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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鹄欲南游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91章 第 91 章 解我相思之苦


    薛柔听见他的话, 想勉强维持皇后的稳重,却忍不住抿出一个笑。


    “我又不是菩萨。”


    “你比菩萨还灵。”


    他一本正经地胡诌,“你我戴一样的耳坠, 阿音在宫里平安,我在前线能感觉到,知晓你身体安康,我才放心。”


    谢凌钰眸色认真,握着她的手低声叮嘱,“我回来前,你倘若遇到难处, 便让流采去顾家找一个人。”


    他食指指尖在她掌心一笔一划写下个字。


    鸿。


    皇帝垂眸道:“他名为顾鸿。”


    薛柔眼中划过茫然,觉得这名字听起来耳熟, 但既然是顾家人,应该和顾灵清是一家。


    许是顾灵清哪个有本事的兄弟姊妹,被陛下临时叮嘱过, 借她一用。


    一旁脸如死灰, 骑着马摇摇欲坠的顾灵清陡然听见父亲的名字, 一个激灵清醒过来。


    痛心到极点后,原本如丧考批的顾灵清内心生出股幸灾乐祸,盼着老头子早点瞧见皇后耳垂挂着的信物。


    父亲肯定比他更痛苦,更捶胸顿足。


    想到有人比自己难受,顾灵清就好过多了。


    谢凌钰察觉属下的心思, 瞥了他一眼,止住他那似喜似悲的古怪神色, 重新同皇后说话,手被黏在薛柔手上似的,没有放开的意思。


    周遭人多, 薛柔总觉近处的几位将军一直往这边探头探脑打量,她耳根越发红,止住皇帝的话。


    “陛下莫要误了时辰。”


    话一出口,薛柔就觉不对,眼见皇帝脸色变淡,只怕他说什么不该说的。


    “陛下,我会给你写信的。”薛柔睁大眼睛,万分诚恳,“至少半个月便写一封。”


    谢凌钰盯着那双杏眼,好像望见一湖明澈春水,对方在想什么看得一清二楚。


    他松开手,上马后握紧缰绳,轻声道:“倒也不必。”


    *


    太液池水波微漾,一小舟行于其上。


    薛柔躺在船舱中,阖着眼问道:“现下几时了?”


    “申时。”


    骤然听见赵旻声音,薛柔惊得起身,与那双泛着凉意的双眸正对。


    “你怎的在这?”


    “臣一直在船上,等着娘娘。”


    赵旻唇角笑意快挂不住,怀疑皇后是否在薛韵膝下养大,还是说孝贞太后其实喜欢娇惯孩子。


    “前线开战,娘娘终日享乐,不大妥当罢。”


    薛柔不满:“我又没用朝廷的银子。”


    自开战起,京中不少人家为博贤名,不再大摆宴席,甚至出行时衣着都朴素许多。


    薛柔嗤笑:“他们省的银子都在自家库中,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捐作军饷了,真是装模作样。”


    话虽这么说,她思索几日,还是命文绣大监少做几件夏季的衣裳。


    此事传进薛府,王明月心疼得要命,只道女儿在宫中委屈坏了,顾及朝中那帮大臣的目光,竟要节衣缩食。


    未过几日,王明月入宫时便带着金银珠玉,甚至还有几个府中乐姬,权当给她消遣用。


    既是用母家的银钱,薛柔半点不避讳,引得赵旻劝过几回,头痛不已。


    现下看着太液池水,赵旻只觉被波光粼粼照得眼晕。


    “娘娘,倘若此刻能摆出贤后姿态,哪怕只是做做样子,也能同那些宗室缓和关系。”


    薛柔闭上眼长叹口气,“赵侍中,我与他们无法缓和关系。”


    “就像我此生不可能看博陵王之流顺眼,最多忍着不辱骂他们,他们亦是如此。”


    她伸手探出小舟,指尖无聊地撩拨着水面,“横人皆欲割诸侯之地以事秦,此所谓养仇而奉雠者也,我若真摆出贤良姿态,他们明日便要得寸进尺,踩在我脸上了。”


    赵旻哑然,左右四下无旁人,她压低嗓音道:“先太后当年至少做够了姿态,让先帝心甘情愿奉上好处,你做样子,不给宗室看,好歹给皇帝看。”


    过去多年,无论先帝还是今上,赵旻的态度一如往昔,能屈能伸从天子那拿到最多好处,待无利益可谋,直接想法子取而代之。


    可惜当初薛韵就没彻底狠下心,眼前这个小的更是扶不上墙,不是听曲就是游湖,没半点志气。


    薛柔明白她言下之意,嗤笑:“陛下见我贤淑,怕不是要怀疑显阳殿内换了个人。”


    赵旻或许了解帝王心术,但不了解谢凌钰。


    见赵旻一脸不能苟同,薛柔叹息道:“罢了,你我打个赌如何?我依着你说的做,看宗室和陛下什么反应,倘若被我说中,你往后半年莫要管我逍遥自在。”


    迟疑片刻,赵旻颔首。


    因这个赌约,薛柔甫一回显阳殿,便对着铜镜摘下华贵靡丽的步摇簪钗,连带着珍珠璎珞腕上玉镯也通通卸去。


    最后碰到耳坠时,她犹豫片刻,陛下临行前那番话在耳边萦绕。


    流采冷不丁道:“这耳坠好看,极衬皇后。”


    薛柔微微挑眉,这人素来对首饰无甚兴致,连她都这样说,许是朱砂耳坠着实衬自己。


    见皇后没再打算摘下信物,流采面色恢复如常。


    薛柔蹙眉看着铜镜,不大习惯自己现在模样。


    她平素珠翠盈头,钗头栖凤,身上环佩叮当。


    曾心血来潮朴素一回,被谢凌钰瞧见,他白日没说什么,夜里昏了头说话没忌讳,竟道:“阿音舍不得披罗戴翠,南楚使臣若瞧见,还以为大昭日落西山,竟半枚铜钱也无。”


    自那以后,她便任由文绣大监在皇后常服上捻银绣鹤,或用五六种针法绣一朵海棠。


    薛柔想了想那些如云霞堆砌的衣裙,微叹口气,只觉辜负。


    在显阳殿中一忍便是半个月,薛柔终于等到河间王妃求见。


    她眼眸微亮,在王妃进殿前忍不住看向赵旻。


    “娘娘,王妃此次回京是探亲,依礼数本就该进宫一趟,未必就是找麻烦的。”


    “她携侄女进宫求见,”薛柔思索片刻,“她兄长先前被免官,许是让我给她侄女赐婚。”


    河间王妃的长兄惹陛下厌恶,这一年来,不是没人替他上书求情,皆受斥责。


    见弃于天子,婚事必难上加难。


    姑母装作贤良时,也曾有宗室前脚骂她狐媚惑主,后脚厚着脸皮让姑母帮忙求娶世族女。


    待河间王妃进殿时,薛柔想着赌约,露出一分笑意,嗓音柔如春风。


    “这位便是王妃的侄女?果真花容月貌。”


    王妃怔住,没想过皇后这般温柔,与传闻中未出阁时娇纵嚣张的模样全然不同。


    不过也是,嫁入天家,难免要做小伏低,磨一磨性子,饶是贵为孝贞太后亲侄女,迫于压力,也只好收起浮华嗜好。


    王妃心里顿时有底气,甚至觉得夫君所言皆虚假不堪。


    河间离京太远,听到的多是谣言。


    薛柔眼见王妃神色变化,唇角笑意愈浓,同她寒暄几句,说了些场面话,终于等到对方谈及真实意图。


    “皇后,臣妇这侄女幼时便被相士称贵不可言,可惜其父不争气,好在还算伶俐。”


    王妃见皇后无甚反应,继续道:“六宫空虚,娘娘不若留她在身边为伴,排解寂寞。”


    河间王妃身边的少女脸色苍白,默默挪远些。


    薛柔沉默良久,“王妃想拿相士所言说事,未免落于俗套,我有一计,不若让她手握玉钩立于君前,如何?”


    她心底冷笑连连,又是贵不可言,又是留在宫中,眼前这人什么心思昭然若揭。


    谢凌钰在京中时,这群人一声不吭,现下跑到她眼前来了,难道她看着竟比陛下宽和?


    薛柔蓦然想起,幼时薛氏远亲求父亲帮忙,却难以启齿,便去找阿娘,阿娘若因此寻父亲,便听见父亲极为冷淡道:“让他们滚。”


    而后,阿娘便神色颓唐地推拒远亲:“我说话,恐怕适得其反。”


    所以从小到大,薛柔最恨这群不敢触男人逆鳞,便迂回寻其妻子承担风险的人。


    倘若谢凌钰回来后,对眼前少女不满,恐怕河间王妃还要拉着她垫背,辩驳:“是皇后娘娘要留下臣妇的侄女。”


    薛柔脸色越发难看,胸口起伏。


    “皇后娘娘所言何意?臣妇无知,竟听不明白。”王妃隐隐察觉皇后不快,索性装傻,“臣妇只想让这孩子进宫给皇后解闷。”


    薛柔终于起身,走到王妃面前,垂眸看着她。


    “解闷?”皇后缓声念着这两字,眉宇间怒气浮动,“我倒觉得,王妃才是妙人,适合进宫给我解闷。”


    “刚好你我二人,一人解相思之苦,一人解丧子之痛。”


    薛柔咬字清晰,语调轻柔,却是把钝刀子往河间王妃心口插。


    河间王世子因冒进死在龙亢,哪怕皇帝以封地五成盐税弥补,又有何用。


    殿内如凝滞住,就连微风也若流水急冻,王妃身边的少女悄悄抬眸,打量皇后一眼。


    云裁雾鬓,雪砌冰肌,纵未有珠玉华服装饰,姿容之丽平生未见。


    她心中叹息,陛下不允朝臣提纳妃的事,偏姑母不信邪,道:“皇后母仪天下,岂会做此妒忌之态,独占陛下,她既想做贤后,少不得主动纳妃。”


    她仍不愿,但阿翁却道:“进宫求见罢,皇后总不能杀了你。”


    皇后的确不能随意打杀世族女,但让人生不如死还是可以的,想着想着,她便发抖。


    薛柔瞥向眼前少女,想着也未曾为难她,怎就吓成这样?


    薛柔对她印象尚可,总觉此人与河间王妃关系甚是一般,见她唇色发白,只怕把人吓出毛病来,干脆赏她点东西,便让两人退下。


    与赵旻的赌约算是赢了,可薛柔深更半夜,盯着唱个不停的鹦鹉,咽不下一口气。


    “绿云,把纸笔拿来。”


    薛柔亲自磨墨,动作温吞,琢磨着如何落笔。


    待笔尖蘸上浓墨,她洋洋洒洒写了两页半,掩去一部分事实,同皇帝抱怨河间王得寸进尺。


    最后通读一遍,薛柔忽然心虚,说好半个月一封,这都一个月了,她说宗室坏话才想起谢凌钰。


    显得太过功利。


    盯着信末尾良久,她终于提笔。


    “闻南方夏月莲藕最是清甜脆嫩,待至夏日,陛下当已陈兵汉水畔,可携些许归否?”


    薛柔笔尖微顿,见信纸一侧还有空隙,索性随手勾了朵墨色莲花,仿佛她写满了三页。


    军帐内。


    顾灵清递来封信,道:“陛下,河间王妃回母家后,又进宫一趟,随后便去信给河间王,被朱衣使截下快马加鞭送来,里面……提及被娘娘斥责。”


    谢凌钰终于抬眸,看了眼信,盯着那句“解相思之苦”良久,扯了下唇角。


    她为了气宗亲,什么话都说得出口。


    迄今为止,没给他递过只言片语。


    第92章 第 92 章 表兄永远是我表兄


    谢凌钰方才不过粗略一扫, 平复心绪后便从头仔细看,眉头越蹙越紧,最后将揉皱的信置于火苗, 烧了个干净。


    他面沉似水,忽然启唇:“朕看起来受宗室掣肘颇深?”


    顾灵清望眼周围,没有旁的人,愕然回应:“陛下何出此言?”


    彭城王素来忠君,博陵王之流不足为惧,河间王手下精锐早已折损,顾灵清眼皮一跳, 差点怀疑皇帝意指旁的。


    “否则,河间王妃为何语中对皇后多有不敬。”


    皇帝盯着火苗旁的灰烬, 心头怒火炽盛,哪怕早知河间王不会喜欢皇后,但亲眼见到污秽之辞, 仍旧出离恼怒。


    阿音怎可能衣着朴素接见王妃, 定是担忧他不在洛阳, 这些多嘴的宗亲蹬鼻子上脸,才受委屈至此。


    顾灵清眼见皇帝越发不快,犹豫半晌劝道:“毕竟是夫妻间的信,并未公然说什么。”


    话音未落,谢凌钰眼中划过一丝嘲讽, “若非她挑衅,皇后岂会不快, 不过一两句话而已,还想让河间王出头不成?”


    顾灵清知道陛下平素便听不得旁人说皇后不好,何况现下怒火中烧, 干脆闭嘴。


    “朕观她所言,便知河间王于家中亦时常出言不逊。”他字字清晰,命令道:“告诉河间王,倘实在无事可做只能嚼女子舌根,不如早些下去陪先帝。”


    话音未落,军帐便冲进来一人,门口守卫紧随其后慌张赔罪:“陛下,臣等实在没能拦住世子。”


    谢凌钰收敛眼底怒色,看向不远处站定的谢寒,淡声问:“又有何事?”


    皇帝到底不放心让谢寒去东线,派阳寰为主将去牵制兵力。


    这段时日,没少见他同上官休闲时切磋,还要拉着皇帝评判,今日恐怕亦是如此。


    谢寒行个礼赔罪后,便道:“臣骤闻喜事,一时失礼。”


    “臣收到家书,说……”他脸上浮现红晕,“臣妻身体不适,皇后派太医去了趟,没想到诊出喜脉,臣想等孩子出生,求陛下赐名。”


    谢凌钰走到他面前,看着往日骄狂的堂弟露出局促喜悦慌张混杂的神色,拍了拍他肩膀。


    “可以,”他顿了下,“既是喜事,怎么像哭过?”


    皇帝脸色平静,只是看眼前少年眼睛发红,随口揣测。


    “臣无法于京中陪伴,心里担忧。”


    平心而论,谢寒有些怕薛仪,先是怕她拿规矩压自己,后面怕她不让他进屋睡。


    表姐总淡淡的,好似从来不会恐惧,也不会喜欢上谁,哪怕家书提及有孕,也是语气平淡一笔带过。


    但谢寒却觉羞耻,或许自己平日太不稳重,叫表姐以为流露恐惧会让他在前线分心。


    面对皇兄,谢寒这种感觉愈发强烈,倘若自己像皇兄那样端默沉肃,或许表姐会像皇后那样,肆无忌惮吐露一切。


    毕竟洛阳皆知,直言惹陛下不快,尚能被宽宥。


    倘若惹皇后不快,哪怕当时陛下不在场,也必要在天子那吃点苦头。


    故而,谢寒认为皇兄没法理解自己为何哭,干脆道:“方才臣听见河间王……可是他又说什么话了?”


    前几日,朱衣使密报河间王在府中大放厥词:“陛下年少,懂什么领兵?”


    皇帝没放在心上,只道是犬吠而已。


    谢寒心下好奇,河间王又做了什么,惹得皇兄恼怒至斯。


    “河间王目无尊卑,早该让他收敛。”谢凌钰淡声道。


    见皇兄并未细说,谢寒只当不方便,再看顾灵清在一旁,心道许是有何要事,被自己突然搅和一通。


    谢寒打算退下,却听皇帝冷声道:“把泪痕擦干净再出去,成何体统。”


    谢凌钰厌恶男人掉眼泪,偏这个堂弟从小便爱哭,不止一次因此申饬过他。


    往日也就罢,如今在前线,他身为将军,忽然落泪简直动摇军心。


    谢凌钰语气寒凉,“谢家因善战而得天下,虽刀剑加身未尝落泪,往后莫要让朕看见你做此扭捏之态。”


    “是。”


    眼见谢寒低着头出去,顾灵清神色微妙,总觉世子今日来的不是时候。


    但仔细一想,近来陛下心情就没好过。


    漏尽更阑,星子寥落。


    皇帝坐在军帐内,听那几位将军争论,面容沉静,看不出欣赏谁。


    暗探传来消息,南楚的援兵已大批北上,皆是精锐。


    故而已是深夜,这些将领还凑在皇帝帐中争执是否需保守行事。


    上官休年轻,对年纪大资历深的保守将领不服,长篇大论反驳一番后,看向皇帝。


    却见陛下目光沉沉,指尖点了点桌案,示意他继续说。


    上官休心里忐忑,陛下先前若赞同,至少会面色稍霁,怎么今日却……


    正酝酿措辞,却见一朱衣使进来,俯身密语,递给皇帝一封信。


    谢凌钰垂下眼睫,看似轻描淡写,捏紧信笺边缘的手指指节却泛白。


    盼着薛柔给他写信,又怕她真的来信。


    她那样没心没肺,恐怕受委屈才能想起他。


    谢凌钰反应过来,恐怕是因为河间王妃。


    果然,拆开信后,入目便是她满篇控诉之语。


    她气急时,喜欢将竖写得极长,颇为锋锐,像把剑直直戳向下一个字。


    这个习惯小时候便有,现在亦然。


    谢凌钰翻到最后一页,目光停留在那朵墨色莲花上。


    片刻后,他将信收起,淡声道:“今日到此为止。”


    皇帝目光扫向与上官休意见相左的将军,声音虽平静,却不容辩驳。


    “朕携熊罴之师而来,需避南夷一乱臣贼子锋芒?”


    江夏王的女儿死在洛阳,因她敢算计薛柔,皇帝连全尸都没给留下。


    听闻大昭天子御驾亲征,江夏王放言要与谢凌钰不死不休。


    此话一出,皇帝便放下心,他只怕南楚避战,一拖再拖。


    今岁夏汛前,他必要兵临汉水。


    上官休离开前被皇帝叫住,想着陛下今日心情不佳,怕不是方才锋芒太过,要挨一顿训斥。


    谢凌钰掀起眼帘,心情如云开雨霁似的,竟露出一丝笑意。


    “素无畏怯,不堕武安侯府威名。”


    没想过皇帝会夸人,上官休受宠若惊,直到离开都有些晕晕乎乎。


    *


    显阳殿内,绿云手持莳花人刚送来的牡丹,往薛柔发髻比划。


    这花色如黄金,价也如黄金,却被毫不吝惜地摘下。


    “娘娘看,是插在右侧好还是左侧好?”


    “右侧。”薛柔仔细看了眼铜镜。


    前日,谢凌钰的信送进宫,让她无须衣着朴素,更无须忍让什么人。


    但今日,她是去彭城王府看望薛仪的。


    长姐有孕,她索性将多余尖锐簪钗卸了,簪花装点发髻。


    听闻薛仪孕吐,薛柔问过沈愈之后,又挑了些补品打算送给她。


    一路上,她心中还算安逸,想着长姐身体颇佳,纵使孕吐也不至太过憔悴。


    可当真瞧见长姐时,薛柔还是怔愣许久,半晌看着弱不胜衣的女子,呆呆道:“怎会瘦这么多?”


    “现在好过多了。”薛仪神色平静,“无须担忧。”


    一旁彭城王妃露出心疼之色,眼前是手帕交留下的女儿,自从嫁进王府,事事恪守规矩,孕中夫君不在身侧,也从未流露过委屈。


    “娘娘,她前些时日吃什么都会吐出来,这几日说是好些,吃的却比猫儿还少。”


    闻言,薛柔脸色难看,薛仪未提过这些,怕入宫麻烦不与她说也就罢了,她甚至不同薛家说。


    “阿娘上回登门,长姐为何从未提过?”


    倘若薛仪与王明月直言,待王明月递消息给显阳殿后,薛柔必会多派几位杏林圣手来。


    薛仪沉默良久,“不欲叨扰王夫人。”


    纵使心有隔阂,她也得承认王明月算不上恶人。


    若王明月是恶人,薛仪或许会大庭广众直言煎熬难耐,迫着她做慈母。


    但那人信佛,亲自登门时语中关切做不得假,薛仪反倒沉默。


    薛柔只当阿姐不喜母亲,半晌微叹:“罢了,往事毕竟难以放下。”


    她幼时总觉人生漫长,万事总能消解,不再时时刻刻拖累人心。


    但长大后,薛柔才认清世上有些感情,永远没办法消解,爱也好恨也罢,都如磐石,无可转移横亘心头。


    “并非如此,”薛仪忍不住解释,“只怕她在阿育王寺一掷千金祈福。”


    “祈福不好么?”


    薛柔虽不信佛,只觉是一种寄托,正适合薛仪。


    她隐隐察觉长姐不似表面那般平静无惧,犹如水面浮萍,看似连作一片平和,实则一阵风拂过便随水波摇晃。


    可薛仪咬死不认,硬说无甚大碍,甚至道:“佛家若灵验至斯,阿育王寺当初怎会畏惧陛下至此。”


    “娘娘,可见与其寄希望于神佛,不若寄希望于陛下早日凯旋。”


    见长姐要强,不肯吐露半点忧虑,薛柔也不欲强求,直到离开王府也未再多提。


    转眼又是一旬过去,前线捷报频传,只是听闻谢寒受了些皮肉伤。


    虽说虚惊一场,但未过多久,彭城王妃便入宫求见。


    “托娘娘记挂,派了几位太医来,现下静宜胎象稳固,太医说过她不能总闷在屋中,可她终日不出门,总是出神。”彭城王妃着急了,“这孩子怎的跟她阿娘一样,这么犟,娘娘能否劝一劝她。”


    薛柔沉默片刻,“不是犟,她是守规矩,世子在外受了伤,她是怕自己在你们面前晃悠,露出伤心之态,徒添长者烦忧,是为不孝。”


    “娘娘,因府中人来人往过于喧闹,臣妇与夫君听太医的劝,让静宜在京郊别庄休养。”


    薛柔彻底无话可说,心底浮现一丝猜测,她长姐怕是真喜欢上谢寒了。


    她木然良久,让王妃退下后长叹口气,吩咐流采:“我记得阿育王寺便在彭城王的别庄附近,传信给长姐,我微服出宫,打算为陛下祈福,无人可陪伴在侧,不知她能否赏脸,为我出一趟门。”


    去往阿育王寺的路上,流采一直抱着短剑不语,隐隐有不妙预感。


    薛柔心情也甚是一般,没有出宫的喜悦,只琢磨着让长姐想开点。


    至于为陛下祈福,纯粹是她随意捏出的借口。


    谢凌钰怎么可能会输,用得着她向神佛请求庇佑?薛柔眼前浮现那人的脸,闭上眼摇了摇头。


    马车停下,流采低声道:“娘娘,到了。”


    薛柔与长姐约好,于阿育王寺的禅房相见,她下了马车,便见一人来迎。


    “何须多礼。”薛柔只怕她身体孱弱,还要坚持行礼,扶着她道:“你肯陪我,已是麻烦。”


    “臣妇——”薛仪看她脸色,“我知道,你是为了我……你与陛下都不信这些的。”


    薛柔只笑,同她缓步向宝殿走。


    因有贵人驾临,阿育王寺正门紧闭,甚至除却几位高僧解惑,其余僧人皆需避让。


    四下清净得很,愈显巨大佛像庄严慈悲,金光璀璨不掩悲悯。


    “我在屋中闷着,也想过来一趟,但总怕无用,倘若虔诚供奉后事与愿违,岂不是更为失望。”薛仪微叹口气,“我先前总觉你与……你过分执迷,现下看是我着相了。”


    薛柔面色微变,知道她指的是王玄逸,道:“我已无意于故人。”


    “我知道。”


    薛仪还算了解妹妹的性子,倘若她还喜欢王玄逸,必然会痛苦不堪。


    薛柔会毫不犹豫摒弃令她痛苦的感情,譬如刮骨疗毒,或剃去腐肉疗伤。


    薛仪以为,在情之一字上,她这个妹妹决绝到令人心惊。


    察觉到长姐的念头,薛柔紧抿着唇,半晌低声道:“表兄永远是我表兄,我同他流着相似的血。”


    纵使没有了男女之情,但表兄待她好,大舅父家待她如亲女,她怎么可能忘记。


    长姐把她想的,太过薄情了。


    薛柔当着长姐的面,写下祈福的檀木牌,让流采挂在树梢。


    她站在宝殿外,凭栏半眯着眼望去,忽然定住视线。


    远处有道背影,万分熟悉。


    第93章 第 93 章 无论是见不得人的情夫,……


    纵使那道背影寂寥如孤鹤, 比先前瘦削许多,但薛柔仍能一眼认出。


    她心尖久悬的石头终于落下,她总担心谢凌钰不肯放过表兄。


    如今表兄出现在阿育王寺, 谢凌钰……应当信守诺言了。


    然而不过转瞬,那人转过头,脸上赫然是张面具,泛着冷光,像盆冰水泼过来。


    薛柔怔怔良久,嘴唇动了动,忽听长姐疑惑问道:“怎么了?”


    “没什么。”薛柔摁下心中思绪, 瞥了眼远处候着的随从们,勉强笑道:“我们回去罢。”


    待流采从树上一跃而下, 回到皇后身边,远处那道身影突然隐入矮墙。


    “娘娘,现下还早, 此刻便要回去么?”流采心下奇怪。


    薛仪察觉妹妹脸色苍白一瞬, 虽不明白其中缘由, 却连忙道:“太医说过,不宜在外过久,现下回去刚好,左右在寺中也无事可做。”


    待回到别庄附近,与薛柔分别时, 薛仪仔细看了眼妹妹,见她面色如常, 舒口气道:“陛下不在,娘娘多关照自身。”


    “不知为何,祈福后心里的确安定不少, ”薛仪低头抿唇笑了笑,“我还是择日回王府住罢,也免得舅姑担忧。”


    “也好,”薛柔亦如此想,“至少离太医院更近。”


    自始至终,她都神色平淡,然而心底的弦却愈发紧,唯有回去亲自确认一番,才能松缓下来。


    长姐身影逐渐远去模糊,薛柔摸了下发髻,蹙眉道:“那支玉钗不见了。”


    流采闻言看了圈马车内,没找见什么玉钗。


    “流采,你陪我回一趟阿育王寺。”薛柔语气有些急迫,仿佛那钗子至关重要。


    她一字一顿强调,“其余人不必跟着。”


    流采紧拧着眉,一支钗子而已,今日阿育王寺无外人,倘若僧人发现,必要送回来,何须折返。


    她脸色难看,不对劲,定是哪里有蹊跷。


    自从皇帝敲打过阿育王寺僧众,这群人对皇后毕恭毕敬到超乎常理,今日相迎时兴师动众,皇后又是个怕麻烦的性子,不可能想回去听僧众再念一遍阿弥陀佛。


    流采深吸口气:“娘娘,可是有何大事。”


    薛柔默默攥紧自己衣袖,眼皮止不住跳,声音缥缈:“我好像看见了一个人。”


    刚好马车停稳,她说完便跳了下去,膝盖打了个颤,隐隐作痛。


    见着迎接的僧人,薛柔步履匆匆不曾停下,与其擦肩而过时道:“我有要事,你们皆无须跟随。”


    顺着方才看见的矮墙走,薛柔柔软如水的衣摆被低矮草木刮出细丝,一朵银莲沾染污泥。


    她浑若不觉,呼吸逐渐急促,直到看见一间禅房,房前小院散落几坛美酒。


    阿育王寺里饮酒的,唯有徐国公世子王怀玉。


    薛柔呼吸一滞,难道是方才看错了?细思起来,王怀玉与王玄逸背影的确略有相似处。


    可她分明与表兄相识多年,嫁入宫中后,短短时间便将故人身影忘得一干二净,甚至与旁人混为一谈。


    难道自己真如长姐想的那般薄情?薛柔脸色一白,几乎下意识否认。


    “娘娘怎的在此?”


    那是道如醇酒的嗓音,只是往日笑意消散殆尽,她转过头看见一光头和尚,正是王怀玉。


    薛柔反应过来。


    她没有认错。


    方才那人一头青丝散落,像在遮掩什么,不是王怀玉。


    “我……好像见到三表兄了。”薛柔语气滞涩,“他为何戴着面具。”


    方才还一脸漠然的王怀玉面色骤变。


    王玄逸的确在寺中。


    他的伤口需用上好的药材,还需静养,王怀玉便将他藏在阿育王寺,偶有朱衣使搜查,就将人藏进中空的巨大佛像内。


    今日皇后驾临,满寺僧人皆知要谨言慎行,免得冲撞贵人,有人却破天荒走出禅房,在皇后那露脸。


    王怀玉深吸口气,只觉脑袋摇摇欲坠,“娘娘看错了。”


    “我没有看错。”


    薛柔语气笃定,径直走向禅房,推开门轻咳两声。


    好浓重的草药味,呛得人鼻子发酸,几欲落泪。


    一束日光顺着窗子木格照进,甚至看不见其间浮动灰尘,若金光粼粼的一把水波,洒在窗边那道瘦削身影上。


    那人半张脸隐于阴影,半张脸却被水波温柔抚慰,那道光明澈到堪称无情,毫不遮掩地暴露丑陋扭曲的伤痕。


    薛柔缓缓眨了下眼睛,确认眼前并非是梦,她喉咙仿佛不是自己的,半晌吐出两个字。


    “表兄?”


    一瞬间,她甚至希望眼前这人是魑魅魍魉,在佛祖眼皮底下化作人形恐吓她。


    然而,那人站起身,背过脸应了一声。


    薛柔一动不动,唯恐身体稍稍挪动就控制不住软下来,摔在地上。


    流采脸色煞白,惊怒交加,从背后扶住薛柔,瞥见皇后唇上毫无血色,心里痛悔。


    早知如此,拿什么耳朵,该废他两条腿。


    薛柔紧攥住流采胳膊,好像抓住救命稻草,浮出水面喘气,她上前一步,指尖痉挛着让他转过身。


    “表兄,你低下头。”


    她静静看着那散落耳畔的青丝,趁着所有人不注意,猛地伸手撩开一缕。


    就像毫不犹豫扒开遮羞布一般,露出丑陋残酷的事实。


    薛柔喉咙发紧,一阵阵想呕。


    连她自己也不知道,是因没见过这样的伤痕而怕得想吐,还是因远在千里外某人的说一套做一套恶心得想吐。


    “怎么回事?”薛柔声音极轻。


    他的嗓音倒是一如既往悦耳,温润如玉,不急不缓道:“说来话长。”


    “能否请这位——”王玄逸看着流采,顿了顿,“出去。”


    流采脸色冷得似铁,“在下保护皇后,恕不能从命。”


    她说完闭了闭眼,片刻后,皇后什么都会知道了。


    如一把刀悬在头顶,即将坠落刺穿肺腑,大难临头,流采却出乎意料冷静。


    无论薛柔什么反应,她首要的任务是保护皇后,其余一概后退,王玄逸变成这样,谁也不能确认他是否由爱生恨,对昔日心上人不利。


    王玄逸约摸猜出她想法,扯了下唇角,未再强求。


    这两人方才暗流涌动,薛柔模糊意识到什么,“流采,你出去罢。”


    她补道:“把守在门外,莫要让旁人进来。”


    流采紧抿着唇退下后,王玄逸笑了一声:“她很听娘娘的话,怪不得当初饶我一命。”


    薛柔脑袋嗡嗡作响,怒意来不及发泄就化作冰凉水雾,朦朦胧胧覆盖一切,什么都看不清楚。


    她倾身道:“不要打哑谜,从头到尾,同我细说一遍。”


    事情也不算复杂,如王玄逸这般才子,就连官场复杂勾连之事亦能三两句言明,可他却说了半个时辰。


    薛柔与他相对而坐,静如一尊玉像,唯有胸前微微起伏,有点活人气。


    半晌,她拿起盏茶,想喝口水润一下干涩喉咙,但茶水却止不住被抖出来,弄湿衣襟。


    她终于放弃,垂眸沉默。


    禅房内寂静无声,分明春日却如冰窖,王玄逸脸上若有若无的笑也凝固住。


    “阿音恨我么?”他语气缥缈,“恨我同你说这些,拆穿陛下的谎言。”


    想来是恨的,王玄逸甚至不敢去看眼前人茫然无措的神情,怕从她眼底察觉丝丝缕缕的恨意。


    王玄逸垂下眼眸,继续一句一句问。


    “你喜欢上陛下了?”


    “没有。”薛柔终于出声。


    “你为他打的剑穗,想来很漂亮,比在铺子里买的漂亮。”


    薛柔脸色微变,声音干涩:“你疯了?”


    在那个时间进京,窥视皇帝,当真不要命。


    “我也想要。”


    他语气平淡,没说剑穗,还是旁的。


    “阿音知道么?我东躲西藏时,总忍不住想你为人妇时该是何等模样,是否同先前般恣意自在。”


    “转念一想,陛下岂会舍得你受苦,或许天长日久,他做你夫君的时间超过你我两情相悦的时间,你会钟情于他。”


    “可我没想过,竟这样快,”他语中已没有怨气,唯有执拗,“可否告诉我,他哪里好?”


    “他待你好么?有我待你一半好么?”


    “你的心是偏向他,还是尽皆属于他?”


    “倘若完全属于他,我还有机会再分得一丝半缕惦念么?”


    薛柔呼吸急促起来,仿佛这一声声追问是催命符。


    “够了!”她紧抿着唇,眸中翻涌怒意,“我说了没有,表兄还需要我再说几遍?”


    王玄逸面无表情,没有分毫被指责的不悦。


    倘若是两年前,有人告诉他,他会因薛柔而毁容弃官,于穷途末路做个乞丐都不如的影子,终日躲藏天子斧斤。


    他会道:“勿令她见之,见则必伤其心。”


    可此一时彼一时。


    自那日于客栈木窗的缝隙,窥见郎情妾意的一幕,原本扎进指尖的刺仿佛顺着血液流进心口。


    他放任心底的妒意化作蝮蛇盘桓,不分昼夜折磨他。


    他忽然想起,恩师曾斥责他执迷薛二姑娘是“心疾难医,冥顽不灵”,或许真是如此。


    解铃还须系铃人,他的心疾因一人而起,自然得由她来医。


    所以听闻皇后驾临,他几乎像渴水的鱼下意识挣扎着前往,等意识到做了什么,已然来不及。


    王玄逸闭了闭眼,看着怒火中烧的表妹,心中矢口否认。


    来得及的。


    他可以躲起来,却偏偏叫她看见,露出伤痕,求她垂怜一二。


    究竟是为了什么虚无缥缈的妄念?他难以启齿。


    良久,原本端坐的身影折腰,眼眸盯着薛柔淡绯色指尖,薄唇轻启,吐出一句句大逆不道的妄言。


    “既然阿音心中没有陛下,那等你寂寞时,能否让我……”他唇瓣颤抖,“多看你几眼。”


    “陛下不在京中,他不会知道的。”


    “无论是见不得人的情夫,还是消磨时间的玩伴,我都愿意去做。”


    王玄逸垂下头颅,脖颈都泛红,仍旧一字一句将反复揣摩过的话说出口。


    长夜漫漫,月华如练时,他不断将原本羞于启齿的话打磨,如打磨一块廉价的玉,奢望令见惯珍宝的她多看一眼。


    “陛下贵为天子,岂会时刻予取予求,可我素来答允你一切要求。”


    “他可以让你愉悦,我亦可以,甚至——”


    薛柔终于无法忍受,站起身扶着墙,微微仰头,不愿去看昔日才高八斗,清高温雅的少年摇尾乞怜。


    “不要再谈此事,”她喉咙阵阵发紧,又重复一遍,“我求你莫要再提。”


    “是因为我容色不如往昔?”


    王玄逸拿起面具,遮住一半的脸颊,垂眸道:“我可以永远戴着半张面具。”


    他希望阿音是因为他容貌受损嫌弃他,觉得那道伤痕恶心,否则,内心那些阴冷炽盛的妒意会再次翻涌。


    原本,眼前这个人就该是他的妻子,被皇帝横刀夺去。


    如今就连做她情人也不成。


    禅房内佛像垂目,万分慈悲地看向青年,垂下的乌发遮掩残缺,裸露的半张脸仍旧俊秀清雅,可窥当初引人掷花的风姿。


    薛柔怔怔看向他,如同眼前朦胧轻纱骤然撕碎,被迫面对眼前一切。


    方才刻意回避的诸多情绪翻涌袭来,她忽然觉得喘不上气,心口痛到撕扯肺腑。


    她走到表兄身侧,让他抬起头,而后垂眸看着他,仿佛在思量什么,也仿佛已无力思量。


    眼泪一滴滴划过脸颊,落在他面具上。


    “与面具无关,与伤痕无关,与谢凌钰……更无关。”


    薛柔顿住良久,眼底苦涩。


    倘若旁人在侧,恐怕要说她无情,面对昔日心上人卑微祈求,连一点希望都不愿给。


    她凝视着那双与自己肖似的杏眼,心想王家人的眼睛当真一模一样,大舅父也是杏眼。


    薛柔摸了下自己眼尾,指尖顿时湿漉漉。


    年幼时,她发热许久不退,什么都吃不下,听闻京中有人因高热而盲,心里着急更吃不下。


    大舅母牵着表兄看望她,问:“阿音想吃什么?”


    薛柔忽然想吃蟹,那个时节没有蟹,大舅母听闻娘家渤海郡公府有,厚着脸皮讨来给她。


    整整三箱蟹,从渤海郡送到洛阳,活下来九只,都送去薛家。


    高姮笑着安慰:“净听旁人吓唬,这么漂亮的眼睛,怎会瞎呢?”


    “几只蟹而已,吃了便吃了,何必道谢,你往后还要吃我们家的茶呢。”


    吃王家的茶?她这辈子是吃不上了。


    薛柔嘴唇动了动,千言万语哽在喉咙。


    你若是旁人,我尚且愿意敷衍一二。


    但你是王玄逸,我怎能答允。


    良久,她终于给出单薄解释。


    “我已对不住舅母,岂会再置徐国公府于险境。”


    薛柔眼前浮现高姮的脸,再看向表兄。


    “我不可能坐视你逃亡终身。”


    何况,流采对王玄逸定起杀心,一旦寻到机会,必除之而后快。


    薛柔沉默片刻,让流采进来,而后对王玄逸道:“把头发剃了,穿王怀玉的僧袍,然后进宫。”


    “陛下回来前,我保你在朱衣使眼皮底下安然无恙。”


    “陛下回来后,我亦会保你们无虞。”


    王玄逸僵住,忍不住想,陛下平日究竟什么模样,竟让她如此放肆的包庇逃犯,甚至笃定能保住他。


    还是说,表妹也只是赌一把。


    流采扯了下唇角,冷声道:“你听见娘娘的话了?”


    闻言,王玄逸看向薛柔,垂眸道:“我都听你的。”


    第94章 第 94 章 你敢无凭无据诋毁皇后?……


    薛柔静坐于窗下, 看着王怀玉手握一把锋利刀片,一缕缕发丝散落在地。


    她面色静如一潭深湖,刹那居然明白为何谢凌钰幼时总面无表情, 无论是喜是悲都看不出来。


    原来人压抑到极点时,是做不出表情的。


    薛柔离开禅房后,慢慢走向马车,那一小段路用了许久。


    她能听见流采在身后亦步亦趋的声音,微叹口气,“躲在我身后做什么,过来。”


    “……是。”


    薛柔瞥了眼她沾上灰尘的衣摆, “和王怀玉打了一架?”


    “嗯。”流采有些麻木,自暴自弃般承认, “我要了他弟弟的耳朵,他动手了。”


    “是陛下要的。”薛柔纠正后,偏过头盯着她, “你说, 我方才向表兄承诺时, 为何要让你进来?”


    “怕奴婢杀了他,所以提醒一回。”


    “并非如此。”薛柔忽觉无奈,“我说,等陛下回来,我会保下你们。”


    眼前女子抱着短剑的手忽然攥紧, “娘娘恐怕不知道,陛下恨那人入骨。”


    薛柔知道。


    她先前在式乾殿遇见王伯赟, 不过多看几眼,就能感觉身侧的人面色阴沉。


    皇帝疑心那几眼是因王家人长得有几分相似,觉得她在思念旧人。


    后来, 薛柔索性一句外祖家的事也不提,唯恐他反悔。


    她能忍耐他匪夷所思的独占欲,结果他就是这样哄骗她的。


    “君王一言九鼎,说什么天子有容人之量,都是虚言,简直……简直混账。”


    薛柔面色终于因怒意有了变化,“他也有资格同我提恨谁么?若真提及过往恩怨爱恨,也该是我同他要说法。”


    流采终于意识到皇后有多恼,先前哪怕再怎么不给皇帝面子,也未曾在大庭广众之下骂过天子。


    “娘娘,这是宫外。”她低声提醒。


    远处随从听不见动静,却能看出皇后心绪不佳,连忙低下头。


    薛柔瞥了眼随从,直到上了马车方才轻声问:“流采,你当初来我身边,他都让你做什么?”


    那时她与陛下尚且年幼,谢凌钰不可能对她有男女之情,却派朱衣使监视她,必然有所图。


    薛柔沉默一瞬,说出自己的揣测:“因为姑母身边不方便安插暗探,故退而求其次么?因为长乐宫中,我与姑母最为亲密。”


    流采掌心已经冒汗,“娘娘,倘若是为了窥探太后,不会派奴婢。”


    毕竟,那时流采也不过十几岁。


    “陛下那时就已选定娘娘为后,他怕……”流采顿了下,“怕娘娘行差踏错。”


    薛柔恍惚,颇为嘲讽地笑了一声,“他十年前就选定我?”


    她怎的这般不信。


    她眸中映出流采局促慌张的神色,叹口气道:“罢了,我不为难你。”


    “这些事,合该去问陛下,他自己最清楚。”


    “娘娘,这样是否不大妥当,”流采下意识劝阻,“恐怕会激怒陛下。”


    “有何不妥?”


    薛柔语气冷静,显然深思熟虑过。


    “我要同他,当面对质。”


    *


    “当面对质?”赵旻声音凌厉犹如尖叫,“把男人弄进宫里,还想着与皇帝当面对质?”


    显阳殿内檀香弥漫,僧侣诵经声伴随木鱼敲击的动静,引人昏昏欲睡。


    但殿内宫人皆屏息凝神,甚至不敢喘息,被剑拔弩张的氛围吓得愣神。


    薛柔斜倚软榻上,看着赵旻发疯一样踱步。


    她刚解释过事情来龙去脉,赵旻就气得要杀了那帮僧人,把显阳殿里所有人,除了皇后都骂了一遍。


    骂姜吟拦不住僧侣进宫,骂绿云劝不动皇后,骂流采废物得厉害,当初居然心慈手软,最后骂自己为何不一头吊死在朱衣台,上了皇后这条贼船。


    赵旻猛地一拍桌案。


    “娘娘知不知道纸包不住火,陛下回来前,宗室请求废后的折子就送去前线了。”


    “我已命人将大长秋卿关了起来。”薛柔抱紧受惊的玄猊。


    “把巫晋关起来又有什么用?整个宫里上上下下多少双眼睛看着,陛下不在宫中,皇后肆无忌惮召僧人进宫,”赵旻顿了顿,呼吸都不稳起来,“有心人数一回便能发现,来时九人,每日宫门落钥,走的却只有八人。”


    赵旻脑袋发晕,觉得遇见薛柔是前世冤孽,她告假回乡祭拜父母,短短七八日,皇后送了份大礼。


    “你藏了个男人在宫中过夜,此事尚未被察觉,京中就已有风言风语,不用半个月就能传到陛下耳中。”


    薛柔垂眸,满不在乎道:“什么风言风语?唯有百姓私下嚼舌而已,不足为惧。”


    民间爱谈论宫闱秘事,屡禁不止,但官宦人家素来谨慎,不会随意谈论皇后,更不会把此事放明面上。


    “赵旻,”薛柔忽然唤眼前人的名字,“倘若你是我,你会放任王玄逸出宫任人宰割么?”


    赵旻定定望着皇后的眼睛,忽然露出个意味不明的笑,“娘娘,倘若是我,我会选个一劳永逸的法子,而非等皇帝回来硬碰硬。”


    “什么一劳永逸?”


    薛柔坐直了身子,神色严肃起来。


    “太后薨逝,螺钿司四分五裂,抵死顽抗的被清算,还有老实怕死的投靠皇帝,但还有一部分遁入山林,这些人仍愿意帮臣一个大忙,”赵旻换了个更为准确的说法,“或者说,帮太后的侄女一个大忙。”


    “你想让我再逃一次,”薛柔讽笑,像在笑不自量力,“那陛下当真不会再允我出殿门半步了。”


    话音落下,赵旻沉默半晌,语焉不详道:“既然是一劳永逸,他自然不会再抓到你。”


    薛柔忽然想起姑母生前同自己坦白过的话,和那碗掺了毒的红豆粥……


    还有顾又嵘提及过的,赵旻此人无法无天,竟想过弑君。


    她如置身数九寒冬,一股冷意从心头涌起,幽幽道:“这是诛九族的大罪。”


    赵旻漫不经心伸出手,与皇后比划一个数字。


    “倘若娘娘愿意,至少有五成把握。”


    赵旻说的笃定,统领螺钿司多年,关于朱衣台她多多少少有点了解。


    那个天子信物的说法,她有所耳闻,多年来始终猜测谢凌钰的信物是什么。


    自那枚耳坠戴在薛柔身上,赵旻便开始怀疑信物是耳坠。


    若她的猜测正确,五成把握会变作九成九。


    皇帝对薛柔完全不设防,床笫之间不必提,就是素日一道用膳,薛柔给他递什么吃食,若无李顺在侧提醒要先试毒,他张口就咽了下去。


    而顾家人又认死理,在新帝继位前,有信物的皇后便是他们唯一的主人,哪怕天下人共讨弑君的逆贼,朱衣台都会保住皇后。


    赵旻犹豫了,她能想到的,皇帝未必想不到,谢凌钰那种人,真能把性命交给皇后?


    趁着赵旻若有所思,薛柔正色提醒她:“你说的方法,我绝不允许,倘若再提一遍,你便给先帝守陵去。”


    给先帝守陵,能恶心得赵旻吃不下饭,果然,她闭上嘴再也没说一句话。


    *


    显阳殿侧殿,最为偏僻的一角,有扇小窗开了道缝。


    唯有近前观察,才知那根本不是小窗,而是好好的窗被木条钉上,只留下个小口供饭菜送入。


    里头日夜不绝的咒骂声已持续数日。


    “姜吟!姜静章你包庇皇后,辜负皇恩,你姜家世代忠君,你就是这样效忠谢氏的!”


    “放我出去!皇后留外男夜宿宫中,你姜静章还是大昭的女官,岂敢坐视天家血脉混淆。”


    外头守卫的宫人耳朵里皆堵着东西,姜内司不允他们听。


    今早,送饭的宫人看了眼小窗,差点被臭气熏得吐出来,抹在窗台上的似乎是粪便。


    这下,没人想再去送饭,都离得远远的。


    左右此人触犯宫规,饿一饿也没什么,但也无人敢同姜吟说,唯恐被斥责办事懈怠。


    深夜,原本黑洞洞的窗口忽然变大了些,木板接连掉落,一道瘦弱身影裹挟熏天臭气爬了出来。


    巫晋舔了舔干涩嘴唇,他得往式乾殿走,然后拿着皇帝曾交给他的令牌出宫。


    去找陛下。


    他喘着粗气,血直往头顶冲,显阳殿简直目无君王,欺人太甚。


    漆黑寂寥的宫道,响起匆匆脚步声,甚至隐约有回音。


    巫晋远远看见有人,转而抄小道,踏过小片绿茵后,突然听见道冷冷女声。


    刻板,规矩,如官员上奏时的字,一笔一画绝无出格。


    “大长秋卿不闭门思过,是要去哪里?”


    姜吟手中提着灯,拦住去路。


    奈何宫道宽广,巫晋眨眼便绕过她身侧,向式乾殿的方向一路狂奔。


    他是谢凌钰送给皇后的宦官,先前习过武,论体力胜过姜吟这种大家闺秀许多。


    月华如银流泻,照清楚那道狼狈背影。


    姜吟身侧的女子递给她把弓,幽幽道:“幸好我带了这东西。”


    “多谢。”姜吟话少,抿着唇挽弓。


    一支箭飞出去,似乎射中远处那人腿部。


    赵旻长舒口气,推了推姜吟:“去拿人罢,姜内司。”


    旋即,两人脸色一道难看起来,姜吟眼睁睁看着巫晋爬起来,一瘸一拐往前跑。


    “追不上了。”


    姜吟喃喃,他再往前几步,便是式乾殿的地方,会有朱衣使夜巡,而继续往东,则是朱衣台,再东边,便是彭城王值守暂居的殿宇。


    陛下离京,彭城王代为处理部分朝政,不知他今夜是否在宫中。


    巫晋是大长秋卿,她们不能大庭广众射杀他。


    “走!”姜吟面色苍白,“先回显阳殿,现在就把人送走。”


    赵旻眉头紧拧,“先莫慌张,巫晋是陛下的人,他不会把丑事闹得满城皆知,必然是先密报陛下。”


    “那就在路上截杀。”姜吟毫不犹豫,“我现在就同娘娘商议。”


    姜内司话音未落,就转身撇下赵旻,往显阳殿一路狂奔,快到殿前远远瞧见有宫人,才顿住脚步正衣冠。


    “我有要事见皇后!”


    宫人连忙避让,眼见素日循规蹈矩的姜内司头发略散乱,鞋履沾泥进去了。


    薛柔刚歇下,起身问:“静章这是怎么了?”


    “巫晋跑了。”


    姜吟说完,发现皇后没什么反应,一时心急,往帐幔后看。


    “娘娘,快把那个男人藏起来。”


    她只当皇后每夜都同情人宿在一处,曾告假半日在屋中委决不下,最后还是决意帮薛柔瞒着。


    知遇之恩,同窗之谊。


    士为知己者死,薛梵音知她才学,委以重任。


    纵使秽乱宫闱,她也愿提头为皇后担保。


    望着好友肃穆到仿佛毅然决然赴死的神色,薛柔蓦地笑出来,“我这儿哪有男人,巫晋跑了便跑了,陛下总归要知道的。”


    她拍了拍床榻,“夜色已晚,静章与我同寝罢。”


    方才还公然于宫中放箭的女子垂首,“于礼不合。”


    姜吟眼前出现一双素色鞋履,她抬眸,发现皇后正俯身看着自己。


    禁不住一阵恍惚,自阿音做了皇后,她多久没如此近地看过她。


    姜吟望着皇后水雾朦胧的眼,听见她喃喃:“静章,我睡不着。”


    “那……娘娘等臣换过衣裳。”


    躺在皇后身侧,姜吟忽然听见身侧轻如鸿羽的叹息。


    “静章,如果我们还在嫏嬛殿就好了。”


    “来者犹可追,”姜吟顿了顿,“过去岁月未必都好。”


    “也是,”薛柔长叹,“我心里害怕。”


    曾经在嫏嬛殿,薛柔每逢难处就找姜吟,开门见山吐露困惑。


    姜吟不擅揣摩百转千回的细腻心思,刚好薛柔也不爱让人猜心思。


    因足够了解皇后,姜吟并未接话,只是安静等她再次开口。


    “静章,我先前以为,等陛下回来,我可以保下所有人,至少……可以把罪责揽在我一人身上,陛下难道舍得杀我?”


    “但每夜我闭上眼,就会想起陛下曾经的脾性,你说,陛下会杀我么?”


    “不会。”姜吟平静道。


    “静章,其实一死而已,想想也无可惧。”


    她话说得坦然,可姜吟却见皇后面色苍白。


    薛柔平静道:“我最近噩梦频频,总梦见陛下当初在式乾殿杀人,一地的血混着雨水,把我裙摆都浸湿了。”


    偏她不能露怯,既然已经承诺,轻易露怯会更为慌张,于是白日强撑坦然自若。


    听出皇后语中惶恐不安,姜吟沉默一瞬,字字清晰安抚着。


    “娘娘,倘若陛下动怒,臣会求父亲上书求情,还有曾抚他们是曾经的太后党,东窗事发后,臣会草拟密信送去,娘娘无须担忧。”


    *


    一夕轻雷,云开雨霁,苍翠碧瓦上浮光流动。


    “这位郎君,村里有个郎中专治腿伤,要不再住两日等等。”


    巫晋摇头,他已路上耽搁一宿,不能再拖延。


    再赶两日的路,便能见到陛下了。


    军帐前,谢寒刚出来便望了眼天色,轻啧一声:“这雨怎么下个没完没了。”


    还未抱怨完,就听有人道:“世子,京中来人求见陛下,他手中有令牌,我等便放他进来了。”


    谢寒蹙眉,看向那鞋履泥泞的宦官,“谁?”


    “大长秋卿。”


    谢寒“噢”一声,皇后身边宦官,那无非就是儿女情长的事,不重要。


    他蹙眉拦住巫晋,“皇兄刚有空闲能歇下,你再等——”


    谢寒喉咙卡住似的,看着面前因赶路狼狈不堪的人忽然落泪,一边拖着病腿往里走,一边擦拭泪水。


    他“砰”一声跪在帐前,额头触地,声音嘶哑。


    “显阳殿大长秋卿巫晋,求见陛下。”


    谢凌钰听见“显阳殿”三字,蓦然色变,让人进来。


    他眼睫颤动,“可是京中出事了?”


    “陛下,皇后命僧人夜宿宫中数日。”


    一刹那,皇帝脸上血色褪尽,良久不语,不自觉攥紧剑柄,指节泛白。


    他审视着跪在脚边的眼线,猝然暴怒,拔剑指向巫晋咽喉,剑尖颤抖。


    “你敢无凭无据诋毁皇后?”


    “若是诋毁,叫奴婢天打雷劈,”巫晋嘴唇颤抖,“那人白日以诵经为名进宫,奴婢看见了他侧脸,少了只耳朵,像王少卿。”


    王少卿,乃大司农少卿王伯赟,与王玄逸几分相似。


    这是极为委婉的说法了。


    刹那想通,谢凌钰坐在案旁,扶额不语,静得恍若石像。


    他信薛梵音能做出这种事。


    把王玄逸接进宫,保护也好,寻欢作乐也罢,她有那个胆量。


    何况看见王玄逸伤痕累累,她心里恐怕恨他恨得刻骨。


    咽下喉口翻涌血气,谢凌钰终于开口。


    “让顾灵清来一趟。”


    李顺听见后,连忙应声,瞥见天子佩剑掉在地上,不忘小心翼翼捡起摆上案。


    一抹淡绯色闯进眼帘,珍珠亦蒙尘,像被那枚剑穗重重敲击,喉口腥甜怎么都压不住。


    “陛下!”


    李顺看着那口血,惊得要去寻太医,却被阻拦。


    皇帝用帕子擦了擦唇角血迹,面色煞白如幽魂,命令道:“今日之事,不允外泄。”


    第95章 第 95 章 她居然当真曾视皇帝如夫……


    顾灵清进军帐时, 不敢直视皇帝,故而没发觉不对,直到看见巫晋, 方才缓缓拧眉。


    他抬眸,被皇帝苍白阴沉的脸色惊得心下一沉。


    “陛下,可是建邺——”顾灵清改了口,他想起这阉人是谁了,“洛阳出事了?”


    “他说,王玄逸没死,如今日日留在皇后宫中。”


    皇帝音调生硬, 仿佛从喉口挤出来的,恨到字字带着血气。


    谢凌钰垂眸, 方才又尝到股腥甜气息。


    他读过医书,知晓心绪大起大落会导致呕血,有损身体。


    现在, 他理当克制。


    顾灵清像被冻住, 半晌才道:“陛下, 是臣失职。”


    他咬牙,顾流采居然真的阳奉阴违,小事阳奉阴违也就罢了,竟事涉皇后。


    越想,他越是汗如雨下, 直接跪下请罪,却听头顶传来皇帝幽幽叹息。


    “明之, 你信么?”


    短短数字,顾灵清却不知如何作答。


    一时间,他这个伴君十余年的人竟丝毫揣摩不透圣意。


    陛下是想宽宥皇后, 还是责罚?


    顾灵清额头触地,“不信,皇后必然有苦衷。”


    俯首看着心腹,谢凌钰蓦地嗤笑。


    顾灵清抖了下,陛下笑还不如不笑。


    “明之也学会欺君了。”


    言罢,皇帝摘下那枚剑穗,平静道:“朕知道你怎么想的。”


    “皇后先前犯错,朕皆一一宽宥,你以为朕这次依然轻轻揭过。”


    顾灵清心中腹诽,难道不是?他决计不会再掺和帝后争执。


    他还没成亲,想活久一些。


    “陛下打算如何处置?”


    谢凌钰沉默良久,觉得头疼欲裂,捏了下眉心。


    “让朕再想想。”


    谢凌钰手中捏着那枚剑穗,指尖捻着几枚珍珠,力道大得仿佛要把它们碎作齑粉。


    或许巫晋所言为虚,也或许如顾灵清所言,真有隐情。


    他总归要查清楚再作定夺。


    那枚剑穗被重新系在佩剑上,他指尖抖了几回,终于系紧。


    顾灵清不知等了多久,才等到皇帝脸上逐渐有血色,重活过来似的抬眸看向自己。


    “你派人亲自回去查探,如实禀告朕。”


    “需要提前传令回去,软禁皇后么?”顾灵清询问。


    “不必,”谢凌钰垂下眼睫,“莫要打草惊蛇。”


    *


    显阳殿。


    流采握着封信,缓缓吐出口郁气。


    父亲突然让她回顾家,没有说明缘由,这信漆印完好,没有被拆开,里面赫然是兄长字迹。


    顾灵清几个大字龙飞凤舞,像耳光抽在她脸上。


    “速归,自领家法,勿一错再错,干扰同僚。”


    父亲没有暴怒之下亲自来查探,说明陛下有心隐瞒。


    流采面不改色将信烧了,领家法?她的罪状足够父亲将她活活打死,送给陛下谢罪。


    已是黄昏,流采忽地想到,既然信已送到,陛下的传令应该也到洛阳了。


    信中“干扰同僚”四字浮现眼前。


    她面色微变,疑心甚至两日前就有人暗中窥伺过显阳殿境况。


    略一思索,流采放下心,近处若有人偷听,依她的本事定能察觉。


    幸好今夜宫外接应的人已安排好,皇后耗费多日联络螺钿司残部,将王玄逸换个身份送到京中某处家庙。


    倘若出事,即刻递消息给显阳殿。


    内殿灯烛辉煌,罗幕半垂。


    薛柔一声叹息,她数日只肯隔帘同表兄对谈,只怕看见他脸上伤痕,心痛不已。


    实则自己心里明白,她的逃避才是最伤表兄的心。


    今夜送他离去,她终于撩开帘子,定定看着那人。


    饶是心底反复准备过,薛柔仍旧哽咽,问出酝酿多日的疑问。


    “表兄,你恨我么?”


    躲避表兄时,她反复叩问自己,是否太过无情。


    年幼时去外祖家,总能听见舅舅们暗骂薛兆和无情无义,转头望着她杏眼:“还好阿音像我们王家人。”


    王家子皆用情至深,两个舅舅同妻子琴瑟和鸣,不曾纳妾。


    薛柔克制不住怀疑,是否因身上流着薛兆和的血,所以才转头不肯见昔日心上人。


    明明知道,他有多卑微祈求她来一回。


    王玄逸勾起抹苦笑,“我不恨你。”


    他伸手,想摸眼前人的脸,却顿住半晌,拿出张丝帕。


    同她未出阁时那样,隔着丝帕碰她的脸。


    “阿音,不要责怪自己。”


    王玄逸嗓音干涩,“我恨我自己。”


    为什么不能接受表妹不再喜欢他,为什么非要死心眼地妄图做她的情人。


    倘若他想得开,装出亦无男女之情的洒脱之态,出于血脉亲情,表妹至少愿意给一个怜悯的拥抱。


    可他不要那样的拥抱。


    他不甘心,在宫中多日,表妹甚至不曾召他踏入内殿片刻。


    可她名正言顺的夫君,不知踏入其中多少回,能看她晨起描眉,看她睡眼朦胧的模样。


    王玄逸垂眸,语气萧索,“早知今日,当初不该想着带你离京。”


    薛柔被他的回答骇住似的,刹那泪如雨下。


    “表兄,我离京时,以为最坏的结果就是我们一起去死,我愿意承受这个结果。”


    “若能回到过去,我仍然愿意跟你去陇西。”


    面对他的深情厚谊,薛柔语气滞涩,甚至有些磕绊,仿佛在为自己辩驳。


    她曾对他满腔情意,做不得假,她不希望眼前人因为今时今日,而否定她过往真心。


    王玄逸轻轻颔首,掌心接住一滴温热泪珠,曲起手指攥紧。


    “我知道,阿音不欠我什么。”


    一旁的赵旻目光骤然冷酷,眼见皇后更为愧疚,转而审视面容温雅的青年。


    小崽子故意装可怜博同情,甚至故意偏过头,给皇后有伤痕的半张脸。


    心眼比煤窝还多,怪不得敢跟八百个心眼子的小皇帝抢人,赵旻冷冷一笑,没立刻戳穿。


    她倒想看看,此人曾被皇帝当作宰相之才,这些天能憋出什么坏水?


    “阿音,今日一别往后恐怕再难相见,”王玄逸声音柔和,“我曾伴君侧,熟悉朝事,关于朝局你有何想问的,可以问我。”


    他苦笑:“我如今,也就这点用处了。”


    薛柔脸色一白,却把他的话听了进去。


    “表兄,倘使陛下震怒,废后并株连薛王两家,还有挽回的法子么?”


    “没有。”他语气带着蛊惑意味,“但在废后诏书出宫前,还有法子。”


    青年手指修长如玉,从袖口掏出柄匕首,双手呈上。


    “陛下既已疑心,便如利刃悬顶,何不先下手为强,不若先示弱求生,过继宗室子弟,而后……若有国丧,大权尽握于太后之手。”


    王玄逸垂眸看着匕首,心上人有夫君,想办法杀了就是。


    在这种事上,他与皇帝颇有共通之处。


    难道独独天子能对觊觎禁脔者痛下杀手,旁人便不能以计除之?


    赵旻眉梢微挑,轻“唔”一声,眼前年轻人说的颇得她心,瞧着顺眼多了。


    薛柔紧抿着唇,脑子嗡嗡作响。


    她见表兄前,已知流采收到信的事,知道朱衣使会来。


    刑不可知,则威不可测。


    没人知道谢凌钰下了什么样的命令,是否会软禁她,是否会带离显阳殿宫人,是否会牵扯宫外亲眷。


    或许明日来,或许下一瞬便破门而入。


    原本,薛柔以为皇帝会亲自处理此事,但比他早来的,是朱衣使。


    臭名昭著,可止小儿夜啼的朝廷鹰犬。


    流采含糊安慰她,无须那般畏惧朱衣使,但薛柔仍克制不住惶恐。


    恐惧无意义地反复叠加,在心头摇摇欲坠,薛柔甚至一瞬间切身体悟,为何姑母爱先帝至深,仍送去一碗毒药。


    鬼知道先帝密召朱衣使说了什么,那时已有人指责皇后插手朝政,他甚至可能效仿汉武帝,让姑母殉葬。


    枕边人随时能要自己的命,任谁也睡不安稳。


    帝后对临天下,信任薄如春冰,偏等到春冰消融,薛柔才恍然那份信任曾经存在过。


    她居然当真曾视皇帝如夫君,以为这是他们的家事,合该夫妻之间关起门争论。


    但陛下好似不这么想,让旁人横插一脚。


    良久,皇后伸出手,纤细手指缓缓握紧匕首。


    “表兄所言,我知道了。”


    殿外僻静处,流采路过时陡然顿住脚步,总觉有人窥探。


    她疑惑四下张望,背后一道悠悠女声。


    “顾流采,你退步了。”


    流采猛地转身,警惕道:“你听到什么了?”


    顾又嵘绰号“听风客”,夜里需要耳朵塞东西才能睡着,哪怕站在这里,亦能听清楚内殿动静。


    流采想起皇后那枚耳坠,她逐渐失去父亲的信任,朱衣台的消息许多传不进她耳朵。


    她其实无法确保,信物是否已经变换。


    流采忽然问:“陛下的信物,还是那枚朱砂耳坠么?”


    顾又嵘颔首:“是,所以你放心,我不会拿皇后怎样。”


    她手里的是天子亲笔密旨,只让她彻查。


    皇帝的意思很明白,旁人没资格越过天子,对显阳殿动手。


    顾又嵘嗤笑,陛下没想下死手,皇后倒是动弑君的念头。


    “顾流采,你知不知道,你犯的是死罪。”


    “知道。”


    顾又嵘轻笑一声,“这样罢,你把里面那个蛊惑皇后弑君的奸佞杀了,我以朱衣台副使的身份,在祠堂保你。”


    听见“弑君”二字,流采眸色微变,五官掩于阴影中,却忽然伸手抚摸面前女人额头微不可见的疤痕。


    “阿姐,我会连累你的。”


    女人面上轻笑顿时凝固,十几岁时,她跪在父亲门外,磕了半个时辰的头,嚎哭着拍门,求他收回成命。


    “阿翁,她年纪还那么小,根本没有单独当过差,怎能派她去长乐宫。”


    “太后发现后会杀了她的,阿翁,你换我去罢,我不怕死,求你换我去。”


    血顺着她额头,流了满脸,再流进颈窝,她死命拽着要去书房领命的流采。


    而后,被面无表情的妹妹哄骗着放松,再被一个手刀打晕。


    顾又嵘想起往事,后退半步。


    “阿姐,我去杀了他就是。”流采忽然乖巧应承道。


    顾又嵘顿住,眼见她果真向殿门走去,背影逐渐消失,才松口气。


    未过半刻钟,一道黑影从檐角飞下,如轻燕落在她身后。


    被一记黑手劈晕前,顾又嵘先想着,自己怎么就不长记性,忘了流采喜欢来阴的。


    最后,则是庆幸警告妹妹前,她已提前飞鸽传信给父亲,宫中有变,让他与彭城王入宫一趟。


    顾鸿与彭城王交好,皇帝色令智昏把信物随意交托,以至于顾家人只能听皇后令,放任蛊惑皇后弑君的乱臣贼子出宫。


    顾家人杀不得他,难道彭城王也杀不得?


    第96章 第 96 章 皇后说过,要与朕同入皇……


    宫外。


    身形颀长堪堪抽条的少年命人套马备车, “我要进宫面见阿姐。”


    王明月命人拦下他,怒道:“这个时候,宫门已然落钥, 你去宫中做什么?”


    薛珩面色冷静,却同时吩咐书童将开过刃的剑拿来,他今日刚从书院回来,便听见风言风语。


    胡言乱语,他阿姐何曾喜欢过和尚,同阿姐说话最多的和尚恐怕是王怀玉那个半吊子僧人。


    稍一思索,薛珩便反应过来, 冷笑连连,握紧剑柄道:“阿娘问我做什么?”


    “我要去杀了那个妖僧, 他毁我阿姐名声,该死。”


    话音未落,薛珩便已上车, 薛府附近某条小道乃居于东城的权贵们入宫必经之路。


    “前面那是谁?让他们先让一下, 我有急事, 改日酬谢。”


    “公子,那好像也是进宫的。”


    薛珩撩开帘子,眯眼便见是顾家家主,厉声吩咐:“拦住他!”


    一道浑厚嗓音自马上传来。


    “小国舅急忙赶路,是要去何处?莫不是也要听和尚诵经, 才能睡得着觉?”


    少年眸色微沉,怒意翻涌, 勉强扯出还算有礼有节的笑,“我要拜访阿姐,顾家主又是要去何处?”


    “巧了不是, 老夫亦是去拜访小国舅的阿姐,宫里那位阿姐。”


    顾鸿说完,声如洪钟道:“小国舅给老夫让一条路罢。”


    随即,他身下的马儿嘶鸣一声,挤出条道绕过薛珩。


    车夫低声问:“公子,还进宫么?”


    薛珩深吸口气,“不,去彭城王府。”


    他要告诉薛仪,宫里出事了。


    大家要死一起死。


    薛珩与顾家家仆一前一后离开王府。


    薛仪居然半点不诧异,出离冷静地吩咐婢女:“告诉父亲,我腹痛难忍,想请沈愈之的夫人来一趟。”


    不过片刻,彭城王妃先一步到她院中,见她面色苍白,汗下如流,吓得连忙问:“究竟是怎么了?”


    彭城王已备好入宫的行头,听闻薛仪这边出事,过来看了眼便蹙眉沉声道:“腹痛便请府医来。”


    “我这几日听闻京中流言蜚语,心中慌乱难安,父亲能否告知一声,究竟是否出事?也好让我放心。”


    彭城王威压迫人,薛仪头都不敢抬,硬着头皮祈求:“我现下疼得厉害,能否请父亲亲自去一趟沈家,请沈太医的夫人来瞧瞧。”


    沈愈之的夫人乃医治妇人的圣手,可惜脾气清高古怪,这个时辰,若派婢仆去请,恐怕不会来。


    王妃逢春日必患咳疾,不宜出府,眼下谢寒不在,只有彭城王能去。


    彭城王审视着儿媳,冷声质问:“方才国舅来了一趟,你是真痛,还是装病拖延?”


    他唯有谢寒一个儿子,故而极重视薛仪这胎,可事涉皇后,自然天家颜面最重。


    金戈铁马中磨砺出的煞气惊得薛仪牙齿打颤。


    “你想明白了再答。”彭城王思及皇后所为,语中不由自主带上盛怒。


    薛仪靠在王妃怀里,蓦然想起幼时,她讨厌薛柔,在父亲斥责妹妹时,分明能为妹妹作证却冷眼旁观。


    而后她在花圃旁,看见扎着双螺髻的稚童蹲在墙边,恨恨用树枝在地上写好多遍“薛兆和王八蛋”。


    “你怎么不写我?”薛仪问。


    “懒得写你。”


    耳边彭城王的质问一声声落下,薛仪咬牙捂着肚子,挤出两行清泪。


    “舅舅,我日夜害怕和母亲一样,心结难解,当真痛得厉害,求你救我。”


    一声“舅舅”让彭城王面色灰败,先帝做事缺德,清河死于难产,尸骨未寒就赐婚,半点不顾兄妹情谊。


    面前薛仪的脸逐渐与清河重叠。


    他长叹口气,只觉儿女皆是债,“罢了,我亲自去请她来。”


    *


    高耸宫墙压下浓重阴影,却陡然被马蹄声撕裂条口子。


    太宗曾赐顾家家主特权,清君侧时可骑马入宫,这一规矩保留至今。


    顾鸿没想过年近半百,还能撞上此等丑事,隐约可见显阳殿灯火辉煌时,他终究勒马,翻身而下,给皇后体面。


    纵使在飞鸽送来的信中,言明皇后已同逆贼勾连。


    顾鸿面容沉肃阴冷,步履如飞,却忽然想起什么。


    信中特意提及,要携彭城王一道面见皇后,万不可先踏入显阳殿。


    女儿的字迹凌乱,没有过多解释,可见事情急迫,顾鸿握紧环在腰间的长鞭,深吸口气,决意先等等。


    他有些心浮气躁,分明离府前便派人去请彭城王,为何迟迟未到。


    彭城王府可比顾家近得多。


    等了约摸半个时辰,月辉渐弱,抬眸一看竟是早为阴云遮蔽。


    春雨淅淅沥沥,打湿顾鸿身上朱衣,湿了的赤色衣冠浓重到如血染。


    顾鸿等不及了,大步往显阳殿去。


    此处乃中宫居所,巍峨庄严,一路上皆能听见宫人惊愕阻拦的声音,又在看见顾家令牌后噤声。


    一副心虚不已的慌乱模样。


    他嗤笑,满殿无一忠仆,除了巫晋都该死。


    刚踏上白玉阶,他便听见道女声,自头顶传来。


    顾鸿抬眸,隔着雨丝望不清她的脸,却能清晰看见其衣衫纷华靡丽。


    顾鸿眼珠微动,看见皇后身边撑伞的流采。


    他已到显阳殿,顾又嵘却未出现,不必细想便知发生何事。


    “简直孽障!你敢背叛陛下?”顾鸿瞬间暴怒,准备上前清理门户。


    “顾家主,她是我的人,还轮不到你来教训罢。”


    皇后向下走了几步,微叹口气:“我本不欲与宗室交恶,他们却偏要逼我。”


    薛柔眉目姣好如画,此刻杏眼盛满遗憾,更令观者望之便不忍其伤怀。


    她已知晓这耳坠用处,故而一步步走到顾鸿近前。


    殷红耳坠垂在瓷白脸颊畔,平添艳色。


    皇后看着顾鸿惊愕神色,刹那转忧为喜,笑吟吟道:“幸好顾家主先到显阳殿,助我一臂之力。”


    顾鸿僵在原地,握紧长鞭的手松开,呼吸急促,只觉一股股血往头顶窜,冲得眼前模糊。


    他喃喃:“不可能,这是假的,你仿造的。”


    流采生平第一次见父亲无措失态至此,“是真的,镂空朱砂内,是慧忍大师从外邦得来的佛骨舍利碎片。”


    只有红豆大小,却独一无二做不得假。


    顾鸿置若罔闻似的,定定站在远处,如丝细雨沾湿他胡须。


    犹如多年前,也是这样春雨霏霏的夜,尚稚龄的天子密召他入宫。


    彼时赵旻那个疯子四处打探信物是什么,又私下寻与天子面容肖似的男童。


    皇帝听闻螺钿司有人擅易容,数夜不得安寝,面上沉稳,眼下却淡淡乌青,显得尤为阴郁寂静。


    “顾卿,朕要将信物换作耳坠。”


    顾鸿这才瞧见,皇帝竟命人将耳坠钩环直接连作金环,耳垂甚至可见灼伤痕迹。


    除非直接连血带肉扯下,这枚耳坠不会离皇帝身。


    顾鸿此生难忘式乾殿昏暗烛光下,年幼的天子面色苍白,交代着他。


    “往后,顾卿见此物,如见天子。”


    如见天子……顾鸿铁青着脸,望向皇后。


    不知何时,皇帝将耳坠钩环换回寻常模样,又给了皇后。


    从头到尾,未曾明旨告知顾家。


    认清此事后,顾鸿甚至来不及痛骂荒唐,而是陡然失声痛哭,捶胸顿足:“陛下何至于此。”


    纵使再沉迷温柔乡,再不信任朱衣使,何至于将信物交托他人之手。


    薛柔垂眸,神色逐渐发冷,顾鸿的模样仿佛谁逼他弃明投暗,委实令人不痛快。


    “行了,顾家主对万里之外的天子表忠心,他也听不见。”


    薛柔伸手摸了下耳坠,“既然汝等听凭我驱使,那顾家主先替我办三件事。”


    “其一,确保我的人安全无虞;其二,帮我拦下彭城王;其三,”薛柔顿了顿,“我明日要进朱衣台,查看十年前的天子旨令,和关于长乐宫相和阁的卷宗。”


    顾鸿嘴唇发灰,低头应道:“臣谨遵皇后旨意。”


    眼看方才还傲慢暴躁的男人低头,薛柔突然起了些兴致。


    原来谢凌钰权掌天下是这种滋味,臭名昭著不可一世的朱衣使也只能垂首敛目。


    鹰隼变家雀,颇为新奇。


    但容不得她过多打量,云开雨霁后,立于殿前远眺,可见茫茫夜色中,一人影逐渐清晰。


    薛柔喃喃自语:“彭城王来了。”


    她心里也没底,彭城王是当朝太尉,天子恩师。


    顾鸿究竟能不能拦住他?


    她心底告诫自己:“不能露怯。”


    两军对垒,谁露怯便落下乘。


    彭城王立于阶下,望着眼前境况,浓眉紧拧,春夜略寒的风一吹,激得他想打哆嗦,后背发凉。


    漆黑寂静宫城中,显阳殿巍然耸立,灯烛辉煌,似明珠映照左右宫阙。


    不知发生何事,宫人们皆守在殿外,于廊檐下手持提灯,垂眉敛目,火光衬得木头般的神情森森可怖。


    仰头望向大敞殿门,可见一朱衣男子盘腿而坐,长鞭置于膝上,正对来者,如伏虎盘踞,守卫疆土。


    彭城王后退半步,视线凝聚在男人背后更为夺目的身影上。


    乌发雪肤,朱唇黛眉,恍若天人。


    天上人自然目无凡夫俗子。


    她垂眸望向他,丹唇轻启,隐约带了点笑意。


    “彭城王夜闯显阳殿,是想谋反啊。”


    见皇后倒打一耙,彭城王面色涨红。


    顾鸿脸上血色却少得可怜,他怕皇后命他对彭城王动手。


    “彭城王,”顾鸿忽然出声,“回去罢。”


    “今夜只是误会一场,”他缓缓闭上眼,“若想踏入显阳殿半寸,便从我尸骨踏过去。”


    “何必把话说那么绝,”薛柔出声,嗓音柔和,“彭城王乃国之栋梁,岂会谋反,想必知晓误会,定是原路返还。”


    哪怕傻子,也能反应过来她初时是蓄意恐吓,彭城王气得半边身子都隐隐发麻。


    再次仰头看向皇后,只觉她唇畔那抹笑分外轻蔑刺目。


    好像明晃晃挑衅:“汝等能奈我何?”


    他眼皮一跳,怒火搅动肺腑,恍若有人在耳边替他尖声怒骂。


    妖后,简直妖后。


    不劝谏陛下废后,他这个太尉算是尸位素餐。


    *


    登高处望着江波,上官休难掩激动之色,对皇帝道:“既取襄阳,便可顺汉水而下。”


    谢凌钰面色平淡,“枣阳那边如何了?”


    “臣等已吩咐他们取木材送来,搭建舟桥,以免南楚水师反攻。”


    上官休越说声音越低,分明最近一切顺利,怎的陛下心情一直不佳。


    难道是他们何处出疏漏?


    谢凌钰看出他心思,“朕先回去了。”


    说完,便独自回军帐中,翻开书卷看了半个时辰不曾动。


    顾灵清进帐,怕被迁怒似的站得极远。


    “洛阳回信了。”


    谢凌钰捏了下眉心,觉得自己是近来疲倦,看不进去密密麻麻的字。


    “念一遍。”


    顾灵清却僵住,将两封信放在案上,“臣以为,陛下还是亲自看一眼为好。”


    谢凌钰心下发凉,忽然不想看洛阳来信,索性搁在案上,当真没有动它。


    直至深夜,他久久无法安眠,闭眼便是那封信,起身于案前点灯,未曾扰动旁人。


    为防损坏,字写在绢布上,打开并无窸窣响动,静静躺在案上。


    皇帝眼珠动也不动,看着简短信件。


    【薛后秽乱宫闱,使王三郎昼夜居显阳殿。然其是否有云雨之事,臣无证据,亦未亲见,故难明言,望陛下恕罪。


    又,臣亲闻贼子劝后弑君。后初犹豫,终应之。听其言,贼子似献利刃于后。


    再者,皇后屡入朱衣台,命臣等助定州、相州、汾州刺史,诸王皆怨之。】


    谢凌钰盯着“弑君”二字,半晌喉咙里滚出轻笑。


    第二封信,则是顾又嵘逐字逐句记下的对谈内容。


    他手持绢布,反复看过许多遍。


    或许多看几眼,便不会觉得痛苦不堪。


    皇帝过目不忘,甚至第一遍,他就能记清楚薛梵音说的每一个字。


    许是深更半夜,他有些冷,想披件衣裳,却半晌起不了身,恍若僵住。


    终于,李顺发觉不对,进来怔怔看着皇帝垂着脑袋,面前是细白绢布,手扶着额头看不清神色。


    不知在看字迹,还是想事情。


    李顺不敢出声问究竟发生何事,忽然听见皇帝轻声道:“扶朕起来一下。”


    谢凌钰淡声道:“无妨,只是有些头晕。”


    在刚起身却踉跄半步后,皇帝坐回去,“罢了,朕缓一缓便好,你出去罢。”


    他盯着那如豆火苗,恨自己好记性,哪怕不看信,眼前也是那片墨色。


    一缕夜风挤进帐内,把火苗吹熄。


    翌日清晨,顾灵清照常进来禀告,望着乌发披散,面容苍白活似孤魂野鬼的皇帝,一时不敢认。


    他上前几步,这个距离以往会被皇帝斥责。


    陛下不喜旁人离得太近,然而今日毫无反应。


    顾灵清喉咙发紧,盯着一根隐约显现的白发,被刺痛似的眼眶泛红。


    “陛下,何至于此。”


    依顾灵清的想法,陛下根本就是强求,好比手握锋刃,攥得愈紧愈伤人。


    他明知皇帝不会听,却仍控制不住去劝:“不若放皇后离去,各自欢喜,臣自会捏假身份给她,不伤天家体面。”


    闻言,枯坐一夜恍若石像般的人终于眼睫微动。


    “皇后说过,要与朕同入皇陵。”


    谁要同她各自欢喜,答允过的事想反悔哪有这么容易?


    想撇开他,简直痴心妄想。


    顾灵清不想再问,皇后什么境况下说了这话,只道:“事已至此,彭城王恐怕想劝陛下废后。”


    “那岂不是遂她的意,”谢凌钰语气幽幽,“朕偏要让她坐在后位上。”


    顾灵清长叹口气。


    “……”


    谢凌钰仿佛想通了什么,面上逐渐恢复血色。


    “朕要回洛阳,亲自处置她。”


    第97章 第 97 章 眼前这个人竟恨他恨到如……


    天边一抹淡白, 铜镜前宫人正将支凤钗插上皇后发髻。


    晨光熹微,透过窗进殿后已所剩无几,故而银烛高照。


    白日里点灯, 赵旻看见后退至殿外,询问流采:“娘娘昨夜睡了几个时辰?”


    “两个时辰。”流采眼底闪过一丝忧虑,“太医说气机上逆,肝失疏泄。”


    流采紧抿着唇,想起一个月前,她陪薛柔去朱衣台。


    十年前的卷宗藏于高阁,那群人废了些时间才整理出来, 双手举过头顶,呈给皇后查阅。


    薛柔垂眼看了许久, 看似平静,实则胸腔剧烈起伏,陡然将卷宗摔回去。


    冷静片刻, 皇后俯身捡起卷宗, 无视战战兢兢一众人等, 将其置于流采眼下。


    “你看,这是否与十年前陛下的命令一模一样?”


    流采呼吸凝滞,“是。”


    得到肯定答复,薛柔忽然冷笑,扫视一眼堆作山的卷宗, 慨叹:“原来如此。”


    “选定皇后是为方便废黜,世上竟有这等天子。”


    周遭人皆面色骤变, 就连流采也追上径直离去的皇后,颇为紧张地提醒:“娘娘还是命他们闭口不言,莫要告诉陛下。”


    “不必。”


    皇后声音饱含怒意, 步摇晃得厉害,“我在显阳殿说的话,已够我死一百回,还怕这一句不成。”


    迎面撞见一群朱衣使,年纪从七八岁至十六七岁不等,顿住脚步行礼。


    薛柔瞥了一眼便径直往前,倏地发现什么,猛然转过头,怔怔望着其中颇似男孩的稚□□童。


    霎那,流采从皇后脸上看出惊愕恍然恼怒,最后则是怒极后颇为自嘲的笑。


    自那日起,薛柔便时常去朱衣台,翻阅曾经的卷宗,或看一眼朱衣使们截下的信件。


    回来后同赵旻说笑话似的,说诸王私下如何辱骂她,甚至会带上皇帝。


    总之皇后瞧着并无郁结之态,除了睡得越来越少。


    赵旻觉得不对劲,她紧抿着唇,心知肚明陛下回京后必然大发雷霆,处置显阳殿所有人。


    她死倒是无所谓,只怕皇后脾性上来,半点不肯服软,那才是自寻死路。


    想着,赵旻抬脚进内殿,看着已梳妆好的皇后,上前道:“陛下明日便回,娘娘不若先哭上一回,他心软些自然好说话。”


    薛柔今日有雅兴,命人将琴摆上,闻言指尖勾紧琴弦,勒出白印。


    “明日啊,我都忘了。”


    她轻描淡写,“这么久才回洛阳,我以为他回不来了。”


    赵旻一阵头痛,深觉皇后听不进自己的话。


    “娘娘,明日彭城王与顾鸿至京郊迎圣驾,路上不知进多少谗言。”


    赵旻头皮发麻,想象被挑拨到处于盛怒中的皇帝,甫一回宫便见着薛柔的冷脸。


    简直火上浇油。


    薛柔瞥了眼赵旻,“放心,我自有分寸。”


    她仿佛当真平心静气,“我又不是那等疯妇,当着陛下的面口吐狂言,只是私下说一说罢了。”


    *


    静候帝王仪仗时,彭城王憋了满腹的火。


    他被薛家耍了一遭,甚至想让儿媳回母家,谁知谢寒来信,语间近乎声泪俱下求他莫要迁怒夫人。


    整整一个月,彭城王一边顶着宗室怨言,一边忍耐皇后频频挑衅。


    他沉冷着脸,在望见帝王车驾后,上前相迎。


    谢凌钰的声音隔帘传来,颇为沉静。


    “有何事待回宫再说。”


    彭城王心里稍稍放宽,陛下回来太迟,路上耽搁太久,他不知缘由,只怕皇帝是痛心之下病倒,如太宗当年般恍惚不能言语。


    如今听着,无甚病弱之态。


    甚至颇为镇静,想必不会再为美色迷惑,当秉公处置皇后。


    反倒是顾鸿眉头紧拧,做过暗探的心思皆细腻,总觉皇帝哪里不对。


    过于冷静地处理难题乃好事,只怕难题未必是皇后。


    谢凌钰回到式乾殿,坐在御案后,竟露出浅淡笑意,只是瞧着分外疲倦勉强。


    皇帝为二人赐座,沉默一瞬后,轻声道:“朕知道你们想谈论何事。”


    彭城王已隐隐觉得不对,连忙道:“皇后失德,岂能母仪天下,为妇人表率?”


    长久的缄默后,皇帝望向顾鸿:“顾卿也这般认为?”


    皇后身上有天子信物,算顾家的主人,顾鸿不能开口羞辱,也不愿违心夸赞,唯有默认。


    谢凌钰垂下眼睫,微微倾身望向两人,语气萧索。


    “朕这段时日,一直在想,先帝是否错将江山托付给朕。”


    “朕先前一再宽宥皇后,以至于她出阁前便娇纵不堪,不曾规行矩步,酿下大错,以至天家颜面受辱。”


    “如朕这般感情用事,许是不堪为一国之君。”


    彭城王猛地抬头望向御座,这才发觉皇帝瘦了些。


    因清减许多,眉眼愈发深邃,眉骨投下一片青影,显得格外阴郁寂寥。


    彭城王痛心不已。


    那是自己的学生,也是发誓效忠的君王,还是皇兄唯一的血脉。


    在谢凌钰身上,他投注一生心血,以至于金戈铁马半生,却失声泣涕:“陛下莫要再出此言。”


    皇帝却抬起手,止住彭城王的话,平静道:“往后,若她所为祸乱朝政,便说明朕昏聩不堪,自当下罪己诏悔过,届时还需叔父做忠臣,提醒朕一二。”


    彭城王僵住,瞬息之间,眼神从痛心到惊愕惶恐。


    陛下没有太子,又说自己昏聩,那谁能做这个明君?


    彭城王面色惨白,起身道:“陛下此言欲将臣置于烈火炙烤,君君臣臣,岂有为人臣令天子下罪己诏的道理?臣惶恐,恳求陛下勿复此言。”


    他咽下不甘,“归根结底乃陛下家事,臣谨听陛下旨意。”


    顾鸿一脸麻木,老友是谢家人都只能这样说,他还能说什么?


    待李顺将二人送走,谢凌钰收敛神色,眼珠一转不转盯着案上已枯朽的柰花。


    她不会种柰花,偏要亲自种,说是诚意。


    在他这里,薛梵音的诚意和她貌似乖巧的言语一样,通通是假的。


    他竟照单全收,由着枯萎不堪的柰花放在眼前,当作稀世珍宝。


    谢凌钰闭上眼,呼吸逐渐急促。


    “李顺,去,带着人去显阳殿把那匕首搜出来。”


    “让皇后来见朕。”


    李顺至皇后面前时,含笑道:“娘娘,敢问那匕首在何处?”


    薛柔看着他身后内侍,给了他金瓜子做赏赐,面上全无惶恐之意。


    “陛下是让李中尹搜宫罢,难得你还如此恭谨。”


    薛柔从妆奁拿出一柄匕首,让流采递过去,“拿回去复命,待我整理衣冠,自会去式乾殿面圣。”


    眼见那群人不曾动弹,薛柔轻嗤:“这是把我当重犯押解啊。”


    她面上无甚波动,却握紧了流采的手,大热天纵使有冰鉴,掌心却隐隐冒汗。


    “我随你们去就是。”


    赵旻一直在殿外听着里面动静,垂眸看见一双锦鞋自眼前掠过,飞快抓住皇后,被挑过筋的手腕生疼。


    “皇后,若陛下震怒,只管把臣等推出来保命。”


    弃卒保帅是上策,赵旻说的坦然。


    然而,皇后却盯着她,学她以往语气,亦坦然道:“孝贞太后难道没有教过你,莫要效忠于寡恩无情之人么?赵侍中竟让我做此卑鄙小人?”


    赵旻怔住,眼睁睁看着皇后语罢离去。


    *


    薛柔原本心里发虚,但一切恐慌在看见李顺要过来搜宫后烟消云散。


    待踏入式乾殿后,遥遥望见他居高临下垂眸看着自己,酝酿许久的恼怒在喉咙翻滚。


    因皇帝沉默不语,她忽然摸不透他心思,一旁的宦官们亦如木头般立着,不敢有分毫表情。


    “陛下,我犯下大错,能否……让他们出去。”


    薛柔甫一张口,便觉屈辱。


    她是犯错,但眼前这个人难道就无任何错处?


    桩桩件件,单论时间,便是谢凌钰先理屈,凭什么叫她先认错,揣摩他的心思。


    谢凌钰瞥了眼其余人,李顺会意,连忙带着内侍们退下。


    空荡荡大殿内,仿佛每句话都有余音回荡。


    看见那道身影时,皇帝便想让她过来,但嘴唇微动,半晌出不了声。


    过去越久,薛柔越深觉受辱,沉默如一只手,压迫十足地把她往下摁。


    还要她曲意讨好,才能换来片刻喘息。


    赵旻的叮嘱如在耳畔。


    “记得同天子服软,想想帮你的薛珩薛仪,同夫君怄气就罢了,你同皇帝犟什么?”


    薛柔盯着式乾殿的砖石,眼前模糊,低头屈膝。


    眼见她要跪下,皇帝猛地起身,觉得头晕目眩。


    不知为何,看见她屈膝的一瞬,谢凌钰心头竟浮现一个念头。


    倘若今日阿音当真下跪祈求,她必从此深恨他。


    “谁允许你跪下?”


    他声音急迫,转瞬想起今日是处置皇后,脸色平静些后,嗓子喑哑:“你近前来,同我说话。”


    那道身影是殿内唯一抹艳色,绯色长裙曳地,若幽魂般飘到他眼前,迟迟不肯坐下。


    皇帝的反应太出乎意料,薛柔刹那间怒火凝结,眼底浮现迷惘之色。


    唯有离近,谢凌钰方才瞧见她眼中泪水,心里忽然软一些。


    阿音知道错了,他未尝不能宽宥她。


    只要她开口认错,保证往后不再犯,他自可以将此事掩盖过去,处理干净,绝不会在史书中留下半分污点。


    谢凌钰让她坐进怀里,温香软玉在怀,却想起信中提及的王玄逸,面上刚松动的神色重又凝固。


    他克制不住攥紧她手腕,全然没意识到纤白手腕被勒出痕迹。


    皇帝手重,每次被他弄疼,薛柔都会出声,但她现下头回沉默。


    痛一点也好,让她骤然清醒,意识到谢凌钰根本没那么平静,他现下满腔怒意,如已搭上利箭的弓,随时可能伤到她。


    他捺着性子低声问:“你告诉我,那个人……”


    急促沉重的呼吸在薛柔耳畔响起。


    “你们有没有……”


    因这艰涩的语气,她反应过来,皇帝在问什么。


    “没有。”


    良久,薛柔不知他有没有相信,却感觉他身子放松些许。


    “好,”谢凌钰实在不想再提,“我信你。”


    若非离得太近,又不想激怒他,薛柔真想嗤笑一声。


    “你身边那些人未曾起劝谏之责,我自会处理他们。”


    皇帝缓声道:“是他们蛊惑你,逼着你应允谋逆——”


    话音未落,薛柔便猛地推开他怀抱,顺势跪在御座前,拔下发钗。


    她动作快到皇帝根本来不及阻拦。


    “你起来。”


    “与旁人无关,是我一人的主意!”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


    谢凌钰面上柔软之色褪尽,眼皮一跳,以为自己听错了。


    而眼前人仍在说,字字剜心。


    “是我执意带表兄进宫,让他住进显阳殿,身边所有女官宫人皆劝阻过,是我……”薛柔顿了下,任由一滴泪落在地上,“是我以皇后的身份,命他们包庇我罪行。”


    “是我恐吓威逼他们莫要泄露只言片语,陛下若欲降罪,我皆无怨言。”


    皇帝脸色逐渐骇人,阴沉可怖。


    他终于意识到,为何皇后方才将脸埋进他怀中,不是什么乖巧羞愧,分明是伪装她满腔怨言。


    此刻,眼前人仍然低着头。


    谢凌钰要扶她起来,却察觉她不肯动,竟是下定决心跪着。


    他捏着薛柔下颌,迫她看向自己,却被那浓重怨怒惊住。


    “我若不信你,你便不肯起,”他声音发颤,“是这样么?”


    薛柔脸颊动弹不得,垂下眼睫默不作声,如同无声挑衅。


    见她默认,谢凌钰盯着她紧抿唇瓣,喉咙一阵阵发紧。


    “你知不知道,这是死罪?”


    她发丝垂落在他手背,软如绸缎,一如她强行压抑下轻柔的声音。


    “我知道,秽乱宫闱,欺君,密谋弑君,利用朱衣台插手刺史与诸王之争,都是死罪。”


    薛柔咽下“威胁天子”四个字,她知道自己在用性命威胁谢凌钰。


    她却拿不准,他是否还愿意妥协。


    然而望着他勉强平静的神色逐渐崩裂,薛柔心底总算升腾起一点快意。


    “这么多死罪,谁还能让我死许多回,陛下倘若不解气,杀我一次不够,不若曝尸荒野——”


    皇帝终于暴怒,绷不住表面平静,紧捂住她的嘴。


    他呼吸急促,浑身发颤,从御座起身,半跪在她面前。


    却在抵近那张脸后,捕捉到杏眼中划过的微妙快意。


    谢凌钰顿时僵住,怒极反笑,眼前这个人竟恨他恨到如斯地步。


    明知他舍不得动她,于是揽下罪过不说,故意口吐诛心之语刺激他。


    他只觉肺腑骤痛,咽下喉口翻涌血气后,放开掩住她双唇的手,仰头闭上眼,一字一顿道:“你这样的人,我竟也视若珍宝,容你于宫中放肆。”


    薛柔忍耐良久,终于抬眸看向他。


    她今日来式乾殿,只想保下身边人,本不欲牵扯往事。


    毕竟她与谢凌钰之间的往事,从幼时算起,到现在只有一团团烂账,泡进水里埋进土里,早就数不明白。


    徒添烦忧。


    可偏偏谢凌钰主动提及。


    “我在宫中放肆?不是正合陛下的意,”她出离冷静地复述卷宗中所言,“待我入宫后酿下大错,就废后并牵连薛氏,现在我已遂陛下的意,陛下难道不该快活?”


    皇帝僵住许久,“那是十年前的事,我早已心悦于你,岂会再利用你。”


    “十年前的事……”薛柔深吸口气,“那之后的事呢?”


    她忽然想起表兄的伤痕,原本泪痕未干,却又新添滚滚泪珠。


    “你答允过我,放我表兄一条命,你为何穷追不舍,步步紧逼,做皇帝真好,能连下九道天子令,就为了诛杀你口中所谓的匹夫。”


    “你不是说,天子有容人之量,你为何就容不下他?”


    谢凌钰看着她脸颊泪水,伸手拂拭,还未碰到就被躲开。


    他面无表情,看似坦然受骂,实则听见王玄逸后便理智全无。


    若魂飞九霄,只余躯壳,所有真心话尽皆袒露。


    “我就是要杀他,哪怕再来千次万次,也是如此。”


    “他想把你带走,抢我名正言顺的妻子,我步步紧逼又如何?赶尽杀绝又如何?”


    “他又是什么君子?乘人之危,蛊惑你杀夫弑君,只为做你的情夫。”谢凌钰顿了顿,语气阴冷,“我不但要杀他,还要将其千刀万剐。”


    薛柔怔怔看着他,发觉他眉眼无半分恐吓之意,尽是真心。


    “千刀万剐?”


    她最后一点理智也尽数碎作齑粉。


    “陛下把真心话说了出口,为何不早些说?”她喃喃,“你若早说,我根本不会同你回宫,不会同你成亲,不会答应你近身,更不会同你……”


    她沉默一瞬,平复心绪,才对眼前玉雕似的人道:“我若早知这些,不如跳进太液池。”


    世上最愧疚之事,莫过于同旁人约定同生共死,到头来,她好好活着,另一人活得如孤魂野鬼。


    她欠了表兄一遭,如今又没法重爱上他,于是欠他第二回。


    谢凌钰额头青筋可见,“真是情深义重。”


    他棒打鸳鸯散,耽搁他们生死相许。


    “这样情深义重,他为何不自戕,还要扰你清静。”


    见皇帝语气坦然,薛柔睁大眼睛,为他的无耻所惊。


    “我当真要谢他来一遭,否则我永远不知陛下人前一套人后一套,永远被你哄骗。”


    她垂眸看着谢凌钰衣摆竟与自己的交叠,默默分开。


    “陛下早就抓到我,偏等那么久才来,那段时日,掌控我一言一行,观我如笼中穷鸟,很痛快?”


    她想起朱衣台那整整一架卷宗,里面皆是她一言一行,起居坐卧。


    从初入长乐宫前,他便在查她。


    如一双眼睛,时时刻刻背后窥探,又像影子无法摆脱。


    薛柔今生忘不掉随意翻开某页,便见到“巳时一刻,与王三郎游湖,巳时二刻,同作词一首……”


    那首词已看不清晰,朱砂毫不犹豫划过,触目惊心,如割开口子流出血。


    血迹陈旧,发暗,仍能窥见落笔者恨意。


    怪不得她无论做什么,他都知道。


    怪不得她戴表兄送的钗子,他总面容阴冷盯着,让她摘下。


    薛柔后背仍止不住发凉,唇色苍白道:“说什么抢夺你名正言顺的妻子,封后诏书未下前,你便故意将他调离洛阳办差事,就因我约好同他踏青。”


    “那时,我与陛下有何关系?竟让你决意掌握我一言一行,甚至忍不住插手我的事?”


    薛柔想起卷宗中密密麻麻的记录,忍不住头晕眼花到作呕。


    她语气轻飘飘的,“实在恶心。”


    皇帝近乎与她相对而跪,两人皆面色苍白,好似已下阴曹地府,盘算过往恩怨如何清。


    “恶心?”谢凌钰闭上眼,喉咙滚出一声轻笑,“阿音觉得我恶心。”


    “是看见我便觉恶心,还是碰着时恶心?”


    见她沉默,谢凌钰只当她都认下,轻嗤:“榻上也觉恶心么?好似并非如此,阿音心口不一,明明——”


    薛柔意识到他要说什么,忍无可忍抬手。


    一声脆响后,她低头看自己掌心,抬眸望着近在咫尺的皇帝,唇瓣忽然被含住,呼吸间都是浓烈的久违的沉水香气息。


    她听见他心口擂鼓般的声音,回过神后狠咬他唇瓣,直到尝到血腥味。


    谢凌钰感觉不到痛似的,没有半点放开的意思,抱紧她的手臂更加用力。


    她瞬间怒极,是他召她兴师问罪,落了下乘就想靠这种事逃避。


    薛柔齿间更为用力,口中血腥气越发重,甚至一瞬间觉得他乐在其中。


    等他终于放开,唇上冒出血珠也浑不在意,附在怀中人耳畔。


    “阿音觉得我恶心,偏与我这样的人做了夫妻。”


    “早知我如此,便要跳太液池?与旁人在阴曹地府做鸳鸯?简直痴心妄想。”


    一滴血珠落下,刚巧坠在薛柔肩头,洇在朵桃花上。


    “你我生则同衾,死则同穴,碧落黄泉,我必要带着你。”


    薛柔被他勒得喘不上气,想推开他,却被缠得更紧。


    “所以杀夫弑君的事还是缓缓,阿音最好盼我活得久些。”


    第98章 第 98 章 想要我性命,现在就可以……


    沉水香的气息包裹着她, 连带那絮絮低语也如绸缎将她缠紧,薛柔被他语中执拗惊住,默不作声。


    见她没再有挣扎的意思, 皇帝语气柔和许多,呢喃细语,为自己辩解。


    “我原想放过你的,给过你机会,是你自己不肯要。”


    “我唯恐出事后你了无依靠,便将朱衣台分你一半,我本想送你离宫, 但你说想要太子。”


    “是你装得温驯乖顺,假意讨好我, 岂能怪我当真,我既然当真了,又岂有再放手的可能。”


    薛柔听着他字字怪她咎由自取, 错失良机, 出声打断:“说什么放过我, 你何曾流露过这份意图?”


    “陛下与其将自己说的那般无私,不如坦然承认,你就是这样贪欲炽盛……”


    她偏过头,唇瓣蹭过皇帝脸颊,贴近他低声呢喃。


    “陛下从一开始, 就没打算高抬贵手,否则怎么看不出, 我想要太子是因为害怕,你谢家的宗亲恨不能把我拆骨剥皮。”


    谢凌钰脸色苍白,放开她后相对沉默, 久不能言语。


    不知为何,看他缄默,不能一一回应,薛柔心底反倒又窜起股邪火,报复似的冲他笑。


    “话谁不会说,我亦会说。”


    她语调轻柔,一如往昔,“我本可以喜欢上陛下,是你自己不愿。”


    日影西斜划过檐角,大殿门窗紧闭,逐渐昏暗。


    李顺走前未雨绸缪,点上几盏灯烛。


    烛影摇曳使得殿内女子若蛊惑人心的精怪,每句话都如蛊虫,钻进人心窝里,时时刻刻搅动作乱。


    “陛下,我当真对你动过情。”


    薛柔离他更近一些。


    “我真的……差一点就爱上你了,可谁让你骗我。”


    她对面的人仿佛真中了蛊,脸色一点点难看,像在被吸精气,面如死灰定定望着她。


    谢凌钰攥紧手,不想去听她胡言乱语,“撒谎。”


    “我没有说谎。”


    薛柔眼眸饱含真诚,同皇帝近到差点蹭上他鼻尖。


    “我没有动情,怎会给你打剑穗,怎会讨厌让你纳妃的河间王妃,怎会答允你那些要求,陛下,我没有骗你。”


    谢凌钰眼睫颤动,她眼中若有水波荡漾,晃得他刹那心旌摇曳。


    如坚冰化冻,五脏六腑逐渐有知觉,缓慢感觉到迟来痛意。


    他问:“当真?”


    薛柔却有一霎惊疑,没想过陛下会信,且这么快便有松动的意思。


    “自然是真,”她甚至抬手摸了下皇帝的脸,“所以陛下可以宽恕他们么?”


    “陛下只要遵守承诺,我们就和以前一样。”


    不过瞬息,谢凌钰便沉下面色,闭上眼觉得一阵耻辱。


    为那一瞬间的心旌摇曳而耻辱,他居然下贱至此,像道边的狗一样被她摸一把,就想着重新相信她。


    薛梵音说尽伤人的话,他居然奢望所谓的“动情”确有其事。


    “不可能。”谢凌钰牙关紧咬,勉强平静后,淡声道:“不重要了。”


    “你喜欢王玄逸也好,还是喜欢旁人也罢,都不可能离开我,同他们长相厮守。”


    “那个奸佞蛊惑你弑君,想等你做太后公然出入宫闱,长相厮守?”皇帝冷笑,“痴人说梦。”


    “阿音放心,这种事绝无可能成真,”他呼吸凌乱一瞬,“至于你,是否动过真心,我已全然无谓。”


    薛柔终于听懂他言外之意,垂下眼睫半晌无言。


    原来那句碧落黄泉,是这个意思。


    “想让我殉葬,陛下才是真的恨我。”


    这话一出口,便将谢凌钰刺激得猛地起身,低头看着她,面色铁青。


    他禁不住笑了几声,仿佛她荒谬至极。


    “是了,阿音所言不假,”他连连点头,“我是恨你。”


    “我让你入宫做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皇后,将朱衣台拱手相送,原来都是因为恨你。”


    “天底下竟有这般可笑的事,我闻所未闻。”


    薛柔抬眼看着他,同床共枕的夫妻,知道什么话最伤人,字字句句往他心窝戳。


    “我不是早就同陛下说过,我不曾心悦过你,不止一次明明白白。是陛下把我拖进宫中,现下连碧落黄泉都说出口。”


    “我若先一步去,陛下便能安枕无忧,也不必再应付彭城王。”


    她面容略苍白,但尚有血色,有恃无恐。


    左右谢凌钰身体好得很,离驾崩远着。


    “我安枕无忧?!”


    皇帝刹那暴怒,指着她的手不住颤抖,眼前阵阵发黑。


    “你说反了罢,你心里盼着我早日驾崩。”


    薛柔看着他在殿内翻找,不知在找什么。


    片刻后,一柄匕首被扔到她面前。


    精致小巧极为眼熟,正是被李顺带走的那柄。


    她目光微顿,心里忽然慌乱。


    下一瞬,那人便半跪到她面前,亲自拔出利刃,将匕首塞进她手中握紧。


    尖锐锋芒正对着他,冷光熠熠。


    “想要我性命,现在就可以。”


    薛柔看着面前的人紧握她手指,恍若看不见近在咫尺的利刃,带着她直直往肺腑捅。


    她心里陡然发寒,满脑子都是他疯了不成。


    薛柔脸色煞白,恍惚想起他少时在式乾殿持剑杀人的样子,只是这次锋刃换了个方向。


    然而眉宇间阴郁沉冷的神色不曾变,略急促的喘息也不曾变。


    她手上没有用力,甚至没有挣扎,像用木头做的假手,接在小臂上,随他动作向前递。


    利刃刺破皮肉的声音并不大,却格外刺耳。


    皇帝突然捡回神智。


    因及时收手,匕首并未全然没入,他动作凝滞,长睫洒下浓重阴影,遮掩神色。


    谢凌钰拔出匕首,温热赤红的血潺潺涌出。


    帝王着玄衣,看不明显,但那血沾上薛柔,便格外妖冶刺目。


    他笑,“果然,你甚至没挣扎一二。”


    薛柔被鼻尖浓重血腥气熏得难受,紧抿着唇望向皇帝。


    面前这人狼狈至极,同开始时高高在上的模样截然不同,衣衫染血,乌发散乱,全无仪态。


    薛柔知道自己也没好到哪里。


    她终于反应过来,陛下为何将匕首交给她。


    原来是赌一把。


    谢凌钰觉得自己赌输了。


    蜡烛已燃泰半,烛泪散作一摊。


    她忽然觉得疲倦至极,垂首看着砖石上的血,手掌撑地勉强跪坐。


    赵旻的话犹在耳畔,薛柔恍惚一瞬,是了是了,她为何要失心疯一样同皇帝互相折磨。


    究竟从第几句话开始,她完全忘记赵旻的叮咛。


    回忆今日说了什么,薛柔坦然承认,她在故意刺激他,看他痛苦。


    她只是没想到,谢凌钰居然动真刀真枪。


    他居然……没有如她揣测的那样,在刀尖刺破皮肉的瞬间收手。


    眼前浮现两个字。


    完了。


    皇帝自认输家,难道她便赢了?闹成这个模样,无法收场。


    抗旨拒来式乾殿面圣,恐怕都比现在的局面好。


    薛柔眼珠动了动,看向掉落地上的刀刃。


    它原本极漂亮,白生生的晃眼,像雪,又像水。


    现在则沾染血污,如明珠蒙尘。


    她一把抓起它,仔细擦拭污渍,万分认真。


    太脏不好,伤口容易溃烂。


    不就是拿命赌,他谢凌钰会,她也会。


    勉强擦干净刀刃,薛柔举起它,毫不犹豫往肩头刺。


    皇帝一直冷眼看着她,默不作声地想。


    原来那个人送的东西这样珍贵,叫她视若珍宝反复擦拭,免得沾染他一滴血。


    他心里奇异的没有任何痛意,恍若站在一侧看着。


    他垂下眼睫,如此甚好,听够了她真心话,也该释怀。


    谢凌钰捂住伤口,不想再看见她,打算去唤太医,抬眸却见她手中动作快得惊人。


    他脸色骤变,来不及多想,下意识一掌劈向她手腕,听见“当啷”坠地声,也没松缓多少。


    “你想做什么!”他喘着气,极度恐慌后眼底发红,望着远处紧闭殿门,冷声道:“想自戕?天底下哪有这样好的事,你就在显阳殿里——”


    皇帝喉咙被谁掐住似的,突然顿住,脸上一片空白。


    他听见她哭得伤心,说:“陛下所言令我惶恐。”


    谢凌钰眼神微动,收回视线,凝神看向她。


    惶恐,眼前这人也会觉得惶恐,恐怕又是欺君的把戏。


    但看着委实可怜。


    他闭了闭眼,不能信,绝不能再掉进她圈套,一国之君被妇人言语玩弄股掌之中,未免荒谬。


    薛柔见他无动于衷,甚至盯了片刻便阖眼不看自己,紧抿着唇正要后悔。


    下一瞬,她被猛地扣紧腰,那只手稍稍使力,她身体便往前倾,倒在他怀里。


    薛柔感觉到温热黏湿的布料贴紧肌肤,反应过来那是血后,僵住不敢再动。


    她看不清皇帝神色,勉强抬头却被摁住头顶,不允她窥探。


    纵使身处大殿,却如置身暴雨夜,她颈窝湿漉漉的,身上也湿润黏腻。


    “好了,莫要再哭了,”谢凌钰声音越发低,“刀剑无眼,轻易不要自己去拿。”


    薛柔觉得他越发沉,压在自己身上,喘不过来气。


    她喉咙发紧,想让他起来,唤太医进来。


    “陛下,我——”


    以为她又要求情,皇帝打断她:“行。”


    薛柔身上一阵阵痛,那双手臂太过用力,像要硬生生将她挤进他身体。


    听见他说“别动”时,因那轻如气声的语调,她脸色煞白,推了推他。


    “陛下?”


    皇帝听不见她说话似的,竟自顾自想扶她起身,“起来罢,别再跪着了。”


    话音未落,薛柔便被他沉沉压在地上,听见他喃喃自语。


    “我都答应你……”


    听他话只说一半,薛柔不知哪来的力气推开他,爬起来往殿外跑。


    “砰”一声响,殿门从里面被踢开。


    今夜无月,外头黯淡漆黑,没人敢离近候着,怕听到不该听的。


    只有李顺守在殿外,额头的汗被夜风吹干,又冒一层。


    他听见动静后,转头吓了一跳,以为瞧见野鬼,就算是鬼也没这么骇人。


    “娘娘,这、这是……”


    李顺看着皇后身上斑斑血迹,腿直打颤。


    “让今夜值守的太医过来,”薛柔喉咙发紧,“我特允他骑马,要快。”


    皇后看着能走能说,应该无事,李顺眼皮抽搐,意识到血是谁的后,近乎连滚带爬进殿。


    李顺声音尖得刺耳,“陛下,奴婢请沈愈之来。”


    “不必,”皇帝声音极轻,“他今夜在宫外。”


    今日的事无须声张。


    待太医进殿,李顺终于想起皇后还没有回去,可陛下也没有让她回去的意思。


    谢凌钰见她一身血,木然地看着自己,没半句关切之语,心下发寒,幽幽道:“你已得偿所愿,回去罢,往后不必来了。”


    薛柔闻言颔首,转身便径直离去。


    盯着她背影,皇帝面色阴沉似水。


    她居然真的走了,把他一个人撂在这里。


    *


    “娘娘!”


    姜吟带着人在显阳殿等到深夜,终于等到薛柔回来,激动地快步走去,却被她身上血迹吓得怔住,不顾礼仪地四下查看她身上是否有责打的痕迹。


    “怎会如此?陛下责罚娘娘了?”


    薛柔叹气的力气都无,抬手让她们不必再问。


    “不是我的血,我无事,”她喉咙有些干,“我要喝口茶,然后沐浴。”


    绿云见皇后神色恍惚,本就忧心,伺候沐浴时压低声音,吩咐一侧宫人:“让赵旻在内殿等着,娘娘不对劲。”


    赵旻正同姜吟一道,草拟给曾抚的信,听到绿云所言,忍不住皱眉。


    天子震怒的确令人恐惧,薛柔头回见到这阵仗,恐怕被吓着了。


    但谢凌钰既然愿意揭过此事,便说明并无大碍。


    赵旻起身去内殿,准备好好安抚皇后一番。


    谁知还未开口,便见皇后走到自己身边,幽幽道:“你跟着我,恐怕没什么前途可言。”


    赵旻扯了扯嘴角,跟着皇后不到半年时,她便意识到此事。


    “陛下往后,恐怕都不想见我了。”


    薛柔回想今日所言,深觉如此。


    她喉咙发紧,不好意思看赵旻的脸,活似忽视谋士计策而失败的主公。


    “我……”薛柔紧抿着唇不知怎么说,“我同陛下争执许久。”


    赵旻深吸口气,觉得意料之中。


    “他说我恨他,逼着我捅了他一刀。”


    薛柔语气轻得像漂浮空中,赵旻却猛地睁大眼睛,险些跳起来。


    “娘娘今夜该留在式乾殿的。”


    “他亲口让我回来,不会允许我留下。”薛柔抓住赵旻衣袖,无比笃定。


    “赵侍中,倘若是我姑母,会怎么做?”


    赵旻神色复杂,倘若是薛韵,会在能入宫时欢天喜地,然后把碍事的前未婚夫婿杀了。


    薛韵当年就是这样做的。


    赵旻长叹口气,看着面色苍白的皇后,不忍再出半句苛责之语,只道:“她没有你这样感情用事。”


    许是一日紧绷后忽然松懈,也许是提起薛韵后,想到她薨逝前写信“吾有一小辈犹如亲女,托付于汝”。


    赵旻心中忽然升起从未有过的怜爱之情,哀叹:“阿韵说得对,你不适合入宫。”


    她沉默许久,试着安慰皇后,“陛下心里喜欢娘娘,怎会不想见你。”


    “不是的。”薛柔深吸口气,回忆在式乾殿时情境。


    谢凌钰夺走匕首,抱得她浑身发痛时,她心底长舒口气。


    她赢了。


    倘若夫妻之间亦是对弈,那她技艺超过陛下百倍。


    可对弈需要势均力敌,输的那方若太惨,恐怕不愿再来一局。


    薛柔收回思绪,轻声道:“他喜欢我,我明白的。”


    “正因如此,他会宽恕我,却绝不会原谅我。”


    印证她的话般,往后一连数日,皇帝都没踏足后宫。


    薛柔过了那夜,如无事发生般,甚至有心情去御苑赏花。


    她躺在一块青石上,这块石头触之生凉,特意打磨过,专为休憩而用。


    皇后用丝帕盖着脸,恍若睡着,身边有乐人正在抚琴。


    忽然,乐声中断,薛柔拿下丝帕,“怎么了?”


    “娘娘恕罪,奴婢方才弹错了几个音。”


    这曲子是皇后当初亲自谱的,略有些难,这乐人错了一个音,心下慌张,又接连出错,思及近来帝后不和的传言,只怕皇后气恼。


    “有么?”薛柔眉梢微挑,“慌什么,我都没听出来。”


    “罢了,你下去罢。”


    她觉得颇为无趣,重又盖上丝帕闭眼小憩,却听见有人上前。


    “娘娘,”李顺的声音恭谨,“陛下说,关于王三郎的诛杀令都已撤下,娘娘若想看,可以直接去朱衣台。”


    “我知道了。”


    见皇后反应平淡,李顺面前浮现心情一日比一日差的陛下,思索措辞小心翼翼道:“娘娘若愿意,也可以去式乾殿找陛下亲自看。”


    薛柔忽然笑了,“李中尹,这话是你自己想的,还是陛下托你带的。”


    李顺犹豫许久,实话实说:“奴婢自己想的。”


    一声轻嗤后,薛柔没怎么为难李顺,只轻声道:“回去罢。”


    被皇后赶回式乾殿,李顺还未歇一歇,便听陛下不经意地问:“皇后在做什么?”


    “在御苑躺着歇息,”李顺不管不顾地胡说八道,“瞧着脸色不大好,郁郁寡欢的样子。”


    李顺见皇帝脸色淡下来,试探着问:“陛下,今夜要去看望娘娘么?”


    “不去。”


    她觉得他恶心,难道他还要上赶着被她嫌恶不成?


    *


    许是那夜被谢凌钰吓着了,薛柔近来如同被抽干气力,疲倦到不剩半点情绪,夜里竟睡得格外熟。


    将近亥时。


    显阳殿外值守的宫人瞧见皇帝,皆惊住一瞬,旋即战战兢兢行礼,唯恐陛下同皇后争执。


    谢凌钰拨开珠帘,绕过屏风,一片昏暗中走到榻边,垂眸看着背对自己的薛柔。


    她平素这个时候清醒得很,皇帝只当她装睡,不想见自己。


    他躺在她身侧,忽然问:“你那日说,差一点就爱上我了,几分真假?”


    半晌无人应声,谢凌钰借月色仔细瞧她,蓦地轻嘲:“果真没良心。”


    李顺胆大包天竟敢欺君,薛梵音哪里像郁郁寡欢。


    他夜不能寐,她倒是吃好睡好。


    就不该找她自取其辱。


    鼻尖隐约是她身上浅淡香气,万分熟悉。


    谢凌钰阖眼,如兰似麝的气息却丝丝缕缕缠上来,令他心神摇荡。


    他手掌抚上她乌发,青丝似水轻柔绕上指尖,嘴唇慢慢靠近她额头,顺着眉尾眼角脸颊一路往下。


    朦朦胧胧中,薛柔觉得脸颊湿漉漉的,像玄猊在舔自己的脸,且颇为仔细,到眷恋的地步。


    玄猊何时这般黏着她了?薛柔梦中有点惊喜。


    随着身上愈发沉,她蹙着眉想挣开,手肘猛地碰到他伤处,含混不清地呓语。


    “别闹。”


    谢凌钰捂着伤口,面色铁青,饶是知道她无心,也顿时清醒。


    他目光凝视身下无知无觉的人,心里陡然升腾强烈不甘。


    那日薛柔的指责中,唯有一句他认,便是他根本没那么无私。


    他不欲再欺骗自己,说什么只要阿音撒娇卖乖,哪怕是假的,他也能全然原谅。


    越是爱她,他就越是不能原谅。


    如鲠在喉。


    皇帝下榻后整理衣冠,默不作声离开显阳殿,走前瞥了眼睡着的玄猊,还有那只鹦鹉。


    那鹦鹉见有人看它,更加兴奋。


    “小玉,小玉!”


    可见薛柔不止一次这么教过它,也不知道是想气谁。


    谢凌钰顿住脚步,俯身拎着猫儿后颈,一脸平静的将玄猊带走,不忘吩咐内侍:“那只鹦鹉吵皇后清静,带回式乾殿。”


    半夜三更,皇帝携一猫一鸟回来,李顺惊得半晌说不出话。


    “这猫是朕与皇后一起养的。”


    至于鹦鹉,本就是上官休献给天子的。


    他照看它们,名正言顺。


    一晃数日,显阳殿毫无派人要回猫儿鹦鹉的意思。


    谢凌钰的脸色也一日比一日难看,李顺回回打眼一瞧便怵得慌。


    寝殿冰鉴旁,玄猊吃得油光水滑,冲刚醒的皇帝翻着肚皮。


    还未等谢凌钰心情好些,那只鹦鹉又开始唱曲。


    “郁陶思君未敢言,寄声浮云往不还……展诗清歌聊自宽,乐往哀来摧肺肝……”


    它自从来式乾殿,雷打不动地唱怨妇诗,直唱得皇帝早朝时沉着脸,看道旁的草都不痛快。


    果然,一曲唱罢,谢凌钰脸色泛冷,抬脚便离开寝殿,准备去看奏折。


    因薛柔先前来过式乾殿,看皇帝处理朝政,玄猊便日日跟着他,一道去御案边。


    一人坐着,一猫趴着。


    往常谢凌钰不管它,它吃饱喝足后也安静得很。


    可今日不知怎么了,许是休沐日无大臣求见,猫儿也觉皇帝闲得很。


    它绕着薛柔平素坐的地方转几圈,随后轻巧跳上案头。


    谢凌钰面无表情,觉得猫似主人形,没心没肺,在式乾殿好好的,净想着回去。


    也不聪明,这几日,薛柔可曾关心过它?它竟还想着回去。


    那双琥珀色瞳仁望着他,玄猊歪着脑袋,又跳上他膝盖,挠了下皇帝衣裳。


    谢凌钰终于伸手摸它脑袋,面无表情冷冷道:“蠢猫,她不要你了。”


    第99章 第 99 章 确实得我欢心


    玄猊听不懂, 继续伸出爪子扒拉皇帝。


    见他一动不动,玄猊急得绕着他转圈。


    谢凌钰蓦地笑出声,想起薛柔说他心眼小, 喜欢欺负她的猫。


    未过多久,他脸上笑意淡了些,抚着玄猊乌溜溜的脑袋。


    “朕勉强带你去找她。”


    李顺正在旁边研墨,闻言掩住眼底喜色,忍不住问:“陛下,现在便去么?”


    皇帝抬眸瞥了眼,李顺连忙噤声。


    “子时。”


    谢凌钰手上微顿, 想起曾有宫妃贿赂父皇身边宦官,想绕过薛韵面圣。


    他语气平淡, “朕去显阳殿,你为何喜形于色?甚至胆敢出言催促。”


    话音未落,李顺连忙放下墨条请罪。


    “奴婢只是忧心陛下身体, 想着陛下早些去显阳殿, 免于案牍劳形, 也利于养身——”


    李顺声音越来越微弱,在看见皇帝逐渐沉冷的面色后戛然而止。


    戌时三刻。


    薛柔正要上榻,却见绿云正要摆弄内殿的博山炉。


    “怎的突然换熏香?”


    绿云抬头道:“太医院那边送来的,说是弄出的玩意儿,安神有奇效。”


    “安神?”薛柔脸色微妙。


    她思索片刻, “不必换,就用先前的。”


    因谢凌钰某些独特的癖好, 薛柔没法相信太医院送来的任何熏香。


    她缓缓躺下,盯着帐顶绣的并蒂莲,吩咐绿云将灯烛熄了。


    许是睡前换香的事叫她起疑心, 薛柔睡了一小会便睁开眼,周遭黑黢黢一片。


    她摸不清现下什么时辰,正欲撩开床帐唤绿云进来,却听见脚步声。


    急匆匆的肆无忌惮,并未刻意放轻。


    薛柔垂下手,阖眼听见床帐被撩开,有人坐在她身侧,窸窸窣窣的响动像在脱去衣衫。


    那人轻轻摸了下她的脸,顿住片刻,随后的吻又重又急,像报复她在式乾殿咬他嘴唇。


    薛柔压根喘不上气,手指攥紧,眼睫控制不住颤动,忍无可忍想推开压在身上的人。


    “醒了?”


    谢凌钰语气略惊异,却不妨碍手上动作,手指勾着她衣襟,三两下将她轻薄里衣褪尽。


    “陛下觉得我不该醒?”


    薛柔起身看着他,昏暗中只能看见他模糊侧影。


    她直白地问:“陛下是向哪个采花贼弄来的香?”


    式乾殿后,谢凌钰彻底放弃说什么冠冕堂皇的漂亮话,坦然承认她的揣测。


    “掺了些迷香,朱衣台便有。”


    薛柔被他的坦诚气得发笑,讥讽道:“堂堂天子……”


    她想起多日前的事,紧抿着唇,“深更半夜偷我的猫和鹦鹉。”


    还爬上床榻舔她的脸。


    “现在还用上迷香,知道的说是天子,不知道的以为是贼寇。”


    谢凌钰对她的辱骂照单全收,平静道:“你既觉得我难以忍受,我难免用些旁的法子。”


    薛柔被他淡然模样气得一哽,刚想说什么便僵住不动。


    白皙修长的手指抚过某处,水淋淋的,如水里浸过的玉,伸到薛柔鼻尖下。


    谢凌钰沉沉压在她身上,温热吐息让她耳朵发红。


    “一个吻而已。”


    语气轻柔,听起来心情颇佳。


    他指节没入春水,时深时浅,对她的身体熟稔到单听呼吸声,便能辨别她感受如何。


    谢凌钰定力颇佳,唇瓣在她脸颊轻蹭。


    一路向下,若雪中寻梅,含在口中,呼吸凌乱一瞬后,按捺住咬下去的冲动。


    如嘴里塞满冰雪,慢吞吞用舌尖将其融化,化作一汪水。


    昏暗中薛柔看不见他忍耐至极的模样,却察觉出他是故意的。


    他想让她主动服软,低头索要。


    无论在何处,他都这么想。


    薛柔被他不曾停息的揉捻逼得呼吸急促,心尖发痒。


    耳畔的呜咽声愈发明显,隐约带着甜腻,却迟迟没有开口唤他。


    仿佛他可有可无。


    谢凌钰脸色越发难看,正抽出两指,却碰到摸索而来的纤细指尖。


    借着一点月色,他能隐约看清眼前旖旎景象。


    他呼吸顿时沉重,一把扣紧似雪皓腕,止住那毫无章法的揉摁。


    薛柔一手紧攥着床帐,骤然得到抚慰后,那点痒意变成酸胀,眼角逼出一点泪水。


    她喘了口气,因他抵进深处后顿住,得到片刻喘息,断断续续道:“我以为陛下在外……数月,有了隐疾。”


    谢凌钰面色铁青,转瞬却轻笑:“下次定不让阿音久等。”


    他柔声细语,万分体贴内疚,“我也没想到,你竟这般盼着我。”


    薛柔紧抿着唇,任由他扭曲她的意思。


    她青丝散乱,被皇帝身影笼罩,神情愈发难辨,只能听见婉转呜咽声。


    头回刚结束,谢凌钰便眉头轻蹙,亲自点上盏灯烛。


    他拨开她耳畔发丝,盯着那枚赤红耳坠,难以言喻的兴奋充斥心头。


    这枚耳坠紧紧贴在他耳垂十年之久,一度是他的象征。


    无论在洛阳,还是朱衣台,或是太极殿,人人皆知,佩戴此物者乃天子。


    阿音曾那样怕他,无数次看见这枚耳坠发抖,现在却将它时时刻刻戴在身上。


    曾穿过他皮肉的金钩,如今亦与她相连。


    谢凌钰盯着那枚耳坠太久。


    以至于薛柔还未完全清醒,都察觉到不对,还未等问出口,便被抱着换了个姿势。


    谢凌钰扣紧掌心柔软腰肢,带着她沉浮云端,自始至终凝视着她。


    细白脖颈不断向后仰,发丝随之垂落,露出完整耳坠。


    那一点赤色时而活泼时而温吞的跃动,如红梅灼灼,落进他心口。


    面前雪肤细腻柔润,显得那点红梅孤单寂寥。


    这个念头冒出后,便挥之不去。


    ……


    怀中人软得似云,累到闭着眼万事不管。


    谢凌钰指尖一点点抚过她脖颈,俯首咬着一小片肌肤吮吸,慢慢向下。


    待看见她身上痕迹,他更加无法安稳歇息,遏制不住的兴奋。


    想起方才滋味,若怀念桃花源的外来客,顺着湿滑小路折返,宁愿沉醉其中不复出。


    *


    一早睁开眼,薛柔便看见皇帝的脸近在咫尺。


    她喉咙有些干,觉得还不如由着绿云把迷香放进炉中。


    薛柔睡在里侧,跨过他准备下榻时,被猛地抓住手腕。


    “要去哪?”


    薛柔望着皇帝幽幽双眸,也不避讳他。


    “陛下让我去朱衣台,看什么撤下的诛杀令,我去看了,”薛柔音调有些哑,轻咳一声,“我总归要亲眼确认,陛下说的话是真是假。”


    “毕竟,”她顿了顿,“你不止一次骗过我。”


    “亲眼确认?”谢凌钰难以置信听到什么,“你一声不吭,便要去见他?”


    他手上更加用力,怒极反笑,怪不得眼前这人接连数日什么都顾不上,原来是盼着与旁人相见。


    薛柔眼神奇怪,“我同陛下说过的。”


    “何时?”


    “我吩咐朱衣使禀告于你。”薛柔怕他矢口不认,“就在三日前。”


    谢凌钰沉默,想了起来。


    当时顾又嵘把此事与其余事务放在一起,于式乾殿禀告。


    他听不得王玄逸三字,甫一听见关于此人的事,便出声道:“分寸由你定夺,莫要逾矩,其余悉听皇后处置。”


    皇帝冷笑,一时间想召顾又嵘问罪。


    薛柔居然要与那人相见,这居然不算逾矩。


    是否在朱衣台眼里,只要皇后别把男人带进宫,便不算逾矩。


    一帮蠢材。


    谢凌钰收敛怒意,沉声道:“既然答允了,你便去罢。”


    见他应允的干脆,薛柔略带疑惑。


    直到坐在铜镜前,她看见身上点点痕迹,才恍然大悟。


    恰好皇帝站在身后,正为她戴上一支玉簪。


    薛柔紧抿着唇,“陛下过目不忘,怎会记不清楚说过什么。”


    “这些,”她指着那些暧昧痕迹,“是陛下故意为之?”


    谢凌钰垂眸看了眼,否认:“我若记得,绝无可能留下它们。”


    皇帝知道让薛柔带着云雨过的痕迹,会刺激到王玄逸。


    身为男子,他再清楚不过个中缘由,无非是会令人想到某些事,继而生妒。


    谢凌钰无法忍受有男人对她幻想云雨之事,轻嗤一声:“他也配看?”


    话音落下,他便拿起一盒脂粉,亲自一点点掩盖痕迹。


    层层叠叠脂粉覆在她脖颈,反倒没原先白皙,甚至显得厚重。


    谢凌钰蹙眉看过半晌,仍想再扑一层。


    “行了,”薛柔出声阻拦,“已然看不见。”


    她临行前,看一眼波澜不惊的皇帝,“陛下莫不会跟着去罢?”


    薛柔怕谢凌钰见着表兄,遏制不住起杀心。


    听出她语中排斥情绪,谢凌钰翻着书卷的手微顿。


    “光天化日你还能同他做什么?”


    “我自有政事处理,不会再于此耗费时间,”皇帝轻描淡写,“我说过,左右你离不开皇宫,你心思在谁身上,我全然无谓。”


    薛柔面色古怪,但打量片刻,他神色却无一丝破绽,转身便离去。


    如今大军于襄阳与南楚对峙,恐怕京中有刺客作乱,薛柔便选了甘芳园见表兄。


    此处是朱衣台的地方,最为安全。


    幽静隔间内,薛柔微叹口气。


    “表兄,你快些启程去陇西,莫要再耽搁了。”


    薛柔不知为何,今日离宫后便眼皮直跳。


    若非没有合适的地方,她也不愿选甘芳园,只怕表兄触景生情,想起什么。


    她特意选了未曾来过的雅间。


    熟料对面年轻公子定定看着自己,哑声道:“阿音保下了我,还不如让我去死。”


    王玄逸垂眼看着一碟糕点,“你还记得我喜欢这些。”


    薛柔眼皮跳得更厉害,“你我相识多年,自然记得。”


    “陛下竟这般轻拿轻放,”王玄逸看着她,“他可曾逼你答允什么?”


    薛柔眼前蓦然浮现谢凌钰逼她握紧匕首,脸色微白,道:“未曾。”


    他哀叹:“陛下待你甚好,又文韬武略,乃健全之人,无怪乎得表妹欢心。”


    一墙之隔,李顺战战兢兢,眼见陛下又一杯冷茶下肚,上前添茶。


    谢凌钰面色阴沉,心底怒火无法浇熄,只想摁死花言巧语博同情的王三郎。


    薛柔沉默良久,听出表兄根本没有想离开的意思,甚至眼底有强烈的自毁欲。


    自幼相识,她知他傲气。


    如今,她在皇帝面前保下表兄,恐怕让他心生挫败,觉得不若一死叫她永远记着。


    不能再这样拖延下去,薛柔狠下心,决意要断了他念想,让他去陇西过安稳生活。


    良久缄默后,薛柔终于开口,顺着他的话:“确实得我欢心。”


    第100章 第 100 章 陛下其实不适合做夫君……


    轻柔音调传到另一边, 已有些缥缈难以捕捉。


    李顺不敢看皇帝反应,只见搭在案上的那只手轻轻叩了下,示意添茶。


    谢凌钰轻呷后, 说出亲临此地后第一句话。


    “香胜旃檀,不错。”


    茶壶微倾,浸过花瓣的茶水倒入盏中。


    看着被推到面前的茶盏,薛柔一时头疼。


    “表兄,我会派人护送你,或是王氏多派些护卫也好。”


    “你派的人,是朱衣使?”王玄逸轻声问, “陛下回来了,他未曾收回?”


    薛柔沉默一瞬, “未曾。”


    谢凌钰昨夜同她说,襄阳舟桥已修好,补给亦已至军中, 待秋日水枯之时, 厉兵秣马自西向东与阳寰汇合。


    故而, 他不日便又要离京。


    这枚耳坠,皇帝也未曾提及收回。


    室内死一般寂静,王玄逸不知该说什么。


    倘若后位上的不是阿音,倘若他仍是天子近臣,与皇帝同一条心。


    那么身为朝臣, 王玄逸不会劝皇帝废后,只会私下联络宗室, 杀了胆敢迷惑君心之人,掐灭一切阻碍朝纲安定的可能。


    王玄逸脸色泛白,又仔细回忆一番朝中诸臣, 以及当年永安殿的伴读们,血色终于恢复如常。


    没人跟他一样胆大包天,又如此决绝。


    薛柔好奇,问道:“表兄怎么了?”


    听见他回答后,皇后静默不语,蓦地笑着摇头。


    “表兄的想法,同宗亲们差不多。”


    “你若有难处,可以找——”王玄逸顿住,想起自己已并非朝臣,“去寻王伯赟。”


    “薛珩还小,还需再等等,我不日前蒙陛下开恩,光明正大回了趟徐国公府,父亲母亲说,无论如何,王氏乃皇后外祖家,自会为中宫后盾。”


    听见“皇后”二字,薛柔便知表兄愿意离京。


    她忽而哽咽,今日看见这张面具,虽心痛却尚能忍受,不至于失态。


    唯独此刻听闻舅父舅母所言,心痛难忍。


    身为阿姐,薛柔知道薛珩做了什么,紧抿着唇,准备替他道歉,却被对面那人抬手阻止。


    “阿音,你我二人,何须说什么道歉,”王玄逸苦笑,“他看重亲情,我素来知晓,为何要责怪他?”


    他顿住,想起薛珩压根不在乎薛仪,更不在意薛兆和,只在意一母同胞的阿姐,换了个说法:“姐弟之间,本就血脉相连。”


    他眸中神色真切,“倘若是我,也会那样做。”


    薛柔神色复杂,面上似是愧疚,似是痛苦,不知如何面对。


    “阿音,我唯有一个问题。”


    “说罢,我知无不言。”


    薛柔以为,表兄会问关于王家的朝事。


    然而王玄逸低头半是自嘲地笑了声,他双唇翕动,不知怎么开口。


    半晌,艰涩声音响起。


    “倘若阿音已然对我无意,那当年的我与现在的陛下,你会选谁?”


    哪怕三岁小儿也不会出此等幼稚之语,王玄逸刹那恍惚一瞬,觉得自己昏头了,竟将这种招笑的话说出口。


    薛柔也怔住,呆呆看着表兄,反应不过来。


    她忽然觉得嘴唇干涩,慌忙拿起茶盏喝了口,却听表兄仍然在问。


    “阿音,我记得你先前说过,人一生只能心许一人,后面的皆不如第一个。”


    薛柔差点被呛着,咳了几声,想起自己为何出此言。


    不过是因为薛兆和,世人皆言他惦念亡妻,任续弦花容月貌公府嫡女,仍不管不顾。


    哪怕母亲待他再好,都捂不热他。


    薛柔年幼时同阿娘哭,替她抱屈,阿娘却道:“人心只有一颗,给了公主就很难再给我,但这都是长辈的事,与你们做儿女的无关,不管你父亲喜欢谁不喜欢谁,你仍是金尊玉贵的薛氏女。”


    后来薛柔再也不替母亲叫屈,薛兆和的心捂不热就捂不热。


    茅坑里的冷石头,有什么好捂的。


    不过母亲所言进了薛柔耳朵里,叫她年少时反复琢磨,视作箴言。


    如同欲超脱世俗,要么修道要么修佛,没有拜两尊神的。


    她想,感情之事必然是这样,得如捍卫道统的老顽固一般,惦念人生中画下最浓墨重彩那一笔的人。


    终于寻出一切的缘由,当初年幼的薛柔很高兴,找到京中公认博学的表兄谈论。


    王玄逸闻言蹙眉反驳,被她长篇大论训斥一番。


    彼时十二三岁的表兄被她激动到掉泪的模样惊住,噤声不语。


    薛柔那会想着他懂什么,若不是这样,她母亲吃了那么多年的苦算什么,她因为父亲偏心流的眼泪又算什么。


    思及这般不愉快的往事,薛柔勉强扯了下唇角。


    “难为表兄还记得这些。”


    她抚着茶盏,半晌没有说话。


    过去这么多年,她早就知道并非如此,薛兆和偏心是因为他王八蛋,根本不配做父亲。


    薛兆和捂不热,对续弦冷漠相待,则是因为他懦弱。


    薛柔轻声道:“表兄,有些事变了,随之而来的想法亦会改变。”


    谢凌钰回京前,薛仪入宫见她几回,说了当初同父亲争执的缘由。


    薛府主君书房里,那摆在案头的白玉莲花雕竟然是阿娘的东西。


    如同俗套而可笑的话本故事,落魄士族子弟对公府嫡女一见钟情,他收下对方的礼物,却胆怯到不敢开口承认心意。


    直到姑母入宫为宠妃,他一跃为朝廷新贵,还未去提亲,一纸赐婚砸在头顶,皇帝将无上恩宠和亲妹妹打包送给他。


    他没法拒绝,于是收起心思同清河过日子,清河公主极为良善温柔,让人挑不出丝毫错处。


    公主去后,尸骨未寒,姑母问他是否愿娶王氏女,他抗拒到甚至绝食过的地步。


    薛仪掏出两封陈年旧信,清秀字迹一看便是薛兆和亲笔。


    第一封,写于他绝食时。


    “清河存世之日,吾心已有他人,尝愧对于她。今亡妻骸骨未腐,吾岂敢再娶?纵娶他人,犹可宽恕,然所娶乃王氏女,吾恐未几便忘亡妻,真成负心薄幸之徒,有负平生所读圣贤之书。”


    第二封,则是阿珩出生不久。


    “亡妻之貌,已甚模糊,吾负清河多矣,果成薄幸之徒,仆深恨之。”


    薛柔看完两封信,把自己关在内殿整日,女官们皆以为世子妃说了什么,皇后害怕彭城王发难。


    实际,她下意识提笔给谢凌钰写信,洋洋洒洒骂了薛兆和数万字,从十几年前数落到现在种种,央求皇帝下旨,把薛兆和打发回长乐老家,别碍母亲的眼。


    写到最后,薛柔忽然想起,皇帝恐怕正气得恨不能掐死她,才不会替她撑腰,索性把信烧干净,独自生闷气。


    知悉所谓真相,薛柔不为所动。


    她的父亲,是这样怯懦虚伪,因虚无缥缈的道德枷锁不肯承认心意,折磨两个妻子数十年。


    堂堂尚书令,权倾朝野十余载,胆怯无能至斯地步,冷眼旁观妻子消瘦憔悴,竟一言未发。


    恐怕到最后,他自己都禁不住相信对清河情义深重,根本没有勇气面对真相。


    想起薛兆和,薛柔心底一股火直冒,顾不上正在甘芳园同表兄交谈,更顾不上回应表兄问题。


    她自顾自冷笑一声,把王玄逸惊了一跳。


    “阿音,可是觉得我方才所言太过冒犯?”


    终于回过神,看向表兄带着歉疚的神色,薛柔嘴唇微动。


    她目光凝在表兄脸颊侧边散落的发,还有那张泛着寒芒的面具,喉咙发紧。


    “对不住,我方才想起一些旁的事,未曾思索表兄疑惑。”


    语毕,她便盯着墙角一盆花,陷入沉思。


    没人知道皇后在想什么,王玄逸坐立难安,一如火烧周身,想收回那个问题。


    他不想再看表妹犹豫下去了。


    薛柔深吸口气,看着没动几口的糕点,“表兄是否记得,两个舅舅先前总说尚书令薄情,幸而我不像他。”


    “我记得。”王玄逸手指微颤。


    “我不欲像他。”


    她语气笃定,斩钉截铁,薛梵音就是薛梵音,绝不会因身上流着一半谁的血,便要像谁。


    “所以表兄,你的问题……”


    薛柔迟疑一瞬,答非所问。


    “表兄没必要问这些,陛下其实不适合做夫君。”


    她的夫君,合该对她俯首帖耳。


    谢凌钰想让她低头认错,疯起来甚至想拉着她一起去死,跟她理想中的夫君差了十万八千里。


    王玄逸琢磨片刻,笑意中略带心碎。


    阿音说不愿薄情,他刹那间以为她还念旧情。


    熟料她的回应,如此委婉而明确。


    王玄逸轻声道:“阿音是对我们二人皆不满意啊,竟谁都不选”


    拒绝的如此干脆,连个念想都不肯给。


    薛柔微微挑眉,还未说什么,便听见“咚咚”。


    慢而清脆的叩门声。


    她蹙眉,想起有人信誓旦旦绝不会来,面色微变。


    真不该信他的鬼话。


    薛柔看着门,“进来罢。”


    玄色身影映入眼帘,她看着面色阴沉的皇帝,恍若察觉不到他怒意,问:“陛下何时来的?”


    谢凌钰收敛情绪,唇角勾起,“刚到,我批过折子便来接你。”


    薛柔颔首:“原来如此。”


    她目光却狐疑划过皇帝身后宦官。


    李顺想起皇帝方才变幻莫测,喜怒无常的神色,腿有些软。


    但面对皇后的质疑,他仍旧尽职尽忠地圆谎。


    “陛下惦记娘娘,一路着急赶来,”李顺擦了擦汗,“外头晒得很,娘娘瞧奴婢脸上汗都没来得及擦。”


    薛柔终于没再怀疑地上下打量。


    谢凌钰自然地坐在薛柔身侧,目光挪向王玄逸时,不由自主摸向腰间佩剑。


    察觉他动静,薛柔连忙摁住他右手,急得瞪了他一眼,反应过来李顺在旁边,不大合适,又垂下眼睫。


    谢凌钰松开剑柄,反手握住她手腕。


    皇帝心里恨得咬牙,当初该拔王玄逸舌头,或灌几口哑药。


    薛柔不会选他,他自然知道,用得着王玄逸去问?


    谢凌钰闭了闭眼,安慰自己,好在她谁都没选。


    眼见皇帝眼神愈发不对,薛柔连忙起身,拽他衣袖。


    “陛下,时辰太晚,还是早早回宫。”


    谢凌钰随她起身,直到离去都没再分给王玄逸一眼,反倒紧盯着薛柔是否回头。


    皇帝的目光太过明显,紧紧缠上来,薛柔脖颈如僵住般,没往旁边动弹分毫。


    直到上马车,薛柔便思索如何撬开他的嘴,问他是否听见什么。


    皇帝嘴硬,此乃难事。


    “在想什么?”谢凌钰忽地开口,盯着她眼眸,“阿音今日心情不佳?可是有谁惹着你了?”


    薛柔怔愣一瞬,被他提醒,刹那想起薛兆和,“陛下怎么知道?”


    薛柔怀疑皇帝一直在外偷听,却见眼前人轻描淡写:“你生气时,喜欢攥左边的袖口,而且甘芳园今日上的茶恐怕是王玄逸喜欢的,而非你喜欢的甜茶。”


    谢凌钰抱着她,指尖摁住她唇瓣,“你却喝了许多,口脂都掉了,不是生气是什么?”


    闻言,薛柔没再追问,只道:“今日同表兄闲谈,思及幼时事,想起父亲了。”


    “陛下,能否下一道圣旨让我父亲回长乐郡。”


    她已同阿娘通过气,让父亲回长乐皆大欢喜,两个人都不用受折磨。


    谢凌钰慢条斯理道:“阿音贵为皇后,自可以下懿旨。”


    “有违孝道,引人指摘。”


    她赶父亲离京是不孝,皇帝赶他,旁人最多议论句皇后失宠。


    闻言,谢凌钰轻笑:“所以让我驱赶老臣?”


    “阿音,让夫君替自己背骂名,怎么连一句夫君都不曾唤?”【你现在阅读的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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