜。在场之人皆屏住呼吸,一边在心中衡量取舍,一边等待第三位刺杀目标。
“第三道悬赏,目标天山芙蓉剑,施颂真。”
第 37 章 囚笼(四)
一片死寂。片刻后,在场之人如同炸了的油锅,一时间都吵嚷起来。
“肃静!”老头却似早有预料,再次鸣锣,“雇主说……”
“说什么?天山芙蓉剑早就死了!我们要怎么才能杀死一个死人?”有沉不住气的汉子上前,一拳砸在老头面前桌上,“如果他想杀的是最近那个疑似施颂真复活的女子,那家伙可是神剑剑灵!什么人能杀死神剑剑灵?你这是让我们去白白送死!”
“咻”一声,四支黑铁箭矢冷不丁从暗处射出。壮汉瞳孔骤缩,急要回避。然而已来不及。
施颂真和淳于意不熟。她对南国国主的唯一了解,只有当初在天山时一封封往来信件。
那时天山秘境内的家务还由谢扶舟一手包揽,起初太阿剑主的信被这只白狐挑出来,全部扔进火盆里烧了。后来施颂真发现不对,谢扶舟才心不甘情不愿地留下南国国主来信,一句句念给施颂真听。
那些冠冕堂皇的话,施颂真多听两句就忍不住犯困。她有时忍不住怀疑谢扶舟在胡言乱语,然而拿来信件一看,却和他念的一字不差,都是些说了等于没说的废话。由此看来,施颂真以为淳于意必然不怀好心,存心用接连不断的书信把她无聊死。
那时她从未疑心过,谢扶舟早在她之前知道了淳于意的存在,还和他有着不浅的渊源。
“你很聪明,想到了借助神剑之力斩断因果。”淳于意遥遥一点谢扶舟,“这么多年,你是唯一一个完全摆脱我束缚的家伙,祝宣也没能做到这一点。”
“这算是夸奖吗?”谢扶舟冷笑一声。
“不,”淳于意摇摇头,“是惋惜。”
天妖身躯极为强悍,即便被人重创,也能很快痊愈。除了神剑。同为天地所生的灵物,神剑能够斩断因果,自然也能伤害灵体,杀死鬼魂。神剑造成的伤口,即便肉身的伤口能够愈合,可永远无法做到真正的恢复如初。
灵魂的创伤是永远不会消失的。只是时间过得久了,当事人淡忘了。
“淳于意,你是不是忘了,我和你之间还有一笔旧账要算?”
施颂真挣开白狐长尾,脚尖轻点,轻飘飘落在谢扶舟身前。谢扶舟刚欲阻止,赤霄剑灵反手挥剑,无数剑气横扫而出,眨眼堵住九尾天狐所有去路,将谢扶舟困在原地。
芙蓉九剑·七剑镇岳!孟逢春一直在想,如果施颂真在他沉睡的那些年里没有遇到谢扶舟,没有和谢扶舟在一起,等他从纯钧剑心里苏醒,绝对不会因为嫉妒对颂真做出那种事。他会和施颂真在一起,即便只是以剑灵和剑主的身份相伴百年,那也很好。
只要二人之间没有插入第三者,他都能接受。
事实上,谢扶舟并没有绝对的把握。他只是在赌。
天妖妖身被封印,谢扶舟甚至不能修出人形,身侧却有一个虎视眈眈的神剑剑灵,随时可能要了他的小命。在这个诡异的地方,能从孟逢春手下保住他的只有施颂真,为了得到她的信任,谢扶舟能做任何事。
不过是赌一次罢了,难道还有比死更可怕的事吗?
明明是在大量失血,狐狸的体温却不降反升,隐隐有发烧的趋势。施颂真湿淋淋地将谢扶舟从水中抱起来,用浴衣的衣袖擦他肚子上的血迹,准备上药。
然而她惊讶地发现,狐狸腹部伤口竟然在缓慢收拢。新生的肉芽在断裂的伤处增生蔓延,不一会儿便将伤口堵住了。
她拿捏不准到底是什么情况,只得以水诀将狐狸毛发弄干,将谢扶舟放在榻上。狐狸撞开的破窗在寒风中摇晃,“吱嘎吱嘎”,眼看是坏了关不上。施颂真一挥衣袖,木桶里的水迅速跳跃攀爬上窗,不一会儿便凝结成冰,将寒气隔绝在屋外。
恰在此时,白狐睁开眼睛,有气无力地“哼”一声。施颂真眼疾手快打开玉瓶,便要把药液往这狐狸嘴里倒。然而狐狸紧紧咬着牙关,不肯喝施颂真的伤药。
“不吃药也没关系吗?你好像伤得很重。”
狐狸摇头。这种关头他终于没办法再装傻下去。施颂真松了口气。依穆元青所言,谢扶舟的生死和她能不能离开浮川弱水息息相关。即便这只狐狸只是诅咒捏造的幻影,她也不能眼睁睁看他去死。
她趴在床边,一下一下顺着谢扶舟的毛,希望狐狸能好受些。气息奄奄的谢扶舟刚睁开眼,便看见施颂真还穿着泡澡的浴衣,连头发都是湿漉漉的坐在他身边,棕褐的眼眸里满是关切。
去换衣服,不然会着凉。谢扶舟想。然而他如今连说话的气力都无,只能奋力抬头,咬住施颂真的衣袖。
“放心,我不会走的。”施颂真误以为谢扶舟是怕她离开,反手握住狐狸爪子。这时她才发现自己浑身都是水,摸得白狐爪子冰凉,当即掐诀去了身上水汽。
谢扶舟放下心来,刚要合上眼。
这时他闻到了,门外孟逢春的气味。
纯钧剑灵刻意收敛了自己的气息,十七岁的施颂真无法发觉。但谢扶舟是天妖,感知外界更多是靠直觉。他意识到此刻孟逢春就站在门外,一时间愤怒压倒了惊讶。
恐吓的低吼在狐狸喉咙深处滚动,谢扶舟却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愤怒。
“又怎么了?”施颂真歪头,轻轻捏一下他的爪子,“是哪里不舒服吗?”
在她的神识里,屋外长廊的灯火早就熄灭了。只有从门缝溜进来的风吹动了大堂中的帘子,除此之外别无动静。
谢扶舟住嘴,将吻部插进松软的枕头里。他本想告诉施颂真屋外有人,但一想到先前吃饭时施颂真和孟逢春的亲近,顿时犹豫了。目前看来,施颂真和孟逢春有他无法插手的十一年人生,比起路上随便捡的一只狐狸更亲密十分。
这时候叫施颂真开门,等于谢扶舟又给了施孟二人夜里促膝长谈的机会。若是孟逢春几句花言巧语,施颂真没准又能被糊弄过去。谢扶舟没这么傻。他若无其事地对上施颂真怀疑的眼神,憋出几声撒娇的“嘤嘤”声,拿鼻子拱了拱施颂真的脸。
“我说你这家伙,”施颂真捏住他的吻部,“其实是故意的吧?”
寻常人洗澡并没有穿浴衣的习惯,谢扶舟却执意要施颂真穿上衣服泡水。如果施颂真没穿,窗户被撞开的时候难免尴尬。如此一想,施颂真很难不怀疑这只狐狸是不是早有预料。
谢扶舟迷茫,有气无力地摇摇尾巴。
“……算了。”施颂真觉得不能和这只狐狸计较。北境气候比西域和南国寒冷上许多,开始犯困的施颂真摸了一把被子里面,发现没多少热乎气,谢扶舟身上依旧冰凉。
她掀开被子躺进去,替这只伤重的狐狸渥着。
施颂真此次出剑并未动用全力,对谢扶舟来说,挣脱剑气不是一件太难的事。但他留在了结界中,没有继续动弹。
“龙渊是你的势力?”赤霄剑灵抚摸长剑剑锋,目光在淳于意和辜廿一身上来回一圈,“二十九年前,辜十九试图在天山刺杀我,可是出于你的授意?”
“施道友也知道是二十九年前了。辜十九当初在北境遇到尊驾纯属意外,在下又怎能未卜先知?他未能得手,反而死在了尊驾手下。我尚未追究足下的过错,施道友反而问起我来了。”
淳于意四两拨千斤:“何况辜十九当初刺杀的是纯钧剑主施颂真,如今足下不仅死过一次,甚至已经不算是人。那前世为人的种种旧怨,还要再提吗?”
“好,那我们不提旧怨。”施颂真抬起下颌,往石壁上钉死的烛龙点了点,“第二件事,沈雁归是被你关在这里的?”
“尊驾误会了,我哪里有这个本事。”淳于意笑起来,“承影剑主想留在这里,完全是出于她自己的意愿。作为东道主,我们也不好贸然赶走一位神剑剑主。她想留多久,都只看她自己。”
“不要拐弯抹角,我没时间听你在这说书。”施颂真嘴角的微笑淡去了,“直说吧。如果她想出来,是不是非得杀了这条烛龙不可?”
“看来天山之主已经告诉过你了。”淳于意看向结界中的谢扶舟,“不错,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画地为牢,传说中最残忍的关押方法。囚犯明明只要迈出一步,便能离开困住他的囚笼。但这一脚却又万万不能迈出。倘若当真是一座精钢浇铸的铁牢,囚犯或许还能死心。但这座囚牢千疮百孔,处处都是生机,却又半分不给囚犯挣脱的机会。
对身处绝望之境的人来说,希望是毒药。对沈雁归来说一样如此。她一日无法下手杀死祝宣,便一日得不到自由。
这的确是承影剑主的选择,但她又别无选择。
“承影剑主愿不愿意出来,是她自己的事。而新生神剑未来剑主是谁,却是全天下都关心的事。”淳于意说,“说来施道友可有满意的剑主?在下可以——”
“不劳国主费心,我没有认主的打算,”施颂真打断淳于意,“我生性懒惰,做不了别人手中刀剑,只能做我自己。如果不慎认了如国主一般的剑主,只怕我是有冤无处诉。”
淳于意嘴角微笑加深:“你还真是……和孟逢春一模一样。”
谢扶舟第一次将目光从施颂真背后移开,施颂真难得正眼打量起淳于意:“你见过逢春?什么时候?”
“很久以前的事了,那时候恐怕你的祖父都没有出生。”淳于意低头,看向手中的太阿剑,“那时他也不肯认我为主,却想得到我的契约术。我告诉他,淳于意不做赔本的买卖。如果他想得到什么,必须拿出等价的东西来换。”
“如今这条道理同样适用于你。”淳于意抬头,“如果你想救出承影剑主,必须向我献出忠诚。”
“救她?”施颂真扯了扯嘴角,“你刚才不是说过,沈雁归留在这里,完全是她自己的选择?既然是她自己想留下来,我又要怎么救她?”
“承影剑主不愿出来,一来是因为她深爱天妖祝宣,所以不愿让他死去。世间除了我,没有人知道如何解开这个结界的同时不伤害天妖本体。二来祝宣体内结界关着千千万万没有去往冥界往生的鬼魂,一旦逃出结界,必将为祸人间。”淳于意摊开手,“但此地有三位神剑剑灵在此,何愁杀不了他们?”
闷热的腐臭扑面而来,施颂真睁大眼睛,只见青年脚底不远处亮起两盏巨型红灯笼,有黑影在灯笼下晃来晃去。施颂真的心脏不自觉开始加速跳动,她的预感告诉她,有什么东西要来了!
一声龙吟!黑影终于显出原形。原来那两盏灯笼,竟是龙的眼睛!被束缚于此的烛龙察觉到了神剑的气息,从睡梦中惊醒。他猛然从深渊底部跃起,向着危险源头的施颂真扑去!
在烛龙张嘴的那一瞬,施颂真心脏一瞬间收紧!
不会错的,那气息是承影剑!沈雁归就在那里!
烛龙从深渊中腾跃而出,将挡路的银网和青年刺客尽皆吞入口中。对天妖而言,没有他们无法消化的食物。施颂真待要任烛龙吞下,去他腹中寻找沈雁归,忽听身后传来一声凄厉狐鸣!
巨大的白色天狐从天而降,径直越过了施颂真。毛茸茸的九条尾巴一甩,便将施颂真护在身后。
他一爪挥出,便抓裂了烛龙翻起的上唇。
第 38 章 囚笼(五)
施颂真只觉身体一轻,下一刻她已被狐尾拥簇而起。
狐尾扑面而来,糊了施颂真一脸。完全是下意识的,施颂真习惯性伸手摸了一把九尾天狐的狐尾根部,能轻松刺穿鱼肠剑主的尾毛如今蓬松柔软,一如当年。施颂真没有忍住多摸一把。
正和烛龙战斗的天狐身体一僵,浑身毛发猛然炸开!
只这一僵,被天狐一路压制的烛龙便得了机会。长长的龙尾骤然从深渊中甩出,谢扶舟不防,被祝宣一尾巴重重甩在胸膛!
地动山摇!
最后关头,九尾天狐骤然翻转身体,将原本挡在身后的施颂真护在怀中,硬生生撞上龙渊石壁!上方传来人声惊叫,谢扶舟将施颂真护在身下,挡住上方滚落的大块山石灰尘。那些砸在狐狸脊背的石头坠落深渊,隐隐听见下方的水声。
烛龙一招得逞,待要乘胜追击,却见眼前的天狐眼中金光一闪,是被激怒的征兆。施颂真只觉束缚着她的狐尾倏忽放松,将她轻轻送到石壁上。
接着谢扶舟俯冲而下,和祝宣斗在一处!
“是颂真,不会错的。”沈雁归神情复杂,“她居然能找到这里来。”
外面少年剑灵声音比之十五年前稚嫩了些,却更接近她刚认识施颂真的时候。作为施颂真好友,沈雁归当然知道施颂真三大忌讳:谎言,欺骗,和威胁。
离开夷安前,沈雁归不想和旁人提起旧事,没有告知任何人她的目的地,于是她被天妖身躯囚禁于此,被迫和外界断了消息。
承影剑主万万没有想到,第一个找到这里来救她的,竟然是死去的故友芙蓉剑。
“一个人要怎么才能变成剑灵?”沈雁归问,“我不明白。”
“我也不清楚,从前我从未见过这样的存在。”承影剑灵回应她,“我们生于神剑山业火,天地赋予我们灵智,从此神剑才能拥有灵魂。但我从未听说过,已经死去的亡魂竟然能够成就剑灵之身。”
不是天定,就一定是人为了。承影剑灵想。能做到这一点的人可不多。
“现在颂真被淳于意缠住,暂时没时间杀死它。”沈雁归隔着剑气结界,虚虚抚摸外面蠕动着的肉壁,“可她如果想要救我,早晚会下手的。”
“纯钧剑主追杀淳于意,便是为了在不杀死天妖的同时救出你。我想这一点应该暂时不用担心,”承影剑灵宽慰她,“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施颂真应该不想杀死祝宣。”
“即便是为了谢扶舟?”沈雁归嘴角浮起苦笑。说起来,施颂真刚继任仙都少主之位时,天香司也给她进献过一批美人。
可惜后来这群美少年不知遭遇了什么事,看向她这边时,眼底总闪着微微的怯。来到饮露宫不到三个月,他们便相继哭丧着脸自请离去。
从始至终跟在施颂真身边的,只有一个谢扶舟。
虽说作为仙都少主,看上七八个男人也没什么,他们多少人求都求不来这福气。
可她看上是一回事,被情花咒按头喜欢,又是另一回事。
施颂真天生反骨,当然不服。
“我与你们前任少主不同,并不醉心此道。况且仙都诸事未定,谈何享乐?”
她嘴上带笑,目光却显而易见地冷沉下来,“都下去,休得再提!”
狐族姐弟被她正气凛然的模样所慑,连忙伏地称“是”,领着那群美少年躬身退出。
只有施颂真自己知道,背在身后的那只手忍得辛苦,几乎快将玉简捏碎。
经此一事后,施颂真有了危机之感。
从前她一颗心扑在奚长离身上,眼里再容不下别的男子,倒没有发觉情花咒对她的影响如此之大。
只要看见一个容貌气度对她胃口的男子,她的心跳便会不可抑止地加速,热血上头,甚至于浑浑噩噩失了理智,当真是应了那句“春心频动”的谶言。
施颂真猜测,情花咒发作的对象也有高低强弱之别。譬如从前有谢扶舟在她身边,她并未有发作的迹象,一旦遇上一个看似比谢扶舟更出色的奚长离,她的全部注意力则会不受控制地转移到奚长离身上。
如此看来,要想解决情花咒的麻烦,要么炼制灵药压制。要么找一个比奚长离更听话、更强大的男子为道侣,一步到位。
施颂真选择前者。
她已然试过,普通的清心丹对情花咒无效。要想压制此咒,须得先对症下药,寻到突破口。
观这几次异动,大多因她看见了符合自己喜好的男子,便会心跳加快,忍不住做出一些她平时根本不会做的亲近之举,继而色令智昏,甚至于恨不能将一颗心捧送出去……
那么换而言之,只要她在心跳加速时强行施法中断,便可规避情咒发动——譬如炼出一种幻形丹,服下后一旦遇见心跳加快之人,便会将她强行变成冷静的山石草木。
至于为何不变成毛茸茸的走兽灵宠,施颂真有自己的考量:走兽亦有欲-望,情动交合,恐压不住情花咒,何况还要冒着被人猎杀的危险,实在划不来。
而草木无心,无心便不会心动,最是妥当。
施颂真依照五味司提供的资料,很是废寝忘食地研发了数日,终于炼成了一颗异香扑鼻的白色丹丸。
正巧玄戈进来述职,问她这是何物。
施颂真捻着那颗白色丹药,微笑道:“清心丸和幻形丹的结合体,我给它取了个合适的名字,叫做‘心花怒放’。若是服下此药的人心跳急促,动了春心,便会化作一枝花,直至一刻钟后心境清明方可复原。”
不得不说,玄戈是个嘴严的合格下属,竟然没有好奇她为何要炼制这种有着奇怪附加功能的丹药。
丹药已成,总要试试效果。
施颂真就着煎雪茶服下丹丸,咽下静候片刻,便见玄戈摆了个姿势,一本正经道:“少主,您看着卑职。”
施颂真抬眸看向玄戈那张粗犷严肃的脸庞,疑惑道:“怎么?”
“没有变化吗?”
玄戈摸着下巴,颇为惋惜地摇摇头,“看来此药炼制失败了。”
天妖生来便会自相残杀,只有一个能成为最后赢家。谢扶舟觉醒为九尾天狐后,沈雁归终于明白,她刚认识谢扶舟时便隐隐产生的厌恶,究竟是来源于何处。
作为天妖,九尾天狐早晚要与烛龙决出胜负。彼时沈雁归虽深恨祝宣,可也不希望烛龙是输的那一个。而这一天居然还是来了,在施颂真已经复活的情况下。
她会愿意放过祝宣吗?那可是谢扶舟一定要杀死的天妖啊。
“即便是为了谢扶舟。”承影剑灵出乎意料地肯定了沈雁归的猜想,“你要担心的不该是施颂真,而是淳于意。他不会放过你的,即便需要借刀杀人。”
沈雁归原本黯淡的目光忽然凌厉,她缓缓攥起拳头。
“被关了这么久,你也该想明白了吧。淳于意根本没想要祝宣活下去。即便你念及旧情不愿下手,他也早晚会死。”剑灵声音缥缈,“祝宣如今对淳于意的唯一价值,只是困住你罢了。”
不是为了外边那些亡魂,而是为了夺取承影剑。半年前,太阿剑灵偷袭承影剑主,切断了沈雁归和承影剑灵的因果,斩断了他们的剑主契约。被神剑重创的沈雁归为失控的烛龙吞噬,那时候她以为自己必死无疑。
没想到承影神剑没有放弃她,反而追入龙腹之中。
“如果只是为了阻挡这些亡魂,寻常结界足以。何况外边还有龙渊那些刺客。烛龙结界之所以特殊,只是因为他是祝宣,而你是你。”承影剑灵抚摸着沈雁归的头,沈雁归感到脸上有柔柔的触感。
“如果你现在还无法下定决心,淳于意会帮你解决这个难题,但结局一定不会是你想要的。”
“什么?”但穆元青几次诱导她对孟逢春下死手,反而让施颂真起了疑心。
“何况前辈应该知道,剑灵注定不死不灭。逢春当年为我而死,是出于他自愿。除此之外,世间没有力量能杀死剑灵。”
穆元青冷笑:“所以你是不会对他动手了?”
“逢春救过我两次性命,又亲手将我养育到大。让我背叛逢春,绝无可能。”
施颂真此生最恨背叛。这不仅是她对身边人的衡量标准,更是对自己的要求。
“前辈几次诱骗我动手,大约是因为如今这般模样,绝不可能靠自己伤到逢春一丝一毫。但我不明白,逢春向来温厚,怎么会和前辈结下仇怨,以至于前辈处处想致他于死地?”
寻常修者会对神剑剑主起杀心,妄想杀死剑主求得神剑。想要杀死神剑剑灵的修者,施颂真还是头一回见。
“好!好!”穆元青连说两声,听上去愠怒至极,“你说得不错,以我现在这般模样,确实无法伤他毫分。不过你也别太得意。你真以为你看到的那个人,是真正的孟逢春?”
“你当真觉得我沦落至此,就一点伤不了他?”
穆元青意识虽不能始终保持清醒,但他看得出,孟逢春对眼前这孩子抱有不一样的情愫。在施颂真面前,孟逢春从未暴露他冷漠绝情的那一面。纯钧剑主眼里的孟逢春,善良温厚,从容淡泊,无欲无求。
但那不是真正的孟逢春。真正的纯钧剑灵,施颂真从未见过。
或者她见过,只是后来忘记了。
门外传来“笃笃”敲门声,压在被子上的少年迷迷瞪瞪睁开眼,对上施颂真含笑的眼眸。谢扶舟打个激灵,慌乱退后,不小心“砰”的翻滚到地上。昨日他为孟逢春所伤,后半夜高烧不退,看施颂真看着看着睡死过去,竟不知自己何时已恢复了人身。
纯钧剑灵解开淳于意的第一道封印,还给这只天妖以离开天山的自由。
“谁?”施颂真扬声。
“是我。”店小二说,“孟仙师让我来叫仙长,说是既然已经醒了,早些下来吃饭。”
白光一闪,谢扶舟重又变回狐狸模样,转身便要逃走。施颂真眼疾手快将他抱起,任它四条腿在空中胡乱踢蹬:“知道了,我待会儿下去。”
“还有,”小二声音带上些许迟疑,“仙长这窗……”
门忽然打开。披了一件单衣,腋下夹着狐狸的施颂真探头出来看了看。长廊上一片狼藉,破碎的木屑石块散落在地上,一看便知昨夜有修者在此动过手。
其他房间的窗扉完好,唯有施颂真房间墙上破了个大洞,用水诀加以修补。店小二自然能猜到,施颂真和眼前这片狼藉脱不了干系。
“这个算是赔你的。”施颂真递出一只装了灵石的荷包,“辛苦你今日帮我把墙补一补。”
“不辛苦不辛苦。”
小二接了荷包,欢天喜地退下。施颂真关门,将狐狸放在地上。谢扶舟还想再跑,却被忽然出现的芙蓉剑气束缚,怎么也无法挣脱。
施颂真懒洋洋打个哈欠:“跑什么?我又没把你怎么样,搞得好像我要吃了你似的。”
谢扶舟沉默。不知为何,他总觉得以原身见施颂真不太妥当。施颂真喜欢毛绒绒的狐狸,却不见得喜欢狐狸变成的少年。
或许是出于直觉,天妖认为自己的人身出现会被讨厌,施颂真不会留他在身边。
“我没想跑,”狐狸终于在施颂真面前口吐人言,“你放开我,我不跑。”
“真的吗?那你变回去。”施颂真俯身,伸手点点白狐湿漉漉的鼻子,“你变成人我就放开你。”
屋内光线忽然扭曲。白狐化作一团光影,不断扭曲长高。须臾间,剑影结界内已经没了狐狸,只有满头白发的少年。少年眼瞳是灿烂的金,犹如雪地里温暖的日光。或许是修为不够的缘故,那两只毛绒绒的狐狸耳朵并未收起,依旧顶在头上。
施颂真鬼使神差伸出手,碰了碰狐狸耳朵。随着她的动作,少年耳朵一颤,迅速收回发间,耳尖染上一层绯色。雪色的头发一寸寸染上乌木的黑,逐渐变得与常人无异。
一刹那眼前的人影和施颂真的梦境重叠:曲折的游廊,青翠的藤蔓,热气腾腾的温泉,俯身亲吻她的狐妖少年……
“是你,”施颂真忽然微笑,“你是谢扶舟。”
你是我爱的那个人。
“……据说那里曾是神龙诞生的草原,因此南国人称之为龙原。但声称见过神龙的人大多早已亡故,至于那里到底有没有龙,如今谁也不清楚。数十年前神剑之主在此大战,神剑劈裂了这片草原,此后方有了龙渊。南国所有刺客尽出于此,龙渊遂有‘刺客之乡’的名号。
“南国国主虽然明面上和龙渊从无往来,但南国民间曾有一种说法,说龙渊的刺客其实是南国国主私下培养的势力。鱼肠剑主名为神剑之主,却不能和太阿剑主平起平坐,不过是南国国主座前走狗罢了。因此鱼肠剑主死得很勤快,短短数十年便死了十几个。
“你上次来信问南国哪里有龙出没的传说,我的回答便是如此。如果还有疑问,请回信。”
第 39 章 囚笼(六)
沈雁归决定去龙渊。
对于承影剑主这种境界的修者而言,即便目标千里之遥,也能缩地成寸,咫尺可达。何况事关天妖祝宣,她不想闹得人尽皆知,只想私下解决。
在离开夷安宗的前一夜,沈雁归唤来爱徒秦楚臾。少年半跪在地下,满眼亮晶晶地看着沈雁归,等待师父下达命令。
“我最近修行遇到了些瓶颈,可能需要闭关几日。这几天你要坚持日课,不能怠慢。我出关后要检查的。如果敢偷懒——”
“不会偷懒的。”秦楚臾立即回答,“师父放心考校便是。如果楚臾这几天里有半点偷懒疏忽,但凭师父发落。”
她这唯一的徒儿向来乖巧听话,修行勤勉,很让沈雁归省心。沈雁归点一点头,便让秦楚臾退下。然而秦楚臾却没有立即起身。少年抬起头,满眼热切,简直能烫伤人。
“师父此次能在中秋前出关吗?夷安今年的灯会是徒儿一手操办,比往年热闹许多。楚臾想和师父一起去看。”
片刻前,烛龙腹内。
承影剑主站起身,额前头发垂落,神情不明。结界内的亡魂被外界的动静吓住,全部潜藏起来,烛龙体内得到了短暂的安宁。哪里都看不见承影剑灵,却又无处不是他的声音。
“鱼肠剑主被重创,鱼肠剑灵因为剑主没有参战。外面只有淳于意和谢扶舟,没有人能控制住施颂真。除了祝宣。淳于意如果想活下去,必定会用半年前埋伏你的那一招。”
半年前,淳于意放出烛龙的妖丹,让祝宣的灵魂短暂回到神龙体内,回应了承影剑主的呼唤。在沈雁归放松警惕时,偷袭的太阿剑灵斩断了承影剑的主从契约。
被淳于意操控了神魂的烛龙祝宣,一口吞掉了他昔日的爱人。
“施颂真或许会为了你放弃杀死祝宣,但谢扶舟一定不会。不管是因为天妖之间的自相残杀,还是为了施颂真。谢扶舟都没有放过祝宣的理由。他一定会杀了烛龙,好让施颂真出来。”承影剑灵声音低下去,“如果祝宣因施颂真而死,你和纯钧剑主的交情,还能和十五年前一般牢固不变吗?”
没有什么是永恒不变的,即便是曾经互相信赖亲近着的朋友。时隔多年,沈雁归虽然依旧视施颂真为她的挚友不变,但一切已经回不到从前。沈雁归的时间流逝了十五年,而施颂真还站在原点。
无论施颂真是人是妖,她依旧是承影剑主珍视的朋友。但对沈雁归而言,她已经习惯了失去施颂真的时间,这份友谊已不如当年那般不可或缺。根基已经变得脆弱的友情,如何能经受得住这般严峻的考验?
要么是施颂真为了她牺牲自己,一起被关在这里;要么是谢扶舟出手杀了祝宣,故友反目成仇。承影剑主扪心自问,她因为祝宣在龙渊自困半年也就罢了,可没那个脸皮劝施颂真放弃反抗一起等下去。
可如果祝宣当真因施颂真而死,即便沈雁归努力说服自己祝宣原本就无法活下去,日后也难保不会心存芥蒂,无法再如当年一般和施颂真亲密无间。
此时外界淳于意已经取出烛龙妖丹。他一边借烛龙掩盖身形,一边释放出祝宣的灵魂。
禁术·九转拘灵!
天妖烛龙短暂神魂归位,却因灵魂为淳于意污染,无法被肉身接纳,发出凄惨的痛呼。被半妖操纵的烛龙挣开束缚,猛然回头,一口将施颂真吞入腹中!
狂怒的九尾天狐从天而降,一爪抓向挡路的淳于意后心。刚刚强行将祝宣灵魂逼出的淳于意还未缓过元气,只能借太阿神剑勉强挡住狐爪。
“砰”一声,淳于意借势被拍飞,短暂和谢扶舟逃开一段安全距离,随后他胳膊软软垂落下去。谢扶舟不及去追淳于意,九条狐爪齐出,便要将狂乱的烛龙逼入死角,一爪抓开龙腹救出施颂真!
此时烛龙忽然用力扭曲身躯,仰天发出一声凄惨龙吟!
长达数千里的龙渊应声而塌!
山石崩裂,整个大地都剧烈地晃动起来。龙渊之外,原本肥沃开满徘徊花的草原瞬间裂开无数蛛网般的裂缝,露出泥土下嶙峋白骨!黑色石城被地下传来的震动摇晃得整个塌陷,无数裂缝凭空出现,许多老人孩童没来得及惊呼一声,就此掉入深渊。
龙渊上居住的虽大多数都是修者,可也都不全是修为高深的存在。有些人猝不及防摔入龙渊之中,也有的被洞穴内掉落的石块砸死。一时间龙渊内外凄惨嚎叫不绝于耳。
“真是地狱啊。”淳于意擦去嘴角鲜血,“和那天一模一样。”
谢扶舟还未动手,烛龙便已经痛苦地扭曲起来。他以为是施颂真要动手脱困,因此住手。眼看烛龙身躯如灌了气一般迅速鼓涨起来,剑光一闪,天妖烛龙肉身应声而裂!
谢扶舟目光微微一凝,这剑气,不是赤霄!
烛龙身躯自内而外被人剖开,被他囚禁的千万鬼魂一瞬间全部逃遁出来!须臾万鬼嚎哭的动静传遍了整座正在崩塌的龙渊!被烛龙肉身囚禁了半年之久的承影剑主拉着施颂真破空而出,没有束起的长发在风中猎猎,漫卷如云。
深陷两难局面,无法接受祝宣最后死于其他天妖之手,也无法接受和施颂真疏远的沈雁归,最终做出了艰难的决定:她亲手杀死了天妖祝宣,打开了结界。
“你还好吗?”施颂真轻声问。
“我没事,我很好。”
沈雁归松开施颂真的手,落在下方垂死挣扎的烛龙身前。天妖身躯有着极为强悍的生命力,能够保证他们在经受剖腹重创后依然能短暂不死,继续战斗。
“徐元烛。”
正在地上扭曲的烛龙忽然不动了。他那庞大的赤色红瞳凝视着沈雁归的面庞,原本狂乱的眼睛里难得流露出些许迷茫。在天妖面前,承影剑主显得那么渺小。
消瘦的青年女子在烛龙竖瞳里倒映出清澈的倒影。在忍受过灵魂归体的剧痛后,烛龙的眼睛忽然清明起来:“沈……夷安?”
“对不起,”沈雁归眼泪一滴一滴堕下来,“对不起。”
是我亲手杀了你,对不起。
她跪在祝宣身前,低头靠上烛龙头颅。祝宣原本始终流淌着火焰的鳞片在慢慢黯淡下去,恰如他永远不会回来的生命。已经模糊的记忆纷至沓来,沈雁归仿佛回到了初见的那一日。竹林下的青年收起伞,走进了茶棚中。屋外烟雨朦胧,映得他那双赤红眼眸越发热烈如火。然而他的神情始终是温和的。
“在下徐元烛,还未请教姑娘芳名。”
曾经那样热烈的眼眸,终究还是死在了她的手里。
“不……不要自责……”断断续续的话从祝宣牙间溢出来,“比起淳于意,我宁可死在你的手里。”
这样你就会一直记得我,永远不会忘记我。
今年的清凉谷总是下雨。王纯一吃过早饭,站在厨房前的长廊上发呆。
“你在想什么?这么出神。”
唐拓声音自背后响起,王纯一回神,柔声道:“我在想,早知这会儿还会下雨,我就该把你给我的那些花种种下去,没准明日就发芽了。”
“哪有那么快。”唐拓短促笑一声。
对长生不死的湛卢剑灵来说,时间流速极慢,慢到他活着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在受煎熬。
“是吗?我倒觉得很快。”王纯一听雨敲打檐上瓦片的声音,“今日播下种子,来日就能抽芽、开花,转眼又是一年。”
瓷灵生来脆弱,注定要依附宿主而活,因此王纯一喜欢侍弄花草。目睹这些小东西靠她的照顾顽强生长,能让瓷灵纯一获得某种程度的满足感。
她在被其他生灵需要着。
“不寂寞吗?一个人永远待在这里,谁也见不到。”
王纯一蹙眉:“这个问题,阿拓刚才不是已经问过了吗?”
而唐拓已经决定要离开,永远不再见王纯一。
“我在屋内问的是从前,现在问的是未来。”唐拓指向面前无穷无尽的雨幕,“如果我未来永远不会回来,你就得一直留在清凉谷,永远不能出去。即便如此,你也不会感到寂寞,不会后悔吗?”
王纯一没有立即回答:“你要去哪里?”
“不知道,”唐拓手垂落下来,“但肯定不是这里。”
“就算你要去很远的地方,也总该会有回来的一天吧。”王纯一轻声说,“这么笃定不会回来,是因为阿拓你不想再见我?”
如果唐拓找到了进入阴界的办法,大可不必这么问她。在唐拓迈入鬼道之门的那一刻,便是王纯一的死期。
已经消散的瓷灵当然不会感到寂寞,更来不及后悔。
“不是想不想的问题,只是不愿意。”雨势渐小,唐拓的声音在淅沥雨声下显得格外清晰,“如果再和你相见,我未来可能会变成自己不愿意接受的人。”
唐拓憎恨未来移情别恋的自己,会让湛卢剑灵觉得恶心。来日若九泉之下和淳意重聚,他要怎么跟爱人解释?
曾经只属于你的心脏,原来也曾为其他人蓬勃跳动吗?
白光闪过,十多名浑身缟素的老人停在箭矢没入山崖之处。他们面无表情地查看山崖的破损状况,很快将残留的鲜血气息判断得一清二楚。
“是天妖,两只天妖的战斗。”老妇举起一根狐狸毛,“刚才闯入龙渊的狐狸,果然是天山谢扶舟。”
“天妖生来就是需要自相残杀的,”老头并不意外,“好在如今看来,祝宣应该还没有死。”
幸好烛龙没有死,那可是国主大人最满意的作品。他从这只天妖上榨取了最多的利益,还借助天妖和神剑之主的感情困住了承影剑。
如果烛龙在此死去,他体内囚禁的千万鬼魂将会闯入人间。淳于意早已为此做了最坏打算,才选择在龙渊之上建造了五境内最大的刺客之城。龙渊山崖上满是擅长暗杀的修者,如果有一天烛龙耗尽力量走向死亡,那么龙渊的结界和刺客将会是阻止鬼修闯入人间的防线。
“现在谢扶舟不见了。他不会把我们放在眼里,如今却在我们赶到前消失不见。一定还有其他原因。”老头将目光投向龙渊底部湍急的河流,“我们能控制住祝宣,却不是谢扶舟的对手。还是等辜廿一大人回来后再做打算。”
“但辜大人也不是天妖的对手……”有人低声质疑,“他可是谢扶舟啊。”
那可是当年国主两道束缚都没能困住的天狐谢扶舟,年纪轻轻的鱼肠剑主又怎么可能是他的对手?
“让这两只天妖先自相残杀好了。即便谢扶舟杀了祝宣,也无法从他身上得到天妖妖丹。”
老头眯起眼睛:“何况如果他当真得手,脱困的承影剑主也不会放过他。到那时,也许根本用不着辜大人出手了。”
第 40 章 斩龙(一)
“噗通”一声,施颂真被谢扶舟拽入水中。
流水被谢扶舟分开,从施颂真身旁滑过。施颂真先前闻见淡淡的腐臭气息,总以为这里的水里浸着尸体。然而龙渊的尸体都被天妖吞噬,未曾留下太多残余,因此这条河竟然还能算得上干净。
眼前一片漆黑,施颂真神识外放,只看见两边陡峭的石壁。上下左右皆是澄清透明的流水,身下是一眼望不见底的深渊。水下极度寂静,施颂真只能听见两个心跳声。除此之外,附近并无第三个活着的存在。
谢扶舟拽着她向下潜去,始终没有回头。
“这里是天妖的地盘,上面那些人平时虽然能靠一点手段制住祝宣。但要在水中和天妖争斗,以他们的力量来说还是勉强了些。”九尾天狐解释道,“他们会怀疑我们在水下,但轻易不会下水。”
赤霄剑灵试着抽回手:“祝宣是谁?就是刚才那条龙吗?”
谢扶舟站在剑气结界内,注视眼前这场闹剧。
因为担心击碎结界会激怒已经对他失去耐心的施颂真,谢扶舟并未轻举妄动。在亲眼目睹他要另娶旁人后,施颂真待他之心早已不复当年。谢扶舟不想把她越推越远。用力握紧只会失去得更快,恰如流沙逝于掌心。
谢扶舟能看出,施颂真有好几次机会能斩下淳于意的头。但她显然是相信了淳于意先前的说辞,打算活捉太阿剑主后逼他放出沈雁归,因此并未痛下杀手。
而南国国主虽然不精剑术,又无法利用太阿伤害赤霄剑灵。但他逃命可是很有本事,甚是滑溜,几度脱手。
再在别人的地盘上拖下去,难保不会出意外。谢扶舟看向一旁的鱼肠剑主,只见鱼肠剑灵正在渡灵力过去,暂时稳住了辜廿一的伤势。修为尽废的鱼肠剑主脸色灰败,似乎完全被这一剑击垮了,却并未流露出半分慌张。
淳于意还有后手吗?谢扶舟想。不然为什么,明明淳于意已经落入下风,可辜廿一看上去完全不害怕?还有太阿剑灵,为什么他一直没有出现?明明只要他出手,施颂真很难越过太阿剑灵伤到淳于意半分。如今淳于意握着太阿在手,却哪里都不见剑灵的踪迹。
他重新看向施颂真。只见二人缠斗处距离被钉死在山上的烛龙越来越近。淳于意似乎是看出施颂真不想杀死烛龙,钓着她绕着祝宣前后兜圈子。奄奄一息的天妖祝宣察觉到了他们的靠近,有气无力地抬起头来。
一缕清明从烛龙红色龙瞳中浮现,极淡的祝宣妖气从淳于意身上一闪即逝。
谢扶舟瞳孔骤缩!
那是,天妖妖丹!如果昨夜没有掉进谢扶舟的陷阱对天妖动了手,孟逢春当然会去叫施颂真下楼吃早饭。然而被亲手养大的孩子发现他刻意掩饰的那一面,孟逢春一时间有些难以面对施颂真怀疑的目光。
早在和施颂真相遇之初,孟逢春便做好了和这个孩子交换因果的准备。不出意外,施颂真会成为下一位纯钧剑灵。然而剑灵被天神赋予了守护人间的责任,倘若施颂真被他养成第二个离经叛道的孟逢春,必定会背负着这份使命痛苦一生。因此在施颂真面前,孟逢春总是收敛起那些神剑不该有的杀意和私心,处处引导教育,终于将施颂真养成一个温柔勇敢的孩子。她聪明强大,对人族抱有极高的怀疑和警惕,却不畏惧为保护别人做出牺牲。
已经算得上足够称职的神剑剑灵,只差交换因果的临门一脚。
在施颂真眼里,孟逢春品格高洁,行事从容,对人族博爱而怜悯,是世上最好的神剑剑灵。只有他帮助别人的份,绝无他杀死无辜之人的可能。对于兄长,她永远尊敬仰慕,以至于她心中的纯钧剑灵永远有一层不败金身。
孟逢春明知施颂真把他想得太好,偶尔也会厌倦这些伪装。但想要培养下一代神剑,必须从小塑造施颂真的人格。在不辨是非的年少时期,尚是孩童的施颂真会盲目地模仿养兄的一举一动,以孟逢春的好恶为衡量善恶的标尺。但孟逢春想要的并不是第二个自己,他是这世间最不称职的神剑剑灵。谢扶舟这几日有些不悦。
他的信徒终日不见踪迹,总闭门捣鼓一些奇怪的物件,连带着给他的供奉都不似先前认真。
每每他沉脸不耐,施颂真才敷衍地拿出那个机括小木人拧一把,梆梆梆叩几下功德。
玄溟神主开始认真思忖,是否要再发展几个信徒,取代施颂真的地位。
他将神识扩散至饮露仙宫方圆百里,漫无目的地游走闲逛。
他云游至一座布满机关的庞大殿宇,檐下金光闪闪的招牌上书“五味司”三字,此时云淡风轻,天日晴好,几个十来岁的少年正在院落中斗机关兽玩。
谢扶舟随即落地现形,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数名斗得热火朝天的少年面前。
他先是饶有兴致地拎起一只木鹰看了眼,最低等的炼器术承受不住神明的凝视,咯哒咯哒地扑腾翅膀,抖了片刻,便哗的散成一堆木块零件。
呐喊声安静下来,鸦雀无声。
谢扶舟带着一身“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的气度,问道:“小孩儿,你们谁愿意成为本座的信徒,供奉本座?”
从他凭空出现到拿走木鹰,再到开口说话,一切发生得那样突然,那样的顺理成章。那群少年呆呆张着嘴,尤未反应过来。
看起来不甚聪明的样子,算了。
谢扶舟没了兴趣。他的视线扫过一个少年手中的灵果糖葫芦,勾指抢过来,置于鼻端闻了闻。
酸涩味十分明显,他皱了皱眉,又嫌弃地将糖葫芦丢至石桌上,转身消失在风中。
地上那几只巴掌大的机关兽嘎达一跳,陆续变成了神像的模样,雕刻着玄溟神主那张俯瞰众生的淡漠俊脸。
风卷积落叶飞过,半晌,院中响起了少年被骗的怒吼。
“他谁啊!为什么抢我糖葫芦!为什么将我的机关兽变成这个样子?啊啊啊啊啊啊啊!”
谢扶舟收回神识,披着黑袍走出寝殿,开始研究那株叶繁叶茂的紫羽金合欢。
此树得饮露宫灵气滋养,四季花开不败,紫红的羽叶与浅金的花穗交相辉映,于夕阳下有种说不出的高贵美丽。
谢扶舟抬指凝出一颗绿豆大小的神力光球,碰了碰粗壮的银灰色树干。
紫羽金合欢哪里承受得住九天神明的力量?当即猛然一抖,满树羽叶疯长,金合欢瞬间怒放又瞬间凋零,窸窸窣窣落了他满肩满身。
几名端着果盘、茶点等物的青衣小婢路过,见状骇然大惊,着急道:“那是什么人?竟然敢如此戏耍我们仙都的圣树!金乌卫,还不快速速将他拿下!”
“你有所不知,这位是新少主的屋里人,得宠得很。”
值守的金乌卫正是玄戈麾下旧部,按着刀,朝花树下努努嘴,“前日天香司进献美人,少主愣是一个都没看上,全赶了出去。喏,就是为了这位。”
青衣小婢们倒吸一口气,纷纷掩唇噤声,望向少年的眼神多了几分敬畏。
嘤,果真是恃宠而骄呢,都快将美丽的圣树薅秃了!
身后传来轻缓的脚步声,一袭紫衣金冠的矜贵少女迤迤然而来,朝侍婢们道:“你们都下去吧。”
侍婢们忙屈膝行礼,恭恭敬敬地端着茶盘等物退下。
施颂真按了按胸口,确定心境如常,这才踏着一地浅金朝花树下行去。
“谢……”
她刚开口唤了一个字,少年便有所感般回过头来。
紫金色的花雨纷纷扬扬飘落,树影婆娑。
施颂真脑中忽然浮现多年前的一幕:少时的她一袭明艳仙衣绯裙,曲肘枕着脸颊伏在紫羽金合欢花枝上酣眠,而黑衣少年则抱剑倚靠树干而坐,抬掌接住自她身旁飘落的花瓣。
见她打着哈欠醒来,他微微一笑,满眼的纵容放任,唤她:“少主,该练功了。”
回忆与现实重合,施颂真目光微动,一股不合时宜的热意自胸口蔓延。
糟了……
此时再捂住心口已是来不及,她体内的抑情丹已然生效!
只见眼前白光一闪,她整个人毫无征兆地化作漫天花雨炸开,飘飘然消散在暮色中。
好消息,她研制的抑情丹的确打断了情花咒的发作,让她化作无心无情的花。
坏消息,是天女散花。
施颂真的意识飘飘然飞上天际,生无可恋地俯瞰六欲仙都的山川暮色,等待强制冷静后再次凝形。
她飞得太远,自然没看见谢扶舟的反应。
看到施颂真毫无征兆地消失眼前,谢扶舟的瞳仁骤缩,下意识伸出手,却只捞起了几片冰凉的花瓣。
他几乎第一时间释放出神识朝四周蔓延侵袭,试图捕捞她的气息。
那是本能的反应。在他的思绪还未反应过来时,身体已先一步替他做出了选择。
是因为言灵契,还是因为她是他唯一的信徒?
他不知道。这种感觉甚是奇怪,且令人不安。
似乎嫌弃这一缕神识速度太慢,谢扶舟以食中二指点至眉心处,强行释放更多。无数发着银白柔光的神识以他为中心,流星般朝四周飞去,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银丝大网。
就在这时,施颂真气喘吁吁地回来了。
她似是从很远的地方归来,鬓发微乱,沾着几片落花,一手叉腰一手扶墙喘息道:“不对呀,我明明加入的是紫莲精魄,怎会炸得七零八落成不了形?是幻形丹的药效太猛了吗?”
而今施颂真借天妖的阴谋看穿他的卑劣,孟逢春没有想象中那般轻松,反而惶恐起来。已经长大的施颂真有了自己的善恶观,再不会如从前那般盲从。
倘若她日后发现一切的真相,会厌恶他,会离开他,会恨他吗?
楼梯上传来熟悉的脚步声,对着饭菜发呆的孟逢春抛弃纷乱的思绪,微笑抬头:“今日怎么起得这么——”
声音戛然而止。红白衣衫的剑修少女牵着狐妖少年的手缓步而下,并不是多么亲昵的动作,落在孟逢春眼里却如针刺。狐妖刚刚化形,不太会用两只后足走路,步伐节奏略微杂乱,显出几分幼子的生疏。但他的眉眼却再没有先前的稚嫩挑衅,显出几分若有所思来。
谢扶舟迎上孟逢春的目光,两人谁都没有避开。
“昨晚泡了澡,所以睡得沉些。”施颂真眉眼含笑,“兄长休息得如何?今日身体可好些?”
孟逢春回过神。他不确定施颂真问话的用意,斟酌回答:“比昨日好些,只是虚亏难补。”
“既如此,兄长夜里更该好好休息了。”施颂真喟叹,“夜里对无辜之人动手见血,可不是病人该做的事。”
客栈小二送上最后两碟小菜,识相地迅速退下。他虽不知三人纠葛,却精明地察觉到空气中弥漫的不安定。施颂真和孟逢春长得并不相像,但女孩自幼由纯钧剑灵抚养长大,举手投足间的气质和兄长极为相似。任何人乍然见到这对剑主剑灵,都不会怀疑他们之间的血缘。
此刻两双同样微笑的眼眸互相凝视,不带敌意,却也不复当年相依为命的孺慕信赖。
青年银白眼眸中染上些许失望:“比起我,你更愿意相信他?一只不知道从哪里来的野狐狸?”
即便被施颂真道破昨夜的争执,孟逢春也并不慌乱。他神情真诚,仿佛在为被剑主的误解难过不已。放在十年前面对这样的兄长,施颂真早就慌乱地向孟逢春道歉了。
但现在不是十年前,施颂真也不是当年毫无判断能力的孩童。
“如果兄长当真问心无愧,怎么知道我方才说的是什么?”
芙蓉剑声音柔软,没有半句恼火失态的质问,却格外咄咄逼人:“若是昨日之事若另有隐情,兄长现在解释清楚就好,我会耐心听完的。”
质疑孟逢春对施颂真来说不是一件容易事。自五岁后,纯钧剑灵是施颂真在这个世界上唯一全心信任的人。怀疑逢春别有居心,对素来固执的施颂真来说无若天崩地裂。
在直接戳破后的每一刻,纯钧剑主表面镇定自若,眼眶却滚烫,泪水随时可能不争气地滚落。然而一股陌生灼热的气息舔舐上眼眶的湿润,灼干了那一层薄薄水汽。
如果你真的是逢春,如果你真的是孟逢春,求求你,不要让我失望。
纯钧剑灵难得沉默片刻:“你想让我解释什么?”
他以为施颂真会追问对谢扶舟动手的理由,孟逢春有一百种将此事敷衍过去的借口。但施颂真只是解下腰间佩剑,放在了桌上。
“这柄纯钧,其实不是真的吧。”
在被金合欢提醒后,施颂真的自我意识从深层浮出,挣脱了幻境的迷乱束缚。没了幻境的诱导暗示,施颂真自然发现神剑并非真实,同样只是幻影。如果眼前的孟逢春当真不是幻影而是纯钧剑灵本尊,怎会认不出这柄神剑的真伪。
但他始终没有说。
“快闪开!”
只在顷刻,谢扶舟重新化出原型,一爪抓碎赤霄结界,猛然纵身向施颂真的方向扑去!然而已经来不及。为南国国主操控的天妖身躯挣扎起来,瞬间挣断了十七道太阿剑影!
短暂的回魂冲刷着已经神智混乱的烛龙身躯,被失去的妖丹和命令刺激到发狂的天妖昂然长啸,一口吞下了措手不及的赤霄剑灵!
等等,这个落款,她曾见过的。施颂真想。很多年前,她见过这个名字,见过这个字迹。但被记忆冲刷脑海的痛苦尚还残留在灵魂中,施颂真一时无法完整地回忆起当年的场景。
旋转的走马灯,清亮柔和的月光,远远站在竹林中的背影……模糊的画面纷至沓来,施颂真头痛欲裂。
她究竟是在哪里见到的这个名字?
“沈夷安、徐元烛、徐元烛、沈夷安、祝宣……”谢扶舟代她念出旁边纠缠在一处的名字。随着他们逐渐深入洞穴,那些字迹越来越潦草,辨认的难度也越来越高。
到最后,谢扶舟和施颂真在一面石壁前停下脚步。赤霄剑芒照亮了石壁上的图景,面容熟悉的少女提一盏灯笼回头,朝石壁外的人露出俏皮笑意。
施颂真忽然睁大眼睛。画像下方端方正楷,笔迹中显出万分柔情。
“夷安,沈雁归。”【你现在阅读的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