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1 章 神剑(三)
天妖,无父无母,天地所生。某种意义上,他们拥有着同一对双亲,但他们不能像寻常兄弟一般亲密,注定要决出个你死我活。同一时间内,天地间可能会孕育出多只天妖,但他们注定会自相残杀,吞噬彼此,直到决出最后获胜的那一只。
飞升之门将会为胜利者打开。在那一天到来之前,没有人知道谁会是最后赢家。
天妖生性残忍,在人族的名声不是很好。修士渴求天妖的力量,又畏惧于他们和天地共感的能力。于是修士常常结伴而行,寻找并杀死那些还未成长起来的天妖,借此得到他们的妖丹。
而南国太阿剑主淳于意希望能得到谢扶舟,为此派出鱼肠剑主辜廿一和梦妖虞丽,令他们乔装之后混入道贺的使臣团中。淳于意要求他们务必活捉天山之主,将九尾天狐谢扶舟活着带回南国龙渊。
要求刺杀之剑不能刺杀对手,这是个很难的要求。此次行动梦妖才是关键,鱼肠剑主只是那个确保不会出事的打手。婚宴开场,辜廿一漫无目的地喝酒,等着虞丽动手。
直到施颂真踏入院中的那一刻,收入纳戒的鱼肠剑忽然自鞘中发出嗡鸣。
辜廿一举起酒杯的动作一顿。
“不知姑娘如何称呼?”
“我姓施。”十六岁那年,纯钧剑主施颂真被一只鬼修选做了夺舍的宿主。
纯钧剑主自幼得纯钧剑灵教导,天赋又高,十六岁已然修炼出元婴。自她修炼出元婴,施颂真天天磨着孟逢春要出去玩。孟逢春也不好再像从前那般,总将她拘在西域里。施颂真从此背着纯钧剑离开了卓尔沁草原,游历途中遇到许多被鬼修残害的凡人。
向施颂真伸出求援之手的凡人中,有些是真的,更多是假的。觊觎纯钧神剑的魑魅魍魉眼看施颂真孤身一人在外,身旁并无剑灵看护,个个胆子都大起来,企图将十六岁的施颂真拿捏在手,好借此得到纯钧之力。
这种事孟逢春不会管,施颂真会自己处理。兄长从不插手她的游历,逢春总说她既然开始要求独立,便该学着自己去分辨真假善恶,总不能在纯钧剑灵的荫庇下过一辈子。这样别人害怕的只会是她背后的神剑剑灵,而不是施颂真本人。
十六岁的冬天,施颂真背着纯钧剑万里追杀,一路追着一只元婴期修为的鬼修从西域到中州。
半途鬼气忽然消失,施颂真不觉迷途。
中州比西域富饶,人气混杂。施颂真十六岁前很少出门,不太认路。正在犹豫,远处村庄忽然传来惨烈凄惶的叫声,狗吠一家传一家,不过短短数息,整个山庄的狗都在狂吠。
施颂真循声追去,越过一道半破的篱笆门,只见农户院里横七竖八皆是血迹,吓疯了的鸡鸭四处乱飞拉屎,肚破肠流的老黄狗倒在地上呜咽。屋门黑洞洞如深渊巨口,两只死白的胳膊扒在地上,被什么东西拽着一点点拖入黑暗。
施颂真心里“咯噔”一声,背上纯钧已然跳出剑鞘。
芙蓉九剑·六剑却邪!
青色剑芒一闪即逝,屋内传来惊叫声,随后一切归于寂静。施颂真闯进门,亲眼看着怨鬼在剑光中灰飞烟灭。地下躺着两具吃了一半的残骸,已然是死透了。她蹲下身检查那两只胳膊的主人,是个六旬老太,只是被吓晕了,并无大碍。
屋内隐隐响起孩童的呜咽,闷闷的。施颂真翻过两具残缺不全的尸体,露出一个蜷缩身体的孩童。先前她被爹娘压在身下,怨鬼没能第一时间吃了她,勉强保下一条小命。
女孩似乎是被吓呆了,满头满脑都是她爹娘的血,坐起身也只是无声地流泪,一句话也不说。泪水冲开颊上半干的血渍,圆溜溜的眼睛里满是茫然。
“没事了。”施颂真干巴巴地安慰。她从怀中取出手帕,用水诀取了热水打湿,给女孩擦脸。然而这孩子眼泪越擦越多,整张手帕浸透了血泪还是擦不干。
屋外传来黄狗有气无力的呜咽,女孩眼里忽然有了神采。施颂真抱她出屋,暂时离开那个血腥之地。垂死的黄狗挣扎着抬头往屋内叫了两声,又蹭了蹭小主人的腿。女童呆呆伸出手,看黄狗用最后一点力气把吻部搁在她掌心。
它死了。
六旬老太天亮后悠悠醒转。她说自己姓何,是这女孩的奶奶。施颂真把女孩交到她手上,委婉暗示孩子可能吓坏了,到现在也不说话。何奶奶笑着摆手,说不是这回事,玉群这孩子本来就是哑巴。
“多谢仙长救了糟老婆子,”何奶奶伸手去拉孙女,“玉群,还不快过来和仙长道谢?”
女孩大名赵玉群,小时候发过一次高烧,从此就哑了。自始至终她不看施颂真也不看她奶奶,只是抱着黄狗的尸体默默流泪。何奶奶生气,正要给她后脑勺上来一下,被施颂真阻止。
“算了算了,”施颂真打圆场,“多大点事。”
“仙长要喝点水吗?”何奶奶担忧看着施颂真略干的唇瓣。
“不必。”
趁何奶奶给赵家夫妻准备后事,施颂真在赵家庄附近看了看。她昨夜杀掉的是伥鬼,不过是鬼修手下的傀儡。怨鬼无法独立在人间生存,背后一定藏着鬼修的身影。然而她在周围转了两圈,却半点没寻见鬼修出没的死气。百姓也众口一词,都说这里从来没见过任何鬼修,也从未有过被怨鬼袭击死亡的案例。
说起昨夜遭袭的赵玉群一家,左邻右舍颇为惊讶。他们说这家夫妻甚是本分,从不和旁人起龃龉。赵家庄民风彪悍,上了年纪的老人大多脾气暴烈,何大娘一家却极为和善,被人欺负上门也只会笑笑。
“这么好的一家人,怎么偏偏是他们遭了鬼?”
这里不是中州任何宗门的附属地界,百年内却没有任何鬼修出没的记录,施颂真直觉哪里不对。然而她接触鬼修不过堪堪数月,也分析不出什么子丑寅卯。正拿不准主意,安葬了黄狗的女童赵玉群“噔噔”跑过来。
“怎么了?”施颂真蹲下身平视对方。
赵玉群先是手掌向上,又指了指施颂真,然后两根手指放在嘴边,做拨动筷子状。
“你想吃饭?”
赵玉群摇头,又指了指施颂真。
施颂真猜测:“你想请我吃饭?”
女孩点头。
冬天气温低,不用担心尸体腐烂。何奶奶去棺材铺订了一口现成的薄棺,将赵家夫妻二人尸体囫囵放在里面,停在后院菜地里,这样可以省一口棺材钱。赵玉群拉着施颂真进屋,桌上热气腾腾,皆是新鲜出锅的肉菜。爆炒肉片的辣味冲鼻。在草原上待惯了的南国人捂住鼻子,想起方才走访时见到各家院里晾晒的辣椒。
“仙长不喜欢辣?”何奶奶从后厨转出,“要不我再炒一锅?”
“不必。”纯钧剑主急忙制止。
施颂真拣一筷子肉片入嘴,辣味直冲上脑,反而掩盖了原本的肉味,一时分辨不出是什么肉。芙蓉剑被辣得“嘶嘶”,急要找水,何奶奶忙筛了一碗甜酒来:“仙长请喝这个,最是解辣的。”
芙蓉剑被辣得面红筋涨,也不及说话,接过去一气喝完。这酒甜津津的,便如果酒一般,的确解辣。施颂真喝完一碗,那厢何奶奶又筛上一碗,殷勤劝她再吃。然而施颂真不比千杯不醉的承影剑,一碗便已上头,便觉眼前昏昏沉沉起来。
引路人多看一眼施颂真深红的眼眸:“施姑娘请随我来。”
他站起身,伸手旋转书架上一只生了绿锈的青铜酒壶。书架“轰隆隆”移开,露出墙后深邃的石道。施颂真跟着引路人进入其中,只见石道是旋转向下的。闷热的空气扑面而来,带着淡淡的血腥气。
施颂真伸手晃了晃,企图拂去萦绕在鼻间的臭气,未果。
“姑娘不要嫌弃。毕竟龙渊是杀人的地方,大伙只知道杀人,可不知道如何处理尸体。”引路人声音淡淡,“死的人太多,化尸水就不够用了,有的同仁就会随便乱扔。如果愿意多跑几步路扔进龙渊也就罢了,可惜……”
“是吗?”施颂真捏住鼻子,瓮声瓮气,“那也不该扔在这里。”
因为在地下,空气不流通,引路人没有点起火把。好在施颂真身为修士,只需灵识便能看清石道中的满地白骨。有些白骨大概死得太久,已经有些干脆了,踩上去“嘎嘣”有声。
“这可不能怪他们。”引路人笑起来,“因为要给雇主一个交代,任务目标是不会带到这里来的。死在这里的,都是曾经身为龙渊刺客的人。有的在任务中受了伤,还没来得及回去就死了。有的是和同仁起了龃龉,在这里被杀了。”
施颂真一凛。
不多时,石道前方出现数道分叉,引路人拣其中一条进去。原本狭窄昏暗的石道忽然宽阔起来。空气微微流通,石壁上多了数颗夜明珠,照亮了地下的路。
中年男子在一道门前停下,叩了叩门。
“什么事?”门里响起苍老的声音。
“有新人。”
门开了,浑身缟素的老妇出现在门后。她面无表情看着中年男子,引路人急忙闪开,露出身后的施颂真。少女神色从容,眉目温和,半点看不出是个要当刺客的人。
老妇对上施颂真的目光,忽然浑身一震!那双赤红美丽的眼睛明明在笑,却又带着刀锋般尖锐的杀意。
“不错的眼神,”老妇定定看着施颂真,“你会成为一名很优秀的刺客。”
“承您吉言。”施颂真客气道。
“你以为我在夸你?”老妇冷笑,“真正优秀的刺客,从来都不会活得太久!”
这个动作某种程度上算是僭越。毕竟他二人名义上虽为主仆,实际相处却有如师徒,或者兄妹。施颂真平日虽总是对孟逢春直呼其名,但心中对他敬爱非常。
“为什么不重要?”孟逢春抓住施颂真乱拍的手,残留的甜草汁全被施颂真蹭在了他头发上。
“我这条命是逢春救回来的。所以不管发生什么事,我都会站在你这边的。”施颂真悻悻抽回手,“如果别人想利用我,我当然会很生气。但如果是逢春的话,怎么利用我都没关系的。”
孟逢春忽然被呛住,剧烈地咳嗽起来。施颂真担忧地看他,却见孟逢春瞪她一眼。
眼看快要到马厩了,孟逢春轻松地把施颂真从马背上提下来,拎着她进屋。
“施颂真,不要害怕被人利用。”
叮嘱被黑夜的风吹散在草原上,再也寻找不回。
第 22 章 神剑(四)
只片刻,梦妖虞丽便找到了天妖所在。只见谢扶舟盘腿坐在地上,毛茸茸的耳朵从白发间探出。九尾天狐肩头被长剑贯穿之处在流血,不过他穿着大婚锦袍,不太能看出来。
失去意识的施颂真埋首在他怀中,谢扶舟紧紧抱住了她。失散十五年的夫妻温情相拥,半点看不出二人片刻前曾刀剑相向。
“没想到还有意外收获。”辜廿一封住谢扶舟周身大穴,又用一根捆妖绳将他牢牢捆住,确保天妖即便能挣脱梦境也无法反抗。辜廿一待要在施颂真身上故技重施,却被鱼肠剑灵阻止了。
“她和我是一样的存在,剑灵没有穴位,封穴这招对我们无用。”
“那要怎么才能束缚住她?”虞丽问,“动作快点,我们没有时间了。这城里的人太多,我控制不过来,他们随时可能会醒。”
“说得倒轻巧,”辜廿一瞥她一眼,“这世上有什么东西能束缚住神剑剑灵?我从前竟然从未听说过。”
“还是有的,”鱼肠剑灵说,“契约,或者诅咒。”
施颂真枕着胳膊,看向窗外的结界。
她现在知道龙渊是什么了。所谓的刺客之乡,就建立在深渊的石壁上。选择进入龙渊的刺客会住在这里,拥有一方属于自己的小小空间。透过窗,施颂真能看见对面深渊悬崖上密密麻麻的窗户。每扇窗户后,都住着一个心愿未了的刺客。
龙渊长达数千里,却有鱼肠剑主设下的结界为防护。如果有人妄图从外界进入其中,必定会惊起整座龙渊的刺客。而施颂真光靠灵识,便能察觉到这里竟然住着好几位大乘乃至化神的修士。
决定进入龙渊的人,龙渊不会追究他们的过去。
他们要做的只有一件事:杀人!
“大厅会不定时发布雇主的订单,有把握的可以去揭红榜。杀了人后别忘了把尸体带回来交差。凭借红榜和人头,龙渊可以实现你的任何心愿。”老妇引施颂真进入卧房时道,“记住,在龙渊里的人,必须谨记三件不能做的事。除了这三件事之外,想做什么都可以。即便是你想掀掉整座龙渊,只要你有这个本事,也没人会来拦你。”
“是吗?”施颂真一时间有些蠢蠢欲动。
老妇恍若未闻:“第一,行动时除了雇主的目标外,不能杀死其他任何人,因为任何撞破凶案现场的人,都有可能是你的雇主。第二,同为刺客可以自相残杀,但绝对不能杀死龙渊的人。比如我。一旦发现有刺客杀了不该杀的人,他会立即被废掉所有修为,挑断手筋脚筋扔出去。”
失去行动能力的刺客,只能静静躺在徘徊花原中等死,成为下一批花肥。而在他们饿死之前,曾经结过仇的刺客随时可能取走他们性命。
“那第三呢?”大堂中客人寥寥,店小二在后厨烤火,上了年纪的掌柜在桌后昏昏欲睡。施颂真和孟逢春相邻而坐,大腿上蹲着一只天山白狐。施颂真觉得这样吃饭不方便,想把狐狸放在一旁。然而她每次将狐狸放下,天山狐总是迅速纵身跳回她膝头,优雅地晃着蓬松肥大的狐尾。
这时候它倒不怕孟逢春了,谢扶舟顶着纯钧剑灵冷冷的目光,厚颜无耻地赖在施颂真腿上。施颂真被他磨得没脾气,只得继续搂着他。
“想吃什么?”施颂真低头,悄声问。
她想试探这只狐狸能听懂多少人话。施颂真看出穆元青有所保留,但如果他先前说的是真的,施颂真想要解开身上的诅咒取回记忆,少不得要利用眼前这只狐狸。
如果这只狐狸确实已经开了灵智,施颂真心里的负担也能轻些,不致总觉得自己是个变态。
十三岁的谢扶舟看出施颂真的试探,打定主意要将不懂人事的狐狸装到底。他故作懵懂地回头,舔了舔施颂真的脸,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在施颂真怀里蜷缩成一个毛团开始假寐。
“自己没吃上一口,先问起别人来了?”孟逢春递过手帕,“我做饭不是给这只畜生吃的。”
“这是逢春做的?”施颂真接过手帕胡乱擦了擦脸。
“怕你吃不惯北境的吃食,借他们的厨房做了点。”
孟逢春绷着脸拿回手帕,搬着施颂真的脸对光仔仔细细擦了一遍,确定那脏狐狸的口水没有一丝留在她脸上。施颂真老老实实被按着擦脸,目光无所事事地落在孟逢春脸上。纯钧剑灵的眼眸是神剑剑锋的银白色,雪白睫毛垂落,映得银白瞳孔微冷如月。
施颂真恍惚一瞬。
是谁有着那样脆弱如蝶翅的白色睫毛,眼眸却是热烈如日光的金色?少年披散着一头长发,施颂真看不清那个人的脸,却能看清长发间那双毫无笑意的金色竖瞳,和头上冒出的圆圆狐耳。
是谁?
“你一定要去吗?”清冽的少年声响起,似生气似求恳,“明明你已经很累了,就不能休息一天吗?”
是谁?
“施颂真,你一定要听孟逢春的话,一辈子都为别人而活吗?”
你是谁?
那个人的名字就在嘴边,施颂真却想不起来。她徒劳地伸手,想抓住这点记忆的尾巴。
“谢——”
“好了,”孟逢春忽然出声,打断怔怔的施颂真,“下次吃饭别把这只狐狸带来,吃没吃相。”
这话说得并不温柔,反而带着一点严厉。被打断的施颂真回神,乖巧点头,举起筷子拣了一点凉拌枸杞芽。麻油的味道混合着枸杞叶的清香,吃入口中格外爽口。那边孟逢春舀了一碗火腿鸡笋汤,施颂真就着他的手尝了一口。熟悉的鲜咸,熟悉的奶油香气。那是火腿发酵的味道,不必放一点盐便可香气四溢,只有逢春做得出来。
施颂真眨一下眼,热意忽然涌上鼻腔。
“怎么了?”
“没什么,”施颂真接过汤碗,含混不清地说,“只是太好吃了。”
这个幻境太真实了,不仅能给她一个和现实毫无区别的逢春,甚至还能百分百复刻孟逢春擅长做的菜肴。施颂真在草原上十一年,亲眼见证兄长一步步从笨手笨脚的纯钧剑灵成长为擅长下厨的孟逢春。这种奶油味的鸡汤做法独特,施颂真不会认错。
“如果这一切都是真的,那该多好啊。”
“这鸡汤当然是真的,”孟逢春观察施颂真的表情,“你为什么会觉得是假的?”
“因为很不真实啊,好像做梦一样,”施颂真将手放在胸膛上,“这颗心脏就是逢春,它明明还在这里跳动,为什么我面前还有一个逢春?”
孟逢春明白过来,啼笑皆非:“这不是一回事。”
“这就是一回事,”施颂真固执地说,“如果想要说服我,逢春你就得告诉我,你到底是怎么活过来的。”
在施颂真说出“如果这一切都是真的”时,孟逢春心脏漏跳一拍。他以为施颂真发现这里是幻境了,一时间惊远胜过喜。
好在施颂真只是不相信他复活了,孟逢春放松下来,另拿个碗给施颂真舀酒酿小汤圆。
“当初那只鬼修吃了你的心脏,我只能选择化作剑心救下你,除此之外毫无办法。当时我也确实以为这辈子我都醒不过来了,没想到——”
“没想到什么?”施颂真追问。
“没想到你这丫头在我死后学会好好修行了。”孟逢春将小汤圆放在施颂真身前,摸了摸她的额发,“随着你对剑术的领悟逐渐深刻,你渐渐拥有了属于自己的剑心,一点点替代了我的灵体。你彻底修炼出自己那颗剑心的那天,就是我苏醒复活的时刻。”
施颂真迷茫:“我有了自己的剑心?什么时候?这么快?”
孟逢春牺牲前,施颂真对如何修炼出剑心毫无头绪。她不觉得自己短短一年就能进步到如此地步,何况她本人对此根本毫无察觉。
“我跟你说过,这要看机缘。有的人穷尽一生也未必能成功,但颂真你是个天才。”孟逢春眼神柔和,“现在你不必依靠我也能活下去,我很高兴。”
“第三,”老妇瞥施颂真一眼,“永远不要尝试进入龙渊底部。”
施颂真眉毛一拢:“去那里会怎么样?”
“会死,所有不听劝告去到那里的人,最后都无法活着出来。即便是死去的灵魂也无法得到自由,只能被困在龙渊底部日夜嚎哭。”老妇干巴巴地笑一声,“如果运气好的话,你今晚就能听到那些鬼魂的哭泣声。如果你想死后和他们作伴,可以去那里试试运气。”
去?还是不去?施颂真一时间难以决断。她如今身为不死之身,本不该畏惧这种生死威胁。只是龙渊倘若当真如辛世恭所说,是用来囚禁亡魂的牢笼。那即便是不死的神剑剑灵,也未必能从其中逃出来。
正在犹豫间,施颂真心脏忽然轻轻一跳。有什么东西正在召唤她,牵引她。但施颂真一时无法分清,这种似乎隐藏在血脉深处的呼唤,究竟是来自屋外,还是来自于龙渊底部。
心脏怦怦乱跳,越跳越痛。施颂真猛然起身,一把拉开了门。
门外石道上,路过正在交谈的二人齐齐一惊,同时转头向施颂真看来。其中一位青年身材高大,行走时左腿微跛。另一个却是个瘦削的小姑娘,看上去不过八九岁,周身灰扑扑的,神情冷漠。
施颂真越过那位青年刺客,目光落在一旁小姑娘身上。对方看上去颇为瘦弱,头发因为缺少营养显出干枯的黄。
但施颂真没来由觉得,这张脸看上去很眼熟。只是她一时间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跛脚青年移动,将小姑娘挡在身后。他皱眉打量施颂真片刻:“你是新来的?”
施颂真回过神:“我是。”
施颂真奇道:“你什么时候养的择席病?”
妖族向来风餐露宿,怎么还会认床?
“最近刚有的,”谢扶舟试图转移话题,“晚上面对鬼修的时候,施姐姐既然看出对方有问题,为什么不叫剑灵出来帮忙?”
反而眼睁睁看着他中了尸毒,难道这也在施颂真的意料之中?
“这种程度我自己就能搞定,哪里需要劳动兄长。”施颂真爱惜地抚摸着纯钧剑柄,“这种小事也要麻烦逢春的话,他会生气的。”
谢扶舟一哽:“施姐姐怎么不吃就能辨得出尸毒?我都没有发现。”
她好像很了解鬼修的手段?为什么?
施颂真沉默片刻,没有回答。
第 23 章 神剑(五)
世人多半以为纯钧剑主只会用剑,却不知施颂真在毒药上也极有造诣。只是她杀人不必用毒,因此鲜为人知。尸毒是她学会的第一种毒,却不是最后一种。
北境总是下雪,即便是在没有月亮的夜晚,雪光也足以照亮整间庭院。化为原型的小狐狸抬头,看向靠在墙边的施颂真。十九岁的施颂真单手抱着纯钧在怀,出神地注视着窗外的落雪。
“姐姐在想什么?”
施颂真回过神:“我在想……你听说过西域的卓尔沁草原吗?那里是永远不会下雪的,草原上一年四季都是春天。你可以看到漫山遍野的格桑花,一年四季都不会凋谢。”
“施姐姐想去草原?”谢扶舟推断。
“不想去,可能这辈子都不回去吧。”施颂真低头,棕褐的瞳孔那么温柔,“我只是觉得,如果有个地方可以放在心里,每次想起来就像回家一样,那也不错。”
小狐狸趴在施颂真的膝头,安静地听她说话。施颂真握着谢扶舟的两只前爪,将他上半身提起来。狐尾自动卷起,挡住了某个部位。
她打量对方上下:“你也是来躲雨的吗?”
修士本无“避雨”之说。即便没有伞,他们也不会害怕被淋湿。故而沈雁归有此一问。
“不是躲雨,只是对姑娘有点好奇,所以走近前想看清楚。”青年嗅了嗅,“这香气,是洞庭春色?”
“不错,你要来一杯吗?”沈雁归晃了晃手中的酒葫芦。
“不必了,多谢姑娘好意。”青年神情温和,眼里多了一点笑意,“在下徐元烛,还未请教姑娘芳名。”
“沈夷安。”沈雁归收回手。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不然为什么第一眼看见你便会觉得熟悉?想要靠近你,想要了解你,甚至想要——杀掉你。
他想问个明白,却不能够。施颂真决定动身去一趟凤火族。
在此之前,她花了两个月时间安置好仙都六部事宜。有了夜弥天的前车之鉴,她此番不得不谨慎些,既吩咐玄戈、玄青两兄妹留守巡防,又找谢扶舟要了一张女纸人炼制成替身,替她坐镇仙都。
这还不算,她受谢扶舟“神明血”的启发,还改良出一个共魂转换的术法:只需在纸人身上留下自己的一缕元神气息,便可使得她与纸人替身五感相通,即便远在千里之外,亦可对仙都动态了如指掌。
施颂真对自己的这个术法颇为满意。她难道是天才吗?
谢扶舟全程负手而立,冷眼旁观。
他还在为“需随行左右”这件事不满。身为九天神明,他躺在饮露宫接受珍馐玉馔的香火供奉也就罢了,跟着施颂真长途跋涉又算怎么回事?
正欲发作,却见施颂真小心翼翼地摘下墙上他的神像,端详许久,才珍重地纳入储物灵戒中……
谢扶舟眉间凝结的郁色,稍稍融解了半分。
看在小信徒颇为虔诚的份上,纡尊降贵出行一趟也并非全然不行。
罢了,就当是出去游山玩水。
此番前去净灵山凤火族,施颂真只带了白妙和谢扶舟同行。
用她自己的话来说,一个出身无神之境的仙都少主,一个没有信徒的九天野神,以及一个无时无刻不在吃的娇憨徒弟,组成了一个万分奇特的组合。
净灵山,凤火族。
苍林掩映的深山之中,悬崖云雾缭绕,繁复的石雕宫殿群依势而建,尤显古朴恢弘。
此刻空中数道白光闪过,御剑疾行的昆仑剑修已先一步抵达石宫,接受凤火族上下最高规制的礼遇。
石宫二楼雅间外,一名年轻的青鹤剑修快步走来。
另两名小辈即刻行礼道:“六师叔,何事匆忙?”
青鹤剑修道:“我方才瞧见了此次参与试炼的各家名录,你们猜有谁?”
其中一名小辈搭话:“是谁?竟让师叔如此介怀。”
“六欲仙都的人!”
宋敛之咬着后槽牙,冷脸道,“名字我未曾听过,但前些日子我奉命出使仙都,却被他们新任少主刁难轻辱的事,我可记得一清二楚!”
“竟是欲都之人?他们来干什么?”
另一人讶然,“莫非也是为无尽灯二十年结子的火种而来?”
宋敛之握拳,沉声道:“管他们为何而来,敢轻辱我昆仑仙宗,必要付出代价……”
“敛之,噤声。”
雅间内传来一道清冷的声音,廊上私语的三人立即止住话头,恭敬地侧身行礼。
“少宗主师兄。”
“师父。”
门扉自里头打开,奚长离缓步而出。
他身着一袭纤尘不染的白鹤仙衣,头戴莲花银冠,脑后雪色飘带清雅出尘,当真是冰清玉粹、云中白鹤一般的人物。
“此番以仙门任务为重,不可因一己私欲耽误正事。”
奚长离平静告诫,声音淡淡,没有一丝起伏。
三人忙应道:“请师兄放心!此次参与凤火族试炼的仙门虽多,却无人是我昆仑仙宗对手,我等必顺利赢下比试,为师兄取来无尽灯引魄火种。”
三名同门师弟井然退下,奚长离并未离去。
他握剑凭栏远眺,目光仿佛要透过白雾涌动的群山望向远方,又仿佛什么也没入眼。
六欲仙都的人也来了么?
可惜……
他垂下眼眸,空洞的眼中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岑寂。
“笃笃”,有人在屋外敲门。施颂真回身,是孟逢春。
门边纯钧剑灵面容苍白,垂下目光注视施颂真脚边的白狐。恬不知耻的天妖正绕着施颂真的小腿来回打转,使劲把身上的味道蹭在施颂真身上。狐尾上柔软白毛脱落,在屋内打旋如柳絮。
这是犬类妖族用来标记领地和所有物的方式之一。孟逢春明知这只天妖在利用外形之便占施颂真便宜,然而淳于意诅咒一日未解,谢扶舟一日只是寻常狐狸,施颂真便一日没有和谢扶舟划清界限的理由。
没解开诅咒的天妖未得人身,甚至算不上是一个男人。
“逢春?”施颂真几步趋前,伸手触碰孟逢春的面颊,“你的脸色……看上去很不好。”
纯钧剑灵皮肤素来有种不见天日的白净,只是那种白净犹如玉石冷冽。施颂真鲜少见兄长这般大病未愈的虚弱苍白,强搬孟逢春脖子要对着日光看一看。恰在此时,一团浅灰色的云雾自纯钧剑灵瞳孔中滚过去。施颂真疑心自己眼花,凑上前要看个仔细。
恰在此时,施颂真小腿忽然微微一痛。她低下头,只见天山白狐咬住衣裙下摆。一双金色竖瞳满是天真懵懂,尖利的獠牙却隔着衣料威胁似的在施颂真小腿上反复磋磨,痒得她浑身一颤。
“只是刚从你的剑心里苏醒,尚未恢复元气罢了,不是什么大事。”孟逢春握住施颂真手腕,不让施颂真靠得太近,又将她的注意力从狐狸身上拉回来,“养一段时间便好了,不必担心。”
“可你不是已经去找了天山雪莲吗?”施颂真追问,“它对你身体没用?”
“我来找你,正是为了此事,”怀揣雪莲的孟逢春面不改色,“先前我去天山,并没有找到天山雪莲。”
说谎!感应到孟逢春身上雪莲存在的谢扶舟龇牙。
“我沉睡一年,如今虽然苏醒,灵体却已大不如前。神力耗尽,抵御不住天山风雪。”孟逢春微笑,苍白干燥的嘴唇显出几分病弱,“北境地域辽阔,气候酷寒,我潦草将天山地界翻过一遍,却没能找到雪莲的下落。许是已经被人摘走了。”
“各方势力盯得如此之紧,若是有人采得雪莲,天山不可能毫无消息。”施颂真断然,“既然没找到,你早该告诉我,我也好替你走上一遭。”
十六岁的施颂真需要孟逢春在背后兜底,纯钧剑灵是她最坚实的依靠。一年前因纯钧剑主行事轻率,纯钧剑灵被迫舍弃自我为她重塑剑心,以致施颂真抱憾终生。如今孟逢春从长眠中苏醒,施颂真终于能为兄长做些什么,一时忘了此处只是幻境,竟有些洋洋自得起来。
“你啊,”孟逢春失笑,“总是这样容易得意忘形。”
施颂真不好意思地擦鼻子:“只要雪莲还在这山上,我就一定会帮你把它带回来。”
她正要动身,地上的天山白狐忽然弹跃而起,炮弹般直直撞入施颂真怀中。施颂真下意识伸手抱住。
孟逢春目光忽然冷下去。
“你要把它也带去?”
孟逢春假托需要天山雪莲,旨在将施颂真调走,好方便他对谢扶舟动手。然而这只狡猾的天妖似乎已经看出孟逢春的杀意,这半日始终和施颂真黏在一处,寸步不离。
施颂真将白狐往上抱了抱:“说起来这也是天山的狐狸,或许能给我带路找到天山雪莲也说不准。”
“你也说了这狐狸是迷路下山,误入新石城,”孟逢春笑一笑,“你不怕他把你也给带迷路了?”
“我又不是未开灵智的妖兽,下山的路总还是认得的。”施颂真意外坚决,“何况如果我不带着他,就只能把它放在客栈里,少不得要麻烦逢春你。可兄长又不喜欢狐狸,不如我带走清净。”
再要阻止,难保施颂真不会心生疑窦。孟逢春放弃了这个机会。新石街头熙来攘往,背着神剑的少女剑修没入人群,背影挺拔如青松翠竹。纯钧剑灵自三楼窗后看去。天山白狐趴在施颂真肩上,抬头向孟逢春露出个挑衅的笑容。
孟逢春眯起眼睛。
托承影剑认主的福,东陆沈雁归在四海内已经算是小有名姓。她不想在南国暴露身份,以免节外生枝,所以随便诌了个姓名。
雨势渐急,酒坛很快满了。沈雁归将酒坛塞好,放入玉镯中。
“这雨一时半会儿停不了,”徐元烛撑开伞,“沈姑娘想去哪里?我可以送你。”
沈雁归抬头:“即便没有伞,我也不会被淋湿。”
“我知道。”
“我要去的地方在东陆,要走很久。”
“没关系,”徐元烛固执地将伞遮在沈雁归前方,“我走得很快的,即便把你送回去,也能很快回来。”
“为什么?”沈雁归看着他的眼睛,“为什么你这么想送我?”
“因为想认识你。”徐元烛说,“我有一种预感,如果今天我没有拦住你,我们今后可能都不会再见了。”
“而且你也没有拒绝我吧。你只是说你不会被淋湿,住的地方很远,但是没说你想不想让我送你。”徐元烛笑起来,“我不在乎这些。如果不想让我送你,你就直接拒绝我,不必拿这些理由搪塞。一切都取决于你。”
沈雁归看着他的眼睛,徐元烛不闪不躲。二人在茶棚檐下对视片刻,只听棚外雨声渐大,灰色雨幕遮住了天空,竹林被狂风揉着四处摇摆。雨水细密,溅到二人脸上,沈雁归率先转过头去。
“那就麻烦你了。”
那是他们第一次相遇。
施颂真蓦然睁眼!
她梦到了很久以前的往事,梦到了活着的孟逢春。施颂真下意识感到开心,但冥冥中总有一个声音在反复催眠她:不,你不该高兴。能再次见到他,你应该感到痛苦才对。
为什么?为什么见到逢春我会痛苦?施颂真问自己,但残缺的记忆并不能给她回答。现实和梦境的差异感越来越明显。施颂真凝视着银白眼眸的孟逢春,模模糊糊地想,现实好像不是这样的,逢春他现在并不在我身边。
每次疑惑后,都有另一种力量抚平了施颂真的情绪。她重新沉浸在那股泡沫般易碎的幸福感中。但疑惑的情绪层层堆积,最终反差感越来越明显。
情绪堆叠到极致,一道红光闪过,击碎了某种虚无的钳制。施颂真挣脱了梦妖的束缚,从噩梦中醒来。
施颂真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无边无际的黑暗,和若隐若现的白光。待她定睛再看,才发现那些白光都是些蜘蛛网。
谢扶舟在蜘蛛网上合目沉睡,嘴角带着惨然的微笑。像是在做幸福的美梦,又像是被迫沉溺在痛苦的噩梦之中。
第 24 章 神剑(六)
“谢扶舟?”施颂真提高声音叫道。
声音撞在墙壁上,荡出了回声。天山狐妖的眼皮颤了颤,但没有睁开。他仿佛是被噩梦魇住了,隐隐能看见眼角抽动,仿佛在忍受着剧烈的痛苦。
但同时谢扶舟嘴角又挂着微笑,把施颂真给搞糊涂了。
在施颂真最后的记忆里,她要杀了谢扶舟。随即她后脖颈一凉,就此失去了意识。
原本施颂真以为是谢扶舟的亲友在背后偷袭了自己,但现在看来,似乎完全不是这么回事?
施颂真低头,只见她和谢扶舟一般,同样为蛛网所缚。她试着挣脱,但蛛网的韧性非同一般,牢固得堪比钢筋铁骨。施颂真待要调动灵力,强行切断蛛网束缚。刚起了这个念头,一股针刺般的疼痛直直入脑。毫无提防的施颂真一时控制不住,痛苦叫出声来。
过了很久,沈雁归才知道,徐元烛并不是对方的真名。他是祝宣,天妖祝宣,天地灵气孕育出的最后一只烛龙。那一天祝宣并不是无的放矢,他从沈雁归身上察觉到同族的气息,才决定跟在她身后查个究竟。
祝宣,宣祝,徐元烛。从一开始,祝宣就没对沈雁归说实话。但沈雁归知道的时候,已经太晚了。
“这么回想起来,你第一天遇到我的时候,说的话里有多少是真的?多少是假的?”沈雁归伸手碰了碰蠕动着的墙壁。绿色的黏液从烛龙的血肉中渗透而出,不动声色地侵蚀着承影结界。
“连名字都不是真的。其实从一开始,你就没想对我说过真话吧。”认出尸毒,施颂真本以为是方才和鬼修交战时不小心着了道,待要设法解毒。然而在发现不对的同时,元婴被尸气侵蚀的速度骤然加快!短短几次呼吸,施颂真周身灵力被一抽而空!
缥缈的陌生亡魂出现在施颂真识海中,和她的元婴正面相对。
“到底还是个孩子,”女人轻轻地笑,“这么容易就上钩。”
施颂真灵力在加速流逝,但她神智从未如此清醒:“是你!”
音色不完全相同,但施颂真直觉就是她。听上去是年轻的女声,语气却显得过分苍老。曾经的疑惑在施颂真脑海中一闪而过:两只显出死气的胳膊,垂死之际依然对屋内吠叫的黄狗,儿子死后不到半天便能再次笑容满面的女人……
施颂真曾觉得疑惑,但她从未体验过正常完整的家庭生活,下意识认为自己没有资格评论别人的亲情,因此这份疑虑还未成形便消散了。谁能想到自己亲眼目睹的受害人,恰恰正是幕后黑手本身?
“你什么时候夺的舍?我竟然半分没有察觉。”翌日,施颂真处理完仙都呈报的大小事宜,便开始着手搜寻具有“安魂固魄”功效的各类神器。
仙门百家法器虽多,但诸如招魂幡、三清铃、人骨念珠之类的法器,皆是对付亡魂所用,不适合作用于生魂之上,自然不在参选范围内。
施颂真支着脑袋浅浅打了个哈欠,食指上下划动天机卷,在一堆的法器名称和图纸中挑挑拣拣。
许久,她指尖一顿,下滑翻页回看,视线定格在一盏古朴的青铜莲花灯上。
净灵山凤火族的传世神器,无尽灯。
此灯乍看之下极不起眼,仿佛是从哪个穷苦人家中随手拿出的油灯,可其中燃烧跳跃的火种却大有来历。
自万年前人族皇朝崛起,诸神退居天外,被称为“神侍者”的巫宗也随之式微,分裂成巫觋卜师、西南驭鬼、灵山凤火等大小十余脉。
然最终留存下来并发展壮大的,唯有净灵山凤火一族,靠的就是这盏无尽灯。
传闻此灯乃是上古的天火所化,火苗历经万年不灭。历任凤火族圣子、圣女用自身精血奉养火种,则每十年能绽开一朵神火红莲,再养十年,则红莲花败结子,待火种莲子成熟时采撷服下,便可保魂魄百年不衰,便是身死之人服下亦能亡魂归位,说是枯木逢春、还阳倒阴也不为过。
论引魂功效,无尽灯或许不是天机卷所列法器中最厉害的,却是施颂真眼下最需要的。
既有稳固神魂之效,又是上古火系神器,可助她封印情花咒。若能得手,岂非一石二鸟?
据天机卷所示,无尽灯的神火红莲已开十年,结子之日就在两个月后。
果然是天助自助者,想瞌睡就有人送枕头。
一阵脚步声打断施颂真的思绪。
她刚收好天机卷,便见玄青于门口飒爽行礼,禀告道:“少主,昆仑仙宗使者求见。”
施颂真的头皮仿佛被人拽了一下,勾起一片刺痛。
她不动声色地问:“来的是谁?”
“一名青鹤仙君,两名无品小辈。”
玄青回答,“金乌卫察觉时他们已入了仙都主城,玄戈先行按刀将他们拦在饮露宫外,等候少主指示。”
昆仑仙宗自比仙门王朝,其弟子服饰规制有着严格的等级制度,道袍仙衣所绘纹路由尊到卑分别为:白鹤、青鹤、灰鹤。
宗主、少宗主及已臻化境的半仙身着一品白鹤仙衣,与奚长离同辈的亲传弟子穿次品青鹤仙衣,普通内门弟子穿灰鹤道袍,至于无品外门弟子的道袍则不许有任何鹤纹。
自施颂真借“师晚晚”的身份重登仙都少主的位置,仙门百家明里暗里派了不少人前来打听试探,昆仑仙宗的人坐不住也不足为奇。
可问题就出在,身为奚长离未婚妻兼前任仙都少主的施颂真“暴毙”于昆仑仙宗,昆仑仙宗至今不曾给仙都上下一个交代,其掌权人隐身月余,就派了一个少宗主师弟、两名外门弟子不请自来,真是好大的诚意!
施颂真垂眸盖住眼底暗涌的情绪,冷然一笑:“不急。让他们在宫外等着,晾上一晾。”
这一晾,便是四个时辰。
日薄西山,烧灯续昼,晚霞与万盏浮灯交织成一片锦绣瑰奇的仙都盛况。
有谁在廊下翘首观望,迟疑良久,终是拖着一线瘦长的影子进来,于门口请安道:“卑职乃听风司执事关自在,见过少主大人。”
施颂真跪坐于堆满公文的漆案后,正随手把玩着从旧箱子里翻出来的一把妖牙匕首,闻声抬眸,眸中潋滟波光意味深长。
“禀少主,昆仑仙宗几位仙师已在外间等候多时,您看……是不是赏脸见上一见?”
关自在满脸谢勤堆笑,显然是见那几位备受冷落的“仙师”发了脾气,这才眼巴巴跑来她这儿当说客。
也是,心高气傲的昆仑仙宗何曾受过这种冷遇?
施颂真指尖拂过锋利的刀刃,神色如常地笑道:“我记得你。昆仑仙宗的几位使者,是你迎接入城的?”
见她含笑如常,关自在便也放松了些许,躬身答道:“正是卑职。卑职身为听风司执事,自当尽心办好迎来送往的差事,不能让仙门百家轻视了咱们仙都礼节。”
施颂真将匕首顿在案几上,缓声道:“我很好奇,昆仑仙宗给了你多少好处,能让你在前任少主无端惨死昆仑地界的情况下,越过上头两位正副司使和我的意见,私自放行?”
闻言,方才还满面堆笑的关执事立即变了脸色。
他慌忙下跪,嗫嚅道:“卑职不知少主何意?仙宗乃仙门魁首,又与前任少主联姻在身,卑职也是照旧制……”
话未落音,匕首的疾光掠过,叮的一声钉在他的影子上。
那匕首带了术法,关自在的身体也仿佛被利刃刺穿,钉在原地不能动弹。
“从今日起,撤了关自在听风司执事之位,废其修为,逐出六欲仙都。”
施颂真一字一句道,“听风司为六欲仙都耳目,理应上下一心,容不得这等越俎代庖、吃里扒外的人。”
待金乌卫将越俎代庖的叛徒拖下去,又重新擦净地砖,施颂真这才起身向前,弯腰拾起匕首。
“去告诉昆仑仙宗的人,六欲仙都护短,最恨敲骨吸髓的伪善之徒。从今往后,无期限禁止昆仑仙宗弟子踏足仙都,有违此令者,立斩!”
她吩咐玄青,指间转了转匕首,霜白的短刃上映出一双柔美坚定的眼眸,“除非,是奚长离亲自捧着前任少主的牌位前来跪地请罪,或可考虑放行。”
轻柔而掷地有声的命令,几乎令同为女子的玄青热血沸腾。
可兴奋之余,又隐隐有些担忧。
“少主此举大快人心,只是如此一来会否让昆仑仙宗的怀恨在心,暗中刁难?”
施颂真清醒得很,当然分得清什么是“里通外敌”,什么是“关切担忧”,便笑答道:“他们不敢。”
她先前是怎么死的,昆仑仙宗上下心知肚明。
奚长离自诩清正,还未恬不知耻到敢来仙都叫阵的地步。
她太了解他了。
“因为我早就在何翠芝的身体里了。”鬼修抚摸施颂真的面庞,笑意盈盈,“我来赵家庄的时候,你还没出生呢。”
恰恰是因为有一只强大的鬼修潜藏在此,赵家庄才能得到百年和平。流窜至此的宵小鬼修早在闹出命案前,便被渡劫期的前辈全部吞吃殆尽。
“赵家庄不是什么修仙宗门的领地,那群老不死的发现不了我。但这里是中州,总会有一两个落单的小修者撞到我手里来,不致叫我魂飞魄散。”
施颂真明白过来:“那天的怨鬼,是你故意放出来引我过去的。”
“不错。我原是把赵玉群那孩子选做了下一任宿主,只是她太小了,少不得要养一养。但你不一样。”
识海中鬼修俯身,欣赏施颂真元婴上缭绕的死气:“先天剑骨,神剑之主,十六岁结婴,世上还有肉身能比你更配得上我吗?”
剧烈的痛楚从心脏向外迸发,纯钧剑主拄剑半跪在地,手指紧紧攥着胸前衣物。插在地上的纯钧察觉到剑主的痛苦,低低嗡鸣着。然而这次敌人躲在施颂真体内,纯钧总不能一剑杀了剑主。鬼修得以畅通无阻地吞食施颂真的灵力,不必担心任何来自神剑的威胁。
施颂真幼时被人当胸一刀,心脏是她最大的弱点。孟逢春以纯钧神力护住她的心脉,施颂真才能多活这十多年。如今她心脉处的纯钧神力已被鬼修蚕食殆尽,乌黑死气缠绕着她的经脉,形似毒蛇,“嘶嘶”地向施颂真的心脏吐着毒液。
“你不怕,”施颂真断断续续地问,“不怕我的剑灵来找你麻烦吗?”
“怕?”鬼修笑着反问,“我死前距离飞升只差一步,即便是神剑剑灵,在全盛期的我面前也未必能讨好。再者,你不要高估了剑灵对剑主的感情。神剑剑灵一生可能拥有很多剑主,你死了他也不会在乎,大不了换一个。”
“你凭什么,能这么确定?”施颂真每说一个字脸色就会白上一分。
“就凭我生前也是神剑剑主,”鬼修说,“我就是曾经的太阿剑主,蔺虞南。”
施颂真以头抵地,错觉浑身骨骼犹如金属,滚烫得正在融化,但这不是真的。蔺虞南看中了施颂真的肉身,不会折磨她的身体。真正被鬼修享用的,是施颂真的灵魂。
“先天剑骨,神剑剑主,”识海内的蔺虞南低头,伸手抚摸施颂真额头,“真是好福气啊小姑娘。即便是前世的我,平生也从未见过任何一个先天剑骨。好在老天待我不薄,终于把你送到我面前。”
先天剑骨?那是什么东西?好福气?她原来是个有福气的人吗?
将要到达最后时刻,施颂真眼前走马灯般掠过她前十六年的人生。她不得不承认,她运气确实不错。即便是前五年的人生惨淡,施颂真还是有幸遇见了兄长,遇到了逢春。纯钧剑灵给予她反抗命运的力量,施颂真得以从绝望的泥潭中挣扎而出。
但她的福气还是不够深厚,或者怨她自己不够强。刚从兄长羽翼下飞离不到半年,她就要死了。
或许是回光返照,施颂真忽然有力气说话了。
“你真的很可怜。”
“嗯?”
“因为你对你的剑灵来说可有可无,所以你就扭曲地希望所有剑主都像你一样可怜,一样被剑灵抛弃。”施颂真的元婴抬头,向蔺虞南露出挑衅的笑,“还敢在我面前说大话,全盛期的你甚至能和神剑剑灵匹敌?现在的你是全盛期吗?”
蔺虞南脸颊肌肉一抽,盘踞在施颂真心脉处的毒蛇受到刺激迅速膨胀,张开血盆大口,露出尖利獠牙。
“咔嚓”一声,毒蛇咬断了心脏连接的所有血管,摘果子一般轻巧将施颂真残缺的心脏咬下。施颂真面颊骤然浮上一层死气,视野也在一寸寸暗下去。
“颂真!”
眼前的黑暗突兀被撕开!一如十一年前。尖锐的白光刺入视野,昏昏沉沉中,施颂真忽然看见了孟逢春的脸。不复十一年前的从容淡定,不复十一年前的举重若轻,本不该出现在这里的孟逢春半跪在施颂真面前,银白的眼眸里满是狰狞的惊怒。
“施颂真!”
祝宣没有回答。回答她的只有万千鬼魂的嚎哭,在龙渊内部反复撞击回荡,撞出凄厉的回响。承影剑灵蹙眉,再次加固了保护剑主的结界。
施颂真只觉得浑身炽热,那根脊椎骨滚烫得快要融化,流淌着赤金岩浆的剑骨在体内跳动,仿佛成了她体内第二颗心脏!
被这突如其来的意外干扰,施颂真动作迟缓了一瞬。梦妖虞丽抓住了这个机会,在施颂真攻势将至前成功结印!
天赋妖术·梦境重叠!
赤红长剑只来得及在空中浮现了一瞬,或者更短的时间。施颂真便已连人带剑被梦妖的梦境吞噬。
情况危急,虞丽来不及为施颂真织出第二个梦境,只能将施颂真连人带剑,一起扔进了她上一个编织的噩梦里。
第 25 章 神剑(七)
和施颂真在一起的时候,谢扶舟无数次听施颂真满怀骄傲地提起孟逢春。在施颂真的眼里,孟逢春强大、温柔、无所不能。纯钧剑灵将施颂真从屡次被欺骗背叛的痛苦中拯救出来,给了她第二次生命,引导她摆脱了被人利用的心理阴影,让施颂真成为了一个品格高洁的好人。
起初谢扶舟还会因施颂真的评价暗暗高兴,觉得如果孟逢春当真如施颂真所言,他摆脱天妖诅咒指日可待。
但随着时间流逝,他渐渐不再这么想。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谢扶舟每次听到施颂真提起孟逢春不再感到喜悦?毒蛇盘踞在天山狐妖的心头,吐出嫉妒的毒液。谢扶舟冷静地听施颂真说她当年和孟逢春初遇的场景,手上兀自清洗着沾着油腻的餐盘。
施颂真蓦然回首!
这次施颂真感知得很清楚,龙渊下有什么东西在呼唤她。但那呼唤太过幽微,施颂真一时辨别不出那是什么东西。
被青年护在身后的小姑娘探头,目光落在施颂真脸上。
她忽然显出几分犹疑神色。
“没什么事的话,我们就先走了。”跛脚青年说。他看上去修为不高,戒心倒重,拉着小女孩要走。然而他护着的孩子却犹豫着顿住脚步,目光在施颂真身上流连。
“你……”“蔺虞南确实了得,或者说她对自己很有信心,所以敢吃掉我的心脏。”施颂真说,“我猜她生前一定也靠自己的领悟和修行拥有了一颗剑心,当然看不上我那颗残缺的。何况我的心脏还有和逢春的剑主契约,处理起来很麻烦。”
所以要毁掉,所以要吃掉。吞噬纯钧神力的鬼修蔺虞南短暂恢复一点实力,待要完全吞噬施颂真的灵魂,好彻底接管先天剑骨的肉身。
天色骤变,遥远天际有雷声“轰轰”滚过。不过一眨眼,蔺虞南附身这七天从未见到的纯钧剑灵蓦然出现在施颂真身前。他半跪在地,将纯钧神力渡过去,察探施颂真的状况。
越检查他脸色就越难看,夺舍的鬼修将施颂真的灵魂之力吞噬大半,整具先天剑骨的身躯被死气侵蚀,纯钧剑主的元婴修为被废,已然是半个死人。
对方的夺舍已经成功大半,只差临门一脚。以施颂真如今的状态,绝对无法抵御渡劫期鬼修的夺舍,即便能反抗成功,施颂真也决不能活下来。
因为她已经没有心了。施颂真不可能真去找凤凰翅、麒麟髓给神主下酒。最后双方各退一步,由施颂真亲自做一桌悦神供品,以表诚意。
作为金枝玉叶的仙都少主,施颂真活了百岁,就没正经下过一次厨。
此刻膳房一片鸡飞狗跳。
施颂真用襻膊勒好羽衣袖袍,撸了撸细腻若雪的小臂,一边优雅烧火煮汤,一边手持灵剑哐哐哐剁萝卜。
灶里燃的是丹炉中引出的灵火,烧的是一两千金的太阴灵木,就连萝卜亦是雪域中养了三百年的赛人参。
白妙闻香而动,狗儿似的蹲守在灶台边,下巴搁在台面上,眼巴巴看着一桌的仙兽灵果。施颂真切一块萝卜丢锅里,再切一块丢白妙嘴中,主打一个雨露均沾。
灵火烧得极为旺盛,不稍片刻,锅里便传来了干烧的滋啦声。
白妙两腮鼓囊,两眼亮晶晶道:“师叔,冒烟啦。”
施颂真匆忙揭开锅盖,顿时被一股黑烟熏了个眼冒金花,忙施法隔空引来缸中灵泉救急。
滋啦一声,锅里的黑烟变成了滚滚水汽。蒸腾的热气迅速弥漫整间膳房,白茫茫一片中伸手不见五指,唯见师徒俩大眼瞪小眼。
秉承着“锅干加水,水多加菜”的原则,一个时辰后,施颂真成功将一大锅山珍海味烧成了一碗黑乎乎冒泡的浓汤。
白妙浅尝了一口,继而两眼一翻,打了个嗝。
施颂真仿佛看见一个半透明的骷髅状魂体从白妙的嘴中钻出,正晃悠悠飘在她头顶,诡异至极。
“妙妙?”
施颂真给晕乎乎打嗝的白妙喂了颗濯灵丹,这才直身叉腰,望着那碗黑咕隆咚的汤直叹气。
总不能拿这碗东西给玄溟神主喝吧?
正想着要不要偷梁换柱,请人代做一桌佳肴,就闻身后传来少年清朗的声音:“东西做好了吗?”
施颂真眼睫一抖,心虚地转过身笑笑:“做好了。”
“哦?做了哪些佳肴?”
谢扶舟神情淡淡,迤迤然迈进膳房。
“荒山离朱雀,极海吞音鱼,清蒸白鹿尾,还有三百年熟成的雪域赛人参。”
“勉强尚可。”
谢扶舟扫视凌乱堪比飓风过境的灶台,问她,“东西呢?”
“在这儿。”
施颂真破罐破摔地指了指灶台上那碗冒着不祥气息的黑汤。
谢扶舟的眼皮跳了一跳。
他单手端起那只汤碗瞧了瞧,又嗅了嗅,继而爆发出一阵沉闷的低笑,笑得双肩一颤一颤,汤水都险些洒了出来。
笑吧笑吧。
施颂真靠着灶台,抬眼望天,“这可是我第一次洗手作羹汤,我尽力了。”
谢扶舟笑得眼尾泛红,给他冷峻的面容平添几分艳色,气息不稳地问:“你用了几分火候?炖了多少个时辰?”
“十成猛火,炖了个把时辰。”
“炖煮灵汤最忌心急,你这般猛火,没将膳房烧了已是万幸。”
谢扶舟将那碗黑汤搁回灶台上,抬手一拂,将灶中灵火压小,引来缸中灵泉洗刷锅碗。
他神力极高,甚至不用自己亲自动手,堆积如山的灶台便瞬间清理归位,白白胖胖的赛人参自行躺平切片,山珍海味排队井然跃入锅中。
施颂真看得津津有味,也施法召来一旁的铁勺,去翻动锅里喷香的食材。
谢扶舟看不下去了。
他伸臂越过施颂真的耳侧,去握她手中的大勺,缓声道:“不必用力翻炒。大火煮沸后转三成文火,慢炖三个时辰即可。”
属于神明的清冷气息扑面而来,夹杂着丝丝袅袅诱人的神力,施颂真身形一僵,从她的角度可以清楚地看到男人修长如玉的指节,以及手背上微微凸起的经络。
是一双漂亮有力,可以轻而易举掌控旁人生死的手。
熟悉的热意上涌时,施颂真先一步松手。
铁勺哐当一声坠入锅中,谢扶舟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
“神主果然博闻强识,想必炊煮炮制都不在话下。”
施颂真没敢转身看谢扶舟的脸,寻了个理由道,“正巧房中还有一壶空山灵液,用来佐味最是甘甜,我去取来。”
说罢,她拉起白妙弃锅而走。
谢扶舟望着少女略显仓促的背影,视线下移,落在自己的手上,眸色复杂。
他这是在作甚?
握勺握得这般熟稔自然,他都有些怀疑自己飞升前是个厨子食修了。
“逢春,我好丢人啊。”施颂真努力睁开眼睛,含混说,“不仅丢我自己的人,还丢你的人。”
离开兄长庇佑不到半年,就在鬼修手里栽了这么一个大跟头。施颂真含泪想,早知道外面的世界这么危险,她怎么也得修炼到渡劫期再出来。
“颂真,不用害怕,”孟逢春抵住她汗湿的额头,声音颤抖,“你不会死的。”
话音刚落,孟逢春猛然低头,吻住施颂真。纯钧剑灵的身躯骤然飞散成无数光点,没入剑主口中。
“苏沅!”青年低喝一声,手上加重了几分力道。女孩被他扯个趔趄,就此被拖走。施颂真目送二人远去的背影,眉毛渐渐拧起来。
“苏元……”她咀嚼着这两个字,“为什么,我会觉得这个名字很耳熟?”
模糊不清的记忆中,是谁在说话?记忆中浮现出模糊的人影,却始终隔了一层薄雾。故人隐在水下交谈,隐隐约约听不分明。
“如果我也有两个孩子,一定会好好给他们起名字。”孩童声音清朗,“男孩就叫苏潼,女孩就叫苏沅。”
施颂真听到了她自己的声音:“那你想得可真够远的。先说服——”
一声雄浑钟响,从遥远的黑石城中传来,须臾传遍整片龙原!施颂真从回忆中惊醒,发现龙渊仿佛睡醒了一般。
头上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施颂真辨认那些脚步声,修为多在筑基金丹左右,都是些沉不住气的少年。走在后面的刺客脚步声更轻,他们修为比前一批弱上许多,却更加狡猾。
“这是在做什么?”施颂真随手拦住一位石道上路过的少年。
“新来的?”少年打量施颂真一眼,“这是龙渊发布悬赏的钟声,这时候去大厅可以抢红榜,晚了就只有白榜了,杀人也抢不到贵的那个。”
他语气很平淡,好像不是在说抢人头而是在说抢饭。施颂真多看他一眼:“你不去抢?”
“抢到了,”少年按住胸膛,“在这里藏着呢。目标太多,心就乱了。那还不如认准一个,直到杀死他为止。”
能让龙渊完成心愿的悬赏并不多,只有红榜悬赏有这个资格。而能上龙渊红榜之人,无一不是五境内强大有名的修士。施颂真当年在夷安剑宗留宿时,曾听沈雁归轻描淡写说过,她继承了多少年承影剑,就在龙渊悬赏榜上待了多少年。
“每个目标,龙渊会发布一千张红榜。听上去不少,但半盏茶时间就没。”少年拍拍施颂真的肩膀,“新人,如果你有什么想实现的心愿,最好早点下手,迟则生变。”
施颂真此番来南国龙渊,一是为了寻找失踪的承影剑主沈雁归,二是为了找到鱼肠剑主辜廿一,索回他带走的纯钧剑。她顺着人潮涌进大厅,只见大厅方圆百丈,到处都是密密麻麻的通道入口。
刺客三三两两聚在一处,和身边的人保持着一定距离,互相审慎戒备着。施颂真环顾四周,只见在场刺客大多戴着面具,抑或蒙着面纱,似乎是不想被同行认出容貌。她伸手从乾坤袋中摸出一顶幂篱,也戴在头上。
“咣”一声响,大厅中央的老人放下小锤。他和引施颂真去卧房的老妇一般,同样身着缟素。施颂真想,也许所谓的“龙渊人”,正是以此和刺客互相区分。
“各位,今日龙渊发布三道悬赏,一共三千份红榜。在动手之前,大家可得看清楚些,别抢错了。”
老头抱着厚厚一叠红纸,脸上却不见吃力之色。底下有人已经等得不耐烦:“动作快些,三道又如何?大不了老子三张一起抢!”
老头锐利地瞥他一眼:“第一道悬赏,目标蓬莱岛少岛主,叶雪衣。”
谢扶舟再不犹豫,飞身至施颂真所在方向。原本背对着谢扶舟的施颂真动了动,向谢扶舟转过了头。
一双烟灰色的眼睛毫无表情地凝视着谢扶舟的所在,而非施颂真往日的棕褐。谢扶舟心一突,忽然看见“施颂真”嘴角浮起了一个极淡的笑容。
“是你,”“她”声音缓慢又清晰,“是你。”
只听“噗”一声,谢扶舟只觉心口一痛。
他低头看去,只见“施颂真”握着纯钧剑,毫不犹豫地刺入了他的胸膛。
第 26 章 神剑(八)
谢扶舟不可置信地看着胸前长剑,又抬起头。烟灰眼眸的“施颂真”毫无波澜地看着谢扶舟,将长剑往谢扶舟心脏处送进三分。
“她”看似温柔的微笑里,带着刀锋般尖锐的凉意。
只一瞬,谢扶舟蓦然意识到,眼前之人根本不是施颂真。施颂真平时虽然也会温柔地笑,可她的笑容里从来没有这样凉薄的嘲讽。
不带一点爱意的。
“你不是施颂真,”谢扶舟单手握着纯钧剑锋,鲜血从他的嘴角溢出来,“施颂真在哪里?”
“施颂真”凝视着谢扶舟的神情,嘴角笑容渐渐淡下去:“你就这么确定她不会对你动手?”
“她可能会对我动手,但不可能动手前不听我解释一句,”纯钧割破了天山白狐的掌心,谢扶舟固执地追问,“施颂真呢?她人在哪里?”
“她死了。”
一千份红榜飞向大厅四周,均匀地黏在石壁上。在场之人有的若有所思,有的露出迷茫神色。施颂真隐在大厅角落,在幂篱下皱眉。什么人这么恨她,竟要做到这般地步?她复活之后,好像没得罪过谁吧?
前世的施颂真广修善缘,所到之处人人钦敬拜服。想利用她的人有很多,想要她死的,除了鬼修外,施颂真倒真没见过几个。
“雇主的意思是,他要让所有人都否认这个‘施颂真’的存在,不承认她是死而复生的芙蓉剑?”有嘶哑的声音在后排响起,“如果我创造出另一个芙蓉剑的存在,比那个施颂真更施颂真,是否可行?”
“只你一个人相信可不行,要那些曾经认识芙蓉剑的人也认可才对。”有人怪笑起来,“省省你那点心思吧,谁认不出器灵和人的区别?还是你能去冥界偷来施颂真的记忆,原封不动地灌进瓷灵的脑子里?”
“咣”,老头再次鸣锣,四处寂然。他环顾大厅一圈:“三道悬赏如今俱已在此,各位量力而行,自取便是。”
话音刚落,数道黑影猛然蹿出,各自伸手向他们看好的那一张红榜探去!不过短短数息,便有人因看上同一张红榜争斗起来,大打出手。在场之人,无一不是手染鲜血的亡命之徒,不一会儿大厅便被鲜血铺满,如同炼狱。
在竞争者斗得你死我活之时,施颂真早已取走了他们看上的那一张。赤霄剑灵身形一晃,疾如闪电,在旁人目光未及之处。轻轻松松揭下三道悬赏。
她展开红榜,只见每一份都以工笔画着目标形容,看上去有几分当事人的神韵,但也不能算是完全相同。画者大约是听旁人转述画出来的,并未亲眼目睹过三人模样。施颂真可以从画上辨认出她的一些特征,但如果说这是长大后的女装施陵恩,施颂真也能相信。
这时候她察觉到有人靠近前。施颂真低头,只见方才在石道上的女孩苏沅站在身旁。
“我看到你揭了三张榜,”女孩说,“我想和你换一张。”
“换?”莫非谢扶舟看得见她?
施颂真坏心顿起。
她慢慢抬头,淡如烟雾的元神气息缓缓掠过他的鼻尖,他的侧脸。
然后,朝他浓黑的眼睫轻轻吹气。
谢扶舟垂眸敛目,面无表情地抬指,将施颂真的元神轻弹回了她的身躯内。
再次感受到躯壳的沉重,施颂真只觉格外心安。
她悠悠然打开眼睫,也不急着起身,只慵懒地翻了个面,手托腮帮侧倚在柔软华丽的绣枕上,呼地吹走粘黏在唇上的一缕碎发。
她笑得狡黠,却佯做惊诧:“神主果然能看见我,装得挺像。”
谢扶舟不见半分心虚,若无其事道:“别忘了,昨晚是本座救了你。”
“啊,是呢。”
施颂真点点头,拖长尾音道,“若非神主突然现身,使我药效发作晕厥,只怕我早脱身了。这个忙帮得好,帮得及时。”
谢扶舟自然听懂了她的阴阳怪气,薄唇一勾,反呛道:“现在,又救了一次。不过少主大人本事高超,想必无需本座的举手之劳也能元神归位,本座这就将你的元神重新抽出来……”
见他真的要动手,施颂真眼疾手快,侧身一滚下了榻。
转瞬间她已赤足斜倚在窗边坐榻上,乌发如妖散落,勾勒出玲珑的身形曲线,笑吟吟道:“不过说着玩玩,神主何必当真?昨晚你捉弄于我,害得我炸出四里地远,我不也没生气?还开开心心地给你带了礼物呢。”
谢扶舟满眼“听你胡诌”的漠然,轻哼一声:“你,会给我带礼物?”
没在心里骂他八百句,都不像她施颂真的风格。
“喏,在这呢。”
施颂真从储物灵戒里摸出一份油纸包裹的物什,施了个小法术,那油纸包便平稳地朝谢扶舟飞去,落在他的掌心。
谢扶舟打开一瞧,原是一包糖滚灵果。
大约昨晚打斗激烈,灵果上的糖霜有些散落了,剥离出鲜红剔透的果肉,正是当初他与施颂真五感相通时于道旁看到过的那种果子。
谢扶舟垂下眼帘,忽的安静下来。
他难得没有嘲弄这片心意的寒酸,只神色淡然地拿起一颗果子观摩了半晌,方扬手抛入嘴中。
齿关一咬,糖霜碎开,清爽的果汁于舌尖蔓延,谢扶舟顿了顿,随即皱眉,神情变得古怪起来。
托施颂真第二个愿望的福,他如今有了在下界自由行走的分-身,也就有了五感。
酸,极度的酸!
他成神后每天饮的是琼浆玉露,纳的是九天清气,就没吃过这么酸涩的东西!
“你下毒了?”
谢扶舟忍了良久,到底没忍住说出口,“真难吃。”
施颂真讶然:“难吃吗?你以前……”
一句“你以前不是最爱吃这个吗”涌到她唇间,又硬生生咽回腹中。
施颂真终于想起谢扶舟已是九天之上的玄溟神主,恐怕,早将那点喜好连同凡尘往事忘得干干净净了。
顿了顿,她改口道:“灵果虽然酸涩,却于滋补灵脉大有裨益。”
施颂真嗜酸,以前谢扶舟刚从鬼蜮出来,身体虚弱,她便拿了灵果一筐一筐地喂他。
谢扶舟吃得面不改色,从未表现出丝毫的不喜,每每见她望过来,还会展颜一笑博她欢心……就这么养了几年,才将谢扶舟的身子骨养回来。
“下次准备些味美的供奉,譬如凤凰翅,麒麟髓。”
谢扶舟将油纸包捏得哗啦作响,挑挑拣拣道,“对了,记得多备几坛仙人泪,要百年陈酿。”
“仙人泪”是仙都特产的佳酿,一壶可值百金。
施颂真轻声嘀咕:“你都成神了,口腹之欲还这般重,一点神性也无。”
谢扶舟抬眼一笑,淡然道:“再废话你就会发现,本座不仅没有神性,还可以没有人性。”
谢扶舟握着那包未吃完的灵果,信步出门去了。
屋外暖阳正好,谢扶舟又不死心的摸了颗灵果出来,咬上一口,随即拧眉呸掉。
这东西到底是谁喜欢吃?
苏沅从袖中取出一张卷好的悬赏:“我想要天衍宗辛世恭的悬赏,拿天山谢扶舟的跟你换。”
拒绝的话到嘴边又咽回去。施颂真接过对方手中红榜,展开谢扶舟的悬赏看。只见红榜上绘了天妖的两种形态。妖身的天狐绽出九尾,额头皆是妖异的狐纹,气势滔天,一看便能让人肝胆皆裂。人身的谢扶舟抿着嘴角,神情冷冷,向画纸外投来漠然一瞥。
两种形态,皆是施颂真陌生的模样。从前弱小的白狐早已不复存在。想起过去的施颂真嘴角不自觉浮上微笑,很快又淡去了。
“姐姐?”苏沅拽了拽施颂真的袖子。
施颂真回过神,将湛卢剑主的悬赏给了她。女孩收好红榜,待要离去。施颂真出声叫住她:“你这么小,为什么会选择当刺客?”
施颂真看得出,眼前的女孩修为只在炼气。这个年纪的炼气实属平常,但这么点修为就敢跑出来当刺客的小孩可是寥寥无几。
即便是运气一直不太好的施颂真,七八岁的时候也还待在孟逢春的羽翼下安心修炼呢。炼气期的孩子能杀死谁?何况她的目标还是湛卢剑主辛世恭?
“因为有想要找到的人,有想要保护的人。”苏沅回过头,“只靠我自己的话,可能这辈子都做不到这一点。但是龙渊消息网遍布五境四海。如果它能满足我的心愿,我这辈子就没有什么遗憾了。”
因为完成这个心愿便了无遗憾,即便需要为此牺牲自己也在所不惜。
眼看墙上悬赏被抢个精光,在场之人无不审视身边所有,想找出那些抢到悬赏的家伙捡漏。一无所获的跛脚青年看见施颂真和苏沅二人所在,脸色急变,拉住苏沅的手后匆忙离去。
二人交换悬赏做得悄无声息,而苏沅拿回悬赏后立即藏好了。一手拿着三份悬赏的施颂真很快引起众人注意。施颂真将三张悬赏卷在一处,本欲收进乾坤袋中。只是此处人多眼杂,打开乾坤袋后,没准有人能认出其中的赤霄气息。
于是施颂真学着苏沅的样子收进袖中,举步往回去的路上走去。
还没走几步,施颂真猛然侧身,单手夹住从斜后方攻来的长剑!动手之人眼看暴露,同伙再不掩饰,各自拔出兵器,十七八柄不同兵刃从不同方向向包围圈中的女子攻去。
施颂真不闪不躲,凌厉威压自周身飚出!风短暂掀开了她的幂篱,瞬间将施颂真周围敌人全部吹飞!大厅传来沉闷的肉.体撞击墙壁之声,滚落在地的人“噗”的喷出一口血来。
“大乘期!”围观之人有人惊呼。
幂篱落下,施颂真更不回头,手指轻弹剑锋。第一个偷袭施颂真的刺客被震得再握不住,轻而易举地被施颂真夺了剑去。施颂真单手夹住长剑,反手掷出,恰如先前龙渊那四支黑铁长箭一般,瞬间贯穿了偷袭之人的肩膀。冲力将他牢牢钉死在墙上,再不能轻易移动半分。
从头至尾,不过顷刻。施颂真解决完所有偷袭之人后扬长而去。有人赶到路口,却只能看见女子背影在转角处一闪,就此没了影踪。
从地上爬起的刺客赶去解救同伴。被钉死在墙上的青年伤到有声无气,脑中却仍记得方才幂篱下的惊鸿一瞥。少女神情温和,却压不住眉眼中天生的锐气。她赤红的眼眸美得如同开了刃的长刀,带着一种不自知的压迫感。
她居高临下地看他一眼。只一眼,便足以冻结他的所有神魂!纱罗落下,少女毫不犹豫掷出长剑,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凌厉的杀机扑面而来,却饶了他一条小命。
“那张脸……”“从那天起,逢春成了我的剑心。从神剑剑灵的角度看,他确实已经死去了。但从他灵体本身的角度看,他就在我的心里,从未远离。”施颂真将手放在心脏处,“我不知道这个幻境捏出逢春是想做什么,但即便只是幻影,我也绝不可能对他动手。”
穆元青沉默。他不是一叶障目的施颂真,当然看得出眼前的孟逢春绝非幻影,而是真实存在的人。他猜出施颂真就是十五年前孟逢春利用他从金合欢树那里换回的灵魂,是纯钧剑灵爱着的人。只有让施颂真动手,被背叛的孟逢春才会足够痛彻心扉。
“如果我说,你想要离开浮川弱水就必须杀了孟逢春。即便是这样,你也不肯动手吗?”
“这和你之前说的不一样。”施颂真反问,“穆前辈,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屋外纯钧剑灵气息渐近,穆元青没有回答。“笃笃”两声,孟逢春的声音响起来。
“出来吃饭。”
去告诉十五年前的施颂真,叫她不要再为死去的孟逢春执迷,叫她珍惜眼前人,叫她不要再把我当做孟逢春的替代。而不是十五年后来跟我喋喋不休。
“我去跟叶雪衣说?没事吧你。”窦关山耸耸肩,“人家才为你的‘曾经沧海’大哭过一场,我何苦去碰这个霉头?”
“你最近和我提叶雪衣的次数变多了。”谢扶舟掀开书本,锐利地瞥窦关山一眼,“如果你实在闲得没事做,可以帮我把地扫了。”
窦关山举手投降:“罢,罢,算我多嘴。”过了半晌,他忍不住又问:“你真的不打算接受叶雪衣吗?如果她愿意帮你斩断那个契约呢?”
施颂真虽不明就里,但下意识抬起了头。
窦关山迎上谢扶舟的目光:“你不是一直想斩断和施颂真之间的婚契吗?虽然我们暂时找不到合适的神剑剑灵。但我小时候听我娘说过,单方面地斩断婚契,其实还有另一种办法。”
第 27 章 神剑(九)
消除契约的办法通常有两种:当事双方合意解除,抑或一方契约者死亡。施颂真既死,她和谢扶舟的婚契本该烟消云散。然而谢扶舟能感觉到,他还被这份契约束缚着。
契约连接的是当事双方的灵魂和肉身,施颂真灵魂被鬼道之门吞噬,她的肉身可还完好无损地留在这个世界,不知身在何方。谢扶舟一想到这份契约将他和杀了施颂真的凶手连接在一处,额头就忍不住青筋乱跳。
起先他试过利用这份契约的联系,反向追踪“施颂真”的所在,然而一无所获。鸠占鹊巢的灵魂和施颂真不同,几乎没有多少情绪。“她”不会高兴,也不会愤怒,契约传递回来的只有空洞的虚无。
这份契约将一人一妖强行缔结在一处,谢扶舟却无法感知到对方的一分一毫。反而是他的愤怒,他的仇恨,他的一举一动,忠实地被婚契传递到了另一边。
然后他听见了,“施颂真”轻轻的笑声。
谢扶舟决定斩断婚契。
天妖战斗的动静非同小可,须臾震塌了龙渊的半边石壁。烛龙身形夭矫,天狐气势凶狠。施颂真定睛看去,发现这条烛龙似乎受过很重的伤,额上龙角折了半根,身上龙鳞十去七八,鲜血和龙鬃混在一处,分不清鬃毛的原色。
如果不是他尾部的龙鳞几乎已经全部为人刮去,只刚刚那甩出的一尾,便足以重创谢扶舟。眼下他虽然看上去能和谢扶舟勉强打个平手,施颂真也能判断出,眼前的烛九阴似乎毫无理智,只是在凭借本能做出反击罢了。
再这样下去,不消片刻,谢扶舟便能彻底击杀眼前的烛龙。
她不由皱眉。这般神志不清的存在,竟然也能吞掉沈雁归,将承影剑困住半年之久?
沈雁归到底在做什么?
失去最坚固的龙鳞,烛龙祝宣的防御力大大下降。只能凭借本能战斗的烛龙很快被天狐打得节节败退。他拼死咬住了天狐乱飞的狐狸尾巴,迎上前的却不是施颂真手下柔软蓬松的毛发,而是根根锋锐尖利的银针!
狐尾坚韧,一瞬间刺穿了烛九阴的上颌!被咬住尾巴的天狐翻转身躯,一爪挥向烛九阴龙腹。
“住手!”谢扶舟早知真正的雪莲已被孟逢春摘走,施颂真此次寻找注定落空。但他一不会说人话,二打定主意要在施颂真面前装傻,自然不能阻止施颂真去做这无用功。
街上人头攒动,谢扶舟目光落在施颂真身后的一对母子上,惊觉施颂真抱他的姿态犹如母亲抱着婴孩。一时间天妖羞耻心萌发,刚走出孟逢春的视线范围,白狐便等不及在施颂真怀中胡乱扭动起来,想要跳到地上去。
“别乱动。”施颂真不知谢扶舟内心活动,以为他想逃走,立即将他摁住。依穆元青所言,施颂真解开封印重获记忆的希望全在这只狐狸身上,当然不会轻易松手。
这次胳膊圈得太紧,谢扶舟身体一僵,就此不再动弹,只一条毛绒蓬松的尾巴缠上芙蓉剑手腕。施颂真刚低下头,要看这狐狸又在整什么幺蛾子,忽觉脖侧一点轻微刺痛。
不满的天山白狐终于做了他想做很久的事,轻轻咬了一下施颂真脖子。
力道恰好维持在咬破皮肤和施颂真感到疼痛之间,留下一点浅浅牙印。
经过数十日的找寻,北境的“雪莲热”已经到了尾声。遍寻无果的修者大多悻悻离去。施颂真御剑带谢扶舟绕着天山半日,仍是一无所获。谢扶舟虽对结果早有预料,但见施颂眼露失望,陡然生出几分对孟逢春的不满来。
风雪渐紧,施颂真盘腿坐在纯钧剑上,一时间难以取舍。如今她已知此处是幻境,也知道孟逢春可能并非幻影,自然要奋力一搏尝试将兄长带出幻境。可幻境模拟出的药材,真的能补全纯钧剑灵神力的虚亏吗?
等到出了幻境解了诅咒,她会有多少岁?身边可有几个值得信任的人?
正在出神,怀中白狐忽然叼住施颂真的衣衫前襟,使劲“嘤嘤”拽她往下看。
“怎么了?”凡人时的谢扶舟做得一手好菜,且舍得沉下心钻研,做出来的点心菜肴常令五味司的食修都自愧不如,将施颂真的胃哄得服服帖帖。
施颂真满心疑惑。
她当初怎么就没发现,谢扶舟下厨时的专注神情如此撩人呢?是因为他脱胎换骨飞升成神后,气质也大为变化的原因吗?
好在抑情丸药效已失,否则她非要带着膳房炸成一地花雨不可。
这样下去非长久之计。
施颂真思忖着,在集齐其余四样神器彻底封印情花咒前,她得想个法子对谢扶舟脱敏。
若有朝一日,谢扶舟那样的容貌都能使她无动于衷,其他那些泥人木偶般黯然的男子自然也入不了她的眼。如此一来,便可大大减少情花咒发作的可能,使她时刻保持正常的理智清醒。
这次万不能乱试药了。
施颂真歪身倚坐在书案后,托腮斟酌片刻,扼袖铺纸研墨,取来火鼠毫的细笔开始勾勒谢扶舟的画像。
先是墨染出丝滑的长发,再是桀骜流畅的面部轮廓,宽肩朝下收束出窄腰长腿,继而是深邃浓密眉睫,挺鼻与薄唇。
尽管这张脸她已看过很多次,然每次细品,都会禁不住感慨这副皮相的完美出色。
日头西斜,施颂真搁笔吹干墨迹,取来卷轴施法装裱。
她满意地看着画卷中神清骨秀的俊美少年,心想:即便是剧毒,每日浅尝微末亦能锻炼出抗性,遑论一个情花咒?
她每日对着画像多看几眼,提神醒脑,看多了自然就麻木了。
届时再见到谢扶舟本人,她必能做到心如止水。
膳房中。
清澈的灵汤咕噜冒泡,满室清香缭绕浮沉,五彩霞光绕梁氤氲,显然已大功告成。
谢扶舟久等施颂真不至,颇为不悦地盖上锅盖,拂袖灭了灶中灵火。
说好的是信徒准备悦神供品,怎么变成他做菜了?
谢扶舟抄着手臂出了膳房,穿过曲折的游廊,带着兴师问罪的气势行去暖阁。
推门一瞧,传闻中“去取灵液”的少主大人歪在绣榻上,脸颊枕着手掌睡得正香。
夕阳斜斜透过窗棂,在她身上勾勒出一道金边,纤长卷翘的眼睫亦染着一层金粉似的暖阳,承受不住金粉般微微抖动。那一袭绯红的裙裾从榻上葳蕤垂地,点点洒金跳跃,宛如最上等的朱砂浓墨泼成,一直淌向那只随意倾倒的金丝玉葫芦。
谢扶舟脑中无端浮现出四个字:海棠醉日。
他顿了顿,伸手勾起葫芦晃了晃。
果然,灵液都被她偷饮光了。
谢扶舟眼尾一挑,竖起食中二指于眼前,施法将那碗黑乎乎的失败灵汤召来掌心,心道:这般不敬神明,不如将黑汤灌入玉葫芦中捉弄她一番,待她误饮,神情定然十分精彩。
正要施行,他余光一瞥,眼尖地发现了书案上那张墨香未散的画像。
谢扶舟隔空取物勾来画卷,抖开一瞧,目光微顿。
画像上竟然是他的模样。
其笔触流畅,勾画细腻,将他英武高贵的形象描绘得栩栩如生,一看就知花了不少心思。
她下午就在干这个?
亲手绘制神像,倒是对自己有几分敬重,勉强算是个合格的小信徒。
谢扶舟看了眼画像,又看了眼手中的黑汤,睚眦必报的恶趣味有了些许动摇。
迟疑片刻,他终是面无表情地化去碗中黑汤,将玉葫芦轻轻置回原位。
转身出房门前,他还不忘扬手一挥,将那副英武神像画作悬于墙上的醒目位置。
施颂真顺白狐指引的方向降下纯钧,落在山崖上。山石缺口后,只剩下茎叶的天山雪莲在寒风中摇曳。花茎折断的时间不长,伤口尚还青翠不曾转黑,渗出的汁液业已凝结成冰。
“迟了一步,”施颂真捻一片雪莲叶在手,“偏偏只迟了一步……”
如果是凡人摘走的,应该还未走远。可若是修者……
脚边白狐忽然狂奔而出!
只一眨眼,狐狸便没了影踪。风雪茫茫,玉雪琉璃间只留一排狐狸爪印。施颂真担心谢扶舟走失,顾不得那株天山雪莲,顺着脚印急追上前。
渐渐清晰的视野中,白狐在雪地中驻足,低头去嗅地上一片赤红的血迹。
红光一闪,却是拔出赤霄的施颂真。烛龙龙鳞已去七八,虽有腹甲。但施颂真不确定沈雁归在龙体内何处,担心身陷龙腹的沈雁归为谢扶舟误伤。
情况紧急,施颂真没有时间犹豫,闪身挡住了谢扶舟的狐爪!
神剑和妖爪撞在一处,火花四溅!谢扶舟金色竖瞳中难得流露出些许惊痛,像是不相信施颂真竟然选择维护烛龙而不是他。
下一秒,烛龙下死命地咬住狐尾,竟是不顾自己的穿颌之痛,也要硬生生扯断天狐的尾巴!
芙蓉九剑·七剑镇岳!
剑芒瞬间吞吐而出,如毒蛇般迅疾。本能意识到危险的烛龙骤然松开狐尾,甩头避让,但已经来不及。不过一眨眼,赤霄剑芒便击中了天妖的额头。剧烈的疼痛贯穿了烛九阴的头颅。重伤的烛龙惨呼一声,坠落深谷,所过之处石壁皆为烛龙拍断。
深渊底部被天妖的身躯砸出惊天水声,随后寂静如死,连先前的鬼哭声都不见了。
天狐待要追上前给烛龙一个了断,却听身后传来一声断喝。
“站住!”
谢扶舟回头,只见施颂真手提长剑,漠然注视着他。
“你怎么会在这里?你跟踪我?”
施颂真到龙渊,一半为了寻沈雁归,一半为了找纯钧剑。在她想来,谢扶舟既然已经爱上叶雪衣,必然处处以她的利益为先。而蓬莱岛众人不像是会心甘情愿放弃神剑纯钧的模样。
该不会是叶全非要求谢扶舟找回神剑,才会原谅他大婚之日不辞而别,继续履行天山蓬莱岛的婚约吧?
未等谢扶舟回答,施颂真便已想出许多可能:“你也是来找纯钧的?”
谢扶舟虽不知施颂真如何猜测,可也能从施颂真戒备的目光中看出,她想的绝不会是什么好事。九尾天狐凭空在空中消失不见,再次出现的是一位苍白疲倦的青年。
谢扶舟拭去嘴角鲜血,再抬头时神情柔软可怜。青年锋锐的眉眼缓和些许,少了些棱角,不复面对外人时的冷漠。
“我不是来找纯钧的。”谢扶舟头上冒出两只毛绒绒的耳朵,神情虚弱又真诚。施颂真一个错眼,恍惚间仿佛回到很多年前。
“我是来找你的,施姐姐。”
在谢扶舟身后,赤红眼眸的施颂真注视着他的背影,嘴角浮起一个惨淡的笑。想要击碎梦境,就必须杀死梦境里的谢扶舟。这一点她早就有了心理预期。
只是施颂真没有想过,谢扶舟会用“恶心”来形容他们的结合。曾经在天山结下的契约成了笑话,十五年后固执地留存在二人之间,空惹人嫌。
“原来我是你的噩梦啊。”施颂真拔出神剑赤霄,缓步上前。赤红的光在神剑剑锋上流淌,美丽得好像喷薄而出的岩浆,带着绝对炽热的力量。
一条红线突兀自空中浮现,是缔结在二人灵魂之间的婚契。一切因果在神剑剑灵眼中都无所遁藏,即便是新生的赤霄。
“我知道你欺骗我的事了。没关系,我原谅你。”
半跪在地的施颂真从身后搂住谢扶舟的脖子。毫无知觉的谢扶舟注视着眼前永不止歇的大雨,目光茫然而痛苦。
“我原谅你,你也原谅自己吧。叶雪衣还在外面等你。”
她举起赤霄,一剑刺进了谢扶舟的胸膛。
第 28 章 故人(一)
噩梦崩塌,场景破裂成晶亮的碎屑,身处虚无的施颂真向下坠落。
无数泡沫从施颂真身边掠过,穿透黑暗向上浮去。那是谢扶舟的记忆,梦妖用来构筑梦境的根基。
施颂真试着伸手触摸,无数二人的过往涌入她的脑海:天山阴差阳错的第一次相遇,红雀花味的第一次接吻,温泉旁花丛中的第一次缠绵……施颂真还记得谢扶舟每次撒娇都会把脑袋搁在她颈窝。毛茸茸的脑袋,乌黑的长发,天妖睫毛颤抖的时候有一种莫名脆弱,蹭得施颂真痒痒得要躲。回到客栈时天色已暮。一人一狐跨进客栈门槛,店小二迎上前:“可是施颂真仙长?”
施颂真颔首:“找我有事?”
“方才令兄嘱咐我们烧些热水,说今日劳动仙长在外奔波一日,在热水里泡一回澡可以消除疲惫。”店小二引施颂真上楼,“如今热水已经备下,仙师请自便。”
“那我兄长人呢?”施颂真想起今日的夸下海口和徒劳无功。
“孟仙师似乎是身体不适,早早睡下了。”小二恭敬回道,“仙师看上去很累,我们也不敢擅自打扰。”
修者不需要洗澡,水诀和避尘诀都可清理身上风尘。偶尔泡个热水澡,算是修士的放松休息。施颂真幼年初学御剑时,时常将身上跌得青一块紫一块,衣衫上满是草汁泥泞。这时孟逢春就会烧上满满一桶热水,在里面滴入治伤的药液。
施颂真自此养成了经常洗澡的凡人习惯,疲倦或受伤时就会跳进热水里泡一泡。失去孟逢春的那一年,施颂真没了兄长的扣门声提醒,时常在冷却的药浴中昏沉睡去。
北境气候酷寒,用来烧水的柴火有限。施颂真俯身试了试水温,身后忽然传来木头的“吱呀”声。
在窗户上磨完牙的白狐若无其事地从桌上跳下,落地轻而无声。施颂真低头,只见地上白狐昂首,口中叼着一套折叠整齐的单薄浴衣。衣袍看上去倒还整齐干净,如果忽略狐狸咬出的牙印。
“你要我穿这个洗?”施颂真醒来时,身体一空。
她竟然又灵魂出窍了!
这一次,她的元神已飘出了三千里地,置身于昆仑仙宗的琼楼玉宇中。
约莫是离肉身太远的缘故,她连半透明的完整形态都维持不住,一缕元神纤细如丝,微弱到没有任何人能察觉到她的存在。
昆山夜碧,人闻清钟。满目皆是苍山负雪,透骨的清寒。
“怎么回事?我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施颂真挣扎无果,那一线元神被冷风托举着,钻过无数门底、墙缝,晃晃悠悠朝通天塔飘去。
“里外都翻遍了,还是没有找到那颗心。”
“为什么会没有?”
“……真是怪哉。”
塔中传来谁的喃喃低语,施颂真的元神并未停留。
那股无形的力量牵扯她的灵魂,继续朝塔底一处隐秘的地宫沉淀。
好冷!
这处地宫竟然比山巅的积雪还要清冷,雪白的地面,雪白的墙壁,雪白的雕花支柱,这里的一切都仿佛是万年寒玉堆砌而成,若施颂真凝成实体,此刻必然已经冷得汗毛倒竖。
地宫穹顶上浮着数百盏烛灯,地上置着一对引吭高歌的落地鹤首铜灯,这便是地宫中唯二的暖色。
三四条影绰的身影或坐或立,气氛凝重。烛火将他们的影子投射在墙壁上,拉伸跳跃,颇有几分张牙舞爪的意味。
再往前,一张九曲十八弯的天蝉翼屏风横档了施颂真的视线,同样冰寒刺骨的淡蓝色结界将她的一丝游魂彻底隔绝在外。
屏风后有一张寒冰雕砌的圆台,旁边安静地站着一人,似是在敛目出神。
施颂真认出了这道身影,清冷,沉默,手执拂尘,背负长剑。
是奚长离。
一道年长的声音打破死寂:“云之,玉凌烟的伤势如何了?”
“回二师伯,小师妹已送入通天塔中,请师尊出手救治。”
是奚长离的声音。
施颂真的元神仿佛被谁扯了一下,骤然绷直,牵出细微的痛意。
她无法原谅,她不该出现在这,可一股无形的力量驱使她停在原地,继续听了下去。
“那便好。”
先前那道年长的声音道,“先前重伤濒死的雾之、林河等四名弟子,皆是宗主师兄妙手救活,凌烟那丫头也不会有事。师兄闭关多年,有这几个小辈陪在身边解闷也是好事,你不必过于担忧。”
奚长离恭敬道:“是。”
微风拂过,满宫烛火随之明灭跳跃。
忽然,奚长离似是察觉到了什么,猛地转身,清冷的目光刺透屏风望来。
施颂真仿佛被那视线攫取,元神骤然一紧。
她下意识后退,却仿佛跌入一股巨大的空间旋涡中,身边景色急速倒退……
画面陡然翻转。
下一刻,她挣扎着从榻上坐起,冷汗涔涔地大口喘息,手里还紧紧攥着一片黑色的袍角。
一片温凉细滑的,有着真切触感的袍角。
施颂真顺着袍角往上看去,只见谢扶舟坐于榻边,正敛目看她。
他朝她眉心一点,懒洋洋问:“你的元神飘去哪里夜游了,肉躯气息微弱得不行。若非本座及时察觉到异常……”
话还未说完,谢扶舟凝了目光。
施颂真面色莹白,呼吸颤得厉害。
谢扶舟晃了晃神,不明白一瞬的紧张从何而来。
他的嗓音低了下去,问她:“你梦见什么了?”
谢扶舟不再装傻,点了点头。
即便白狐不装傻,施颂真也不可能在他面前沐浴。虽然白狐未得人身,可施颂真记得穆元青所言,并未将谢扶舟当做普通狐狸对待。之前将谢扶舟时刻带在身边,是担心孟逢春忽然下手,绝了施颂真解开封印脱离幻境的指望。如今兄长已经睡下,想来也不会有什么危险。
“出去待一会儿。”施颂真打开房门,“不准乱跑,等我洗完就叫你进来。”
白狐毛发光滑如流水,从施颂真脚边淌过。谢扶舟听话地蹲坐在门外,蓬松柔软的尾巴在身后摇摆。
明明只是一张狐狸脸,施颂真却莫名从他的表情中读出“乖巧”二字,不由微笑起来。随后她将门关上。木门隔绝了屋内的烛火,廊上光线蓦然黯淡下去。
一缕寒风从长廊尽头的窗缝内侵入,吹熄了墙壁上几盏零星油灯。蹲坐的白狐慢吞吞起身伸了个懒腰,舒展几下梅花爪子。
屋内传来水声,白狐耳尖涌上一点红,不自在地抖了抖。他左右张望一会儿,似是觉得等待无聊,若无其事走进长廊尽头的深渊巨口中。
烛龙和旁人战斗,沈雁归当然不会一无所觉。起先她并未放在心上,半年中这种情况时有发生。总有不知死活的刺客潜入龙渊底部,想知道这里的秘密。但他们没有能伤到天妖的实力,惊醒烛龙后都死在了这里。
所有战斗,都以祝宣吞下这些刺客为终结。沈雁归目睹这些尸体慢慢化作白骨,无法前往冥界往生的鬼魂夜夜在此恸哭。原本悲伤犹疑的心渐渐也变得麻木起来。
但这次的战斗却与往日有所不同,祝宣显然并未占据上风,反而在来人的进攻下节节败退。沈雁归心中焦急,却又无可奈何。外界战斗的动静透过血肉模糊地传进来,承影剑主从声音分辨来人身份,不由得惊讶出声。
“怎么是谢扶舟?他怎么来了?”
“谢扶舟是天妖,注定要与祝宣自相残杀,只能有一个活下来。”承影剑灵声音淡淡。
“可……”沈雁归站起身。
“这是他们天妖间的战斗,轮不到你我出手。何况你也帮不了他。你如果想帮他,反而是害了他。”承影剑灵按住沈雁归的肩膀,“在这里的半年里,你到底有没有想出答案?”
是继续困在这里,还是打破牢笼出去?
沈雁归不语。她又想起杀死应展元的那一天,锋锐至极的承影剑竟然没能刺入那个狩猎者的身体。当时她懒得多想,直接用了纯钧剑主相赠的雪下青,一杯茶毒死了那个奇怪的宗门叛徒。
雪下青并不是一味立时毒发的毒药,从出现征兆到真正死亡,需要整整一天的时间。中毒者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逐渐衰败,脏腑溃烂,骨骼尽酥,却无力转圜。
发现中毒后,应展元意识到自己身份暴露。他知道即便苦苦求饶,沈雁归也不会给他活路。因此他当机立断选择从夷安剑宗逃走,死前见了妻子崔若最后一面。
沈雁归那时并未出手阻拦。在承影剑主眼中,一个注定要死的狩猎者,死在哪里都是一样。死在狩猎者的老家里,应展元的痛苦死状也许还能起到一点震慑作用,省得那帮疯子有事没事就往夷安塞人。
直到侍女收拾杯盘时,无意从应展元坐过的椅子下捡起一片龙鳞。
神剑锋锐,劈山裂海,无坚不摧。世上几乎不存在能阻挡神剑的防护。狩猎者应展元却有一件龙鳞制成的盔甲,足以短暂挡住神剑剑锋而不破碎。承影剑第一次进攻,只刺落了护心甲上一片龙鳞,应展元因此得以幸免。
那是烛龙龙鳞,上面还残留着一点祝宣的气息。
是祝宣,杀死东陆天妖后便不辞而别数年的祝宣。沈雁归拿着龙鳞翻来覆去地看。她曾经爱过祝宣很多年,也恨过祝宣很多年。她此生全部爱恨都系于烛龙祝宣一身,最终由时间酿成一碗辛辣入喉的苦酒,被沈雁归尽数吞咽。
在夷安老宗主去世后,没有人知道沈雁归曾经的爱人是谁。即便最亲密的纯钧剑主施颂真,知道的也仅限于“她有个曾经爱而不得的人”,如此而已。
沈雁归厌恶回忆那一段往事。因为每次回忆都提醒她,原来她也曾为爱那么蠢过。
过了这么多年,祝宣一直在沈雁归想象中的某个南国水乡过得很快活。可那一片龙鳞告诉沈雁归,祝宣不仅可能过得不好,还有可能已经死了。
不然以祝宣的实力,他怎么可能会容忍应展元这种宵小剥下他的龙鳞,还制成了护甲?
应展元既死,他身上的线索就此断裂。沈雁归亲自将整个夷安宗门掀过来筛过一遍,最终没能找到应展元的同党。和其他人多势众的狩猎者不同,应展元似乎总是独来独往。受挫的沈雁归决定换个方向,从南国天妖的家乡查起。
她查来查去,最后查到了南国的一个地名。
施颂真回到了北境。
辜廿一从叶雪衣那里带走纯钧剑后,将它扔进乾坤袋中。乾坤袋隔绝了神剑气息,因此施颂真没能发现纯钧的存在。眼看有鱼肠剑灵阻挠,施颂真注定奈何不了辜廿一二人,索性离开了。
在施颂真的认知里,纯钧剑还在叶雪衣手上,她当然还是回来找蓬莱岛人要。然而待她回到新石城城主府,此地早已人去楼空。空气中残留着火药和饭菜的香气,炸鞭炮的红纸被风吹着满巷子翻滚。
“这是怎么了?”施颂真随手拦下一位路过的老人,“不是说今日天山和蓬莱联姻,酒席就办在这里?”
老太太拄着拐杖,看起来老眼昏花,说起八卦来可是精神得很:“别提喽。我们城主为了这场婚宴不知道操了多少心,花了多少力气。婚宴举行到一半,有个自称是天妖亡妻的姑娘跑来抢亲,天山之主还当真跟着人家跑了!”
施颂真欲言又止。
“姑娘莫非是来吃席的亲友?那你可来得晚了,没瞧上那热闹,”一旁摆摊的大叔津津乐道,“听说那自称是芙蓉剑的女剑修往厅前一站,天山之主眼睛都直了,话也不会说了,堂也不拜了,直接跟那位姑娘跑了。蓬莱岛主脸都气青了,直接带着新嫁娘回东海了。”
他浑家在一旁添油加醋:“那群蓬莱弟子临走前还放话,说谢扶舟要是不去蓬莱三跪九叩请纯钧剑主回来,这事没完!可笑,也不看看他们生了几对眉毛眼睛,竟敢让天山对东海低头!”
谢扶舟身为天山之主,这些年没少出手帮衬新石城,城中百姓比起远在海外的蓬莱岛,自然更敬重近在眼前的天妖谢扶舟。
施颂真虽被梦妖迷惑,中途失去了意识。但她也知道,这些百姓听来的道听途说信不得,十句里倒有九句是不可能发生的事。
她待要找其他没离开的修士打听叶雪衣的下落,只觉衣襟被人轻轻拉了拉。施颂真低下头去。浑身脏兮兮的乞儿将信笺往施颂真手里塞了塞,低声说:“有个道长哥哥托我把这个给你。”
施颂真接过手来,翻手一看。信封封皮上落款六个字,铁画银钩。
“天衍宗,陈复行。”
第 29 章 故人(二)
施颂真挑开帘子,映入眼中的是背对着她挑选书籍的青年背影。陈复行似乎没听到身后的脚步声,全身心沉浸在眼前的书籍中。
施颂真眯起眼睛。
她和谢扶舟十五年不见,已觉得对方足够陌生。而施颂真自从五岁那年被陈复行抛下后,便再也没有见过他。除了被人牙子带走的短短一天两夜外,施颂真对陈复行近乎一无所知。
过了三十九年,对死而复生的施颂真而言,前世再深的怨恨也该淡了。除了名字外,施颂真已经记不清当初抛下她独自离开的孩子,究竟生了一张怎样的面孔。
“听说你在找我?”施颂真晃了晃手里的信封,“天衍宗的家伙。”
青年背影凝滞一瞬,回头时已是神色如常:“天衍宗弟子众多,你如果不叫名字,我怎么知道你在喊谁。”
“但你知道我在叫你,这里也没有第二个人,有话直说便是,”施颂真迈进门来,“何必藏头露尾,这么点距离还要派个孩子送信?”
陈复行送来的信只有封皮,施颂真倒半天没倒出信纸,忽然若有所悟,直接拎住乞儿问他写信人在哪里。
“外界都知道芙蓉剑死了十五年,如今不知道从哪冒出一个声称是她复活的家伙,我总要确认一下你的身份吧。”陈复行打量眼眸深红的施颂真,“如果你当真是她的话,怎么会不记得我?”
“找我?找我做什么?”施颂真眼中寒光一闪,“我并没有认主的打算。如果你想给叶雪衣找个纯钧的替代品,那可是打错了主意。”
何况施颂真也不打算让出纯钧。两把神剑,贪心的剑灵选择全都要。
“和叶雪衣没有关系,”谢扶舟软声道,“我只是想看一看你。”
说话间,谢扶舟咳嗽了几声,嘴角溢出血丝。施颂真落到谢扶舟身前,戒备地打量着他。
方才的战斗中,谢扶舟看上去确实有些吃力。但施颂真不了解如今的谢扶舟,不知道他真正实力到底处于哪个水平,和烛龙相比孰强孰弱。
“你想看我?为什么?”施颂真试着理解,“你现在看到我不觉得恶心了?”
“恶心?”天狐支起两只耳朵,满眼都是震惊,“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真是倒打一耙。施颂真想起在谢扶舟记忆里看到的场景,不由冷笑一声。相比曾经欺骗过她的谢扶舟,施颂真当然还是更愿意相信自己亲眼看见的记忆。
事已至此,她也不便和已有婚姻之约的前夫多费口舌。施颂真强迫自己将目光从谢扶舟脑袋上移开,看向那双黯淡的金色眼眸:“分别那日,我已经亲手斩断婚契,算是尽了我最后一点心意。至于我想去哪里,要做什么,还请天山之主不必再问。我有我要做的事,与君两无干涉。”
看在方才谢扶舟出手相救的份上,施颂真语气难得软和了些:“至于你今后愿意和谁结契,自己定夺便是,和我没有关系。”
“不,这和你很有关系。”谢扶舟意外地较真起来,“你听谁说的?什么恶心不恶心的话。”
当然是听你自己说的。心头撞鹿,跳得有些不正常。
施颂真悄悄拉开衣襟看了眼,胸口的情花咒印果然如吸足鲜血般,盛开得格外鲜丽。
她咬唇扶着门框,缓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来,在“让人把谢扶舟抬走”和“叫醒他让他自己走”之间犹疑了片刻,还是选择了后者。
施颂真定了定神,撩开垂纱,迟疑地朝谢扶舟走去。柔软的兽绒地毯温柔地包裹着她的足底,勾起一阵似有还无的痒意。
“神……”
刚开口唤了一个字,她便发现不对劲。
谢扶舟的胸口毫无起伏,没有丝毫活人的气息——虽然他是神明而非凡人,但神明也总要呼吸吧?
细看之下,他眼睫上覆着一层淡淡的冰霜,眉头微蹙,似乎遇到什么棘手的事。
施颂真忙抬指探了探他的鼻息,又按了按他搁在小腹上的手背,亦是万年玄冰般寒可透骨。
怎会如此冰凉?
该不会出事了吧?
她心下一紧,倾身坐于床沿,一边握住谢扶舟的手输送灵力,一边探查他的内息变化。
甫一抬头,便撞进一双幽沉深邃的眼眸。
谢扶舟不知何时醒了,挑着一侧眉峰,正静静地看着她。
他眼睫上的冰霜消融,身上又恢复了活人的气息,反观施颂真一手握住他,一手撑在枕边,倾身与他四目相对……
这姿势距离,这昏暗靡丽的氛围,若说她不是在图谋不轨,恐怕连她自己都不信。
她收回手,一脸正色地解释:“我说我是在为你检查身体,你信吗?”
少女一袭素色单衣,乌发垂腰,钗饰尽褪,长裙葳蕤曳地,宛如清水出芙蓉,较平日更添几分柔婉闲适。
谢扶舟缓缓下移视线,顿住,缓声道:“你压着本座的袖边了。”
施颂真低头一看,自己果然压住了他的黑色袖袍,遂不动声色地挪了挪位。
谢扶舟一抬手,将袖子扯回身边,轻轻一掸抚平褶皱。
施颂真观摩他的神色半晌,到底没忍住问出口:“你方才……是做噩梦了吗?我见你皱着眉,身上很冷。”
“回九天仙京,打了场架。”
大概是小憩初醒的缘故,谢扶舟浓密的眼睫半垂,眉宇间尚残存着几分倦怠,气质不似以往那般霸道凌寒。
“原来你小憩时,神识会回到九天之上吗?”
施颂真了然,又好奇他怎么总是在打架,不是抢人封号就是夺人洞府,“其实我很好奇,神主既然不在乎什么天道正统,那为何要成神呢?”
“你近来话很多。”
谢扶舟抬掌覆在眼上,按了按眉心,“先出去。”
施颂真:“哈?”
谢扶舟屈起一腿支棱着,落拓不羁道,“还不走,是打算给本座叩首问安,晨昏定省?”
施颂真指了指锦绣软床,笑盈盈提醒他:“这里,是我的闺房。这个,是我的床。”
谢扶舟闭目道:“今日起,你的房,还有你的床,归本座了。”
“隔壁有一间客房,视野甚是宽阔……”
施颂真话还未说完,只见谢扶舟抬手打了个响指。
吧嗒一声脆响,继而眼前一黑一暗,回过神来时她已被神明的术法撵至门外。
哐当。殿门在她眼前合拢。
这真的是那个在她彻夜不归时,甘愿提灯等到天明也毫无怨言的谢扶舟吗?
施颂真双臂环胸,望着紧闭的门缝许久,日常怀疑自己认错了人。
听到施颂真的远去,寝宫内的谢扶舟缓缓睁开了眼。
他没有告诉施颂真,方才被天道之眼困于九天时,他的确做了个短暂的噩梦。
神明不会做梦,今日是个例外。
梦里有呼啸的风雪,昆仑群山如冰冷的巨人矗立,审视他如渺小蝼蚁。
他孤身而立,脚下有一柄断裂的黑剑,还有一道模糊不清的纤细身影……
这不是他成神后的记忆,他不知道为什么会梦到这些。许是这间房过于安逸舒坦,又许是屋内的熏香搅乱了他的心神。
紫电在耳边怒吼,玄冰已冻住他的半截身躯,似乎要将他的桀骜彻底封存。
就在此时,一丝柔淡的温暖裹住了他的手掌。那丝微弱的暖意顺着指节攀爬,驱散满身寒气,唤醒了他的神识。
待他归位醒来,便见那少女正握着他的手坐在床沿,满眼的担忧。
真是好笑,她担心什么呢?神明又不会死,她那残存的一点灵力输送进来,无异于滴水汇入汪洋,掀不起半点波澜。
但他笑不出来。谢扶舟抬起修竹般匀称霜白的手掌,举至眼前,迎着靡丽的烛火前后照了照,仿佛上面还残留着她掌心的温度。
作为一个未突破天劫的逍遥境女修,她对神明的影响似乎太多了些,这着实不正常。
谢扶舟需得弄明白,这期间,她到底使了些什么手段。
想着,他下床撩开垂纱,开始仔细打量这间屋子的摆设,试图找出让他心生梦魇的根源所在。
满室珠玑灿然,灯影软香,处处彰显一位金枝玉叶的尊贵不凡。
谢扶舟拂袖打开那排鎏金的衣柜,只见无数绫罗仙裙、珠宝首饰整齐排列,款式之多、花样之丰,令人目不暇接。
他行至最前端,两指挑出一件藕荷色的心衣。
似是好奇这种没有袖子只有两根吊带的衣物如何穿戴,他将那片少得可怜的布料拎至自己身前比了比,而后索然无味地丢回柜中。
女人的东西真是奇怪,搞不懂。
谢扶舟隔空拂灭烛火,身形嵌在夜色中,模糊难辨。
不能再拖下去了,他必须尽快突破白玉京。
想到这里,施颂真忽然怔住。一直以来,她都不愿意回忆在谢扶舟梦境中所见。因为无论从哪里开始回忆,到最后施颂真总能想起那一句“因为会觉得恶心”。她从开始的心痛到后来的麻木,再到最后的逃避不去想。种种心境变化,不过短短一天。
但如今谢扶舟就在眼前,不容施颂真逃避,赤霄剑灵忽然记起一件事来。
“你来蓬莱岛见我的那……”
话犹未了,异变陡生!施颂真猛然转身,险险和黑铁箭矢擦肩而过!长箭斜斜没入山崖石壁中,只剩下数十道箭羽,在空气中高速回震。
赤霄剑灵和九尾天狐同时抬头,只见无数白衣人从龙渊上方掠过,向他们所在之地奔来!
方才两只天妖战斗的动静太过骇人,惊动了山崖上的众人。因为龙渊的警告,大多数刺客并不敢擅自闯入龙渊底部。然而内部人员可不怕。他们察觉到底下出了问题,最快时间内向此刻不在龙渊的鱼肠剑主发去消息。
同时龙渊派出一批精锐下崖,查探底下到底出了什么事。这次看上去可不是寻常的天妖发怒。是谁混进了龙渊,对那条半死不活的烛龙下了手?
没有成功救出沈雁归之前,施颂真暂时不愿打草惊蛇。如果不想杀了所有人又不愿走漏风声,就只得另寻他法。幂篱早在方才的战斗中坠入深谷,乾坤袋中并无第二顶。
施颂真正在想着怎么遮掩容貌,身旁看出她心思的谢扶舟一把攥住施颂真的手腕!
“跟我来,”谢扶舟低声说,“我知道他们绝对不会去哪里。”
谢扶舟一步上前,抓住短暂失去意识的赤霄剑灵。稍微清醒过来的赤霄剑灵半抬起眼皮,眼里流过一道惊心动魄的红。
先前谢扶舟无法断定眼前之人就是施颂真,是因为她虽然行为举止很像施颂真,但言谈间总带着些微妙的迟钝。前世的芙蓉剑行事随心所欲,又懒得和别人解释,无厘头的风格后自有施颂真的原则,坚信她做的都是对的。
谢扶舟花很多年才摸清了施颂真的思路。如今死而复生的少女却少了一份当年的淡然笃定,举止中带着懵懂的试探。如果说十五年后谢扶舟变得成熟了,那么施颂真就正如她外貌表现出来的年纪一般,反而变得弱小了。
是复活的时候出了什么岔子吗?谢扶舟想。他原本就有些不放心施颂真的身体状况,一个人死后要怎么才能成为神剑剑灵?
他正欲探手检察施颂真体内的状况,却忽然住手抬起头来!
远处有什么存在,正在飞速靠近龙渊。因为距离太过遥远,谢扶舟无法判断来人的身份,但按照感知来看,其中至少有一位渡劫期!
“继续往下,去找那什么祝宣,不要管上面的那些家伙。”施颂真奋力从幻觉中挣扎而出,低声道,“谢扶舟,我帮你杀天妖,你帮我救人。”
“你要救谁?”谢扶舟问,施颂真却没有立即回答。短暂冲破枷锁后,迷雾重新掩盖了剑灵部分不该记起的记忆。施颂真神思昏沉,唯一记得的只有那填满胸腔的歉疚。
对不起,留下你一个人。
对不起。
谢扶舟半抱半搀,带着施颂真循烛龙的气息潜入龙渊石壁的洞窟中,寻找那只重伤的天妖。水流无声地被二人分割而开。片刻,重新能够思考的施颂真睁开眼睛。
她抬起手中的赤霄剑,赤红剑芒照亮了逐渐狭窄的洞窟石壁。上面刻着些乱七八糟的字迹。前面的尚还清晰,到后面逐渐狂乱起来。
施颂真靠近前,模糊地从中辨认出几个字来。
“徐——元烛?”她念出声,“这是谁?”
施颂真听明白了:“所以你想向我道歉,好让你感到好受些?”
说到底,陈复行有一点良心,但是不多。正因为这点为数不多的良心,才折磨得他这么痛苦,阻碍了他的修行。
“说得很好,但我拒绝。”施颂真接过陈复行手上的修炼手册,胡乱翻了翻后扔到了书架上,“我早就不需要辟谷的方法了。你只是在企图弥补那个五岁的施颂真而已,但我不是她。你如今的道歉在我眼中毫无意义。”
“如今我不杀你,是因为我不再在乎,而不是你能够让我宽恕。”施颂真摇摇头,“我不会伤害你,但也不会原谅你,你自己好自为之吧。”
说完施颂真抬脚就走。她刚掀起帘子,忽然听到身后传来陈复行的声音。
“如果我告诉你,我也许知道承影剑主在哪里呢?”
第 30 章 故人(三)
施颂真脚步顿住:“你说什么?”
沈雁归失踪后,她亲传弟子秦楚臾封锁了消息,声称宗主遇到修炼瓶颈被迫闭关。夷安剑宗内部尚且无人清楚承影剑的下落,远在中州的陈复行凭什么知道?
“沈雁归已经不在了,你该不会不知道吧?”陈复行说,“你复活后衰弱至此,却选择孤身一人阻止谢扶舟的亲事,越发证实了我的猜测。不然以你俩的交情,承影剑主绝不可能放弃这个看热闹的机会。”
秦楚臾以为他掩盖得很好,但在熟悉沈雁归性格的人看来,他的遮掩简直漏洞百出。夷安九位太上长老未必没有看出什么,只是这消息一旦传出去,同时失去神剑和宗主的夷安剑宗不免遭受重创,于是他们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而陈复行的师父,恰是同为神剑之主的辛世恭。
“夷安少宗主宣布承影剑主闭关的前一天,沈雁归曾修书一封给我师父,随后书信往来就此中断。”陈复行说,“我帮师父收拾书房的时候,发现了火盆里没烧干净的书信残叶。”
沈雁归只有秦楚臾一个亲传弟子,辛世恭的入室弟子却足有七个。所有人都想得到神剑传承,同门竞争十分激烈。在这种条件下,天赋只能算平平的陈复行需要更多的努力和绝对的不择手段,来弥补天资的不足。
任何能探知师父心意,博得湛卢剑主欢心的事,陈复行都会去做。
“上面写了什么?”谢扶舟眸色一沉,缓缓起身,睥睨下方叫嚣之人。
那是怎样可怕眼神?
冰冷,无情,目空一切。他看着几近元婴顶峰修为的高手,也不过像是在看一直朝生暮死的蝼蚁。
他轻飘飘跃下屋檐,脚尖点地的瞬间如踏湖面,有金色的涟漪顺着他的靴底迅速扩散开来,释放出漫无边际的须弥结界。
结界是保护,也是囚笼,困住那冷汗涔涔的数名高手。
“本座近来缺新的信徒,给你们两个选择。”
他信步而行,脸上的表情可堪称温柔,可每走一步,都是一阵无形的威压,“一,你们即刻跪地求本座宽恕,再自废灵脉以供养本座;二,简单,本座杀了你们。”
他低低一笑,补充道:“忘了说,被神杀死的人,没有来世。”
“哪儿来的疯子……”
炼器师咬牙怒斥,“一起上!”
他冲了上去,满身灵气迸发,喉中发出殊死一搏的嘶吼。
可跑出几丈远,他才发觉不对劲。
太安静了,身边一片诡谲的死寂。
他不由驻足回首,随即如见恶鬼般瞪目震悚:不知何时,他身边的伙伴竟然全都不见了,只剩兵器零星铺了一路,仿佛遗落的残骸!
十来名高手倾巢而出,一个都没了!
他们甚至没机会挨上黑袍少年的一片衣角。
身后不紧不慢的脚步声传来,炼器师膝盖一沉,轰然跪地。
死亡的气息笼罩着他。炼器师睁大血红的眼睛,浑身不受控制的颤抖。
在绝对的实力面前,负隅顽抗没有任何意义,炼器师口鼻溢血,将字眼一个个从牙关中挤出来:“我认输……我愿自废灵脉……供养道友……不,供养神尊!”
炼器师伏地跪拜,臂上青筋暴起,却听那道好听的声音再次传来。
“可你太丑了,瞧着实在碍眼。”
少年垂眸勾起淡笑,似是想到了一个好主意,“不如,本座将你变得好看些罢。”
随着一声骨骼压缩的哔剥声传来,那名炼器师的刺青上绽出数朵艳丽的火烧花,仿佛火星子由内而外烧出。继而他的身上猛然窜起焰火,整个人化作赤红的光束飞上天际,砰地炸开漫天火光。
烟花如柳丝垂落,明灭绚烂,没有留下半点灰烬。
结界散去,街市的热闹重新灌入耳中。不明真相的行人俱是三三两两驻足仰首,欣赏天边的烟火余韵,笑着猜测是谁家在做喜事添彩。
一星在水,明月无缺,烟火下沉睡的美人格外明艳动人。
谢扶舟在施颂真身边坐下,倾身看了片刻。
心想:果然,还是这位信徒最顺眼。
陈复行只觉眼前一花,原本站在门口的施颂真身形一转,风一般掠至他身前。炽热的威压扑面而来,陈复行下意识屏住呼吸,双腿隐隐几分战栗。
不知为何,他总觉得施颂真的眼神有几分像师父的湛卢剑灵。那种居高临下的漠然和美丽,不是人类的眼眸。
他不合时宜地想,为什么施颂真复活后,眼睛会变成这样艳丽的红色?
“是一个很奇怪的问题,”陈复行竭力回想那张黄褐的纸片,“她问我师父,南国的龙原,是什么时候改名成龙渊的。”
谢扶舟察觉到施颂真抽手的动作,下意识将她的手腕握得更紧,不容她挣脱。鲜少被谢扶舟违拗的施颂真没料到他是这个反应,疑惑地“嗯”一声。
记起施颂真脾气的谢扶舟立即松开。
前世的芙蓉剑习惯在亲密关系中占据主导地位。因为过去被亲友背叛的次数太多,只有牢牢把握住交往中的主动权,施颂真才能放心。谢扶舟若是不想吓跑她,便决不能在施颂真面前显得过于强势。
十五年前的事历历在目,谢扶舟总觉得一松手,施颂真便会在他面前烟消云散。所以他不想松开,但他又不得不松开。
青年手迟疑停在半空,一时间伸手也不是收手也不是。
施颂真转了转手腕:“你到龙渊来是想杀了祝宣?”
“我说过,只是来找你的。”谢扶舟低声说,“施颂真,你现在好像不愿意相信我了。”
二人面对面站在水中,周身一片黑暗。他们只能靠神识互相感知,看不见彼此的眼神。施颂真单手落在赤霄剑上,食指有规律地敲击着剑柄。谢扶舟在心里一点点描摹出施颂真如今的神情,却始终只有一个模糊的轮廓。
他不曾见过十五岁的施颂真,就像施颂真不曾见过没被淳于意封印的谢扶舟一样。
“因为我已经不敢相信你了。”施颂真轻笑一声,“还记得兰陵的那一晚吗?我复活后你送给我的第一份大礼,是给了我当胸一箭,附送一个和蓬莱岛的婚约。”
如果不是因为施颂真复活后成就剑灵之身,注定无法死去。那一天或许便是施颂真的死期。她满怀期待地走出神剑山,想让谢扶舟不要难过,换来的竟是这样的结果。昔日爱人一直有所隐瞒不说,还要解除二人之间的婚契。
“我从来没有想过要伤害你,”谢扶舟上前一步,“如果我知道——”
话音未落,施颂真已经拔出赤霄剑!神剑剑身流淌着业火的赤红光芒,瞬间照亮了深不见底的水下!
剑尖对准天妖心口,赤霄剑灵绷紧下颌。
“不要靠得太近,”施颂真警告谢扶舟,“离远一点,也方便你不会觉得恶心。”
和先前她在文峰山见到的冷漠谢扶舟相比,水下的青年更像施颂真十五年前认识的那只狐狸。施颂真陡然觉出几分熟悉,好像过去的十五年根本没有消逝,一切都没有改变。
但施颂真克制住这种错觉。斩断婚契后,施颂真已决定绝不会为这些前尘过往驻足。吃一堑长一智,施颂真绝不会在一只欺骗过她的狐狸身上跌倒两次。
“我从来没有觉得你恶心过。”谢扶舟上前一步。赤霄神剑抵在谢扶舟心口,再近一分便能切开天狐的胸膛。
“如果你因为那几箭记恨我,可以原封不动地还给我。”谢扶舟伸手握住赤霄剑,对准了天妖心脏所在之地,“如果给我一剑能让你好受点,你现在就可以动手。一剑也好,两剑也罢。”
他声音渐渐低下去,带着几分悲意:“只是施颂真,你不能这样不理我,什么话都不听我说。这对我不公平。”
剑锋割开谢扶舟的手心,刺入他的胸膛。天狐的鲜血顺着神剑流出,染红了清澈的江水。施颂真目光微微动摇,原本模糊遥远的记忆骤然清晰了片刻,剧烈疼痛如同潮水,一瞬间将施颂真意识覆盖而过。
殷红色在眼前铺展而开,那是谢扶舟的血。一片鲜红之中,狐妖少年胸口被神剑贯穿,嘴角溢出血丝。施颂真低下头,只见握剑的人不偏不倚,恰恰是她自己。
可为什么?为什么她会给谢扶舟一剑?
施颂真忽然慌乱起来,她想这一定是有原因的。她绝不可能无缘无故地给谢扶舟一剑。然而记忆并未告诉她那个原因。施颂真眼睁睁看着被纯钧贯穿胸膛的谢扶舟伸出手,抚摸施颂真的面庞。
心脏被破坏的狐狸面如金纸,现出濒死之人的灰败。但他依然奋力握住施颂真的胳膊,似乎将死前的最后一点力量全部用在了这里。
很痛。施颂真想,她的胳膊要被谢扶舟捏断了。垂危将死的天山白狐嘴唇一动一动,但施颂真却听不见声音,只能从唇形中读出谢扶舟想要说的话。
他在……说什么……
“醒过来!”
当头一声嘶吼,刹那间驱散了施颂真头脑中的所有阴霾!被掩盖的记忆重新浮上水面,被清洗的感情重新溢满了施颂真的胸膛。
赤霄剑灵握着神剑的手忽然微微颤抖起来。记忆中的白狐少年绝望地抓住她的胳膊,声音嘶哑到几乎无法发声。
“醒过来,施颂真!”
她想起来了!
施颂真临死前对谢扶舟的愧疚,不仅仅是因为无法实现她先前的承诺。还因为她要丢下他了,她要因为别人丢下孤零零的谢扶舟一个了!
但她却无法告诉谢扶舟,这注定是个无法说出口的理由。谢扶舟不会理解,但施颂真却必须得这么做。因为这样才是纯钧剑主。自孟逢春死后,施颂真一直要求自己做一个世俗意义上的好人,转眼便是一十三年。整整十三年,遇事优先牺牲自己的自毁倾向已经牢牢扎根在施颂真的意识深处,根深蒂固,无法轻易改变。
眼泪大颗大颗涌出眼眶,却不是因为肉身的疼痛,而是因为灵魂的愧疚。这份愧疚,施颂真永远都不能弥补。
因为她快要死了。
愧疚之后,施颂真竟感到如释重负。曾经束缚住她的枷锁褪去,曾经压在她背上的重担烟消云散。濒死之际,芙蓉剑从来没有这么轻松过。
本性懒惰不爱多管闲事的施颂真,自此终于重获自由。
不用担心没有完成兄长的遗愿,不用害怕被信任的人利用。她终于可以舍弃掉这个破败的、悲剧的人生,获得永恒的安宁。
她这次做了一个自私的人,这让施颂真感到很快活。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施颂真抚摸着谢扶舟的面庞,露出一个真心的笑来。
“这次注定无法实现我的承诺了,但还是请原谅我。”
这就是施颂真对天妖谢扶舟说的最后一句话,十二年中能确定没有被共享记忆的唯一一句。
“我原谅你,你也原谅自己吧。叶雪衣还在外面等你。”
赤红神剑落下,斩断谢扶舟心脏处缠绕的因果,谢扶舟和施颂真的婚契就此烟消云散。梦境中的谢扶舟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只觉心口剧痛,接着天旋地转。
在梦境崩塌的那一瞬间,谢扶舟下意识伸手摸向脖颈。他觉得这里应该有一双手,他想这里应该有一双手,但他想不起来是谁,也想不起来有谁能强行打破他的噩梦,将他从这个囚牢中带出去。
但他现在想起来了。是施颂真,能打破这个噩梦的只有施颂真。她亲手斩断了二人之间的联系,说什么“叶雪衣在等你”后转身离开,没有多等被困的谢扶舟一秒。
憎恨多年的契约被解,谢扶舟应该高兴才对。然而他心头没有一丝一毫如同前两次解契一般的喜悦。沉甸甸的巨石压在谢扶舟心头,天妖一时无法分清那是被神剑贯穿灵魂的疼痛,还是心痛。
无需过多言语,谢扶舟明白,施颂真是真的要离他而去了。她性格温和,却唯恨欺骗和背叛,在这一点上异常决然。而谢扶舟在施颂真死后,在她的雷区上踩了个遍。
和他是否真的爱上叶雪衣无关,在施颂真心里,谢扶舟已经是别人的东西了。在施颂真眼中,纯钧剑被人夺走需要索回,谢扶舟却不用。
“施……颂真……”
呓语被风吹散。天空碧蓝如水洗,下面跪着一只重创的狐狸。【你现在阅读的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