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帕上的蝇头小楷细细密密,排布得极为整齐,笔迹却有些发颤:
“余与三娘,自幼相识……”
韩大娘年幼时,以为天地很小,整个世间都在苏州城中。
老旧的石桥勾连起的,是她与刘三娘的家。
夏日里蝉声很吵,蚊子总打不完。她们脱了鞋袜坐在河边,用脚去拨弄清凉的河水。
三娘偷摘了未熟的青梅,分给她尝。她咬了一口,酸得眉眼和鼻子都皱成了一团。
河中有货船经过,吃水极深。大人说,船上载的是绣品,要运到京城卖给贵人们的。
她摸过绣品,轻得像是一张纸。怎么压到船上,竟有了那样沉的分量呢?
苏州的绣品是很值钱的。
三娘说,长大后要去学刺绣,用挣到的钱买好多好多熟了的青梅,请她吃个痛快。
“……同入绣坊,习苏绣之技。勤勉数载,积得薄资……”
她们一起长大,一起学了刺绣。
她还是没有出过苏州,却已然知晓,天地辽阔,不止一个苏州城了。
这件绣品是要给金陵的贵人的,那件绣品是要给洛阳的贵人的,还有某一件要尤为小心,是给京城的贵人的……
愈来愈多的地名传入她耳中,一点点拼凑出她想象中的世间。
她不知道金陵的贵人、洛阳的贵人、京城的贵人都是什么样,但她见过苏州的贵人,想来总是差不离的。
她已有了些名气,被请到贵人府上去修补绣样,在园林胜景、花桥水阁中看迷了眼,走丢了路。贵人们衣裙上的绣花,是十几名绣娘熬红了眼赶制出来的。她绣过很多花样,却是第一次看见有人把它穿在身上,原来竟是这般雍容华美。
“……各自婚嫁,以为此生可安稳度之……”
绣技精湛的苏绣绣娘,在苏州一直是抢手的。
她与三娘到了婚配的年纪,家里的门坎都被说媒的人踏破了。
她们各自嫁了个好人家,孕育了子女,让孩子将对方认做干娘。
绣娘的活计极其辛苦,常有点灯熬油的时候,贵人的绣品又马虎不得。她的眼睛已不如从前好使了,好在还不影响刺绣;她的脖颈和后腰总是酸痛得厉害,她时常咬着牙强撑,绣完一日下来,疼出的冷汗能将里衣浸湿。
她没有什么好喊苦喊累的,绣坊中的每一个人,都同她一样。
她苏绣大师的名头愈响,便愈发频繁地受邀去贵人的府邸。贵人们整日吃茶闲聊、打牌看戏,好像什么都不必做,就能将她们精心制成的绣品穿在身上。
但她只是埋着头修补绣样,从来不敢抬头,不敢多问,甚至不敢多想。
她对如今的日子很满足了,嫁得合适的夫家,又有子女绕膝,衣食无忧。
“……然世事无常……”
经年劳累,她的身子愈发不好了,像是一株坏了根的树,看起来还绿阴如盖,实则已在渐渐枯朽凋零。
三娘走得比她早。下葬的那天,她没哭。
后来她走在路边,树上的青梅落下来,砸到了她的头。她怔怔地看着那颗青梅,想起年幼时总往她手中塞梅子的垂髫女童,想起入了绣坊后,买了一大兜子青梅递给她,说要兑现承诺的浅笑少女……
她跪在地上,去捡那颗滚落的青梅,蓦地失声痛哭起来。
“……因一柄念女扇,忽遭横祸。靖国公觊觎此扇,竟屠三娘满门……”
她与三娘的最后一幅双面绣,是一柄团扇,扇面绣着百蝶扑芳、鱼戏莲叶——都是极好的意头,寓示着多子多福。
多子多福……
三娘的女儿还未出嫁,没来得及开枝散叶,屠刀却已然落下,伐了个一干二净。
她有时觉得,三娘一家五口,性命是那样的轻。轻得只要贵人一句话,就如春日的冰雪般消融了;
她有时又觉得,他们的命是那样的重,重得沉甸甸压在她肩头。让她好似负着山岳,陷在泥淖中动弹不得,再没法拔出腿来,继续走属于自己的前路。
“……三娘于余,非独挚友,更似至亲。朝夕相处日久,逾于母女夫妻。闻此噩耗,余心愤懑难平……”
自三娘一家出事后,她走过最多的路,就是从家中到官衙的路。
先要朝西走,踏过三座石桥,拐到大道上;而后朝北走,路过热闹的西市,再往前走两条街;最后往东走,就是当地的府衙了。
这条路,她走了一遍又一遍;官府的大门,她望了一回又一回。
她夜里一闭上眼,眼前都能清晰浮现出府衙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
衙门前立着两尊石狮,头门上挂着的楹联写着:铁面无私察奸纠邪,丹心怀仁护国佑民,横批为“法正风清”。门扇漆以庄重肃穆的玄黑色,门前的青砖照壁上雕刻着獬豸。
她以为,只要她足够耐心地等下去,总会等到官府为她们主持公道的。
“……然苏州官府,昏聩无能,不察真相,反以流寇作乱结案,敷衍了事……”
结案那一日,她跪伏在地,重重叩首,求官老爷彻查真凶。
……怎么可能是流寇杀人?
她条分缕析,将诸多线索一一厘清道明;字字铮铮,引得围观人群纷纷议论。
而后惊堂木一拍,官爷斥她扰乱公堂,要重打二十大板。
她被按在凳上,血和泪淌落下来,渗进木头的纹理中,让那木凳的色泽愈发晦暗深沉。
晕过去之前,她分明看见堂上“明镜高悬”的匾额,金光熠熠的大字亮得晃眼。
“……余奔走呼号,四处求援,昔日交好之显贵,皆闭门不纳,恐惹祸端……”
即便官府不应,总还是有别的路可走。
她是苏州最出色的绣娘,名扬天下的苏绣大师。多少高门贵女,为争她一幅绣品一掷千金,抢破了头去。
她捧着自己最精美的绣作,一一上门叩请。只要有人伸以援手,她愿倾囊相赠。
可曾经追捧着她的显贵们,如今却不谋而合地将她拒之门外、弃如敝履。仿佛她是个夺命的瘟神,唯恐避之而不及。
“……乃至夫君,性本怯懦,惧余累及家门,竟休余归家,逐出门庭……”
她门前时不时有官兵徘徊,想来是在监视她的一举一动。
她那没用的夫婿,整日战战兢兢;到了她面前,胆量和气概不知怎的又回来了,盛气凌人地对她指责辱骂。
他逼她放弃,告诉她势比人强;她偏要咬着牙坚持到底。
她没有等到属于三娘的公道,只等到了属于她的一纸休书。
“……余无他法,乃赴京城,欲叩阍鸣冤……”
年逾四十的弃妇,身上没什么钱财,揣着几样绣品,第一次走出了苏州城。
各地官府对她百般阻挠,她不得不隐瞒身份。尽管变卖绣作换了些银两,她却不敢租驿站的车马,大多数的路,都只能依靠自己的双腿走过去。
她从前总看见货船,满载着一船又一船的绣品,从苏州运往京城;如今她亦成了其中一只不系之舟,从苏州漂往京城。
谒京的路途千难万险,好似登天之阶。去京城的人,总是心有所求的。
旁人是为己求富贵,她是为友求公道。
原来这条路,竟是这般遥远。
“……岂知靖国公权势滔天,竟以余家人性命相要挟。余自知微贱,死不足惜,然父母亲人何辜?思前想后,唯含恨忍辱,作罢鸣冤之念……”
她前脚刚抵达京城,后脚靖国公的人就找上了她。
台上的烛火跳动摇曳,稍大的风穿堂而过,那微光便灭掉了。
隔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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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渡的房间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他似乎在自行上药,不小心牵扯了伤处,疼得闷哼出声。
她在心里默默说着抱歉。
一两支灯烛拼力燃烧又能如何?灯油会燃尽,烛芯会烧完,终究是要熄灭的。
那遮天的手不肯移开,日月之光照不进来,天地间亘古长存的,只能是永无尽头的黑暗。
“……今余所求,非为三娘申冤雪恨,但望娘子能规劝国公,令其收敛暴行,勿再戕害无辜百姓……”
没人敢置全家人的性命于不顾,去公然对抗靖国公。
她身负挚友之仇,尚且做不到的事,又如何能奢求旁人做到?
她走了这么远的路,所求之事,终究是一场空。
她真正走过了广阔天地,走过了传闻中的金陵、洛阳与长安。可茫茫世间,再没有她的去处。
“……余未能为三娘讨得公道,无颜苟活于世,唯有赴九泉之下,向故友谢罪耳。”
褚笑眉读完最后一句,暗道不好,向白虹吩咐:“韩大娘要寻短见,速速派人去寻她。”
“娘子,距韩大娘辞行,已过去好几日了。恐怕她早就……”
说到这里,白虹便顿住了。剩下的半句话无需出口,听者已是心知肚明。
“是生是死,总要将人找到。”
白虹道:“但此事国公爷不欲让娘子知晓,娘子若出手干预,恐怕会牵累韩大娘的家人。”
这话确是在理的。褚笑眉抿着唇思索片刻,又道:“叶少侠应该刚动身离京,你追上去,告诉他帕中所藏的秘密。他侠骨丹心,是信得过的,余下的事就交给他吧。”
翌日,褚笑眉起身时,白虹前来复命,说她交代的事已转告给叶渡了。
褚笑眉去了趟平远侯府,将那柄惹出许多灾祸的团扇讨回来。
张菁嚷嚷着不依:“哪有这样的道理?这是我赢了你的战利品。”
褚笑眉露出一副看透了她的神情:“说吧,想要什么。”
张菁嘿嘿一笑:“你那只常胜将军……”
她所说的“常胜将军”,是褚笑眉今岁养的一只促织,乃是梅花翅,极其勇猛好斗,从无败绩。
褚笑眉痛心疾首:“你这是狮子大开口啊!”
“此前我请你陪我去逍遥宗,你还要走了我两个厨子呢!两个!”张菁道,“这叫礼尚往来。”
褚笑眉只得忍痛割爱,跟她战功赫赫的“将军”挥泪道别。
东市里还有不少兜售蛐蛐的,褚笑眉凑到编织的一个个草笼前,挑选她的下一员猛将。
商人吹得天花乱坠:“您看这只白麻头,头大、项大,雄壮矫健;还有这只蟹胲青,腿多粗啊!喏,这只竹节须,触须直,耐力好……”
白虹睨他一眼,冷冷打断:“闭嘴,我们娘子可是个中行家,用得着你来教?”
褚笑眉看完一圈,都没有满意的。
出了这一家,旁边的铺子是个胡商开的。胡商的店里没有蛐蛐,倒有许多波斯猫——一个两个毛茸茸的小团子挤在一起,可爱得让人心都化了。
“第一次见娘子时,便觉得娘子很像我从前养过的一只猫……”
那人清越的嗓音似又响在耳边。
褚笑眉晃了晃脑袋,想把他的声音从脑海中撵出去。她抱起一只小猫细看,仍旧看不明白,她和这种小东西哪里像了?
胡商殷勤地迎上来,说出的官话带着浓重的口音,舌头捋不直似的:“小人这里的波斯猫都是从西域来的,血统纯正。”
白虹奇道:“娘子突然想养猫了?”
“咳,不是想养。”褚笑眉不知为何,竟显得有些局促,“就……随便看看,若是有好的,倒是可以送人。”
白虹更觉困惑了:“可奴婢记得,张娘子好像不喜欢猫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